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
1. 标梅已过
春日多水,栖霞城里已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瓦檐石路全都被雨水浸染成了湿漉漉的深色,街道上摆摊的小贩也少了很多,只有映霞湖上漂着的几艘画舫,于清寂之中隐约传来些丝竹声,方显得这片烟雨湖色间还有几分热闹可循。
宁婉清乘坐的马车自横跨湖面的七洞桥上驶过,她望着窗外,秀眉轻蹙,良久,淡淡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虽然轻渺地像是错觉,但坐在她身畔的近身护卫兼侍女纯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小姐,”纯光立刻关心道,“您怎么了?”
宁婉清放下帘子,语气微沉地说道:“我离城之前已告诉过二叔要把映霞湖这边的花棚凉亭修缮一下,但今日已是花朝节,你看外面,又和往日里的下雨天有什么分别?”
纯光掀起帘角往外远目往了一阵,果然看见外头行人寥寥,就连花朝节原本最应该热闹的地方——映霞湖这一带,也是少有人走动,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有人刚进了凉亭,只抬头往顶上看了一眼便又打着伞走了出来,随后即径直离去。
好好的一年一度男男女女们借着踏青游玩来寻找有缘人的好日子,就这么被天气和亭子给耽误了,纯光也不由摇了摇头。
“二老爷怕是舍不得银子,”她不禁替自家小姐生起气来,“反正他自己有妻有子,哪里管得其他不相干的人下雨天要怎么过花朝节。”
宁婉清眉头蹙得更深,沉默了须臾,她隔着门帘扬声吩咐道:“先别回府了,直接去闻花城。”
驾车的人应了一声,旋即调转了方向,直奔城门而去。
闻花城与栖霞城多年比邻而居,中间仅隔着一个由双方共治的小县城,名叫“共城”,穿过共城后再经过一片河滩树林,就可以看见不远处在阳光下隐约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闻花。
纯光虽然这些年拢共也没来过几回这边,但闻花城这种一看就不缺钱的模样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她明白自家小姐做一件花银子的事有多受人掣肘之后。
说来也怪,栖霞城那边还在下着雨,可这头的闻花城却是阳光普照,春日一片灿烂。
城门前的九重葛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煞是艳丽。
因正值花朝时节,城中熙熙攘攘,马车也不得不放缓了进度,随着人流慢慢走过了一条又一条长街,最后才在城东一座挂着“崔府”匾额的宅邸前停了下来。
宁婉清刚走下车,抬眸便恰巧看见崔府门前有个人正要离开,即出声唤道:“崔公子。”
崔振丰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回头,只见一个长身玉立,模样俊秀明艳的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疑惑闻花城里几时又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但下一刻,当他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就知道这位并非什么新来的公子哥,而是大名鼎鼎的栖霞城少城主——宁婉清,宁大小姐。
要说起宁婉清,整个丰州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是女子之身,但却惯做男装打扮,且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并不在意他人眼光。她十四岁就正式得了少城主的位子,是宁家的半个家主,也是武林城六公子之中唯一一个女公子,论本事自然是寻常女子所不及,只不过也正因如此,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如今标梅已过,听说就连宁城主也坐不住了,正私下张罗着要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寻个如意郎君。
只是谁家敢娶这么个厉害媳妇儿?怕不是得像供个活祖宗,没准儿还得把家底给赔上。
崔家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掺和。
于是,崔振丰对交情浅薄到几乎可忽略不计,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宁婉清不禁油然而生起了一丝防备。
但他毕竟出身于八面玲珑的商贾之家,很快便调整出了个迎客的笑容,开口道:“宁少主?这是哪里来的风,竟把您这位贵客给吹来了。”
宁婉清的目光自崔振丰这身装束上一扫而过,又飞快看了眼停在旁边的靛蓝色平顶香木马车,随后复又看向他,和缓道:“是我冒昧打扰。你要出门,那我便长话短说吧,我有个翻修的小活计,不知你可愿意让手下的人接了?”
崔振丰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是来找自己谈生意的,而且还是为了个翻修的小活计?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要翻修什么?竟要您亲自来闻花城找人接手。”
“映霞湖畔的花棚凉亭。”宁婉清道,“我知道你们有丰州最好的木材和琉璃瓦,尽管用就是,银子不会少你。”
崔振丰意外之余不由笑了:“这活计可不算小,既然是宁少主开口,那自然是最低价,我回头便让人拟个单子送去府上请您过目。”原本这只是个交给底下人去办的小事,但崔振丰却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决定亲自过问。
谁知宁婉清却拒绝了他的提议:“一切照旧用市价即可。另外,收账的时候我希望是你亲自上门。”
崔振丰才刚放下的戒备心顿时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立刻下意识就要找借口推辞,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宁婉清淡淡瞥了自己一眼。
“你我隔着城池,又是初次合作,还是都在场算个清楚为好。”她又道,“想来崔公子也知道,宁家掌管账上的是我二叔,他可是习惯了事必躬亲。”
崔振丰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复笑道:“是,那在下就听凭宁少主安排。”
话音刚落,又有一辆墨绿色平顶马车驶来停在了门前。
宁婉清侧眸随意看了一眼,便回过来对崔振丰微微颔首示礼,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崔振丰正目送她离开,从那墨绿色马车里就探出来一张俊脸冲着他道:“你别忘了把那盏走香灯带着,待会给令秋瞧瞧。”
刚走了没几步的宁婉清背影倏然一顿。
崔振丰颇有些无奈地道:“我带别的不成么?”
“不成,”那人呵呵地笑,“我怕他看不上,那就不好玩儿啦。”
崔振丰啐了他一口:“他的玩意儿我还看不上呢,要是我这灯被他给赢走了,你们可得赔。”
宁婉清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后,回过头看向了说话的人:“花二公子……他回来了?”
崔振丰这才察觉她还没走,便笑着答道:“是啊,昨天刚回来的,我们正打算去给他接风洗尘。”又问她,“宁少主要不一起去?”
宁婉清自然听得出来这只是客气话,何况她也不是不知道这几个浪荡公子的脾性,说是接风洗尘,谁知道会洗到哪个温柔乡去?
她心里头渐渐氤氲出一团浊气,压的心口不大舒服。
不等崔振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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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问,她已摇了摇头,姿态端庄地微微一笑:“不了,我还要去拜访花世伯,两位请自便。”
言罢,再无停留,径自乘车而去。
***
宁家和花家是世交,但关系却说不上远也说不上近,在公事上两家多年来倒是合作得很和睦,彼此有商有量,两位现任城主也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在利益分配上也一直没有过矛盾。
但论私交,两家却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宁家祖上是读书人,原本也是耕读之家,若不是人才凋零,习文这条路走得险些连家门也保不住了,只怕宁婉清这一房的祖上也没有机会以武兴家,但即便是如此,宁家人到底也都是书香出身,骨子里都有着士人之风。
而花家却不同,他们的祖上本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后来天池十八部发生混战最后只剩下了十六部,传闻中花家先人在那场混战里捞了笔不小的油水,之后就举家从天池关迁到了闻花城,虽然根基浅薄,但却硬是凭着两代家主的打拼和积累,成功跻身为闻花城四大富贾之一。
可以说花家早些年一直在忙于发展家业和修习武学以立世。
一直到了现任城主花仕明当家,才开始有意识地向其他有积淀的世家学习,更有意想和宁家走得更近些。自宁婉清有记忆以来,两家几乎每年都会互相走动,但大概命里果然是少了些缘分,始终未能真正亲热得起来。
哪怕花家的当家少主是个很不错的人,哪怕她和他险些有指腹为婚之约。
而这趟来彩云坞,也不过是情面上不得不走的过场,她既然在崔振丰面前露了面,总不可能进城而不到花家拜访。
她便借着刚从外地回来正好遇上花朝节的由头,打算给花仕明送一坛陈年酒。
不过今日倒不凑巧,等她到了彩云坞,才知道原来花仕明一大早就带着他夫人上山游玩去了,少主花宜春和三小姐花飞雪也都不在府里。
宁婉清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今天是花朝节,于是将酒交给了花府的管事,道过谢便转身走了。
回到栖霞城,依然是阴雨绵绵。
她先去了上院见自己的父亲。
宁承琎正在书房里欣赏他新收来的字帖,一见到宁婉清便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婉清回来了?快过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宁婉清早已习惯了这个场景,笑了笑,走过去往他手上的字帖一看,不由微讶:“怀山帖的真迹?”
“是啊!”宁承琎很是高兴,“你二叔帮我找到的。”
得。宁婉清不用问都知道又是一笔大价钱,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油水进了她二叔肚子里就不知道了。
她随意应和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宁承琎却把字帖给收了起来,含笑望了她片刻,说道:“不过我要跟你说的好消息不是这个。”他语气轻快地说,“花家托人来探口风了。”
宁婉清一愣,旋即皱了皱眉:“爹,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只招赘,不外嫁。”
然而宁承琎却笑道:“是招赘啊,我也很意外,花仕明居然要把他家二小子送给我做女婿!”
宁婉清闻言蓦地一顿。
她倏然抬头朝他望去,愣怔了须臾,才听见自己充满了不确信的声音在问道:“……花令秋?”
2. 最佳人选
崔振丰和尚祺赶到渡头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艘扬着“关”字旗帆的画舫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甲板,由候在外头接迎的关家下人引着进了船舱。
里面传来了琵琶乐声,是首江南小曲。
外头的人径自推门而入。
尚祺,就是崔府门前那辆墨绿色马车的主人,也是同为四大富贾的南城尚家的三公子,一进门就冲着正斜身靠坐在窗前的某人喊了声:“花二!”
对方轻抬眼帘,食指抵唇,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听曲。
尚祺便向着他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又和这次做东的关景荣低声打了个招呼,这才与崔振丰随意落了座,立在旁边的美貌侍女立刻斟了酒送上来,幽幽香气扑鼻,捏着酒杯的纤纤玉指上涂着明艳的蔻丹,颇为吸引余光。
一曲毕,不等关景荣发话,尚祺已开口帮他把那乐伎给打发了下去,随后对众人道:“难得花二少终于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了,咱们好好叙叙旧才是正事。”
崔振丰笑道:“两年不见,你倒是风采更甚往日啊。”
关景荣跟上调侃道:“这可不是好事,你们没见刚才那乐伎一双眼睛直往他这边瞟么?那可是我爹刚从江南收来的。”说着,冲花令秋笑骂了一句,“你小子真是越发祸害。”
“物以类聚,祸害也不奇怪。”花令秋垂眸看着跪坐在自己身侧的侍女,笑笑将手中空掉的酒杯递了过去。
侍女含羞带娇地为他续上了酒。
其他三人反应过来他这句话,哈哈大笑。
“说到这个,”崔振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猜今天谁来找我了?”
尚祺坐在一旁但笑不语,花令秋和关景荣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面露疑惑。
“是宁婉清。”崔振丰也不卖关子,知道他们一时半刻想不到那头去,便大大方方地解了惑。
“是她?”关景荣和尚祺很是惊讶。
花令秋也有些意外,不过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崔振丰又多说了一句:“原本我邀她一道来给你接风洗尘的,不过她说要去拜访你父亲。”
花令秋听着笑了:“你倒是真敢说,人家可是宁家嫡小姐,堂堂的少主,让她来给我接风,只怕再过两年我也不用回来了。”
崔振丰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大妥当,他们几个不介意和身为庶子的花令秋来往,一是觉得性情相投;二么,或多或少也有对方是花家人的缘故。
但宁婉清却不同,她和花令秋私下来往不仅没有必要,更完全属于自找麻烦。她在花家应该往来的对象,除了花城主本人,就是花令秋的兄长——同样身为少城主的花宜春。
尚祺打起了圆场:“宁少主与你毕竟也算是少年玩伴……”
“打住。”花令秋抬手示意他赶紧闭嘴,“我跟她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她和我大哥还有小妹比较熟。”
“那你说,她会不会是特意去你家和花少主议亲的?”关景荣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他人默然,静静看着他。
“我说真的,”关景荣道,“今天可是花朝节啊!”
若是平日里当事人这样亲自上场自然是于礼不合,但今天是花朝节,但凡是有心寻觅良缘的,无论男女,都可以主动迈出一步,有些人甚至在花朝节上看对了眼,隔日就托了人去女家提亲的。
花令秋同情地看着他们,提醒道:“今天过节,我大哥要去巡城。”
关景荣恍然,讪讪地自罚了一杯。
崔振丰笑着陪喝了一口酒,又闲聊道:“宁少主身为女子,确实是太过与众不同了些,也不知要怎样的男子才能做得了她的夫婿。”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操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心做什么,反正不会是你我这样的。”
***
“是啊,就是花二公子,花令秋。”
宁承琎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颇有些感叹地说道:“我记得这孩子的相貌倒是非常出众,虽是妾室所出……不过咱们家是招婿,以他花家二少的身份,也算得上是相配了。”
在他的心里,和花家结亲自然是好过和别人,但奈何女儿不愿外嫁,加上花宜春的身子骨到底是弱了些,所以早先原本双方家长都有些意思的那点小九九就被搁置了下来。
但招赘这回事一旦真的开始张罗,宁承琎才发现比寻常的谈婚论嫁麻烦许多。首先,他们要找的是能够帮着宁婉清支应门庭的,不说有多大本事,但绝不能是个不省心甚至是拖后腿的,否则媳妇儿在前面应付外人已是焦头烂额,他还要在背后挖坑,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次,虽说是招婿,按照宁婉清自己的说法她本人只看重品性,但宁承琎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的掌上明珠才貌出众,又是堂堂一城少主,身边的男人带出去自然不能太失礼,所以无论是相貌还是出身,他心里对未来女婿都一直暗暗地有那么点儿要求。
也正是因为宁承琎的“那么点儿要求”,所以他挑来选去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以至于消息都瞒不住,到底是传了些风声出去。
但招赘到底是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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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一般人家的儿郎又怎么会愿意做上门女婿?宁婉清本来就已经是足以让男子自惭形秽的存在,何况她的婚事还要考虑到双方家庭背景,再加上招婿这个前提,选择面自然就更加狭窄。
而可供选择的对象缺点也总是十分明显。
就在宁承琎不得已打算把目光放在丰州之外再去寻找的时候,花家那边竟然主动来探了口风,这简直让他喜出望外。
不过照例,他还是得问问宁婉清的意见。
然而宁婉清本人除了一开始明显不可置信地反问了那么一句之后,就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再也没有言语。
“怎么了?”宁承琎看她反应沉默,和以前态度分明的样子大为不同,不禁有些疑惑,又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在意他那个风流的名声?”
宁婉清和花宜春身在六城少主之列,一个人称“栖霞公子”,一个则是“闻花公子”,这都是敬称。
但身为花家庶出之子的花令秋也有个公子名号,这个名号并非指寻常所称的花二公子,而是与他兄长听似相近,其实含义大为不同的——“惜花公子”。
这就是花名了。
据说丰州就没有什么秦楼楚馆的姑娘是不认识他的,而且他们几个公子哥爱玩儿,论三教九流的地方,只怕花令秋比他那个做少主的哥哥还要熟悉。
这些宁承琎自然也都知道,说起来虽有些不大体统,不过在他看来也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他自己也有好几个小妾,觉得男人风流是常事,何况花令秋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很有分寸——他至今未曾收过一个丫鬟在房里,更没有听说在外面养了什么人,是典型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和“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以宁承琎的眼光来看,这甚至是连自己都比不上的优点,就凭花令秋这种行事作风,也能看出他以后不会在女人这个问题上让宁婉清烦心。
想到这儿,宁承琎便又道:“我看花二公子并非没有分寸,他如今身边还不曾收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可见也是早就在为以后娶妻成婚做打算,他们花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宁婉清眼波微动,却还是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并未言语。
宁承琎看她这样,就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别顾及着是花家的人就不好拒绝。我也是知道你的,性子向来端正持重,你若真不喜欢花令秋这样的,那我去回了就是。”
“爹。”宁婉清突然出声,又顿了顿,才说道,“我是在想,花世伯既然肯让花二公子到宁家为赘婿,应该还另有所求吧?”
3. 措手不及
宁承琎怔了怔,旋即失笑地摇摇头,叹道:“你啊,这种时候还尽想着这些煞风景的事。”但身为城主,他也不得不直面这些煞风景的问题,“有所求倒不至于,不过你也知道,花家的根基太浅,与我们宁氏联姻对他有利无害。至于这桩婚事,花家也只有一个要求——不改姓。”
宁婉清并不意外,微微颔首,表示这算是情理之中。
“那你的意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宁承琎仔细瞧着她,确认道。
她沉吟了片刻:“先别。”又顿了顿,才续道,“我们都很久不曾见过花二公子了,他去了天池关两年,谁知道如今他又是个什么样子。还是缓缓再说吧。”
宁承琎道:“这个好办,下个月就是你花世伯的寿辰,到时你去彩云坞便可亲自看看人,行或不行,心里也就有个底了。”
反正两家都还不曾给过什么明话,若是她不愿意,这事儿不提自然也就翻过去了。
宁婉清抬袖拭掉了鬓畔的细汗,面色平常地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嗯。”随即便转开了话题,“我去看看平心。”
宁平心是她的同胞弟弟,姐弟两个自小关系亲近,宁婉清出门总会带些小玩意儿回来给他。
从上院出来,她就直接去了丹心斋。
宁平心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练字,如果忽略掉桌上还未来得及完全清走的木渣碎屑,倒也看上去很认真。
宁婉清笑着走过去,屈指轻轻在纸上敲了两下:“装给谁看呢?是我。”
宁平心一怔,旋即惊喜地抬起了头,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也浮起了明显的笑意。
“在刻什么?”宁婉清朝他摊开掌心,“给我看看。”
宁平心就从一堆书册底下翻出了一朵刚雕了三四分轮廓的木头莲花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宁婉清仔细端详了片刻,笑着点头:“好看。”言罢,将木莲重新递回给了他,又道,“我也从青州给你带了个木雕花回来,不过这个有机关,花瓣可以收缩。”
宁平心听着眼睛都亮了。
“东西在我屋里,”她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含笑道,“待会你到我那边一起用午饭,我顺道给你。”
宁平心没说话,但微抿的唇角和顺从的态度已说明了他的默许。
宁婉清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声说道:“平心,下个月花世伯的寿辰,你和我一起去闻花城吧?”
宁平心正在整理书本的手蓦地一顿,眉头微微蹙起,低垂了眼帘,显然并不愿意。
“等到夏天你也要满十八了,”宁婉清耐心哄劝道,“你是宁家的大公子,不可能永远不参与这种场合。但姐姐会陪你一起,别怕。”
宁平心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抗拒。这一次,他甚至明显地摇了摇头。
宁婉清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后,便又压低了些声音,说道:“那,算是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低垂着眉眼,神色间显得有些纠结,好像并不相信她需要陪伴的说辞。
宁婉清默然良久,望着屋檐外的绵密雨幕缓缓开了口:“有一个人我必须要去看看清楚,但我又有些怕看得太清楚……我从未想过竟然和他会有这样的可能。”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安静,依然无人给她回应。
五年了,她已经习惯他这样,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弟弟能重新开口说话,但在这种时候,他的沉默反而让她安心。
“算了。”她看着他,释然莞尔,“你不想去便不去吧。说到底,这些事终是要我自己面对的。”
最后这句话,她像是在对宁平心说,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说。
满是坚定。
***
两天后,栖霞城里终于雨收云散,迎来了丽日和风。
趁着久违的好天气,宁婉清出门去了趟自家的盛兴银楼,然而进门一问,她二叔宁承珣并不在这里。
“大掌柜去东城那边查账了。”接迎她的徒监如是说道。
随同前来的纯光乍听之下,不禁面露讶色,下意识望向了自家小姐。
但宁婉清只是几不可察地略略一顿,便已神色如常地问道:“瓦市的税册已经都送来了?”
徒监低首垂眸:“是,五天前送来的。”
宁婉清又问:“二叔抽查的是哪家?”
对方犹豫了一下,回道:“极乐坊。”
极乐坊是这两年才在东城瓦市新开起来的赌坊,虽然堂面不是最大,但却是现在最受众人追捧的那个。据闻它背后的靠山,是丰州两大势力帮派之一——苍琊帮。
同三江十九寨那种至少还信奉着草寇豪杰之名的绿林门派不同,苍琊帮和黑水帮是没有什么侠义准则可言的,行事只看利益,作风全凭喜恶。它们明面上和其他人做着同样的生意,交应纳的税钱,可实际上却掌控着丰州的地下市场,就连官府都不得不礼让其三分,而宁家更是与它们保持着明面上的分寸,井水不犯河水。
它们看似比三江十九寨的人顺服可控,但其实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平衡罢了。
宁婉清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把报送的税册拿来给我看看。”随即也不再多言,便已当先径直走进了内堂。
少主亲自前来过问事务,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几个管事的一路簇拥着她去了账房,刚坐下,便又有伙计送上了茶水点心。
宁婉清抬眸看了一眼面前这站了大半个屋子的人,平声道:“大家忙自己的去吧。”
管事们面面相觑,迟疑了半晌,才开始陆续告辞离开。
纯光斟了杯茶水奉给宁婉清,皱着眉说道:“小姐,以往去瓦市查账,不都是您打头带二老爷他们一道去的么,二老爷这回连个招呼都没跟您打,就自己跑去查了,还是去的极乐坊,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话里话外明显透着不满。
“许是觉得反正到最后仍要倚仗他,所以想去便直接去了吧。”宁婉清喝了口茶,慢慢翻阅着面前的税册,说道,“不过极乐坊的账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明面上该做的,人家一直都做得很好。”
纯光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不禁微怔,讶道:“二老爷竟然想打极乐坊的主意?他怎么想的!”
“想打就打吧,”宁婉清淡淡笑了笑,“我不正好也想打他的主意么。”言罢,抬眸笑看了纯光一眼,“好了,别说这些了,你若有工夫,不如也坐下帮我看看。”
纯光一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小姐,您也知道,我看见这些账目就头疼……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我还是在旁边待着伺候您吧。”
宁婉清这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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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其实本意也并不在此,只是一进门就听说了宁承珣未经她同意就擅自去了瓦市查账,众目睽睽下,她若就这么随便打道回府,只怕今后这些人和事就更没有必要让她知晓分毫了。
所以哪怕她事先并未有安排,但还是提出了要查看税册。
这是一种姿态,她身为少主,绝不能输于人前。
“到底是无人可用。”宁婉清看着眼前堆积的税册,不禁感叹。
为了当家,她打小也不是没学过看账,可自己在这方面实在天分有限,加上宁承琎培养子女的重点并不在此,所以她到现在也不过只是能看一看这些整理好的税册,至于查账时需要涉及到的各家往来明细的账目,对她而言就有些勉强了。
也正因此,所以她一直离不开宁承珣的辅佐。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留意想要拉拢这样的人才,可是小才易得,大才难寻。而她现在需要的恰恰是大才,但这样的人要么是早已扎根在了某个地方,要么就是根本不信任她这个连自家产业都握不住的年轻少当家,不愿意随她冒险,怕浪费时间。
宁婉清想起这件事就有些烦心,索性也就不去想了,重又静下心来仔细看起了税册。
这一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纯光端着新沏的茶推门进来,又重新给自家小姐续了一杯。
宁婉清捏了捏眉心,闭目养了会神,忽而道:“把东西都拿回府里。”说着,将面前的册子一合,丢到了手边。
纯光立刻上前将税册迅速叠放好,随后将这厚厚一摞抱在了怀中。
宁婉清起身便走了出去。
楼道口有管事的正候着,似在观望,又似在等着示下,一见她出现在视野中,忙迎了上来:“少主要走了?”
宁婉清淡淡“嗯”了一声,脚下未停。
那人来不及愣神,已快步又追了上来:“少主,这税册……”
宁婉清目不斜视地从容下着楼梯,语声依然平静和缓:“我还有事,带回府里看。”
对方愕然,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表情间难掩为难之色。
她只当作没看见,领着纯光径自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宁婉清看着身旁的税册,若有所思。
“小姐,”纯光突然喊了她一声,“那好像是大公子——”说着忙提醒外面驾马的人,“快停车。”
宁婉清倾身过来,从撩起的帘隙间往外看了一眼。
“平心?”她很是诧异。
街对面那个人确实是她的弟弟没错,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婉清回过神,目光微移,便注意到了那个正背对自己方向站着,在和宁平心说话的年轻男子。
她隐约觉得这个背影有点儿熟悉。
“大公子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纯光在旁边又满是疑惑地说了句。
宁婉清抬眸一看,那门前三个墨染飞扬的大字就映入了眼帘——“落仙斋”,这是城中有名的乐坊。
她眉头微蹙,正要出声喊宁平心,就见那背对着自己的男子转过了身。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宁婉清倏地愣住。
下一刻,她陡然心头火起,起身掀了门帘便跳下车大步走了过去。
还不及走近,她已冷着脸扬声冲着那人喊了一声:“花令秋!”
4. 自甘堕落
花令秋乍然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循声抬起了视线——接着他就看见了宁婉清,正肃着一张脸大步飒飒而来。
转眼她已来到近前,伸手将立在旁边的宁平心往身后一带,就隔在了两人中间。
花令秋微微笑了笑,仿佛并未注意到她这明显透着防备和排斥的动作,依然眉目舒展,从容翩然地施了个礼,道:“宁少主,这么巧。”他说,“我正打算……”
“纯光,把大公子带回车里。”宁婉清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冷淡地吩咐道。
纯光低声应是,也不敢朝这两人多看,就伸手去拉了宁平心打算先把人带离。
谁知宁平心却有些犹豫着不想走的样子,还带着那么点儿眼巴巴的意思往花令秋这边望,直到纯光劝说他“别惹小姐生气”,他才低着头迈开了脚步。
但始终是有些失望的模样。
宁婉清这时才重新正眼看向了面前的人,沉声道:“你跟我来。”言罢也不等花令秋回应,便已从他身旁径直而过,往背离乐坊大门的方向走去。
走到不远处避开了往来有人进进出出的地方,她停下,等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
花令秋闲闲走过来,停在了与她相隔几步之处。
宁婉清沉下气,容色疏淡地回过了身,对上他一如先前漾着笑意的目光,面无所动地说道:“花二公子,我知道人各有志,也从未想过要干涉他人的生活,但平心是我弟弟,他是宁家的大公子,我不希望他和别人一样不懂得自重身份。”
花令秋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是在生什么气,不由失笑着无奈道:“宁少主这可冤枉我了,是宁大公子自己跟过来的。”
宁婉清霎时冷了脸:“你张口就来也该看看编瞎话的对象,你觉得他是会偷偷去这些风月之地的人么?”
花令秋感到莫名其妙之余又有点儿好笑:“我和令弟不太熟,说实话,还真不知道他平时有什么爱好。”
宁婉清立刻怒目朝他瞪去。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她说,“自甘堕落。”
花令秋顿了顿,旋即弯起唇角,半是恭敬半是随意地说道:“宁少主说的是,前日清早出门提了壶酒,扫街的阿婆也这么说过。”
宁婉清听出他在嘲自己管的宽,几乎是瞬间,一股热气直冲天灵,她想也没想地抬脚就朝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下一刻,两个人双双愣住,好像彼此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
宁婉清霎时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去看周围有没有人瞧见刚才那幕,沉声狠狠道:“再敢带坏平心,我一定不饶你!”
她说完便错身拂袖而去,留下花令秋在原地,愕然莫名。
良久,他才低头瞧着被踢到的右腿,轻轻一笑:“脾气还挺大。”
***
宁婉清回到马车上,迎接她的便是宁平心和纯光两个人震惊未褪的目光。
她顿时就明白这两个人一定是都看见了。
心里闪过一阵别扭,但她从容掩饰住,若无其事地重新落了座,然后平静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宁平心,叮嘱道:“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
许是感觉到自己姐姐不悦的心情,宁平心没有反驳,只是望着她的目光里透着些委屈,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宁婉清看他这样,不禁有几分不忍,便又和缓了些语气,说道:“我并非是想责骂你,但花令秋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你身为宁家大公子,遇上花家的人固然不能不理睬,但也该有个尺度,怎能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还被他哄着去了风月之地?”
纯光忙给这姐弟两打起了圆场:“兴许花二少也只是邀约大公子去听个曲子而已。”
宁婉清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惜花公子’,你当他是谁?”
纯光被噎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这种猜测对于那位花二公子而言可能的确“纯洁”了些,于是顿了顿,又找了个安慰的解释:“那……也有可能大公子只是恰好在乐坊门口和他碰到了,并未打算进去呢?”
宁婉清想起了花令秋说是平心自己跟过去的那句话,本已平静下来的情绪登时又变得有些不平静,她没好气地说道:“平心素来只去那两家卖巧玩的店,路过不到他跟前,再说还有三宝跟着。”
三宝是宁平心的随侍兼护卫,说起来,当主子的被当街逮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却没了踪影,这已是失职。
宁婉清回到宁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把三宝叫到了自己跟前。
“少主,都是属下的疏忽,弄丢了大公子,请您责罚!”匆匆跑来的三宝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一见面就跪在了宁婉清面前。
宁婉清既没让他起来,也没疾言厉色地说要罚他,只是态度平和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要说起来,其实她也觉得奇怪,“大公子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怎么又会单独和花二公子凑在了一处?”
三宝尴尬道:“这个属下也不知……原本大公子在天工坊里兴致勃勃地看中了一本图集,属下就去和老板确认挂账,谁知转头就不见了大公子的踪影,属下在周围的店铺酒楼找了个遍,却没想到原来大公子去了隔壁街。”
宁婉清听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少顷,她摆摆手,示意三宝起身退了下去。
“花令秋说是平心自己跟过去的。”宁婉清突然幽幽说了一句。
立在旁边的纯光一听,讶然之余不禁恍然:“难怪,我说大公子这么认熟的人怎么会被花二公子给‘哄走’,还是去的他平时最不愿意去的人多热闹的地方。原来是大公子自己去的……可,大公子又怎么会跟着花二公子去呢?他们很熟么?”
确实,以宁平心的性情,要让他主动跟着谁走,那就已不仅是一般熟悉的问题。
宁婉清沉吟了半晌。
“平心六岁那年去彩云坞的时候差点被狗扑了,”她静静说道,“是花二公子救了他。”
纯光默默算了算,大公子六岁的时候,那么自家小姐应该是十岁左右,听说花家两位公子和小姐是同年出生,那也就是说花二公子当时也是十岁?
“那么久的事大公子还记得,”纯光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大公子真是聪明又知恩义。”
宁婉清顺口说道:“他记得有什么用,别人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和他不熟。”
不知是不是错觉,纯光总觉得自家小姐这句话说得带了那么一点点恼意,不过再看,又觉得对方面色平静并无波澜。
她正要说话,却听宁婉清又略有迟疑地开了口。
“先前……在落仙斋门口,”她说,“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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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光含蓄地回答。
宁婉清抬眸看了她一眼,心照而笑,又顿了顿,问她:“我是不是对他太凶了?”
“小姐待人接物向来都是有礼有节的。”纯光立刻说道。
宁婉清半垂眼帘,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在他面前失礼了。”
“不是失礼,只是……”纯光斟酌了一下用辞,“只是,我还从未见过小姐对谁这样直白地发过脾气,可要说您把花二公子当对头,那一脚也太轻了些。”
想当初她家小姐为了大公子惩治那秦姨娘,可是直接一手废了对方那引以为傲的“百灵嗓”啊!哪会像今天对花二公子这样,与其说是打人,还不如说是……使性子?
使性子?!
纯光想到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乍见当时情形的震惊。
宁婉清没有再说话。
事实上,她也对自己当时的行为觉得难以置信,不仅仅是那一脚,她觉得自己从在落仙斋门口看见花令秋的第一眼就不对劲,仔细想想,倘若当时是其他人和平心在一起,自己也会这么生气么?不,生气肯定是有的,但她绝不会就那么冲上去质问对方,这太有失身份了,实在不够体面。
若换了是其他人,她顶多当场把弟弟叫回来,然后私下叮嘱一番便罢了,却绝不会像对花令秋那样,不仅言语刻薄,而且还动了手。
那蛮横冲动的模样,简直都不像是她自己。
纯光看出了她隐约的懊恼之色,宽慰道:“小姐,您也别多想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花二公子要告状,花少主那么宽厚温和的人,肯定也不会和您较真的。”
“别人如何处置是别人的事,我自行不妥是我自己应要反思的。”宁婉清正色道,“今日发生的事,你们谁也不许对外人多说一句,以免有损花二公子的声名。”
纯光笑道:“他还有什么声名啊,谁不知道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宁婉清看了一眼。
纯光自知失言,忙息了音。
这时,下面的人忽然来报说宁承琎过来了。
宁婉清立刻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还未走到门口,眼前已闪过一片墨绿衣角,随即,满面含笑的宁承琎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爹。”宁婉清端端向他福了个礼。
宁承琎笑着走进来,径自往椅子上一坐,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个手掌大小的雕花木盒放在了桌上:“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宁婉清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打开了盒盖。
她看见盒中静静躺着的一枚花丝百宝簪,怔了怔,有些莫名。
却听宁承琎道:“这是你母亲特意为你选的,让你到时去彩云坞参加寿宴的时候戴。”
宁婉清看着指间冰凉的发簪,沉吟未语。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宁承琎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见你穿着男装,也就渐渐忘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终身大事不比寻常,我想,你一定也希望用最好的模样去面对。”
宁婉清浅浅笑了一下:“我从来便是这样,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您来的正巧,我也有件事要跟您说。”
“花世伯的寿宴那天,我恐怕有事去不了。”她说,“您还是带平心去吧。”
宁婉清说着,将簪子放回盒中,“啪”地一声,重新合上了盖子。
5. 少主难为
几天后,宁婉清正在准备出远门的事,忽而有管事前来禀报,说是二老爷和三老爷来了。
她想了想,让人在池心水榭上备了茶席,然后又兀自在房中做了会自己的事,最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略略一整仪容,步出了屋门。
隔着水廊,她远远就看见自己的二叔和三叔正背靠栏杆在喝茶叙话,看上去就像是闲来无事随意到她这霜兰院里来看看风景的。
宁婉清漫步走近,直到踏入水榭,他们才先后若有所感地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婉清来了。”她三叔宁承瑛含笑说着,站起了身。
宁婉清浅笑,垂眸颔首:“三叔。”说完,视线微移,看向了旁边依然端着茶盏大喇喇悠悠坐着的宁承珣,亦唤道,“二叔。”
宁承珣笑着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忙得脱不了身,我正和三弟商量着要不要去大哥那里问问他也是一样。”
宁婉清回身走到主位前坐了下来,接过了侍女双手奉上的茶盏,揭开盖子垂眸慢慢撇着浮在汤面上的茶叶,这才浅笑着缓缓说道:“不知两位叔父是想问什么?”
说着,她慢慢啜了一口茶。
“听说落霞湖那边翻修重建的活儿是你亲自交给闻花城的人在做?”宁承珣问。
宁婉清闻言,抬眸:“是。”
宁承珣似乎没料到她回答地这样干脆,顿了顿,才皱着眉头,颇为严肃地说道:“咱们城里又不是没有人了,这样的小事还要让少主亲自去闻花城找那商贾合作,说出去让人怎么想?”
宁婉清眉间微露讶色:“原来这是件小事么?我看二叔迟迟没有动作,还以为这件事很麻烦,刚好那日去闻花城时碰见了崔公子,想起崔家于园林屋舍建造上颇有经验和实力,便顺道提了提,恰好崔公子又乐于助人,很给我栖霞城面子,这才把事情给定了。”
宁承珣脸色微滞,顿了须臾,才道:“但你把人当君子,却不知那商人就是唯利是图的,闻花城的人我们又不便出面管,我看还是终止合作的好。”
“这不大好吧?”宁婉清为难道,“怎么说我也是一城少主,岂有出尔反尔之理?若说与我面谈的只是崔家一名掌柜也就罢了,但对方可是崔振丰,这事关两家颜面,知道的明白我是为了宁家,那不知道的……”她说到这儿,目光朝对方轻轻一瞥,“怕不是以为我心疼银两,又斤斤计较,舍不得为栖霞城出力呢?”
宁承珣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凉声一笑,语气也变得生硬了几分:“既然你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我去说,我就不信,栖霞城有能力自己做的事,不想交给别人代劳竟还成了错处!”
宁婉清不急不缓地随手把茶盏放在了旁边,说道:“倒的确不是什么错处,只是侄女担心二叔会因此受人非议罢了。”
宁承珣一顿,蹙眉道:“什么意思?”
“落霞湖畔的建筑破损失修已不是一两日之事,”宁婉清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今年花朝节还不巧碰上了多雨的天气,大概二叔忙着查账所以未曾注意到,同样是过节,闻花城那边可是比我们热闹太多,往年就算遇上下雨天也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差距。二叔现在去找崔振丰,就算说再多的豪言壮语,于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说不定还会引起他人不好的猜测。”
宁承珣一时语塞。
宁承瑛见状,便呵呵笑着打起了圆场:“其实你们两个只是思虑不同,二哥说得有道理,婉清说得也有道理。我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宁婉清笑了一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其实二叔的担心我也能理解,这样吧,既然此事因我而起,那就由我来监督收尾,这笔账目我会亲自和崔振丰算,待会我就让纯光跟您过去拿公库的账本,两位叔父放心,婉清一定不让崔家多沾油水。”
宁承珣和宁承瑛对视了一眼,后者随即默默转开视线低头喝了口茶,宁承珣皱了皱眉,又旋即舒展,然后转头重又看向了宁婉清。
“照理说此事由你出面自是最好,”他笑道,“但你对算账一事还不熟悉,那崔家可不是寻常商人,二叔担心你会反被他们算计。”
“凡事总要做了才能熟悉嘛,”宁婉清微笑道,“我如今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只怕往后还会遇到更多需要我这个少主亲自出面的事,若每回还要长辈替我挡在前头,未免让人看轻了我栖霞城宁氏。”
宁承珣道:“一族一家同心协力,本就是世道常理,管他外人说些什么?难道其他门派家族就无人替当家分忧了?”又神色松弛地笑了笑,宛若闲聊家常般续道,“不是叔父想揽着那些伤眼费神的东西不放,只是你年纪尚轻,连一府中馈都未曾主持过,更遑论外头那些经商往来的账目,你也知道,宁家的账册那可是事关整个家族,就算二叔放心让你拿来练手,可你其他叔伯兄弟却未必能那么安静啊。”
说完,他目光微瞥,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的宁承瑛看了一眼。
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提醒,顿了顿,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婉清,你二叔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大哥他这些年一直是将你作为继承人在培养,所以内宅之事你也不曾学过,你不知道,你三婶平日里主持中馈,安排家用开销已是十分伤脑筋,这外间柜上和公库的账目更是麻烦,我看这事也不必操之过急,你现在不是在看税册么?若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们就是。”
“是啊,”宁承珣接过了话,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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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来日方长,慢慢学就是,不着急。”
宁婉清静静看着他们,含笑未语。
“那税册待你看完我再让人来取吧,”宁承珣说着,拍拍衣摆站起了身,“崔家那边到时还是我陪你一道应酬,这样面子里子都有人撑着,也不信那崔振丰还有话说。”
宁婉清淡淡笑道:“有劳二叔了。”
宁承珣点点头,和宁承瑛转身去了。
看着那两道身影出来水榭后渐渐走远,宁婉清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敛入一片淡色。
她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案上,发出“哒”一声闷响,洒出了些许茶水。
纯光立刻示意旁边的侍女将茶席收了下去,又自己忙掏了帕子凑上来给宁婉清擦手,关切道:“小姐你没烫着吧?”
宁婉清抽开手,沉沉兀自言道:“说什么未曾主持过中馈,他们不过欺我是女子罢了。男人不也一样从未学过如何打理后宅,怎么他们就能直接主外?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我迟早会嫁人相夫教子,同他们耗不了多久。”
纯光安慰道:“就算嫁人也不打紧,反正是上门的姑爷,小姐照样能同他们周旋下去。二老爷再不想交权,日子久了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小姐如今也长大了,再等到嫁人成了家,二老爷还有什么借口?总不能非要等到小姐继位做了城主吧?”
宁婉清凉凉一笑:“只怕他们正盼着我找个容易被他们拿捏的丈夫。”
要说她打算招婿而不是外嫁,其他人想不到,宁家人却不可能猜不到,尤其是她的亲叔父。
“那……”纯光也有些拿不稳了,想也知道,小姐绝不可能招个强势的夫君上门,否则招婿还有什么意义?“那要不,还是直接跟老爷说吧?”
宁婉清闻言皱眉:“那我这个少主还当的有何意义?”
她花了这么多年让自己成为连宁家儿郎也无法取代的继承人选,可不是为了让人看笑话的。
“既然他们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处置终身大事,”她目光微敛,淡淡说道,“那我就让他们看看好了。”
她起身便回了书房,提笔书下一道令纸,封好后递给了纯光。
“把这个给董穹。”宁婉清吩咐道。
董穹是她的得力下属,专门负责消息刺探。
纯光见宁婉清并没有解释这道命令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收了信就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了没两步却又被她叫住。
“帮我准备一份贺礼,”宁婉清道,“我要送给花城主。”
纯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您不是说不去了么?”还说改了主意要去澜州看看江月城的情况呢。
宁婉清神色淡定地看着她,从容道:“我改主意了。”
6. 锦绣临心
到了四月十六这天,闻花城里因为城主花仕明的寿辰又热闹了一回,街头巷尾早早地就挂上了花灯,就等着夜幕降临后点上开市。
宁婉清跟随自己的父亲宁承琎在白天的时候进了城,乘着马车一路直奔今日宾客盈门的彩云坞,眼见还在码头就已停驻了不少车马,人来人往喧哗不止,她不由转头朝坐在自己身旁的宁平心看去。
原本那日平心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她也没再想着非要带他同行,但谁知他却把她当时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今天临行前,竟自己乖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来会合了。
宁婉清想起继母当时的眼神,还有对方后知后觉想要把亲生儿子从学堂里叫回来也让宁承琎带着一起走的念头,头一回有了种近乎于拔苗助长的迫切之心。
但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平心的心病,只能慢慢来。
想到这儿,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泛起微微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宁平心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安抚着他因面对这种场合而略显紧张的状态。
踏入花府大门,更是一片花团锦簇。
隔着人堆,宁婉清看见了正在那里接迎来客的花府大公子——也是闻花城少主的花宜春。
或许是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虽经过多年调养身子已无大碍,但花宜春的身上还是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柔和气质,再加上性情温润,所以在外间的风评也天然带着优势。
宁婉清看着花宜春含笑朝他们走来,忽然想起了一句从闻花城流传出去的话——“春花若月,锦绣临秋”。
外头许多人都以为这句只是用来形容闻花公子花宜春的,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其实这句话说的是花家两位公子,论相貌,花令秋足以担得上“锦绣”二字。
但这半句也仅仅只是形容他的外貌了。
身为庶子,他最有名的也不过是花名,无功无德,又哪及得上“春花若月”四个字描述的完美无瑕。
可不知为何,她第一次听说这句话时就只记住了后半句。
“宁世伯。”花宜春款款走到了近前,朝着宁承琎拱手施了个礼,随后看向宁婉清,微笑唤道,“婉清世妹。”
宁婉清浅笑回礼:“宜春世兄。”
宁承琎往四周围看了看,突然问了句:“听说二公子从关外回来了?”
宁婉清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花令秋,还来不及调整好心绪反应,一口气便没憋住,连扑带爬地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让她禁不住接连咳嗽了两声。
好在花宜春并未太在意这略显突兀的状况,只是关心了两句她的身体,便笑着回道:“是啊,二弟这趟出去,人倒是变得又稳重了几分。”
宁承琎微笑颔首。
宁婉清客气地弯了下唇角,心里却不大以为然,想也知道是花宜春在给那浪荡公子脸上贴金。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个活泼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宁姐姐!”一个穿着身粉色裙衫,模样清纯俏丽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宁婉清面前,伸手拉住了她,“我等了你好久啦。”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花家的大小姐,也是花宜春的同胞妹妹,花飞雪。
“等我?”宁婉清有些意外,她和花飞雪隔着年纪和性情,虽然因为两家世交的缘故自小相熟,关系也不错,但要说亲昵却算不上,她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样的日子特意等着自己到来。
花飞雪却点点头表示她并未听错,又说道:“我和几个小姐妹正在开茶话会,诚邀你参加。”
她说的一本正经,语气间却明显带着几分期待。
宁婉清不由笑了笑:“既是你与几个小姐妹的私下聚会,我就不去了吧。”
花飞雪连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不行,你一定得去!”随即撒起娇来,“好姐姐,我都跟她们夸了海口了,说我一定能让她们跟你说上话,你可千万千万给我个面子。”
花宜春见状笑道:“哪有你这样蹭着非要人帮忙的,没有规矩。”话是这么说,可言语间却半点斥责之意也无,反而颇为宠溺。
宁婉清犹豫了一下:“那我去见过了花世伯再去找你吧。”
花飞雪见她答应了,立刻精神一振:“哎呀没事的,让大哥和爹爹说一声就是了,你要是落在他手上,他非得拉着你和宁世伯说个没完。”
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都知道她是有些夸张,别说花仕明和他们于闲事上并没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就算有,今天这样的场合怕是也抽不出什么空来单独拉着他们父女两个说话。
但宁承琎向来也是个宠小辈的,见此情景便笑着对自己女儿说道:“你就陪飞雪去吧,你花世伯那里晚些宴席上再正式拜见也不迟。”
花宜春也道:“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无需如此在意那些礼节,父亲那里我告知他一声就是了。”
宁婉清这才点了点头,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望向宁承琎,斟酌道:“那平心他……”
花飞雪原本瞧着宁平心就觉得眼熟,此刻听她开口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当即大大咧咧说道:“平心哥哥若是也不想去凑热闹,那就去找我二哥玩儿吧?反正他闲着。”
宁婉清心绪蓦然微动,顿了顿,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你想去花二公子那里么?”
不出她所料,平心很是干脆地点了头。
宁承琎把儿子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大感意外。
“那,”宁婉清回眸,复又看向了花飞雪,“就这样吧。”
***
花飞雪带着宁婉清姐弟两穿过后院花林,先去了花令秋所住的洗翠轩,一问伺候的小厮,才知道先前尚家公子和关家公子来找他,这会子三个人正在观鱼台那边煮茶叙话。
花飞雪一听就帮着激动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平心哥哥你有口福了,我二哥煮的茶可好了,跟别人煮的味道都不一样。走走走,咱们赶紧过去找他,免得晚了他又犯懒劲儿。”
说完,她拉起宁婉清的手就一拖二地带着两人往观鱼台的方向大步走去。
远远地,隔着一池莲花,宁婉清已看见水桥那头的凉亭水榭里正坐着三个人,随着脚步渐近,花令秋那半倚在靠栏边,含笑闲闲捏着杯茶在指间的悠然身影便清晰地落入了她眼中。
“二哥!”花飞雪已迫不及待地朝着他喊了一声。
三人闻声转眸,花令秋看见宁婉清时明显于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随即起身向她微微而笑,垂眸示礼:“宁少主。”
尚祺和关景荣也随着他向宁婉清姐弟告礼。
宁婉清正要说话,就见花令秋视线微移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花飞雪,随即眉眼轻弯,笑意加深,透着沉沉温和。
“何事这么着急?”他问。
花飞雪把宁平心拉到了他身旁,说道:“婉清姐姐要去我们的金兰茶会,平心哥哥就交给你招待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哦!”
花令秋一愣:“我?”随即笑了笑,“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可玩儿的,无聊得很,怕是宁公子不习惯,你还是跟大哥说一声吧。”
花飞雪正要再说话,宁婉清已看着他平声道:“无妨,平心向来也喜欢安静,只需二公子给他一杯茶水一本书即可。”
花令秋有些愕然地朝她看去,却见对方神色端静,态度平和,倒也不像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那……既然宁少主不介意,”他弯了弯唇角,“好吧。”
宁婉清颔首:“偏劳你了。”
这判若两人的,又是唱哪出戏?花令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话,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宁婉清已经跟着花飞雪走了。
亭子里气氛静默了片刻,关景荣和尚祺面面相觑,两人偷眼打量着宁平心,犹豫着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花令秋邀了宁平心坐下,又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递到面前,随后笑问:“宁大公子平日喜欢看什么书?戏本子可好?”
宁平心双手握着茶杯,低眸摇了摇头。
“那,”花令秋想着他的家世出身,“诗词,还是画册?”话一出口,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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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想起什么,重新慢慢问道,“诗词?”
宁平心又摇了摇头。
他便又问:“画册可好?”
宁平心正要摇头,又忽地顿住,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赧然,顿了顿,点了下头。
花令秋见状莞尔:“你不必觉得麻烦,想看什么但凭喜好就是。”他想了想,再问道,“游记呢?”
宁平心倏然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花令秋笑了笑,转头吩咐自己的侍从:“去把我案上那本《顽石游记》给宁大公子拿来。”
侍者应声而去,宁平心满足地低下头喝了口茶,下一瞬,眸中便流露出惊艳之色,望向花令秋的目光里便又多了几分崇拜。
***
宁婉清被花飞雪拉到茶话会上没待多久,就渐渐开始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了。
花大小姐的这几个小姐妹,都是些图新奇的,见着她时虽然都很激动兴奋,但多说上几句话之后就渐渐拘谨了下来,气氛也就变得没有一开始那样轻松随意。
宁婉清自然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性情板正的缘故,小姑娘们都是冲着她这六城唯一的女少主之名而来的,奈何自己实在无趣得很,既不能与她们在女子感兴趣的事物上有所交流,更无法以她们的意愿对某些不太方便多说的话题侃侃而谈。
她对于这样的场合委实无能为力,相较起来,也觉得还不如去应酬花仕明等人自在。
想了想,还是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大家都痛快些,她便寻了个时机,找借口先行离席了。
打算返回前,她顺着原路又去了观鱼台。
仍是隔着水桥,她看见了那凉亭水榭里的两个人,一个正抓着卷书趴坐在桌沿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另一个不知提笔在画着什么。
随着脚步渐近,她隐约听见花令秋的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地飘来。
——“……差不多就是长这样,漂亮倒是漂亮,不过在当地也不算稀罕。”
宁婉清顿了顿,走了过去。
花令秋抬眸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宁少主是来接大公子的吧?”
宁平心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画纸上收了回来,身子却连从坐垫上挪一挪的意思都没有。
再看另两个无关人士,也是一副听得意犹未尽的样子,她不由朝花令秋面前探了一眼:“你们在说什么?”
尚祺是个多事的,听见清高强势之名在外的宁婉清问了声“你们”,立刻受宠若惊地回道:“花二少正在给我们讲宁公子看的那本游记里提到的东西,挺有意思的,宁少主要不要也坐下来听听?”
花令秋飞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随即神色不动地笑道:“不过是瞎扯了些闲篇儿,宁少主此时过来接大公子,应该是父亲那边有事吧?那我就不多留两位了。”
宁婉清看了他半晌,又看了他面前的画一眼。
“也没有什么事。”她忽然说道,转身靠着围栏坐了下来,“二公子继续说吧,我正好随平心凑个热闹。”
见宁婉清摆出一副果真要在这里久坐的架势,花令秋不由大感诧异,疑心她这反常的样子莫不是真的还在打着什么主意,要同他继续追究那日落仙斋外的事?
他颇感无奈,并不想与她多纠缠,心思一转就打算换个她不喜欢的话题好把宁家这两尊大佛给送走,谁知还未开口,旁边的宁平心就已经因为自家长姐的举动而高兴上了,立刻把翻开的游记又摆到了花令秋面前,还特意伸手点了点朝上的这页。
“花腰?”花令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看着宁平心那副眼巴巴望着他期待求知的样子,顿了顿,终是重新提起了笔,“这是关外女子的一种衣着配饰,不同部族的在形制上会有些区别……”
他边说着,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重又在上面勾画起来。
荷花池上吹来阵阵清风,混着些许微暖的淡香和浅凉的湿意,宁婉清倚身靠坐在鹅颈椅畔,目光遥遥落在花令秋身上,良久,不觉慢慢弯起了一抹笑意。
7. 父母之命
从闻花城回来,宁承琎就把宁婉清叫到了书房。
“如何?”他意味深长地含笑问道。
宁婉清心里早有了准备,听他这么问也不惊讶,只神色如常地分析道:“二公子性情随和,跟平心很处得来,而且他这两年被花世伯派去了天池关历练,就算于正经本事上没什么长进,但要说眼界开阔却是算得上的。”
性情随和,就代表不爱作妖;能和平心处得来,这更是缘分。
眼界开阔,则意味着这人不易囿于方寸之利,行事也相对会大气一些。
宁承琎对花令秋本也没抱什么了不得的期待,听见自己女儿能这样评价他,已经觉得是意外之喜了,于是立刻道:“那这么说,你是觉得满意了?”
宁婉清顿了一下,说道:“在给父亲答案之前,我还有件事需要查明。”
“我们和花家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还要查什么?”宁承琎有些不解,“难道你想查他这两年在天池关是怎么过的?有没有结交什么妖邪之人?”
他心中颇不以为然,想这纨绔子弟连自家的本事都没学好,谁都知道花家这个名声于外的惜花公子在继承家学上几乎和个废柴没区别,就算要结交邪魔外道怕是也没那个心力。
宁婉清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他是否已有了心上人。”
宁承琎一愣,顿觉这个想法更是杞人忧天,不由笑了几声,说道:“他一个纨绔公子,能有什么心上人?至多不过在外头有一两个相好,等他娶了你,这些莺莺燕燕自然都要断了的,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从前的事。”
“我并非在意过去,”她顿了顿,沉吟道,“恰恰相反,女儿看重的亦是以后,只有知彼,才不会被蒙在鼓里。”
宁承琎正要再说什么,屋外忽然有侍从禀报说董护卫来了,宁婉清也不避着他,直接让对方把董穹给叫了进来。
“城主、少主,”董穹进门后向着两人施礼,“属下已查过了,花二公子在天池关并没有收纳什么姬妾,青楼乐坊那边也未曾听说他豢养过谁,二公子日常喜欢骑马游景,带着随从经常一出关就是十天半个月,连铺子里都很少去。”
宁承琎听着这表现和花令秋在丰州时差不多,也不知该觉得他靠谱还是不长进,虽然他果真没有去乱惹什么桃花债,但好好一个能磨炼些本事为将来成家分过做准备的好机会,也就这么被那小子白白浪费了。
奈何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宁承琎只得安慰自己心大也是个优点。
屏退了董穹,他转身对宁婉清说道:“这下你应该放心了吧?既然他连个需要让你费心的相好都没有,想来更不存在你以为的什么心上人,否则你手下的人不会半点痕迹也查不到。”
宁婉清垂下眼帘,沉吟未语。
良久,她抬眸,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诚如爹爹所言,女儿已没有什么顾虑,此事有劳父亲做主便是。”
宁承琎当即神色一振,满口应承:“好!”
***
这天早上,花令秋和平时一样照旧来到上院给花仕明夫妇两问安,一进门看见坐在那里眉头微蹙的自家兄长,就隐约有了点不大吉祥的奇怪预感。
“父亲,”他站定,抬手作揖行礼,“母亲。”
坐在上位的两个人正是他的父亲花仕明和嫡母姜氏。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花仕明却不像平日里随便应一声便罢,而是忽然关心起了他的日常。
花令秋颇感意外,本已准备好完成问安任务便退下的他硬是顿了那么一顿,才没有表现出惊讶。
“昨夜给朋友送行,”他从容地坦了一半白,“回来稍晚了些。”
姜氏道:“你如今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在外头应当多注意些言行举止,以免让人觉得孟浪,叫人看轻了我们花家。”
这话怕不是说得晚了些。花令秋左耳进右耳出,笑了笑,说道:“母亲教诲的是,孩儿以后一定注意。”
花仕明屏退了左右,看着他,沉吟道:“你母亲提醒你这些乃是用心良苦,为父给你看中了一门亲事,无论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选,你不可再和从前一样任性妄为。”
花令秋一愣,不由轻声失笑:“哪家的姑娘这么想不开?”
花仕明双目一瞪,低喝道:“你说什么呢!”
“爹,”花宜春忽然站了起来,“请恕孩儿多言,二弟和宁家的婚事,实在不妥。”
宁家?花令秋心下微愕。
“有何不妥?”花仕明不以为然,“婉清是一城少主,而且才貌双全,巾帼不让须眉,何况她出身书香之家,身上不止有闺阁女子难得的英姿飒爽,还有江湖女子少见的知书达理,若非你宁世伯不想在栖霞城内找女婿,哪里还有这个不成器的事。”
什么?……宁婉清?花令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正想开口问清楚,却听花宜春又来了句:“婉清世妹确实很好,可您让二弟入赘去栖霞城,将来他如何自处啊!”
花令秋闻言一顿,尚未出口的疑问便哽在了喉头。
姜氏柳眉微蹙,劝阻道:“宜儿,你父亲这样决定自有他的道理。”
“宁家若不是招赘,”花仕明接道,“我自然要让我的儿子把婉清娶进门来。但现在她父亲许她不外嫁,足可见有多看重这个女儿,若非我洞悉先机,只怕等到他们家连庚帖都换了你我才会得知,岂非白白错失机会?”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直白,他看了眼花令秋,又道:“这桩婚事我也是为你慎重考虑过,宁氏是知礼之家,就算你是赘婿,也一样会以礼相待,何况再怎样你也是花家二公子。我已和承琎兄说好了,虽是入赘,但不必改姓,将来从你们的第三个孩子开始也会重新随花姓——你觉得如何?”
花令秋静静听完,到这会儿终于轮到自己搭腔了,他笑了一笑,说道:“孩儿对宁少主无甚了解,谈不上‘觉得’。只是想来堂堂栖霞城少主挑选夫婿,竟连我这样的平庸之辈也看得上眼,怕是宁家也没什么多的选择了,既如此,父亲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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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等等?也许宁少主再过些时候便坚持不住,觉得外嫁也无损她的尊严了。”
花仕明却道:“你可别小看了宁婉清的韧劲。她若是如你所言那般容易放弃,就不会将那身男装一穿就是十几年,能够凭女子之身稳坐栖霞少主之位,自然手腕心志都不一般。”
“既然如此,”花令秋浅浅一弯唇角,说道,“恐怕孩儿也没有那个本事能讨得宁少主欢心。”
花仕明神色微沉,略有不耐:“好了,你不必再诸多推诿。”他似乎并未觉得“讨欢心”的说法有何不对,只不以为意地道,“你就只管拿出那些风花雪月的本事就是,反正你不是很擅长么。”
花令秋看了看他,一笑,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花仕明只当他是默认从了,便又缓缓道,“趁着两家过礼之前,该了断的也趁这些日子都断了,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让宁、花两家蒙羞。”
花令秋微微颔首,淡淡而笑:“父亲说的是。”
***
入夜,庄子上灯影寥落,远远望去,只有星星点点数盏灯笼,还有几屋室光,于这天地暗色间勾勒着两分淡薄的暖意。
夜色寂静,佛堂里隐约传出阵阵诵经的低吟声,室内烛光昏黄,映出一张微闭双目,不施脂粉却美艳依然的脸,平静如古水无波。
诵经声停下时,她慢慢睁开了眼,沉默地望着面前的佛像。
立在身旁的侍女忽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你先下去休息吧。”她仍是一副潜心礼佛的姿态,语声平静地说道。
侍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半犹豫着道:“夜深了,要不婢子服侍姨娘早些安歇了吧?”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去休息吧。”
侍女这才轻轻应声,转身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从外面被掩上的门又被人“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这里无需用人,你自去歇息就是。”
身后静默了半晌,忽而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许久未见,姨娘近来可好?”
她蓦地一顿,回眸望向来人,下一瞬已站起身来,停在原地,须臾,握紧了掌中的佛珠,愕然开口道:“二公子?你怎么会……”
花令秋慢慢朝她走近,说道:“父亲给我定了一门婚事,要我娶栖霞城少主,入赘到宁家去。”
女人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波动,但旋即归于平静,说道:“宁少主才貌双全,又出身高门,老爷为二公子也是费心了。”
“费心?”花令秋扬唇浅笑,“难道不是因为他只有我这一个庶子可以用来送礼么?若非宁婉清要招赘,凭她的身份,再如何也不会便宜了我,这婚事又有何可不满的呢——姨娘是这么想的吧?”
女人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他静静看了她须臾,说道:“我来这里,只是想问姨娘一句话。事到如今,我若打算离开花家,您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8. 恻隐之心
“我若打算离开花家,您可愿意跟我一起走?”花令秋问道。
闻言,女人赫然抬眸:“你要去哪儿?”
“离开闻花城,离开丰州。”他望着她,说道,“只要您愿意,便再不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下,却道:“我在这里待得很好,从未想过要离开。”
“即便我将要被人当做礼物送去外城做赘婿,”花令秋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您也依然不肯抛下花家姨娘的名号,离开这里?”
她微微颔首,满是坚定:“是。”
花令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希望二公子你也不要冲动,”她说,“与宁家的婚事老爷一定下了很大的工夫才为你争取到,你若不管不顾弃婚出走,他一定会很生气。”
花令秋沉默地凝眸看着她,良久,忽而淡淡一弯唇角,转身朝门口走去。
“二公子。”她却出声叫住他,见他背对着自己停下了将要离去的脚步,斟酌着开口说道,“以后……若没有老爷和夫人的允准,你还是,别再来了。”
他轻声失笑,默然须臾后淡声道:“姨娘放心,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来了。”
说完,他便一把拉开虚掩的木门,头也不回地于月色下大步离去。
***
此后一连几天,花令秋都没有回彩云坞,直到第五天上头,他才突然出现在了正身在共城办公的花宜春面前。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花宜春当即拉着他关心道,“爹正让人四处找你呢。”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怎么,怕我逃婚啊?难得爹他这么看重我,若就这么跑了未免窝囊。”
花宜春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他又来了句:“就算要跑也该等两家过了礼,保证以后宁家想起我就恨得牙痒,也才算是不辱没花城主的赫赫威名。”
“不可胡说。”花宜春忙劝道,“虽是玩笑之言,但若让有心之人听去,对你却不好。”
花令秋笑着耸了耸肩。
花宜春无奈地叹了口气:“前日宁家已派了人来正式提亲,你和宁少主的婚事这两天已经在城里传遍了,飞雪知道你要同她的宁姐姐成婚也很高兴,事已至此,你也收收心,好好同婉清世妹过日子吧,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好不好,对咱们花家来说有那么重要么?”花令秋意有所指地带着淡淡嘲意,笑道,“只要她是宁婉清就够了。”
花宜春顿了一顿,蹙眉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挂念着崔家大小姐?”
花令秋微怔,旋即弯了弯唇角,转开了目光:“多久的事了,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
“真的?”花宜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花令秋握着茶杯懒懒往身后椅背上一靠,慵然道:“骗你可有好处?”说着抬手在身前虚晃了一把,“你看我周身上下,哪里像个情种?”
花宜春默了默,叹道:“没有就好,她已是有夫之妇,你若对她执念不休,只会伤害你和婉清世妹的夫妻感情。”
他低头喝了口茶,没接话,转而问道:“你明天有空么?叫上飞雪,我们一道去游河吧。”
花宜春总觉得他今天哪里有些奇怪,正要开口说什么,手下人却忽然敲门而入,说前来议事的掌柜都到了。
不等花宜春说话,花令秋已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忙吧,我先走了。”言罢笑了笑,忽视掉对方欲言又止的挽留,转身离去。
***
从花家设在城里的彩云会馆出来,穿过半条街就能看见栖霞城的宁氏会馆,花令秋径自从门前路过,脚步未停,进了不远处的茶园。
这家茶园在共城很有名气,也不因别的,只为三点:茶好、水好,还有曲台子好。
花飞雪很喜欢这家特制的茶点心,花令秋也觉得不错,清新爽口,微苦而回甘,不会甜的让人发腻,也不涩的让人难以下咽。
他进了园子,发现今天来喝茶的人不少,池心上的曲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乐师,正在琴箫合奏,曲声清越悠然,加之其间又隐隐含着几分掩不住的含蓄缠绵,倒比寻常乐曲听着更为合耳些。
跑堂的很快注意到了他,忙热情迎了过来:“公子随同有几位?现在只剩下楼上雅间还有位置了,四人座的够不够?”
花令秋本意只想买些点心回去给花飞雪,但这入耳的曲声和眼前混着茶香的惬意景象却让他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了主意。
“就楼上吧,”他笑了一笑,说道,“只我一个人,来壶春山雪芽。”
对方当即扬声应了下来,待将他引到楼上雅间安置好之后,便转身端茶去了。
花令秋推开窗,外面的轻风便潜了进来,这是个背街的房间,迎面映入眼帘的是某户人家院子里种着的一棵大树,也不知多少年了,长得枝繁叶茂,微风穿过枝桠迎面拂来,似有若无地混着一丝青叶香味。
他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拈起旁边青瓷罐里装着的棋子,开始一粒一粒往面前的棋盘上摆,约莫下了十几手的时候,门口的竹节帘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捞起了半边。
“公子,”掌柜的站在那里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向着他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底下伙计忙中出错,这个雅间先前已被人订了,若您不介意……可否大家共用一间?我会让人在中间给两位竖个屏风。”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这种不凑巧的事既然遇上了也无法,他觉得这个主意还算不错,便点了点头:“无妨,请他们进来吧。”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偏头冲着走廊那头扬声唤道:“少主,您快请。”
少主?花令秋听得心中生疑,还未来得及多想,门帘便又是噼里啪啦一阵轻响,随即门口人影一晃,就多了个高挑飒气的身影。
气氛瞬间诡异地凝滞了须臾。
最后还是花令秋先微微一笑,坐在位置上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原来是宁少主,这么巧。”
宁婉清站在门口,略一沉吟,侧过脸对掌柜淡声吩咐道:“不必加屏风了,我们坐一桌,这位公子的茶钱也算在我账上。”
掌柜见是熟人相遇,立刻大大松了口气,忙应着声退了下去。
她这才举步带着纯光走进来,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从容落了座。
“二公子这样看着我,”她直视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平静道,“是有什么话想说?”
花令秋随手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没什么,我就是好奇,宁少主这回纡尊降贵又来与在下同桌品茗,可是上次在彩云坞的时候还没有观察够?不如您说说,还要如何验货,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名分已定您却悔之晚矣。”
别说是宁婉清,就连立在旁边的纯光也听出来他话语里的不满,明显带着软刺。
宁婉清伸手从他指间接过杯子,凑到唇边垂眸啜了一口。
花令秋看着她,目光无波。
“自来婚姻结两姓之好,”她忽而缓缓开口说道,“据我所知,男女于议亲之前相看对方乃是常事,我不明白二公子为何会觉得受到侮辱,难道只有你们男子可以挑选未来妻子,而我身为女子相看自己未来的夫君人选,便是对你的折辱?”
花令秋被她这番义正辞严的抢白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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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这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你也会说是‘相看’,但我事前并不知情,还以为你真是需要我帮忙照顾亲弟,谁知你不过是拿他当个幌子,自己却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在心中对我一举一动做着品评。宁少主这般行事作风,倒确实不愧为要做在下妻主之人。”
“我没有利用平心来试探你。”宁婉清倏然沉声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愠怒,说完这句,又顿了顿,方才重新续道,“还有,你事前是否知情,与我有关系么?既是我父要为我招婿,我只需管自己愿不愿意就行了,你若觉得被你爹瞒着不高兴,自然也有不答应婚事的权利,我并未逼你成婚,你在他那里受了气,又何必冲我发火。”
她坐在那里,口中说着不留情面的话,姿态却依然担得上沉静端庄,花令秋这才知道原来她与人争执时也并不是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但真正令他感到意外的,却是她一眼看穿了他心中真正耿耿于怀之处。
沉吟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说道:“难道不是宁少主笃定了我无法反抗父母之命么?”
“并不。”宁婉清伸手拿起瓷壶,往他面前的空杯里重新续上了温水,“我知道你若不想,一定有一百种办法破坏这门亲事。我如是你,可能还会把破坏的时机选在两家过礼之后,这样一来,就算花家想弥补,名分之下也无法粉饰太平——你也算是在我和花世伯身上都出了口气,宁、花两家也再无可能和从前一样毫无嫌隙。如此快准狠的招数,站在你的立场,不用甚是可惜。”
“……”花令秋愕然地看着她。
宁婉清手握着茶杯,目光淡定相迎:“花世伯会如何想我不知道,但你这样做我倒是无所谓,或许这样一来,就此无人敢与我谈婚论嫁也是件好事,我也无需担心所嫁非人。”
“你这就有点儿故意卖惨了吧?”花令秋不觉一笑,“刚才你还跟我说不愿意成婚是自己的权利呢,堂堂宁少主,巾帼不让须眉,还怕拒婚?”
宁婉清忽而抬眸,神色微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可以随心所欲?我也想知道,为何生而为女子就一定要囿于世俗婚姻,好像我若不嫁人便是罪大恶极,不合纲常,无论我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全不重要。你说,这样的世道,又是什么道理?”
不等花令秋说话,她已兀自续道:“总之,于这件事上我有我的立场,你有你的愿望,若实在不愿接受这桩婚事,你尽管拒绝就是,也不必在意我会如何,旁人的三言两语我听得多了,还不至于因此活不下去。”
说完这些话,宁婉清便平静站起了身。
“茶钱就不必与我客气了,”她说,“相识一场,权当令你苦恼的歉意吧。”
言罢,她也不再多停留,略略点头示礼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她下楼离开,径直踏出茶园大门,望着人来人往的长街,才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舒了一口气。
“小姐,”纯光忍不住为她有些抱不平,说道,“明明不是您的错,花二公子若不愿成这个亲,自去和花城主说就是,您跟他道什么歉呢。”
“你不明白。”宁婉清淡淡弯了弯唇角,“有时适当的示弱,才能以退为进。”
纯光呆了呆:“……可他都这样说了,您不生气啊?”
“所以我不是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么?”宁婉清微含笑意,言罢,顿了顿,缓缓说道,“我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不想再退而求其次。”
“有些事,机会稍纵即逝。”
她说完,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茶园雅间所在的方向,沉吟须臾,慢慢敛起了笑容,旋身而去。
9. 天下无双
宁、花两家过礼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底,按照丰州当地女家招赘的习俗,在女方的喜礼送至之后,男方家需在九日后相应的吉时上门回礼,且男方本人需穿着女家送来的衣裳,亲自将回礼当中的一对合卺杯交到女方手中,方视为礼成。而陪同其前来的男家亲戚在其本家中的地位和资格也直接决定着男方的体面程度。
由于是宁、花两位家主亲自定下的婚事,所以宁家这边并不担心花家来的人会不够身份体面,一大早府里亲戚就来了一堆,只等着凑热闹助兴,下人们也天不亮就热火朝天地开始准备起了上门宴,就连宁府之外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宁婉清坐在书房里,垂眸默读着手上这卷竹简,不时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天色,翻开的竹简始终停在同一块,已经好一会儿没有挪过地方。
直到纯光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唤了她一声,宁婉清才恍然回过了神。
“小姐,吉时快到了。”纯光笑吟吟地说道,“要不我服侍您更衣吧?”
她怔了怔,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好好的衣服:“更衣做什么?”
“不是姑爷要来了么,您就穿这么素净啊?”纯光瞧着她这身靛蓝色的素衫,建议道,“前几日老爷不是让人给您新做了两件衣裳么,要不就穿那件月白色错银绣花的吧?”
宁婉清立刻拒绝:“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我看还是自然些好。”言罢,又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便清淡了几分,“再说花家来什么人还不知道,花令秋若想让我难堪,今日也未必会出现。”
直到昨日,手下人回报的消息依然是花令秋尚未回彩云坞,自那日共城茶园对话之后不久,他便消失了。
纯光听她这么说,不由也忐忑起来:“那若是他真的不来,小姐打算怎么办?”
“日子照过饭照吃,还能如何?”宁婉清随意笑着,想了想,说道,“也许会借此让花家把共城的另一半辖治权让出来吧,东城那片茶岭我很喜欢。”
纯光却想到自家小姐会因此声誉受损,不禁感到不值,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女声在喊“婉清姐姐”,几声落毕,就见两个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宁婉清屋里的另一个大侍女彩鸢。
“小姐,”彩鸢走了上前,恭声道,“箫小姐和筝小姐说要来看您。”话虽这么说着,眼睛里却传达着些许无奈。
宁婉清心里就有了数,知道多半是这对姐妹“太过热情”。
宁箫和宁筝是她的族妹,出身宁氏长房,虽然宁家于从文一路上败落之后其他人不得已只能以宁承琎所在的四房马首是瞻,但多年以来四房与长房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微妙,似宁箫和宁筝这般,不知情的人看见这幕还以为她们和她关系多好,但实际上,这两人应该是来看她热闹的。
尤其是小宁婉清两岁,如今已然是外嫁女的宁筝,今日也是在打扮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宁婉清余光瞥到她刻意露出来的手腕上那只品相极好的翠玉镯,就知道是传说中她那位身为紫霞山庄庄主的公公送给她的。
“婉清姐姐,”宁箫相貌甜美,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
如果宁婉清不够了解她的话,一定会以为这是关心,但事实上,她太清楚这小姑娘有多刻薄。
她不着痕迹地拨开了宁箫巴在自己臂上的手,转而自然地开始收拾面前的竹简,含笑随口道:“自己人吃顿饭而已,随意些就好。”
宁箫戴着金镯子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耳朵上戴着的南珠坠子,然后扯着唇角又再笑了笑,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好歹是未来姐夫的上门礼,我们总不好太随便,倒是姐姐你,今天可是要见姐夫的,怎么还穿着这身灰扑扑的男装?”言罢还不等宁婉清反应,便已诧然道,“不会是婶婶忘了给你准备女装吧?那可怎么好!姐姐,要不你去我那边选一套,缺什么钗环首饰只管说就是。”
宁筝拉了她一把:“胡说什么呢,婉清姐姐还缺你那点儿东西?花家可是闻花城的四大富贾之一,就是放眼整个丰州财力也不弱,姐夫自然不会亏待姐姐的。”
明知花令秋是赘婿,花家的产业继承已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算他不是,身为庶子,无才无能,将来也不过是只能仰仗掌管家业的兄长。她们一唱一和的,无非是在给宁婉清添堵,嘲笑她这自恃身份不走寻常路的宁少主到头来也不过只能找个这样没用的丈夫。
纯光听着都忍不住生气,可偏偏她又没办法还嘴,一是自己不能给自家小姐丢脸,二是有些话若现在吹牛说的满了,万一花令秋真应了小姐的话没有来,岂不是那嘲讽更要加倍反噬?那她可真是害了小姐了……
纯光正纠结间,忽听宁婉清从容淡笑道:“那倒未必,礼物贵在心意,再说花家的财力如何,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筝、箫两姐妹只当她是嘴硬,也并未在意这回答,宁箫还笑了一笑,说道:“婉清姐姐也别客气,若是花姐夫疏忽了,或是找不到好玩意儿送你,大可让我姐夫帮帮忙,别的不说,姐夫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话音将落,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人俱是一顿,转头抬眸地循声看去。
“大小姐,”宁承琎身边的刘管事正含笑恭敬地伫立在门口,礼道,“人已经到了,老爷让我来请您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宁婉清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
纯光反应飞快地问了句:“姑爷这么快就到了么?”
刘管事笑道:“吉时刚到,将将进门。”
宁婉清蓦地愣住,等她回过神时,已不知什么时候踏出房门走在了去前院的路上。
院子里还四处散着炮竹燃烧过后掉落的残屑,空气中仍漂浮着些许硝火味,隔着老远,宁婉清一行就看见了围站在院子里的众人。
身为少主的花宜春作为陪护送礼的领头人正在和宁承琎等人说话,花飞雪也来了,穿着一身玫粉色的裙衫,衬着她略显娇小的身型很是俏皮。
“那就是花二公子吧?”
宁婉清听见宁箫正压低了声音在和宁筝说话。
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正背对她们方向站在花宜春旁边,穿着一身白衣蓝袍的那个人身上——那是她送到彩云坞的喜礼中赠给他的衣裳,他竟然真的穿了。
宁婉清突然就觉得心里头有些发飘,她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在宽大的衣袖底下默默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掌心。
随着距离渐近,站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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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她们。
“清儿来了。”宁承琎笑着望了过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花令秋回过了头,看见正款步走近的宁婉清时,他微扬唇角,眉宇间逸出了一抹浅浅温笑。
他本就长得极好,今日穿着这身月白蓝色的衣裳,果然更衬出风流倜傥,郎艳独绝。
宁婉清被身边有人倒吸气的声音拉回了不觉有些走神的思绪。
“宁少主。”花令秋仪态端方地向她拱手施礼,含笑间落落大方。
宁婉清忙暗暗定了定神,沉着回礼:“二公子。”
双方见面之后,一行人便随后去了前厅,花家这边一一唱完了回礼单子展示于众人眼前,都是些传统习俗规定的东西。
最后,花令秋转身从花宜春手上接过了一方雕着并蒂芙蓉,系了红绸的乌沉木盒,双手递到了她面前。
宁婉清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合卺杯,单看这盒子她已知道里面的那对杯子一定也价值不菲,不过再好,也只是习俗所定的器物过场,何况这还是花家给准备的,她并不觉得这能够代表花令秋本人的真实心意。
宁婉清从容接过,垂眸低首以示还礼,然后转手将盒子交给了身旁的纯光,正准备返身回去坐下,却又被花令秋给叫住了。
她转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花令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水粉色的细长锦袋,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暗纹,袋口的扣合处缀着串了珍珠的流苏,整个锦袋从整体到细节都透着温柔缱绻的气息。
宁婉清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只见他已将锦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造型特殊的金簪,含笑缓缓说道:“我在关外时曾见过一种花,长在高山悬崖,只有攀到峰顶才能见其绝艳姝容,形如凤翎,沐阳而金。即使是寒冬腊月它被冻在冰霜之中,也依然生机勃勃,光华无限,熠熠若宝石生辉。”
他说着,将簪子连同锦袋一起再次递到了她面前,续道:“这簪子虽不是什么珍贵物事,但胜在独一无二,是在下亲自掌图,亦如宁少主——天下无双。”
随着他话音落下,厅堂里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盯在了宁婉清的手上。
她不是个怯场的人,却偏偏在接过簪子时莫名紧张,好像若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自己就会被烫伤一般。
簪头果然是她从未见过的凤翎花型,而簪身的上半截却是凤凰羽翎的模样,随着越靠近簪头而渐变为越发完整飞扬的尾羽,最后成了凤鸟环花的图案,巧妙的是鸟喙里还叼着枚细若米粒,却赤色如火的红宝石。
隔着金器微凉的触感,她好像也能真切地感觉到那艳若炽阳的蓬勃生机。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脱口问了句:“你这些天就是在做这个?”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么问岂不是就让他知道自己在暗中关注他的动向了?
她顿时就有些耳根子发烫。
花令秋唇边的笑容果然多了那么一丝心照不宣的深意,但随即便坦然回道:“是啊,在下想着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能让宁少主赏着玩儿也是很好的。”
宁婉清低头抿了抿唇角的笑意,收起簪子握在手中,抬眸复又望向他,温声郑重道:“谢谢。”
10. 流光溢彩
上门礼结束之后,为了给宁婉清和花令秋在开席之前留下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对准女婿今天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的宁承琎便让两人自去了逛园子。
说起来,宁、花两家虽是世交,但花令秋却从未来过宁府串门,因此当他随宁婉清来到府里名声在外的梅园时,不免兴之所至地赞许了两句。
“难怪别人都道宁家的梅花好看,”他说,“单是这园子,没有些祖传积淀也不会有这样的风韵。”又微微颔首,“这时节瞧着这些晚梅确实沁人心脾。”
宁婉清静静走在他身畔,忽然问道:“你今日为何要这样做?”
花令秋沿着蜿蜒的石阶,朝着高处的观景亭信步拾级而上:“你是问我为何会来,还是问我为何要送你簪子?”
她回道:“都问。”
花令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她,轻轻一笑:“怎么原来宁少主也有想不通的事么?”他说,“我来这里,自然是因我答应了你的提亲啊。”
答应了她的提亲……
宁婉清听着这句话,有些不大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他看着她因想掩饰尴尬而微微低下的清秀眉眼,慢慢收起唇边的调侃笑意,不由想起了那日在茶园发生的事——
她说完要说的话,一副洒脱大气的模样起身离去之后,他其实并不太以为然。原本这婚事也不是因他故意招惹而起,既然是宁家父女和他那个身为城主的父亲擅自替他做的决定,那由得他们自己去收拾残局有何不妥?反正宁婉清自己也说了无所谓,管她真话假话,他都实在犯不着心软。
他当时这么想着,打定了主意不改初衷,优哉游哉地又自顾自喝了会儿茶之后准备离开,谁知走到楼道上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从旁边的雅间里传出来两个男人声音。
——“……还以为会选个什么了不得的夫婿,没想到竟然挑中了闻花城那个纨绔公子。”
话音入耳,他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更适合听墙角的位置。
——“哎,要我说,少主也是自己想不开,好好的姑娘家,大好的年华,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享享清福多好,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就不懂了,咱们少主那是一般的女子么?你看她处处把自己当成男人一样,不愿落于他人之后就知道好胜心有多强,以前她还只是管管那些帮派相争、三教九流的,现在连账面上的事都想插手了,又怎可能安心相夫教子,想来城主也是担心她嫁出去会夫家不睦,你想想,寻常大户人家谁愿意娶个这么强悍的媳妇儿回去压自己一头?敢娶她的肯定就自信能压得住她。一个女人再强,嫁了人那命运就被握在了丈夫手里,少主哪能甘心呢,所以自然是要自己把丈夫给捏在手里了。”
——“可男人没有不喜欢娇花的,似少主这样,一时贪图新鲜还可,日子久了谁能受得住成日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怕是迟早也要被夫君厌弃,我看啊,这段姻缘以后也未必能安生。”
之后那两人又八卦了一阵宁家的事,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他听着无趣,径自走了。
第二天清早躺在床上睁开眼,毫无预兆的,他心里突然就决定了要接受这门婚事。
就当是积个善吧。后来他如是想。
“至于那枚簪子,”花令秋收回思绪,笑了笑,又续道,“你既然送了我这身亲手缝制的衣裳,我想我也不好空手上门吧。”
宁婉清蓦然微怔,却听他又用那一派随意的调调说道:“我仔细考虑过,作为一个绣花枕头,我若在和你的婚事上作妖,一定会被我爹赶出家门的,想想还挺凄惨,所以只好放弃挣扎了。”
她听着淡淡笑了笑,却道:“谢谢。”
这声道谢似乎包含着太多情绪,花令秋听着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衣服其实,只有这个——”宁婉清看向了他身上的衣裳,伸出食指虚点了点他腰间的束带,“是我缝的。”
他愕然:“你们家来人送礼的时候不是说这衣服是你亲手做的么?”
宁婉清瞧他这个惊讶的样子似乎很是走心,不禁有些好笑:“不过说说罢了,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连这些过面子的客套话也信?”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自然不信,”花令秋道,“但你竟然也会吹牛,我是真没想到。”
他说着,一副很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又想起什么,颇感兴趣地问她:“反正吹都吹了,你怎么又要告诉我实话?”
宁婉清道:“若我顺了你的话默认下来,以后真让我给你做衣服怎么办?还是一开始说清楚得好,也免得你失望。”
花令秋闻言便笑道:“原来你还想着以后给我做衣服呢?”
她一顿,立刻板着脸否认道:“谁要给你做衣服?我可没那个空闲。只是以后你我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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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关系最亲近之人,我不想浪费时间遮掩这些芝麻蒜皮的事情。”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赶紧补了句,“我的意思是,以后你我会长久相处在一起,若连这些小事都要费神圆谎,未免太累。”
花令秋等着她说完,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我也跟你坦白坦白?”见她抬眸朝自己看来,准备认真倾听的模样,他弯了弯唇角,撇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侍女,微微倾身附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那凤翎花的事是我编的。”
言罢,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微有愣怔,一个眼中戏谑。
少顷,她了然地失笑出声。
他也随之笑了起来。
清风拂过衣角,柔柔的日光从头顶上疏疏密密的枝叶间洒落下来,似斑驳跳跃的星辉洒落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的纯光和彩鸢看着那两道相视而笑的身影,不由也露出了笑容。
***
入夜,宁婉清躺在床上,就着从窗外渗入的微弱光影,有些出神地望着被阵阵轻风撩动出浅浅波纹的青纱帐,久久没有睡意。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总是会想起花令秋的模样,想他穿着那身白衣蓝袍以她未婚夫婿的身份赫然出现在宁家,想他毫无预兆地拿出一支簪子来送她,想他在梅园时和她说笑时的风流意趣。
一幕一幕,此刻回想起来都像是有些不真实。
在被子里翻了几次身,她还是没有半点困倦,反而思绪越发清醒。她索性掀被而起,穿上了摆放在床前脚踏上的鞋子,凭感觉走到妆奁台前,重新点燃了一盏烛灯。
宁婉清伸出手去,轻轻拉开了屉匣,花令秋送给她的那枚凤翎花簪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和她素日里常用的发带束冠放在一起,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
她将这夺人目光的宝石金簪拿在指间细细看了一会儿,良久,抬眸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端详片刻后,她抬起手,缓缓把簪子簪入了发间。
烛光微照,溢彩流光自铜镜中一闪而过。
“来日你长大做了别人的妻子,记得娘说过的话——勿求一心,方得从容。”
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倏然回响在耳畔,宁婉清一顿,旋即像被火灼了似地一把将簪子从头上扯下来紧紧握在了掌中。
少顷,她缓缓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渐归平静,然后重新将发簪装入锦袋,放回了屉匣。
11. 血光之灾(上)
宁婉清和花令秋的婚期被定在了次年春天,远在京城休养的宁太夫人得到消息,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因惦记着这桩好不容易盼来的姻缘,再难安坐,收拾上东西便启了回程。
等宁婉清接到消息时,算了算,人已经都快到丰州城了。
一大家子便商量好了五天后去渡头接迎,又因祖母在信中特意提到了花令秋,所以她考虑之后还是让人去闻花城报了个信,结果得知花令秋昨日已经和尚祺他们出发去临城游道君山了,至少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
“去把我前日买的那串念珠拿出来,”她略一思忖后吩咐纯光,“换一个正式些的礼匣,就说是花二公子送给祖母的。”
纯光答应着,却不免有些不解:“小姐何必这么急着给未来姑爷长面子,我瞧着他倒是没心没肺的,出去游山玩水这么久也不让人送个信跟您打个招呼,也不怕咱们有事找不见人。”
宁婉清似并不以为意,平平笑道:“他是逍遥惯了的,有些事需要时间适应,何况我们还没有成亲,他也没有义务向我报备。”
纯光撇了撇嘴,无奈叹息:“也就您这样大度的才包容得了他。”
宁婉清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日,还在船上的宁太夫人又让人送了封信回来,说是要在春华镇那边耽搁两天,打算去月老庙还个愿再回来。
因春华镇郊不久前刚出过流寇打劫的事,宁承琎三兄弟自然不能放心由着老母亲一个人在那边,索性决定一家人乘船过去与宁太夫人会合。
翌日傍晚时分,一大一小的两艘船终于在春华镇东头的渡口前碰了照面,正在船舱里准备用晚饭的宁太夫人一听儿子媳妇孙女孙子全来了,意外之余不禁立即喜形于色。
之后欢欢喜喜地见了面,宁太夫人就让人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糕点分给了几个小辈,然后笑眯眯地握了宁婉清的手:“听说这花家二公子一表人才,如此看来与我家清儿真是十分般配,祖母也总算是放心了。”
宁婉清的继母荣氏在旁边听着直笑:“娘您这说的就不对了,好像咱们未来的大姑爷只有脸长得好这一个优点似的。”
宁承琎眉头微微一蹙,脸色略显不悦。
宁承珣似笑非笑地弯了下唇角,低头喝着自己的茶。
宁婉清含笑端容而坐,神情平静地从纯光手中接过一方锦缎匣子,呈到了宁太夫人面前:“祖母,原本今日令秋也要随我一同前来的,只是不巧,他朋友那里出了些事需要帮忙,所以他便让我把这份礼物带给您以当赔罪。”
宁太夫人闻言,笑眯了眼睛:“这有什么赔罪的,又不是什么正式拜见的场合,这孩子倒是客气。”说着接过盒子直接打了开来,见里面是一串用碧玺石做的念珠,又笑了笑,“还知道我在念佛经,真是有心了。”
言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宁婉清一眼。
宁婉清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待众人一起用过晚饭后换了船,天色已慢慢全黑了下来,灯影绰绰,倒映在河面上映出粼粼波光,衬着从岸上传来的隐约喧哗,显出几分别样清寂的味道来。
宁太夫人唤了宁婉清在房间里说体己话:“既然来了,明天你就随我一道上山去月老庙求个夫妻和顺的愿。你爹给你选的这个夫婿虽非什么大才,但听他说倒也算是个知分寸的,这夫妻么,都是互尊互敬才能过好日子的,你虽是他的妻主,可男人却没有不要面子的,他一个被追捧惯了的世家公子,现在被花家送给咱们做姑爷只怕心中已是意难平,你若再要自恃身份处处将他矮上一截,难保日子久了会有龃龉。就算你不在意他这个男人,可却要顾着自己的声名还有和花家的这份联姻之情。”
宁婉清微微颔首:“祖母说的清儿都明白,自我决定选他为婿之时起,便已打定主意好好待他,不会让他委屈。”
宁太夫人含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不委屈他,但更不要委屈你自己。”
宁婉清明白了她的意思,应道:“是,清儿知道了。”抬眸见太夫人眉宇间微有倦色,便又道,“祖母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我再来服侍您起身。”
宁太夫人笑着点点头,让人送了她出门。
屋子里转眼又变得一片安静,宁太夫人端起茶凑到唇边,未饮先叹。
身边的心腹侍者安慰道:“大小姐这般体贴,太夫人还叹什么气呐。”
宁太夫人缓声轻轻叹道:“她自小便懂事的让人心疼,样样事都放在心里担着,只盼这花家公子能够真正晓得我清儿的好才是啊。”
话音落下,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宁婉清这边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纯光快步迎了上来。
“小姐,”纯光低声禀报道,“放在闻花城那边的人来了信,说花二公子在临城出了事。”
宁婉清赫然一顿,随即回神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纯光道,“只知花二公子差人回彩云坞报了个信,说是被人袭击受了伤,要在那边多耽搁几日医治。”
宁婉清闻言倏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身边的彩鸢不禁有些担忧,“花二公子此时受伤……要不要先派个人去他那里看看情况?”
言下之意便是担心花令秋受伤乃事出玩乐之故,怕消息传到宁家长辈耳中会让今天还在为他说话的宁婉清有损颜面。
宁婉清沉吟须臾,说道:“我现在去见父亲。”言罢又吩咐纯光,“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出发去临城。”
***
翌日清早,宁婉清便借由宁承琎的吩咐,带着手下人离船上岸,走陆路启程去了临城。
听闻花令秋住在郊外的一家会馆别院里,她一路未停径自而去,直到晌午过后,终于在那名为“惊鸿小筑”的地方见到了他。
彼时,花二公子正坐在凉亭里优哉游哉和同桌的人喝着茶。
宁婉清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他,视线随即落于他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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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吊挂着横在胸前的左手臂上——这样的伤势,可绝非皮外伤。
她心中忖着,迎着众人目光踏入了亭中。
“宁少主。”尚祺等人先开口同她示礼打了个招呼。
宁婉清点头回礼。
花令秋似乎对在这里看见她这件事也颇有些意外,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神色如常平静回道:“父亲听说你在此地遇袭,让我过来看看。”然后略略一顿,看了眼他的手,“伤得重么?”
花令秋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伤筋动骨,且得做一阵子独臂客了。”
宁婉清眉间沉色微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哦,对了,还未跟你引见——”他说着,示意她看向了坐在右首位置的一个年轻公子,“这位是织金巷沈家大公子,遇袭之时,我恰好与他在一起,倒是连累他受了些惊。”
织金巷沈家,是闻花城里除了四大富贾之家外最负有声名的家族,说起来,其实沈家反而和宁家更有做通家之好的积淀。沈家是真正的书香之家,光是其创办的白云书院多年来攒下的名气,就足以让丰州甚至其他州市的学子心生向往,更何况沈家大公子——沈长礼,还是丰州出了名的大才子。
不过也正因沈家自负文名,所以惯来和这些商贾之家走的不近,尤其沈长礼更是出了名的清高持正,又怎么会和花令秋凑到一起?
宁婉清不由有些意外。
再一看,果然沈长礼的脸色算不得自然,客套的神色间隐隐有些无奈和不耐,但都恰到好处地掩饰在了端方的举止之中。
“沈大公子。”宁婉清冲他拱了拱手,“那群歹人没有伤到你吧?”
沈长礼淡淡笑了笑,却并未正眼看她,只道:“那倒没有,花二公子跑得快,那些人尽追着他去了,我不过虚惊一场。”
他这番话一出口,就连沈家的下人听着也没忍住扬了下唇角。
纯光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未来姑爷一眼,却见他好像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似的,还弯起唇角笑了一笑,接道:“不必客气。”
这不是丢小姐的脸吗!她差点被气得翻了个白眼。
然而被丢了脸的宁大小姐却神色平静,从容地点了下头:“没事就好。”然后也没有再去和沈长礼多话,复又回头对花令秋道,“此事来龙去脉你再细细对我说一遍,那些人既是特意冲你来的,恐怕还会贼心不死。”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忽而微笑着问道:“你吃过饭了么?”
宁婉清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听纯光在旁边接道:“小姐刚到临城就直接过来了。”
“随波。”花令秋唤了自己的侍从,“你带纯光他们先去吃些东西。”
言罢,他又回眸看着宁婉清,莞尔浅笑若春风拂面,说道:“走吧,我也陪你去用一些。”
她脑中蓦地一热,心头霎时犹如鹿撞,待回过神来,已不知何时随他一道出了凉亭,如此并肩行去。
12. 血光之灾(下)
因已过了饭点,会馆厨房里此时倒也空闲,宁婉清也不想麻烦,便让对方随意来了两个菜,花令秋又帮她加了一碗羹汤,很快都摆上了桌。
宁婉清先尝了一口花令秋给她点的翡翠羹汤,觉得味道很好,便又接着喝了两口。
他坐在旁边闲闲握了杯茶,凝眸含笑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受伤的?”
宁婉清随口回道:“昨天晚上。”
“哦。”他略一沉吟,说道,“怎么原来从栖霞城到这里,比从闻花城出发还快这么多么?”
宁婉清握着汤匙的手倏地一顿,抬眸看向了他。
目光对视半晌,她说:“我是从春华镇过来的。”
“春华镇?”花令秋略感疑惑。
“嗯。”宁婉清平静地看着他,“祖母听说你我已定下婚期,所以从京城回来了,半路停在春华镇那边说要去月老庙还愿,本来我们是去接她的。”又道,“对了,我跟她说你原本也要同我一起,但因此处朋友有事需要帮忙所以耽搁了,下回与她见面若是提起,你莫要说漏嘴了。”
花令秋有些意外,怔了怔才应下:“……哦,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是喜欢受管束的性子,”她收了目光,缓缓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要约束你,但你是我订了婚约的夫婿,你受了伤,我却不能不过问。”
他听着笑了笑:“少主这么说,是在提醒我若是因为贪欢玩乐惹了祸,牵连到宁家的声名,可得小心被你算账是么?”
宁婉清没有回答,只问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这伤到底怎么一回事?”
“唔,说来话长……好吧,我尽量长话短说就是。”花令秋喝了口茶,慢慢开了口,“事情还要从那日我和尚祺他们在道君山上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开始说起,话说那人倒是火眼金睛,一眼看出我近来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只不过,他又说这红鸾星被猛虎星所侵,所以这段姻缘只会兴旺女方,但对我却有凶相,近日便要显现,还说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宁婉清蹙起了眉头:“然后你便遇到了来袭击的人?”
“与其说是袭击,”花令秋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笑了笑,“不如说是寻衅更为恰当。”
他便大致同她讲了讲当时于路边茶寮休息,是如何遇到一群人上来便要抢座的。
宁婉清忖道:“那算命之人在道君山何处?”
“就在山腰的道观外头遇见的,”花令秋道,“事后我还让人去找过,你别说还真找着了,他还叹着气说这猛虎星来势凶猛,无法可破,让我好自为之。”
这摆明了就是在暗示他取消婚事。宁婉清心中思量着,问他:“那你是如何想,也觉得这无妄之灾是红鸾星劫么?”
花令秋笑了一笑:“我么,当然是依你的意思。少主不信,我自然不信;少主若信了,那我也便认了就是。”
宁婉清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复杂:“既然你也怀疑是有人想破坏你我的婚约,为何不直接告诉花世伯,或是让人通知我?”
“人微言轻嘛,”花令秋眉梢微挑,淡淡笑道,“‘怀疑’这种事也是要看资格的,无凭无据,万一让我家老爷子或是少主你误会我别有用心,那可就冤枉了。所以啊,我还是听你的。”
宁婉清对着面前的饭菜已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他说他听她的,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是疏远和试探,他根本就不信她会相信,或者说,他觉得她终不会去追究。
沉默了半晌,她说:“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给你个交代。”
花令秋弯了唇角一笑,没说什么。
宁婉清也没了心思再说话,推了碗便要起身离开。
“你不吃了?”他唤住她道。
她心头憋闷,连带语气也不由沉了两分:“我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哪有闲工夫细嚼慢咽。我先去衙门了,待会你让纯光带人过来找我。”言罢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径自大步出了门。
随波从后院走进来,恰好看见宁婉清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说道:“公子,宁少主他们的住处还要安排么?”
“备着吧,总不能让她觉得我有意怠慢。”花令秋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随波见状,关心道:“要不我还是准备些药汤来给您热敷一下。”
“无妨,”他随口道,“我下手有轻重。”
随波不由感叹:“您这样也真是送了宁少主一个大礼了,有人在她背后想搞黄她的婚事,她现在正好借着您受伤把事情闹大好好清算一番。”
“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花令秋淡淡笑了笑,“我也很好奇,她到底会如何处置。”
***
临城知县收到底下人来报说栖霞城少主到访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辖界之内还从未发生过什么需要武林城介入的案件,更别说还要劳动少主亲自登门,莫非……是有江洋大盗流窜到此地作案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整颗心都提起来了,觉得脑袋上的乌纱正丝丝透着凉风,当下也不敢耽搁,让人将宁婉清迎到了内堂来。
他抬手便先冲着对方施了个礼:“宁少主专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务?”
宁婉清还了礼,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闻花城的花二公子前日在游览道君山时遇袭受了伤,此事请问大人可知晓?”
临城知县愣了一下,不禁有些纳闷:“花二公子并未来过县衙报案……他伤势如何,没什么大碍吧?”
“伤了手臂,需要时日疗养。”宁婉清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并未多说,“婉清此来正是为了这件事,其实当时与花二公子一同遇袭的还有个人,大人想必还不知道,此人正是沈维芳。”
“沈大公子?!”临城知县大惊,忙问,“他没事吧?”
“皮肉之伤倒没有,但是受惊不小,此刻花二公子正带伤陪着他。”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对方的表情,缓缓道,“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便发生有人针对世家公子结伙寻衅的事,只怕这后续的麻烦才更让人头疼些。”
临城知县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冲着宁婉清拱了拱手:“此事发生在我临城境内,本官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临城一向治安良好,突发此事,恐有外力作祟,花二公子既是宁少主未婚的夫婿,还请少主莫要推辞,主办此案。”
虽知道这是对方的卸责之言,但宁婉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便故作犹豫了一瞬,随即颔首道:“既如此,那婉清就僭越了。还请大人先派两位稳重得力的手下去惊鸿小筑将沈公子请来问话,就说是我相邀便可,如此也好免了大人为难。”
临城知县简直求之不得,闻花城沈家在丰州甚至是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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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都享有文名,沈家族学培养出过数位朝廷命官,深受士人学子崇敬,何况沈长礼还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属于随便现身在任何一个文人聚会的场合都会被追捧的存在,倘若他在临城被地痞流氓寻衅的事传出去,只怕明日那些文人士子就会联名上书要他这个父母官给说法,消息随时都可能传到上级耳中,这里里外外的压力他光是想想都头疼。
现在宁婉清要为了她的未婚夫把事情接过去,他自然乐得全力相助,反正查不出来也有栖霞城在前头担着,就让沈家去和宁、花两家闹好了。一念及此,他压力骤然间就小了许多。
随后果然如宁婉清所料的那样,临城知县对于这桩案子的态度表现得相当积极,得了她的指示后立刻就吩咐了两名年纪稍长的捕快去惊鸿会馆请人,没多久沈长礼就被他们给带了回来,在府衙里见到宁婉清的时候,他显得颇有些莫名其妙。
在经受了临城知县好一番言语关怀之后,沈长礼径自朝她发了问:“不知宁少主找在下来府衙,所为何事?若是有关于在道君山遇袭的枝节,在下也知之甚少,恐怕少主还是详问花二公子为好。”
宁婉清颇为歉意地微微笑了笑:“我也知道沈公子突遭无妄之灾,心中必是惊怒难消,只是为了尽早抓获那为害一方的团伙,婉清有一事不得不请沈公子帮忙,希望阁下见谅。”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沈长礼起初听着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她下一句给带跑了,为害一方的团伙?怎么原来如此严重么?那就是说这件事和花令秋在外面如何行事作风无关了?
得知不是被某人的私德牵连,沈长礼的脸色终于也和缓了一些,点点头,问道:“什么事?”
站在旁边的临城知县一看他这反应,顿时对宁婉清又感激了两分。
“我想那些人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结伙针对你们寻衅滋事,想来以往也不会是个安分的。”宁婉清道,“早听闻沈公子一手丹青妙笔冠绝丰州,我想请你将所见作恶之人的样貌画下来,然后请衙里经验丰富的捕快看一看,是否是城中挂了名的地痞。”
“……”沈长礼看了她片刻,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居然是认真的,顿时心生无语。
“你让我给嫌犯画像?”他简直好气又好笑,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一幅画值多少钱?知不知道他沈维芳是什么人?
谁知宁婉清竟然还真地认认真真点了下头:“为了给两位讨个公道,也为了临城百姓免受其害,有劳沈公子提笔相助了。”
沈长礼猝不及防地被她一顶高帽子扣在头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噎了半晌,只能硬邦邦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怕记忆不清,会误了官府的事。”
“这倒无妨,”宁婉清好像早就准备好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当即接道,“当时花二公子不是与你在一起么?他经常在外行走,见的人多,想来记性应该不差,就请他帮你回忆一番好了。”
“……他帮我?”沈长礼觉得自己快被这对奇葩搞得没脾气了,这事儿到底谁帮谁啊?而且她居然还说他记性差?!
“若是沈公子能凭一己之力完成画像自然是最好的,”宁婉清一脸就事论事的态度看着他,“你可还有什么难处?”
敢情到头来还成了他能力有限了?沈长礼一口闷气在胸口憋了又憋。
“没有,”他咬了咬牙,“我画。”
13. 诚意之邀
一炷香后,沈长礼黑着脸放下了笔:“我看见的大概就长这样,只是事发突然,不知是否有特征遗漏之处。”
临城知县忙伸手把画像接了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大为赞叹:“好画啊好画!沈公子不愧妙笔,就凭这画像,化作灰都能认得出来。”
化作灰还有这画像什么事?沈长礼腹诽,不耐地撇开了目光。
宁婉清也觉得临城知县这马屁拍地有点儿过,并不想配合,便当即唤了经验丰富的捕快上前看画:“画像上的人你们可见过?”
沈长礼的画确实画得很传神,几个捕快看了都不用过多琢磨,便肯定地道:“从未见过。”
临城知县一听,立刻说道:“那这些人应该便是从外地流窜至此的了?”
“我看不像。”沈长礼忽然道,“他们的衣着打扮并没有丝毫狼狈和不修边幅的迹象,而且一出现便是指责花二公子挡了他们的位置,我想至少应该也是游客才对。”
“既然如此,我看不如兵分两路好了。”宁婉清伸手把画像接了过来,沉吟道,“若他们是临城县内之人,想必当日闹那么一出必会留下痕迹,但若是从外地而来惹是生非的,那此刻多半已经在惹了祸后潜逃了。所以临城境内排查之事就继续由大人负责,至于临城之外——”
她一点点把画纸卷起,收在了袖中,说道:“便交给我吧。”
***
沈长礼被官府的人送回惊鸿小筑的时候,花令秋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药,就在半个时辰前,花家派来的人也到了。
来的是花飞雪和一个管事,照花仕明的吩咐给他送来了些外用的药膏。
“宁姐姐也来了?”花飞雪得知宁婉清也来了临城,不禁大感意外,“那她人呢?我怎么没有瞧见?”
花令秋松了松重新包扎好的左手,随口回道:“去衙门了。”
花飞雪眨了眨她那双大眼睛,醒过神来,嘿嘿笑道:“她定是去帮你查凶手了。二哥,宁姐姐待你可真好,你才受了点儿伤,她竟然就急急地赶了来,比我们来得还快呢,而且人一到就立刻为你主持公道去了!”
“她是刚好在春华镇那边收到消息,所以顺道过来的。”花令秋看见桌上还摆了个油纸袋,“这又是什么?”
花飞雪凑过来把东西拿在了手里:“来时半路上饿了,在路边买的葱油饼,你要不要尝尝?”一边又道,“那她也是为了你的事操心嘛,否则她何必亲自来这一趟,还特意去衙门管这件事?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小心吃坏了肚子,回头母亲又找我算账。”花令秋虽是这么说着,却并未拦着她偷食,只是笑了笑,又道,“在你眼里怕是没有不好的人,你宁姐姐和你可不一样,她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考虑,得失计较皆建立在利益自保之上,绝不会像你这般莽撞。”
“我哪里莽撞了?”花飞雪很是不服气。
“你敢说这趟不是你吵着闹着要同何管事一道来的?”花令秋眉梢微挑,笑看着她,“明知父母对我受伤一事心有不满,你还偏往刀口上撞,当真不怕被他们教训么?”
花飞雪愣愣看着他,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你怎么知道爹娘不高兴,啊,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那个……哎呀!二哥,人家就是担心你嘛!”
她自知说错了话圆不回来,索性冲着他撒起了娇。
花令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还未再说什么,从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沈长礼回来了。
“那不是沈大公子么?”花飞雪推了窗户往楼下院子里打望,“他怎么也在这里?诶……好像他张罗着要走啊。”
花令秋意外之余问道:“宁婉清没和他在一起?”
“宁姐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花飞雪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奇怪,“她不是去衙门了么?”
花令秋没有回答,略略一忖,起身便出了房间,下楼朝着院子东边沈长礼所住的屋子走了过去。
沈长礼正坐在屋里等着仆从收拾东西,看上去脸色不怎么好,心情应该颇为糟糕。
花令秋不禁有些好奇宁婉清到底是如何把个自恃身份的沈大公子得罪到七情上面的,想到这儿,他还真有了两分兴味,站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然后扬起一抹笑意,举步走了进去。
“沈公子这是要走了?”他随意往周围一瞥,故作讶然道,“不是说还要参加两日后的诗会么?对了,宁少主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沈长礼本来不想多说什么,可听见花令秋提起宁婉清,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话语出口不免有些冷冷:“想来宁少主正忙着替临城县令主持大局,脱不开身,我住在这里也是多有烦扰,兴致已扫,再参加诗会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打算早些回去。”
说话间,仆从已将随身的细软都收拾了妥当,沈长礼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便不等花令秋再说话就草草作别,很快领着人走了。
尚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花令秋随后步出,立刻一脸八卦地凑了上来:“我还从未见过沈维芳在别人手底下吃瘪,你那厉害媳妇儿到底怎么他了?去了一趟县衙竟然把向来仪态端方的沈大才子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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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袖而去。”
花令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兴许,是气不过人家穿男装比他俊俏吧。”
***
入夜,风起。
宁婉清刚一踏入惊鸿小筑,散了手下的人自去歇息,花飞雪就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
“宁姐姐!”她像只小麻雀似地飞奔到面前,一把拉住了宁婉清的手,“你怎么才回来,用过晚饭了么?”
宁婉清笑了笑:“已经在外面用过了,你是特意来看你二哥的?”
“是啊,还是你明白我,哪像二哥那个没良心的,还说我跟过来是莽撞。”花飞雪皱着脸冲着未来嫂嫂告完了状,转眼又是眉开眼笑,“宁姐姐,我们走,二哥也在等你。”
宁婉清不由自主地一顿:“……他等我?”
“是啊,”花飞雪也没察觉她瞬间的情绪微变,欢欢喜喜地拉着她兀自往前走,“茶都煮好了。”
话音入耳,宁婉清沉静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像是有阵微风拂来,泛起了浅浅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任由花飞雪拉着自己大步而去。
不多时,两人就已可看见不远处的亭中早已摆好的那方茶席,灯影中,花令秋和尚祺正饮茶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哥!”花飞雪人还未至,就迫不及待先出声吸引起了注意。
花令秋看见她,温眸微微一笑,而后才视线微转落在了宁婉清身上,含笑示礼。
花飞雪也不客气,自顾自倒了两杯茶给宁婉清和自己,随后仰头喝了一口,蹙了眉:“这茶煮的也太一般了……”
“你看我做什么?”见她说着话目光还往自己身上瞥,花令秋便笑道,“可别想着使唤我这个伤残人士。”
花飞雪撇撇嘴,回过头来安慰宁婉清:“姐姐你就将就些,等二哥伤好了再让他亲自煮个十回八回给你尝尝。”
宁婉清莞尔笑笑,没有言语。
“对了,宁少主,”旁边的尚祺开口说道,“我正和令秋说起待会到前面山谷里的水溪边赏月,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
在山中赏月?宁婉清还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心中不由一动,朝花令秋看去。
他这回并没有像上次在花府时那样表现出抗拒来。
“我去,合适么?”一念及此,她望着他,忽而脱口问道。
花令秋没想到她会突然指明征询起自己的意见来,微微一怔,才颔首回应道:“不过赏月而已,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好。”她不觉泛起一抹笑意,看着他,应道,“那我也去。”
14. 山中月景
花令秋他们要去的那片山谷离惊鸿小筑并不算太远,乘坐马车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谷口,之后下车步行个半盏茶的时间,伴着潺潺流水声渐渐清晰,已是豁然开朗。
熄了灯火,入目间便是月华流转。
宁婉清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那溪边草木间不知道开的什么花,一朵一朵如碗口那么大,净白无瑕,银色的月光洒在上头,竟像是淡淡泛着光,丝丝缕缕的花蕊又长又密,蓬松舒展,于微风中带着点点荧黄轻轻颤动着。
清澈的溪水里跳动着粼粼月辉,如梦如幻。
原来在这山间月景竟然如此美妙。宁婉清暗叹着,不禁有些出神。
“这些花天亮之后就都谢了,”她听见尚祺在提醒花飞雪,“花大小姐若喜欢,趁此时开得正艳多摘几朵赏着玩玩儿就是,但带回去却是养不活的。”
他说话间,已伸手帮着摘下两朵递给了对方。
花飞雪闻言虽有些遗憾,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接过花往发间戴了起来,转眼间已是簪了满头,衬着她肆意的笑脸,光华满身。
宁婉清望了她良久,回过眸,犹豫着要收回自己想触碰花朵的手。
斜刺里却忽然压来一道气息,有人干脆利落地摘下了与她近在咫尺的这朵花,而后手腕微倾,便将花送到了她面前。
皎皎月光下,花令秋侧身立于她身旁,用刚好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道:“不过刹那芳华,其实留住半刻也无妨。”
宁婉清抬眸定定望了他片刻,天色黯然,光影朦胧,她其实并不能将他的眉眼看得太真切,可却有些挪不开目光。
强迫自己垂下眸,她看着他指间的花,轻轻笑道:“芳华难得,只是没有安放之处。”
花令秋顿了顿,回手又折了一段柔韧的枝条,也不知怎么弄的,没几下就被他编出了一个花环。
“手伸出来。”他说。
宁婉清一派镇定地把左手递了出去,强自忽略着陡然间变得紊乱的心跳。
“你好歹照顾下伤残人士,稍微抬高些。”花令秋的语气里多了两分无奈。
她险些失笑出声,所幸及时抿住了唇角,才得以保住自己的稳重,反正是依言把手抬高了些,几乎凑到他面前好方便行事。
花令秋将缀了花的手环系在了她腕上,随后一笑:“好了,这样戴在手上用袖子遮住,别人也看不见,明早花谢了你便摘下扔了就是。”
宁婉清收回手,看着夜色下仿佛盛开在腕间的月光花,不着痕迹地轻抚着枝环,状似无意地问道:“看不出你手工还不错,经常编这些吧?看着很熟练。”
“闲人干闲事嘛,”花令秋随口玩笑道,“这种一看就会的东西小意思。”
“一看就会?”她不由纳闷喃喃,“我怎么觉得好像挺难的……”
花令秋听见了她的嘀咕,笑道:“你若想学,我回头教你也行,不过你要先帮我解个惑。”
宁婉清其实未必真的想学这些她一看就觉得头疼且大概永远都用不着的技能,但花令秋有惑于她,她却愿闻其详:“什么?”
“你今天在衙门里到底对沈维芳做了什么?”花令秋好奇道,“竟把他气的连诗会都不参加了要回去。”
宁婉清这才知道原来沈长礼已经被她给气走了,这倒没什么,她并不在意。
“我也没做什么,”她回答起来就有些淡淡,“只是请他帮忙画了幅嫌犯的像而已。”
“……让沈维芳给官府画嫌犯的人像?”花令秋大为诧异,旋即失笑出声,由衷叹道,“你可真是厉害啊!”
宁婉清对待沈长礼的态度全然是按照自己以往的行事作风而为,本来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不过不知为什么,当花令秋用这样赞叹中带着几分随性调侃的语气说她厉害的时候,她突然就有点儿想笑。
“他走的时候很生气么?”她兴之所至地打听了一句。
“怕是你的名字从此要成为他的禁忌了。”花令秋笑意未褪地说道。
她弯了弯唇角,回敬道:“我看你在他心里也差不多。”
他轻轻笑了笑,并未反驳。
“二哥,宁姐姐,你们快过来看!”不远处,花飞雪正站在山溪边冲着他们招手。
她和尚祺正在岸边往水里不知兴致勃勃地在捞着什么。
“你们看这小鱼,”宁婉清和花令秋两人还未走近,花飞雪便已捧着双手跑了过来,“通身都是透明的,可背鳍这里有条蓝色的线,还发着光,好漂亮!”
宁婉清讶道:“还有这样的鱼?”说着低头看去,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好像是比一般的鱼柔软些。”
花令秋看她们两个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这是黑背鱼小的时候,等再过些时日长大就不漂亮了,肉也不好吃,你们且看且珍惜吧。”言罢,径自错身朝另一边正在喊他的尚祺走了过去。
“啊,怎么这里的东西尽是只能看一时的……诶,姐姐,你这手环好漂亮啊!”花飞雪一把将掌心间据说以后会长丑的鱼抛回了溪水里,拉住宁婉清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艳羡地道,“是二哥做给你的是不是?”
宁婉清陡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被人抓到了小辫子似的,顿了顿,才含糊着低低应了一声:“嗯。”
说完就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她想还好这里光线暗。
“我就知道,二哥真的好厉害。”花飞雪不由赞叹道。
宁婉清想到外头那些人对花令秋的评价,还有沈长礼态度间对待他的轻慢,心中不禁有些感叹,笑了笑,温声道:“你真的很喜欢你二哥吧?”
“喜欢!”花飞雪大大方方笑着伸手过来揽住了她的胳膊,“宁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二哥其实是很温柔的人?”
宁婉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她又轻缓着声音开了口。
“二哥他真的很好,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疼我,毕竟……娘对他也不算关照。”花飞雪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但他好像总是会有意无意在和别人的关系中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墙,就连我和大哥也常常猜不透他,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比他今天虽然在跟你把酒言欢,但若是明天他就不辞而别你也不会感到惊讶。”
“像风。”宁婉清忽然淡淡道,“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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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不住。”
花飞雪愣了愣,点头:“对,像风。宁姐姐,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二哥他真的不是外面那些人说的那么没出息,我知道他们都在笑话他是要‘嫁’去你们家了,但我知道他答应和你的婚事,一定一定不是因为怕爹爹或是宁伯伯,所以你千万不要看轻他,好吗?”
她说得认真又恳切,宁婉清不由微微笑了笑:“我怎么会看轻他呢?不会的。”
“那你和我拉勾,”花飞雪立刻伸了小指头过来,“我把二哥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啊。”
月光下,宁婉清远远看了眼岸边那道翩然身影。
“好,”她朝花飞雪伸出手,含笑道,“我答应你。”
***
从山间赏月回来,宁婉清一夜无梦地睡了个好觉,翌日早晨,她神清气爽地收拾妥当后便去了花令秋那边找他,打算启程一道回去。
谁知他却说打算留下看看诗会的热闹,只让她把花飞雪给一并带走。
“你才受了伤,不回去好好休养么?”宁婉清颇有些觉得他不大省心。
“不过是伤了手而已,腿又没瘸。”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道,“既然行程都决定好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花飞雪难得出门玩一趟,也是根本不想走,闻言忙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人照顾你嘛。”
“谁照顾谁还不知道呢。”花令秋不吃她这套,语气虽温和,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玩了一天也够了,你早些回去,别让父母担心。”
花飞雪只得悻悻作罢。
宁婉清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个小圆盒放在了花令秋面前:“这是专治筋骨损伤的药。”她说,“来时匆忙,外间到底不比家中便利,暂时只有这些了。”
花令秋也没去问她为什么昨天没给自己,礼貌性地一笑,接过盒子向她道了谢。
“那我走了。”她说。
他点点头:“慢走。”
宁婉清顿了顿,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无从开口,最后到底是将那莫名涌动的心绪给按捺下来,面色平静地带着花飞雪转身出了大门。
因受了花令秋的嘱托,她便先绕道将花飞雪一路稳稳当当地送回了闻花城,还特意请对方吃了顿好的安抚了一番心情,最后把人亲手交到了花宜春的面前,这才又打道回府。
收到消息的下属早已在霜兰院中等候,见宁婉清回来,立刻便迎了上去。
“少主,”董穹前来禀报道,“您昨日让人送回来那副画像上的人已经找到了。”
宁婉清停下脚步,转眸问道:“是谁的人?”
“紫霞山庄。”董穹略略一顿,“准确来说,是筝小姐。属下追查过去的时候,她果然正担心花二公子受伤的事情闹大而急着想把那些人打发出丰州。”
“宁筝?”宁婉清轻轻一笑,凉凉道,“她可真是长本事了。闹事的人呢?”
“顺藤摸瓜已经都扣了,一共七人。”董穹敬声道,“等您示下。”
宁婉清点点头,唤了纯光上前:“帮我更衣。”然后又对董穹吩咐道,“把画像带着,备车去紫霞山庄。”
15. 针锋相对(上)
若要论宁家在栖霞城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那毫无疑问便要属紫霞山庄冯氏一门。
据说当年择选栖霞城主,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且与绿林联盟还有些交情的冯家其实赢面很大,但最后不知为什么,朝廷却选了宁氏。外间猜测纷纭,后来从官府内部传出一个说法,宁家当初不被人看好和最后得胜的原因其实是同一个:耕读之家出身,霸气不足,斯文有余。
于是自这城主之位旁落之后,紫霞山庄和宁家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非敌非友,却几乎没有私下往来,而因紫霞山庄的这份资历,宁氏家主又需要冯家在中间平衡调和武林城与绿林联盟的关系,因此对他们也一向礼遇有加,这便让两家的关系又更多了一重微妙——从属关系从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正式明确过。
尤其紫霞山庄的现任庄主冯存义在宁婉清看来更是个不好相与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居然打破了一向与宁家不咸不淡的交情,为自己的次子求娶了宁氏长房之女,就足以见得其城府。
当初为了冯玉林和宁筝的婚事,宁婉清所在的四房和长房那边还发生过不小的争执,后来还是被指杞人忧天、坏人姻缘的宁承琎退了一步,两家这才结了亲。
所以在宁婉清的婚事上,宁承琎才坚决不想在栖霞城内招婿,站在了花家这边。
黄昏时分,挂着宁府名牌的马车行至紫霞山庄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当值的门房得知是宁家少主来访,立刻禀报了管家,没过多久,冯家大公子冯玉堂就亲自迎了出来。
冯玉堂人如其名,长得倒是相貌堂堂颇为靠谱的样子,不过在宁婉清眼中他却少了些主见,所以她并不打算和他说太多。
“宁少主。”冯玉堂在礼数上并未怠慢,冲她拱了拱手,说道,“今日怎么有空突然前来?”因差不多正是饭点的时候,他还客气地问了句,“用过晚饭了么?”
宁婉清还礼而笑:“叨扰府上了,婉清此来其实是有些事要找筝妹妹。”
冯玉堂眼中微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点点头,说道:“那我让人去请弟妹过来。”
“不必了,”宁婉清微微笑道,“冒昧来访,我还未和冯庄主打过招呼,就让筝妹妹一道过去就是,不过说几句家事,很快便说完了。”
冯玉堂也没有多想,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这是对自己父亲的尊重,于是颔首之后便转身亲自引着宁婉清往后院走去。
冯家的人正在偏厅里用晚饭,冯玉堂带着宁婉清径直走了进去。
“宁少主。”庄主冯存义端坐于上位,朝她遥遥一伸手,“请随意坐。”
宁婉清轻轻点了下头以示礼节:“冯庄主,冒昧来访,叨扰了。”言罢,却并未转身落座,而是看了眼坐在冯玉林身边低眉敛眸的宁筝,又道,“婉清来此是有句话想问问筝妹妹,说完便走。”
冯存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随从,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媳,略一沉吟,没再说什么。
感觉到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宁筝在桌下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掌心,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抬眸:“婉清姐姐难得来看我,哪有这样站着说话的道理,还是移步去花园喝杯茶吧。”
她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席。
“不必了,我只问一件事。”宁婉清笑意浅淡,说道,“那个冒充相士的神棍在哪里?”
宁筝一愣:“……什么神棍?”又牵了牵唇角,“我不太明白姐姐的意思。”
宁婉清凝眸看着她,说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没有召你回本家,而是在这里同你说这些?”
此言一出,不仅是宁筝脸色微变,就连冯家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要浪费我给你的机会。”宁婉清说。
宁筝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这种场面,不禁憋红了脸,一时没有说话。
冯玉林见状,起身说道:“不知宁少主说的神棍到底是怎么回事?筝儿她从来不好这些相卜之术啊,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宁婉清也不和他多说,直接用目光示意了候立在旁的董穹。
后者便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递到了冯玉林面前。
“你知道这张画是谁画的么?”宁婉清看着宁筝,问道。
冯玉林接过画,不禁狐疑地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妻子。
宁筝难掩紧张地探眸朝画像上看去,只觉得画上之人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是谁:“我不知道,这画上的人我不认识。”
“那我来告诉你。”宁婉清说,“这幅人像,是沈维芳亲笔所画。而画像上的人,便是当日在道君山袭击他和花令秋的其中一个歹徒——如此,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她一番话说下来,让冯家人听了个恍然大惊:原来竟是有人同时得罪了闻花城两大世家。而现在宁婉清却为了此事来找她自己的从妹要人,也就是说……
冯家兄弟两个几乎同时醒过神来,蓦地朝宁筝看去。
“姐姐,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宁筝像是急得快哭了,边说着,边瑟缩着往冯玉林身边靠了靠。
冯玉林见她这样,心中不禁大感疼惜,忍不住就对宁婉清道:“宁少主,筝儿是你的从妹,好歹也是堂堂的宁家人,难道就因为一个沈维芳的片面之词,你便要为了他清算自家人么?何况筝儿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根本就没有理由要让人去伤害他啊!”
宁婉清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们夫妻,缓缓道:“我若不是还顾念她是我的从妹,今日此时,她便不是在冯家听我说这些话,而是在宁家的祠堂。”
“宁少主年纪轻轻,倒是好大的气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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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存义的夫人康氏眼见对方当着冯家长辈的面又是逼问儿媳,又是不给自己儿子情面,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不悦道,“那沈公子和花家公子到底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让您连同宗姐妹的情分都不顾,竟要开祠堂?难道还要把筝儿从她的娘家宗谱上给除了么?”
冯存义坐在她身旁,依然没有说话。
“康夫人,”宁婉清从容而立,平静道,“婉清敬重冯庄主和您两位长辈,所以这件事才并未背着二位处置,宁筝是你们的儿媳,你们自然也有权利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险些让宁、冯两家都下不来台的事。不错,我的确动了想除去她宗名的心思——她身为宁家人,却指使他人中伤少主,还妄图挑起栖霞与闻花两城不睦,毁我宁氏根基,陷冯家于不义。如此种种,称一句‘不忠不孝’,想必夫人不会反对吧?”
康氏脸色微变,倏然语塞。倘若儿媳妇被以“不忠不孝”为由从宁家除了名,以后他们冯家岂不是也要被人指指点点?那这个特意从宁家长房娶来的儿媳还有何意义?
而宁筝听到宁婉清说想要开祠堂将她从家族中除名,更是早已吓得面如白纸。
“反正行凶之人已在我手上,既然筝妹妹不愿意家中事家中了,那我也没办法。”宁婉清说,“只好把人交给闻花城,让沈家的人自去找官府讨公道,待供词一出,我们宁家也绝没有护短的道理。”
说完便转身要走。
“姐姐!婉清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拉着宁婉清的手,禁不住腿脚发软,哭得泪如雨下,“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想帮你考验一下花令秋,你也知道他那个花花公子的名头……我不敢有损宁家,真的,我真的不敢!”
宁婉清神色冷静地伫立着,并未正眼看她,只等她哭着求饶完,才重又问道:“人呢?”
“人……”宁筝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打住,泪光未褪间,犹豫地支吾着道,“我,我找不到了。”
宁婉清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吟须臾,俯身将对方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后就着与她双手交叠的姿势,似平静和缓地说道:“你以为我为何这么快便能查到你身上?”
宁筝没想到她会突然话锋一转,愕然与好奇之下,不觉倏地愣住。
“整个丰州,什么人最可能在我的婚事上作梗,你以为我心中没有数么?只是我没有想到,追着别人,竟会查到你头上。”宁婉清说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有意无意自冯存义身上一扫而过。
“旁的乌合之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罢了。但这个冒充相士的神棍,一手策划意图毁我声名,挑起两城矛盾,若不让他为此付出代价,我这个少主怕是也白当了。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维护他,”她抽开手,淡淡对宁筝说道,“那我也只能送你一句‘好自为之,多多保重’了。”
16. 针锋相对(下)
听见宁婉清说出如此冷情的话,宁筝不禁苍白着脸又要再去拉她,却忽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喝——
“够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之前一直沉默未语的冯存义突然发了怒,正黑沉着脸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冯玉林:“你媳妇做出这种事,你还傻愣着做什么?”
冯玉林呆了呆,一时没领会自己父亲是什么意思,冯玉堂到底是少当家,也更为了解冯存义,一愣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冲着宁筝道:“弟妹,你就说了吧,到底是谁做出了这种陷你于不仁不义的事?有父亲和我在,一定会为你做主,你又何必让宁少主生气呢?”
“我、我……”宁筝得了冯家的态度,终于放下那颗担心里外不是人的心,咬了咬唇角,一闭眼,说道,“是邓管事!”
“还不去把人带进来?”宁婉清的目光刚一转过来,冯存义便已厉声对立在旁边的次子说道。
猛然回过神的冯玉林连忙应了一声,当即快步出了厅门,不消片刻,就押着个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宁少主!”邓管事一进门就“咚”地重重跪在了宁婉清面前,“小的知错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回吧!”
她不置可否,只看着他,平静问道:“在道君山上时,你曾对花家公子说与我结亲会有血光之灾。如今他的臂膀受了些伤筋动骨的伤,你以为那血光在何处啊?”
邓管事被她沉深的目光这么看着,脑中倏地便是一顿,不由愣住,然而下一瞬,他就看见了站在庄主身边的大管家朝自己递来的眼神。
他低头咬了咬牙,又四下看了一眼,旋即蓦地站起身,三两步跨到了立柱旁,回头向着不远处的宁婉清说道:“宁少主,是小的不知轻重,信口胡言,莫说这血光之灾只是无稽之谈,就算真的有,也该是应在小的这等信口雌黄之人身上!”
言罢,他忽地抬起右手臂发狠地撞向了柱子。
伴着“嗙”一下重重闷响,众人清晰地听见了骨头“咔擦”错断的声音,几乎是瞬间,那邓管事的右手臂就倏地耷落了下来,而他面色铁青,冷汗淋漓,想咬牙忍痛却终是没忍住将呻丨吟逸出了喉咙。
“请……请宁少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剧痛难当,他磕磕绊绊地才勉强成言。
宁婉清毫无波澜的目光自他面上淡淡扫过,然后转而抬眸兀自向着冯存义夫妇点了下头以示礼节,说道:“多谢二老对筝妹妹的照顾,叨扰了,告辞。”
言罢,她既没有再多看那邓管事一眼,也没去和宁筝多说什么,广袖一拂,便径自带着下属旋身离去。
一如来时那般飒气利落。
冯家的偏厅里寂静了片刻。
“把人带下去。”良久,冯存义开口吩咐道。
管家立刻应声,将已然疼得说不出话的邓管事从地上扶起,搀着快步退出了厅外。
宁筝紧紧攥着裙边,只觉浑身发冷。
冯存义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旋即平静说道:“方才宁少主那样说了,便是不再与你计较,闻花城那边自有她帮你补救。只是你身为冯家儿媳,又是宁家长房女,以后做事之前还是要思虑周全。”
宁筝恍然回神,如蒙大赦,几乎激动地哭出来。
冯存义看她根本就没明白自己的话,也懒得再多说,草草打发走了他们夫妻两个,便坐在位子上皱着眉沉默不语。
康氏向来对自己的丈夫是又敬又怕,见此情景不免有些小心翼翼:“老爷,你方才饭也没吃好,要不再让厨房重新做碗羹汤吧?”
“还吃什么吃?”冯存义没好气道,“没看见宁婉清方才那出戏是演给我看的么?这些成事不足的愚蠢东西,连点到即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气都被他们气饱了!”
冯玉堂闻言不由一愣,后知后觉地道:“爹,这件事不是弟妹勾结邓管事所为么?与您有什么关系?”
冯存义抬眸看着他,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你拿不住宁婉清啊!她一眼就看出来宁筝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些事我绝不可能一无所知,你却还以为邓管事真的是为宁筝所用么?从一开始宁婉清就猜到以往你与她那些相逢偶遇都是我们有意为之,所以这次花令秋一出事,她立刻就有针对性地派人盯梢,就宁筝那个又蠢又怂的,怎么可能玩得过她?”
他说着就不免被气地有几分头疼。
冯玉堂骇然道:“……难道是您示意邓管事怂恿弟妹的?莫非,您还没放弃想让孩儿娶宁婉清进门?可她都和花令秋定亲了啊,再说……再说我其实也不想娶她。”话说到最后,已是小声嘀咕。
康氏以前也不敢在这事上多嘴,但刚才和宁婉清正面交锋过之后,大开眼界的她也终是没忍住道:“老爷,就算你不计较宁婉清被花家毁婚再嫁,可看她今日这般遇神杀神全然不留情面的作风,哪里有半点像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若是真进了咱们家的门,难道还要让我和玉堂看她的脸色吗?”
“不必你们说。”冯存义冷声道,“今日她已摆明了态度要给我警醒,若冯家还惦记着她,那便是自损颜面。”言罢,他忽而对妻子吩咐道,“明日起,你正式开始为玉堂议亲,务必要找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为我冯家长媳。”
“我倒要看看,”他凉声一笑,说道,“她和花家那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
宁婉清走出紫霞山庄大门,正准备上马车,忽而想起什么,顺口对纯光吩咐道:“把宁筝的事透个风给长房那边,免得他们这几年过得太顺,越发得意忘形。”
纯光含笑应是。
之后她便乘着车随董穹一起去了关押那七个打手的地方——位于城西的一个小田庄,那是她母亲留下的资产。
庄子上的人全是宁婉清的嫡系,就连管事也是她生母的陪嫁,而或是出于对亡妻的尊重,宁承琎也从来不会干涉这边的人事,默认了这一片都是宁婉清自己的地盘,不会过问她的任何安排。
宁婉清进了门坐下,也没让上茶,直接命下属把七个人都带到了面前来。
“时间宝贵,我还要送你们去官府投案,长话短说吧。”她看着眼前被狼狈束缚着的一干人,平静缓声道,“我只问一句,花家公子的手是谁打伤的?”
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也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董穹见状便喝道:“少主在此,你们还不老实交代?!”
这几人显然都是被董穹给收拾过了的,听他这么一喝便是浑身一抖,接着不由纷纷表示冤枉,说自己绝没有也不敢真的对花二公子动手,因晓得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最是经不起吓,所以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宁婉清极浅淡地弯了下唇角,说道:“你们谁都没有动手,那他的手如何伤的?莫非还是他自己伤了自己么?”
话音落下,隐约有道灵光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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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倏然怔住。
自己所伤……
他?……会么?
如果是,那又为什么?
她不知不觉开始越想越多。
“少主?”见她突然走起了神,董穹便在旁边轻轻唤了一声。
宁婉清恍然收起了乱飘的思绪,重新定下神来,看向了那七个人。
少顷,她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说道:“打断他们的左手,送去闻花城官衙。”
不等董穹领命,那七人已开始鬼哭狼嚎地乱叫求饶喊冤。
“到了官府你们最好一口咬定事情起因皆是你们一时兴起,寻衅生非,如今投案自首又自伤己身便是为了真心悔改,向沈、花两家赔罪。”宁婉清静静说道,“否则若惹得你们背后之人想要灭口,那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
傍晚,阴了一日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花令秋正坐在窗边喝茶看棋谱,随波端着新沏的茶水走进来轻轻放在了案上,随后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竹制信筒,说道:“公子,闻花城来了消息。”
他落在书册上的目光未移,随口道:“打开看看。”
随波便依言而行,拆了信筒上的封线,取出里面的密报信纸,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遍,旋即不由愣了愣。
察觉到侍从意外地愣怔,花令秋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随波忙回过神,说道:“宁少主那边把人都抓到了,七个,不多不少。”
“哦,”花令秋似乎并不意外,兀自继续循着书谱往棋盘上落下一子,说道,“都送到闻花城官衙去了?”
“是。而且……”随波略略压低了些声音,续道,“他们的左手都被人打断了。”
花令秋执棋的手倏地一顿,愕然抬眸,少顷,才又轻声一笑,说道:“倒是够利落。”又问,“栖霞城那边呢?”
“宁少主当日回城后便去了紫霞山庄,”随波道,“之后第二天山庄里就把一个折了右臂的管事送去了庄子上,名义上是干活的时候受了伤,主人体恤,让他去疗养。”
花令秋不以为然地勾了下唇角:“果然是冯家。”
随波佩服道:“公子,原来您早就猜到是冯家人干的?”
“若是看不惯我娶宁家大小姐的,自然会想着在她面前如何中伤我,或是给我使个绊子令她心生厌弃主动毁婚就是。”花令秋淡淡说道,“但这样不过是让我这个纨绔子弟的名声差上加差而已,却不能让宁婉清的婚姻前途受阻——所以,想得之,就必先毁之。”
随波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您是说,冯家想娶宁少主进门?!”
“不然你以为就凭冯存义给次子求娶宁家长房女的那个劲头,何以冯玉堂至今还尚未议亲?”花令秋说着,眸中笑意轻屑,“放眼整个丰州,也只有冯家敢如此自以为是,想把她贬低到尘埃里,自己再以施恩者的姿态站出来笼络宁城主。”
“所以,宁少主一定也都看出来了?”随波点点头,“难怪她这次以雷霆手段教训了那群家伙。只是……我看她这般行事作风颇为狠辣,万一以后公子与她之间有了什么龃龉,岂不是麻烦?”
花令秋看着窗外绵密的雨幕,若有所思地沉吟了须臾,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他放下了手里的书,“你去告诉尚公子一声,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去。另外——”
他顿了顿,吩咐道:“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17. 不期而至(上)
这天,宁婉清正在自己名下的米铺里看账,突然听到下面的人禀报说沈大公子来了,她略感意外,随后便让掌柜出去亲自迎人。
不多时,沈长礼就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因他腿还比较长,这大步大步地走着,倒还把紧赶慢赶的米铺掌柜给甩了半步在后头。
身为来客,这其实是比较失礼的举动,而大名鼎鼎的沈长礼竟然会有这样沉不住气失仪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稀罕。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想起那晚在山谷赏月时花令秋说她的名字会变成沈长礼的禁忌,不由弯了唇角又有些想笑,于是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一泛而过的笑意。
沈长礼很快走进里屋来到她面前,站定,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目光沉沉簇着暗火,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宁少主日理万机,沈某冒昧,打扰了。”
语气微嘲,明显压着怒火。
宁婉清知道他来者不善,也不急着接话,只先微微笑了一笑,然后示意左右:“我与沈公子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吧。”
屋子里陪侍的众人当即应声领命,很快鱼贯着退出了屋外。
转眼间室内便只剩下了宁婉清和沈长礼两人,她这才又看向他,礼节性地伸手示意:“沈公子请坐。”
沈长礼也不跟她客气,衣摆一抖,就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之后气氛便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沈长礼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宁婉清再开口,不由皱了皱眉,转头朝她看过去:“你怎么不说话?”
宁婉清淡定喝茶:“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他一股浊气哽在心头,顿了顿,气笑道,“宁少主好一派沉着啊!难道在你眼中,我沈长礼居然连你一句道歉都担不起么?你竟目中无人至此!”
宁婉清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不急不躁地说道:“婉清愚钝,不知沈公子说我应该对你道歉,指的是什么?”
“你还装?”沈长礼想起她做的那些事就禁不住恼怒,“到底是我不及宁少主会玩弄人心,直到今日听见外间传言,才晓得原来道君山之事不知从何时竟然就成了我遭遇的不幸,就连我给临城官府画的那么画像也成了我势要追究那些人的证据。我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当日宁少主偏要敲锣打鼓地让官府的人把我找去,言语间尽是遗憾我被人得罪,还偏要我协助办案。当时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在临城县令面前出风头,现在才知道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是在拿我当幌子,好在这件事里尽量淡去花二公子的身影,以免其他人对他的私德多有猜测,为了保全他的声名,也为了维护你这个做未婚妻的面子,是也不是?!”
宁婉清静静听他质问完,才缓声从容道:“沈公子这么说,也对。”
“……也对?”沈长礼见她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了,便道,“所以我被你如此利用,你不该道歉么?”
“意图分析固然没什么大错,”宁婉清看着他,说道,“但不知哪一桩不是事实,竟让沈公子觉得被人污蔑受辱而大发雷霆?莫非在道君山遇袭的人不是你?又或是你并不想我拿住凶徒?”
“你强词夺理!”沈长礼一腔辩才不知为何到了她跟前却总像是秀才遇到兵,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觉得她歪理甚多还惯会偷换主旨,“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宁婉清说道,“你无非是觉得这桩事皆因花二公子私德不堪而起,而你沈大公子高风亮节,绝不会与人结怨,那些人一定都是找了借口专程来报复花令秋的,可却不仅连累你受惊,还白白替他担下了这茶余饭后的议论,是么?”
“难道不是吗?”沈长礼也梗着脖子毫不相让,冷哼道,“我又不是瞎子,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宁婉清看了他须臾,忽而轻轻一笑:“冲着他来的便是因为他先做了不好的事。那若是我现在打断你的右手,沈公子也觉得是因为你私德不堪才引起我的报复么?”
沈长礼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宁少主觉得这个原因说出去有人信么?”
“试一试也无妨。”宁婉清端庄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天在惊鸿小筑与你见面时,我就已经很烦你了。”
沈长礼:“……”
宁婉清微敛了笑意看着他,语声清淡地说道:“当天的你,待花二公子态度傲慢,看我的眼神也多有轻屑。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似你这般恃才傲物的人还能被那些文人士子如此追捧,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读书求青云,要先学会做人么?”
沈长礼气极反笑:“宁少主难道没有听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么?我与你和花二公子本就是两种人,若非当日他非要拉着我,而我碍于情面不好推脱,也不至于遇上那倒霉事,更不至于今日被你如此蛮横地缠上。”他说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愕然地看着她道,“所以你就是为了当时我待你态度冷淡,才要刻意如此报复我?”
宁婉清还没说话,他已经嘲笑出声:“好个人人都说巾帼不让须眉的宁少城主,原来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她淡淡而笑,从容回道:“不及沈大公子见识短浅,自以为是。”
沈长礼突然就觉得自己找上门来算账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世家子弟,同一个既不守世俗规条又不讲理的女人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虽然气愤未消,但也实在不想再和她逞口舌之利,冷哼一声,当即便要拂袖而去。
“慢着。”宁婉清却出声叫住了他。
沈长礼莫名脚下一顿,旋即没好气地背身说道:“宁少主还有何指教?”
“你不是想听道歉么?”宁婉清从身后走了上来,经过他身畔,略一停驻,说道,“跟我来。”
看着她径自错身而过款步出了门,沈长礼沉吟须臾,终是举步跟了上去。
***
坐上马车,宁婉清便吩咐了下属去东城瓦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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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礼虽有些好奇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考虑到自己若是现在开口询问便会显得落于下风,于是端着脸坐在一旁,既未看她,也并未言语。
于是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停了下来。
还未掀开帘子往外看,沈长礼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阵阵嘈杂声,间或还夹杂着肆意的叫骂。
他平时从来不曾涉足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下车时不免有几分犹豫,但见宁婉清一副泰然从容的模样,他皱着眉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跟着走进了那座花牌坊下的长街。
“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走着路,先前一直没有搭理他的宁婉清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沈长礼漫不经心地走在一旁,闻言随口轻笑道:“瓦市有谁人不知,宁少主带沈某来此,该不会是想炫耀一番自己的势力吧?如此招数恐吓别人或许有用,但抱歉,我不吃这套。”
宁婉清一边径直款步往前走,一边平静说道:“这里是宁家担负的责任。”
沈长礼一顿,不由转头朝她看去。
不远处的街道中间,有一群人正围着在吵架,听上去像是因为抢客人引发的冲突。
宁婉清止住了正准备宣报她到临的纯光,而后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凝神静静听了一会儿双方争执的内容,眼看着那些人矛盾升级,推推搡搡地就要打起来,她忽然转过脸给纯光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当即趁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一把将沈大公子给推了出去。
沈长礼猝不及防地打着趔趄飞扑而出,正撞在个撸袖子要动手的高壮大汉身上,竟倒疑似成了个挺身而出拉架的。
“你干什么的?!”高壮大汉抬手就把人往旁边用力一推。
沈长礼还从未有过在大庭广众下如此狼狈还被人呼呼喝喝的时候,当下一张俊脸便涨得面红耳赤,傲气伴着怒气瞬间冲上了头顶,立刻反唇相讥道:“此处是栖霞城,不是什么山野小道,莫非阁下刚从土匪寨里下来,还未曾见过世面么?既是乱吠的狗挡了路,自然人人都赶得。”
高壮大汉见他竟敢嘲讽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狗,戾气顿显:“老子就是山大王,今天专门来教训你这个小白脸的!”话音未落,抬臂一记铁拳就朝他面门袭来。
沈长礼虽说是个威武不能屈的性子,但到底是个读书人,守的是读书人的斯文,从未与人动过手,就连那天在道君山他也不过是当了把陪衬,见此一言不合立刻上手的情景,他脑子里瞬间有点儿懵,几乎是凭本能下意识抬手护住了头。
劲风疾至。
然而下一瞬,那预料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身侧一缕清香随风拂过,他睁开紧闭的双眼,视线微转,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的宁婉清。
她仍是那一身他看不顺眼的男装打扮,眉宇间透着不甘示弱的要强冷色,半点不像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
她就这样站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接住了那记原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拳头。
18. 不期而至(下)
“山大王?”沈长礼听见宁婉清淡声反问,“不知阁下是投的哪个寨子?结的哪方绿林联盟?来我栖霞城做瓦市生意可曾和自家盟主打过招呼,到督城处备过案?”
她话音落下,顺势一掌拍开了对方被自己钳制住的手腕。
高壮大汉被她打中了麻穴,顿感手臂酸软使不上力,只能软软垂落在身侧,又听见其他人称呼眼前这扮着男装的女子为“少主”,不由愕然道:“你就是栖霞城少主?”
宁婉清没有回他,只道:“我不管你原先是什么山头的,既然到了栖霞城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她说着,唤了纯光上前,吩咐道,“让人带他去督城处查底备案。”
对方闻言立刻松了一脸横肉赔笑道:“别别,不必那么严重吧?宁少主,都是我口无遮拦,刚才是吹牛哈大气吓唬这位公子呢,我哪能是什么绿林道上的人,我家原先就是一杀猪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围观众人见他认怂,纷纷大笑。
宁婉清倒是没有笑他,只神情如常地让对方给沈长礼诚恳道了个歉,又劝导了冲突的另一方和气生财,最后再次敲打了那高壮大汉几句,这才放了人离去,然而出于谨慎,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私下叮嘱了手下人去查底。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回过头来,沈长礼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你说的让我听道歉就是指这个?”他问。
宁婉清微含笑意,走回来停在他面前,说道:“堂堂沈大公子,若是到现在只有这等程度的感悟,那或许我确实高看了你。”
沈长礼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和花二公子都是离经叛道之人。”她说,“但不知沈公子有没有想过,何为经,何为道?”
沈长礼正要开口,她却笑笑摇头道:“我不是要同你比学问,只是想告诉你,在我看来,不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并不是错,带着偏见识人才是问题。”
“你是想说,我对花二公子有偏见?”沈长礼说着,弯了弯唇角,淡淡笑意间似颇不以为然。
宁婉清缓缓道:“古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沈公子可知道黑背鱼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啊?肉质如此粗糙的鱼想必连你的饭桌都未上过,但你可知它幼时却长得极美?”
好端端地怎么说起鱼来了?沈长礼正纳闷,却听她已又续道:“原本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花二公子告诉我的。大概你觉得他知道这些闲杂小事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贪玩好乐的缘故,压根不值一提。但你又可知道,他曾经被花城主派去天池关历练了整整两年,那个地方,但凡是看过一两本地志的都知道对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来说环境有多糟糕,不止风沙大物资匮乏,想出关远行一回还可能遇到响马——但他这个你们口中的纨绔公子,却既来之则安之地一待就是两年,还看遍了那里的风光,装了满腹的阅历。人生在世,纷扰诸多,如此旷达的心怀试问又有几人能及?”
“原来他在你眼里连消极度日纵情享乐也是优点,所以你才选了他做夫婿?”沈长礼忽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话音落下也自觉有些失礼,但莫名的好奇心驱使下,他顿了顿,终是没有将这句话收回。
他以为她会生气,而事实上她听见他这么说,只是浅浅弯了下唇角。
“我们是互相选择。”她说到这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意微深,清冷的眉眼间似不自觉泛出一丝暖意,“他的眼界与寻常人不同,从不带着世俗偏见看我。”
沈长礼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婉清见他默然不语,也觉得有些话题点到即止便罢,毕竟一个人的观念根深蒂固,要消除实在不易,她也早就习惯了不与这些偏见费口舌。若非沈长礼对待花令秋的嫌弃态度实在让她不喜欢,又自己上赶着来要她给说法,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总之,言尽于此,日后遇事该如何还是如何。她这么想着,也就不去多说,径自唤了身后随从近前,吩咐道:“好好把沈公子送回去,不得怠慢。”
沈长礼闻言讶然忽道:“你不走么?”
宁婉清礼节性地一笑:“我还有些事。”
他点点头“哦”了声,也没再多言语,转身跟着她的随从往回走去。
直到从花牌坊下走出来,看见不远处正等候在路边的宁府马车,沈长礼才停下脚步,回过头远远望着长街深处看了一眼。
熙熙攘攘间,他其实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而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沉吟良久,片刻后,默然旋身,大步离去。
***
宁婉清打发走了沈长礼之后就顺道去了趟极乐坊,前脚刚一进门,后脚这间分坊的老板就亲自带着左右副手迎了出来。
“宁少主。”对方含笑冲她客气地拱了拱手,“不知今日您亲自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极乐坊的人从上到下言行举止都很讲究,尤其这些能管事的,更是个个看着大气知礼进退有度,若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想不到这里是掌握丰州半边地下势力的帮派地盘。
论看人用人,宁婉清一直都觉得苍琊帮高出黑水帮实在太多,也难怪前者明明是新生帮派,却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已有了超越后者之势——苍琊帮主其人在她看来实在是个经商和谋权的天才。
想到这里,她开口时便更添了两分客气郑重:“今日来此并非为了公务。”她礼笑道,“实不相瞒,婉清有事想求见苍老先生,有劳你给李、云两位副帮主禀报一声。”
苍老先生,便是苍琊帮真正的主人,多年来除了这个似真似假的姓氏之外,无人知晓他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其真名和来历,只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他是个高深莫测的老人家,因此无论是敬他还是怕他的,都会尊称一声“苍老先生”,渐渐地这也就成了个惯用的称呼。
分坊老板闻言不禁面有讶色,似乎没有想到她今天是被哪里的风给吹了居然破天荒提出要见自家大主子,顿了顿,才似颇有无奈地笑道:“原本您开了口,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该给个准话的,但您也知道帮主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素姑娘和云公子想见他老人家都得先传书带个信,恰巧他两位近日又都不在这边,这一时半刻恐怕还真回复不了您。”
“无妨,我等得。”宁婉清并不着急,很是客随主便的样子,“若有了消息就让人去乐天米铺报个信,时间地点都由他做主。”
对方微微欠身,恭声应是。
之后宁婉清从极乐坊出来又在瓦市大致巡视了一番,眼见日落西沉,这才乘了马车回到宁府。
她刚进了霜兰院还未来得及更衣,彩鸢便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眉眼含笑地跟她禀报:“小姐,令秋公子来了。”
……他回来了?
而且还主动来了她家?
宁婉清一愣:“几时来的?人在哪里?”
“半个时辰前,”彩鸢笑道,“说是刚从临城回来就直接过来了,这会子正在青松院陪太夫人说话呢。”
“怎么也没人来给我送个信?”宁婉清随口说着,回身更衣的速度也不觉加快了些,脱下外衫便丢在了屏风上头挂着。
“是令秋公子说您在忙正事,让太夫人和老爷不必着人去请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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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鸢忙解释道,“他说这趟过来是专程跟太夫人赔不是。”
宁婉清脱衣服的手一顿,语气里就带出几分淡淡不悦:“虽然他觉得我在不在场都无所谓,但在祖母面前我和他若连个面子都不做,又如何让长辈放得下心?”言罢,冲着对在一旁暗自忍笑的纯光道,“笑什么?快帮我更衣,我要去给祖母问安。”
***
宁太夫人正吩咐身边的掌事嬷嬷去交代厨房准备晚饭,忽听门外侍女禀报说大小姐来了,当即便笑眯了眼睛,说道:“清儿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宁婉清打帘而入,恰巧听见了自家祖母的这句话,便笑道:“祖母正惦记我呢?”
这样略显轻快的语调,花令秋还从未自她口中听到过,闻声不由抬眸多看了宁大小姐一眼。
宁婉清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身上,视线相迎,她看见他眸中隐约带着两分兴味的浅浅笑意,突然就觉得心里头顿了一下,不禁想起了在临城山谷的那个夜晚。
“宁少主。”花令秋含着笑,向她微微欠身示礼。
宁婉清回了礼,视线随之落在他的左手上,问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用过你给的药,”花令秋道,“感觉好了许多。”
原来他已用了。宁婉清心底微喜,点点头:“那待会再带一些回去用吧。”
花令秋正要说话,宁太夫人已笑着道:“这些该给令秋的药你父亲一早已让人准备好了。你回来的正好,就给我们凑个牌搭子吧,趁着令秋今天也在,你们都陪我老太婆玩玩牌。”说着似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问了问,“令秋,你可会打叶子牌啊?”
听着祖母开口闭口地唤他“令秋”,宁婉清有些诧异,不过第一次见面,短短半个时辰,他竟然就能讨得了长辈如此欢心?
只听花令秋微微笑着回道:“略懂些。”
“那就够了,婉清也是略懂些。”宁太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家长孙女的短,笑道,“你正好同她搭着,帮她看着点儿牌面。”
宁太夫人开口,牌搭子自然三两下就凑了起来,除了本就在场的宁承琎的继室夫人荣氏,宁承珣的夫人唐氏也很快被她差人给叫了过来,因有未来女婿在场,宁承琎也没有回避,端了杯茶表示自己中立,只管看个热闹等吃饭。
趁着下人们摆牌局的时候,等在一旁的宁婉清低声对站在身畔的花令秋说道:“待会我们不要吃祖母打出来的牌,你若见了机会可别声张。”
他听她叮嘱地认真,笑了笑,也低声道:“听你这么说,似乎牌技了得胜券在握?”
“了得什么,不过是哄哄她老人家高兴罢了。”宁婉清道,“其实祖母的牌技也未见得多好,就算我们不吃她的牌,她也不一定能赢的。”
花令秋听出她言下未尽之意是说荣氏和窦氏之中有牌技好的,便笑道:“那你喂牌给她不就好了?”
宁婉清无奈道:“我若有这个本事算得出来她们手里的牌,还会被她将咱们两个半罐水凑作堆么?”
花令秋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弯了唇角,笑而不语。
宁婉清怔了怔,突然回过味儿来,讶道:“你不是说你略懂吗?”
花令秋食指抵唇,示意她小心被旁人听见,末了,轻轻扬眉一笑,说道:“你没听过谦虚是美德么?”
她无语失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斜前方的两个雍容妇人,眉眼轻弯地说道:“那不如……试试找人帮我们哄祖母开心?”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瞬间领悟,于是唇角微勾,偏头低声道:“尽力而为。”
言罢,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19. 十里相送
花令秋从青松院里用过晚饭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宁婉清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回头对他微微笑道:“走吧。”
他点点头,与她并行着踏入了夜幕。
“这个给你。”宁婉清伸手递了个荷包过来。
花令秋认得这是她先前在牌桌上用来装银子的,于是问道:“你给我钱做什么?”说着,眉眼间便浮起了一丝调侃的笑意,“不至于这么早就拿零花了吧?”
宁婉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拿零花”是什么意思,脸上顿时一烫,飞快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侍女们,脱口道:“你胡说什么。”随后才又续了下去,“这些钱既是你赢的,自然要给你。”
知道她脸皮薄,花令秋笑了笑,也不再逗她,只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过就这点儿小钱,图个乐子罢了,你若不想留着,下回再尽数输出去哄太夫人高兴就是。”
说着就要径自往前走。
宁婉清却一把拉住他,就着他的手腕一翻,便将荷包放在了他掌心里。
“这叫彩头,你不懂么?”她微蹙了眉头,似颇为无奈地看着他,如是说道。
他这才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那好吧,我就却之不恭了。”花令秋便笑笑,把荷包收了下来,然后对她道,“放心,经过你这回敲山震虎,我想以后应该也不会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
宁婉清听他这么说,不免就有几分歉疚,心想若不是有人想打她的主意,他又怎么会受这无妄之灾?说到底,还是因自己而起。
想到这儿,她开口时语气不免又温和了几分,说道:“嗯,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像是自有默契地将道君山发生的事就此翻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一路随意聊着闲话,并行着出了府门。
马车早已候在了外头。
花令秋转身刚走了半步,又停住,顿了顿,似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对宁婉清说道:“对了,过几天我要去天池关一趟,有个朋友家中有喜。”
宁婉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自己提前报备去向,于是立刻点了点头:“好,知道了。那你几时回来?”
“一去一回……大概秋天的时候吧。”他说,“等我回来再探望太夫人。”
“嗯。”她听着,不由一笑,“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哄的祖母?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亲近别家晚辈的。”
“我若说我本就花见花开你信么?”花令秋想到这场宁太夫人特意安排来考验他牌品的局,笑道,“她老人家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宁婉清莞尔道:“我信。”
温然话音随风自耳畔拂过,他倏然微怔,须臾,才重又缓笑道:“时候不早,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嗯,”她说,“路上小心。”
花令秋点点头,带着随侍转身走过去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开始滚动,他从袖中拿出宁婉清给的荷包,轻轻捏了捏,发现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感觉没错,里面除了银钱之外果然还放了什么东西。
他打开荷包,将里头的玩意儿倒在了摊开的掌心上——随即,一颗系了佛结的檀木珠便伴着几粒银钱滚了出来。
“咦?”旁边的随波见了,不由奇道,“怎么这钱袋里还放了颗檀木珠子?”
“这叫定福珠。”花令秋将珠子拿在指间,说道,“丰州有个习俗,送这种珠子给人能帮对方祛厄运,定福气。不过,”他说到这儿,略顿了顿,续道,“一般都是大人给小孩子讨吉利的。”
“噗!”随波没忍住笑出了声,“宁少主怎么会送您这种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就算给个正儿八经的平安符也好啊。”
花令秋看了他一眼,随后自己也笑了:“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又道,“大概是觉得送平安符显得太过郑重其事吧,可是居然能想到送定福珠,也真够稀罕的。”
但这却是他头一回收到这样的礼物。
忽然间,毫无预兆地,他就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收到的那份生辰礼。
沉吟须臾,他垂眸笑了笑,将指间的木珠重新放入了荷包。
***
当天晚上送了花令秋离开宁府后,宁婉清再回到青松院,才从自己祖母的口中得知了他确实只是来正式拜访宁家长辈的。
更意外的是,他送给宁太夫人的礼物竟然也是一串念珠!
她还记得当时祖母那种含笑打趣自己的目光,对她说:“这念珠是用木患子菩提盘的。”宁太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份礼物的喜爱,说道,“光是晓得投我所好不算什么稀奇,不过他竟然知道送这样的念珠给我,可见是个用了心的,你瞧瞧这每一颗的品相,就是金银玉器也无法与之相媲美。”
宁婉清那时才晓得,原来送念珠也有这么大的学问,照祖母所言,花令秋就算没有读过佛经里关于木患子菩提的传说记载,也一定下了些工夫去琢磨。
有些东西并不是越贵重越好,而祖母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份礼物中所含的心意,所以才对他生了好感。
原来还真是个花见花开的。宁婉清如是想着,不觉失笑。
她想到他很快就要离开丰州城再去天池关,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并没有说临走前会不会通知她去送行,那自己到时候是问还是不问?去还是不去?
宁婉清有生以来头一回体会到这种纠结。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去参加个喜宴,又不是和两年前一样久居不回,她若是还巴巴地赶去送行,好像也太夸张了点儿……但若是不问也不去,她心里又总觉得不大得劲,两年前他走的时候她没有立场和理由去送他,所以只是在城郊的山坡上远远看了他一眼。
而现在,她是他的未婚妻,却仍在为应不应该送他远行而犹豫。
她为何还要犹豫呢?
这明明是她当年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啊。
一念及此,她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放下手里头的书就把纯光给叫到了面前。
“你去问一下花二公子几时启程去天池关。”她吩咐道。
纯光领了命,没过两天匆匆来禀报道:“打听到了,说是明天早上就走。”
“这么快?”宁婉清很是意外,想了想,说道,“帮我把霜兰院的平面图拿来。”
纯光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快把她要的东西从书房里找了出来。
这是宁家大宅初建时就有的原版图纸,因收藏日久,纸面已有些微微泛黄。
宁婉清看了一眼后便将它重新卷好,放进了可随身携带的锦囊里。
翌日上午,花令秋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侍轻装简行地出了闻花城门,一路向东而去。
初夏的阳光透过被微风撩起的帘隙斜照而入,徐徐间已带了几分轻悄的热意。
随波一边端了新沏的茶水给正在看书的花令秋,一边问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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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外头递了信进来,说陆姨娘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了,昨夜晚饭时还喝了一碗鸡汤。”
花令秋接过杯子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合适。
“嗯。”他眼不离书,回得随意。
随波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要不要让马车从前面绕到庄子上看一眼?”
“不必。”花令秋淡淡道,“直接走吧。”
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性,随波听了便也不再多言。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外忽然传来了另一个近身随侍逐流的声音:“公子,前面是宁少主。”
花令秋闻言微愕,抬手掀开窗帘往不远处的山坡上望去,果然看见宁婉清正带着纯光驻马候在十里亭外,似乎正等着他们靠近。
马车驶上缓坡,在路边停了下来。
宁婉清翻身下马,与相向而来的花令秋会于亭前。
看出她呼吸尚未完全平复,他知道她才刚到不久,于是好奇问道:“你有事找我?”
宁婉清点点头,从身上拿出锦囊,打开后把图纸抽出来递给了他:“霜兰院的新修工程秋天便要开动,你看看可有什么意见,我回头与二叔商量一下是否可行。”
照俗例,他们婚后的住处会在婚期之前进行一番修缮,一般是漆新,但也会视情况做一定程度的改修新建。
花令秋看着手里泛黄的原纸:“你追得这么急,就是为了这个?”
“额,我是担心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要改已是来不及,正好今天我有空。”宁婉清貌似镇定地解释道,“也不是太急,刚好转到这条路上就看见你们的马车了。”
花令秋忽而笑了一下。
宁婉清瞬间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忙伸了手要去把图纸拿回来,边说道:“那我照自己的意思了。”
他却轻巧地一晃手腕避开了她的动作,微低了声音含笑问道:“哪个是我们的房间?”
宁婉清顿时觉得耳根子跟蘸了辣椒水似的烫地发疼。
“……这里。”她伸手飞快在图纸上点了一下。
那也是她现在的闺房。
花令秋的目光在她所指之处略略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在临窗边加一个卧榻吧。”他微微笑道,“下雨的时候可以靠坐在上面听雨饮茶。既是休憩室,大可装设的随意些。”
宁婉清拿图纸来给他看本就是个借口,现下他所提的又不过只是一桩小建议,她立刻二话不说地点头应了:“好,我来安排。”然后暗暗吸了一口气,才回归主题道,“你一路平安。”
花令秋含笑颔首:“放心。”又把东西递还给她,说道,“这原版图纸珍贵,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用,复制两张给人看看就是。”
宁婉清见他竟然会帮着她珍惜家传之物,不由弯了眉眼,也不去告诉他内情,只应道:“好,我知道了。”她望着他,心中陡然涌出阵阵不舍,就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又想着他若早去便能早回,于是忙道,“你快走吧,别耽误了行程。”
花令秋便笑着与她作了别,然后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宁婉清看着车轮重新开始滚动,载着车里的人渐渐远去,和当年一样终于消失在她视线尽头。
但这一回,她心里没有半点遗憾,有的只有对秋天来临的期待。
“走吧,”她笑意飞扬地转头对纯光说道,“我们去崔家铺子选木料。”
20. 各凭心意(上)
沈长礼的近身侍从近来发现自家大公子有些不太对劲。
自打上回他怒气冲冲地去了趟栖霞城见过宁少主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回来,这两个多月以来就一直显得有些心事的样子,不仅时时爱沉思,还破天荒地喜欢上了看地志,甚至似乎开始对鱼的成长史也有了兴趣,吃饭的时候见到桌上有鱼就会问一句“你可知道它小时候长什么模样?”总之皆是诸如此类异于寻常的表现,就连那一年一度丰州才子云集的思辨会举行在即,他也显得兴趣缺缺,似乎并不想去。
身边的侍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沈长礼自己却很清楚。
他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遇见宁婉清之前,都未曾遭遇过任何挫败。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挫败感是因何而起。
只是因为她利用了他?不,那是愤怒,不是挫败;还是他偏偏让她看见了狼狈的时候?不,那是窘迫,不是挫败。或者,是她明里暗里言指他不及花令秋那个纨绔?不,那是不甘,不是挫败。
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原因。
这天,他又坐在案前看着新搜来的一本地志,翻着翻着,越看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想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难道看了这些便能学富五车么?小鱼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长大了不是拿来吃就是拿来看的,他管那么多作甚?
他看着自己满满的书架,觉得自己近来真是没事找事,当时就把手里的地志杂书往旁边一丢,准备把收藏的诗集再翻出来看。
这时,正好他家小妹沈婳派了身边的丫鬟来请他过去吃点心,沈长礼立刻抛下了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起身便出门赴了约。
沈婳平日里除了琴棋书画,最大的爱好就是下厨钻研各种有巧思的菜肴点心,只要沈长礼在家,她总是会先把他拉过来头一个品尝。
今天她做的是橙花栗子糕,沈长礼刚踏进门口就已闻到了淡淡的橙香味。
“大哥。”沈婳正在把手里装点好的盘子往桌上摆,“快来尝尝,刚刚出锅的。”
沈长礼笑了一笑,走过来正要坐下,就见沈婳身边的大丫鬟急急从门外跑了进来,乍然见到他也在,顿时生生压下了满面急色。
“大公子。”对方忙屈身施礼。
“看你行色匆匆的,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沈长礼随口一问。
谁知对方却一副欲言又止略有为难的样子,他不禁起了几分疑心:“到底怎么了?”
沈婳见状也道:“兄长不是外人,你直说就是。”
“是。”那大丫鬟也就不再迟疑,只略略低了些声音,说道,“方才紫霞山庄那边来人给小姐提亲了。”
沈婳到底是个闺阁女子,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羞红了脸。
“紫霞山庄?”若是在以前,沈长礼未必知道这是哪户人家,但他最近鬼使神差地留心翻出了些和宁家有关的往事来打听,所以恰好知道来提亲的是何许人也,“栖霞城那个冯家?”
他皱了皱眉:“他们不是武道世家么?怎么会来向小妹提亲?”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丫鬟道,“只是听那媒人说冯大公子久仰小姐贤名,所以……”
“久仰贤名?”沈长礼嗤笑道,“我看他们冯家是想借我们沈家的名跟别人显摆吧!”
否则怎么早不来提亲晚不来提亲,偏偏就在宁婉清和花令秋的事情定下之后,何况他家小妹也不是今年才及笄,而是父母因为舍不得所以才打算留到十八岁再议亲,但若有心的也一早就让人来说项了,这冯家未免“久仰”地也太过迟钝。
“这事儿没戏。”他径自冷冷道,“不过一介鲁莽武夫,竟然也敢来打婳儿的主意。”说着便对沈婳道,“你放心,我这就去和爹娘说,为兄倒要瞧瞧那冯家脸皮有多厚。”
沈长礼虽然多少知道父母近年一直对自家在丰州本地缺乏有根基的姻亲助力有些担虑,但他向来反对为了联姻壮势而自降格调,就冯氏这样的人家哪里配得上他们沈家?
深知自家兄长倔脾气的沈婳见状忙急急拉住了他:“大哥,你先别着急。”随即屏退了左右,才又温柔劝道,“大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若这样跑出去给冯家难堪,让爹娘面上如何挂得住?倘若父母不想我嫁,自然会婉拒对方,否则……你就是去了又有何用?反倒白白累你被训责。”
沈长礼闻言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什么都听爹娘的?难道他们说的就一定对么?愚孝亦非真孝!”
他自己就是个叛逆的,所以一直没有参加科举,反倒是他那个听话的二弟沈长贤,三年前被送进了京城念书,至今没有归家。
沈婳听他这么说不由诧异:“大哥,这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
沈长礼一愣。
是啊,他怎么会对小妹说这样的话?若是过去,他一定不会认为女子在家从父母有任何问题,在他心里妹妹不一直是丰州大家闺秀的楷模么?如此说来……难道竟是他一直对待男女的准则不同?
沈长礼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复杂,沉吟了半晌,他问:“那你自己呢?你愿意嫁给冯家大公子么?”
沈婳越发愕然:“大哥,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沈长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从房中的书案、绣台、古琴上一一扫过:“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好像从未问过你想要怎样的如意郎君。或者说,从未问过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沈婳怔了怔,莞尔浅笑道:“我是女子,又怎能和兄长相提并论。”
“女子又如何了?”他心中一动,果断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出了沈府大门。
等到坐上马车一路来到了栖霞城,沈婳才知道,原来沈长礼想让她见的居然是那位宁氏少主。
得知对方不在府里,沈长礼便又带着自家小妹去了乐天米铺碰运气,结果正巧遇上了刚刚从里面出来的宁婉清。
见到沈长礼兄妹两个,她很是意外。
“宁少主。”沈长礼居然还很客气,冲着她端端正正地抬手做了个揖。
沈婳极少见自己的长兄对人有这样诚恳敬重的态度,尤其对方还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种女子类型,于是心中不免暗讶,但她到底是言行举止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面上并不太显,也冲着宁婉清微笑着施了礼。
实际上宁婉清看着沈长礼这个态度也觉得像是他撞了邪,不然这太阳打西边出的也实在太诡异了点儿,不免有些疑心对方的来意,于是说道:“沈公子今天是带令妹来栖霞城游览?不如我派个人带你们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自己没空。但沈长礼也不管她是不是想打发自己,径自说道:“我来是有些话想跟你说,关于你们栖霞城的。”
宁婉清看他眉宇间神色认真,又想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把妹妹也带过来,毕竟沈长礼是出了名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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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在她手里吃了两回瘪这种事估计就连家里人也不会告诉。
想到这儿,她便也认真了两分,点点头,带着沈氏兄妹两人转道去了不远处的茶坊。
“你可知道冯存义想为他的长子求娶我小妹?”沈长礼坐下后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把事情说了。
宁婉清闻言微讶,旋即看了眼双颊微红显得有几分尴尬的沈婳,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你还不明白么?”沈长礼道,“冯家这是摆明了要给宁家厉害看。”
宁婉清不以为意地一笑:“倘若一桩婚事就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那如此说来,我们宁家也不差啊,毕竟我的从妹也是冯家儿媳,这个光无论如何也是我先沾的。”
沈婳听出她言语间的自信从容和有意无意帮自己化解尴尬的善意,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透着满身飒飒英气的女子,不由微愣。
而她的兄长竟然也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对方辩驳,而是扬了唇角一副“我就等着你这么说”的表情,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家是答应这门婚事好,还是不答应好?”
宁婉清见他在跟自己使眼色,顺着他眼角意味深长的余光往沈婳那边看了眼,心下微惑之余隐约了然了他的用意。
“这个么,”她笑笑道,“还是要看沈小姐自己的意思。”
“你这就不够诚恳了,”沈长礼道,“明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家小妹可不是你这样不守规矩,还自己给自己选丈夫的。”
宁婉清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若选错了也不会让人为我负责,自己担得起后果,你操心什么?”
沈长礼却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颔首道:“言之有理。宁少主想要的便凭本事争取,若是连自己都不敢挺身而出,又能指望谁为你做主?”
宁婉清没想到沈长礼居然还能说出让自己顺耳的话,颇感意外之余便也礼尚往来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虽然不那么容易,但也不是不能尽力。”
沈长礼听她这么说,双眼一亮,端了茶杯礼道:“对,但求尽力。纵有遗憾,亦无悔恨。”
宁婉清含笑举杯还礼。
沈婳见状再也难掩惊讶,愣怔须臾,转而陷入沉思。
从茶坊里出来的时候,沈长礼特意寻了个单独说话的时机对宁婉清道:“今天这件事过后,你我便算是两清了。”
宁婉清这才晓得原来他打的是这个心思,难怪跑来找她帮忙也找地如此理直气壮,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不过对方这副幼稚的态度却着实让她无奈又好笑,于是点点头算是认了他的说辞,也没有过多计较。
沈长礼见她竟然没有与自己争辩,不禁心下颇喜,一改连日来颇为提不起劲的状态,只觉仿佛骤然间填补了心底某处空虚,他莫名感到神清气爽,低迷了多日的情绪也好了许多。
“我难得来一次,还带了我家小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说道,“你也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顿饭么?”
宁婉清诧异地看着他,正要说话,一旁忽然传来了个清朗男声道:“看来我倒是正赶上了沾光的时候。”
语调悠然,笑意微漾。
宁婉清蓦地一顿,倏然转头看去——
“你回来了?”她心中一阵惊喜。
“嗯,”花令秋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微微笑道,“我回来了。”
21. 各凭心意(下)
花令秋走过来,向着沈长礼兄妹两含笑施了个礼,然后对宁婉清道:“少主今日可得空闲?正好我知道共城那边新开了家素食馆,不如我做东,大家一道去尝尝鲜?”
“好啊,”宁婉清笑道,“不过还是我来做东吧,既是为沈公子和沈小姐一尽地主之谊,也正好给你接个风。”
说着,她便邀了沈家兄妹,打算动身带路。
谁知沈长礼却道:“宁少主不必客气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父母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去有事交代,就不多打扰了。”
他说要走,宁婉清自然也不会留他,只客气道:“那下次有机会再补上。”
沈长礼随意点了点头:“告辞。”而后又朝着一旁的花令秋拱了拱手以示礼节后,便转身带着沈婳走了。
看着沈家兄妹两离开,花令秋才又转头对宁婉清道:“临城的事他还没放下么?”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以为沈长礼是来找茬的,于是问道:“难怪你偏要提议去共城的食馆,是猜到了他不会去吧?”
沈长礼对花令秋一向有成见,若是不仅出席了对方为主的饭局还特意跟去了共城,只怕以他的性格会担心传出去跌份,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沈婳。
见花令秋笑着默认了,宁婉清摇了摇头,笑意中透出些无奈来:“放心吧,不管他想做什么我都能应付,你无需特意示好于他。”
虽然道理她都明白,但她就是不太愿意看到别人对花令秋那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好像与他凑在一处就有多么跌份的样子——哪怕这是花令秋想要的效果也不行。
她想到就颇有些忿忿。
花令秋不置可否地一笑,转了话题说道:“我带了些红瑚花回来,你拿回去给大家分一分吧。”
红瑚花是长在天池关附近山壁上的一种植物,既是花也是药,因形似红珊瑚而得名,因性温味甘,口感有种特殊的鲜甜,所以其实用来做食材是相当之好,尤其是炖鸡汤。但又因其产量较少和采摘不易,故而在丰州也算是较为稀有的药材,通常只有大药铺里才有,再不然就只有从被苍琊帮所掌控的地下市场采购,当然后者的价格也会更昂贵些。
花令秋给了她拳头大小的一袋,在丰州的市价便已近百两,更何况实际上药铺为了保证制药的用量和以备下次进货前的不时之需,在售卖的时候也会有所控制,一般根本不会一次性卖出这么多给同一个人。
他随意大方的样子像是分了些刚买的白菜给她:“朋友给的回礼,我也留了一些。”
宁婉清接过袋子的时候心情有几分复杂。
按理说,花令秋出了远门回来还想着亲自来栖霞城找她,给她带礼物,她应该为他这份记挂高兴才是。可她却偏偏不是个迟钝的,回头细想,他对她的记挂更像是一种礼尚往来——无论是当初主动送礼上门给她祖母赔罪,还是这次的红瑚花。
都是她先有往,而后才有他的来。
倘若她不曾见过他当初对另一个人执着追求的样子,也许她会真以为这便是他对待自己的心意吧……
宁婉清一念闪过,迅速在心里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
“好,谢谢。”她收下了东西,弯出一抹深深的笑容来,“那共城的素食馆我们还去么?还是我就在城里安排了?”
花令秋似乎有些意外她竟把这事当了真,略一顿,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我只是顺道过来打个招呼,你忙你的事,改天再说吧。”
她却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都来了,那便听我的吧。”
宁婉清也不给他机会再拒绝,转头就吩咐了纯光去安排宴席,后者见自家小姐态度如此果决就知这事儿耽误不得,忙应了差事就快步去了。
花令秋不着痕迹地默默挑了下眉,果然没再说什么。
倒是宁婉清不知突然想起了何事,忽而冲着他问道:“对了,我看你很会打叶子牌,那可还擅长牌九什么的?”
花令秋讶然失笑:“怎么,你该不会要带我去参加什么应酬的牌局吧?”又调侃道,“就不怕我沉溺于此果真败了家么?”
宁婉清并不顺着他胡说八道,只径自转了身示意他跟上来,边走边微微正色地续道:“我想让你跟我一道去趟极乐坊,我听说苍琊帮的李副帮主今天过来了。”
花令秋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想去踢馆?”
“与其说是踢馆,”宁婉清说,“倒不如说是去露脸的。”
他闻言轻轻一笑:“堂堂宁少主,你这张脸栖霞城里还有人不认得的?”
她眉间微凝,说道:“原本我让人递了话去说想见他们帮主,但前两日我收到回信,被拒了。”
“哦,”花令秋道,“所以你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宁婉清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便也随之停下来,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我有事要找他,”她眉宇间满是认真,“以后你就会明白。”说完,也不再多跟他解释,又再继续举步而去。
两人一路行至极乐坊,还未进门,就已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阵阵声浪。
宁婉清掀开门帘,当先跨了进去。
每张赌台前都或坐或站地围了不少人,她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其中一张桌前,偏头对旁边的花令秋说道:“牌九和骰子,你更擅长哪个?”
“说实话,”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歉意地笑道,“跟这些职业的比起来,我都不太行。”
宁婉清想了想,决定道:“那就赌骰子吧。”说着把钱袋往他手里一塞,“你只需负责下注,其它的交给我。”
花令秋听她这么说,忽而直觉意识到什么,一把在底下拽住了她的腕子,狐疑道:“你不会想出千吧?”
“放心,”她竟反过来安慰他,“我只是用内力稍微改变一下骰子停留的时机。”
这有什么区别?花令秋无奈道:“你何以要如此挑衅他们?”
“不是挑衅,”宁婉清说,“我只是要他重视。”
两人站在不显眼的门边角落拉拉扯扯地说着话,谁也没注意到二楼上有人正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
“哟,大佛来了。”身着玄衣的美艳女子站在靠栏边,笑意盈盈地言道。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苍琊帮的两位副帮主之一,李素。
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旁的分坊老板闻言往她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只见宁婉清和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那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便道:“您说宁少主?诶……那不是花家二公子么,莫非今儿宁少主是陪她未婚夫婿来找乐子的?这也太贤惠了吧!”
李素不置可否,只兀自望着楼下那两人——他们似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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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了几句后达成了共识,男的跟在女的身后往赌骰子那张台桌走了过去,人头攒动间,男的突然回眸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挑眉一笑,低声吩咐了旁边的下属两句,然后转身下了楼。
***
宁婉清刚走到赌大小的台桌前,还未来得及掏出银两下注,就忽听有个柔媚的女声自身后乍然响起。
“宁少主,这是哪里的风把您也给吹来光顾了?”
宁婉清回头就看见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朝自己走了过来,她自然是认得对方的,于是微微一笑,从容抬手示礼道:“李副帮主。”
李素回了礼,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宁少主也会对这些有兴趣,正得了巧,不如我来陪您玩两把?”
宁婉清当即点头应了:“好。”然后转而对花令秋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这算是过河拆桥么?花令秋只觉无奈想笑,却也没多说什么,浅笑着颔首道:“嗯。”
李素倒也待客周到,主动接了话,吩咐下面的人:“带花二公子去内室休息,上杯好茶。”
安顿好了花令秋,宁婉清这才随着她一道往后院走。
极乐坊的前厅和后院如同是两个世界,前者和一般的赌场没什么区别,装潢低调气氛也热闹,但后者却不同,一跨过那道如同分界线般的红木雕花圆拱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极为雅致幽静的环境,宁婉清早就听说过一些有身份或是有资财的大客户就会在这里的雅间里开赌局,不仅能享受到到高高在上的阶层感,又能得到极有品质的服侍待遇和难得的私密性,因此丰州不少富人对极乐坊趋之若鹜。
宁婉清眼见于此,不由再次加深了决心。
“宁少主就这样把花二公子给撂在外面,”李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瞧着她,“就不怕他觉得被冷落么?”
宁婉清不想顺着她调侃自己的私事,只淡淡问道:“李副帮主想赌什么?”
李素弯起唇角笑了:“宁少主真是客气,咱们还是到里头喝杯茶,好生叙叙话就是。”
果然是个通透人。宁婉清本来也猜到了她的用意,方才不过略一试探,此时见对方这么说,就也顺下去默认了。
两人走进了一间位于庭院最深处的屋室,房门是推拉式的,檐下还挂着风铃,开门的时候风吹来便叮铃铃地一阵响,声音煞是清脆好听。
宁婉清扫了眼屋里的陈设,看出这像是自用的屋子,就知道李素对这次私谈也算是颇为看重。
既然如此,她也就用不着弯弯绕绕了,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李副帮主,我有事想见一见苍老先生,还请你再向他禀报一声。”
李素似乎对她的请求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宁少主误会了,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已回信跟你说过了,帮主他此刻身在远方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办,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是么?”宁婉清平静地看着她,从容淡笑道,“那不如就请李副帮主告诉我,苍老先生身在何处远方?既然他老人家没空回来,那婉清为表诚意,就过去找他好了。”
李素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似乎颇为头疼:“……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见他不可啊?”
宁婉清想着左右绕不开她,索性大大方方坦了白。
“实不相瞒,”她说,“我想求师。”
22. 姻缘我定(上)
宁婉清随李素离开之后,花令秋就去了偏室里用茶,因此处与外间只用了一面珠帘隔开,照他自己的意思来说,还能看看场子里的热闹,也挺有意思。
分坊老板便让人送了上好的雨前龙井和专供后院客人的茶点过来,自己亲自陪坐叙起了话。
两人都是擅长与人打交道的,聊天这种事完全不在话下,在没有任何提及苍琊帮、极乐坊、宁家或是花家相关的情况下,居然也话题不断,花令秋总是能及时带过话题,既能专心听对方说,自己接话时也可侃侃而谈,分坊老板不由暗暗对他打从心眼儿里多了些赞赏。
两个人就这么聊了好一会儿,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云副帮主过来了,分坊老板立刻起身出去迎接,没过多久又返回来恭恭敬敬地撩了帘子,随即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相貌英俊的高大男子便跨入了门内。
花令秋起身含笑示礼:“云副帮主。”
云锦一向是出了名的不仅相貌冷峻,就连性子也冷峻,好像泰山崩于前也激不起他半点汹涌的情绪,无论笑还是怒,表情都不那么明显。
因此见到花令秋的时候,旁边的人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依稀仿佛好像看见自家云副帮主的额角倏地抽了一下。
“花二公子这里我来招待吧,”他转头吩咐道,“你去忙你的,回头李副帮主和宁少主若是出来了,你让她来找我。”
分坊老板向来知道这两位副帮主之间不是你克克我,就是我克克你,反正谁找谁都一样,闻言也不多说,恭声应了是,便转身退了出去。
云锦又回头看了外间一眼,然后才走过来在花令秋对面落了座。
但他坐下后也不说话,就这么陪着一口一口喝着茶。
花令秋看着他实在好笑,说道:“云副帮主,你好像有话想说?”
云锦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默然半晌,开口问道:“您真的要和宁家结亲么?其实若您母亲不愿意离开,不如强行把她带走也好,等去了江南住下她自然慢慢就习惯了。”
“人能带走,心带的走么?”花令秋微微一笑,神情间很是淡泊,“我从不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也不想成日里看着别人苦大仇深的脸埋怨我为何如此不识趣。既然她放不下,那就由得她好了。”
“可您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留了下来。”云锦叹道,“不过宁少主这边……您真的觉得她很快便会厌弃您么?”
云锦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这还没成亲呢,宁婉清就已如此地维护他,道君山的事发生之后人家可是连半点猜忌或是嫌弃的态度都没有,二话不说转头就把搞事的人给狠狠收拾了一顿。
现在又私下把人带到了极乐坊陪着一起办正事,很明显就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随口道:“她是比我想的更有耐性,不过这都是因为宁家现在给她的婚姻压力太大,作为目前最好的结亲人选,她对我多了些包容也是正常,等这种压力解除之后,她自然也就能更随心所欲些。”
所以,他想,和宁婉清的这桩婚事,其实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花令秋所坐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外面的动静,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门外衣角一晃,随即宁婉清和李素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外头声音喧哗,云锦并没有担心他们刚才的对话会被谁听到,起身从容对宁婉清拱了拱手,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我恰好过来,正与花二少做了个伴,”云锦道,“两位要不留下一起用了饭再走?”
宁婉清虽然想向他们帮主求师,但却并不想私下与苍琊帮走得太近,于是含笑婉拒了,说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花令秋倒是从头到尾没发表什么意见,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说要走,他便也二话不说地转身随她出了极乐坊大门。
“你见到人了么?”他还关心了一下她的正事。
“哪有那么容易啊,”宁婉清轻叹着,苦笑了一下,“得等李素的回音。”
花令秋便又问她:“若他还是避而不见,你打算如何?”
“也不能如何,”她回地坦然,“虽有些失望,但有些事也是勉强不来的。”言罢深吸了一口气,洒脱地冲他笑道,“别说这些了,走吧,我给你接风!”
他笑了笑,倒也果真不再多问,顺着她点点头,莞尔应道:“好。”
***
晚上,沈长礼靠坐在阅江楼二层的雅间窗畔,一边吹着从江上拂来的夜风,一边醒着有些上头的酒意。
坐在对面的友人已是耳酣面热,正兴致上头地兀自续着未尽的话题,说是谁谁谁的诗文潇洒不羁狂放豪迈,可沈长礼渐渐地好像什么都没能听得进去。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定眸看了再看了看,确信自己不是眼花,他瞬间一股热气冲上了头顶,丢下句“你在这儿等我”就起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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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跨出酒楼门口,沈长礼只觉胸中燃着一把怒火,恨不得烧了眼前这个不知检点的人。
“花二公子。”他保持着最后的风度,沉沉道,“怎么宁少主给你安排的接风宴不够有趣么?刚从栖霞城回来就急着与佳人相会。”
不止是花令秋感到有点儿愕然,就连旁边的李素都觉得沈长礼可能今天脑子被门夹了。
“沈大公子怕是误会了吧?”李素笑了笑,道,“我是半路上遇见花二公子回城,恰好我的马软了脚,这才请他搭了我一程。”
沈长礼看也没正眼看她,嗤笑一声,说道:“鬼话连篇。”
李素相貌长得很是艳丽,和宁婉清那种明艳中带着几分冷冽的端庄不同,她浑身上下都流转着妩媚的风情,即便身着黯淡的玄衣也无法掩饰,沈长礼虽然不认得她,但一见之下便已打从内心笃定其非良家女子,觉得花令秋此时与她单独凑在一处,而前面不远就是瓦市的花牌坊——就凭他那个惜花公子的名声,肯定是有猫腻。
见他想歪了自己和李素的关系,花令秋倒也不生气,只是客气地含笑道:“这位是苍琊帮李副帮主,今日宁少主也见过她。”
谁知沈长礼却冷笑道:“看来花二公子深谙暗度陈仓之道啊!”说着伸手朝李素一指,对他道,“这样的庸脂俗粉,到底哪里比得上你未婚妻?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李素:“……”太他妈有勇气了这小子!
花令秋看了一眼不远处稀疏的往来人群,又再不动声色地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道:“沈公子,你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也不想和他纠缠,转身就准备回到车上。
沈长礼一把用力拽住他:“你把话说清楚!”
花令秋被这耍酒疯的给气笑了:“我跟你有什么可说清楚的?我要娶的又不是你。”
言罢他正要抽了手离开,却听沈长礼忽然气急地低斥了一句:“你配不上她!”
花令秋脚下一顿,慢慢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朝他看去。
沈长礼丝毫不惧与他对视,只觉一股灼灼热意从心口一直烧到了天灵,让他头脑阵阵发热。
少顷,花令秋看着他,笑了。
“我配不上她,我承认。”花令秋说道,“那沈公子觉得谁才该与她相配呢?”
话音落下,他笑容倏然微敛,直直凝着沈长礼。
“你么?”然后,他如是问道。
23. 姻缘我定(下)
花令秋幽深的目光像是这秋夜里的透骨凉风,倏地吹了沈长礼一个激灵,让他脑中热气骤然尽散,那些所有在心头盘旋的呼之欲出瞬间都成了欲说还休。
他愣了半晌,忽然感到一阵羞恼:“你胡说什么?!”
花令秋平静地说道:“倘若你真心觉得自己可与她相配,为何不去表明心意?如果她也觉得你更适合,我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沈长礼只当他是在揶揄讽刺自己,愤怒之余又深感羞耻,攥紧着拳头就连手指关节也泛起了白,咬牙道:“你休要侮辱她的名节!”
花令秋闻言,一勾唇角:“只怕是沈大公子纵然有心,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吧?堂堂织金巷沈氏公子,丰州无人不知的大才子,却要抛下身上的光环和家族荣耀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做得到么?”
沈长礼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他,没有接话。
花令秋神色未动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说道:“有些事,不是靠嘴上白白说几句就能解决的。相配这两个字,也从来不是如你说得这般简单。”
“今日之事我权当不曾发生过,”他说,“若是沈公子想明白了,大可凭心而为,但我希望阁下不要再如此鲁莽,以免累己累人。”
沈长礼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良久,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不知何时回避到了一边去看风景的李素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转了回来,看着沈长礼在夜色下离开的背影,她语带调侃地冲着花令秋说道:“您这是要把到手的媳妇儿拱手让出去?也未免太大方了吧!”
花令秋没接她这茬,只道:“若是沈长礼真的愿意为她放弃那些身外之名,那这个人也值得她托付了。”
“可我看宁少主对他没什么意思吧,”李素道,“否则当初何必拉他出来为您当挡箭牌?”说到这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嘴角一抽,呵呵道,“难怪您要让他自己去表白心意,敢情是猜到了他会被拒绝吧?”
花令秋转过目光看着她:“你们女人的心思,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素已然把他的用意都给看透了:“是是是,我们女人的心思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所以您老人家就怂恿那个傻子上赶着认清现实呗,若是宁少主真的答应了他,那您就算是找了个好男人赔给她,自己顺理成章解脱了;若宁少主不答应,就他那性子怕是要钻到地底下去了,那以后您面前也少了个来惹麻烦的——总归左右都是不亏。”
花令秋半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去。
“这老狐狸……”李素站在原地,啧啧道,“我可真好奇他哪天栽在谁手里的样子。”
***
雨夜,宁婉清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有些发怔地望着映在窗户上的婆娑疏影,身下黄花梨木卧榻的触感是这样真实,她缓缓轻抚,心中一点点慢慢平静下来。
她竟然梦到了崔蓁蓁。
不,应该说,是梦到了花令秋和崔蓁蓁。
明明这么久了,她都已经不大记得崔蓁蓁的模样,可梦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却像是无比清晰,甫一出现,就让她心底一沉。
难道,是因为自己犹豫着要不要送出去的这份生辰贺礼?
她这么想着,便摸到了入睡前随手放在枕畔的木雕笔枕——十二岁那年,她也曾送过他一份生辰礼,但却没有收到他任何回应,就连一句道谢也没有。
“偶尔”见面时他仍然避着她,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讨好,但心中却不免对那份礼物送到他手里之后的结局始终有些耿耿于怀。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意外得知向来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花令秋竟然向花仕明提出想求娶崔家大小姐崔蓁蓁,就算被父母嗤笑责打,他也对此坚定不移。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他看崔蓁蓁的目光,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年少时的那点儿心思就这样无声无息被了断在他的另一份坚持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一切早已被掩埋在了时光深处,就连自己都再也记不得当年那短暂的悸动。
她准备好了成婚,想过无数遍将来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是什么模样,就连最坏的结果也早就在心里有了预设,其实不是没有过忐忑。
但就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她未来的丈夫,竟然会是他。
而再见到他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她又一次动了心。
所以不想再退而求其次。
所以,她想试一试。
那些前尘往事,流言蜚语,通通都不重要了。
待嫁随心,姻缘我定。
***
秋日过去,栖霞、闻花两城在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次年春天,宁、花两家的联姻大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因花令秋虽然是入赘,但到底身份特殊,所以两家在制定婚仪流程时也在传统风俗上稍做了一些修改,譬如女家不再迎亲,而是由男方自家用马队送新郎上门,新郎到了之后也无需跨火盆,直接进了喜堂和等在那里的新娘子会合拜堂就是。
总之所有流程都在弱化赘婿这一印象,对于宁承琎这样的做法,自觉到底是送了个儿子给人家的花仕明表示非常满意,而为了花家的面子,他在送亲马队上的安排也相当慷慨,最后竟然弄出来个比一般人家迎亲还大的阵仗来。
至于宁婉清,照理说除了不必被夫家牵着走之外,其他都和传统的新娘子没什么两样,但因她身穿男装多年早已不以女装示人,所以她自己做主,把凤冠霞帔和独坐新房这些规矩都给改了,成亲当日依然是一袭英气的男装,又因她自己的少主身份,所以也并不打算在喜宴开始的时候避去新房,而是要和花令秋一起招待客人。
吉时快到的时候,花家送亲的马队准时到了宁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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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花令秋刚一翻身下马,宁平心就高高兴兴地跑上来拉住他,一个劲想把他往里头带。
花令秋笑着还未说话,旁边又冲出来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把撇开宁平心,自己伸手拉住了他:“我才是引路郎官!”
这小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宁婉清姐弟两的异母弟弟,宁平志。
跟在他身边的乳母看了一眼,又像是没看到似地转开了目光。
花令秋见过宁平志两次,知道他骄纵任性的脾气,见状便笑道:“是你长姐要你来做引路郎官的么?”
旁边的乳母一听,犹豫了一下,上来便准备把他拉开劝走。
宁平志却犯了浑:“我要做引路郎官!我就要做!”
宁平心为难地皱了下眉,就准备退开让他。
花令秋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边对宁平志含笑道:“不过你年纪小了些,怕是气势不够压不住我们,你最好再请一位身份高过你的长辈来助阵。”
他也没说是要请哪个长辈,但宁平志一听能压得过自己的,除了自家爹娘还有祖母也就没有旁人了,闻言立刻道:“好,那你等着我啊!”
花令秋微微笑着:“趁吉时未到,你快些。”
宁平志转身就往喜堂的方向飞快跑了过去,他乳母在后头边追边喊,愣是没能追上,只是还没跑到一半,这头吉时就到了,喜炮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过后,宁平志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错失了机会,顿时就气急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耍浑。
而这个时候,花令秋已经随在身为引路郎官的宁平心身后从前院回廊穿行而过,从宁府大宅的整个最中最正的路线一路去到了位于二进院的喜堂。
远远地还未走近,他就已经看见了立在堂前的宁婉清,她也是一身大红喜服的男装打扮,加上她本来身材就高挑,这么英姿勃勃地往那里一站,花令秋还真有些错觉自己是来嫁人的。
他想到这儿,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
“新郎到——”
随着傧相一声高喊,花令秋迈步踏入了厅堂。
堂上坐着的是笑花了脸的宁承琎和他一脸端庄微微笑着的继室夫人荣氏,而在宁承琎的另一边,则端放着宁婉清生母章氏的牌位。
花令秋走到宁婉清身旁,站定。
一身红衣映着她面带粉霞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明艳,花令秋突然想:她果然很适合红色。
“你来了?”宁婉清好像有一些紧张和不自在,竟在拜堂前同他说起了话。
话音未落,傧相已又再高喊道:“吉时到,行礼——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向着门外广阔天地,正要躬身行拜礼。
“嗯。”
宁婉清忽然听到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
“我来了。”
唇边不觉弯起一抹笑意,她低头,深深拜了下去。
24. 新婚之始
等到婚宴结束,宁婉清和花令秋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到霜兰院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人也没有说话,只默默穿过挂着喜绸和大红灯笼的廊道,走进了燃着龙凤烛的新房。
花令秋扫了一眼四周的陈设布局,然后视线落在了摆放在窗边的那张雕花卧榻上,旋即又似不经意地收回。
纯光和彩鸢两人一个端着合卺交杯酒,一个捧着盛了红枣莲子的盘子,笑吟吟地分立在喜床两侧,说道:“请小姐和姑爷上坐。”
宁婉清挺着背脊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花令秋看她绷着张红彤彤的脸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觉得有些好笑,掩袖轻咳一声,走过去隔着咫尺之距坐在了她身旁。
纯光就把交杯酒送了上来,彩鸢抓起干果往两人身上和床上撒,便唱着那些“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类老掉牙的祝词。
花令秋觉得成亲真是不容易,还好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不过酒却是好酒。才一抿入口中,他就尝出来这起码是二十年的女儿红——他之前便已听说,这是宁承琎在她小时候亲手为女儿埋下的。
不得不说,宁婉清这个父亲对待子女倒是真的不错。他这么想着,就着与她交臂而饮的姿势,将杯中醇香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喝完了交杯酒,纯光又道:“洗漱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小姐和姑爷早些安歇吧。”
宁婉清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们自会看着办。”
纯光和彩鸢偷偷抿着笑,低头恭声应“是”,然后便转身退了出去,从外面关好了门。
屋子里转瞬安静下来,只剩下兀自燃烧的烛火偶尔在劈啪作响。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烛花响了第四次,他开了口:“我……”
“我有话想跟你说。”宁婉清也同时说道。
花令秋微微颔首:“好,你说吧。”
宁婉清侧身而坐,与他目光对视着,慢慢说道:“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有些话,我以前不便对你说,但现在你我夫妇一体,这些事你还是知道为好。”她说,“我们这一房虽然是当家的,但长房那边一向自诩正统,爱摆些架子,对他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只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至于我们家,父亲就不必说了,二叔和三叔他们你也都见过,他们两位之中,三叔为人圆滑,喜欢和稀泥做和事佬,二叔精明,管着外间柜上和公库的账目——我以后可能会和他有些冲突,为免你受波及,你最好都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还有母亲那里,她向来护短又好虚荣,平志又被她宠得骄横霸道,你若能离他远些是最好,实在不行被他缠上,你就把他带到青松院去,当着祖母的面他不敢胡来。”
“还有……平心的病。”说到这里,她不觉微微蹙了下眉头,沉吟道,“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自从他发病之后,我还从未看见他这样愿意亲近别人,你闲来若有时间,可以多带他出去走一走见见人——不过要记得,他很怕见血还有吵闹。”
花令秋想起她当初因为见到自己和宁平心在落仙斋外说话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怕我带坏他啊?”
宁婉清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垂下眸浅浅笑了笑:“那时是我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如此坦然地提起当初误会,还诚恳向他道了歉,花令秋实在没有想到。
“除了这个,”他沉吟地看着她,说道,“你对我还有别的期许么?不妨都说一说,看我能否做到。”
宁婉清与他目光相对,才知他问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心头滋味不禁有一丝复杂,她说:“我同你成亲,并未想过要望夫成龙让你去披荆斩棘,我自己的事我都会看着办。家里的事,你这个人也用不着别人来教你做什么,若真要说对你有什么期许,我只希望……往后在我身边,你能够做回自己。”
花令秋蓦地一愣。
“做回我自己?”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一笑,看着她,说道,“少主就不担心会有损你的颜面么?”
宁婉清知他有意回避,也就不去多说,只道:“以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是他的妻主,其实他称她少主并没有错,但宁婉清却很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就像那时比起花二公子这个称呼,她更期待唤他“令秋”一样。
“好啊,”花令秋这回答得爽快,笑道,“那叫你婉清?”不等她点头,他已似不大满意地琢磨道,“好像太普通了,我若和别人同时这么叫你,岂不是分不出来?不如——”
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畔,低笑道:“还是叫‘清清’好了。”
宁婉清耳根一烫,只觉从心头泛起的麻意瞬间涌遍了全身,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还来不及想什么,已下意识倏地站了起来。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儿尴尬,“我先去洗漱。”
言罢她也不去看花令秋,迈开大步便朝后屋走去。
他回眸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敛起了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
***
等到宁婉清洗漱完又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花令秋正闭目躺在临窗的那张卧榻上,脑后还枕着个喜枕。
她愣了愣,刚走过去,他就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他笑笑,坐起身来,“那早些休息吧,夜已深了。”见宁婉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的卧榻上,他便说道,“哦,晚上酒喝得有些多,我怕睡得不安生会碍着你休息。”
说完,他就径自去了后屋盥洗间。
突然之间,宁婉清就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当日他说的临窗听雨,其实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口。
她站在原地静静看了眼前这张雕花卧榻良久,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径自回到床上,自顾自侧身背对向外地躺进了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花令秋刻意放轻脚步声走了回来,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过,便再也没了其它声音。
少顷,一直闭着眼睛背身躺在床上的宁婉清忽然开了口:“柜子里有干净被褥,春寒料峭,当心受了风寒。”
她语声平静,听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无妨,”花令秋合衣躺在卧榻上,慵然道,“明日再说吧。”
宁婉清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后半夜,春雨再次绵绵而至,屋里一室寂静,只有龙凤烛仍在兀自燃烧着光华。
无声无息,终到天明。
翌日清晨,不等侍女进来服侍,宁婉清已经起了床,自顾收拾妥当后便换上了平日里穿的短衫劲装,出门练功去了。
等到半个时辰后她再大汗淋漓地回来,花令秋早已起了身,换了件蓝色的直裰,正站在书架前从脚边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把书拿出来往上面摆。
“回来了?”转眸看见她时,他还极其自然地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又继续从容地拣着书。
半点也没有尴尬或是不自在的模样。
宁婉清默了默,走过来停在了他身旁两步之距,似随口问道:“怎么没让纯光她们帮你?”又道,“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熟悉或不方便的,尽管吩咐她和彩鸢便是。”
“没事,”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着回道,“她们不知道我的习惯,放了我还要找,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随波逐流身为他的侍从,却因都是男子,所以并不方便进到他们屋里侍候,花令秋就将两人安置在了霜兰院的外院里。
宁婉清之前也没想过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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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他比自己以为的还更喜欢看书,竟然带过来好几大箱子,有些他收藏的字画甚至一进府就直接被放在库里了,剩下的这些书本看来就算是想摆在这屋里,怕是也不够放的。
她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在书房里再辟一块地方给你放书吧。”
“不用,到时让随波逐流去库里找就是。”花令秋道,“你常在那里处理公务,我若时常进出也不太方便。”
宁婉清知道再说下去他也只会婉拒自己的好意,便也不再坚持,点点头随他去了,只顿了顿,又说道:“今天我们一起在家里盘一盘昨日婚宴的礼单吧?”
这都是俗例,方便记人情还人情的,何况她还是一城少主,从谁家送了什么礼这件事上,往往还能推测些深意出来。
花令秋似有些意外她会让自己也参与,不过讶然一瞬即过,他笑着应了:“好。”
她便又忖道:“还有,明天我想去趟铁弓门看看师伯他们,你也陪我一道去吧。”
新婚后同进同出本就是本分,花令秋早就做好了准备,便也随口应了。
至于再往后一天,那就是她要和他一起去花家……严格来说也算是回门的日子,他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没准还要沾沾自己这位妻主的光当一回花家的座上宾呢,想想倒也挺有意思。
他就笑了笑,对她说:“随你安排便是。”
话音刚落,纯光就带着两个小侍女提着水从屋外走了进来,跟他们两个示过礼就朝内室去了。
花令秋看出来她这是要沐浴更衣,便随手放下书,回头对她微微笑道:“我出去散散步,待会儿早饭前回来。”
宁婉清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等到她这边收拾妥当,热腾腾的早饭摆上桌之后,才唤了侍女去请姑爷回来用饭。
两人用过饭之后又一起去了上院和青松院给长辈们问安见礼,等晃完了一圈回来已是上午,纯光他们已核对好了礼单,正等着请她过目。
花令秋就坐在旁边拿了本书看。
宁婉清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沈长礼居然让人送了礼来。”
花令秋闻言就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怕是有些迟钝吧?
不过说起来,沈长礼那天听完他说的话却没有跨出那一步,他同情的倒不是沈长礼本人,而是宁婉清。
“其实他这个人倒也算心胸广阔。”她还认认真真地称赞了一句。
花令秋知道她这是在对自己说话,又看了看她,才附和道:“嗯。”
“对了,小姐,”纯光捧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木匣,看了眼坐在旁边的花令秋,说道,“这是先前有人刚送来的,说是青州城百叶巷的苏家少夫人送给姑爷的新婚贺礼。”
青州城,百叶巷,苏家少夫人——崔蓁蓁?!
宁婉清不觉握了握手指,也没转头去看花令秋此时的表情,只平平说道:“既然是指明送给姑爷的,就交由他处置吧,不必入库账了。”
“是。”纯光应着,就要转而走过来把东西呈给花令秋。
“为何不入库账?”却听他忽然似随意地说道,“这礼物是别人送来贺新婚的,自然就是送给我们两个的,你一并收置了就是。”说着还笑了笑,“莫非清清还要与为夫分个你我不成?”
宁婉清:“……”到底是谁在跟我分你我啊!
看见纯光她们在偷笑,她顿时有点儿烧心,皱了眉低声说他:“你正经些。”
花令秋笑着耸了耸肩:“虽不知这话哪里不正经,不过——谨遵妻令。”
宁婉清实在拿他没办法,索性也不去理他,回过头来再看到纯光手里捧着的这方木匣,心情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沉郁。
“那你就收起来吧。”她唇边微微弯出一抹笑意,如是对纯光吩咐道。
25. 手足之情
对完礼单后已差不多到了饭点,宁婉清就让下人去丹心斋把宁平心请了过来一起用午饭,结果派去的小丫鬟没过多久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急急禀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在梅园里打起来了!”
宁婉清和花令秋匆匆赶了过去,在梅园门口还碰上了也同样着急着赶来的荣氏。
但这回宁婉清和荣氏彼此打了照面,两人都没顾得上那些表面的礼仪,径直地又奔着园子里去了。
“平志!”荣氏大老远地就已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宁婉清的动作却比她快了些,早已大步到了宁平心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弟弟,见他周身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才暗暗松了口气,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指给我看看。”
宁平心被荣氏那声嘶吼给吓得怔住了,愣是呆了呆才回过神,仿佛惊魂未定地紧紧攥着腰间的配饰,僵着脖子朝宁婉清点了点头。
谁知旁边的荣氏听着却没了好气:“大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平志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把平心给打伤么?”说着又心疼地揽着自己亲儿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你有没有磕着什么地方啊?要是受了伤流了血可别忍着,一定要告诉娘。”
荣氏不问还好,宁平志本来还跟个炸了毛的斗鸡似地气鼓鼓跟兄长对峙着,结果这一问,宁平志突然就掉了眼泪哭起来,指着宁平心道:“大哥欺负我!”
荣氏顿时就红着眼睛瞪向了宁平心。
感觉到弟弟瞬间的瑟缩,宁婉清将他往身后护了护,也没搭理荣氏,只平声问道:“平志,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借他那个福头结来看看,”宁平志吸着鼻子,控诉道,“他不给,还把我推到了地上。”
宁平心的随从三宝听不下去了,直接对宁婉清道:“少主,先前大公子在游园,二公子突然跑了过来,说想要您成婚时大公子做引路郎官佩的福头结,两人拉扯的时候,大公子不小心失了手将二公子推到了地上,当时属下也吓了一跳,还好二公子并未受什么伤,又抓了石头站起来了。”
在场的人都听的明白,宁婉清眉头一皱,朝宁平志瞥了过去:“你拿石头砸人了?”
宁平志被她肃然的眼神和语气慑地缩了一下,但母亲的怀抱却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于是下意识脱口否认:“我没有!”
荣氏立刻抱着他嚷了起来:“你们这是在欺负志儿年纪小么?分明是平心先动的手,他这么大个人了,手劲得多大啊!平志哪里经得起他这么一推?没有磕着脑袋也是万幸,竟还反过来指责污蔑他,别说他没有拿石头打人,就算真丢了石头,那也是被平心给吓到了,又能有什么准头?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么?!”
两个孩子都没有受伤,若是别人,宁婉清大概也就大事化小地算了,但她看见宁平心被荣氏咄咄逼人的样子逼的都不敢抬眼,只能紧紧攥着腰间福头结的样子,她顿时就觉得又心疼又生气。
娘亲临死前把弟弟交给她,她不仅没有护好他让他着了秦氏那个女人的道变成了现在这样,现在还要被荣氏和她那个霸道的儿子欺负,这么下去,平心将来还如何在这个家立足?他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要和他争,和他抢,不过为一个福头结也能欺负到他只能躲在自己身后。难道她当初拼了命地要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就是为了委屈自己的弟弟么?
什么兄友弟恭,见鬼去吧!
她凉凉一笑,开了口:“那依母亲的意思,只要人最终没有受伤,谁先动了逞凶的意思都无所谓了?来人,”她吩咐道,“拿把刀来。”
三宝飞快地就去了。
荣氏一惊:“你想干什么?”
宁婉清没理她。
荣氏见状,就拉着宁平志要走:“我不和你们在此纠缠,这件事让老爷来做主。”
说着便要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
宁婉清看也没看地唤了一声:“纯光——”
纯光等人立刻拦住了荣氏:“夫人,稍安勿躁,少主还有话没说完呢。”
称的是少主,而非大小姐。荣氏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拿宁婉清的身份在压自己,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回头喝道:“宁婉清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你是宁家的少主,可我还是你的母亲,难道你还想对长辈不孝不敬么!”
恰此时,三宝正好取了把匕首过来,双手呈到了宁婉清面前。
“母亲多虑了,婉清只是对您方才那番话的深意有些不解,所以需要您解个惑罢了。”她边说,边淡淡瞥了目光看向宁平志,有意无意地冲他晃着手里的匕首,续道,“您刚才说,就算平志真丢了石头打人,但对方没有受伤,所以便也不该追究对错。我想试试看,这个理,是否放之四海而皆准——哦,您稍微站远些,我们平辈之间活动活动手脚,可不敢冒犯了长辈。”
荣氏看她竟然真的拿着刀走了过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救、救命!救命啊,有人要弑母了,救……”
宁婉清手腕一动,眼看着下一瞬匕首就要飞过来,荣氏紧紧抱着宁平志闭上了眼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之后长达片刻,母子两人没感觉到有任何的痛楚。
仿佛突然之间周遭就没了动静。
荣氏惊魂未定地回过身看去,却见宁平心正用力抱着宁婉清拿刀的那只手,好像在阻止着她的动作。
“母亲看到了?”宁婉清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说道,“就连平心也知道这样不对,我想,平志既然一向是我们之中最聪明伶俐的,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您说是么?”
荣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你就是因为这样狠毒刻薄,所以才没有像样的男人愿意要你!”
宁婉清也不是不知道有人在她背后说的那些话,但今天荣氏竟然当着花令秋的面言指他不是个像样的男人,她顿时火气就又上来了,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忽然瞥到身旁走上来一人。
随即,她的手就被人给握住了。
宁婉清垂眸看了眼花令秋牵着她的手,心头蓦然一顿,突然就忘了自己原本想干什么。
只听他礼貌地向着荣氏道:“夫人说的有道理,都是小婿不懂事才让两位公子为了这么点儿小事闹出这样的风波,想来若岳父他老人家知道了难免也要动气。”
提到宁承琎,荣氏的脸色瞬间又变了变。
但花令秋像是没有看见,只兀自含笑唤了跟在一旁的两个随侍:“随波、逐流。”然后吩咐道,“再多准备些福头结,给各房各室的公子小姐都送去一个,就说是少主与我新婚之喜,希望各位同族手足都能沾一沾喜气。”
“是。”两人当即领了命。
原本孩子眼里只有一个的稀罕物顿时成了兄弟姐妹人手一个的寻常玩意儿,偏偏荣氏还不能说不要,否则这就是她在动摇宁家的手足之情。
更何况她已经在为刚才那句脱口而出嘲讽宁婉清的话悔青了肠子,想着要如何挽回才能不让宁承琎动怒。
她只好趁着宁平志还没有扁嘴之前,赶紧拖着这小祖宗走了。
打发走了荣氏母子俩,宁婉清和花令秋这才带着宁平心一起回了霜兰院,拿了件衣服给他换上,之后三个人刚坐下来准备吃饭,从上院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宁承琎把荣氏给禁了足。
宁婉清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
“大小姐,还有件事……”来报信的是宁承琎身边的仆从,说起话来颇有些顾虑的样子小心翼翼瞧着她,“老爷说,从明天开始,二公子就交给您亲自带着了。”
宁婉清:“……”这是还嫌她不够烦么?
对方又道:“老爷说,您身边以后不能没有亲兄弟帮忙,二公子长大了迟早要帮着您独当一面,所以教养他的事儿您还得多费费心。”
她恍然间明白了宁承琎的用意,不由转头看了眼仍在默默喝汤的宁平心,顿时有些涩然。
“知道了。”她淡淡回道。
***
到了夜里,宁婉清和花令秋仍是一个床上一个榻上的各自睡了,谁也没多问多说什么,好像彼此都有了这样的默契。
只是床上的人翻了几次身,突然开了口:“你睡了么?”
花令秋很快回应了她:“还没。”
宁婉清沉默了须臾,说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他单手枕在脑后,侧身躺在卧榻上,看着床帐里她朦胧的身影,应道:“何事?”
“爹把平志交给我来带,我想让他搬去丹心斋和平心一起住,你觉得如何?”她说话间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犹豫。
大概是关心则乱吧。花令秋想着,回道:“岳父此举本就是希望你们手足能多些相处,重建关系,你这样决定他应该会很高兴。”
“我倒不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她说,“只是……我也算同意他的想法。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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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未想过要强求什么关系和睦,但若有这样的机会,让他们兄弟两个尝试一番也无妨,平志倘若真能了解平心的好,待兄长多些善意,改掉身上被他母亲宠溺出来的毛病,往后对他和对这个家也都是有好处的。”
花令秋听她的意思是真心想教导宁平志一番,微感愕然,顿了顿,不由问道:“你对他当真能没有芥蒂么?”
“若说芥蒂,多少也会有些吧。”宁婉清坦然地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我每次看见他们母子都会觉得上天很不公平,明明平心才是宁家的嫡长之子,可现在不仅是旁人无视他,就连父亲也觉得他没了希望,将来只能靠平志来帮我……不过算了,这样也好,由得平心去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吧,不管平志教不教得好,我在一日,总能护着他。”
花令秋想起当年自己的嫡母姜氏,把年幼的他抢到了身边抚养,也是说要把他视如己出,和兄长放在一起教养,可实际上却是担心他成才,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还好他自己觉悟得早,这才终于过了数年的安生日子。
“平心他……”心中一动,他忽而问道,“是怎么生病的?”
她默了默,说道:“娘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平心自小身体偏弱,性子也很内敛,他十三岁那年,爹有个妾室正受宠,但因一直无所出,日子久了心态就有些失衡,有一回她屋子里有个新来的小丫鬟不小心打翻了她求子的汤药,她大发雷霆动了鞭子,小丫鬟受不了疼就跑了出来,正巧撞上了平心。”
“那妾室追上来要绑人,平心就拦在了中间为小丫鬟说情。结果……”宁婉清说到这里,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
花令秋听出了她时至今日依然愤懑的心情。
“那妾室竟然骂起了平心,”她冷冷道,“还说他是灾星克死了娘,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他如何破肚而出害得母亲鲜血横流。”
“平心情绪激动昏了过去,高烧不退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她说,“之后再醒来,就十分怕血和畏惧见外人了,起初连房门都不肯踏出去一步,这几年我们用心照顾着,他才有了些好转。”
花令秋想起外头有个关于她的几年前的传闻:“你说的那个妾室,就是被你废了嗓子的那个刀马旦出身的戏子?”
宁婉清从不畏惧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外间说她身为女子却太过心狠手辣的话她都知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于是她仍是坦然地应了一声:“嗯。爹把她赶出了丰州,我觉得这样不够,所以半路截住人废了她那所谓的‘百灵嗓’,她用那嗓子如何哄男人我不管,但那嗓子既然还能杀人,我自然要将它当做凶器废了。”
花令秋却听出来她言语间的未尽之意:“你其实,也挺埋怨岳父的吧?”
这一回,宁婉清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应,这场夜谈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却忽然闷闷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爹对子女确实很好,可是……如果他能珍惜娘亲,不纳妾就好了。”
花令秋愣了一下。
而她却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大妥当,心中一阵纷乱,随即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姐弟的情况……”
“我明白。”花令秋于暗色之中似浅浅笑了一笑,“你不必解释,我本是妾室所出,这是事实。”
宁婉清想再说些什么,又担心越描越黑,但现在这样看不清对方的容貌神情,她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介怀,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忽略了他的感受。
有些事,有些话,她既然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就更不该对他说才是。
可偏偏,她听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在融入她的生活,还有她的心,就不自觉渐渐失了言语的分寸。
但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她若再多说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好像很在乎他庶子的身份,既然已经这样……她想,只能以后慢慢再让他明白了。
但饶是如此,她仍难以抑制地觉得心中阵阵沮丧。
“清清,”花令秋却在此时忽然唤了她一声,“你若不介意的话,明天我们去你师伯那里的时候,把他们两个也带上吧?”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一笑,“男孩子,还是要出去见见天地才好。”
宁婉清虽不知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却已忍不住笑了。
“好,”她隔着薄薄的纱帐看着窗前临光的那道朦胧身影,有种与他目光相迎的感觉,须臾,她温声回道,“听你的。”
26. 山中留宿
铁弓门是宁婉清生母的娘家,论起历史资历,和紫霞山庄可以说是不分伯仲,然而不知是地处偏远还是当家人太过低调不善经营的缘故,其实在宁婉清的外公当家时,铁弓门在声势上就已经差紫霞山庄许多了。
到如今门下弟子渐稀,铁弓门这一代的当家人倒也不急不躁,仍然在山上过着闲适随意的日子,上上下下几十个人的日常开销主要依靠的是山上自给自足,山下两亩薄田的租金,还有当初宁家给的聘礼——两家铺面的收益。
宁家的马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沿途不时有林中鸟惊飞,偶尔还会传出一些疑似小兽在远处的嘶鸣声,宁平心以前也跟宁婉清一起来过,所以倒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但宁平志却不同,他被荣氏保护得太好,这里怕磕着那里怕绊着,又怕他被人带坏,每日里上下学堂都要管送管接,最多只能在城中心逛一逛。
要不是身为宁家的孩子不学武说不过去,只怕在她心疼儿子的软磨硬泡下,惯来也爱护子女的宁承琎也会真由得他再逍遥几年再说。
但饶是如此,他启蒙的时间比起宁婉清当年也算是晚了些了。
因此当他眼见车外这片真实的崇山峻岭,看见林子里偶尔奔过的山鸡野兔时,不禁大感新鲜,连自己本来是不情不愿才上的车都给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不断划过的风景,有时好像一激动回头想问什么,但看见宁婉清神色清淡的脸又生生给憋住了。
他不找自己说话,宁婉清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他,于是余光收入眼底,只当是没看见。
坐在旁边的花令秋把这两人的小心思都看在眼里,笑了笑,转头对宁平心道:“你长姐生辰快到了,要不我们一起做个礼物送给她可好?就像上回你们送给我的那个笔枕一样。”
宁婉清听着,心头微动,不由朝他们看去。
那个木雕笔枕她最后还是送了出去,用平心和她的名义,他那时收到后还特地派了人来回礼道谢——她还记得他回礼的那一小坛子桂花酿,说是他当年去天池关之前亲手埋在洗翠轩的院子里的,她分给平心后自己只尝了一点,便没再舍得喝。
宁平心听着他的提议,立刻积极地点了头。
“你们想做什么?”宁婉清笑着问了句。
“哪有人事前打听自己收什么礼物的,”花令秋道,“到时你可别跑去丹心斋偷看啊。”
她失笑着转过头:“谁要偷看了,你们可别送我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才是。”
花令秋就笑着对宁平心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说道:“不告诉她,让她着急。”
宁平心也偷着笑。
“二公子,”花令秋忽然又朝正望着窗外的宁平志唤了一声,后者听见有人叫自己,立刻回过了头,“你也是丹心斋的人,可千万守口如瓶,别向清清告密——”
宁平志就偷偷瞥了眼宁婉清,见她对自己没什么不良反应,才冲着花令秋飞快点了下头,然后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又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马车终于行至一座古朴幽静的山庄门外,一行人下了马车,在门主邹正和夫妇的亲自接迎下进了正厅落座。
打过招呼简单寒暄了一番,花令秋就打算带宁平心一起去林子里找木料,宁婉清见他跟自己使眼色,随即顺着看过去瞧见了宁平志眼巴巴的样子,想了想,问他:“你是想和我留在这里,还是想让姐夫带着你跟平心哥哥一起出去?”
宁平志想说什么,又泄了气,道:“爹说让我听长姐的。”
“你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宁婉清端坐着淡淡道,“我听了再看是否可行。”
“那、那我能跟他们一起去么?”宁平志总算是说出了口。
“跟谁一起去?”宁婉清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宁平志咬了咬嘴唇:“跟姐夫,还有平心哥哥。”
宁婉清就“嗯”了一声:“那你去问问哥哥愿不愿意带着你,他如果不愿意,你就回来陪我坐着跟师伯还有师伯母说话。”
宁平志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宁平心面前,磨磨蹭蹭了半晌,刚开口别别扭扭地叫了声“哥哥”,宁平心就已经拉起了他的手。
宁平志呆呆朝他看去。
花令秋在一旁瞧着,便冲宁婉清笑道:“他们两个就交给我吧,放心。”
她莞尔,浅浅颔首。
随即告过礼后,他就带着人随了邹正和的一个弟子出门去了。
“婉清,”坐在上位的邹正和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个新婚夫婿可不简单啊,我还从未见过平心除了你之外,还会这样贴服人的。”
他的夫人谢氏也在旁边笑道:“要不说是缘分呢。倒是平志那个小霸王,今儿是哪里吹来的风?竟把他给吹到咱们这儿来了,还规规矩矩地跟着她长姐和姐夫,也不作妖。”
许是觉得公然这样说宁家的公子不大好,邹正和忙抬手轻咳了两声。
谢氏却大喇喇的,不觉得这样说哪里不对:“原本就是如此,婉清那个继母也太过溺爱孩子了些。”又好奇道,“不过你怎么会让这小子跟在身边同进同出了?你继母也同意么?”
对宁婉清来说,邹氏夫妇就是她生母娘家的亲戚,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在她看来就是亲舅舅和亲舅母,所以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她也没有多掩饰什么,直接把昨天在梅园发生的事还有宁承琎的决定都说了。
“原来如此。”邹正和恍然大悟地道,“我就说你向来不太管你继母那边的事。”
宁婉清虽然不太喜欢荣氏,但就宁家后宅里这些女人之间七拐八拐的小心思,她还真没什么闲工夫去搭理,所以无论是荣氏也好,宁承琎的其他妾室也罢,她都很少私下来往,她也早知道荣氏为了府中中馈的事一向和她二婶也有些龃龉,但她根本懒得掺和。
她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只要没有触及到她和平心的利益,她从来对这些人如何作妖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是她爹招惹回来的,自然应该自己去伤脑筋。
也因此,她向来不怎么管荣氏如何溺爱宁平志,毕竟那是她继母的亲儿子,她不想插手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见了如同不见,所以宁平志也从来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加上小孩子总是比较会看眼色,觉得只要自己母亲在就没人会拿他怎样——直到昨天在梅园,他结结实实被她给吓到了。
“其实爹说得也对,”宁婉清淡淡笑了笑,“平志毕竟也是我的弟弟,我试试捞他一把也无妨,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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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如何,还要看他自己。”
“我看你相公倒是个会带孩子的,”谢氏笑道,“有他帮着你,你也不必太费心。”
会带孩子?他?是么……宁婉清后知后觉地表示有点儿怀疑,不过想到他左手拉一个心思敏感的平心,右手要牵一个嚣张惯了的小霸王,还真觉得有点儿好笑,于是冷不丁就“噗”地果真笑出了声。
邹氏夫妇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一眼,满脸安慰地点了点头。
宁婉清佯装没瞧见自家师伯母略带调侃的眼神,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转了话题说道:“对了,前日婚宴上客人多,也没好好和您两位喝两杯,我今天专门带了几坛子百花酿,庭筠妹妹最喜欢喝了,晚上我们正好畅饮一番。”
“庭筠啊,出门玩儿去了,明天才回来呢。”她师伯母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先前进门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
宁婉清:“……”
所以干嘛要提带孩子这件事啊!
***
下午,天空渐渐聚起了阴云,眼看着就快要下雨,宁婉清正想出门去找花令秋,就见他带着宁平心、宁平志两兄弟回来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宁婉清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弟弟,愕然道,“去泥坑里滚了一圈么?”
宁平心还好,只是衣服上蹭地有些脏,但宁平志就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出门的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小公子,现在么……
宁婉清看见就忍不住想笑,从袖子里拿了方素帕出来递了过去:“把脸擦一擦。”言罢,转头吩咐随从,“去准备些热水让两位公子洗洗。”
她不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又动手了,于是下意识抬眸朝花令秋看了过去。
却见他微微笑着,说道:“二公子不小心摔了两跤。”
宁婉清瞧着宁平志一脸生怕他出卖自己,连擦脸的动作都慢下来不走心的样子,就知道花令秋一定没跟自己说真话,便半笑着看了他一眼,也不戳破,只对宁平志道:“以后小心些,跟哥哥一起去洗洗吧。”
后者如蒙大赦,忙点头乖乖跟着宁平心去了。
说话间,雨点也大颗大颗地从天上落了下来,邹氏夫妇便劝他们在山里住一晚。
看这雨的架势估计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加上宁平志如果就这样回去怕是传到荣氏耳中还以为自己有意苛待,宁婉清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要走,只对邹氏夫妇道:“只是我有些怕冷,还要有劳师伯母多给我一床被子。”
山中本就比外面更加湿冷些,谢氏也不觉有异,当下便二话不说地应了这桩小事。
宁婉清寻了个私下说话的时机,对花令秋道:“我并非有意打算要留宿,只是……”
他却突然笑了一笑。
她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样特意跟我解释,倒好像是——”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一顿,说道,“欲盖弥彰?”
“……早知道真该多给你要一床被子。”宁婉清很是无奈。
他还颇有些闲情地追问:“为何啊?”
“脸大啊,怕你着凉。”言罢,宁婉清眉梢微挑,失笑着推了他一下,错开身径直走了。
花令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出声来。
27. 夫妇一体
或是因为许久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放松过,晚饭席间时,宁婉清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酒,花令秋见她面不改色还能十分有条理地和邹氏夫妇说话的样子,不禁有些佩服她这少有的好酒量。
他想起那天婚宴上在场无人敢灌她这个新娘子的酒,就连尚祺和关景荣他们这些人一顿饭都吃得规规矩矩的,不免遗憾大家小看了宁少主,心想就凭她这个海量,估计那天坐在席上就没怵过谁。
谢氏也算是能喝的,不过比起散席时依然姿容端庄的宁婉清,她就明显醉意已经上了头,说话和走路都有些迟钝,邹正和扶着自己的妻子,颇有些抱歉地看着花令秋:“内人好酒,见笑了。”
花令秋笑笑还没说什么,倒是宁婉清已先帮着他回了话:“师伯客气了,夜深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邹正和也怕再待下去自己妻子会当着花令秋的面失态,忙道:“好,那你们也早些休息。”
这顿饭没吃多久,酒倒是喝到了深夜,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早就坐不住了,喝到现在,围着一桌子残羹冷炙的也只剩下了他们两对夫妇。
目送了长辈先行离席,宁婉清这才回了身,端正着一张脸对花令秋道:“我们也回去吧。”
他略略一忖,还是问了她一句:“要我扶你么?”
“不用。”她飒气地一摆手,“我清醒得很。”
花令秋看着她转身大步朝廊檐下走去的背影,不知怎地,总觉得不大对劲,她好像……
“咚!”
他一个念头刚闪过,宁婉清已经摔趴在了台阶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花令秋忙跑上去将她扶了起来:“怎么样摔疼了没?让我看看——”他边说边看了看她的额头,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才松了口气,又拉过她的手臂试探着捏了捏,“疼不疼?”
宁婉清摇头:“没事,我反应快,手撑住了。”还皱着眉道,“这个台阶怎么突然变高了?”
“……”花令秋看她还一本正经觉得自己特行的样子,无奈又好笑,说道,“你醉了。”
难怪他刚才觉得那里不大自然,敢情是她喝醉了之后反而会尤其在意言行举止,所以显得端庄地过了头。
花令秋笑着扶过了她的肩:“走吧。”
宁婉清忙回身挣开,瞪大了眼睛低声说他:“还没回房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花令秋:“……我只是想扶你回去,怕你再摔了。”
“我没醉,”宁婉清强调道,“是这台阶被人砌高了,我要去跟师伯告状。”
她说完,竟然真的要朝邹氏夫妇所在的院子那边走。
花令秋一把伸手捞住她:“好好好,我陪你去告状,不过这么晚你师伯他们都睡了,我们明天再去吧。”
宁婉清就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明天记得提醒我,我怕他们晚上走路也摔了。”
你醉酒倒醉地清醒。花令秋好笑道:“好,我提醒你,走吧,我们先回去。”
许是见周围没什么人,宁婉清这回也没有太抗拒他扶着自己走路,加上她自己有意要保持清醒,所以后半程回房间的路倒也算走的安安稳稳。
等进了门把宁婉清安置好,花令秋转头就去唤了纯光准备热水,又私下问她:“你们家小姐喝醉了可有什么讲究和忌讳?你先告诉我。”
纯光想了想:“没有啊,小姐一向很注意举止,就算喝醉了也不会失仪的,只要上了床都是倒头就睡,而且她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花令秋听见“倒头就睡”这四个字就安心了,之后遣走了纯光,就一心开始考虑起“要怎么让她上床”这个问题。
宁婉清自打进门就一直端端地坐在桌边盯着蜡烛发呆,劝她一句休息,她总是摇头说还不困,要先坐一会儿。
花令秋拿不准她这个非同一般的醉后表现,只能试探着一点点来,于是先倒了杯水递过去:“喝点水吧?”
这招奏效,宁婉清果然伸了手来拿。
结果下一刻,花令秋就发现她伸过来的手从他手背上径自擦过,抓歪了。
他只得把杯子塞到了她手心里握好。
宁婉清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仰头喝了,然后又把空杯子一递,示意还要。
“真不愧是宁大小姐啊,”花令秋边重新把装了水的杯子放到她手里,边叹笑道,“喝醉了还这么有架势。”
“我没醉。”她近乎本能地立刻抬眸蹙眉反驳道。
“好,没醉。”花令秋微微俯身,与她目光平视,笑着说道,“那我数十声,你保持眼神不涣散和我对视,若是输了,你就乖乖上床睡觉去,如何?”
宁婉清一听他要挑战自己,便把手中茶杯一放,侧身正对着他:“好。”
“那我开始数了——”花令秋慢慢朝她凑近,一点点缩短着目光对视的间距,“一,二……”
宁婉清忽然抬起双手“啪”一声捧住了他的脸。
花令秋:“……”
“花令秋,”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准跑。”
他不禁哭笑不得:“我跑哪儿去啊?”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花令秋笑着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说道:“清清,这样破坏规则可不对,我算你输了。”
言罢他也不等她反应,俯身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宁婉清一惊,瞬间僵住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花令秋抱着她几步走到床边,把绷地直挺挺的人给放在了床上,本以为这下她应该老实了,谁知宁婉清又倏地坐了起来,涨红着一张脸道:“我还没洗漱。”
他生怕她一下床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立刻将她按住,说道:“我给你打水过来,待着别动。”
她果然就乖乖坐着没有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去,又盯着他回。
花令秋伺候着她漱了口,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见宁婉清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挪都没挪一下,便随口笑道:“是不是困了?那赶紧睡吧,明天我们也不去闻花城了,你这个样子怕是明早起来会有宿醉头疼,还是先回家好好休息。”
谁知她却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要去。”
他也不以为意,玩笑道:“那你更要早些睡了,若明日精神不济,只怕我们去了也是被人编排。”
宁婉清转身就爬进了床帐里。
花令秋笑了笑,端起水盆便回避开了。
等到他洗漱完估摸着宁婉清应该差不多已经睡熟了,再走回来撩起床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她折腾的能力。
宁婉清确实已经背对着他向着里侧睡了,可她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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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把他那床被子给睡到了身下,于是现在两床被子一床垫在她身下纹丝不动,一床盖在她身上严严实实……总之,都被她给占了。
这个时辰再去惊动铁弓门的人也不好。
花令秋想了想,只能先侧身在外边躺下来,然后伸手拽住她身下的被子,试着往外一拖——
宁婉清忽然就翻了个身,与他面面相对,呼吸可闻。
花令秋愣了下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喃喃地说了声:“我的。”
他听了两次才听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好,都是你的,你睡吧,我不和你抢。”
宁婉清闭着眼睛蹙着眉,又说:“你也是我的。”
他只当她是在说醉话,也顺着应了:“是,都是你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把他给抱住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也自然而然地分了一半到他身上。
花令秋怔了怔,少顷,回手抽出了垫在自己脑后的枕头,轻轻塞在了被子里他和她之间仅剩不到的咫尺之距。
***
翌日清早,宁婉清倏地睁开了眼睛。
身旁的另一半床上已经没了花令秋的身影,只有身下被她睡得凌乱皱起的被子在提醒她昨晚记忆的真切。
天啊……
宁婉清懊恼地捂住了脸。
她居然对他上了手?她居然主动……对他上了手?!
宁婉清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头疼起床、出门,然后还微笑着和铁弓门的人打招呼的,等到她终于见到正在和邹氏夫妇说话的花令秋时,就觉得头更疼了。
但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神情语气都似乎和平时无异,还给她递了解酒汤,反倒搞得她只能躲躲闪闪的,生怕他下一句便要笑着调侃她“昨夜借酒行凶”,没办法,为了不给对方和她说私话的机会,回去的路上她甚至和宁平志聊起天来,把个从前的小霸王硬是搞得受宠若惊起来。
因昨夜在山上留宿耽误了些时间,宁婉清和花令秋再到闻花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路上她也一直在闭目休憩,一是因为确实宿醉未完全消解,二么,还是有些“做贼心虚”。
到了彩云坞,两人刚下马车,管家就迎了上来。
“二公子,宁少主。”管家客气地笑道,“老爷和其他人都在里面等你们。”
宁婉清忍着头疼,笑了一笑。
随后两人走进前厅,她才发现原来里面坐着的不仅是花仕明他们几个人,而是花家的一些长辈和有资历的得力部下都来了。
这倒真是像她来认亲的。宁婉清虽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在意花家这种要面子的行为,但当她顺着花令秋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花飞雪下方坐着的那个美貌妇人时,不由微微一怔。
作为平辈长兄,花宜春理所当然地站出来迎了他们,一一给宁婉清介绍这些她或多或少知道些的人物。
“宜儿,”坐在花仕明身旁的姜氏似有责怪地看了眼自己儿子,“你怎么还漏了长辈。”言罢,也不等花宜春去说,自己便温柔地看着宁婉清含笑道,“婉清,这位是陆姨娘,你应该未曾见过,她今日听说你们要回来,是特意从庄子上赶来的。”
宁婉清闻言,转眸看向了身边的花令秋,又看了看这厅里坐着的众人,忽然间就明白了姜氏的用意。
28. 暗中计较
陆氏是花仕明的妾室,按身份,应该是她先向宁婉清和花令秋行礼。
宁婉清心知姜氏虽一副温婉大度的样子言指陆氏是长辈,但其实不过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提醒自己这位才是花令秋的生母——她是想在自己面前削一削花令秋的面子。
“宁少主,”陆氏已起身向着他们微微低首福了个礼,“二公子。”
声音和人一样都透着相当柔婉的气质。
花令秋在她施礼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身,与此同时,余光不经意瞥到身旁,有些意外地发现宁婉清也略略侧身让了礼。
她垂眸颔首,回唤道:“陆姨娘。”
语气如常,和对待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他不由侧眸看了她一眼。
“哎呀,令秋,”一旁有个身着锦衣,腰缠玉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抖着一脸的肥肉乐呵呵地说道,“我看你成了亲之后气色倒是越发地好了,看来宁少主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宁婉清认得眼前这个人,实际上因为宁、花两家的关系,她和对方之间也并不陌生,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氏的娘家长兄姜坤。他在花仕明手下管着不少生意,当初花令秋被家里派去天池关“历练”,就是经由他名义上的这个舅舅安排的。
他这番话明显就是在调侃花令秋的赘婿身份,明晃晃的意图就连花宜春兄妹两都听不下去了,花飞雪直接开口道:“二嫂和二哥新婚燕尔,感情当然好了!难道舅舅想看二哥愁眉苦脸才觉得正常么?”
“飞雪。”姜氏立刻蹙眉低声喝止,“怎么能如此和长辈说话?你近来是越发地不懂规矩了,还不向你舅舅道歉?”
花飞雪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姜坤笑呵呵地说道:“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我哪能见不得你二哥好呢,我这是为令秋高兴啊。”话说到最后,意味深长地戏谑着看了花令秋一眼。
花令秋微微笑了笑:“有劳舅父挂怀了。”
宁婉清转眸往四周扫了一圈,问花仕明:“爹,今日只有您与夫人在么?”
围坐的姜家众人:“……”
姜氏听见她称花仕明为爹,却只将自己唤作夫人,当下面色已是一僵,随即流露出不悦。
但向来会与人打交道的宁婉清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只兀自和花仕明说着话。
“可惜二叔父外出云游多年,也不知哪日才能得见。”她含蓄笑着,唤了随从将带来的礼物呈上,“那只能有劳爹您先帮二叔父把这见面礼收着了,等下回有机会,我与令秋再当面拜会。”
花家这一代,不,应该说是历代,最得天独厚的人就要数花仕明的亲弟弟花仕昭。他这个人天分极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青出于蓝,可惜一心崇道无心俗务,所以早年间只是帮着花仕明把花宜春培养到了十八岁,然后就外出云游去了,起初每年年关时还会回来,这几年说是要追求人生境界,除了报平安的信之外更是连家都不着了。
花仕明当初想让他再归家辅佐花宜春两年,结果也只得了封回信,说花宜春天赋有限,再要强求超越于人,只怕对花家和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那时姜氏得知这封信里的内容还气地倒了床,非说花仕昭这是在咒她儿子,就差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自己丈夫把花仕昭从家族中除名了,好在花宜春自己也是个心怀宽广的,帮着他爹劝了好久才给劝好。
这些都是家事,花仕明自然不会往外说,他知道宁婉清此时提起花仕昭,还特意做出一副很是尊崇的样子,无非是在借花家的名义打姜坤的脸。
言下之意便是:想自认作她的长辈,姜氏的人还不够资格。
花仕明有些无奈,姜家这些姻亲仗着姜氏在他心中的分位多少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不是不知道,但姜氏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实在不想让她难堪,所以即便是这种他明知姜家人有些过分的场面下,他也不想轻易开口斥责谁。
反正以他对自己次子的了解,花令秋既然接受了现实就不会对姜家人的调侃太当回事,而他对陆氏这个生母的态度也一向有分寸,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他却没料到,宁婉清的反应会这样强烈,花令秋还没说什么,她居然就直接四两拨千斤地废了姜氏和她亲人在宁家面前的亲戚名分。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毕竟严格说起来人家也不是他们花家的儿媳妇,连长辈茶都可以不敬,更何况一句称呼。
最终,他也不过只能尽量掩饰住尴尬地笑了一笑,点点头,说了声:“好。”又忙打圆场似地说道,“你们车马劳顿一定都累了,不如先回房稍作休息,晚些大家再一起用饭。”
好在,这回宁婉清没有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应了,和花令秋一起去了洗翠轩。
花飞雪没听出来他们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见有了机会和二哥二嫂私下说话,还高高兴兴地跟到了洗翠轩去,拉着宁婉清就不撒手了,就好像和她二哥几百年没见了一样,打听他在宁府生活的这样和那样。
宁婉清很喜欢她这个妹妹,也不忍拒绝,便一直打起精神陪她说着话。
最后还是花令秋把花飞雪给提溜出了门:“你二嫂昨天宿醉未消,头还疼着,你别吵她,自己玩儿去。”
宁婉清愕然地看着他关上门返身回来,笑道:“她难得见你一回,要不你去陪她说会儿话?我稍微躺一躺就好了。”
她确实头疼得厉害,原本回来花家她是想着还能陪花令秋跟他的手足兄妹叙叙话,也算是自在惬意。谁知姜氏却自以为是地摆出了这种阵仗,让她身体不适之余还要费神应付一通,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实在有些烦姜家这种不识趣的作为。
搞出这种场面,除了让她和花仕明都不高兴之外,并没有什么意义。
“你先别管她了,她自有乐趣。”花令秋走回到她面前,伸出手要扶她,“我有个办法消宿醉很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她也没多想就把手递了过去:“好啊。”
花令秋半扶半牵地把她带到了窗前的躺椅边,示意她躺上去。
宁婉清依言而行,放松全身,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从头上传来的柔韧指力,触及肌肤的瞬间,她忽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你……”她惊讶地涨红了脸。
“别动。”花令秋一边帮她按摩着头部的穴道,一边微微低笑道,“咱们关上门做自己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宁婉清嘴硬道:“我才没有不好意思呢。”她尽量忽略掉脑海里闪过的昨夜自己“醉后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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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画面。
可偏偏一阵阵酥麻的感觉沿着颈椎不断涌上头皮,她觉得心里胀胀的,有些慌,有些甜,有些……让她无所适从。
“哦,”花令秋也不和她争辩,只道,“那你别挺得这么僵,放松些,不然会疼。”
她只好暗暗深吸了两口气,说服自己一点点重新松下来。
他瞧着她红晕未褪的脸,弯了弯唇角,须臾,忽然说道:“你刚才其实没有必要让姜夫人难堪。”
宁婉清的注意力终于从他的手指上转移开,闻言想也不想便道:“是她想让你难堪。”
“旁人说两句我也脱不了皮,”他笑笑,说道,“倒是你,这样不给她面子让她生一通气,以后都要不受欢迎了。”
“我还生气呢。”宁婉清觉得先前又痛又沉的脑袋这会子越发舒服起来,脱口便道,“她当着我的面都这样不拿你当回事,以前想必只会更过分。”
花令秋微微一顿,淡淡笑笑,没说什么。
宁婉清沉吟片刻,说道:“我知你一向大度,不爱计较这些,但我却不希望有些人把无礼当做了习惯。”
“你又知我大度不爱计较?”他眉梢轻挑,语气间带着几分戏谑。
她却回得认真:“你若与她计较,早就和宜春世兄争个长短了,不会由着父亲如此忽视你的天分。”
花令秋一愣,垂眸看着她,心中蓦然又再涌起几分异样的情绪。
她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眼睛里仿佛仍有未尽之语。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不,应该说他从未有过这种看不懂一个人,又突然很想看懂这个人的感觉,她到底知道什么?又想要什么?
“差不多了。”他倏然抽回思绪,笑着转开目光,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会儿,我去给你煮些茶煨着。”
言罢,他顺手拿过一张薄毯帮她盖在了身上,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随波正在院外等着。
两人说着话,往水榭拐角处走。
“公子,都问清楚了。”随波禀报道,“陆姨娘是夫人一大早派了马车从庄子上接回来的,说是让陆姨娘帮着做个送给宁少主的绣活儿。事前她并不知道今天您要和宁少主回彩云坞。”
花令秋并不意外,淡淡轻笑了一声:“她搞这一出,无非是想告诉宁家我的生母有多趋炎附势,竟不顾身份自己出现在这种不该出现的场合。”说着,很是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必管她。”
随波看他心情似乎还不错,不由有些意外,但旋即一想,便了然地笑道:“公子,是不是宁少主并没有将夫人的这些伎俩放在心上啊?”
花令秋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还有宁婉清说的那些话,不觉莞尔失笑,少顷,忽而问道:“对了,我记得上次宁承珣一个人跑去栖霞城极乐坊那边,暗示想入伙?”
“是啊。”随波心想这都去年的事了,您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不是说晾着别管么。
花令秋沉吟着,缓缓扬唇而笑,说道:“让阿素去见他,许他入局,不过——他自己手头上那点儿银子,我看不上。”
随波若有所悟地试探着道:“您是说……”
“诱他去动宁府外柜上的公账。”他说,“一有动作,立刻回报。”
29. 攻彼之长(上)
在洗翠轩留宿的这一晚,宁婉清睡得很是踏实,整夜连个身都没翻过,第二天清早还是花令秋把她叫醒的,夫妻两人在花家用完早饭便动身启程回了栖霞城。
过了新婚头几天之后,宁婉清就开始忙了起来,她一心想在成家之后名正言顺地从她二叔宁承珣手里接过财政大权,所以在成婚前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六月的大盘点上,算下来其实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苍琊帮那位传说中的苍老先生一直没有音讯传回来,她早已隐约感到这是对方的拖延之策,强扭的瓜不甜,她只能转而倚靠自己手下现有的人才,虽然进度慢了些,但好歹也一天天在熟悉那些往来进项的事。
日子转眼不知不觉离宁婉清的生辰越来越近,这天她抽了个空打算去丹心斋看看,半路上遇到她那位掌管府中中馈的三婶窦氏特意来找她,说是想把她今年的生辰宴搞得热闹一些。
“以往你也太简单了些。依我看,今年索性就办成个游园宴,把梅园那边装置一下,湖上不是还能泛舟么?到了晚上就在戏楼那边听堂会,若是喜欢还能在湖里放花灯。”窦氏笑着劝道,“大哥的意思也是说今年是你成亲后的第一个生日,意义又有些不同,大姑爷新到咱们家来,他又是个喜欢热闹的,还能多请些朋友来陪他乐一乐。”
宁婉清却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之前我成亲的时候已经铺张过一回了,现下又要搞这么大阵仗,我看还是算了,若是为了让令秋高兴,还不如等到秋天他生辰时再来操办,那时他也能更尽兴些。”
窦氏知道她这么说也就等于是心意已决了,为难之下索性直言道:“二哥说,大姑爷出身名门,他那些朋友也多是身家丰厚、交游广阔的,总不能因为他做了咱们宁家的女婿反倒和那些人疏远了,这年头身边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对他都是助力,没得说成了婚反而做了笼中鸟的,让外人笑话他畏妻。”
宁婉清微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问道:“所以,这是二叔的提议?”
窦氏拿不准她的态度,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干干地笑了笑:“你若觉得实在不可行,那我再去和大哥说一说。”
宁婉清想了想,说道:“既然爹已经同意了,那就这么办吧。只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事前说明白的好,这生辰宴么,无非是家人友人借着由头聚上一聚,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令秋那边请不请人,什么人来,都是他们朋友间自己的事,咱们家的人就不必过多关注了。”
窦氏了然,忙点头道:“婉清说的是,放心,我省的”
见对方没再说什么,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了。
宁婉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等到晚上回了自己屋里,她便把这事跟花令秋说了。
他的反应倒是很寻常,只笑了笑,说道:“那我就让尚祺他们几个过来吧,宁府梅园名声在外,他们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倒算是沾了我的光。”
宁婉清被他这不以为意间带着几分故作炫耀的样子给逗笑了,又听他继续道:“至于别的,我看还是让飞雪多邀几个她的姐妹,到时也好给咱们家的亲戚小姐们做个伴,你正好省事些。”
这样一来,既可堵了某些人的嘴,也显得自然。
宁婉清却注意到他说“咱们家”,心头不禁微动,泛起一丝柔柔软意,浮于唇角含笑。
她知道他心中自有分寸,便也没有多说其他的。
倒是花令秋见她似乎还没有安歇的打算,于是问道:“你还要看账本?”
“嗯。”她点点头,喝了口新沏的浓茶,“我看二叔今日这番动向,想来还并未打算放手,只怕到时要正面相迎——论经验我自是差他许多,所以只能多下点苦功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好像已然接受了事实,亦做好了一往无前的准备。
花令秋看了她半晌,笑了笑:“就你名下这几间铺子规规矩矩的账目,够你看么?”
她也没深思,随口回道:“没办法,总不能到处宣扬我能力不济,否则二叔又要借题发挥了。”说着自我解嘲地轻轻一笑,“好在我底子本来就浅,这几家铺子的账也够我学了。”
他顿了顿,忽而似含笑地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去通风报信,说你每日里都在下苦功?”
宁婉清只当他是在调侃自己,便抬了眸望着他,亦微微一笑:“我还真没想过,堂堂‘惜花公子’也会愿意屈尊给人当细作。若有这等好事,你不如先便宜便宜我?”
花令秋看着她,缓缓一弯唇角:“好,那就便宜你。”
***
宁婉清的生辰在春末之日如期而至,庆宴在窦氏等人的操持下果然办成了一场游园会,不仅宁家的平辈齐聚一堂,花令秋那边邀请的崔尚关三人也悉数到了场。
嫁去了紫霞山庄的宁筝身为宁家女儿,这天也带着贺礼和冯玉林一起回来了。
一坐下,往日并不太多话的冯家二公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原本小妹也是要和我们一道来的,不过她帮着母亲准备大哥的订婚礼,所以无法亲身前来,特意让我跟姐姐赔个不是。”
这显然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来通知宁婉清:冯玉堂要成婚了。
果然接着就有人问了句:“玉堂大哥定了哪家的闺秀?”
宁婉清看了眼在旁边一唱一和的宁箫,笑意依然,神色未动。
“秦城方家的三小姐。”宁筝微微笑着回答道。
“秦城方家?”好八卦的尚祺听着,也搭了句腔,“是葫芦巷的那个方家么?”
冯玉林轻轻扬起下颔,含笑道:“正是。”
当日沈家婉拒了他兄长的亲事之后,家里人都憋着口气,此后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一个书香世家的姑娘,于是最后相中了秦城葫芦巷的方家——秦城比起丰州主城虽是个小地方,方家也不及沈家的声名。但在当地,这家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若要将丰州的读书人家一个个都数起来,方家至少也该位于前列。
宁箫也越发有兴致的样子:“尚公子也知道方家么?”
“知道啊,去年他们家四公子还找令秋借了一百两银子呢。”尚祺忽然冷不丁说了句,“到现在也没还。”说着还自己在那儿琢磨了一下,“若是算利滚利的话,也有不少了吧。你借据还留着么?”
水榭里静默了半晌,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正慢条斯理在剥桔子的花令秋。
“好像还在吧,懒得找了。”他随意地说着,把剥好的橘子一分为三,顺手给了坐在旁边的宁平心和宁平志之后,又回过头,笑着把剩下那块最大的递到了宁婉清面前,“清清不会嫌我败家吧?”
大庭广众的,又来了……
宁婉清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强自淡定着把果肉接了过来:“想不起便罢了,谁都有为难的时候。”然后暗暗瞪了他一眼。
花令秋眸中笑意更深。
而冯玉林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之后再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没坐多久就找了借口先一步告了辞。
或是有人察觉到了宁筝独自留下后席间微妙的尴尬,便提议着去划船,因窦氏一早已准备好了三条装饰过的小舟在湖边,其他人也没反对,就成群结伴地去了。
尚祺他们对划船没什么兴趣,就由花令秋作陪,去了园子里闲逛。
宁婉清看两拨人都安顿好了,就趁着这个空隙去了青松院陪长辈们叙话。
梅园里很大,花令秋几人逛了一会儿,刚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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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凉亭坐下让随从摆了文房四宝和茶炉,就见一个满脸含笑的青年从花林间穿出来走进了亭中。
“见过姐夫。”对方拱手施礼,很是亲和恭敬的样子。
花令秋自然是认得他的,这位刚刚还在水榭那边的茶席上——他不是别人,正是宁婉清的二叔宁承珣的独子,宁平德。
“你没有去划船么?”花令秋亦笑着问道。
“划船什么时候都能划,却不如今日正巧撞见姐夫和几位兄长聚会,”宁平德道,“还是此间更有趣味些。”
崔振丰听着笑道:“宁公子不如一起?我们来画‘锁梅图’。”
所谓的“锁梅图”,便是几个人同在一张纸上作画,同一根树干,同一丛花冠,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笔触,最后谁画的花朵能够连成一个完整的图案,谁就算赢。
这其实是个挺风雅的游戏,
宁平德却笑着婉拒了,说自己并不擅长,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煮茶的任务。
崔尚关三人看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兀自拉着花令秋比赛起来。
结果这画还没画完,那头宁婉清就派了人过来通知他们,说是戏班子来了,问要不要也点一出戏来听。
于是众人便出了亭子准备往戏楼那边去。
宁平德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头,忽然低低叫了花令秋一声“姐夫”。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对方似乎有话想说,便嘱咐侍从先把崔振丰他们带到过去,而后才又笑看着宁平德,问道:“怎么?”
“刚才听姐夫说之前借银子给方家四公子的事,”宁平德道,“整整一百两银子啊,姐夫若是不要回来,就不怕婉清姐生气么?”
花令秋似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都这么久了,现在再去找人家要,怕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宁家有多苛待我呢。”
“那姐夫就不想自己攒点儿银子在手上?”宁平德往四周看了一眼,又压低了些声音道,“婉清姐虽不是一般的女子,但这世上的女子成了亲都是一样的,男人手里不握着些自己能动的银钱,实在寸步难行。你也不想以后和崔公子他们来往,不是在家里画画,就是出门蹭吃蹭喝吧?”
“听你这意思,”花令秋颇感兴趣地瞧着他,“是有让我赚私房钱的门路?”
“有,而且绝对保险。”宁平德好像就等着他问一样,闻言立刻说道,“姐夫平日里也是交游广阔见多识广的,想必一定听说过极乐坊吧?”
花令秋微微一笑:“听过啊,我还去过,怎么?”
“我现如今有条门路,”宁平德神秘兮兮地道,“咱们可以凑些本钱,在他们场子里放印子钱,你也知道极乐坊那种地方,想插只手进去可不容易,尤其是这种稳赚的生意。”
花令秋想了想,摇头:“还是算了吧,极乐坊这种地方,稳赚的生意就是块肥肉,就算有门路,也要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本钱,否则如何让对方愿意高看你一眼?”
“你不是和崔公子他们关系很好么?”宁平德通过刚才的观察已经可以放心地得出这个结论,“不如找个借口跟他们借点银子,但万万别说实话,否则就得多三个人来分羹了。”
“借银子啊……”花令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最后,在宁平德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下定决心般点了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和他们一向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而且彼此之间有个规矩,写借据要找担保人来写,免得到时仗着交情耍赖账——这个,你可能担保写得?”
宁平德愣了一下:“我……”
花令秋倒是干脆:“不行就算了,我看也不靠谱。”
“诶诶——”宁平德忙拉住他,顿了顿,咬牙决心道,“没问题,我来写!”
30. 攻彼之长(中)
观戏台这边,宁平志正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人来,还不时地拉着宁平心耳语,而后者总是用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止宁婉清,就连其他宁家长辈也看出来这两人藏着什么猫腻。
宁太夫人向来疼爱孩子,尤其见宁平志经过这段时间明显性子有了好的变化,和兄长相处之间也多了亲近,更是打心眼儿里笑了出来:“你们兄弟两个在嘀咕什么呢?平志,你可别拗着哥哥陪你淘气。”
这本是玩笑话,但听在宁平志耳朵里就觉得有点儿委屈了,立刻昂起头辩解道:“我没有。”
宁承琎笑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马上戏就要开锣了。”
宁平志一听,忙道:“姐夫还没来呢!”
“你倒是惦记你姐夫。”宁太夫人笑着朝自己孙女看了过去,“也不知平德拉着令秋说些什么,要不你亲自去瞧瞧?”
话音刚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笑着插了进来。
“男人之间的话题女人就不必样样追问了。”姗姗来迟的宁承珣从后头走了上来,笑道,“娘,婉清自有分寸的,您就等着和大家伙一起高兴就是了,何必操心人家小两口的事。”
宁太夫人微瞪了他一眼:“你若再来晚些,这宴席是等你还是不等你啊?”
“我这不是铺子上的事儿没处理完么?”宁承珣红光满面,似乎心情很好,挨着跟母亲还有兄嫂行过礼打了招呼,便转手让侍从呈上来了一个锦盒,“婉清如今也是成了婚的人了,我想,也可以先试着接手几间铺子,看看能否适应了。”
宁婉清蓦地愣住,不等她回过神,那锦盒已经被打开送到了她面前。
——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三把形制不同的钥匙,只看花纹,她就知道宁承珣放手给她的这三家铺子确实不是什么小门面。
最后还是宁承琎笑着提醒她:“清儿,你二叔这是要先让你受一受历练,还不谢谢他么?”
宁婉清这才压下满腹狐疑,面上半分不显地从容接过盒子,礼貌含笑地道了谢。
宁承珣还语重心长地样子点了点头,说道:“这就算是叔父送你的生辰贺礼了。”
坐在荣氏身旁的宁平志一听“贺礼”两个字,顿时又坐不住了,一个起身脱口冲着宁婉清道:“长姐,我们也有礼物的!”
从早上到现在,眼睁睁让他看着其他人拿着这样那样的生辰贺礼在宁婉清面前露脸,简直是种抓心挠肝的折磨,他早就心痒难耐了,偏偏姐夫说什么要当着长辈和大家的面把礼物拿出来,那才能显得他们做弟弟的对待这份礼物的重视,所以就让他忍到了现在人都聚齐的时候。
可现在呢,戏都快开锣了,人却没了影子。他焦急的同时恨不得自己跑出去把花令秋从宁平德面前给拽走。
听见宁平志按捺不住的话语,宁承琎不由开怀失笑,问他:“哦?你要送什么礼物给长姐?拿出来让我们都瞧瞧。”
宁平志正想说话,忽然目光不经意瞥见不远处正走过来的两道人影,立刻精神一振,大喊道:“姐夫!”
花令秋还没走到跟前,他已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拉住了对方,提醒道:“二叔刚刚送了长姐礼物。”
“寿星嘛,今天自然是要大丰收的。”花令秋笑着,抬眸朝宁婉清看了一眼,然后又问宁平志,“那你有没有告诉长姐,你们也有礼物要送她啊?”
宁婉清是知道他们三个前些日子在丹心斋里捣鼓东西的,便压抑着心中的好奇,平静温笑道:“你这些日子带着他们两个到底在准备什么呢?”
花令秋但笑不语,眼神示意了随波和逐流两人把东西呈了上来。
在场的人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一看这雕花木盒的规制和大小,就基本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待随波把盒子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张琴。
宁婉清不由愣了愣。
“这琴的制法……”向来喜欢风雅之物的宁承琎最先察觉到了不同,“好像和市面上的不大一样。”他说着,已忍不住走上前来细细看了看,还试了下弦音,“好东西!用料虽普通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制琴师傅的手艺可谓绝佳。不过这上头的雕花么,就显得稚嫩了些——这到底是哪家铺子做的啊?”
“我知道了,”尚祺突然搭了句腔,“令秋,这琴是你亲手做来送给宁少主的吧?”
宁家众人讶然地朝花令秋看去。
“爹,”宁平志忍不住骄傲道,“这是我们和姐夫一起做的。”
那就毫无疑问了。难怪这制琴的手艺好,雕花的技艺却显得青涩稚嫩,原来是不同的人所做,至于宁平志,一个小孩子,想也想得到不过是帮着打个下手而已。
宁婉清慢慢走过来,伸手轻轻抚过琴弦,不觉莞尔:“谢谢你们。”
荣氏也很高兴,笑着说道:“婉清不如试试这琴吧?也让我们饱饱耳福。”
自己已经很久没弹过琴了。宁婉清忽然有些紧张,面上淡定地微笑道:“戏马上要开锣了,还是下次吧。”
宁箫忽然站了起来,笑道:“难得的日子,何必改天呢?若是姐姐觉得一个人在台上太冷清,不如我在旁边为你合个音吧。”
宁箫是长房养出来的女儿,琴棋书画自然是少不了要认认真真下苦功学的,而整个宁家上下都知道她的琴艺最好,宁婉清一听就知道对方这么说是另有目的——她是想反过来拿自己衬托她罢了。
但此时此刻,宁婉清若是直接拒绝了,难免显得有些扭捏。再说,看着宁平心和宁平志期待的眼神,她也不大忍心让他们失望。
而宁箫那边,已不等她回话,便已吩咐侍女去取琴了。
既然如此,宁婉清想,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这么想着,她便已开始迅速在心中筛选起可以压制宁箫的曲子来。
“我看还是不必麻烦箫妹妹了。”却听花令秋突然微微笑着开了口,说道,“难得大家如此高兴,今日又是清清的生辰,就由我来献丑,与她琴箫合奏一曲吧。”
他说完,右手随意往旁边一伸,随波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似地从身上抽出来一支竹箫放在了他掌中。
宁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僵,而后干干扯了下嘴角:“姐夫说的是。”
宁婉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花令秋一眼,伸手大大方方地抱了琴,微顿,然后转身准备往台上走。
花令秋随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句:“放心,你怎么弹,我怎么跟。”
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回眸微一扬眉:“夫妻同心,理应如此。”又问他,“这琴底部怎么还有剑槽?”
“配你啊,”他略略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带刺。”
宁婉清脚下一顿,垂眸看着琴身上雕刻的玫瑰花纹,心头不禁微动。
她默了默,终于无奈失笑。
***
花令秋与宁婉清的这一曲十分和谐悦耳的合奏让宁家众人可谓刮目相看,就连宁承琎都没想到原来自己这个女婿居然还是个真正擅音律的,而且听音识人,他在合奏的过程中完全是在配合着宁婉清来衬托她的乐音,可见是个有内秀却不爱显摆的,当下越发欣赏起来。
等到戏台上的戏班子开了锣,宁承琎便迫不及待趁机把花令秋给叫到了自己身边坐着,拉着他从制琴开始聊到了古物藏品。
聊着聊着,花令秋总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于是谈话间隙佯作不经意地回眸看去,正好见宁婉清在跟自己使眼色,他旋即了然,寻了个时机往身上泼了杯茶,然后借口回去换衣服,总算是从宁承琎跟前脱了身。
他出了园子,在水廊上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宁婉清自远处款款走了过来。
“什么要紧的事,”他笑问,“不能等到晚上回房再说?”
“我心中总是放不下。”她说,“先前平德找你说什么了?他平日并不与你套近乎的。”
花令秋似不以为意地一笑:“没什么,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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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我借给方家的那一百两银子是不是真不打算要了,随意聊了聊,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可以帮我去要回来的样子,但我觉得没必要。”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嗯,你说得对。”宁婉清沉吟道,“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刚才二叔居然主动交了三间店面不小的铺子给我,照理说他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放手才对。”
“他既然给了你,那你收着便是了。”花令秋笑道,“何必如此忐忑?莫非你以为他是让平德到我这里来刺探军情的?”
宁婉清忖道:“只因实在不像他的风格。这么看来,他既然能松手给我,可能这三间铺子里还另有隐情。”又道,“你不与平德走得太近是对的,他有可能是想借着帮你要账的事与你结交,说不定真是打算刺探军情的。”
“放心,我省的。”花令秋笑了笑,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宽慰,“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些煞风景的事就不要费心思了,有什么疑虑都明日再想,快回去吧,寿星怎能不在场?”
宁婉清本来下意识想问要不要她陪他回去换衣服,但转念一想他们两个的关系,尚未出口的话就咽了回去,转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那我让人重新给你沏杯茶。”
花令秋眸中含笑,应了一声:“好。”
随后目送她离去,直到她身影渐远重新消失在院门里,他才转身回了霜兰院。
等他换了衣服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宁箫正站在水廊上抹眼泪。
因这是必经之路,加上身边带着随侍,他也就没有回避地直接走了过去。
“姐夫。”倒是宁箫看见他的时候像是有些受惊之余有些窘迫的样子,忙后退两步,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垂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花令秋应了声“嗯”,直接错身径自走过。
“……”宁箫万万没料到他是这个回应,愣了一瞬,直接回身三两步赶上来又喊了一声,“姐夫!”
花令秋这回停下了脚步,礼貌含笑地看着她:“有事么?”
“……我,”宁箫顿了顿,泪光未褪的脸上面带乞求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哭的事告诉婉清姐姐?我,我只是一时没忍住,不是故意要给她添堵的。”不等花令秋说话,她又兀自续道,“我知道婉清姐姐一向对我们有成见,但我真的没有半分要让她不高兴的意思,我娘常说我年纪小性子直,怕是自以为亲近,其实得罪了人也不晓得,我都会改的,真的,姐夫,你千万不要告诉婉清姐姐,好不好?”
话说到最后,像是很害怕宁婉清生气的样子,她浑身都有些微微发抖,肩头轻轻颤动着,很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想多了,”花令秋微笑道,“谁没有些心酸事,你婉清姐姐不会在意这些。”
“我也知道婉清姐姐是女中豪杰,”宁箫捏着帕子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是我失仪了,但我听说她上回对着平志都动了刀,所以才……其实我姐姐嫁去紫霞山庄也是长辈的意思,我们做女儿的又能如何呢?若可以选择,谁不希望平平淡淡,安稳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什么荣华富贵,争权夺利,我真的半点也不稀罕的。”
花令秋微微颔首:“你说的是,父母之命,确实不好违抗。”
宁箫立刻像是找到了知音:“姐夫你也明白这种感受吧?”
“我看见你就明白了。”花令秋道。
原本还想再说什么的宁箫顿时停住,不解地望向了他。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稀罕荣华富贵吗?”花令秋淡淡一笑,伸指虚点了点她捏着帕子的右手腕间,“但我看你这个赤金镯子的分量,想来应该也是父母逼着戴上去的,负重如此,确实可怜。”说着,又话锋一转,说道,“但你们家的家事旁人也不好多言,我还是不打扰你自我纾解了,若是需要换一张干净帕子,我倒是可以帮你通知侍女出来给你送一张。”
言罢,他扬唇轻笑,也没去看宁箫瞬间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转身径自而去。
31. 攻彼之长(下)
宁婉清生辰宴过后的次日一大早,宁承珣就派了人把三间铺子的花名册给她送了过来,说是便于她尽快接手好指挥人事调度,为此还特意都是让铺子里的大掌柜亲自送来的。
也是到了此刻,宁婉清才明确地知道了自己将要接手的到底是那三间铺子——一家布庄,一家文墨馆,至于剩下的那家则是宁氏茶行的其中一间分铺。
而这三间铺子,都不在栖霞城内,而是位于丰州西边的益城。
宁婉清虽然没有经手过家里的生意,但却知道益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以往为了处理那些龙蛇混斗的事也去过好几次,以宁家在商界的实力,能够在那里安安稳稳开三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已算是借了栖霞城主之名的光,再多的生意,宁家也没有那个财力和能力插的进去手了。要知道,那边的人,与其说仰仗栖霞城主,倒不如说是在看着苍琊帮和黑水帮的脸色,就算是闻花城里那些知名的大商贾在那边行商,也要先经过这两帮。
而苍琊帮的总舵就在那里。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苍琊帮帮主——这个人,当初居然就在这种连黑水帮都做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方起了家,可见手段不凡。可看他在栖霞、闻花两城里谨慎有礼的文雅面孔,和他在外面时的虎狼之风却完全是两样,连带着整个帮派都是这种让她感觉笑里藏刀的作风。
相比之下,黑水帮就显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许多,与之打交道时她反而并没有太多顾虑。
现在宁承珣就这么把益城的生意都交了出来,宁婉清实在不能不多想,她不禁怀疑,难道是益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可她却并未收到任何信报啊,而且看苍琊帮的人近来在栖霞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何况这也不像是苍琊帮主那个疑似并不太想和他们有过多交集的作风。
想得越多,她就越有些不安,当即就决定还是要尽早亲自去益城走一趟,看看那三间铺子的情况。
“你打算去多久?”花令秋得知后只问了她这一句。
“现在还不能确定。”宁婉清道,“若是一切顺利正常当然最好,万一有什么问题,可能就会在那边多待几天。”她见他面有思忖之色,便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若是有事就自去忙你的,不必有顾虑。”
花令秋想了想,一笑:“也好,正巧我刚答应了尚祺要陪他去趟锦州,原本还想着过两天等他确定了行程再和你商量。”
她听着不免有些无奈想笑,心说你都答应人家了难道我还能让你不去么?不过就他原先那种自由如风的性格,现如今出趟门还想着要与自己商量,已经算是好的改变了。想到这儿,她笑意中便不觉又多了几分柔和,问道:“只有你们两个人去么?打算去多久?”
“嗯,就我们两个。”他说,“要不了多久,我只是帮他引见一个藏家而已。”
宁婉清瞬间了然。她就知道,他和尚祺他们关系这么稳固,除了能玩在一起,多半还有别的什么联系。
她也无意多干涉他们朋友间的交往,问这些也不过是出于关心,知道了他大概的安排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天后,宁婉清安排妥当了手头的事,就带着随行的下属先一步离开了栖霞城。
丰州地域广阔,益城所在的方位已差不多接近边关,这也是当地情况较为复杂的原因之一。从栖霞城出发到达益城,宁婉清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
一进城,她就先直接去了距离最近的茶行。
因事先已熟记了花名册,加上又已经见过了大掌柜,宁婉清进门后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在收揽人心这上头,很快便进入了主题,大致看过店里的情况后,就又先后去了仓库和供货的几个茶园看了看,等巡视了一圈下来,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得到消息的另外两家店铺的管事们这会儿也特意赶了过来,说是大家要一起给少主接风。
宁婉清是常与人打交道的,知道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因此疏忽了人心的重要性,她明白这些管事对于她的到来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于是也越发地表现出不急不躁的样子,笑纳了众人的好意。
一顿饭吃下来,她虽然没有喝醉,但仍是有些头疼。
也不为别的,只因这种饭局她全程都在动脑子,不仅要看人,还要套话,更要识别他们的话,根本没有片刻是放松下来的。
到了深夜里,她独自坐在陌生的客栈房间里挑灯夜战,翻看着之前从茶行里拿走的账本和进货单,不知怎地,就越发想念起花令秋来。
奇怪。她想,明明在家里的时候两个人也是各做各的事,当时自己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现在却怎么就觉得如果他也在身边就好呢?
她不禁晃了下神。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将她的思绪倏然拉回。
宁婉清回过神后不由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谁会来找自己?她一边想着,一边已走到了门口,问道:“谁?”
“李素。”门外传来一个微微含笑的女声。
宁婉清微愕,旋即拉开门闩,一把打开了门。
“李副帮主?”她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宁少主难得来一回益城,”李素笑道,“搞得大家伙还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需要您亲自出面的大事,这不,我这劳碌命,可不得来关心一下。”
原来如此。宁婉清笑了笑,侧身让了她进门,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宁家在这边的铺子。不过李副帮主在栖霞城时都不曾如此关心我的动向,如今这样深夜来访,倒是让我有些好奇,难道益城最近出了什么我不知道,而李副帮主却很关心的事?”
李素已自来熟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杯水,颇为豪放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然后才抹着嘴角,笑道:“宁少主就别来套话了,你就算不问,我这趟也是来传话的。”
宁婉清这下是真有些奇怪了:“传什么话?”
“我们帮主回来了。”李素笑得云淡风轻,“他答应见你。”
“……”宁婉清愣了片刻,看着对方认真等着她回复的样子,才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听错,“苍老先生回来了?但他怎么突然答应要见我?他此刻也在益城?”
“等等等等,”李素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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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地笑道,“别急别急,我慢慢回你。是,我们帮主快要回来了,现在他还不在益城,原本我是打算到时送个信去栖霞城给你的,不过你却正好来了这里——至于他老人家为何答应见你,这个我也不知道,男人心也是海底针啊!你不如见着他时亲自问问?”
宁婉清虽然直觉这事儿有些巧,但她此刻也无暇去思考那么多,立刻问道:“他想在哪里见面?什么时候?”
“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李素道,“得等他老人家到了之后示下,宁少主若能在益城多待几天自然是最好,到时定好了时间地点,我便立刻通知你。”
宁婉清点点头:“好,我这边也还有些事,暂时不会离开。”
今天巡视了茶行之后她就已经明白,要理顺这三间店铺的事绝非三两天能做到,她若能在大盘点之前把这边的事做到游刃有余地掌控,那也算是对正式收回大权开了个好头。
“那我就不打扰宁少主休息了。”李素笑着说完,起身准备告辞,走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你们那个茶行的大掌柜被黑水帮的人带走了。”
宁婉清猝不及防地顿了一下:“……黑水帮?”
既然李素已经知道她来了益城,那黑水帮应该也知道才对,可还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她的下属给抓走了?
送走了李素,她立刻转身就要带人亲自去黑水帮,结果还不等她出门,黑水帮那边倒是先送了封他们帮主的亲笔信过来。
宁婉清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遍,越看到最后,神色越冷。
“小姐,”纯光了解她的脾性,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家小姐这会是动了怒气,“那姓岳的说什么了?”
她口中那个姓岳的,便是黑水帮的帮主,岳松。
宁婉清没说话,把信递给了她。
纯光几个赶紧看了一遍,不由纷纷愕然。敢情是那张掌柜和岳松手下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勾结,动了岳松的货物——一批从关外运来的茶叶,张掌柜借着宁氏茶行在益城特殊的地位,偷偷接了赃之后利用茶行用比黑水帮更低的价格销售出去,这笔钱并没有进茶行的账目,而是被他们两个私分了。
“……这个张掌柜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纯光又惊又气,“小姐,那我们怎么办?”
去兴师问罪?那宁婉清未免有护短的嫌疑,黑水帮直接这么大喇喇地送了信过来说明了前因后果,就是吃准了她丢不起这个人,倘若她为了掩盖这件事去和岳松正面冲突,消息传出去,别说是外面的人,光是宁承珣就多了个借口说她经验不足云云,更别说还有觉得她凭女子之身坐在这个位置上本就有些勉强的其他人。
可若是去跟黑水帮大事化小地和解,那保不准那个张狂的岳松会不会趁机刁难,这事若传出去,一样也有损她身为少主的威名。
这下子,就连纯光等人也不得不怀疑二老爷是不是早就知道张掌柜的这些破事儿,就等着东窗事发让自家小姐来背锅了。
宁婉清沉吟了片刻。
“不去了。”她忽然说,“回房,睡觉。”
32. 久闻大名
岳松让人把那封信送出去之后就一直在等着宁婉清上门,结果等了大半夜也没个人影,前去打探的手下人回来一报,他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没踏出过客栈。
岳帮主当时心里头就有点犯梗,要不是考虑到那姓张的家伙到底是宁家的人,过场总要走,没准还能从宁婉清那里拿到点儿好处,他真的很想立刻把人给收拾了。
于是他只好说服自己,等到了明天白日里再正儿八经让人去跟宁婉清说一声,倘若对方明确表示不来,那就怪不得他不给栖霞城面子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宁婉清总算不紧不慢地来了。
岳松面上客气地请她上座,她也不婉拒,从善如流地受了,坐下之后也不急着问张掌柜的状况,就从容淡定地喝着茶与对方寒暄。
最后还是岳松先没了耐性,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关于张掌柜的事,不知宁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啊?”
宁婉清喝茶的动作一顿,似有微讶地抬眸望向对方:“我还以为昨夜岳帮主已有了论断,出过了气,所以今天才过来带人走的。”
“……”岳松冷笑一声,“宁少主这么说,是要耍赖护短了?”
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若不到场,黑水帮便不可能先动人,可她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今天一来就说要带人走,简直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岳帮主此言差矣,”宁婉清倒是平静,“若此事来龙去脉如帮主所言,那我们宁氏茶行也是受害者,这个张仲,我原本也是打算带回去之后还要再行处置的。至于岳帮主这里,我身为宁氏半个家主,下面的人犯了这样的事,我自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本想着等过了昨夜帮主消了气,我再来提一个赔礼和解决的法子,不知帮主愿不愿意听啊?”
岳松这才缓和了些许面色,微微颔首:“宁少主但说无妨。”
“那还要请岳帮主先把张仲和贵帮那个吃里扒外的叛徒都先带上来。”宁婉清端着茶盅,淡定地撇着浮在面上的茶叶,说道,“此事归根结底因他们而起,断没有让他们置身之外的道理。”
岳松只当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辞所以才想让那两人当面对质,也没有多想,直接吩咐了手下把两个人给带了上来。
经过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晚,昨天看着还容光焕发的张大掌柜此时看着竟像是换了个人,变得狼狈又憔悴,好在多少还有点儿自觉,知道宁婉清在这里,他更不能丢了宁家的脸惹她不悦,因此举止倒还算得体。
而且没有对比就不知道,比起黑水帮那个早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叛徒,他已经算是被礼遇了。
“人都来了,宁少主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岳松不以为意地淡淡说道。
宁婉清也不废话,只看着张仲,言简意赅地问了一句:“你可有什么辩解?”
张仲心思飞转,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否认,好让宁婉清能救他出去,但一想到她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等她离了益城,黑水帮还是有许多办法能够收拾他,便只得心下一横,期望坦白从宽地道:“少主,我知错了,我也跟岳帮主说了,愿意把分得的不义之财全都还给他。”
岳松冷哼了一声:“动了我的东西,还回来就能罢了?你当我黑水帮是什么地方?”
他这话自然也是有说给宁婉清听的意思在里头,谁知后者听了,不过微微一笑,还赞同道:“是,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而后她回过头,看着岳松,又续道,“所以我想过了,除了张掌柜把所得财物尽数归还之外,我还会多出一百两银子作为御下不严的赔礼。至于我们这边的损失,岳帮主就不必在意了,这个小子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打算再追究别的,如此,也算是一来一往,都有了个交代,你说呢?”
岳松愣了愣,气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还有损失要找我赔?”
宁婉清毫不避讳地直言道:“你我都是做领头人的,按岳帮主的意思,我宁婉清应当为了下面的人做出这种不义之举而戴责赔礼,那岳帮主不是也一样应该为御下不严,忽视了下面的人坑害了我们宁氏茶行的利益和名声而负责么?”
“……”岳松找不到话来辩驳她,但当着其他人的面被她这么反将一军,又觉得十分下不来台,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是各打五十大板,那我就该先把这家伙的手也卸了才对!来人——”
张仲面色大变,宁婉清立刻道:“慢,岳帮主先听我说两句话,再要打也不迟。”
岳松没好气道:“你还要说什么?”别说这里不是栖霞城,就算是,他黑水帮也未必要听宁家的指使。
宁婉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岳帮主可别忘了,你这批茶叶走的是苍琊帮的门路,据我所知,这银子是苍老先生让给你赚的,原就是无本的生意,你还不依不饶,莫非不记得那售出的货款,苍琊帮可是要提大成的——张仲退回多少货款给你,还不是我说了算?面子我给了你,至于银子你要不要,那就要看岳帮主自己了,不过一个非我嫡系的大掌柜,我也不是折不起。”
张仲等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岳松的脸色几度变化,渐渐略带微妙的平静了下来。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从略显干涩的轻笑,到故作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地笑了一阵,最后点点头:“既然宁少主为了下属可以这么有诚意,那我又有什么不能让步的呢?好,就依少主所言,此事就此揭过,放人!”
宁婉清淡淡一笑:“岳帮主大人大量,婉清谢过了。”
言罢,她也不多停留,直接转身看了张仲一眼,旋即带着手下众人径自出了黑水帮总舵的大门。
张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宁婉清这时才停下脚步,神色微凉地看着他,说道:“若非我现在需要用人,今日绝不会保你。”
“是,小的知道。”张仲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又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多谢少主救我一命,从今往后,刀山火海,少主只管吩咐!”
“刀山火海倒用不着你,”宁婉清淡声说道,“茶行的大掌柜位置你也继续安稳坐着,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她说,“我时间不多,益城这边的账目我要尽快理顺,你来帮我。”
张仲满是惊讶地猛然抬眸看着她:“少主你……还信得过我?”
“信不信得过,要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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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了,我从不会亏待自己人。”宁婉清侧过脸,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道,“但你也要记住,我可以把你从黑水帮手里捞出来,下一次,也可以不必他们动手。懂么?”
见对方毫无怀疑地立刻应了是,她才点点头,转身去了。
***
之后有了张仲的帮助,查账的事果然也变得事半功倍起来,进度大大提升了不少。
而且从对方的口中,宁婉清也打听出来了两件事:第一,宁承珣把这边的生意交给她,并非是一早就有的打算,按照他的行为时间来看,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决定的。
其次,除开张仲这件事不算,茶行的生意并没有她之前以为的隐藏问题,算是无功无过,所以就连宁承珣也很少到这边来视察,一般都是三间铺子的大掌柜定时去述职汇报。
若是茶行没有问题,那难道是另外两间铺子有什么情况?宁婉清始终不能完全放心,但张仲毕竟也不可能了解其他铺子的内部情况,所以也只能帮着她从账面上来查看。
这样到了第七天上头,李素那边终于又给她送了消息过来,说是苍老先生约了她次日巳时在西郊的竹林小筑见面,还说明了他老人家不喜欢露面,要她独自前去。
收到消息之后,宁婉清立刻将次日的事情妥善安排了一通,最后寻了个借口也没让纯光等人跟着,第二天早上就出了门径直往西郊竹林而去。
越往竹林深处走,四周便越发的清幽,隔着一弯从江上分流蜿蜒而来的小河,宁婉清远远地看见了桥对面掩映在林间的那座竹篱小院,再看一路行来也没有别的相似屋舍,心想按照李素的描述,应该就是那里了。
她过了桥,在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中走到了小院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里面很快有人来开了门,是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子,一见到宁婉清,她便笑了。
“请问,苍老先生在么?”见此情景,宁婉清反倒有些拿不准了,莫非这只是普通人家?
正疑惑着,却见对方已侧身让了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
这是……不会说话?宁婉清微愕。
女子很是热情地把她迎到了后院,然后指了指东边那间挂着纱幔的屋子,示意她那里有人。
宁婉清旋即了然,定睛看去,果然微风轻拂间,隐约见那纱幔上映着淡淡的人影轮廓。
“有劳你了。”她微笑着对女子道谢。
那女子笑着摇摇手,又示意她就坐在院子里摆好的这方案席前,随后,向着那方纱幔恭敬地低头行了个礼,这才又转身离去。
宁婉清便已基本确定了那纱幔后所坐之人的身份,顿了顿,仪态端方地一拱手,开了口:“婉清久闻苍老先生大名,冒昧求见,是有一桩私人买卖想和前辈谈一谈。”
她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决定先发制人。
清风微拂。
少顷,那纱幔后响起了一个浅浅含笑的声音:“宁少主连家业都未曾真正接管过,不知想拿什么来与老夫谈买卖?”
宁婉清蓦地一怔。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熟?
33. 恍然大悟
这个声音很耳熟。
宁婉清乍然听到这位苍琊帮主开口时,心中瞬间便划过了这样的念头。
她可以明显听出他刻意对声线做了改变,而且对方的年纪绝不如她事先所想的那么大,只是这刻意掩饰的程度却不好判断。最奇怪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竟然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并不像她原先以为的那般深沉阴鸷,反而温和中透着几分轻松闲适,让她莫名心生亲近。
“宁少主?”见她没有反应,苍老先生略带疑惑地唤了一声。
宁婉清恍然回神,佯装歉意地道:“晚辈没有想到苍老先生原来这么年轻,失礼了。”
“哦?”对方似笑了笑,“宁少主谬赞了,在你面前,老夫还不敢担这‘年轻’二字。”随后,又半带玩笑地道,“不过么,倒也确实不至于是百岁老人。”
她说这话本意是为试探,不想对方竟然如此坦然地认了,明明伪装过的声音却连一丝不自然的停顿都没有。
倒不像是在说谎。
算了。她想,自己本也不是为了与他作对来的,倘若试探过了头,让对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反而多事。
想到这儿,她便直入主题地再次开了口:“苍前辈,想必李副帮主应该跟您老人家已经提过了我想求师的事,今天这场会面,不知婉清是否可以理解为——您答应了?”
“宁少主想要求师,”他不答反问,“不知打算拿什么诚意来求?”
宁婉清早有准备,闻言不急不缓地回道:“求师,自然是拿束脩来表达诚意,我打算拿我名下三家铺面的两年收益来换前辈指点一桩迷津。”
纱幔后默了几息。
“这就是你说的‘私人买卖’?”他问。
她颔首道:“是。不知前辈觉得这样可够诚意?”
他忽然笑了起来:“宁少主虽然打算盘打得不精,可是算人心却精明得很啊!两年收益,多少由你说了算;一桩迷津,牵连多大,也由你说了算——你若问我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看账高手,那老夫岂不是还要手把手地从打算盘开始教?”
被看穿了意图,宁婉清也不觉得窘迫,亦是笑了一笑,坦然道:“前辈大可不必担心,婉清虽然很想这么问,但,也怕您气恼了反悔。”
“那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他语气间已颇带了几分兴趣。
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开了口:“请问前辈,身为宁家的掌匙人,我二叔的弱点是什么?”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道:“前辈若担心我在店铺收益上作假,我也可以把近几年的账目都给您老人家先过目一遍,然后您在里头定个数,往后两年就算铺子里生意萧条,那差了的银子我也一定想办法给您补上。”
纱幔后的人含笑说道:“宁少主好生犀利啊。你如此一说,我反倒有了兴趣,既然宁少主诚意求师,那老夫便答应了你,只是——”他话锋一转,说道,“这条件得改一改。”
“那三家店铺的收益我不要,我只要你名下那座庄子在西山上的那块地,放心,我只要前五年的收成。”他说,“五年之后,那块地上种的东西若你还打算留着,那我只提两成,剩下的都归你。”
宁婉清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打算在那里种什么?”那块地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要用,但是这几年试了好几种作物都收效平平,那里的土质实在是不适合种东西。
“放心,总不会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他说,“你若同意,回头自会有人来找你签契约,面上的事总要做得到位,也免得大家为难。”
宁婉清略一沉吟便下了决定,说道:“那我也要再加一条,你要教我看账。”
“好。”他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
这桩原以为会很难谈成的买卖竟然就这样谈成了?宁婉清突然有那么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却听他又意味深长地忽然开口说道,“我恐怕你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吧?宁家一年一度的大盘点近在眼前,宁少主却还在益城这三间铺子里的账本中苦苦浮沉,难道是已经打算放弃这次机会了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宁婉清蓦地一愣,旋即脑海中倏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难道是……
她恍然回神,立刻飞快地说道:“前辈,我想起有些公务还亟待处理,求教之事,是否可以在栖霞城另约时间地点?”
“到时我让人送信给你。”他似早有预料地回道。
宁婉清冲着那方纱幔拱了拱手,转身便大步离去。
少顷,从那纱幔后突然钻出来一个娇艳的女子,瞧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冲着正坐在案席前喝茶的人笑道:“宁少主这性子可真厉害啊,半点不肯吃亏,又聪明得很,说什么怕您反悔,可下一句就问了个更精明的问题。”
“不过您也是的,”李素眸带调侃地看着对方,“既然想帮人家,干嘛不接受她的条件?还要占西山那块地的便宜?”
他兀自续了杯茶,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她戒心重,只有这样,才不会怀疑。”
李素了然,旋即好笑道:“我怎么觉着您乐在其中啊?”
他唇角微扬,沉吟须臾,吩咐道:“找个合适的地方,方便我和她在栖霞城会面。”
***
宁婉清当天回到客栈把面前的这种账册草草翻了一遍之后,便决定要尽快返回栖霞城。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她面上不显半分急色,从容地将益城诸事安排了一通,还特意又给张仲提了个醒,让他照看着这边的生意,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可以直接密信向她禀报。
第二天,宁婉清就带着手下的人出发离开了益城。
等到回到宁府,第一件事,她便是直接去找了宁承琎,说了一通理由之后,提出要在大盘点之前预先查阅宁家在栖霞城内的各家商行账目。
宁承琎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依她所愿地应了亲自去给宁承珣打招呼,宁婉清紧跟其后,不仅是栖霞城,就连共城那边的各家掌柜也都给发了查账的令信,还专门派了人去挨家敦促,就守在旁边把账册给抱了回来。
宁承珣得知消息的时候很是意外,当场就表示反对,说这么做不合规矩,可能会让人心恐慌,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传到外头去只怕也会多有猜疑。
但宁承琎却不以为意,只笑笑说道:“哪有那么严重,清儿只是这次去益城对自己的能力多有审视自省,所以想预先多做做功课罢了,毕竟她头一回辅助你主持大盘点,心中有些忐忑也是正常。”
话说到这份上,宁承珣也就不好多言,只得理解地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好吧,婉清有这份上进心也是值得赞扬,既如此,那我便帮帮她,希望在大盘点之前她能尽量多掌握些铺子的情况。”
宁承琎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头宁家兄弟两达成了共识,那头宁婉清对着面前一堆堆的账册,正在冥思考虑。
“小姐,”纯光带着两个下人又抱着几摞册子走了进来,“二老爷那边又让人送了这么多过来,说是先前我们漏了的。”
宁婉清见状,沉吟道:“放下吧。”
纯光依言而行,等摆好了所有的账本和单据册子之后,她望着书房里这壮观的场景都不由有些咋舌:“小姐,您这已算得上是半场大盘点了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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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半刻怎么看得完啊?”
毕竟宁家主要的产业都在这里了。
“你们筛选一下,”宁婉清道,“我只要从我定亲之后到现在这几个月的账目。”又想了想,说道,“二叔拿来的那些不用管,大的店面也暂时不看,你们把那些小一些的,平日里我们都很少关注的铺子的账找出来。”
纯光等人领了命,也不多话,当下就埋头干起了活儿。
有了宁婉清给出来的筛选标准,需要看的东西瞬间就少了一大半,但即便如此,最后挑出来的册子算上账本和各种进货单据还是有几大摞,但宁婉清像是铁了心要和这些纸较劲到底,拿了个算盘往书案上一摆,就开始看了起来。
一连几天,她看着那些往来记账的明细,渐渐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这天夜里,灯影轻摇,她翻着手里又一本似乎干干净净的账册,越看越觉得困倦,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打算盘的手指也不听使唤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努力想打起精神思考,却始终没办法集中思绪,无奈,只得放任那困倦奔驰,索性趴在了书案上小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给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还轻轻抽走了她按在手下的算盘。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可极度的困倦却让她无法睁开眼睛仔细看清他的脸,朦胧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坐在旁边,从容而快速地翻阅着面前的账册。
之后她便再次沉睡了过去。
一夜困顿过去,她在一阵药膳米粥的香气里慢慢睁开眼,隔着熟悉的纱帐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终于再次恢复了清明。
昨夜……他回来了。
“你的事还顺利么?”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问道。
花令秋微顿,顺手将盛着早饭的托盘往桌上一摆,笑道:“还惦记我的事呢,昨夜可睡好了?”又道,“放心,我那些不过是个呼朋唤友的小事,不过你以后可不要在书房里过夜了,就算要睡,也要睡在榻上。”
“嗯,知道了。”她温温一笑,“也不知怎地昨夜那时困得厉害,谢谢你带我回来。”
“那是你心里揣着太多事,又劳累过度。”他说,“若非如此,恐怕你也不会那么老实地让我一路抱着回屋。”
“……”还真是!宁婉清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事,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花令秋也没继续调侃她,只道:“快起来吧,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些药膳粥,你近日精力耗损地多,补一补气血。”
宁婉清心头微暖,应了一声,便穿了外衫从床上走了下来。
走近一看,她才发现桌上不仅摆着早饭,还摆着一摞账册——再一看,都是同一家店里的。
“这怎么在这儿?”她记得这个铺子,自己之前已经看过这家的账。
“你说让我帮你带回来的啊,”花令秋边给她盛粥,边随口回道,“说是有问题。”
“……我?”宁婉清有点儿懵,她有说过么?
“是啊,昨天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一直在嘀咕。”他说,“我还好奇看了一眼,这家的掌柜倒是挺有干劲的。”
她下意识问道:“怎么?”
“连续两个月进了三百两的货,”花令秋说到这儿,似随意一笑,“看来是找到大客户了吧。”
宁婉清一愣,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就要去换衣服:“帮我叫纯光备马。”
花令秋伸手一把拉住她:“急什么?和尚又不会跑。”言罢,他微一使力,便将她拉着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把碗筷往她面前一放,说道,“吃饭,不许饿肚子。”
34. 一击即中
宁婉清一向都很了解自己的短处在哪里,原本并不想操之过急,但这段时间她不得不每天都在和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较劲,疲累感确实也更加深重。直到今天,花令秋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提醒了她,她虽然有短处,但亦有长处——有些东西,如果只是单纯地去算进项支出,其实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往往便能豁然开朗。
虽然心里头有些迫不及待的小激动,但在花令秋的强势监督下,她只得无奈地喝完了满满一碗粥,并再三表示自己早上真的只有这么大的胃口,绝不是因公废食,这才被他放出了门。
去共城的路上,宁婉清坐在马车里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脑海中越发地有了个清晰的念头。
马车进了城后直接奔向城东一家文墨馆,在门前停了下来,宁婉清甫一出现,店里头正在准备开铺做买卖的管事和伙计一众人等都差点惊掉了下巴。
“少主,”有管事回过神后立刻迎了上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边说着边回头去吩咐伙计泡茶,“孙掌柜还没到,我这就让人去路上看看。”
“无妨,他慢慢来就是。”宁婉清目光随意在店里一扫,走过去状似无意地挨着看了看摆在外头的笔墨纸砚,说道,“带我去仓库看看吧。”
那管事不敢怠慢,立刻便引着她一行去了后院,加上自己也想表现一番在少主面前留个好印象,更是十分热情。
于是,等到孙掌柜进了门,冷不丁听说了宁婉清这会儿正在铺子里的时候,他连手里的点心都没顾得上安置好,随手一丢,就急忙去了仓库。
“少主,”孙掌柜大步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拱手礼道,“您来了怎么也没让人事先通知一声。”
宁婉清很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其他无关人退了下去,而后,才淡淡笑道:“孙掌柜把账册交上来的时候,难道不曾想到此刻么?”
孙掌柜一愣,神色间闪过两分不自然:“属下不太明白,少主此话何意啊?”
她目光微瞥,示意纯光把怀里的包袱塞到了对方怀里。
孙掌柜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在宁婉清的凝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包袱给解了开来,随即,那些不久前才从他手上交出去的账册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来解释解释吧。”她说,“是在这里说,还是在外面说,我都可以。”
原本她只是怀疑,但在看见孙掌柜瞬间变得僵硬的表情时,她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并没有错。
“少主,”孙掌柜勉强地笑了笑,“不知少主是哪里看不明白?属下可以为少主详解。”
宁婉清是在和人心交战中走到今天的,又哪里会看不出来他的心虚?当下便是冷冷一笑,说道:“往日里你都是跟着二老爷在办事,大概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其实并不介意给人机会,但我很不喜欢有人浪费我给他的机会。”言罢,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吩咐道,“去把外面的管事都叫进来,跟他们说,我想换个大掌柜,这些账本他们谁能看得懂,我就用谁。”
侍从立刻应了声就要往外走。
“少主!”孙掌柜心知她这招一出,那些人就算不想上位,但为了自保也多半会出卖他,更何况谁不想在未来的城主手底下受重用?一件事解释清楚或许还有救,但如果是欲加之罪,那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暗暗吸了口气,攥了攥有些发凉的掌心,认命又无奈地说道:“少主,您就算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动宁家的银子,这些钱……是二老爷需要周转,所以才,才暂时借去了。”
心中隐约缭绕的预感被证实,宁婉清心情复杂地一顿:“他做了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去周转?”
“这个属下真不知道。”孙掌柜道,“其实之前二老爷已经小额地借过几次,后来很快都还了,每次……每次还会额外赏我些银两,也就是这两个月,还得慢了些,大盘点的日子又快到了,我没办法,只能照二老爷的意思,进了些次货,然后做高了进货款。”
不到一千两的银钱,宁婉清想,如果她二叔有心偿还,想一想办法也不是凑不齐,但竟然出了这种作假贪污的主意,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不想还,要么,是还不上。
若是后者,只怕她二叔还不止在这一个铺子动了手脚。
一念及此,宁婉清不禁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随波忽然来找她了。
她很是意外,立刻丢下孙掌柜去见了人。
“少主,”随波恭恭敬敬地给她施了个礼,“平德公子惹了些麻烦,尚公子亲自找上门来了,公子让我来跟您一声。”
宁婉清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宁平德惹了麻烦,和尚祺有什么关系?而且以花令秋和尚祺的关系,会有什么事还需要专门喊她回去处理的?
她正疑惑间,随波已低声说道:“平德公子前阵子不知何故在外面借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利滚利已有七八千两,当时走的是尚公子的人脉,现在那人说没收到平德公子许诺的利息,径自找尚公子要账来了。”
宁婉清瞬间恍然。
略一思忖后,她问道:“令秋是什么意思?”
随波一本正经地道:“公子说,平德公子是通过他的关系才走了尚公子的门路借到的银两,如今尚公子被人家下了面子,他夹在中间也实在是无颜面对老友,希望您能为他做主。”
让她给他做主……宁婉清有点儿想笑,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假模假样的呢?
“好,知道了。”她抿起唇边的笑意,正了正色,说道,“我这就回去。”
***
于是,等宁婉清回到宁府刚踏进正厅,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尚祺坐在下方右首的位置,她的父亲宁承琎坐在上位,面色沉静地看着局促中带着几分惶然的宁平德,而花令秋,亦正站在他的旁边。
宁平德确实有些抑制不住地慌乱,他万万没想到尚祺居然这么不留情面,竟直接找上了他大伯父来要账,至于么?!不过是晚了些时候,没有及时把银子送去,居然就毫不犹豫地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就耍疯癫的?
还有花令秋。他看了眼这个没用的姐夫,忿忿心想,连这点事儿也拦不住,难道还以为他自己能置身事外么?
“婉清,”宁承琎示意女儿坐到自己身旁的副座去,“平德欠了尚三公子朋友一大笔银子的事,你可知道了?”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含笑瞧着自己的花某人,应道:“刚听说。”又问,“二叔呢?”
“我已让人去通知他了。”宁承琎道,“不过他不在家里。”
“宁城主,”尚祺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想惊动您老人家,但无奈,那就是浑人一个,我今日若不来,只怕改天他就能自己上门闹得满城皆知,他那个人,性子倒是豪爽,就是不喜欢人家骗他。”
宁承琎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欠债还钱,确实天经地义。但我有件事很好奇,不知尚三公子那位朋友何以对平德如此有信心,竟然初次见面就能借出这么大一笔钱给他?”话音未落,话锋已陡转,“平德,你说。”
宁平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侄儿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看在尚公子和大伯父的面子上吧,我原本也没想借那么多银子的……”
“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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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敢许诺别人十日一结利息?”宁婉清忽而问了句,“而且还是高利。你和别人做的什么生意,如此有把握?既有这样的门路,为何不跟我们说一说?”
宁平德一时噎住,没能接上话。
“令秋,”她又转向某人唤了一声,“你当日帮他走尚公子的门路时,可有问过他这些?”
花令秋似为难地笑了一笑:“这个,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知道他会借这么多。”
“我看就这样吧,”宁承琎沉吟了片刻,说道,“平德到底是我侄子,他在外头欠的账,自然要由他父亲来定夺如何处理。若尚公子信得过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敦促我二弟尽快把这笔钱还上。”
宁平德一听,大伯父这是不打算帮他啊!现在极乐坊那边的钱迟迟收不回来,若是把这笔账都算在自己头上,那他们家岂不是要狠狠脱层皮?
偏偏这中间又夹了个尚祺,就算是父亲出马,只怕也是软硬都无用。
他立刻就慌了,脱口说道:“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借的,还有姐夫呢!”
宁承琎和宁婉清闻言,愕然地看向了花令秋。
谁知他也是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讶道:“我?”
尚祺在旁边摇摇头:“宁公子你这就不厚道了,令秋好心帮你介绍借钱的门路,你怎么反倒把他给拖下水了啊?”
“真的!”宁平德见此情形,越发的感觉到不祥,话也说得慌乱急躁起来,忙不迭就把当日自己找花令秋凑本钱,然后他又是如何说自己不能出面写借据的事都给说了。
谁知话音落下,花令秋先笑了,很是无奈的样子:“我倒从未听过借据还有人帮着写的。”
宁婉清险些没能绷住,忍着笑转开了目光。
尚祺也笑了,而且毫不掩饰:“宁公子,人要讲道理,你和令秋连熟识都算不上,他若不是看在宁少主的份上,又哪里会帮你这个忙?说了你怕是不信,他想赚零花,可用不着什么本钱,我贴着他赚红利都来不及呢。”
“我……”宁平德脑子里嗡的一声,断了弦,“你……你们是一伙的!”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尚祺冷了脸,“敢情是我们逼你去借的银子?你赚的什么来路的钱我还不知道呢!”
宁平德正要再说什么,宁承琎派出去的人忽然回来了,进门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眸光微沉地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外面就有人来禀报说宁承珣来了。
他进门就看见了自己儿子自乱阵脚又大失分寸的样子,只当他是太年轻经不住吓,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也顾不上别的,直接便道:“尚公子,这是七千八百两银票,你点点吧。”
尚祺一听,扬眉笑了,接了银票也没数,往怀里一揣便罢:“早知二老爷这么爽快,我也不必腆着脸跑这一趟了,不必点,我信得过您。”
说完,果然很干脆地告辞走了。
“令秋,”宁承琎忽然道,“你去送送尚公子吧。”
花令秋知道这是要自己回避,了然地微笑着应下,转身出了门。
宁承琎又屏退了左右,让人从外面关上了门。
宁承珣打算先说些什么:“大哥,我……”
“你刚才去哪里了?”宁承琎说着,抬眸沉沉看了他一眼,“怎么去了一趟极乐坊,就多了七千八百两的银票?”
宁承珣一愣,正想说话,宁婉清却又唤了他一声:“二叔,早上我听共城那家文墨馆的孙掌柜说您这两个月也缺钱,所以让他以次充好,在账上扣了七百两银子下来,不知您和平德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一说吧。”
35. 心有微澜
花令秋陪着尚祺出了院子,往宁府大门走去。
“下回有这种好玩儿还能轻松赚银子的好事,你可得再把我叫上啊。”尚祺笑嘻嘻地对他说。
“放心吧,不会再有了。”花令秋淡笑道,“经过这回,他们不敢再来打主意。”
“真可惜啊,早知道宁二爷给钱给的这么爽快,你何必让我这么早来要账?”尚祺颇为遗憾地道,“再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可又能躺赚一笔利息了。”
花令秋笑了笑:“他们两个到底是清清的叔父和堂弟,不好让他们太过心如刀割。”
尚祺挑眉瞧着他,啧啧道:“左一个清清,右一个清清,我原还以为你只是当着宁少主的面才这么喊,谁知却是早就叫顺嘴了啊?”又笑着调侃道,“一直没好问你,看来你和宁少主婚后的感情还不错嘛?”
他说着,越发地好奇:“她在家是不是和平日里那副飒气清傲的样子完全不同?”
花令秋半笑着瞥了他一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尚祺一副小爷是火眼金睛的样子,说道,“宁少主一看就是对你真上心,只要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顷刻间百炼钢成绕指柔,你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就带着笑,和看我们时那种客气的捧场完全不一样。”
花令秋蓦地一怔。
“我那天还在跟振丰他们说呢,”尚祺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的失神,兀自说着自己的,“就你这外温内刚的性子,原以为到了宁家来定是要和宁少主针尖对麦芒的,谁知现在看来竟是天作之合——你们两可得白头偕老才是,我看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能匹配她的,也找不出这样合适你的了。”
花令秋知道他的德性,闻言便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说道:“承你吉言了,你该不会是拿这事还打了赌吧?”
尚祺一口气没憋住,止不住连咳了好几声,末了瞪大了眼睛讶道:“你也太敏锐了吧?!”又忙赔笑辩解道,“那时候我们也是为你担心嘛……哥们儿随意了点儿,别当真,别当真啊。”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懒得搭理他。
等把个喋喋不休的尚祺送走之后,他返身回来,正好看见宁婉清和宁承珣父子从厅里出来。
宁承珣的脸色很难看,宁平德更是一见到他眼睛里就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两个人都没跟他打招呼,便径直离去。
宁婉清的样子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站在原地端庄含笑地看着他走近。
一瞬间,花令秋耳边突然就回响起了尚祺说的话,不由地看向了她的双眸。
即便她脸上平静地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睛里却是温和若水,浅波微漾。
奇怪,他想,为什么自己竟不觉得她这样的目光有什么特别呢?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你给平德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是意欲何为啊?”
她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失神中骤然拉了回来。
“唔……”花令秋故作忖思状,笑了笑,“我应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被你骂?”
宁婉清一愣,瞬间就绷不住了,“噗嗤”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令秋,”她明显地克制着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二叔把钥匙交出来了。”
花令秋并不意外,却看着她如此高兴的样子,不觉也笑了起来:“恭喜你。”
宁婉清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可这样的心情一旦开了口子想要都涌向他,就好像很难控制住了。
她想起先前二叔他们先走一步,自己的父亲意味深长地在她身旁说道:“婉清,为父给你选了个好丈夫。”
那一刻,她心中一阵冲动,想要奔向他。
“令秋。”她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嗯?”他很快回应了她。
宁婉清笑了:“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令秋没想到她开心起来也会有这样傻气的一面,亦笑道:“让你管银子就这么高兴啊?早知你这么好哄,过生辰的时候我就直接用银票折朵花给你好了。”
她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争辩,反而难得轻松地笑道:“那得看是多大一朵花了,什么桃花、杏花这么小的,我可不要。”
他说:“那送你一整棵好不好啊?”
“好啊,要一人高的那种,我还能摘着送人呢。”宁婉清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不扯这些没边的了,晚些时候叫上平心和平志,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吧?我知道佛寺山下这两天有个灯会,正好带他们过去玩玩儿。”
花令秋知道她心情正好却又碍于身份和一家人的情面不好表现,便顺着她应了:“好,我跟他们说。”
之后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同行回了霜兰院,花令秋这才从宁婉清口中知道了那场谈话的细节。
宁承珣借着自己宁家人的身份想要插手极乐坊的生意,可对方又怎会是好相与的?虽然宁承珣并没有具体说是怎么个情况,但宁婉清从他欲做掩饰的话里已大致猜了出来前因后果——
总之就是极乐坊看不上他那点儿本钱,只许了他可以参与其中一样庄家生意,不管是牌九、骰子还是别的什么玩法,任选一种,投了钱入了庄家份子,就可以共负盈亏。
刚开始他们也确实只赚不亏,渐渐地越发觉得这点本钱实在不够看,原本谨慎的贪念也就终于被撕开了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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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子,接着不知是他们父子两的那一个先动了在场子里放印子钱的念头,所以才找上了尚祺的门路,结果后者又不大愿意借,就给宁平德介绍了一个在外地开钱庄的朋友,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谁知当庄家也有不测风云,这两个月就跟倒了血霉一样,放出去的印子钱多的收不回来,入了份子的生意也迟迟分不着利润。
眼看大盘点就要到了,估计宁承珣也是知道她婚后卯足了劲想在这上面和他较一回劲,所以就故意以退为进,让了三间地处偏远,当地情况也比较复杂的铺子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可谁知她却很快察觉到不对返回了栖霞城,接着又提出要抽查主要商行的账目,宁承珣都还来不及深思,尚祺就找上了门。
为免事情闹大,宁承珣只得亲自去了趟极乐坊找李素,想把剩下的份子钱要回来,之后余下不够还债的,都是他亲自立了字据从李素那里借的银子……
“爹说二叔找极乐坊借的银子,我们也帮他们还一半。”宁婉清说起这事还是有些忍不住想叹气,“剩下的一半,让二叔自己去盘一间他名下的铺子凑上。极乐坊的债,比尚三公子那位朋友的还不好欠,拖是拖不得的,二叔这一步真是走得急了些。”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又觉得他们父女两这个决定算是情理之中,于是略略一顿,问道:“那他们父子两个,你以后打算怎么安置?”
“我想从二叔手里把钥匙要回来,并非是嫉妒贤能,”宁婉清道,“只是我作为当家,有些东西丢不得。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却少不了要人辅佐,二叔毕竟管了这么久柜上的事,我还是想把他留下来。”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笑了一笑,又问:“那平德呢?”
“平德……”她想了想,说道,“我想让他去共城的铺子做事,他心浮气躁,之前仗着二叔在宁家商行的地位也颇有些飘飘然,那边的环境比较适合他。”
宁平德去了那边,要打交道的不是花家就是在闻花城有些地位的商贾,就算他想作妖,也没那个底气和胆子。
宁婉清说到这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尚三公子说连他都要贴着你赚红利,你在跟他一起做买卖?”
花令秋坦然地承认了:“我没跟你说过么?我就是捣鼓捣鼓那点儿人脉,赚点中间人的小钱。”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
“小姐,”彩鸢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便又对花令秋行了个礼,唤了声姑爷,而后才向着宁婉清禀报道,“沈公子求见。”
“沈公子?”她一时没太反应地过来。
“沈维芳?”花令秋不觉微一蹙眉,破天荒地代她问了句,“他来做什么?”
36. 不速之客
见花令秋似乎不大欢迎沈长礼的样子,宁婉清不由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初在临城时沈长礼那样轻怠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她看不过眼在心里记了沈大才子一笔,可现在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怎么他却好像反倒对沈长礼有些意见了?
彩鸢正回着自家姑爷的问题:“前院来禀报的人没问,只说是要求见小姐。”她心里有点儿纳闷,像沈长礼这种身份的人,一般走到哪家去也不会有下人先把他给挡了问来意吧?但出于本分,她还是恭恭敬敬地问了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问了再来回报二位?”
花令秋正要点头,就听宁婉清含着笑开了口。
“不必了,”她笑容中带了那么几分不以为意,“请他到水榭稍候,我待会就过去。”
彩鸢当即应喏而去。
花令秋眉毛一挑,等侍女前脚刚出门,他立刻便道:“你也太好说话了,好歹也是堂堂的栖霞少主,怎么来一个人说要见你就见了,连点儿门槛都没有?”
宁婉清怔了怔,疑惑中不禁有几分失笑:“……沈维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吧?”
花令秋不想驳她的话,但心里又实在有点儿烦沈长礼这种拎不清的行事作风,明知自己已经晓得他心中对宁婉清有情愫,当初给他机会他自己也放弃了,现在又跑来套近乎是想干嘛?说些不该说的话来撬墙角?事到如今,除了为了一己之快连累她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不是栖霞城的人,既然特意来找你,想是有什么事。”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复又神色如常地说道,“要不我陪你一道去见他吧?也许还能帮得上忙。”
宁婉清就更意外了。
这人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以往遇到这些事从来都是主动回避,就算像今天这件事在暗地里帮了她也闭口不谈的,居然一改前一刻还嫌弃沈长礼来访的样子,说要帮忙?
但他这样主动,她却不免有点儿为难了:“可是……他好像没说要见你。”
花令秋:“……”这家伙未免也太明目张胆,真当他这个宁家大姑爷是死的么?
宁婉清难得见他露出这种尴尬无语的表情,不禁大感稀罕,四目相对中默然片刻,她忍了忍唇边的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又温和了许多:“别担心,若真有需要帮忙的事,我一定告诉你。”
花令秋怕她起疑,也不能多说,只好随意点了点头,说了句:“他这个人太麻烦,你以后若能避着他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宁婉清听了,忽然低眉垂眸轻笑出了声。
他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当初你一定也觉得我这个人很麻烦吧?”她微笑着说,“所以每次见面都避着我,这么说来,我倒是更应该同情沈公子才是。”
花令秋蓦地一愣。
宁婉清看见他愕然愣怔的神情,霎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多,忙掩饰般地咳了一声转开目光:“开玩笑的。”又佯装淡定地飞快道,“那我去了。”
说完她也没去等他的反应,转身便出了门。
***
沈长礼负手而立地站在水榭围栏前,看着池中含苞的莲花和远处青天之下的白墙黑瓦,目光平静而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一个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沈公子。”
沈长礼回过身,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宁婉清。
她还是一身男装打扮,深蓝色的细布长衫,除了束发的同色布带和腰间的香囊之外,全身上下就再没有别的饰物。沈长礼忽然觉得有几分奇妙,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嗤之以鼻的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心中却只剩下绵绵遗憾。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宁少主。”他缓缓扬笑,拱手向她施了个礼。
宁婉清一顿,笑道:“你今日不会真是来给我出难题的吧?如此有礼,可不像你。”又道,“还是随意些好。”
她说着,伸手示意他落座。
“怎么茶也没喝一口?”宁婉清瞥见他面前的茶盏,玩笑道,“沈公子不是嫌我这里的茶不好吧?”
沈长礼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端起面前的茶盏从善如流地啜了一口。
宁婉清看他这么顺从的样子,更觉得奇怪了。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她微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沈长礼沉吟了须臾,淡笑道:“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其实我一直有个理想,哪怕穷尽此生也好,我想写出一部能够赶超先贤,流传百世的论著。你说,我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是不切实际,用张狂在掩饰自己的不负责任?”
“怎么会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但宁婉清仍是诚恳道,“相反,我很佩服你有这种抱负,做官的历朝历代能让人记住的有多少个?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能张口数出那几位大家的名字。平步青云固然不易,能抛开世俗杂念做学问却更为难得。”又笑了笑,说道,“将来你若写成了这部传世巨著,一定要通知我。”
沈长礼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眼中,须臾,缓缓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明白。”
不等宁婉清说话,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她闻言一笑,满脸都写着“原来如此”四个字,问道:“何事?先说来听一听。”
“不知宁少主可不可以派两个亲信随我进京?”他说,“只需办完这一件事,我就送他们回来。”
宁婉清先前就发现他眉宇间颇有些沉色,不似以往那般轻快洒脱,现在又听他说想跟自己借人进京城,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太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既然要借人,沈长礼原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默然了片刻,他才忍住内心羞耻地开口说道:“子善他……在京里出了事。”
沈长礼口中的子善,便是他那个在京中读书备考的同胞弟弟,沈长贤。
“我过两天就会先进京,”他似乎并不想多说,只又道,“但是京城那边沈家没有可用的人,亲戚朋友也不好插手去管。所以我想找你帮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一定要查清楚,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正常得很,刚新交了朋友就能变了个人……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害我弟弟和我们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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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婉清看出他的为难,便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擅长打听消息的人,再给你一个护卫,你看可好?”
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沈长礼不禁有些微愕:“你,不怕我是骗你借人给我为非作歹么?”
宁婉清笑了:“为非作歹,这四个字怕是还不大可能出现在你沈大公子的辞典里。再说我手下的人,这点儿是非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你可得小心,他们若看不惯你的行事作风,再不告而别地跑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沈长礼被她这么一打趣,心情反而好了些:“宁少主教诲的是。” 言罢,顺手将放在旁边的一个香樟木锦盒拿过来送到了她面前,“这是谢礼。”
“敢情还是有备而来。”宁婉清也不客气,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卷轴拿了出来,解开系带后展开一看,微讶道,“这是……”
“新画的。”他微微笑道。
沈维芳的一字难得,一画就更是难求,就连当初宁承琎想搜罗一副他的画来收藏都费了很大的劲,要不是那会儿给临城县衙画的通缉人像实在寓意不好,只怕也是抢着有人要的。
沈长礼的这手画技,最出名的就是于意象中将特征传神地描绘出来,而此刻在宁婉清手里的这幅,更一看就是他精心绘制的作品。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朱砂墨用的这么漂亮。”
满目画色由浓及淡,炽烈如人间灼焰,缥缈又似九天玄幽,唯有那似泛着金光的涛涛赤色云海中一抹人影从容伫立其间,回眸望着远处朝自己而来的人。
宁婉清一眼就认出来这回眸的是自己,自然也认定了另一个背对着画面的人影是花令秋——毕竟她和他都融于红云间,一个指尖栖红鸾,一个肩头落丹凤,不是他们两个还能是谁?
“这次我去了京城,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她正欣赏着,忽然冷不丁听沈长礼说了这么一句。
“我可能会参加明年的春试。”他又平静地说道。
宁婉清一愣之后旋即了然,心情顿时就有些复杂起来。她突然心生同情,又不禁有些惋惜,但她到底不擅长安慰人,末了也不过只能于沉默片刻后说了句:“你哪天走?我去送你。”
沈长礼嘴角微翕,含笑道:“不必了,你若当我是朋友,不如初一十五去上香拜神的时候顺道帮我祝祷一下金榜题名,那我便谢过了。”
她浅浅笑了笑:“放心吧,就冲你这份礼物这么贵重,我也会帮你多供两炷香的。”
两人又随意说笑了几句,沈长礼便起身要告辞,宁婉清把画交给彩鸢让她先带回了房里,随后亲自送了他出门道别,这才又回了霜兰院。
一进门,她就看见花令秋站在书案边正展着那幅画在看,于是快步走过去,边笑道:“如何,这画好吧?”
花令秋转眸看着她。
“我以前也不太喜欢他的画,”她笑着说,“可这幅我却觉得很合眼,孤高而凛冽,热烈又温柔,和他以前的画很不一样。”
花令秋静等着她夸赞完,也没附和,末了,才似随意地问了句:“那画和银子,你更喜欢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