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剑若绾封侯印》 1、大意中药 华垣街上灯火通明,往来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大周夜不闭市,只在戌时宵禁,因此夜间市坊也热闹极了,又逢节日将至,人群在华灯彩绸装饰的道路中流动如游鱼。 欢腾的人流中,两个身形矫健的男人拨开迎面的行人,行色匆匆低头赶路。 圆脸的唐止抽空从怀中掏出黄麻纸,把刀夹在腋下,捏着炭笔冥思苦想,憋了半天画出几笔,把纸往顾晏钊面前一塞,道:“嫌犯长这个模样,别认错了。” 顾晏钊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沉声念道:“……李五。” 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唐止随口问:“你见过他?” 顾晏钊神色如常,否认了:“没有。”他道:“既然要抓捕,就快走吧。” …… 今夜人多得出奇。 临街的灯笼铺子前,老板正招呼伙计把新扎的灯一一整理好,预备着再晚一些挂上屋前的灯架,好趁着夜色招揽客人。 他往后退了几步,指挥着伙计们摆弄灯具,没留意与路人撞到了一起。 被他撞到的是个瘦高的年轻公子。 灯笼铺老板连忙赔罪,没等来对方说话,一道刺耳的声音先钻进了他耳朵。 “这位公子,来算一卦吧,老朽算了三十余年,人人都道是老神仙下凡,十分灵验。公子,两文钱一卦,知祸福测得失。” 灯笼铺对面的算命摊位上,摊主老头正抓着方才路过的红衣小姑娘衣袖,眼睛却盯着小姑娘身后那年轻公子叫嚷:“公子,您命中有贵人相提携啊,我再给您算算财运……” 灯笼铺老板如临大敌,也顾不上什么得不得罪,连忙躲回了铺子里。 自三日前这老头把摊子支在对面起,自家门前就没安生过,来往路人凡是势单力薄的都要被他纠缠一番,还连带着影响了自家生意。 灯笼铺老板烦不胜烦,出言喝止过一次,反被老头当街咒骂了半日,这下倒是不敢轻易招惹这疯子了。 临街做生意的店家都见识过其厉害,只希望这次能快些了事。因此听见动静围观的人不少,却无人上前劝阻。 姑娘左右环顾挣脱不开,眼见人越来越多,被气得不轻,又不好当街发作,只能压低声音说:“去去去,我们不算,你快放手。” 老家伙精明得很,一眼就看出了谁是主子,又瞧着二人年岁都不大,索性张开手臂耍无赖,拦着不让人走。 “公子,这大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您就来算一次吧,老朽我保证给您算得明明白白的。” 年轻公子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想要上前护住自己的婢女,又被老头凶神恶煞的模样吓退了,纠结苦闷一时忘了喝止。 “再不松手我就要你好看!”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凶,不懂规矩。来者就是客,怎么计较这些,老朽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诚意,我都这么有诚意了,公子你何不来试试?” 三人拉扯不休,挡在了路中间,不知情的路人见又是无聊的揽客戏码,纷纷躲着走,那公子站在一旁,张嘴呜呜啊啊地叫,急得直跺脚。 竟不知是个哑巴,难怪被人刁难却束手无策。 走在前面的顾晏钊步伐不停本不想现在管这桩闲事,忽然脚步一顿回头仔细看过去,认出了老头,连忙喝住他,把那小公子护在身后:“吴双全,三天前才挨了板子,又不长记性了?” 这人是城里出了名的泼皮恶棍,专挑势弱的以算命由头坑骗财物,无钱便要死缠烂打诬告闹事,有不少倒霉的最后都只能给钱了事,官府抓了许多次,屡教不改。 吴双全浑身一个激灵,叫了声“周大人”,立即松了手:“哎呦您怎么在这儿,我这也没个东西孝敬……”抬头瞧见对方脸色不好,又赔上笑道:“周大人,我可没犯事儿,正当生意,这回您可管不着我。” 他这一声“周大人”叫的正是顾晏钊。 顾晏钊还未出声,身后的唐止就冷哼一声:“你的生意干的都是什么勾当,还要我们来提醒你?” 吴双全搓手道:“大人别动气,我哪敢再犯呐?这回真是看家本领,您瞧我这摊子都支起来了。” 顾晏钊抚着刀鞘,递给他一个“你打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的眼神:“再不滚,周某就只好请你回府衙地牢里坐坐了。” 他生了一副凌厉五官,面色冷淡不怒自威,一个眼神看过来,无形之中带着令人畏服的压迫气势。 二人气势汹汹,眼见势头不对,吴双全干笑两声,忙不迭地摆手:“不成不成,老朽家中还有事,今日不做生意了。” 唐止眼睛瞪得溜圆,皱了皱眉,补上一句:“再让我们遇到你当街招摇撞骗,绝不轻饶。” 吴双全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他手上动作利索,三两下降下招牌,把算命的家什器具用桌布包了挎在肩上,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脚底抹油溜了。 红衣小姑娘理了理衣袖,愤愤道:“就这么让他跑了?” 她约莫十五六岁,颦着一双细细的柳叶眉,脸色因气愤红扑扑的,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可爱。 顾晏钊眼也不眨,转身叹道:“他是个云州的泼皮,难缠得很,抓了也无用,你们今后多当心就是。” 话到这里也只能作罢。 年轻公子先反应过来,对着顾晏钊弯腰一礼,很是感激:“啊啊啊……呜呜嗯。” 红衣小姑娘见主人如此,也恭恭敬敬地道了谢。 顾晏钊没听懂他哼唧了些什么,目光在主仆二人间一个来回,落在那公子的银纹绞丝小褂上,又淡淡地收回了惯带的审视。 个高腿长,相貌倒是不凡,只是身体看着孱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他在云州两年,与叫得上名号的富户公子打过不少照面,印象里却没有这等人物。 “夜深了,无事不要往人少处去,早点回家。” 顾晏钊有意提醒对方吴双全可能不会罢休,找准了机会还要去而复返。年轻公子听罢面色微变,又上前呜呜地想说什么,离得近了,顾晏钊还能闻到他衣服上清甜的皂角气味。 他不动声色地跟对方拉开了距离。 “啊啊啊唔。” 公务在身,顾晏钊不愿再耽搁,点了点头就算回应。 他一走,唐止也跟着迈开了腿,二人急行而去,一转眼就只剩下远远的背影。 这不起眼的一幕,尽收远处瞭望台上的武侯眼底,红光跃动间,独属于官府的搜火令传递到了下一处瞭望台。 …… 主仆二人留在原地,却没按照顾晏钊的吩咐立即离开。 夜风卷起街边悬着的彩灯斑驳光影,映在年轻公子莹白的侧脸上,像一幅摇曳的画。 聚集在此处的行人兀自散去,一旁灯笼铺子的老板也已经将灯挂了起来,摇着头喃喃自语道:“倒是奇了,平日里怎么也赶不走,府衙的武侯一来,跑的比兔子还快。” 伙计打着哈哈,也附和着说:“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红衣小姑娘盯着他们走远了,又抬头将瞭望台上的武侯动作记在心里,才迟疑着问:“主君,为何要打草惊蛇?” 他们一路尾随,为掩人耳目都是挑人少的摊位隐藏行迹,谁料主君竟临时起意将腰间的白玉佩珠暴露在算命摊前,引得老头见财起意动了心思。 两个武侯离得近,她不知主君有何用意,又不好当着围观的众人直接动手解决那老泼皮,这才闹出了动静。 她心中忐忑,却听见主君笑了笑。 年轻公子喉咙里的嘶哑褪去,他轻咳一声,嗓音清雅从容,一改刚才的窝囊畏缩样:“不必跟了。” “主君的意思是这个人无用了?” “不。”何殊尘勾起唇角,道:“我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他。” …… 耍乐的扎堆去,人群被大街中央的河道冲散成两股浪潮。 街道中段因为初建时排污运料接入了一条河道,河水连接着护城河里的活水,后来不愿浪费财力填埋索性便作了航道,这几年岸边草木繁盛俨然成了一景。 此时,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一条画舫穿过小桥悠然而行,船舱里飘出缠绵的琵琶曲,与窈窕窃语的美人一并,惹得岸边围观的百姓激动不已。 与地下的热闹相比,上面则显得冷清许多。 临街一间商铺的屋顶上,一块黑色的巨大毛毡突然动了动,昏暗光影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接着它如同人伸懒腰一样,从紧缩着的一团拉展开两边变成了一整片贴在了屋顶上,半晌从下面传出一个刻意压制住的声音:“玘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等了片刻没人回答,那声音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你睡着了吗……周玘?你也哑巴啦?” 大有听不到回应就誓不罢休的意思。 “玘哥,人家害怕,你理理我嘛……” 故作柔媚的声音第三次落下时,角落里一个声音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唐止!你要是再学昨天那女人说话,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早说嘛,嗓子怪难受的。” 唐止嘻嘻笑了声,一把掀开头顶的毡布,露出一张白净稚嫩的脸,笑眯眯道:“这不也是为了提神嘛,我以为你这闷葫芦睡着了——唉这可是你教我的。” “少来,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个了?” 角落里的人没好气地说:“下面闹成这个样子,你倒还有心情玩,提起精神看紧点,别让人趁乱跑了。” 唐止扭头去看他,把这稍带斥责的话没放在心上。顾晏钊是前年从漳州来的新人,年纪不大,但为人直爽,在武侯中一向很受喜爱,会不少机关巧技,算他半个师傅。 他脾气好,教训人素来都是嘴上说说,却从不真的发难。 唐止把视线投向远处河岸边的人群。场面开阔,他很精准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才回道:“放心吧,有我呢。这小子被人家姑娘迷得走不动道,正凑在桥边看热闹。” 顾晏钊短促地“嗯”了一声:“继续盯着。” 唐止闻声却听出了一丝古怪,疑道:“你这嗓子怎么哑了?” 顾晏钊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黑暗中唐止甚至察觉到他的状态有些过于紧绷了,但顾晏钊只平淡道:“无事,久不进水喉咙有些干。” 这话说得不差,他们赶路匆忙,午间饮了些烈酒又滴水未沾,几个时辰下来难免会口干舌燥。 唐止不疑有他,动了动胳膊,换个舒服的姿势托住下巴,叹了口气:“本来节前老爷休沐,咱俩也不用领这苦差事,谁成想遇上这倒霉鬼,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掐着时间昨日去偷刘老太爷的宝珠,谁不知道那老东西爱财如命,这下好了,又得闹得满城鸡飞狗跳。” 唐止越想越觉得憋屈。 想来也是自己嘴欠,非要在刘老太爷抱着府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痛诉“宝珠三代单传,是我老刘家的镇宅之宝,丢了珠子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还不如死了算了”的时候嘀咕了一句:“物件丢了再买个一个不就好了,反正爷爷孙子几世同堂,也不算违背祖宗。” 偏巧那刘老太爷耳朵尖,实实在在听了个正着,气的胡子一翘就要扑上前与他拼命,被其他兄弟眼疾手快拦住了才没能成功。 府君正头疼这老家伙如何安置,一瞧他又来添乱,大手一挥:“唐止,你和……周玘去跟着刘家的府丁再走一趟,务必要将东西追回。” 唐止欲哭无泪,眼见刘老太爷颤抖着手余怒未消还要起身,连忙拉着顾晏钊领命退出去了。 真是做年遇见闰月,倒霉透了。 更气人的是自己趴在屋顶不能轻举妄动,下面的贼人却看起了花灯,光看着就觉得肝火旺盛。 顾晏钊显然没忘记谁才是始作俑者,冷声提醒他道:“你不多嘴,现在趴在这里的人就该是张哥了。” 唐止尴尬地摸摸下巴,没敢反驳。 过了一会,他示意顾晏钊看下边抱着胳膊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的灰袍男子,小声说:“喏,这个就是李五。玘哥,这家伙胆子也是真大,官府满城搜捕,他还不忘凑热闹去看花船,该不会忘了自己行窃这事儿了吧?你说会不会是刘家的下人搞错了人,不是他?” “守门小厮亲眼见他翻墙逃走,街坊也有行人目睹,应该不会出错。” “远远瞧着样貌端正,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干出这种事。” 顾晏钊叹道:“作奸犯科与形貌有何关系?仪表堂堂的也不见得都光明磊落。” 唐止笑起来:“千人千面嘛,我看他分明就是不入流的小贼,真不知为何府君大人命咱们不要轻举妄动,直接上前亮了腰牌把人拿下不就成了!要我说咱哥俩,不,玘哥你一人动手就能料理了他。” 顾晏钊哼了一声:“那还要你来干什么?” 唐止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来协助周大人缉拿逃犯,怕你佳节又彷徨,中途啊误入温柔乡,另行监察之责。” 顾晏钊懒得跟他贫嘴,笑着说了句油嘴滑舌。 唐止盯着盯着犯了困,目光被那明灭的灯火吸引去,又勉强打起精神。 烟火攒动,照得行人衣裳如一簇簇绽放的花朵,看得他心中一动,羡慕道:“这花灯真好看啊。玘哥,什么时候你升官发财了,也带我去上京见见世面呗。” 顾晏钊提不起兴致,愣了愣才道:“为什么是上京?” 唐止叹道:“八月十五快到了,不是人人都说上京的中秋夜最美么?圆月当空,万家灯火,啧,简直想象不出是什么景象。” “那是谣传。”顾晏钊无奈笑道:“上京的宵禁更严,夜里不许太晚出来,还不如云州。” 唐止不信,只当他不解风情,道:“我娘就是上京人,她在上京的大户人家院里做过婢女,我总能听她讲起那些故事。” 他眯起眼睛回忆道:“云州虽说精彩繁盛,却也比不上帝都一二。我小时候听从上京回来的叔伯说,上京天子脚下,十二条御道三十四城门金砖玉砌,传闻都说是珠玉铺地呢,威武华丽如临仙京。尤其是朱玄二街上的踏歌舞和西城墙边的火树银花,乃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我做梦都想一睹为快。” 他没去过,把这些传奇一般的故事听了许多遍,心中时不时想象上京究竟是怎样的繁华之地,自然十分憧憬。 顾晏钊沉默着听他说完,抬头望向头顶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开口:“天子脚下,上京的人间太平象真真假假哪里能看的穿。” 烟花在头顶“轰”地炸开,满天绚丽的花火转瞬燃烧怒放,唐止冲他侧着耳,面露疑惑提高声音说:“啊?玘哥你说什么?” 顾晏钊不甚在意,淡淡道:“没什么,我一介武夫想升官发财做什么?只求吃饱肚子有个容身之地,安生过完后半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玘哥你这想法就不对了,你长得周正,家室也清白,整个府衙数你办事最让大人放心,有提拔露脸的机会大人也一定会先想着你,齐文岳上回抢了你的功劳还不是他撺掇冯家小公子……罢了,我想起来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惯会讨巧卖乖!” 唐止嘴皮子不停,恨不能将满腔幽怨愤懑尽数吐给他听,兄弟几个上到四十好几的张哥下到不满十五的小豆子都对唐止的啰嗦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顾晏钊一个耐性出奇得好,往往不但能听完他的话,还能表达一两句见解,他自然更喜欢缠着顾晏钊倒豆子。 黑暗处的顾晏钊似乎是真的乏了,一声不吭地蹲在墙角,只听着没有搭腔。 他们蛰伏在华垣街已有小半时辰,从白天一路找下来也早就累了,说这些话不过是过过嘴瘾。 见顾晏钊不说话,唐止于是也安静下来专心观察着灰袍男子的一举一动。 但其实顾晏钊出了点意外。 他猫腰躲在离唐止五步远、参差不齐的屋檐上,借着侵街搭建的阁楼死角隐匿身形,搓了搓汗淋淋的手心,险些一滑抽飞手边的青瓦,这才发觉自己隔着衣服出了一层冷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 习武之人的身体一向敏感,一旦有任何异样都瞒不住,但他却等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有问题。 顾晏钊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去拔刀。 武侯所配的刀都是由厚铁打磨,重量是一般刀具的两三倍,个中好处就是能以巨力挥砍造成致命伤害,然而不出意外地,他拔不出自己的刀了。 真是夜路走多了,武侯也能遇到鬼。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晏钊立即抬眼看向毫无防备背对着他趴在屋顶上的唐止,薄唇轻抿,眼神一分分冷下来。 顾晏钊从不肯让人触碰贴身之物,平日里来往的人更是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不可能有人寻到机会在他的饮食上做手脚。 就连昨日唐止拖他去喝酒,顾晏钊也趁唐止不察,暗地里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过毒,确保每一样菜品都没问题才动的筷子。 这东西发作的慢,没有当场就要了他的性命,不像寻常市面上惯用的药物,效果似软筋散又不似其来势汹涌。 是谁这样费尽心机要对付他一个小小的武侯,但如果要下手,为何又要用这种效果甚微,只能拖延时间而不会致命的方法? 肌肉的短暂无力充其量只能在交手时束手束脚,对顾晏钊这种人来说,不会在对付一个小蟊贼时造成太大影响。 他想了想,问唐止:“还有力气吗唐止?等结束了咱们去喝点?” “行啊。”唐止扭头高兴道:“你也觉得不错吧,醉阳楼的凤圆梨花酿那真是名不虚传,口感一等一的香醇。” “不错。”顾晏钊紧了紧手指,道:“有机会你帮我再捎两壶,我想带回去慢慢喝。” “行,改日饭后我去看看。”唐止一口答应下来。 唐止没问题。 只有自己中了药。 顾晏钊谢了他,伸手从袖口撕下几圈布条缠在手腕处,用牙咬着末端扯紧打了死结,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两只手的血液都开始流通不畅,但痛感来临的同时也让他感觉重新有了紧绷的力气。 入秋的夜晚已经有了冷意,丝丝缕缕的风吹在脸上,像要往身体里钻。 顾晏钊将手搭在腰间的短刀上,触到一指滚圆,这才发现在华垣街上捡起来的红珠串尚未归还给失主,皱眉压低了身体贴近屋顶。 一缕几不可闻的香甜气味正在这时从袖口钻入他鼻腔,顾晏钊再去仔细闻,气味又消失无踪了。 他浑身一僵,想起一个人。 半个时辰前,他和唐止还在街上替对方解过围。 竟然……是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灰袍男子 云州地处西南,依靠河网密布、水系发达沟通五州,民风淳朴开放。 今日又正值祭祀河神的重大节日,上到耄耋下至黄口小儿纷纷涌上街头,取出早早准备好的彩灯放入河水中祈愿。日落前就已有了夜间街市灯火璀璨的前兆。 河道两边的人群依旧十分亢奋。 月圆时分,各式花灯在河水里满满当当地聚在一起,承载着人们的美好期盼,顺流飘向远方。 戏台上,小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探花郎迎娶公主的故事。游行花舟歌舞暂歇,船侧美人似乎是有些疲乏了,斜倚在栏杆边,伸出手整理鬓发两侧的簪花,两截藕一样的手臂在纱衣的遮掩下若隐若现,身姿婀娜尽态极妍。 岸上观景的人不住赞叹:“不愧是云州第一美人郎邱月啊,要是能娶到她做媳妇儿,就是叫我立即从水里跳下去我也愿意。” 有人笑他不自量力:“美人身后有一条街的少爷公子追捧,哪里轮得到你。” “快看,快看!美人对我笑了。” “看个屁,她对街上的狗也这么笑。”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灰袍男子挤在人群中踮脚张望,眼睛里映出水面上波光潋滟的景色,四周欢笑不断,有浪荡的扒在围栏边投花高声起哄,赢来了不小的附和。 他跟着人群连连叫好,贪婪地盯着画舫上美人的一举一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唱一个,唱支扬州的曲子来听听!”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视线寻了过来。 郎邱月抬眼去瞧岸边,兜兜转转最终将视线落在灰袍男子身上,对视片刻后,红唇上扬恬然一笑,弯了弯形状漂亮的眼睛。 云州的水土养人,小娘子都娇嫩得能掐出水来。那笑起来的模样真是惹人生怜,说是倾城之姿也不为过。 灰袍男子陡然看入了迷。 见他上钩,郎邱月立即掩唇叫来贴身婢女,冷声吩咐:“去告诉主君,人已经过来了。” 婢女应了声是,悄悄退出船舱,另搭上小舟往岸边去报信。 岸边,灰袍男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还以为郎邱月对自己有所回应,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没留意碰在了前头站着的男人身上。 他伸手推了一把那人,想也不想催促说:“让开点别挡道。” 藏蓝锦袍的年轻男子一脸莫名,转过身斥了一声:“你推我做什么?” 灰袍男子瞪他一眼,注意还没收拢:“我什么时候推你了?人这么多你怎么就认定是我?怕不是来讹人的吧。” 蓝衣公子无故让人推了一把,还被倒打一耙,自觉被冒犯的不浅。 当即眯起眼睛上下一扫,看清碰到自己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矮个子男人,啐了一口:“我道是谁,什么时候云州地底下的侏儒也敢钻出来出言不逊,不怕折了牙嘴么?” “你!” 灰袍男子听他张口就是羞辱之词,红着脖颈高声嚷起来:“我又不是有意为之,你怎么出口辱人?” 旁观的人询问同伴:“这怎么吵起来了?” “这帮人寻衅还用找什么理由?” 有人认出了蓝衣公子,讶然道:“小点声,这不是冯家的小儿子吗?他怎么在这儿?” “他一贯追着好看的夫人娘子跑,近来又对醉阳楼的花魁郎邱月上了心,不在这儿才奇怪。” “这种热闹怎么会少了这些少爷公子,别看了小心惹祸上身……” 这些议论纷纷自然没避开人,冯小公子后退一步,当胸一脚将灰袍男子踹翻在地,惹得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叫。 他盯着人爬起来,才补上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同我说话。” “本就是你占着位置拦住我去路,仗着有几个子就蛮不讲理横行霸道……” 冯小公子一脸轻慢地拍拍被碰到的衣角,居高临下说:“讲理?爷的话就是道理,我打八岁起就在云州城横着走,哪有你什么叫嚷的地方!” “公子,公子不可!” 他正要继续发难,身旁贴身小厮连忙拉住他上前耳语几句。 冯小公子听完了小厮的话,脸色微微变了变,想起什么,这才甩了甩袖子作罢:“算了,小爷我今儿个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还不快滚。” 若在平时,这小混蛋早就招呼喽啰们一拥而上非打得人去一层皮才肯罢休,但今日情况稍有不同,身后乐坊载着月娘子的花船还未行远,他连日苦心营造的文雅做派还得顾着。 况且今日出门前,兄长还特意叮嘱过要他近几日低调行事。 他那大哥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如若谁不顺他的意,私下还不知能给人使什么绊子。 父亲不在家中,他暂时不敢忤逆兄长的意思。 这场冲突本该到此而止,明眼人都知道应该顺着台阶下去夹着尾巴赶紧远离这尊煞神,冯小公子已经落了话,再纠缠下去那男人也不占什么便宜。 众人觉得无趣,纷纷作鸟兽散。灰衣男子拍拍衣襟,小声对着冯小公子的背影低骂了一句。 “这小娘养的……” 这话很快被淹没在周围喧杂的声音里,本应该没什么人听到。 灰袍男子心有不甘,转身欲走,猝不及防被人揪住后领猛地拽了一个趔趄。 他惊魂未定,抬起头便直直对上了冯小公子因发怒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灰袍男子愣了一瞬,被掼在地上还有些发懵。他着实没有料到那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年轻人能有这么大力气。 对方居高临下,脸色像凝了一层蜡:“你再说一遍?” 冯小公子平日里备受宠爱,所到之处排面十足铺张奢靡,外人看个热闹私下里只道他恃宠而骄罢了,知道底细的多少看得穿这里头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冯家到这一辈香火稀薄,只长成了两个儿子。长子师承云州名流,虽算不上才艳四方,但也颇有所成。 次子的名声就大不如其兄,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实打实的酒肉纨绔,得了冯家老太爷的宠爱也上不得台面,只因出身不太光彩,亲娘是个逃亡来的浣衣婢,得逢宠幸才入府安身做了冯家妾。 这在云州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知道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一传十十传百,闲言碎语传进了娘俩的耳朵里。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说的话虽难听,实际情况却八九不离十。 冯小公子外面再如何风光,回了家也得夹着尾巴应承嫡母和长兄,他自小就听惯了主母的明嘲暗讽,动辄就是忘恩负义勾引主君的刻薄咒骂,这些话就如同毒蛇的信子,稍有动息就能引起幼时深刻进骨子里的恐惧。 现在竟然连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乡巴佬也敢当面找他的晦气,岂不是摆明了拿他当笑话看? 脑中父兄的规矩嘱咐都烧得一干二净,他阴着脸,细长吊梢的眼睛透出一抹无处发泄的恨意,一挥手叫来了身边拥簇的家丁:“好好教教他,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冯家家丁都是膘肥体壮的打手,从四面围拢过来压迫感十足,人群硬生生给分开了一圈,不少人都等着看热闹,起了小小的骚动。 …… 这一幕自然没能逃出屋顶上的两人眼底。 “玘哥!”唐止浑身肌肉紧绷,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那家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果然出事了!” “立即下去控制住他,否则打起来很容易出乱子。”顾晏钊翻身跃起,迅速跳下阁楼:“你去通知巡逻武侯,让他们封住街口别让人跑了。” “我这就去!”唐止飞奔而去。 说话间,岸边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灰袍男子被冯家家丁拦腰抱住狠揍几拳,摔倒在地痛叫连连,也不管不顾开始破口大骂:“你这泼皮,当街行凶目无王法,该遭天打雷劈!你迟早要倒血霉!我若得势,定要你好看!” “老子跟你没完!” 冯小公子站在两名家丁身后,连连冷笑:“很好,原来你还有力气嘴硬,看来是教训不够。” 下人们观察着他的脸色,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冯小公子眯起眼睛,扬手喝道:“给我狠狠地打!”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无人关心挨打的是何人,甚至连戏班子的曲调都丝毫不受影响。 灰袍男子竭力反抗,与家丁你来我往地扭打在一起。但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几次被踹翻在地后,只好滚进人堆里,在众人脚下躲避拳头。 慌乱中忽然听见几声惊呼,他狼狈地站起身,被乱拳打在后腰,踉跄几步,痛得说不出话。 远处一个沿岸巡逻的武侯发觉异常,也警觉起来,正穿过人群朝这边靠近。 官府的人来了! 灰袍男子余光一瞥,脸色顿时大变,心道不好,竟然一时忘形耽搁了要事。 他作势要奋起发难,趁着冯家的人抬手的瞬间,抱住脑袋从家丁胯/下滚过,然后起身一把抽出来不及反应的冯小公子腰间短刀,劈手砍在他臂膀上。 “啊!”冯小公子惊叫一声,慌忙后退,一个不稳摔在了家丁身上,被几只手同时扶住才没有当街出丑。 灰袍男子一击即中,却没有趁机多刺几下。在所有人愣神的功夫,丢了刀转头就往人堆里跑。 “你死定了!抓住他,给我抓住他!”反应过来的冯小公子一抹右臂蔓延出来的血,指着他的背影怒叫:“把他给我抓回来!去啊,愣着等我吗?今天跑了人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府去。” 家丁们乱作一团,一窝蜂扑上去,生怕一个迟疑后头那尊佛爷要他们好看。 后面眼见异状横生加快脚步赶来的顾晏钊拨开人群,心急如焚:“让开!让开!” 他一把推开前面看热闹的人,入目却只有恼羞成怒的冯家人和周围一圈不相干的男女老少, 顾晏钊内心叫苦,硬生生压住了到嘴边的话。 冯小公子显然不能理解顾晏钊此刻的心情,白了他一眼,心有余悸道:“看什么看。” 顾晏钊:“……” 一群人面面相觑,表情都异彩纷呈,饶是顾晏钊也被这突然的变故逼停了脚步。 离得近的一个男人还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你来迟了呀,好戏刚散场。” 顾晏钊今日本不当值,一身粗布衣衫,头发跑的凌乱,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当差的,男人还要再调侃几句,被顾晏钊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散开,都散开!官府办事!阻挠者严惩不贷!” 他当机立断掏出令牌,强行分开拥挤的人群,一路狂奔追去。 冯家的家丁没跟住人,胡乱找了一通就撤回去复命了,但所幸灰袍男子跑的并不快,姓冯的唯一帮上的忙就是把人打得鼻青脸肿,耽误了这么一会功夫,顾晏钊还能远远看见他一瘸一拐的背影。 这条街南北贯通,左右街巷口也极少,再加上过节人挤人都往一处去,如果唐止及时通知了附近的武侯,不出半柱香,灰袍男子就会因围捕不得不停下。 顾晏钊越靠越近,快速奔跑的同时感觉体内的药力隐隐有失控的征兆,不由得分心压制,前头灰袍男子也发现甩不掉这个紧追不舍的家伙,果断从路人手中抢过一架木车推翻了甩向身后。 顾晏钊一闪身匆忙让过迎面而来装满时蔬果子的三脚木车,借力从临街的茶棚架子上翻过去,几个大步已经追到了灰袍男子身后。 他身手不错,早年又练过童子功,飞檐走壁也不在话下,一路上各种人为障碍都没能拌住他。 灰袍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扭头见他已经追了极近,急到大叫:“我与大人不曾结仇,今日……今日你放我一马……” “来日我定会重谢你!!我有的是钱!要多少有多少!” 顾晏钊不为所动:“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却欺我单纯善良,是何居心?” 灰袍男子在人群中左冲右闪,体力明显不支,骂道:“少他娘的戏弄我!” 他又连翻拉扯了几个过路人,惹得一路上惊叫怒骂不断,顾晏钊匆忙之中还要安抚百姓。刚接住大娘怀里被撞飞的竹筐又要扶住摇晃的灯笼架子,哪个方向都有人拦在面前,定睛一瞧,灰袍男子奔跑的方向一转,随后拐进了一条巷子。 他追上去,灰袍男子靠在巷子的土墙上,双手扶住膝盖不住地喘气,看见他,认命般斜他一眼:“今日真是撞了鬼了,遇着你这么个愣头青。” 巷里无灯,只有大街上隐隐约约的光影照出面前的一方地界,饶是顾晏钊目力极佳也看不透更深处的黑暗。 街心瞭望台的大鼓远远地响了一声,顾晏钊回头一看,只间赤焰光茫微弱,不知是在向何处通传消息。 他没急着上前。 灰袍男子神情有一丝放松,这时候倒毫不顾忌地开始打量起他来。 “你这横眉怒眼的模样,断不是我们云州长大的。” 他被人一拳揍在脸上,鼻梁连带着右眼高肿起紫块,还有功夫揣测这些有的没的。 “穷乡僻壤出身,来此讨一份富庶差事罢了。”顾晏钊哼道:“阁下倒是好眼力。” 灰袍男子盯着他腰间的铜镀圆石带钩,意有所指:“稀罕啊,你可不像是个听话任人差遣办事的。” 顾晏钊眯起眼睛,抬手扶腰遮住那道窥探甚多的视线:“在其位谋其职,哪来那么多的讲究。” 灰袍男子低声喘着气:“好话说尽你听不进去,不怕我日后出来找你麻烦?你可知我是什么底细?你是谁家的后生,跑来做这闲事?为官府两三两银子的俸禄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确实是不够看。” 顾晏钊掂了掂腰侧瘪平的钱袋,悠悠道:“买酒吃肉不能尽兴,倒也是一桩烦恼。” 灰袍男子一脸了然,说:“待我出城安顿下来,好处定然少不了你的。” 顾晏钊撇撇嘴:“这是哪里的话,阁下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行贿于我,落人口实可怎么办?” 他本就眉目俊朗,收了气势刻意放松时,不笑也很好看。灰袍男子多看了他几眼,满目狐疑。 这人油嘴滑舌,全然不像是官府当差的,倒比他还像个地痞无赖。 下一瞬,像是印证他心里想法似的,顾晏钊吊儿郎当地接着说:“在官府当差,周某还得要点脸面。” 灰袍男子“呸”了一声,只当他嫌少:“装模作样。” “这不是还有力气。”顾晏钊单手握刀,侧身靠近他:“怎么不跑了?” 灰袍男子朝巷子里瞟了一眼,回过头来盯着他:“府衙大牢里吃住不愁,还是被你抓回去更划算一点。” “是这个道理。”顾晏钊笑了:“挺会算账。” 灰袍男子垂下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汗:“少废话,快些动手。” 顾晏钊一步一步走上前,拽下腰间的缚绳,正欲将人绑了带回去,唐止的大嗓门突然远远地在身后响起。 “玘哥!大人有令,即刻绞杀!即刻绞杀!” 顾晏钊抬头,身体已经快一步猝然扑向前:“李五!别慌,你听我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雕花卷草 寻常盗窃不会处以极刑,最多也不过断一只手足,就地绞杀却是实打实的要命,两者相较还是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顾晏钊心中一紧。 临行前,李五的同伙被抓住带回府衙,与他们二人在门口擦肩而过,随后内审外捕两线并举。 如今四五个时辰已过,想必是审出了结果。 顾晏钊这边脑中飞转,那边灰袍男子果然受了刺激,一瞬间猛地窜跳出去,左手一扬甩出一把刚从墙上扣下的石粉,劈头盖脸地洒向顾晏钊。 纵然早有防备,那石粉也让他视线受阻呼吸不畅,顾晏钊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冲上去,还没够着灰袍男子的衣角,迈出的左腿突然软了一瞬,整个人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眼前一黑。 灰袍男子回头看他一眼,慌不择路地冲进巷子右侧一扇半开的角门里。 “玘哥你怎么样?”唐止追上来,见他满头满脸的石粉,吓了一跳:“眼睛怎么样?说话啊。” 眼睛无碍,他躲得及时又背对风口,没让那些致命的粉末飘进眼中,否则这辈子都得残废。 顾晏钊意识恢复清明,翻身想起来,腿却使不上劲,说:“我没事,愣着干嘛,赶紧追。” 唐止不放心他,犹犹豫豫道:“还追?” “不追人都没影了。”顾晏钊扶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就要进那扇半阖的门。 “玘哥,玘哥你做什么!” 唐止脸色一白,扑上去扯住他的袖子:“那地方官家人进不得!” “怎么进不得?” 顾晏钊回头不解道:“这院子难不成还会吃人?” “比吃人还可怕。”唐止咽了口唾沫,拉着他硬给拽回来退到三步之外,还觉得不够远。 顾晏钊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神色不太对劲。 他又转头去看那扇门。 那扇普通的小门雕着早些年时新的卷草纹,不过却卷成了一种扭曲的兽形。青铜门环锈迹斑斑,门上的漆也掉了大片,像是许久都无人居住过,从里透着一股荒芜古怪。 先前太黑,他站在巷口一直没发现深处还藏着这样一个小门。 顾晏钊上下一扫,目光停在卷草纹的兽眼上,觉出些不对劲来:“饕餮兽纹?寻常卷草纹不会做成这种样子。” “饕餮纹多用祭祀礼器,谁会把这东西刻在门上?贪欲不满么?”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和数道脚步声,顾晏钊和唐止回头,一队武侯举着火把围在巷口,队伍从中间分列开,手提长刀的青年从后方走上前,身上铠甲在火光中透出金属的冷色。 林蔚嘲讽道:“唐止傻就罢了,你的脑子也被摔没了吗?”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顾晏钊也没给他好脸色:“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看你的笑话。” 顾晏钊反唇相讥:“林大人还是顾好你自己吧,当心说风凉话再闪了腰。” 林蔚听出他又在翻前几日比武会上自己失手被人掼倒在地落了腰伤的旧账,心中顿时火起:“住口。” 顾晏钊正色道:“有话快说。” 林蔚却不答了:“等回去了,府君自会告诉你。” “林大人可真会卖关子。”顾晏钊慢慢直起腰,忽又想起来,回头看着唐止:“你遇见林蔚了。” 他虽然在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唐止知道瞒不住他,只能点头。 眼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唐止扯了扯顾晏钊的袖子,小声解释说:“林护卫当时正在街边寻人,遇见了报信的我。他身上有府君手令,传话来说上面下令要即刻绞杀,我才急忙去找你……一时着急还险些害了你。” 他垮着脸,把脑袋往顾晏钊面前伸:“玘哥,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吧。” 顾晏钊好笑地推开他:“打你做什么?本来就傻,打坏了岂不是要拖累我?” 林蔚是府君从小买进府的亲卫,跟着府君辗转多年,负责府衙内的安全和护院操练,轻易不会干涉武侯的事。事出反常,具体缘由估计得回去亲自问了府君才能清楚。 顾晏钊又转头看林蔚。 林蔚避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这下倒成了问题。 人跑了,即便不用抓回去,也没办法交差。 唐止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进了这晦气地界,我们就不能随便插手了。这地方就算是官家也不好出手干涉,他们这地方选的好,谁都管不着。” 地方选得好? 顾晏钊皱眉看向周边,周围一圈只有云州随处可见的临街商铺和一条普通旧巷,连特别都算不上,好在哪里? 他说:“难道就这么让他跑了?” 林蔚也看过一遍周边的情形,吩咐完搜查安排,得了空又退回来呛声说:“你没本事抓住他,让人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是自诩武艺高强吗?连个逃犯也拿不下?难不成这人是你故意放走的?” 顾晏钊:“……” 林蔚抱着刀,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顾晏钊也不指望他能开尊口,他转头问唐止:“府君就没想过除去这个隐患?” “想过,但都没能成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唐止也不愿多说,为难道:“坊间传闻说这地方背后得一方势力镇着,府君大人都要给三分薄面,不过那都是百姓的猜测,虽不全真,但也不能不信。咱们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小心为妙。” 顾晏钊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道近几年才流传起来的鬼怪一说和这花纹有联系,那些坊间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像唐止这样胆小甚微的自此听到这类字眼就吓得魂飞魄散,见得多虽没那么怕了,但依然讳莫如深。 顾晏钊望着门缝丛生的杂草出神,唐止几次都没能拉动他。 林蔚在一旁冷声说:“你让他去,好话说在前头,出了事我可不帮他收尸。” 顾晏钊知道他开口没好话,松着手腕上的束缚,随口问道:“他死了赃物上哪找去?刘老爷子能善罢甘休?案子怎么办?” 唐止看着他把拆下来的布条叠整齐放进怀里,挠挠头说:“这个不用担心,看上面的意思,这案子得不了了之。这人身上肯定还藏着别的事儿,善后的事。” 他朝那扇门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它会帮咱们做干净,不会出问题的。” 顾晏钊对上面的人什么意思并不关心,他拍干净肩头和衣襟前的石粉灰,整了整衣衫,没说话。 唐止一阵头疼:“咱们回去多叫几个兄弟来守住出口,那家伙估计和你一样不知道内情才敢贸然闯进去,要是三日之内人没出来,那就算是神仙转世也出不来了,大人下令绞杀,也算是完成任务啦。” 唐止使劲撞了撞顾晏钊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啊。” 顾晏钊又看了一眼,回过神来,只好说:“就按你说的办吧。” 唐止生怕他又犯轴,听到顾晏钊松了口,才放下心来:“那行,咱们先回去复命。” 几个人转身走出巷子,林蔚留下两人守在巷口,吩咐道:“其余人先回府衙,从现在起每隔两个时辰轮一次岗,注意安全,有异常及时上报。” “是。” 唐止扶着顾晏钊坐在巷口的石墩上,等其他人走出几步开外了,才满面担忧地问:“玘哥……要不我背你回去?” 顾晏钊缓了口气,刚才人多,他强忍着浑身酸软苦苦支撑才没倒下,现下精神一松,那股异样的感觉简直瞬间爬遍四肢百骸,冷汗从身体各处钻出来,顾晏钊动了动手指,连最基本的抓握也做不到了。 他低下头,咬了咬牙:“我没……” “嗯呃。” 下一瞬声音戛然而止,唐止怀中一重,下意识接住了顾晏钊软软倒下的身体,昏迷中的人眉头紧锁,看起来很不好受。 唐止像接了个烫手的山芋,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抬头错愕地看向还维持着手刀姿势,去而复返的林蔚,又看了一眼顾晏钊痛苦发红的脸,吓得结巴了一下。 “你……你不怕玘哥醒来杀人吗?” 林蔚冷哼一声:“腿都在打颤了,逞什么能?他醒来还是好好想想到底有多蠢才能被人下药吧。” 唐止被他一噎,心中惊诧竟然有人敢对武侯动手,又见林蔚头也不回就走,急得叫了一声:“林护卫!” 武侯们都已经走远了,林蔚脚步一顿,灯影下他的肩甲动了动,唐止以为他要放下平时恩怨回头帮忙。 但林蔚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烦:“林什么林,还不把他背回去?你指望我搭把手吗?” 也是,他要是回头也不是林蔚了。 唐止艰难地背起顾晏钊,把“来帮忙”三个字默默咽回了肚里。 …… “把他泼醒。” 莲花宝炉里燃完了香,光影缠绕,映得内室一片亮堂通透。 雕花藤椅里躺着的人晃着扇子,白玉一样的手指绕着一圈扇柄上缀的流苏玉珠玩,那价值不菲的小东西被随意揉弄了几下,没引起主人的兴趣,被随手丢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说是人其实都有些过分。 他全身上下几乎看不见一片好肉,伤痕交错的身体高高肿起了一层。深灰色的袍子被血水染得水津津的,碎成一条一条挂在骨肉上勉强遮挡陋体,再往上,除了一双紧闭的眼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容了。 扇子落在身上的响声极轻,昏迷不醒的人却痉挛着抖了一下。 “是,主君。” 旁边候着的美貌少年熟练地抄起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 冰水刺激了疼痛的皮肤,男人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呜咽了一声,猝然睁眼。 “李五?” “……” 四目相对,一双惊恐一双从容,前者瞳孔骤缩,喃喃地说了句什么。 何殊尘纡尊降贵地低下头,仔细去听他说话,却只从那含糊不清的自白中分辨出一两句求饶的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重复:“大人,饶了我吧,我……我也是受制于人才接了这种活儿,我家中还有一个病重的兄弟,求求你。” “你怕什么?”藤椅上的人哼笑了一声,悠悠叹息道:“我又不吃人。” 男人费劲地抬头,脖颈扭成一种奇怪的角度才终于看清了何殊尘的面容,片刻后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硬是怔愣着没发出声。 这是一种再直白不过的眼神,惊讶,恐惧,以及扭曲的欲望,杂糅的情绪浑浊了原本所剩无几的清明,以前在很多人眼中都见过,世人大抵都是一样的,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掩饰不住本性的贪婪。 何殊尘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淡淡笑道:“怎么,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男人猛地回神,才发觉起了一身冷汗,眼前这位是个臭名远扬杀人不眨眼的,那副美艳皮囊下可不是什么温顺的骨头。 恐惧顺着脊背一路向上攀升,他惊恐地用手撑地想往后退:“不,不不,我真的不知道,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 何殊尘也不制止,任由他挣扎,等男人的恐惧发酵得足够了,耗尽所有力气最后瘫倒在地上,才居高临下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藏庚杵呢?” 男人浑浑噩噩地望着头顶,抬手遮住脸,喃喃道:“我不知道……” 何殊尘语气很无辜:“可是我派人去问过了,你兄长亲口承认东西在你手上,我才找到了你。” 男人闭了闭眼睛,心里直叫苦。大哥胆子小不禁吓,准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东西先抵债,哪里受得住威胁,这才撒了谎让人来找自己 早知道行事就应该避着点他。 思量一瞬,只得虚弱地说:“哥哥糊涂,定是记差了。您要的东西哪里是小人能见识的,我只是个收了钱办事的,其他的……一概不知。” “骨头还挺硬。”何殊尘笑起来,“你在试探我的耐心吗?” 男人哆嗦了一下:“小人不敢。” “你哥哥今早被人抓进了府衙,就在你逃出去看灯的同时,他在府衙里受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我最后再问一遍,藏庚杵在哪里?” 男人还要狡辩:“我把宝珠弄丢了,刘家的人追得太紧,我……我逃出来时它就不见了。” “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不是刘家宝珠。” “我这人不喜杀生,但最讨厌别人挑战我的耐性。”何殊尘勾了勾骨节细长匀称的食中二指,凑近男人耳边温声道:“你知道上一个不肯说实话的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吗?” 那声音清清冷冷,明明该是勾人心魄的低语,此刻听在男人耳朵里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顺着皮肉一刀刀剐在骨头里,令人遍体生寒。 “我把他吊在后山,叫人牵来饿了一夜的护院犬,你猜怎么着?它们顺着小腿还是腰侧?我记性虽不大好,不过你应该知道,那种家犬都是经专人调教过的,跃起来足够咬到该咬的地方,我用参汤金疮药吊了他三天命。” “到底没挨过四日,”何殊尘颇遗憾道:“我原本与他约定好了第四日就放他回去的,谁知道最后连衣冠冢都没做成。” “你来我这地方一趟也不容易,你说,我该给你什么酬谢好呢?” 那样血腥残忍的勾当在他口中娓娓道来,如吃饭睡觉般稀松平常。 “不要说了!啊!”男人脑中不由得浮现那些画面,近乎崩溃地低吼:“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要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真可惜啊。” 室内安静了一瞬,片刻间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得见男人的哭声和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何殊尘站起来,一袭艳丽红衣顺从地随着动作下垂,赤脚踏上铺满厚实羊绒毯子的地面,小心地绕开被污血弄脏的地方,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男人在他身后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处理了吧。” “啊!” 男人大睁着眼,到嘴边的呼救被封在喉咙里,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刀刃起落只在眨眼间,话音未落,先前沉默的少年收起还在滴血的刀,对着何殊尘的背影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低垂着眉眼收拾一地狼藉。 片刻后,香炉燃起,内室又是一片富丽堂皇。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此案已结 雨势漠漠萧萧,黑云凝郁不散堆压在宫台的飞檐上,夜色翻墨,几点孤灯照在暗处,不多时也都扑闪着灭了。 钟声三响,守值的太监下了钥,将宫门外的人隔绝在雨中。 顾晏钊跪在崇斯门外,低垂着头几近昏厥。 风似拔山,寒针带雨穿透了身上的玄甲,雨水顺着他披散湿透的头发爬满了脸颊,混合着血水融进黑夜里,宫墙间蔓延着腥臭可怖的气味。 顾晏钊微微张开结着血痂的唇,皮肉被撕扯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些许,身上未愈合又被水泡开的伤口和难以忍受的骨痛随之席卷而来,疯狂噬咬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只觉得自己在无间地狱中走了一遭,否则人间哪会这么冷,这么痛。 我在做什么? 我在何处? 惊雷乍响,银电撕裂那一角夜色。他发红的双眼死死透过那两扇紧闭的宫门望向御道的尽头。 帝王的盘龙云柱高高耸立,九层黄金台上,重檐庑殿顶脊如龙背,于云隐处俯瞰蚍蜉。 金銮殿外崇斯门不斩谏臣,乃是大周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他声音嘶哑,复又闭上双眼,竭力高呼道:“罪臣顾晏钊泥首谢罪,求陛下开恩,重查勇毅侯世子一案!” “世子一世清白,承蒙天佑敕命点将,已是万死难报国恩,绝不会自辱投敌!” “罪臣……求陛下开恩!” 陪他跪在雨中的少年也跟着哭,颤抖着举起手臂想要为他挡雨:“公子,回去吧,再跪下去您的膝盖就要废了,陛下不见您,您哪怕跪死在这儿,也是无济于事啊!” “京城里没有人愿意见您,回家去吧,公子——回家吧!” 无人听见他的呼喊,这座皇宫内外如一座死城。 顾晏钊难以自抑,泪流了满面,他哭得悲伤,大雨滂沱在他身下汇聚成洼,湿冷的死气要把他淹没。 他跪伏在地,双膝浸泡在暗红的血水里,嘶哑的哭声在夜里格外悲怆哀恸。 宫门口的小太监不忍再看,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昔日里尊贵高傲的男人在雨夜里终于颓然折了腰。 “陛下——” 先帝赐他明光铠,嘉奖他战功卓绝,他身披甲胄,却被那铁甲戎衣压垮了身躯,以额触地断断续续地说:“顾氏一族世代为国尽忠,家中及岁男儿几乎全部战死沙场,我祖父顾荣随太祖皇帝枫城起义,三千宗室子弟打到最后只活了五十二人。” “百驭坡一战,是祖父拼死为太祖挡下一箭,才有太祖开国域立社稷……我父顾如锋追随世祖征战一生,收复大周二十五地,战马都累死了数十匹……” “兄长十五岁册封为世子十六岁上战场,三年内破康林五万大军,重创月楼叛军,一人震慑边关多年不敢进犯。” 顾家人战疮加身短命早亡,为报当年枫城知遇,为大周经猷效忠贞之节,朝中无论谁提起,都只能叹一句满门刚烈铁骨,如今一朝获罪人人喊打,竟落得这般下场。 他大笑起来,脸上的伤痕扭曲了面容,口不择言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大周建国不过百年,你温家的帝位,是多少将士的骨血奠基而成啊,如今功成,便要铲除心腹大患了……” “公子!”少年慌忙捂住他的嘴,摇头道:“别再说了!” 顾晏钊挥开他的手,眼中盛满恨意:“我哥哥他战死北朔时才二十二岁!靖门关守将出逃,蛮人从天外峰长驱直入一并吞了左右两座耳城,烽火烧了半月有余,三道北防线竟无一人出援兵!西北军都躲在都护府内不敢露头,要他一个京都守将奔赴千里!他领着两千淮南兵拖住蛮族整整五日!你们凭一纸空文就说他是通敌的奸细?!” “陛下,你见过他的尸体吗?” 兄长被蛮人万箭穿心,粗劣的铁器撕裂了他的身体,他跪倒在往南方回京的官道上,死不瞑目。 北朔十三川终年积雪,竟找不出一寸埋骨地。 他泣不成声:“他死的时候……连手脚都拼不回来了,是我……是我跪在他的尸骨前一块一块找回来的,他尸骨未寒,上京城里一道世子通敌的罪诏已经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可勾结何人?联络何地?所为何利?人证物证存疑如何能定罪?” “有人谋害我兄长……要害我顾家于万劫不复……害大周社稷于不复!此仇不报!我顾晏钊誓不为人!” “罪臣叩求陛下开恩!为勇毅侯世子洗刷冤屈!” “罪臣叩求陛下开恩!” …… “玘哥?周玘!” “醒一醒!” 顾晏钊睁开眼,耳边还回荡着沉闷的叩头声,一声一声砸进青砖里,震得他胸口闷痛。 他转头,看见了唐止的脸。 唐止的圆脸上挂着焦急,嘴唇一张一合正低头对他说些什么。 是梦。 他失神地望着头顶,原来是梦。 两年前,他跪在宫门外磕得头破血流,终于还是体力不支昏死过去,他被父亲派来的人带回家,高烧加上伤口感染,险些丢了性命。 陛下始终没有见他。 顾晏钊还有些不适,撑着手臂支起上身,掀开被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日,你再不醒,我都要把济安堂大夫抓过来了。” 唐止扶着他坐起身,端来药碗,把汤匙凑近他唇边,说:“玘哥,这是新开的安神补气药,趁热喝吧,喝完药,府君要见你。” 顾晏钊动了动脖颈,后颈余痛未消。他出了一身热汗,一夜休息后药效渐褪,不那么苦磨人了。 他张嘴喝下药,忍不住道:“林蔚下手还真狠。” “你知道了?”唐止一口接一口地喂他,“玘哥你别怪他,他也是怕你的身体撑不住才出此下策。” 林蔚和顾晏钊不对付,这是府衙内众人都知道的事,一个是府君从小养大的亲信,另一个是初来乍到的后起之秀,二人共事一处,久而久之难免遭人闲话说上两句。 顾晏钊倒是无所谓,只是林蔚心高气傲,一定要比出个高下之分。这两人碰在一起,吵架斗嘴都是寻常事,唐止欣慰地想,好在这次有所改变,没打起来。 顾晏钊神色恹恹,有些心不在焉,只低声应了一声:“嗯。” 药里不知添了哪一味,唐止熬过了头,黑黢黢的汁水入口苦涩难咽,他喝了两口,抬手挡开唐止的动作:“我好了,不喝了。” 唐止放下碗,以为他嫌苦,于是从桌上拿了个糖块,抬手就塞进了顾晏钊嘴里。 他珍藏了许久舍不得吃,如今正是派上了用场。 顾晏钊长眉微拧,甜腻的滋味在口齿间化开,他舌尖抵着糖,顺着唐止期待的目光,忍住了没吐出来,腮边用力,“咯嘣”一口咬碎了糖。 唐止看得头皮发麻,顾晏钊顶着那张端庄俊美的脸咔咔地吃糖,仿佛被“嘎吱嘎吱”嚼碎的是自己的头盖骨。 他后背一凉,没话找话道:“玘哥,你想起来昨日都接触了哪些人吗?有没有线索能找出给你下药的家伙?等抓住了人我一定要狠揍他一顿,该死的,竟然敢对武侯用这种腌臜东西。” 顾晏钊坦然说:“没有。” 唐止奇道:“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准能想起来点什么。” 顾晏钊微微一笑:“想不起来了。” 唐止:“……” 他摆明了要装傻,再怎么问也漏不出一个字,唐止也算了解他,索性不问了。 顾晏钊吃够了,伸长手臂取过衣桁上搭着的外袍,穿戴好了,问唐止:“我这样可妥当了?” 他身量高,穿什么都妥帖,唐止点了点头,赞不绝口:“人靠衣装马靠鞍,你现下可娶公主了。” 顾晏钊咬了咬牙转身推门准备出去。 “玘哥。”唐止叫住他,犹豫了一下,说:“李五死了。” 顾晏钊眼皮猛地一跳。 …… 云州府衙,众人难得聚齐,花厅内或站或坐七八人,都是满面愁云。 花白胡子的老者对高位坐着的那位绯袍银带官员拱手一揖,摆摆手说:“人已经死了,不如就说是他忙乱中将赃物遗失了,刘老太爷那里我有些交情,我亲自与他说情,想来不会太难。” “赵立坤,你怎么也优柔寡断起来了?那平宁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你我都是参事,何必惧他,平白丢了自己志气!” 右手中位坐着的人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情绪激动地站起来:“何物等流!大人若信得过我,不出十日,我将他捆了押在堂上给诸位解气。” 司法参军赵立坤是个温吞恭顺的性子,皱眉按住他的肩膀让人坐回去,说:“气一时,急一时,理却不能乱。他不曾参与案子,你寻个由头将人抓了,无由之罪怎可服众?平宁府这几年在云州,也算安生不营,此时不可妄动。” 齐泰气得发抖:“李五死了,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武侯亲眼见人跑进了……”他一顿,咬牙切齿地说:“当然是他指使。” 赵立坤无奈,提醒他:“李五的尸体是在司乐坊的后巷发现的,与华垣街隔了两道街。” 齐泰说:“杀人移尸。” 他身旁听了半晌的微胖络腮胡男子目光在花厅内巡了一圈,咽下一口茶,这才和和气气地笑着说:“两位大人消消气,争论无果,不如听府君如何决断?” 齐泰闻言立即朝上首望去:“请府君定夺。” 云州刺史岳雎前年走马上任,任期虽短,却是陛下亲点外放的一批官员,为人刚直不阿最为公正。刺史此时正目不斜视,低头翻着一本泛黄卷页的书,等众人都噤声了,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说:“不必争了,就地绞杀是我的令。” “府君?!”齐泰瞪直了眼睛:“这不可能!” 岳雎并不答他,目光一沉:“林蔚。” 门口早早候着的林蔚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着众人说:“属下奉府君手令,昨夜在永林巷内执行绞杀令,只是当时天色太暗,逃犯身上的石粉又迷了属下的眼睛,一时失手只是重伤了他,让他逃了。” 齐泰质问道:“一派胡言,你派人守在巷口又将四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他重伤如何能逃出来?还跑到了司乐坊?” 他一时着急,不觉间被带偏了话头。 林蔚不慌不忙道:“是属下失职,昨夜二更,李五趁着换守之际原路逃了出来,武侯们发现的及时,一路搜寻,天亮前在司乐坊后巷沿血迹找到人,他流血过多已经气绝身亡了。 “你!” 林蔚又道:“大人若不信可召人验伤,李五的致命伤正是我的佩刀所致。” 李五的尸体已经拉去埋了乱葬岗,自然是不能再刨出来验尸。 齐泰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扭头愤然对着岳雎:“府君为何杀他?” …… 顾晏钊进了府衙大门,绕过西侧回廊来到花厅时,众人已经偃旗息鼓坐下谈笑风生了,案上撤了茶,府内琴伎在素屏后调弄七弦,满匣冰泉呜咽,玉音潺潺入耳。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齐泰和附耳说话的赵立坤、长史魏林,另外几人也都是神色严肃,觉得氛围实在诡异。 岳雎见他还站着,皱眉道:“周玘,还不来请罪?” 林蔚站在岳雎阶下,对他使了个眼色。 顾晏钊忙跪在院内行礼:“属下无能,未将逃犯抓捕归案,请府君责罚。” 岳雎道:“办事不力罚俸半月,这三日你就回家去好好思过,免得下回再犯。” “是。” “你手头的案子交给其他人处理,待你回来,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是。” 寻常办事不力少不了挨一顿板子,回家思过算什么狗屁惩罚?府君摆明了包庇这个武侯,叫人来只是做个样子,齐泰心中虽有异议,但到底不敢开口了。 反观胖子魏林,笑得一脸慈爱:“知错能改就好,年轻人嘛,哪能不犯错呢?若得能人栽培,成才是指日可待的事,你说是不是啊齐兄?” 十几年前齐泰科举落榜伤心失意回到老家几欲求死,被当地的县令看中留用,才有了今日。 齐泰怎么不知他旧事重提的意思,哼了一声:“莽汉如何论道?你怎么不去教马夫作赋?” 魏林笑起来:“你这是鸳鸯腿上挑精肉,蝇虫嘴里寻甘果,与他计较什么?这小子若是个懂事的,就不愁前途无贵人。” 岳雎并不制止,听着他们二人说话,眼睛却看着顾晏钊,顾晏钊与他对视一眼,后者端坐在“滋兰九畹”的题字前,目光沉沉。 顾晏钊说:“府君不彻查?” 他语出惊人,齐泰和魏林一愣,其余人也都齐齐朝他看来,林蔚脸色一变,对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别再说了。 顾晏钊视而不见:“属下以为,偷窃者丧命,此案应另立。” 琴声断了一音,花厅内一阵窃窃私语。 岳雎垂手拂过案牍文书,抬手示意他们安静,看着顾晏钊道:“你意如何?” “踏平永林巷。” “周玘,你别乱说话!”林蔚低声道:“府君有他的难处。” 顾晏钊不肯退让:“府君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等食官俸禄,必然尽心尽力为您排忧解难。” 岳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颇有些意外,缓缓道:“死无对证,从何查起?” 顾晏钊反问道:“云州城内有一座平宁府与官同治,诸位大人却放任不管,如今牵扯人命,岂不是藐视律法,置百姓于不顾?” 赵立坤讶然:“你怎么会知道……” “大胆!”齐泰也喝道:“府君殚精竭虑,岂容你议论。” 顾晏钊梗着脖子还要再说,被岳雎打断了:“此案已结。” 他惊愕了一瞬。 “刘老太爷视财如命,如何肯善罢甘休?” 岳雎眼中情绪晦暗不明,语气却不容置疑:“明日刘府就会撤了诉状,无状不审,任何人不许再提。”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顾晏钊一眼,在场的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精,见府君动怒,个个噤若寒蝉。 “退下。” 顾晏钊紧了紧手指,良久,道了声是。 又是死无对证,好一个死无对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哑巴琴师 顾晏钊从侧门出来,守门的武侯看见他,叫道:“周玘,你往哪里去?今日不当差啊?” 顾晏钊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道:“大人准我休息三日,自然是回家睡觉。” 将近晌午,那武侯坐在台阶上避着日头,笑他:“你小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回又是顶撞府君被罚了吧?” 不怪他这样说,顾晏钊的直性子在武侯间吃得开,一贯随性好相处,却不懂在府君面前乖顺听话。 他这人认死理,就是府君调令也敢不从,若是遇上与上头意见相左,连暴脾气的齐参军也敢顶撞,奈何实在好用,寻常办事跑腿都做的干净漂亮,府君也不忍重责,无伤大雅的过错便轻拿轻放。 顾晏钊被他说破,干咳了一声。 他想起一事未做,正要走,被身后远远传来的熟悉声音叫住“周玘,留步!” 顾晏钊身形一滞,那武侯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慌忙站直了,面向来人低头道:“魏大人。” 魏林被自家小厮搀着,见顾晏钊停住,招招手道:“你今日怎得走了后门,可叫我好找!” “长史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四体丰腴,面如满月,走得却不慢,眨眼间到了跟前,一抹大汗淋漓的脑门,示意顾晏钊跟他走:“借一步说话。” 顾晏钊低眉顺眼,跟着魏林来到西院外的墙根下,魏林左右看了看,又叫小厮去守在一旁,才开了口:“今日的事……” 顾晏钊一脸羞愧,接着他的话软声先说:“今日是我的错,办砸了差事还惹得府君不快,我实在是无颜面对诸位大人。” 魏林掏出绢帕擦着汗,斜眼看他作戏,也不揭穿:“府君一片苦心,你能懂一二已是难得。他对你也算是悉心栽培,今日罚你,不过小惩大诫,所谓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府君是为了你好。我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方才人多,有些话不便明说,总得留有转寰。” 顾晏钊喜道:“是府君的意思?” 魏林呵呵笑道:“他不让你去,是要救你性命。你年纪不大,又不在云州长大,不解内情,做事难免冲动,我知道你自诩本事不凡,但你可知在云州,平宁府是个什么去处?” 顾晏钊摇了摇头,脸上浮现一丝茫然:“闻所未闻。” 魏林了然,知道这是个不知轻重的傻小子,说:“二十年前,我为云州吉阳县的小吏,办过一桩案子。吉阳县里一个富贵乡绅私下强娶了自家佃户的女儿作妾,那家人闹饥荒时家里孩子病的病,死的死,只剩了这么一个小女儿,自然是咬死不肯,双方纠缠不休报了官,到了公堂上,当年的县令。” 他捋了捋胡子:“也是我的老师,做了一件糊涂事。吉阳为中县,他当年时禄五十石,养活着一家老小实属不易,家中还有一个老母,病重卧床常年靠着汤药续一口气,老师又最守孝悌,那时药钱贵,他掏空家底也拿不出钱为母亲抓药,于是受了那乡绅百两白银,在堂上判了冤案。” “乡绅找人架着姑娘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说那家人收了银子和一斗米把女儿卖给了他,如今又抵赖不认倒打一耙,在公堂上将那对夫妻乱棍打出,赶出了城外。” 顾晏钊听他讲完故事,说道:“这其中,可没有提到平宁府。” “正是此事,开了祸端的头。”魏林长叹一声,唏嘘道:“那家的女儿听闻父母受辱,悲愤欲绝撞柱而亡,不多时,尸体就被丢还在了家门口,母亲见女儿惨死,跳了河,剩下父亲一人终日徘徊在城外,行迹疯癫。某一日,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了有个叫平宁府的地方能替他报仇雪恨,就托人去询问真假。” 官府都不管,谁会平白无故送上门帮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可怜人复仇。顾晏钊看他神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找到了。” “是啊,谁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进了那地方,不出三日,乡绅一家除了妇孺,其余人尽数被杀,院中血流成河,何等手段。那男人用一双腿,换了仇人一家十几条性命,老师他也没能逃过……” 县令自缢明堂,乡绅惨遭灭门,一时之间惊起轩然大波,魏林初入仕,不肯相信提携他的恩师会与地霸勾结害人性命,冒死去求刺史做主,州府的人来查了半月,最终却不了了之。 这件事成了魏林心里深扎的一根刺。 二十年间伏低往来,无名小吏成了州府长史,他辗转求问,才偶然间得知了当年真相,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而二十年春秋,也足够幼苗参天物换星移,变一桩天地了。 魏林道:“老师……也算是自食恶果,平宁府实在可怕,官府清剿多年,始终不得其踪,偶有所获,被镇压的也很快死灰复燃。平宁府的名号自此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云州人人都知道,官府不能平的,找平宁府,只要狠的下心下得了本,没有办不成的事。” 顾晏钊挑眉:“惩恶扬善……不,应该是善恶不论,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倒是有点意思,它想做什么?取代官府?” “哎呀,你这厮说话也忒没分寸。” 魏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下来,我多少也了解一点,平宁府在云州关系盘根错节,存在了绝不止短短二十年,此前藏匿不知道多久才露了首尾。” 他颇有些困惑:“近些年不知怎的,忽然转了性不再大张旗鼓地跟官府作对,只偶尔传出它今日为张家圆了心愿,明日为李家办了好事,如此种种,如今再问百姓,寻常人对平宁府已经所知甚少,甚至还有崇拜追捧的。” 官府百密而一疏,偶有错漏,平宁府便得时而昌,寻常百姓不会细究其原因,只相信目之所及的事实,云州的天理只在任免的州官双手翻覆间,至于官府,大者不能小者不为,早已在当年那场冤案后,威信扫地了。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平宁府身后的人深谙知止可以不殆的道理,取而代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操作不当便会前功尽弃,它要的,是蔽而新成。 从外到内,一点一点蚕蚀而尽。 如此心计如此耐性,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晏钊做戏做全套,听完握紧拳头,配合地愤愤道:“真是无耻之流!官府可知平宁府是何人操控?背后的势力又是哪一方?既然无法解决,为何不上报朝廷请……” 魏林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忙打断他说:“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我只是告诉你其中厉害之处,让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府君的谋划,那平宁府的主人至今无人得见,所居何处姓甚名谁也都是谜团,只知道曾经有人唤他一声宁君,年岁不大,是个相貌可怖的男子。” 顾晏钊听他说“至今无人得见”,只觉得好笑:“所谓相貌可怖只怕也是以讹传讹吧?” 老夫废了这么多口舌,这是重点吗?! 魏林一怔,默默咽了口唾沫,把骂人的话吞回了肚里,耐着性子说:“总之,此人深不可测,这二年平宁府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虽说叫府,说到底其实算是个……有头领有组织的势力,州府根除不了它,它也跳不出这一亩三分地,双方索性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云州地界,凡是印有饕餮……”他顿了顿,“你应当见过的,永林巷那扇门。” 顾晏钊点头,他继续说:“那是平宁府的势力范围,像这样的标记还有很多,大多都不起眼难以发觉,进了那里的人,无论是否有罪,官府都不能再搜捕了,平宁府的人会自己斟酌处理。” “本来相安无事许多日子,怎就昨日突然……” 他喃喃了一句,忽又想起来,凑近顾晏钊,虽然还是一副和煦的样子,眼底却藏着探寻:“昨夜是你负责抓捕李五,瞭望台上传来的消息说,你和林蔚等人一同在巷中,怎就让他被林蔚重伤逃了?” 林蔚重伤了李五? 魏林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不对,他拢着手还在等顾晏钊回应,露出一丝关切的神态。 顾晏钊面上堆起自责,懊恼不已,只道:“是啊,都是属下等人失职,才有了这些麻烦事,属下愿受惩罚,只求府君能让我将功折罪。” 魏林咧开嘴慢慢地笑了:“你只要不倔犟,就是功劳一件。” 他挥手叫来自家小厮,说:“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去用饭,你记着我说的话。” “是。” 顾晏钊弯腰拱手:“大人慢走。”他退了两步,转身就走,还没拐过墙角,魏林又叫了一声:“周玘。” 魏林慢吞吞地问:“今早在堂上,你说平宁府与州府共治,是谁告诉你的?” 他问得漫不经心,顾晏钊却心头一震。 来之前,唐止带他见了一个人。 李五的哥哥李四卧在府衙地牢附近的一堆破草篾里,天已入秋,他穿着一身单薄破漏的衣裤,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捉蚂蚱玩。 审讯的武侯对他用了重刑,李四十只脚趾被拔光了指甲,脓血流了一地,引来不少虫豸围食。他趴在肮脏的地上,用手去扯蚂蚱的腿,把那细弱的残肢用手指碾得粉碎。 顾晏钊蹲下叫他的名字:“李秀满?” 李四喉咙里发出混浊的嘶吼,丢了蚂蚱双手乱舞,死死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惊魂未定,如幼童见了厉鬼,呜呜地哭了起来。 唐止小声说:“他被喂了哑药,又受苦刑,彻底疯了。” “看守的兄弟也不知他到底交代了什么,只知道后半夜李四突然被单独提审,提了平宁府三个字,回来后就哑了,他说不出话,被丢了出来,后半生怕是也无望了。” 李四犯的不是什么大罪,只在弟弟偷窃时蹲在刘家的院外,好让他跳在自己背上不至于摔疼了身子,挨几板子、教化改过就能出狱回去继续种地,如今好好的人却被折磨成个痴儿,唐止也不好受,但他更怕顾晏钊牵扯进去出事,十分为难:“玘哥,此案涉及平宁府,你……真的不要再查了。” 顾晏钊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酸涩,却不能告诉唐止实情。 两年,他翻遍了云州近十年的案宗,走街串巷查了两万户的人,才从千人中找出一个李五,如今唯一的线索生生断了,教他如何能放手? …… “周玘?” 魏林又叫了一声,在等他回答。 顾晏钊思绪回转,深呼出一口气,换上了一副单纯无害的笑脸,转过身说:“属下依稀记得从前查案时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一时着急才口不择言,大人莫怪。” “原来如此。”魏林将信将疑,但也不再问了:“你走吧。” 顾晏钊这才得以脱身,告了辞就匆匆离去。 …… “大人苦口婆心,只是不见得他领您的情。” 魏家小厮不满顾晏钊的态度,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看上去没个正形的小小武侯:“您说这些,他能听懂吗?” “他不懂你能懂吗?”魏林将弄脏的绢帕丢在他脸上,小厮不敢怠慢,连忙手忙脚乱地接住。 他看着小厮讨好的动作,眼中的笑变了意味:“现在还为时过早,不过,我相信咱们府君大人的眼光。” 他冷哼一声:“走着瞧吧。” …… 醉阳楼临江而立,乃是整个云州最大的销金窟,楼高九丈,飞檐入云,四周画栋连廊回转百折,内有轩窗翠帘,珠玉醉眼。凭栏而望,一江烟水问潮来,美不胜收。 此间住店吃食管够,寻欢作乐也花样百出。一楼人满为患,敞开的厅堂里歌舞不歇,时常有说书的把案一摆,精彩的能在那台上讲上几天几夜,引得喝彩连连热闹非凡。 一楼往上,玉案倾美人,更有清歌琼浆无数,往来的恩客携欢相行,非富即贵,银钱大把大把地洒出去,惹得楼中一众娇儿争看秋裳。 二楼御凤阁。 顾晏钊端坐在桌前,一桌好菜一口未动,酒也凉透了。 老鸨躲在柱后,看他的脸色,不像是来寻欢,倒像是跑了媳妇来捉奸。 她观察了半响,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客人,不吃不喝也不闹事,只死死盯着对面看,瞧着衣着打扮中规中矩,她暗自腹诽,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傻虽傻,长得却也俊。 老鸨小心翼翼地取了热汤过来添上,捏着嗓子问:“公子,可是小楼内的美人不合您的眼缘?您若是不喜欢,我再去寻些好的来给您解解闷儿……” 顾晏钊抬起眼皮,开了口:“果真?” “那是自然。”老鸨笑得花枝招展,心想果然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您看上哪位姑娘了?” “他。” 顾晏钊信手一指,老鸨顺着他的手看去,对面的屏风后,有一人操琴练曲,影姿绰约。 “这……”老鸨犯了难,“公子,他是新来的琴师,性子难驯得很,只肯与人论曲谈道,不卖身的……” 顾晏钊将袖中玉佩按在桌上:“你把他叫来,这玉佩就是你的。” 老鸨看了玉佩成色,认出是价值连城的好货,有些犹豫:“公子出手阔绰,容我去问问琴师的意愿,醉阳楼内毕竟人多眼杂,勉强不来……” 她话音未落,屏风后的人站起来,竟朝着这边迈步过来。他负手而来,一身青袍飘逸如仙,走近了,弯了弯凤眼,驳唇浅笑道:“不勉强,我自己来。” “好好,那再好不过了。” 老鸨看直了眼,这世上还有自己送上门的傻瓜,不等她喜上眉头收了玉佩,身侧一阵风似的,方才木讷讷的顾晏钊已经一个跨步上前掐住了那截雪一样的脖颈,瞬间将人大力掼在了桌上。 碟盏尽碎,他一手制住人,一手自腰后横抽,短刀脱鞘压在了青袍男人的颈上。 老鸨见此情形,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顾晏钊盯着身下人的脸,咬牙切齿,冷笑道:“哑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顾二公子 一瓣檀枝煎在釜底,金炉吐轻烟,教人懒困。 楼下舞娘翩然起舞,盈盈水袖击在金边小鼓的鼓面,醉阳楼结构中空,鼓声阵阵传入顾晏钊耳中,和他的心跳响成一处。 他的刀死死抵在男人喉下,眸中杀意毕露。 对方存心要他吃这一回哑巴亏,那气味随风消散得快,等到药效发挥早已经无迹可查,若不是顾晏钊平日不爱用香,不会那么快发觉,届时突然发作,他又惘然不知身体状况躲避不及,石粉就能让他喝上一壶。更不提与人正面对上不敌受伤,换了旁人,这是中之必死的阴招。 更何况,昨夜若下的是毒药,他今日已不知投胎到了何处。 此人不能留。 何殊尘被光灼了眼睛,微微眯起一双湿润的凤眼,目光流转在顾晏钊紧抿的唇边,淡淡一瞥,随即嗓音轻缓道:“公子,你弄疼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在乎疼不疼? 顾晏钊眼神冷如冰棱:“昨日那戏演的好,怎么不继续了?” 何殊尘镇定地说:“头一回上街遇上无赖,他凶神恶煞着实吓人,我被他吓得说不出话,今日已然大好了,多谢公子挂怀。” 提起那事,他脸上浮现一抹情真意切的歉意:“说起来,公子替我做了主,我心里感激,还没有好好报答您呢。” 他面上不见一丝慌乱,顾晏钊摩挲着他的喉咙,像一只即将锁定腐肉要进食的猛禽,居高临下道:“是吗?” “你不是转手就‘报答’了么?叫人扮成百姓堵住华垣街的其余巷口,引他到永林巷,你安的是什么心?” 他早该想到的,华垣街连接外街的五条巷口即便平日人再如何多,也不会被车架堵得寸步难行,偏巧那晚被人有意无意地占了入口,只留了一条通往永林巷方向的路容人奔逃。 聪明的捕猎者会用合围的方式,一步一步逼猎物按照预设好的路径自投罗网。 顾晏钊压紧了刀。 昆吾刀划破皮肤,一丝血液顺着白刃的血槽细细流下,在脖颈上晕出一片刺目的红。 顾晏钊手如虎钳,他说话费了些力气。喉结滚动带动颈部的皮肤,轻微的触感在顾晏钊掌心不断放大,有些发痒。 “公子唱的是哪一出?我听不明白。” “是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公子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顾晏钊皱眉看着这个顺从躺在桌面上的男人。 御凤阁西侧开漏窗,江波动荷枝,风来珠翠香,正是午间阳光明媚的好时候,光影阑珊,朦胧的一层影镀在男人白瓷一样的肌肤上。 他不挣扎,也不反抗,维持着一个被折腰压制的难堪姿势,似乎早已经知道要面临这种境况,除了衣领被顾晏钊抓得凌乱,浑身都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从容和弱势。 顾晏钊打量他,他也仰面颦眉看着顾晏钊,半睁的眼里盛了日光,浅褐色瞳孔像猫儿眼,泛着琉璃珠子的质感,细细的眼尾如笔锋连转的收势,瑰姿艳逸,却不见半点媚态。 云州不尚男风,但止不住有钱人在家里豢养容貌娇美的少年,因此醉阳楼有男倌并不稀奇。 只是,顾晏钊在心里想,这太怪异了。 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自小锦衣玉食着长大,凭着这些年的耳濡目染,也知道这些下九流的浑水里养不出这么干净的娈宠。 他太年轻了。 为人玩物鲜少有能活到成年的,无一不是早早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自尽或病逝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顾晏钊自然不信他是什么琴师,却也拿不准他到底打什么主意。 “你装聋作哑在我身上动了手脚,又算准了我要来,现在跟我打什么哑迷?” “不准。”何殊尘眨了眨眼,道:“公子来晚了一刻。” 顾晏钊但笑不语,掐着男人脖子的右手缓缓上移,顺着他光滑的下巴抚上脸颊,用力捏住他的脸,掌下白嫩的皮肤泛起红,在这样肆意蹂躏下显得有点可怜兮兮。 顾晏钊俯身凑近他。 顾晏钊眉骨高挺,沉默时五官藏着锋芒,两颊线条柔和,看上去整个人的气质平和无害。此刻离得近了,眼里终于透出那么点压抑的戾气来。 他嗤了一声:“你猜我来晚了,还能不能取你的小命。” “公子杀了人,可是要下狱的。” “那也让你死在我前头。” 何殊尘姿态放松,肯定地说:“你不敢杀我。” “昨夜在街上阻挠武侯抓人,想来必定是其同伙。你死在我的刀下,也不算辱没了这条命,明日抬出城外乱葬岗,也好给孤魂野鬼作伴,我敢不敢,你说了不算。” 何殊尘听了他的威胁,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觉得这个传闻中的纨绔浪子有些意思。 他抬起下垂的左手,勾住顾晏钊的脖子向下拉,顾晏钊全身紧绷,提防着他耍什么把戏,顺着他的力道微微低了头。 然而何殊尘什么也没做,他保持了一个亲近又不危险的距离,薄唇轻启,道:“我怎好置喙周大人,但你确实不敢,因为这是云州。” 顾晏钊眼中映着他仰起的雪白侧颈,他继续说。 “两年前你进云州府衙作了最低等的武侯,而后不出两个月就得到刺史岳雎的赏识做了他的亲信,在这期间你翻遍云州大街小巷,几乎将全城的男人都查探清楚了,不过我很疑惑,为什么你的搜查对象从一开始的李秀然变成了李五?” 顾晏钊的手指攥紧了。 何殊尘推开他横在自己颈边的刀,支起上半身,如愿以偿地看到顾晏钊伪装很好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于是眉目舒展,很愉悦地说:“还是说,是什么人搞混了这两个名字,才导致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精力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李秀然。” 他贴近顾晏钊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声说:“所以,能告诉我你一定要找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吗?” 顾晏钊的身体一僵。 他一字一顿,让顾晏钊能听得更清楚些,呼吸洒在男人的耳畔,咬重了最后四个字的音,“顾、二、公、子。” 四周寂静如冰窟,何殊尘不知死活地瞧着他的脸色,又补上一句:“你猜……勇毅候知不知道他的小儿子跑到云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钊想立刻提刀杀了他。 何殊尘说的一字不差。 他甚至比伪装被识破的顾晏钊更了解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勇毅侯府养尊处优的二公子顾晏钊放弃安稳日子,两年前改名换姓从漳州跑到云州,所为的,也不过是找到一个叫李秀然的男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朔战场上的事,绝不是一场意外。 他要为兄长报仇。 那夜暴雨如注,他从战场匆匆赶回,一路疾驰冲入城门直奔皇宫,战马跋涉千里连铠甲也来不及卸,才终于赶在宫门落钥前到了扶英桥,口吐白沫轰然累倒了。 后来上京的百姓茶余饭后都说,勇毅侯的二子荒唐无度,竟然深夜披甲闯入宫城跪在延英殿外苦苦相逼,求皇帝收回成命饶恕他哥哥的通敌大罪。 他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也不在乎生死,顾家的男人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能被阴谋算计害了性命。 父亲罚他回漳州老家禁足,顾晏钊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周玘换了身份,金蝉脱壳来到云州。 这一待,就是两年。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两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谁也不想先开口,免得再从对方嘴里听到什么不该说的话。 正在这时,晕了有一会的老鸨悠悠转醒,人未清醒,两手抽搐着已经喊出了声:“哎呦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呐!” 何殊尘眼疾手快打掉了顾晏钊掐住他脖子的手,顾晏钊侧身一闪,两人迅速拉开距离。 “妈妈,你若叫来人扰了我和这位公子的雅兴,公子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何殊尘坐在桌上,理了理衣襟,嗔怪道:“真是羞死人了。” 他面若桃花,表情变化只在一瞬间,低着头扭捏地绞着手,仿佛真的发生过什么似的。 顾晏钊嫌弃地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 老鸨哆嗦着爬起来,左看右看,从这一地狼籍和晕过去之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几个来回,很是怀疑:“他……他不是要杀你吗?” 何殊尘纠正她:“你看错了。” 老鸨瞪直了眼睛,颤抖地指着顾晏钊手里的刀:“他就是要杀人!天老爷啊……” 何殊尘面色如常,一本正经道:“你懂什么?公子那是要给我削苹果呢,是不是啊,周公子?” 顾晏钊:“……” 他咬紧牙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昆吾刀上血迹未干,老鸨显然不能理解这种要命的玩法,她的表情看上去相当惊恐,捂着胸口“哎呦哎呦”地躲到墙边,又贴着墙蹭到门边,打开门仓皇逃了。 随后二楼走廊内传来一阵颠倒混乱的脚步声和几道女人的惊呼。 顾晏钊阴沉着脸,凉飕飕道:“托你的福,她要是报了官,明日我就拉你做垫背的。” “放心吧。”何殊尘不以为意,“她手底下的人牙子前几日弄出了人命,她比你更怕见官。” “你对她倒是很了解。” “恰好撞见。” 他说得轻巧,落到顾晏钊耳中就变了意思,后者不动声色地想,即便外形姣好,在醉阳楼也得从老鸨手底下讨生活,摸清楚东家底细也无可厚非。 何殊尘站起身来,伸出一只五指瘦长的手把玩着桌上仅剩的茶杯,抬头正色道:“现在能坐下谈谈了吗?” “还有一个问题。” 何殊尘挑起眉:“二公子但说无妨。” “是谁指使你?” 何殊尘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片刻后,他想了想,道:“等时机到了,二公子自然会知道,不过不用担心,我只需要二公子帮我一个小忙,害人性命的事,在下没兴趣。” 顾晏钊低头擦刀:“若我不答应呢?你凭什么认为经过昨夜那一遭我会信你?” “那就只好得罪了。” “威胁我?” “二公子就不好奇,李五到底做了什么才遭人灭口吗?” 李五做了什么?昨日寅时三刻,他趁着刘府下人疲累松懈时,潜入刘老太爷的屋内盗走刘家价值连城的传家宝珠,随后从后院翻墙逃到了街上,被人发现后仓皇逃向华垣街。 十几个时辰后,他在平宁府的势力范围内被灭口,在这之前,有人想方设法拖住武侯,若不是冯家小公子在中间闹了一通,那么李五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被引导着来到了永林巷的那扇小门。 他不能落到官府手里,或者说,官府能从他嘴里问出某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这个男人……李五……和平宁府又有什么联系? 顾晏钊并不接他的话:“不好奇,如今听起来,似乎你知道的更多,倒不如我将你抓回去严刑拷打,直接从你嘴里问出来,省的我费力气再去查。” 何殊尘能屈能伸,赔着笑道:“二公子真会说笑,昨夜的事我给您赔个不是,实在是事急从权,万望恕罪。” 他说着,将腰深深弯下行了一礼,黑发从他肩头垂下来,顾晏钊目光一凝,落在了他左侧一缕辫发的银饰上。 那是一截竹管状中空的银环,一指节长,半指宽,环身镂刻精美繁复的花纹,顶部环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重明鸟。 重明鸟双目双珠,鸣声似凤,力大无比,传说中此鸟能威慑魑魅。岁末时,百姓莫不洒扫门庭以望重明。 顾晏钊看了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他收了刀,拔腿要走。 何殊尘估摸着他气未消,一时半会不会轻易答应,便不再强求,他揉了揉眉心,正要叫人来收拾残局,走到门口的顾晏钊又回头道:“如何找你?” 何殊尘笑了:“公子忘了?我是醉阳楼新来的琴师,只在此停留三日,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这三日内公子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就在这间包厢。期限过后,我会换个身份到公子身边。” 顾晏钊点头表示知道了,何殊尘问道:“不过……二公子是怎么确定我就在醉阳楼?你能闻出香粉的来源?” 顾晏钊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云州这些大户人家可没有哪位夫人有孕,上哪生一个现成儿子?你那婢女呢?今日怎么不跟着你?难不成是给你采买脂粉去了?” 何殊尘一时失笑。 看来自己把人得罪得不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刘敏失踪 云州府衙。 岳雎以手抚额,听着妇人喋喋不休的哭诉,抬眼去瞧右边的赵立坤,也是一脸苦相,眉头紧锁。 “我孙儿一贯乖巧懂事,不是个走歪路的孩子,他虽年纪小,却也是宽厚温和,绝不可能与人结仇,宝珠寻不回也就罢了,是我的报应……可我刘家就这么一个孩子,我不指望他能成什么大器,我只要他能平安回来……” 林蔚干咳一声,接了岳雎的眼色,硬着头皮道:“刘老太爷,老夫人,您二位先别急,坐下慢慢说。” “府君大人,请您一定要为我家做主啊!我老来得子,儿子苦命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就去了,敏儿在家千宠万爱着长了二十年,连远门都不曾出过,如今他好好一个大活人,一天一夜没有归家,身边连一个知信儿的人都没有,我如何能不担心?” 刘老夫人满脸泪痕,哭得几欲昏厥,说到激动处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跪倒在岳雎脚下,众人皆是一惊,起身忙劝。 魏林离得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人扶着坐下,宽慰道:“老夫人,兴许是几个孩子约着去打球斗兽,怕家中长辈知道了责怪,才瞒着你们。大人已经派了人去找,就是将云州翻过来,也要把小公子给您找回来。老夫人且放宽心等待,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才好。” 岳雎坐在堂上,不怪她逾矩,也道:“清肃州安,理平斗讼,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不消托付也自当尽心尽力。” 刘老夫人一手捂着面,另一手往心口上捶,一想到孙子此时不知在何处受苦,只恨自己不能代替了去:“要是他有个什么好歹,我怎么跟他爹娘交代?敏儿若出事,我也不活了,舍了这条老命随他去罢……” “住口!”刘老太爷一抹眼泪,怒上心头,扬手便要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青天白日说这些胡话去咒他!我打死你这疯妇!” “使不得!” “不可动手!” 魏林方才劝罢刘氏,又一个激灵躲开脑后来自刘老太爷的巴掌,只觉得后背发凉,心中暗骂这一家粗人动辄手脚并用,真是乡野出身有辱斯文。 他和赵立坤互对一眼,圆胖的身材横挡在刘老夫人面前,将人硬生生给拉开了,赵立坤急忙提醒道:“茂德,府君还在堂上,不可失了分寸!” 他叫苦不迭,怎就摊上这一桩麻烦事。 赵立坤午间离了府衙马不停蹄赶到刘府,好说歹说才劝刘老太爷撤了诉状不再追究家传宝珠的事情,二人是十几年的旧识,赵立坤心里清楚,他虽是个视财如命的,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刘老太爷听他讲罢,只叹了几声悲乎便不再说话,眼见时候不早,又留他用了午饭,赵立坤推辞不过只好应了。 此事能了,赵立坤也卸下一副担子,顿觉精神爽快。素汤果酒宾主尽欢,席间正吃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短衫少年却忽然慌慌张张闯入饭厅,不等陪侍的奴婢拦人,跪下就哭说小少爷失踪了。 一桌五六个人面面相觑,刘老夫人听闻此言,手一软摔碎了碗,两眼一翻当即心悸发作跌坐在地,下人们伺候着喂了药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一睁眼就要寻死觅活。 刘老太爷面色古怪地站起身直奔后院,赵立坤拦不住他,眼看他也跟着下人后院书房连跑了几趟。 刘家人乱作一团,找人的找人救人的救人,一时间奔忙推搡哭声不断。 席上只剩自己一个,饭是吃不成了,赵立坤坐立不得又不好离开。 不到一刻,刘老太爷去而复返,回来时双腿发软走路都颠倒了,赵立坤搀住好友问他怎样,刘老太爷面如死灰,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颤声请他拿个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赵立坤无奈,只好请他再遣人去刘小公子常去的地方多寻几遍,一炷香后再不见人,就只得报官了。 外头正是热气蒸腾的时候。 公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高挂于墙,岳雎神色不虞,眉间透出一股低沉的凝重之色。 赵立坤何等敏锐,见他脸色难看,知道喧闹公堂触了府君大忌,也顾不得什么体统面子:“当务之急是找回小公子,你在这里发什么威风?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何至于跟妇人动怒?” 刘老太爷见刘氏只是哭,心中烦躁愈发堵结,被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激得怒火不减反增,赵立坤的话半分都听不进去。 他一双手还架在魏、赵二人之间,从缝隙里指着刘老夫人痛骂:“人还没找回来,你倒先哭上丧了,早知道有今日,我便休了你!都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好孙子……” 磕磕绊绊相守了大半辈子,一脚入土时却要休妻,传出去真是奇耻大辱。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刘老夫人也气不顺,胸口剧烈起伏着,哭道:“我嫁进你刘家四十多年,为你操持庭院养育儿女,没享过一日的福,你辜负我也罢了,现在还要来戳我的心窝子、作弄我的孩儿!博仁在世的时候,你就对他刻薄打骂,现在他死了,你连他的孩子也不管不顾。你有一日关心过敏儿的身体和学业吗?他自小没了爹,三岁又跑了娘,都是我老婆子日夜看护照料,二十年了……他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竟出了这样的事,他要是回不来,我就要你和你房里的那个拿命来偿!” “你敢!”刘老太爷骂道:“你把他纵得无法无天,屡次三番忤逆尊长,闹得整个云州人尽皆知,都来看我家的笑话,还嫌不够丢人吗?我看今日人也不用找了,我刘家没有这样的儿孙!” “你……你……”刘老夫人眼中噙着泪花,半天说不出话。 刘老太爷斥道:“我明日……我今日就休了你!” 赵立坤一把老骨头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饭没吃上几口,又将一干人带回了府衙,此时腹中饥饿,两眼发黑,有些招架不住,被刘老太爷一把推开,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茂德兄,快住口罢!” “我……” “砰!” 惊堂木乍然响起,听得众人脑中一震,刘老太爷惊出一身冷汗,立时住了嘴,慌忙跪下诺诺道:“府君恕罪。” 岳雎声音里带着扑面而来的威严,收了手,道:“叫刘敏的贴身小厮上来问话。” “是。” 武侯听命,立即下去带人,不多时,堂下跪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瘦少年,在众人面前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刘老太爷忙解释道:“府君,这厮胆小只怕……” 岳雎冷声打断他,对着那少年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相干的话不要多说,否则在本官面前放肆,便一顿乱棍打出去,治一个扰乱公堂之罪。” 他转过头,轻轻扫了一眼刘老太爷,唇角又带着一丝笑意,道:“你起来,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如此折腾,来人,给刘公取好座来。” 他语调温和,一派体恤耆老的姿态,却让刘老太爷心生惧怕不敢多言。 云州这些年,换的刺史少说也有三个,刘老太爷在这地方跟官府打了半辈子交道,也是头一次遇上岳雎这一号人物。 他的喜怒只在一瞬间,旁人很少能揣摩得清楚,手段更是一等一的厉害,当年一场群英宴将云州官绅收拾得服服帖帖,新官上任,一把火就烧净了云州的乌烟瘴气,自此再没有人敢轻看这位年轻的府君。 刘老太爷战战兢兢,知道府君点的是自己,没了刚才威风。下人搬来软椅,他头脑发涨,一时紧张竟对仆役道了谢,挨着椅子边堪堪坐下,用双腿撑着力气,没敢坐实了。 “你把当时情形复述一遍。” 这边少年得了岳雎的话,开了口,细声细气地说:“小的是公子贴身小厮淮乐,昨日在家中用过饭后,公子就领我去了鸿福轩听了半个时辰的曲,随后出了门,到司乐坊外,公子口渴,打发我去醉阳楼买壶酒喝,我买了酒,回来就不见了公子。” 听见司乐坊,在场的几位官员面上表情都有些怪异。 “家中用饭?”岳雎问道:“几时几刻?” 淮乐立即道:“回大人的话,昨日辰时家中用的早饭,吃了一碗清粥两块酥饼。” 岳雎用眼神询问刘老夫人,刘老夫人擦干了眼泪,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他道:“昨日辰时到今日未时,足足过去一日,按你的叙述,刘敏昨日巳时已经不见了,你为何迟迟不报?” “我……”淮乐咬了咬嘴唇,小声嗫嚅道,“小的以为公子只是如往常一般……” “说!” 淮乐抖了抖肩膀,委屈地哭道:“公子平日也会打发我去别处,然后独自一人夜里寻玩意儿消遣,昨日我以为公子会和往常一样,便自己回了家,第二日才去找他,谁知道公子并未在那里,问了人也都说没见过,我又找了其他地方,也都不见人,这才慌了神回去报信。” “不可能,我每晚都去敏儿屋外问一声,他日日应答,怎么会不在家中过夜?”刘老夫人瞪大了眼睛,“你胡说些什么?!” “小的不敢撒谎,是我……是我躺在公子的床上,装作公子在屋内回应您,公子说,他说若给您发现了他不在,就要打死我,小的不敢不从啊老夫人……” 刘老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泛着青灰,嘴唇都在打冷战:“混账东西……” 她骂的不知是刘敏还是淮乐,岳雎坐堂久了,对这些习以为常,只管自己问:“他平时夜里不在家,都有哪些去处?” “百戏园,常乐堂……畅,畅春庭,每三日轮一次。” 魏林一听,没忍住“哟”了一声,乐道:“你家公子玩得还挺新鲜……” 岳雎睨他一眼,魏林知趣闭了嘴,却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百戏园常乐堂,听着名字也都能猜到是寻常闲去解闷的地方,最后一个畅春庭却大不一样,那是云州专供权贵玩乐的技所,其中门道花样颇多,专养些体态纤瘦性情乖顺的少年,去的人不多,闹出的惨案却并不少。 魏林之所以知道,是他前些日子刚处理完一桩伤人案,畅春庭的小倌一时失手伤了点他的两个恩客,那两人便不依不饶将人活生生打断了两条胳膊,小倌无人医治血尽而亡,那二人却早已扬长而去。 畅春庭报了官,此事最终以恩客赔了五百文钱告终。 五百文,不过一头猪的价钱,人命价廉如此。 刘家的那个小子,听着倒全然不像他祖母口中那般不经人事。 刘老太爷老脸一阵红一阵紫,虽没听过畅春庭是个什么地方,看魏林的反应也知道是什么不入流的风月场所,直恨得牙痒。 淮乐躲着刘老太爷要杀人的目光,低头道:“公子的事,小的也不敢多问,我只知道公子在这三地有固定的住处,旁的就都不知道了。” “他从何时开始夜里出去?期间有过行踪不明吗?” 淮乐一张白嫩的脸上还挂着泪珠,想了想,斟酌着道:“是三个月前,我记得很清楚,三月前公子参加了一场球会,自那时起就开始时不时夜里叫我假扮他行事,从未有过意外。” “林蔚。”岳雎颔首,唤道,“你照他说的,领人分别去查,三日内什么人什么时候进的这几处地方,都一一找到带回查问。另外,再叫人守着畅春庭的前后门。” “是。”林蔚答得果断,领了命去外边点人。 赵立坤这会儿缓过劲,咂摸出点不对味来,喃喃道:“怎么就同一时间出了事……” 岳雎示意他说,赵立坤胡子耸动,迟疑着道:“下官只是觉得蹊跷,刘家宝珠失窃的那日早上,恰好刘小公子也失踪了,这小公子一手暗度陈仓三月都不曾出差池,怎么就这一次……这其间,难道就无半点关系?” 刘老太爷也附和着说:“说来也怪,昨日他起了个大早要与我讨论棋道,我还奇道这孽障是转了性要修好,坐下才下了两盘,那贼就进了我家……” “刘公。”岳雎这时却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给你孙儿一个月多少银子?” 刘老太爷被他问得一怔,想不出这与找人有什么关系,面上一窘,还是答道:“三两。” 岳雎又问:“他手底下有没有你的铺面田产?” 刘老太爷忙道:“没有,我怕他年少挥霍,便都不叫他接手,他每月从账房领三两银子作随身,其余花销都是府中另算。” 三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解决一家五口一月温饱足矣,然而对这些处处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来说,就是同游时捉襟见肘惹人笑话的境况了。 刘老太爷到底是疼爱孙儿,还是舍不得钱,这有待考究,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迟钝的人也该听明白了。 岳雎接着他话,漠声道:“是啊,刘敏每月只有三两的例银,而百戏园,常乐堂,畅春庭这三处任何一处的固定包间最低都要一日八百文钱,即便只留宿不点人,三个月下来,也要足足二十四两银子。” 众人算了算这笔账,心中惊骇万分,魏林恍然大悟,叫道:“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公子哥儿,无产无业的,这笔钱从哪里来?怎么来?” 刘老太爷瞠目结舌,大约也没料到会是如此:“这、这、我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说话间,一个武侯从外面进来,通报了一声,说刘府传来消息,刘小公子至今仍未回府。 刘老夫人再受打击,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岳雎平静地一挥手,叫人把她抬下去休息,堂上各忙各的,无人注意还跪着的淮乐。 他跪得膝盖发酸,正要悄悄挪一挪腿,忽然背上一僵,察觉到一道灼热的注视。 天清日白的,淮乐打了个寒颤,他一抬头,对上了岳雎深邃的眼睛,岳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光带着一丝玩味,对他抬了抬下巴,道:“现在说吧,你到底是刘敏的贴身小厮,还是他养在家中的邓生?” 淮乐脸上血色尽褪,一张小脸瞬间变得惨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夜探刘府 淮乐出生于司乐坊,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母亲躲在柴房的角落里,生了他。 新生儿还不足月,青紫的皮肤透着血色,呼吸孱弱得像一阵微风就能吹散的羽毛,但年轻的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吻,眼里满是甜蜜的爱意。 那时赵氏还只是司乐坊最普通的琵琶女,在一众整日辛劳不得空闲的乐伎中,充其量算得上眉目柔婉灵动可人,她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不觉得生存艰难,只一心弹她的琵琶。 司乐坊客行无常,听的人多,注意到她的人却寥寥无几,偶尔有人在舞台下投一枚铜钱,也是可怜她赏一口饭吃,第三百天的时候,来了一个背着书箱的穷秀才,站在五步之外听了很久,在她收拨插弦时问道。 “你听过吟无崖吗?” 他问得古怪,赵氏秀眉微拧,轻声说:“没有。” 秀才于是抖了抖手里的诗稿,腼腆笑了:“那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他盘腿坐在地上,隔着一道栏杆,给她念诗。残阳西沉,树影婆娑寂寂,赵氏静坐在他面前,懵懂地抱着琵琶,美得不可方物。 一首诗念罢,秀才面容憔悴,无人诉愁绪,怅然叹息道:“我念给你听又有何用。无人懂我的抱负,世道变了,地生我才,天不与时,我有满腹诗书不值一钱,只能作些曲来听听,空羡旁人榜上有名。” 赵氏听不懂他的悲伤,只是为他重新拨弦弹了一首曲子,用她最拿手的琵琶试着安慰他。从那以后,秀才常来看她的演出,她髻边常簪着一只拓刻水仙的木簪,一身素衣裳,不施粉黛,唱吟轻浅,一曲霓裳一庭月,撩拨了枯潭死水。 才子多情,伤己悲秋,又为心上人痴心一片,上元节荷包梳篦定情,鸳鸯交颈,满桌红泪凝庸词,两处真心点灵犀。 他们相守了两年,日日都在一处。 秋闱时,秀才离了她去赶考,他背着赵氏为他绣的一双新鞋,答应她考完了就穿上回来娶她。 赵氏在司乐坊等他,一等就是五个月,等到瓜熟蒂落,那孩子终于在不足月的时候匆匆降生,父亲却没来得及为他取个名字。 乐坊还是如往常一样人来又走,她抱着琵琶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等待那抹熟悉的身影回来找她,但无论她如何期盼,秀才都不会再来了。 他死了。 九天七夜,贡院甫一开门放人,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去司乐坊,路上被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冲撞,惊慌躲闪时跌了一跤,后脑磕在一块碎石上,当场就没了气息。 与她交好的姑娘从外面打听来消息,不忍心看她再消沉,将实情和盘托出。 秀才死的突然,府衙的人去检查他的尸体时,他身上穿的破破烂烂,只有一只脚上套着尺寸不合的新布鞋,另一只鞋不翼而飞,裸露的腕骨生着冻疮,可怜极了。 赵氏郁郁寡欢,提不起力气再弹琵琶,故人逝去的打击消磨了容颜和心性,她的曲调充斥怨愤和不甘,合奏时成了害群之马,没有人愿意听她弹琵琶,主家念旧情,留她在乐坊养病,她拖着三年病体,终于还是随秀才去了。 淮乐不满四岁,不会说话,混迹在乐坊的女人中间,东躲西藏,靠姐妹们嘴里省下的一口剩饭养活着,后来被管事的发现,冬月里拎着他的后脖领,丢一只猫狗一样丢在了街上。 他缩在墙边,雪劈头盖脸地下,幼小的孩子一双脚丫冻得通红,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 天快黑的时候,路上行人的踪影已经只剩三两个,小淮乐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知道没人会来救他了。 他生于冬月,最终冻毙于风雪,天生天养,了无痕迹才是归宿。 绝望的时刻,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朦胧地在头顶响起来:“祖母,他好像要死了。” 刘老夫人拉着十岁的刘敏站在街边,往后退了一步:“他身上脏,敏儿离远一些。” 刘敏却挣脱了她的手,轻轻走到淮乐面前,打量着这个猫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的脏小孩。吹在脸上的冷风忽然弱了,淮乐抽抽噎噎地揉了揉眼睛,就那么直愣愣地瞧着眼前用身体替他挡住风的小公子,两个孩子一对视,刘敏突然很高兴地说:“祖母,他还活着,我要把他带回家。” 下人们跟在祖孙俩身后,个个恭谨顺从。刘老夫人穿着华贵的裘衣,随手将手炉递给婢女,面对孙儿的要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默默看着刘敏试探着把手伸向淮乐,又有点怯意缩回来,自顾自玩得开心。 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件事物表现出这么大的热情。 刘老夫人最后还是默许了。 …… 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公子待他如手足,只是这份感情,却随着年岁增长逐渐在他身上变了意味。 淮乐跪伏在地上,周围数道目光聚在他身上,被人当众戳破这层隐秘的关系,他难堪得无所适从,双手揪着衣服,低头承认道:“是。” “我是公子的……” 岳雎截住话,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三个月前的那场球会是什么人牵头?刘敏都见了哪些人?谁与他交往密切关系最近?” 淮乐道:“我不知道。”他自嘲地垂下眼睛,“我是下人,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 刘老太爷先前碍于岳雎威压不敢多言,现在听了这么一番话,见他竟然不肯交代,脸涨得通红,把气尽数撒在了淮乐身上:“刘家没亏待过你,好吃好喝怎么养出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从哪里蛊惑的他?他竟敢学着外头的龌龊行头,养了……养了……”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形容这荒唐的行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打让你进门的那一天我就瞧出来你身上不对劲,我十年前就该打死你,免得今日让我刘家祖宗蒙羞!” 魏林也道:“你家公子如今不见踪影,也许会有性命之忧,你不肯说,他出了事,知情不报的罪责你一定逃不掉,好言相劝若不听,那就别怪府衙的刑罚手重,打坏了哪处,回头后悔都来不及,你可要想清楚。” “不会的。”淮乐自我说服般小声道,“不会的……” 魏林见他有松动的迹象,连忙继续道:“你不相信那些人,你也不确定他们到底会不会害了刘敏,否则你不会回去报信,是不是?” 他说的不错,淮乐确实不信他们,刘敏虽然平日任性,却没有胆子干出太出格的事,偏偏他耳根子软,最受不得教唆和挑拨,因为那两个家伙的话跟家里对着干,没少挨刘老太爷的打。 自己也曾劝公子不要轻信了旁人,非但没有被听进去,还惹得公子不快,和他生了嫌隙。 赵立坤也有些着急:“快说,你家公子到底都接触了哪些人?” 淮乐额间渗出了汗,一双手不安地在衣摆搓动,担忧终于大过怯懦,开口道:“是符大人家的四公子和冯家的小公子,球会上,他们灌醉了公子,说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说那个地方银子押宝,论大小定输赢,连本带利地赚钱不是问题……自此之后,公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魏林和赵立坤听见这个名字,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云州,能被称为符大人的,只有那位德高望重的录事参军,符潭,符映安。 这下连岳雎都皱起了眉。 …… “所以,大人希望我替您去查?” 顾晏钊坐在矮炕上,咬一块酥饼,他吃得慢条斯理,专注地像在做什么大事。 岳雎在这逼仄的武侯卧房内无处下脚,想像顾晏钊一样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又得保持府君的仪态端方,只好站着说:“不错。” 这很奇怪,明明他才是位高掌权者,在顾晏钊面前,却像个和他保持着某种微妙距离的同僚,甚至顾晏钊还要更从容不迫一些。 岳雎清了清嗓子,道:“刘家的孙子和宝珠在同一天失踪了,你知道吗?” 顾晏钊露出一个夸张得有些愚蠢的惊讶表情:“竟然有这种事……” 岳雎:“……” 他吃完了酥饼,用帕子擦干净手指,随意道:“府君当着众人的面驳了我的请求,宝珠失窃一案已经结案,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查下去,拔萝卜带泥,牵扯出更多的人就很难收场了。” 他很真诚地说:“大人应该不会想看到这种局面吧?” “秋闱刚过,朝廷下派的几位翰林院学士还没启程回京,确实不该大动干戈在此时惊动他们。”岳雎有些头疼,“齐泰忙着筹备义仓事宜,魏赵二人不精查案,林蔚是我的亲信,不便直接插手。” “只有你周玘,在云州无根基底细,行事没有阻碍,可以少许多顾忌。” 顾晏钊挑眉,黑眸里透出一丝怀疑,直言不讳道:“大人别忘了,我的身份是您手下一介武侯,平时参与议事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即便对外宣称是府君抬举我个人,手伸得太长也会惹人怀疑。” 岳雎无奈,只好说:“你以为,你能那么顺利地找出十几年前李五的户籍册是谁的授意?” 顾晏钊丝毫不意外:“果然是您。” 十几年前的书册保存完好,又恰逢修订旧史被搬出来晾晒摆在自己面前,他疑心过是不是州府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试探一圈,云州大小官吏都不符合猜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岳雎,只是这位刺史大人实在太过谨慎,人情功夫都做得滴水不漏。 “宝珠事小,又牵扯本不该出现的东西,我受人所托,自然不能让你涉险。当众驳斥不过是留个证明,我若拦不住你,也好叫那位知道是我尽力而为。”岳雎道,“瞭望台传递消息一个来回毕竟有延误,所以李五必须死,他的死也不能跟你染上一点关系,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因为平宁府?” 岳雎沉默片刻,回避了这个问题:“刘敏失踪不是简单的案子。” 淮乐吐露了不少东西,据他说,刘敏是三个月前才染上赌博的恶习,运气时好时坏,赢钱时叫上几个狐朋狗友花天酒地逍遥一番,输了就只好从好友手里借钱,一次两次还有人肯借给他,次数多了,昔日好友也闭门不肯见他。 他别无他法,只好从自家下手。 “我看是府君多虑了。”顾晏钊悠悠道:“监守自盗,畏罪潜逃,这案子还有什么不解之处吗?” 岳雎的嘴唇动了动,显然是一副“你这厮果然知道”的表情,但他到底没说出来,改口道:“我已经叫人去查了云州大小当铺,如今只要找到刘敏,就能息事宁人,否则便要去那两家拿人问话。” 顾晏钊笑起来:“录事参军是行监察之责,地位仅在刺史之下,可也不到让人忌惮的地步,何况符参军有六个儿子,符远不见得能成什么气候。” 他这么说,就是答应了,岳雎便服袖口下的手指摩挲着,表明了主人的犹豫和忧虑,他道:“他的脾气最难对付,好面子又护内,就连我也奈何不得,此事最好是暗中查探,人证物证俱在才行得通。” 顾晏钊却道:“倒是蹊跷,府君不想惹人瞩目,只怕想闹大的另有其人。” 岳雎思量着,认同了他这猜测,只道:“其他的事暂且压下,待中秋过后再查问吧。” 顾晏钊点了点头。 “府君待我与众不同,就不怕我在云州给您惹出乱子来?我若是个不识好歹的,府君还会由着我吗?” 岳雎一顿,道:“本该如此。” 本该? 顾晏钊安静地瞧着他,岳雎侧过身,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多年前令尊在贺州救我于水火,我无以为报,你初来云州时,他就托人带信给我,请我代为照拂。” 顾晏钊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已经转了几番:“父亲咳疾未愈,是我不孝,他军务繁忙我还惹他费心。” 岳雎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担忧:“龙武军在北衙的处境不错,周老将军也能多得休养,他信中虽未提及朝中事务,不过近年来陛下也不曾亏待了禁军,有好处都是紧着他们的,你也不必太忧心。” 顾晏钊面露感激,连忙起身向他道谢:“如此我便安心为大人做事了。” 院外传来人声,先前出门的武侯也是时候该回来了,岳雎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匆匆走了。 顾晏钊盯着他的背影,有些摸不清岳雎这个人。 勇毅侯顾如锋从未患过什么咳疾,那封信让他误以为顾晏钊是周徐麟的儿子。 岳雎为官多年,深谙密信之言不能明说的道理,却对顾晏钊无所隐瞒,把暗中托付交代得一干二净,这不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他却抹去了这其中自己的意图,让几句话显得漏洞百出。 龙武军左军将领周徐麟是父亲早年在军中的副将,周玘正是他的独子。若是父亲真发觉了自己逃出漳州老家,以周将军的名义修书一封给云州刺史岳雎,为何他留在漳州的暗桩没有传来半点消息?即便如岳雎所言,信确实是周徐麟写的,寄信前,这位老将军也不可能不请勇毅侯查阅。 而周玘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最是忠诚,绝无可能泄密出卖自己。 这几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倒是齐齐把主意打在了他的头上。 顾晏钊冷哼一声,自己取了臂鞲穿戴好,也出了门。 …… 闭市的鼓声响了三通,从东西二市一路蔓延到全城,各家宅院都落了灯,屋里黑漆漆一片。 刘老太爷躺在床上,伸长手臂把坐在床边卸钗环的美妾一揽,捞在自己怀中,低头嗅了嗅她细腻皮肤上的气味,有些不悦:“你今日用的什么香?” “这是市面上的新货,叫沐雪松,里面用的可都是名贵香料,醉阳楼的姑娘们都喜欢这个。”美妾撒娇道:“老爷不喜欢?” 刘老太爷闻着这股冷香,莫名想起了今早的烦心事,道:“甚是难闻,你明日换回来,女人身上就该有花蜜的甘甜味儿,用什么不相干的松。” 美妾嘻嘻一笑,哄着他说:“好好,老爷说得对,蓝织明日就换老爷喜欢的。” 床上两人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蓝织说了些俏皮话,惹得刘老太爷笑出了声。屋内被地屏隔开,外室的屋梁上,忽然落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转瞬又被窗外的虫鸣声盖住了。 顾晏钊贴紧屋角的斜梁,反手一刀朝身后刺去。 他刀式凛冽,在屋梁狭小的空间内几乎无处可躲,后来的人使了个巧劲,指尖一点打偏了他的刀锋,刀尖堪堪停在那人的右眼前。 黑暗中,他从屋顶倒挂下来,两条腿缠在一条细绳上,一双眼闪着促狭的笑意。 何殊尘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放大在眼前,他贴近顾晏钊,张嘴无声又不怀好意地说:“好巧啊二公子,你也来听人墙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我见青山 三尺青光浸在月色里,何殊尘维持着身体悬空的姿势,一指点在刀刃,另一手抓着斜梁保持平衡,刀锋映着他眸色疏浅的眼。 “你来干什么?” 昆吾斩风削骨,只消再进一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顾晏钊没有继续攻击,却并不想收手。 “二公子叫我等得好苦,青山不就我,我只好自己来见青山了。” 顾晏钊眼神不善,眯起眸子,并不信这毫无依据的花言巧语,他伏在梁上的肩背绷得发紧,如匍匐匿形的野豹,警惕意味明显,是个十分危险的讯号。 僵持了片刻,何殊尘先讨饶,他用眼神示意顾晏钊,无赖地弯了弯唇角:我要坚持不住了,掉下去二公子看着办吧。 何殊尘折腾了这么一会,气都不乱一丝,习武之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臂力不凡,就是再撑半个时辰都不会有事,这人却要卖个脸面,递他一个台阶。 顾晏钊卷手收了刀,让出点位置,看他轻盈地落到房梁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小心翼翼凑过来挨着自己趴好了,这才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二公子怎么做了梁上君子?” 秋夜微凉,室内还未封窗,但两个男人挤在一处,还要尽可能保持平稳屏息凝气,就显得有些惹人浮躁的热了。 顾晏钊回敬他一张冷面,气声说:“晌午才分别,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追到人家家里来说?” “此言差矣。”何殊尘好脾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半日未见,已是两个秋了。” 顾晏钊不欲和他讨论这么无聊的事,别过脸从袖袋中取了一团棉花塞在右边耳朵里,不说话了。 何殊尘一愣,看不清他的脸色,料到这京城里长大的小公子也是有些脾气的,却不想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喜欢就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好在他也不是闲着来消遣的,立即闭了嘴安静下来。 床上的两人全然不知屋内有人监视自己,还在调笑嬉闹,刘老太爷抱着蓝织,抚摸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从喉咙里挤出一点惬意满足的喟叹:“还是你最讨人喜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早知道三年前刚见到你就该把你纳进门,兴许赶早还能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过看那妇人的眼色,成天受这种窝囊气。” 蓝织乖巧地窝在他怀里,道:“老爷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夫人毕竟是您明媒正娶进门的,这些年也为刘家张罗内外,为您生了儿子延续香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就别生夫人的气了,气坏了身子蓝织会心疼的。” 她天真貌美,又性情温良,哄得刘老太爷一阵舒心,刘老太爷摩挲着蓝织的脖颈,感受着手下脆弱跳动的脉搏,逗弄家养的雀儿一般刮了刮她的下巴,哼道:“她有什么苦?早年我出去走南闯北攒家业的时候,她留在云州贺兰府里享福,哪里记得我半点辛苦,逢年过节不是她家一帮子亲眷上门来对我评头论足,就是趁我不在欺负我母亲孤寡无依,四处去与人说我没什么本事立身活命只能依附他贺兰家,叫别人笑话我没本事吃绝户,尤其我那老丈人,最是可恨。” 他想起陈年龃龉,齿间发酸,恨恨道:“冬月三九天,我上门去讨一斤粮油,他拿喂家畜的剩糠来堵我,当着众街坊的面,羞辱我。” “从那日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叫他瞧瞧。” 蓝织眼睛里闪过讶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连忙拍着他的胸口安抚道:“如今老爷是咱们云州一等一的富户,城北贺兰府早已没落了,贺兰家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巴不得求您怜悯他们,多多提携呢。” 刘老太爷笑了笑,这话倒是说中了他的下怀,他也颇有些自得:“提携?我刘家的门楣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够得着的吗?若不是当年霍大人施恩,我如今还在他们家的手底下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昔日这等屈辱,我还认着这门亲戚,已经是给足脸面了,他家若是个有脸皮的,就不该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否则惹我恼怒,连亲家也做不成。” “正是呢,不过老爷,您平日最是小心谨慎,为何今日要在公堂上与夫人争执,惹得府君不快?” 刘老太爷手上动作一停,目光下垂,冷眼瞧着她:“你在府里不曾出门,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蓝织一楞,接着柔声说:“夫人下午回来时在院中哭泣,我瞧着她实在伤心,就去劝了劝,中间听院里的老仆说起,才猜测是府君在堂上说了重话。”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刘老太爷放下心,道:“那倒没有,姓岳的也只会虚张声势,他想在我这儿讨个人情把事情压下去,我能如他的愿?那宝珠是我家祖宗从云州山里原矿采来的,一颗浑然天成美玉无瑕,能叫他轻易偷了去?那贼偷的不过是我库房里一颗普通珠子而已,真正的宝珠早就不在家中了。” 蓝织瞪大了双眼:“老爷早就料到了会有人来偷?” 刘老太爷躺得累了,翻了个身,浑浊的声调里透着几分滋傲:“你呀,跟那个小畜生一样什么都不懂,他还以为能瞒住我,使个调虎离山就能把我支开,怎么不想想,没有我的安排,他怎么知道宝珠就放在我的卧房?” 蓝织被他平常一语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这老家伙竟然装哭卖惨瞒过了所有人,不禁后背发凉,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刘老太爷对她的反应嗤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安静。 “我有的是办法叫他不得不查下去,不过这小畜生倒是给了个好借口,还省得我在赵兄面前掩饰了。” 顾晏钊感觉右臂也被人轻轻拍了拍。 何殊尘听得兴起,用手托着一侧下巴,对顾晏钊笑道:“如此看来,刘家老爷子并不是个聪明的,二公子也瞧出来了,是不是?” 顾晏钊皱眉道:“你不也知道内情,还要来问我作甚?” 午间审淮乐的时候,顾晏钊并不在现场,他是后面听唐止说起,才觉得有疑。 唐止和其他两个兄弟随林蔚去了司乐坊查问,最后一无所获回来复命,正遇上刘老太爷告辞回家,刘老夫人在前面已经坐车走了,他又留下来,跟岳雎求情,请他不要为堂上的事情生气,寻子心切,刚才多有得罪请他宽恕云云。 岳雎自然不会跟他在面上太为难,两人一阵寒暄,也算是揭过了。 唐止在他面前笑话刘老太爷,说别看他平时待刘敏严苛,出事了还是很要紧这个孙儿的。 但问题就出在了这最后的一句求情。 刘老太爷古板严肃,平时最恨家里有人干浪荡败财的勾当,他得知淮乐身份,在心里恨得牙痒,刘敏让他当着府衙大小官员的面丢了那么大的脸,他又怎么会再放下身段跟府君求情? 他是苦出身的,面子比天大,这个孙儿平日就不受待见,先是在房中养娈童染上赌瘾,又设计偷走自家宝贝,哪一桩拎出来都够刘老太爷当场取家法打死他,老家伙能有今天的地位也是闯荡了十几年的人精,经了多少龌龊事,能不清楚与人说话的门道?他在堂上故意对刘老夫人出言不逊,不外乎激怒岳雎,将此时闹大,岳雎如果当众责了他,不出明日,刘老太爷为孙子大闹公堂的事就会传遍整个云州。 要知道,今日在堂上,求情诉苦的都是刘老夫人一个,他可一句也没提。 他宁可冒着惹怒云州府君的风险也要闹起来,到底要让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顾晏钊眸中染上凝重,李五身死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与刘敏的失踪有关,这两个身份地位云泥有别甚至说毫不相干的人参与了同一场案子,而后先后出事,可能都与一个地方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把头转过去,从高处往低,审视起何殊尘来。 他夜里束起了发,银冠镶玳瑁将乌发扎在脑后,一张瘦削而利落的脸上眉宇清朗,带着少年独有的隽秀干净,这个角度看过去,简直乖顺得不像话。 但这么几次相处下来,顾晏钊知道他这副皮囊下没安什么好心,没什么好气地说:“你家主人又叫你来做什么?监视我?” “不是。” “不是什么?” 何殊尘浅浅一笑:“不是我家主人的意思,是我自己想见你。” “你在府衙内也有眼线?” “二公子错怪我了。”何殊尘对他的敏感有些好笑,无奈道:“你家府君是个谨小慎微不得罪人的,我想他只能找你接这个烂摊子,除了二公子,谁会这么急切地半夜来造访刘家?你不就是想趁现在来验证心中所想吗?” 他丝毫不看顾晏钊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我与二公子这是,不谋而合。” 顾晏钊见多了冠冕堂皇的人,没一个像他这般把这话说得如此直接的,他喉结微动,正要说话,耳尖一紧听出异动,顿时警惕起来。寂静无声的时刻,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呼吸。 雪后松木的干冷气息萦绕在呼吸间,他的气被堵在柔软细腻的掌心,那只手并不热,覆盖在肌肤上,送来一阵一阵的暖意和些许潮湿。 何殊尘的指节轻按在他颊边,用眼神指向窗外。 顾晏钊压低了身子,屏住气,何殊尘见状也悄悄撤了手,捂紧了自己的口鼻。 窗外遥遥挂着一轮弯月,月光并不清皎,但足够视物了,院子里竹影簌簌,什么黑影从廊下一闪而过,接着一双眼睛从半开的窗沿下鬼魅般探出了头,在外室巡视一圈,没见到守夜的人,又缩回去,在内室的窗外踌躇片刻,戳破窗纸,伸进来一截细长的竹管。 吹进来一室幽香。 刘老太爷和蓝织在床间正亲昵无间,忽然呼吸一促,被呛了一嘴异香,十分不满:“你忘了熄香炉里的烟?” 蓝织轻喘着回想了一下,摇头否认:“没有啊,这事一直是郑妈妈做的,难道她今夜忘了?” 她朝外头叫了一声:“郑妈妈。” “叫她做什么,明日再收拾这些刁仆。”刘老太爷脑门出了虚汗,浑身发软,猛地意识到什么:“这香味,这香不对……” 他一阵晕眩,体力不支倒在了蓝织身上,蓝织被他压着,脸色涨红也吸了几口,很快没了动静。 等在外面的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顾晏钊的手抓住了刀。 何殊尘压住他,摇了摇头。 进来的人对床上昏迷的两人没有多大兴趣,他佝偻着背,径直去了内室的妆台,从一台妆奁中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支碧色牡丹的金丝簪子,在月光下辨认了一眼,似乎发觉不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丢了簪子又朝床边走去。 床边束脚小几上,摆着一盆珠玉雕砌的珊瑚树,花开满枝,宝石熠熠夺目,实在好看。 风卷帏幙,满帐轻纱拂面,这间小室素洁雅致,却在床边摆了这样一个奢靡华贵的物件。 黑衣人目光落在那棵珊瑚树上,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毫不犹豫掰断了最大的那根珊瑚枝,一声脆响,珠散玉碎,树枝在他手中碎成了几截,中空的内里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掉出来。 这枝子被掰折得太容易,一眼就能看出是早有人弄断了珊瑚树枝,再将这一截碎片粘在了原处糊弄人,黑衣人一愣,发觉上当受骗,拔刀向床边逼近。 刘老太爷和蓝织呼吸艰难,不省人事。 他刀尖对准着刘老太爷的喉咙,用了十成十的狠劲刺下去,电光火石间,一把玳瑁小簪斜飞而来,刮着黑衣人的手指打在刀尖,巨力震得他手臂发麻,刀尖偏了几寸,扎进了枕头缝隙。 簪子顶不住这破竹之势,被掷得粉碎。 黑衣人惊惶转身,举刀作防卫姿势,知道来人已经藏匿多时赶在这时才出手,心里震颤,自知不敌,忙退让躲避,他微微拧了身子,一瞬间大步冲到窗边,破窗而出。 顾晏钊亮了昆吾,脚下踏风,跃下屋梁也追了上去。 这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分不出快慢,何殊尘叹了口气:“你倒是用的顺手。” 他抬手一拢散落的长发,咬着束绳绑好了,拽着自己下来用的绳子爬上去,掀开屋顶遮掩,也跟了上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倾盖如故 顾家与剑颇有些渊源,往上数三代的老祖宗剑法师承夔朝第一剑吴白行,此人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衢州侠客,一柄霜衣剑斩十五州豪杰,无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招,为人却低调简练,是个只爱剑术不爱天下的痴人,他行武论道三十余载,寻遍天下无明哲,郁郁之年,在战场上结识了还是校尉的顾老将军。 左右不过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夜梅花惹雪,两个境遇不大相同的男人因为打得尽兴,三拜为义,吴白行无儿女,便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给顾家儿孙,只立下一条规矩。 霜衣剑下不杀稚子,不斩忠骨。 吴白行的剑世间第一等,命数也最坎坷,贪欢半响身死旧邸,霜衣断成了三截亦随他而去。 几十年纵横,一朝英雄落幕,不过三两黄土。 顾家的男人承他遗志,在战场上驰骋不败,把那凌厉无双的剑式磨砺出悍然杀气,父死子继代代相传,成就了今日名扬天下的顾家浮云诀。剑寒弓月,浩荡百川,此为世间唯二的煞器,那是顾家人的骄傲,也是顾家军难凉的热血。 顾晏钊却并不用剑。 何殊尘见过他用各种刀,却不肯提剑。 他一把昆吾刀凌于面前,涓洗着月华,战意袭人,劈砍之势霸烈而凶猛,逼得黑衣人节节后退,刀尖虽重,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根深蒂固的剑法影子。 出乎意料的,他把这两者融合得紧密又融洽。 屋顶上,三人成犄角的对势,何殊尘不紧不慢地站在顾晏钊右后,观察他的动向。 黑衣人的刀在手中挥得极快,训练有素,招式诡异,那把断背双耳刀的刀光一闪,来不及躲避下一击已经到了眼前,顾晏钊生接了他一刀,一脚踹到男人下腹,横刀架住他脖颈。 昆吾如此奇兵,在顾晏钊手中神威难挡。 黑衣人脖颈青筋暴突,惨白的皮肤被刀割出了一条血痕,他猛地感受到伤口处的剧痛,斗兽般挣了一下,生死关头凭着无数次死里逃生的记忆格挡开这致命一击,顾晏钊的刀就在颊边擦着风来,激得他后背一凉。 他转刀一抵,脚下连退数步,被顾晏钊抓住机会冲拳打在肩胛,骤然听得一声骨碎闷响。 那一刻,他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拳打散了。 黑衣人肘部一缩,竖刀绞着昆吾往外拉,两把刀在空中激烈摩擦,火星四射,“锵”地错了位,分开些距离又迅速大开大合对上了锋芒。 顾晏钊手臂重压,把刀挤在黑衣人胸前,厉声问他:“是谁派你来的?” 刀刃交在一起,黑衣人声音嘶哑沉闷,透着面巾传来:“黄口小儿,凭你也配知道?” 他不恋战,勉力脱了缠斗就要跑。 “你想走,问过我的刀了吗?” 身后顾晏钊的声音不高,沉郁如滚雷,带来让人胆寒的压迫感,那是真真切切在千军万马中拼命搏出来的气势,为将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军阵前震慑一方,靠得从来都不是声量。 黑衣人腿软了一瞬。 云州两年,顾晏钊把身上属于顾家军出身的悍勇杀气藏得严严实实,连带着世家贵子的气度也一并敛去了。 他插科打诨,他左右逢迎,他与云州的百姓打交道理官司,与武侯同吃同睡称兄道弟,似乎这就是一个年纪轻轻还有点倔犟的冒失汉子。 但他始终流着大周折冲之臣的血,他姓顾,漳州顾氏的顾。 顾家人好战,连骨头都是铁打的营盘。 何殊尘看他,像透过他的影子,看到了老一辈口中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忠勇无双的勇毅侯,他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顾如锋。 二十几年前顾侯爷西疆大捷,凯旋而归时天子率百官迎贺,他身披金甲胯/下汗血马,剑揽星河,便是如此威风凛凛。 顾晏钊劈手截他的退路,把黑衣人的刀锋打在下盘,拳势配合着刀势,几乎招招都冲着要命去,不像与人对阵的路数,根本就是纯粹的发泄。 他心头积攒不散的气,终于在这一夜找到了缺口,因那一句“黄口小儿”喷涌而出。 顾晏钊心里清楚,这不是全部原因,但他压抑太久了,太需要一个契机,卸掉身上这层躯壳,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肩膀上的疼扯动全身,黑衣人应付不来顾晏钊,在心中暗暗恐惧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顾晏钊拔眉凛目,一把短刀在手中使的游刃有余,反观自己,不用看,也知道半边肩膀都碎了。 黑衣人喘着粗气,一边手臂垂着,重新抖擞了精神,低吼一声,攻向顾晏钊右臂,顾晏钊身体闪开,正疑惑为何他来势汹汹却收力得如此快,见他往身后冲,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来破他右手攻势的。 他后面是何殊尘! 顾晏钊下意识回身去拦,却来不及了,何殊尘手无寸铁,单薄的身体在他身后如风中随时能被摧折的青士。 黑衣人自然是发现的这一点,何殊尘离得不近,却总占据顾晏钊的后心,让他一直找不到突破口,此刻千钧一发,他的刀已经落在了何殊尘头顶上方,再晚一刻,就能将这个年轻人一刀砍杀。 一瞬息,攻守易形。 “躲开!” 顾晏钊喝道:“伤、景在东南,你往前去!” 他踩着飞檐,昆吾脱手甩向黑衣人的手,大步扑上前伸手一把推开何殊尘。 变故来得太快了。 何殊尘眼中似乎还有一丝意外,但那双浅色的眼睛被羽睫颤动藏住了大部分情绪,他目光停在顾晏钊身上,按顾晏钊的指点腰身一旋躲开了这一刀,身法飘逸燕雀犹不能及。 顾晏钊慢了一步才把他扑倒在屋顶上,两个人在琉璃瓦上滚了两圈,顾晏钊五指抓住瓦缝止了翻滚,肩膀一僵,撑起身子从他身上很快起来了。 何殊尘从这动作里回过神来,顾晏钊的脸色也消弥在顷刻间,他浑身的暴戾褪得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平和。 黑衣人被昆吾迅疾飞去刺中了左手,惨叫一声。顾晏钊转身狠狠抽刀,当胸给了他一脚,趁着鲜血喷淋时将人踹出了几步开外。 屋顶一声闷响,砸得尘土飞扬。 黑衣人呕出一口血,扶着手臂动弹不得,躺在屋檐边缘,大半个身子探在空中摇摇欲坠。 “你怎么样?” 顾晏钊回头看他,侧脸还沾着血,眼睛里透出嗜血的凶劲儿。 何殊尘姿态散漫地跟着起了身,他一身青袍被风吹得鼓动,明明什么也没做,顾晏钊却莫名感觉到他在笑。 他温声波澜不惊道:“没事。” 情况突发,顾晏钊喊出声才忽然意识到,这人是会武功的,他的担心实在多余了。 他收回目光,有些含糊地“嗯”了一声,一步一步走过去,立在屋檐边,去看他的手下败将。 月光下,他冷峻的眉眼像含着凝结不散的冰霜,唇边紧绷的弧度象征着主人此时心情十分不佳。 “你……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嘴里含不住血,痛苦不堪,整个人如破败的残絮,死死盯着顾晏钊手中举起的刀:“难道……你是官府的人?” “我的尊名,你不配听。”顾晏钊踩住他手中还紧抓不放的刀,一脚踢远了,“至于官府,你也不够资格被惦记。” 黑衣人呛了几口血,他蒙面的脸巾被血浸得发暗,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男人呼吸困难,艰难地喘息着往后退。 他手一滑,摸了个空,知道退无可退了,于是又道:“你要杀了我吗?” “这话问得比你的刀蠢多了。”顾晏钊扬手一刀扎进他另一侧肩膀,立即听到黑衣人压抑的痛叫,“是你自己说,还是要我来帮你开这个口?” 他面无表情抽出刀还要继续扎,昆吾饮饱了血,在月光下弯颚可怖,黑衣人的恐惧直直漫延上脸,眼睛里闪过一瞬犹豫,很快做出了选择:“饶我一命!饶我不死,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顾晏钊道:“说,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认命般道:“平宁府。” 在场的三个人在这几个字音落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顾晏钊咬紧牙关:“你来做什么?” “取……取一样东西。” 何殊尘眼波一动,听他继续问:“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黑衣人面容扭曲,顾晏钊一把拽下他的面巾,露出一张血肉寡薄的窄脸,他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血,一股熟悉的香味从他口腔和脖颈处飘散出来。 “我……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也是听命于……” 听命于谁他到底没说出口。 黑衣人忽然剧烈抖动着身体,顾晏钊猛退两步,抬手捂住了鼻子,那股香味转瞬消散,他手脚痉挛了一阵,眼珠暴突,面色泛着青白,毒发身亡了。 同样的香味,上一次闻到还是用在自己身上类似软筋散的东西。 他已经中过一次计,又岂会完全没有防备。 黑衣人受平宁府指示,夜里来刘府取某样东西,不成功便要杀人泄愤,他被人早早喂下了毒药,即便不能按照事先定好的时间回去,也会因毒而死,闭上嘴说不了不该说的话。 顾晏钊松开手,心里的推断已经分明了。 李五当日死亡,是因为他在刘家行窃时有意无意地带走了某样东西,那物件与平宁府的联系深厚,才引得平宁府不得不先阻挠后灭口。 刘老太爷大费周章,想要传播出去给人知道的消息,也是要告诉平宁府,东西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 平宁府没从李五身上搜到的东西,今夜也没在刘府找到。 他等着身后那人的解释。 夜色深沉,看不清远方的山峦和群峰,何殊尘的发在风中乱舞,他只低声说:“这不是我的人。” “是与不是,不重要了,不是吗?” 顾晏钊回过头,昆吾的刀尖还在淌血,他靠近了何殊尘,抓住他的后脑,把刀点在他眉心,道:“我原以为你是个知道分寸的,不成想自己被你当成了傻子玩弄,你确实聪明,不过不该把算计落在我头上。我告诉你,聪明的人通常都死得最快。” 这话此前他无论说多少次,何殊尘都能笃定他不会真正动手,但这一次,何殊尘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再隐忍的杀机。 “你等着今夜来刘家,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何殊尘沉吟道:“我并不知情。” 顾晏钊森然一笑,讽刺的目光将他周身一扫,慢吞吞道:“好一个不知情,官府初查李五时,街上有人目睹李五翻墙逃出刘府后门,不就是你的那个好婢女吗?” 何殊尘微愣。 顾晏钊朝他身后刘府后院的矮墙外看了一眼,漠声道:“下次再敢跟着我,别怪我要了她的命,我的剑不杀女人,刀却没有这个规矩。” “二公子,我的话还做数。”何殊尘出声拦他:“你还会来找我。” 顾晏钊撩起衣摆擦净刀身的血,冷着脸入了鞘:“云州只有周玘,没什么二公子,阁下别叫错了人。” 他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里。 …… 何殊尘与那黑衣人的尸体对视片刻,后者无神的双眼饱含不甘和痛苦,何殊尘蹲下身替他阖上了眼。 腥臭的血气渐渐扩散至周围,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发现屋顶上的这具尸体。 岳雎自然也能猜到顾晏钊消失一晚是去干什么了。 一身红衣的檀樱从矮墙边缘爬上来,吭哧吭哧地跑到何殊尘身边,擦了擦汗,气喘吁吁问道:“主君,他怎么走了?” “算是恼羞成怒吧。” 何殊尘忽然释怀地笑了:“我赌对了。” “他不好掌控。”檀樱有点不理解:“主君,非他不可吗?” “嗯,非他不可。” 何殊尘颔首,指尖点了点小丫头白皙的额头,说:“两年前中秋之夜,他在云州街头被一群乞丐围攻,拿一根木棍作武器打得那群人四处逃窜,我才一眼认出了他的剑法。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会有一种感觉,叫做倾盖如故。” “他好不好掌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谁的儿子。勇毅侯仅剩他这一个孩子,他就是我最好的刀。” 他扬起眉,一双眼里带着潋滟的笑意,在夜色掩映下美得惊心动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冯大公子 “玘哥,茶快煮好了,你记着取了喝。” 唐止抱着手里一大摞凉席,吭哧吭哧往室内搬,满头大汗地问:“昨夜林蔚还拦着问我你在何处,玘哥你没回房睡?” 武侯卧房供值守武侯休息过夜用,顾晏钊从前经常在那里睡觉,只是他讲究一些,不与人一同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挤在一起,又时常办些押解跑远的差事,大伙也就习惯了他时不时不回屋。 屋檐下,一只灰雀在叽喳喧闹,朝院外的老树激愤地叫个不停。 顾晏钊躺在老树横生的粗壮枝干上躲懒,他一夜未睡,这会眼下还有些乌青,疲倦地揉了揉眼睛,道:“他来找我做什么?又想打架?” “不像。他神出鬼没,我刚要跟他再聊两句人就不见了,不过林护卫总是板着脸,除了府君他看谁都是不耐烦的模样,我也不好说他是不是心情不好想找你切磋。”唐止拍了拍袖子,抓起石桌上的碗倒了碗水畅快喝了,这才咂了咂嘴,道:“玘哥你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来咱这地儿呢,真是稀罕事。” 顾晏钊吐掉嘴里的草叶:“你跟他实话说了?” 他昨夜走之前嘱咐过唐止,有人问起就说他去了朋友家借宿,不知这小子是怎么应付的。 “那没有。”唐止“嘿嘿”笑了两下,“我说你到醉阳楼喝花酒去了。” 顾晏钊:“……” “玘哥放心吧,林护卫虽然老想抓你小辫子,但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府君的,你别担心。”他解释说:“毕竟这个理由比你自己说晚上出去打家劫舍更能让人接受。” “不行,我的脸面也很重要。” 唐止全然不信:“郑百慧的案子你撒波打滚找府君要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顾晏钊笑了笑,唐止也没功夫跟他闲聊,收拾了包裹挎在肩上,冲他一扬手:“玘哥,我先回去了,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圆领蓝底短衣,头发擦油抹得油光水滑,看着清爽齐整,顾晏钊扔给他一个木盒子,唐止伸长手臂接住,打开一看,是一支打磨得很精美的掐丝烧蓝银簪。 他惊讶道:“玘哥,你怎么拿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我不能收。” “这是什么话,我送了你,你可不能再退给我了。”顾晏钊眉毛一挑,带着笑意道:“既然是去跟人家姑娘定亲,就别怠慢了礼数,一点心意,全当添喜了。” 唐止心中感动,打这一支簪子按武侯的俸钱得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能挤出来,玘哥平时就待他们极好,自己过得清俭还想着他的体面,他鼻子一酸,郑重地把盒子收进怀里,道:“玘哥,这份情我记下了,你和兄弟们等着喝我的喜酒。” “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好。” 唐止掩上院门出去了,这一方四角院落只剩顾晏钊一个,他躺在树上,显得无所事事。 院外的歪脖子树晃动几下,惊起了一只飞鸟,随后有极轻的脚步声落在院中。 日光下斜,落叶打着旋从老树枝梢扑簌簌地落下,一阵风卷着叶片送到了男人缠着白布的掌心里。 他眉眼间有些天生的淡漠,整个人如被风裹紧的磐石,掌心的白布渗出了血,他捏碎了那片树叶,在树下站直身体,朝顾晏钊行礼道:“公子。” “在外面就不必行礼了。”顾晏钊坐起来,眼里的散漫之色换成了平淡的审视:“你在何处遇袭?” 男人道:“太子碑以北二十里,豫州与云州的交界之地,对方人多,我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先脱身,没有纠缠太久。” “是我们内部有人泄密吗?” “不是,我来云州连虞衡也不知道具体行程,不会有人提前在中途设伏,是我在山中遇到野兽,躲避不及才与他们狭路相逢。” 太子碑是一片萧索郊埏,落地云州偏北处,此间山势险峻,主峰苍陵峰更是毒虫野兽层出不穷,自前朝邓公然谋反伏诛后,其封地太子碑一带尽归云州官府暂管,早年饥荒时官府无暇顾及,今时今日应该是人迹罕至之地。 顾晏钊眉间一片沉郁:“你来时为避人耳目走的是山道,还能遇上人就真是奇怪了,能不能看出他们是哪一方的?” “清一色是带刀壮汉,年纪不一身材精壮,都是轻装简行,看身手像军汉。” 顾晏钊沉吟道:“这倒是有意思,军中的人不去帮着建义仓,反倒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寻新鲜,云州没有动静,豫州那边我再叫虞衡多留意。既然交了手,对方应该注意到你了,暂时不要出门活动,最近你就留在我在云州的住处,好好养伤。” 男人低头应了:“公子,我办事有错漏……” 顾晏钊摆手让他不用多说:“湛江,你来尝尝这盏新茶。” 他走在前面,身上还穿着武侯的粗布短衫,背影看起来与市井武夫无异,叶枫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不喜揪着下属的错处不放,也明白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 顾晏钊远远叫他:“快来。” 叶枫闻言抿了抿唇,跟着顾晏钊走进院子角落的小厨房,很窄的一面墙隔开锅灶和案台,两个男人进去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顾晏钊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往烤得黑乎乎的小罐子里加了一把芝麻,搅了搅,架起锅灶压了柴火,先给叶枫盛了一碗,两个人端着碗坐在门台上,一时相看无言。 叶枫盯着碗里漂浮的葱、姜碎末,没忍住道:“公子,你在云州过的就是这种苦日子?” 在侯府时,公子每日饮茶都是极其讲究的,备水调盐需精细伺候,三沸育华要茶沫如雪似花,不能有一丝瑕疵,如今怎么,怎么喝起了这样粗糙的茶粥? 顾晏钊喝了一口,被他这幽怨的语气一呛,想起唐止煮茶一向不拘小节把佐料撒得随意,叶枫又从小跟在自己身边,口味刁得很,只好说:“这是云州特产的茶叶,滋味不算差,咱们在上京哪能喝到?快些喝完讲讲我要你查的事。” 叶枫闷声大口喝完了整碗,口中立即五味杂陈地翻涌,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碍于顾晏钊在场,喉头一滚硬是咽了下去:“公子,昨夜见得匆忙,详情我没来得及说完,陛下罢免吴侍郎是因为他在殿上替贺荐瑞求情,惹得陛下不快,才殃及池鱼,有了这无妄之灾。” 吴展做户部侍郎五年有余,在其位虽无什么显昭建树,却是个忠厚果敢的老实人,不过这贺荐瑞…… 叶枫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他是贺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在百花楼喝酒时纠结了一帮世家子弟吟诗作弄,醉后讥讽陛下的敕令盘剥世家,被同行的人泄露出去,陛下大怒,将此人收押刑部大牢,关了数月,秋后就要问斩。” 顾晏钊道:“吴展与贺家是什么交情?如此豁得出去。” “半年前,他娶了贺老夫人的孙女。两家近来走得近,今年还颇有些热闹。” “吴长舒还是改不了他心软的毛病。不过贺家那个说的也不无道理,陛下要对世家下手,无疑得找人开刀验血,他赶巧撞在了风头上,死罪是免不了了。”顾晏钊道:“父亲如何?” “侯爷月前身体康健,公子放心。”叶枫眼底有一片苦闷之色:“贺家在京中四处求情,也来人求过侯爷,刑部的人是有侯爷旧部,只是如今陛下发怒,贺荐瑞又有狂悖之言在先,先不说侯爷向来不问闲事,这次即便侯爷想求情也无济于事,唐突进言反而惹陛下猜忌。公子,京中风向有变人心惶惶,陛下先前还只是试探,如今,是真要开始动手了。” 新帝要大权在握,要推行新政,就得裁冗割腐。京都世家势力盘踞交葛,头两年顾着边境打仗,如今外战消停了,削恩的敕令一下放,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贺荐瑞是被推出的浪头,却不是唯一一个。 叶枫接他的密信来云州,水陆行程共走了一个半月,京城现在只怕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晏钊将空碗搁在门台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低头道:“早就能料到的事,陛下要动一动上京的这盘棋,谁敢先言一声不,就得做好出头的准备。” 他道:“顾家军两年前被打散收编进各路禁军和卫骑,父亲和两个叔伯手中的兵权也都借机削了几番,我原以为他只是打压顾家气势,如今深知今上要变法的决心,他是要打碎这棋盘,重新浇筑京中格局了。” 叶枫思索片刻,说:“公子,还要继续按兵不动吗?” 顾家军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昔日王师虎贲再过几年,只怕新来的军士都可能忘了帅旗是什么模样。 顾晏钊踢了他小腿一脚,笑骂道:“兔崽子,你想干什么?起兵造反吗?” “可是公子,再放任下去,我怕……” 他目若朗星,纠纠结结地瞅着顾晏钊,顾晏钊好笑地看回去:“时不与人,你告诉京中的兄弟,既然陛下有令,照做就是,不但做还要高高兴兴服服帖帖的做,别给外人留下参你一本的把柄。” “大周风云难测,以后用到这把刀的时候还多着,别懈怠了本领。” 叶枫信服地点点头:“公子在云州进展如何?” “有点麻烦,养好身子你去替我查两件事。” 叶枫精神一振:“公子吩咐。” 顾晏钊盯着院中啄食草籽你争我抢的两只灰雀,悠悠然道:“第一件,查查平宁府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身边有无一个……身材清瘦貌美年轻的随从或者男宠。” 叶枫听到“男宠”二字,手一抖险些拿不稳碗:“公子你在云州都见识了些什么……” 顾晏钊并不解释,黑衣人身上的香粉虽被他及时挡开了,但多少吸进去一些,昨夜离开刘府又去城外接回叶枫,他身上有些乏力,也就由着叶枫自己揣测了。 叶枫接着问:“那第二件呢?” “打听打听,云州打重明鸟的习惯是打哪儿来的,奇趣轶闻民间传说都要搜集,越详细越好。” “公子是遇见什么特别的人了吗?”叶枫一向稳重的性子此时也好奇道:“重明鸟那东西近几年并不常见了。” “是啊,并不常见。” 顾晏钊摇了摇头:“去查就是了。” “是。” 叶枫放下碗抹抹嘴,起身就要去办事,走了两步被顾晏钊在身后叫住,他立即站住,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谁知他家公子只是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一手撑着身体仰躺着,慵懒地使唤他道:“没规矩,吃了我的茶就想跑?刷碗去。” 叶枫一愣,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小跑过来收拾了门台上两只孤零零的碗,在他家公子拖长了调子的“无病闲眠身懒转,吃饭心怀倦”念叨声里挤进小厨房,用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刷碗去了。 …… 刘府门口人挤人堵得水泄不通,武侯拨开看热闹的百姓,把刀一横,人群让出些位置不敢上前了,他们分开行列,留出通道给后来的刘老太爷等人。 刘老太爷领着林蔚,被下人七手八脚扶着,脸上惊吓过度的表情愈发夸张,手都在发抖:“就是这儿,就是这,今日天不亮,从贱妾的屋顶上掉下来一个人,他昨晚上闯入我家里意图行窃……行刺!还好我家家丁发现得早,齐心将人拿下了……他定是昨夜受伤藏在屋顶……” 刘老太爷颠三倒四地描述,他身后刘府一干昨夜被黑衣人迷香吹得七荤八素今早才被抽醒的家丁哂着脸,想起老太爷早晨揪着耳朵灌进来的命令,急忙附和。 “就是就是。” “老爷说得没错。” “我还亲眼看见他进了老爷的屋子。” 这帮人神情真切,言辞凿凿,仿佛真的亲眼所见有那么回事,林蔚自有辨别,不受他们影响。 他上前去,用脚踢翻开黑衣人趴在地上软绵绵的尸体,那人的面巾被风吹得不知所踪,一张脸因为朝下摔在地上呈扁平的塌陷状,面部骨肉碎得彻底,血肉模糊十分可怖。 死亡时间估摸着是昨夜,这点和刘家人说法初步吻合。 围观的百姓离得近的几人被吓得连连后退,林蔚蹲下身,捂住口鼻查看他扭折的颈部,找到了一处明显的刀伤。 伤口虽看着厉害,却不致命。 他一扬手,身后上来一个提着木匣的仵作,与他低头耳语几句,打开工具开始验尸。 大街上人声喧嚣,议论纷纷,无一不是在猜测黑衣人的身份和刘府之间的联系。 林蔚起身松开手,压低声音对刘老太爷说:“刘老太爷,能否借用府上家丁协助疏散周围的百姓,我此番来得匆忙,只带了三五个人,再过半个时辰,日头上来,尸气发散得更快,恐再伤了百姓。” 刘老太爷面色一僵,很快恢复笑容:“这……百姓们爱看热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小林护卫为何不把人带回府衙去?” 刘府到府衙一路都是闹市,今日逢集,街道上人来人往,拉着这么一个尸臭已经掩盖不住的死人招摇过市走上半个时辰,是生怕知道的人少了。 林蔚回给他一个敷衍的笑,声音还是四平八稳毫不留情:“府衙里没处停尸,原本要拉去义庄的几个今早车坏了,只好堆在一起,实在是无处可放。” 刘老太爷无法,还要推脱,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我带了人来,愿意为林大人分忧。” 来人一身靛蓝素底纱袍,领口两道银纹压边,胯带红玉高冠束发,风度翩翩地掀手示意带来的家丁将周围人群分散驱离,对着二人微微颔首,道:“刘家伯伯,小侄来得迟了,给您赔个不是。” 刘老太爷看着这几个人,张嘴无声地“啊”了一声。 今日来得凑巧,这两方倒赶到一块去了。 林蔚对那雍容尔雅的男子略有些好感,于是对他客气了些:“冯公子。” 男人正是名声在外的冯家的大公子,冯谦。 刘老太爷声音飘忽道:“子敬,你来做什么?” 冯谦满脸歉意:“小侄为我那闯了祸的弟弟而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云州赌楼 冯谦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他体谅众人辛苦,命家丁奉上水,又张罗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刘老太爷看他的自如模样,心里不免对这个小辈的到来有些忐忑。 几人来到阴凉处,冯谦先开了口:“敏儿失踪的事情侄儿已经知道了,伯父伤心是人之常情,但还请保重身体不要伤了根本,否则明日找回了敏儿,他见祖父祖母为此时日夜焦心愁坏身子,也是愧疚难当,有违孝道。” “子敬如此说,我家那不孝的该何等惭愧,真是不及你半分。” “敏儿年纪尚小……伯父昨夜可受了惊吓?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没什么大碍。” “那真是上苍保佑。” 他说得冠冕堂皇,满嘴都是漂亮话,刘老太爷应着:“是啊,老天爷有眼留我一命,这两日让诸位看笑话了,我一把年纪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早年德行有亏招来的恶果,如今只盼着敏儿能平安回来,其他的都不论,贤侄,你方才说……” 他不说完,留了一截给冯谦,脸上挂着适时的疑惑。 冯谦忽然双手合抱举起,深深弯腰施了一礼:“小侄今日来是代冯家给您赔罪,我家二郎贪玩不懂事,牵累了敏儿,实在是该打。请伯父放心,昨日在家中我已经问过了二郎,他受了家法,心里也十分担忧,因此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伯父若能原谅他干的蠢事,冯家必定出力帮忙找回敏儿。” “子敬,你知道敏儿在哪?先起来说话。” “伯父,二郎挨了打下不来床,我这个做兄长的只好厚着面皮来求您,请您原谅他年少无知。” “你……你这是做什么?” 冯谦弯腰不肯起,在刘老太爷再三搀扶下才直起身子,他面庞柔润,说话间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气度,苦笑道:“伯父应该全都知道了,二郎和符四郎都跟敏儿去过同一个地方,伯父若是不信侄儿的话,我陪您去寻符家公子一问便知。” 去符家问话?你家老二伙同符四对我孙子使了坏,还要我陪着你一起去? 冯谦继续道:“或者将人唤去府衙,当着府君的面,也是可行的……” 这话一出口,刘老太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打算叫官府的人来处理完尸体,再去冯府登门拜访见一见冯家小儿子,淮乐口供中虽提了此子,却不能草率应对,其中有未说明的具体缘由还得再问本人才能清楚。 符参军轻易见不得,他和冯家老太爷也算有些交情,还能再顺带着商量后续两家的粮税事宜。 怎料这冯家大公子竟然自己找上门,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刘老太爷连忙道:“不不,你……贤侄所言,自然不能有假,我又怎么会不信你?” “伯父,父亲与您相识十几年,我与二郎也都是您看着长大的,二郎虽是个浪荡的,品行却不坏,我今日斗胆请您卖父亲一个脸面,原谅二郎的错吧,这事闹大了提上公堂,两家的面上都不好看,反而伤了情分。” 冯、刘两家自然没有什么姻亲,谈不上血亲叔侄的关系,两家的长辈认识走动,孩子们也就叫得亲。刘老太爷在心里冷嗤,这小子平时端着架子清高自傲,现在太阳打西边出来跟他套近乎,保不齐是吃了他老子的说道,过来做说客推脱干系要小事化了了。 但他心里不痛快,不想就这么算了:“敏儿他还不知如何,这些要计较的……放一放吧……” “不,伯父这样说,我真是羞愧难当……” “贤侄……” “小林大人,这边!” 林蔚注意着尸体周边的动静,听这二人扯皮的功夫,仵作快步跑过来,看了看刘、冯二人,对林蔚低声道:“大人,死因能定下来了。” 林蔚往尸体方向走,仵作跟着他,边走边说:“此人身上多处刀伤,刀法奇怪,伤口不像是市面上常见的刀具所致,至少在云州我还从未见过……” 林蔚先前草草看过了,问道:“难不成是柴刀?菜刀?” “是带血槽的短刀。”仵作擦了擦汗,“大人说笑了,农家的钝刀如何能造成这样利落漂亮、精美绝伦……咳……的伤口。” “伤他的人技法纯熟,可见是用刀的一把好手。” 他嘴皮子快,头一次见这样的创口,激动地说个不停:“武侯查了屋顶的情况,瓦顶有打斗痕迹和大量血迹,他是在跟人缠斗落败,受了重伤的情况下……” “失血而亡?” “服毒自尽了。” “自尽?” 林蔚停下来,古怪地看着他。仵作当他不信,引他低头,伸手拉出尸体的舌头,把舌根底下一块发紫的肿块指给他看:“毒药藏在这里,留存的大量毒素从此处入喉管至全身,看尸体颜色就能知道,这种毒药药性迅猛无比,一旦入口,他活不过几刻。” “如此看来,嫌犯又多了一名。” 仵作脱下手上的布巾,扭头长出了一口气,抓紧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觉得鼻腔中的腥臭味散去少许:“哪里有嫌犯?刘老太爷不是说是他家的家丁……” “刘家的家丁一起上给他热身都不够。”林蔚言简意赅:“这人是个练家子,专人派来的杀手。” “想不到刘老太爷的仇家还挺多。”仵作不知实情,只听说了有这么一桩传闻,唏嘘道:“贪图钱财绑了孙子还要灭爷爷的口,一般人哪里敢做这种事。” 这事茶余饭后闲聊也罢了,在人前议论却不得当。 林蔚提醒他:“慎言。” “欸,我嘴上没个轻重。”仵作笑了笑,道:“小林大人,府衙有别的事,我还得回去一趟……这尸体怎么办?” 林蔚正要说话,一声散漫张狂的笑声从他身后远远地响起,两人一齐回头,看见那像浑身没劲儿的人一边叫着“借过”一边朝这边走,窄袖褐衣在他身上穿得像乌丝阑袍,脸上的笑容直晃人眼睛。 林蔚心里鄙夷,不知他被府君斥责赋闲有什么好春风得意的。 顾晏钊吊儿郎当地拖着步子走过来,把手搭在林蔚的肩膀上:“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找个地儿就地埋了,你要拉回去给府君看看吗?” 他叫了一声:“程哥!二十!你们俩辛苦一趟,待会把尸体拉去埋了。” 不远处,稍年长的武侯点头答应道:“好。” 仵作被他不成样的混账话逗乐了:“府君大人尊贵之身,哪里能受这种东西?周玘你胆子忒大,连府君也敢埋汰,不多说了,我真得走了。” “回见。” 顾晏钊目送他上了马,笑眯眯道:“你呢,还准备怎么查?” “你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别跟没骨头一样靠着我。”林蔚冷着脸用力拂开他的手,后者一不留神踉跄了一步,林蔚抓住他的手,立即道:“你受伤了?” “嗯?” 顾晏钊笑道:“你关心我做什么?” 林蔚眼底陡然升起怀疑:“我只怕府衙内里出了害群之马和人勾结,昨晚你在何处?” “唐止没告诉你?”顾晏钊泰然自若地摊开双手,道:“醉阳楼二楼,美人作陪酒肉添香,自然有万般美妙之处,林护卫也想尝尝?勾结的罪名不是一般大,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他一副体虚力乏的模样,看得林蔚皱起眉头,林蔚平生最厌恶流连花丛放浪形骸的人,这在府衙内无人不知,此刻倒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本性如此。 林蔚扣着他的肩膀试探,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道:“你的刀呢?” 他要盘问个仔细,顾晏钊也好脾气地任他查,他将腰间的短刀解下来,拎在林蔚面前晃了晃:“在这儿。” 林蔚一寸一寸抽出刀,出鞘的是一把普通的穿耳短刀,刀身光洁形状笨拙,无血槽和啮齿,他失望之余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庆幸。 “唐止送我的刀,你也喜欢?” 顾晏钊笑得很开心:“林护卫查完了吗?我要去歇会儿,走过来腿脚都酸麻了,真累人。” “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刀,别让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是自然。”顾晏钊随口道。 林蔚把刀扔还给他,顾晏钊接在手里,慢悠悠地自己去找舒服地方了。 他撩起衣服后摆,往墙根下一坐,林蔚嫌他丢人,离得远远的。 刘老太爷正和冯谦你来我往地客套寒暄,余光瞥见顾晏钊,“嘿”了一嗓子:“你不是,那个,那个,府君身边的……” 顾晏钊配合地点头道:“周玘。” “对对,周玘,是府君让你来的吧,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都尽管说,我一定配合。” 刘老太爷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他拉起来,恳切道:“府君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老家伙,拿自己当挡箭牌。他睨了一眼,冯大公子是斯文人,右手捏着扇子,也跟着等他说话。 顾晏钊心里好笑,直接道:“好啦,两位大人,与其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直接去了地方看看,恰好今日咱们林护卫也在,省的回去再禀明府君了。” “冯大公子意下如何?” 冯谦自然不会反对:“正有此意。” 顾晏钊打了个手势:“那请吧,两位。” 他自己说完,抬脚就走,全然没有为人让道的自觉,林蔚看不下去,叫道:“周玘,你干什么?” 顾晏钊如梦初醒,把身子一侧,不甚在意:“一时记差了……刘老太爷,您先请。” 就是这一个动作,惹得冯谦好奇地多看了他一眼。 看穿衣打扮和对林蔚的态度,这人应该也是府衙的武侯。其他武侯处理尸体的、问话记录的都在忙碌,连林蔚都只管埋头做事沉默少言,对他们这些身份显赫的人都是下意识敬而远之,这个年纪轻轻的武侯面对旁人时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从容,说话做事随性而为,和他的同伴不大像。 兴许只是性情豪爽。 年轻武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转头问他:“冯大公子,咱们去哪儿?” “醉阳楼。” 冯谦微微一笑:“掮客今早按我的吩咐等在那里,等人到了直接带咱们过去。” 他果然早有准备,顾晏钊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一句:“大公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 “你跟来到底要做什么?府君不是要你回去待着?” “顺路喝酒啊。” 林蔚被他一噎,只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 顾晏钊在街上停住脚步。 秋风卷尘,气流在他脚下打着旋地盘桓,一片飞舞在空中的落叶吸引着他,轻轻跃过眼前又随风俶尔远去。像是冥冥中的预感作祟,他忽然没来由心底一颤,抬起了头。 醉阳楼高楼矗立,姑娘们欢歌乐舞缦立远视,一如既往的客满为患。 二楼的栏杆前却多了一个让他意外的人。 何殊尘身负绿绮,一身红烈如焰的纱袍,楼下众人皆行去匆匆,他临江凭栏,低着头俯瞰芸芸众生,一头乌黑的发被劲风吹得肆意而舞,发顶镶白玉的冠透着光,那只重明鸟安静而妖异地附在他颊侧微微晃动,令人移不开眼睛。 顾晏钊原先只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气势,现在知道了,大概少年都是如此颦笑生动。 这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看一眼就能引别人生出一颗意图探寻的心,又叫你无从看清身陷其中恍惚迷离。 寻常的陈词赞美用在他身上,都让人觉得仿佛折辱了眼前人。 “刘老太爷已经走远了。”林蔚不耐烦地催促他:“你还在看什么?” 顾晏钊下意识移开目光,道:“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林蔚莫名其妙地顺着他刚才的目光去瞧,二楼人多得数不过来,清一色都是醉阳楼的歌女,他道:“你不是昨夜才来见过,有什么稀奇?” 顾晏钊再抬头,人确实如林蔚所言不见了,他想起何殊尘昨夜说过的话,淡淡道:“没什么好看的,是我眼花了。” 浮云一别后,小楼又重逢。 他想再会,自己却没这个闲情。 顾晏钊藏下眼底的情绪,跟着林蔚赶上了前面的人。 冯谦口中的“掮客”在门口翘首等了许久,见刘、冯两家的小轿和一干武侯乌泱泱过来,殷勤地迎上来:“我的爷,您可算来了,我还当您把我忘在这里了。” 冯谦道:“不必说了,带路吧。” “好好。”掮客低眉哈腰道:“几位都是新客,上等间来的都是能叫的上名号的人物,为保安全都是不许带刀剑的,因此您几位进去之后,还要搜身把利器都下了,像这两位大人。”他一指林蔚和顾晏钊,“您二位的刀就得暂时让我保管了。” 林蔚面色不好看,反倒是顾晏钊痛痛快快道:“好啊。” 他这么好说话,掮客松了口气,领着众人进了门,穿过大厅,七拐八拐地绕过几个房间,驻足在最里间曲折向上的楼梯暗角前。 楼梯底下堆着杂物,蛛网拉了数道,久未打扫,气味呛人。 刘老太爷胡子一撇:“这是什么?” “大人莫急。”掮客转了两圈楼梯扶手上的圆珠,圆珠嵌进内槽,地下一声“吱嘎”闷响。他笑着拍了拍手,回头面对众人,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几位大人,这便是云州地下最大的赌楼——“望京川”的入口所在了。” 楼梯底下,墙板机关打开,木质的隔断缩进两侧,灰尘抖落,露出一段向下延伸的黑洞洞的阶梯。 刘老太爷讶然,霎时哑口无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不该出现 “不忙,容我先问清楚,几位今日是来赎人……还是打算叫官家的人来砸场子?” 几人听得这一句带着试探的砸场子,都愣住了。 冯谦道:“言重了,何至于动手?” 醉阳楼能在云州这种酒楼遍地的地方盘下这么大块的地,又在经过几次全城封查后经久不衰,近几年经营活泛,眼看着多财善贾形势大好,是块肥得流油的好肉,多少人想上去分一杯羹,又有多少人想得其主家青眼。 明面上,醉阳楼是由云州做盐运生意的徐家一手管理。 若说背后无人照看,那是谁也不信的,在这地方撒野,就是摸不清厉害自寻死路。更遑论徐家在上京还有一个做官的老家伙坐镇。 谁敢给徐家脸色看?谁敢在徐家的地盘上砸场子? 入口近在眼前,这下子冯谦反倒不敢轻易上前了。 刘老太爷有些按耐不住。 冯谦要人来是作见证,他却不是这样想的,刘老太爷没拦着让林蔚几人跟过来就是要搅浑水,好趁乱闹一闹。他的用意被说穿,眼刀一瞥,自家的家丁得到授意,向前迈了一步。 掮客笑吟吟挡住要上前的刘家家丁,宽厚近人的笑脸上那股伏低做小的谄媚消散得一干二净。甫一入醉阳楼,如鱼得水一般,态度拧了个转儿。 “几位贵客,这是要硬闯了?” “硬闯谈不上,今日府衙武侯在,当着他们的面,来找人罢了。” 刘家家丁态度强硬,不肯让步,掮客也拦着不让进。刘老太爷道:“我孙儿在这里,自然救人心切,有顾不上的也情有可原,得罪之处还请担待。” “冯公子,您让我带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掮客脸色微变,冯大公子找他的时候,可没说过会有武侯插手。他做些暗里的生意,还不想提着脑袋得罪主家让自己带进来的人闹出乱子,府衙有人掺和进来,若出了事,自己多少有点说不清。 冯谦道:“老太爷也是一时着急,我劝劝他。” 他深知刘老太爷为人,两家都与徐家有些过节,在外面子上不能软下来,这个伯父倒未必敢真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 冯谦劝道:“伯父不可轻举妄动,敏儿还在他们手中,咱们的目的是救人,闹起来适得其反,反而伤了敏儿。” 刘老太爷闭目忍下怒气,终于点头让自家人退下了。 冯谦承诺道:“今日只要找到刘家公子,不愿节外生枝。” 掮客思索他这话的可信度,过了一会,他将双手拢在圆筒袖里,和气地讲这地儿的规矩:“承蒙大公子的厚爱,我今日还您一个人情给您把人找到了,往日的恩账就一笔勾销。只是刘家要领人,规矩还是要守的,赌楼有赌楼的行道,坐庄还是押注全凭自愿,输赢自己承担,自然——欠了钱,也得按照里面的规矩来。” 冯谦忙道:“自是如此。” 他对着林蔚扬了扬眉:“即便是府衙,也不会轻易干涉这里的生意,我想大人是有所了解的吧。” 林蔚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掮客又对着刘老太爷,慢慢悠悠道:“贵府上的公子欠了不少银子,又毁约砸了庄子,这才惊动了楼里管事的,将刘公子暂留在这里。您若是今日来就要领他回去,得先准备好银子把账平了,没有空手来就换人的道理,否则坏了规矩,管事的生意也不好做是不是?” 刘老太爷将他浑身看了一遍,皮笑肉不笑道:"共计多少两银子?" 掮客掐着指头算了算,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两。” 此话一出,冯谦下意识转头去看刘老太爷,生怕他当场发作。 刘老太爷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随手点了一人,道:“好。你,回去取银票。” 刘家家丁得了话,忙不迭地转头往家里跑。 “老太爷果然是个爽快人。”掮客满意道:“地方有限,咱们这人太多,人多招摇引人注意也是个麻烦。若惹得赌楼上面那位主人关注,此事就难办了。您看,要不挑几个信得过的代替您进去?其余人在外间喝杯茶,暂候片刻?” 掮客经手过往的客人没有数千也有几百,无一不是朱门绣户,寻常人哪里能轮得到他亲自来迎接? 望京川来赌的依照资材名声分上中下三等次,都有专人牵线接引,掮客便是上等次的引道人之一。这其间门道颇多,得提点其一,便是天大的恩惠,出去了谁不称他一声“提恩客”?输得身无分文家里带人来寻衅的,并不少见,但哪一次不是出来后变个模样,狼狈跪地摇尾乞怜? 掮客自信他们不敢不听自己的话。 “这……容我等商量一番。” 冯谦低声问:“伯父信得过府衙的武侯吗?” “府衙的人,自然办事妥当。” “那由他们代劳可好?” 刘老太爷犹豫一下,目光在自家家丁脸上飞快扫过,果断伸手一指顾晏钊:“周玘,你愿意代替老夫下去一趟吗?” “周玘?” 顾晏钊在人群后边,张望四周不知在看什么,刘老太爷心中不满:“周玘,你和小林护卫既然是府衙派来查案的,那便跟着此人下去将我孙儿带回来吧。” “啊?什么、我?”顾晏钊装作措不及防被人叫起,顾左右而言他:“换做平时,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 “不过什么?” “刘老太爷您有所不知,我今日不是跟着林护卫他们来查案的。” “不查案?!”刘老太爷急了眼:“那你跟来做什么?” “凑热闹啊。”顾晏钊憋着笑:“我家府君遣我回家,所以几位,周某恕难从命。” “你!” 冯谦打圆场:“话虽如此,周小兄弟,伯父年迈毕竟不可过于劳累,你一路跟着也看在眼里,你看能否行个方便下去走一趟,酬劳必不会少,事成后赏钱翻倍,这样可好?” 顾晏钊见好就收:“成交。” 冯谦毫不意外他能答应,扇尖一点,冯家家丁双手捧上一个钱袋,顾晏钊接过来,在掌心掂了掂重量,满意道:“嗯,此事府衙受理,找人也是周某职责所在,不容推辞。既然如此,周某就走一趟。” 刘老太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冯家家丁把另一个一样的钱袋同样奉到林蔚面前。 林蔚推开钱袋,摇摇头:“不用给我。” 掮客看在眼里,道:“如此,请两位卸下佩刀,随我来吧。” 两人取下刀交给掮客,掮客唤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让他看管好客人的东西,少年恭顺地收了刀退下去,掮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呼地点燃,火光一闪,照亮了最上一级台阶。 他抬脚小心翼翼踏了上去。 顾晏钊和林蔚对视一眼,一起跟上了他。 …… 三人下了台阶,机关响了一声,从里间将门关上了。 先前收刀的少年走过来,低着头说:“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冯谦和刘老太爷跟他走到右侧的一间雅室坐下,不到半刻,有人进来添了茶和时令的瓜果糕点,刘老太爷等人出去了,这才问冯谦:“子敬,你这是在兜什么圈子?” 冯谦与那个弟弟的关系并不亲近,冯家主母与妾室不和不是一天两天,这等闲话在云州女眷口中传了几个来回,听得刘老太爷耳朵都起了茧子。 因而冯家老大亲自为兄弟求情这事,也是听起来就十分怪异。 “伯父不能与这座赌楼有半点干系,今日带您前来已经是冒险至极,伯母的身体不好,我不能直接到府上告知,才借机将您带到这里。” 听着这话的意思,他知道些内情,刘老太爷攥着茶杯,拇指捏住杯口一触茶水,在鼻尖嗅了嗅,南疆长尾茶独特的甘苦味扑鼻而来。 云州人人爱吃茶汤,饮苦的口味却并不常见。 他状似无意地问:“出了什么事?” 冯谦只道:“伯父,玉碎不可复全,既然宝物已失,切不可做画蛇添足之举。” 宝物自然应该是刘家遗失的宝珠,这事如今云州已经人尽皆知了。但刘老太爷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心头一跳,觉得他所指另有其物。 他不免疑心:“我家丢了东西,没有便宜旁人的道理,你应该知道老夫的脾气。”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说实话。 “伯父。”冯谦点明了说:“那个东西,本就不该出现在云州。” “砰。” 安静的室内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房间外若有若无的乐声似乎都停了。 茶杯摔落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热水激得刘老太爷手上皮肤一痛,立即就泛起了红肿,但他就好像察觉不到一样,眼里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冯谦自打八岁那年见刘老太爷第一面起,还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咳了两声,虚弱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恐惧:“子敬,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冯谦俊雅的面庞带着担忧,重重叹息道:“伯父,青鹿宴还未结束,父亲就寻由从豫州星夜赶回。昨日到家听闻此事,父亲问清楚事由便叫我赶了过来,这件事,伯父处理得确实不妥,对方既然已经注意到了您,又岂会是张嘴搅弄舆论就能脱了干系的?” 他道:“豫州异象虽难捕捉,却也是人为,总归逃不过人眼,云州,只怕风雨也来了。” 刘老太爷勉强笑了一下,扯着桌布去擦自己的衣袖和手腕,他的动作毫无章法,越来越焦躁。 “子敬,我该怎么办?” 冯谦继续道:“此事有几人知情?” “没有旁人了……我对蓝织都不曾说起过……” 冯谦微微摇头:“小侄却以为,不尽然。拟议之事,先慎其身,伯父要保静密,却漏了枕边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纸身契文书,展开铺在刘老太爷面前:“蓝氏两年前在宴席上一舞动人,得了伯父的赏识,您还记得她当时自称父母双亡,家中仅剩孤女迫不得已才卖艺为生的自述吗?” 这份身契上的名字是蓝姣,刘老太爷看他一眼,慌忙拿起来凑在眼前,看了又看,嗫嚅着唇道:“不错,蓝织正是豫州店西出身……我昨夜听她说话就觉得古怪……果然、果然,她真是编了好大一个谎啊……” “小侄在豫州夜宴上,见到了一个跟蓝氏容貌相似的姑娘,我心生好奇,便借席散时留下人,以赎身为筹问得她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只是很早就被卖出去了,她因右脚略跛,没入采买人的眼,才留在了家中,前年在那家做了侍酒女。” 宠幸了两年的美人是别人养出来送给自己的一剂毒药,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算计他、害死他。 这两年日夜交颈,他甚至动了如果蓝织有孩子,就将那个孩子寄予厚望的心,打算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与怜爱。 他一阵气血上涌,抬手按住了额头。蓝织的脸在他脑中交织成面目可憎的恐怖罗网,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刘老太爷捏着身契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三年前,有人从豫州买来一批年岁、身材相近的姑娘,教以琴棋书画,调养得温良可人,再借宴请云州名流的机会让她们露脸,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将人尽数送去了当天来赴宴人的家中。” 冯谦说到这里,给他留了时间缓过劲儿:“伯父着了他人的道,对方处心积虑,实在防不胜防。” “家中有人与外界互通消息,虽查明了内里的情况,只是如此一来,伯父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刘老太爷道:“危险?” 他目露凶光,险些一口银牙咬碎,道:“我干了一辈子掉脑袋的活计,还会怕他不成?” “伯父。” 冯谦抬手示意他小声说话,他眉头轻皱,看向门口。 珠帘不卷,门外隐隐有人影在动。 “是谁在外面?” 门外守着的冯家家丁回道:“公子,有位姑娘找您。” 冯谦站起身,衣冠楚楚地拉开门,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后,呆愣在原地有些意外:“郎姑娘?” 郎邱月福身一礼,声音柔软,笑着说:“公子,别来无恙。” 刘老太爷合手收起身契,也站起来:“这是?” “这是醉阳楼的郎邱月,郎姑娘……” “回大人的话,我是楼内歌伎。” 冯谦的话戛然而止,温润的面上浮现一抹尴尬和转瞬即逝的恼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荒淫无度 脚下一片湿滑,他第一反应是血。 顾晏钊借着昏暗的光,从抬脚的力道和低暗的颜色感觉了一下,不是人或者动物的血液,但有一种让人十分不适的黏稠感,他在脑中过了一遍,终觉还是气味的缘故。 腥臭又潮闷。 整个向下的甬道里,都充斥着一股足以让人作呕的气味,似腐朽的潮木与沉香混合而成,烘得人头脑发晕,分不清方向,地上与地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问道:“这通道有多久未清扫了?难道是你们打死了人运送尸体的路?” 林蔚也道:“还有多远?” 掮客用火折子点亮沿壁安置的铜雀烛台,地下的黑褪去些微,不用掮客领路也能勉强看清脚下的木梯了,掮客将火折子熄了,回过头道:“非也。” 他煞有介事道:“死人有自己的道,这是正经入口,此路向下五十步,回转之地有一小廊,推开门就是地方了。” 那才是真正的洞天所在。 顾晏钊质疑道:“如此难闻的气味,跟着进来的人如何忍受?不怕还未到就熏跑了人?” “平日是不用的。”掮客从袖中掏出手绢,捂住鼻子,也觉得气味略难闻了,低声道:“您二位没见过,自是不知这其中的精细,这是先用树浆和清油将台阶擦过,再以大瓯盛沸汤清洗干净,置熏笼在下,燃最好的岭南万扇雪,蒸上三天三夜,待着色味毕,这楼梯便色彩艳明而香溢,香从下来,其间薄雾澹澹纡缓,有如临仙境之美。” “走过的人,经此引入正堂,也叫‘临仙梯’,福气兴旺,喜运也可通达。” 掮客指着下方还未撤走的金狻猊香笼,道:“就是此物,你们赶巧碰上了。许是谁大意,忘了把地上的水油擦干,今日的香还没烧尽,因此二者才气味混杂。” 福旺运旺的话听着喜庆,不过都是些唬人的谬论,真正坐在赌桌上,输赢可不是鬼神能定的。 顾晏钊皱着眉,避开脚下洇湿的痕迹,道:“民间多用沸水熏笼熏衣,用来熏这万人踩千人踏的楼梯作甚?这木材能耐得住几回冷热不发潮变形,岂不浪费?” 掮客听出他是个懂行的,颇惊讶道:“话是如此,不过你这小兄弟说的熏衣也是贵族起居平常的制法,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用的起的。”他跺跺脚,把那木头踩得咯吱作响:“你脚下这个,是有价难求的香红木,名贵吧?” 顾晏钊和林蔚一起看他,掮客古怪地笑了笑:“这东西是用底下的架子拼装铺就,根本经不起几次擦洗蒸烫,你以为它是长久用的?我告诉你,只有三次,三次熏洗过后,就得轮换一批新货,旧的烧柴都不用。” 林蔚对这种暴殄天物的用法十分抵触:“酒肉不识人间难,真是荒淫无度。” 掮客深表赞同:“谁说不是,生得好就是让人羡慕,连脚下踩的都是旁人一辈子见不到的富贵砖,天生我何用?为人蝼蚁罢了。” 顾晏钊没吭气。 在这里可以称得上一句“生得好”形容的本人正跟在后面,罕见地没出声反驳,听着这两人的义愤填膺,只觉得有些无奈,若是他们见过上京百花楼的白玉为梯金作台,只怕也不觉得眼前的红木有什么稀罕。 纨绔么,不过是那么回事。 顾晏钊叹息道:“地下楼本不该修在这里,大费周章地装饰修缮,未免太过铺张,教赌徒经过这一路,反倒生出攀比骄奢之心,更难戒瘾。” 掮客嗓音怪异地叫道:“赌徒?” 林蔚瞧他一眼,以为掮客对顾晏钊话里的称呼有异议,没好气道:“不然呢,此路我们走得,那些家里钱权滔天的赌徒还走不得吗?” “那些泼皮无赖。”掮客停下脚步,骂了一句,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们怎么配用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 顾晏钊终于有了点不同的反应,道:“不是为他们准备?那是为谁?” 掮客脸上浮现一种又敬又怕的错乱神情,仰起头,对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低头送去致意,这才说:“赌楼的东家,这地方真正的主人,每月初十会来一趟,主人爱熏香,下面的人听闻,特意将整座楼都用香抹了,你们来时没注意到吗——这都是为那位大人准备的。” 他说完,还郑重其事地对着身后两人道:“小心点,别毛手毛脚地剐蹭了。” 顾晏钊神色微动,不知怎么,心头蓦地轻颤,想起一个人。 家中瑞脑盈香倒也罢,气味总是会散去。 他在云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唯有一人,每次与他相遇,不佩香囊,却满身清香。 “到了。” 掮客没注意他的愣神,摆一摆手不再多说,他在一扇小门前停下,低声嘱咐:“进去了别乱跑,也别乱说话,我要自保尚且不易,不想被你们连累。今日特殊,少生事端,接了人立刻就走。” 林蔚“嗯”了一声。 掮客推开门,眼前骤然亮起来,他率先走了进去:“跟上。” 顾晏钊随后也迈步。 他走了两步,林蔚突然伸手拦了一下他的手臂。 “你在上面是故意的。” 顾晏钊停了一瞬,没回头,悠悠扬扬地道:“林护卫,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 故意撺掇冯公子来赌楼,又故意推三阻四让刘老太爷指明了要他下来。 相处两年,林蔚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人,认真道:“你实在没有必要走这一趟。” “是么?”顾晏钊答非所问:“我自愿来,谁能拦得住我?腿长在我身上,林护卫管的未免太宽了点。” 林蔚盯着他的背影:“我来是奉了府君的令,你半道掺和进来,名不正言不顺,出了事无人能保得住你。” “呵。”顾晏钊短促地笑了声:“你又怎知我不是?” 林蔚一怔。 “不必对我抱有那么大的敌意,林蔚。” 猜忌的戏码来一次就够了,他本就不是什么耐性十足的人。 “我没兴趣和你争什么。” 顾晏钊沉声道,他在这片逼仄的转身之地小幅度活动了一下整个上身,两条手臂在背光的地方呈现一种紧绷的轮廓,昨日一日未见,这人看起来神态如旧,林蔚却猛然发觉。 他确实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周玘鲜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即便平日没什么正经样子,一口一个“林护卫”、“林大人”,也都是嬉笑松弛的,林蔚不往心里去,不代表他听不出别人的语气。 他对这一声“林蔚”带着的傲慢姿态莫名有些恼火,不免有些疾言厉色:“你未免太自作多情,我只是看不惯你的态度,在府衙当差,别拿你的散漫当府君的脸面来用,不是谁都像府君一样对你百般纵容。” “那倒还真是——我的荣幸。” 顾晏钊漠然吐出这几个字,懒得再跟他废话,丢下林蔚大步踏进门内。 …… 府衙的西院内,齐泰陪着衣着清朴的男子走在雨花石子路上,院中红枫成云,二人手持经书,笑谈有度。 齐泰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公明兄的一番言论,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此次义仓筹建多亏了有你,我才能准备充分,把握十足。” 男子谦虚一让,道:“子凌兄说笑了,你是主事官员,怎么能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我为辅,你为主才是。若要论功,那也是陛下的敕令有道,赈济之事,自夔以来早有定型,赈银养恤终究只是一时之计,最重要的还是眼下的义仓,长远久治才是上策。” “是啊。”齐泰不住点头:“移粟内外行不通,天灾又无定数,只有将义仓建好,动员民生筹备义粮以备不时,再慢慢修渠引水。” 他愁道:“这中间困难重重,没个数年落不到实处,咱们等得,老天却不等人。” 与天争时,这才是难倒英雄汉的关键所在。 “再难也得做,不但加派人手以示重视,还要根治了灾年出乱子的陋习。” 季灵指着书,端方儒雅的脸上真真切切展露出悲悯之情:“云州不比津北道五州辅弼京师,虽是十二望州之一,原本也是个富庶之乡,若不是多年前出的那个乱子,早就入紧列了。” 十几年前的纷乱往事不堪回首,经那一乱,州县上下官吏大换血不说,百姓更是遭了殃。 战火连烧半年,烧尽了肥水良田,云州也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至今提起来,都是禁忌之语,不可言明。 季灵心里自然也清楚,缄口不再谈,只道:“民生不可戮,民心不可轻,大畏民志,此谓知本,你我都是身上官帽顶天的人,自当以民富为功。” 齐泰念的是圣贤书,读的是为君为国的道理,年轻时也有一腔儒生情,听完一席话,只觉得面红耳赤:“公明兄说的极对,真叫我惭愧。” 他与季灵同年共试,季灵高中在京为官,自己却落榜归乡,如今十几年过去,旧友重逢,相谈几日,他才惊觉季灵的才论远高自己。 季灵当年能得二甲十三,他今日总算是心服口服。 这么想着,不觉间走到了尽头,一墙之隔,仵作从正门外急匆匆进来,见了面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往里走,齐泰离着西院的洞门叫住他,怒道:“做什么急得要往里跑?季大人还在这里,不知道来见礼?” “欸?”季灵被他说变脸就变脸的速度弄得失了笑,心说让仵作来给他行礼作甚,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道:“你看你,为难他做什么?” 仵作脚下一绊险些摔了,喘了两口气,忙跑过来:“见过两位大人。” 齐泰吹胡子瞪眼:“你忙着要去哪?” 仵作口干舌燥,道:“回齐大人的话,我刚从刘家赶回来,正要去见魏大人。” “刘家?”齐泰没留意他后面提到的“魏大人”,只听进去前半句,问道:“刘家那个孙子找到了?” “不……不……” 齐泰忙于他务,没怎么关注刘家的糟心事,此时一听,联系说话人的身份,瞬间就想歪了:“难不成是人死了啊?” “不是!刘老太爷的孙子还未找到。”仵作好容易顺上这口气,看一眼季灵,不知该不该当着这位朝廷下派的翰林学士的面说。 齐泰大手一挥,坦然道:“公明不是外人,你直说就是。” 仵作连忙道:“是在刘家院外发现的那一具尸体初断为潜伏作案的杀手,这事不寻常,我正要把消息告知大人呢。” 齐泰与季灵双双惊愕,后者捏紧了书:“竟然还有这种事?” 院外人多眼杂,齐泰顺势道:“去里面细说。” 他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仵作无法,只好跟着齐泰垂头丧气地进了正厅。 …… 赌楼内里的情形与他们的猜测不相符。 不像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向下一层雕梁画栋,不但没有乌烟瘴气叫嚷喧天,反而颇有些雍容典雅的韵味。 赌楼的主人爱香,也爱冷肃,连赌桌前围拢的人群,都是安静而有序的,要赌的高坐云台,由底下的人代为执杆操作。 整层楼内只听骰响钱动,偶尔几道惊呼哀叹也是克制地短短一声响动,着实怪诡,初来乍到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第一等的规格,再往下到第二层,便不是这样雅致的地方了,那才是真魔窟。” 掮客领着他们,低声解释道。 一路上不少人认识掮客,见他或热络问候或视而不见,顾晏钊也在人堆里寻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三人从楼梯下来,绕过右侧廊道,径直到了前方一处窄窄的门前。 方寸大小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看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身灰扑扑的斜襟马褂,歪坐在青藤椅子上,一张嘴牙口缺了几颗,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筷子,去捡盘子里的花生米吃,身旁九寸高的小矮几上还温着一壶浊酒。 掮客对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姬叔。” 夹起的一筷花生米还未进嘴,漏在了地上,在地毯上翻滚出小小的油渍。 男人“啧”了一声,有些不满。 掮客:“……” 半晌,叫“姬叔”的男人停了嘴,把筷子一并,尾端敲在矮几上怼齐了,斜眼瞧着掮客道:“你怎么又来了?” 掮客语调乖顺:“来领个人。” “谁?”姬叔打量着他身后的顾、林二人,转过脑袋:“补齐规矩了没有?” “刘家的那个,规矩都补齐了,就在楼上交的银子,老东西派人回家去取了,错不了。” “你把他送进来没两天,就要领回去了?” 掮客脸上泛起尴尬来:“家里人来要回去,我只好再跑一趟,麻烦您老人家了。” 好在姬叔意不在为难:“进去吧。” 他两根手指一动,把一串钥匙抛给掮客,向后指了指,很是随意:“丙字三号。” 掮客连连道谢,侧身绕过姬叔占据不小位置的桌椅,领着人掀起门帘,推开酸涩挤压的木板。 “吱呀”一声响。 里面很黑,点上蜡烛也昏昏沉沉。 门内三排铁笼依次排开,近门的一面顶端用木牌钉着甲乙丙的名号,按某种方式分了类,笼子一人高半人宽,两两间隔不过一两寸,把人关牲畜一样推搡进去,吃喝拉撒都在一处解决,因而室内臭气冲天,因为闷热,还生了不少飞扰的蝇虫。 掮客数着格子往里走,试探着叫道:“刘公子?” 无人应答。 他奇道:“难不成睡着了?” 顾晏钊踢开脚边的一截断木,抱臂看着丙字三号笼子的阴暗角落,冷声道:“再不滚出来,你就在这地方待一辈子,省得你祖父到时候打死了淮乐再打死你。” 黑暗中,骤然听得一阵锁链“哗啦”的挣动,随后一只骨瘦嶙峋的手从笼子缝隙扑抓出来,一把揪住了掮客的衣摆。 掮客被吓得不轻,蹿跳起来退了几步,“嗬呦”连声喘着粗气。 刘敏惨白发灰的脸挤在两根铁柱间,形如厉鬼,激动地嘶吼道:“淮乐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为何不敢 背后贴上冰凉的铁笼,粗硬的铁柱压在后心,触到实物,才让惊魂未定的掮客缓过神来。 他暗想一定是上个月上香心不诚,才近日霉运不断,走到哪都能遇上这样的疯子。 刘敏显然对淮乐的安危耿耿于怀,担忧大过自身。 顾晏钊一双利眸落在刘敏脸上,看着这人颧骨上的伤痕与血污,放缓了声气,道:“他好得很,只是再不见你,你祖父就要打死他泄愤——他是你的贴身小厮,你将他独自留在外面,就没想过出了事家里会如何处置他吗?” 刘敏将铁链砸得“咣咣”作响:“干他何事!他只是个下人,他知道什么!” 空气中弥漫灰尘的味道,隐隐有血气翻出来,刘敏的双手破了皮。顾晏钊向后退一步,眉峰拧着起伏,不想在这事上多费口舌。 他巍然不动,林蔚从进门起也一直在沉默,只有掮客被刘公子的动静吓了一跳。 掮客拍拍胸口,只觉在两个武侯面前丢了面子,阴阳怪气道:“刘公子,你问错人了吧?咱们又不是你家老爷子,哪里知道他怎么想?我就提醒您一句话,在这地方得把张牙舞爪的模样收一收,亏得我是个胆大的,若是换人来,平白无故被你吓死岂不误事?好歹也进来这么几天了,该学会审时度势了吧?” 刘敏转脸啐他一口,满眼憎恶,嘶声道:“滚!都滚!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指点我?” 掮客如常笑道:“您犯不着跟我急,拿钱办事带路而已,我也管不着你的死活,是你家老太爷正等在上面,来赎你回家了。” “放什么厥词!你打量着我好糊弄是不是,他只会在他的府里……” 掮客往后一仰抬袖挡住脸,躲过了他口沫横飞的咒骂,侧手一指:“你仔细看看,这二位是什么人。” 刘敏骂到嘴边的话一停,将信将疑伸长脖子,借着光努力辨认,认出了林蔚身上府衙的服制,双手一松,颓然跌坐在地。 “我家老太爷?”他垂首靠在铁笼边,蓬乱的发遮住眼睛,狼狈道:“他怎么可能会来找我?他派人来直接取我性命还差不多。” “他说的是实话。”林蔚终于开了口:“刘公子,我等奉命来带你出去,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眼下还请稍安勿躁,等待片刻,” 他皱眉道:“立刻开门。” “得嘞,您等着。” 掮客掏出钥匙,仔细比对着捣鼓铁笼挂着的大锁,口中还在絮絮叨叨道:“刘公子,不是我说,我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出来,刘老太爷是真忧心你,他破财替你消灾,你出去了可得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这云州谁不知道他爱钱比命重,他都肯为你拿二百两,你瞧瞧说出去谁听了不觉得稀奇……” 室内寂静无声,这间昏暗潮湿用作牢房的屋子顶压得颇低,回声极响,只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和刘敏的喘气声。 刘敏冷笑一声:“他心里打什么主意……倒用我来作幌子,蠢货……你信他能发善心不如信我是活佛转世。” 这祖孙两个关系闹得僵,诸如掮客这般看热闹的只道是做孙子的不懂事,枉费了老爷子一片苦心,但掮客心里稍微一琢磨刘敏的话,又觉得他是赌瘾迷了心窍,才如此荒唐,不敬尊长空口成佛。 “好啦,就算您是天神下凡也沦落到此了不是?”掮客拉开铁门,对他招了招手:“您请吧,刘公子,还能走动吗?” 刘敏挣扎着爬起来,但他腿上没什么力气,连着几日没怎么吃饭,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了,如此努力几番,终于跪倒在地,低下了头。 这小公子是个好面子的,这一点倒跟他祖父像了个十成十,估计是把力气都用在刚才扑过来那一下子了,眼下用力过猛,又不好意思再叫人帮忙。 掮客忙上前要扶他,被刘敏一挥手挡开了,他对这人的不识好歹略有些尴尬:“刘公子,让我帮你一把还不行吗?” 刘敏恶狠狠道:“别来碰我。” 刚才还一副置身事外的顾晏钊却突然道:“我来吧。” 林蔚哼道:“你平时溜奸躲赖,在院内重活都不肯做,今日鬼上身了?” “那你去?”顾晏钊朝他一挑眉,让了让身子,林蔚瞪他一眼,果然闭嘴了。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刘敏的胳膊,刘敏哆嗦一下,下意识就要挣扎,却没挣动顾晏钊的钳制,被男人单手拎起来,眨眼间提在右肩边挟带着出了铁门,到了外面,他半跪下来,不容拒绝道:“上来。” 刘敏撑着他的臂膀,有些犹豫。 顾晏钊催促道:“都是男人,你扭捏什么?” 掮客也在一旁帮腔:“哎呦我的刘大公子啊,你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呢?除了他,您还指望我背您出去么?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不闪着自己都不错了。” “闭嘴!” 刘敏烦躁地叫停他,伏在顾晏钊背上,抓住了他肩膀上的环扣。下一瞬,顾晏钊起身将他稳稳背起来,对着掮客示意:“前面领路,劳驾开门。” “好好。” 掮客先一步掀开门帘,三人先后出了门。 前后不过一刻功夫,姬叔的酒还在桌上冒着热气,人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来去没个定数,掮客见怪不怪,熟门熟路将钥匙压在装花生米的盘子下,领着人顺原路返回。 林蔚走路生风,和掮客在前,顾晏钊和刘敏落下五六步脚程跟在后边,刘敏看着虽然瘦,却也是实打实的肉身,顾晏钊背着一个体重不容小觑的成年男子,走得慢些也在情理,掮客不勉强他,只再三叮嘱他跟紧。 顾晏钊好说话,一一应了。 掮客见他满头满脸的汗,忍了忍,想让他不必硬撑着,背不动了可以几人一起轮换着来,对上顾晏钊威胁似的眼神,理解了他在林蔚面前争口气的心情,终于没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往前再转过一个连廊,就到了出去的楼梯口。 前面两人已经转过了弯,刘敏却感觉身下的人停下了脚步。 顾晏钊的步子很稳健,他肩膀宽厚,虽穿着偏旧,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异味,刘敏身体虚弱,靠在这温暖的肩背上意识昏昏沉沉,几乎要睡过去。 他闭上的眼睁开,听见刚才还气喘嘘嘘的人在冷声叫他。 “刘敏。” 刘敏一惊,困意都消退了,来不及斥责他无礼,听见顾晏钊语速很快地说:“你让李五从家里偷出来的除了宝珠,还有什么?” 刘敏心中泛起古怪,干涸的嘴唇上下碰了碰:“什么还有什么?他……多拿了东西?” “你只让他拿了宝珠?” 刘敏闭上眼,疲惫道:“是。” 或许是他的嗓音有一种令人莫名安心的镇定作用,或许是这背负之恩,他对这个武侯不觉间放松了警惕,刘敏苦笑着说:“老家伙提防我,连宝珠都是以假乱真,怎么会让我知道其他值钱的财物放在哪里?” “你用假货还赌债,才被验货的人发现问题,抓住关在这里?” 刘敏的声音很低:“你不是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对你设套是真,却不想真的置你于死地,让李五偷走的珠子是真货——虽不是你家传家宝物,却也值几个钱,还债不是问题。” 两年前,顾晏钊初到云州,在坊间听起闲话时,这祖孙二人的关系还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刘老太爷再无情,再宠爱妾室,也是始终保持界限的,他衡量着刘家人大大小小的用处,即便心中再如何不待见这个孙子,刘敏也是他故去独子唯一留下的孩子,看着亲孙子送死,他还做不到。 二百两,恨其愚顿而败财,怒其玩物而损志。 刘家出身不易,刘敏如此不争气,怎么不叫他灰心,就是有万般宠爱,也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败光了。 刘敏瞬时什么都明白了:“是他……竟然是他害我!” 顾晏钊立即问:“是符四还是冯二?” “我要他的命!” 刘敏全然听不进去,整个人情绪激动,声量拔高了不少,在顾晏钊背上咳嗽起来,前面走远的掮客听见声音猛一回头,见不到这两人,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慌乱往回寻。 林蔚回过身,也停了脚。 掮客心急如焚,心里盘算了无数可能和补救办法,谁知刚一转角迎头就见顾晏钊背着昏睡的刘敏慢吞吞跟上来,他愣了愣,还当自己神经紧张小题大做了,只讷讷地催促了一句:“别磨蹭了,快些走罢。” 顾晏钊把刘敏往上送了送,沉默着紧跟在他身后,他用右手按住刘敏的膝盖,隔着衣料,写下两个字。 花舟。 静默半晌,闭目装睡的刘敏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在顾晏钊耳边轻声说:“不是他。” …… 今日是黄道吉日。 郑毅赢了几筹满心欢喜,在小厮的搀扶下,摇摇晃晃从廊下折回,酒坛里的酒沿着他乱晃的手滴答往下淌,他浑然不觉,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劳什子姬叔,不过是醉阳楼看门的一条野狗,也敢拦本公子的路?凭什么他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那条路平日里走得好好的,怎么就偏偏今日不能走?” “啊?小才,你来说!为什么?” 小才浑身的劲都使在肩膀上支撑郑毅,不让这醉鬼跌个四脚朝天,他连忙道:“公子你醉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想是今日有什么贵客来,才堵了入口。” “贵客?”郑毅停下来,喝得泛红的脸上露出极不高兴的神情,抬手招呼了小才的脑门一巴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贵客吗?云州谁不认得我的大名?谁见了我不叫一声爷?” 他酒劲上来,走路颠三倒四,认人也不太清楚,看见哪个都像叠着重影在扭动,不禁指着迎面走来一行人对小才道:“你看……哈哈……怎么会有人是上下两个脑袋?你看那个人。” 两个脑袋? 小才顺着他的手指,这一看不要紧,他浑身寒毛倒竖,慌忙扭过郑毅的身子试图把人往反向带:“公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再试试求姬叔通融通融吧?”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郑毅这回反倒硬气起来了:“我不求他!我就爱走这条路!” 他低头瞧见小才满脸无处可藏的后怕和心虚表情,气上心头,打算眯起眼睛仔细去瞧到底前面是什么东西让他怕成这样。 于是乎,一条窄廊,六个人狭路相逢,要过去都得一方侧身让路,这样窘迫的场面下,郑毅端着醉态,抓着小才的肩膀站稳身体,微微前倾脖子,仙人指路般和埋头走路的顾晏钊来了个眼对眼。 双方都愣在了原地。 林蔚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掮客还在状况外,但知道不能跟对面的人硬来,刚要开口讨个人情,乍然见那醉醺醺的小公子脸色剧变,“唰”地白了一张脸,怒眉张目,连酒气都铺散开了。 他迟疑道:“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郑毅一侧腮帮子发紧,把犬齿磨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道:“周、玘,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顾晏钊闻言,淡淡回道:“我为何不敢?” 掮客脸上堆起笑,刻意轻松道:“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就好办了,我还以为——” 他还没以为完,郑毅就突然发难,扬手就将没喝完的酒坛子劈头盖脸砸向顾晏钊,叫骂起来:“几次三番坏我好事,老子今日就给你这瘪瓜葫芦开开瓢,打死你这不长眼的东西!” 掮客:“……” …… 这醉鬼爆发出的力气惊人,小才手一抖没拉住他,郑毅已经冲上去,抬脚就朝顾晏钊的下身踹了过去。 他与顾晏钊,属实是强加的恩怨。 郑家的公子爱上了自家堂妹,这事没瞒着外人,本来是亲上加亲的喜事,谁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郑百慧看不上这个没甚出息的堂兄,秋日宴上当着众人的面拂了郑公子美意,转头就与情郎定了亲。 郑毅恼羞成怒,第一回上门抢人,堂妹家报官后来的是顾晏钊。 二回到情郎家寻衅,管这档子“闲事”的还是顾晏钊。 两回都没能得手,郑公子思来想去,认定缘由是这个武侯跟他八字犯冲,于是冲昏了头,趁人不备一脚就踹上了顾晏钊的脊背,却被这人后背生了眼睛一般,闪身躲开让他一脚踹在了石凳上,当场血泪横流。 养好伤的郑公子消停了没几日,心里实在憋屈得紧,重操就业来赌楼解闷,谁料转头就见到了顾晏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是想也不想就动了手。 顾晏钊背着刘敏,抬腿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郑毅伸出半截的小腿上:“从前在我这讨的打,还没挨够吗?” 后者疼得龇牙咧嘴。 那酒坛没砸中顾晏钊,擦着掮客的头飞入了另一头的赌桌,在一堆筹码中摔得粉碎,惊动了一桌十几个人,齐齐朝这边看过来。 “在赌楼闹事,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是哪家的小子?懂不懂规矩?” “来人!来人!” 藏在各处的打手听了号令,拎着家伙什就要围拢上来,掮客欲哭无泪:“二位有什么深仇大怨能不能等出去了再说?何必……何必要动起手来?今日主人家要来,这不是送上门去找死么……” “你说什么?醉阳楼的东家要来?” 郑毅大笑起来:“好哇,那就让东家看看,他的地盘上混进来什么走狗蛇虫。” 他笑了两声,扯着嗓子叫起来:“府衙的武侯来赌楼要将咱们这些赌徒一网打尽了!诸位,能让他在这地界上撒野,日后出去还有何脸面在云州见人?” “你!你乱说什么!” 掮客大惊失色:“快跑!!被他们抓住就出不去了!!” 顾晏钊躲开脑后甩来的闷棍,迅速将背上的刘敏扯下来丢在掮客怀里:“你带着他先走,有林蔚给你断路,他们拦不住你们。” 掮客勉力扶住刘敏摇摇欲坠的身子:“那你怎么办?” “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们。” 顾晏钊喝道:“快走!” 他踹开还要拦路的郑毅,拉过一条横贯过来的手臂,“咔”地折断骨头,一记肘击将人自下而上猛打出去,那人满脸鼻血狂喷,栽倒在人堆里。 “你自己小心。” 林蔚不多说,打倒一个扑上来的汉子,急退到楼梯口,一掌推开门,护着掮客和刘敏往外撤。 楼梯内蜡烛不知何时灭了,黑暗中看不清路,掮客搀着刘敏脚下打颤险些摔倒,他心脏狂跳,浑身血液都往上涌,慌得手脚都不知如何使。 林蔚抓住刘敏另一侧胳膊,一左一右将人夹起来:“你慌什么?周玘对付那些人绰绰有余,赶紧走。” “不是那些人,不是他们……” “那是什么?” 掮客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恐惧:“香撤了……” “东家已经来了。” 林蔚动作一滞,抓着刘敏的手紧了紧,决绝道:“走!” …… 与此同时,赌楼内,顾晏钊放倒了一众打手,在四处哀嚎惨叫声中,踢一条死狗一样踢了踢已经不能动弹的郑毅:“开瓢过瘾吗?” 郑毅肿着一只眼睛躺在地上,忙不迭点头,又摇头。 但下一瞬,他就双目骇然,脸上映出青白交加的颜色来。 顾晏钊回过头,看见离他不远处,离开多时的姬叔站在廊道尽头,堵住了他上去的路。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姬叔手中的鞭子亮了个相,不疾不徐道:“我这九节鞭调/教过无数人,在赌楼闹事的,都知道它的厉害,你若不想受皮肉之苦,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顾晏钊站在原地道:“看来今日我是出不去这赌楼了?” “出不出的去,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姬叔对着他说,眼睛却看向顾晏钊身后。 方才为着打斗方便,他一直背靠墙壁,这下察觉出不对劲,正要动作。 走廊一侧的墙里突然涩声响起机关咬合的声音,紧接着,一双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猛地拉进了打开的墙壁里面。 衣袂飞扬一瞬,将外面的一切都关在方寸间。 那人欺身将他按上重新关合的墙壁,一袭红衣如流动的焰光,弯起眉,笑得明快而含蓄:“周公子,你我之间每次见面,都是如此不同寻常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谓我何求 退一步是楚囚,进一步有桎梏。 这个姿势实在太过亲近,近得他能听到何殊尘的呼吸,声声清晰。 顾晏钊不是心思敏感的人,从前混迹在军中,他从不避讳和人接触,但这与军营中几个汉子光着膀子挨在一起勾肩搭背又有些不同,只是那片红衣的袖袍与衣襟相擦,就无故添了几分紧切。 不分明,也不游离。 身前人在闷声地笑,他低头看见对方的发顶,这人束发的簪子已经换了一支,一截不知用什么打磨的木,还带着粗糙的纹路和木茬。 偏巧何殊尘还要开口继续逗他:“这次可是你自己主动来的。” 他的声音绝算不上曼妙,比起扬州的名乐差远了,但腔调莫名熟悉,说话也像在唱曲。 一似故人软语,又似记忆深处谁的呢喃。 顾晏钊心中泛起奇怪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笑声,自己应该在某个时刻也听过。 言之切切,声谓同音。 只是西南地远,他随父兄到过各处地方,唯独没踏入过云州的地界,可若说全然没印象,那还真有一件。 永和五年,启华殿内,父亲抱着年仅五岁的自己,在琼华宴上听的就是那样的曲子,先帝赐父亲金错钩带,玉壶一只,他捏着那精美绝伦的物件把玩,透过小口去瞧宴上的舞伎,南疆来的少年踩着小巧玲珑的鼓面,腰身旋舞,打着拍子唱一首赞颂先民的歌谣,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如竹音。 记忆里的少年和眼前狡黠的家伙身影重叠,像又不像。 何殊尘抬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去看他,颇好笑地拍了拍顾晏钊还抓着他的手:“周公子这是怎么了?吓傻了?” 掌心还带着打斗产生的热,虎口卡着何殊尘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缎子,何殊尘的身体是冷的,顾晏钊却烫到一般缩回了手。 他于是压着嗓子问:“你今日又唱的是哪一出?” “英雄救美啊。”何殊尘盯着他,把顾晏钊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我好心拉你进来,免得你挨一顿鞭子,周公子可不要错怪我。” 他身上的熏香气味太明显,整个人都像刚从香料堆里打过滚出来,呛人得很。 “错怪?”顾晏钊鼻尖一耸,皱起眉道:“你一身的香臭味,从哪儿来?又躲在这里边看了多久了?算计着等人都走了才来找我,怎么,不敢见人?” 何殊尘不否认,却意有所指,笑他的明知故问:“打得好好的,你把刘敏丢给别人做什么?周公子的身手对付得了平宁府的杀手,还打不过几个赌楼的杂役?” 何殊尘道:“聪明人不说糊涂话,就像周公子说的,我有什么不敢?” 他在避着林蔚。 顾晏钊想,两次都是如此,林蔚认得他? 但他没问出口,依照这人的调性,这种问题出口就要换得一句戏弄,四两拨千斤地翻过篇去。 顾晏钊哼道:“你心里清楚。” 停了停,他又道:“松手,别扯坏了我的腰带,武侯钱少,回头不能用了我买不起。” 说是腰带,其实随便找条粗麻绳往腰间一系,也能栓紧裤腰。 何殊尘把唇一抿,手上力道果然松了,扯了扯嘴角:“我不像你,下手没个轻重。” 腰间压力稍减,顾晏钊听出他是记那只簪子的仇,一时没接话。 外面的人声依稀可辨,是郑毅求饶的话,不用想也知道在鞭子下没讨什么好,但此刻听在顾晏钊耳中,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话说到这里,何殊尘也意识到把人压在墙边说话的情势不佳,觉得没趣,松了手,走到里边的一方小桌前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这地方窄条,像开辟储物的夹层,用了机关术将墙体与外界打通,藏在连廊后,轻易看不出来。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也俱全,里头一应器具都有,南北拉通垂着珠帘,尽头还摆着一张罗汉榻,是个起居常用的小间。 里面布设简朴,素色居多,何殊尘的一身红衣在其中就有些太显眼。 他喝着茶,对着顾晏钊的一身行头,还要出口调侃:“堂堂云州府衙,就是如此对待武侯,连银钱也不发够?公子穿得像来要饭,哪能看得出什么富贵身?总不会是被你家府君克扣了吧?” 顾晏钊靠着墙壁,看了一圈,目光落回他身上,嗤道:“不比你穿得要去娶亲一样。” “娶亲又如何论?” “年岁不大,贼心倒不小。” 何殊尘略一颔首,虚心纳言:“说的是,美人何求,在彼之端,我着急些也是人之常情。” 顾晏钊心里有些不快,不想跟他打太极,也过去,挑了个相对的座,道:“这话你留着自己听,同我说有什么意思?” 何殊尘捏着茶杯的手一顿,将茶搁在桌上,不解道:“不是周公子先起的头吗?我当你想听,顺着你说而已。” 他眉眼一片纯真,与那身明艳的装扮全不像出自同一人,这股割裂的感觉让顾晏钊越看越觉得气不顺,他索性低下头,刻意回避了视线交错:“闲话也说够了,你找我什么正事?” “周公子……” 茶是好茶,味香水甘,清心降火。顾晏钊喝了一口,觉得舒缓不少,道:“别一口一个公子,在这地方,人多眼杂,传出去当我是什么人?” 何殊尘好脾气地问:“二公子不让叫,周公子也不让叫,那该如何称呼?难不成二公子要告诉我你的表字?” 他笑意隐晦:“这不大好吧。” 那副忍着笑的模样,言下之意很明显。关系不到,别想套近乎。 脸皮厚的人多了,上京打马饶城东的那群浪荡子调戏人家白净小娘子也是这般自说自话,将人堵在墙根底下,看你一眼就是相中了人,打骂也是含情传意,把自己那囫囵谎话兀自全收了又是一副被迫的难为情样。 但碍着顾侯爷的面子,同游的并不敢带顾晏钊也去玩那一套把戏。 如今位置调换,用在了自己头上,顾晏钊还真是头回见。 “云州小役,用什么表字?说出去不贻笑大方,你叫我周玘才对。” 何殊尘点头:“不识人杰,是他们眼拙。” “你瞧,又抬举我了。”顾晏钊也笑,但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你从哪看出来我不是武侯?” 茶汤吃盘顺了,衣着换成了短打褐衣,连口音也刻意变了几番,破绽在何处? 何殊尘一语点明他:“你拿刀的手,太轻了。” 顾晏钊的右手一顿。 是了。 身形可变,容貌可变,多年积攒下来的习惯却不能轻易更改。 屠户用惯了剁骨的刀,再去切菜,往往会收不住力道。 大周军队在经过数十年变革改制后,已经明显不同往日的规制,十几年前各方所用器械不统,朝廷下拨的新刀新枪,经由火器营发到兵将手里,用不惯成了废铁,还闹出过不少笑话。 还是后来,先帝巡狩蓟北道,见此境况,与几位将军到火器营亲自请教探讨,才定了如今军同器,车同营,甲葛等身的修械令。 新令在顾家军中的效果尤为显著,勇毅侯练兵使奇术,御下有道纪律严明,顾家军的步兵与骑兵所用长刀都是规格相同的铁家伙,十五斤重,从刃到柄共长七尺有七,普通军士拿在手中,份量不轻,结阵杀力猛,也算良品。 顾晏钊八岁起就在军中拖着驭马营的铡刀砍狗尾巴草玩,把火器营的家当左拥右揽摸了个遍,没少被看营的校尉追得跑院子跑。 他自小好动,爱这些冷器兵戈,顾侯怜子不惯子,该到受训的年纪,就给他配了一把略小的木刀挂在腰间,跟着自己的兵一起在沙土里练刀,年纪再大一点,就要他一双嫩手去提长刀,真刀真枪地跟兵汉对着打。 年纪尚小的奶娃娃被推倒在沙坑里爬起来又跌跟头,一张晒黑的小脸哭得涕泪成河,却硬气的很,怎么摔都不找老爹告状。 他秉性可爱,兵汉逗他玩,几个彪形大汉把顾侯家里的小公子团团围住,大掌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人起来,还要笑话小家伙手腕没刀柄粗,是个只会嘴上涨威风的小猢狲。 顾晏钊双手乱刨一气,气得涨红了脸。第二日饭都不吃,早早就穿了小袄等在营地里,有人问起,就说要争一口气。 自此之后,寒来暑往,还真未曾间断。 校场人来人往,都在打量他,那汉子看顾晏钊身量舒展一转眼个头已经到了眉前,当年的小团子变成了双手错刀的朗朗少年,只叹道,侯爷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将来是大周的另一柱新脊。 奈何人总比天少一算。 风骨易摧折,脊梁扛不住凌霜。 兄长战死,顾家萧索,他吃尽了苦头。二十二年,抛却了诸多过往,唯一不变的,就是腰间顾家军的刀,那把刀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压住了长夜里一颗愈渐疯狂的心。 他是顾如锋的儿子,是顾晏澂的胞弟,他丢得起的脸面,父兄丢不起,顾家丢不起。 别人提十斤,他提十二斤,别人十五斤,他就要拼着劲拿得起二十斤。 年月久了,右手与左手粗细不一,连带着两边臂膀的轮廓都有区别。 云州府衙给武侯的佩刀不比军刀,虽然重,却也注重外边秀美的形,拿在顾晏钊手中飘飘若浮,动如轻絮。 旁人看不出这细微的区别,有心的仔细琢磨着就能发现端倪,他的右手到底和别的武侯不一样。 顾晏钊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你手上连薄茧都没有,倒把军营中的门道看得清楚,家里有人从军?还是说,你在云州的府兵团里待过?” “练武的都要手上留痕迹?” 顾晏钊想起他倒吊金枝的本事,又说:“腿上的功夫另说。” 何殊尘低头翻过掌心,将双手面向他:“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要知道,观察几个军汉就能看出来。云州的府兵营地在北郊,离着城中守备军驻地不远,来往也有押送蔬果的护车,偶尔也能见到,总归和顾家军相差不多,说到底还是你大意。” 他一双手骨节长而纤瘦,别说茧子,疤痕都不见一寸,顾晏钊把目光挪开:“这张嘴能说会辩,为何不去考策论,在这里挑我的短?” 何殊尘道:“好说,来年多认几个字,就去考。” 单论功夫不输叶枫,又与平宁府关系匪浅,赌楼也来去自如,还要几重身份? 顾晏钊低笑了一声,只当他大话说得没边际:“平宁府教了你不少本领,还有多少是我没见过的?” “你想见,以后多的是机会。” “当下的麻烦还没解决,想那么远做什么?” “哦?”何殊尘一歪脑袋,“二公子有什么麻烦?” “愁啊,府君给我的担子不小,怎么查找谁查,他一概不说,教我难做。”顾晏钊看着他,“刘敏显然是被人哄骗着带进这赌楼内,谁知道符远在打什么主意,你说说,他看上的是刘家的宝珠,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又或者,还有什么人在借刘敏的手,引导府衙介入其中?” 他半是玩笑地说着,何殊尘便也配合地思索,认真道:“兼而有之,也未可知。” 顾晏钊不说话,眉间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何殊尘知道他的疑心病又犯了,继续道:“明日酉时一刻,符远要邀人在秋山别苑与人行酒对歌,为何不去当面问问?” 顾晏钊眼神复杂:“他把帖子递到了平宁府?” 何殊尘纠正他:“自然不是,符参军怎会允许儿子与平宁府勾结。” “醉阳楼许久不见新人来,好容易来了位技艺超群的琴师,还只留三日,他当然要叫人来添乐。” 琴师可不就是眼前这位么,顾晏钊有意提醒他:“明日是第四日。” 何殊尘很有眼色地顺坡下驴,体贴地接着说:“那我就为二公子多留一日。” “我这次又给你搭上了什么东风?” “东风算不上,但要委屈二公子给我做半日的侍琴,好混进秋山别苑。” 顾晏钊故意惹他:“委屈什么,美人有求,我若不解风情,岂不辜负?” 何殊尘被他说得轻浮,也不恼,问他:“美人?美在哪里?” “你这一双眼睛生得极好。”顾晏钊凑近他,道:“秋水剪瞳,半分天真,余下的都是算计,怎么不算美。” 两个人不觉间又挨得极近,连何殊尘衣襟上的云纹暗绣都看得清楚。 四目相交,何殊尘垂下眼,低声说了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美貌的人都惯会说谎,二公子也这样觉得?” 顾晏钊不答,看他怅然若失的模样,只说:“人心隔肚皮,总要日久才能见识。” 何殊尘静默地等了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没了刚才的神态。 他慢慢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隔空呼应他似的,墙外一声轰响过后,木板被踢碎,有人在高叫。 外面脚步纷乱,听着是有一波人闯进赌楼,与赌楼内的打手正面对上了。 隔着墙,顾晏钊几乎立刻就听出了领头人的声音。 是府衙内他熟识的武侯。 “府衙查案!姬允何在?把人交出来!” “擅动者即刻绞杀!” “干什么!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个地来望京川撒野?” 外面刀剑相冲,不由分说地打在一起,激斗声响过一阵骤然停下来,只能听见九节鞭破空的嘶吼,抽在人的身体上,裂帛声不绝。 闯进来的武侯惨叫连连。 何殊尘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似笑非笑的意味,把茶盏往后一推,轻声道:“二公子,看来府君他并不信你啊。” 林蔚回去报信来不及,谁会有权利调动这么多武侯?赶在这时闯进来,得是一早就算准刻了时机。 顾晏钊脸色沉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豺狼比肩 岳雎到底意欲何为,这事要从头算起,但外边的人显然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赌楼中四方和谐的规矩一破便破到了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悬刀绷颤,机牙下缩,猛力拉张的弓弦将短箭迅势射出,箭头钉入血肉的响动在外面引起惊变,同样也传入了里面两人的耳中。 顾晏钊瞬息跨步到墙边,呼吸有些急促。 常年刀尖舔血,他太熟悉这股危险来临前的预感,连胸腔的起伏都被延缓了速度。 墙外是官府的单兵作训阵型,十五人一队,前人短兵突入,后人弩机迅发强压,后进来的手持府衙独有的臂张弩,普通贼匪正面遇上他们几乎毫无胜算——近战除刀剑互拼,弩机无人可敌,此物在民间私藏是死罪,因而排除了两方相当的可能性。 只是不知为何,本该立即就突进的弩机迟了这么一会功夫,导致先进来的武侯折损巨大。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作壁上观。 顾晏钊蓄力提起拳头,要砸碎面前的墙,拳风卷至前,却被何殊尘制止了。 “你若是砸碎了这面墙出去,我保证第一个死在弩机下的人不会是姬叔,也不是武侯,而是你顾二公子。” 内外一处安宁,一处杀戮,何殊尘的声音在这间小室内冷静得可怕。 顾晏钊手背青筋暴突,早在他开口前就骤然发觉了不对,只是收势急停,骨节还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皮,泛起火辣的痛感。 但此刻他意识不到手上的痛,因为有更让人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墙外事态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离墙边近,听得清楚,弩机声太杂乱,但从惨烈的嘶嚎声中,依旧能分辨出不属于臂张弩的箭矢声,那是一种更快更大的弩,比武侯所用的精良不知多少倍——外面的两方人,不,应该是还有一伙不属于云州府衙的人,装备着弩机,射杀了后进来的武侯。 能在赌楼带进这种东西的,还能有谁? 他眼眸中浮起讥诮,拭去手上的血珠,道:“我竟然不知,在云州,徐家已经到了不惧大周律令只手遮天的地步。” “究竟是徐家意图不臣,还是有人借刀杀人,到这个地步都已经事成定局。” 何殊尘在他身后,对着那肩背紧厚的人,淡淡道:“且不论他们生死如何,你现在出去,无异于直接向云州府君宣告你与这间赌楼的主人有说不清的关系,否则为什么在林蔚等人仓皇撤走后,其他武侯进来找人命丧黄泉,而你周玘,却毫发无伤。” “即便你身手好,你有百般说辞,也不能让他打消疑虑——弩机之下,安能全身?出去死在乱箭之下,回去死于盘问诘罪,岳雎是老狐狸,疑心一旦产生,便不会轻易消除,更何况他对你,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任。” “一个是远道而来底细不清的年轻武侯,一个是云州受人敬仰的新任府君,他培养你,还不如用心思去栽培林蔚,家养的护卫总比外人容易养熟,养狗的都知道这个道理,二公子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要你办事,不过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而你正好趁手。” 他趁乱蛊惑人心的手段很高明,此前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这条灿舌中被玩弄股掌之间,他的意图赤/裸/裸展露,怎么看都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拒绝倒显得自己不明好意了。 顾晏钊无视他的循循善诱:“人与狗,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身居高位,俯下身来入眼谁不是藐兹一身?他派人来跟踪你,足以证明他在用你试险,二公子不是愚钝之人,不能为我所用,又防我如外贼,何必为此人卖命。” 何殊尘道:“前途无路,不如与我做个同行人。” “我光明敞亮,绝不图谋你什么。” “你若敞亮,这世间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赤心郎,你连人都未见,怎么就肯定那是府君派来的?府衙有权利能调动武侯的人不下三名。”顾晏钊揉了揉手腕,将衣袖下藏起来的护腕拧紧了,“我和你同行,能得到什么?借你所言,我该自诩清贵才是,我与平宁府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云州的水太深,我惜命,怕挡不住你再来一次下药。” “可是能给武侯手令,开仓配备弩机的只有府君,这里只有你我,谁也骗不了谁,军中有弓弩手,我知道你听得出外面的弩机声。” 顾晏钊自然听得比常人清楚。 当年顾家军一支二十五人的弩机队混进城中,借夜色掩饰,悄无声息杀尽了城墙上的守军,才不费一兵一卒打开城门与宫中的御林军合围皇城,攻下夔朝京都。 正因为太清楚在赌楼出现弩机意味什么,他才会如此担忧。 云州的军中弓弩手配有少量的弩机,火器营两年一补新机,新旧交替时,退下来的那一批尚且还能用的,就配给了武侯,但即便是军中用旧了的,对武侯来说也是新鲜货,平日压在库里,鲜少遇上大事才用得上,三瓜俩枣的几个名额也只给府衙内最精锐的武侯。 原因无二,军队太穷了。 朝廷该划拨给兵部的盈余有,但这笔钱每年各部口舌争个不休,谁都能分一杯羹,就是轮不到兵鲁子的手里。 云州多山地,其中乌梁山脉西南临水,接八百里崇山,西拒诸藩,北控云鹿之庭,这座横于云州与乌桑国之间的天堑,是大周南疆的一道坚固屏障,拔地而起隔绝了南边的外族入侵,基本无外患之忧,朝廷自从先帝改制到今日,对外用兵寥寥,已经懈怠了南边多年。 实际上,放眼大周百二十州,如今的军队相较于太祖手中的无往剑锋,二者早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户部与刑部推脱着不肯给钱,老天又不给雨,连漳、幽二州的储军重镇,都缺乏银钱粮草,更不说还有兵乱前车之鉴的云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军亦如此,无辎重粮草而亡,无委积则亡。 周朝以战立天下,要养四十万军队,军费开销是一笔巨款。即便太祖时曾定下法度,诸仓给用须紧军塞。大周开国的二十载,边军军费乃是重宗的支出之一,依照成规,每岁经费由支度使录入籴粜的粮食,载支粮账与各州留存,再牒上三部奏请御批,赶上军情危急,先调后申都是常事,足见其重视。 朝廷省下银钱,大头都给了边军,但还是处处拮据,不够用。 不够用怎么办?还能硬抢不成?撒泼打滚的招式用烂了,物产丰竭之分、输押利弊之由、轻重缓急之别——户部那帮老不死的总有办法搪塞你。新帝继位后,除北朔一战,大周边境再无烽火,偶尔骚乱也不成气候,内外安定,几十万的军队就成了累赘。 想要钱?门都没有! 靖元初年起,边军的人马粮料由千万石缩水至九百万,衣赐、戎马、军仓也裁撤十之有二,留下来支给军队的就不够看了,边军如此难,内地的守备军和府兵则更窘迫。 云州军备匮乏,独占了一个西南咽喉的名号,却讨不到半点便宜。秋后赋税统收一轮,再由朝廷核算下拨至各道州,总计百八十万贯的铜钱,除去课料及驿马等开支,用作各州军粮的仅仅四十余万,军爷吃筋带骨,还要给府衙的武侯挤出点肉沫,百姓笑话武侯穷酸,提鞋缀衣地替人卖命,还养活不住家小,说的其实还是收敛了。 大多数辛苦谋生的普通武侯,低名低户,这辈子连娶亲生子都是妄想。武侯卧房里睡着的除去年仅十二的小豆子,年长的如张哥这般的独身汉子,四十来岁孑然一人,活着衣冠空空,全无牵挂,死了甚至无人收尸。 顾晏钊来时没带多少银子,也得入乡随俗跟着一起过清汤寡水的日子,但他不以为意,当年在北朔,数里地找不出一截野草,啃树皮都是奢望,比眼下这种境况要艰难得多。 武侯不易,易死易伤易挨打,这活儿没几个人乐意干,这也是为什么顾晏钊能在云州稳稳当当地干过两年,如此难驯还能被留下来。 他能不跑还乐得揽活,平日自然是能忍则忍,齐泰曾一度在私下通斥他无法无天,却不会当面为难让他滚出府衙。 日子都这样了,哪有人还顾得上挑什么趁手的兵器——那都是如今还留在军中的军爷干的事儿,武侯有得用就烧高香了,何况弩机收在府衙库房轻易不肯翻出来,每一件都要记录造册,定期维护,取用要有府君手令,由专人领着去拿。 外面死伤惨重的,就是云州府衙唯一一支装配了弩机的武侯,今日过后,这些人侥幸负伤活下来的功过不论,再拿弩,是不可能了。 岳雎要这些人来做什么? 另一伙人的弩机又是从何而来? 顾晏钊把这前因后果想了一番,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大致关窍,但还有一点,很是奇怪。 “二公子还不明白吗?”何殊尘适时地替他说道:“赌楼在云州,迟早会是祸害,一方独大,终究不利于府衙统压。徐家在盐运上赚足了利,人贪钱财,手就不免伸得太长,商贾出身终究不光彩,徐家后辈继承有人,只靠远在天边的旁支京官庇佑,难免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家中出些光宗耀祖的儿孙,能给门楣添光的功绩谁不垂涎?朝廷政令不允,就得另寻出路,徐家活泛经营,要在云州卖官鬻爵,前后贿赂了不少官员,你觉得岳雎知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以岳雎的性子,又为何隐忍不发?” 顾晏钊冷笑道:“徐家买得,郑家王家买不得?今日你来,明日我来,那云州的书生也不必读书了,都去贵胄府上递帖子做门生,买官去不自在?” “是啊,别忘了,咱们的这位府君考了多少次才出头,最看不得这样的手段。徐家太过猖狂,手底下一个不干不净的赌楼,还要明面上光鲜亮丽的官名。” “他缺一个契机打开赌楼的缺口,好闹上一闹,而二公子你,和刘敏一样,只是他来开路的石子,救不救人不重要,只要有人在赌楼手中,最好有性命之虞,你死在赌楼,他的借口就更加冠冕堂皇,从前赌楼死过不少人,都迫于徐家作草芥处理了,但死一个武侯,却大不一样,那是打在他岳雎脸上的耳光。” 他这话真假两掺,用心险恶,专诱人往暗处去想,自顾自地说服自己。 但顾晏钊比他更狠得下心。 半晌,顾晏钊残忍道:“死几个武侯算什么?徐家的赌楼出现了弩机,管他是头蛇还是地蛟,都一并斩了头尾,尸首悬市三日,还能翻腾出什么浪来?” “你果然不像传言中那般窝囊。” 顾晏钊头也不抬:“你也不是伪装得这般柔顺。” 何殊尘袖中滑出一把竹扇,轻甩开扇面:“男人要柔顺做什么?软弱平白受人欺凌?” “蛇蝎心肠总有毒性反噬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啊。” 顾晏钊奇道:“你也有怕的东西?” 何殊尘眉心低敛,挤出点愁容来:“我一个俗人,怕他们嘲笑我贪得无厌,又嫉妒我天命不凡。” 他脚踏薄毯,无声地走过来,离着三步远,那声音不重,一字一句都让他听得干脆,从后背一寸寸攀附上来,黏在人的耳畔:“二公子,为人利用的滋味不好受,要选择继续与虎谋皮还是弃暗投明,全看你。” “深陷潭泥的人,自身都难保,还要来劝我自保?” 顾晏钊回过身,垂下眼睫去看他,又是俯视的角度,他步步紧逼,要从这双眼睛里找出点真实的情绪来,看透这人到底还有多少层皮囊:“你哪来的自信?” “因为二公子和我一样,都是有求于人。” “你千里迢迢来云州,放着好端端的公子不做,总不会是吃腻了肉糜来陶冶情操吧?” 顾晏钊目光如虎狼,盘算着如若出手掐断那截脖颈需多大的力道:“那你呢?你跟着你家主人,放着养尊处优的贵侍不做,跑来和我谈条件,你家主人厌弃你了?” “怎么会?”何殊尘的半张脸掩在扇子后,只露出一双神光点星的眼,微微笑道:“主人与我不分彼此,他此番遇到些棘手的事,我为他分忧,找二公子来帮衬一二,总不至于让他独自涉险。” 他这话放在哪来听都没什么惹人诟病之处,但顾晏钊没忘记,魏林说那平宁府的主人是个男子,样貌身量等传闻里的描述都不论,两个豺狼谈什么情比金坚,何等荒谬。 “你对他忠心耿耿,这一腔深情,你家主人他知不知道?。” 何殊尘还是笑:“他不需要知道。” 还是个痴情种。 顾晏钊抬手缓缓捏住了他的左肩,他指节用力,将那红衣云肩压出五道凹痕,一滴血顺着何殊尘微垂的左手淌下来,砸在纯白无暇的地毯上。 荼靡开了染血,莹白无垢做什么?要肝肠似火,点燃才好看。 何殊尘皱起了眉,身子一动不动。 那粘稠的细泾越流越急,在他身下蔓延噬咬出一片猩红的色块。他整个左手指尖都滴着血,衣袖下的左臂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才对嘛。” 顾晏钊迎着他终于不再自持冷淡、有了点生动恼意的目光,咧了唇缝,假模假样地温声哄道:“在二公子面前装什么遗世独立,外面那不是你的人,该直接告诉我才是。” “我猜得不错,怪不得一身的熏香都遮不住你身上的血气。”他笑得洒脱,“你藏在这里不肯出去,倒给我寻了诸多理由。 “他们要的,其实是你的命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长痛短痛 府君是有调动之权,也能行取舍便宜之事,何殊尘把云州各方势力和府衙的官僚一系了解得透彻,但他漏算了一点,岳雎并不敢真的让顾晏钊丢了性命,至少目前不会。 因为岳雎的透底,因为那封信,在顾晏钊作为“周玘”离开云州前,他必须得是全须全尾的。 岳雎的官道并不是一片坦途,还是举子时在贺州遇上凤溪起义军叛乱,赶驴车躲山道,历经波折才到了上京,本以为考取功名能一展宏图,却只在吏部任了考功员外郎,掌尚书考功曹,整日与课考的各色官吏打交道,先帝恩放他右迁司马,任满要归京时又赶上国丧,擢升之事于是一拖再拖,直至新帝继位,才将他从建州调到云州。 建州地瘠民贫,云州土沃民乱,从一处泥泞里挖出来扔进另一处,只让人在泥潭打滚,好容易建州民生调息有了起色,他以为能爬起来脱身,又跌入新的阻障。 用意不言而喻。 永和年间初为人臣,他受先帝亲庇官至五品,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科举三年接着三年,贡生源源不绝,新政容不下他。 为官数载,年华不再,他还剩下几个三年。 云州内乱不得根除,平宁府始终是心头大患,他要借周玘这把火烧尽魍魉,烧出一条路来。 周徐麟老了,膝下唯有这么一个孩子,恩情重提只是借口,名为托付,实为施压。 但对岳雎来说,这是一笔很合宜的账,他有文人的本性修洁,又不甘满腔抱负落空,只好舍弃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害人还不至如此,利用却在所难免了。 何殊尘在云州如何翻覆,那是他的本事,但顾家军曾经有一套独特的传信方式,不为外人知晓,他漏了那封信的存在。 说到底,何殊尘并不清楚岳雎对顾晏钊的态度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只能赌顾晏钊的脾性和对岳雎的了解程度,他提防着人,作了最坏的打算,但顾晏钊其实不算普通武将家里依仗父兄,行迹无常的碌碌子弟。 顾家家风严正,不允许子孙有骄横跋扈之举,尤其是长房的孩子,在上京众人眼皮子底下长大,多少双眼睛在观衅伺隙,等着寻顾家的错处。顾晏钊自小除去在家里调皮捣蛋烧了先生的胡子挨了顾侯几顿板子,从此夹起尾巴不敢再做皮猴子,长大后通晓事理,更收敛性子,索性是个闷葫芦。 因此在外面一度是众位公子里最中庸低调的那一个,谨小慎微地应付往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屑于辱人取乐。 上京城里乌衣子弟附庸风雅,兄长十五岁时名满京华,得御笔一书“明德怀贤”的金匾,人唤作“文清公子”,认识不认识的便都顺带着称他一声“二公子”,顾家二公子生下来就是天骄,连败仗都不曾吃过几回,遇上何殊尘,算是他难得的一次吃瘪。 这人屡次三番让他憋着一股气,刚才那一按用了三成力气,多多少少带了点公报私仇的用意。 他面上再装不出什么胜券在握置身事外的自得表情,顾晏钊才稍觉得有些事情不至于太脱离自己的掌控。 行兵布阵最忌讳将盲兵盲,筹策运帷幄,方谋其事。被人牵着鼻子走,无异于给头狼套上项圈、野马勒紧辔头,进退都不能自断。 云州人杰地灵,养出这么一个有趣的人,伶牙俐齿,野心可见一二。然而驯服野马何等困难,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他这么想着,在心底记了一笔,又不免赏识少年的硬骨头。 掌下有硬块,像断矢陷在了皮肉里,伤的不轻,又把淤血堵得太深,不挤出来胳膊迟早要废。余光一撇,常人疼极了该出声才是,这人怎么哑巴一样,他把手微微抬起,避开了伤口正中。 何殊尘连哼都不哼一声,但眉心总算是不那么低蹙了。 顾晏钊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自己都难发觉的松动,态度已经软下一半。 “赌楼这层有几个出入口?” 何殊尘说:“供客行走的只有一处,就是那座楼梯,还有一处为运送方便开在酒窖,据我猜测,他们是走后巷的门进来,又从西北角的酒窖下到这层。” 说是猜测,口吻分明就是肯定,顾晏钊“嗯”了声,道:“在楼梯里跟你交手的人呢?” “死了。” 何殊尘的眸底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唇角动了动,牵出一点隐秘的笑:“总不能白白被人摆这么一道。” 瞧,生龙活虎,还会威胁人。这模样像刚刚剥皮剔骨吃饱了的野兽,露出一口森森白齿在冲挑衅者示威。 顾晏钊随意评价道:“身手不错。” 他又问:“掮客说赌楼的主人要来,怎么不见他?” 何殊尘被他忽转的话锋弄得一愣:“你想见他?” “没兴趣。只是想说,他把你留在这里,算什么有良心的主子。” 赌楼背后的主人是平宁府的府君,显而易见的联系,顾晏钊不可能猜不到。 何殊尘道:“我为他断后。” 顾晏钊不置可否。 这人在红衣炽烈的底色下,显得肤色苍白,但红衣可藏不住他的精悍身形。先前几面,青衣色薄,他周身又一派低敛清然的气度,乍看是身量颀长的书生——这其实很有欺骗性,往往会让人忘记一点,习武的人身体能弱到哪里去,手臂上的伤对他来说忍耐一时不算难事,足以撑到谈完利弊,达到想要的目的。 但其实何殊尘并不好受。 墙外每响一声,他的时间就少一刻,赌楼的打手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姬叔支撑不了太久,顾晏钊是他眼下唯一能求助的对象。 尽管何殊尘出于厌恶的本能,想把肩上这只手立即剁下来。 他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忽略肩上顾晏钊的恶劣行径,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和令人惊颤的僵麻,低声道:“二公子问了这么多,这是要救我吗?” 顾晏钊没立即回答这话。 他把手往左移,粗粝的拇指指肚捻过何殊尘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因为过分白的肤色,他的呼吸在顾晏钊眼中几乎没有一丝隐匿的可能,随着主人仰头的动作,扬起一个称得上劲美利落的线条,顾晏钊垂下眼,右手终于得偿所愿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有意把这种折磨延长:“救你有什么好处?” 何殊尘的呼吸慢了一分。 他在紧张,在积蓄着某种情绪。 顾晏钊知道狐狸的利爪还没有完全露出来,还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于是直起腰,离他远了一点,还是把那截脖颈擒在掌心。 “平宁府在西南六州都有线报,搜查信息再快不过。”何殊尘说得很快,几乎可以算是恳切了:“你要找什么,三日就能出结果。” 三日还能在一个刘府被绊住脚? 顾晏钊拨开扇子,盯着他的脸:“这话有假,既然如此快,那为何平宁府费尽周折都找不到刘府里藏的东西?” “不一样。” 顾晏钊等着他说哪里不一样,但何殊尘唇色发白,微微偏了头,并不打算讲给他听。 但这其中原因不外乎外部牵扯甚广,而内部有人刻意阻挠。他收了手,笑意也淡了下去,咬重了字音道:“好啊,二公子救你。” 对方带了弩机,那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不论他答不答应,这堵墙挡不住蛮力一击,两人迟早都得被找出来,费这些力气,不过是要排除掉潜在的威胁。 毕竟谁也不想另一个临了反水,往后背插上一刀。 “你这密室的入口在哪?”顾晏钊解开袖口,两指并起一用力,从左手护腕的系绳套环里拔出一截长钉,铁钉被他先前抓揉的动作挤出了头,他把那骇人的凶器攥在手心,问道:“要进到前面,有路吗,怎么绕过去?” 他留了个心眼,躲过搜身把这东西随身藏着,何殊尘毫不意外。某种意义上说,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也算一个路数,何殊尘问他:“你从哪里取的?” “路上来的时候经过一间铁匠铺子,捡了人家的废料,顺手就作个防身。”顾晏钊看他眼神中鄙夷的意思溢于言表,补充道:“别那么看着我,二公子不是白拿的人,我给他留了几枚铜钱,能不能活命今日就靠这东西了——这地方定的好规矩,一件趁手的都没有。” “好大的闲情啊。”何殊尘吸着气:“还顺道给铁钉磨了尖头,你莫不是把人家的砺石也揣在袖里了。” “那多不体面。”顾晏钊混不吝地一展眉:“在刘家墙跟底下划拉的。” 他把长腿迈开,在室内转来转去,挑挑拣拣地取了几样东西。 何殊尘叹了口气,走过去抬手按住多宝阁架子上的一只广口小玉瓶,连着基座向外拧了半圈,道:“把罗汉塌后面的挂屏推开,外面接着一条小道,穿过去就是那条环廊的东南拐角,移开墙上的画就能出去。” 顾晏钊依言走过去,揭开挂着的彩漆嵌螺钿屏条,眼前是一个黑洞洞仅容一人爬行的小洞,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何殊尘,什么也没说钻了进去。 左手的血已经干涸在皮肤上,何殊尘指尖有些发冷,他坐下来,将扇子丢在桌上。 身上带了伤药,他单手解开两层外袍,将左侧的衣衫前襟退至胸前,肩胛靠近颈下的伤处不重,一手就能洒上药粉,再往下,血将衣料和伤口黏连在一起,抬手间拉扯着尖锐的疼,何殊尘咬紧牙关,动作粗暴地连着肉将衣服扯下来。 长痛不如短痛。 裸/露在外的皮肉有些发肿,血流得整只手臂都纵横可怖,那只箭的外杆断口不齐,是被人用手生生折断的,但伤势好歹控制住了,何殊尘叼着匕首的鞘,右手用力拔出来,缓了缓,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灯盏,将刀刃卡在火舌上燎了双面。 刀锋映着他冷厉的双眼,汗珠在额间遍布。 何殊尘默了片刻,对准伤口,用刀尖挑出碎肉,一寸寸剜出箭头,等到那截铁箭头完全离体,他的脸颊已经忍得惨白,双唇剧烈颤动,骤然急增的冷汗如迎头浇了一场雨,浸透俊美的面皮,也软化了主人的五官。 他手上不敢停歇,处理完伤口,又洒上药,扯着衣袖的料子撕下来绑好伤口。 做完一切,他对着身后叫了一声:“檀樱!” 檀樱依着他的命令,早等待得焦急难耐,闻言从拐角一侧的小门进来,定睛一瞧地上的血和他的左肩,一个箭步冲上来,愤然道:“主君,你的伤怎么又……是不是他!我这就去给您报仇!” “回来。” 檀樱的泪水流下来,跪下道:“管他是什么身份,敢对主君不敬,就是檀樱的敌人,只要您一声令下,主君下不了手的,我来杀他!” “他不是眼前的敌人。”失血困倦乏力,何殊尘头疼得厉害,道:“我今日出来,府内都有谁知道?” “同译司的鱼焱。”檀樱认真想了想,道:“还有我,元柒,画……” “鱼焱。”何殊尘念着这个名字,记得此人早已经因为犯错被调离了原职:“他何时重回的同译司?” “两个月前,主君。那时您在竹林静养,他解救同伴将功折罪,就由掌司大人做主,将他调回来了。” 何殊尘递给她一个眼神。 檀樱心领神会,垂手行了一礼:“遵命。” “这事不急,你先替我去盯着顾二。” 他一提起顾晏钊,檀樱两眼就要瞪得溜圆:“主君要我去给他使绊子?” 小姑娘气性大,替他打抱不平,何殊尘道:“他疑心重,刘府遇袭那次他没找到答案,这一次更不会罢休——势必要留下人带回去审问,你去盯着他,不论用什么方法,不许留下活口。” 檀樱一抹眼泪,握紧了手中的银针,还觉得不解气,恶狠狠道:“我早晚要让他好看!” “去吧。” 何殊尘拉拢衣襟,灯影落寞,在白日里没多少亮光。他吹灭那盏灯,将刀尖的血擦干净,收入鞘中。 山雨欲来,谁是黄雀还犹未可知。 走着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我不反抗 “二人列队,挨个搜查!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今日找不出人,都别想活着回去。” “是!” 七八人的小队各自按照队伍散开,径直去搜查大厅深处的各个房间。 赌楼一层内,人仰桌翻,觥筹不扶,香醇的酒浆气味飘荡在空中,赌桌上的筹码钱财撒得遍地都是,一刻钟前还在隔岸观火,高台作态的赌徒们跑得比兔子还快,由自家小厮或搀扶或背,来不及拾掇财物,四散而去,跑得一个不剩。 一群乌合之众。 领头的人踏过昂贵的地毯,一脚踢开正中间碍事挡路的细脚拧花红木台,把台上的插花青瓷摔得粉碎,他扎着皮革带子,把一圈手腕和小腿都包裹得紧密结实,身上穿着和云州普通人完全不同的束身黑衣。 他看起来很年轻,姿态懒散地绕着这层金银窝转悠了一圈,左手成爪刨梳了两把头发,把尾端卷曲的黑发掬在脑后,一抬手,架起右臂的弩机,睁着一只眼睛去瞄望山里的东西——对面墙上的那幅狎鹤图。 鹤儿自由高洁,文人都爱赞颂,这画把鹤圈在笼中,狎玩的人尽显轻浮庸俗,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画,但笔者功力深厚,寥寥几笔重墨把白鹤的高傲与抗争勾勒得栩栩如生,跃然欲出,低俗也有低俗的趣味。 领头的人停下脚,对这画起了兴趣。 但他其实压根没看懂画的是什么意思。 他对准鹤长而洁白的脖颈,咬紧了后槽牙,皱起一侧鼻翼,模拟着机匣放箭的声音,“啪”地在口中拟声,同时配合地轻抬一下弩机的前端,仿佛真的有一只箭从手中飞出去,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白鹤的脖子,白鹤悲鸣呼救,鲜血喷涌而出——男人咧开嘴,得意地大笑起来。 “青牙。”旁边走过来,同样装束的汉子问他:“你笑什么?” “你看,像不像?” “像什么?” 青牙伸出左手的断指,遥遥一指,哑着嗓子咕哝道:“那只鸟,像不像那个该死的小崽子。” “十几年前的事,还惦记着呢?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常老二眉头微撇,看着他缺了一截的左手食指,提醒他:“吃了这么大的亏,不长记性?” “去他娘的,老子吃亏还落不下好,白给人当牛做马干脏活。”青牙察觉到他的目光,收回手,咒骂了一句:“十几年了,要不是那小夯货的一刀,老子的女人早成山成海,崽子都不知道几窝了。” 常老二检查了一遍兜里的铁弹,抬头闷闷道:“他答应过我们的,干完最后一次,以后就能好好回家过日子,你也能张罗着娶个女人回家,安定下来。” “没出息的东西。”青牙舔了舔犬齿:“女人都一个样,有什么新鲜。那个小夯货才是……你要是见过他,就非得信了那句话——叫什么,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常老二听出他这话里的不对味,觉得青牙的状态有些怪异的兴奋,劝阻道:“你想干什么?” 青牙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一眼那幅画,笑着说:“不干什么,那些酸秀才玩得比咱们放荡,一个个吟些酸诗,说是清流文章,实际躺在歌伎堆里不知怎么逍遥快活,耍乐的事他们做得,我就做不得?” 他往前自顾自地走。 常老二跟在身后,怕他乱来,拉住了青牙的胳膊,道:“按照吩咐做事,他只要一条人命,别想你那一套活人作戏的老把式,不要搞出什么动静引人发觉。” “你想到哪里去了。”青牙撩起牙尖磕着嘴唇,觉得嗓子有些干渴,不愿意继续纠缠这个问题,道:“咱们今日算准了时机,他死定了,不过嘛,怎么死要让我来决定。” 他打定了主意要报仇,常老二思索片刻,拗不过他,只好说:“你自己把握好分寸。” 青牙扯开胳膊,没再搭理他。 脚边横七竖八地堆叠了几具尸体,都是死状凄惨,被人一箭正中眉心,血线沿着额头流下,僵直着眼睛面色惨白地没了生息。 青牙随意地踩着尸体的上身,把人翻个面,看到有还在苟延残喘的抬手补上一箭,再一脚踢远了。 “何洁不是去追踪了,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常老二看见他的粗暴举动,有些不忍,想让他别浪费弩箭,忍了忍,还是没出声制止——刚才那番谈话已经有些惹恼了青牙,这个时候不要自己人再起冲突,由着他去吧。 常老二回身打量着四周,只觉得这间赌楼今日有些出奇的安静,既没有人员骚乱,也没有增援赶来。 当然,能引起骚乱的已经尽数躺在厅堂地下了,援兵也可能是时间来不及,再加上进出的口都被他们封死了。 但他分明记得先前进来时有两方人正在交手,挥舞鞭子跟武侯缠斗的老头此刻也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跟着奔逃的人顺路溜了? 溜了也好,省了麻烦。那老头身手不错,倒也看得清局势。 他把心底莫名冒出来的不安情绪稳住,往前谨慎地迈步,西北角摆着一张藤椅,矮几上的酒烘着细细一缕白气,有人在那边喝过酒——说不准人就藏在哪里。 他对青牙说:“我去那边看一下。” 常老二走得有些远,青牙注意到他的动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答应道:“哦。” 他想起前一句还没答,又“啧啧”道:“谁知道呢,被拖住了吧,他不是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吗?腰细腿长,头脸嫩生生的,兴许何大头看上人家了,躲在哪儿吃独食呢。” 此人本性中的劣根无时无刻不挑战常老二的脾气,正经事没办完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当初是怎么瞎了眼跟这人撞到一起了。 主人家把一伙人天南地北凑在一起,年岁相近,又都干着不干净的营生,本就是互相看不惯眼的性子,硬生生磨在一起,难免会有不睦。 常老二耐性再好也耗尽了,听着他满口的污言秽语,低骂了一句“他娘的”,索性不接他的调侃,免得再费口舌把话扯到二里地外——他跟这种肚子里没什么货只知道裤/裆/下那档子事的蠢货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何洁身上也带了弩机,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不会出什么事。 “哗啦!” “砰!!” 碎瓷的声音蓦地响起来,常老二下意识地迅速转过身,青牙也警觉起来,前者弓背举起弩机作防御状:“谁!?” 死人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刺耳的脆响声过后,青牙朝那边靠近,他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看清北面的长廊栏杆底下是一只沾着鲜血的手,推开了身上压住他的尸体,在往四周摸索,那只手费劲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爬起来,但很不幸地碰倒了几乎无处不在的瓷瓶,这才引起了大厅内两人的注意。 虚惊一场。 青牙骂他:“狗胆子一个,吓人倒是你最积极,赶紧滚。” 常老二松了一口气,继续往西北角去,上了台阶,这才看见回折的墙角还有一个小门,他伸出手去揭那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门帘。 与此同时,青牙晃悠悠地走过去,厚底的短靴踩住了那只手。 “找什么呢?要不要我帮你啊?” 从短暂昏迷中醒过来的武侯被眼前的血模糊了视线,头部在剧烈的撞击下痛得让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他从耳鸣中恢复听觉,听见这么一声语调平缓的问候,下意识要抽回手,但压在手上的重量在一点点累积,恶意地碾磨他的伤口。 武侯痛叫了一声,慌忙从尸体身下用力抽出另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遮挡,这才看清了踩着他的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阴柔的脸,男人细长上翘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锁着他惊慌失措的表情,欣赏丧失行动能力的猎物一样,曲起一只腿,把双手交叠搭在膝头,俯下身凑近他。 他离得太近,那张雌雄难辨的脸竟然显得有些青面獠牙,张开红艳艳的唇,对自己道:“你在找这个吗?小武侯?” 青牙对他晃了晃手上的弩机。 那是……弩机……他们怎么会有弩机?! 武侯见到此物,浑身冻裂般发起抖来,近乎失控地低吼道:“这东西……这东西从哪来的?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当然是给岳雎一个惊喜。”青牙道:“你们不是很骄傲只有最精锐的士兵才能使用这玩意儿吗?竟然还在底层搞什么选拔,你觉得如果岳雎看见曾经被他当做丧家犬一样赶出去的人也能操纵弩机,你说他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是不是我也很有天赋,我也是‘精锐’哈哈哈。” “你……你是府君赶出去的人?”武侯一顿,猛地想起来几年前确有其事,道:“你们本就不该继续留在府衙,府君做的没错,早知道有今日,那时候就应该直接杀了你们,怎么会把狼子放归山林?府君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回报?”青牙笑了起来:“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对,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样子,多惹人恨啊,我生来就是卑劣的草根,栽不进他云州府君的衙门,我这种人被他看一眼都是大人福泽垂怜,在他眼里也像只只会摇摇尾巴的狗。” “就像你,岳雎一个命令,你就要像狗一样冲上前替他卖命,命都任人差遣了,还谈什么回报。” “一派胡言!当初若不是你们犯下大错,府君怎么会予以重罚!何况本就是前任府君留下来的……” “行了吧。” 青牙的弩机前端堵住了他的嘴,武侯恨恨地瞪视着他,青牙拨了拨他胳膊上的绑带,染了血的带子垂在武侯臂膀上,他笑道:“我说你怎么处处为他开脱,原来是有职位在身啊,队长——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对个屁。” 青牙不以为意:“府衙里的武侯拿着弩机对付不了一个老头,说出去不叫人戳脊梁骨,要我说,你们也干脆回家去,腾位置给该上去的人,这样大家都满意,你说是不是?” 武侯聚起力气,短促地笑了一下:“你过来……凑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青牙愣了一下,知道对方这突兀的要求多半没安什么好心,但随即他就露出自信的笑容——武侯呕出一大口血,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他活不久了。 青牙微笑着把头低下,侧过耳朵准备去听对方恭维的话,谁料下一瞬,右耳尖的剧痛立即窜升到全身,他的反应很快,连忙捂住耳朵直起身体,但还是不可避免被武侯的牙齿撕下一条外耳廓的肉,这一下疼得他要跳起来。 找死的东西!竟然敢咬他! 青牙怒不可遏,抬脚就冲武侯的脸踢下去,成年男子的这一脚力道何等恐怖,武侯的鼻梁发出断裂的声音,顿时鲜血就喷涌出来,整张脸都扭曲了几层。 他在和姬允交手的过程中被绞断了双腿,又被人用钝器打中后脑,再经这一脚,已经是出气大于进气了。 武侯张开嘴,呸呸吐掉嘴里的那块肉,在青牙冒火的目光中露出利齿,够着脖颈啐了他一口:“狗贼,你也敢自称精锐,爷爷是……军营出身的老虎,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吃奶,你是哪里来的杂碎,配与我们相提并论?” 青牙不说话,这一次狠狠踹在了他的下巴,把那一口猩红色渗着血的牙齿踢得粉碎。 武侯“啊”地闷哼了一声,依然压抑着本能不向他屈服。 青牙阴恻恻道:“老子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肥虫。” 男人整个下巴都呈现一种不可逆转的歪斜形状,好半天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努力扭着脖子看向青牙,用力到整个面部连着下颌都在颤抖,就在青牙以为他将要就此死去的时候,他竟然不顾疼痛带着满头满脸的鲜血大笑起来,大声地说:“我戍……南骁营,守北骑……岭……” “……” “噗——” 青牙面无表情地收起弩机,结束了这毫无意义的遗言,弩箭从武侯的下巴横穿进咽喉,彻底了断了他的生命。青牙往旁边出两步,用他手背上干净的皮肉蹭了蹭靴子上的血迹,两三下没擦干净靴子,反而还把血液晕染得一塌糊涂,他磨了磨牙,憋着火,正想找人发泄一通,忽然觉得身后空落落的。 大厅里静得有些诡异,连常老二响动不一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他这时才从心底冒出一点疑惑,常老二去哪里了?检查需要这么久吗? “……” 很轻很轻的声响从他身后慢慢传来,像是谁在踮起脚尖走路。 他后背的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这是人本能的戒备姿态,丛林里的野兽在嗅到领地有危险入侵时,身体各处的反应通常都会异常敏锐,青牙天生就有这方面的优势。他指尖扣紧了悬刀,另一只手从后腰的箭袋一点一点摸过去。 身后的脚步一顿。 青牙猛地回头,一手从箭袋抽出弩箭,迅速张弦装箭,拉起望山,他的动作几乎在眨眼间全部完成,毫不拖泥带水,这是长期高强度训练的成果,不可能还有人比他的动作还快。 “别动。” 青牙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像是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样,脸色剧变,看向前方——常老二的尸体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着他的方向滑过来,他被人绑着双手手腕吊起来,在慢慢顺着绳子倾斜的方向滑动,刚才青牙听到的动静就是常老二的脚尖蹭着地面的毯子摩擦发出来的。 但常老二是什么时候死的? 杀了他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人串起来的? 绳子的一头在这条西北向廊道的拐角处消失,另一端延伸到他的身后。 青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立即感觉到有锋利的箭头顶上他的后脑,弩机的前端隔开头发,紧紧抵着他的头皮,隐隐有直接戳穿脑袋的趋势。 男人冷硬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别动,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把拇指从绷直的悬刀旁挪开,慢慢举起了双手。 “别动手。” 青牙勾起唇角:“我不反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事急从权 一盏茶前。 常老二没搭理青牙的恶趣味,他回身一望,后者俯身在跟武侯说话,看样子兴致不错。 他又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那块破布歪挂在木门上,边缘带着不可名状的油渍手印,正中间的口子里翻出些黑絮,不知道是传了多少代留下来的老古董。 常老二揭开门帘,一脚蹬开木板,踏进门内。 脚下是干草垫,眼前几排摆放整齐的铁笼。 室内就是普通的牢房模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左右看了一眼就照常往里走,为避免出意外,还把铁弹从兜里摸出来揣在手里,这两颗核桃大小的珠子,趁手又杀伤性巨大,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常老二定了定神,往黑暗的角落里探去,两颗珠子在手心摩擦出酸涩的挤压声。 就在这声音落下的下一瞬,一道黑影忽然从头顶掠下,常老二惊骇万分,跳起来往后连退两步,扬手要甩出铁弹,铁爪一般的大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口鼻,情急之下他连忙去掰那只手,谁知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对方蛇一样缠住他的上身,双腿夹着他的腰身,常老二提起双拳在压制下想要砸开这双牢牢锁住他的腿,拳头落下的时刻,那人也察觉了,双腿绞着他将人带着狠狠摔在了墙边,同时抽手卡住他的脖子,常老二一阵晕眩,窒息的感觉让他短暂松开了手,铁弹也脱手滚在了脚下。 “砰。” 这一下完全无法抵抗,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常老二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脑袋随之磕在墙上,砸落的灰尘蒙了他满头满脸,他“啊”地吐出嘴里的土,咒骂了一声,浑身都在激烈地发抖,拼命甩了甩脑袋,却没感觉到疼。 鼻尖有一丝血腥气。 他随即意识到是偷袭者害怕弄出声响,刚才用手垫在了他和墙壁的一侧。 青牙还在外面。 得叫他进来。 常老二眼里冒出凶光,张嘴就要咬下去,同时借着黑暗的掩护用手去取他为了方便卸下来挂在腰间的弩机。 “噗呲——” 血珠在两人之间迸溅,常老二张着嘴,痉挛着要抓住什么,但深深扎进脖颈的那枚长钉又往里钻了几寸,疼痛麻木了所有的感知,他呕出一口血,身体开始慢慢滑落。 顾晏钊伸手接住他,将他的尸体拖进靠墙的角落,随后取下后腰别着的一圈麻绳,将常老二的双手绑了起来。 做完一切,他又回去把爬出来的“狗洞”堵好,从常老二身上搜了几遍,没找到弩箭,于是将铁钉又拔出来,在常老二的衣服上擦了擦。 …… 身后的人没有下一步动作,青牙松了口气。 弩机没有第一时间要了他的命,对他来说,暂时就没有什么威胁。 若是官府的人,该和刚才的晦气鬼一样二话不说立即动手才是;若是那个小崽子的人,身量也对不上,他今日出门没带什么人,身边只带了一个早就被主家探听清楚底细的瘦小少年,而这人,起码是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子。 既然两方都不是,那问题就很好解决。 “别动手嘛,有话好好说。” 最初的紧张情绪过去后,他反而不害怕了。青牙从喉咙里挤出温吞的一声叹息,好言相劝身后的人:“替人办事还是岭南派的仇家?你可想好,这里边的情况不一样——你把那玩意儿往后稍稍,别顶那么用力,脑袋只有一个,老子还不想死。” 脑后的力气不减,对方反而更靠近了一步,呼吸声在他的耳边擦过,青牙脊背触动,感受到不容小觑的压迫感,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被一头野兽圈在了猎杀范围。 他维持着双手张开的姿势,道:“今日是徐家处理门庭的家务事,不干无关人员的事。一本十几年前的旧账烂账,兄弟,你什么来路,横插一脚不怕惹麻烦?私人恩怨,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你放开我,我叫他们给你留条路,让你出去,行不行。” 他浑身带着一股邪门的匪气,说得有模有样,听着挺能唬人。 “不干旁人的事?”顾晏钊手腕上缠绕的绳子绷得紧直,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嘲道:“那我倒是好奇,什么样的私人恩怨要用弩机解决?” 他说着一拉绳子,那头常老二的尸体挪动地更快,再“行走”一会儿,就能跟青牙脸贴着脸撞个满怀。 那张熟悉的脸已经变成了瘆人的青紫色,肌条分明的两颊下垂,看起来是被人对着侧面措不及防来了一拳,死得仓促滑稽。 青牙牙关焦躁地顶着下颌,知道没说到坎上,浅褐色的眼珠一转,笑道:“这你就要问徐家的老东西了,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清楚。你既然认识弩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大伙儿都是替人卖命的苦命人,你别为难我,我也不怪罪你,不知者无罪嘛不是,各自相安无事何乐不为?你也看见了,我手下的人刚刚进去里面搜查,外面有什么动静立即就能出来,你不想被人当成靶子打上几个窟窿吧?出了这座赌楼,还是要在云州的地界讨口饭吃,何必要这样,多不好看啊。” 顾晏钊也道:“是啊,这东西重,扛起来着实费一番力气,我还嫌弃用着不顺手。这不是,瞧见你们杀人杀得痛快,怕自己手里没有家伙,还没说话就被人灭了口可怎么办。” “怎么会。”,青牙道:“老——” 弩机角度刁钻地斜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箭头直往里钻,疼得他找不着北,他心里一跳,连忙改了口:“我看人都是一等一的准,这把弩只杀该死的蠢家伙,从不失手。” 青牙说着,手腕外翻,手臂松垮地抖了抖,给他看手里的弩机:“岭南好铜打的机匣,寻常谁能见到这种做工的家伙,像这样的弩机数也数不清,都在库房里生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和徐家作对,没什么好下场。” “你要是个识相的,就根本不该对我出手。” 他脚下,武侯的血已经浸透了地毯,漫延出大片大片褐红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凶残虐杀,整个场地已经不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后来者在这里举行了倾轧式的屠戮。 唯有横亘在两道长廊之间的名画绣图还保存完好,能看出一炷香前富贵祥和的影子。 再往上,青牙像是笃定了他不敢轻举妄动,颇有些洋洋自得的神态,等他做出反应。 “确实是好东西。” 顾晏钊神色不变,甚至连眸底的暗沉都没什么要消散的意思。赞同的话音未落,突然扯着青牙蓬乱的鬈发,用力将人的头部往后拽,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发根刺痛扯着他的头皮,青牙不得不拱起腰后折身体,这个姿势太屈辱,他的胸腔迸送出激动的弧度,原本打算继续出口的好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不管不顾的骂声:“你疯了是不是?!松手!” 青牙低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子要宰了你!啊——” “只是用在你手里,太可惜了。” 顾晏钊凑近他,道:“连弩机和手指都分不清,叫你蠢货都是抬举你了。” 青牙愣了一瞬,目眦欲裂道:“你说什么。” …… “你说什么?周玘和林蔚进了醉阳楼?!” 院中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齐泰和季灵一站一坐,被来人的声音引得回头,见是魏林,齐泰奇怪他的失态:“是啊——你不是去了司文馆,怎么回来这么早?”又张望着往他身后看:“人呢?没跟你回来?” 季灵放下手中的舍利珠串,站起来微微低了头,道:“魏大人。” “季大人也在。” 魏林回了他一礼,接过仆役递过来的清茶,大口喝完,润了润嗓子,换了口气,才继续道:“人不在,我去时侍童儿说一大早就被请去诗会了,扑了个空。” 他从门外急匆匆赶进来,来不及拍去长衫上的泥土,放下茶盏就抓住齐泰的手,一迭声问道:“他们奉了谁的令?和谁一起去的?去干什么?” 魏林平日做什么都一副悠然姿态,今日是怎么了? 季灵在场,不好直接问,齐泰扯开他,道:“林蔚去也许是府君的意思,周玘怕是又去凑热闹了,说是和刘老太爷一同,还有冯家的儿子,去做什么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与查案有关,说起来,刘家的事的确不小,又牵扯出了杀手来。” 魏林边听着,目光在几人之间几个来回,眼神一定,落在侧身躲在门边低着头往这边探看的仵作身上。 难怪在院中不见人,原来是在这里。 仵作与他目光相接,悻悻然地用衣袖下的手指指了指齐泰。 魏林又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仵作,仵作朝他苦笑,点点头,小声道:“正是,我折返回去取匣子听到冯公子在说要去醉阳楼,不过后面他们几人又说了什么听得不真切,不过方向就是朝醉阳楼去的,错不了,跟着的人多,我就没再留意。” 齐泰道:“那些暂且不论,我方才与季兄讨论杀手的事该如何处理……” 魏林打断他:“那府君呢?我找了他两遍,都说不在府中。” “府君由田将军陪着亲自去巡营了,今晨出发,想来如今已经到了北郊营地。”齐泰说完,看了一眼他衣裳上的泥印子,想起早上不知是谁把西院石阶擦得油光水滑,已经绊倒了好几人,魏林去找人,只怕也吃了一跟头,笑道:“你心急什么,他们去醉阳楼能出什么岔子?有什么要紧的事等府君回来再说不迟。” 北郊营地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三四个时辰,岂不耽误时间。 “出大事了,子凌。”魏林一听,抽身忙往外走,他扭动着圆胖的身子,奔下台阶,两条腿跑得飞快,挥舞双手道:“快备马!我要去找府君当面说。” “你把话说清楚,哎!魏林!”齐泰追出来:“你会骑马吗?慌什么!张度!!!” 他这一嗓子气冲云霄,震得院中树杈上的鸟雀呼啦啦飞得一干二净。 院内值守的武侯应了一声,跑过来:“齐大人。” “你去送信,去马厩牵那匹白蹄子的千里驹。”齐泰吩咐完,又指人去接住魏林,这才稍稍安抚住他,魏林被几个仆役七手八脚从院中的黄骠马背上扶下来,脚底发软险些站不稳,在众人搀扶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确实不会骑马,情急之下踩住脚蹬一跃而上,此时双脚落到地面,眩晕感和恐惧简直要击倒他。 齐泰几步下了台阶,站在中庭,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林摔下马冷静了许多,颓然道:“司文馆前几日在苍陵峰走失了一个书生。” “一个书生?” 一个书生就要惊动府君? 齐泰皱起了眉:“迷路了?还是遇上了野兽?那一带都是山林,虎豹多,人若有一日不归,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不,不止一个。” 魏林哭丧着脸,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司文馆为免生乱,压着不报,知道此事的金阳县县令也瞒着,要不是我今日亲自去司文馆发现少了一人,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下车架冒死求救,他们不知还要想出多少法子瞒天过海。” “从上月起,已经有数十名‘书生’在那条路上失踪了,原本不过是苍凌峰一带的农户在出门时遇到劫道的,抵挡不过被人抢走了钱财,那农户回家就想了个法子,问借宿家中的书生借了一套衣服,扮成书生的模样再下山,果然没再遇到贼人,周围的农户效仿他纷纷扮成书生……今年秋月里,谁会劫一个赶考的书生,那不是赶着送死?” “可这办法好用了十多日,就失了效,某一日,扮成书生的人下山之后就再没回家,而后几日内,其余扮成书生的人也都相继失踪了,农户惶恐终日,为求平安,听信猎户的话,去绑了一个真书生,要生祭神灵!” “真是荒唐!”齐泰怒道:“农户失踪是山中有悍匪,与书生有什么干系?此事不必去找府君,直接派人进山搜查。” “猎户说是因为假书生作弄人触怒了神灵,要以真书生才能平息怒火,可他一个猎户,懂什么祭祀事宜?不过是为此事披上鬼神的外衣。”魏林连季灵也不避了,叫道:“失踪的农户都是壮丁,一身结实的肌肉,照理来讲就是遇上劫匪也不会一个都跑不了,到了险境斗一斗不是问题,但山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尸体都不见,子凌啊,你还不明白吗?” “我真怕是当年那事重演啊!” 山林道、壮丁、匪患…… 昔日噩梦浮上心头,齐泰后退了一步,满面惊忧,低声道:“不,不可能,不会的。” 连季灵都停住了来回踱步的动作,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齐泰道:“再牵一匹马,不,直接备车,我和你一起去!” 武侯听令去套车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魏林浑身狼狈,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两位官员相对片刻,正要说什么,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红甲武侯。 那是眺望台上的值守武侯。 齐泰如惊弓之鸟,疾声忙问:“又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醉阳楼有急情。”那武侯跪下道:“醉阳楼的马厩起火,燃了武侯求救的烟。” 院中众人下意识就往北方看,奈何屋檐叠盖,根本看不清楚,齐泰一甩衣袖,咬紧了牙关。 当值的武侯们随身都带着焰硝,如遇突发情况,可燃烟求援,眺望台时时有人观察,能很快得到消息前去查看,为区别普通起火,那烟通常都带着特殊的颜色。 此时在醉阳楼的武侯,不就是周玘和林蔚。 能让林蔚求援,那得是到了何种难以应对的地步。 马车套好了候在门口,齐泰一时有些进退两难,魏林还晕着,季灵是外人不便多话,府衙内只有他能拿个主意。 他道:“叫还在府衙的武侯都来集合,着人去请符大人,要他的令……” “不必了。” 齐泰眼前一亮。 府衙的大门外,一顶皂黑小轿停下来,小厮搀扶着轿中人踩着木台,缓步下轿。 符潭裹着披风,在武侯的引领下,分开众人跨进院门,他的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举起手中的府君铜令,声音不大,却不容质疑:“府君有令,府衙内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一切事情等他回来再行决断。” “可是……” 魏林还要争取,道:“符大人,事急从权……” 符潭呵斥道:“够了!一个一个都成什么样子了,府君还没回来,你们先自乱了阵脚——把他扶起来。” 魏林立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抹脸,沉默着看他。 他环视一圈,齐泰躬身退至一旁,符潭把目光落在站在台阶上的季灵身上,后者不卑不亢,依旧是低下头无声地见了一礼。 符潭面无表情,道:“先送季大人回驿馆休息。” …… 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他抬起眼,因为是仰视的缘故,能看见背后的男人锋利的眉和酝酿风雨的眼。 青牙几欲挣扎,身体抗争间,余光瞥见常老二的右后颈。 颈部一个冉冉淌血的窟窿粗暴地穿透了他的脖子,应该就是常老二死亡的直接原因。 等等,血洞? 洞? 为什么没有弩箭? 常老二走之前机匣已经打空了。 弩机用铜制,上弦时费力且声音大,就算再如何小心,在这层赌楼内都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响动。 而自己却压根没有听到弩箭上弦的声音, 他根本就没有弩机! 青牙的心里顿时涌上狂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一般好用 顾晏钊在这时保持着可疑的沉默。 青牙试着动了动手指,竟然发现顾晏钊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身后的钳制在方才说话间有微小松动,那该死的男人却看起来并未发觉。青牙掐住指尖,立即抓住这不可多得的机会,反手狠厉地一握,五指成爪袭上顾晏钊的手臂,抓住他的小臂用力一扯。 对方被他拉得被迫向前两步,手中的绳子紧绷欲断。 男人骤然遭到还击,脸上浮现未曾预料到的惊讶,趁着他反应的短时间内,青牙心中冷笑连连,一脚踹在顾晏钊的大腿上,拧过身体腾空躲开后脑的威胁,脑后的尖锐刺痛堪堪擦过头皮,他如一条滑腻的游鱼,在顾晏钊掌下硬生生挣出一隙喘息之地。 这一套动作只在眨眼间,电光火石间就甩掉了悬在命门的武器。 青牙嗤道:“你也不过如此。” 两人的前后姿势转变,青牙身体的反应迅敏,顾晏钊也不会轻易就着了他的道,他顺着青牙的力道,牢牢抓住了青牙的胳膊,使了个巧劲,将青牙的手臂压折在一侧。 常老二那张怪异的脸近在咫尺,青牙牙间泛起一阵酸意,一脚踢开了碍事的尸体。 麻绳被这一脚踹得拧成了麻花,顾晏钊也因此松了绳子一端,任由尸体扑倒下去,空出手来挥拳打在青牙的手臂外侧。 胳膊一阵剧痛,青牙挣脱未果,忍不住心底暗骂这家伙哪来的怪力,果断放弃了这只手,那一刹那他凌空而起,双脚蹬在顾晏钊的身侧,借着这股力将自己送出去半个身位,猛地一冲,扯开了顾晏钊的手,接着手上打了个漂亮的旋,将弩机勾起来重新架在臂上。 他稳稳落在地上,五步之外,顾晏钊微微喘着气,目光如炬。 但此时高下已分,弩机在他手里。 “你知不知道,狂妄自大其实是很致命的错误。”胜人一筹,青牙的细眼中难掩鄙夷,道:“未知结局就贸然开口讥讽对手,只会让你提前犯蠢。” “是吗?” 顾晏钊看着他,道:“结局早已落定,只是不在你的掌控中罢了。” 青牙的讥诮声响了起来:“结局就是——你必死无疑。” 他对准顾晏钊的脑袋,抬了抬自己的弩机:“现在轮到我了,别动。” 顾晏钊垂下右手,淡淡笑了笑:“好啊。” 他手中的长条状“弩箭”还在滴血,青牙在望山里将顾晏钊全身上下都扫视一遍,定睛一看,认出那只是一截铁匠铺里到处可见、主人随手用来扣鞋底泥巴的铁钉,顿时大怒:“你竟然用手夹这种东西顶着我的脑袋?!” “还行,一般好用。” 青牙被这人的不知死活弄得火冒三丈:“闭嘴!再多说一个字,那些武侯的死状就是你的下场。” “不试试么?”顾晏钊继续道:“你的箭若一次杀不掉我,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话说得狂妄,激将效果明显,青牙耐性耗尽,本想留着他慢慢折磨的心情转为涌上心头的杀意。 他的拇指搭在了悬刀上方,指节弯曲。 顾晏钊见他上钩,突然抬手作投掷状,迎面就要把手中的长钉甩向青牙。 那东西青牙此生不愿再体验第二次,顾晏钊甫一抬手,他就立即做出反应,弩箭离弦,发出一声尖啸破空而来。 “叮!” 两只飞器一触即分,擦着边缘落地别处。 “你敢骗老子!” 意想之中的死亡并未到来,青牙抬头怒目看向前方,弩箭在空中被半道飞来的长钉打歪钉入地面,箭尾尚在剧烈颤动,力度之大,连地面的木板都裂了数道缝隙。 顾晏钊以命作赌,骗了他这一箭。 刚才那一击,只要长钉出手的时机和方向差上分毫,那么近的距离,几乎不用怀疑,弩箭能将这个迎着利刃冲上来的家伙射个对穿。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没人知道顾晏钊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奔至他眼前,连青牙自己都无法分辨眼前的疯子究竟想干什么。他在危险关头自我防御的本能还在,交叉举起双臂往后退,但顾晏钊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像一只盯上了肥美鲜香的生肉的饿狼,眨眼间已经到了极其近的距离。 青牙只感觉头皮一紧,被人抓住了顶发按下头颅,紧接着,下颌碎裂的痛感就传遍每一节骨头,巨大而清脆的响声震得四肢百骸都在发抖,疾速起势的攻击配合着男人强健无比的肌肉力量,这样一记膝击带来的冲力让他站都站不住。 两人双双倒地。 青牙齿间喷出一口鲜血,缩起下腹要躲开,被顾晏钊的手掐住了脸颊。 “你杀他的时候,想过自己也会感同身受吗?” “谁?” 青牙吐掉断齿:“那个武侯?” 他残忍又充满无辜地笑了起来:“那不是他自找的吗?我还想……” “啊!” 他的话被闷在喉咙里,身体被男人用力一扭掼倒在地,顾晏钊将他的脑袋按在地上,不顾青牙的挣扎,道:“你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侮辱他的尸体,曾经为同僚,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你又装什么清高?我杀他的时候,你怎么不来救他?如今假模假样一副打抱不平的姿态,做给谁看?死人可不会领你的人情。” 顾晏钊捏紧了他的脖子。 “哦。”青牙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我就说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要来管这种闲事,原来你见过那个小夯货了。” 他说的是谁? 顾晏钊漠然道:“我见过谁,对你来说都不重要。” “呸!”青牙的嘴唇摩擦着地板,鼻尖忽然动了动,眼中精光一闪,着迷地嗅了嗅顾晏钊控制他的那只手,神情有些激动:“你身上都是他的味道,你也是为他而来的?哈哈哈哈哈你有尝到那种滋味吗?小美人是不是很带劲……是不是很难忘……” 顾晏钊撤开手,离他远了一点,随即发现青牙嗅闻的其实是他的衣袖。 他低头去看,青牙此刻却有些不对劲,就像受到了某种不了抵抗的巨大刺激,在地上焦躁地用脸去蹭顾晏钊的衣袖,迫切地想离那种味道的源头更近一点。 “就差一点,我就能抓到他……我就能把他带回去,我等了十几年了……” 青牙胡言乱语,一张柔美的脸带着痴态,顾晏钊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从不用香。 衣袖上除去打斗沾染的血腥味,若是非说带了什么其他的气味,就只有接触何殊尘时,被他身上浓重的香料味所影响。 这些人来追杀平宁府的宁君和何殊尘,如此轻易就被气味迷乱了神志,按理来说,对付起来轻而易举,应该不足为虑。 但何殊尘却因此受了伤。 他的身手虽不是当世顶尖,但也算上乘,追兵分流,单独对上两三人不会落下风——这些人有几分底子,仰仗的主要还是手中弩机,单个的水平其实参差不齐,充其量是拳脚功夫能看得过眼的普通人。 自己体力还未恢复,打起来束手束脚,才不敢贸然出手,正面对上弩机他也不能保证躲得开。 何殊尘也是如此? 青牙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吐出些露骨的言语,听起来简直不堪入耳。 顾晏钊明知不该信一个神志不太清楚的人说出口的东西,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是只有青牙一个人容易被影响,还是所有人都会受到这种影响? 他对何殊尘有什么执念? 那位宁君在坊间传闻里可不是什么容貌惊人的美人,让杀手如此念念不忘,除了何殊尘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今日这场闹剧,摆明了是拿徐家“家事”作幌子,真正要对付的,是那主仆二人。 他与这些杀手,到底有什么陈年纠葛? …… 常老二最终还是和青牙背靠着背坐在了一起。 顾晏钊用绳子将两人捆了个结实,捡起地上青牙的弩机,从他腰间拽下箭袋,数了数,还剩下不到四支。 青牙看着他的动作,毫无征兆地低声说了一句。 “我不告诉你。” 顾晏钊看向他。 “我不告诉你。”青牙咧开嘴,笑着重复了一遍:“你不杀我,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你很想知道吧?” 大概是疼痛又唤醒了他,青牙盯着顾晏钊,道:“十几年前我就看上他了,你肯定没见过,他那双眼睛生气瞪着人的时候,水灵灵的,有多让人受不了……” “啊——” “清醒了吗?”顾晏钊亲手帮他闭上嘴,在青牙痛得吸气时,随口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为徐家做事,他们能给你什么?富贵还是良田?” “当然是享用不尽的美人。” 顾晏钊没说话,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心动了?”青牙歪着头咬住后槽牙,靠在常老二的肩膀上,慢慢道:“徐家给我的,远远不是你能想象到的,我只要完成他们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任务,就能成为这座赌楼的新主人,今夜过后望京川易主而居,云州地下所有赌楼都要匍匐于我脚下,在云州,老子说一无人敢说二。” 顾晏钊打断他的美梦:“徐家最不值钱的就是底下的这座赌楼,反而地上的酒楼,那才是他们的宝贝疙瘩。” “赌楼只是为了联系各方势力,精心安排在混乱中的保护层。” “你说什么?” 顾晏钊不看他,道:“云州的赌坊在官府近几年的查封下已经所剩无几,相较之下,醉阳楼的账目盈收更可观也更容易操控,你费劲心思冒着丢命的风险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赌楼,何况赌楼牵扯的人太杂,处理不好便是惹火上身,如此舍近求远,不是岭南派的作风。” “你口口声声说徐家要你来清理门户,实际上,托付你们的另有其人——没有人愿意干这种把三亲九族悬在裤腰上的买卖,徐家世代经商,不可能算不清楚这一点。” 青牙一愣。 顾晏钊目光落在了那幅狎鹤图上。 “这个人连徐家都要忌惮几分,有足够的能力能够排除掉事发的后果。或者换一种说法,徐家只是他的拥趸,听他的安排行事,不管自身愿不愿意,也得任凭你们在这里拿着弩机大操干戈,毕竟赌楼鱼龙混杂,随便混入什么人也轻而易举,完全可以说是从底下钻进来一群暴乱的逆贼,我说的对不对?” 青牙甩了甩脑袋,不耐烦道:“我听不懂,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别扯这些赖赖唧唧的话。” “自然有该听懂的人去听。” 顾晏钊“哼”了一声,抬脚踢了踢他:“叫一声。” “?” “用你们能听懂的话叫一声。” 这下青牙明白了:“你一个人就想干掉他们?” 他笑得更大声了:“大言不惭,你和官府的人还真是像,都是个顶个的虚伪,耍什么以一当十的威风。” 顾晏钊玩味地笑道:“不试试怎么能下定论?” “那如你所愿。”青牙舔了舔牙尖的血,嘶哑着嗓音用岭南话叫了一声:“他手里有武器,不要出来!” 他得意地眺了一眼顾晏钊。 顾晏钊也在笑,看着他,突然把青牙的衣摆卷成一团,在他出声前一把塞进青牙嘴里,后者骤然变了脸色。 顾晏钊双唇一动,嘴里发出了和青牙一模一样的声音:“出来吧,人已经被我解决了。” “!” 青牙挣扎着用手捶地面,几乎要气疯了。 静默片刻,从西南角落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钻出一个装束打扮与青牙相似的青年,顾晏钊看也不看,架起弩机。 “噗呲”一声,弩箭将人牢牢钉在了原地。 青牙的骂声被布团关在了嘴里,顾晏钊回过头,装箭拉弦,干脆利落又是一箭射杀了从青牙背后方向出来的青年。 “果然是你。” 尸体软绵绵倒下去,露出了被挡在后面的人,姬叔的手腕上缠着鞭子,一手也架着弩机,看样子是用这东西顶着人,逼迫杀手走在前面出来的。 看见是顾晏钊,他毫不客气道:“这种伎俩也只够骗骗傻子。” 顾晏钊看着他别扭抓握住机身的姿势和松弛的悬刀,心中了然他并不会用弩机,道:“不上当的人,自然都不会出来。” 姬叔的衣服撕裂了几道,身上带了伤,沉声道:“若不是我解决掉里边的人,你能在外面安生和他废话?年轻人,做事不要太满。” “各有所需,就用不着客套了吧。” 姬叔不为所动:“你还不能走。” “府衙的人最迟一柱香后就会到,还不走,待在这里给人当罪证?阁下想怎样收场?” 顾晏钊从袋中抽出一支弩箭,道:“和我打上一场?分出个胜负再放我走?恕我直言,你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僵持不下不是办法,姬叔此刻也到了极限,他指着顾晏钊手中弩机,道:“你走可以,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平宁府要弩机做什么?”顾晏钊挑了挑眉:“武侯带来的这么多把弩机,随手带回去一个都足够你们再仿制,为何要我手里这把?” 姬叔沉默着看他,目光毫不退让,仿佛只要他敢不同意,就要立刻动手来取。 “差点忘了,府衙的弩机都有编记名录,丢一个的代价太大——是我的错。”顾晏钊手指一动,把手中的弩机丢在脚下,踢到一旁:“可以了吗?” “走吧。” 姬叔终于松了口。 顾晏钊退了两步,抽出一把被压住的武侯刀,割开绳子,转身把重新绑住手脚的青牙提了起来。 “你要带走他?”姬叔没阻止他,只是问道:“带着他,你就是众矢之的。” “这个就不劳阁下替我忧心了。” “告诉他,我要西南六州近三年来所有的军需调动记录和徐家在云州的交易往来名单。”他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提溜着青牙的后脖颈,把人晃了晃:“回见。” 姬叔走过去捡起他丢掉的弩机,站着没动。 …… 地上都是尸体,顾晏钊还拖着一个不断试图挣脱的青牙往楼梯处走,这一路实在算不上轻松。 偏巧还有不长眼的要来凑热闹。 银针从身后飞来,激得顾晏钊后背一凉,他劈手去挡,却被门口的动静分了神。 林蔚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他撞开被桌椅堵住的门,带着铺天盖地的木屑尘土从门外扑进来,收不住力险些冲倒迎面的顾晏钊。 见到顾晏钊满脸怪异地看着他,心里一喜,连忙抓住他道:“周玘!我已经叫掮客去放烟了,快跟我——” 走…… 顾晏钊一动不动。 林蔚心脏狂跳,先是被满地狼藉震撼得说不出话,又看到顾晏钊拖在身边的男人,男人不知怎的,乱蹬的双腿猛地卸了劲,堵在嘴里的布被血色浸透,湿漉漉地垂下来。 “你怎么……” 顾晏钊当机立断,脸色苍白地踉跄了一下,松开手把青牙的尸体丢在一边,一个箭步扑倒在林蔚胸前,挡住他的视线,虚弱道:“快带我走!” 姬叔在他身后虎视眈眈。 林蔚立即拦腰扶住他,带着人退回了楼梯内。 等他费尽力气把人带回楼上,叫来围在入口外严阵以待的众人,才发现顾晏钊已经不知何时晕了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请君入瓮 刘敏双手的镣铐在刘家的银票送达后就依照约定解开了,留在外面的武侯们于是分成了两拨,一拨人跟着刘老太爷护送刘敏回了府,另一拨人等待顾晏钊出来。 几人七手八脚地接过顾晏钊的身体,拥簇着往后退到了开阔一点的地方。 林蔚带着刘敏和掮客逃出来时打手没追出来,惊魂未定的三人前脚刚站稳,后脚府衙的武侯们就从醉阳楼后门鱼贯而入,不顾那奉茶少年阻拦,强行打开底下的通道进去了,如今不知境况如何,倒见顾晏钊浑身是血地被林蔚拖出来。 先前还拼命阻拦林蔚不让他下去的人问道:“刚才进去的兄弟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出来?” “对啊,到底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林蔚摇摇头,脸色凝重起来:“进去的那些人都死了。” 众人顿时吵嚷不休:“你说什么?!” “他们都配着弩机,是谁这么大胆!” 几人中最年长的武侯作为暂时的领头人,明白事态严重,叫大家安静下来,说:“林护卫,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即刻上报府君才是。” “我知道。”林蔚拔出腰间的策平令,递给他,道:“你们几个去守住前后所有的门,有形迹可疑之人不要与对方交手,先看住人再找机会向府衙求援。你拿着我的令,即刻通知醉阳楼管事,闭楼清客!周玘!醒醒!” “属下领命!” 见此令如见府君,领头的武侯当即跪下双手接过令牌,转身面向其他人,扬声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各自去办事。” “是。” 众人皆领命散去,离得稍远的冯谦和郎邱月这才上前,郎邱月用帕子掩着面,担忧道:“要不要先送这位公子去医治,离醉阳楼不远就是云州名医赖老先生的医馆,让他看看也许有用。” 林蔚无暇顾及她,将顾晏钊平放在地上,用力拍了拍他的脸:“伤到哪了?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扯开顾晏钊的衣领,把要害处都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明显的伤口,不由得更加焦急:“周玘!你他娘的说晕就晕,一点准备都不留给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掮客探头探脑,忍不住道:“他该不会是已经……” 林蔚一转头,怒声吩咐掮客:“去取伤药!” 救命之恩大过天,掮客帮不上忙,摊着手左右转圈,闻言点点头忙跑出去:“我这就去要。” 冯谦也适时道:“这位武侯兄弟是为救敏儿而伤,有什么需要冯某帮忙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林蔚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公子客气了,此事分内而已,醉阳楼内此时不太安全,若无其他事,冯大公子,您该离开了。” “既然如此,那便谢过了。” 跟聪明人说话毫不费力,冯谦捏住扇子,拱一拱手:“答应过的银钱不会少,我会命人送去府衙,改日再来相酬。” 他转头,看了一眼郎邱月,温声询问:“郎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公子邀请,邱月岂敢不从?” 郎邱月弯下身子,裙摆如柔软的花瓣,在冯谦的目光中随步履起伏:“公子随我来。” …… “起来吧,没人了。” 林蔚抬脚轻轻踹了踹他。 一楼内宾客们都往外走,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这一幕,林蔚借着桌子遮挡身体,蹲下来看着昏迷不醒的人。 顾晏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有气无力地说:“我伤得这么重,你若真想我现在就死,大可再补上一脚。” “难不成信你当真废物到受了内伤,动弹都不能动弹?” 顾晏钊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们是收到你的求救才赶来的?” “不是。”林蔚低声道:“在我之前。” “瞭望台的红甲人收到了我的信号,却迟迟不给府衙的答复,我安顿好刘公子就下去找你了。” 他说得顺畅,但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做,必定阻挠重重,光燃烟一项,就得被醉阳楼的管事以明火不可靠近为由拦住,不知他想了什么方法才避开那些人。 顾晏钊伸直了四肢,躺得很安逸,“嗯”了一声:“一会儿搭把手拉我起来,做戏做全套,你背我出去。” “你先告诉我。”林蔚却不动,冷眼打量他:“我们走后里面发生什么了?为何进去的武侯无一幸免遭人毒手,与他们交手的是什么人?” “你今日来得的是府君的授意,他把策平令给你代行安治,这个问题府君没有告诉你,现在也不是说的时机。”顾晏钊叹息道:“府衙的官吏中出了内鬼,我竟然现在才发觉……” “住口!” 林蔚连忙捂住他的嘴:“我来背你!少说两句!” 顾晏钊任由他抓住自己肩膀架上脊背,他趴在林蔚背上,拍了拍林蔚的肩膀,道:“走正门回武侯卧房。” 林蔚皱起眉,把他往上送了送:“你要干什么?” 顾晏钊微微笑道:“钓鱼。” …… 所谓的钓鱼,就是让林蔚耍猴一般把人驮在背上,来回在府衙门口绕了三圈,第三遍的时候,提衣下阶正要往院中走的魏林终于从浑噩中惊醒一般,远远叫住了在门外踌躇的林蔚。 “林蔚?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蔚背着顾晏钊,心中腹诽他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轻重,而自己竟然真的将人背了一路带回了府衙。魏林往这边来,林蔚面上还是谦卑有度,沉稳答道:“醉阳楼地下建有两层,违律令私设赌楼,今早为查刘府的案子周玘在其中遇险,援兵未到,属下怕迟则生变,自作主张闯入赌楼将他带了出来。” “伤情损失如何?” “还未统算完。” 魏林匆匆一撇顾晏钊无力低垂的头,挥手道:“带他下去休息养伤吧,此事会交由田参军负责善后,诸位大人都在议事,无事不要来扰。” 他说完不再理睬两人,叫了等在一旁的小厮跟上,脚下不停出了门。 …… “你的鱼在什么地方?” 林蔚将他放在矮炕边上,顾晏钊顺势倒下来,一骨碌滚进了靠墙的里侧。 “勉强不来,总要有等不及的愿者上钩。” 顾晏钊把脸闷在被褥里,道:“你也看到了,刚才魏大人说话时,厅堂里坐着的那几位可都是有意无意地将视线往外撇,把你们说话的每一个停顿看在眼里,鱼儿谨慎一些也是能理解的,否则怎么在浊浪里搅弄风云。” “看到又如何,你待在府衙别惹事,我还要去一趟北营,至少在这里还算安全,等府君回来,我再向他禀报一切。” 顾晏钊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头发被他滚得乱糟糟,他笑着看向林蔚:“林蔚,你还要装糊涂吗?” 林蔚掀起门口布帘的手一顿,退回来,道:“我需要跟你说清楚?” “追捕李五的那夜你就知道了,还配合我演了一出好戏。”顾晏钊目光紧逼他:“瞭望台只有在军情紧急时才常启,平时只在早晚各巡城一次,但那一夜,却足足亮了三回焰火。” “起初我还在想是否是刘府一案太过特殊,但第二日你冒名认下杀死李五的罪名时,我才反应过来。府君早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给你,又找到我暗中嘱托,他为什么不能在堂上向众人坦言?” 林蔚道:“谁告诉你是我认了罪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是又如何?”林蔚抿起薄唇,紧绷着下颌,还是不打算松口:“府君有他的考量,照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与周玘很少有能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机会,每每遇到一起也是争锋相对最终不欢而散,他对周玘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能否决没有一丝共事之谊,周玘性格出奇的固执,在某些时刻堪称令人发指。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希望周玘能就此闭嘴。 然而顾晏钊的下一句就给了他要当头一棒:“府君找出的内鬼就在当天的人员里。” 林蔚瞪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 顾晏钊好整以暇地摊开手,翻了个身,道:“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你不是还有事,还不动身?” 林蔚气结:“你……” “唐止!你来得正好!快进来。”顾晏钊坐直身子,很是高兴:“让玘哥好好看看你。” “唐止早就回家去了,你别拿他转移话题!”林蔚一见他这副浪荡样子卷土重来就气不打一处来,脖根发红,怒道:“你要是想逞英雄现在就去,我一定不拦着你,何苦还要再回去找你!你跟唐止那个傻子整日混在一起……” “玘哥……林护卫……那个,你们在说我吗?” 林蔚见鬼一般回过头,挎着三五个包裹、涨红了脸的唐止一手揭开布帘,一手指了指鼻尖,神情带了点不自然的尴尬和小心翼翼,林蔚此时的表情太过可怕,他结巴了一下,迟疑着道:“我是不是进来得不是时候……要不你们说完叫我一声?” 顾晏钊笑吟吟地出声拦住他:“不妨事,林护卫来找我谈谈心,他还有要事在身忙得脚不沾地,来讨一杯水就走。” 唐止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屋内连杯子都没有,他显然不信,若说是这两人刚才又起争执打了一架还更合理一些。 不等他说完,林蔚率先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要夺门而出,唐止往边上让出位置,等人走后,问道:“玘哥,你的脸怎么流血了?” “哦。”顾晏钊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以为意:“走路跌了一跤,摔破皮了。” “手也是?” “对啊。” 唐止点点头,认真道:“那你小心些。” “好。”顾晏钊指了指他的包裹:“定亲还顺利吗?” “当然顺利了!”他提起这个,唐止的话匣子开了口:“玘哥,多亏了你,李家妹妹见了那支簪子,喜欢得不得了,直夸我有眼光,我跟她说是你的贺礼,我那丈人还夸我交友不错是个懂礼数的人,可以放心把姑娘嫁到我家呢。” “明明是你讨了人家欢心,锦上添花的事,我作了点缀,怎么便宜都说给了我?你小子的嘴最甜,什么好话都说给我听。” 唐止放下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坛酒:“玘哥,我是真要感谢你。多说无益,今晚得和你好好喝一杯,不醉不归。” 顾晏钊朗声大笑道:“不醉不归。” …… “玘哥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姓齐那小子,小时候他就比我聪明,学什么都快,长大了以后还要处处压我一头,他去年都被提拔升官了,我还是一个跑腿的武侯。” 唐止抱着卧房的柱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哪哪都比不上他,你说我还能干什么?他老娘都在我家门口笑话我,我真是丢人,我没脸见人了。” “你能比他先娶到媳妇,齐文岳现在还是光棍一个。” 顾晏钊扶着他躺下,不想跟一个醉鬼讨论这些,不容分说三两下给他拉好被子,无可奈何道:“你纠结这个做什么?” “你不懂……我还要请他来喝喜酒呢,我都想好了,要买陈记的酱肉和蹄筋……”唐止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念叨着:“红纸要买王记的,他上回还答应我……” “……” 顾晏钊静静站在一旁,拨了拨他喝得微红的脸:“唐止?” “唐止。” 顾晏钊又叫了一声,矮炕上的人睡熟了,毫无反应。 唐止一贯是三杯下肚就不省人事的酒量,现下倒是让顾晏钊省了找借口瞒过他的必要。 顾晏钊站起身走出去,关好门,他掏出一颗药丸咽下去,等了一会儿,蹲到墙角把喝的酒尽数吐了出来,又用清水漱了漱口。 出来解手的张度看见他,打趣道:“还跟着唐止一起喝酒啊?他喝完倒头就能睡。倒是你小子,酒量不好还要硬撑,最后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顾晏钊回头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他心里高兴,我陪陪他,不碍事。” 老张点点头,转身要回屋,顾晏钊叫住了他:“张哥。” “怎么了?” 顾晏钊捂着脑袋:“我头疼得睡不着,出去转一圈,你晚上给我留个门。” “行,别太晚啊,这两天晚上不太太平。”老张叮嘱道。 “那我回头给你带烧酒啊。” 张度乐呵呵笑了一声:“还是你小子最会哄人。”回屋关上了门。 顾晏钊敲着脑袋颠颠倒倒晃出了院子,走了远远一段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人,伸个懒腰几步跃上了角墙,又跳上了屋顶。 华垣街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一碗茶的时间就能到,顾晏钊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思索着那花纹的玄机。 这几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事件的源头。 外人看来那不过是一场平平无奇的盗窃案。 只是嫌犯死在了追捕的途中,最终案子不了了之,还引发了另一场失踪案。 顾晏钊把事情一件一件串起来,发现了其中漏掉的环节,叶枫要探听到消息需要时间,但他等不了太久。 贪财为饕,贪食为餮,单凭此物断定饕餮即是平宁府的贪念外化,说出去也只会平白惹人发笑。 占据天下三凶的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之兽,出现在这里到底所指何意?原屋主又是谁? 寻常人家是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花纹来雕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用的起的又不会任由它被风吹雨蚀。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得进去看看。 天色昏沉,街上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了,空旷的街道显得分外冷清,偶尔见三两行人结伴匆匆走过,只闻几声叶片簌簌秋蝉疏鸣,在夜里孤寂难为听。 顾晏钊摸黑找到那扇小门,在门前停住了脚步。 门是开着的。 风把它吹得摇摇晃晃,发出艰涩的吱呀声。 顾晏钊皱眉盯着门里黑乎乎的院子,抬腿迈了进去。 …… 城郊后山。 私人种养的竹林中,一片人为开辟的坡地上此时静静悄悄。 上坡必经路上的竹栅栏被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走进来,躬身低头对里面道:“主君,那个家伙闯进来了,要怎么处置?” 竹林在这里围出一圈空地,中央用白玉砌了一处汤池,引了泉眼里的活水进来,水汽在池面蒸腾着上升,一浪又一浪的热气氤氲了林间的夜色。 话音落下,片刻后水池里传出一阵哗啦的水声。 男人赶紧把头低的更深。 一只莹白漂亮的脚先探出水面,轻轻踏上玉台,紧接着被流水裹挟的身体从雾气里走出来。 临时搭起的屏风后,檀樱等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把厚披风给人罩上去,抱怨道:“主君又耍小孩子脾气,已经入秋的天还要来这汤池,也不怕着凉。” 离得远远的男人心惊胆战地听着这句话,生怕被教训的人发怒牵连了自己。 谁料被训斥的人却毫不在意,淡淡地回她:“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家主君还不至于风吹就倒。” “那也不行,您身子金贵,自然要好好养护。” “檀樱。”何殊尘语气里透着淡淡的无奈,“改一改你这话多的毛病,别让我再提醒。” “主君……” 檀樱还想再说些什么,被男人打断,他壮胆似的提高了声音:“禁地有人擅闯,是早些时候追来的武侯,属下已经派了人盯着他,还请您决断。” 他等了好一会,心里直发毛,也没等到回答。 “禁地?” 男人一个激灵,立即应道:“不错。” 何殊尘继续道:“屋主人是很特别,但也已经故去多年,怎就以讹传讹成了禁地?” 男人把头低得更深,道:“属下还以为是您的意思......” “只他一个?” 男人心里疑惑怎么问了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答道:“是,只有一个。” 何殊尘于是笑了一声:“无妨,让他进去,叫姬叔看着点,别让人折在里面了,天亮前给送回去。” 男人虽然满脸困惑,还是领命道:“是。”又交代了几句,顺着来时的路下山了。 何殊尘看着他下坡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觉得冷了,低头整理袖口道:“该回去了。” 檀樱恭顺地点一点头:“主君稍候,我去安排。” …… 院子里没有人。 顾晏钊小心地避开地上不明的粘稠汁液和湿滑的青苔,沿着墙根一路向里走,他原本以为里面会是遍布机关的守门器,结果除了看上去有些年头外,这院子似乎与寻常人家无异。 院子不大,几间陈旧的老屋和一口枯井就能填满,顾晏钊摸黑绕了半圈,也没找到这个院落到底通向哪里。 光线太暗,只凭头顶的月光根本不能视物,顾晏钊又怕被发现没点火折子,他想要凭借脚印和细微的枝叶损毁程度去辨别灰袍男子的移动轨迹十分困难,顾晏钊蹲下身子,略扫了一眼院子里草的长势,把目光投向草丛比较稀松的方向。 李五当日逃跑时也许会来不及辨别方向,但他绝不会给自己添堵找一条难走的道,人在危急时刻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的,这是本能。 顾晏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拿在手里掂了掂,走过去在草丛里探了探。 杂草纠缠盘绕,几乎覆盖了下面的青石板,他要继续往前走,无论从那个方向都绕不开这些自然生长的草。 顾晏钊盯着那些锯齿状的草叶,看了好一会。风钻过墙缝窗洞,发出呜呜的扭曲泣音。黑暗处仿佛有数道窥探的目光从头到脚笼罩在他身上,顾晏钊皱起眉,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感在心底滋生。 他四处看了看,与生俱来的警惕始终不消,让他很是不舒服。 这里太静了,也太平常了。 顾晏钊没来由地心悸了一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咎由自取 唐止说过,这地方选址有些意思,颇涉禁忌,但却无人敢提及究竟是何种原因让它荒芜废弃还被保留了下来。 单独拎出来确实平平无奇。 然而把它放在云州七十二坊里,星罗棋布的格局中,北临醉阳楼,西近府衙、戎市,南有镇西将军霍北乔的旧邸,安仁坊绝对是放眼整个云州都安全的位置,这座院落在坊南的外墙开了门,直通华垣街,按理来说并不合规矩,但实际若无百姓反映,官府不会主动去纠察这样的细枝末节。 那夜看得不甚仔细,今日再看,顾晏钊才注意到,除去此处院落里的屋顶,四周点灯的屋顶瓦片都是光泽新亮,整齐无缺。 印象中安仁坊去年六月才依照规制翻修过一次,连马厩的顶都换了新椽,很明显,是有人刻意避开了它。 这么一看,简直哪里都有问题。 他扔了手里的树枝。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扫在眼前有丝丝缕缕的痒意。 顾晏钊眨眨眼睛,悻悻地想,总不至于是什么乱党逆贼的旧居,留着用来警醒百姓,他往屋门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 路边的一根长枝伸出来的部分勾住了他的衣袍下摆,顾晏钊试着抬腿,没甩掉那死死缠住的东西,他只好蹲下来动手去解。 那是一株很常见的鬼钗草,缠住布料就极其难弄下来,顾晏钊捏碎了它才保住了身上九成新的料子,正要起身,他的目光忽然被一块带着暗色血迹的布条吸引。 灰色葛布,两指长,窄边。 是李五。 他那日逃跑经过这条路时,被这株长偏的鬼钗草勾住了衣服,只不过没有自己的耐心慢慢去解,选择直接暴力撕裂了袍子。 既然有人趟过了水,再走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顾晏钊挑了挑眉,起身径直走向了身后的老房子。 …… 屋顶蛛网遍布,一股难言的霉味在鼻尖逃窜。大火的燎痕在地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颜色。 两间柴房,一间卧房。观音像下的暗格里藏着一串钥匙,顾晏钊在这间堆满了竹篾纸灯笼、还像有人居住过的老屋里转了几圈,又在炕桌底下找到一个只容一人勉强通过的洞门。 小门藏在几层被褥下,已经破损了,顾晏钊掀开发霉的被褥,木头边缘带着新鲜的血手印,透过木板缝隙只能瞧见底下零星几点幽幽的绿光。 他犹豫了一下,像是为了确定什么事,转身去看暗格里的钥匙。 干干净净,摆放整齐。 对方像是笃定他会来。 顾晏钊捏紧了钥匙,拔出藏在袖底的昆吾,撑着洞门边沿溜下洞道。 下面是人为挖掘的溶洞,地面积水,高度有限,依成年男子的身量只能低着头通过,顾晏钊半跪下来,才不会碰到头顶。 洞壁抹得平滑,深处嵌着几枚荧石,绿光正是这东西在作祟,借着它,能勉强照亮眼前两处分岔的洞口。 一左一右,两条通道都是深不见底,黑得像能吞噬夜色。 留了钥匙的人既然已经算到了他会来,走哪一条都是殊途同归,他没有选择。 他像在无形中顺应着某种牵引,一步一步,有意无意地踏进早已布设好的罗网,等待他按照布局者的意愿,走到预设好的位置。 顾晏钊觉得很有意思。 敢算计他的人,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他矮着身子,往左侧的洞口爬去。 …… 连投三箭,箭箭虚发。 矢尾摇摇晃晃跌进铜壶秀美的细颈,瓶腹镌刻赋文,庞而不浮,在数道热切目光中巍然不动。 “四郎,是不是喝多了酒,拿不稳箭啊。” “这么多美人看着,你怎么不拿出点本领来?三回只有一胜,今后谁还接你的游帖?是不是啊各位。” “就是就是。” “我不行了,还得叫行家来,你们几位看我的笑话,怎么不自己上场来试试?” 手中还剩一支箭的青衣男人笑着附和周围人的笑闹声,将箭递给身边的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连声叫着“自罚三杯”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白衣黑冠的男子站起来掂了掂手中的箭,微微一笑,手起箭动,箭矢脱手飞向铜壶。 众人屏气凝息,目光紧紧追随那支箭,五尺之外,竹矢一投即中,稳稳落入壶中。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司射向席间卷袖站立的白衣男子作揖一礼,高声道:“三马而胜!头彩!” “好!” “恭喜啊郑兄。” 畅春庭楼内彩绸飞扬,鼓点随胡璇轻踏的节奏急转,雄乐激昂破阵。舞女腰带流珠,脚踝一双银环叮铃脆响,每一步婀娜舞姿都带动环上银铃,妙音不停,羽衣蹁跹,勾得人心醉不知何处。 舞台围栏外一圈坐席,供恩客观赏取乐,佳肴陈列面前,侍从膝行几步退下,长案后跪坐着的白面青衣公子一手撩起袖子,倒尽了双鱼金丝壶中的酒,盛满一杯,敬给邻位刚刚坐下的男子。 “三百两都换不来一次同游的乔家女就归你啦,兄长的投壶技艺又精进不少,去年在秋宴上我还道是谁临时教你的巧技,原来是真功夫,兄弟我真是心服口服。” 来敬酒的不止一人,郑榭应付酬谢完,转过头举杯与他共饮:“乔氏的容貌算是绝佳,可还是不及长信佛莲女,退而求其次罢了。” 符远把眉一拧:“这么说来你不要她?那给我好不好?” “不给。” 郑榭想也不想便拒绝,惹得符远一阵大笑:“我看兄长也是性情中人,家中有河东狮,自然舍不得外面的美娇娘,你我偷闲出来,哨壶枉矢相以为乐,不比在家中听训新鲜?” “珍珠红泪犹带怜,美人挂像尽开颜。”郑榭低头道:“自古成事者才有美人相配,若是一事无成,哪还有什么体面求芳心一顾。” “说得对极了。”符远笑够了,浅酌一口,也道:“筹谋许多时日,总算了结你一桩心事,今日过后,令尊可没有借口再让粮庄的管权旁落他人,假以时日你做了郑家家主,可不要忘记与兄弟我的微薄交情,有酒肉一同消遣。” 郑榭袖袍下的手一指他身上的青色锦袍,佯作不忿:“雀涧青是给宫里进贡用的好料子,你的身家富贵都泼天了,还要跟兄长我哭不平?符大人最疼爱的就是你,我紧着你还来不及,怎么敢怠慢你。” “兄长抬爱。” 郑榭夹起一块酥肉,咬了一口细品滋味,随后道:“这菜是你叫人送来的?是醉阳楼的手艺吧,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这衣服自然是有说法的,投其所好嘛。”符远神秘一笑:“你家老二这一回死得实在是妙,怎么就偏巧今日闯进了刺客,还精准无误地一箭正中他眉心。要不是我这三日都与你待在一起,都要怀疑是不是你雇了杀手除掉他。望京川那种地方与平宁府干系太多,七月底的禁令刚颁下来,身上有官职的不论品阶大小,谁进去不是惹一身骚,他怎么敢在这个当口去赌,真是自己送上门找死。” “他向来自在由性,我嫡母死后家里谁能管得了他?”郑榭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蠢笨到这个份上,还能任市舶司的掌司,实在是云州百姓之大不幸。” “以后就都是你的掌中之物了。”符远放下筷子咂咂嘴,嫌碟中炙鹿肉质太松,张口吐在身旁贴身小厮的掌心,被伺候着漱了口,才接着道:“听说下午武侯把醉阳楼封了半日,看样子是要细查,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 郑榭停了嘴,却反问道:“说起来,刘家的那个你要怎么处理?” “哪个刘家的?” 云州姓刘的人家多了去,符远没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个,懒洋洋道:“城隍东刘家还是枢柳巷的刘家?” “刘敏。”郑榭言简意赅,想尽快搞清楚符远有没有干什么多余的事:“你把他带到望京川都见了谁?” “原来是那个软舌根的孙子。”符远哼哼道:“没见什么人,再说怎么能叫我带他去?是他醉了非要跟我一同去见世面,兄长这话不能乱说,追究起来可是要连累我的。” “你怕什么,他没出什么事。楼中许多人都见他被他家老太爷带回了府,武侯在跟着,最多是嚼舌的言语多一些,都不是什么问题。我只是担心他见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人。”郑榭道:“你和冯二这事办得不太利落,刘敏自小在家中娇惯不谙世情,虽是个不聪明的,但还有刘老太爷在他身后坐镇。既然要从他手中夺财,就不能给人留下破绽。” “兄长以为我没想到吗?望京川的打手和鉴师都是一等一的厉害,欠债不还还以假充真绝计没法活着出望京川的门,我找人试过才诱他入的局。”符远烦躁地撂下筷子:“谁知道那些贱仆都是怎么想的,竟然拖到府衙的武侯赶去救人还让他活着,油水拿了不少,办事半分都不牢靠,要是我家的奴仆,非打死不可。” 符家小厮畏惧地缩起了肩膀。 “你起什么反应?去,给我再取壶酒。”符远骂完,支开自家小厮,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刘敏没死,算他命大,也翻不出什么浪。” “他若在府君面前指认你,又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符远道:“口空无凭指认录事参军之子,谁会信?谁敢查?府君要找赌楼取证还是听刘敏一面之词?难不成还要让我当堂跟刘家的下人对峙?那不是往我爹脸上抽!赌楼是刘敏亲自上桌,筹码也是他亲自押进去的,没人强迫他,今日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姓刘的敢满城宣扬他的孙子是赌徒吗?他把面子挂在裤腰上,恨不能让人都知道,有几个胆子敢与符家对抗。” 郑榭点点头:“也好,只是你父亲那里不好过关,伯父问起,你回家还得小心应对。” “放心吧。” 场上的投壶又起一轮,头彩换成了一只象牙彩雕,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符远看得高兴,随手搂过一旁侍奉的婢女胡乱揉了一把,高声叫着:“秦六郎,‘蛇入燕巢’的玩法你也能失手,真是丢脸!” 秦六郎满头大汗,嚷嚷道:“你是报我刚才的一笑之仇啊,且等着,下一箭必不会空。” “好啊,若中了,我把新得的宝驹借给你试骑三日。” 秦六郎一听,势在必得:“拿箭来。” 喧杂闹声响成一片,符远只顾着与场上的人起哄,玩得忘乎所以,郑榭又吃了两口,心中攒压的烦闷无处宣泄,正欲离席先退,畅春庭管事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公子,您的彩头已经送到了,还请公子随我移步楼上。” 郑榭微微一愣:“稍候。” 他叫符远:“我还有事,不陪你坐席了。” 符远回过头,视线触及管事,一眼就看破了他要去干什么,笑得不怀好意:“好啊,郑兄有艳福,做兄弟的只有羡慕的份,你可别流连忘返误了回家,晚归有嫂嫂的念叨。” “还是你这样不成家的松快,来去自由无拘束。”郑榭站起身,整理了一遍衣襟:“先告辞了。” “半个时辰后有吊脚训狮看,你不留一会?听说这一批都是从豫州齐州新买来的,盘靓条顺,养眼的很。”符远眼珠往别处看,头也不回地问他:“对了,明日我在秋山有一场诗会,帖子已经送到了你府上,郑兄还有机会来赴宴吗?” “不看了——你要办诗会?”活人挨打的场面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后半句明显让人意外,郑榭眼中的讶异没掩盖住,被符远收入眼中,他乐道:“怎么,我办诗会有何不妥?” “不是不妥,愚兄只是奇怪,你志不在诗赋,对乐曲还算有所成,为何要……” “我的好哥哥,你还真是了解我。”符远乐不可支:“的确不是什么正会,我那是为留琴师一日才搞出来的破会,前几日,就是你出城巡庄子的那次,我在醉阳楼寻到一个妙人儿,你不知道,云州城里的美人没一个像他那样的,光是一个背影就让人血脉偾张,我是真喜欢他。” 郑榭听着这话不太对劲,下意识就问:“男人?” 符远得意道:“男人。” 这是个男女通吃荤腥不忌的主,八成是又耍先借诗会把人留下,再找一处庄子关起来强要的把戏,郑榭不好置喙,略一思索,皱眉道:“我恐怕来不了了,二哥新丧,我还要帮忙操持后事,实在脱不开身。” 符远一想也是,不为难他,道:“既然如此,就不勉强了。” “时辰不早了,带路吧。”郑榭一抬手,示意管事。 管事见得多了,对这二人的对话全无波澜,笑容可掬道:“公子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