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游戏》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失踪 李如霜猛地用力一推,试图强行将门关上,但阿信的脚死死卡在门缝里,门始终无法完全合拢。 阿信疼得表情扭曲,却倔强地不肯退让。两人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们到底是谁?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李如霜低声威胁。 眼看动静可能引来邻居的注意,于小华急忙解释:“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知道四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们的朋友在双鞍山回来后,也意外坠崖了。我们只想要一个真相!你先别激动,快把门开开,他的脚要断了!” 门边霍然一松,李如霜戒备地留出一条门缝,冷冷地看着两人。 “嘶——”阿信倒吸一口冷气,剧痛沿着神经蔓延,他弯下腰,几乎站不稳。于小华赶紧扶住他,一边帮他把脚抽出来,一边安抚李如霜:“我们不进去,就在门口说,好不好?” 阿信眼前发黑,冷汗直冒,粗喘着缓了好一会儿,脚依然疼得无法站立。于小华架着他的肩膀,勉强让他不至于摔倒在地。 半晌,阿信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隔着铁栏递给李如霜:“这是她的照片,她是我女朋友。本来这个月,我们准备订婚。” 照片里的女孩站在春光明媚的花海中,笑得灿烂而欢快。 李如霜移开视线,语气冷淡:“你们走吧,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半个月前,我去了一趟双鞍山的研究所。”阿信踉跄上前,面色苍白地扶着铁门,“在地下,我看见了一群长着蓝色鳞片、残暴有攻击性的怪物。四年前,张小妹是不是看见了它们?” 他的眼中带着哀求:“拜托了,这个事情对我们真的很重要,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李如霜沉默下来,定定地注视阿信渐渐红了的眼眶。 答案不言而喻。 沉默数秒,阿信轻声说:“那些怪物,原本是人吗?” “……”李如霜目光闪过一丝惊惶,后退一步,“抱歉,无可奉告。” 在她关门前,于小华急忙上前,“等一下!” 他追问:“David公司在国内二十多家研究所,是不是都在做和那怪物有关的研究?” 李如霜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过两人,沉默了近十秒,才缓缓开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查下去了。这不是你们能接触的东西。” “逝者为安,也不要再打王博士的名头。”关门前,她淡淡地说,“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阿信猛地抬起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逝者?” “你们不知道吗?”李如霜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几天前,他去世了。” . 裴闻声蒙着头,睡得天昏地暗,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让他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直到枕边的手机震动,他才缓缓睁开眼,胃里传来一阵痉挛般的饥饿感。 他接通电话,声音沙哑:“喂?” “打了三个电话,可算打通了!”李良屹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今天早上你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下一次厨,你连尝都不尝就跑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闻声含糊地应道:“没什么,当时有点急事,先走了。” 李良屹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追问:“对了,说正事。明晚我哥请吃饭,到时地址发你,记得来啊。” 裴闻声一怔:“涌泉计划的船队回来了?” “差不多吧。”李良屹随意道,“不过他好像脱离了舰队,提前一点回来了。他就随口提了几句,明天你自己问他吧。” 裴闻声顿了顿,“你们兄弟见面,我去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指名要请你,这顿饭你是主角,我才是顺带的。”李良屹说:“他说他记得你,还说什么很多年没见。奇怪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怀嵩。裴闻声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只好说道:“我记不清了。” 李良屹大大咧咧地说:“不管了,到时你来就是了。明天早上张灵玥就走了,你要去送吗?” 两人简单商定了时间和地点,挂断了电话。 裴闻声在床上放空了一会,终于掀开被子,推开房门。 楼下飘来烤肉的香气,他吸了吸鼻子,强烈的饥饿感瞬间袭来。 他穿过客厅,停下脚步。 江何站在厨房的岛台旁,穿着一身浅色的居家服,正用夹子翻动着牛排。他抬头看了裴闻声一眼,语气自然地指挥道:“把这个端到露台。” 客厅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搭着简易的木架,上面缠绕着白色的纱帐。木架下是一张圆形的小餐桌,露台的朝向和位置极佳,没有遮挡视线的障碍。 阶梯状的房屋沿着山边层层蔓延,已经纷纷亮起了灯。黄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五颜六色的纱帐在露台上交织成一幅色彩鲜明的画面,与大片橘红色混着紫色的晚霞交相辉映。 裴闻声捧着沙拉盆来到露台,江何随后端着两份牛排跟来。 肋眼牛排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一刀切下,肉汁沿着切口缓缓流出,入口香嫩多汁,酱料也调得极为美味。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白天的争执,各自安静地切割肉排,发出轻细的咀嚼声。 看见江何放下刀叉,抿了一口红酒,裴闻声心中了然——他今晚大概不打算出门了。 裴闻声率先打破沉默,“江监察,你现在来到索特里亚,是不鸣城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江何说:“调查的进展,在各大网站上都有公布。” 顿了顿,他补充说:“事情已经基本明朗,席勒斯被送往黑堡审查后,调查的进度会显著提升,后续还有很多的细节可供挖掘。” 裴闻声抬眼看着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研究所里和0947有关的资料被销毁了。是你做的,还是研究所的手笔?” 江何晃了晃酒杯,不急不缓地说:“0947的死亡,是研究所报告上明确记录的事实,至于是谁做的报告,重要吗?” 裴闻声定定地看着江何杯中清冽的酒液,忽然笑了起来:“江何,你为什么要去当监察官?” 就在这时,桌面的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显示出最新接收的消息。 裴闻声低头,看到消息的来源,本想熄屏的手一顿。 点开界面,三条来自徐明的消息接连弹出: 【小裴公子,神算铺一切都好,不知道你的近况怎么样。但有一件事情,我觉得需要告诉你。】 【最近,我们和孔道姑的联系中断,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似乎失踪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露台夜话 裴闻声的视线在屏幕上停留了近十秒,随后神色自若地熄灭了屏幕,抬头的瞬间,眼底情绪已被完美掩藏,“抱歉——刚刚说到哪了?” 他想了起来,继续说道:“对了,你为什么要去做监察官?如果不方便说,也可以不回答。” 江何放下酒杯,“关于我,王章和你说了多少?” 裴闻声说:“没说多少,我只知道你们是兄弟。同为生命树诞育的异象,你们现在境遇,还真是天差地别啊。” 王章愠怒地嘀咕了几句,最终没有开口打断他。 江何双手交叠,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远方。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余晖洒在他垂落的银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让他看起来宛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白玉雕塑。 他淡淡开口:“全球异象清除计划后,世界突然变得清净和平,似乎所有的危机与动荡,都随着异象的消失而消除了。这进一步佐证了很多人的观点——异象就是祸乱的源头。” 裴闻声静静地听着。 江何回过头:“从那以后,只剩下少数侥幸逃生的异象,他们生存变得尤为艰难,只能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在暗无天日的角落苟且偷生。” 裴闻声说:“这是你不能接受的。” 江何看了他一眼,“所谓的身不由己,或是处心积虑,两者看起来天壤之别,最终都源于同样的理由,为了生存,或是更好地生存。我也一样。” 裴闻声说:“成为监察官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每一任监察官上任前,需要有足够的功勋傍身。我听说……” 江何坦然地接过他的话,“听说我手里沾了不少异象的血,是吧?” 他眯起眼睛,“你不会想问我,沾了那么多异象的血,会不会良心不安吧?” “这是你的选择。”裴闻声摇头,轻描淡写道:“我更好奇的是,你享受了成为‘人’的好处,拥有了监察官的权力,这些足以让你背弃异象的阵营,选择向人类投诚吗?” 江何深深地注视他,半晌嗤笑一声:“是王章跟你说的吧?他那脾性,表达的方式应该不会好听。” “叛徒、背弃者、刽子手。”江何眼里闪烁莫名的情绪,“我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但在其位谋其职,既然身为监察官,我会承担监察官的责任。真要说起来——” 他沉吟片刻,“我只忠诚于《独行者宣言》。” 意识海里,王章用江何听不见的声音怒骂:【呸!满嘴谎言!】 不论江何担任监察官是出于什么目的,常任监察官的身份的特性,对他这种身份来源不明,也没有强大世家背景的异象来说,其实非常有利。 鼎盛时期,监察会集结了各方的名人异士,势力遍布全球。之后,随着各家的崛起,鼎立之势逐渐形成,监察会的权力被削弱。 为了保证内部的纯净,监察会开始排斥名家出身的破围者。如今,八位常任监察官皆非名家出身,也没有投效任何一家,只忠诚于《独行者宣言》。 《独行者宣言》主张不偏颇人类或者是破围者的任何一方,并通过内部监督来防止破围者之间的内部斗争,平衡各方势力,确保他们的行为不会造成不可控的影响。 “你当监察官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吧,再早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江何说:“到处游荡。用你们的话来说,算是在流浪吧。” 裴闻声瞬间脑补了一通年幼的江何东躲西藏,一边躲避破围者的击杀,还要饿着肚子去狩猎食物的凄惨情景,看着他的眼神莫名带上同情和怜惜。 “王章是在一场海中的战役身亡的吧。”裴闻声用叉子戳弄肉排,“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吗?” “不在。”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王章怒火更甚:【裴闻声你今晚怎么回事?自己心情不好就来消遣我是吧?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何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裴闻声耸肩:“直接问当事人‘你是怎么死的’,多少有点不礼貌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知道经过的人不多,贸然问起来也引人怀疑。你算是半个参与者,想问的话,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不确定地问:“……这不会戳中你的伤心事吧?” 江何呼出一口气,“他是在不沉海域战死的。” 裴闻声追问:“是谁杀的他?” 桌面下,他暗暗握紧了手心。在王章瞬间闪过的记忆片段里,一个拥有和孔逸相同面庞的女人,提着赤金重剑从天而降,将他钉死在王座之上。 杀他的人,是孔逸吗? 江何目光有如实质,片刻后说道:“好像是索特里亚的某个执行部成员吧。时间太长了,我不记得了。” 裴闻声:“……” 早听说异象之间的血缘亲情淡薄,如今裴闻声总算是明白,什么叫若有似无的兄弟情。 裴闻声状似无意道:“话说回来,那么多年,你是怎么以异象的身份躲过监察会检查的?” 江何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扬唇一笑。 这一笑入眼,裴闻声瞬间爬起满臂的鸡皮疙瘩,仿佛看到一条吐着猩红蛇信的美人蛇,正在嘶嘶地哄骗人类靠近,下一秒就能把他大卸八块,吞入腹中。 “你再深究下去,我就很难让你离开了。”江何说。 裴闻声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三两口解决了盘子里的牛排,又去分沙拉,殷勤地往江何的盘子扒拉了几根草。 “对了江监察,上岛的时候,学院没有说停留期限,我要在这里呆多久?” 江何顿了几秒:“不急,先等你身上的触媒问题有定论。” “也就是说,假如一直没有定论,那就永远没有回去的一天。” 江何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会有,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自从我上岛以来,只做过一次感染值测试。现在他们给我安排了工作、宿舍,但除了老卡尔是研究触媒的专家,没有任何的安排和触媒有关。” 裴闻声支着脑袋,“我怎么觉得,索特里亚好像并不着急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结算完毕 清晨的薄雾中,张灵玥提着大袋的特产零嘴站在停机坪边。 她的运气不错,恰好赶上一位重要人物调机前往南陵,对方不介意捎她一程。如果错过这次直飞,她得先乘船到附近机场,再辗转几次航班才能抵达目的地。 送走张灵玥后,李良屹先带裴闻声去做登记,分配到两瓶固灵液,又借了一台巴掌大小测感染值的仪器,最后把他送到基因学部的大楼。 “对了教授,破围者的一大优势是极强的基因修复能力,很多的疾病和身体残缺会从基因层面进行修复,对吗?” 老卡尔点头,手里的咖啡杯升起袅袅热气:“没错。” “那有没有可能,修复好的基因忽然恢复原样了?” 老卡尔摇头:“几乎没有这种案例。除非这人突然从破围者变回了普通人,但基因锁的解开是不可逆的,只有继续进化和基因崩溃两种选择。” 李良屹把裴闻声往前一推,“喏,这就是现实案例。裴闻声渴灵的时候耳聋眼瞎,这都是他成为破围者前有的毛病。这些已经修复好的东西,怎么会因为渴灵,就失灵了?” “嗯……”老卡尔沉吟片刻,“这种案例是很罕见,或许是受到他身上的触媒影响,或者是什么东西和抑制环一起,产生了复杂的反应。” 李良屹问:“现在能测试他的等级吗?” 老卡尔再次摇头:“破围者的等级,是基于身体里流动的灵来测试,有抑制环在,他的灵无法调动,没有测试的条件。” “不仅消耗快,保质期短,还不顶用……” 李良屹嘀咕几声,看向裴闻声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从海里捞出的鱼,各种高成本的养护手段都用遍了,包括但不局限于喂药打氧扎针,然而这鱼还是翻肚皮炸了鱼鳔,最后才发现,这根本是条根本养不活的深水鱼。 “那他还算破围者吗?”李良屹挠挠头。 老卡尔振振有词:“当然算!他的基因锁解开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事实。就像辛巴,就算他已经割掉蛋蛋,雄风不再,也不会从公猫变母猫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沙发上胖得像卡车的公公猫娇滴滴地“嘤”了一声。 李良屹:“……” 裴闻声:“……” 两人对话的时候,裴闻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小仪器,长按三秒开机,顶部发出红色射线。他对着手腕扫过去,片刻滴滴报出数值。 “22!这个数值不错。”李良屹凑过来点评道。 第一天来老卡尔办公室报到时,感染值已经超过了四千,现在又骤然降了下来。 就跟在不鸣城里的情况一样。 裴闻声心中有了猜测,抬头问道:“教授,什么情况下感染值会大范围波动?” 老卡尔推了推眼镜,“这个常见于普通人的感染期间。感染时,数值会明显上升,当基因锁解开,数值就会恢复到正常水平。” 李良屹天真地插嘴:“老卡尔,你不是才说裴闻声已经是破围者了?这情况不适用吧!” “……”三个发问都没答上来,基因学部的学术泰斗老卡尔脸上有些挂不住,大手一挥,“行了,你说的那些问题,我需要时间去研究!你还有什么事吗?” 付出一袋?李子和三个桃子的清净费后,老卡尔总算把恋恋不舍的李良屹打发走了。 关上门,他刚松了口气,就看见裴闻声不声不响地站上了那台精密感染值测试仪。 “你怎么自己上去了?这仪器不能随便用!”老卡尔大惊。 伴随着机器的滴滴声,打印机打出一张发热的报告单。 裴闻声扬了扬手机,“昨晚我已经完成了线上实验室规范学习,这种感染值测试仪器不在实操训练的名录里,只要完成线上培训,就进入了操作的白名单。教授,我的记录在这里,你要看看吗?” 老卡尔心力交瘁,“……不用。” 测试数值为20.97,和便携仪的结果误差不大。 裴闻声沉吟道:“教授,两次测试的感染值都正常,能排除触媒的可能吗?” “触媒本身就不稳定,两次正常结果不能完全排除嫌疑,还需要观察。” “观察多久?” “至少一个月。” 裴闻声垂下眼。一个月的世界,足够发生太多变故。 孔逸失踪,下落不明,她是串联起过往,和如今种种剧变的关键一环。无论是出于多年的师徒情谊,还是对迷雾背后真相探寻的渴求,他都需要尽快去找到她。 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教授。”裴闻声说:“基因学部有多年的研究根基,除了长期观察,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判别触媒吧?” . 傍晚,李良屹和裴闻声来到一家富丽堂皇的中餐厅。 极具当地特色的穹顶高耸,大理石浮雕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在墙上浓墨重彩的古典肖像画注视下,用筷子享用一道道厨师精心烹炒焖煮的菜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文化融合与时空交错的感觉。 金发碧眼的美女服务员引着两人来到包厢,裴闻声对她说了句“thanks”,她字正腔圆地回了声“不客气”。 在中餐厅说中文,非常合理。 女人敲了两下,推开房门。梅朵已经落座了,听到声音侧头望过来。 李良屹难得穿了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丝质衬衫,和裴闻声一前一后进了门。梅朵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李良屹挨着她坐了下来,顺手把裴闻声推到里面坐下。 “我哥说他马上就到。”李良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招呼服务员,“先上饮料,果汁和可乐吧。”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叮咚响动。李良屹掏出一看,乐了:“那个‘救了么’的奖金终于下来了!”他问梅朵,“你那边到账了吗?” 梅朵点头,李良屹随意一瞥,霎时瞪大了眼睛:“等等!” 他凑近看了仔细,眼珠子都快落在屏幕上,“为什么你的奖金比我多那么多?都快翻倍了!我们不是干得差不多的活吗?” 梅朵淡淡道:“谁让你还没毕业,出任务只能算助理。执行专员和执行助理,待遇当然不一样。” 李良屹忽然叫到:“等等!” “又怎么了?” 李良屹眯起眼睛:“那些报销的钱怎么没打过来?奖金和报销是一起结算的吧?” 梅朵划了一下页面:“哦,好像打到我这里了。” 李良屹接过手机,脸色逐渐僵硬,“这个报销,会前后分批次结算吗?” 梅朵迟疑:“不会,通常是一次性入账。” “这个数额不对吧。”李良屹颤颤巍巍指着屏幕,“我那十七万灵源呢?” 梅朵噼里啪啦地查询一通,再抬起头,看向李良屹的目光带着不忍。 “梅朵。”李良屹小心翼翼:“是他们算错了吧?” 梅朵缓缓摇头。 “订单已经关闭,所有的账目结算完毕。我们提交补充材料的时间太迟了。” “还能追回吗?” “可能性,很小。” 屋里一片死寂。 沉默近十秒,李良屹发出一声尖锐爆鸣,与此同时,裴闻声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一跃而起,飞一般朝门口冲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松哥哥 “十七万灵源啊裴闻声!!”李良屹狞笑,“你给我站住!这笔账不弄明白,你这辈子算是卖身给我了!!!” “你这是霸王条款!”裴闻声一个闪身躲过李良屹的飞扑,条理分明地辩驳:“你要什么材料我都给你写了!这是学院财务的问题关我什么事啊喂!!!” “那可是两辆兰博基尼啊!”李良屹虚晃一步把裴闻声逼离门口,痛心疾首,“就因为时间晚了没了,没了!你良心不会痛吗?!!!” 裴闻声据理力争:“不鸣城出来后,你要什么证明我有拖延吗?你在城里耽误了那么多天,不是我把你扣在那吧?李良屹你讲讲道理,这时间晚了怎么能怪我头上?你有这功夫跟我吵,不如感觉去找财务看看怎么补救!” “我不管!反正那钱是给你赎身的,就算你头上!” 梅朵忍不住呵斥:“你俩差不多得了!” 裴闻声眼疾手快,在李良屹突然加速的间隙,飞快绕着圆桌转了半圈,始终和他保持相对位置。 “你给我站那!” 李良屹连片衣角都没摸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加速,身形如闪电般扑向裴闻声!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向里打开。 裴闻声猝不及防,被李良屹一把拽住了胳膊,两人一拉一拽没刹住,齐齐撞到来人身上,把那人冲得后退几步,咚一声撞在门板上! “小屹?” 听见声音,李良屹悻悻的松手退开,叫了一声:“哥。” 李怀嵩没有预料到一进门就被两人的混战殃及。饭还没吃上,弟弟就和今晚的客人掐了起来,这算什么事? 他头疼地说:“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怎么还闹起来了?” 李良屹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什么。” 李怀嵩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年轻人,“你就是闻声吧?” 裴闻声打量着这个气质周正的青年。他就像很多孩子幻想过的那种哥哥,双目斜飞,俊美之中带着几分轩昂气度,一身灰色无袖紧身服下肌肉紧实而不夸张,外搭亮橙色衬衫,显得神朗气爽。 来人笑道:“我是李良屹的哥哥李怀嵩。都别站在门口,先坐吧。” 眼见十七万灵源的事情就要揭过,李良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等!” 李怀嵩:“你又怎么了?” 李良屹气急:“他……他……!” 李良屹憋了半天,还是没敢在李怀嵩面前,把十七万灵源落空的事说出口。 李家虽然家业颇丰,但十七万灵源也不是小数目。对于李良屹这个还没有接触家族核心资源的小少爷来说,因为一点不起眼的小失误,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失,是很难以接受的。 他明白这事怪不得裴闻声。但出于好心的一时冲动,却要李怀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承受后果,李良屹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混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怀嵩说:“好了,既然没事,就别堵在门口了。” 他扬声对门外说道:“蒋小姐,久等了,快请进!” 几人这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女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套裙,紫色的发带高束马尾,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眉眼间尽是从容自矜,笑起来飒爽动人。 “是小屹和梅朵吧?晚上好啊。”她一一叫出在场人的名字,最终望向裴闻声,伸出一只纤长匀称的手。 “我是蒋湛严的姐姐,蒋天依。闻声,欢迎你来到索特里亚。” 先到的三人紧邻而坐,李怀嵩和蒋天依也依次落座。 这样以来,裴闻声被推到了中心的主位,李怀嵩让女士先上座,作为这场饭局的发起人,自己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李怀嵩对侍者吩咐:“可以上菜了。” 侍者应了一声,掩门走远了。 他回过头微笑道:“闻声,多年不见,都长那么大了。” 裴闻声迟疑:“李大哥,我们认识?” “十几年前我还在南陵读书,那时候我们算是邻居。上小学的时候,我比你高五届,在院里玩过两年。”李怀嵩眼里透过一丝怀念:“我记得有个小孩很独立,偶尔还会喊我小松哥哥。” 裴闻声久远的记忆齿轮终于缓慢转动,眼前的面孔逐渐跟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合。 当年他失语的时候,非常孤僻不合群,虽然长辈关切,孔逸也愿意带着他玩,但一直没有多少同龄的玩伴。 对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来说,被同龄人排挤和孤立,意味着他们与世界的联系缺失了重要的一环,甚至可能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终身的影响。 就在这时,随着新家搬迁,他认知了一个像冬日火炉温热的男孩。 李怀嵩在学校里人气很高,不缺朋友,却一直对一个比他小了几岁,既不乖巧又不机灵的孩子很关照。 “小松哥哥?” 李怀嵩笑眯眯地说:“想起来了?” 不仅想起了这个人,还想起了他小时候干过的糗事。 孔逸对他不错,但完全不懂怎么带孩子。她表达关心的方式就是给零用钱,每次都是大几百地给,这在孩子眼中已然是一笔巨款。 于是,当一个孤僻又不太爱说话的小孩揣着巨款行走在校园里,很容易成为某些不怀好意的人的目标。 一天,一群大孩子堵住了他:“喂,你!把钱给我!” 第一天,裴闻声给了一百。 “钱给我。” 第二天,裴闻声给了两百。 “钱。” 第三天,他们把书包抢了过去,翻出了整整六百元巨款。 “真是个傻子!被抢了几天,还带那么多钱过来!走,今天吃一顿好的!”他们嬉笑着把书包扔在地上,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他们走后,裴闻声默默在附近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路上的学生渐渐少了。等了许久,一群哄笑的男孩传着篮球从远处走过来。 “是他吧?” “对,你的雇主!走吧!” 李怀嵩站在最前,从旁边的男孩手里接过红钞,整整齐齐地一张张叠好递给他,“喏,听说你雇我朋友‘行侠仗义’,钱给你要回来了。数数对不对?” 裴闻声三两秒清点了数额,抬起头,“多了。” 六张红色钞票里,还夹着一张五块,一张二十。抢他的人没料到遇到更强势的劫匪,慌忙中自己的那份也交了出去。 裴闻声把多出的二十五交给李怀嵩,“这是,报酬。” 李怀嵩看着手里的皱巴巴的钱,有些哭笑不得。 他听球队的朋友说,有个小孩花钱雇人拿回他被抢的钱,不论能拿回多少,都会付出一成的报酬。 在听说“雇主”是低年级一个说话不太流利的男孩,李怀嵩心中一动,答应下来。李怀嵩一加入,那群同伴也纷纷下场,仗着人多势众,顺利把钱要了回来。 眼见裴闻声要去店里把整钞破开,兑现“一成报酬”的承诺,李怀嵩拉住了他,用明天请客炸鸡的承诺,把众人打发走了。 那群男孩鸟兽散去,李怀嵩把书包捡了起来,把报酬往侧边的口袋一塞,一起递了过去:“还你。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来找我,哥哥不收你的钱。” 裴闻声讷讷地说:“还有下一次?” 李怀嵩安慰道:“抢钱这事肯定是越少越好,但有准备也不是坏事。以后别在外面乱花钱雇人,万一遇上些不靠谱的,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 见裴闻声面露迷茫,李怀嵩一本正经地说:“这种时候,你说谢谢哥哥就好了。” 裴闻声仰头看着他,也不说话,忽然飞快地跑开了。 李怀嵩一摸口袋,摸到原本塞进包里的两张纸币,扬声喊道:“你东西不要了?” 回答他的是裴闻声头也不回的背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沉船海底墓 孩子的情谊总是很单纯简单。 裴闻声和李怀嵩熟识后,一次裴闻声说漏了嘴,透露了当时执意把二十五元还给李怀嵩的原因。 那是他头一回雇人抢劫——虽然抢的是自己的钱,但还是有种头回干坏事的心虚。见李怀嵩众人气势汹汹地回来,他误以为他们把那群抢钱的孩子教训了一顿。 钱被追回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多出的二十五元,成了裴闻声雇人干坏事的证据。 裴闻声用年幼的脑筋略一思索,立刻决定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于是,李怀嵩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理想的背锅人。 李怀嵩听完也不生气,笑个不停,半天才停下来问:“要是当时我们起了坏心思,反过来打劫你,你准备怎么办?” 恢复发声后,裴闻声说话日渐流利起来,“那就再雇另一群人。” 李怀嵩逗他:“要是找不到呢?学校里,你恐怕很难找到敢抢我的人啊。” 裴闻声眨了眨眼,怯生生地说:“隔壁就有初中部,外面比你年纪大又厉害的人很多,总能找到的。” 李怀嵩忍不住笑出声:“没别的方法了吗?一直以暴制暴,总有一天控制不了,那怎么办?” “……”裴闻声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嘀咕道:“他要是个大人还来抢小孩,丢不丢人啊!而且,我还可以报警抓他呀!”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小孩不能坐牢,大的还不行吗……” 这胆子真是忽小忽大的。 李怀嵩勾起嘴角,这时包厢的门轻轻响了两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两名服务员推着小车进来,手脚麻利地端上一道道色香俱佳的精致菜品。从前菜、冷盘、热菜到汤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当场开了瓶红酒,优雅地醒酒后,在每人面前的酒杯里注入清冽的酒液。 做完这些,两人悄无声息地推车离开,关上了门。 李怀嵩招呼众人起筷,瞥了一眼神色局促的李良屹,笑道:“小屹,一段久不见,反倒变得安静了。刚刚在和闻声说些什么?” 李良屹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李怀嵩看着相邻而坐的两人,乐呵呵地说:“有什么矛盾说开了就好。不鸣城那么凶险的生死考验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裴闻声瞥见李良屹低头蔫了吧唧地玩筷子,顿了顿,主动开口:“说起不鸣城,我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我误闯关口,一觉醒来被送到拍卖场的事。” 李良屹手一停,面露诧异地看着裴闻声。 裴闻声三言两语把流落拍卖场、最终以天价订单成交的始末说了一遍,李怀嵩听得认真,说道:“这段经历确实让人后怕。不鸣城里鱼龙混杂,万一落到用心不良的人手里,不仅追踪困难,还可能危及性命。” 李良屹心想不用后怕,现在就有个让你心惊的消息。 下一秒,裴闻声说:“那李大哥知道,最终拍下这个订单的人是谁吗?” 李良屹心里咯噔一下:“要死,裴闻声想干什么?” 李怀嵩莞尔一笑:“不是小屹吗?前段时间他刷我的账户,我已经收到消息了。” “……” “哥。”李良屹嗫嚅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我刚刚也收到了一条消息。那十七万灵源,恐怕要不回来了。” “不鸣城封城几天,我们出来后再补材料的时间晚了。现在订单关闭,所有报销已经结算完了……”李良屹深吸一口气,满腔悲怆:“哥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会这样啊!” “……” 李怀嵩愣了三秒,看看李良屹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样,又移向裴闻声避让的视线,恍然大悟:“你们刚刚聚在门口,就是因为这个啊!” 瞧瞧李怀嵩说话,果然有大家风度。两人都掐成斗鸡了,还差点把他也嵌在门上,他却用一句“聚在门口”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李良屹懵了一瞬,“哥,你……” 李怀嵩笑了起来:“那些灵源,昨晚就已经退回了。” 他解释道:“闻声和那个女孩的拍卖并不合规。把他们送到拍卖场的人没有他们的所有权,只是钻了规则的空子。拍卖场核实后,订单成了废单,灵源自然原路返回。” 裴闻声和李良屹对视一眼,皆是尴尬地移开视线。 李良屹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哥,天依姐,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蒋天依说:“我们发现了一些线索,提前下船到桂岭周边探查。虽然船队先一步,但我们办完事后,直接坐飞机回来了,所以反而比他们要到得早。” 她看向李怀嵩,沉吟道:“算起来,船队应该明天就到港口了。” 梅朵眼中闪过一丝探究,说道:“李队长,船队回程比预期时间要早,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理论上,等级越高的任务,保密协议的要求越严苛,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也不允许私下讨论任务的内容。然而,这次航海行动等级虽高,但并没有签订保密协议,也没有限制成员讨论任务内容。 “算是吧。”李怀嵩抿了口茶,说道:“在座的人都是索特里亚的精锐,我所说的东西,很快也会在学院公之于众,但还是希望你们不要提前泄露。” 他看向裴闻声,微笑道:“闻声,你也坐下。” 裴闻声起身的动作一滞,笑嘻嘻地说:“李大哥,这种敏感话题,我在场不太合适,还是回避一下吧。” 李怀嵩摆了摆手:“没关系,这些东西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坐吧。” 话说到这份上,裴闻声只好坐了回去,心里却隐隐焦躁,下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圆珠。三颗圆珠缩小成指甲盖大小,莹润泛着珠光的表面,微微透着血丝般的鲜红。 这种感觉又来了。 每一次他触碰到破围者世界的更深的秘密时,都感到脚上有力量在拉扯着他,好像看不见的石铅绑在脚腕上,试图将他拖入无尽深渊。 李怀嵩娓娓道来:“一周前,船队在近海位置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并观测到大量生物聚集现象。我们立刻安排人员下潜搜查,发现了一艘沉船,似乎是个沉船海底墓。” 沉船海底墓。 裴闻声一听,心中了然。他常年在神算铺帮孔逸整理资料古籍,乱七八糟的书看了不少,对于考古墓葬也有所涉猎。 这是一种特殊的墓葬形式,人们把陵墓修在一艘船上,驾驶到海域后,把船砸漏沉下去,然后再用土把破损的地方密封起来,就可以在船舱里形成密闭空间。 李怀嵩继续说道:“下潜人员确认沉船的位置后,我们请来考古部门的专家协助,并借调水下作业装备支援。经过四天昼夜不停的勘测和发掘,从沉船里捞出了一具巨大的石棺。” “那是一具三重棺椁,保存得十分完好。最外层是珍惜的铁陨石,中间是楠木,最内层是一具红石棺。打开石棺,里面还是温热的。” 裴闻声若有所感,抬眼望向李怀嵩温和的灰色眼睛。 “在里面,我们发现了三根鸟类尾羽,长度跟成人身高近似,通体赤金,保持着近五十度的温度。即使开棺后接触到氧气,依然光泽鲜亮,像太阳一样耀眼。” 李良屹喃喃:“羽毛长时间不腐败,还自带高温,这是什么工艺?从没听说过啊。” “专家从羽毛提取到残留的DNA,没有一种生物可以和它完全匹配上。它们很可能来源于一种未知的异象。”李怀嵩沉声说:“我们查阅了各种资料,发现拥有这种特征的异象,从没有记录在案。” “这意味着,尾羽的主人要么很早就死了,要么就是三十年前全球清除计划中,一条巨大的漏网之鱼。” 第一百四十章 北流鬼门关 李良屹默默纠正:“漏网之鸟。” 【呵。】王章在意识海里冷冷一笑:【江何在人间晃荡了多少年,不是一样没人发现,看来人类还是傻子居多啊。】 李怀嵩的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孔,继续说道:“专家对那三重棺椁进一步研究,里层材质是红蜡石。邻近的桂岭就是这种石头的主产地,我和天依下船调查,并且询问近期在桂岭发生的异动。” “三天后在桂岭北流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 北流群山耸峙,有一处山谷位于六万大山与大容山交界处。传说那里多蚊虫瘴疫,去得者难得生还,古称为“鬼门关”。 但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和城镇的开发建设,昔日可怖的禁地早已成为了人类栖居之地,梁家村就建设在山谷外围。 李怀嵩沉声说:“在最近半个月里,梁家村不少人出现身体不适,呕吐腹泻的情况,严重的还出现皮下出血,意识昏聩,甚至有器官衰歇的征兆。” “核辐射吗?”李良屹坐直了身。 李怀嵩摇头,“症状相似,但并不是,我们怀疑是感染。那里附近可能出现过一种能量极强的触媒,但我们用各种仪器探查,都没有特别的发现。” 梅朵若有所思:“会不会是某种异象?” “不愧是小巫女,果然聪明。异象就是我们下一步怀疑的方向。”蒋天依夸赞了一句,继续说道: “除了触媒,某些强大的异象也能造成感染。而且异象的气息更容易隐匿,比起触媒的能量残留时间短,也更难追踪。如果真的是异象现世,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 她轻叹一声:“我听说这几天不鸣城全城感染,伤亡不小。两个地方,一前一后都出现了大规模感染,不知道是否存在关联。” 李良屹喃喃道:“异象竟然也能造成感染?所以不鸣城里,也可能出现了异象?” 蒋天依的目光从李良屹身上移开,微不可查地在裴闻声的方向一掠。 “全球清除计划后,还有极少数异象隐藏在世,但大都构不成风浪。梁家村的情况还不明晰,不论起因是‘触媒’还是‘异象’,希望不鸣城的调查结果能给予我们一些启发。” 说起触媒,这里不就有一个因为被怀疑是“人形触媒”而登岛的人吗? 现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了裴闻声身上。 裴闻声耸了耸肩,玩笑般说:“好吧,现在不仅有人形触媒的嫌疑,还加了个异象。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王章轻啧一声,【裴闻声,你还真不怕引火烧身啊。】 李良屹干巴巴地哈哈两声,试图缓和气氛:“我是觉得,不鸣城查事不太靠谱,裴闻声的感染值九成九成是搞错了,忽高忽低,简直胡扯。今天早上我亲眼看见他测了一次,数值不能再正常了。” 他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要是能开放给学院去查就好了。” 蒋天依面带歉意,解释道:“闻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闻声哈哈大笑,摆手示意自己只是玩笑,若无其事地说:“不鸣城查案一般,但这次的卫城行动确实聪明,几句呼号拉着大家一起上,让全城的人帮他们守城,名字也起得有意思——逐日。” 他揶揄道:“这是引经据典,还是有什么渊源?我也没看出来大家聚在一块巡逻,跟逐日有什么关联啊?” 李良屹随意地说:“逐日,夸父逐日?估计是随口起的,觉得这名字响亮就用了呗。” 裴闻声笑道:“我对不鸣城了解不多,逐日这名字,总让我想到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还以为是有什么来源特意起的。蒋小姐怎么看?” “估计是借用了神话典故,跟‘嫦娥’‘玉兔’一个道理。”蒋天依说。 裴闻声见她神色如常,也没有深究,三两句转移了话题。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李怀嵩看了眼来电显示,起身说:“你们聊,我去接个电话。” 他到走廊上接了电话,很快就回来了,说道:“抱歉,我临时有些事需要先走一步,账单已经结过了,甜点等会就上,你们慢慢坐。”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几人吃了银耳羹,聊了一会家常就准备离开。 “啊呀!”李良屹忽然一拍脑袋,“忘了我车是两座的,我们喝了酒,再叫代驾就只能载一个人了!” 裴闻声说:“没事,我慢慢走回去,看到摆渡车再上就行。” “谁管你了?”李良屹不屑:“我是说,她们怎么回去?” 看着梅朵和蒋天依下了楼,李良屹眼珠一转。 “呜嗡——” 两人目送着银色的阿斯顿马丁发动,李良屹挥舞着手:“车先停你那,明天我再去拿哦——” 回答他的是喷出的尾气,车转眼消失在街角。 “车就这么借出去了?” “女士优先。梅朵没喝酒,刚好可以送天依姐回去。”李良屹伸了个懒腰:“好了,这下我们只能靠两条腿了。” 他枕着胳膊走了几步,忽然说:“怎么样?” “什么?” “我哥。” 裴闻声有些莫名:“挺好的,怎么了?” “哈哈。”李良屹今晚喝了两杯红酒,酒蒙子被晚风一吹,踉跄几步,瞬时热气就蒸了满面,思维也似乎奶油般化开。 “他当然好了,执行部最年轻的精英作战队队长,才27岁,看不出来吧?” 裴闻声顺着他的话说:“看不出来。” “小时候我就知道他,很厉害的一个人,但我们离得很远。他在南陵,我在柏林,基本上一年,我们才会见上一面。每次一见他都要说,小屹,好久不见,都长那么大了。” 他瞥了裴闻声一眼,抱怨道:“好像跟你也说了,真是换汤不换药啊。” “其实我蛮讨厌他这么说的,好像我是个只会长个子的三阿哥。”李良屹酸溜溜地说: “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年他跑去给别人当哥了。” 裴闻声:“……” 李良屹背着手,悠悠地说:“其实你发现了吧,我的基因潜力一般,到现在都没有觉醒异场,无所谓,我家有我哥就够了。” 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还恪尽职守地发着亮光。 裴闻声轻声说:“异场不代表绝对的强弱,世界也不靠拳头解决所有问题。” 李良屹眯起眼睛,面色不善:“别以为那十七万灵源划清了,你就可以随意跟我顶嘴!” 裴闻声:“…………” 他只用不到一秒思考,决定不跟李良屹这个醉鬼计较。 然而醉鬼的情绪和思维转变毫无逻辑可言,李良屹长臂一伸,一把勾住他的肩膀,讨好地说:“嗨呀,别生气了。那十七万灵源,我不是不知道嘛,以后哥罩你!” 裴闻声拨开他的胳膊:“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李良屹甜蜜蜜地说:“不客气。” 裴闻声想起了什么,“对了李良屹,你不是说你的情报网很厉害吗?” “那是!” 李良屹站直了身,严肃道:“这索特里亚,就没有我李良屹不知道的东西!” 裴闻声暗暗吐槽,连他舍友是江何都没查出来,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果然半醉时候脸皮增厚,连带着胆量惊人。 他问:“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谁?” “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商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校董会的邀请 自从来到索特里亚,裴闻声已经好几天没再在梦境中进入那个烈日下的玻璃坟墓。 然而,多梦的毛病却丝毫没有减轻。裴闻声头昏脑涨地醒来,依稀记得梦里最后一幕—— 王章的上半身还是人形,脚却变成了八根触足,张牙舞爪地与商止打得不可开交。 梦境的走向原本还算正常,直到商止利齿大张,一口咬断了伸到嘴边的章鱼足。她像嚼软糖一样咯吱咯吱地咀嚼,断裂的腕足在她嘴边垂死挣扎,张口嘴时,可以看到碎肉像蛆一样蠕动,藕断丝连地挤在一起,发出类似鲸鸣的嗡嗡声。 场面过于震悚,瞬间把他吓醒了。 裴闻声一时分不清梦魇是减轻了还是加重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先下楼倒杯水压压惊。 江何一早就走了,屋里静悄悄的。 裴闻声刚走到厨房,手机接连响了几声。他端着水杯坐到沙发上,点开李良屹发来的语音。 【李良屹:起了没?】 【李良屹:昨晚你让我查那个人叫商止吗?你是不是搞错了,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就一个女的,工龄两年,是个白人,叫安娜,上周休假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晚点我把资料发你。】 【李良屹:我又查了索特里亚其他叫商止的人,姓商的有,叫商如花,是个四十多岁的保洁阿姨,叫什么止的人也有几个,但都是男的,也不像是你说的那个……】 手机的语音还在播放,但声音在耳边打了个转就走了,几个怪异的腔调排列组合,变成他不想听懂的噪音。 裴闻声的指尖在屏幕上空停住,下一秒,李良屹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就猜到你已经起了。”李良屹大咧咧地说:“你要查的那人就是这么个情况——查无此人。对了,今晚有个晚会,我已经跟老卡尔打过招呼,到时提前一点过来接你下班做准备。” 裴闻声平静地问:“什么晚会?” “船队已经确定抵港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晚上学院会举行庆功晚会,校董会对你发出了特别邀请,礼服这些我来准备,你只要人到场就行。”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李良屹不以为意:“距离‘救了么’订单接收才不到半个月,你就快进入索特里亚的核心圈了,真是令人嫉妒。” “这个晚会是邀请制,参与者基本都是学院高层或是前线的核心成员。我也是沾了我哥的光,作为家属才能入场。而且,校董会直接发出邀请是很少见的,代表了学院的意志和认可,是一种非常明确的积极信号。” 李良屹顿了顿,说道:“等会你去看看信箱,他们发了正式的邀请函,怕你没有留意到才要我传话。行了,你就等着今晚大放异彩,成为索特里亚冉冉升起的新星吧!” “如果邀请,我也可以拒绝吧?”裴闻声淡淡地说。 “……啊?”李良屹愣了愣,“这种难得的好事,为什么啊?” . 李良屹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满腹疑惑驱车赶往港口。 港口早已挤满了人,沉浸在一片喜悦和期待的氛围中。 “这人也太多了!”李良屹头皮发麻地想,轻轻扶了一把差点摔倒的女士,得到一个甜美的感谢微笑。 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照耀着船只和整个港口,让一切都显得格外耀眼。 当指针指向下午三点的时候,人群沸腾了。 “来了来了!” 船缓缓驶入港口,停靠在岸边,放下舷梯。 为首的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官池本凪,左手的钢铁义肢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紧随其后的是周惊雷,身材健硕魁梧,神色桀骜,左额上的一道疤痕十分显眼。 “嘭——” 礼炮炸响,彩色的飘带在空中飞扬,庆祝勇者再次踏上故土。 一开始是小声惊呼,随后变成了整齐的呼声,人群齐声呐喊:“周校长,周校长!” 周鹰穿过人群,向众人挥手示意,停在队伍前方,和池本凪四目相对。 “欢迎回到索特里亚!”周鹰率先上前,展开手臂,池本凪抬手敬礼,从身后的周惊雷手中接过旗帜。 在热烈的欢呼声中,两人交接了象征“放权”和“归权”的冲锋旗。 随着欢庆仪式的氛围被推上顶峰,众人兴奋的情绪被另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感情代替。 从决定对抗异象开始,破围者的前路注定遍布荆棘和风险。荣耀之下是无数血泪,伤亡是不可避免的话题。 第二任院长陈熙鼎在校园的西北部的后山选了一块天然的平地,三面陡峭,临近悬崖,起名为风铃谷,其中栽种着一颗陈熙鼎不远万里从国内带回的古榕树。 离树五丈开外,矗立着五根巨大的石柱,柱中供奉一盏长明灯。古榕树的铁链连接到石柱上,其上飘荡着各色的飘带,内有编织口袋,装着一枚小小的徽章。 当一位被认可的索特里亚成员离世后,幸运者的徽章可以被同伴带回,和生平纪录一并放入飘带中,缝合后郑重地挂在铁链上,永远铭记。 后山这一方小天地,成了许多索特里亚人的安息之地。 每次李良屹来到这里,都觉得格外沉重,直到已经驱车离开很远了,这种情绪都没有得到缓解。 这次行动比起初代涌泉计划只能说是轻松级别的人物,但仍有三人牺牲。最年轻的不过十八岁,是个孤儿,其他两位是各地选拔上来的破围者,在索特里亚没有亲人。 不知不觉,银色的跑车停在基因学部的大楼前。 李良屹点了一支烟,一手搭着车窗,看着空荡荡的楼道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 烟雾如同慵懒的蛇,缓缓地在空气中蜿蜒上升,伴随着咕噜的沸腾声。研究员头也不抬,“进!” 裴闻声推门而入,轻轻地把门在身后掩上。 研究员问:“你有什么事吗?” 裴闻声掏出一串钥匙,说道:“商止在吗?她给了我一把旧楼的宿舍钥匙,现在用不上,来还给她。” 研究员莫名地说:“商止是谁?” 裴闻声说:“一个喜欢扎高马尾,鹅蛋脸的女生,她说她在这层楼做事,也是科研助理。” 研究员呆滞片刻,忽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她最近请假了。你把钥匙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裴闻声把钥匙放在桌上,问道:“商止在这里工作了不少时间吧?我看基因学部的科研助理不多,你们熟悉吗?” 研究员说:“她好像是前年来的,算起来……快两年了吧。怎么了?” 裴闻声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那你认识安娜吗?” 研究员脱口而出:“商止不就是安娜吗?” “商止就是安娜?” 研究所随口说:“对啊!你刚说商止我还没想起来,我们都叫她英文名,说安娜我就明白了嘛!” 他抬起头,“你打听她干什么?” 裴闻声胸膛轻微起伏,忽然回头,声音有些古怪:“那你知道‘逐日’吗?” 研究所有些不耐烦地说:“夸父逐日,谁不知道啊?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裴闻声神色未变,轻轻地点头,径自推门离开了。 走廊上,他点开李良屹发来的资料,科研助理安娜的入职简历清晰地展示在眼前,还附带了一张清晰的生活照。 指尖停在金发碧眼女郎的照片上,裴闻声忽然向楼梯口走去,一边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 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李良屹叹了口气,启动了发动机。就在这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快步朝停车的方向走来。 副驾驶一沉,裴闻声拉开车门坐下,淡淡地说:“走吧。” 李良屹脑子一懵,脱口而出:“去哪?” 裴闻声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来接我去晚会吗?那个邀请,我接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六重拱门 《周礼》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这六艺,其中包括礼、乐、射、御、书、数。 索特里亚学院的六栋标志性建筑,就在六艺的基础上命名。而今晚的晚会,将在喻礼堂举行——这座象征着“礼”的建筑,是六艺之首,也是学院最为庄重的场所。 每逢索特里亚的重大时刻,无论是开学典礼、毕业仪式,还是尊客来访、特别行动的前后,甚至是学院核心领导人的上任或离世,喻礼堂总是那无声的见证者。 喻礼堂东南侧不远处,是代表“乐”的乐林塔。 那是一座哥特式的钟塔,青红砖交错砌筑的墙体在夕阳下泛着古朴的光泽。塔顶的八角形钟架上,悬挂着一口刻有“永乐吉日”的大铜钟。 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海平面,路边的灯悄然亮起。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走在前面,耳边垂下的钻石耳坠在晚风中摇晃闪烁,愈发熠熠生辉。 “当——” 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悠扬而洪亮,回荡在学院上空。 察觉到裴闻声的视线,李良屹适时地说:“每次喻礼堂有集会,弘乐钟都会敲响。快七慢八,最后以三下重击结束,共十八下。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会敲鼓,那就不只是昭告,而是集结的信号。” 他说着,抬手指向喻礼堂顶楼的那面大鼓,“喏,就是那个。” 李良屹穿着一身裁剪得当的浅色西装,头发梳了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本身有混血儿的骨相优势,吊儿郎当的气质一收,俨然成了个骄矜的富家少爷,连胸袋里那支红玫瑰都修剪得毫无破绽。 钟声依旧在远处回荡,与喻礼堂内传来的古典乐声交织在一起,召唤着迟迟未到的宾客们。门厅前的红毯一路铺到室内,两侧鲜花盛开,香气四溢。 “李良屹?”身后传来一声不确定的呼喊。 蒋湛严几步上前,目光在裴闻声身上扫过,笑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李良屹白了他一眼:“你不也才来吗?” 蒋湛严看着像短跑来的,胸口纽扣随性地散开两颗,隐约可见分明的锁骨,他自来熟地搭上裴闻声的肩膀,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话时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走吧,再磨蹭典礼就要开场了。我们就得在门口等了。” “典礼?” 蒋湛严笑道:“对,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换花样,等会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一来,蒋湛严在前头跟裴闻声勾肩搭背,李良屹被迫落在后面,衬得像个西装革履的保镖。 入口处,几名身穿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核对入场者的信息。 刚靠近大门,盘发的礼仪小姐迎了上来,微笑着核对了三人的信息——主要是看了裴闻声手中的纸质邀请函,随后将他们请了进去。 “蒋少爷!晚上好啊!”一进门,就有人跟蒋湛严打招呼。 “路上耽误了时间,幸好赶上了。”蒋湛严回应,主动介绍道:“这是裴闻声,我兄弟,今晚校董会的特邀嘉宾。” 那人立刻伸出手,热情洋溢地说道:“我知道你,在不鸣城击杀变异株的事太帅了,前途无量啊!我是……” 后面的话李良屹已经听不进去了。 作为学院指定的传话人,他自觉有责任照看裴闻声。裴闻声身上那套笔挺的灰色西装,还是他拿着尺码加急找人裁剪熨烫,才穿出如此服帖的效果。 如今这些成果,却被蒋湛严这个不要脸的截胡了! 听着蒋湛严说出本该属于他的台词,一副与裴闻声哥俩好的模样,李良屹心中愈发不爽。更气人的是,裴闻声竟然背叛组织,真跟蒋湛严那个溜须拍马的跟班握了手! 那人余光瞥见一人来势汹汹地走来,抬头招呼道:“小李少爷!你也来了!” 还没走近,李良屹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前扑去。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在人前出糗时,一只手从天而降,稳稳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李良屹抬头,看见裴闻声收回的手,心中悻悻地想:“算你还有点良心。” 然而,地毯被他这么一折腾,拱起了一个鼓包。侍者还没来得及将地毯抚平,身后便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众人纷纷让出通道,李良屹也拉着裴闻声退到一旁。 十二名男女上从走廊转入大厅,分列站立在红毯两侧。水晶吊灯将菱形光斑投射在洁白的礼服上,腰上佩剑的剑穗垂落,显得庄重肃穆。 “咚,咚咚!” 三声大鼓敲响,利剑出鞘,十二柄佩剑同时点地,随即剑身斜举,拼缀出北斗七星的纹路——这便是舞剑拱门礼的起手式“七星引路”。 紧接着,密集的鼓点声响起,两列武者以“阴阳鱼”的轨迹交错游走。就在这时,一名面容肃穆的剑师忽然脚下踉跄,其后的人避之不及,一下撞上了他,将他撞得朝前扑去! 地毯上还没抚平的褶皱绊倒了表演者,随着剑师的扑倒,剑尖劈头而下,朝李良屹所在方向刺去! 李良屹大惊,没想到自己把自己给坑了,电光火石之际,白色的影子闪电般从门口窜入,一个抬手劈向剑师手腕! 利剑瞬间脱手,几乎在同一瞬间,那道身影拽住剑师的后衣,将他拉起推向一旁,随即一个流畅的转身,接住空中旋转的剑,闪电般滑入队伍之中,补上了剑师的空缺。 鼓乐转急,剑尖作莲花绽放之势,十二柄长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震颤,刃面反射的寒光在空中舞动,绘出千变万化的对称图纹。 “咚——” 鼓声骤止,众人右腕翻转间剑身平举齐眉,十二柄寒刃在离地七尺处交错成拱。“龙门叠浪”的阵型以剑锋构筑出六重拱门,在大理石地面投映出连绵的拱形暗影。 “啪,啪啪啪啪……” 掌声潮水般响起,池本凪率先步入大厅,尘臣紧随其后,航队的众人也接连入场,在六重剑构出的拱门下走过。 队伍里,李怀嵩走过时,朝他们的方向眨了眨眼睛,裴闻声回头,看见李良屹木木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原因,他的脸有些泛红,直直地看着前方。 险些摔倒的剑师也羞赧地鼓起了掌。本应在拱门下走过的蒋天依,如今身穿米白色的裤装礼服,显得英姿飒爽,在队伍里不仅不显得突兀,反倒像个威风的女战士一般手执利剑,剑尖高指,成了六重拱门的一环。 等众人全部入场,表演者收势,蒋天依干脆利落地收剑,把剑朝下归还躬身向前、双手接过的剑师。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在场者纷纷喝彩叫好。 “蒋小姐!好样的!” “真是翩若惊鸿,没想到蒋小姐也会这种剑舞啊!” 蒋天依微微一笑,向众人拱手行礼,也跟着队伍后入场。 “幸好我姐反应快,不然某人怕是要被捅了个对心穿了。”蒋湛严悠悠背着手扔下一句话,跟着人潮往演讲台方向走。 “你在看什么?”裴闻声顺着李良屹的视线望去,“我们不过去?” “……” “你们在路中间愣什么?”有人在他们身后说。 两人循声回头,梅朵抱着手站在身后。她穿着一身黑色长及脚踝的礼裙,脖子上空无一物,照旧叠戴了几个朋克风格的耳钉和戒指。这些装饰在平时显眼,但在这种场合,反倒显得有些朴素。 李良屹一个激灵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擦了擦脸,“走,走吧。” 演讲台上,周鹰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远航行动初捷,也希望未来不断有新鲜的血液加入,壮大索特里亚的队伍,继续为了人类的命运而奋斗……” 李良屹略带心虚地瞥了不远处的梅朵一眼,忽然目光一定,偏过头跟裴闻声说:“你看那边。” 第一百四十三章 展柜 “你看那个人。” 演讲台附近站着一个光艳照人的妇人,头发光滑柔亮,米色高定礼服在灯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佩戴着全套的黄金嵌红宝石,戴着手套的手指交叠在身前,昂首挺胸,姿态优雅高傲。 “那是席勒斯的母亲,蒋妍之。”两人站在角落,李良屹悄悄和裴闻声咬耳朵:“席勒斯被抓入黑堡,虽然和你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搞不好她会怀恨在心,你自己小心一点。” 裴闻声抬眼望去,正好看见蒋敏君向蒋妍之颔首示意。后者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目光回到台上的周鹰院长身上。 “蒋妍之和蒋敏君是什么关系?都是蒋家人,看着不太融洽啊。” 李良屹压低声音:“她们是姑侄,但年龄差不了十岁。蒋妍之婚后,在索特里亚几次提案被驳回,就是因为蒋家投了反对票。慢慢地,她和蒋家关系疏远,基本不参与家族事务,重心都放在研究院这边。” “她是个出了名难缠的交际夫人,反正你尽量别和她正面对上就是了,沃克家的人都是毒蛇!” 裴闻声点头,李良屹踮脚扫视了一圈,嘴里数道:“一二三四五,都来了。要是兰校长也来了,最近的三任院长就都来了。” “兰校长是?” “蒋湛严的母亲,蒋兰君。”李良屹顿了顿,“就是陈以光院长的上一任院长——你看,陈院长在那边,那个戴帽子的人。” 裴闻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中等偏瘦的男人站在角落,深色中山装衬得他像一柄未出鞘的古剑。他头戴着一顶巴拿马太阳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裴闻声还是能感觉到那双眼睛正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周鹰宣布典礼开始后,池本凪上台,开始针对此次行动进行汇报。 裴闻声听着台上人条理清晰,铿锵有力的发言,忽然问道:“为什么是他们三家?” 李良屹一愣,反应过来:“索特里亚建校初期,由五位前辈共同创办,除了现有的三家,还有亨利德的沃克家和龙家。现在沃克家去了研究院,龙家隐世不出,只剩下他们三家经久不衰,到现在仍然很强势。” 裴闻声纳闷:“怎么弄得像家族企业一样,还搞世袭制?” 李良屹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低声训斥道:“你瞎说也要注意场合!” 裴闻声无奈地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良屹放下胳膊,“其实,除了这五家,还有三家也在办校时候出了不少力,现在也挺有影响力。” 他细数道:“包括尘家——比如这次航队随行指导的尘臣爷爷,还有郑家,道士出身,现在不在岛上活跃了。” 裴闻声若有所思,“还有一家呢?” 李良屹顿了三秒,指甲在石柱上的砖面摩擦,“还有一个,就是我们李家咯。” “今晚后,估计会有很多人想拉拢你。”李良屹若无其事地说:“其实吧,我们李家也是很有竞争力的,可以考虑一下啊。” 李良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闻声的神色,听到他的话,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似乎在刚才说哪一家的时候,他都没有特别的反应。 “反正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慢慢想。”他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语气随意地问道:“所以,你现在什么打算?” 裴闻声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前走去。 李良屹兀自在原地纳闷:好嘛,拍肩膀是什么意思? 池本凪的汇报已经接近尾声,他的讲话内容跟李怀嵩说的大差不差,但细节要更少。 众人的反应各异,更多的是惊讶,还有隐隐的忧虑。 裴闻声扫视过众人的面庞,看到江何站在另一边的立柱旁,几个人想跟他搭话,都被不咸不淡地应付了过去。 除了江何,并没有看到监察会的其他熟悉面孔。 这个晚会以索特里亚成员为主,也邀请了研究院和监察会的人。 这种事关重大的行动,早晚会传开,还不如先行一步展示出来,把概况展示,细节隐藏,既落了个坦荡真诚的好名声,又避免各方的诸多猜忌。 池本凪站在聚光灯下,黑色手套包裹的金属义肢在袖口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机械兽。他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会场的寂静: “自从航行的消息传来,不少人在质疑事件的真实性。经过院方讨论,我们决定对外展示此次活动的收获。在场的各位,将会是这件展品初次面世的见证者!” 他一挥手,身后的幕帘被操控从中间打开,露出了一个比成人还高的黑色遮光布,布下隆起立方体形状。 那形状太熟悉了——裴闻声很轻易地联想到不鸣城拍卖场,他被关在蒙着黑布的铁笼里的场景。 李良屹也显然想到了这一点,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裴闻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池本凪抬手制止了助手,亲自走向展品。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哗啦”一声黑布在空中飞扬,展露了其下的真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黑布下的展柜里,是一根巨大、华丽的羽毛。 不,那简直是一团凝固的火焰,散发出耀眼的红金色光芒,几乎能在视网膜上燃烧,那股热量穿透玻璃,直击灵魂。 他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天哪——”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突然,一声闷响打破了寂静。有人跪倒在地,脸色涨红,像是溺水者般大口喘息。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甚至还有人精神陷入慌乱,喃喃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场面一片混乱。 “是羽毛。”梅朵走到身旁,说道:“那个羽毛残留着某种力量,有可能会产生类似催眠的精神影响——或者说是威压。有些精神力薄弱、敏感的人更容易受到它的影响。” “为什么它被黑布遮着的时候,没人有反应?” 梅朵解释道:“精神影响的传播和感知也需要媒介,五感里的形、声、闻、味、触,目前看来只有视觉接触。之前它被遮起来,我们看不到,影响有限。”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冲上台,将黑布重新盖在展柜上。刹那间,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跪倒的人逐渐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周围的人也渐渐平静下来。 池本凪抬手在空中压了压手,议论声戛然而止。 “诸位想必已经见识到了凤羽的威力。”池本凪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仿佛刚才的混乱从未发生:“事实上,凤羽的作用远不止于此,目前也尚处于研究阶段。如果有新进展,我们也很乐意和大家分享。” 展柜被工作人员轻手轻脚的推走了。 身旁,李良屹的手正死死攥着他的袖口几乎跪倒,指节发白,忽然卸力般,长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支舞 李良屹抬起头,和裴闻声四目相对。 “……” “……” 他催促道:“你光看干什么,拉我一把啊!” 李良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拧眉纠结了一会,“你刚看见那羽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裴闻声如实说:“没有。” 在李良屹的瞪视下,他想了想,补充道:“好像有点热。” 一通展示下来,裴闻声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李良屹却彻底没了吃饭的心情,把裴闻声拉到一个无人的餐桌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我刚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脚挪不动道,差点要丢人了,再盯久一点都要膝盖发软跪下来——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裴闻声耸肩:“梅朵说那羽毛存在特殊的精神影响,你可能对这种影响比较敏感,别去看它就行,不是什么大事。” 李良屹沉默片刻,“可你们都没受影响啊,我是很弱还是怎么的?” 看着李良屹眼尾耷拉下来,像是真的伤心了,裴闻声微薄的良知终于被唤醒,“那凤羽据说来自一种未知的强大异象,可能你的感官比我们都要敏锐,所以和它……感应上了?” 李良屹:“……” 这话确实扯谈,裴闻声轻咳一声,正想找个由头转移话题,李良屹忽然一锤手心,喜滋滋地说:“我也觉得!” 裴闻声:“?” 李良屹转忧为喜,“没准我就是那个天选之子呢?” 裴闻声面无表情,和对面期盼又隐含威胁的目光相对,三秒后用力地点下了头。 这时,悠扬轻缓的乐音一转,曼妙的琴音从琴弦间泻出。 李良屹从堆着小山的酒塔边抬头,“第一支舞曲就要开始了。” 他回过头:“你不去?” 裴闻声摇头,“不去。” “那不行。”李良屹把餐盘往路过的侍者的托盘上一放,“我要去找梅朵跳开场舞,可我得也得看着你,你不去我怎么去?” 裴闻声有些好笑:“就一支舞的功夫,我丢不了。” 李良屹才不管他怎么回答,拽着他的胳膊朝场中走去,“第一支舞除非腿脚不行,大家都会一起跳。趁现在赶紧过去,还能找到落单的女伴——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扬声高呼:“梅朵!” 李良屹像老鹰展翅一般挥舞着手,然而还是比别人的动作更慢一步。 离他不到十米的位置,一个梳着油头的男士上前微微躬身,他眼睁睁地看着梅朵颔首,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两人一起步入舞池。 李良屹伸手的动作凝固在空中,化成了一座石像。 “还跳吗?”裴闻声问。 李良屹痛心疾首,“跳!” “李二少!” 听见呼声,李良屹地回过头,看到穿着小白裙的窈窕美女大喜:“一起跳开场舞吗?” 女孩吃吃一笑,“抱歉,我是跟男朋友来的,只是来打个招呼。” 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士走过来,跟她亲昵地耳语一句,两人挽手走远。 李良屹绝望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早就组好伴了吗?” 裴闻声被拽得踉跄一步,“你不是来过很多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组队吗?” 李良屹心虚地移开视线,“我也是头一回好吗?之前我没参加任务,只是学生我哥也不方便带我来!谁想到梅朵会先背叛组织!” 翩飞的舞裙从他们身旁掠过,眼见周围的男女舞伴成双成对,像下饺子一样加入舞池,李良屹眼尖地瞥见人群里,两个抱在一起的黑色身影。 裴闻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两个男的?” “对,这种交谊舞同性异性搭配都可以。”李良屹心如死灰:“我人缘也没那么差吧,怎么就没人愿意和我搭一把?” 他望向裴闻声,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实在不行,咱俩凑合来一个。” “这舞非跳不可吗?还不如躲去露台吹吹风呢。”裴闻声一闪身躲开了他的手,没想后退时撞到了谁身上。 李良屹露出惊悚的神色,他下意识感觉不妙,缓缓回过头,看到江何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抬起,指骨轻轻抵住他后退的脚步。 自从上次露台的对话后,他和江何再没有打过照面。 江何早出晚归,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李良屹的宿舍,或是基因学部的办公楼活动,只有休息时候才会回去,每次都看到一扇紧闭的房门。 李良屹有点怕他,讪讪地喊了一声:“江教授。” 江何具有常任监察官和特聘教授双重身份,在索特里亚,大部分人倾向于称呼他教授,而非在监察会的职位。 然而也有人并不避讳。 蒋天依迈着轻快的脚步走来,抬手招呼道:“江监察!晚上好啊!” 李良屹如蒙大赦:“天依姐!” 蒋天依笑着说:“大家不去跳舞吗?第一支舞周院长也会加入,有机会近距离欣赏院长的舞姿哦!要是不小心撞了他老人家一把,想必他也不会计较。” 她回过头,“小屹,有舞伴了吗?” 李良屹视线在裴闻声身上浅浅一掠,斩钉截铁道:“没有!” “那太好了,我们来跳一支舞,怎么样?” 李良屹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晕乎乎的,又想起来应该绅士地行礼邀请女伴。他舞蹈课成绩不错,此时却有些手忙脚乱,手往前一伸,脸色泛红,结结巴巴地说:“好,好的。天依姐。” 被留着原地的裴闻声目送李良屹像个含羞带怯地小媳妇,头也不回地跟着蒋天依步入舞池,他回过头,尴尬地朝江何摆了摆手:“江监察,好久不见啊。” 江何自如地点了点头,“嗯,是有两天了。” 裴闻声:“……”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一边说着,一边朝露台退去,“那我就不打扰了,您慢慢玩,玩得尽兴。” 江何悠悠地说:“索特里亚的晚会有一点很麻烦,注重礼仪,重视到有些死板的程度。” 裴闻声望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你是校董会邀请来的吧?”他说:“特别行动的庆功晚会,开场舞不仅仅是一支舞,更是在隐晦地释放联结信号。你首次受邀而不下场,落在别人眼里,可能会有各种解读方式。” 他玩味地轻笑一声:“李良屹那傻小子没告诉你吗?” 裴闻声问:“……那你怎么不入场?” 江河无所谓地说:“我本来就是挂职的特聘,索特里亚很清楚我出现在这的原因,我也没必要玩这种投诚游戏。” 说完,他抬了抬手,从停下的侍从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转身就要离开。 第一支舞曲奏响,是优雅热情的探戈,这本是男女间隐藏互相向往秘密的舞蹈,旋律暧昧而轻快,作为开场热身的第一支舞曲,能瞬间把气氛活络起来。 然而,身边再也没有落单的男女,除了远处几个身形不便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加入了场中,开始翩翩起舞。 如果晚会的礼仪真像江何所说,这支开场舞是非跳不可了。 虽然他暂时没有投靠索特里亚的想法,但如果因为这种小事挑起和院方的矛盾,那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裴闻声看着还没走远的背影,心中一动。 “江监察,等等!” 第一百四十五章 翩翩 【还有这种说法,我怎么从没听过?】王章的声音在裴闻声的意识海中炸开,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是被江何坑了吧!】 裴闻声:【……你还来过索特里亚的晚会?】 王章轻哼一声:【那当然,三十多年前,我也是特邀入席的。那时候的情形,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裴闻声没再接话,目光落在舞池中央。 几对男士正搭手共舞,姿态优雅,步伐从容。然而,裴闻声和江何这对异样的组合却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无数涟漪。 江何的皮鞋原本光亮如新,此刻却被踩得雾面斑驳。 裴闻声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衬衫领口紧贴着后颈,湿漉漉的触感让他更加烦躁。 “之前跳过舞吗?”江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裴闻声强自镇定:“我之前跳的是男步。” 【能想到这个主意,你真是个天才。】 王章的嘲讽声再次响起,【江何身为监察官,在索特里亚的身份身份敏感得很。他刚才那番话,摆明了是想拖你下水。你们俩共舞,别人看了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你跟监察会有瓜葛。】 【不过话说回来,】王章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你现在都这样了,跟监察会绑在一起也不算太坏。找个靠山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舞厅的顶灯在旋转,光影交错间,裴闻声的瞳孔却始终聚焦在地砖的接缝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线条像钢琴琴键般整齐排列,却在他迈步时诡异地扭曲成迷宫。 江何搭在肩胛骨的手掌突然施加压力,截断他后撤的惯性。 “那就按你的版本来。”他淡淡地说。 紧接着,两人的步伐对调。 江何跳起女步来丝毫不显女气,甚至还有余力去纠正裴闻声慌乱的动作。他的手掌像铁钳般一紧,两人精准地踩在了2/4拍的断音处。 裴闻声感觉自己在十几秒里过了大半辈子,几乎想穿越回半分钟前,把自己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的话塞回肚子里。 与此同时,他对江何隐隐生出一丝恼怒——你可是江监察、江教授,位高权重的高岭之花,怎么能这么随便答应这种无厘头的邀请?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传入耳中,裴闻声听见有人惊讶地抽气,还有人低声议论。 “江何怎么下场了?我靠,他跳的女步吧?” “他旁边那人是谁?竟然能让江教授另眼相待?” “好像是不鸣城那个裴,有点意思。” “真是百年难见的奇观啊!” 万幸的是,在场的人似乎都慑于江何和监察会的威严,没人敢发出看戏的嬉笑声。 唯一不和谐的,只有王章在意识海中源源不断的叫骂和嘲讽。 【真是用心险恶,用心险恶!】王章一滞,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就是想通过恶心你,来间接恶心我!】 裴闻声恼羞成怒:【王章你能不能消停点!】 另一边,蒋天依和李良屹和组合进展顺利。 虽然李良屹初期有些紧张,但两人都经过学院的通识舞蹈礼仪课程培训,配合还算默契。 蒋天依一身利落的西服套装,神色坦荡得几乎正直,两人看起来不像情侣共舞,倒更像是姐弟搭手。 李良屹瞥见远处梅朵和那个油头男子在交谈,心里有些不爽。 这时,他看见了远处熟悉的背影,身形一转,带着蒋天依朝裴闻声的方向转了过去。等看清裴闻声的舞伴是江何时,李良屹险些心脏骤停,脚底抹油地拉着蒋天依几个转圈逃离了现场。 “那不是江监察吗?”蒋天依兴致勃勃地说:“他竟然肯带着裴闻声玩,真是太友爱了。” 李良屹不忍吐槽,暗暗想道:“友爱吗?我怎么觉得要死了!” 不远处,梅朵的舞伴突然改变标准八步走位。 这个即兴的左转步让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撞。梅朵瞳孔里倒映的吊灯碎成星屑,在即将失衡的瞬间,她用鞋跟勾住了对方的踝骨。 探戈特有的“停顿凝聚”在此刻延长成三拍,梅朵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呼吸,恢复了疏离的拖步架势。 “梅小姐,我听说他们都叫你小巫女。”男人笑着说道。 梅朵皮笑肉不笑地说:“还是叫我梅朵吧。” 男人点点头,“梅朵,我是执行部的专员,听说你在监察会入职?” 她越过面前瘦削的肩膀,此时李良屹一个转步凑近,几乎能碰到蒋天依垂落的珍珠耳环。 “看,周院长也转到这边了。”男人提醒道。 梅朵朝斜后方望去,周鹰和蒋妍之正搭舞。两人年近半百,舞姿却依旧轻曼,更显沉稳优雅,像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瓷器。 “蒋姨最近没来学院,今天终于见到了。亨利德叔叔最近怎么样?”周鹰说。 蒋妍之借着周鹰上抬的手臂转了一圈,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周院长消息灵通,应该知道席勒斯被黑堡带走调查了。我和你沃克叔叔很担心他,没有心情出来走动。” 周鹰笑了笑,“不鸣城的变异株案件牵涉太广,监察会按程序查案,不仅求快,还要求稳。蒋姨放心,真相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监察会的调查结果一天没有出来,我就没法放心。”蒋妍之的指尖在周鹰的肩膀上微微收紧,意有所指地说道,“我就怕,他被有心人陷害栽赃了。” 周鹰的笑容依旧和煦温和,引着蒋妍之完成了一个优雅的交叉步,“蒋姨的担忧我能理解,如果席勒斯是清白的,相信监察会也不会让无辜的人蒙受不白之冤。” 蒋妍之说:“初代五方共同创建索特里亚,曾经共同许下盟誓。几家不仅是盟友,还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姊妹。转眼间我老了,你们也成长到可以接过我们肩上的责任。” 她的目光望向舞池的另一端,仿佛透过人群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如今火种传承了下去,我更珍视先辈的感情,却不知道能不能延续。” 周鹰的舞步依旧从容,低声回应:“蒋姨,初代五方的盟誓至今仍是索特里亚的基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我们几家的情谊都不会改变。”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蒋妍之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席勒斯这孩子被我宠坏了,生性顽皮,但没有坏心。他算是你弟弟,犯了什么错尽管责罚,还请周院长多多关照他。” “我就先代蒋家和沃克家,谢过周院长了。” 一曲舞毕,陆陆续续有人离场。 江何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径自大步走开,裴闻声逃也似的滚到自助餐桌边,心有余悸地吃了一大口丝滑的巧克力慕斯蛋糕。 他看着李良屹一曲跳完还不满足,一个箭步冲到梅朵面前,似乎在要求她跟他跳下一支舞,完全把之前“要寸步不离地照看裴闻声”的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 再回头,场上已经不见了江何的身影。 他们就像两艘在风暴中短暂撞上的船,没有把对面船舱撞出窟窿已经属于万幸。如今风暴散去,回到各自的航线,才是最好的结局。 餐桌上的自助餐品质非常不错,种类虽然不多,但都是品质上乘的精品。 裴闻声挑了几件爱吃的,期间有几个人前来攀谈,跟他握手聊了几句,还递上了名片。 他端着托盘,出于礼仪,需要不断放下夹子和托盘,双手接过名片,非常影响他选餐的效率。 趁着上一个人前脚刚走,他忙不迭端着托盘,选了个角落柱子后的餐桌躲了起来。 他飞快地解决掉餐盘里的东西,正当他准备享用甜品的时候,李怀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声,怎么坐到这来了?”他瞥见随意放在桌上的名片,笑道:“来这躲清净?” 裴闻声毫不掩饰:“嗯。” 李怀嵩说:“正好,跟我上楼去见几个人。” “是谁?” 李怀嵩但笑不语。 裴闻声起身,李怀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拍了拍他的背,“这些不用管了,不重要,等会有人来收拾。” 一口未动的甜品和散落的名片留在餐桌上,江何倚靠在露台上,指尖燃起猩红的火光,他遥遥地看着室内暖黄的灯光,呼出一口气。 天上明月清冽,被彩色花窗切割成片片碎影,目送着两人朝楼梯处走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两重疑点 李怀嵩停在门前,抬手在厚重的门扇上敲了两下。 “请进!”屋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李怀嵩推门而入,裴闻声紧随其后。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壁炉里一片漆黑,只有茶几上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几个人围坐在单人沙发上,听到动静后纷纷抬起头。 “周院长,池部长,人请来了。”李怀嵩上前几步。 “来了就好,都坐吧。”周鹰坐在中心位置,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辈,微笑着招呼道。 他四十几岁的年纪,却因破围者的基因优势显得格外年轻,只有眼尾淡淡的细纹透露出岁月的痕迹。若不是他周身那股沉稳的气质,裴闻声几乎要把他当成一个稍微年长的同辈。 周鹰身旁,一个男生正在冲泡功夫茶。温杯、运壶、注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裴闻声认出了他。这人是周翎的独生子,也是周鹰的侄子,周锦为。他加入了本次远行的航队,在六重剑拱的队伍里也见到了他的身影。 周锦为抬头冲裴闻声微微一笑,将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推到他面前。 “闻声,在索特里亚还住得习惯吗?”周鹰率先开口,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聊家常。 “挺好的,这里很美,在岛上就像度假一样。”裴闻声回答。 周鹰点点头,目光深邃:“我一直认为,人和地方之间存在一种缘分。当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有缘,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让人愿意停留甚至长住。希望索特里亚对你来说,也存在这种特殊的缘分。” “谢谢周院长,我也希望如此。”裴闻声礼貌地回应。 周鹰笑了笑,“你在不鸣城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年纪轻轻逼退融合变异株,前途不可限量,你愿意来到这里,也是索特里亚的荣幸。” 裴闻声说:“您过誉了,再夸下去,我都要忘乎所以了。” “你的能力特殊,作为科研助理是屈才了。”周鹰感叹道,目光如炬。 “雄鹰该在广阔的天地翱翔,人才也该拥有更广阔的舞台。索特里亚创立之初,就是个培养破围者的学校,主张依才教化,不浪费任何人的才能,也不掩盖任何有才之人的光芒。” 他话锋一转:“但有些人天生就要更加耀眼。他们特殊的能力和天赋,注定了他们会走上一条不平凡的路。这不仅仅关乎他们自己的命运,更关乎全人类的未来。这些人,我们称之为‘人类先锋’。” “闻声,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裴闻声一时语塞,只觉得头皮发麻。 李怀嵩投来鼓励的目光,他干笑一声:“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远大志向。” 在李良屹反复的“明日新星”提醒下,裴闻声对这场晚会可能发生的场景有所猜测,但绝对不包括院长亲自下场,说出这番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慷慨激昂的赞美之词! 池本凪的金属手指在沙发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他看向裴闻声的目光热切得有些诡异,仿佛在打量一只肥美的龙虾。 王章啧啧感叹:【姓周这么能忽悠,是祖传技能吗?】 周鹰对裴闻声的谦虚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刚刚在楼下,池部长展示过航队的发现。闻声,你怎么看?” “非常有突破性。”裴闻声说:“羽毛很华丽震撼,能在短时间完整发掘打捞,前线的执行官真是辛苦了。” 周鹰笑着摇摇头,示意周锦为将茶几上的档案夹推到裴闻声面前。 “在汇报的时候,很多细节无法展示出来。这本档案夹里是现场的一些图片和报告,你可以看一看。”周鹰说道。 裴闻声立即摆手:“这些东西事关机密,我看不合适。” 周鹰说:“没关系,这些东西早晚都会公之于众。人类本就该是命运共同体,正是因为互相的隐瞒和猜疑,才会导致诸多纷争。你放心看,我用索特里亚的名义担保,不会因此对你施加任何压力。” 裴闻声被他一口一个“人类”“命运”的宏大命题说得有些头大,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打开档案夹。 头几页都是现场拍摄的照片,旁边标注了时间。 照片里,一艘沉船静静躺在海底,透过深蓝的海水,透露出经久古朴的气息。之后的照片记录了挖掘打捞的过程,裴闻声匆匆扫过,忽然手指一顿。 “这是打捞前的沉船照片吗?”他抬头问道。 周锦为点头:“没错。” 裴闻声指尖在照片上滑动,迟疑道:“可是这船,被移动过吧?” 照片中,沉船的堆积层厚度、颜色和质地与周围环境并不相同,底部与海底衔接的位置,还出现了附着船体的海洋生物脱落的痕迹。 池本凪和李良屹对视一眼,前者赞许地点头:“不错。专家也认为,打捞的地方很可能不是沉船的初始位置。这是第一个疑点。” 裴闻声继续翻看档案夹,照片的拍摄角度全面,还包括细节图和周边环境。 他仔细观察后说道:“周围并没有拖拽的痕迹,或许是海浪,或是海底地壳运动,把它带到了其他地方。” 池本凪说:“也有可能是谁,把船运到了那里。” 裴闻声抬起头,看着池本凪咧嘴一笑,露出鲨鱼般的尖牙,“大胆想象,合理推断。没有下定论前,任何的假设都有可能。” 裴闻声喃喃:“什么人会把船拖到那里?” 池本凪不答反问:“你再看棺椁的照片,有什么发现吗?” 裴闻声低下头,细细打量照片。 三重棺椁体积巨大,在水下保存多年,里面的木棺和石棺仍是色泽鲜亮。木棺呈现温润的金黄色,光滑细腻,线条流畅自然,漾开水波纹的纹路,似山似云,还有金色丝状纹理爬出,简直像一件华贵的艺术品。 他翻回沉船的照片,又对比棺椁的报告,眉头越皱越紧。 池本凪适时开口:“第二个疑点,是不匹配。” “这艘沉船只是寻常渡船,但这具棺椁的材质却不一般,几乎是皇家的下葬规格。中间用的整块金丝楠木有价无市,外层这种大小的铁陨石也很罕见。” 裴闻声接过话头,“用得起这种棺椁的人家,怎么会选这样普通的船下葬?” 第一百四十七章 谎言 “不错。” 池本凪微微颔首,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却又带着几分赞许,“你的感知很敏锐,特殊的能力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可以组成一张绝佳的好牌。这正是执行部精英作战小队所需要的。” 裴闻声呼吸一滞,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池本凪噗嗤一笑,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按照常规套路,下一步我该对你抛出橄榄枝了。可惜执行部向来不走寻常路。我们的行动都是自愿参与,那种肉麻的话我是不会说的,你可以放松点。”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距离下次行动还有一段时间。如果你决定加入,就到风暴角找我,我会对你进行特训。” 裴闻声:“特训?” 池本凪点头,“航队的成员都是索特里亚培养的佼佼者。你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特训能在短期内补足你和正式成员的差距,同时掌握必要的理论知识和自保技巧,这在实战中非常关键。” “这种速成方法并不轻松,随着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学习的成效也不同,最终都需要大量的经验实践,才能化为已用。晚一天开始,剩余的时间越少,训练的任务越重。” 池本凪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建议你尽早做出决定。” 裴闻声最终点了点头:“谢谢,我会考虑的。” 池本凪松弛地靠在沙发上,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话说回来,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你为我解答。” “池部长客气了,你说。” “你是怎么躲过不鸣城‘静默’压制的?”池本凪的直直地盯着裴闻声,“和你的异场有关吗?” 绕了一大圈,话题终于回到了这个敏感的点上。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裴闻声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要说出实情吗? 裴闻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右手状似无意地搭在左腕上,掩住腕上那根细线,串联着三颗心脏所化的圆珠。 他没有躲过不鸣城“静默”的能力,甚至被一条无形的抑制环锁住了力量,连等级都测不出来。 如果索特里亚知道,所谓的英雄背后,是被血珠吸纳无数人灵力做出的最后反抗,会发生什么? 抽取出的灵力经过特殊法器存储,将不受静默压制。这个看似简单的秘密一旦被世人知晓,会产生什么后果? 没有了所谓“特殊能力”的庇护,无形的抑制环也很容易被顺藤摸瓜查出来。当0947的死亡真相浮出水面,他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各种心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裴闻声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直起身,环顾四周。 “这我不太清楚。”他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但我有一个猜测。” 池本凪挑眉,“说说看。” 裴闻声耸了耸肩,“或许因为,我是天选之子吧。” 池本凪:“……” 周锦为:“……” 李怀嵩:“……?”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 池本凪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笑又忍住了。李怀嵩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纵容的无奈。周锦为低头抿了一口茶,掩饰住脸上的表情。 只有周鹰还维持着慈祥的笑意,仿佛在打量贫瘠土地里好不容易长出的黄瓜苗。 又聊了几句家常话,裴闻声找了个合适的间隙,礼貌地向众人告辞。 房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合拢,当确定视线被隔绝在门板后的那一刻,他额角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迈步朝楼梯下走去。 【我还以为你要全部交代了。】王章说:【你们人类的俗话,说出一个谎,需要用无数的谎来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裴闻声说:【不怎么办。】 王章不依不饶,【只要我的心脏吸纳足够的灵力,你的谎言就能一直延续下去。要不你试试红灵坊的招式,攫取生人的灵,确实是最快的收集途径。】 裴闻声冷冷地说:【王章,适可而止。】 王章不怒反笑,【怎么,这就不爱听了?觉得不是正道?我们异象修炼可不讲究这些,互相吞噬本就是最快的能量攫取途径,你们人类不也要吃肉吗?这有什么区别?】 裴闻声没有回答,快步经过转角的壁灯,忽然脚步一顿。 女孩长发披散在肩上,穿着一件有如晨曦薄雾的露肩礼裙,精致小巧的脸上画着淡妆,正靠在石柱上打哈欠。 裴闻声的心猛地一跳。 “商止?”他迟疑地喊出她的名字。 商止抬头,慵懒地摆了摆手,露出一个俏皮妩媚的笑容。 裴闻声几步跃下台阶,然而就在他走近时,女孩像唯恐碰上生人精怪,忽然提起裙摆,转身朝走廊深处跑去! 裴闻声一愣,霍然醒悟,“等等,你怎么在这?!” 商止的高跟鞋像雨点落地,砸出“啪啪”的清脆声响,裙摆像花一样绽开,斑斓色彩混着暖光,有如散落的彩色云翳。 她踩着高跟鞋,脚步却快得几乎踩出残影,和裴闻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商止,站住!” 走廊连接露台的鎏金浮雕门一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裴闻声脚步急刹闪身避开,“对不起!” 他顾不得险些撞上的江何,绕过门口追了过去。 电梯提示音在走廊尽头响起。 商止已经闪身进了轿厢。她倚在电梯里,染着丹蔻的食指按在关闭键上,湿漉漉的碎发黏在瓷白的颈侧,猫儿般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刚才的追逐不过是场尽兴的游戏。 "等等!——" 她突然伸手一抛,裴闻声条件反射去接,与此同时有如猛虎扑食,在金属门缝合拢的刹那,狠狠拍在电梯按键上! 然而,电梯门在毫秒之间合拢,商止的身影被彻底隔绝在金属门后。 电梯开始下行。 裴闻声转身冲向旁边的防火门,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门被锁上了。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叮咚”一声轻响。 几秒后,电梯回到地面,门缓缓打开,露出空无一人的轿厢。 【喂,我觉得不太对劲。】王章忽然提醒:【她像故意引你来的。】 裴闻声恍若未闻,径自走进轿厢,电梯门缓缓合并。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插进门缝,金属门碰到障碍,乖顺地退回两边。江何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抬腿走了进来。 裴闻声问:“江监察,你跟过来干什么?” 江何反问:“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电梯门关闭,轿厢缓缓下行。 显示屏上的数字滚动得很慢,仿佛这一层楼的距离被无限拉长。裴闻声抬眼望着显示屏,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晃,电梯猛地一震,随即开始急速坠落。 “咚”一声沉闷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面泛起涟漪。 等等,这里怎么会有水? 脚下有点黏腻,裴闻声低头一看,电梯底部竟灌进了脚踝高的水!那水已经沾湿了他的鞋袜,还在不断从电梯门的缝隙涌进来,迅速漫过他的小腿。 这一层全被水淹了?! “怎么回事?喻礼堂地下在养鱼吗?怎么全是水?!”裴闻声心跳如鼓。 显示屏上红色的“-1层”字样还在滚动,按电梯的下行速度,等候的间隙下个三五层都绰绰有余。 但这栋楼哪来的那么多地下层? 裴闻声飞扑过去按其他楼层的按键,又去按紧急通话键。 大片楼层键被拍亮,然而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按键和灯光齐齐闪了一瞬,随即全部暗了下来。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搞什么?!这是在玩《闪灵》还是《深海浩劫》?突然从很上流的晚会跑到这种恐怖频道,也太不科学了吧!”裴闻声靠在箱壁上,摸索着四周,大声呼喊: “江何,江何?!人还在吗?说句话!” “保存氧气,做好入水准备。”不远处,江何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有些发沉。 “我们恐怕不在那栋楼里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死生,万物终点 水从电梯门的缝隙中疯狂涌入,迅速爬上了裴闻声的小腿、大腿,重重压在胸口。 江何喝令:“深呼吸,做好准备!” 裴闻声的头已经顶到天花板,脚漂浮在水中,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他努力仰起脸,深吸一口气,水漫过耳畔的瞬间,猛地扎进了水里。 黑暗,无尽的黑暗。 所有的声音都被水浪吞没,只剩下沉闷的水流声在耳边轰鸣。 氧气有限,一切都要快! 他摸到电梯门,感觉江何也扒住了门缝,两人齐齐用力,金属门被硬生生扯开一道缝隙。裴闻声感觉有人催促地推了他一把,迅速从门缝中游了出去。 裴闻声水性算不上好,但胜在气息绵长,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他本能地向上游动,很快撞上了障碍,伸手一摸,是大片平整的石壁。 坏了,这恐怕是一条灌满水的地道! 黑暗里摸不清方向,看不清这段地道有多长,究竟有没有出口。裴闻声心里重重一沉,感觉脚下水流,江何从电梯里游了出来。 江何撞上石壁,也明白了此刻的情况,裴闻声向他比划着,意识到他看不见,张嘴想要说话,情急之下吐出一串气泡。 黑暗之中,对面的人准确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把那串含糊的咕噜声堵了回去。 正当裴闻声以为江何要把他按死在水里,他忽然快速地游动起来。 准确来说,一只铁臂般的臂膀用力钳住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带着两人飞快向前游去! 裴闻声觉得自己被一只海豚挟持,或是是虎鲸,反正是一种游速令人类望尘莫及的存在,速度之快,让他头晕目眩,像是在水里飙车。 呼啸的水浪拍打在他脸上,似乎有水涌入了他的口鼻,恍惚中,他想起来江何确实能算是鱼——鲛人异象。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电影一样,也有流光闪动的尾巴? 意识一点点滑向深渊,他微弱地挣扎起来。 不行了。 他的肺快炸了。 他感觉江何的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到了急切的程度。动作间,有温热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小腿,坚硬锋利,带着奇特的金属质感。 那是什么? 【裴闻声!】他似乎听见王章的声音在意识海中响起,带着罕见的急切。 模糊中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回应,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 摇啊摇,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摇你个头!别再晃了!”裴闻声忍无可忍,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小船上。 水波漾漾,小船像是在船尾插了一个支点,船头的男人正撑着竹竿,把船踩得一晃一晃的,船头围绕船尾支点转起了圈。 听见裴闻声的抱怨,男人报复似地重重在船头一踏,船晃得宛如浪里浮舟,险些把窝在船尾的裴闻声甩下去。 “神经病啊!快停下来!”裴闻声扶着船壁,怒骂道。 男人回过头,脸上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清真容。他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群山隐在浓雾后,不远处隆起的孤岛上,王章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抠着树皮。周边的草像是被羊啃过一样,坑坑洼洼地倔强立在半空。 王章似乎看不到这边的情况,对这里的动静恍若未察。 这是无尽熔炉的背面。 船还在打转,裴闻声头疼地说:“你能不能停下来,好好说话?” 男人不再晃动船只,把竹竿横放下来。然而竹竿没碰到水面,船却像是自驱动一般,仍旧转个不停,就像转动的时针。 “停不了,也没法停。”他顿了顿,又说:“我也停不了多久了。” 裴闻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心口莫名绞痛,浓重的悲伤像海啸席卷而来。 他掩饰般移开视线,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说:“这里是问题的起源,也是万物的终点。” 裴闻声:“说人话!” 男人似乎笑了笑,“我快消散了,所以来到了我的终点。” 裴闻声沉默片刻,问道:“你到底是谁?” 男人说:“我就是你。” 裴闻声直截了当地问:“我要死了吗?” 男人轻描淡写:“会的,但还不到时候。” 裴闻声:“……” 还真是谢谢你的死亡预告啊! 男人坐了下来,说:“看过狄更斯的《双城记》吗?” 裴闻声冷漠地应了一声。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男人感叹道,“不论在什么时代,这句话似乎都能适用。人总是贪婪善变,无限坏和无限好的转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他幽幽地说:“或许天堂路和地狱门,真是同一条路吧。” 裴闻声冷冷地回应:“如果我不是要死了,或许会有心情跟你探讨一下。” 男人说:“……其实也没有这么快,起码不会在我之前。” 裴闻声往远处瞥了一眼,说:“要是我死了,王章不会那么悠哉地在那抠树皮,早该夺舍了。” 他顿了顿,又问:“双鞍山那天是你吗?” “是。”男人坦然承认。 虽然早有准备,男人的肯定回复,还是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早在王章寄生在他意识海之前,这个男人就已经操控过他的身体。从鳞面骨中逃脱,带着阿信逃到乡道,甚至通过手机摄像头打量“自己”的脸—— 裴闻声目光沉沉,望向男人模糊的面孔。 他至今记得“他”望向屏幕时新鲜又玩味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躯壳。他出现得比王章更加蹊跷诡异,似乎早就在他的身体里不知潜伏了多久,口口声声都是“我就是你”的说辞—— 裴闻声缓缓地说:“那么,‘我’又是谁?”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在这里不同。”男人站起身,“在这里,万物无过失,万物无将来。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 男人的话像一记惊雷炸响:“你是谁,得问你自己啊!” 船越转越快,到最后像加快的时针一样快得只剩下残影。以裴闻声为圆心,山、水、伫立船头的男人,整个世界绕着他飞速旋转,无数声音在他耳边激荡。 “我是谁?” “得问你自己!” “万物无过失,万物无将来。” “我是你啊!”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我又是谁?!” “我到底是谁?!” “!!!” “咳,咳咳咳!!!”裴闻声剧烈地咳嗽,身体弓成一团。 鼻腔和喉咙里充满了粘稠的液体,肺部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灼痛。他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等到呼吸平复,他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向四周。 江何半蹲在一旁,微微喘息着,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还在滴着水。 裴闻声下意识瞥了一眼他的腿,对面的裤脚因激烈的动作炸开,再往上,就被长款外套挡住了,只裸露出脚腕的皮肤,并没有想象中银月般的鱼鳞。 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孤岛石台上,四周都是深不见底的水。岛上有像路缘石一般宽的石径延伸出去,一路连接到四面八方的石墙上。每一条石径旁,还有铁链伸出接到石墙上。 裴闻声粗略数了一下,一共有十条。 唯一的光亮源于头顶的天窗,距离石面数米高,覆盖着浅黄色的流动光膜,似乎也是唯一的出入口。 江何手中凝气,猛地跃起,一掌打向天窗。然而,浑厚的灵力触及光膜,却被镜像般反弹回来,两股力量在空中轰然相撞,炸开惊天声响。江何落在石径上,分秒不歇,再次出手! “轰!砰砰——” 随着攻势加剧,光膜返回的力量愈发强烈。被与自己相同的力道反击,饶是江何也有些吃不消。他急退半跪在石径上,稳住身形,轻轻摇了摇头。 光膜丝毫未损,依旧发出和煦的光。 就在这时,铁链忽然剧烈抖动起来。裴闻声立刻警惕,便见两条连到墙面的铁链轰然坠落,伴随着石板砸落的巨响,铁链落入水中,瞬间沉了下去。 他这才看出,铁链连接的不是墙面,而是墙上隐蔽的石门。 就在刚刚,随着两条铁链垂落,墙上霍然露出两个位置相对的洞口,两扇石门被敞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困兽 墙上露出两个深邃的洞口,像是两张无声的巨口。 两人立即警惕起来,下一秒,纷杂混乱的嘶吼声从洞口中爆发。 一只鸵鸟般的独腿巨禽率先跳了出来,腿绷得像一把弓,每次跃起都像弹簧般弹射而出,落在水中的石径上。 “啪,啪,啪嗒!” 正当它第三次跃起时,石洞中猝然窜出一条如人腿粗的巨蟒,血盆大口一张,精准地咬住了它的脖颈。巨蟒猛地一甩,尸体“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巨蟒似乎并不满足,目光猩红,张着血盆大口,径直朝中央的石岛扑来! 裴闻声心头一紧,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此时的情形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思考。手腕上的珠链噼里啪啦地闪动电光,蓄势待发。 就在那巨蟒即将扑过来的瞬间,身后忽然掠过一阵疾风。裴闻声侧身一闪,只见江何身后的洞口冲出一个黑影。 江何闪电般从虚空中抽出一柄沉黑色的利刃,越劫刀锋锐不可当,带着凛冽的杀气,直劈向那獠牙突出、山猪模样的巨兽! 刀光如电,直冲首级而去。然而,那山猪却仿佛没有实体,刀锋穿过它的躯体,“当”一声砍在了地上。 裴闻声瞳孔一缩,心中警铃大作—— 这山猪竟然没有实体! 紧接着,山猪和巨蟒缠斗在一起,激烈地撕扯起来。 巨蟒一口咬在山猪的前腿,粗壮的身躯死死缠住它的躯体。山猪也不甘示弱,被勒得眼白翻出,仍不依不饶地咬在蟒身上,几乎要将它拦腰咬断。与此同时,它翻滚起来,试图把那巨蟒的骨骼碾碎! 裴闻声站在石台边缘,眼睁睁看着一猪一蟒几次翻滚到边缘,撞在他的身上,却像穿过空气般毫无阻碍。 湿漉漉的鞋子在一团翻滚的渗血肥肉里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实际伤害,但那种精神冲击着实让人惊悚。 翻滚了不到半分钟,山猪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它痛极一般,倒地抽搐起来,嘴角一抽一抽地吐出血沫。巨蟒也几乎断成两截,两只异象在石台边缘残喘片刻,随着山猪的最后一晃,终于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扑通!” 【它们是禁锢在这里的残魂。】王章说:【逃脱不得,只能一次又一次重演死前的场景。】 江何一挥手,越劫再度收入虚空。 之后,又有几只异象稀稀拉拉地冲了出来。 大部分像疯了一样互相厮杀,最后只剩下一只善于躲避的鬣狗,以一招掏肛大法屡次偷袭成功,和一只扑腾飞起站在铁链上的孔雀各据守一方,留到了最后。 裴闻声喃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关押了那么多异象?” “早在全球清除计划前,曾有人秘密试验过一个疯狂的主意。”江何说:“把抓来的异象放在密室,没有食物,只能互相残杀,换取活的机会,直到最后,剩下一只最为强劲的异象。” 这不就是不鸣城里,融合变异株的养成逻辑吗? 裴闻声心里发凉,“这种养蛊一样选出来的异象,最后会怎么处理?” 江何深深看了他一眼。 “能在这种厮杀里存活下来的异象,吞噬了无数的同类,进化得臻至完美。他们大部分会被驯化,成为‘刀’。如果无法驯化,就会被斩杀。” 江何踩在石径上,两侧的水面倒映出他的身影,带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这个试验早就被叫停了,这里应该封存了很久。应该是某种空间类的异场,将电梯转移,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裴闻声跟着他走进了一间石室,举起手腕上发出微弱亮光的圆珠照明,“那你知道要怎么离开吗?” “我只知道曾有过这个试验,当时我来到索特里亚的时候,试验已经被叫停了。”江何沉默数秒,停了下来。 “据我所知,进入这里的异象从没有逃脱的记录。当最后一只异象从血海厮杀出来,头顶的禁制才会解开。” 裴闻声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登时寒毛倒立。 江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一脚踢开脚下的障碍,抬脚往石洞深处走。 石洞里遍地都是残骸,显然在洞门打开之前,这里就经过了惨烈的厮杀。没有水和食物,血和肉就成了解渴充饥的绝佳替代品。 这些骨头被啃食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条条啃咬过的痕迹,几乎一踢就散,显然已经存放了很长时间。 裴闻声迟疑片刻,继续往里走,被角落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墙角地面放了几张不齐整的毛皮,铺成了床的模样。皮毛已经脆化风干,纤维间结着蛛网般的絮状物。 裴闻声蹲下身,掀开毛皮,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缝隙间落了下来。他拾起一看,是一柄粗钝的骨刀。 “江监察,你们异象也会铺床磨刀吗?” 江何对“你们异象”这种说法似是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仍然回答道:“高级异象具有智慧,人类会做的,我们也会做。” 裴闻声点点头,摩挲着墙面的刻痕。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两个“正”,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异象的生死场,他或许会以为有个人来过这里。 商止为什么会知道这里的存在,还故意把他们引过来? “她当然知道这里的存在。因为她也姓姬。”江何拍了拍手,站起身。 裴闻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喃喃间,把思考的东西说了出来,追问道:“什么?什么姓姬?” 江何笑了起来,暗光中似乎带着微妙的残忍和肆意,“当然是那位姬院长的‘姬’。” 【沾上姓姬的果然没好事!】王章猝然怒道:【姓姬还知道神谕,果然是她!】 “姬天释,商止?他们什么关系?” “姬商止曾是姬院长的未婚妻。”江何抬眼,不紧不慢地抛出下一记惊雷:“据说,也是这个困兽试验的提出者。” “……” “……” 石室一片死寂。 裴闻声突然拔高嗓门,“姬天释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 “你胡扯也有个限度!你说她是姬天释女儿,就是说她是姬天释转世,我也能信,但你这?!”他声音发紧,语速快了起来: “如果真跟你说的那样,她起码得四五十岁了!” 江何没有辩驳,黑暗中眼睛绿得像一汪深潭,细细打量着裴闻声的神色,带着隐秘的期待。 忽然,王章叫了一声:【裴闻声。】 【刚刚江何说起,我想了一些事情。当年姬天释身边,我确实见过一个女孩。】王章声音有些疲惫,【之前每次她出现,我的感知都被屏蔽,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她在做手脚,是提防我认出她。】 【但刚刚在电梯外,我看见了她的脸。】 裴闻声僵在原地。 【当年她年纪不大,时间过了那么久,容貌也有变化,所以我没立刻认出来。但我现在能确定,那就是她。】王章话语毫无嬉笑之意,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何说的,是真的。】 “…………” 裴闻声目光缓缓移到江何的脸上,脚却定在原地,似乎从地下长出荆棘,刺破他的胆脾,穿透他的心脏,把他的五脏六腑串在嶙峋的枝丫上,最后从喉咙伸出来,让他一个字都难吐出口。 孔逸是假的,他的身世是假的。 现在连商止也是假的。 他几乎听见自己泣血的呼喊。 为什么,为什么啊? 江何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说,她为什么要把你引过来?” 第一百五十章 不沉海往事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不知道。” 裴闻声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地上,像是砸进了一片死寂的深渊。 “但你知道她有问题,为什么要跟过来?” 室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所有能触及的地方都搜寻过了,除了满地的骸骨,只剩下游荡的残魂。 它们浑浑噩噩地厮咬在一起,等到自己的戏份结束,便飘荡在一旁,发出或是哀嚎,或是低泣,或是愤怒的低吼。 刀劈在石壁上只划出浅浅的刻痕,当圆珠里的灵力轰上石墙,还会触发泛着金光的防卫禁制,对施术人发起反击。 折腾了半天,裴闻声有些累了。 他在水中央的石台坐了下来,躺倒在地。 头顶的光膜散发着柔和的光,似乎比来时暗了一些,但威力没有丝毫减弱。两人用尽了各种方法,光膜依旧纹丝不动。 裴闻声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悲事实—— 他们被困死在这里了。 哗啦。耳边水声波动,江何浮出水面,手在石台上一撑,坐了上来。 他入水时脱掉了大衣鞋袜,只留下单薄的衬衫和西裤,水灌了进去,鼓起一块水包,正哗啦啦地往下滴水。 “下面情况怎样?”裴闻声问。 江何抬起胳膊脱掉衬衫,随手挂在铁链上,摇了摇头:“水下都是残骸,石壁全都设了禁制,没找到其他出口。” 裴闻声翘着腿,幽幽地说:“照你的说法,只有一个存活的时候,光幕才能打开。现在只能二选一了,怎么办,我们猜拳?” 江何不语,赤脚踩过那只龇牙咧嘴的鬣狗虚影,走了过来。 裴闻声懒洋洋地晃了晃脚尖。他一身湿衣全部脱了下来,在铁链上晾干,只留下一条短裤遮住重点部位。 他微微侧过脸,“江监察,要动手了吗?” 江何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示意他往里面那片干燥的地方挪一挪,也坐了下来。 “现场的异象只有你,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判断最后一个的——王章没有实体,应该探查不到吧?”裴闻声叹了口气,“为什么光膜还没有打开?” 江何说:“当年困兽试验虽然是针对异象设计,不代表只能困住异象。” 裴闻声说:“那就是——只剩下一个喘气的,才能通关咯?” 江何说:“会有办法的。” “我刚想了想,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裴闻声转过头,说道: “从这里出去的条件是‘只剩一个’。假如你没跟过来,这里只有我,光膜就不会启动,那一切行动都没有意义了。” 王章提醒:【没有江何,你在电梯入水的时候就淹死了。】 裴闻声:【……】 裴闻声选择性无视了王章的话,定了定神:“她为什么要做这种无用功?还是说,她料到你会来?” 江何淡淡地说:“或许吧。” 裴闻声不满地戳了他一下,“江监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你再这么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就没法聊了。你真想跟那些异象一样,被困死在这吗?” 江何眼神横扫过来,裴闻声毫不示弱:“你要是想动手,我也奉陪!” “她知道我会来。”江何低声说:“如果落入困兽试验是个陷阱,那陷阱里的人数也是算计好的。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裴闻声好奇地问:“你和商止什么交集?” 江何:“说来话长。” 裴闻声死缠烂打:“那就长话短说。” 江何轻轻吐出一口气,“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姬天释上任前夕说起。” 姬天释当选首位异姓院长,靠的是累累功勋。 在他上任前,在不沉海曾发生过两次规模浩大的行动。 第一次,姬天释血战三天,斩杀了上一任海王。在王陨落的那一刻,海底生命树盛开了满树鲜花,象征着新王即将诞生。 同年,生命树前所未有地诞育了两个同胞异象。 这是不祥的征兆。 王座上,怎么能容得下两个王? 这两个异象分为一阴一阳,就是江何和王章。 在姬天释上任的前一年,他又一次来到不沉海。 这次没有血雨腥风,一切平静得就像一个寻常的午后。 就在当天,姬天释回到索特里亚,带回了一个海族异象。 裴闻声挑眉:“那就是你?” 江何说:“那就是我。” 随后,姬天释力排众议收养江何,说是收养,在别人眼里更像是质子。 姬天释常住在索特里亚山顶的一处庭院,江何这个名义上的“养子”没有单独安排,跟他同住。 姬天释平时很忙,来访的人众多,其中有一个女孩来的频率最高,似乎独得他的偏爱,名叫姬商止。 裴闻声抓住了关键:“早在三十多年前你们就认识了。商止也认识王章,对吗?” 江何点了点头。 再后来姬天释战死,全球清除计划启动,异象处境变得很艰难。 江何没有回到大海,一直在人间东躲西藏。直到近些年,他得到了姬商止的帮助,她有特殊的方法,能掩盖异象的气息。 江何终于以“人”的身份回归人间。 经过几年摸爬滚打,他积累下显赫功绩,一路披荆斩棘,被推选为常任监察官。 听着还挺命苦的,裴闻声望向江何的目光掺杂了同情。 王章听了这番话,罕见地没有嘲讽,只是语焉不详地哼哼了两声。 裴闻声费解道:“商止知道你身份仍然伸出援手,说明她并不在意你是异象——起码当时是不在意的。为什么她现在要设下这个陷阱,把我们一块困死?这说不通啊?” 江何说:“我们的合作建立在互换的利益上,当利益不足以吸引任何一方,合作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裴闻声试探地问:“你用什么跟她交换?” 怎样的利益,足以让一个人类背叛自己的种族,纵使一个异象走到监察会常任监察官的位置? “复仇。”江何轻描淡写地说:“我承诺为她复仇。她对姬天释的死因有怀疑。我在监察会的权力越大,对她越有利,所以她也乐于见我往上爬。” 裴闻声忽然说:“不对。” 他辩驳道:“如果她知道你是异象,想对付你,只要揭穿你的身份,就够你喝一壶了,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平安夜 是啊,太奇怪了。 这个陷阱看似是个天衣无缝的死局,但细想起来,其实需要不少的“巧合”。设计者需要预判他们的反应,假如他们其中一个没进入电梯,陷阱就很可能不会起作用,本身就存在很强的不确定性。 如果是为了除掉他们,这种方法也太迂回了—— “话说回来,我们还在索特里亚吗?”裴闻声问。 “拥有空间接驳的异场的人很少,正巧我知道的人里就有一个。”江何说,“他的异场施展范围有限,我们大概率还在岛上,就算不在,也不会距离太远。” 裴闻声打了个哈欠,“希望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出来找找吧。” 江何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难。” 裴闻声枕着胳膊叹了口气:“行行好吧江监察,到了这一步,还不能给人留点盼头吗?” “……” 半晌,江何破天荒地改口:“可能吧。” 裴闻声翻过身,对上江何垂望过来的目光,“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一步,一人通关也只是传闻。要是我们先内讧,不就正中设计者下怀吗?” “要不这样,江监察。”裴闻声扯了扯嘴角,“我们先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真要到最后一步,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呗。” 江何淡淡地说:“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你不用试探。” 裴闻声感激涕零:“这就对了!我就说江监察是个明事理的,大家都敞亮坦荡点,有劲一块使,有话好好说嘛!” 江何枕着胳膊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八条铁链在空中微微抖动,头顶浅淡的光倾泻而下,裴闻声听着江何平稳的呼吸,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石室里滞留的残魂不会构成物理伤害,但噪声不断,嘈杂得惹人心烦。 尤其是那鬣狗一闭眼,震天动地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它睡了半宿,半夜起来,开始在石板上吭哧吭哧地磨爪子,试图偷袭铁链上的孔雀。 闹了个鸟羽狗毛漫天纷飞,最终以孔雀在鬣狗屁股叨下大块狗毛收场。鬣狗偷袭不成反倒吃瘪,悻悻地退回石台哼唧到天亮。 这是两人落入尘封石室后,第一个相对平和的夜晚。 裴闻声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十天会如此痛苦而漫长。 这十天在后人的记载里寥寥一笔带过,留下大片空白。 没人知道,两人是怎么在这个没有食物的石室里存活下来的。 两人对这段时间绝口不提,当他们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很多东西似乎脱离了缰绳,朝预料之外的方向撒腿狂奔。 后人把这段空白,称为“十日参省”。 第二天,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 人可以长时间不吃饭,但没法不喝水。 这里有现成的大片水面,但多年浸泡了众多异象尸骸,里面的细菌病毒和天上的星星相比,说不清哪个更多一点。 万幸,在江何的领域虚空里,他是全知全控的主宰,控制水里的杂质不在话下。威名赫赫的大杀器虚空领域,如今被当做净水器,浑浊的注入,再流出清冽的净水,解决了两人饮水问题。 裴闻声饿了一天头晕眼花,又被那鬣狗发出的噪音扰得不胜其烦。尤其是晚上,战况更为激烈,鸡飞狗跳,折磨得人几乎要神经衰弱。 于是第二天晚上,裴闻声的老毛病发作了。 裴闻声冷汗直冒,不安地翻来覆去,江何被他闹醒了,见他脸色不对,轻轻拍了拍他。 “裴闻声?醒醒!” 裴闻声梦呓了几句,整个人开始颤抖,暴躁地挣开了江何的手,眼睛没有睁开。 烈火,黑天,血海。 他闻到了海水混着血的咸腥味,味道非常浓烈刺鼻。 就在极近的地方,大片蓝色的血液溢出,像轻柔的薄纱抚上对面人的面庞,又向更高处飘散而去。 他的胸口被一柄赤金的重剑穿透,正像喷泉一样,一股股往外溢血。 他死死地盯着执剑者的脸,女人似有烈焰灼灼燃烧的金瞳,倒映着王章恨极的苍白面孔。她的头发像海草一样飞舞,身后被劈开的水道正在收拢,好像要把她也埋进这深海的坟墓。 裴闻声心底忽然涌出难以自抑的愤怒,好像被全世界背弃,涌起的巨大孤独感和背叛感,让他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他呲目欲裂,无声呼唤:孔逸,孔逸! “裴闻声,裴闻声!” 裴闻声猝然睁眼,手闪电般扬起向江何的颈项劈去! 江何偏头一避,霍然击向裴闻声的手腕,在他吃痛换手肘击的瞬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拧,牢牢按在石板上。 裴闻声双目赤红若血,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挺身欲起,江何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重重地把他一按,后脑轰然撞上石板! 就在裴闻声被砸得晕头转向的间隙,江何铁臂一伸,动作快如闪电卡住他的咽喉,膝盖往胸膛一抵,另一只手迅速按住裴闻声蠢蠢欲动的手腕,低声呵斥: “睡懵你了?脑子清醒点!裴闻声!” 裴闻声长时间没进食,早就饿得手脚发软,喘气片刻浑身力道一松,放弃了抵抗。 他眼神渐渐清明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江何近在咫尺的面庞:“我……我怎么了?我对你动手了?” 江何确定他神志清醒,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皱了皱眉:“你梦魇了?” 裴闻声伸手往额头一抹,摸到满手冷汗,心有余悸地说: “刚刚忽然觉得特别暴躁,好像这股气不发出来,我的心脏就要憋得炸开了。我不是故意对你出手的,抱歉。” 江何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墙上忽然传来铁链剧烈抖动的声响。 “轰隆——” 坠入水中的铁链迅速下沉,两扇相对的石门被拉下,两个黑洞向中心石台敞开。 裴闻声赶紧去捞挂在铁链上被带到水里的衣物,忽然,通往最初两个石洞的石径颤动起来,紧跟着沉入了水底。 两个新洞口敞开,原本以石台为中心延伸的十条石径,也只剩下了八条。 洞里传来纷杂的嘶鸣,轰隆一声,似乎有东西撞上了墙面。 江何站起身,和裴闻声对视一眼。 洞里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黏菌 鬣狗停止了动作,孔雀也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洞口,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一只人形的怪物从洞中缓缓爬出。 伴随着尖锐的厉鸣,残魂们再次陷入疯狂的厮杀,嘶吼声、撕咬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场血腥的盛宴。 这次出来的异象明显比第一次少了许多,在两天的等待里,有不少的异象在石室里已经经过了多轮的残杀,所剩无几。 裴闻声注意到,江何看着这些残魂重复着既定的结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等到厮杀声渐渐平息,裴闻声把晾干的衣服重新挂好,两人再次踏入新的石室察看。 石室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满地都是残骸,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裴闻声总感觉脚下有些黏腻,好像什么东西粘在鞋上,每一步都发出刚洗完澡后拖鞋踩在地上的“吱呀”轻响。 走出石室后,脚底还是黏糊糊的,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江监察!”裴闻声喊了一声,“你鞋底有没有东西?” 江何低头一看,鞋底的真皮大块脱落,露出焦黄的痕迹,像是被强酸腐蚀过。裴闻声的橡胶鞋底更是几乎融化,在石板上扯出了长长的丝。 就在这时,身后的石室传来“咕叽”一声,像是软泥被挤压的声音,紧接着“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裴闻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石台,“刚刚是什么东西?你看见了没有?” 江何摇摇头,“没看清。” 石室里只剩下水波荡漾的轻响,裴闻声低头打量着鞋底,“洞里估计有腐蚀性的东西,是酸吗?” 他皱了皱眉,“这么久过去了,还在起作用?小心别碰到皮肤,这东西能腐蚀真皮,在这碰上估计够呛。” 江何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 “咕噜,啵!” 水面浮出一个气泡,紧接着像是沸腾一般,无数细密的气泡从水底涌出。石台之下,四面八方传来密集的气泡声。 “火山爆发了?”裴闻声下意识抚上手腕上的圆珠。 【喂。】王章开口:【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忽然,水面“哗啦”一声,一团不成形状的黑影跃出水面,它的身体呈半透明的果冻状,直扑江何头顶! 裴闻声厉声大喊:“小心身后!” 江何反应极快,毫秒之间抽刀回斩,刀锋划过,那团黏糊的胶体被切作两半。然而,这似乎对它毫无影响,两块黏液依旧闪电般扑向江何! “江何!” 越劫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江何干脆利落地收刀。就在那两团黏液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以江何为中心,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气场,黑雾迅速蔓延至石室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江何的领域,虚空! 那两团黏液悬停在半空中,像是有意识的个体激烈挣扎。 裴闻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也站在虚空之中,脚下深不见底,四周散落着无数团涌动的黏液,像是藕断丝连的网,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黏菌异象。】王章轻啧一声,说道:【也就这玩意能存活这么久。不能让它们入水,它们的繁殖速度比翻车鱼产卵还夸张。】 江何抬手一挥,一个透明的箱匣凭空出现,“砰”一声将两团黏菌关了进去。黏菌迅速融作一团,疯狂冲撞箱壁,试图逃脱。 “得想办法把这些黏菌全部处理掉。”裴闻声上前一步,“能试试火烧吗?” 江何双手缓缓朝中间收拢,随着动作,四面八方的黏菌像是受到无形的推力,被挤压成一团,很快融成团巨大的史莱姆,一弹一弹地鼓动着。 “啪!”江何打了个响指,熊熊烈焰迅速蔓延。 那些黏菌舒张成面状,想要把火焰包起来,也有想要出逃的黏菌,随着“啪嗒”一声轻响,竟然像炸开的油锅一样,从那团史莱姆中炸开,被江何手一收拢,再度聚了回去。 然而,烧了半天,黏菌的涌动却愈发剧烈。 裴闻声余光一瞥,顿时大惊:“江何,那些黏菌要把箱子溶穿了!” 箱子是江何的灵所化,按理说在虚空领域中坚不可摧,此刻却被黏液腐蚀了大半,底部几乎破开一个大洞! 这些黏液根本关不住! 江何目光一冷,箱匣瞬间恢复原状。那团黏菌狠狠撞上箱壁,似乎对江何的举动极为怨恨。 另一边,那团“史莱姆”剧烈颤抖起来,即将要从中心爆开,江何神色冷峻,手收拢得更紧,牢牢地禁锢住它的举动。 “不行,那东西不怕火!”裴闻声环顾四周,急速思考,“火烧不行,又不能碰水,还有什么办法?” 慌乱中,他抬头一瞥,忽然愣住了。 那团黏菌看似微小,但生命力顽强,控制起来比高阶异象更难,也不怪乎能在石室里存活多年。 如此微小的聚集物,哪怕灵网有丝毫的缝隙,都会被它从中突破,江何额头冒出冷汗,忽然听见裴闻声的呼声: “江何,快把它往头顶的光膜引!” 几乎同时,那团“史莱姆”找到了灵网的破绽,一丝黏液趁机挤出,飞速向裴闻声弹去! 江何一分心,场面瞬间失控,更多的黏菌争先恐后地逃出,结成蛛网般的密网,向两人劈头盖脸地扑来! 江何瞳孔微缩,长期没有能量摄入,剧烈地影响了他的战斗状态,眼见千万团粘液织成的密网,像炮弹一样冲来,他手心猝然一拢! 千钧一发之际,那些黏菌忽然停在咫尺之距的地方停住了! 裴闻声微微睁眼,看见前伸的指尖逸散出黑雾,强大的信令源源不断地发出。 黏菌漂浮在半空中,听从使徒的召唤,静静等待着号令。 周围的雾霭渐渐散去,露出石室坑洼的石壁。 江何罕见地挑了挑眉,目光闪动。 裴闻声指尖如同所向披靡的战枪,指向头顶。 “去!”他厉声高呵。 话音刚落,水面剧烈翻涌,无数黏菌如同飞射的箭矢,从水底窜出! 万箭齐发,拖着细长的白光箭尾,以一种热烈悲壮、同归于尽的姿态,朝头顶的光膜冲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退路 “轰隆——” 千万道白点如流星般撞上薄纱般的光膜,厉光闪烁,无数黏菌瞬间化为齑粉。这场冲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朵朵烟花般的白花在空中炸开,整个石室亮如白昼,刺眼的光芒几乎能将人的眼底灼出窟窿。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裴闻声眼疾手快,三两步冲上前捞起地上湿透的衣物,随手扔给江何一件:“快把鼻子捂起来!” 黏菌体积微小,万一没烧干净被吸入肺里,后果不堪设想! 似有无数星屑散落空中,光膜在撞击下微微震颤,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向上拱起一个鼓包。 最顶端的位置薄得几乎透明,随时可能裂开。 裴闻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光膜,指尖在王章的控制下微微颤抖。 万千拖着长尾的光点在空中交织出巨大的漩涡,白光闪烁,噼里啪啦雷霆电光齐作,光膜紧绷到了极致! 裴闻声后退半步,猝然跃起,手腕上的圆珠瞬间亮了起来。 江何瞳孔微缩,“裴闻声?!” 流动的、分散的灵被迅速集聚、压缩,自裴闻声手心蓬勃涌出! 预想中的天崩地裂、泥沙俱下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裴闻声掌心的灵轰然撞上光膜,却像是往熊熊篝火里扔进了一根燃烧的木条,“滋”一声冒出的青烟很快混杂入升起的浓烟中,分辨不出踪迹。 或许是黏菌的攻势过于猛烈,已经超过了光膜的防护极限,裴闻声的加入并没有让光膜返回的力量随之加强。 圆形的薄膜像鼓起的气球,朝上凸了起来。 差一点,还差一点! 手腕上的圆珠迅速转红,象征着储存的灵近乎消耗殆尽。黏菌也所剩无几,一碰上光膜便化为飞烟。 就在这时,江何侧身甩手抽出越劫,腾空跃起,十成的灵积聚在刃尖,闪电般朝光膜刺去! 刺中光膜的瞬间,光膜突然像是压在深渊下的巨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咆哮。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光膜在接触到越劫的刹那,反弹的力道如巨锤撞击,似浪潮拍打,强大的冲击波以光膜为中心,呈环形向外扩散,所到之处,地崩山摧,石屑纷飞! 裴闻声瞬间被气浪震翻,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越劫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深深地插在了石室的地面! 石室中的废墟在爆炸后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偶尔的石屑掉落声打破这片死寂。 “呼!”裴闻声破开水面,耗尽了全身力气爬上平台。台上石面皲裂,一用力拨弄,就会掉下一些碎石。 台上躺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双目紧闭,肋骨处凹下去了一块。 裴闻声用最后的力气摸上江何的颈动脉,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他的唇。 似乎有谁,在用水沾湿他的嘴唇。 好渴,好累。 眼睫剧烈颤抖,裴闻声缓缓睁开眼,看到头顶眩光般模糊的光晕。 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对—— 世界太安静了。 湿润的唇微抿,他微不可闻地做了个口型:“江,何?” 身旁的那人手一顿,把贴在唇上的湿布移开。 不,别走! 裴闻声不知是想要留住那一口干净的水,还是迫切渴求着什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抓住了那人的手。 他沙哑的嗓子叫道:“江何,是不是你?” 那人似乎说了什么,裴闻声全神贯注地听了半晌,确定自己又成了个聋子,指了指耳朵:“我听不清。” 他又说:“水。” 江何端起手边的容器,拉了裴闻声一把,让他坐起来,把容器放到他手上。裴闻声显然是渴极了,大口吞咽起来,一下喝光了满碗的水。 然而,渴灵带来的空虚感和焦灼感,没能随着一碗水下肚而消除。 这里没有固灵液,红珠里的灵消耗殆尽,只剩两个粒米未进的伤患。 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 人不进食只喝水的情况下,能存活多久呢? 裴闻声回想起看过的报道,各路专家说法不一,只提供了模糊范围,短则三五天,长达十几天不等。 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江何又是怀着什么心态,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去照料昏迷两天、生死不明的他呢? 当五感消退,时间也变得漫长。 裴闻声意识模糊,时而短暂昏迷,频频出现幻觉。 等再一次清醒的时候,他尝到了铁锈味。 那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他都急切地渴望吞到肚子里,缓解那灼心的热意。 他贪婪地啃咬吮吸,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当看见江何苍白的脸,他如梦初醒,霍然松开了手。 “江何?” 江何手上赫然是一圈啃咬的痕迹,汩汩地冒着血。 裴闻声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向嘴角抹去。看着手上的血迹,他缓缓抬起了头。 渴灵随着咽下的鲜血得到缓解,裴闻声恍惚想起来,异象之间获取能量的主要途径是吞噬与进食。 江何的血,缓解了他的渴灵。 “江何,”他像抽去筋骨,疲惫至极地说:“我快撑不下去了。” 江何手上的伤势缓慢愈合,他抬手凝视着手腕上残留的血迹,犹豫片刻,低头舔舐了一口。 光膜在空中散发着和煦的暖光,落在人身上却叫人发凉。两人各自据守在石台的一方,裴闻声抱着腿,率先开口: “你有没有后悔,为什么要跟过来?” 江何缓慢而坚定地说:“现在讨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喂,江监察。”裴闻声露出一个虚弱而惨淡的微笑,“我昏迷那段时间,你直接下手不就一了百了。这里没有别人,谁都不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动手?” 江何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我们联手,再加上王章的使徒和黏菌异象,都没法突破这个光膜。”裴闻声抬眼,声音微弱:“我觉得,你说的一人通关的传闻可能是真的。” “到了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裴闻声仰头,极轻地叹了口气。 “趁我们彻底倒下之前,还剩一个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 【裴闻声你是不是疯了?!】意识海里,王章惊愕地抬起头,咬牙切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另一种可能 江何捂着肋下缓缓站起身,脚步声在石室内清晰回响。 他的眼眸幽绿,却笼罩着一层暗色,像是埋伏多日的狩猎者终于看到了猎物,压抑到极致的晦涩中暗藏汹涌。 裴闻声看着江何步步走近,脑子一片空白。 鞋尖停在跟前,他蓦然闪过千百种思绪,即将解放的痛快被生理性的恐惧隐隐压了过去。 大片的阴影落下,他听见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裴闻声:“……什么?” “孔逸。”江何居高临下地垂眸,“她是你什么人?” “我师傅。”裴闻声哑声说。 记忆里的“工大阳”福利院,神秘的“救了么”订单,王章的死亡,还有和他一起失去踪迹的孔逸。他迫切地渴求真相,他必须要出去,不管她瞒着什么,他必须要找到孔逸。 五天前,当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时,他没预料到短短五天,会让人的心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是,但是…… 真的到了那一步了吗? 他真的甘心吗? 江何弯下了腰,手缓慢凑近。 明知结局的等待,就像割在身上的温柔钝刀,实在太折磨人了。 他不知不觉冒出满头冷汗,下意识大喊:“等等!” 半空中的手停住了。 “江监察,要是你真能出去,可以帮我个忙吗?”裴闻声扯了扯嘴角,意识到自己笑得有多难看,默默收起笑意。 “说。” “孔逸失踪了。虽然她挺有本事的,但我还是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麻烦你出去后,帮我找到她。”遗言般的话刚开了个头就收不住了,源源不断的想法涌入脑海。 江何说:“然后呢?” 裴闻声一时语塞,如果他死在这里,纠结身世和那些秘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讷讷地说:“就,找到她,知道她平安,就够了。” 江何沉默半晌,“嗯。” 裴闻声紧接着说:“还有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帮我编一个合适的理由吧,说我出国读博了,去外地创业了,或者是进疗养院了……反正别让这里的人打扰他们就行,过几年他们见不到我,应该就慢慢明白了。” 【裴闻声你个软骨蛋!】王章气得破口大骂:【你脑子里想的什么啊?!江何肋骨断了,他也挺不了多久!你跟他硬刚啊!谁死了算谁的!你不行让我上!】 江何平静地看着他:“交代完了?” “还有!” 裴闻声急切地说,汗涔涔的莹白面庞下颚紧绷,“还有我的身体,如果可能,带我离开这里,就算是看着王章的份上……你?!” 【江何你个¥%@!卑鄙无耻的死鱼,你!……】王章忽然话音一顿,惊疑不定地叫道:【江,江……何?】 停在半空的手终于不耐烦,一把将裴闻声拉了起来,止住了他絮絮叨叨的话。 “过来帮忙。”江何轻飘飘地掠了他一眼,“你要求太多了。” 江何大步上前,拽住连接到墙面的铁链,垂落的铁链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要强行打开石门! 王章迟疑片刻,给他的行为找了个合理的理由,颇为得意地说:【我就说他怎么敢对王下手?你看,关键时刻还得我罩着你吧?】 裴闻声没有不理会他的废话,如梦初醒,连忙拽住铁链发力。 “砰”一声巨响,铁链不堪重负,应声而断,裴闻声力道一时没有收住,重重摔倒在地! 他回头一看,铁链从连接石面的地方断开了! 压到伤处,江何剧烈咳嗽起来,一咳就牵动伤势,他倒地喘息半晌,终于缓了过来。裴闻声见他手心的血痕,还没开口,江何缓缓站了起来,拉住了另一条铁链。 “再来,逐渐加码,不要突然发力。”江何指导道。 破围者的身体素质果然可观,要是普通人饿上几天,估计得瘫在地上半死不活,他们还能回光返照,把铁链强行拉断。裴闻声心里嘀咕着,手上帮忙的动作不停。 经过几次尝试,剩余六扇石门被拉开了两扇,其他或是铁链崩断,或是卡得极紧,怎么用力都无法拉开。 两扇石门跑出稀稀拉拉的几只异象,石室又恢复了热闹。 裴闻声躺在石台上,深呼几口气,苦笑道:“要是之前那异象不是黏菌,哪怕是蛇,或者老鼠——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就行。”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我绝对会把它片成刺身——不,直接生吞!” 江何同样耗尽了力气,咳嗽了很久,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那头柔顺光亮的银发,如今团成一缕缕的结垂落在地。 要是让人看到威名赫赫江监察如此狼狈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吧?这么说起来,他还算赚了。 裴闻声笑着笑着,眼角泛起了泪花,他伸手一抹,问道:“江监察,石门开了,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江何没有回答。 裴闻声察觉到不对,“江何?” 他起身,轻轻拍上江何的肩膀,刚一落手,掌心的炙热让他倏忽一惊。 他连忙把江何翻过身,男人似无所察,双目紧闭,面颊通红。 短短时间,不就是拽了几条铁链,怎么会变成这样? 莫非,铁链上还有什么类似黏菌异象的邪门玩意,能让人短时间内进入高热状态? 可他也没事啊? 裴闻声兀自犹疑,王章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是吧?他这是……?】 裴闻声:【他怎么了?】 王章细细观察江何的状态,大叫起来:【坏了!】 他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怪叫一声:【不,不!这是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裴闻声被他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过他是鲛人吧?】王章隐隐压抑着激动:【每年都有一个时期,鲛人陷入躁动,热潮盈身,理智全无,暴躁嗜杀。但这个时期,也是他精神力最薄弱的时候。】 裴闻声一怔:【所以,你是想……】 【哈哈!】王章森然大笑:【这具身体,我笑纳了!】 【等等,你不能这时候?!】裴闻声身体一轻,有什么东西从头顶挣脱开来,他瞳孔微缩,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就在这时,江何紧闭的眼睫颤抖了一下。 “江何?王章!”裴闻声不知道该朝哪里下手,只能揪着江何的衣领怒道:“王章你这算什么?就算能占了江何的身体,你也逃不出这个鬼地方!” 江何头垂落在一边,意识海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裴闻声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残酷、血腥、自私,却极具吸引力的可能。 眼前的这具身体里,如今装着两个异象的灵魂。 如果江何死在这里,王章也会被一同抹杀吗? 他即会拥有食物,一个出去的机会。最起码,也能存活更长的时间。 他会再次拥有自由。 久违的,从肉体到精神的自由。 这里没有其他人,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把他引入这个死局的人,是想除掉江何的吧? 裴闻声怔怔地看着江何沉睡的脸,手微微颤抖起来。 忽然,男人手指微动,睁开了眼。 那双本像昂贵帝王绿翡翠的眼瞳,赫然变成了血一般的暗红。眼眸的主人歪了歪头,露出陌生、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他一字一顿,微笑地喊道: “裴、闻、声。” 第一百五十五章 暴走 眼前的男人睁开血一般鲜红的双眸,明明是同一张脸,裴闻声却清晰地意识到——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王章。”裴闻声缓缓叫出他的名字。 一如最初控制裴闻声身体时那样,王章对这具新身体并不熟练。他转动着手腕,试图站起来,却没能成功。 因为裴闻声揪着他衣领的手没有松开,横在他身前的身躯挡住了他的动作。 裴闻声正用一种陌生目光死死盯着他。 王章有些不悦:“起开。” 裴闻声纹丝不动,王章愈发不爽。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还没试过用江何的身体发动使徒,这下刚好有人送上门。好啊,就拿这个无礼的人类做个实验! 他想着,伸出了手。 然而,话还没出口,裴闻声便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将他的手拍偏到一边,紧接着王章脑门受到一记从天而降、丝毫不掺水分的迎头暴击! 王章“嗷”一声捂着头弹起来,怒吼:“裴闻声!你发什么疯?找死吗?!” “你才是在打什么狗屁主意?这种时候玩这套有意思吗?再闹下去我们三个都活不成!”裴闻声毫不退让,“混账玩意,给我滚出来!” 王章被裴闻声罕见的强势震得一愣,随即扯出一个冷笑:“你倒是情真意切啊,就因为他没趁机把你剁了吃了,这么护着他?” “你懂个屁!”裴闻声又是一巴掌朝他脑门拍去。 王章哪里肯就范,长腿一蹬,一脚将裴闻声踹翻在地。这一脚牵动了身体上的伤势,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本来看在结盟的份上,我还想留你一命,现在反正我也拿到了身体,结盟自动作废,你会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的!看我不……!!” 王章气势汹汹的神色忽然一凝,脸上风云变幻,瞬间变了几种表情! 裴闻声见势不妙,立刻做好防御准备,却见王章冲过来的脚步一滞,“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蜷缩了起来! “王章?”裴闻声试探地喊了一声。 跪倒在地的男人呼吸急促,按在石台上的手颤抖起来,忽然五指收拢,生生在石面上抠出了五个深洞。他抬起头,血红的竖瞳锁定了眼前的猎物,眼中尽是凛然的杀意! 裴闻声大惊,身上蓦然一沉,紧接着听见王章的呼声:【快快快!江何要暴走了!】 裴闻声:“你怎么回事?!” 江何嘴里发出“赫赫”的低吼,呼吸急促而粗重,像是野兽进攻前的姿态。 【别问了,赶紧的!】王章气急败坏:【快想办法把他捆起来!】 裴闻声环顾四周,拽起石台边的铁链,迅速朝江何飞扑过去。长长的链条拖在身后,发出“哗啦”的声响。 “哗啦!”铁链扬起,江何像是被触怒的野兽,一头朝裴闻声的小腹撞去。 裴闻声侧身闪开,心中一动,在江何俯身的间隙,狠狠撞向他肋骨的伤处! 江何虽然理智全失,五感消退,但毕竟还是血肉之躯,这毫不留情的一击让他痛得止住攻势,面目狰狞地蜷缩起来。 趁次机会,裴闻声迅速靠近将他按倒在地,手腕般粗的铁链从前胸捆到小腿,将人牢牢捆成了蠕动的蛹。 他甩手将铁链一圈圈绕到悬在空中的铁链上,猛地发力收紧,断裂的铁链牢牢缠了上去,把捆成一团的江何打横吊挂在半空! 裴闻声一通折腾,累得瘫软在地,【王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王章理直气壮:【不是你求着我回来吗?】 裴闻声:【说实话。】 王章:【这就是实话。】 裴闻声:【好啊,我记得你刚刚说,结盟作废……】 【喂!】王章哼哼唧唧地含糊了几句,悻悻道:【江何的意识海排斥性很强,刚刚反扑尤其强烈,我现在恢复不完全,没法完全毁掉他的自主意识,被他排异撞了出来。】 他嘴硬道:【这次先放他一马,下一次让我碰上,哼哼!】 裴闻声默默翻了个白眼,【江何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 王章漫不经心地说:【短的话两三天,长的话一周吧。】 裴闻声缓缓撑着坐起身,王章忽然说:【你们人类不是有关于鲛人的传闻吗,你听过没有?】 裴闻声冷漠地说:【没有。】 王章不怀好意地说:【传说中,鲛人的血肉可以延长寿命,增长修为。你不是尝过他的血吗?那是你失去意识时也在渴望的东西——代替固灵液的绝佳补品……】 裴闻声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精神暂时没法泯灭,但肉体就说不准了,尤其是他现在的状态。】王章哼笑两声,【只要你想,可以轻易地杀了他。我就不信,你没有动过一次这种念头?】 裴闻声说:【你那么盼着他死?】 王章毫不掩饰地说:【他是阻止我现世的最大阻力,或早或晚,我们都会有一场见血的战争。我不是高尚的王,如果能用微小的代价提前除掉我的敌人,我会很乐意。】 【那是你和他的事情。】裴闻声说:【我大概了解,异象并不推崇道德感和亲情。但人类这个相互斗争千万年的种族,还是对一些品质抱有美好向往。】 王章说:【听起来很虚伪。】 裴闻声没有理会他,固定了捆住江何的铁链,确保已经绑结实了。江何吊在半空,脸上渗出一层薄汗,双眼紧闭,微微蹙起了眉。 比起喋喋不休的王章,这个挂在空中的“睡美人”似乎要更讨喜一些。 【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我们有一句古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裴闻声淡淡地说:【既然江何没有对我出手,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对他下手,这或许就是人类虚伪的道义吧。】 王章“哦”了一声:【那么——有道义的人类裴闻声,或许不需要我提醒你,你也已经有了想法,怎么不被饿死吧?】 裴闻声不答,脱掉衣服鞋袜,舒展身体热了一下身。 虽然现在这状态,他的手脚冰得像铁,热身的时候觉得所剩无几的气都要出了一半。趁自己打退堂鼓前,他摸下水,朝一个洞口游去。 当第二批洞口打开时,通往第一批打开洞口的石径缩入地下,想要再次前往,只能走水路。 裴闻声手脚并用,狗刨的标准泳姿一路“扑通”溅起水花。 王章狐疑地看着裴闻声费了几次劲才爬上洞里,摸到了洞穴深处,把一团铺在地上的皮毛毯子拖到洞口。 借着光膜泻落的光,裴闻声打量着那一张张皮毛。 异象进化后,在各个方面和普通动物都有所不同,有些会朝颜值方向进化——拥有更加华丽、色彩丰富的外观。 仅仅通过皮毛,裴闻声很难分辨它们原本是什么动物,有些五彩斑斓,华丽得让人怀疑它是否有毒。 最后,他勉强选出一张近似牛皮的整皮,用捡来的白骨小刀割下一块,削去表面的毛发,把剩下的那层柔韧的软皮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一入口,味道浓烈得熏人,裴闻声强忍呕吐的欲望,慢慢把它嚼碎,吞进了肚子。 咕嘟。 有了第一次,后面的接受就变得顺畅起来。裴闻声很快吃掉了小半张牛皮,久违地体会到胃部的重量和充盈—— 那种让人热泪盈眶的饱腹感。 虽然填入肚子里的不是热乎乎的饭菜,而是冰冷的皮革。 裴闻声苦笑,要是真能从这里出去,以后他绝对不会嫌弃任何端到面前可食用的食物——包括裴余鹿做的黑暗料理。 他咽了口唾沫,动作一顿。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比食物更严峻的问题。 人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喝水。 他望向洞外,江何挂在距离水面约一米的距离。他睁开了眼睛,眼瞳中血光未褪,用赤裸又冰冷的眼神望着他。 这样的状态,会持续两天到一周。 江何失去意识,显然无法发动虚空来净水了。 那么,在这段时间,他要怎么获取足够两人饮用的净水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僵尸肉 裴闻声舔了舔嘴角,盯着岩壁渗出的水珠。 怎么才能弄到净水? 灵光乍现,无尽熔炉的背面,那片澄澈如镜的水域浮现在记忆里。 【你说岛边的水?】王章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一贯的讥诮,【确实干净,可惜是意识海的投影,喝不进嘴里。】 他顿了顿,又恶劣地补充,【你还不如现在躺下,运气好或许能在梦里喝个够,或者晃晃脑袋,说不定能倒出两杯呢!】 裴闻声说:【那你有什么高明的主意吗?】 王章跃跃欲试:【看到那里挂着的鱼吗?渴了就去啃一口,连血带肉,管饱。】 裴闻声目光落在挂在半空的江何身上,懒得再和王章废话,转而削了一块兽皮。 他试图投喂江何,把削好的皮往江何唇边凑,然而后者并不领情,喉咙里滚出一声威胁的低吼,尖牙几乎擦过他的手指。 “脾气还挺大。”裴闻声叹了口气,自己把那块腥臭的皮嚼了勉强咽下去,游回平台歇了一会。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头顶流转的光膜,退到台边,一段小跑跃起,手掌“啪”地拍在膜壁上。 光膜微微凹陷,却没有触发反击。 裴闻声反复试了几次,又尝试回洞里,搬出异象的残骸朝光膜砸去,电光骤然闪烁,虽然反应不算强烈,但仍然触发了轻微的防御反弹。 “奇怪……”他低声自语。 黏菌攻击时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某种猜测若隐若现,却抓不住关键。 他盘腿坐了下来,思绪翻涌,身体却渐渐放松,不知不觉脑袋歪到了一边。 …… “真狼狈啊。” 朦胧中,有人蹲在身旁打量着他,语气戏谑。 裴闻声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想把人挥走,那人却变本加厉,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肩上,“起来,时间不多了。” 他猛地睁眼,刺目的金光扎进瞳孔。他“嘶”地捂住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自己正坐在无尽熔炉的玻璃地面上。 这是第几次被拖进这里了? 之前主动进入无尽熔炉,大部分是在生死危机的紧要关头触发,要么就是借助酒精,当然更多的情况,他是被无意识拽住这片梦境的。 环顾四周,苍茫天地间唯有死寂。方才的声音像是幻觉,可触感却真实得可怕。 身下凉飕飕的,他低头一看,他低头,玻璃砖下凝固着一只四尾青丘狐,皮毛枯暗,死不瞑目。 裴闻声一怔。 这只妖狐是他曾在神算铺附近斩杀的,当时濒临渴灵的他,正是吸收了它的力量才得以缓解。 如果外面的东西能带进来,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也有可能带出去? 他朝砖下望去,目光扫过砖下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 挑挑拣拣,终于锁定了一只长满触手,克鲁苏风格的巨大章鱼……旁边看似普通的小鱼。 他用力下探,玻璃如糖霜般碎裂。黏稠的液体中,他抓住滑腻的鱼尾,猛地一拽。 一条灰眼死鱼被他拎了出来,尺寸比预想中大了整整一圈,足有小臂长短。裴闻声捧着这块“僵尸肉”,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砰!” 身体一歪,这次彻底失去了平衡,脑袋重重磕在石台上,裴闻声猝然惊醒,“哎呦”了一声,感觉腿麻得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像被钓到岸上的鱼扑腾乱甩想要坐起来。 等等,鱼! 他摸到胸前的湿意,当他捧起那块压在身上的东西时,霎时掀起一阵狂喜。 “鱼……真的带出来了?!” 裴闻声三两下用骨刀把鱼剖开,凑近闻了闻。没有腐臭,但这块死亡时间不明的肉生食风险太大,得想办法弄熟。 铁索转动,裴闻声把江何拉回石台上,还是捆着不敢放开。 他试图和他商量,“江监察,我给你吃鱼,你能给我弄点水和火吗?” 江何溃散的目光定在裴闻声脸上,停了好几秒,才重复道:“鱼。” “对,大鱼!”裴闻声循循善诱,“但生吃容易闹肚子,我需要火。或者……借你的越劫用用?” 江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捆得紧紧的胳膊晃了晃,越劫从虚空中送出,“铛”一声落到地上。 裴闻声毫不吝啬赞扬:“真棒!” 王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学舌:【真棒~】 裴闻声把越劫捆在铁链的尾端,在上绑了一些枯藤,这是在石室里发现的植物类异象“遗体”。 做完这些,他甩动铁链,反复用越劫去撞击光膜。光膜的反应比用骸骨撞击的时候更为强烈,电光闪动,金浪翻涌。 在越劫第五次撞上光膜时,随着“噗呲”一声轻响,缠在刀上的枯藤燃起一缕青烟,裴闻声如获至宝,手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把火星引到提前备好的枯藤堆里。 猩红的火光闪烁片刻,在他希冀的目光中—— 灭了。 裴闻声:“……” 王章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嘲笑:【哈哈哈哈!】 没关系,裴闻声短短二十几年跟头栽多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然而,当他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空中跳跃,还是没能把那该死的火点起来的时候,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他狠狠地把越劫摔进藤堆里,还没来得及开骂,就听见身后轻细的一声响指。 “轰!” 下一秒,火光冲天而起! 裴闻声手忙脚乱地抢救出越劫,转头看见江何歪着头靠在石台上,眼神似乎清明了几分,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裴闻声气得牙痒:“……你早能生火,就看着我折腾那么久?!” 骨头和铁链搭成的简易火架早就架好,鱼被架上火堆。焦黑的表皮逐渐裂开,没有调料,但饿极的两人已顾不上这些。 江何的眼睛亮了亮,哑声道:“松开。” 裴闻声挑眉:“你醒了?” 江何盯着鱼,重复:“鱼。” 裴闻声试探地说:“你能给我们弄点水吗?大半天了,你不渴吗?” 江何微微偏头,假装没听见。 裴闻声:“……” 得,还是没醒。 他不敢冒险解开锁链,这人的理智若有似无,而这种状态至少要两天才能消退。现在时间还没过半,万一江何再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把江何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让他尽量能舒服一些,把他扶坐起来。江何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没有反抗。 裴闻声切下一片温热鱼肉,把刺挑了挑,说:“张嘴。” 江何顺从地张开嘴,他饿极了,狼吞虎咽地把鱼肉吞了进去。 裴闻声自己也送了一块鱼肉入嘴。这似乎是条海鱼,本身带着咸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饿了,除了有点焦糊味,整体味道还不错。 江何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刀,裴闻声赶紧给他再割了一块鱼肉,絮絮叨叨地说: “现在吃的解决了,至于水——有了火,等会我再去找几个头盖骨烧点水再蒸馏一下,也勉强能喝。现在就看你的了,江监察。什么时候清醒了,我们就商量出去的事。” 江何嘴角诡异地维持上扬的弧度,露出尖锐的犬齿,“我醒着。” “你醒个屁!”裴闻声仗着对方被捆,肆无忌惮地说:“那你说说,你是谁?” 江何不语,目光定定。 裴闻声被那乖顺又热烈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升起几分不确定。热潮盈身只是状态异常,可眼前的人前后反差太大了,简直像换了灵魂。 他真不是摔坏了脑子吗?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裴闻声试探地问。 江何掀起眼皮,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但裴闻声清晰地听见他喊了一声: “哥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周期 【咦!!!!】王章夸张地拖长了音节,【我要是把这句话录下来,绝对能恶心江何一辈子!】 裴闻声下意识瞥向石台,那里躺着他早已壮烈牺牲的手机。出人意料地,他第一次对王章的提议表示了认同。 江何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着一丝见鬼的雀跃,似乎在等待回应。 裴闻声:“……” 他挤出一个慈爱的微笑,趁机探了一把他滚烫的额头。 “坏了,果然是脑子烧坏了。”他忧心忡忡地想。 有了水和食物后,时间流逝变得模糊。当腕表停止转动时,昼夜的界限彻底消失。 残魂的絮语化作白噪音,岩壁渗出的水珠蒸发成蒙汗药。裴闻声终日昏沉,噩梦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唯独这次异常清晰—— 他看见无脸男在船头踩着小舟,以他所在的船尾为圆心,一圈一圈地转动。 “你在干什么?”裴闻声听见自己问道。 男人的声音像隔着毛玻璃,“来不及了。” “停不了,也没法停。” “这里是问题的起源。” 男人的大笑回旋在耳畔:“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下一秒天旋地转,冰冷的湖水灌入鼻腔。 画面骤变。 他又回到了石室,似乎灵魂出窍一般飘荡在半空。他看见石台延伸到石洞的路径,随着轰鸣,两条成直线的石径没入水中。 紧接着,石径以顺时针的方向接连沉入水中。 第二对,第四对,直到最后一对石径没入水中,水面剧烈震动起来,光膜金光大绽,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所有石径再度抬升,露出水面! 再一次,这个过程重演了。 石径落下得越来越快,就像一根桌面上飞速转动的筷子,在眼前几乎只留下残影,头顶的光膜随着每一次转动忽明忽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扑通!” 裴闻声猛然惊醒,唇齿间残留着湖水的清甜。最后一扇石门轰然落下,随着铁链“哗哗”震动沉入水中,露出漆黑的洞口。 等等。 裴闻声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死,江何还挂在铁链上呢! 那一刻身心俱颤,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天灵盖。他一头扎进水里,顺着铁链摸下去,看到了一个不断下沉挣动,捆得像蝉蛹一样的身影。 铁链又沉又长,一下就把江何带到了深处,他无法上浮,一张嘴吐出一串气泡。 裴闻声从没下潜过这种深度,耳膜在压力下嗡嗡作响。他吃力地把铁链的一圈一圈绕开,江何的手能动作后,自己三下五除二地蹬开铁链,一把揪着裴闻声的衣领,如离弦之箭冲向水面。 “哗啦!” 裴闻声眼前一阵发黑,察觉到江何靠近,下意识抬手防备,便看见了他幽深的绿眸中一片清明。 裴闻声一愣:“你好了?” 江何睨了他一眼,甩了甩湿漉漉的银发。“不好也得好了。” 裴闻声悻悻地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勒痕,“你要吃点东西吗?” 他们分享了裴闻声昨天烤的巨型鱿鱼触须。 江何没问裴闻声从哪里弄来的食物,只是在闻到味道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慢条斯理地吃了个干净。 裴闻声开口:“这几天我做了一些试验,试验对象是你头顶的光膜,工具包括我自己、越劫、异象的残骸,还有这满屋的残魂。我有一个猜测,但在那之前,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问。” 裴闻声问道:“江监察,人类是怎么判断一个生物是不是异象?” 江何说:“经验判断,还有感染值测试。” 裴闻声点头,“下一个问题,你能闭气多长时间?” 江何微微一怔,“预计二十分钟。” 裴闻声摸了摸下巴,问道:“在索特里亚,你把一个人偷渡回大夏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个问题节奏转变太快,饶是江何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闻声不等他回答,接着问道:“如果我能把你带出去,你能想办法把我弄回南陵吗?” “在伊斯坦布尔机场,有一架监察会的专机,而我恰好有调用的权限。” “很好。权力真是令人着迷啊。”裴闻声感叹。 “但我不建议这么做。”江何顿了顿,抬眼说道:“你的触媒问题并不是秘密,你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回去,但在他们眼里,跟带着定时炸弹混入人堆里没什么两样。” “一旦被人发现秘密出岛,那些把你高高捧起的鲜花,马上会变成炮轰的流弹。是要做英雄还是做逃犯,你自己心里有数。” 裴闻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你就说,这个交易成立吗?” 江何沉默片刻,“可以。” 裴闻声说:“放心,我把事情查清楚了就回来,这事天知地知,我会小心行事,绝对不会连累你。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你愿意信任我吗?” . 这是两人落入石室的第十天,石壁上洞口齐齐朝中间敞开,露出十个深黑的洞。 “还记得当时操控黏菌攻击光膜,越劫撞上光膜的瞬间,我们都被炸开?这里确实是针对异象的,光膜反弹的强弱,很可能是根据攻击的强弱和感染值判断。” “嗯。” “当所有石室的门打开,很可能就是角逐胜利的‘蛊王’现世的时候。如果这种阵法是有周期性的,光膜很可能会有变化,要么会更强,要么会更弱。幸运的是,这几天的实验结果表明,似乎是后者。” 王章控制着裴闻声的指尖释放使徒,驱使一头小鹿的残魂撞上光膜。光膜被鹿角顶得凸起,随着一声哀鸣,那缕幽影消失无踪。 然而,光膜并没有闪烁电光,或者引起其他强烈的防御反应。 “我一直以为这光膜只是阻止我们出去。我们折腾那么久,只要不主动攻击,也没有造成太多肉体上的损伤。”裴闻声视线落回江何的肋骨伤处,默默补充自己摔的不算:“但现在我发现,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在这里特别暴躁易怒,尤其嗜睡?刚来的几天还可以理解,但现在获得了足够的水和食物,情况也丝毫没有好转。” 江何思索片刻,说道:“似乎是的。” “这个光膜很可能不是对肉体上的攻击,而是侵蚀另一种东西——所谓的‘灵魂’。”裴闻声肃然道:“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需要三个‘人’的信任与配合。” “包括,你,我,和王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笼 烈日灼烧着天空,阳光像熔化的白金倾泻而下。 裴闻声缓缓从黏稠液体中抽出手,碎裂的砖面如伤口般愈合,转瞬平滑如镜。 砖面之下,江何紧闭双眼,如沉睡的雕像。 这是裴闻声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主动踏入无尽熔炉。 起身的刹那,世界在他眼前扭曲重组。再次睁眼时,光膜上已缀满细碎的星芒,如同有人将银河揉碎洒落。 “二十分钟。”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开始吧。” 王章哈哈大笑:【就等你这话了,这鬼地方我早就看腻了!】 右手倏然抬起,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意志操控。不远处,一只人形异象猛地僵住,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整室的残魂如被按下静止键,齐刷刷地停下动作,空洞的眼眶转向中央的石台。 感染值源于基因层面的崩坏,而异象死后,残魂的感染值早已归零。 使徒。凡所应召,皆从驱遣。? 无声的信令如涟漪荡开,无数残魂骤然沸腾,黑雾翻涌,汇聚成滔天的洪流,嘶吼着、尖啸着,朝光膜疯狂撞去—— “轰——!!!” 光膜如水般波动着,残魂撞上去的瞬间,没有爆裂,没有反弹。 它们像沉入深海的墨滴,在透明的屏障上晕开一片混沌的暗影。光膜被顶得凸起,表面绷紧,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开一道口子。 与此同时,残魂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 它们前赴后继地撞上去,嘶吼着,尖啸着,发出解脱般的哀鸣。 黑雾般的躯体在接触光膜的刹那便开始溃散,如同被灼烧的纸灰,边缘卷曲、剥落,化作细碎的尘埃飘散。 光膜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像一张被过度拉伸的兽皮,随时可能崩裂,却始终差那么一点。 残魂已所剩无几。 【不行,还是不够!】王章急道:【裴闻声快想想办法!】 “接下来交给我。”裴闻声沉声道:“记得我们的承诺。我可以相信你吗,王章?” 短暂的沉默后,脑海中传来一声:【嗯。】 手腕间的三颗圆珠迅速扩大,在无尽熔炉里吸纳了无数冰面下异象力量的三球锤发出跃跃欲试的嗡鸣,球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 他如离弦之箭冲向光膜。 “给我破!” 锤头裹挟着耀眼的白光狠狠砸在光膜上! 刹那间,整片空间响起玻璃碎裂般的脆响,三球锤表面的符文一个接一个爆开,化作金色火星四溅。光膜剧烈凹陷,表面浮现出蛛网状的裂痕。 如果有人的目光可以穿透皮囊,他会看见这个年轻人散发着淡金色光晕的魂灵迅速变得灰暗,似乎被光膜吸收了神采。 "砰!" 裴闻声的虎口被反震力撕裂,那些血珠竟被光膜吸收,裂纹中突然泛起妖异的红光。 就是现在!染血的右手直接按在光膜最脆弱的节点。 皮肤接触屏障的瞬间,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冲心脏,仿佛有千万根冰锥扎进血管。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借着这股寒意纵身一跃! "哗啦!" 像是穿过一层冰封万年的湖面,刺骨寒意瞬间包裹全身,耳边只剩下水流沉闷的轰鸣,抬眼看见波涛下绚烂的海底星空。 原来光膜之外,连通的是深海吗? 他被一阵巨浪打翻,整个人在海底翻腾起来。 好冷,刺痛灵魂的冷。 似乎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正蚕食着他的意识,还有某种更珍贵的东西。 最后一刻,裴闻声看见无数发光的水母在四周漂浮,伞盖下垂落的触须组成了一条闪烁的光路,恍惚中看见了王章的脸。 他张了张嘴,意识通向更深处的黑暗。 . “哗啦——” 江何是被细沙灌入指缝的触感惊醒的。他猛地呛出一口咸涩的海水,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月光下,沙滩泛着银灰色的微光,湿透的衣料黏在皮肤上,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抬起头,看见了裴闻声。 那人盘腿坐在三步开外,一身高定西服如今皱得像块抹布,浸透了海水和沙砾,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侧,鞋子早已不知所踪,脚踝上还带着被礁石割裂的血痕。 这样走在路上,甚至会被人认成逃荒的难民。 可他的姿态却依然傲慢。 他撑着下巴,微微弓着背,目光投向远方的海平线,像一位被废黜的君王,独自坐在荒芜的领土上,沉默地凝视着曾经属于他的王国。 江何的心脏猛地一缩,莫名涌起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远处的海面翻涌着,偶尔闪过一道磷火般的浪线,索特里亚风暴角的灯塔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看够了吗?”裴闻声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脸上是长珊瑚了,还是怎么的?” 江何:“……” 一瞬间,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炸开,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秒,但很快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冷硬的平静。 “王章。”? 他沉声开口。 王章森然一笑,转过头来,眼底浮动着某种近乎愉悦的神色。 “哥哥。”? 他慢悠悠地应道。 ?“光膜确实能灼伤灵魂。”? 江何的声音很稳,但指节已经无意识地攥紧,沙粒深深嵌入掌心,??“他的意识呢?”? 王章耸了耸肩,“他沉睡了。”? 灵魂灼伤到极致,才会陷入沉睡。这是最后的自我保护机制。 王章在肉身尽毁的时候,灵魂也并没有因此陷入沉睡,尽管有其他因素的影响,但也足以说明,裴闻声此刻的状况非常糟糕。 但饶是强大如王章的异象,灵魂的修复速度也是极其缓慢。 裴闻声的意识恢复又需要多久?一天,一个月,或是一辈子? 更糟的是,他可能本来就…… 江何的血液一寸寸冷了下去。 王章歪着头打量他,忽然嗤笑一声。 “他早就料到了。”? 他懒洋洋地说,??“如果他沉睡,就由我来接管这具身体——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他轻飘飘地提醒:“哦,对了,还是我把你从地底下拽出来的。当初的承诺,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我会把他送回南陵。”? 江何一字一句道,??“而在你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之前,我也不会对你下手。”? 他微微眯起眼。 ?“那么,你的承诺呢?”? 王章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不就是我最大的诚意吗?”? “王一诺千金,况且对于我的盟友,我一直很有信誉。”他退后一步,歪着头,“既然他想回家,我就会带他回去。” “所以——”? 他拖长音调,??“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江监察。” “伊斯坦布尔的飞机,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第一百五十九章 回家的诱惑 用江何的话说,以裴闻声现在的敏感身份离岛,是个愚蠢的选择,简直跟在脸上挂了个“我是个危险分子,请来追杀我”的横幅没什么两眼。 如果裴闻声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主儿,很有倔驴的潜质,王章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两人一拍即合,加上三者承诺加持,江何只好退让。 在这个糟糕的选择里,最好的做法,是躲开众人视线,悄悄地走。 “哗——” 座下巨兽猛然摆尾,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掀起的水幕在朝阳下碎成千万颗银珠,留下一道银亮的尾迹。 在它宽厚如山峦的背脊上,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咸涩的海风灌进喉咙,王章紧握它高耸的背鳍,在起伏的间隙露出水面。 云层渐散,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光。 这段时间,可能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失踪,并且对附近的船只出入严加监控。前往伊斯坦布尔不能直接在这里坐船,也不能和其他人联系,否则极有可能泄露行踪。 王章对江何的说法不屑一顾:“不坐船是吧?你把飞机准备好,我自然有办法。” 这头受到使徒召令的虎鲸丝毫没有停歇,一晚上已游出近两百海里。 海平线上,靛蓝转为淡紫,再晕染成橘红。王章抹了把脸上的盐粒,眯眼望向逐渐清晰的海岸线。 天就要亮了。 晚上漆黑一片,只要避开巡视的船就能确保安全。但天一亮,骑着虎鲸出行就显得太过招摇了,很难不被察觉。 王章正思索着,忽然眼前一亮。 “乖孩子,我们该换乘了。”他拍了拍虎鲸光滑的皮肤,虎鲸下潜,冰凉的海水瞬间淹没全身。 三百米外,一艘没有标识的蓝色快艇正鬼鬼祟祟地在海上徘徊,柴油发动机喷出青灰色的烟。船上两个男人正在收网。 “快点,别慢吞吞的,天亮了巡逻艇就该出来了!” “怕什么,这片海域半个月没人管了。今天可是大丰收啊……” 忽然,快艇上响起骂娘声:“操!网怎么断了?” 另一个手忙脚乱地收上一个残缺的渔网,气得大骂:“你TM的怎么做事的?!没用的蠢货!” 船下黑影闪过,一个惊叫:“水底下有东西!把我们的网给弄断了!” 戴鸭舌帽的壮汉用手肘撞了一把同伴,惊恐道: “你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黑背白斑的身影在海浪里翻腾,忽然露出水面,挑衅般喷出一股水流,迎面射到男人脸上。 “是虎鲸!” “疯了吧,虎鲸怎么会到这片海域?!” “我擦,它竟然敢挑衅我!”男人狠狠抹了把脸,环顾四周,“就是它弄坏了老子的网!” 男人执起鱼叉,目露凶光,戴鸭舌帽的壮汉连忙按住他的手,训斥道:“你要干什么?这事不对劲,赶紧走!” 就在快艇上乱作一团时,忽然船身一斜,身后传来“哗啦”的破水声,两人吓得差点栽进海里,看见一个人伸手扣住船舷,手臂一撑翻了进来。 满身的海水随着他的动作,“啪啦”落在船板上。 男人举着鱼叉,神色警惕。 “你是什么人?!” 王章打了个哈欠,歪头活动了一下脖颈。 四个小时后,随着呜嗡的轰鸣,快艇停靠在银色的海滩附近。 王章赤膊跃下船,顺手从男人的衣兜里抽出墨镜,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回过头。 男人下意识一缩,战战兢兢地挤出笑容:“您还有什么事吗?” 王章抬着下巴,挑剔的目光扫视两人,最终手屈尊降贵?地一指。 “你,给我脱了。” 王章走进金碧辉煌的机场大厅,敏锐地察觉到整个航站楼似乎安静了一秒。 那件明显大了两号的条纹衬衫像旗帜般挂在瘦削的身板上,下摆垂到大腿中部。他头顶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两只袖子在额前打了个结,像块粗劣的阿拉伯头巾。 与上身的灾难现场相比,下半身更加割裂。裁剪得当的Armani西裤湿哒哒地紧贴小腿,鞋子也磨得脱了底,每走一步都要甩一下脚,听见脱落的鞋胶混着水声“啪嗒”甩在鞋底。 在这身艺术系流浪风穿搭里,最酷的是飞行员款的雷朋墨镜,镜片上还沾着几粒细小的海盐结晶。 然而本人却根本不在乎,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在人们躲危险生化物的仓促闪避中,依旧带着莫名不可一世的高傲—— 反正丢的不是他的脸。 “劳驾,让让。” 咨询台前的一家三口回过头,看着身后理直气壮的年轻人挤过来,拿着一张纸条问道:“这个地方怎么走?” “妈妈!”小女孩细声细语地喊道:“这个叔叔是流浪汉吗?” 女人赶紧把女孩扯到一边,眼神示意她闭嘴,微微后仰,恨不得和这个怪人保持八百里的距离。 地勤美女露出职业微笑,指了个方向。 王章矜傲地点点头,一甩头顶上的袖子,正想昂首阔步地离开,忽然脚步一顿,把墨镜勾下一半,露出漂亮的墨色眼睛。 穿碎花裙的小女孩瞪圆眼睛,手里的冰淇淋甜筒歪了都没察觉。 王章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女孩也不自觉地露出笑意,在她放松警惕时,眼前的人忽然压眉呲牙,眼皮痉挛地翻上去,冲她做了个惊悚的鬼脸。 小女孩:“……” 在哇地哭出来的抽泣声中,王章扬长而去。 这个机场实在是太大了,各种精致的美食商店和奢侈品门店林立,王章兜兜转转,费了不少功夫,终于顺着显眼的指示牌找到了入口。 “先生,请出示您的护照。” 王章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口袋,同时目光越过木隔栏,望向休息室内柔软的沙发、琳琅的食物,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笑容亲切的地勤补充:“登机牌或者信用卡也可以,只要能确认您身份信息。” 没有任何票据证件,身无分文的王章环顾四周,一抬墨镜,压低声音说道:“我要去14号厅。” 地勤笑容不变:“先生,请出示您的证件。” 王章强调:“我说的是——14号厅。” 地勤:“好的先生,请出示证件。” 王章坚持:“14号……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的?” 地勤:“或者是VISA卡?” 王章:“……” 江何是怎么办事的?不是口口声声说直接去找14号厅,所有事情他都会安排好的吗?! 他安排了个屁! “先生,如果无法证实您的身份,恐怕不能让您进去。”地勤眼神渐露狐疑,冲门口的保卫使了个眼色。 王章耐心耗尽,径自往门口走。 保卫见状,迅速上前,手按上了腰间的警用设备,忽然整个人定在原地。 地勤见势不妙,霍然起身,“这个……” 他还没喊出声,王章敏锐地回过头,墨镜后的视线冷冷一扫。 所有声音都抑在喉咙里,地勤目光恍惚,眼睁睁注视着王章一路畅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休息室。 靠人不如靠己,使徒傍身,天下我有。 王章悠哉地吹了个口哨。 这个豪华贵宾室设备齐全,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提供了洗澡更衣的地方。 王章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对着镜子检查了这具身体的新伤旧创,评头论足了一番,推门出去。像是老鼠掉入米缸,纵然王章对人类的食物兴致缺缺,但饿了几天身体的本能渴望,让他难得地提起兴致。 他拿了满桌的食物胡吃海喝了一顿,喷香的烤羊排和面包的滋味还在舌尖徘徊,回甘是石榴汁的香气。 吃饱喝足后,王章窝在沙发里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想着之后的去路。 如果江何真的这么不靠谱,他骑虎鲸远赴重洋游回南陵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当他的意识滑向深处,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开始催促般轻轻的推他。 “先生,先生?” 真是烦死人了!王章嘟哝几声,不耐烦地睁开眼,“干什么?” 一身西装革履黑发男人直起身,散发着王章非常讨厌的那种人类精英气息。 “先生,您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 王章迷迷糊糊:“……什么航班?” 男人微微一笑:“我是14号厅的专员,请跟我来。” 第一百六十章 近乡 “我还以为14号厅不存在。”王章挑眉。 男人不卑不亢,彬彬有礼地说:“您久等了。您的航班信息已经确认,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跟我来。” 王章将信将疑,跟着男人身后。 电梯门无声滑开,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地面,两人一路疾行,停在一辆轿车旁。 黑色轿车穿过停机坪,停在一架波音787前。 舷梯旁的空姐本在低头看表,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毫不差地调整到最佳状态。 在男人绕过来开门之前,王章径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先生。”男人递过来一个薄如蝉翼的信封,“祝您一路顺风。” 墨镜后的视线在男人脸上停了片刻,王章接过信封,轻哼一声,扭头跟着空姐登上舷梯。 “先生,欢迎乘机!” 空姐热情洋溢,笑容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然而踩在机舱的那一刻,在一声声热情的招呼声中,王章蓦然升起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在他看见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机舱,耳边刺入孩子尖锐的哭声和纷杂的诸如“怎么还不起飞”“等了一个小时”的抱怨声,空气飘来混杂着香水、微弱的狐臭和邻座小孩手里的三明治味时—— 这种不详的预感终于升到了顶峰。 “你们搞错了吧?!”他猛地回头,声音颤抖:“他安排的不是专机吗?!” “专机,装什么阔呢。”邻座的男人嘀咕几句翻了个白眼,嘲讽地发出刺耳的响鼻声。 空姐笑容可掬:“先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为了您的安全,请您落座并系好安全带。” “……” 舱门在身后“砰”地关紧锁好,王章悲壮地回头,踏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沉重脚步,跟着空姐来到后排,看见了他的座位。 “靠窗的那个是您的坐位。”空姐微笑提醒:“如果需要服务请按铃,餐点和水会在飞机起飞,状态平稳后发放。” “……” 王章面无表情,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艰难地挤进去,先是经过最外靠走道的座位,那里坐着一个抱着哭得满面通红孩子的暴躁女人。中间男人的胳膊像发胀的香肠,挤占了邻座本就狭小座位近三分之一的空间。 最终,他憋屈地挤进腿都伸不开的座椅上。 “把你的手挪开。”王章被热气熏得眼睛发红,不耐烦地说。 男人晲了他一眼,故意剧烈挪动挤满了座椅的身体,像一头海象穿着裙子在跳芭蕾,胳膊往王章方向一摆,差点把他撞到玻璃上,在王章爆发前的最后一刻,发出一声娇滴滴的轻哼。 旁边的孩子“哇”地大哭出声。 这群无礼的人类! “……”王章总算尝到了一报还一报的恶果,手紧了又松,心里把江何骂了一万遍。 停留已久的飞机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位客人,摇摇晃晃地飞向大洋彼岸的东方国度。 “呕——” 王章跪在廊桥尽头的垃圾桶前,胃袋痉挛着,把最后一点尊严,混合着飞机上硬塞下去的那块薄荷糖绞成酸水吐出来。 邻座的男人踩着鞋子目不斜视,一甩头发,像个得胜的大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走了过去。 远处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欢快地滚动,绿色的小字跳动着“准点到达”。 王章盯着那个词,缓缓瘫坐在地上,笑了起来。 半晌笑容一滞。 脚麻了。 在空中飞行了十几小时,中途还落地中转了一次,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狭小座椅里,王章把平生最快乐的事和“成大事者忍常人不能忍”回想了一万遍,才堪堪抑制住一脚踹开舱门跳下去的冲动。 胃里又翻涌起来,王章抱着垃圾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先生,需要帮忙吗?”身后响起一个迟疑的女声。 王章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把胃里最后一点东西倒腾出来,抹了把嘴角,捡起地上的信封,捂着酸痛的肩膀和腰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他走出航站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信封很干瘪,因为里面只装了两张薄薄的纸。王章把里面拿出来时,还朝下晃了晃,终于不可置信地确定,江何竟然抠搜地只给了两百块钱。 他在路边观察片刻,学着人类的动作拦下一辆出租车,根据记忆报了个地址。 一小时后,车停在了小区楼下。 电表滴滴地打出一张路费单,王章不看数额,把信封往司机怀里一塞,径自推门下车。 司机打开信封看了看数额,嘟哝了句怪人,像是怕这个神情拽得二五八王万似的年轻人反悔,赶紧驱车走了。 王章看着楼上亮起的盏盏华灯,轻轻吐出一口气。 裴闻声啊裴闻声,老子这么跋山涉水的,算是对得起你了。 然而跨越了万水千山,几度周转曲折来到这里,王章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闻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多久能醒过来,或许一天,或许一辈子。 这次见面,很可能是“裴闻声”和他的家人最后一次见面。 但与此毫无牵连的王章又能做什么? 上去敲门坐坐,说几句让人痛哭流涕的温情话,编造一些合理的远行谎言,为“裴闻声”的人生画上还算圆满的中止符,然后用这具新身体,开启属于“王章”的余生吗? 异象没有多少亲情的概念,尤其是他这种生命树孕育的顶级异象。 江何的存在本来就是偶然,他们年幼分散,各自流落多年没有相见,每次见面都是箭弩拔张的状态,早就把本就稀薄的兄弟情消磨殆尽。 作为智慧生物,王章学习能力极强,擅于模仿。 但模仿的基础是体验,这种只听过,从没有真正体验过的东西—— 王章后槽牙不自觉地紧绷,莫名生出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裴闻声?” 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喊,王章转身,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正瞪大眼睛,手里的塑料袋哗啦作响。 “裴闻声?真是你!” 裴余鹿大步向前,生怕他遁地逃亡般,冲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一把扯下他的墨镜,厉声质问: “哈!总算舍得回来了,这么多天你上哪去了?你给我过来!” 王章从没被人这么无礼地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今天的耐心几乎耗尽,下意识想甩开她的手,“你扯什么扯!” 裴余鹿目光定定,眼眶有些泛红,顿了几秒没有说话。 王章霎时醒悟过来,某种陌生的情绪突然攥住他的心脏,让他隐隐有些后悔。 刚刚表现得太不“裴闻声”了。 他刚张开嘴,还没开口,一巴掌从天而降,狠狠地拍上了他的后背! “你还嚷嚷什么呢?!” 裴余鹿大怒,一掌拍在裴闻声胳膊上,把他拍得一个激灵: “妈妈回来好久了,老裴问了八百遍你去哪了!你倒好,消息不回,行踪不明,我处处打听,都不知道你去了,玩失踪上瘾了是吧?!你有种别回来,别让我帮你遮遮掩掩啊!” 一句“本王去哪还需要和你报备吗”刚到嘴边,被王章悬崖勒马咽了回去,眼见这姑娘的“降龙十八掌”就要落在身上,王章憋屈得不行,又不能跟她动手,大声道:“行了,我现在不是在这吗!” 裴余鹿不依不饶:“行什么?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王章脱口而出:“不是你把我拉黑的吗?!” 此话一出,空气寂静了三秒。 裴余鹿微哽了一下,回想起她的绝交三连表情包和领红包后火速拉黑的壮举,强自镇定地说: “反正,你这种离家出走、习惯性玩失踪的行为,肯定是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你赶紧跟我回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好啊。” “不然我就把你的事情全部告诉……”裴余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说,好啊。” 王章伸手把她抢过的墨镜拿回来,吹了吹上面的盐晶,把墨镜揣进胸前的口袋,吐出一口气。 “走吧,妹妹。”他晲了裴余鹿一眼,“不是你说要我跟你回去的吗?” “那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