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长长岁悠悠》 第351章 小满迎夏,万物渐丰盈,空气湿润草木盛。 李承胤一袭华服,站在御书房外,目光透过雨幕,静静地望着檐下那如珠帘般滴落的雨珠。雨滴落下,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旻王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御前太监总管敬阳公公,躬着身子,脸上带着恭敬的神情,轻声说道。 李承胤听闻,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整了整衣冠。书房内,明仁帝正伏案专注地批阅奏折,手中的朱笔在纸张上留下一道道醒目的痕迹。见他进来,明仁帝缓缓放下朱笔,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 “胤儿,塘平府的案子,你怎么看?” 明仁帝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书房内回荡。 李承胤闻言,心中微微一凛,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红润的嘴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缓缓抬起眼眸,清冽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一时之间,实在猜不透父皇这突然的询问究竟是何意。 “但说无妨,朕亦想听听你的见解。” 明仁帝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语气中多了几分温和。 “儿臣以为,此案尚有蹊跷。”李承胤微微颔首,稍作沉吟,缓缓启唇,“蒋德泉区区一个知府,如何有胆贪墨五十万两白银?其背后定有更为庞大的势力。” 明仁帝听闻,轻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对李承胤的分析颇为认可。他抬手,从案头拿起一封密折,示意敬阳公公拿给李承胤,沉声道:“你且看看这个。” 李承胤接过密折,打开,随着目光的移动,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蒋德泉在狱中供出,他所贪墨的银两,竟有半数都流向了京城。而接收这些银两的,正是沛南蒋氏一族,如今的顺国公府 —— 蒋惠妃的母家,也是泰王李承坤的外祖家。 “父皇......” 李承胤抬起头,欲言又止。牵扯到皇室宗亲,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朝堂的动荡,此事难办至极。 “朕知道你心中所想。” 明仁帝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与无奈之色,“承坤是你的兄长,蒋氏亦是朕的岳家。但正因如此,这桩案子才更要彻查到底,给天下黎庶一个交代。胤儿,你可愿为父皇分忧解难?若此事能妥善解决,你前往岭西便又多了一层助力,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横加阻拦。” 李承胤跪地叩首:“儿臣定当竭尽全力,还天下一个公道。” 户部前任尚书沦为替罪羔羊,塘平府的蒋德泉亦不过是被弃之如敝履的无用棋子。如今,所有线索皆指向蒋氏主家,可朝堂之上,众人皆心照不宣,无人胆敢轻易提及李承坤是否卷入其中,哪怕只是一丝猜测,也似禁忌般深埋心底 。 顺意候在殿外,见李承胤的身影出现,急忙趋步向前,稳稳撑起一把油纸伞,伞面漆黑如墨,在细密雨幕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李承胤踏入伞下,宽大的袖口顺势垂下,不着痕迹地掩住了他指尖狠狠刺入掌心的动作。 蒋氏与李承坤的所作所为,简直愚蠢至极,令人不齿。这桩贪墨大案,破绽处处,但凡稍有心思之人,都能窥出端倪。可世事偏如此荒唐,偏偏李承坤,是明仁帝的长子,是个男子,外祖更是顺国公,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一门心思拥护李承坤那个庸碌之辈。不管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奋力拼搏,在这与生俱来的性别优势面前,竟似永远难以企及。 第352章 李承胤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与雨水交织在一起。顺意紧紧跟着他,快步穿过长长的宫道。然而,就在拐角处,他们被人拦住了去路。 “四弟这是要去哪?”李承坤倚在朱红的宫墙上,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听说父皇又交代事务给你了?” 他刚刚踏出钟粹宫的大门,蒋德泉的事情败露了,顺国公一脸正气凛然,言辞激烈地一口咬定此事与自己毫无瓜葛。另一边,蒋惠妃更是心急如焚,冒着雨,毅然决然地跪倒在养心殿门前,不停地叩头请罪。苦苦哀求明仁帝能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相信蒋德泉贪墨之事绝非顺国公府所为。 李承胤缓缓抬起头,冷静且锐利地迎上李承坤的目光。李承坤生得五官端正,本有一副好皮囊,然而平日里怠于学业,疏于骑射,资质平平,又从不勤于锻炼,面庞上的肌肉略显松弛,整个人的姿态透着一股散漫劲儿,毫无精气神可言。 “二哥。” 李承胤朝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冷静至极:“臣弟尚有公务缠身,先行告退。” “走这么急做什么?” 李承坤伸出手臂,蛮横地拦住他的去路,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可那笑意中却隐隐透着威胁的意味,“听闻你在查办户部的案子?需不需要二哥帮你一把?毕竟......” 他猛地向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在李承胤耳畔低语,“有些事,知晓得太多,对你可没什么益处。” 李承胤心底暗自冷哼一声,面上却静如平湖,波澜不惊,语气平和:“多谢二哥关心,臣弟心中有数。” 不打自招的蠢货,该不该说是蒋惠妃将人养的像个坏心眼子的白痴,还妄想有朝一日能坐上龙椅,若是真让他得逞,那李氏江山怕是要毁于一旦。 离开皇宫后,李承胤径直回到旻王府。他当即命人暗中严密监视顺国公府的一举一动,自己抽空去了趟大理寺,准备亲自提审蒋德泉。 御书房内,明仁帝手握着朱笔,陷入沉思。突然,他叩了两下御案,动作很轻,刹那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飘然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身姿矫健而神秘。 “你去跟着胤儿,护他周全。” “段无叶遵命。” 那黑色身影低声应道,声音低沉而冰冷。言罢,他身形一闪,便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一片寂静 。 . 云雾身体有了负担,渐渐有些吃不消,在雅学晕倒过一回后被沈师万分紧张地给送回了家中,后来就连旻王殿下都差人带着礼品上门探望,面子可太大了,云雾被吓得不轻,自己怎敢劳烦殿下有心挂念。他赶紧叫奚昀去回礼,请人家吃饭。 京都宅院里议论纷纷,奚府两耳紧闭自动屏蔽了,什么都听不到。 “那雅学可是旻王殿下提出来的,沈师年事已高,就留下云师这么一个衣钵传人,旻王殿下能不看重吗?雅学的前身就是绣学,如今虽说多了调香、识医药、通乐理等诸多课程,但还是学刺绣的孩子居多。” “真是让人好生羡慕,人家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夫君对他不加管束,任其自在。再瞧瞧咱们,每日困于宅中,操持着琐碎杂务,打理名下那几间商铺,日子过得平淡无奇,着实乏味。” “他夫君是朝廷新贵,上个月御史台查办的那起陂坝案子,牵扯出一串官员,他就参与了陂坝的设计,虽只是个小小的修撰,可是有着锦绣前程呢。你家那位,能比吗? “我家那位……唉……” 奚昀得知云雾在自己没顾着的时候晕倒了,脚下一软,险些踉跄摔倒,匆匆赶回府中后,他眼眶泛红,两眼泪汪汪,满脸自责地跪倒在床边。云雾半坐着,看到他这副模样还得哄他,伸手揽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跟他说话。 云雾轻轻抚摸着奚昀的头,觉得相公夸张了,他就起身时太急眼前一黑,气血有些不足而已。可奚昀不依不饶,瞒着他亲自提着礼品登门拜访沈芍与李承胤,将夫郎如今身体的不便细细道来,反复恳请,为云雾请了好几个月的长假。 云雾知道此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怪奚昀自作主张。夜幕低垂,奚昀轻轻将云雾拥入怀中,两人依偎在床上,细细算着日子。六七个月,待今年冬月之时,便能将他的身子彻底调养好。 云雾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笑,但还是轻声嗔怪道:“相公,你实在是太过忧心了,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奚昀神情郑重,紧紧握住云雾的手,说道:“那可不行,万一哪天你有个闪失,身边又无人照应,如何是好?我绝不能让你再出任何意外。” 小满一过就是端午,端午一过就是芒种,芒种再一过,天气愈发炎热,可就正式入夏了,到了夏天,云雾的身子肯定更吃不消。 奚昀轻轻摸着云雾软乎乎的腰腹。不行,他要再去找个经验丰富的嬷嬷来照顾夫郎起居。 小满时节万物滋长,奚昀将夫郎养的好,肚子日渐盈润了起来,清瘦的面庞也挂上了些许肉肉,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柔和了。 “若是出门走动,一定要带上小意,他机敏聪慧,做事我放心。” 奚昀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云雾看着如此紧张自己的相公,哭笑不得,只好点头答应:“知道了,你别太紧张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第353章 芒种方过,榴花正燃。奚昀站在廊下,双手叉腰,望着墙头探出的半树白槐,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春末夏初的温热,他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 小意垂手侍立三丈外,青缎短打沾着新采的菖蒲露。奚昀目光掠过少年袖口斑驳的艾草汁,吩咐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按《荆楚岁时记》置办五毒帐,再请三清观的符水……” 他顿了顿,官靴碾碎一片飘落的槐瓣,“家里门窗需用雄黄熏透。夫郎如今身子受不得惊,这些习俗可不能马虎。” 小意连忙点头称是,恭敬地应道:“是,主君,我这就去办。”说罢,他匆匆离去,脚步声在回廊上渐渐远去,留下一片静谧。 奚昀依旧保持着叉腰的姿势,仰头望向那片湛蓝如宝石般的天空,叹了口气,今年入夏可真快啊,时光匆匆流逝。 檐角铜铃忽作碎玉声,他倏然转身,瞧见雕花槅扇映着个烟青色的影,云雾半倚着沉香木窗,指尖绕着未打完结的绛丝绦,眼波似浸在杏子红釉里的月光。 “相公这般费心,倒像我要化作艾虎避邪去。”云雾的声音轻柔如风,带着一丝调侃。 奚昀嘴角轻扬,眼底温柔缱绻,踱步至云雾身前。却见广袖滑落处,腕间红丝系着的和田玉坠正贴着小腹微微起伏。 他喉间蓦地发紧,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云雾的头发,撩起他鬓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而细腻。随后,他微微俯身,在云雾光洁的额间落下一吻,声音低沉而温柔:“纵是请动钟馗降世,也抵不过你蹙眉时...…” “什么?” “你的事,再小也是头等大事。” 云雾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眼眸中波光潋滟,仿佛一池春水被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他稍作停顿,轻声问道:“你明晚可要去旻王府?” “嗯,殿下邀我过府一叙。”奚昀神色凝重一瞬,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道:“是关于厚垚陂一案。” 云雾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忍不住说道:“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塘平府知府带头贪污受贿,证据确凿,难道还有变数?” 奚昀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嘴唇,示意他不必多言。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还差个收尾,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便是。” 云雾眼中弥漫上担忧,但见奚昀神色坚定,便不再多言。他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那你一切小心,我等你回来。” 奚昀微微一笑,他伸手轻轻抚过云雾的脸颊,低声道:“放心,我会尽快回来陪你。” 微风轻轻拂过,廊下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 . 夜幕低垂,旻王府内灯火通明,却掩不住一股肃杀之气。 李承胤近日忙于户部、工部、大理寺三处奔波,身形明显消瘦了许多,眉宇间透着些许疲惫。 戌时三刻,奚昀被王府的人接走,见到李承胤时他不禁微微一怔——这位素来沉稳从容的旻王殿下,竟瘦了一大圈,眼底还带着淡淡的青影。 玄色蟒袍浸在阴影里,手中密报犹带雾气,指节叩在卷宗上,竟震得案头青瓷冰裂纹笔洗嗡嗡作响。 顺意领着奚昀到来,李承胤见了也只微微点头示意,随即从案几上取出一叠厚厚的卷宗,推到他面前。他的动作干脆利落,语气平常:“奚修撰,请看。” 亲王玉带划过《鸿武十九年河工考》,页脚蜷曲处隐约现出龙纹水印。奚昀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内承运库特供的洒金笺。 第354章 他眉头微蹙,指尖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又是鸿武十九年。 李承胤又递来一份名单,声音冷冽:“这是本王派去的人查到的蒋德泉鸿武十九年上任至今,贪墨银两的流向。这些银子,最后都流向了江南郡和京都的几个商号。而这些商号——”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正是沛南蒋氏的产业。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 奚昀接过名单,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蒋萍逢”和“蒋凝兰”两个名字上。 他心中已经有了思量,又隐隐觉得此事背后牵扯的势力远比表面看到的更为复杂。或许,就连李承坤也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枚棋子,所有矛头直指顺国公府未免太过显眼。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奚昀放下手中名单,“您得立即派人前往江南,务必拿到这些商号的账册。” 先不管顺国公府背后还有没有势力,既然已经摆在了明面上那不妨先顺势揪出来。李承胤想把他这个二皇兄干掉都已经写在明面上了,而且蒋氏一族证据确凿贪了墨,必须抓。 李承胤点了点头,神色冷峻:“本王已经加派人手了,江南那边一有消息,便会立即传回。” 旻王府的书房是全府重地,此刻屋顶上不知埋伏了多少影卫,暗处更是戒备森严。即便是奚昀孤身前来,暗地里也有影卫一路跟随保护。李承胤的谨慎与周密,可见一斑。 奚昀忽然想起上回来拜访时,李承胤曾提到等入了夏要亲自去一趟岭西郡,还要将齐鸿之一并带上。他抬起头,正欲开口询问,窗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子夜更漏突断,李承胤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下一瞬,冷铁挟腥风破窗,擦着他的耳际钉入身后的墙壁,箭尾犹自震颤不已。 他反应极快,一把按住奚昀的肩膀,两人迅速伏低身子。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弩箭接踵而至,箭矢如雨,密集地射入房中。 奚昀瞳孔骤缩,他下意识地将那些李承胤辛苦搜集来的证据紧紧拢在手里。窗外,几道黑影瞬间落下,刀剑相撞的声音骤然响起,火花四溅,杀气弥漫。 李承胤目光冷冽,脚下一用力,将面前那张沉檀实木的桌案勾转过来轰然倾倒,横挡在他二人面前。 李承胤玄色蟒袍翻涌如墨云,剑尖挑起青玉镇纸击落三支连珠箭,金石相撞迸出数点流火。弩箭“笃笃”地钉在桌案上,木屑飞溅。奚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既惊且佩,默默低下头,将怀中的卷宗握得更紧了些。 他此刻,在孔武有力,单腿倒钩实木桌的旻王殿下面前,堪比一只毫无杀伤力的温顺小羊。 奚昀:“……”可恶,这刀光剑影的朝廷,险些叫他小命不保。 太极拳和八段锦拿不出手,真打出来了,能给刺客看了笑掉大牙。 窗外,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刺客与王府影卫的厮杀响动此起彼伏。 李承胤眉头紧锁,心中暗自想着对策,这几日他将大半人手派出去办案,府中守卫本就薄弱,若今晚来的刺客人数众多,情况恐怕不妙。 早知道就把顾岚亭也叫过来了,至少他能打,身边养的人也能打,还能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奚修撰给安全送回去。 第355章 他有些后悔地“啧”了一声。 “奚修撰,”李承胤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这些证据至关重要,请你务必收好,今晚过后若旻王府出事,你去找顾岚亭。本王会让人护送你出府。” 他说完,不等奚昀回应,便趁着箭势稍缓的间隙,一把抓起随身佩剑,身形敏捷,翻跃后窗,从屋顶上走顺手除掉几个想偷袭的刺客,绕到前院加入了混战之中。 几名影卫见李承胤亲自上阵,顿时大惊失色,手中剑险些脱手:“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李承胤手中剑光如虹,迅速斩杀掉一名逼近的蒙面刺客,步伐稳健地退到影四身后,低声吩咐道:“带奚修撰离开,务必护他周全!” 影四面露难色,急声道:“主子!” “快去!”李承胤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影四咬了咬牙,终究不敢违抗,转身朝书房方向疾奔而去。 对方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王府影卫身形鬼魅,转瞬之间放倒了弓箭手。解决掉远程威胁后,影卫们几个起落,飞快赶至李承胤身边,以紧密的阵型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 李承胤双眸微眯,眸中寒芒闪烁,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长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细长剑身轻轻颤动。 战力最强的影四被他派出去护送奚昀,此刻并不在身边。影一见不动声色地朝着其他人在背后比了个隐晦的手势。 李承胤目光一扫,领会了其中意思,那是影一的安排:等下他与其他几人将拼死向前,正面迎敌,吸引刺客的主要火力,而影三和影五则务必瞅准时机,护送主子离开这危险之地。 其他人领了命令,这批刺客来的突然,避开了王府护卫直逼腹地,战力绝对不在王府影卫之下,今晚注定是一场恶战,但他们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及主子。 影一弯刀锁链一出,这千钧一发、局势危如累卵之际,一道黑色身影仿若暗夜流星,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人身法快若鬼魅,每一次移动都带起一阵劲风,衣角猎猎作响。手中长刀一横,寒光闪过,恰似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刀光所及之处,瞬间收割下小半圈人头。一颗颗头颅骤然滚落,鲜血飞溅,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凄厉的血花。 他的刀光劈开夜色时,满庭木樨皆作赤雨。那柄玄铁陌刀饮过漠北风沙,此刻正舔舐着刺客喉间温血。 王府影卫不识得如天降神兵般的这位杀神,影一微微一顿随即一挥手,带其他影卫加入战斗。 刺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阵慌乱,不过眨眼间,己方就又折损了一大半人手,局势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旻王府的影卫们见此情景,精神大振,趁着对敌慌乱之际,收起刀落解决了剩余弓箭手和附近杀手。沉默的夜晚,只余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打破寂静长空。 黑衣来者一人能敌千军万马。他在敌群中左冲右突,长刀挥舞间,无人能挡其锋芒。李承胤突然缓缓收了手中长剑,神色怔然,神色难辨。 对方刺客见大势已去,局势彻底倒转,再无胜算,侥幸活命之人仓皇撤退离去也是被秘密处死,牙尖刺破口中毒丸瞬间栽倒一片。 “留活口。” 影一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地抓到一个重伤活口,他手法娴熟,瞬间便卸了那活口的下巴,让其无法发出半点声音,手指顺势而入将他口中那一小粒留着自尽的毒药挖出。 与此同时,影三和影五快速反应,阻挡到李承胤面前,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手中兵器紧握,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变故。 那黑衣人在解决完刺客后,动作潇洒地将长刀回鞘。他缓缓扯下蒙面布巾,露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庞,瞬间,在场无悲无喜的影卫面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属下段无叶,见过旻王殿下。”黑衣人单膝点地,颈侧黥着的黑羽烙痕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李承胤微微颔首,转身正欲回房突然面色一变。急促下令道:“派人火速前往奚府,务必看护好奚修撰的家眷,快去!迟则生变!” 第356章 夜色仿若泼墨,浓稠得化不开,旻王府被这如墨的黑暗紧紧包裹。 府内,几盏灯火在寒风中瑟瑟摇曳,那微弱的光,非但没能驱散这夜的死寂,反倒为周遭添了几分阴森肃杀之气。 侍卫长带着手下匆匆赶来,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待他看清眼前景象,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死灰一片。他踉跄着跪倒,玄铁护腕磕在石板上发出闷响:“属下万死!” “换批活人守侧门。”李承胤漫不经心越过刺客尸体,沾血的玉扳指擦着侍卫长耳畔划过,深深嵌入朱漆廊柱。 这批杀手,行事极为诡秘,身法敏捷如鬼魅,出手狠辣决绝,功夫之高,远超寻常侍卫的应对能力,和王府影卫不相上下。 他们从王府防控最为薄弱的侧院悄然潜入,如入无人之境,眨眼间便杀光了守在那里的所有侍卫。 待侍卫长点清人数察觉不对劲,主院传来大打斗声,火速带人赶来时,入目已然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 “主子,活口如何处置?”影一在整顿好周遭后,悄然出现在李承胤面前恭敬问道。 “关下去,严加拷问。” 火折子擦亮的瞬间,李承胤眼底跳动着幽蓝的焰,他望着掌心游走的火舌轻笑,而后随手一扔。 火折子落在地上,那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着周围干燥的纸张,熊熊烈火迅速肆虐而起,橘红色的火光将李承胤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高深莫测。 “传令下去,旻王府遭遇夜袭,旻王重伤,书房被烧,所有宗卷毁于火海。” 李承胤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夜空中悠悠回荡。 . 奚昀怀中的卷宗浸透了冷汗,皮靴碾碎枯枝的声响刺破死寂。身后刀戟相撞迸出火星,他仓皇回首,正见影卫的弯月镰绞住刺客咽喉——银刃割裂动脉的刹那,热血溅上他颤抖的睫毛。 “大人,快走!”影四急声催促。 一道森寒的寒光撕裂夜幕,如流星赶月般朝着奚昀的面门呼啸而来,全身血液在刹那间凝固。 影四反应极快,手中长剑如灵蛇出洞,猛地一挥,精准地将那支夺命弩箭一剑劈断。然而,断裂的箭矢余势未减,带着凌厉的劲风,狠狠擦过影四的手臂,殷红的鲜血顿时如泉涌般渗出,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袖。 “走!”影四牙关紧咬,强忍着手臂上传来的剧痛,毫不犹豫地一把拽住奚昀,继续向前路狂奔。 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前方突然闪出三名蒙面刺客,手中长刀寒光闪烁,刀光霍霍间,已然逼至眼前。影四将奚昀护在身后,单手执剑迎战。 但此刻以一敌三,加之身上已然负伤,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来,体力逐渐不支,动作也渐渐变得迟缓,渐显吃力。 奚昀紧紧抓着那一大堆卷宗,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空有一身强身健体的功夫,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竟如此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素未蒙面的影四为了保护自己而陷入苦战。 眼看影四左支右绌,局势愈发危急,奚昀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慌乱地摸索着。慌乱之中,他的指尖触碰到了腰间系着的一只荷包,那是为了逢合端午节气所制,里面装着雄黄粉,本是用来驱虫辟邪,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闭息!”奚昀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随后手臂奋力一扬,将荷包中的雄黄粉尽数撒向刺客。 砖红色的粉末在夜空中如烟花般散开,瞬间弥漫在空气中。三名刺客猝不及防,眼睛被这辛辣刺鼻的药粉狠狠刺激,顿时剧痛难忍,眼前一片模糊,手中的兵器也不由自主地放松。 影四瞅准机会,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剑光连闪,如闪电般划过夜空,瞬间解决了这三名刺客。血雾喷溅在卷宗“江南”二字上,蜿蜒如朱砂批注。 “大人好手段。”影四甩去刃上血珠,拎起奚昀后领腾空而起。夜风灌进喉管的窒息感中,奚昀瞥见青年影卫破碎衣袖下——交错旧疤如蜈蚣盘踞在尚未愈合的新伤之上。 奚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影四拎着,飞速在一串屋檐上起伏穿梭。奚昀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颠出来,难受得险些吐出来。 自己再怎么看着文弱显瘦但身上该有的肉还是有,个子也摆在那里。这小兄弟看起来比他还嫩瘦些,一身伤,居然照样单手把他拎起来拽着跑,太强了。影卫就是影卫,果然普通人不能比。 影四拽着他跑出一段距离,身后再无追兵的踪迹。原本朝着奚府方向奔去的脚步却突然一顿,稍作迟疑后,转而朝着霞荣街的方向奔去。 奚昀很快便察觉到路线的异样,认出这并非回家的路,当即开口问道:“小兄弟,你要带我去哪啊?” “去投奔顾公子。顾府有九曲盘龙阵。”影四足尖点过飞檐蹲兽,腰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比您府上那几个庄稼把式......咳!大人手里那些资料可都是王府机密,干系重大。属下思量再三,觉得将您交到顾公子手里,方能保万无一失。” 影四说得轻巧,奚昀却瞬间反应过来,连自己都要被追杀,他根本不知道对面派出来的杀手是否认得他这张脸。 “那我家……!”奚昀差点惊呼出声,想到家中的情景,心中满是忧虑。 他家里主子和仆从加起来一共十人,奚曜还有江河江海虽是有力气的汉子,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抵御像刚才旻王府那样的刺杀。家中还有一个婆子、三个哥儿、一个小姑娘、一个一岁半的孩童,还有个尚未成型的小宝,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手,该如何是好? “主子已经加派人手去大人府邸了,大人不必忧心。”影四似乎看穿了奚昀的心思,出言宽慰道。 “你怎么知道?别骗我。”奚昀满心疑惑,忍不住追问道。 影四微微偏头,指了指反方向的天边,神色平静地说道:“看到的。” 奚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夜空中一片漆黑,除了浓稠的夜色,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后,向面前这位年轻却可靠的影四小哥请求道:“能不能,麻烦你去和我夫郎说一声,我无碍,今晚留宿在顾兄处,让他不必担忧。” “好。”影四简短而有力地应下,脚下步伐却未停歇半分,身影如鬼魅般在夜色中穿梭,向着霞荣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357章 “唉……” 奚昀忍不住长叹一气,声音裹挟在凛冽的寒风中,似一片飘零的枯叶,被风撕扯得有些破碎。 “到了。” 影四带着奚昀,身姿如燕般轻巧地跃下屋檐,稳稳地落在一处静谧的院落里。 门前,一名武侍如苍松般挺立,他见到突然从天而降的影四和奚昀,瞳孔骤缩,瞬间警惕地抽刀而出,寒光闪烁。待看清来人后,他紧绷的神色瞬间松弛,旋即恭敬地行礼,随后动作迅速地敲门进去禀报。 顾岚亭从里面匆匆出来,素白寝衣被风吹得紧贴紧实的腰线,平日里梳得齐整的乌发散下几缕,在颈侧蜷成墨色涟漪。向来那副游刃有余、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影四见顾岚亭出来,便悄然退到一旁,身影一闪,便隐入了无边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顾兄。” 奚昀朝着顾岚亭点了点头,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与凝重。 房门缓缓合上,奚昀将怀中紧紧抱着的卷宗轻轻放在桌上,夜风灌入喉口,有些许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仍然有些沙哑,仿若砂纸摩擦:“顾兄,这些都是旻王殿下叫我带走的机密档案。王府遭遇夜袭,殿下当机立断,让手下人先将我带了出来。” 顾岚亭并未立刻去翻看那些卷宗,而是目光望向奚昀,率先问道:“殿下可安好?” “殿下,应该是无恙的……” 奚昀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脸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承胤一脚将那沉重桌子倒钩过来的伟岸身影。可当他回想起回头看的那一眼,院中人员混乱,人影交错,哪一方人多哪一方人少,他实在难以分辨清楚,随即话语中又带上了几分不确定,补充道:“吧……” 顾岚亭沉默不语。方才影四没有多言,想必王府此刻已经平息了混乱。他抬眸,又仔细打量了奚昀一番,眉头微微皱起,关切道:“你受伤了?” 奚昀低头看去,只见豆蓝色的衣袖上沾染了些许血迹,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我没事,是护送我来的那位小兄弟受了伤。” 说罢,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忧虑。但他好像已经离开这里了,应该是去他家帮他报信了。 “顾兄啊,看来今晚迫不得已,得在你家借宿一晚了。” 奚昀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 “无妨,你先去洗漱一番。” 顾岚亭神色温和。 “好。” 奚昀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后的释然。 顾岚亭唤来一名侍从,吩咐她带着奚昀去洗漱。而后,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缓缓翻开奚昀带来的那些卷宗和文书,面上神色有些掩不住的凝重与惑疑。 “这些都是殿下查出来的东西,牵涉甚广,若是公之于众,恐怕会引起朝堂震动。” 奚昀洗完澡,来不及擦干滴水的发梢,便卷着袖子匆匆赶来了书房。瞧见顾岚亭紧皱着眉头,仿若陷入了无尽的思索,他忍不住开口道:“恐怕不止是蒋氏一族那么简单。” 顾岚亭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如渊,沉声道:“确实棘手,只是目前暂没法深究。” 闻言,奚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神色间满是忧虑:“殿下肯定是想先做掉明面上的……” 听到了个新鲜词,顾岚亭微微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若平静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殊不知也有人在等他心切。” 奚昀在顾岚亭的住处与他促膝长谈,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这些卷宗,旻王让他带走务必看牢,他放顾岚亭这里已经是最明智的选择了,顾府守卫森严,戒备比他家强上数倍。他心中稍安,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了些许。 夜色渐深,方才的侍从带奚昀去客房休息。奚昀跟在侍从身后,脚步有些沉重,心中依旧无法完全平静。 今夜的风波若只是开始,那真正的风暴还尚未登场,无论他愿不愿意,鼻子轻微动一动就能嗅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气息。 奚昀躺在陌生的床上,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刀光剑影,寒光凛冽,杀人不眨眼。他辗转反侧,一夜都未曾合眼,黑暗中,他的眼睛睁着,心中不安,为夫郎为家人也为自己的抉择正确与否。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面色憔悴地起来了。 他要上朝,昨晚顾岚亭就吩咐了下人大早上起来帮他备车回自己家换官袍再去皇宫。 帮他赶马车的是昨晚在书房外守着的武侍,他瞧着奚昀一脸疲惫地走过来,脚步虚浮,仿若踩在棉花上一般,艰难地上了马车。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搭话道:“好久没起那么早过了,奚大人早上好。” 奚昀木讷着脸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五更天就爬起来,相当于凌晨三四点钟他已经起来穿戴完毕,走在去上朝的路上了。 一般官员们会选择上完早朝吃早饭,但奚昀先前身子虚,弱不禁风,怕自己哪天没吃早饭低血糖,在殿前失仪被轰出去,就养成了起床必吃东西的习惯。 顾府的人驾车技术很好,马车行驶得平稳而迅速。一路上,奚昀迷迷糊糊的,眼皮沉重得好似挂了铅块,险些闭上眼睛睡过去。 “奚大人,到奚府了。” “多谢,劳烦等我片刻。”到了自己家,奚昀也不犯困了,一步跨下马车,守夜的江河来为他开门,他赶紧跑了进去。 顾岚亭送佛送到西,让自己的武侍送奚昀回家换官袍再顺便再送他去上朝。那武侍看着奚昀跑进去,打着哈欠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糖糕吃了起来,香甜软糯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暂时驱散了些许困意。 奚昀一路小跑到卧房才停下脚步,等气喘匀了,突然浑身一僵。房门从里面用木闸关住了,他进不去。 夫郎此刻定还在熟睡,他不想吵醒夫郎,可官袍在里面衣架上摆着。奚昀原地踱步两下,褪了鞋袜,最终将目光投在了没被关严实的窗户上。 那窗户缝隙不大,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伸手轻轻一推,窗户发出了一声轻微的 “吱呀” 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他顿了顿,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屋内的夫郎。确定没有动静后,他才微微松了口气,轻轻翻窗而入。 奚昀翻窗而入,动作轻盈如猫,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屋内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晨光透过窗缝洒进来,映出房内熟悉的轮廓。 正欲转身去取官袍时,却猛然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第358章 云雾正坐在床沿,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纱衣,长发如瀑垂在肩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我……”奚昀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翻窗而入的举动。他本想悄无声息地拿了官袍就走,却没想到夫郎早已醒来,甚至似乎在等他。 “我特意开着的。” “你一夜未归,我怎能安心入睡?”云雾的声音轻柔,他站起身,缓步走向奚昀,目光在他疲惫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脸色怎么这么差,昨夜发生什么了?” 奚昀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最终只是低声道:“昨夜……出了点意外,处理好已经很晚了,我就在顾兄那留宿了一晚。” 云雾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奚昀的脸颊,指尖微凉,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先去换衣服吧,别误了早朝。” “嗯。” 他快步走到衣架前,取下官袍,动作利落地穿戴整齐,他背对着云雾整理衣带,从铜镜里看到云雾黏在他身上有些难过的眼神,当即松散着衣袍转身走过去将人抱入自己怀中。 他将云雾拥入怀中,感受着对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云雾靠在他胸口轻轻摇了摇头,“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他说着,又撤出些距离压低声音问道:“朝中是不是要变天了?” 奚昀心头一凛,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个头。 云雾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奚昀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低声道:“相公,你是文臣。” 这句突然的话语让奚昀浑身一僵,不安、愧疚、后悔、焦虑乱七八糟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垂下眼睫,抿了抿嘴唇。 云雾接过他手里的腰带为他更衣。修长的手指抚过衣襟,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平,等系好腰带,他抬头问道:“在想什么?” 奚昀摇摇头,面上已经重新带上了一贯温和的笑容:“近日朝中怕是不太平,你在家中...多加小心。” “知道了,快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云雾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奚昀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门外走去。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云雾忽然轻声唤道:“奚昀。” 他回头,只见云雾站在昏暗的光线中,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欲言又止。最终,云雾只是微微一笑,道:“小心些。” . 顾府的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进,车轮压过细碎的石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奚昀静坐车内,心中思绪万千。 他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湿润且带着灼热气息的晨风瞬间灌了进来,轻柔地抚过他的脸颊,试图拭去他内心的愁绪,眼角残留的泪痕也在这风中渐渐风干。 “奚大人,午门到了。” 奚昀回过神来,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动作利落地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他与顾岚亭派来护送的武侍简单道别后,便混入了那些正等待上朝的官员队列之中。 天色已微微发亮,淡淡的曙光给整个京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宫门前的气氛却异常压抑。众多官员早已聚集在此,他们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神色中透着一丝紧张与不安。 奚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厚重的云层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他心中一凛,昨晚旻王府遇刺一事已经传开,今日的早朝,必将是一场暗流涌动的交锋。 第359章 朝堂之上,明仁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可怕。旻王殿下重伤未能上朝,明仁帝震怒之下,声音冰冷地斥责着相关官员的失职,领命彻查此事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宫中源源不断地送出各种珍贵的补品,送往旻王府,以表帝王的关怀。 而此时的旻王李承胤,早已离开了王府,前往了霁月山庄。王府近来人多眼杂,各种势力的眼线潜伏其中,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留了德阳公公在王府清理那些异常的动静,自己则带着几个贴身侍从,住进了那处名为“秋岚扶风”的幽静别苑,对外宣称是养伤。 昨晚剧烈的打斗让他的手臂上还留着几道清晰的划伤。伤口虽不深,但在打斗的混乱中沾染了不少尘土。 李承胤自己对此倒是满不在乎,随意地用手帕擦了擦血迹。可顾岚亭却是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在榻上,亲自为他清洗伤口,又仔细地敷上药,用干净的布条小心地包扎起来,耐心的很。 处理完伤口后,李承胤窝在顾岚亭怀里,手中拿着江南寄过来的密信。他随意地浏览着,突然,启唇问道:“你觉得是谁?” 顾岚亭听到问话后,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手依然在李承胤的头发上轻轻梳理着,动作舒缓而有节奏。 “问你话呢,顾岚亭。”李承胤等得有些不耐烦,便踢了他一脚。 顾岚亭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吐出几个字:“镇南王世子。” 李承胤一下子从他怀里爬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拎住顾岚亭的衣领,眼神戏谑地扫视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道:“怪不得世人皆说顾相的长公子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双目能破除天下至伪。” 顾岚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承胤,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本王要去大理寺提审蒋德泉。”李承胤一把推开顾岚亭,作势要下榻去穿衣服。 顾岚亭见他如此急切,手上用了点力气,将人拉住,“殿下现在是重伤在身,需要疗养。大理寺地牢环境恶劣,您的身体不宜前往。” 李承胤皱了皱眉头。 “让奚兄去。”顾岚亭说道。 “奚修撰?”李承胤一挑眉,颇有些为难:“地牢阴暗,他一介书生何曾见过那等光景。” 一点武功不会的纯文官,盛世锦上花,乱世刀下魂。 “必须是他去。” “奚兄心思敏锐,博闻强识,善于洞察人心。让他去提审,也是对他的一种历练。若他能从蒋德泉口中问出有用的线索,日后在朝堂之上,也能多一份助力。” 李承胤听了顾岚亭的一番话,沉思片刻,微微点头。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他若不主动握住利器等待着只有被宰割。 “罢了,让许少卿带他去。”说罢,他重新躺回顾岚亭怀里舒服地窝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李承胤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密信的边缘,眼神却渐渐变得深邃。 江南的局势错综复杂,李少凡这番动向更是让他心生警惕,意想不到。他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顾岚亭。 “你倒是沉得住气。”李承胤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顾岚亭的手指依旧在李承胤的发间轻轻梳理,动作温柔而从容。他低声道:“殿下心中已有定计,岚亭不过是顺着您的思路罢了。” 李承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伸手捏了捏顾岚亭的下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顾相的长公子果然心思玲珑,连本王的心思都摸得如此透彻。” 顾岚亭微微一哂,握住李承胤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道:“殿下心思缜密,岚亭不敢当。” 李承胤收回手,靠回顾岚亭的怀里,目光落在手中的密信上。 信中提到镇南王府与顺国公在江南的商号有来往,只查出来一点生意上的往来。李少凡很谨慎,手脚非常干净,单从账单上来看他从蒋氏商号里采买皮革交易信息一目了然,但李承胤就是直觉李少凡,镇南王世子一向野心勃勃,此次动作绝非偶然。 “你觉得,李少凡想做什么?”李承胤低声问道。 顾岚亭沉吟片刻,缓缓道:“江南富庶,世家林立,镇南王世子若想借机扩充势力,必然要从这些世家入手。不过,他真正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江南。” 李承胤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冷笑道:“他倒是打得好算盘。手握兵权,江南的财富,加上世家的支持,足以让他在朝中站稳脚跟。若是再与某些朝中势力勾结,恐怕连本王的位置都要动摇了。” 明仁帝子嗣微薄,常宁公主嫁为人妇,纯宁公主尚且年幼,淳王李承祯只愿当闲散王爷,无心朝政,夺嫡只在泰王李承坤和旻王李承胤之间进行。 纵然旻王立战功,献良计,礼待下士,仁慈善信,但李承坤是长,还是正统男人,就算他一事无成又如何,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善于辅佐的能人将相。 李承胤一直想把他二哥给弄死,想了十几年,结果半路杀出一个李少凡。 他“啧”了一声,麻烦事。 李少凡心思就摆在明面上,明仁帝两个儿子拿不出手,有能力能继任的是个哥儿,那不如选他这个立下赫赫战功有身份有地位的皇侄。 这么多年李承胤从未把李承坤放在心上,但是李少凡可就棘手多了。 他咬了咬嘴唇,想弄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顾岚亭轻轻拍了拍李承胤的肩膀,安抚道:“殿下不必过于忧虑。镇南王世子虽然野心勃勃,但他在朝根基尚浅,短时间内难以成事,这是陛下为您铺筑的路做好的堤防。” “先把蒋氏一族斩断,其余静观其变。” 第360章 大理寺的马车停在翰林院门前时,奚昀正伏案整理着一堆古籍。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案头,映得他手中的毛笔泛着淡淡的光泽。他专注地抄录着一段文献,眉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仿佛与这喧嚣的尘世隔绝开来。 “奚修撰,大理寺的许少卿来了,姚学士叫你过去文渊阁。”门外传来同僚的带话。 奚昀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大理寺?他与大理寺素无往来,为何大理寺的许少卿突然找上门来?他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走出典簿厅。 许少卿正与姚柏对坐畅聊,一身官服笔挺,神色淡然。见奚昀过来,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奚修撰,久仰大名。” 奚昀还了一礼,也朝着姚柏行了一礼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许少卿客气了。不知姚学士找下官所为何事呀?” 姚柏很宽容地笑了起来,道:“我们翰林院素来抢手,各大官署都喜爱找翰林院的年轻官员帮忙。” 他话还没说完,奚昀已经懂了,他又要被借出去干活了,这次是大理寺。 “哎呀,既然是许少卿点名要找奚修撰……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典簿厅看看。” 姚柏不敢惹大理寺和刑部那群审判杀神,拍拍屁股一溜烟走人了,留下奚昀和许少卿大眼瞪小眼。 许少卿笑了笑,语气温和:“大理寺近日有几桩案子需要记录审讯内容,听闻奚修撰文采斐然,特来请你帮忙。不知奚修撰可否抽空随我走一趟?” 奚昀闻言,心中更加疑惑。大理寺自有文书官员,何须特意从翰林院借人?更何况,他只是个修撰,平日里不过做些编修典籍的工作,与审讯记录并无关联。 他微微皱眉,试探性地问道:“许少卿,大理寺事务繁忙,为何不找专门的文书官员?” 许少卿神色不变,依旧笑道:“奚修撰有所不知,这几桩案子牵涉甚广,审讯内容需得文辞优美、条理清晰,方能呈报圣上。大理寺的文书官员虽擅长记录,但文采稍显不足。奚修撰是翰林院中的翘楚,此事非您莫属。” 又是彩虹屁。奚昀听罢,便也不好再推辞,只得点头道:“奚某乐意至极。” 许少卿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奚修撰,请。” 奚昀跟随许少卿上了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很快停在了大理寺门前。 许少卿领着奚昀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偏厅。厅内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堆满了卷宗。许少卿指了指桌旁的椅子,道:“奚修撰,请坐。” 奚昀坐下后,许少卿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递给他:“这是今日要审讯的案犯资料,你先看看,稍后审讯时,只需将内容如实记录即可。” 奚昀接过卷宗,翻开一看,心中顿时一惊。卷宗上赫然写着“蒋德泉”三个字,旁边还标注着“厚垚陂贪墨案”。他抬头看向许少卿,眼中流露出一丝怀疑与猜测:“许少卿,是旻王殿下让您带我来的……?” 许少卿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奚修撰果然聪慧过人。” “那我的任务恐怕就不是记录审讯记录这么简单了。”奚昀放下手里卷宗,直白问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许少卿看着他,唇边漾着一抹深意的笑,“奚修撰请随我来。” 大理寺的牢房深处,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霉味和血腥气,令人作呕。奚昀跟在许少卿身后,脚步有些缓慢。他的手指微微蜷缩,掌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第361章 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耳边时不时传来囚犯的呻吟声和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仿佛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许少卿走在前面,步履从容,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声音在幽暗的走廊中回荡,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奚修撰,大理寺的牢房并非所有人都能进来。今日带你来,也是想让你见识见识,这世间的另一面。” 奚昀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两侧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缩着的人影。有的囚犯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伤痕;有的则目光呆滞,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的希望。奚昀的喉咙有些发紧,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 “这些人,大多都是罪大恶极之徒。”许少卿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他们或是贪赃枉法,或是杀人越货,死有余辜。大理寺的职责,便是让他们伏法认罪,还天下一个公道。” 奚昀依旧沉默,只是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间牢房里,那里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血迹斑斑,显然刚刚受过刑。男人的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奚昀咬了咬自己柔软的口腔嫩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许少卿注意到他的反应,嘴角仍然勾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奚修撰,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可怜?” 奚昀不着痕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低声道:“下官未曾见过这等光景,确实瞧着有些……过于残忍。” 许少卿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残忍?奚修撰,你太天真了。这些人若是得不到应有的惩罚,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大理寺的职责,便是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之辈。” 奚昀没有反驳,许少卿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但他心中依旧难以接受这种赤裸裸的暴力与血腥。 许少卿见他不语,便继续向前走去。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审讯室前。审讯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呻吟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响。许少卿推开门,示意奚昀进去。 奚昀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审讯室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名囚犯被绑在刑架上,身上布满了鞭痕,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滴落在地,形成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几名衙役站在一旁,手中的刑具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奚昀的胃部一阵翻涌,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涩。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目光却无法从那名囚犯身上移开。囚犯的脸上满是痛苦与绝望,眼神空洞,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的渴望。 许少卿走到奚昀身旁,低声道:“奚修撰,这便是大理寺的审讯室。你觉得如何?” 奚昀的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大理寺真是铁血手腕,雷霆手段。” 许少卿说道:“奚修撰,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世间的规则。权力与正义,从来都不是靠仁慈来维护的。你若是想在这朝堂上立足,便必须学会接受这些。” 奚昀抬起头,“许少卿,正义与仁慈并非对立,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的点。” 许少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奚修撰,你太天真了。这世间的规则,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你若是继续如此天真,恐怕难以在这朝堂上立足。” 第362章 离开审讯室后,奚昀的脚步有些踉跄。他的胃部一阵翻涌,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涩。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快步走到一处墙角,扶住墙壁,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许少卿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世间的黑暗,你还远远没有见识够。” 奚昀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污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随后慢吞吞直起身子。 “我需要做什么。” “去审蒋德泉。” . 妙缘寺坐落在京都城郊的山腰上,四周青山环绕,古木参天,寺内香火缭绕,钟声悠远。云雾和楼羽眠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脚下是斑驳的树影,耳边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两人的衣袂随风轻扬,仿佛与这静谧的山水融为一体。 云雾今日难得穿了一身俏皮的鹅黄轻便衣衫,腰间宽宽系着一条绣着云纹的锦带,一头乌发高束,显得格外清纯灵动。楼羽眠绕着他转了两圈,真心赞叹道,一点都瞧不出是要当阿爹的人了。 “雾哥儿,今日来求平安,可有什么特别的心愿?”楼羽眠轻声问道。 云雾微微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渐圆润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除了求家人平安,还想为他求个平安签。” 楼羽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羡慕,轻声道:“奚大人一定很高兴吧?” 云雾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声道:“是挺高兴的,只是……最近相公总是神神秘秘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楼羽眠闻言,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中带着几分怨怼:“鸿之哥哥也是。最近总是早出晚归,问他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含糊其辞。他肯定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云雾叹了口气,道:“或许,他们真的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吧,近日京都的确不太平。” 楼羽眠点了点头,又哼唧了两下:“只是有时候,心里难免会有些不安。”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妙缘寺的正殿前。殿内供奉着一尊金身佛像,佛像面容慈祥,目光低垂,仿佛在注视着每一位前来祈福的香客。云雾和楼羽眠走进殿内,各自点燃了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中,随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拜了拜,默默祈祷。 祈祷结束后,两人起身,走到一旁的签筒前。云雾拿起签筒,轻轻摇晃了几下,一支竹签从筒中滑出。他捡起竹签,低头一看,签上写着:“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云雾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将签文递给一旁的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僧人接过签文,微笑道:“施主此签乃是上上签,预示着您与家人皆能平安顺遂,福泽绵长。” 云雾闻言,心中一阵欢喜,连忙道谢。楼羽眠也为自己求了一支签,签文上写着:“心有灵犀,事事顺遂。”他看了看签文,微微皱了一下眉,听了僧人讲解后又舒展眉眼笑了起来。 离开正殿后,两人沿着寺内的长廊慢慢走着,走到了一处凉亭前。凉亭四周种满了竹子,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显得格外幽静。云雾和楼羽眠走进凉亭,坐在石凳上,微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青萄和小意结伴去为两位夫郎打水来解渴,云雾和楼羽眠凑在一处说了些私密话。 自从告诉了奚昀那桩喜事,自己身子不便后,他们就再没有同过房,即便大夫说头三个月过后一切照常没有关系,奚昀也规规矩矩地不碰他。两人夜晚同榻而眠云雾心痒想做点什么,抬头一看奚昀清朗朗的神色顿时有些羞恼与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渴望。 他平常又容易害羞,喜欢闷着不肯说,难耐得时常将贴身衣物浸湿。 “奚大人肯定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楼羽眠非常肯定地说道。 云雾低声嘟囔道:“我总觉得他对我冷淡了许多。是不是我……我因为……所以变得不好看了?” 不好看? 楼羽眠眨巴了两下眼睛,明明更好看了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柔软的,盈润的熟嫩感。又漂亮又温柔又香,连他都心动,更何况奚大人。 奚大人平日里那么粘云雾,怎么瞧都不像是柳下惠。 “雾哥儿,你多虑了吧。”楼羽眠实在没法子安慰他,只能说:“你就直接和奚大人说清楚,讲明白呗。” 闻言,云雾叹了口气,怅然嗔道:“这大忙人哪儿有空听我讲这些呀。” 楼羽眠听后不客气地笑了起来:“瞧把我们雾哥儿给憋的。” 第363章 大理寺地牢的铜锁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奚昀踏入审讯室时,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烛火在青砖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将他的身影拉成细长的鬼魅。案头半截残烛淌着血泪般的蜡油,忽明忽暗地映着对面囚犯深陷的眼窝。 蒋德泉的官袍早被扒去,单衣上洇着暗褐色的血渍。铁链绞着肿胀的手腕,指甲缝里还嵌着金丝楠木的碎屑——那是他最后一次在知府书房抚摸黄花梨镇纸时留下的痕迹。 狱中条件艰苦,加之他内心崩溃绝望,短短这几日竟然瘦的连面颊都缩了进去。 奚昀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缓缓走到蒋德泉面前,坐下来,很平静地看着他。 他勾了勾散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发,用银簪挑亮烛芯,火光霎时照亮他袖口暗绣的云雷纹。 “蒋大人,”奚昀的声音亲切,仿佛在与人闲谈,“您识得我是谁吗?” 蒋德泉抬起头,很快看了来人一眼,嘴唇微微颤抖,没有说话。他不认识奚昀,未曾见过这张俊逸的、朝气的脸。 奚昀微微一笑,“蒋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与您聊聊。说起来我也是青州郡人,生在上凌府松水县洵阳村。” 蒋德泉的脸色在听到“松水县”的一刹那变得无比苍白,他低下头,声音微弱:“原来是奚大人……” “厚垚陂是我千辛万苦去求来为乡人筑起抵御天灾的防线,蒋大人您怎么可以欺瞒圣上,贪赃枉法,拖沓工程呢。” 奚昀声音从头到尾都很平和,不含愤怒,但听到蒋德泉耳里他浑身上下都冒起了汗毛,战栗着,身体在细细颤抖。奚昀见状,继续说道:“蒋大人,您坏事做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蒋德泉忽然偏头,目光浑浊的看着奚昀,道:“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供养他们,他们却弃我于不顾,这就是我的报应。” 他突然剧烈颤抖,铁链撞在石凳上迸出火星。奚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展开——半块发黑的麦饼,边缘还留着细密的牙印。 “这是令千金昨日托狱卒送来的,说您最爱吃这种掺了麸皮的粗粮。”他看见对方瞳孔骤缩,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艰难滚动。 走出蒋德泉的牢房,在转角处,走出牢房时,奚昀扶着渗水的石壁干呕,喉间翻涌着腐肉与绝望交织的腥甜。胃里已经空了,现在吐出来的是酸水,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才扶着墙支撑着自己慢慢平复呼吸,喉咙滚动着,口中涩意仍在翻涌。 他整理好自己的面部情绪和肢体动作,很缓慢地走出了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房。 许少卿见他面色尚且正常,便问道:“聊得如何?” 蒋德泉已经审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接触不到最核心的部分,只是一个边缘人物。许少卿心里很清楚,李承胤第一次过来审他的时候已经把他吓得全部招供了。 “挺好的。”奚昀递给他一份笔录。 许少卿接过笔录时,发现纸页边缘洇着几点暗红。 他抬眼望去,年轻修撰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牢房青苔的痕迹,而那双总噙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映着跳动的烛火,竟似淬了寒冰的剑锋。 “什么?”许少卿的目光在触及笔录内容时骤然泛起光芒。 “提审遗漏的部分。蒋氏在江南的木材生意是蒋德泉接管的,有个人从蒋德泉手里购置了大量的棕树皮。” 第364章 防雨的蓑衣是由棕树皮制作而成的,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购置一批量的棕树皮。奚昀听到后的第一反应是奇怪,商人吗?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应该没那么简单。 “买主描述他们那边气候潮湿,常年下雨,雾雨濛濛……” 奚昀心中“咯噔”一下,行军打仗的人,在潮湿地带行军打仗的人。 “买主可有留下姓名?”奚昀顿了顿笔,问道。 “姓尘。” “陈?” 笔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墨砸在“陈”字上晕开黑斑。 “尘埃的尘,并非耳东陈。” 垂下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翻涌的难言,奚昀将“陈”字划去,写上了尘埃的尘。 “尘先生要的蓑衣,可遮得住南诏的瘴雨?” . 后面如何发展奚昀已经无暇顾及了。 暮色中的朱雀大街浮动着槐花甜腻的暗香,奚昀蜷在青帷马车里,指尖深深陷入胃部痉挛的皮肉。 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前,云雾早已候在门口,见他脸色苍白,连忙上前搀扶。奚昀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任由他扶着自己进了内院。院中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如火,却衬得他愈发憔悴。 春夏之交的湿热天气让他发起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烧。翰林院给批了五日病假,他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碗,舀一勺小米粥缓缓送入口中。 “再添半碗可好?”云雾轻声问道,手中捧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眸中映着烛火的微光。 奚昀这两年身体调理的不错,已经许久不曾染过风寒发过烧了,去年寒冬腊月里他都活蹦乱跳的,如今却在绿荫已成,风光秀丽的时节里生病了。 这可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尤其云雾,好不容易才把相公的脆皮体质勉强调理好,结果又病倒了。好在他这些日子窝在家里安心养身子,奚昀在他眼皮子底下倒是被照料的极好。 退烧之后嗓子哑的像鸭子叫,他叫了几声“雾雾”把云雾难听的勒令他不许说话了。 奚昀摇了摇头,将碗搁置在一旁,目光落在云雾面前的酸辣食物上。红艳艳的辣油在碗沿凝成血滴状,还有一小碟腌梅子,酸涩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云雾畏热,素纱长衫下微微隆起的弧度随着呼吸起伏,腕间翡翠镯碰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越的脆响。 云雾从前并不爱吃酸,如今却对这些酸辣之物情有独钟。 “又吃辣的又吃酸的,是不是有两个?”奚昀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调侃。 云雾一愣,垂眸看了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答道:“应该就一个吧。”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惹得奚昀忍不住笑了起来。云雾见他笑得开怀,虽不知他在笑什么,却也抿了抿唇,眼中泛起一丝暖意。 奚昀这场病来得蹊跷,却也来得正是时候。短短五日内,朝堂风云骤变。顺国公抱恙,蒋惠妃降为惠嫔,禁足钟粹宫;蒋氏一党的官员或杀或降,泰王李承坤被免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一职,禁足泰王府。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只五日,蒋氏便倒了一大片。奚昀躺在摇椅里听齐鸿之说这些事情。 “谁出的手。”他轻声问道。 “顾相,柳太傅联合御史台。” “不错不错。” 奚昀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做事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余地都不给,旻王殿下果然是下了死手。 “过几日我要启程去岭西了。”齐鸿之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 奚昀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震惊与难言:“你也要离开京都了吗?” “离开几个月,会回来的。”齐鸿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需要一个立身的功勋。” “这么快啊。” 之前就有传言,明仁帝想让旻王去坐镇岭西,把改革的事务尽快安排妥当好举国推行。 “对。” 奚昀的目光落在齐鸿之腰间悬挂的玉佩上,表面的饕餮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他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问道:“那楼小……那你夫郎知晓这事了吗?” 齐鸿之沉默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我今晚会和他说的。” 奚昀不再多言,只是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暮色中的石榴花在风中摇曳,红得刺眼。 第365章 朱雀门外官兵开道,如火榴花在沛雨中瑟瑟发抖。奚昀拢着长衫站在柳树下,看着官道上蜿蜒如黑蛇的车队。云雾执伞立在他身侧,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缠着一段串金红绳。 “路上当心,我等你回来。”楼羽眠突然扯住齐鸿之的缰绳,指尖因用力泛起青白。 他并非胡搅蛮缠,不通情理之人,齐鸿之这段时日心事重重,一直瞒到前几日才告诉楼羽眠他的决定。 “我与你同去。”楼羽眠听后心急如焚,话语脱口而出,眼神中满是恳切与急切。 岭西之地,事务繁杂,若能妥善处理,那无疑是大功一件。楼司业知其利害,倒是赞同齐鸿之去闯荡一番。 岭西郡是齐鸿之的抱负所在,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去试。楼羽眠无法阻拦爱人奔赴那穷苦之地,也不能成为他仕途的阻碍。思及此,他便咬着牙提出一同前往,想着如此便可不被分离的命运左右。 “岭西干燥,环境险恶,你留在京都更安全。” “我不怕苦的。”楼羽眠抱紧了他。 齐鸿之摸了摸他滑嫩嫩的脸蛋,叹了口气:“可我不愿你吃这苦。” 我去吃这一遭苦,以青云为阶,从此仕途坦荡,我的眠眠一辈子锦衣玉食,受人羡艳。我要你永葆赤子天真,如葵藿倾阳,纵使沧海横流,仍能于朱阁绮户间,眉眼弯作新月,唤一声“哥哥”如清泉漱玉般澄澈。 这便是要分离。楼羽眠眼眶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尾簌簌而坠,划过脸颊,滴落在被面上。 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却也明白,真正的爱,是尊重。他始终尊重齐鸿之的决定,哪怕这决定意味着长久的分离,意味着无尽的思念。 千重云岫压断肝肠,万叠烟波哽住咽喉,终化作唇畔破碎的月华。 “嗯。”雨丝斜斜划过油纸伞面,齐鸿之的手掌传来干燥的暖意,“等我回来。” 奚昀揣着袖子与云雾站在一起,琉璃色的眸子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亮。见齐鸿之望过来,他笑着举起鎏金酒壶晃了晃,壶身垂着的红穗子扫过腰间青玉牌:“等你回来喝新酿的青梅酒。” 楼羽眠慌忙躲回青萄撑着的素白油纸伞下。伞面上手绘的烟云被雨水晕染开来,模糊了他泛红的眼尾。小丫鬟急得直跺脚:“公子仔细着凉!” 檐角铜铃忽然叮当作响,他转头看向街口,几滴水珠顺着鸦青色发梢滑落。 有人踩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走近,玉色官服下摆已沾满泥点。他的目光追着缓缓移动的马车,金丝楠木车辕上雕着皇家特有的蟠龙纹,垂落的锦帘后隐约可见旻王把玩玉佩的修长手指。 “顾兄。”奚昀突然凑近,带着淡淡药香的衣袖扫过对方肩头,他瞥见顾岚亭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顾岚亭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脖颈,宽大的衣袖垂下,露出手腕上缠绕的青玉珠串,十八颗玉珠在雨幕中泛着幽光,每颗都雕着细小的莲花纹。 马蹄踏水,侍女打起车帘的瞬间,奚昀瞧见旻王执杯的手腕上垂着串一模一样的青玉珠。那位清艳姝绝的旻王爷今日穿了身月白锦袍,玉珠随着他斟茶的动作轻轻摇晃,连莲花瓣的纹路都与顾岚亭手上那串分毫不差。 奚昀突然笑出声,下意识伸手握住的云雾的左手。两人腕间红绳交叠,在雨幕中晃出缠绵的弧度,衬着顾岚亭腕间的青玉冷光,竟显出几分说不清的暧昧与孤零。 “看来这同款物件,不同人戴着倒是各有意趣。” 他打着弯的试探顾岚亭口风,结果顾岚亭淡着语气,一点消息没透露出来。 某位修撰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瞒的可真牢靠。 . 奚昀休好病假便回了工作岗位,齐鸿之离开京都后变得无聊了很多,因为顾岚亭他不爱讲话。 奚昀的一颗八卦心蠢蠢欲动,结果被顾编修一开口瞬间浇灭。顾兄是个正经人,只有在和他谈论公务时话才会多一些。李承胤带着齐鸿之离开京都前,把一些剩下的事务全部交到顾岚亭手里,让他去处理。 蒋氏落马,奚昀神清气爽,加上大病初愈,翰林院暂时没有重担压到他肩膀上,也就偶尔去六部跑跑,最近去礼部比较多,严顺瞧见他,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饱暖思淫欲。 夜深更漏声碎,月影漫过茜纱窗棂。奚昀望着怀中人单薄寝衣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喉结轻滚,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细绸衣带。 云雾在朦胧睡意中轻颤,恍若被炎日融活后的溪水漫过腰际,细碎水珠沿着玲珑曲线蜿蜒而下。青丝散作流云,有几缕黏在汗湿的锁骨,倒像是新雪里绽开的墨梅。 他红润着一张脸,睁开眼睛,见奚昀拱在他脖颈里叼着他的皮肉啃咬吮吸。 “热……”他伸出一双藕臂,有气无力地推了推奚昀。 说来也奇,大夫叮嘱他们头尾三个月不宜行房,奚昀谨慎地很,几个月了都不肯碰,生怕自己没守住力气伤害到他。 云雾倒是有需求,但后来各种事情闹的他也没了心思,如今睡的好好的,这烦人的相公开始缠着他索取。 “那脱了。”奚昀嗓音暗哑,指尖却顺着松垮衣襟滑入温香软玉。 檀木床柱悬着的合欢香囊忽然坠落,惊起满室暗香浮动。云雾恍惚听见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咚,那声响却渐次化作耳畔滚烫的喘息。奚昀的唇游走过羊脂玉般的肌肤,绯红的榴花处反复流连,如同虔诚信徒亲吻圣痕。 窗外芭蕉叶承着露水沉沉低垂,纱幔间漏出断续的呜咽:“够...够了…...” 尾音猝然化作倒抽的凉气,潮湿的呜咽被吞进唇齿交缠的深潭。菱花镜里映着交叠的身影,恍若书画上纠缠的连理枝,烛芯爆开的火星溅落在青砖地。 床榻四周突然响起细密的裂帛声。云雾迟了半刻才惊觉,原是几月前新换的细纱帐,竟被他们纠缠的发丝生生绞出了丝缕。 第二日,奚昀哄着云雾吃饭,一个劲儿赔罪,昨晚将人弄疼了,伺候得不舒坦。 “我也是情难自抑,几个月没亲昵……” 云雾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奚昀立马改口:“下回你自己把握,好不好。” “吃你的饭,赶紧去上值。”云雾往他的白粥里丢了块酱菜,赶他走。 “是是是,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第366章 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时,云雾正对着菱花镜犯愁。这几夜折腾得厉害,眼下竟浮着淡淡青影。刚取了些脂膏在手上抹开涂匀,腰肢忽然被身后人环住,温热鼻息扑在耳后:“闻着真香,可是梨花?” “就知道做轻浮事。”云雾反手将脂膏盒掷在台面上,铜盘叮咚作响,“昨夜是谁又食言?” 奚昀笑着摘了他发间玉簪,乌发如瀑散落肩头:“最后一次是子时说的,后来卯时那次不算。”见人真要恼,忙将食盒捧到跟前,“东街新开的酥酪铺,加了杏蜜。” 酸甜香漫开,云雾绷不住笑出声。这人总这般,闹过了头就变着法哄人。 窗下芭蕉叶还沾着夜露,外头突然传来小意的通报:“顾大人差人送文书来了。” 奚昀咬着荷花酥探头,见顾岚亭的贴身侍卫捧着檀木匣立在廊下。打开是本《南诏风物志》,书页间夹着张洒金笺——“听闻尊夫郎畏热,附冰蚕丝帕十条”。 “顾兄费心了。”奚昀抖开丝帕,凉意沁人。云雾却盯着书册边缘的茶渍笑了笑:“这墨迹怎么瞧着像是旻王殿下的。” 奚昀自从看出了顾岚亭和李承胤之间的小九九后,心中除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偶尔和当事人之一八卦八卦,也就在被窝里和夫郎聊天时提上两嘴。结果云雾告诉他,他早就看出端倪了,奚昀沉默地闭上眼睛,敢情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什么都没看出来。 问云雾猜到了他们隐秘的关系为什么不和他第一时间分享,云雾盯着他看了半晌,十分不解地摸了摸相公的脑袋,说道:“不是挺聪明的嘛,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挺聪明的奚昀,叹了口气。 奚昀放下那本《南诏风物志》指尖勾着对方红绳晃了晃,“赶明儿我也给你串个玉珠手链,刻对玉佩,要并蒂莲纹的…...” “谁要同你并蒂啊。”云雾红着脸觑了眼还在一旁立着的下人,将人推出门,却听外头传来熟悉的笑声。 青萄提着食盒蹦进来:“我们家公子在厨房研究荷叶鸡呢,灶台都快烧穿了!惠儿姑娘哭丧着脸,叫雾哥儿您去看看呢!” 穿过月洞门,果然瞧见楼羽眠灰头土脸地蹲在灶前。锦缎衣袖燎出个窟窿,手里还执着菜谱,见人来故作镇定地扇动了两下,道:“我、我想着鸿之哥哥还挺爱吃...…” 青萄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奚昀顺手从蒸笼里摸出个焦黑团子:“鸿之若收到此物,怕是要以为京中闹了旱魃。” “哎呀,雾哥儿,你瞧奚大人!他的嘴巴实在太毒了!”楼羽眠灰着一张脸朝云雾跑过去。云雾倚着朱漆廊柱轻笑,忽觉小腹微暖——许是晨光太好,连风里都带着甜味。 糕糕睡醒之后由汪嬷嬷抱出来喂食。府里请两个嬷嬷确实是正确的选择,奚曜和许青月两个生意狂对赚钱一事精力旺盛,见孩子有人带,省心啊,便了无牵挂地放心忙自己生意去了。 奚昀闲的时候也经常将小侄子带在身边教他认字说话,多亏了他,奚颂宜今年两岁讲话已经讲的很顺溜了。 他认得楼羽眠,这个漂亮的小嬷经常来他们家串门,找云雾小嬷一起玩,糕糕被奚昀领走去念书,他小大人般端正地坐在桌前,开口问奚昀,弟弟什么时候出来。 奚昀失笑,拿起面前纸张写下一句诗,“粳稻香中风渐劲,雁鸿声里夜初均。” “我知道,这讲的是稻子熟了!” “对,万亩良田,稻谷丰盈,弟弟也会在丰收的时节出生,到时候小叔带你去看农民伯伯收割庄稼,好不好?” 糕糕亮着眼睛点头如捣蒜,爹爹阿爹还有小叔小嬷经常跟他说,他们的故乡有泥土的芬芳和稻谷的清香,是一处很美的地方。 “那我可以帮农民伯伯一起收割吗,小叔?” “好孩子,当然可以啦。” . 散值时路过西市,奚昀去自家酒楼转了两圈,见生意还不错,便又绕到金玉阁。掌柜神秘兮兮地捧出个锦盒:“按您吩咐,并蒂莲蕊里嵌了红豆。” “好手艺。”奚昀爽快付了钱,拐进糖铺,给云雾称了二两酥糖。暮色渐浓时,皇城方向传来钟声,惊起满街归鸟。 晚膳时分,云雾发现玉佩穗子上缀着粒相思豆。烛火下红豆莹润如血,映得他耳尖发烫。 奚昀趁机凑过来讨赏想偷个香,却被喂了满嘴苦瓜,云雾狡黠地笑了起来:“降降火,特意为你留的。” 夜风拂动帐幔,奚昀握着团扇给云雾打凉。忽听他含糊呢喃:“该起个什么名儿呢...…”话未说完已沉入梦乡。 他低头轻吻夫郎的发顶,腕间红绳交叠,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七日后,楼羽眠终于在云雾和惠儿的帮助与指导下做出了尚能入口的荷花酥,装食盒时他偷偷塞进张信笺。奚昀帮着查验火漆,发现封口处印着“岭西郡守府”的花押。 他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塞回去。 秋千架上,云雾和奚昀坐在一起晃荡,奚昀突然往他手心塞了把钥匙:“东街盘了间铺子,给你开个点心铺可好?” 秋千架上缠着新开的凌霄花,云雾捏着黄铜钥匙戳奚昀手心:“怎的突然想起开点心铺?”话音未落,腰间玉佩的红豆穗子扫过对方手背,倒像是故意撩拨。 “省的楼小公子总是跑我们家来炸我们厨房,我比他还盼着鸿之能早点回来,赶紧把他领走。”奚昀叼着狗尾巴草坏笑,指尖绕着云雾的束发丝绦打转,“再说,总要给孩儿攒些聘礼…...”话没说完就被梅子堵了嘴,云雾耳尖红得要滴血:“考虑早了。” “你哪来的钱,又瞒着我了。” 奚昀:“……”他跳下秋千,先溜为敬。 楼羽眠回娘家住了几日,收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夫君的回信。 信笺上沾着岭西的黄沙,齐鸿之的字迹依旧遒劲。只说公务繁忙,却附了张古怪画片——歪歪扭扭的两个小人手拉着手,坐在一起看日出日落,其中一个眉心用朱砂画了朵五瓣花。楼羽眠又哭又笑地将画贴在心口,转头小心翼翼塞进了贴身的香囊里放着。 这日子过的,倒也舒坦,奚昀趴在书桌上想,李承胤离京时说的“小心镇南王世子”他放在心上,但这么久李少凡没动作,盯梢的人难免放松警惕。 奚昀和顾岚亭下着棋,一边猜测对方是何意。 “这几天过的实在舒坦,倒叫我有些不安心呐。” 第367章 奚昀的不安是对的。 艳阳斜照在淳王的马球场上,蒸腾起细碎的金色浮尘。周瑛瑕执缰绳的手背沾着草屑,正笑着同淳王殿下寒暄,奚昀却觉得后颈汗毛倒竖。镇南王世子李少凡的马鞭正轻轻点在场边金漆雕花的木栏上,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嗒嗒”声。 八匹良驹在场中交错时,奚昀嗅到了铁锈味。不是错觉,李少凡的乌木球杆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方才被他截球,两杆交错重重一击,奚昀右臂震得发麻,虎口渗出的血珠沁进缠手的素纱,晕开点点红梅。 “奚修撰要当心呐!”李少凡勒马回旋,玄色织金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眼底燃着炽烈的光,像南诏丛林里追逐猎物的豹,优雅又残忍。 奚昀龇牙咧嘴地下场,卷起袖子拿浸过凉水的布帕捂了捂,心想,赶明儿保证酸痛的抬不起来。 世子爷不知疲倦,还在场中奔驰,玉冠不知何时散了,鸦青长发混着汗珠黏在颈侧,球杆每次挥动都带起尖锐的破空声,把一众击鞠高手打得落花流水。奚昀心里涌现出一股一言难尽的情绪。 险恶又守礼的人,非常棘手的存在,是良将而绝非忠将。 弱小的奚修撰默默的想,也不知道镇南王世子和旻王殿下比起来哪个心更黑,更狠。 李少凡他不了解,但就从目前蒋家倒台一系列事情他将自己摘除的一干二净,绝对不是个善茬。但李承胤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表面看起来是个仁义淳爱之君,背地里用心良苦,对自己比谁都狠。 生在帝王家,从来没有纯粹的白花。尤其旻王爷啊,简直就是食人花,战场敢上,流民敢压,连自己王府都说烧就烧,刺自己一刀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最烈的火才能炼出最利的刀。 奚昀目光追逐着李少凡跑马的身影,不由想到了他背后的陈漓恩。 或者说,尘先生。 奚昀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没有把陈漓恩和云雾是的关系全盘托出,因为他不敢保证陈漓恩的立场,他怕会殃及云雾。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处境中,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 光晕着驿道旁的老槐树,李少凡甩着浸透汗水的马尾闯进驿站时,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碎玉般的清响。 “奚昀是个妙人。”青年带着暑气的嗓音撞碎满室寂静,正执笔写文章的陈漓恩手背青筋暴起,狼毫在纸页上洇开大团墨迹。 自那场隐秘的交易败露,两人之间便横亘着永夜般的沉默。 李少凡暗地里和顺国公府扯上关系,等陈漓恩发觉,一切都已经太晚,他甚至曾经还出面促成过双方的交易。 竹帘外晃动的刀影比裹挟热意的夏风更恼人,侍卫们玄甲折射的日光斑驳投在青砖地上,像无数游走的金鳞。 驿站里全是李少凡的人,贪狼军假扮的普通侍卫,他们对他尊敬有加,明面上是他照看镇南王世子,可实际上他没有半步自由。 蒋氏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他甚至没有办法去阻拦,也已经没有了力气去搭理这个越长大越狂妄的孩子。 “朝廷那点粮草可喂不饱贪狼军,本世子只好给顺国公送场富贵,扶泰王上位。” “世子当知养虎为患。”那日陈漓恩摔了茶盏,碎瓷迸溅划破李少凡的颧骨。 年轻的镇南王世子却笑着抹去血珠,任由猩红在指尖凝成琥珀:“先生教过的,猛虎要养到能咬断皇帝喉咙才有趣。” 他想干什么,陈漓恩心里比谁都清楚,泰王是平庸之辈,落到李少凡手里绝翻不过五指山,就算最后扶他荣登大宝,他不信李少凡会善罢甘休。 天气闷热,陈漓恩却觉得寒意刺骨。 “泰王不过是个提线傀儡。”李少凡抽出嵌满波斯宝石的弯刀。刀身映着少年野心勃勃的眼瞳,如同淬了毒的弯月。 刀锋擦过鎏金烛台,削落半截凝脂,“待他坐上龙椅那日...…”寒光闪过,烛火应声而灭,唯有窗外暗光映出李少凡森然笑意:“便是新帝暴毙的好时辰。” 眼下蒋氏一族受到重创,但明仁帝到底没有下死手,仍有翻身的余地,他们的交易仍然成立,顺国公蒋萍逢没有供出背后的李少凡,他价值可观,人皆贪之。 残茶在青瓷盏中泛起涟漪,陈漓恩望着面前的书卷,忽然想起十年前教李少凡读《韩非子》的情形。彼时少年捧着竹简追问“恃交援而简近邻”,如今这经文倒成了扎向王朝命脉的毒刺。 . “奚兄这伤可得仔细养着。”周瑛瑕不知何时踱到身侧,啧啧感叹,“世子爷的击鞠术,是拿巫蛮将领的头颅练出来的。” 奚昀:“……” 他后颈霎时沁出冷汗,黏着衣领的碎发随着战栗轻晃。 赶紧起身告辞。 翌日酸痛如约而至。奚昀执笔的手悬在书卷上方轻颤,他皱着眉头给自己捏了捏手臂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一捏就酸爽。 “怎么搞的,跟马球拼命呢?”未等奚昀应答,温软身躯已贴着他坐下。软手将他酸痛的臂膀揽入怀中,轻透衣物下起伏的胸脯随呼吸轻颤,碾着奚昀绷紧的肌肉缓缓推揉。 奚昀被软绵绵的伺候的魂飘千里之外,喉结急促滚动着,目光聚到一处,忽然“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呢喃:“那个…是不是丰润了些?” 云雾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看奚昀面色飞红,垂眸瞥见自己衣襟散乱,这才反应过来,一把甩开将怀中手臂丢开,羞恼道:“色胚。” 奚昀捂着自己手臂夸张的呻吟,然后趁着云雾不注意搂了上去,嘴中哀求:“好夫郎,给我揉揉……” …… 奚昀舔了舔嘴唇,抱着面色酡红的夫郎,动作娴熟地给他新换了件里衣。 云雾气地挠了他几下,“你不是手痛。” “这不是雾雾给治好了。”奚昀黠促暧昧的笑了笑,在夫郎光洁的下巴上亲了一口。 第368章 入了大暑,云雾的身子更加重了,躺在摇椅里摇着扇子纳凉,蝉鸣声透过竹帘漫进来,细长的手指按着浮肿的小腿,轻轻揉捏。 奚昀从宫里下值,携着个鹤发老者跨过府里垂花门。 太医三指搭在云雾腕上,开出几副药给他精心调理温养。 “太医院的副院判?”云雾望着老医者携小徒弟离去的背影,面上浮起惊色,“你怎么请动的呀?” 无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奚修撰,又被借调去皇帝身边当起居郎了。 原任起居郎家中老母离世,他丁忧回乡,临走前碰上来给皇帝讲经的奚昀。 他回头一琢磨,都是从六品的官职,奚修撰又在皇帝面前得宠,就算他这段时间的起居注写的不堪入目也无妨,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于是他立刻向明仁帝推荐了让奚昀来暂代他一段时日。 晨昏随驾这等差事落到奚昀肩膀上,他被迫接受了借调,低头叹了口气。 当起居郎写起居注,这就意味着他每天都得起得比鸡早,赶着去宫里当差。 幸好如今是炎炎夏日,起床较为容易。 起居郎的日常就是跟着皇帝走,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好在明仁帝是个不喜欢走动的,花样也少的皇帝,能窝在养心殿看奏折看一上午,偶尔去找皇后或者淑妃喝个下午茶,然后回到养心殿继续批阅奏折,看看书,期间也会有朝臣求见。 朝臣们看到拿着一本书和一支笔站在明仁帝旁侧面无表情记录的奚昀,全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嚯,天子近臣呐。 起居注满满当当记了三页,奚昀手中笔写得飞快。 明仁帝偏是个爱考较的,批折子到日昳时分,忽将朱笔一放,缓缓开口了:“奚卿,你看这百姓称赞的’劫墨侠’一案,该当如何?” 奚昀执笔的手腕一颤,墨迹在“申时三刻”的“刻”字上划出去一道。 天知道昨日才被问过边关互市税银。 偏偏皇帝就爱看他这副强作镇定的模样,比那些个老成持重,面皮松垮的老臣子有趣的多。 奚昀懂得审时度势,跟了明仁帝几天,仗着自己现阶段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这日趁着呈起居注,奚昀顺势提起家里人身怀六甲之事,御案后传来爽朗的笑:“准了,明日考你《水经注》不可推脱。” “……是。” 暮色四合时分,碗盏里飘着荷叶粥的清香。云雾执箸拨弄着碗里的醋溜藕片,有些心不在焉。 “陈太医说......”他忽然开口,腰带上悬着前些日子奚昀送的玉佩,穗子随着他偏身的动作轻晃,“许我适当走动走动。” 奚昀正夹着醋溜藕片的手顿了顿,他没听出夫郎的言外之意,点了点头,“是该多活动筋骨,”他咽下藕片时喉结微动,“明日让夏嬷嬷扶着你在廊下转转?前日新移栽的木芙蓉开得正好。” “哎呀,廊下不过方寸之地,家里当然随便我走。”云雾搁下碗筷,轻轻打了他一下,他抬眸望着院外渐暗的天色,热腾的晚风里似乎能闻到芙蓉花香。 “沈师后日要在云水阁办义鬻,说是要筹款赈济今夏可能的水患。”烛影在他鬓边摇曳,映得眼底浮起星光,“绣学里的孩子,前些日子刚绣了幅《春夏游山图》,正好可以拿去售卖。” 奚昀这才恍然,几月前去绣学接云雾回家时瞥见的场景。十五六个小姑娘、小哥儿围坐在檀木绣架前,银针金线穿梭如蝶,锦缎上逐渐浮现出层峦叠嶂的轮廓。 第369章 他笑着将剔了刺的鲈鱼片夹进云雾碗中:“那是好事啊,我陪你去?”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碗盏轻碰的脆响。奚曜与许青月对视一眼,后者开口询问:“沈师这义鬻可收旁物?上月得的那对鎏金雕花银熏球......好像没什么用。” 京都百姓追求各种潮流与时尚物件,许青月赶时髦也买了对银铃熏球,结果嫌这小物件碍事,没佩戴两次便闲置了。 “这回专作绣品专场。”云雾摇了摇头:“不过沈师常在春秋两季办杂项义鬻,上元节那次连宫里赏的翡翠白菜都有人捐了。” 奚昀忍不住一噎,从古至今的慈善会果然都一个样子。 不过这宫里的赏物能二次转手?那这捐赠的人后台还真硬。 . 暮色浸染云水阁的飞檐,四十六个八角琉璃灯次第亮起,将三层茶楼照得如同白昼。楼下传来车马粼粼声,已有不少贵眷的香车停在朱漆大门前。 “云师,沈师说前厅的紫檀卷草纹展架都备好了。”梳双丫髻的小绣娘捧着铜熨斗进来,发间还沾着几簇不易察觉的绒线,“要现在把绣屏移过去么?” “嗯,这幅《春夏游山图》要摆在正厅中央。”云雾扶着酸痛的腰肢,看绣学里几个半大少年小心翼翼抬着丈余长的绣屏。 半年前,这群十五六岁的哥儿们举着竹绷子争论不休,说山腰该用黛青还是石绿,最后是云雾握着他们的手,在素绢上晕染出雨过天青的色泽。 锦缎上春山叠翠处藏着三十六种深浅碧色丝线,夏水潋滟间又见七十二道银蓝波纹。最妙是山间垂落的瀑布,日光稍移便泛出粼粼波光——这是沈芍独创的“丝缕映色”针法。 奚昀伸手抚过绣面,指腹触到暗纹处微凸的绣线:“这些云纹里藏着什么?” “奚大人好眼力。”绣学里最年长的学生胡香凝笑道,“这是沈师教我们的苏绣暗针。若用烛火映照,云间会显出‘风调雨顺’四个小篆。”说着取来烛台斜照,果然见金线在光影中勾勒出祈福字样。 “相公你看这处。”云雾忽然转头,手指拂过屏风一角。 绣面右下角藏着精巧的暗纹,连绵细雨化作银线,正将山脚下零落的屋舍细细缝补,“孩子们说,既是赈灾的绣品,总要留些念想。” 奚昀感慨着绣娘绣师们的巧夺天工,被惊艳地说不上话。 此刻云水阁前庭已是人声鼎沸。八扇紫檀屏风后,十二位小绣娘正在现场刺绣。银针穿梭如蝶,转眼间素绢上便绽开朵朵牡丹。几位夫人凑近细看,惊叹声此起彼伏:“这牡丹花瓣竟用了七重晕色!” 二楼雅阁里,当朝太尉的幼哥儿温妥砚轻叩茶盏:“听闻今日压轴的是幅机关绣品?” 他身侧侍女忙道:“说是触碰绣面会有清泉声,奴婢瞧着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戌时一刻,铜锣三响,义鬻正式开始。第一幅《烟雨七楼图》刚展出,竞价声便此起彼伏。温妥砚漫不经心地将茶盖一合,侍女便出示道:“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兵部侍郎夫人不甘示弱。两位贵人隔着珠帘对视,空气里霎时弥漫着硝烟味。 最终温妥砚以三百两拍下绣品,他低头笑了笑。 待《春夏游山图》登场,满堂骤然寂静。沈师亲自执起玉尺,轻轻划过山间溪流。霎时清越水声自绣架底座的机关传出,惊得几位老夫人险些打翻茶盏。更妙的是随着玉尺移动,绣面上的船帆竟缓缓转向,仿佛真被风吹动。 “五百两。”西北角忽然传来清冷女声。众人望去,见一华服妇人头戴垂纱帷帽,身侧侍女捧着雕花木匣。有眼尖的认出那侍女腰间悬着的金错刀,低声惊呼:“错刀铭文...…莫不是尚宫局的规制?” 席间细碎的议论声忽被一声轻呼打断。穿绛红妆花缎的夫人举着西洋叆叇,看着绣面山腰处:“这青石拱券的形制,可是当年城南被洪水冲垮的青云桥?瞧桥头那株百年银杏,老枝分叉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夫人慧眼。”离得近的云雾笑着点了点头,“这些藏在山水间的玄机,都是绣学里那些丫头小哥儿们的主意,将十二处亟待修缮的关隘都藏在这画中。” 竞价声瞬间此起彼伏。当红衣侍女将红木价牌举到八百两时,屏风后忽然转出个戴金丝绣抹额的贵妇。头戴垂纱帷帽的妇人和红衣侍女立刻为她让开道,站到她身后去。新出场的贵妇人腕间缠着的伽楠香珠拂过木价牌,将它拿了起来:“且慢,这一千两的银票,烦请沈师着人送去户部捐监处。” “上月陛下在太和殿垂询江淮防汛,我们英国公府理当为君分忧。” 奚昀和云雾一同看过去,奚昀不认得,云雾轻轻在他耳边道:“这是英国公夫人,是皇后娘娘的长姐。” 二楼雅间的温妥砚瞧清是谁出的手,便歇了想要争一争的心思。 “一千二百两!”西北角突然站起个身着天青杭绸直裰的哥儿,发间金雀簪振翅欲飞,“扬州商会愿再添二百两,专作祥源渡口修缮之资。”他身后小厮捧着鎏金算盘上前,珠玉相碰声里混着几句吴侬软语。 英国公夫人轻转香珠,腕间赤金镯碰出清越声响:“小郎君可听过《禹贡》有云''浮于淮泗,达于菏''?”先前竞价的红衣侍女已捧着錾花银盒上前。 “国公府再添三百两,只求云师在屏风角添绣《禹贡》开篇——自然,要顺着江流走势来绣。” 满庭目光霎时聚向云雾的坐处。 云雾受着英国公夫人善意的目光,对着贵妇人行了个端正的礼。英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云雾的身子不便,微诧的目光在他腰间挂着的别惊锁上顿了顿。 云雾说“无妨”,拒绝了奚昀的搀扶,自己撑着腰走上前去,指尖在金丝堆里挑拣半晌,忽拈起一绺掺着月华纱的捻金线。 奚昀唤来胡香凝,让小徒弟搬了把软椅好叫云雾坐着舒服些。 银针起落时,他袖口露出的串金红绳随着动作轻晃,映得“禹敷土”三字宛若新雨润泽的春泥。待绣到“随山刊木”,针脚忽转凌厉,金线劈作三十六股细丝,恰似斧凿开山的痕迹。最妙的当属“奠高山大川”末笔,金线顺着绣面云纹游走,与天际银线浑然相融,恍若神女掷下的幻彩飘带。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英国公夫人抚掌而笑时,沈师已将玉尺移向新绣的文句。 机关转动间,金线文字竟随云气流动明灭,恍惚间似见大禹执耒,踏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