《桑吉的格桑花》
1. 第 1 章
崇光二十三年孟春,太极殿前的铜仙承露盘结了层薄霜。
卯时未至,司礼监掌印崔元庆已捧着鎏金云纹盒候在丹墀下,盒内南海珍珠衬着枚赤红丹丸,映得他仙鹤补子上的日轮纹泛起血光。
殿内药香氤氲,连枝灯台照见龙榻旁跪着的太子李绥清。他手中药碗微倾,褐汁在青砖上蚀出蜂窝小孔——这是今日第三碗被掀翻的续命汤。
“朕还没喝够北疆的血...”老皇帝突然睁眼,枯爪攥紧榻边鎏金螭首,指节上的翡翠扳指裂开细纹,“去岁冬狩,那白鹿的心头血...”
李绥清微微蹙眉,瞥见父皇枕下露出的半截黄绸,其上蝌蚪文似曾相识。
前日暗查通州码头,私盐箱夹层里搜出的巫蛊符咒,正画着这般扭曲的殄文。
“陛下,龙虎山张真人到了。”老太监的唱报掐断太子思绪。但见黑袍道士踏着北斗七星步飘然而入,腰间玄铁令牌刻着倭国菊纹,拂尘银丝间却缠着草原狼毛。
炼丹炉轰然作响时,李绥清退至蟠龙柱阴影处。柱上嵌着的和田玉螭龙缺了目珠——去岁工部奏请修缮太庙的折子里,恰巧少报了上百斤昆仑玉料。
“此丹需以真龙血脉为引。”张真人沙哑嗓音惊起梁间寒鸦,“取至亲指血,佐以东瀛蓬莱露...“
话音未落,李绥清袖中短刃已抵住道士咽喉:“真人不妨先验验这刃上的血——上月沧州河工染疫而亡,棺木里可都爬出过这种赤链蛇?”
炉火忽爆,丹砂烟雾中现出个扎满银针的人偶。
崔元庆扑跪在地:“太子竟行巫蛊之术!”却见李绥清剑尖挑开人偶麻衣,内里掉出枚金镶玉带钩——与工部侍郎前日坠亡时腰间所佩一模一样。
五更鼓响,暴雨突至。
李绥清踏着水洼走向东宫,忽见个红衣小太监蜷在螭首旁。
那孩子递来半块霉变的窝头,掌心赫然印着北狄狼头刺青:“草原的鹰说...说金笼子里的凤凰要喝人血哩...”
李绥清眉间的阴云不散,又无可奈何,给福安使了个眼神,把人打发走。
天际滚过闷雷。
李绥清立在滴水檐下,望着庭中那株西府海棠被雨打落满地胭脂。
“殿下……”
贴身太监福安捧着油绸伞欲言又止,却见太子已撩起蟒袍下摆,踩着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往议事阁去。
议事阁内青铜雁鱼灯还燃着,工部尚书郑怀仁正用银签子拨弄灯芯,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老臣昨夜重读《水部则例》,开篇便说''治水如治民,堵不如疏''。殿下要沿黄河筑十二道石堰,怕是...”
“郑大人此言差矣!”户部主事王汝林突然拍案,案上汝窑茶盏溅出几点琥珀色,“去岁徐州决堤,三十万两修堤银子拨下去,结果呢?砂石里掺了七成黄土!“他袖口露出的棉布里衣已洗得发白,与满室锦绣格格不入。
李绥清解下淋湿的玄色貂裘,露出内里绣着银龙纹的月白中衣。他接过福安递来的热帕子拭手,目光扫过王汝林官袍下摆的泥点子:“王大人是从河工上直接过来的?”
“臣今晨策马查看永定河分流渠,路上遇见逃荒的...”王汝林突然哽住,从怀中掏出一方粗布包裹。
层层揭开,竟是半块掺着草根的黄泥饼子。
满室沉水香里混进苦涩土腥气,郑怀仁掩鼻皱眉。
李绥清眸色暗沉,而大臣们知道他们的殿下在想什么。
民不聊生,太苦了。
窗外惊雷炸响,震得紫檀木架上那尊青铜夔纹鼎嗡嗡作响。
李绥清指尖摩挲着舆图边缘,忽然想起昨日在东宫沙盘推演时,以玉尺划出的九曲河道。
那夜暴雨倾盆,他独对烛火将《禹贡》注疏反复批阅,朱砂笔在“导河积石“四字上洇出血色。
“殿下!”郑怀仁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老臣听闻有人献了张什么异域治水图?蛮夷之术岂可轻信,当年炀帝修运河就是误信番邦匠人,结果...”
话音未落,福安突然打翻了茶托。
李绥清低头看着泼在舆图上的普洱茶汤,褐色水痕正沿着朱砂标记蔓延。他忽然按住王汝林颤抖的手:“去年徐州决堤那夜,王大人是在堤上守到子时吧?”
满座俱寂,唯闻雨打琉璃瓦声。
王汝林官袍上的泥点子已干结成痂,他哑着嗓子道:“那夜臣抱着沙袋往决口跳,却被个老河工拽住。他说''大人留着命,才能给百姓讨个说法''。”说着突然掀袍跪地,“今日臣拼着这顶乌纱不要,也要奏请彻查工部采买!”
郑怀仁手中茶盏“当啷“落地,碎瓷溅到李绥清蟒袍下摆。
福安正要收拾,却见太子俯身拾起片青瓷,在灯下细看:“这汝窑开片,倒是像极了黄河冰裂。”
他忽将瓷片往舆图上一按,“传令徐州府,按前朝李冰之法开七条泄洪渠。至于石堰...”指尖划过茶汤晕染处,“用夯土为芯,外砌青石,省下的银两正好补赈灾粮款。”
“殿下!这不合祖制...“郑怀仁急得白须乱颤。
李绥清却已起身推开雕花槅扇,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来,吹得案上《水部则例》哗哗翻动。他望着雨中朦胧的宫墙:“当年禹王凿龙门时,可没祖制可循。”
忽有闪电劈开云层,刹那白光里,李绥清瞥见西偏殿檐角寒光微闪。
他唇角微动,转身时袖中已多了一卷泛黄书册:“这是从兰台秘阁寻得的《河渠纪要》,郑大人不妨看看下一章。”
众人围拢时,窗棂突然“咯吱”轻响。
李绥清快步推开支摘窗,只见湿漉漉的芭蕉叶下躺着只黑漆木盒,盒内账簿某页朱砂勾画处墨迹犹新——“七月初三,购青石三千斤,实收八百”。
扉页夹着的桑皮纸上,歪斜字迹写着“城南砖窑,亥时三刻”。
“殿下,亥时三刻了。”小太监捧着参汤的手在门边发抖。
李绥清恍若未闻,指尖抚过裂开的蟠龙玉佩,心底盘算着有谁会这么做。
暗中检举,说明他害怕。
……
他是太后的人。
自从李绥清推行新政以来,屡次受阻。
太后党在崇光年间不知贪了多少,新政一出就上赶着阻挠。
若是逼得太急,恐会生出更大的事端。
雨声渐歇,李绥清摩挲着腰间玉佩的蟠龙纹,忽觉指尖刺痛。
举到灯下一看,羊脂白玉中沁出缕血丝,竟是早年随驾治水时染的朱砂痕。
他望向郑怀仁颤巍巍捧茶的手,茶汤面上浮着几点油星。
“福安,换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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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袍来。”李绥清撂下账簿,捏了捏眉心。
……
三更鼓响,文华殿的鎏金漏壶滴尽最后一滴水。
李绥清将朱砂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案头奏折堆得似雪后崇山。烛泪凝成赤珊瑚的形状,映得他眼下一片鸦青。
“殿下,寅时了。“福安捧着参汤的手在发抖,“今日上朝...”
话音未落,窗外忽起狂风,卷着片枯叶粘在《河工亏空密折》上。
李绥清闭目揉着太阳穴,袖中滑出半块黄泥饼——昨日暗访灾民营地时,那个饿晕在官道旁的童儿塞给他的。
他叹了口气,凉风习习,却吹不散李绥清的愁绪。
卯初刻,太和殿九脊兽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李绥清踏着丹陛石上的蟠龙纹,忽听身后传来冷笑:“太子爷鞋底沾的泥,莫不是从灾民棚里带来的?”
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崔元庆捻着珊瑚朝珠,蟒袍补子上绣的锦鸡眼嵌着东珠,在曦光中刺目得很。
“崔大人眼力甚佳。”李绥清不计较崔元庆的不敬,缓缓抚过汉白玉栏上的露水,“只是这太和殿前的螭首,嘴里含的避水珠似乎换了成色?”
崔元庆脸色微变,袖中密折露出一角朱砂印。
片刻,崔元庆重整仪态,跳过这话题:“太子殿下莫不是要学王莽改制?”崔元庆捻着翡翠朝珠,补子上的孔雀眼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崔大人此言谬矣!”清朗声自殿尾响起。
青袍小官出列,虽着洗得发白的鹌鹑补服,腰间却系着条格格不入的锦纹玉带——细看竟是粗麻染靛仿制。
罗江捧笏的手骨节分明,袖口磨出毛边:“《周礼》有云''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殿下新政正合圣人之道。”
崔元庆嗤笑:“好个寒门俊才,你可知...”
话音未落,罗江忽从怀中掏出卷黄册:“下官三月暗访京畿,录得七百户丁口田亩实况。“他展开册页,密密麻麻的朱砂圈记中夹着枯稻穗,“永定门外王老栓家,五口人仅分得薄田三亩,秋收后反欠官仓一石二斗!”
李绥清眉毛轻挑。
他认出那稻穗品种——正是去岁推广的新稻种,却在户部呈报中成了“江南贡米”。罗江忽朝龙椅叩首:“臣请陛下观此物!”
高举的掌心里,躺着枚沾泥的青铜犁铧,刃口崩缺处可见官铸印记。
“放肆!”崔元庆的咆哮震得梁间尘落,“区区八品小吏...”
罗江却转向太子,从发间抽出半截桃木簪:“此乃臣母遗物,簪中空处藏有河工血书!”他当庭折断木簪,飘落的棉纸碎片上,赫然是三十七个血指印。
李绥清下阶拾起碎片,嗅到熟悉的狼毒草气息——与父皇丹药中的异香同源。
他忽然扶起罗江,触到其掌中厚茧:“罗御史这双手,可还能提笔写弹章?”
“臣左手尚能书。”罗江露出腕间旧伤,蜿蜒如蚯蚓的疤痕上沾着墨渍,“三日前臣夜探漕运码头,这伤换来本账册。”
朝堂哗然中,罗江忽剧烈咳嗽,素帕上绽开点点猩红。
李绥清解下腰间玉佩递去:“拿本宫的牌子,去太医院取川贝枇杷膏。”
却见那小御史摇头轻笑,将染血帕子塞回袖中:“臣的咳疾,要等天下寒士俱欢颜时,方得痊愈!”
2. 第 2 章
朝钟轰鸣,百官如黑潮涌入殿内。
李绥清行礼时,瞥见龙椅旁新添的紫檀架,摆着件金丝掐花的马鞍——北狄使团昨日进贡的九骏鞍。
近日朝中大事连连,赈灾在即,少数民族入京交流。
“珞巴族使臣明日入京,相迎只是可准备好?”
“禀陛下,珞巴族派来了一位女子,是他们王的女儿,性格豪爽,早就让鹰送来信,让我们不用远迎。”
“暗中护着些。”
“是。”
随后,李绥清的父皇又是一阵咳嗽,在帘子后摆摆手,示意继续。
“臣有本奏!”李绥清展开连夜写就的《请开常平仓疏》,声音清越如碎玉,“今岁黄淮大旱,臣请自内帑拨银五十万两,开仓放粮三月。”
金砖地上响起窸窣声,户部尚书腰间翡翠坠子晃得厉害。
龙椅上的皇帝尚未开口,崔元庆已出列高呼:“太子仁德!只是上月工部呈报,常平仓存粮仅余三十万石。”他捧出本册子,“这是各州府签押的粮册,请圣上御览。“
李绥清指节攥得发白。
昨日暗探分明查到通州码头泊着二十艘粮船,桅杆上挂的却是“崔“字灯笼。他忽然向前一步:“既如此,儿臣愿带三司彻查户部历年账册!”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这一查,宰的是皇太后的肥肉。
北狄使臣进贡的铜漏发出“咔嗒“轻响,户部尚书突然扑跪在地:“臣有罪!去岁修缮永定河堤,实耗银两比账上多出...多出...”
话未说完,崔元庆厉喝:“陈大人慎言!你袖口沾的朱砂印泥,莫不是昨夜伪造账目留下的?”
李绥清冷笑,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是半块发霉的官仓米糕,绿毛间爬着蛆虫:“这是三日前从涿州常平仓梁上摸到的天佑四年陈粮。”他将米糕举过眉间。
“儿臣斗胆,请父皇尝一口灾民的口粮!”
……
李绥清的声音如同一道雷,铿锵有力,劈开层叠的云。
“……儿臣斗胆,请父皇,请诸位,尝一口灾民的口粮!”
这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声音——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声音。
“——放肆!“
龙案上的镇纸突然被扫落,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太子...太子是咒朕...“
话未说完,那金丝马鞍突然“咔嚓“裂开道缝,露出内里蛀空的楠木。
崔元庆趁机高呼:“太子勾结北狄!这马鞍早不坏晚不坏...“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急报:“八百里加急!北狄使团昨夜遇袭,三车贡品被劫!“
“满口胡言!”
“别吵了!”
两方正要吵起来,皇帝虚弱得脸色惨白,“退朝!”
……
回到东宫,福安颤着手呈上茶盏:“刑部刚送来消息,刘大人...在诏狱咬舌了。“李绥清盯着茶汤里浮沉的碧螺春,扶额轻轻摇头。
……
骤雨初歇,朱雀大街青石板上水光潋滟。
忽闻一串銮铃破空,桑吉策马飞驰而来,猩红斗篷在风中猎猎如旗,镶金马鞭甩出霹雳响。
马蹄踏碎水洼,惊得赈灾粥棚前排队的老汉踉跄,她却凌空抛去羊皮水囊:“草原的奶酒,给您压压惊!”
“公主仔细些!会脏了绣鞋!”鸿胪寺少卿追得气喘吁吁。
桑吉反手扯落面纱,露出眉间火焰纹金箔,大笑着跃下马鞍:“我们敕勒川的女儿,靴底不沾三斤黄沙不叫痛快!”
随行而来的老萨满拄着狼头骨杖近前,忽用狄语高唱:“看这堤坝芦苇固土法,倒像咱祖辈治流沙的手段!”
桑吉指尖抚过夯土间交错的草编网格,腕间九转玲珑金钏叮当乱响。
她突然拔出佩刀削去堤岸一角,露出内里掺着的灰白浆料:“火山灰混石灰——好个李绥清,竟把敕勒川的秘方琢磨透了!”
说完,和身边的老萨满相视而笑。
看到救民的办法普及开,桑吉甚是高兴,准备找个机会尝尝京城的好酒。
忽闻前方喧哗,桑吉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何人喧哗?”
桑吉见税吏揪着农人衣领,官靴踩着撕碎的免税告示。
“看到了吗?免税不作数!”
老农满面愁容,不知所措地捧着半截告示。
“还有王法吗……”老农的声音很小,窃窃呜咽。
“就算是天子脚下,这就是王法!”那税吏把令牌举到老农面前。
桑吉扬鞭卷走税吏令牌,赤金马镫重重踏在其背上:“草原的规矩,欺羊的狼要拔牙!”说着掷出枚狼牙钉入告示栏,正好补全被撕去的“蠲免赋税”四字。
桑吉还想抬鞭抽他,鸿胪寺少卿林华追了上来。
“公主手下留情!”林华一边捂着腰喘气,一边拦在那税吏身前。
“京城不比草原,委屈了公主,请公主见谅。”
“哈哈哈哈,还是你会说话!放他一马,你们中原的最是狡猾,管好他!”桑吉笑着,居高临下地警告差点被吓尿了官吏。
那官吏被带了下去,小命不保。
冲撞了使者,要是两国交战,他死一万条命都不够。
……
京城繁华,风轻云淡,刚下过雨,街道被冲洗过一般干净清新。
桑吉被林华安顿好后,独自骑着马去集市。
“桑吉,独自出门要小心……”老萨满千叮咛万嘱咐。
“知道了知道了!”桑吉满口答应,“老头最唠叨!”
桑吉早就想来繁华的京城看看,嫌步行去朱雀街太慢,偷偷把自己的马牵出来,一路疾驰。
马蹄踏破满街水洼,枣红骏马鬃毛间缀着的银铃,撞碎在青石板上迸出清越声响。她忽勒缰绳停在锦绣轩门前,檐下那方“江南第一绣”的金匾晃得人眼花。
“好个呆雁图案!”她扬鞭卷下橱窗内的双面绣屏,却见那苏绣上的鸿雁眼珠竟用漠北独产的孔雀石点缀。
“吁——”马儿受惊扬蹄,琉璃屏风应声而裂,碎玉飞溅中,一匹缠枝牡丹缎滑落泥潭。
桑吉蹙眉,她的马突然被惊吓,砸了人家的铺子。
她有些心急,要是被父王知道了,下次就不让她再来京城了!
掌柜的瘫坐在地,抖着嗓子喊:“这可是要进贡的云锦...”
话音未落,桑吉把腰间镶这红宝石的短刀掷出,落进掌柜怀里。
“草原没有不赔的道理!你且收下,近日有急事,剩下的钱我过几日还,绝不拖欠!”
那掌柜的也是看她摔坏了那么多东西,有些心急,抓着她不放。
桑吉看着慢慢聚拢看热闹的人,眉头皱得更加厉害,身在异乡又不好发作,有些气恼。
掌柜不知道桑吉的身份,揪着她的衣角不放:“哪有砸了东西就走的道理!你还不上钱,就别走了!”
“怎的这么不讲理?我过几日就还!”桑吉甩了几下裙摆,想把那掌柜的甩开。
“今日就还!”那掌柜的不依不饶,抱着桑吉的腿不撒手。
桑吉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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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焦急。
她本就轻装上阵没带多少东西,要是因为自己的莽撞耽误正事,他父王怕是要让她去马厩给那些臭烘烘的马洗半年的澡!
说不定还要铲马粪!
“姑娘莫急。”一道清脆柔软的声音传来。
桑吉回眸时见个戴赤金面幂的女子倚门而立,月白织金襦裙上缀着的瑟瑟珠,随步摇荡出星河碎影。
与长年在草原骑马射箭的桑吉不同,那女子窈窕纤柔,皮肤若凝脂,尽是金贵样。
在地上拽着桑吉衣角的掌柜看到此人立刻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对此女子行礼:“大掌柜。”
那女子瞥了掌柜一眼,那掌柜就一溜烟跑回店里了。
“姑娘莫怪,店中伙计不讲规矩。”那女子缓缓开口,声若春水,却带着一股冷静与处事不惊,“姑娘是京城的贵客,今日之事不必党回事,姑娘若喜欢,奴家过几日差人送些来。”
桑吉见自己被如此美丽的女子解了围,心情大好:“哎!是我的错!该赔的定一分不少!”
那女子掩面轻笑:“姑娘莫要推辞,若是姑娘想偿还,来日带我去草原看一轮日出,可好?”
“哈哈哈哈哈!姑娘好性情!若姑娘愿意,珞巴族用最高的礼节迎姑娘来!”
“那就这么定了?”
“草原的女儿绝不食言!”
……
未时三刻,东宫书房。
李绥清正批阅《漕运新策》,忽见门口的女子袖口沾着片孔雀石碎屑。“朱雀街的乱子处理妥了?”他朱笔未停,在“严查私运番石”处勾了个圈。
那女子正是大掌柜——薛秋兰。
薛秋兰立在帐后,丝毫不畏惧太子。
“按殿下吩咐,赔了五倍银钱。”
“很好,边疆民族性情豪爽,若是因此生事恐两国关系破裂后果不堪设想,多谢大掌柜出手相助。”
“哪里哪里,那姑娘甚是热情,还说要带奴家去草原呢。”薛秋兰笑盈盈的,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只是那绣庄掌柜...”薛秋兰忽然压低嗓音,“在库房暗格里搜出二十箱孔雀石,账册上记的都是工部采买青玉的款项。”
“去查查这个月工部领用的硝石分量。“李绥清放下笔,“让江御史把云锦样品夹在明日奏折里。”
……
旦日。
辰时,太和殿九龙藻井垂下缕缕龙涎香。
桑吉一袭玄色骑装立于使团队首,腰间金刀映着朝阳,刀柄红宝石灼如凝血。
一行人被拦在殿外。
“请公主将佩剑暂行交由在下保管。”守门侍卫横戟阻拦,她眉间火焰纹花钿灼如红莲,眸光却似纳木错的湖水般沁寒:“草原的女儿,从不离刀剑!”
“公主……”
“公主殿下最是宽宏,莫要为难侍卫了。”
桑吉回头,之间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一袭月白蟒袍衬得他愈发清贵。
举手投足间,既有世家公子的矜贵,又透着几分书卷气。
那双凤目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冷峻如霜,笑起来却又似春风拂面,令人如沐暖阳。
她眯眼打量丹陛上的李绥清,见李绥清向她抬手作揖。
眼神流转之间尽是暗流涌动。
“中原规矩真多。”桑吉也不想惹事,僵持之下抬手把剑按在桌上。
李绥清充满歉意地笑笑,桑吉又见他正与个青袍小官低语,那人袖口补丁叠着补丁,手中笏板却擦得锃亮,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3. 第 3 章
朝堂上。
龙椅高踞,崇光帝身着明黄绣龙袍服,头戴冕旒,威严肃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态。调理了许多日,崇光帝总算有了些精神。
中原的皇帝还不能沦落到在使者面前丢了脸面。
两厢文武群臣,鹄立两旁,噤若寒蝉,唯闻殿内烛火噼啪,光影摇曳。
“看来玛巴族心意不诚,竟然派来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来商谈边疆大事。”
“桑吉是王唯一的女儿,此次前来备下厚礼,中原的待客之道何在?”桑吉语气沉稳,丝毫不见惊慌,强大的气场镇住了看不起她的臣子。
“玛巴愿开互市,唯求减岁贡三成。”桑吉刚学的汉话还有些生硬,但气势不减。
礼部尚书刚要呵斥,忽见李绥清抬手止住:“公主可知减贡三成,须以千匹战马相抵?”
殿角传来嗤笑。
桑吉不动声色:“我草原部落与贵朝多年龃龉,兵戈相向,致使两地百姓苦不堪言。家父部落之王,心怀悲悯,不忍见生灵涂炭,故遣我前来,与陛下共商和平之策,以解黎民倒悬之苦。”
皇帝微微颔首,示意近旁太监将拟好的契约呈上。
桑吉双手接过,迅速扫过契约之上的文字。
只见那契约之中,明言双方需止息兵戈,开放边贸,互遣使者等诸多条款。
桑吉眉轻蹙,抬眸直视皇帝:“陛下,这契约中关于边贸之规,桑吉有一言。我草原广袤,盛产皮毛、骏马,而贵朝丝绸、瓷器之精美,亦是闻名遐迩。若能公平贸易,互通有无,实乃两地之幸。然今观此条款,对我草原颇多限制,恐难使我部落上下心服口服。”
崇光帝咳嗽几声,凝视着桑吉,两人视线相交,桑吉却依然昂首挺胸。
最后崇光帝嫌忍不住咳嗽,移开视线。
李绥清随即道:“既如此,依公主之见,该当如何修订?”
桑吉从容自若,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草案,恭敬递上,说道:“桑吉以为,当去除对我草原皮毛、骏马出口之数量拘限,且贵朝丝绸、瓷器流入我草原时,亦当以合理之价,且不可设卡阻拦,方显公平之意。”
李绥清眼眸微眯,好像眼前的女子也不是那么粗鲁。
皇帝接过草案,细细审阅,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公主所言在理,朕可斟酌。但贵部落亦需信守承诺,不再滋扰我朝边境百姓,管束好部落勇士,不可无端生事。”
桑吉颔首,言辞豪爽:“若陛下宽仁,我草原儿女向来讲究信义,一诺千金。只要贵朝践守契约,我部落定当安分守己,绝无妄动!”
一番筹谋商议,双方终达成一致。桑吉与皇帝各自在契约上钤下印玺。
至此,象征着和平的契约便算落定。
……
下朝之后,日影西斜,柔和的余晖透过宫墙,洒在蜿蜒的回廊之上。
李绥清正欲回寝殿。
“太子殿下!”桑吉拿了佩剑就匆忙追上来,李绥清停住脚步。
李绥清闻声转身,见是桑吉,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回礼道:“桑吉公主,今日朝堂之上见公主的英姿很是佩服,料想公主定是爽快之人,没想到公主心思也如此缜密。
我朝能与公主这样的民族交好,当真是有幸。
还未想好如何与公主细谈,不想公主竟亲自前来了。”
桑吉抬眸,真诚地笑道:“哈哈哈,中原人口才就是好!不过殿下治理水患之法,到是干了些实事。以疏导之策代替一味堵截,既解当下水患之急,又谋长远水利之利,实乃高明之举!”
李绥清谦逊一笑,说道:“不过是为解百姓之困,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治水之法,也是在实践中不断摸索,还望公主不吝赐教。”
二人移步至李绥清宫中,分宾主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茶香袅袅升腾。
桑吉一口气喝完了茶,开口道:“殿下心怀天下,推行新政,亦是为了黎民百姓。我虽身处草原部落,却也深知新政若能顺利施行,于国于民皆是大幸。只是这新政推行,想必困难重重,不知殿下可有周全之策?”
李绥清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而坚定,说道:“新政之难,难在触动旧有利益。但为了天下苍生,纵有千难万险,我亦不会退缩。我欲先从民生入手,减轻赋税,兴修水利,发展农桑,让百姓先得实惠,如此方能赢得民心。”
桑吉听得入神,眼中满是赞赏之色,说道:“殿下思虑深远,以民生为本,此乃新政之根本。我草原部落虽与中原不同,但也有可借鉴之处。比如在贸易方面,我以为可加强中原与塞外的互通有无,如此既能促进经济发展,又能增进两地情谊。”
萧逸闻言,眼中一亮,说道:“公主所言极是。中原与塞外若能贸易繁荣,定能带动两地发展。只是这贸易往来,还需制定合理的规则,确保公平公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从新政的具体措施,到可能遇到的阻碍,再到应对之策,皆细细探讨。
李绥清觉得,这位草原来的女子,当真有些本事。
不同于京城处处谨慎勾心斗角,她身上有自由的味道。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桑吉起身告辞,李绥清送至门口,说道:“今日与公主交谈,受益匪浅。还望公主日后能常来,与我共商新政之事。”
桑吉爽快答应:“哈哈哈殿下客气了!能与殿下一同为新政出力,实乃我之荣幸!若有机会带你尝尝草原的酒!”言罢,桑吉翻身上马,飒爽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
“殿下,可要歇息了?”福安问。
“嗯。”
等蜡烛都灭了,李绥清溜出了宫。
李绥清轻手轻脚地换下那身华丽的太子服饰,着了一袭素净的青衫,戴上顶普通的帽子,躲过了值夜的侍卫,如一只敏捷的狸猫,悄然穿过那重重宫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
“你现在是太子!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只眼睛盯着!”太傅拿着竹简敲在李绥清头上。
“徒儿知错徒儿知错!徒儿是来请教问题的!”李绥清被打了,并不恼火,笑盈盈地向老师认错,如同很多年以前,被老师打手板,边笑边跑那样。
现在老师老了,追不到他。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老师面前,等着老师教训他。
如今李绥清身居高位,底下太乱,他看不清。
哪怕踏错一步,他就要掉下万丈深渊。
只有在老师这里,才能获得片刻喘息。
夜半钟声随风来,太傅府檐角铁马在狂风中铮鸣。
李绥清跪坐在蒲团上,望着恩师苏衍之手中颤抖的紫毫笔,在《河渠考》批注处洇开一团墨渍。老臣忽将狼毫拦腰折断,半截笔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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嵌着道陈年裂痕:"殿下请看,这便是三十年前黄河改道的旧伤。"
骤雨拍窗时,下人捧着鎏金暖炉进来添炭。
李绥清眷恋这片刻的安宁,与老师商讨到深夜。
最终还是被老师赶走了。老师年迈,经不住熬夜,李绥清嘱托他照顾好身体就离开了。
归途经白虎巷,轿帘忽被劲风卷起。
李绥清嗅到丝清苦的艾草香,与三日前在崔元庆书房暗格搜出的安神香如出一辙。
他屈指叩响轿壁,暗卫的佩刀应声出鞘,寒光映出瓦檐上掠过的几道黑影。
"嗖——"
第一支弩箭穿透轿顶时,李绥清正展开那卷《盐铁论》。箭簇擦过书脊,将书打落在地。
暗卫旋身斩断一支箭,断箭却迸出团紫烟:“殿下快走!”
"是漠北狼毒烟!"暗卫嘶吼着推开李绥清。李绥清滚落泥泞时,怀中的书堪堪挡住斜刺里劈来的弯刀,羊皮封面裂作两半,书叶翻飞。
暗卫的绣春刀绞住三柄枪,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照亮刺客腕间黥着的狼首图腾。
李绥清踉跄退至槐树下,忽觉耳后生风,侧首避过的飞镖削断一缕乌发,镖尾红缨竟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流苏。
李绥清急部往城郊跑,大脑飞速运转。
此时刺杀他的人还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既然知道他出宫的消息,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回宫定有不测。
暗卫后背撞上树干,口中喷出的血雾混着雨水。
黑影自坊墙跃下,刀光织成银网。
侍卫统领突然扯开铠甲,露出绑在胸前的一整排雷火弹,笑起来:“臣父当年在漠北...便是这般护送苏太傅...”
火光四起。
轰鸣声响彻雨夜,李绥清被气浪掀翻在沟渠中。左肩嵌着的箭簇在污泥里拖出血线,他攥着半卷焦黑的书卷,跌入新挖的泄洪渠。
腐臭的淤泥中漂浮着工部特供的青砖碎末,砖上"崔记"的烙印被血水浸得发亮。
子时雷暴最烈时,李绥清爬出沟渠。
暗卫的断刀卡在槐树根处,刀柄缠着的止血布条早被染成绛色。
他割下蟒袍下摆裹住肋间伤口,却摸到腰间硬物——暗卫临别塞入的青铜虎符,齿痕间还卡着半片带血的狼牙。
李绥清不知道暗卫的名字,也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也不经常见他。
他只是一个影子,无时无刻跟着李绥清。
连名字都没有。
乱葬岗的磷火在雨中忽明忽灭,李绥清来不及心痛,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无名碑间。
断腿的夜枭掠过枯枝,抛下一串凄鸣。
他扶着半截残碑往前走,丝毫不敢停。
“喀嚓——”
身后枯枝断裂的刹那,李绥清反手将虎符砸向黑影面门。
刺客的弯刀劈碎残碑,火星点燃碑后丛生的鬼针草,火光照亮那人颈间的金锁——刻的竟是东宫属臣的八字命格。
濒死之际的爆发力让李绥清滚下山坡,荆棘在脸上划出纵横血痕。
他跌入山谷,怀中仅剩的几页残纸飘落在地。
昏迷前,远处传来马蹄声,混着漠北特有的呼麦调子,似是桑吉那日纵马朱雀街的余韵。
踏马而来的女子用剑柄挑起李绥清的的下巴,左右打量。
“咦?皇帝老儿的俏郎君?”
4. 第 4 章
寅时,鸿胪寺西厢房的琉璃灯在雨中摇曳。
李绥清面色苍白如纸,脱下的月白蟒袍泡在水盆里,把整盆水染成绯红色。
将李绥清安置在厢房内,巴图立即开始施展萨满神术。
他从药囊中取出一把晒干的曼陀罗花,在鎏金香炉上烤得发烫。
“公主,”他低声说道,“此人中了漠北狼毒,需以草原圣药相克。”
桑吉守在榻前,看着巴图把李绥清脸上的汗水擦干。“这小郎君长得倒是好看,不过生在帝王之家,本就该争个你死我活。这副样子怕是被谁害了...”
她注意到李绥清腰间别着的半枚青铜虎符,若有所思。
“原来是你...”她轻声呢喃,指尖抚过虎符上的狼头图腾,又从李绥清腰间拽下玉佩。
五更时分,李绥清终于苏醒。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充满异域风情的厢房中。
墙上悬挂着五彩经幡,地上铺着绣有吉祥八宝的氆氇。
桑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走进来:“醒了?老头儿说你命大,中了狼毒还能活下来。”
李绥清接过茶碗,忽然注意到碗底刻着的敕勒川的山丘。
他想起怀中的羊皮卷,连忙伸手去摸,却发现衣物已被换过。
“在找这个?“桑吉从袖中取出羊皮卷,“上面的火山标记,与我们草原的圣山一模一样。”
“公主殿下不知,这是恩师留下的。恩师先前在北方游历,确实带回来不少治灾救人的偏方。如今差点被毁实属愧疚,幸得公主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李绥清出门在外,连对自己的称呼也牵连着变动,实在不便太过张扬。
“小郎君啊,命都不要,还护着这几张纸?”桑吉眉梢轻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手中的羊皮卷抖落下来。
“草原的土方确有奇效,在下借来只想救百姓于水火,万万不是偷窃,”李绥清摇摇头,眼神平静如秋水,却有承载万物的柔和,“而且这哪是几张纸……”
若是用对了地方,不知能救多少人的命。
“看看,这是什么?”桑吉倚在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枚青铜虎符。
虎符在烛光下泛着幽光,齿痕间隐约可见一行小字:“生死相依”。
“殿下可认得此物?”桑吉转身望向榻上的李绥清,眼神如同热烈的火焰,炙烤着李绥清。
她将虎符递到李绥清面前,指尖轻轻抚过齿痕:“这是我们族里一个哥哥的,说是有位中原的故人在等他,一走就是十余年。”
李绥清接过虎符,陷入沉思。
“这...这是我的暗卫临走前,塞给我的……”他喃喃道,指尖微微颤抖。
桑吉轻笑一声:“他要找的人怎么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呢。”
“虎符不是定情之物,想必公主的哥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李绥清握紧那虎符,声音颤抖。
忠臣义士心如铁,誓死追随君主行。
桑吉见不得别人垂头丧气,猩红氆氇在风中轻扬,她忽地凑到李绥清跟前:“这条命,太子殿下准备怎么还?”
她俯身靠近,九眼天珠串垂在李绥清胸前,“按照草原的规矩,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李绥清抬眸,对上桑吉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不过你的恩人走了,自当由家里的妹妹继承。”
窗外忽然传来巴图的诵经声,老萨满正在煨桑炉前喂鹰。
五彩经幡在风中翻飞,与檐角铜铃里的金翅雀相映成趣。
“公主说笑了,”李绥清强撑着坐起身,“救命之恩自当相报,只是...”他话未说完,忽然注意到桑吉腰间金刀柄上的绿松石,与虎符上的镶嵌如出一辙。
桑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下金刀放在榻边:“这把刀也是哥哥留下的,他说...”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若能遇上持虎符的人,便将此刀赠予他。”
“虎符是赠予生死之交,如今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倒也与在下算得上过命交情,若能结识公主这样真性情的朋友,是在下的荣幸。”
李绥清耳根发烫,被烛火燎得愈发红透。
此时两人正坐在烛光下,细细研究那枚青铜虎符上的纹路。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桑吉指着虎符上的一处刻痕,轻声道:“这纹路像是我们草原的圣山,有机会就带你去。”
李绥清微微点头,指尖轻轻抚过虎符上的刻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正欲开口,忽然,房门被猛地推开,老萨满巴图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面色凝重,手中紧握着一封染血的信。
“公主,急报!”巴图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
他将信递给桑吉,信上的血迹还未干透,显然是刚刚送达。
桑吉接过信,迅速展开,眉间的火焰纹花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的目光在信上扫过,脸色骤变,手指微微颤抖:“急,速回。父王一向稳重……怎么会这样?”
李绥清见状,立刻站起身,虽然伤势未愈,但神色依旧沉稳:“公主,情况紧急,眼下当尽快回部落。”
“差点忘了太子殿下,是草原招待不周,来日……”桑吉眉头紧皱。
“公主不必等来日,允我随公主一同回去吧。”李绥清连忙道。
桑吉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殿下,边疆路途遥远,且局势凶险,你伤势未愈,不必……”
“公主不必多言,这是我欠公主的。”
“你是中原人。”
桑吉言下之意是,娇生惯养的中原人去了边疆过不过的好另说,中原毕竟是他的家。
“中原最向往的就是草原的自由,”李绥清打断她的话,“我欠你一条命,更何况,这虎符既是你哥哥的信物,我更不能袖手旁观。宫中局势未明,我若此时回去,反倒危险。”
桑吉见状,也不再犹豫,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套草原服饰,递给李绥清:“换上这个,路上方便些。”
李绥清接过衣物,迅速换上。
巴图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噶乌盒,递给李绥清:“殿下,此物可遮掩你的气息,务必随身携带,莫要轻易取下。”
一切准备就绪,三人趁着夜色悄然离开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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胪寺。
临行前,桑吉解下腰间金刀,郑重其事地交给李绥清:“按照草原的规矩,赠刀即是结盟。此去边疆,你我便是生死与共的伙伴了!”
李绥清接过金刀,感受到刀鞘上传来的冰凉触感。
他轻笑,珍重地将其别在腰间。
李绥清站在一旁,望着那匹高大的黑马,眉头微皱。
他轻咳一声,略显尴尬地说道:“公主,在下……不善骑马。”
桑吉闻言,眉梢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娇气!”
桑吉虽这么说,却已翻身压低重心,双腿夹紧马肚子,一把抓住李绥清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他稳稳托上马背。
动作干脆利落,猩红氆氇在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抓紧了!”桑吉坐在李绥清身后,双手绕过他握住缰绳。
她的声音在李绥清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可别摔下去,丢了中原太子的颜面!”
李绥清还未回应,桑吉已夹住马腹,黑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她的猩红氆氇在风中翻飞,宛如一面战旗,九眼天珠串轻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她的身形随着马匹的奔跑起伏,动作流畅而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太子殿下!”桑吉的声音在疾风中消散,“当真不悔?”
风灌进口鼻,难以呼吸:“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马蹄声碎,带起尘土弥漫了天空。
三人一路疾驰,朝着边疆的方向奔去。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草原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吹拂着他们的衣襟,扬起一路尘土。
……
草原的晨光初露,李绥清与桑吉共乘一骑,立于高岗之上。远处,京城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李绥清望着那熟悉的景色,心中涌起万千感慨。
“殿下,可是舍不得?”桑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桑吉一袭绛红氆氇袍,眉间火焰纹花钿灼如红莲,映得她英气逼人。
她的眼眸如纳木错湖水般深邃,眸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秘。
李绥清微微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京城繁华,终究是故乡。”他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坚定,“但此番离去,并非逃避,而是为了他日归来时,能还天下一个太平。”
桑吉闻言,轻轻一夹马腹,黑马缓缓前行:“草原儿女,从不回头。但殿下若有心助我一臂之力,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李绥清感受到马背上传来的温暖,有力的心跳伴随着阳光的味道,心中渐渐平静。
“公主,”李绥清忽然开口,声音坚定,“此番边疆之行,无论遇到何种困难,我必与你并肩作战。”
桑吉轻笑一声,发丝在风中翻卷:“殿下有此决心,我便放心了。"她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草原的风沙可不会怜惜你这娇贵的身子!”
两人相视一笑,策马朝着边疆的方向疾驰而去。
晨光中,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草原的风声和马蹄的回响。
5. 第 5 章
“前面就是桑吉的部落!”正值晌午,日头虽有些许炽烈,却也难掩这临近边疆草原的独特风光。
偶有几只雄鹰,舒展着矫健的双翅,在苍穹之上翱翔盘旋,发出几声嘹亮的啼鸣,更添了几分草原的雄浑与豪迈。
但见那草原辽阔无垠,仿若一块巨大的绿毯,向天边肆意铺展。
桑吉深深吸了一口气,鲜红色的长袍衬得她如同高原上热烈燃烧的火焰,在广袤的草原间格外夺目。
微卷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尽情地感受着阳光的轻抚,如同一朵绽放的格桑花。
李绥清出了神。
桑吉似有所觉,浅笑道:“你瞧那边景色……”
李绥清毫无反应。
“小郎君?”桑吉又唤了几声,那声音婉转如黄莺啼柳,可此时的李绥清犹自沉浸在自由与阳光的气息之中。
充耳不闻。
正恍惚间,坐骑忽被桑吉牵动缰绳,猛地颠簸起来,李绥清一个趔趄,险些自马背跌落,这才如梦初醒,爽朗一笑:“草原的格桑花实在美,在下醉于这天地间,略有失态,莫要见怪!”
“哈哈哈哈!郎君就算是喜欢,那也得有种的出来本事,草原的鹰不是你能驯服的!”桑吉笑起来。
暮色四合,草原上金乌西坠,晚霞染得草甸子似泼了胭脂。
“公主殿下,莫要在往前走了。”李绥清看到远处营帐的红光微微皱眉。
“为何?”
桑吉没有贸然前行,她勒住黑马,猩红氆氇在空中划出道流霞,九眼天珠未及静止便已翻身落地。
话还未出口,李绥清独坐马鞍之上,忽觉身下骏马不耐地踏动铁蹄,惊得他攥紧缰绳,青衫下摆扫过马腹,倒似片颤巍巍的柳叶。
“殿下莫不是要学汉宫飞燕?”桑吉回眸轻笑,火焰纹花钿映着晚霞,灼得人眼疼。
话音未落,黑马忽地仰首嘶鸣,李绥清身形一晃,玉冠险些勾住红柳枝桠。
说时迟那时快,桑吉展臂如雁,掌心托住他后腰。
鎏金护腕贴着素色中衣,惊觉这人腰间劲瘦。
“草原的骏马最识人心,”她故意贴近耳畔,呼出的热气拂过他发红的耳垂,“殿下这般战战兢兢,倒叫它小瞧了去。”
李绥清指尖触到她腕间天珠,冰凉沁骨。
待要开口,鼻端忽嗅到格桑花的暗香——是桑吉发间别着的干花被风拂散。
他慌忙侧身下马,鹿皮靴却绊住镫环,整个人斜斜栽向蓬蒿丛。
桑吉眼疾手快,拔出李绥清腰间的金刀,刀鞘横空一拦。
李绥清踉跄跌在刀鞘上,抬眼正见那刀柄绿松石里映着自己窘态。
远处巴图佯装咳嗽,将曼陀罗花粉撒向晚风,惊起数只寒鸦,扑棱棱掠过粮仓顶的残破经幡。
“刀不如我替你保管!”
“公主见笑。”李绥清整了整歪斜玉冠,指尖残留的鎏金护腕温度挥之不去。
桑吉却已背过身去,猩红氆氇扫过带露的骆驼刺:“中原儿郎的膝盖金贵,可别教草籽硌坏了。”
话音裹在暮色里,辨不清几分戏谑几分关切。
三人伏在红柳丛中,李绥清青衫沾了草籽,桑吉的九眼天珠串垂在赭石上,映着远处部落的点点篝火。
那粮仓乌压压如巨兽匍匐,檐角悬着的青铜铃早锈成青绿,被夜风吹得叮当乱响,倒似冤魂啜泣。
“殿下细看,”老萨满巴图捻着曼陀□□花,往李绥清鼻端一晃,“那搬粮的脚夫,靴底沾的可是江南红泥。”
“怪不得。”
话音未落,桑吉忽地攥紧腰间金刀——刀柄绿松石映出个佝偻身影,正将麻袋往牛车暗格里塞,麻袋豁口漏出的竟是漠北少见的白粳米,月光下粒粒莹润如珠。
李绥清眯眼望去,忽有夜枭掠过草海,惊起蓬蒿间几点流萤,正照见牛车辕上刻着的“崔”字,那笔画勾连处竟与工部亏空账册上的朱批如出一辙。
桑吉冷笑一声,猩红氆氇扫过带刺的骆驼草:“好个吃里扒外,连军粮都敢动。”
此时晚风骤急,卷着经幡残片扑簌簌落在三人藏身处。
巴图拾起一片,指腹摩挲着褪色的六字真言:“这幡布浸过狼毒汁,原该挂在圣山祈福的。”说着将幡布往曼陀罗花上一覆,那干枯花瓣竟渗出暗红汁液,恍若凝血。
远处忽传来驼铃叮咚,一队黑衣人影自沙丘后转出。
领头者腰间玉佩在月色下泛着幽光,李绥清定睛细看——那螭龙纹样竟与东宫属臣的玉带钩别无二致。
桑吉的火焰纹花钿蓦地灼痛,她反手按住眉心,腕间天珠串哗啦作响:“这伙人带着火药味,不知道父王现在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粮仓暗门吱呀开启,漏出几缕诡谲蓝焰。
李绥清怀中的青铜虎符忽地发烫,齿痕间嵌着的金错刀残片嗡嗡震颤,与桑吉腰间金刀共鸣如泣。
巴图浑浊的眼中精光暴涨,枯指掐算间,将晒干的格桑花撒向夜风:“豺狼要现形了。”
更深漏静,部落穹帐浸在靛蓝夜色里,唯药帐透出几点昏黄。
桑吉引李绥清绕过狼头图腾的拴马桩,忽见帐前立着个魁梧身影——兄长格桑手握鎏金弯刀,刀鞘嵌的绿松石与桑吉金刀原是一对。
“阿兄!”桑吉疾步上前,氆氇袍扫落帐前晒药架,曼陀罗花簌簌如雨。
多吉转身却不答话,鹰目如电射向李绥清腰间,那枚青铜虎符正与帐内供奉的狼神像口中衔物一般无二。
帐内忽传来陶罐碎裂声,浓重药味漫出。
桑吉掀帘的手顿在半空,见老可汗卧在豹皮褥上,胸前缠着的麻布渗着黑血,竟与粮仓麻袋针脚相同。
桑吉快步走到阿爸面前,指尖抚过父亲伤口,沾了黑血在鼻端一嗅:“是狼毒。”
“阿爸无事,二叔叛乱,汉人太医今夜必到,”多吉刀尖有意无意指向李绥清,“怎的来了个白面书生?”
李绥清忽觉袖中一沉,原是桑吉将金刀暗渡他手中。
刀柄犹带女子体温,绿松石硌着掌心。
药帐内松油灯噼啪炸响,格桑的弯刀寒光映在李绥清颈侧。
桑吉忽地轻笑一声,指尖拨开兄长刀锋,九眼天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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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扫过药炉腾起的青烟:“阿兄怎的这般心急?这是我路上捡的汉地画师,专会绘长生天法相。”
说着冲李绥清眨眼,火焰纹花钿在烟气中忽明忽暗。
李绥清会意,袖中摸出半截炭笔——原是前夜绘河道图所用——就着药案上晾晒的贝叶经,三笔两勾画出桑吉策马图。
多吉凑近细看,竟见妹妹眉心血痣分毫不差,连氆氇袍上的吉祥云纹都栩栩如生。
“这般巧手倒配得上草原明珠。”多吉收刀入鞘,刀柄绿松石却故意撞翻药碗。
褐汁泼向李绥清袖口时,桑吉金刀鞘闪电般横挡,溅起的水珠正落在曼陀□□花上,霎时腾起紫烟。
老可汗在榻上忽地剧咳,桑吉顺势将李绥清拽到榻前:“阿爹最爱中原书画,这画师还能说吉祥话呢。”指尖在他掌心重重一掐。
李绥清取出怀中青铜虎符置于药炉旁,符上螭纹映着火光,竟与帐顶绘制的狼神图腾首尾相衔。
“愿圣山祥云庇佑,鹰翼扫尽病痛。”李绥清话音未落,炉中紫烟飞扬,卷成莲花状。
多吉盯着那虎符神色微变,终是冷哼一声:“既是画师,明日便去圣山描摹祭坛壁画!”
李绥清正欲开口解释,远处忽传来驼铃急响,巴图佝偻身影撞进帐来,怀中经卷散落一地。
“狼群袭了东南牧场!”老萨满喘息着拾起片残破贝叶,其上朱砂绘的舆图竟与李绥清怀中羊皮卷重叠。
多吉豁然转身,弯刀劈开帐帘:“备马!”临去忽回眸冷笑,“书生若敢妄动,草原的獒犬可辨得汉人骨香!”
“阿兄!我同你去!”
桑吉欲走,被多吉拦下。
“你且在营里照看阿爸,顺便盯着这书生!”多吉说完,睨了李绥清一眼。
帐外忽狂风大作,将供奉的经幡卷落药炉,火焰霎时化作青莲状,恰如那夜煨桑异象。
待帐内只剩二人,桑吉舀起碗酥油茶递过去,眸中映着跳跃炉火:“殿下这慌撒得,倒比草原狐狸还溜。”
李绥清耳根发烫,茶碗险些打翻,晃了晃婶儿,故作镇定。
酥油灯芯忽地爆出朵灯花,惊得桑吉腕间天珠串哗啦作响。
她支颐假寐的眼睫微颤,鼻端嗅到丝异香——非药帐惯用的艾草,倒似混了江南沉水香。
李绥清正倚着豹皮褥描摹河工图,狼毫笔尖忽地折断,墨汁在羊皮上洇出个狰狞狼首。
“殿下可闻见铁锈味?”桑吉指尖摩挲金刀鞘,那上面吉祥云纹竟沾着新雪般的盐粒。
李绥清俯身细看,见盐粒中掺着黑砂,正是工部特供的硝石末。
帐外忽有马蹄踏碎薄冰,声如裂帛。
李绥清将狼毫浸入酥油茶,褐汤立时浮起层幽蓝:“茶里掺了曼陀罗汁,与那夜粮仓蓝焰同源。”
话音未落,桑吉已掀翻药案,晒干的格桑花漫天纷飞,露出案底暗格——本该供奉的狼神银像,竟换成尊三眼邪佛,佛掌托着的正是二叔惯用的玛瑙鼻烟壶。
李绥清忽将青铜虎符按在羊皮图上,符上螭纹与河工暗渠走向严丝合扣:“快走!这帐子底下埋着火龙线!”
6. 第 6 章
营帐轰然迸裂的刹那,桑吉眼前的九眼天珠串凌空断线,玉珠裹着火屑如星雨纷坠。
烈焰如赤蛟腾空,氆氇袍被热浪掀得猎猎翻飞,鼻端炸开刺鼻的硫磺味,混着曼陀罗灰的甜腥直冲脑髓。
火光在一瞬间充满桑吉的视野,热浪袭来,面部被热气包裹,恐惧夹杂着愤怒,似是要把她撕碎。
下一秒,她失去了一切视野,预想中的高温并未将她融化,天旋地转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温凉的黑暗。
“殿下!”
……桑吉听见自己的名字裹在轰鸣里,像是从极远处传来,却又近在咫尺。
右腕突然被滚烫的掌心攥住,李绥清那件染了墨的青衫蓦地遮天蔽日。
金刀柄硌在腰间生疼,却不及脊背撞上他胸膛时的心悸。
呵,原来自己还没死。
桑吉想。
李绥清的怀抱犹如一汪温水,冬可暖肤,夏可去热。
温和而坚定。
此时的李绥清是那堵不可摧的墙,将她隔绝与危险之外。
桑吉觉得不可思议,李绥清明明看起来弱柳扶风不堪一击,怎的在此时这般有勇。
明明瞧着清瘦,臂弯竟如圣山磐石般稳当。
黑暗里炸开青铜虎符的灼热,紧贴着锁骨似要烙进皮肉。
李绥清襟前沾着的酥油茶香,混着硝烟竟酿出些荒唐的暖意。
桑吉耳畔掠过碎石破空声,却尽数被李绥清广袖兜住。
李绥清揽住她腰肢旋身急转,氆氇袍角扫过煨桑炉,将沾着火星便已滚入暗渠。
碎石擦着他脊背掠过,青铜虎符在怀中烫如烙铁,与桑吉腕间天珠手链同频震颤。
……
“小郎君,还要抱多久?”桑吉揩去颊边血痕,火焰纹花钿被硝烟熏得愈发殷红。
李绥清这才发觉不妥,背后辣的发烫,思绪已不再清醒。
“幸好……殿下无碍。”李绥清眼皮发颤,气息奄奄。
裂帛声里飞溅的血珠溅上桑吉眉间的花钿,李绥清的手臂颤巍巍抬起,在衣服下摆擦干净,随后虔诚地、慢慢地把手按在桑吉的额头,擦去那滴脏污的血渍。
李绥清刻意压制着剧烈的心跳,可任由他再小心翼翼,指尖还是留下了一道红印。
李绥清苦笑,修长骨感的指节垂落。
他的下颌蹭过桑吉发顶,惊落几片格桑干花瓣。
“殿下生得真好看……血擦不干了…倒似点染了簇新胭脂……”李绥清眉间染血,还未来得及仔细看看桑吉,头无力地垂落在桑吉肩窝。
“李绥清!”桑吉摇晃着李绥清的身体,轻缓地拍着他的背,摸到一手猩红而粘腻的血。
远处传来马蹄声,如闷雷滚动,震得暗渠石壁簌簌落灰。
桑吉猛地推开李绥清,厉声对护卫喝道,“带他从暗河走,去圣山祭坛!”
护卫弯刀出鞘,刀锋映着远处火光,寒光凛冽。他一把拽起李绥清,将他背起,跑向暗河深处。
待两人不见了踪影,桑吉翻身出沟,跳上马背。
桑吉立于黑马之上,残月如钩,熊熊燃烧的篝火被夜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底下的众位将领如同虔诚的信徒,等待着他们的桑吉发落。
桑吉解下猩红氆氇掷入火堆,火焰霎时蹿起三丈,映得她眉心如炬。
九眼天珠串闪烁着荧光,她踏着煨桑炉的灰烬登上石台,金刀劈开半幅染血的贝叶经。
“诸位叔伯,可还记得?”她嗓音清越如鹰唳,刀尖挑起片焦黑的狼牙。
十年前,圣山血战,桑吉随父行军,十二岁的桑吉将九尺大汉斩于马下。
火光中老将们甲胄上的旧伤疤微微发亮,像是回应般闪烁。
独眼老将扎西猛然捶响胸甲,铁片碰撞声惊起夜枭:“当年可汗带着我们八骑破千军,老朽这只眼就是替公主挡的流矢!”
他腰间弯刀豁口处缠着的红绸,正是桑吉幼时扯碎的襁褓布。
瘸腿的索朗拄着断矛起身,矛尖上悬着的青铜铃铛忽地无风自鸣:“我这腿骨里还卡着汉人的箭镞,每逢阴雨便痛如刀绞。”
他猛地撕开皮甲,露出胸口狼首刺青,那狼眼处赫然是道箭疤,“但若能为明珠再战一回,这残躯何惜!”
……
“草原明珠不灭,敕勒川魂永存!”
金刀插入祭坛裂缝,地底传来苍狼长啸般的轰鸣。
“桑吉自幼在各位长辈的照料下长大,若无各位携长相助,桑吉无以至今日!
若各位愿意追随我,桑吉定护大家周全!”
暗河之水倒涌成瀑,水幕中浮现出当年八骑破阵的幻影。
桑吉拔刀指月,刀尖挑着片曼陀罗花瓣:“今夜不要俘虏,不要战歌,只要犯我圣山者——”
“血债血偿!“
……
“血债血偿!!!”回声振破云霄。
老将们的怒吼震落祭坛经幡,贡布将断刀系在旗杆顶端,西风呼啸自成战歌。
“众将听令!”桑吉的声音如贯长虹,日入破竹。
桑吉立于马背之上,远处马蹄声渐近,沙尘如潮水般涌来,隐约可见敌骑的黑影在火光中晃动。
“草原的儿女,向来没有投降一说!”桑吉高举金刀,长刃划破夜空。
身后剩部下纷纷上马,刀剑出鞘的声音在暗夜中铮鸣。
桑吉眯起眼,望着远处逼近的敌骑,唇角勾起一抹笑。
远处敌骑已至,刀光剑影在火光中交错。桑吉紧握刀柄,寒光出鞘。
这一刻,她仿佛与千万族人的身影重叠,豪气与果决在血脉中沸腾。
烈风呼啸而过,硝烟漫天,染得敕勒川似泼了朱砂。
桑吉勒马立于沙丘之巅,二叔的玄甲军阵前,乌木马鞍上镶着的玛瑙鼻烟壶泛着诡光,正是那夜药帐中三眼邪佛掌中之物。
“哈哈哈哈哈,明珠还是比圣山的鹰烈,一点都没变过!”二叔摘下狼首兜鍪,露出眉骨处与桑吉如出一辙的火焰纹。
他指尖摩挲着鎏金马鞭,鞭梢缠着的是桑吉幼时最爱的孔雀翎:“明珠何苦拼死一战?你若点头,这敕勒川的朝阳,本王赏你便是!”
“二叔见笑!如今的明珠不会躲在羽翼下啼哭!”桑吉金刀忽地劈开脚边沙砾,她靴尖勾起符牌掷向半空,刀光过处,映照着她如果鹰般的锐利,“弑兄者,当诛!”
二叔面色暗下来,放肆笑容凝结成冰,玄铁剑出鞘时带起腥风:“既如此...”
忽地,剑锋直指桑吉。
“本王便亲自教你何为草原规矩!”发丝缠上剑穗的银铃,那铃芯里藏的毒药花粉簌簌飘散。
“草原的规矩,不由你定!”
地底忽传来闷雷般的狼嗥,老将扎西率铁骑自沙丘后杀出,马蹄踏起的尘烟中浮现出圣山壁画上的战神虚影。
二叔玄甲军阵型忽乱,原是索朗带着瘸马队冲阵。
那些战马眼蒙浸过曼陀罗汁的红绸,嗅到剑穗银铃里的毒粉竟发狂冲撞。
百步之外,贡布在阵后拉开祖传的牛角弓,箭镞上系着的正是桑吉襁褓残布,一箭射穿二叔肩甲,露出内衫上绣的江南鲛绡纹。
“你竟勾结工部贪墨军粮!”桑吉金刀劈开二叔胸甲,刀尖挑出半张焦黄契书——正是李绥清暗河所见账册残页。
二叔狂笑,满肩狰狞狼首刺青:“那又如何?明珠,跟了我吧!你们没有胜算!”
烽火映得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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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川如坠血池,桑吉金刀劈开二叔玄甲时,忽闻天际传来雷音车辇的轰鸣。
数驾战车碾过沙丘,辕上悬着的鎏金铃铛刻满工部密纹,帘帷翻飞间露出半幅翟鸟衔珠图。
“明珠好身手!当真可惜!”
残月忽被翻涌的云翳吞噬,敕勒川坠入稠墨般的夜。
桑吉耳尖触到草叶的震颤,那震颤顺着脊骨爬上后颈——不是风动,是百里外的马蹄正碾碎霜露。
她金刀劈断祭坛长明烛,九眼天珠串却兀自泛着幽光。
“东南三十里,重甲骑混着工部雷火车...我们只有一千骑…”老将扎西伏地贴耳,铁甲沾了花粉,在地面映出磷火般的蓝痕,“我们……”
没有胜算。
话音未落,远处地平线泛起诡异的青灰色,像瘴气又似铁幕。
黑云压城。
扎西的独眼在黑暗中骤亮:“是玄甲军的连营帐!”他弯刀挑起块碎石抛向夜空,石未落地便被无形箭雨击成齑粉。
……
所有人齐齐等着桑吉的命令,完全将性命交由这个丫头片子。
她只要踏错一步,家族父老,千万族人,同她一起万劫不复。
焦灼之际,一道黑影出现在桑吉的视野。
是互送李绥清走的护卫。
“你怎么在这里?那书生呢?!”桑吉心中狂跳。
那护卫滚鞍下马,扯开前襟,露出怀中染血的青铜虎符,“那中原太子...他...
跑了!”
符上螭纹缺口处,赫然沾着李绥清襟前特有的松烟墨香。
桑吉喉间蓦地泛起腥甜,手中金刀映着血光,又眼见几个裨将踉跄奔来,甲胄上还沾着未扑净的麦麸灰。
“禀公主!粮仓…粮仓…烧起来了!”
……
军心大乱。
暗夜忽绽赤莲,粮仓方向腾起的火龙卷碎半边天幕。
老将扎西眼目眦裂,话音被爆裂的粟米声吞没。
空中飞散的黍粒遇火竟炸如霹雳,原是混了工部秘制的火药砂。
桑吉望着远处浓烟升腾,却豁然开朗,仰天大笑,长刀甩出,刀光剑影之间生生劈断齐发的流矢。
“烧的好!”桑吉抹掉脸上的血,“这陈年霉粮本公主早想换了!”
片刻,猩红氆氇扫过乱军头顶,金刀直指东南暗河:“诸位可闻见水腥?那河里沉着的,是中原太子送来的三千石精米!”
溃兵们怔忡间,索朗瘸腿撞开祭坛暗门。
陈年酥油遇风自燃,照见暗河里密密麻麻的鎏金米箱。
幸好李绥清前夜用曼陀罗灰伪装军械,跟着搬粮的车找到了军粮的去处。
老将贡布撕开麻袋,白粳如瀑倾泻,粒粒映着火光竟似碎银落雪。
“长生天赐粮!”扎西的独目迸泪,铁甲撞得山响。
溃军霎时化作怒潮,刀剑击盾声震得粮仓余烬复燃。
桑吉踏着焦木跃上旗杆,金刀劈断伪装的“崔“字帅旗,露出内里绣金的狼首图腾。
暗处忽有箭雨袭来,她反手扯过燃烧的旗面一卷,箭羽沾火竟回射敌阵。
火矢没入玄甲军的雷火车,鎏金战车在连环爆裂中化作火龙。
“今日炊烟,当以敌血为柴!”
残月破云时,她单骑突至断崖边缘。
金刀劈开暮色,刀光竟与百里外圣山祭坛的狼烟相接。
老将们恍惚见得十年前那个踏着尸山血海的小公主,而今猩红氆氇已染就山河本色。
甲光向日,金鳞开。
“今夜之后——”桑吉反手将米仓里的酒坛掷向敌阵,火焰爆裂,“我要这敕勒川每一粒沙,都记得叛徒的骨灰滋味!”
7.第 7 章
与此同时,树林内。
李绥清倚着红柳树干咳嗽,指节抵住唇间,将咳出的血沫悄悄抹在树皮褶皱里。
“殿下且歇片刻。”护卫解下牛皮水囊递来,甲胄缝隙里还沾着麦麸灰。
李绥清垂眸接过水囊,腕间故意泄了三分力道,清水泼湿前襟,显得他脆弱不堪。
待护卫转去栓马,他指尖捻碎袖中藏着的曼陀罗花。
异香混着血腥漫开,惊得马匹突然扬蹄长嘶。
“当心惊了马!”李绥清哑声提醒,趁护卫们扑向受惊马群的刹那,将虎符按进树根处的蚁穴。
——欲留此物,以表忠心……那护卫听不听得懂另说。
护卫回身时,还见李绥清苍白着脸跌坐在腐叶堆里,月白中衣沾满泥浆。
待护卫转去林后解手,李绥清耳听得锁子甲卸地的闷响,于是他忽地翻身滚入暗河支流。
刺骨寒水中,昨日偷藏的芦苇管堪堪露在水面,漂向下游的营地粮仓。
……
月色如霜,粮仓檐角的青铜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用力拉扯,原是被人用冰蚕丝缠死了舌簧。
李绥清从李绥清反手扣上门闩,指节在霉斑遍布的榆木门上轻叩三声,回音空洞如骨笛。
李绥清指尖拂过仓门铜锁,锁孔里积的曼陀罗花粉尚带余温,他勾唇轻笑,不知从哪顺来一根铁丝,几番捣鼓,将锁打开。
推门刹那,霉味裹着铁锈气扑面而来。
本该堆满粟米的仓廪间,只余几捆浸了狼毒的牧草,草隙间还夹着半张未烧尽的“崔”字封条。
他的脚步碾碎草秸,露出地砖上新鲜的拖痕。
崔氏的人真不长心眼。
他唇边冷笑愈深,自袖中抖出半截昨夜桑吉药帐中未燃尽的残烛。
烛芯触火即爆出花瓣状的焰心,映得仓梁蛛网如悬针阵。
他屈指弹飞烛泪,蜡油精准落在东南角的通风竹管上,滋滋声中腾起缕缕紫烟。
李绥清右手握住烛台,左手扯断腰间玉带,金线穗子缠住横梁悬下的铁钩,借力荡过半空时,右腕疾抖,将残烛掷向西北角的霉烂草垛。
火舌甫舔草茎,迅速蔓延。
李绥清快速后退,撞上仓门时顺势甩出匕首。
寒芒劈断悬在梁间的冰蚕丝,原本被缚住的青铜铃轰然坠地,惊起满仓铁蒺藜如蝗群迸射。
他侧身避让间扯下幞头,锦缎扑向簌簌落下的火药砂,星火触及立时炸开连环火幕。
最后一步踏出仓门时,反手将染血的帕子抛向檐角。
丝帕遇风舒展,赫然是罗江先前绘的河工暗渠图。
此刻,那丝帕正引着夜风灌入火场。
爆裂声追着他退至暗河的身影,碎木屑如赤蛇游过水面,映出对岸山崖上鎏金战车正化作火兽。
“嗤——”
磷火顺着浸过酥油的梁木窜起,火舌舔舐之处,仓壁朱漆层层剥落,黑烟升腾,融入夜色。
李绥清退至暗河边,见水中倒影忽被染成赤色,爆裂声惊起夜枭,他凝望着远方杀声震天,轻叹一口气。
人事已尽,此番能否突围,就要看这草原公主有多大的本事了。
李绥清正准备完璧归赵,粮仓梁柱轰然倾塌,多吉的弯刀已架上李绥清咽喉。
多吉处理了狼群,还未折返就见营地里冒出火光,知道中了调虎离山计,匆匆赶回。
刀柄绿松石映着火光,照见这位草原悍将眼底血丝密布:“中原狗贼!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竟敢焚我圣粮!”
李绥清喉结擦着刀锋滚动,血珠渗入狼毒浸染的衣襟:“将军不妨闻闻这火里掺着什么?”
他踢起半截未燃尽的火药筒,鎏金筒身莲花纹正与多吉腰间鼻烟壶同源。
多吉刀势微滞,李绥清趁机抬脚勾起暗河浮木。
浸透花汁的朽木遇火即燃,青焰中浮现敕勒川地脉图。本该标注粮仓的位置,此刻爬满密密麻麻的蝎形标记。
“这是太后玄甲军的火攻阵,”李绥清扯开前襟,露出心口狼首刺青,“先前我随公主殿下混入敌营,亲眼见得他们将火药伪装成粟米。”
远处忽传来机关木鸢的尖啸,夜空中炸开焰火。
多吉瞳孔骤缩,当年与中原狐狸交战之时,那群狐狸便是借此作为总攻信号。
十余年铭记在心,多吉不可能记错。
李绥清反手握住刀背,任刃口割破掌心:“此刻桑吉主力军在鹰嘴崖,而不远处的敌营...”他蘸血在地上画出道火线,“储藏着足以炸平山头的雷火弹。”
多吉的弯刀震颤,刀柄的宝石映照着他,也映照着那朵格桑花。
“要杀我,待救了桑吉再杀不迟!”李绥清劈手夺过火把掷向暗河,火光顺流照见对岸山崖,战车正在组装巨型弩机,淬毒箭镞直指桑吉所在的狼首祭坛。
“……加吧索!”多吉骂了一句,调转马头,”绑住他!等明珠回来把他喂狼!”
……
鹰嘴崖。
狼首祭坛的经幡忽地无风自动,桑吉耳尖触到一缕异样的焦香。
“果真是中原的狐狸!”她金刀入鞘,“连弩拿来!”
箭槽里的玄铁箭镞泛着幽蓝,箭尾缠着的是发霉的米布。
桑吉将曼陀罗灰撒向箭镞,灰烬触及玄铁自燃,引来一簇火。
她张弓如满月,箭锋直指天际流云:“长生天借我三千业火——”
话音未落,东南风骤起。
火箭离弦刹那,暗河忽掀巨浪,水中浮出李绥清早先布下的油毡浮标。
火矢掠过浮标时,浸过酥油的毡布轰然爆燃,火蛇顺着水道直扑敌军雷火阵。
玄甲军阵中青莲焰四处炸开,火药库遇热。
将士们会以意,下一刻,万箭齐发。
火箭似流星,直冲敌方军营。
桑吉的箭劈开夜雾,箭尾系着的青铜铃铛撞上粮仓残柱,声波震入地底。
“破!”
敕勒川的夜幕被撕开道血口,粮仓方向的青莲焰忽化作赤蟒,顺着曼陀罗灰铺就的暗径窜向玄甲大营。
火舌舔舐过处,工部特制的雷火车辕木爆出霹雳脆响,敌营的战车如被巨灵神掌揉碎,铁甲残片裹着人躯飞溅,在夜空中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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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道血虹。
“撤!”桑吉的二叔见大本营被烧,势头不对,将长刀甩向桑吉,掉马疾驰,踩着同胞的尸体窜入深林。
桑吉刀鞘一挡,不伤分毫,但余震迫使她向后腿了两步,碎石落入深崖,久久不见回声,马的后蹄只差半寸变踩空。
“得我二叔项上人头者,赏牦牛万匹!”桑吉再次搭弓,射向树林。
弃兵而逃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耳边疾风扫过,箭矢钉入枯木,封住去路,惊得他一身冷汗。
……
冲天火光中,桑吉望着对岸山崖。
两两相望,明明看不见对方,李绥清却感到从未有过地信任。
黎明已至。
新扎的狼首营帐尚浸着酥油腥气,多吉的弯刀已劈裂檀木案几。
“中原狗贼,等明珠来亲自将你碎尸万段!”
青铜虎符坠地的脆响尚未散尽,多吉的弯刀已映着煨桑炉的蓝焰,指着李绥清的咽喉。
李绥清一袭青衣,与营帐鲜艳的色彩格格不入,尽管跪着,腰仍然如劲竹般挺得笔直。
话还未完,帐外爽朗的笑声伴着清脆的铃铛她的嗓音裹着敕勒川的寒露穿透牛皮帐,悬在梁间的经幡无风自动,说:“哈哈哈哈,兄长手下留情!”
桑吉掀帘而入,瞧见地上的人将他提起。
“阿兄的刀,何时染过蒙冤者的血?”桑吉说着,向李绥清眨眨眼。
多吉的刀尖堪堪挑破李绥清颈间皮肤,一滴血珠坠入曼陀罗灰,腾起缕青烟。
李绥清向后稍稍仰头,避开刀尖缓缓道:“在下焚粮并非为了加害兄长,公主殿下呗逼至鹰嘴崖时退无可退,唯有背水一战,方能破局。”
“是啊!中原狐狸好手段,借东风这招,实在是妙哈哈哈!”桑吉用刀割开李绥清手腕上的绳子,红痕在他的白皙手腕上更加明显,桑吉大马金刀坐上主位。
“还有,这灰烬倒是会讨巧。”桑吉抬眸瞥向李绥清,见那人虽身形单薄,嘴角却噙着三分松快的笑意。
他腕间珠串忽地飞旋,缠住兄长欲落的弯刀:“阿兄且看这伤亡数——寻常焚仓,可会只折些朽木蛀虫?”
多吉刀尖挑起案上残烛,火光映出帐角堆着的鎏金火药筒。筒身密纹间缠着蛛网,显是久未挪动。
李绥清适时咳嗽,震落襟前松烟墨粉,墨迹在青砖地上显出敕勒川暗道图:“臣在粮仓梁柱抹了曼陀罗粉,遇火即生迷烟,鼠蚁尚能遁走,何况是人?”
桑吉金刀忽劈向帐柱,斩落截焦木,证实了李绥清的话。
“好个一石三鸟!”桑吉笑道,“既烧了二叔退路,又破了敌军火攻,还……”
话还没说完多吉的弯刀当啷坠地,面色稍稍缓和,但是老脸挂不住,略显尴尬,气得他别过头。
“去去去!才与这狐狸相处几日就这般护着他,一唱一和倒把阿兄当外人!”
桑吉摇晃着阿兄的手,像小时候缠着阿兄带自己骑马那般,道:“明珠发誓,若此人存异心——”
说着,桑吉斩断李绥清的一缕青丝,系上腕间,“那本公主便第一个,剜出他的心。”
8.第 8 章
太子薨逝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太庙的青铜钟忽自鸣响,惊起满城寒鸦。
守更的老太监踉跄扑向钟楼,见那千斤重的周王鼎不知何时转了个朝向,鼎身饕餮纹的眼窝里凝着血露,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养心殿内,崇光帝在龙榻上猛然惊醒,枯瘦的指尖攥紧锦被,咳血哀鸣。
老皇帝本就龙体欠安,闻得李绥清薨逝噩耗,如遭雷击,心中悲恸难抑,一病不起。
膝下本就只诞下两个子嗣,小皇子尚且年幼,唯有李绥清一人能担当重任。而今皇脉衰微,江山不保,纵使老皇帝再想成仙,怕是今日也要气死在这床榻之上。
以郑怀仁为首的满朝文武皆聚于陛下殿前,神色凝重,交头接耳,不时有人向殿内窥探,似是盼着能传出些皇帝病情好转的消息。
俄而,众人得令入殿,见那皇帝面色惨白如纸,形容枯槁,双目紧闭,似已昏睡过去。
文武百官屏息静立,大气也不敢出。
正此时,老皇帝醒了过来,转动着混浊的眼珠。
忽的双眼圆睁,瞳仁之中满是惊恐之色,犹如见了鬼魅一般。
他嘴唇不住颤抖,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口中喃喃道:“吾儿……吾儿,莫要怪朕……莫要索命……”声音微弱却又透着无尽的恐惧,似是要跌下床来。
被众人挤到前面当替死鬼的罗江疾步上前,连忙扶住老皇帝。
“鬼...鬼啊!”
皇帝忽地瞪大双眼,指着罗江尖叫。那病弱之躯,此时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挣扎着欲坐起却又力不从心。
冷汗自额头不断渗出,浸湿了枕巾。
身旁的太医们慌了神,忙不迭趋至榻前,欲为皇帝诊治,却被皇帝挥舞的手臂推开。
文武百官见状,皆面露骇色,面面相觑。
有的大臣微微屈膝,似要趋前安抚,却又踌躇不前;有的则低首垂目,不敢直视皇帝这副可怖模样。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皇帝那恐惧的呓语在殿中回荡,如阴森的鬼音,搅得众人心中惶惶不安。
“陛下,陛下请宽心……”罗江战战兢兢开口,声音也微微发颤,然而皇帝充耳不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之中,眼神涣散,似已被那虚幻的恐惧拽入无尽深渊。
“陛下!陛下——”
……
六月飞雪,朱雀大街的曼陀罗一夜尽白,花芯里渗出松烟墨汁,全城缟素,处处泣不成声。
家家户户悬起白幡,素缟翻飞,如悲风呜咽。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前头有宫人执幡引路,其后是文武百官,身着素服,神情哀戚,步履沉重。
棺椁所经之处,百姓皆跪地叩拜,哭声震天。有受过太子恩德者,悲痛欲绝,泪洒衣襟。
罗江刚去城外庙里烧了柱香,怀里藏着李绥清传来的信件,此刻正踏着翻飞的纸钱在街中漫游。
处处都在悼念太子殿下——没有人不受过太子的福泽。
罗江一袭白衣,素麻官袍扫过街道边跪地哭灵的百姓,腰间悬着的粗布荷包被纸钱灰染得斑驳。
忽有枯枝般的手攥住他的衣袖,低头是个蓬头老翁。
“大人……您说,这老天爷……到底公不公平?”
老翁枯掌攥着半个发霉的馒头,面黄肌瘦,铜板混着新雪落进他豁口的粗瓷碗里。
“老丈慎言。”罗江解下荷包,取出裹着桑皮纸的胡饼,不再多说。
老翁榆木拐杖戳进冻土时带起块碎布,是他用讨来的钱扯的寿衣料子。
那天棺材铺掌柜嫌钱少,只肯给半匹粗麻布。
老翁的钱全都给太子殿下买了纸钱,分文不剩,连口吃的也没有。
此刻残布缠在坟头柳枝上,被风吹得忽喇喇响。
“殿下修的河堤救了三州百姓,您看这朱雀桥下的莲花...”
老翁泣不成声,颤巍巍地揭开残破的袖子——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赫然系着太子赠他的祈福结。
“这莲花……长得正好啊……”
老翁跪在地上,浑浊的眼泪粘湿了罗江的袖口:“大人来年若是去皇陵扫墓,烦请大人……替我们问声好。”
“在所不辞。”罗江回握住老翁粗糙皲裂的手,塞给他两张饼和几两碎银,将他扶起,“天冷,快些回家去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罗江身上的单衣落满了雪,他抬手拂去肩头积雪。
洁白光晕里,罗江唇角梨涡盛着片雪花,倏忽化作水痕:“要谢的话……
还是谢太子殿下吧。”
罗江轻叹了口气,摇摇头,素履碾过青砖缝里新结的冰凌,咯吱声惊起檐角寒鸦,扑棱棱抖落一蓬雪霰子。
……
青纱帐内烛影昏沉,李绥清高烧不退。深陷锦衾之中,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透出肩胛处新添的箭疤。
前日刚打退敌军,李绥清就病倒了,再刺骨的河水里泡了两个多时辰,又被炭火一烤,夜风一吹,衣服湿淋淋地无人发现,直到他意识混沌地在营帐里直挺挺地倒下去。
如果不是桑吉在旁边接着,李绥清这张清秀的脸怕是要留疤。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他猛然挣起:“阿娘!阿娘……”
桑吉掀帘而入时,正见他指尖在虚空乱抓,似要攥住敕勒川飘散的魂。
她解下氆氇铺在榻边,双臂环住李绥清瑟缩的肩背,轻巧地拍着他的背:“莫怕,莫怕,鹰隼折了翅还有利爪。”
李绥清忽地呛咳,喉间漫出的血腥气染红了桑吉袖口金线。
他滚烫的额抵着她颈间狼牙链,呓语混着胡语:“求你...求你别走...”
桑吉抚背的手微滞,顺着他的脊背抚摸。
窗外寒风尖啸,她顺势将人揽得更紧。
“云过去太阳照过来,”
“给太阳公公穿上鞋。”
“太阳照过来又照回去……”
李绥清冰凉的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手腕,桑吉哼起敕勒童谣的调调,觉出怀中人渐渐松了筋骨。
李绥清忽然呜咽着,齿关打颤似幼狼失怙。
桑吉扯过药炉边烘着的毯子,裹在李绥清身上。
……
五更梆子敲碎噩梦,李绥清忽地睁眼。
晨光里见桑吉垂首坐在织锦卡垫上,羊脂般的面庞被酥油灯镀了层蜜色柔光。
眉间花钿褪去战场凌厉,朱砂融作三月初绽的格桑花瓣,随眼波流转轻颤。
她正为受伤的幼隼包扎,染着草药汁的指尖拂过绒毛,惊起雏鸟喉间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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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咕噜声。
发辫松垮垂在肩头,银丝掺着孔雀蓝发带,随哼唱的敕勒古调在夜风里轻晃。
“小郎君终于醒啦?”桑吉将包扎好的雏鹰放走,起身将药递到李绥清面前,用手抚摸上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小郎君睡觉的时候可不安稳,竟然拉着人不放。”
李绥清正就着药碗热气哈手,腕间缠着的曼陀罗纱布浸透血色,映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如敕勒川的初雪。
“从被追杀的丧家犬——”
刀鞘叩在青铜药碾上,惊起半片莲花纹鎏金盖。
桑吉的态度极速转变,先前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在,“到自荐枕席的幕僚客。”
她的指尖掠过他颈间新添的箭疤,“太子殿下这出苦肉计,唱得比萨满还精妙。”
李绥清捧碗的手纹丝未颤,药汤却泛起涟漪。
见李绥清不说话,桑吉继续道:“传闻太子殿下心系苍生,是为民请命之人。
本以为殿下是刚正不阿,出淤泥不然,绝不会耍小把戏,如今看来是我小瞧太子殿下了。”
桑吉刚见到李绥清时,那人身姿挺拔,傲然之气扑面而来。
而鹰嘴崖一战,李绥清暗道取火一招实在阴险,让桑吉更加看不透眼前之人。
“公主说笑,兵不厌诈罢了。”李绥清故作随意地回答。
“哦?所以太子殿下当时把我抱在怀里,免于气浪所伤,也在殿下的计策之内?”桑吉步步紧逼。
良久,李绥清才答:“……自然不是,当时情况紧急,在下情之所致。”
“情、之、所、致?”李绥清的话被桑吉扯出来一字一顿顿地重复,“太子殿下这耳尖...”桑吉忽地倾身,眼神仿佛要将他灼烧,“倒比漠北初生的羊羔还红。
怎么,害羞了?”
桑吉指尖掠过他耳后未愈的箭疤,惊起一片战栗。
桑吉忽以刀鞘挑起他下颌,却见素日舌战群儒的太子,此刻竟盯着她发间孔雀翎出神。
翎眼映着的那汪眸光,比敕勒川的晨雾还缭乱三分。
帐内一时寂静无声。
桑吉又道:“听我说说,太子殿下愿意不远千里随我来边疆,想必朝廷没有太子殿下的容身之地了吧?”
……李绥清默声。
“太子殿下这是想借我的手,东山再起?”桑吉玩味地看着李绥清。
见李绥清不说话,继续道:“这般费尽心思,是要讨个草原驸马当当?”
帐外老萨满的骨杖击地声陡然急促,李绥清慌忙去扶倾倒的药碗,却被氆氇袍绊住手腕。
桑吉的狼牙链绞住他玉带钩,链尾青铜铃铛贴上他突跳的颈脉:“那夜暗河逃生,殿下攥着我的腰封不放时,倒不见这般拘谨。”
“是情势所迫...”他话音未落,桑吉忽以刀鞘挑起他下颌,刀柄绿松石映出他绯红耳尖:“前日火烧粮仓的胆气呢?”
李绥清在桑吉面前原形毕露,没有任何隐藏的必要了。
“……实不相瞒,公主殿下若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李绥清许你敕勒川永世不熄。”
“中原储君的承诺,向来比漠北的流沙还善变。”桑吉笑道:“拿什么担保?”
“我李绥清在此立下血咒,若负约便叫黄河改道,淹了我李氏宗庙!”
9.第 9 章
桑吉以药匙蘸着曼陀罗灰,在黄河河道处勾出个叉:“特意替你打听了,太后三日前罢黜了十七名寒门御史,换上的皆是崔氏门生。”
桑吉的金刀鞘忽地压住“潼关”位置,刀柄绿松石映出她眉间戾气:“老东西急着给傀儡镀金,连漕运司都敢塞进自家侄孙。”
她扯开案头密报,“昨夜工部熔了几百尊佛像,铸的可不是香火钱。”
李绥清咳嗽着推开药盏,褐汁在《均田策》上晕开:“公主殿下有心,可还有消息?”
“一个姓郑的老官儿领着他那一路人,以彻查刺杀案为由,扣了太后三车生辰纲。”她指尖点向舆图边角的红点,
“青州查出二十船霉粮,押运官腰牌刻的却是内务府印记。”
“既堵了寒门晋升路,又给保皇党安个僭越的罪名。”李绥清接话,“公主殿下的势力,怎的还知晓青州事?”
“公主殿下的本事大了去,这不是叫你莫要打歪主意。”桑吉歪着头,看着李绥清笑。
“……”李绥清佯装咳嗽,略过这个话题,“太后要的不是垂帘听政...
而是要借小皇帝之名,将李姓氏族尽数除籍。”
桑吉的狼牙链缠上他腕骨:“所以殿下假死遁走,是要在边关另立棋局,打上我的主意?”
她蘸着毒血在舆图上连点七城,“还是说太子殿下借我庇佑,任由她榨干寒门骨血,再携漠北铁骑清君侧?”
李绥清碾碎书页,露出内藏的铁矿舆图:“绝不是如此!在下要的是寒门与贵胄同殿而治,不是换批豺狼啃食山河!”
“若是前者……明珠倒是愿意扶殿下上位。”桑吉似笑非笑,饶有兴趣。
……
“哎呦喂!”
帐帘突然被撞得哗啦作响,滚进来的少年裹着半张雪豹皮,怀里还扑腾着只灰羽雏鹰。
达瓦抬起沾着雪粒的脸,正对上李绥清似笑非笑的目光。
先前就是这小子背着李绥清从暗渠逃走,看明珠姐姐对此人很上心,他也小心地护着李绥清,结果这只臭狐狸忽悠他,让他半路钻进树林方便,转头就跑了。
“你!你你你……将、将军!”达瓦手忙脚乱地按住要啄他耳坠的雏鹰,“是是是!诺布,诺布推我!我们刚刚还在教小将军认旗语……”
叫小将军的那只雏鹰扑棱到地上,一跳一跳地到处溜达。
李绥清慢条斯理地拂开飘到奏折上的鹰绒,他腕间还缠着那夜达瓦死活要给他系上的五彩绳。
说是绑上了这五彩绳,走多远都认得回。
李绥清暗暗笑道:“小勇士的蜂蜜罐可找着了?”
“啊?”
“笨不笨,损你都不知道。”
帐外传来闷笑,叫诺布的高大护卫探进半个脑袋,发辫上还缠着一条退了色的五彩绳。
李绥清对诺布有些印象,爆炸那日诺布护着桑吉的阿爸先走,离开之时有过一面之缘。
桑吉额角青筋跳了跳,祖母给她留的这两个人在战场上能生撕狼群,平日却活像雪山上蹿跳的岩羊。
桑吉假意满脸怒色,拍案而起:“诺布,把后山冰洞的夜哨守满十日。
至于达瓦——”
她突然用玛巴语说了句什么,少年瞬间从耳尖红到脖颈,抱着雏鹰就要往火塘里跳。
“他说再弄丢客人就给他当三年背水奴。”诺布在旁边翻译,幸灾乐祸,丝毫不在意桑吉的惩罚。
“明珠姐姐,你看他!!!”达瓦欲哭无泪。
桑吉这才笑起来。
望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雏鹰,忽然想起这少年七岁那年也是这样滚进阿爸的议帐,怀里还护着被狼群惊了的羊羔。
她拔回银刀甩给达瓦:“过几日陪太子殿下浸进药泉……带着你的小将军一起。”
帐外传来欢呼声时,李绥清将酥油茶推给桑吉。
氆氇毯上未化的雪水晕开深色痕迹,像极了他来时路上见过的高原海子。
桑吉的银靴声渐远,李绥清独对一盏酥油灯坐着。
雪光透过牦牛绒织就的窗纱,将唐卡上绿度母的璎珞映得忽明忽暗。
他忽觉鼻端药香浮动,原是案头铜炉里煨着桑吉晨起新调的藏药,那袅袅青烟竟与东宫书斋的龙涎香有三分相似。
“取青玉砚来。”李绥清屈指叩了叩镶银檀木案。
……
话音出口,才惊觉身侧并无墨童。
他自嘲地捻了捻冻裂的指尖,却见烛影晃动处早备着玛瑙镇纸与雪山岩墨——那墨锭上细细描着金翅鸟纹样,显是桑吉特意寻来的。
窗外忽掠过一声鹰唳,李绥清推窗望去,见达瓦正赤脚立在冰塔上驯鹰,看到李绥清,达瓦回头朝着他明朗地笑。
桑吉嘴上虽说着相信他,实际上把达瓦丢到他身边,说是保护他,也是为了看着他。
李绥清忽想起桑吉说起这孩子的语气:“达瓦的命是狼群嘴里抢回来的,他的眼睛比雪山融水还干净。”
狼嚎声伴着风自远山荡来,李绥清合上窗。
如今远在边关寄人篱下,想要控制朝廷局势难如登天。
想要彻底掀翻太后的势力,直接从权利中心的京城连根拔起简直是天方夜谭,从天高皇帝远的边疆开始瓦解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目前他能信的,完全信得过的,只有罗江和太傅。
……
雪线之上的风卷着七彩经幡,李绥清踩着桑吉昨夜用朱砂画好的莲花印往圣殿走。
桑吉的祖母常年在圣山之上祈福,听说桑吉此番去京城竟然带了个男子回来。
……那不得替桑吉把把关。
多吉抱臂倚在青铜转经筒旁,牦牛皮护腕上的银铃随他敲击弯刀的节奏叮当响。
“中原人。”多吉突然用刀鞘截断李绥清的去路,狼牙耳坠在晨光里晃出森白弧度,“圣殿前的九十九级冰阶,可不会给病秧子开道。”
桑吉正往发间缠缀满珊瑚珠的银链,闻言将最后一颗珠子咬在齿间轻笑:“去年谁被雪豹吓得摔进冰湖来着?”她红袍下露出缀着银币的鹿皮靴,靴尖故意碾过多吉投在冰面上的影子。
平时桑吉总是无拘无束,今日事情重大,连桑吉也穿戴整齐隆重。
李绥清拢着桑吉硬给他披上的白狐裘,指腹摩挲袖口暗绣的花纹。
昨夜这姑娘拎着药囊闯进他帐中,非说雪山神灵托梦要赐他新衣。
那火塘边分明还摊着未收针的顶针。
多吉的语气很冲,但李绥清不好开口反驳,低下眉眼笑着摇头。
……
圣殿铜门忽地洞开,青稞酒的醇香混着酥油灯暖意涌来。
百岁老人裹着孔雀蓝氆氇的身影端坐莲花座,银发间缀着的绿松石比雪山天池更澄澈。
“小月亮带来的客人。”祖母的银护甲叩在鎏金佛经上,惊起梁间两只雪鸠,“来,让我看看能让我们多吉磨了三天刀的男人。”
多吉:“……”
李绥清解裘行礼时,袖中突然滚出个嵌螺钿的漆盒。
多吉的弯刀瞬间出鞘,却在看清盒中物时生生顿住——
里面九枚狼王牙齿串成的项链,每颗尖齿都刻着密宗经文。
“晚辈途经黑风峡时偶得此物。”他将漆盒捧过眉心,“听闻玛巴族以狼牙辨勇士,不知可够资格换盏热茶?”
桑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翡翠耳坠在颈间晃出碧色流光。
昨夜分明是她扔给这人半卷《雪山异物志》,谁料他竟真从自己猎的那窝雪狼骸骨里刨出了宝贝。
“好孩子。”祖母握着李绥清的手,揉了些花药在他腕间伤口,“多吉,去取我窖藏二十年的雪莲酒来。”
“祖母!他这破身子哪喝得了......”
“总比某个十岁就偷喝祭酒醉倒在神坛的强。”老人突然从袖中抖出片褪色的红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只三眼雪鸡。
多吉古铜色的脸瞬间涨红,转身时银铃撞得如暴雨倾盆。
桑吉笑得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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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莲花座旁,发间银链缠上李绥清腰间玉佩。
殿外忽然卷进裹着雪粒的风,吹散她压低的笑语:“那雪莲酒是祖母给孙女婿喝孙媳妇酿的,傻子。”
李绥清垂眸望着正缓缓褪去青紫的伤处,忽觉指间被塞进块温热的黍米糕。
抬眼见桑吉正用口型比划:“封口费。”
她腕间银镯交叠轻撞,荡开的梵音惊得梁上雪鸠振翅穿过经幡,在圣山巅洒落一片飞羽。
……
多吉抱着酒坛回来时,正撞见自家妹妹咬着李绥清的袖角教他转经筒,气得直跺脚。
……
圣山钟声撞破云层时,祖母正将李绥清写的《破阵曲》谱子收进佛经夹层。
老人屈指弹了弹多吉紧绷的肩甲:“小月亮八岁就能猎狼,你猜她看上的会是羔羊?”
“……倒也是。”多吉想了一会儿,低声嘟囔,“那中原狐狸……倒是有些本事。”
殿外忽然传来清越鹰啼,达瓦的雏鹰抓着半块黍米糕落在李绥清肩头。
桑吉伸手去接飘落的金羽,发梢扫过青年冻红的耳尖又对着多吉打趣道:“祖母,您窖藏的雪莲酒,好像被某只旱獭打翻过三坛?”
多吉的弯刀再次出鞘,这次砍碎了檐角冰凌。
见阿兄快要发怒,桑吉连忙拉着李绥清溜下山。
纷纷扬扬的雪沫中,李绥清捧着酒盏望向桑吉眼底跳动的烛火,笑起来。
忽然觉得九重雪的寒意再难侵入血脉半分。
……
格桑花海被马蹄掀成紫浪时,桑吉正把李绥清按在枣红马鬃毛里闷笑。
中原太子攥着缰绳如执朱笔,月白箭袖沾满草籽,偏还要端出副治国平天下的庄重模样。
“你们中原人管这叫骑术?”桑吉甩着银鞘马鞭绕他转圈,发间珊瑚珠随笑声乱颤。
“昨儿达瓦教森格骑马都比你这强些。”她口中的森格,正是窝在五步外的草窠里那是只刚断奶的雪豹幼崽。
此刻,那只幼崽正歪头模仿李绥清僵直的坐姿。
……
李绥清屈指弹走粘在睫毛上的蒲公英,忽将缰绳往左猛拽:“书中有载,良驹当通人意......”
话音未落,那匹唤作“火云”的烈马突然人立而起,将他整个人甩向缀满经幡的白玛尼堆。
绛红袍角掠过鼻尖,桑吉翻身将他捞回鞍前。
少女带着青稞酒气息的吐息喷在他耳后:“我们玛巴族的马儿只认三种人——喂它盐巴的,陪它打架的,”
她突然扬鞭催马冲向断崖,“还有不怕死的!”
风灌满李绥清素来纹丝不乱的广袖,恍如展翅白鹤。
他眼睁睁看着火云鬃毛拂过崖边格桑花,却在最后半步被桑吉勒得人立回转,马蹄溅起的碎石坠入云雾,惊起群群岩鸽。
“怕了?”桑吉用鞭梢戳他腰间玉佩,却摸到满手冷汗。
李绥清忽反手扣住她腕子:“西有神女驭青骢追日,今日方知不是妄言。”
“哼,这下倒是口齿伶俐。”
雏鹰趁机叼走桑吉发间银铃,欢快地奔向正在偷啃黍米糕的雪豹幼崽。
“抓紧了!”桑吉突然吹响骨哨,几十匹野马自山谷呼啸而来。
李绥清还未及反应,火云已如离弦箭般扎进马群。
玛尼堆上的经幡猎猎作响,桑吉的清喝混着马蹄雷动:“松腰,贴鬃!当自己是片粘在马背上的雪花!”
李绥清在颠簸中勉强抬眼,见那姑娘倒骑在领头黑马背上,充满自由。
暮色四合时,火云终于温顺地蹭起李绥清掌心。
桑吉拎着两只野兔晃过来,忽将浸透汗水的绦带甩上他肩头:“学得挺快嘛。”
“公主殿下过奖。”李绥清用树枝戳着燃燃生起的篝火。
“叫公主天下太生疏,既已见过祖母,叫我明珠就好。”
“多谢公主殿下。”
桑吉:“……”
“多谢明珠。”
10.第 10 章
边市的风裹着酥油与茶砖的醇香,李绥清蹲在摊前挑拣石料时,发梢还沾着晨露。
桑吉的眉心坠那日在爆炸中碎了,李绥清念在桑吉屡次替他解围,想打一个新的送给她。
他今日换了身靛青布衣,袖口磨得发白,却仍掩不住通身气度。
摊主是个独眼老者,正用铜壶煮着奶茶,浑浊的独眼时不时瞥向青年腰间玉佩。
“这块玛瑙......”李绥清拈起枚鸽血红的石头,对着朝阳细看其中纹路。老者突然咳嗽起来,铜壶里的奶茶溅出几滴,正落在他手背。
“客官好眼力。”老者用藏语嘟囔着,独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这是前朝大昭寺的供石,被雷劈过,有灵性的。”
他说着掀开毡毯一角,露出底下斑驳的梵文。
李绥清指尖一顿。
那纹路竟与桑吉碎掉的天珠如出一辙,都是九眼轮回的密宗图腾。
“多少钱?”李绥清不动声色地问,袖中已摸出块碎银。
“钱买不来。”老者却摆摆手,慢慢地指了指李绥清腰间的玉佩,“用这个换。”
李绥清还未思考,就被撞了一下,手里的匣子打翻在地,忽然感到腰间轻了轻。
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头上扎着两个丸子的小孩儿匆匆跑走的背影,估摸着也就八九岁。
“等等!”
边市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格桑花,被慌乱的脚步碾碎成胭脂色。
李绥清扶着歪斜的幞头追出两步,腰侧空荡荡的一段金丝线还在晃。
那小伙子还有个同伙,配合得实在精妙,一个撞翻他的石料匣子,另一个用割鹿皮的弯刀片断了玉佩绦绳。
李绥清一路追到东市,染坊靛蓝的布匹如海浪翻涌,李绥清闪身躲过晾杆时,听见头顶传来嗤笑。
抬头见那孩子正倒挂在晾架上,玉佩穗子垂在他鼻尖晃悠:“官老爷的玉倒是暖得很,借我们焐焐手?”
“谁说我是官老爷?小心烫了手。”李绥清笑笑,拨了一下玉佩的穗子,吓得那小姑娘猛地收手,差点掉下来,“这玉认主,夜里会咬人。”
孩子身形微滞,玉佩不小心脱手掉下来。
靛蓝汁水溅满白衫,他凌空接住玉佩时,后背突然贴上冰凉刀刃。
另一个孩子是个姑娘,不知何时绕到身后,弯刀正抵着他后心:“都说中原的官老爷都宅心仁厚,不如把这玉佩给我们,换口饭吃?”
“扑通!”李绥清前面的那个小姑娘没稳住,摔进了染缸,溅起滔天水花。
待他从缸里爬出来,已经变成那山海经里的蓝色小怪物了。
在李绥清身后威胁他的小姑娘:“……”
李绥清没忍住笑出来,身后的孩子有些羞恼,气愤地叫:“阿泽!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那么笨!”
阿泽身上湿答答地坐在地上挠头,蓝色的水顺着他的衣摆淌。
“官爷接招!”
弯刀即将割破锦袍的刹那,染坊顶棚突然炸开漫天柳絮。
雪白飞絮中探来,一柄缠着褪色平安符的剑鞘,轻轻巧巧挑开那姑娘的刀刃。
……
“白玛,不得无礼。”
这声叹息混着长安官话特有的尾音,惊得李绥清指尖的玉佩险些坠地。
几年过去,那人执剑的手势依然如挽弓射雁,只是玄铁甲下露出的中衣领口,绣着玛巴族祈福的八宝纹。
混合着中原与玛巴特点的人语气沉稳,可眉宇间沉着化不开的雪雾,似乎有什么心事。
于枫凯转身时,额角那道疤正落在李绥清眼底。
“家中小儿不服管教,唐……突了?!”于枫凯深邃的眼睫抬起,看到李绥清面容的那一刻顿住了。
“风曜怎么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李绥清望着眼前人,眼角弯了弯。
阳光和煦,旧人如故。
染坊靛蓝的汁水还在顺着衣角滴落,李绥清忽被扯进个带着铁锈味的怀抱。
“混球一个!我真以为你死了!”
玄铁护心镜硌得他肋骨生疼,却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哽咽。
这世上唯有一人,纵使多年未见,仍敢用当年东宫伴读的身份这般放肆。
粘在李绥清身上的人正是李绥清儿时的玩伴,于枫凯,字风曜。
于枫凯他祖爷爷是开国将军,他爹也是边关大将,哥哥蒙承故业,代代英勇忠义。
于老爹怕老皇帝忌惮他,一个头两个大,主动托人把小儿子送进宫里给太子当伴读。
后来于母病重,思念心切;他大哥负伤,都催着于枫凯回来,一别就到现在。
“于哥哥,怎的认识这官老爷?”叫白玛的姑娘丢了小刀,跑到弟弟面前把湿成落汤鸡的蓝鬼拉过来,“他那玉佩一看就价值连城,定然贪污了不少!”
“哈哈哈哈哈阿姊不知,这哪是什么官老爷,当年在太学......”
于枫凯一下子卸下了老成的模样,开怀大笑。
“于风曜!”李绥清突然喝断旧称,耳尖泛红地扯回半截衣袖。
这位于家幺子最擅揭他糗事,曾将太子殿下七岁尿湿《山河图》的轶事编成童谣传遍长安。
于枫凯大笑着解下佩剑,将两个小孩都抱起来:“臣驻守玉门关三年,每逢朔月便往戈壁滩埋坛酒。”他忽然压低声音,“就埋在当年你我刻''天下第一关''的烽燧台下。”
昔日琼林宴上打马球的少年郎,如今仍然眉眼清朗:“太子哥哥,边市的茶可还喝得惯?”
他剑穗上坠着的玉玲珑,正是当年东宫所赐的及冠礼。
染缸里的靛蓝汁水还在晃,倒映出两张同样染霜的面容。
“到要让我先问问,漠北风大,风曜可忘了律诗怎么写?”
裴琰忽然咳嗽起来,甲胄撞击声像碎玉砸在青砖上。
“咳咳哈哈哈哈哈,怎会!不如对两句试试!”
……
茶摊柳条帘子被震得哗啦作响,于枫凯拍案时打翻了滚烫的酥油茶。褐金茶汤在粗木案几上漫开,恰巧洇湿了李绥清袖中露出的半卷书。
“你说那帮龟孙子用毒?!”于枫凯的护腕磕在陶土茶炉上,溅起的火星子险些燎着桑吉垂在案边的发梢。
李绥清将自己遇刺的事尽数托出,眼下自己的死讯还在到处传,他不方便四处游走,让于枫凯这个完美的面具替他出场无疑是上策。
李绥清不急不缓地拈起块奶渣饼,道:“风曜别急,我这不是好好的?”
“这不是骑到咱们......”于枫凯突然噤声,顿了顿,用极小的声音嘟囔:“太子哥哥头上了么……”
李绥清似笑非笑地晃着空茶碗:“吐沫星子快淹了我的黍米糕。”
“那太子哥哥后来怎么死里逃生的?”
说到这个,李绥清不由得心头一悸,半遮半掩:“幸得一人相救……”
“桑吉?”于枫凯立马接话。
“你知道?”李绥清微微眯眼。
“哈哈哈还真是啊……”于枫凯摸摸头,喝了一大口茶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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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都在传?明珠带回来个中原男人,原来就是太子哥哥!”
李绥清:“……”
“咳!那明珠可神了!”于枫凯的护腕重重磕在铜壶上,惊得炭火噼啪炸响,“互市还没建的时候,她驱着三千白牦牛夜袭,牛角绑的经幡在雪地里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下意识摸了摸眉骨,那里有道浅疤隐在浓眉间,“等火把亮起来,老子的先锋营早被黍米糕引来的旱獭掏了粮草!”
“幸好她只是想要些兵马粮草过冬,不然我爹和大哥入京,就凭我一个人,早就被她打得不知东南西北了!”于枫凯说着,还心有余悸,赶紧喝了口茶。
“难怪于风曜的眉毛……”李绥清低笑出声,惊得帐顶栖息的雪鹫振翅。
桑吉定是算准了风向,将浸透马奶酒的箭矢射入他身侧篝火堆。
这般精妙算计,倒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连环局异曲同工。
差点忘了,还有自己也喜欢借东风。
……
入夜,李绥清还在与于枫凯畅聊,指尖忽然触到暗格里的玉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七枚精雕细琢的天珠。
白日里从边市寻来的鸽血玛瑙浸过药泉,在烛火下流转着与桑吉额间花钿的血光很像。
于枫凯的马倒是跑得快,半天时间就将这复杂的天珠雕刻好。
更漏声咽,李绥清将新琢的天珠串上五彩绳。
青砖影壁上的莲花浮雕叫月光洗得发亮,偏生檐角挂着串玛巴族的牦牛骨风铃。
于枫凯踢开滚到脚边的青铜火盆,炭灰里混着中原的银丝炭与塞外的骆驼刺。
“你这宅子倒是山清水秀。”李绥清指尖拂过紫檀案几,案头釉瓶里插着把带血槽的弯刀,刀柄缠的却是江南双面绣帕子。
于枫凯正把玩着酒杯:“那可不,不过假山都是去城外淘的。就是几多莲花,花了不少功夫,求我哥从京城河里顺来的。平日来城中巡防就住在此处,只有这里留了些京城气。”
处处都是京城气,倒是不见贵气。
“你倒好,在京城的时候想回漠北,到漠北了怀念京城,到底哪里才是你家?”
“哈哈哈哈哈太子哥哥莫要拷问我!大周百姓所在之处就是我家!”
夜风卷过回廊,吹散西域地毯上的藏香。
“客房备着棉被......”
“不必,该回了。”李绥清截断话头,他嗅到风里极淡的雪莲香,混着桑吉药囊特有的苦艾气息。
帐帘忽被夜风掀起,卷进几片沾着雪粒的格桑花瓣。
朱漆门枢吱呀作响的刹那,月光泼了满院。
桑吉的红袍扫过石阶上未化的雪,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倚着。
怀里抱着那只雪豹幼崽,豹爪上还勾着于枫凯的护腕碎片。
“将军府的火墙砌得真妙。”桑吉把森格放到地上,抱着手,“就是烟道太窄,容易呛着猫儿。”
幼崽适时打了个喷嚏,甩甩脑袋。
于枫凯的佩剑“当啷”砸在青砖上:“哼!老子这宅子风水不好,专招......”
“专招你祖奶奶!”桑吉朝他吐舌头。
“你你你……!”于枫凯气得话也说不完整。
以前在宫中,学的都是策论,哪会骂人?现在来了漠北,看不顺眼直接动手,哪轮得着动口?
于枫凯真不知道这桑吉这么鬼话那么多!
李绥清堪堪地笑,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整个人如同润玉般柔和。
“走吧,回家。”
11.第 11 章
出了城,骑上马。雪原上的银河垂到马鞍边沿,桑吉的银铃束发带扫过李绥清冻红的鼻尖。
森格追着流星在雪丘间腾跃,豹爪掀起的雪沫落了两人满头,倒似一夜白头。
“你们中原的星子太规矩。”桑吉忽然扯过李绥清的狐裘擦刀,刀刃映出北斗七星,“我们玛巴族的星图里,天狼星是要追着月亮跑的。”
李绥清袖中滑出块黍米糕,故意在森格鼻尖晃了晃:“天狼属金,主杀伐......哎哎哎!”
雪豹腾空扑来的身影惊得马儿扬蹄,却将太子殿下稳稳撞进明珠怀里。
桑吉笑得翡翠耳坠缠上他玉冠璎珞:“我们森格最会识人。”她指尖抹去李绥清鬓角的雪粒,“杀怎的?不像你们中原狐狸阴得没边儿。”
森格叼着黍米糕蹲坐在雪地上,金瞳忽闪忽闪。
远处部落的篝火跃上它毛尖,恍如披着星河。
忽地,李绥清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雪灵芝糖,有药效。”桑吉漫不经心地把陶瓷瓶收起来。
“姑娘的药倒是比太医院的苦。”
“嫌苦?”桑吉的银刀鞘挑起他下颌,“要不再好好品品?”
森格突然蹿上马背,豹尾扫过两人交叠的衣袖。
李绥清含着糖轻笑:“好甜的毒。”
他腕间五彩绳不知何时缠上了桑吉的银链,在雪光里绞成解不开的结。
远处传来达瓦的牧歌,他又在骚扰诺布。少年跑调的嗓音惊起夜栖的雪鹫。
桑吉突然夹紧马腹冲向最近的冰湖,惊得李绥清攥紧她腰间蹀躞带:“!”
李绥清差点惊叫出声:“……慢一点!”
“哈哈哈哈!别怕,我护你!”
森格的咆哮混着风声掠过耳畔,冰湖倒映的星河被马蹄踏碎,又在桑吉扬起的披风下重聚成新的星图。
待马儿慢下来,李绥清道:“公主殿下若是护我,不如借我一把刀。”
桑吉的马停了下来。
“小郎君,先前我几番试探小郎君都不肯同我详谈,怎的现在肯了?”
“今非昔比,想必明珠也想同我谈谈。”
“哈哈哈,好,正有此意。”
桑吉翻身下马,又回过头,她反手扶住踉跄的李绥清,指尖刻意划过他心口未愈的毒伤,两人就近在河那边生起篝火。
篝火在暗夜里炸开一簇金红,桑吉猛勒缰绳时马蹄溅起的雪沫正落在李绥清襟前。森格在十步外的冰河畔撕扯着旱獭尸骸,豹尾扫过冰面发出碎玉般的脆响。
“问题我先问,小郎君那日被追杀,是为何被追杀?要杀你的是谁?为何随我来漠北,又助我突围?还有,我为何要帮你?”桑吉道。
“朝中想杀我之人无数,想要推行新政,势必要挡太后党的路,无论是不是太后的旨意,提着我的脑袋,就能邀功请赏。”李绥清顺势握住桑吉腕间手链,指腹摩挲着新补的鸽血石继续道,
“幸得明珠相救,在下来漠北,为了报恩罢了。明珠愿意帮我,定是因为明珠的祖母慧眼识人。”
“自作多情。”
“太子殿下倒是知恩图报。刚把殿下捡回来,紧接着阿兄的信就传来,你倒是金蝉脱壳落得清净,我头上可悬着一把刀。”桑吉道,“京城现在传的是太子遇刺,不知何时会变成蛮人挟持太子,夺权之心昭然若揭,要是派兵攻打我,我受不住。”
“明珠莫急。以前,以我为首的新政党与太后对立,他们势必拧成一股绳来对抗我,现在我死了,太傅退隐,罗江官职不够,新政党无疑是一盘散沙。”李绥清缓缓道,“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就会内斗,没有人不想得到更多。太后想要端平这碗水,就要征更多的税,来满足这群贪婪的狗。”
羊皮焦糊味中,李绥清用枯枝拨开燃尽的灰烬,
“太子殿下想如何?”
“凉州郡守,洪光怀。”李绥清用树枝划开篝火燃烧的灰烬,“他是太后的人,也是太后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太后就得拿洪光怀的人头当瓢使。”
桑吉冷笑:“太后的人,你如何能动?就算动了,怎知不会传到太后耳朵里?”
“所以我不会出面。”
“你想如何?”
“凉州盗贼兴盛,但碍于东面有于枫凯驻守,动作并不大。”
“你想让我刺激一下他们?”
“对,而且需要你做恶人,偷了他们的存粮,他们必然会进城抢劫百姓,到时候洪光怀无计可施,他仓里地粮决计不敢动,太后要他交粮的恐惧,远比盗贼刮搜民众的慌乱大得多。”
“想的挺美。”
“到时候公主殿下带头劫了洪光怀的粮仓,这样遭殃的不是百姓而是他,到了岁数交不上粮,你就到城外施粥,他也就只有求你的份。”
“施粥的好人你来做。”
“乐意至极。”
“太子殿下比我想象的阴得多。”
“过奖,为民谋生罢了。”
“哼。”桑吉嗤笑,翡翠耳坠撞出清响。
“去年凉州收成不好,农民本就节衣缩食颗粒无收,洪光怀这条肥鱼的油脂本就从民脂民膏里搜刮来,让他还回去怎么了?”
“既如此,本公主替你当了恶人,又替你担了风险,保不齐还要扣上谋杀太子的罪名,殿下怎么保我?”
“想必公主殿下并不在意这罪名。”李绥清轻笑,“玛巴族百年前曾与裴氏先祖立过血盟,是与不是?”
帐外雪鹫尖啸,李绥清展开从地宫取得的《裴氏祖训》,就着火光显现出夹层的和亲文书——桑吉祖母的名讳赫然与裴氏太爷并列。
太子摇摇头:“裴家是太后的娘家,当年玛巴扶裴氏上位,结果被裴氏反踹一脚,当年你的族人被赶到旱獭洞里,活活冻死饿死,最后太后的刀,悬的还是玛巴族的旗。”
“所以我可以帮你。”
银刀鞘突然抵住他咽喉,桑吉眼底映出跳动的火痕:“我要旱獭洞里的三千白骨重见天日。”
桑吉翻腕露出臂间奴隶烙印,狰狞而刺目,上面用刀覆盖了一层血字,随肌理起伏如活物游走。
李绥清抚过她颤抖的腕骨:“诸行无常?”
“是血债血偿。”
李绥清轻声叹气,继续道:“你要借太子的剑斩裴氏的根,我要借玛巴族的鹰啄尽腐肉。”他忽然咳嗽着笑起来,“如此,公主殿下可还有顾虑?”
“中原的狐狸,果然狡诈。”桑吉的银刀鞘压住他咽喉,刀柄经文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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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颌发红。
李绥清就势仰头,喉结擦过冰冷刀面:“所行正道,有何不妥?”
……
雪原尽头泛起鱼肚白,森格的金瞳里倒映着两人一骑渐远的轮廓。
冰河下游传来祭鼓闷响,惊起群群寒鸦,黑羽掠过之处,是洪光怀官仓高耸的瞭望塔。
子时的雪粒子扑在玛尼堆的经幡上,撞出细碎的沙响。桑吉的鹿皮靴尖刚碾过帐篷投下的阴影,森格突然从她怀里炸起毛,冲着黍米仓旁的阴影发出低吼。
两人这才意识到已经半夜了。
正当李绥清还在疑惑桑吉为什么在帐外徘徊不前时,见桑吉指尖还沾着冰湖的水汽,她眼尾一挑,突然抄起帐前铜盆,舀了满满一盆雪水,浇到头上:“嘶——一会儿你就说我带你骑马掉湖里了。”
水珠顺着桑吉的发丝滴落,滑过修长的颈线,没入红袍半敞的领口。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水光映着篝火,在她锁骨处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我——”李绥清话还没说完,也被淋了一瓢水。
李绥清:“……”
“忍一忍,有些冷。”
“……”
多吉的弯刀鞘重重磕在青铜火盆沿,惊得里头的银丝炭爆出几点火星。
他铁塔似的身影堵在帐门前,牦牛皮甲上凝着层霜,显然已在此候了多时辰。
多吉的眉头狠狠一跳:“你们——”
“阿兄,”桑吉甩了甩湿发,水珠飞溅,她笑得无辜又明媚,“冰湖的鱼群今夜产卵,我们去看热闹,不小心滑了一跤。”
李绥清轻咳一声,水珠还挂在他的睫毛上,要落不落,衬得他愈发清俊可怜。他拢了拢湿透的衣袖,嗓音温润:“多吉大哥,是我们莽撞了。”
多吉:“……”
“阿兄的胡子都结冰渣了。”桑吉故作轻松地去摸腰间酒囊,却摸到李绥清悄悄塞来的暖玉药瓶——从于枫凯家里顺的。
多吉的狼牙耳坠在寒风里晃得森冷:“圣山的雪鹫都归巢了,我们尊贵的客人倒是好兴致。”
他刀尖突然指向李绥清衣摆,挑出片染血的孔雀蓝丝绸——正是裴琰地宫祭坛的幡布。
李绥清拢袖轻笑:“多吉大哥的刀法越发精妙......”
话音未落,刀鞘已抵住他心口,多吉的瞳孔在篝火中缩成针尖:“这血渍有九重雪的腥气,你们闯了禁地?”
森格突然蹿上帐顶,撞翻的铜铃惊起夜巡的守卫
桑吉的银刀鞘格开兄长的刀锋:“只是去冰湖......”
僵持间,远方突然传来骨笛长鸣,悠长调子刺破夜空。
冰凉的水珠顺着李绥清的眉骨滑落,浸湿了纤长的睫毛,衬得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愈发湿漉漉的,像极了被雨淋透的鹤,透出几分罕见的狼狈与脆弱。
多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李绥清微微发抖的指尖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装的。
他冷哼一声,烦躁地挥了挥手:“懒得管你们!阿爹醒了,要见人,赶紧收拾干净滚过去!”
霜月没入乌云那刻,祭坛传来撕心裂肺的鹰唳。百年未响的千机阵青铜链在冰层下开始轰鸣,震得玛尼堆上的经幡齐齐转向中原。
12.第 12 章
崇光帝退位,李秋旭登基。
李秋旭记得那是个槐花将落未落的暮春。
七岁的他踮脚扒着朱红宫墙,看十五岁的皇兄单手一撑就翻上墙头。
玄色衣袂扫落一串雪白槐花,有几瓣沾在兄长玉冠上,像缀了星子。
“阿旭抓紧。”李绥清拉着他的手。
瓦片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
李秋旭突然踩空半寸,被兄长一把拎住后领。
风里飘来西市胡姬的琵琶声,混着皇兄袖中清冽的沉水香。
“殿下好雅兴。”
宫灯骤亮时,李秋旭吓得差点咬到舌头。
太傅铁青的脸映在火光里,手里戒尺闪着冷光。他下意识往兄长身后躲,却听见“啪”的一声——戒尺重重落在李绥清掌心。
“是学生带阿旭出来的。”皇兄跪得笔直,摊开的掌心已泛起红痕,“太傅要罚,罚我便是。”
槐花簌簌落在李绥清肩头。
李秋旭看见兄长背在身后的手对他比了个手势让他跑。
“一。”
太傅的戒尺再次扬起。
“二。”
李秋旭的眼泪砸在宫砖上。
“三!”
他踉跄跑出几步回头时,皇兄仍跪在满地槐花里,衣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幅被月光洗旧的水墨画。
那天藏在怀里的糖人化了半边。
李秋旭蹲在宫道阴影里,看太傅的板子一下下落在兄长背上。
直到更漏响过三声,李绥清才撑着宫墙慢慢站起来,转身时对他眨了眨眼。
“下次带你看真正的胡旋舞。”
如今李秋旭站在金銮殿上,肩头龙纹重若千钧。
北疆战报在掌心攥出褶皱,梦终于醒了。
……
“陛下?”
福安捧着茶候了多时。
兄长丧期还未过。
李秋旭从小就愚钝,太傅教他写字的时候,他连平整的一横都要写数百遍,算数更是算得昏天黑地,气得太傅袖子一甩就走了。
和他兄长不同,李绥清从小就是太傅的心头好,勤学好问,八岁写的诗就能被那些个文人雅客夸上天。
好像他哥哥从来都很优秀,而他一直被兄长的光辉笼罩着,没人敢拿他跟他的兄长对比,但他知道那些势利眼一直看不起他。
李秋旭不在乎,因为他的算数是他哥教的,他的策论是他哥写的,背错《论语》被罚跪时,他哥给他膝盖底下塞俩馒头。
曾经那个教他握笔,教他背书,代他罚抄的哥哥,现在变成了冰冷冷的碑。
李秋旭觉得委屈,太后连他哥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也不让他哭。
连福安都是他求太后求了很久才带过来的。
有时候盈了眼眶的眼泪挂不住,李秋旭就拿衣袖按住眼底,让眼泪落在袖子里,晕染开来。
绣着云龙暗纹的绸缎有些糙,在脸上擦多了,擦得李秋旭眼底又红又疼。
……
御案上的奏折堆得摇摇欲坠,朱笔悬在指尖,墨汁将落未落,在雪白的纸面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
李秋旭盯着那团红晕发呆,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兄长咽气时唇边溢出的鲜血。
“陛下。”
裴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温柔而轻和。
李秋旭指尖一颤,朱笔“啪”地跌在奏折上,污了整整一页江南水患的急报。
他慌忙去擦,袖口却带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在龙袍下摆染出大片狰狞的漆黑。
“哀家的小祖宗,怎么这般不小心。”
珠帘叮咚,一双染着蔻丹的手伸来,慢条斯理地替他拢好衣襟。
裴太后指尖掠过他喉结,保养得宜的指甲不经意间刮过皮肤,激起一阵颤抖。
“陇西节度使的折子,陛下看了三刻钟。”她抽走染污的奏章,蔻丹在“军饷”两个字上点了点,“可是有什么难处?”
李秋旭盯着她袖口繁复的金线鸾纹,那鸾鸟的眼睛竟是用红宝石镶的,血一般刺目。
“儿臣......觉得军饷数目有些......”
“陛下。”裴太后突然掐住他下巴,力道温柔得像在逗弄狸奴,“你父皇在时,最不喜优柔寡断之人。”她指尖下滑,轻轻拍了拍他脸颊,“你说,是不是?”
殿角的更漏滴答作响。
李秋旭缩在龙椅上的影子,活像个裹着明黄绸缎的稻草人。
他嚅嗫着点头,后颈渗出冰凉的汗。
“这才乖。”裴太后笑着抽走他手中朱笔,就着他的手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秋猎在即,陛下该练练骑射了。哀家的弟弟特意从西域寻了匹温顺的小马......”
窗外的梧桐突然扑簌簌落下几片黄叶。
李秋旭盯着其中一片飘进殿内,正落在裴太后华丽的裙摆上,就像当年落在皇兄肩头的槐花。
“儿臣......谢母后关怀。”
他低头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那里本该有握弓磨出的茧,如今只剩朱砂染红的、傀儡该有的柔软。
……
李绥清和桑吉掀开帐帘时,松墨混着炭火气扑面而来。
桑吉父亲斜倚在狼皮褥子上,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把镶绿松石的短刀,许久未见的老萨满在旁边捣鼓着药粉。
这短刀正是当年二叔行冠礼时,老酋长亲手所赠。
如今被从火堆里刨出来。
“阿爹。”桑吉将李绥清往前轻推,“这就是替女儿在中原寻得的画师。”
烛火“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老酋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掠过李绥清指间未洗净的靛蓝颜料,在那截断刃改造的画笔上顿了顿。
“坐。”
毡毯上突然掷来卷残破的《雪山狩猎图》,堪堪滚到李绥清靴边。
多吉抱臂冷笑:“画师?我看是只会描鬼符的酸儒。”
桑吉的红袖拂过砚台:“阿兄的箭囊图腾可补好了?昨日巡防队说西麓岩画......”
“够了。”老酋长突然咳嗽,咳出的血沫溅在残卷上,殷开一片血红,“二长老的残部,退到何处了?”
李绥清忽俯身执笔,蘸着咳出的血在残卷续画:“往北三十里,鹰愁涧。”朱砂混着血水勾勒出嶙峋山势,“但三日前春雷劈断狼首岩,如今涧水倒灌......”
帐内死寂。
老酋长的手背青筋暴起,短刀“当啷”劈裂砚台:“中原人倒是清楚我族地形。”
“阿爹!”桑吉的银刀鞘突然架住飞溅的墨点,“二叔能绕过圣山哨卡,靠的不就是裴家仿制的祭祀岩画?”
“……”
桑吉翡翠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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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过李绥清手中的血墨笔:“这位画师连裴琰伪造的《千机阵图》都能识破。”
“罢了……阿妈见过他了?”老酋长缓缓道。
“见过见过,祖母可喜欢!”桑吉连忙接话。
“我看是你可喜欢!”老酋长皱皱眉,声音一大又开始咳嗽。
李绥清:“……”装作没听见。
“既如此,尊贵的客人该接受草原的祝福。”老酋长拍碎酒樽,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虎口滴落,“三日后的叼羊大会,请贤婿与各部勇士同场竞技。就让长生天见证一下贤婿的能力!”
“阿爹!他怎么成贤婿了!”桑吉嚷嚷。
“怎么?他连贤德都做不到?”
“阿爹!”
“阿爹累了,就这样定下!”老酋长招招手,被子一盖就闭眼躺下了。
帐外风声呜咽,老酋长最后瞥了眼李绥清腰间的匕首。
它本该插在某个酋长之子的腰带上,现在却别在中原人的锦缎之间,在落日下泛着陌生的寒光。
回帐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李绥清感觉桑吉有话要说,但又不好开口,于是回到帐中,李绥清试探着开口:“明珠……”
帐内酥油灯将熄未熄,桑吉反手甩落帘上积雪,鎏金烛台映得她耳畔珊瑚珠似滴血。
李绥清正欲解下染雪的狐裘,忽被她扯住绦带,力道大得将他拽得踉跄半步。
“老头子的话,当是北风过耳。”桑吉指尖掠过他冻红的耳垂,借着整理衣襟的由头,将暖玉药囊塞进他心口暗袋,“死老头什么话都往外说......”
话音未落,毡毯下突然拱起个鼓包。
达瓦顶着一头草屑钻出,怀里还抱着偷吃的羊腿:“姐夫你评评理!雪狼王能有你半分俊......唔!”
诺布的铁臂自帐梁翻下,牛皮绳快如闪电地缠住达瓦的嘴。
少年护卫被倒提起来时,鹿皮靴还踢翻了药炉,飞溅的炭星子正巧点燃李绥清半截袖角。
“继续闹。”桑吉抄起银刀鞘拍灭火星,刀柄密宗经文烙在达瓦额间,“明日你就跟着诺布去铲马粪。”
诺布拍了拍达瓦的屁股,单手扛起挣扎的达瓦往外退。
小护卫被捆成粽子还不安分,冲李绥清疯狂眨眼。
帐帘将合时,忽听得诺布闷雷似的咕哝:“真要当姐夫......得先过我的摔跤关。”
李绥清:“……”
夜风卷着这句尾音扑进来,惊得酥油灯彻底灭了。
黑暗中桑吉的银甲撞上药柜,粗重的呼吸声交杂,桑吉扶着李绥清的腰时摸到满手柔软。
“明珠殿下……”李绥清呼吸不稳。
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森格的碧眼在帐外忽闪,叼走了达瓦遗落的米糕。
“……怎么?”桑吉的声音有些哑,带着魅惑。
“明珠的手下......”李绥清喉结动了动,指尖还沾着她颈间防冻的雪莲膏。
“比中原的老狐狸可爱多了?”桑吉忽然咬开酒囊塞子,清冽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正滴在李绥清未愈的伤口上。
“明日去看他俩掏马粪,记得把达瓦踹进冰泉醒醒脑。”
更漏声里,诺布教训达瓦的闷响混着雪豹的低吼,渐渐化入呼啸的北风。
帐内新燃的藏香腾起青烟,恍惚间勾出个歪扭的“囍”字,又被桑吉挥刀劈散。
13.第 13 章
日上三竿,李绥清猛地从床上做起。
以往他要上早朝,从不会睡那么死,昨晚像是被人敲了几棍子,睡得要昏过去。
李绥清敲了敲胀痛的脑袋,环顾四周,桑吉已不在房内。
“姐夫醒啦?”达瓦怀里抱着些什么,掀开帘帐神秘兮兮地凑进来。
“……叫我声哥哥便好,燕舟也好。”李绥清道。
很少有人叫李绥清的名,李绥清生母早死,放在太后膝下养着,只有个奶妈对他好些,但奶妈也不叫他燕舟,只敢尊敬地叫他“殿下。”
“好的姐夫!”达瓦嘿嘿地憨笑。
李绥清:“……”
“嘿嘿,知道了燕舟哥哥!”达瓦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热气腾腾的包子给他,“姐夫快吃,达瓦大清早就去市里的包子铺候着啦!”
李绥清接过包子: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帐帘忽被风掀起,桑吉倚在门边把玩着李绥清的玉冠。
李绥清醒来就找不到的玉冠,此刻缠满了五彩绳,还别着朵蔫巴巴的雪莲。
“小郎君,那我该叫你什么?”她红袍扫过药炉,带起的火星子在李绥清晃过,“叫绥清哥哥,还是……燕舟?”
“咳咳咳咳咳!”李绥清剧烈咳嗽起来。
达瓦趁机想唠两句,却被诺布拎着后领提走。
“你这个月都想铲马粪啊……”诺布弹了一下达瓦的脑瓜,把人拎走了。
“我的好达瓦。”李绥清拎起玉冠晃了晃,无奈地笑笑,将上面缠绕的彩绳一丝一丝剥开。
……
寅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洪光怀的破轿已碾过结冰的官道。
车辕上挂的防风灯早被吹灭,老仆搓着冻僵的手哈气,白雾瞬间凝成冰晶粘在眉梢。
得知城外有个隐居的中原人愿意出山,洪光怀不远千里,出城迎接。
官靴后跟磨得见了草絮,每走一步都陷进半尺深的雪窝。
“大人,距十里亭还有三里......”
“下马步行。”
李绥清还在远处就看见洪光怀呵着热气暖开冻住的舆图,染红了指尖旧疮。
晨雾里忽见盏飘摇的橘灯,李绥清青衫单薄的身影渐显。
洪光怀踉跄着要行大礼,却叫雪壳子绊了个趔趄。
“晚生何德何能......”李绥清急扶他,“大人为何不戴暖套?”
“哎!这样好下地!”洪光怀摆摆手。
凉州郡守府。
有了于枫凯引荐,李绥清的路好走得多。
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枯草没至膝头,李绥清跟着于枫凯穿过洪府垂花门时,靴底沾的泥浆还是去修路时粘上的黄胶土。
他望着廊下那排漏雨的破灯笼,突然想起东宫奏折里“凉州刺史府夜宴,琉璃盏映明月光”的字句。
而此刻檐角挂着的,分明是糊了二十层油纸的竹骨灯,灯罩上还打着补丁。
李绥清越看越不对劲。
如果这是他为了掩人耳目,营造出来骗人的贫苦假象,那未免也太逼真了。
李绥清不寒而栗。
“先生请。”
于枫凯堆笑打帘,官袍肘部的补丁随着动作时隐时现。
李绥清嗅到他袖口飘来的苦艾味,这种要是玛巴的土药方,山上就能采到这种草。
这种草药但凡家里有几个子儿都不稀得用,何况一州郡守?
李绥清不得不感叹,他的伪装太好了。
正堂的八仙桌裂了条缝,用粗麻绳捆扎着。洪光怀从《齐民要术》中抬头时,李绥清注意到他扶案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黍米壳,掌纹皲裂如旱地。
“听闻先生有抗旱良策?”洪光怀起身长揖,旧官袍下摆还沾着田埂上的苍耳子。他身后的《凉州舆图》密密麻麻标着红圈,每个圈旁都批注了很多,修修改改,缝缝补补。
李绥清行了礼,指尖抚过桌缝,摸到层叠的蜡泪:“大人可试过''雪埋法''?冬日将种子裹雪深埋,来春......”
“砰!”
于枫凯颤抖的手一着急,突然碰翻茶盏,劣茶泼湿了舆图上某个红圈。
“哈哈哈……失仪失仪,先生莫怪,老夫太激动了!”于枫凯慌忙去擦,袖中却掉出块黍米饼,硬得能在砖上磕出响。
洪光怀弯腰拾起饼,掰碎了泡进茶碗:“让先生见笑。”他浑浊的眼珠映着茶汤里浮沉的饼渣,“今年收成不好,老夫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窗外忽传来咳嗽声,李绥清循声望去,见个总角小儿蹲在廊下煎药。
“先生方才说的雪埋法......”洪光怀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血丝落在《齐民要术》上,“可是要掺入硝石?”
李绥清瞳孔骤缩。
硝石制冰是东宫暗桩的秘技,去年才写入《农政辑要》。
“哈哈,老夫试了很多次,确实有用,但根本施展不开……”洪光怀抱歉地摇摇头。
“不错,硝石的数量要严格把控……您能想到此法已实属不易。”
李绥清摩挲着茶碗缺口,他抬头望进洪光怀浑浊却清亮的眼底。
这盘棋,早有人用清贫作子、心血为枰,下了整整十年。
……
不对……
李绥清离开郡守府之后,心思愈发低沉,压得发堵。洪光怀不愧是千年的老狐狸,藏得这么深,如果不知道他是与太后为伍的敛财贪婪之人,恐怕自己也要被骗得晕头转向。
……
与此同时,东岸。
达瓦扮作货郎在巷口打手势——山上孙大圣的粮仓的陈米已换作砂土。
凉州孙大盗,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之称。
冷风卷着冰碴子扑在孙大圣的破旗上,旗面“忠义”二字早被炊烟熏黑。
达瓦和诺布偷完粮,顺便混进了孙大圣的寨子。
达瓦裹着脏兮兮的羊皮袄蹲在盗匪堆里,手里捻着根枯草在雪地上划拉着凉州官仓的布防图。
达瓦是不是偷偷看远处整理队伍刀疤脸,那是他们的“大当家”,孙大盗,孙大圣。
“大哥,为啥大当家的看起来脸色那么黑?”达瓦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拐了拐旁边的大哥。
旁边脸上刀疤蔓延到颈侧,脖子脑袋一样粗的大哥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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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一眼:“你们新来的吧?运气太差了。粮仓不知道被哪条道上的人劫了,本来存下的粮食够我们整个寨子过冬,现在好了,大当家准备带我们去城里碰一碰。”
“可……”
“都听好了!”孙大圣踩着冻硬的粮车,九环刀劈碎火焰,“东村王老汉家刚宰了年猪,西巷张寡妇的米缸能挖出白面!”
诺布踹翻脚边的酒坛,引起大家主意,吓得达瓦一激灵。
琥珀色的液体在雪地上蜿蜒如蛇:“凉州郡守的仓鼠洞里,屯着够喂饱三个凉州的黍米。”他甩出半块金饼,正嵌进孙大圣的刀柄,“官仓的守军这会正在翠红楼喝花酒呢!”
“各位兄弟能不能熬过的冬,就看今天!”
“下山!”
狂风砸在孙大圣的九环刀上,被切成两半。
刀刃映出东街王掌柜惊恐的圆脸。
这老儒生死死抱着粮柜,枯手被踩在盗匪的鹿皮靴下,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爷爷的刀可不认什么圣人门生!”孙大圣啐出口中的草根,刀尖挑断粮袋麻绳,陈年黍米“哗啦”洒了满地。
蜷缩在墙根的妇人突然尖叫——她藏在襁褓里的银镯子被独眼龙扯出,婴孩冻得青紫的小脚在空中乱蹬。
“嗖!”
一支鸣镝箭擦着孙大圣的耳廓钉入粮柜,箭尾缠着的红绸在风雪中如血幡。
众匪齐刷刷转头,见巷口立着个裹玄色大氅的身影,兜帽下露出一截缀着狼牙的辫梢。
“孙大王怎的这么急!”
“凉州官仓新到了百车江南粳米。”桑吉甩出卷染血的粮册,纸页翻飞间露出洪光怀的朱批,“各位,百姓的肉太干,不如随我去宰头肥羊吃吃?”
独眼龙一脚踹翻哭嚎的妇人,染血的匕首指向桑吉,冷笑道:“女侠好大的口气!到时候引来了驻兵,女侠可担得起!”
桑吉靴尖碾碎地面积雪,露出底下冻硬的官道:“今夜西城门戍卫换了洪光怀的妻弟当值,这会儿怕是醉死在百花楼的温柔乡里。”她突然扬手掷出火折子,点燃粮册抛向空中,“官仓地窖藏着二十坛波斯葡萄酒,正是用克扣的军饷买的,信不信由你!”
燃着的纸页飘向城西,隐约照出官仓檐角蹲着的黑影。
达瓦正笑嘻嘻地晃着偷来的仓曹印信,脚边躺着个被扒光官服的醉汉。
“……”孙大圣思绪片刻,的九环刀突然劈碎粮柜:“弟兄们!去尝尝洪大人的御酒!”
看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远去,桑吉松了口气,悄然退至暗处,突然发觉脚下被人抱着。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
更漏声里,官仓方向腾起冲天火光。
桑吉守在城门口,满街尽是百姓的哭嚎。
老妇抱着婴孩冻僵的尸身,正将耳坠塞进嘴里吞金自尽。
不对……不对……
达瓦和她跃上房梁,少年掌心全是冷汗:“阿姐,于枫凯的援兵到了!”
天刚亮,百姓的哭声比北风更刺骨,惊飞了城隍庙檐下的寒鸦,黑压压如送葬的纸钱。
遭了。
14.第 14 章
火把将孙大圣的破旗映得猩红,孙大圣的九环刀劈开官仓铜锁。
“给老子搬!”孙大圣的吼声突然变调。
火光照亮仓内景象,堆积如山的麻袋裂开口子,泻出的不是粮食,而是混着冰碴的河砂。
达瓦蹲在梁上,看得差点脚一滑掉下来。
“麻的,敢骗老子!”盗匪头目一脚踹翻麻袋,沙砾流散一地。
桑吉赶到西街时,突然爆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桑吉跃上屋檐,见王地主家的朱门被撞开,金丝楠木粮柜里白米溢流成河。
盗匪们红着眼扑向粮堆,却有个瘸腿老汉抱着布袋从狗洞爬出,袋口漏出掺着麸皮的霉米。
那恶棍刚抢走老妇最后半袋黍米,婴儿啼哭混着碎陶罐的声响刺得她耳膜生疼。
“阿姐!”达瓦从混乱中钻出,脸上抹着锅灰,“官仓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他们去抢城里的百姓了!”
桑吉的银刀攥得愈发紧。
她望向郡守府方向,那里黑灯瞎火,唯有洪光怀书房的窗纸透出昏黄。
“去把王家的粮车赶出来。”桑吉劈手夺过盗匪的火把,掷向地主家祠堂的匾额,“诺布在城隍庙挖好了地窖。”
此时李绥清还在城中四处奔波,纷飞的火焰在他眼前炸开,他的视线被火光模糊一片,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哪里出问题了……
李绥清每一步都想好了,唯一的变动只有……
只有洪光怀……
李绥清轻敌了。
洪光怀太能藏了,他早应该意识到的。
孙大圣没有去抢官仓,而是在城里四处烧杀抢掠,只有一种可能。
官仓里没有粮食。
难道洪光怀早就知道了……
李绥清浑身发冷,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城里乱撞,想要扑火。
浓烟裹着古城的钟声漫开,李绥清在蛛网般交错的巷子里踉跄转身,青石板上的露水浸透了布履。
风里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巷口突然冲出个跌跌撞撞的垂髫小儿,身后是飞奔的快马。
“滚开!”强盗面容狰狞,长刀的破空声里裹着酒气。
李绥清瞥见孩童颈间晃动的长命锁,在火光中一闪。
他抱住了那孩子,扑到一边。
骨骼碎裂的脆响比痛觉先至。
李绥清将孩童甩向馄饨摊的瞬间,左腿已被包铜车轮碾入青石缝。
崩飞的木刺扎进掌心,痛感在一瞬间爆发。
“燕舟!”李绥清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又像是幻觉。
“我的儿啊——”妇人凄厉的哭喊刺破晨雾。李绥清看着那枚长命锁在血泊中晃荡,下一秒,那小儿被盗贼的长刀切断了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到李绥清身上。
刚刚还在他怀里哭的孩子体温还是热的。
“挡了你爷爷的路!”那盗贼拉着僵绳,抬刀坎向李绥清。
刀锋破空的锐响堪堪擦过耳际时,李绥清嗅到了桑吉袖箭上特有的雪松香。
盗匪腕间的纹身在月光下泛光,匕首离他咽喉只差半寸,却被疾射而来的石子打偏。
“躲开!”
李绥清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滚。
后腰撞碎陶缸的刹那,刀刃已追魂索命般劈来。
他屈肘格挡,却见森格的碧眼在瓦檐上骤亮,雪豹嘶吼着扑落的身影与刀光几乎同时抵达。
“哧——”
钝刃入肉的闷响混着铁锈味漫开。
长刀刺入李绥清的胸口,鲜血将青色袍染成深褐色。
那强盗惊愕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将军猎猎翻飞的红袍,她翡翠耳坠擦过他染血的唇角,凉得如冰。
上一刻,桑吉正逆着人流奔向哭嚎最惨烈处奔去,看见李绥清马上要被马蹄踹翻,也看到面前八十老妪正用身子护着孙儿,背后是举刀狞笑的独眼龙,马上要被刺穿。
银刀出鞘的刹那,桑吉挥刀挡下小姑娘的致命一击,等回过头李绥清的骨头也被撵得稀碎。
她来不及救他,也来不及救那小儿。
几十车砂土被人点燃,腾起的烟尘爆炸,火光冲天。
婴儿的啼哭陡然凄厉,桑吉回神时,独眼龙的刀已斩断老妪白发。
她拧断那恶棍脖颈,夜风卷着火星掠过粮车,把强盗车上的白米熏成黑色,却暖不活冻死在街角的流民。
“官兵来了!”不知道谁呵了一声,角声撕开漫天黑烟,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城般漫过山脊。
为首的于枫凯重槊劈开浓雾,槊尖缀着的猩红流苏在朔风中炸开血花,惊起满林寒鸦。
“竖旗!”
青铜令箭破空尖啸,八百铁骑齐举的陌刀映出天光,刃口流转的冷芒连成一道银河。
地面在铁蹄下震颤,盗匪刚劫掠的粮袋还淌着粟米,转眼已被奔马踏成泥浆,强盗们落荒而逃。
官兵们打扫着战场,火星子簌簌落在残破的旌旗上,桑吉把李绥清拖到巷子里,她的银刀鞘还滴着血。
她咬断绷带,扯开李绥清黏在伤口上的衣服,不同于方才的狠厉,桑吉的动作轻柔却颤抖,小心翼翼地剥开他的衣服,露出被血痂衬得苍白的肉。
桑吉皱眉,旧伤撕裂又添新伤,李绥清整个人看起来弱得一触即碎。
“疼...”李绥清涣散的瞳孔映着远处焦黑的粮车,孩童褪色的虎头鞋还卡在车辙里,“那孩子刚刚……明明还在哭…...“李绥清的声音断断续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明明——”
有人抱着孩子哭,有人抱着孩子的尸体哭。
“我知道,你尽力了。”桑吉染血的战袍裹着太子单薄的肩,像赤狐护着挨过寒冬的雏鸟。
李绥清蜷缩在桑吉怀里,不停地发抖,指尖若有似无得环着桑吉的腰,如同嗷嗷待哺的幼崽寻找母亲的庇护。
桑吉轻轻地拍着他,又放在怀里轻轻地摇晃,把他的眼泪从脸上抹掉,又任由他的脑袋靠着自己,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果然是皇宫里雀,见不得血。桑吉叹了口气。
李绥清这一步走得太险,害了一城的百姓。
他是罪人,保护不了他的子民。
他罪该万死。
……
翌日,城里横尸遍野,城外粥摊前排起了长队。
黍米香在铁锅上方蒸腾,李绥清执勺的手背浮着青紫脉络,难民潮水般涌来,他苍白的唇抿成线,舀粥时总将稠的沉底舀起。
山坡上的桑吉扯下半片枯叶,叶脉在齿间咬碎。
她远远看着李绥清,那里水雾模糊,原是锅灶腾起的热气凝成冰晶,落在他睫毛上似垂死的蝶。
“多谢菩萨……多谢菩萨……”老妇捧着碗,满是感激,沙哑的嗓音惊飞了粥棚顶的寒鸦。
……李绥清不敢说,不敢说是自己害得他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只能沉默地舀着一碗一碗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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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勺磕在锅沿的脆响惊飞了啄食的麻雀,李绥清正要给瘸腿老丈添粥,忽听得马蹄踏碎冰面的声响。
三个玄甲官吏如黑鸦般落在他身后,李绥清喉头一紧,洪光怀的人来了。
“先生,请。”官吏抱着绣春刀,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
郡守府的青砖缝里钻出枯草,李绥清跨过门槛时踉跄半步。
他踩到了半块冻硬的黍米饼,饼面还印着孩童的牙印。
书房烛光摇曳,映出洪光怀蜷在《凉州赋税册》堆里发抖的背影,那身缝缝补补的官袍下摆沾满泥浆。
洪光怀此时也来了,扶着刀向李绥清行礼,同样异常沉默,比了个请的手势,让李绥清先进屋,自己则在屋外候着。
……
“先生!”洪光怀转身时撞翻案头药碗,褐黄药汁泼在昨夜誊写的《乞粮疏》上。
他凌乱的发髻散下半边,明明上次见他头发还是黑的,现在两鬓斑白。
他的眼睑浮肿似被盐水腌过的桃核,“下官...下官实在无颜开口......”
李绥清有些诧异,他以为洪光怀是来讽刺他,挑衅他的。
李绥清瞥见暗格里露出的半截麻绳,绳头系着的是郡县印绶。
这老臣竟要典卖官印换粮。
他伸手欲扶,却被洪光怀突然跪下,力道带得他踉跄。
“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啊……”洪光怀额角重重磕在青砖上,血迹漫过砖缝里干涸的墨迹,“昨夜西郊易子而食...那孩童...那孩童我前日还在街上见过......”
“那你官仓里的粮食呢?”
“去年冬天都发了……”
“那给朝廷的贡米呢?”
“老夫拿家里的粮补,补不上了,已经拖欠了半年……”
李绥清听着他的话,一遍遍咀嚼。
他看不清了,他以为洪光怀是装的,可是他装得太像了。
李绥清说服不了自己,洪光怀折子里总是明里暗里地要粮,他一直置之不理,原来他一米一粟都没拿。
他明明是太后的人,怎么……怎么……过得那么苦,让李绥清也看不懂了。
“先生……老夫……实在没法了!”他枯爪般的手扯开衣襟,露出贴身藏着的血书,密密麻麻的鲜红字迹如索命符咒。
李绥清喉头腥甜,对着洪光怀跪下来,想说什么,又无从说出口。
“若先生愿意换粮,老夫愿脱下这顶乌纱帽......“洪光怀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黑血染透李绥清素白袍角,“求先生……”
“求先生……大义。”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灭残烛。
“明日辰时,西郊乱葬岗。”他掰开洪光怀攥得发白的手指,声音沙哑,“带着你的《乞粮疏》来换粮。”
……
桑吉再次郡守府门口等他,李绥清从郡守府出来之后失魂落魄,连站在旁边的于枫凯都没看到,仿佛去了一趟鬼门关。
凄冷的风扑灭檐角灯笼时,李绥清踩到了青石板缝里冻硬的黍米渣。
他转过街角,忽听得玄甲鳞片撞击的细响,于枫凯追上他,喘着粗气。
“风曜,怎么了?”李绥清整理好情绪,但声音出口哑得他吓了自己一跳。
“殿下……的粮……是从哪来的?”于枫凯小心翼翼地问。
李绥清脚步一顿:“求玛巴明珠施舍的。”
……
15.第 15 章
“是啊,你们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求着我放粮救人。”桑吉轻笑,“怎么,你在怀疑当朝太子?”
“……”于枫凯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在纠结。良久,他开口道:“殿下回去早些休息。”
李绥清知道,他在怀疑自己。
玛巴如此好心,自己的粮都不够吃,竟然来施粥?
但于枫凯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劫粮地是孙大圣,板上钉钉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残月卡在烽燧台的箭垛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坐会儿?”
“嗯。”
桑吉的银甲卸了,靠坐在草堆旁,沙砾发出细碎的响。李绥清也坐下,咳声闷在狐裘里,打破的宁静又瞬间恢复原状。
远处百步之外,森格的碧眼浮在夜色里。
雪豹衔着半截断箭,箭簇上的狼头徽沾了霜,血色的反光刺亮。
“过了这片盐碱地......”
“有一处宝藏。”桑吉声音宁静得如同春日里的涓涓细流,温暖而亲昵。
“真的假的?”
“真的,比珍珠还真。”桑吉抬手,弹去李燕舟发间的稻草。温凉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
风卷着沙粒撞上残破的经幡,彩旗在一望无际的草原里随风翻转。
“还是不如明珠。”李绥清闷声笑起来,脑袋发晕,他敲敲自己的头,摇晃摇晃。
“竟说胡话。”桑吉见李燕舟不反抗,愈发嚣张地按着他的肩膀,揽进怀里。
李绥清摸索袖中药瓶,指尖却触那枚在他们之间传递了很久的暖玉。
先前,她也是这样沉默着缝合伤口,银针穿过皮肉时的颤栗,他现在还记得。
一点儿也不疼。
大概是看着他给他包扎的人入了神。
只是这次桑吉的力道大了些,李绥清差点闷哼出声。
“明珠,”李燕舟的声音很轻,风吹一下就散了,他别扭道:“有点…疼…”
“怪会撒娇。”
“……”李绥清再也不说话了。
桑吉吹得李绥清头疼,还没缓过来,头上就被盖了个兜帽。
两人贴的很近,桑吉的呼吸就在脖颈间,惹得他那一小片皮肤苏痒痒的,鼻尖尽是格桑花的味道。
八百里的烽燧连哀嚎都传不出,唯剩掌心相贴处,脉搏在死寂中跳成热烈的鼓。
翌日,李绥清又病倒了。
血腥味混着霉烂的麻袋气息灌进鼻腔,四岁岁的李绥清在宫墙夹道的青苔蹭着膝头,看着那麻袋抽搐。
生母那绣着兰草的软缎鞋从袋口支出来,青紫的脚腕纤细而枯瘦。
他拖着这双脚走了很远,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带着母亲离开,一辈子离开。
可是他走了很久,宫墙就是望不到尽头。
怎么走不出去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走不出去!
为什么啊啊啊啊啊!!!!
李绥清哭都哭不出来,啊啊地呜咽。
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指甲都被磨破,渗出丝丝鲜血。
“小畜生倒是孝心。”高大的身影蹬着皂靴,将他笼罩在阴影里,靴子碾过他手背,骨裂声混着袋中渐弱的呼吸。
他怀里掉出半块母亲从御膳房偷的桂花糕,糖霜早被血水浸成粉红。
他不停地往前爬,却怎么也爬不出那道阴影,如影随形,压在他身上。
紧接着,石板路突然倾斜,没有任何着力点,他再也抓不住什么,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燕舟。”一道声音挤破血污,恍若春泉化开冰层。
李绥清猛地睁眼。
……恍如隔世。
桑吉的手正贴着他发凉额头,药香漫上来,将喉间的铁锈味冲淡。
“又魇着了?”桑吉的玛瑙耳坠子扫过他战栗的眼睑,腕间天珠串压住他狂跳的脉搏,李绥清的心跳这才慢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桑吉,想看到了真正的菩萨。
慈爱,温和,博爱。
可菩萨明明不长这副模样,衣袍鲜艳,眉眼如烈阳。
如若这是他一人的菩萨……
李绥清晃开他那怪异的想法。
菩萨的指尖剥开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冰得他脊骨发颤。
李绥清盯着帐顶的经幡,幡尾缀着的铜铃与记忆中的宫铃重叠。
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了。
“没事……”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沉得吓人。
“燕舟,你到底在怕什么?”桑吉捧着李绥清的脸,看着他迷离的双眼。
“是后悔自己一意孤行,走得太急,让你的百姓家破人亡;还是在害怕他们发现是害死他们家人的罪魁祸首,唾弃你,将你拉入泥潭?”
“不是的……不是的,我……”
帐外狂风骤起,卷着流民哀嚎撞上经幡。
“你要看,就不能只看一面,要看到他的本质、他的内心。他为什么是太后的人?他为什么不像太后的人?你完完全全了解过吗?”
“我提醒过你,凉州半年没有交粮税了,你以为洪光怀藏的很好,你真的以为都进了裴太守的口袋?”
“你去了都督府,看到冼光怀穷成那副惨样,又说他狐狸尾巴藏得太好,你可知占城稻是由他改良?你可知他上任以来,凉州的收成比往年翻了一倍?”
“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李绥清握着床栏的手攥紧。
“你以为?”
“李燕舟,你太自负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没有回头路了,难不成你想吊跟白绫自缢而亡,把命还给他们?”
“燕舟,你还不起。”
“你只能让活着的人有过得好那一天。没有斗争是不会流血牺牲的,你一念之间就能决定无数人的性命,所以你要更加小心,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看好你,是因为你看得到真实的百姓生活,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纸上谈兵。这天下不是一盘棋,他们都不是冰冷的棋子,背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这是你的事。但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夺权之事太难,你的路很长。”
“你如果一直如此大意,那趁早罢了,留在我这里当个闲散爷。”
桑吉的语气缓慢而坚定,字字戳在李绥清心上,听到他的耳朵里,却不带着丝毫指责与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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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沙哑的尾音还悬在梁间,泪已砸碎成花。李绥清死死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按住记忆里拖行母亲的麻袋,拖行百姓的麻袋。
指缝间溢出的温热还是漫过唇畔,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快要滴落时,桑吉鬼使神差地接住。
带着余温的泪滴落在她的手心,她的心脏也跟着有些疼。
残雪从窗缝挤进来,吻上他后颈未愈的箭疤。
桑吉屈膝陷进狼皮褥子,将李绥清颤抖的脊背按进怀中。
“睡一觉,明天站起来,到处走走。”
李绥清僵硬的指节抓着自己的头发,桑吉用浸了药酒的帕子一根根掰开,塞进被子里。
森格叼来的格桑花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间,桑吉别了一朵花在他发间,抚过他抽搐的眼睑,擦去他眼角的泪:“我都替你处理好了...”她带着薄茧的拇指抹开他的唇畔,顺势将苦药哺进去,“莫慌。”
李绥清攥着桑吉被泪浸透的衣襟,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声来。
那哭声里震落的,不止是东宫储君的威仪,还有冷宫墙角数珍珠的稚童魂魄。
小时候在宫里,贴身的老太监不会允许他做错任何事,犯了错就要被打手板。
之后去了翰林院,他更不能犯错。他是表率,是一国威严所在。
写不完的策论就熬夜打着灯写,听不懂的课就自己琢磨,或者趁半夜溜到太傅院子里去问。
他们以为他是天之骄子,向来聪慧过人。
只有太傅知道他有多刻苦。
在众人面前,他从来都端着。
冷静、沉稳、不可一世。
可是现在,他在桑吉面前暴露了,赤/裸坦诚地,让她看到自己所有的丑态。
由她去吧。去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还在乎名节干做甚。
……
帐顶经幡漏下几缕碎银似的月光,桑吉卸甲的手指悬在李绥清眉骨上方,终是放下了手。
他睡时也蹙着眉,睫羽在苍白的面庞投下细密的影,轻轻一碰就会碎。
李绥清同样没睡,桑吉的话如同真言,命中要害。对于他来说,是救命的良药。
正如桑吉所说,他太自负。
在东宫被捧惯了,出来之后反倒不会走路。
他的错不能再由百姓承担。
他会牢牢地把这些人刻在心里。
……
晨光劈开毡帐缝隙时,李绥清正好扣好蹀躞带。
达瓦手中托盘险些倾翻,羊乳蒸腾的热气里,那人眉眼如雪后初霁的圣山,好看得不像话。
“太...太子殿下今日怎……”达瓦挠挠头,眼睛亮亮的,米糕的甜香混着惊诧在帐内炸开,“怎的如此有精神!”
李绥清屈指弹弹肩上不存在的灰,他束发的银冠映着朝霞,上面别了一朵同色的花,温和又不失风雅。
“告诉你们公主,春天来了,该去走走。”
……
桑吉在帐外听着,不由得笑出声。
晨风卷起帐帘的刹那,李绥清忽朝她藏身处抬眼,眸中破碎的天光清澈温和。
“愣着作甚?”她抛给达瓦半块米糕,
“去牵我的马,你姐夫要出去走走。”
16.第 16 章
西郊的霜雾还未散尽,洪光怀的旧官靴已陷进冻土。
他趁着夜色赶路,忽见枯草丛里窜出个瘦影。
脏兮兮的孩子伏在野狗獠牙下,正与畜生争抢半块发黑的薯皮。
“他家里人还在吗?”洪光怀道。
“回大人,他是孤儿。”随行的小吏答,“昨日还不是,今日是了。”
……
“小崽……”老刺史哑着嗓子唤,枯枝似的手指先于话音探出去。
孩子脊背猛地弓起,破碗的陶片割破掌心,血珠子溅出来。
野狗龇着牙后退,洪光怀蹲得极慢。他腰间的旧伤这几日犯了,膝盖骨碾着寒风咯吱响。
袖袋里摸出的干饼早被体温捂软,掰开时掉落的碎渣引来了麻雀。
“莫怕。”他把饼塞进孩子蜷成拳的掌心,却触到满手脏污。
孩子不答,只将饼往嘴里死命塞,噎得脖颈青筋暴起。
洪光怀解下腰间皮囊,浑浊的水混着药味喂进去。
“……跟爷爷回城,可好?”他扯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将人裹进怀里。
孩子忽然不动了,沾着泥的指甲抠住他胸前那枚磨薄的纽扣,洪光怀就把纽扣扯下来,放在他手心里。
野狗在旁边呜咽,洪光怀摸出最后半块饼抛过去。
畜生叼着吃食跑开时,他觉出怀中小兽般的战栗。低头才发现,这孩子连哭都是静默的,泪珠子全砸在他襟前浸透陈墨的书上。
“抱回去吧。”老刺史踉跄起身,把孩子抱给小吏,“给他喂吃的少点喂,不然他受不了。”
孩子的呼吸喷在他颈侧,轻得像片将化的雪。
昨夜在祠堂跪了一整夜,洪家的官路要断在他这里,他也没法。
老妻含泪的眼:“你这官当得...连祖宗的体面都不要了...”
晨钟撞破雾霭,他恍惚回到初任县令那日,在衙门前立誓要改赋税。
而今三十年宦海沉浮,竟连稚童眼底的光都护不住了。
……
洪光怀气喘吁吁地扶着酸痛的腰眼抬头,只见凉亭飞檐下晃着盏孤灯,李绥清早已正在石案前撑着头瞌睡,指节被冻得通红。
“先生...”老郡守赶忙上前,喉咙发紧,瞥见青年肩头积着层薄霜,“先生怎的来得这般早?”
李绥清摇摇头,拂去石凳上的残叶,将手炉推至对面:“百姓之事,等不起。”他指尖掠过舆图上的朱砂圈。
洪光怀落座时带翻了竹筒,笔散落一地。
“先生……”
“大人……”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洪光怀苦笑,慌忙拉着袖子去捡,却被青年按住手腕:“不急,大人还是先听我一言。”
洪光怀听罢,重重点头,坐回去。
“凉州近几年收成比往年好,以往凉州的粮食都要从沂州、陈庄高价买来,各路匪患也参与其中。如今进的粮少了,土匪抢到劫不到粮,原本的存量也少了,自然就下山来。”李绥清喝口茶润润喉。
“实不相瞒,现在百姓生活是好起来,但也紧紧够自给自足,也亏得互市开了,老夫裤腰带是一点没松,军饷军粮要从我这里出一部分。于大人在城外驻军,才让孙大圣为首的匪徒不敢胡作非为。”洪光怀道。
“孙大圣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得安宁。”李绥清道,“当务之急,就是清缴匪患。”
“眼下凉州刚刚建成自己的守备军,全仰仗于大人,前些日子刚调走一部分,若是借于大人的兵来剿匪,城中空虚是一个,军饷又是一个……我给沂州写过信……”洪光怀眉头拧成川字。
“军粮不是单靠勒裤腰带就能省出来的。”李绥清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檐角铜铃被西风撞得叮当响,“圣上要整顿十二卫所空饷,兵部盯着各州军户田产重造黄册,这个节骨眼上,沂州牧敢动常平仓的存粮?”
“大人,”李绥清神色认真,“孙大圣始终是匪,迟早要剿处置的。大人可想过不用剿?招安便好。”
“老夫自然想过,前些年同孙大圣谈过一次,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给他官职也不要,说要么拥他为王,要么他自己当山大王。”洪光怀道,“以前他还有些底线,劫富济贫,专挑官道的富商下手,遇到小儿妇女就放走,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太急了,满城的百姓都……”他说不下去。
“以前谈不下来,是因为大人没有军队,奈何不了他。如今有了守备军,他不敢嚣张,但终为祸患,既然没法招安,就打掉他。军粮我来出,军队也可以不劳烦于都督。只要大人下令,在下自会还凉州太平。”李绥清淡淡道。
洪光怀袖中文书被汗渍浸得发软。
前几日快马送来的公文里,户部朱批“着凉州自筹”,字迹力透纸背,分明是阁老们借剿匪名目要削于都督兵权。
于枫凯被削倒是与他无关,只不过凉州眼下全仰仗于枫凯的守备军,他的权一但被削,凉州也将处于危危高楼。
他瞥向亭子外戈壁苍茫处,红日悬在长河之上。
“上月龟兹商队在胭脂峡遇袭,骆驼全部沉进流沙。”李绥清突然转了话锋,从袖中抖出卷泛黄舆图,“商路咽喉被孙大圣掐着,互市税收已跌了不止三成,想要民生活起来,不通商路怎行?”
“大人,朝廷要问罪的。”李绥清展开折扇,露出一双桃花眼,掩面咳了两声,“于都督的兵再能打,能抵得过朝廷秋后算账?”
洪光怀喉头滚动。他岂会不知这年轻侍郎言外之意。北疆十六卫半数将领都出自京城崔氏门下,于枫凯他老爹也是如此。
是如今裴氏崔氏联手,太后垂帘听政,实则操控整个朝堂。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喝于枫凯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互帮互助。
“裴家老太爷上月刚给孙大圣胞弟在刑部谋了个主事缺。您给的官儿大,还是他给的官儿大?这不是剿匪,是朝堂派系借凉州棋盘博弈。”
“洪大人,再不戴罪立功,太后就会将你视为弃子。”
“您说得在理,孙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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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满载而归,寨子里又添新人。”老太守突然压低声音,拳头在案几上重重锤了几下。
“近日在黑市查到了朝廷严格管制的火铳,老夫还怕……”还怕蟑螂蛆虫显于光下时,阴暗处早已腌臜不堪。
茶汤表面浮沫倏地被风吹开,露出下面清澈的茶色。
“所以这出戏,光靠刀剑唱不圆满。”他指尖蘸着残茶在桌面勾勒阒都城防轮廓,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禁军提督上月往户部递了增设火器营的折子,兵部右侍郎却主张裁撤西北边军。洪大人,您说孙大圣背后那位主子,是想让凉州乱,还是让凉州亡?”
孙大圣若只是一山大王,自然不足为惧。他之所以如此肆意妄为,当然是因为背后有靠山。
堂外忽有马蹄声疾驰而过,惊得洪光怀拿着茶杯的手一抖。
“五日后中州漕粮过境,孙大圣必劫。”李绥清俯身拾起一支笔,轻笑道,“届时还请洪大人开城门,放狼烟。”
洪光怀猛然攥住他手腕:“你要用皇粮作饵?若真被劫了——”
“要的就是他劫。”李绥清抽回手,白玉扳指在暮色中泛起冷光,“若是他不来,就烧了他的梁山。”
残阳如血,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案头茶盏里,半片沉浮的茶叶突然炸开细密气泡,恍若风暴前最后的涟漪。
“……”
凉亭上有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洪光怀膝头将将触到冷硬的青砖,便被李绥清擒住手肘。
“大人这双膝盖跪过冻土、跪过河堤……”李绥清指尖点向舆图上朱砂圈出的流民棚,“独独不该跪活人。”
李绥清扶着他,亦如当年他扶起雪地里冻僵的老农,掌心茧子磨过官袍补丁,带起一阵陈年药香。
“先生……可想过做我郡太守府幕僚?”洪光怀其实想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观察了李绥清很久,这人打扮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竟然有粮有兵,深不可测。只是眼下有求于他,对方不说,他根本不敢主动问。
“在下知道洪大人疑心我的身份,”李绥清接道,“在下原是京城来的,路上正是被盗贼劫了钱财,幸得玛巴族公主相救才得以安定下来,粮草兵马,皆出自玛巴。”
“百姓的救济粮此刻已经搬进官仓,明日便可开仓放粮。”
山风忽卷起桑吉的红袍,她给李绥清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站在洪光怀身后。
洪光怀指尖发颤地握着官仓的钥匙,李绥清假装不知,看着洪大人一转头吓了一跳。
桑吉将上次劫了崔氏的账册扔在石案:“洪大人不妨亲自点点,”她红袍扫过未干的墨迹,“看看这些粮可够抵十年河工银?”
桑吉玛瑙珠串缠着未束的墨发,丢了天珠,她就戴了一个抹额。发梢扫过,额间坠着的血玉正映她上挑的眼尾,正如热烈的晚霞。
老刺史踉跄后退半步,官靴碾碎地面的落叶道:“老臣...谢过公主活命之恩。”
“洪大人见谅,明珠怪会欺负人。”李绥清轻笑。
17.第 17 章
“谁欺负人了?”回程途中,桑吉抱着刀,嘴角微微翘着。
“……”李绥清赶快走了几步,“洪大人年老,小心把人吓得一病不起。”
“可是我今天心情不好,就想找个人欺负。”
“明珠殿下总是不讲理。”
“哦?能奈我何?”
残阳将玛尼堆染成枫糖浆色,桑吉的刀鞘正勾着李绥清的蹀躞带,把走出半步的李绥清勾回来。
过了这么多时日,李绥清已经会骑马了,他埋怨地看了桑吉一眼就翻身上马。
桑吉也策马贴上来,惊得两匹并辔的白马交颈厮磨。
“洪老头儿胆儿可比你肥多了。”她俯身解释,鼻尖离他耳垂仅隔片格桑花瓣的距离,“他要是这都能吓到,早些告老得了。”
她的指尖的薄茧碾过他攥缰绳的指节:“怕什么?他辞了,这郡太守换你当。”
李绥清颈后炸起细小的疙瘩,红晕顺着锁骨蔓延至耳后:“殿下分明是故意......”话音被刀鞘挑起的下颚截断。
刀柄托起他下颌,鼻尖悬在他微颤的睫羽之上,格桑花瓣飘落,正巧沾在他抿紧的唇缝。
桑吉的朱砂耳坠晃碎夕阳,在他清隽的眉眼投下旖旎的光。
随行来的森格不知道从哪窜过,雪豹叼着的野雉翎羽扫过李绥清膝头。
桑吉趁机扯歪他玉冠,乌发如瀑垂落:“燕舟,”她呵气如兰,混着格桑花蜜的甜腻,“我心情不佳时,专爱解太子哥哥的玉带扣。”
远处不知哪里冒出来点动静,惊飞了饮水的寒鸦。李绥清慌乱去抓缰绳,却摸到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激得他险些坠马。
“明珠......”他尾音发颤,如风里经幡。
“嗯?桑吉的声音贴上他后背,将人困在马鞍与臂弯之间,暮色将两道影子揉成一对交颈的鹤。
“再唤一声,本殿下就把千里江山许你作聘礼。”
晚风卷起穗子,落在洪光怀清晨埋下的稻种旁。
李绥清望着天际烧卷的云霞,漠北的黄昏,真当比东宫的暖炉更烫人。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地直白,热烈,自由。
……
翌日,金銮殿的牌匾反射出灿灿的光。
罗江的象牙笏板在掌心烙出红痕。他余光盯着垂帘后那抹檀色身影,咽了口唾沫。
“启禀皇上,”王汝林的嗓音在琉璃地砖上打了个滑,“中州单时查出来的隐田之数,就已逾朝廷所记录的五成——”
“王大人好大口气!”崔元庆突然打断,惊得小皇帝手中的念珠断了线。
玉珠子滚过丹墀,正停在罗江膝前,崔元庆道:“先帝赐我崔家丹书铁券时,尔等寒门还在田垄间数黍米呢!”
垂帘忽被穿堂风掀起半角,太后的护甲叩在凤椅扶手上:“罗侍郎以为如何?”
罗江稳住声音,后槽牙咬得死紧:“臣请彻查永业田......”
“罗侍郎,”太后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桌上,温柔的女声缓缓道:“皇上说他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崔元庆跟着附和:“先帝钦定的田制,岂容你妄议?”
李秋旭战战兢兢地挺直脊背:“母、母后息怒......”
“罗侍郎莫不是要学太子殿下?”崔元庆刻意咬重“太子”二字,瞥向龙椅旁空置的东宫座,故作悲伤,“罗侍郎真是忠心耿耿,只可惜啊......”
“臣请革去罗江户部侍郎之职!”刑部尚书孙伟业突然出列,他长得粗俗,与满朝文官格格不入。
“罗侍郎上月查出漕运亏空,当如何解释!今日当堂顶撞太后,罗侍郎可把皇上放在眼里!”
“臣——”罗江还欲言,前排郑怀仁微微转过头,满脸担忧地摇摇头。
昨日他才说过,新政未成,勿与崔氏正面相抗。
崔元庆和孙伟业的话实在毫无逻辑,哪怕再糊涂的人也该看出,今日这群豺狼就是想要把罗江踹下去。
踹了罗江,新政就真的别想推行了。
他们背后有太后坐镇,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无论他们怎么说,罗江都只能咽下。如今太子逝世,新政党就失去了主心骨,只有任他们欺凌的份。
“臣……附议。”罗江紧闭着眼。
“臣附议。”
……附和的声浪撞上藻井,惊起梁间燕雀。
“太后明鉴!”王汝林扑跪在地,额头撞出青紫,想为罗江开脱,“罗侍郎上月查出漕运亏空,实是为......”
“拖出去。”没等他说完,太后声音犹如鬼魅,“杖三十。”
血从王汝林磕破的额角滴落,李秋旭攥住龙椅扶手,他想大声说话,可开口又是一阵软弱:“母后,不若......”
“陛下仁德。”太后截断话头,“可天子之言,哪有收回的道理?”
“朕没有……”李秋旭抓着衣袍,眼泪快要掉下来,看到帘子里太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又把眼泪人回去,端端正正地在龙椅上坐好。
崔元庆的嗤笑混着雨声传来。
如今太后掌权已不再掩饰,罗江等人在朝中就如同在风口浪尖。
如果再给她多些时间,她怕是要称帝。
李绥清的信件还未传来,先前只告诉他小心行事,莫要起冲突,如今这冲突不得不起,他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人能教他做决定,他只能忍下来,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他赌不起,所以他只能当案板上的鱼肉。
“臣,”罗江重重叩首,像是要把血痕印在御前一般,“领旨谢恩。”
“还不快来人,拖下去!”崔元庆高呼。
……
“我看谁敢——”
一道声音如同金光破云,金銮殿的朱门轰然洞开,暴雨裹着檀香冲散了血腥气。
袁太傅站在大殿门口,背后光芒,将整个大殿照得明晃晃。
他官袍上的九章纹气势如虹,那是开国高祖亲赐蟒袍。
袁道平不仅是翰林院众学官的太傅,更是帝师,还是两朝重臣。
他穿上这身官袍,位同丞相,总领三省六部,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老臣,承太子殿下遗志,领辅政太师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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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朝朱紫齐刷刷行稽首大礼,连太后也没想到,裴氏来了兴趣,靠着椅背倪着眼。
“太傅不是要归隐南山?”太后的护甲敲在案上,李秋旭背后一阵发寒。
“本是要归隐的。”袁太傅道,“奈何太子殿下三顾草庐,屡次相求。
老臣实在不敢负天下苍生啊。”
最后一字落地,崔元庆踉跄后退,差点撞翻了鹤灯。
“听闻太后要杖毙谏臣?”袁太傅直起头,透过小皇帝直视帘后,“崇光三年,先帝分明立过铁律,杖刑不过午门,谏官不诛心。”
王汝林中抬头,浑浊的泪混着血水:“太傅……”
太后红唇轻轻勾起,垂帘金钩掀起半边语气像是在打趣:“袁公这是……要反?”
“老臣反的是魑魅魍魉,扶的是李唐江山。”袁太傅听出其中阴阳之意,不惊不乍地还回去,“太后,先帝的旨意,也不听了么?”
“……”裴氏眉毛依然挑着眉,等着他的下文。
“从今日起,六部奏折皆过都改经过文渊阁。”袁太傅握着罗江肩头将他提起来,“罗大人在职期间兢兢业业,应当提拔,望陛下升任其为户部尚书,主理清田。至于崔公……”他冷眼扫过瘫软的崔元庆。
“不如去灵台监看看星象,今夜紫微东移,怕是要遇上水逆。”
暴雨忽歇,一缕金光刺破云层。
天快晴了。
……
半刻钟之前。
宫墙根的麻雀刚啄碎着老太监撒的小米,袁太傅的蟠龙杖已经戳到老太监靴尖。
“刘伴伴,几年不见都不想着我,咱俩可是在净房分过炊饼的交情!”袁太傅蟒袍下摆一掀,“先帝爷殡天那夜,谁保的你?不然你早随他去!”
老太监的拂尘乱颤:“袁太傅莫怪...实在是太后懿旨...”话音未落,袁道平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根糖葫芦塞进他缺牙的嘴。
袁太傅趁势挤过门缝:“甜不甜?太子八岁偷摸御膳房熬的糖稀,可比这粘牙多了!”
宫门侍卫的枪戟刚交叉,老太监苦着个脸摆摆手,亲自追上去。
“袁公!”老太监拎着跑掉的皂靴追来,“这不合规矩...”
“哎呀滚滚滚!”袁太傅拄着拐杖跑得更快了,“今日有正经事,回头找你唠!”
老太监追得气喘吁吁索性不追了,反手将糖葫芦签子插进石狮鼻孔,粗喘着气。
等那道挺拔的身影没入金銮殿,宫门外老太监才吐出嘴里的山楂核。
老不死的,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唠。
鹩哥扑向朝阳,羽翼掠过那连檐角逗精致的房梁,叮当声惊醒了满朝朱紫的旧梦。
袁道平重新上任,无疑让新政党有了主心骨,有了能和太后分庭抗礼的势力。
太后把握着小皇帝又如何?在朝的大臣有一半是袁道平的学生。
有袁道平在,谁敢动他半分!
他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在朝堂之上受了欺负,他自然要亲自讨回来。
朝堂之上,那个插科打诨的老顽童已然蟒袍一震,成了悬在佞臣头顶的镇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