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小狗》 1、若有道 地牢潮湿幽暗,靴子踩在上面总是有粘嗒嗒的声音。 对宁祐而言,每当这种声音响起,就意味着他要倒霉了,或者,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到来了。 他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乱七八糟散着,挡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宽松而破旧的单薄囚服,裸露出来的肌肤,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是某种昆虫蛰咬留下。 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下一秒,来人屈尊降贵地蹲下来,扯住他的头发提起来,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宁祐忍不住笑了一下,睁开眼,对上一张清贵的脸,那张脸上有隐而不发的愤怒,他不以为意,嗓音嘶哑,懒洋洋道:“啊……兄长,真难得你来看我。” “小心脏了你这一身衣服。”他这样说着,一边手指艰难地抬起来,狠狠把血迹污渍一股脑抹到对方青衣上。 “宁祐!”对方怒道,抓住他作乱的手,下一秒又如同被蛰到般甩开。 宁祐摔到地上,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碰撞声响起—— 他宽大的袖子、裤腿下,藏着沉重的枷锁和铁链,将他四肢都困住,能活动的范围仅有三尺。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刹时如同要散架般,剧痛蔓延,他闷哼一声,过了一会喘息着爬起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嘶……兄长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地牢做什么?一月一次的仪式还没到吧?” 宁裕空从怀里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宛如巴掌般轻扇在他脸上:“认得么?” 宣纸边缘锋利,在他脸颊上留下划痕,宁祐仿佛看不清般眯起眼睛:“不认得。” “好。”宁裕空似乎怒笑了下,道,“不认得。那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物,我替你烧了罢。” 他指尖骤然亮起火光,逐渐靠近那薄薄的纸,火光映照下,能看见背面血红的字迹,和几乎走形的寻引符阵。 “等等。”宁祐忽然开口,爬过来死死抓住宁裕空的手,对方看向他,似乎预见了他的选择。 宁祐挤出声音:“这封信为什么在你手里?” “不然应该在谁手里?”宁裕空问,“是落到那些反对利用千面蛾蛊修炼的人手里,还是落到惩戒院手里,或者……你真的以为这东西能直达天听,叫隐世多年的仙首看见。” “宁祐,一百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幼稚、可笑。”宁裕空残忍地笑起来,“谁也救不了你,早些告诉你吧,你的信就是惩戒院送回来的。” 宁祐怔住,手指松开。 “你若早早认清现实,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地步。”宁裕空说,“你如今这样子,不过是自作自受。” 下一秒,他手上火光大作,火焰吞噬了宣纸的边缘,开始不断蔓延。 宁祐摔在地上,看着那张纸燃烧,看着火星和灰烬落下,看着那点幻觉般的光在宁裕空的指尖消失殆尽。 地牢里又恢复了黑暗。 他终于无法忍耐般蜷缩起来:“啊……” 好像被火焰烧得不断减少,最终化为一点黑灰的,不是纸,而是他自己一样。 宁裕空大抵觉得这一次的教训足够了,捻干净指尖的残屑,看了他一眼:“之后的仪式,半月一次。” “宁祐,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宁祐只是死死蜷缩着。 他听见铁门开启闭合的声音,脚步声远去,他闷闷咳嗽起来,拉扯着身上锁链晃动,发出声音…… 自作自受? 咎由自取? 狗屁。 他的所有不幸,绝不是因为他自己,他从未做错什么! 他只是,碰巧流着宁家的血脉,碰巧被这群贪婪的人抓住,碰巧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对象。 "母亲……"他忍耐着身体里的痛苦,在无人的黑暗里哀哀地低问,“是他们的错,对吗?” 宁祐翻过身平躺着,望着头顶的黑暗,其实记忆里女人的面孔早就在这些年的磋磨里变得模糊不堪,但宁祐记得对方哀戚而温柔的眼神—— 他的第一声啼哭,响起在女人们忧愁又喜悦的眼神包围里。 他的母亲是勾栏女,也是流春楼里唯一一个选择生下孩子的女人,因此吃了比所有人都多的苦头。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他蹒跚学步时,会被一双苍白的手轻轻抱起来,那双永远萦绕着浅淡忧伤的眸子离他很近,然后对方会笑起来,把自己苍白冰凉的脸贴近他肉乎乎、暖融融的脸颊。 再大一些,流春楼里的姐姐轮流教他识字读书,借口请他跑腿,放他出去玩——她们从不出门,只会在窗口望着外面。等他回来后,围上来听他说几句外面的事情。 她们总是用一种难言的、柔软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看着雪天里唯一一棵将要发芽的幼株,为了让这枝叶能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好好长大,为了流春楼不会到来的春天,不约而同地将一切灌注。 他明白的,他是流春楼里女人们共同的孩子,以女人们的血、肉和温情为食,在真正的温柔乡逐渐长大。 但是……若他娘亲没有生下他就好了,或者,不是被这样养育长大就好了。 “啪”一声响。 宁祐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给了自己一巴掌,下一刻却放下手捂着眼睛呜咽起来,“对不起,娘……姐姐……对不起、但是……” 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他吸食着她人的血肉长大,这条命如此珍重,他怎么能轻易放弃,但他真的已经、已经竭尽全力,徒劳地挣扎过太多次。 最初,母亲逝去后不久,宁家找上流春楼,请“五少爷”回家。 他不肯,当夜流春楼起了大火,他在大火里下跪,那些所谓的“仙人”怜悯而讽刺地看着他,一挥手,大火便熄灭了。 再后来,他一路被送到宁家,在那些或相劝好言、或相欺诓语、或威逼利诱中,轻易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接回宁家—— 早些年,修仙界曾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千面蛾蛊之乱,就连下界都有所耳闻。 千面蛾蛊原本数量稀少,只在埋尸藏骨、灵气充足的遗迹里偶尔出现,吞吃尸体中的灵气,又作为伴生之物守护遗迹。 后来,有旁门左道之人,竟然发现千面蛾蛊中的灵气可以被吸收,也就是说,利用蛾蛊,可以吞噬他人修为。一时乱象四起。 所幸当时的仙首作为天道的代行者,肃清过一次千面蛾蝶之患,一方面严禁使用,一经发现就地诛杀,另一方面釜底抽薪,将需要与其并服的一味药引灭尽,只在衍上仙宫留有部分。 只是人心贪婪难辨,仍有人为了力量而不顾万虫吞噬之苦。 宁家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们更狡诈、更恶毒,叫至亲之人来承受痛苦,自己摘取果实。宁祐被带回家中,也不过是替宁家最为出彩的长子受过。 那时候,他以死相逼,叫所谓的父亲立誓,此世此间,绝不对流春楼之人下手。 那时候,他尚且做着某一日可以回到楼里的美梦。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出逃,一次又一次被抓回来,从宁家的别院,到上锁的屋子,再被关到地牢。 他逃不出去,开始想尽办法递出消息,然后等待……最后杳无回音。 梦该醒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在丹药秘法下维持着少年人的模样,下界却早已天翻地覆,流春楼能否留存至今都不知,何况那些苦命的故人。 他在这世界上,除了这宝贵的生命,早就一无所有了。 宁祐深深地呼吸,过了一会,端正地坐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替自己整理好衣襟,抚平囚衣上的褶皱,用宽大的布料挡住锁链。 他曾经也想过,求仙问道、闯荡四宇,等到有一日修炼有成,就把流春楼的姐姐们救出来,能够骄傲地在母亲的坟冢前,磕头行礼。 但这些他曾经憧憬的所有可能性,早就被扼杀了。 宁祐对着面前黑暗跪伏下身,被锁链扯住喉咙,他没有在意,连叩三次,才慢慢坐起来,在身后墙壁间摸索一会,终于从被泥土掩盖的缝隙里扣出一块边缘粗糙的瓷碗碎片。 他把碎片抵在脖颈处,因为被铁环挡住,只能别扭地来回扯动,像是锯断一棵树。 鲜血从伤口缓慢流出,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 宁祐放下手,在黑暗里畅快地笑起来,既然他注定无法掌控生,那至少,让他自己选择死亡。 咳哈、哈哈……求仙?问道? 他一个将死的叛逆之人,还真的想问一问这煌煌天道。 “若是真的有天道……” 他咬牙切齿,因为失血而声音嘶哑,却在黑暗里宛如惊雷,亦如重重落下的惊堂木,他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愤怒、不平、憎恨。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为什么对这些故作不知!为什么任凭仙人蹂躏凡人如蝼蚁?!” 他带着泣音,声音微弱下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么,下一世,就不要再叫我为这苦苦挣扎、依然无从摆脱樊笼之人……” “不挣扎、不思考,就那样不知不觉随着命运的波澜到尽头,也许才是真正轻松。” “不,最好不要有来生……” “若是……一定有来生,就叫我当当年楼院里的阿黄好了。” 他在最后时候,终于能够哭出来,泪水模糊视线:“娘……不要、不要怪我,我已经……” “娘、我好冷。” 他喃喃起来,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只看见面前一片朦胧的雪白,一只苍白冰凉的手递到他面前…… “娘……” 宁祐如愿地合上眼,她终于、终于来接我了。 终于,都结束了。 - 衍上仙宫位于昆仑仙山的最高处,独立于人、仙两界之外,终年积雪,气候严寒,除了山上层层叠叠、精心养护的寒梅,少有生物可以生存。 当然,仙首喜静,此处也不需要旁的生物。 每隔三月,逢月中十五,接连三天,仙宫都会遣散侍女门童,清冷一片,只有一人能够留在此处——仙宫的主人,天道的代行者,当世无出其右的仙首——濯尔清。 殿后清池,濯尔清睁开眼,远山的云霭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他瞳孔深红一闪而过,逐渐转为清明的墨黑。 濯尔清从缭绕着寒气的泉水里起身,披上素白的外袍。 以往此刻,他都会回到主殿继续稳固修为。只是今日,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想要去那片梅林看一看。 他步履轻而缓慢,赤足踩在深而厚的积雪上,未曾留下一点痕迹。 寒梅覆雪,他一走过就簌簌往下落,却难沾他身。 濯尔清忽然停住了步伐。 白雪皑皑之中,有若隐若无的、轻弱的呜咽哀鸣,断断续续。 濯尔清平静的眼神落到一株正悉簌簌轻轻晃动的梅树,下一刻,那株梅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侧身,躲开断裂的树枝和随之落下的积雪,以及……藏在积雪中的,一小团雪白的东西。 那小小的东西,落到柔软的雪地,翻滚下来撞到他赤|裸的脚背,用黑色的、湿漉漉的鼻尖无意识顶了顶他,一双眼紧紧闭着。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兽。 它应该、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终年风雪环绕、几乎没有活物的昆仑山巅。 濯尔清平静地看着这一团靠着自己脚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格外滚烫的雪球。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他最终伏下身将团子捧了起来……轻飘飘、暖呼呼、毛茸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若有道 “乖乖、快来。” “乖小狗,来,走两步,走到姐姐这来,有好吃的。” “你们小心点,别吓着它……” 平素里沉闷的衍上天宫,今日竟充满了仙侍们轻快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被围在中央的、宛如小糯米团子的小狗一动不动,偶尔不自知地翕动一下湿漉漉的小黑鼻。 它、不对,他宁祐绝不可能为了一口吃食向这些女人投降。 那肉条不知是何种灵兽肉做成,也不知道加了些什么,四处飘香、让人垂涎欲滴。 但他又不是真的狗,绝不…… ……咕噜噜噜。 空气中忽然突兀响起轰鸣,中央的小狗僵住,心如死灰,两颗黑豆眼往下看去,四周的仙侍们反应过来,顿时纷纷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 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踏雪的脚步声,满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仙侍们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来人:“仙首。” 仙首不是不久之前才入阵修行,怎么会这样快便出关了,又怎么突然来了她们这。 众人心中纳闷,却没有人不识趣地去问这位贵人,仙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容下人置喙。 那位仙首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仙侍们实在无法从他那张神情寡淡、古井无波的俊美面容上看出他的态度,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过了会胆子大些的上前答道:“奴们正同小狗玩耍呢。” 仙首没有对这个答案做出任何评价,但也没有打断,只是将视线移向了正在装死的团子,仙侍们忽然福至心灵:“是呢,仙首不知何处捡来这狗儿,虽然年幼,但是性格很是倔强……” 于是开始如此种种,罗列小狗儿的事迹。 宁祐听得脑袋嗡嗡的,终于在她们讲到他咕噜噜的、可爱的、小小雷鸣般的腹鸣时,忍无可忍,威慑般出了声:“嗷!” ……其实只是微弱的、撒娇般的嗯嗯声,连正经的犬吠都不太算得上。 听得仙侍们忍不住嘴角上扬起来,又赶紧强令自己保持严肃。 宁祐当然能察觉空气里微妙的欢乐气氛,他只恼恨自己牙齿还没长全,不能将众人纷纷咬上一口。 他那日虽说、虽说确乎有想过,若要有下一生,当为院中黄狗,无忧无虑无思无想。 ……可谁曾想,这下一生应得如此快! “衍上仙宫,何时可以如此嬉闹。” 濯尔清终于开了口,回廊安静下来,仙侍们不知他为何态度突然严肃,便纷纷垂下头,听见仙首如融冰清泉般的声音,“下去吧,这几日无需你们照看。” 众人便知他并无怒意,正准备告退,就又听见仙首迟疑般停顿一会:“……下次勿要如此逗弄他。” 这般普通的小狗儿,不都拿来弄趣? 但没有人反驳,仙侍们讷讷应是,下去了,回廊清净下来。 宁祐此时又有点不习惯了。 他虽是濯尔清捡回来的,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仙首。 据仙侍们背后言论,这位仙首隔几日便会入阵修行,每逢三月之期,更是会清空整个仙宫三日。 这还是半月以来,他第一次和这位仙首独处,当然得除开对方将自己捡回来那次——那次他并不清醒,未曾留下太多记忆。 对方与他记忆中的、听闻的仙首,好似不太一样,又似乎一样。 濯尔清不明白这幼犬为何一直傻乎乎盯着自己,就连他将对方从地上捧起来,放在怀里,都没有反应。 他犹豫半晌:“……饿了?” 宁祐回神了,他的肚子又开始起伏着、发出咕噜噜噜的声音,他确实饿了,任什么物种,还是幼崽的时候,都总是饿得很快。 濯尔清虽然不善言语,但好像确乎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对方很快就将他带到一间清雅的寝室,放在铺了银白的皮毛绒毯的案桌上,旁边置着发光的玉炉,如同燃烧的炭盆,散发着暖意。 紧接着,一小碟羊奶、一小盘肉条甚至还有半碗不知什么做成的糊糊,摆在了他面前。 濯尔清见他不动:“吃罢。” 而后转身出了房间,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其实哪怕对方不出去,宁祐也是会吃饭的,虽然有些羞耻,但他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面子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绝食将自己饿死。 说实话,他死前的回忆早已有些模糊不清,事还是那么个事,心情却隔了一层薄薄的纱,他仿佛成了旁观者,因此前所未有的轻松,并没有自杀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其实比他为人的时候确乎幸福太多了。 桌上的幼犬动了,慢吞吞地靠近碗碟,鼻头翕动,先轻轻舔了几口羊奶,又用爪子艰难按住一根肉条,用未长成的牙齿一点一点咬下来吃——这肉条是先将肉打作软绵绵的肉泥,再捏成形蒸熟的,因此就算是这么小的狗儿,也可以轻松吃下。 等他吃几口肉条,又跑去喝羊奶或者糊糊,喝完再回来继续,忙得不亦乐乎。 如此反复,直到碗碟中只剩下了碎屑,小狗认真地用爪子、用吻部将那一点点东西都清理干净后,藏在皮毛下的肚子已经撑起一块和体型并不相称的鼓圆。 那些食物沉甸甸地落入他的胃,叫他四肢和头脑也变得软乎乎、轻飘飘,没过一会就沉沉睡去…… 幼犬的身体这样小,原本除了吃睡,也装不下太多别的事情,何况他之前过得属实太疲惫太紧绷。 他没有做梦,慢慢地、不自觉地挪动到那个暖炉旁,蜷缩成一团,睡得沉沉的。 宁祐确信自己是挪动到了暖炉旁。 但这种确信在他睁眼的时候变成了觉得、也许、大概和可能。 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年月,终于慢慢醒转,耳朵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碰上了什么柔软之物……他竟然正趴在仙首那尊贵无瑕的玉手旁! 这位仙首一只手搁在案桌上,另一只手中则捧着一卷竹简,已经看了不少,长长地拖到他屈膝的腿上。 他面容沉静,阖眼垂眸,无声地读着他的书,长长的羽睫落下,安静得宛如神像雕塑,又平和普通得像是人间每一位儒雅温吞的读书人。 与外界传言中,以及宁祐想象中的仙首,既像又不像。 他强大、颇有威信,但实际并不严苛可怕,否则那些侍女不会敢在仙宫嬉戏打闹,也不会敢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讲同小狗玩闹的趣事。 宁祐遥遥望着这尊神像,无端想:若他是这样一位,连普通小狗儿都可以救回仙宫,甚至以手为枕不忍打扰小兽安眠的仙首,为何…… 为何不可救他。 宁祐一惊,知道自己魔怔了,忍不住晃了晃脑袋,想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全丢出去——他不应该再想那些事了!想了也不会如何! 手边的毛茸茸抖来晃去,任濯尔清是个再专注的人,也无法再视而不见,他眨了眨眼,从竹简中收回视线,平静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不解,他似乎准备俯身查看。 宁祐顿时不晃了,变成了一只鹌鹑小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软而蓬松的毛还时不时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还有他的肚子,也急促地放大缩小…… 他因为忽然的腹痛发出惨叫。 濯尔清愣在原地,这位强大的仙首大抵是困惑的……方才还乖巧而健康地趴在手边的小狗,为何忽然开始凄惨地叫唤? 此处绝无敌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他向一只小狗下手,食物则经过多道检查才会奉到他殿中,更不可能有毒。 小狗的声音逐渐衰弱,哀哀地呜咽,甚至不由自主地扒拉他的手指,看上去不舒服极了。 宁祐确实很不舒服,他胃里像是压着秤砣般绞痛,脑袋昏沉。 下一秒,仙首那只尊贵的玉手放在了他头顶,融融的暖意从那一块地方,如同小溪般流入,他浑身多了些力气,叫的声音大了些,但仍然难受得紧,肚子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越发明显。 若此时他还有余力睁眼去看,就会发现那位仙首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 濯尔清虽不自傲,但从事实上看,他确实是世间灵力最精纯深厚之人。无论是谁,什么物种,叫他以灵力灌注,都会受益匪浅,为何这小狗儿还是一副蔫巴巴的样子? 他将小狗儿捧起来,揣在怀中,轻轻推开门往外走,冷风吹过来,而昏昏沉沉的小狗则打了个嗝,宁祐有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 小狗的圆圆肚子剧烈起伏了一下,张开嘴……呕了出来,正正吐在仙首怀中。 这位仙首大人,天道之下第一人,感受着胸前衣衫温湿,向来冷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裂痕,连那双狭长的眼都微微瞪圆了,捧着狗的手竟然有了颤抖之意—— 他持剑百年,对上何种强敌,乃至于与天道抗衡,都未曾有过! 而宁祐浆糊般的小狗脑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舒坦了。 那种沉甸甸、塞了秤砣般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他不叫了,时不时起伏一下,呕出些汤汤水水。 濯尔清简直失语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怀中狼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宁祐也终于在一团乱麻中,理清了情况,也跟着张开了小狗那短短的嘴……他死定了吧。 他呆呆盯着濯尔清神色不清的脸,忽然,感觉对方胸腔闷闷颤抖了起来,带着怀里的他跟地震了一样。 ……啊?哭了? 不至于吧,虽然邋遢了点,倒霉了点,但这位仙首大人不至于这么脆弱吧! 也、也就是……被小狗吐了一身而已。 不明所以的宁祐感到震撼。 而事实证明,这位仙首大人没有哭。 相反,他垂首颤抖了一会,终于抬起头,仰天不能自抑地笑了起来,从闷声轻笑,逐渐越来越大声,胸腔发出的共鸣简直震得宁祐耳朵疼。 最后还一只手抱着狗,一只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一边大笑一边断断续续讥讽道:“濯尔清,你竟……你竟被一只小狗……哈哈哈哈哈哈……” 他将小狗双手捧起来,举到自己眼前,看稀奇般仔细打量,反复了几遍:“天下竟有如此好笑的事情……” 看来是真的觉得很好笑。 宁祐在他怀中目瞪狗呆。 天道在上,这位仙首大人,没在沉默中爆发,而在沉默中…… 疯魔了? 所幸仙首是位极有分寸之人,他没有疯魔多久,很快就不笑了。 紧接着,仙首的脸色变得如菜般难看,嘴唇张开又合上,看样子很想骂上几句凡间最脏的话,但最终只是骂了句:“简直、简直荒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若有道 濯尔清最终还是带着罪魁祸首回了殿中,狼狈而生疏地将小狗身上打理干净,才按着眉心,去清理身上脏污。 所幸宁祐这具小狗身体被这场惊天动地的呕吐折腾够呛,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一下,就蔫巴巴地任人施为了,否则以仙首大人这不沾阳春水、不识人间尘土的设定,大抵又得闹出些什么来。 总而言之,这么一件说出去简直能震动整个修仙界的大事,得益于仙首那端着的性格,以一种平稳的方式迅疾无声地解决了——至少,衍上仙宫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有这样一场危机暗中消失。 但宁祐的日子变得有点难过。 那位仙首大人,分明吃了个大苦头,却不知为何,仍坚持在没有闭关的时候自己来看护他。老实说,宁祐还以为他会将自己丢给仙侍一了百了。 莫非……这位仙首,表面看着正经,其实背地里是毛茸茸控? 宁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于是众人都看见案桌上的小狗忽然抖了抖耳朵,短短圆圆的尾巴晃动起来。不过小狗嘛,就是这样子的,总是会莫名其妙开心起来。 于是众人又把视线挪了回去。 被施以重任的那位仙侍,据说在人间时,曾有一段替贵人们养育狸奴小犬的经历,之前在濯尔清闭关时,就是她负责照顾幼犬。 她在仙首大人如古井般不可捉摸的眼神下,忐忑地深思片刻,严谨而迟疑地开了口:“听仙首大人描述,这狗儿那日大抵是积食过多,才会不舒服……这幼犬进食,多半不知饥饱,需得严格控制,每日少食多餐才行。” 仙首大人深以为然:“原是如此。” 无怪乎他的灵力都没有作用,原来那症状既不是病、也不是毒,只是一只小狗贪食引起的祸端。 身为谈话中心人物的宁祐,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当天的第一餐饭。 这一次濯尔清没有出去,甚至没有看他那卷宝贵的竹简,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阖眼看着他进食,和看书一般认真。 宁祐简直被盯得有点发毛,第一次感受到了食不下咽的感觉。 以他的经历来说,食物是宝贵的、珍稀的,何况是这样精致又兼顾营养和口味的美食,怎么会无法下咽! “为何不吃了?”毫无自知之明的仙首开了尊口,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 他看着案桌,那没有脖子的毛绒团子原本还舔两口奶,后面干脆不吃了,歪着脑袋和他对视,尾巴轻轻打着桌面。 于是他的眉又不自觉舒展了。 宁祐是不知道他那九曲回环的心路的,但他能看见那心路引发的行为—— 仙首大人玉色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大抵准备揉一揉什么东西,但中途拐了个弯,不知从何处拿出帕子,在狗嘴上细致擦完。 紧接着,才摸了摸狗脑袋,然后用指尖从盘子里拈花一般拈出一根肉条,上下晃了晃:“来。” 来什么来! 宁祐终于从宕机中回过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仙首大人又犯什么病! “……这次不会难受了。”这位仙首大人开了尊口,生涩地安抚,“吃饭,吃完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 这三个字天然就带有魔力,任多么矜持的小狗听见,都会忍不住竖起耳朵摇晃尾巴眼神发亮。 哪有小狗可以抗拒宽阔的地面、明媚的阳光、轻柔的风还有肆意奔腾打滚的自由! 宁祐最终没抵抗住身体的本能。 濯尔清只看见桌上那毛茸茸一团忽然变高了、拉长了,露出四条短短的、腿一样的东西,不情不愿地抖了抖毛。 这位持正己身、素来正经严明的仙首,忽然觉得心口和手指都有些发痒,没忍住,在团子凑到自己手边、张开嘴时,带着小小的恶劣心思,收走了肉条。 小狗愣住了,濯尔清自己也愣了一下。 仙首大人无从解释自己的行为,他选择不解释,坦然地顺从了命运的海潮。 濯尔清轻咳了一声,在小狗质问的眼神里退了些,在案桌的另一端与对岸的小狗遥遥相望,开了口:“来,自己走过来。” 宁祐怒了。 他那双黑溜溜的、小小的豆眼,硬生生瞪大了,和一脸平静的仙首对视半晌,他动了。 给他等着,他牙虽没长齐,但到底是长了的!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小狗一怒……小狗欲怒而中道崩殂。 只见软绵绵的团子哼哧哼哧地往案桌一侧走,脚步也是软绵绵的,东歪西倒,看得濯尔清忍不住胆战心惊:“慢些……!” 哎—— 小狗不知怎么滑了一下,扑通一声,脸着地摔倒了。 濯尔清一愣,看见小狗恼怒地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假装无事发生般站起来,又开始摇摇晃晃往这边走,勉强忍住了喉咙里的笑意。 下一秒,它又换了个方向,扑通摔了。 濯尔清终于无法忍耐了,他喉咙和胸腔震颤起来,发出轻轻的、单纯的笑声。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仙侍们,总忍不住逗弄对方。 宁祐努力地扑腾了几下,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缺乏锻炼……这具身体的四根小短腿好像和他完全不认识一样! 他瘫在桌面,看着距离自己不足一尺的濯尔清,呵呵了一声,笑成这样做什么。怎么?这位仙首也和人间话本子里讲的一样,也有个管家,待会要跑来说一句:唉,仙首许久未曾笑得这样开心了。 实话说,濯尔清笑得并不过分,但是那眉梢眼角的温和笑意,放在这位平素总是冷面的仙首身上,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他带着未尽的笑意,将明显放弃挣扎的小狗捏着后颈提到自己面前。 “好了。”濯尔清拿了肉条,凑到小狗面前,“吃吧,玩饿了该有胃口了。” 所以说,他逗自己玩,只是想让不愿意吃饭的小狗消耗下|体力?真是贴心……哈。 宁祐看了看面前的肉条,嗅了嗅,下一秒就咬在濯尔清的手指上。 小狗刚长出牙齿,就算是用足了劲,也堪堪只能划破一点皮肉,更伤不到仙尊一分半点,但也足够让人生气的了。 濯尔清只是愣了一下,倏尔又笑起来,摸了摸小狗软乎乎的腮,又摸了摸那短短钝钝的牙齿:“啊……长了牙齿,之前刚捡到的时候还只冒了一点尖尖呢。” 他不常说这样的话,讲起来甚至有些笨拙。 宁祐一肚子装腔作势的怒气,就这样被戳破了,泄气了。 他松开了牙齿,慢慢去咬对方指间的肉条,没有在濯尔清摸他脑袋的时候偷袭。 老实说,他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 濯尔清为什么要收留他?为什么要亲自屈尊降贵地养一只小狗?为什么明明被冒犯了,却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说些奇怪的话?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样一只微不足道、死不足惜的小狗,都可以怜惜? 他在濯尔清的监督下,吃完这一餐饭。 又在濯尔清的监督下,吃完了后面许多天的许多餐饭。 濯尔清是个生活很简单的人,作为天道之下第一人,掌握着两界权柄的仙首,他没有任何恶习,不贪名逐利、不沉溺欲望,每日不是在修行、就是在看他那一堆竹简。 宁祐也被迫跟在他身边,过着一成不变的苦行日子。 …… “此物名浊。” 濯尔清身姿端正地坐在亭廊,身旁池水竟已经解了冻,能在碎冰下看见游鱼——昆仑山巅虽然积雪终年不化,但到底也有时序四季,只是此处的春天,要比山下人间,来得晚些。 宁祐比半月前又圆润了些,大了些,正式从巴掌大的小狗虫变成了站起来可以堪堪够到濯尔清小腿的小狗崽,他闲得无聊,趴在濯尔清脚边,伸出爪子去够水池的鱼,他眯眼、准备、在游鱼慢悠悠飘过来时,忽然一爪子下去……然后一脸懵地狠狠扑了空气。 濯尔清把不满挣扎的小狗放到自己腿上,还在念他的书:“天地在清浊之间,善必有恶、恶必有善,人常清静,方能勘破。” 好像刚刚故意趁着小狗快成功,黄雀在后般把小狗捞起的不是他一样。 宁祐瞥了他一眼,看见对方嘴角微微的翘起,心里轻轻哼了一声。 念念念,自己念就算了,非得折磨他一只狗。怎么的,仙首家养的狗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还得修道进宗门呢? 他刚想从仙首腿上跳下去,就被一只手捞住,挣扎不出去,干脆放弃了,瘫在仙首怀里听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昏昏欲睡—— 神啊、道啊、天啊……早就是他不相信的东西了。 濯尔清有一把好嗓子,虽然说话总是没什么语调起伏,但是用来催眠却是极好极好的,宁祐睡得很香很满意。 因此,他睁眼后发现仙首大人已经放下竹简,闭着眼偷闲,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揉自己软乎乎、毛茸茸的肚子也没有生气。 “睡够了?”濯尔清揉了揉小狗耳朵,盯着对方惺忪的黑眼睛,“你白日里睡,小心夜里睡不着。” 仙首大人在熟悉之后,显然是个极其溺爱的小狗家长。 你看看,他分明知道小狗白日里睡了懒觉,晚上精力充沛,就会四处捣乱扰民。 不过濯尔清在被小狗闹过一晚后,其实有听取仙侍建议,采取过措施。 小狗白天要睡觉的话,就轻轻摇晃把人家弄醒,找点事干,反正不许睡,到了晚上自然就乖乖睡觉了—— 严格些的家庭,在这事上,还有动棍子的,好在仙首奉行道理教育,不动棍子。 结果…… 还没怎么摇醒几次,小狗就跟挨了打似的,疯了一样叫,抓挠和撕咬身边的人或物,躲到角落里不肯让任何人碰,可怜巴拉地发抖,有人靠近就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毛都要竖起来了。 仙首遣散了屋子里的仙侍们。 看了小狗几眼后,在屋子一侧坐下,闭眼打坐,假装屋里没有自己这么个人。 这么一坐,就是半日。 等到天黑之后,仙首内心默默叹气,正准备睁眼起身,却被手指湿漉漉的、并不柔软的触感阻止了,小狗轻轻舔了他一会,在他手边蜷缩起来。 仙首又在心里轻轻叹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现一般,又闭上了眼睛。 也就这个时候才像是小狗,平时倒更像仙侍们口中那傲气娇贵、不讲道理的狸奴。 这个小插曲过去得很快,一晚上睡醒,小狗就恢复了活力——指的是,又可以在各种事情上作天作地,对饲主爱答不理。 手上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痛,濯尔清垂眸,被忽视了好一会的狗崽正不满地甩着尾巴,叼着他垂下的手指磨牙,他收回了思绪。 “想起一些事情。”濯尔清低声解释,对方松了牙齿,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下一刻,那笑容又消失了。 “对了。” 仙首大人好像有些犹豫,说完这两个字就闭了嘴,宁祐等了一会,注意力就被旁边那块长得很像牛粪的石头吸引了。 亭廊里安静了片刻,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濯尔清的声音再次响起—— “最近仙侍们要去山下,你一起去吧?” 他虽然在问,但言下之意却很明显。 思绪不知乱飘到哪去的宁祐顿时愣住了,扒拉对方袍子的爪子也停住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若有道 濯尔清轻轻说:“我即将闭关了,恐怕无法照料你。” 宁祐呆了,他确实有听仙侍说起仙首每逢三月会闭关之事。 但他现在是一只小狗,就剩那么大点脑仁了!在吃喝玩乐中把这件小小的事情忘了个干净,也是狗之常情—— 主要是,他也没想到,当狗的日子竟比当人快那么多。 好像只是一眨眼,大半个月就晃过去了。 不过,即便濯尔清不说,宁祐也在小狗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察觉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紧张感。 衍上仙宫的仙侍们来来去去,不再和往日一样偶尔嬉闹,甚至有时候路过他,也不蹲下来揉捏几下、逗弄几下,只是看上两眼就匆匆离开。 宁祐原本不知道她们在忙什么,被无视了几次,还起了逆反心理,哼哼唧唧去抓仙侍们,被仙侍们无奈地举起来对视,敷衍地陪玩一会,收获一句:“嘘、嘘嘘,别闹。” 他于是只好又哼哼唧唧、骂骂咧咧,慢慢悠悠地晃回濯尔清身边。 现在好了,他可算知道这些人怎么忽然这样忙了。 只是,难道每次这位仙首大人闭关都要这么大张旗鼓的么? “……好了,这期间,你跟着青秀下山,她会照顾你。无需担心。” 什么?下山?什么下山? 宁祐回过神,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呆呆地看向濯尔清——他自从变成小狗后,便再也没有想过下山,下山对他而言,像是天与地那样遥远。 濯尔清挠着他软乎乎的下巴,面上仍然是那副正经严肃的表情:“下山去,山下比我这好玩……热闹、有意思,吃的玩的都多。” “也许有许多别的小狗儿,但你太小了,不要同它们太近,容易生病。更不要随意打架。” 宁祐被他带跑了思绪,有点不爽地躲开濯尔清的手指,躲了两次后烦了,扭开脑袋一尾巴甩在濯尔清手腕,管天管地管小狗打架做什么!外面的人知道仙首这么唠叨的么! 再说,他平日哪有这样顽劣…… 仙首大人似乎在斟酌,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他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道:“嗯,赢了倒是无所谓,输了……总不至于要我去帮你和别的狗讨场子。” 宁祐正打算咬他的动作一顿,变成了叼着轻轻磨蹭,跟撒娇似的——但小狗无论怎样撒娇都是无罪的。 “走吧。”濯尔清抱起狗崽儿,趁机面无表情地摸了摸对方吃得鼓囊囊的圆圆肚子,那一块又软又暖和,“该回去了。” 宁祐却从他怀里挣脱下来,步子轻轻、先往前跑了。 濯尔清看着白绒绒的狗崽胖墩墩圆乎乎,却跑得很快,不再像之前一样左摇右晃,如同一朵白云一样飘远了。 那朵白云过了一会,又飘回来些,远远盯着他,短短的尾巴不耐烦地摇来摇去。 他失笑,几步跟了上去。 第二日,宁祐被濯尔清亲自交给了那位名叫青秀的仙侍,那姑娘有些受宠若惊…… 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擅长照料小狗而受到仙首大人的青眼! 濯尔清吩咐完,想叮嘱几句,犹豫了一会,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小狗脑袋,青色的光在他手心流动,最后没入小狗眉心,青秀神色微震。 濯尔清说:“带他下去吧。” 宁祐在仙侍怀里扭过头,发现濯尔清还在原地站着,又默默把头扭回去。 青秀离开宫殿,走远了,终于放松下来,见怀里小狗还时不时回头,神色恹恹的,下意识夹着声音柔柔逗他:“怎么还回头,不想和我下山?” “乖哦,仙首大人有重要的事情,过段时间他就会把你接回去啦。” 宁祐下意识哼了一下。 ……哄谁呢。 他不讨厌这位最开始就一直照顾他的仙侍,哪怕在最初,以为因此被濯尔清交给她,也并不抗拒。 他…… 他只是有点迷茫和无措。 这种茫然无措,在天色黑下来,衍上仙宫的仙侍们逐渐离开,青秀抱着他落在后面,但仍然离下山的通道越来越近时,变成了一种焦躁的心慌和恐惧…… 宁祐之前从未靠近过宫门,他有意无意,避开了这边。于是直到此时他才看见了此处全貌—— 昆仑山高耸,衍上仙宫的宫门云雾缭绕,门内尚且平坦,门外就近乎垂直下一条万阶长廊,越来越远、越来越窄,而在更远的地方,似乎能看见人间冷冷的灯火。 青秀见怀中小狗望着长阶身躯僵硬、甚至颤抖,安慰道:“没事哦、没事,我抱你下去,不会摔的。别怕,看着高而已,不会……” 她以为小狗儿是恐高呢,别说是小狗了,她第一次登这条通天的长阶,也吓得两腿战战,爬上来那一刻直接软倒在门口。 宁祐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茫然地看向仙侍开合的嘴,轻轻叫了一声。 他当然也没有听见那一声哀哀的犬吠。 鼓胀的耳膜轰隆,锁链清脆碰撞的声音、来人靴履踩踏在泥泞地面的声音、指甲划过墙壁的声音、万虫扑簌振翅的声音,痛哼声、惨叫声、有人讽刺的笑声、也有人冷淡的讲话声,还有……火焰噼啪的声音和女性的哭泣声,交错嘈杂,将他淹没。 啊…… 他以为已经忘记的、已经过去的,全都在下山此刻,重新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了他。 他原来,什么都记得。 什么都不曾忘。 衍上仙宫的仙门,似乎不止隔开了人间与天,也隔开了他的前世与今生。那万阶长梯下的灯火无数,是他可笑、可叹、可悲的短暂一生,张着血色的大口,等着他回去。 “天快黑了,我们不能再耽搁了哦,别怕……啊!” 青秀惊讶的痛呼让宁祐短暂的回到了现实,他的鼻尖萦绕着血腥的气味,他才发现自己深深咬住了仙侍的手臂,而血液蜿蜒滴下。 走在前面的仙侍们纷纷回过身,远远看见那只备受仙首宠爱的白色小狗忽然从负责照顾它的仙侍怀里跳下来,差点摔了个囫囵,躲开仙侍来抓它的手,慌张地踉跄跑走。 也就是此刻,原本只余下微光的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笼罩住今夜没有点燃任何一盏灯的、沉默的衍上仙宫。 青秀下意识仍然追进去,却被赶上来的另一位仙侍拉住了,一边将她扯到仙门外一边道:“天黑了!不能进去!这是死令!你想犯禁受死吗?” 青秀不住回头,看见仙门下阵法闪烁血色,一道波光粼粼的、庞大灵气铸就的光笼罩了整个仙宫,她不安地讷讷:“但、小狗……” “狗重要还是命重要?现在最多也就是被责罚,犯了死令……下场你知道。”另一位仙侍平时也没少逗小狗,嘴上说得冷硬,但沉默一会还是安慰道,“说不定没事呢,它好好躲起来……再说,你也进不去了。” “……走吧,先下山。” 随着两人走远,衍上仙宫彻底沉寂下来,一丝人烟也不剩。 而小狗崽闷头跑了许久,什么也未曾看见,就躲入了熟悉的房间,桌上暖炉依旧,他忍不住跳上去,蜷缩在炉子旁,发着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他带着疲惫和不安睡着了。 等到他晕晕乎乎再次睁开眼,就连暖炉也熄灭了,玉璧冰凉,屋内黑沉沉的,今夜窗外连月色也没有。 宁祐在桌子上趴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从窗户跳出去,沿着门廊往外,他先去了仙门外,远远望了一眼,又慢慢往回走,然后突然站定了,有点茫然地四望—— 这确实是他平日里最常来、最喜欢的池塘环廊,但是,池塘里的游鱼已经完全消失了,夜里无风,连水波也不曾掀起,死寂一片,走廊的挂灯没有如往常一样亮起,两头黑漆漆的。 宁祐呆呆地汪了一声,除了回音,没有任何回应。 他打了个颤。 这里好像不再是他熟悉的仙宫,而变成了只有他自己一人的、永不见光的牢狱。 他开始四处走动,但是,无论去哪里,每一处都黑沉寂静,没有人、也没有光亮。他最终又一次走到了仙门前。 那扇门外,远远能看见模糊的、阑珊的灯火,但随着时间,那些火光也逐渐消失。 宁祐又叫了一声。 他终于无法忍耐了,他试探地抬起爪子,想要往门外迈出一步,下一刻却哀鸣一声,在剧痛中被弹回了界内,重重摔在青石地面。 ……他出不去了? 宁祐顾不上浑身的疼痛,爬起来又闷头撞了一次。 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弹了回来。 “汪、汪嗷……” 狗崽呆呆地叫了一声,开始反复尝试,无一例外以摔个半死结束。 宁祐一身灰尘,蜷在地上……他真的出不去了。 早知道,早知道他跟着青秀离开了。至少不必一个人在这安静得要死的地方。 也许等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他吃什么啊?他好饿、浑身痛得要死,简直和上一辈子所差无几。他不会真的要一个人,慢慢饿死在这牢笼里吧。 很早之前,也有这样的事情。 他那时候刚被宁家带回去,实在是满身反骨,第一次参加仪式、替宁裕空受过……啊,宁裕空,他很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他那位黑心肝的讨厌鬼大哥。 总之……他那时候想了个以命换命的法子,主打一个就算自己死,也要拖着宁裕空一起死,破坏了那一次仪式。 哈、宁家差点就失去了他们引以为豪的长子。 宁家人不敢杀他——杀了他谁给他们的好继承人当血包啊——别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惜宁祐是个天生的硬骨头,差点被打死也没认错。 宁裕空当时伤还没养好,穿着亵衣,找到宁祐,身上伤口裂开,他脸色如常,上来就是重重一巴掌。 当时宁祐扭过头,嘴里含着血对他扯着唇挑衅地笑,被自己的血呛到,咳了对方白衣一身血沫。 然后就听见对身旁人道:“给他喂颗九命丹,其他的……我来。” 宁裕空很少直接动手,但总能找到折磨他的办法。 他那一次什么刑罚也未动,却能叫宁祐很长一段时间看见他就发抖。 可惜,宁祐想,他是个记不住打的犟种。等到好了伤疤,又可以给宁裕空找不痛快。 这么看,他和宁裕空确实是兄弟。 都够狠,他对自己狠,而宁裕空对所有人都狠。 也不知道是不是狗当多了,骨头当软了,他现在竟连这点委屈都忍不了。 宁祐在心里嘲笑自己,他歇了一会,不再想过去的事情,又一次站起来,一瘸一拐慢吞吞回到池塘边,喝了点水,然后闭上了眼睛,再睡一觉,等天亮就好了,到时候去找找有没有吃的—— 实在不行,那些鱼平时吃了他不少肉干…… 宁祐在心里把自己逗笑了,轻松了一点,终于又一次睡着了。 第二次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阵阵,偶尔有闪电照亮山巅。 宁祐于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第三次睁眼,天仍然是黑的。 宁祐压下心里不好的预感,又半睡半醒地混了一会。 第四次、第五次…… 天还是没有亮起。 宁祐叫了一声,又开始焦躁不安,他从第三次开始,就没有睡着,忍不住去数时间,到现在,起码是三个时辰过去了……天早就该亮了。 他昨夜还尚且能安慰自己,天亮就好了,此时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恐怖的现实…… 如果天不会亮,濯尔清也没有如同仙侍们所说,闭关半月就出关,他要怎么办? 他要独自在这个空无一人的、连一丝光亮也没有的仙宫里,熬上不知多久,直到他孤独地饿死或者病死吗! 也许不会这么坏……他、他再等一等。 宁祐在心里继续数着时间,越数越快,但天色没有任何变化。 他真的一个人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里。 池塘边一身泥、变得灰蒙蒙的小白狗崩溃地吠叫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走动,啃咬撕扯自己的爪子,甚至去撞旁边的柱子。 等到累了,才终于安静下来,在原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他又开始在仙宫里乱走,偶尔叫两声,烦了就一顿咬啊撞啊,累了就睡,睡醒继续,好像一只被罩在碗里的蚂蚁,来回打转。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 宁祐终于折腾累了,所有的精力消耗殆尽,强行关停了他那发疼的脑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以前似乎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这是一座半倚着山崖的楼,木门紧闭着。 大概附近有泉水一类,趴在地上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潺潺的水声。 他听着流水声,慢慢地平静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水声也慢慢缓了、停了,最后…… 咯吱。 那扇厚重的木门打开了。 宁祐被吓了一跳,脑子里对黑暗的恐怖幻想一瞬间冒了出来,他登时拖着疲惫的身体警惕地转身,呲着牙绷紧了四肢瞪着那黑黢黢的洞—— 那是一张他很熟悉的脸,只是挂着他不熟悉的神情,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连原本温柔清俊的五官似乎都变得张扬锋锐。 “嗯?” 裸着上身的男人赤足从里面出来,长发湿漉漉披散,正一手将额发往后捋去,看见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是你啊……怎么灰扑扑的?” 宁祐呆住了。 濯尔清不是在闭关吗?那这是谁? 还是这就是濯尔清,但……这劲儿劲儿的,实在是与平素端庄持正、冷淡平和的仙首相去甚远。 “对我龇牙,胆子不小。” 与濯尔清长着一张脸的男人蹲下来,一只手轻松拢住小狗的嘴,合起来,发现小狗动也不动,还是两颗黑珠子盯着自己。 “不会是傻了吧?”男人晃了晃小狗脑袋,“喂、喂!” “这就吓傻了?我有这么凶么。”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咕哝了一声“好吧”,单手轻松地把脏兮兮的狗崽子捞起来,“嗯哼,现在归我了。” “每回醒来都这么黑黢黢的,真是麻烦……” 男人一边沿着长廊往前走,一边打了个响指,两侧的灯被灵力点亮,随着他的步伐,像是一汪灯火的浪潮,逐渐点亮了整个衍上仙宫。 比起平日的濯尔清,男人的话要多许多,一个人也能讲上很多句,何况现在还捡了一只狗。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小狗肚子,嘲笑道:“哦哟,肚子都饿扁了,真可怜……来来,给我叫两声,就给你吃东西。” “怎么不理我?哑巴了?”男人把怀里的狗到自己面前,“汪一声,不然……” 他的威胁戛然而止。 他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黑珠子。 那只不知在哪里沾了一身泥,狼狈的小胖狗正要哭不哭、拿盈满水意的眼睛呆呆看着他。 宁祐想,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多了,变得太软弱了。 当年他被宁裕空关进禁闭室,宁裕空是个周全的人,他准备了足够的辟谷丹,此后三个月,那间小小的、黑暗的屋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踏足,没有一点光,甚至没有任何声音。 那时候他尚且没有流泪…… 那时候他都没有流泪,怎么这个时候,在熟悉的、空无一人的黑暗里,峰回路转般发现“濯尔清”还在此处,当所有灯火都被点燃、照得亮如白昼的时候,反而想要大哭一场呢。 “我草,狗还会哭?” 和濯尔清拥有相同面貌的男人呆滞了半天,吐出一句话,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哭什么啊?我还没干啥呢?我堂堂天道恶念,难道还会欺负一只小狗?” 宁祐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哭呢。 最后是一声巨大的咕噜声打破了僵持,宁祐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肚子,然后轻轻汪了一声—— 他好饿,好累,浑身都疼,哪哪都不舒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若有道 宁祐难得的一点感动、惆怅、迷惘,很快就被戳破了个干净。 男人带他回了殿内,正准备将他放在床上,却犹豫了,又走到桌案,还是没放下。 “小脏狗。”男人嫌弃,“又是泥又是血的。” 那只手忽然将宁祐翻来翻去,四处按了下,熟悉的青光在小狗崽身上浮现:“怪不得……濯尔清那家伙分了你一缕本源之力,不然你早咽气了。” 小狗耳朵动了动,他说……濯尔清那家伙?这个人和濯尔清长相一致、关系匪浅,但确实不是濯尔清……本源之力又是什么?怪不得他饿了那么久、还各种找事,都没什么大事,活蹦乱跳的。 男人摸索检查了一番,惊奇道:“骨头断了三根、脑袋肿了、脸上还有伤口,你脸着地摔的?到底要多笨才能摔成这样。” “是不是?小胖狗。” 小脏狗、笨狗、小胖狗……宁祐磨牙,抓了他一爪子。 男人看着手上新鲜出炉的、带着微妙刺痛的三道红痕,盯了又盯,然后黑沉的瞳孔转向手里的狗崽—— 宁祐才发现,他的眼睛和濯尔清是不一样的,他的瞳孔有着蛇一样,尖细的一线红色,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就在宁祐以为对方要暴怒之时,男人突然大笑出声,笑得人都在发抖,过了一会喘着气道:“这可、这可真是……新奇……怪不得濯尔清拿你当个宝贝、哈……” 他语气里带着兴奋,声音有些低哑道:“喂、笨狗,咬一口试试?” 什么玩意儿! 这……这人绝不可能是濯尔清! 这段神一般的操作,看得宁祐毛都竖起来了,他在男人把筋脉明显的手腕递过来凑到他的尖牙下面时,差点跳起来从对方手里滚下去。可惜没能成功。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男人给他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第一次和濯尔清独处,乌龙一样吐了濯尔清一身,把爱干净又板正的仙首气得“发抖”,当时……“濯尔清”和变了个人一样大笑起来,只是不过几句话功夫,仙首便变回了平日的仙首,他便没有多想。 现在想来…… 宁祐惊悚地看着对方带着血色的眼睛,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点毛骨悚然……天下最不可能被邪念侵蚀的人,就是仙首了吧…… 男人正在执着地让他啃自己一口,试了几次,见他不肯,终于失望地把手收回去,就在宁祐震撼之时,他忽然凑近,似乎只是随口提起:“对了,你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可不是那个死板的仙首。” “我啊、我是濯尔清的心魔。”他把足够把整个人间炸个天翻地覆的话轻飘飘丢了出来,说完似乎觉得不够震撼,补充道:“确切的说……我是,整个天下的心魔。” 什么叫,整个天下的心魔? 宁祐呆了,为什么要说出来啊,这是他一只狗能听的吗? 男人看向窗外被灯火照亮的夜,似乎觉得很可乐,笑了一下:“……好玩。” 什么好玩?宁祐在他手里不自在地动了动,忽然瞥见那几道肿起来的红痕,有点心虚地甩过尾巴盖住,掩耳盗铃。 “用仙家的话,我是濯尔清体内三尸所化。”男人笑起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顺着宁祐耳朵、背脊捏下来,又颇感兴趣地去戳弄他软乎乎的肉垫,“笨狗,你知道三尸吗?” 他当然知道三尸……哪个修道的不知道。 宁祐被捏烦了,抖了抖毛。他虽然未曾入门,到底被关在宁家多年,耳濡目染,比普通修者知晓的还多上一些。 “我是濯尔清的愚痴、妄想和欲望。”男人抓住乱动的狗崽,话题一转,“斩得三尸,得证金仙……哈哈、谁能想到,仙首竟会受困于自己的三尸呢。不过,不要说仙首,就算是所谓视万物为刍狗的天道,也会在漫长的时间中……” 那位心魔大人忽然啧了一声。 宁祐顿时提起注意力,他没注意到自己毛茸茸的耳朵竖了起来,一副准备仔细听八卦的姿态。 可惜那位刚刚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只是突然兴起、随口一提,很快注意力又转到了别的地方,不再说原本的话题。 “这破仙宫又没人在……啧、这我走哪给你找吃的。”男人揉了揉它的肚子,沉思片刻,“……有了。” 宁祐完全跟不上他跳跃的思路,呆了,不是,我耳朵都准备好了,你就跟我讲这个啊。也就是他没长人嘴,不然都要忍不住开口了! 而男人所谓的有了办法,就是径直走到了仙宫一座尘封的宫殿前,牌匾上铁画银钩般写了两个字:月室。 宁祐知道这里,他跑到这里散过步,被正好看见的青秀拎着后脖颈抓了回去,对方单手握住他两只爪子,作势要揍他,吓唬道:“那儿可不许去,里面都是君上的宝贝,小心惹了祸君上把你炖了。” 具体有什么宝贝,宁祐也不知道,他去了一次就对这个所谓的藏宝阁失去了兴趣。 没想到今天又来了一次。 “嗯哼,好久没来了,也不知道那些人又送了什么。”男人一边低声讲话,一边轻松地单手按住门,流光影转之间,足有三人之高的沉重木门如同有灵般自行打开了。 里面是层层叠叠、数不清的木匮箱柜,每一层、每一格都放满了,古籍、丹药、灵宝、法器琳琅满目,灵气满得简直要溢出来了。 男人在柜子间穿行,最后停在了一个金镶白玉盒前,他皱眉打量:“唔、差强人意,勉强吃吃吧。” 吃?吃什么? 宁祐还没从穷苦百姓一朝落入宝山的震撼中回过神,就被掐着颊肉塞了一颗指节宽的、圆滚滚的东西,差点被噎个半死。 他“汪”不出来,在男人手里扑腾半天,才咽下去。 他刚缓过来,就看见男人将盒子里另一颗丹药丢进自己嘴里,然后像是吃糖那样,含着咬着,慢慢品味……看得宁祐觉得自己喉咙都开始发苦了。 他算是明白了,这个自称是濯尔清心魔的家伙,是个十分能有九分疯癫轻狂的人。 男人用舌尖将药丸顶出来,声音含混,却十足恶劣:“这个呢,叫双元定灵丹……是十足十的好东西,天下现存不足三份,其中一份,被宁家进奉给仙宫。” “效果么……双元定灵丹分子与母,只要服用母丹的人灵力足够强大,子丹说是肉白骨活死人也不为过。不过,从此便需要一直以对方的灵力为生。” 宁祐听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男人当着他的面,恶劣地将嘴里的丹药咽下去,伸出舌头给他看,笑眯眯道:“没了、已经吐不出来了。” 男人微笑着,在宁祐愤怒地瞪着圆圆狗眼,准备跟他决一死战时,手中灵力流转,宛如丝线般,细致而缓慢地传输进狗崽的身体里。 令人仿佛幻梦般飘飘然的暖意顺着他的手、蔓延到宁祐四肢百骸……他几乎难以想起自己刚刚的怒火,仿佛真是被顺毛揉捏的小狗,变成了一块软软的狗饼,迷迷瞪瞪、乖巧地呼噜了一声。 “好乖、好乖。”男人不甚走心地夸道,声音也轻飘飘的,好像变得很远,“对了,我叫……玄枵,天上虚宿、枵星的枵。” 宁祐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正在竭力抵抗那种软绵绵、暖呼呼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快像一朵云一样飞起来了…… 怪、怪不得那些狸奴每每嗅闻猫草,就变得歪歪扭扭、晕晕乎乎、言听计从的!大概也是这种感受吧。 玄枵饶有兴致地看着手里的小狗颤巍巍支起前爪,下一秒又屈服了,抱着他的手指,凑近嗅闻起来,拿新长的尖牙磨来磨去,耳朵软趴趴,放松地耷拉、向两边张开…… 而在灵力汇聚的中心,原本飘摇欲散的一团白色烟雾,逐渐变得凝实,最终成为一个不足巴掌大、蜷缩的小人——没有五官,看不清四肢,朦朦胧胧有那么几分影子。 玄枵笑眯眯看那个神魂小人呆呆地蜷缩在那,放出自己的神魂,宛如细细的触须,戳了对方一下,那小人就吓了一跳一样站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 而小狗也下意识一抖,发出呜咽声。 有意思。 玄枵被关了百八十年,头一遭在占据身体的时候有个活物在身边,因此颇为珍惜——他得好好养着,养死了他一个人多无趣。 宁祐把自己埋进男人宽大修长的手,已经不知多久,正吸得迷迷瞪瞪、上头得简直想钻进去,就被抓着后脖颈拎了起来。 玄枵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小狗呆呆缩着四只爪子,茫然委屈地盯着自己,哼笑了一声,伸出手指戳对方被撑得鼓起来的肚子:“孤倒是第一次见这样贪心的小玩意……不过倒是个识货的。” 这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灵力如此精纯之人了。 若是普通修者用这双元定灵丹,就算是元婴化神之境,也会有副作用,毕竟再如何修炼,修者体内的灵力都带有凡尘斑杂。 唯他与濯尔清例外。 “再吃下去,等濯尔清出关,可就只能看见爆成一滩血水的你了。”玄枵抱着小狗走出去,一边说话。 “吃饱了干点什么……孤拿自己的灵力喂你,你也该回报一下吧……比如,表演个钻火圈给孤下酒?或者你给孤表演个后空翻?孤很好说话……嘶!” 已经从药力中清醒过来的宁祐松开嘴,露出两颗长得十分健康的尖牙,在内心冷笑,他只会表演狗咬狗……他可能是假狗,但这心魔必定是真狗。 而玄枵盯着那两个圆圆的小血孔看了一会,嘴角慢慢勾了起来,他真情实感地笑出声,抱起小狗,不顾对方爪子的推阻,把脸埋进那暖融融的肚子。 他闷笑着,含糊道:“真是牙尖齿利……你倒是提醒孤了,孤一定要……唔,这块怎么这么软……” 滚啊狗东西! 宁祐骂骂咧咧、汪汪嗷嗷,满脸写着抗拒,可惜反抗无效……被吸了个彻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若有道 和每日修身养性的濯尔清比起来,玄枵是个极其喜怒无常的人—— 上一秒还乐呵呵地埋着小狗肚皮,下一秒就能莫名其妙恼怒起来,把小狗丢到房间外; 上一秒可能还正常着,下一秒就又不知道被戳了哪根筋,一时兴起想搞点奇怪的事情,包括且不限于:探究小狗的性别、考究小狗能不能喝酒、研究小狗的凫水能力……等等。 “你这成天光吃,也没见……那些东西都去哪了,这不符合天地循环的规律吧。”玄枵靠着桌案,懒散坐着,一边摸着下巴嘟囔,说着就要上手。 宁祐伸出爪子,用肉垫给了他一巴掌,废话,还能给你看见了? 然后下一秒被玄枵握着爪子,对方好奇地闻了一口:“你爪子,有点咸羊奶的味道……” 宁祐恼怒羞耻地抽走爪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 “好吧,那你肚子上这个小黑点是……嘶。” “害羞什么?不就是乳……哦哟,还挺有隐私意识。” 宁祐恼羞成怒,转了个身,把自己的肚子藏了起来,埋着脑袋蜷缩成一团叫人无处下手的棉花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滚啊,烦死了! 玄枵不知道被戳到了哪个点,又开始笑,好像被他逗到了,过了一会才停下来。 “你一直待着肯定很无聊吧,孤带你找点乐子?”玄枵把它抓起来,“主要是孤实在无聊。” “你想想,你要是刚产生意识,就被关在一个出不去、进不来的地方,没有其他人、没有白天、没有任何声响……每次从沉睡中醒来都如此,如此百年,岂不是早憋疯了。好小狗儿,可怜可怜孤?” 他装得可怜,手里的小狗慢吞吞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玄枵看着小狗的黑眼睛,陈恳道:“所以我们去找点乐子。” 半刻钟之后…… 被带进禁地的宁祐简直想把过去心软过一瞬间的自己揍一顿。 如果他能预知到,玄枵所谓的找乐子,是在他身上找,他就是从这山顶跳下去,也不会老老实实跟着走。 此处在大殿地下,四面密闭,幽暗晦冥,空旷无比,只有中央一池幽蓝澄澈的水散发着惑人的微光,而环绕的岩壁被凿出了大大小小数千小洞,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只能隐约看见阵法的纹路。 “汪、汪嗷!” 小狗拼命挣扎,爪子缩得紧紧的,扭来扭去,死活不肯碰面前那池清透如镜的水。 “躲什么,这可是好东西。”玄枵说,“死水微澜,镜底相生,可以窥见人心,贪嗔痴妄,什么念头都会被如数照见。” 手里的小狗翻了个白眼。 玄枵眯眼,下一秒笑了一声,然后将小狗爪子按进了水池里—— “窥见人心,我现在就一只狗有什么好窥的,鬼知道这池子水到底……汪啊啊啊,干嘛啊!这人有病吧!” 艰涩发哑的少年声音在空旷的禁地里响起,正试图把爪子从魔爪里抽出来的小狗呆住了,正兴致勃勃等待的玄枵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声:“哎哟,心里正骂我呢。看着软绵绵的,声音倒是……” 宁祐反应过来了,这是他的声音,他…… “我就说有乐子吧。”玄枵摸了摸小狗不自觉震动着的、尚且细弱的脖子,“小狗儿,再聊两……” “滚。” 玄枵声音被打断了,微微眯了眯眼,状若无事般又笑道:“还挺凶。” 他顺着小狗挣扎的力道松开了手,见到爪子离开了水面,宁祐松了一口气—— “……有病就治,堂堂仙首的心魔,对着一只狗发疯,也不觉得磕碜?” 熟悉的沙哑声音带着讽刺,再一次回荡在空间里,玄枵“唔”了一声,感觉到手里小狗身体骤然僵硬,笑眯眯道:“死水碰过就有效,倒是不需要一直放在里面的。” 宁祐:“…………” “可以说话了一定很开心吧,瞧瞧,都感动得沉默了。”玄枵道,环视四周,“来都来了……我记得,此处镇压着几件颇有意思的邪宝。” 他抱着小狗,闲庭信步般漫游在洞中:“这件,般若木……记得可以将毫不相干的东西嫁接起来,之前长在乱葬岗,那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断肢都乱拼在一起,啧,那场面……” “不过,更重要的是,它也能嫁接神魂和身体,你说,我去捉个人来,给你嫁接下身体如何?” “不如何。” 宁祐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山洞响起,他不出声,对方说不准真能干得出来。 而且……不知是他原本是人,误打误撞成了小狗,心里有鬼心虚,还是别的什么,他总觉得玄枵这段话讲得刻意。 玄枵颇为遗憾:“好吧。” “那这个呢,这个名为鬼灯,顾名思义点灯之后可以看见尚未归尘的鬼魂。不知道昆仑山上有没有……” “……滚。” “真挑剔啊,那边那个……”玄枵完全没被他的冷淡扰兴,继续兴致勃勃介绍,宁祐偶尔才会憋不住心声,被迫回应。 如此绕行大半圈,玄枵忽然在一处暗洞前停下了脚步,侧耳能听到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玄枵挑眉:“噢?我还以为这东西已经没了呢,没想到濯尔清竟留了一只。不如……” “……离开这里。”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出去。” 玄枵因为他主动开口,颇有点受宠若惊,垂眸看自己怀里的小狗:“怎么突然要出去?” 小狗耳朵紧绷着竖起,没有说话,下意识往他臂弯埋头蹭了蹭,不自然流露出几分撒娇般的姿态,重复了一次:“出去。” 玄枵“唔”了一声:“……难道是饿了么?好吧,依你依你,孤可真是个开明的好主人。” 玄枵不明所以,只是新奇小狗竟听话粘人起来——这可是濯尔清都没有的待遇。 他得意洋洋地搂紧了怀里的小狗。 这种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小狗明显蔫巴了下来,任他怎么逗弄,都只是趴在他怀里安静地看着四周。 “喂,到底怎么了?”玄枵揉小狗两颊软肉,“孤哪儿惹你了……你抖什么?” 他自诞生之日起,就被濯尔清提防,极少能接触到其他人,更遑论这样小的生物,总是非常自我,不屑也懒得去感知和理解外界。 因此,竟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宁祐并不是变乖了、安静了,而是紧绷着、颤抖着,警惕着四周,以一种隐晦的恐惧姿态。 玄枵难以理解:“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真杀了你炖汤,孤还不缺那两口吃的。” “难道此处还有什么别人?孤在此处,有什么东西敢僭越伤你……”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怕那只丑虫子?” “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把话咽回去,看着怀里抖得越发明显的小狗,“孤去把那东西灭了?” 他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当即就把小狗放到桌上,思索一会,手指沾水在四周画了个圈,那圈水渍亮起微光,就是一个小小的、简单的阵法。 然后匆匆出门,过了两刻钟,又匆匆回来,言简意赅地邀功:“没了。” “……为什么。” 沙哑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玄枵便满意地在桌旁坐下,“孤想做便做了,没有为什么。好了,现在该高兴了吧?” 那声音又消失了。 宁祐安静地靠着那只暖炉旁,一只狗有什么高兴不高兴,害怕不害怕的,他应当什么都不懂才最好。 他走神得厉害,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因死水的力量而被说出来。 直到,一股香甜的、熟悉的甜味在房间里明显起来。 “唔……” 宁祐茫然地抬头,对上玄枵微笑着的暗藏血红的眼睛,还有不知何时划破了一道大口子、正潺潺流血的手腕,那股香甜气味的源头便是此。 但这与昨日玄枵喂下丹药时,他在对方身上吸食之物的气味也不甚相同。 “是孤不仔细,倒忘了你这么只小狗,应当饿了。”玄枵把伤口撕开些,那股甜香越发明显,“怪不得闷闷不乐。” 宁祐确实饿了,从闻到那股甜香开始,一股近乎恐怖的饥饿感就席卷了他,让他口干舌燥、喉咙下意识吞咽,让他的肚子饥肠辘辘、剧烈起伏,让他新长的尖牙发痒、想要撕扯一些什么。 他站起来,逐渐走出了玄枵画下的、已经干涸的圆圈,靠近那处香甜的源头。 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对方的伤口,张开了嘴——那只手却在下一刻移开了。 “怎么不说话?不想吃?” 玄枵垂眸,这个神情意外和濯尔清本人很是相似,说的话却明明白白盖着不可忽视的个人标签,“唔,孤看你十分不高兴,恐怕没什么胃口……” 这个阴晴不定的混账东西。 明明是他故意…… 但是饥饿感支配了他,他现在简直想将玄枵整个人生吞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一解饥渴……太奇怪了…… 双元定灵丹会有这样的效果吗?服用子丹之人,虽然可以获得母体的灵力,但其实,这就是如同奴契一般的东西,母对子拥有绝对的掌控,所谓的好处,其实是一种上对下的恩赐罢了。 总之,怎么也不应该出现服用子丹之人,为母丹所吸引,甚至想要茹肉饮血的情况。 而且……从昨日他服下丹药开始,对方从未以此操控命令他。 也许与服用的人有关?毕竟这世间,唯有这样一位特殊的仙首。 玄枵笑了一声:“你这小狗,怎么知道双元定灵丹的效果?到这时候倒能想这么多了。” 宁祐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哪些想法流露出来,哪些没有,他只能感受到如同烈火烹油般的渴望:“……给我。” 玄枵满意地把流血的手腕凑近:“乖小狗……” “吃吧。” 腥甜的血液抚平了宁祐的躁动,让他在混沌的甜蜜和饱食的满足里睡去。 玄枵收回手,腕上的伤口瞬息间愈合,他抱着顺从的小狗,左盯右看,十分满意—— 无论是对方光亮蓬松、柔软如棉花的皮毛,还是黑豆子一样、时不时翻上个白眼的眼睛,亦或者古怪的脾气、健康的尖牙,他都满意极了。 玄枵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小狗嘴里的尖牙,对方不满地翻身,喉咙里嘟哝了一下,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但是在短暂的兴致和愉悦之下,他又隐隐觉得仍然有些不够满足。 再找点别的乐子吧。他幼稚得很,见小狗又沉沉睡着,再一次晃了晃对方,叫对方不满地微微张开眼,朦胧间盯着他看了看,最后一爪子糊了上来。 玄枵哈哈大笑,笑倒在小狗身上,压得小狗迷迷瞪瞪、呜呜地用爪子推他。 他笑得越发大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若有道 自玄枵出现后,宁祐的日子过得极其丰富,简直充实得有些过头了,玄枵想一出是一出,拉着他在仙宫里作恶,或者在他身上作恶。 至于……宁佑拒绝回想这几日他是怎么喝着玄枵的血过来的。 “小狗,你说,我和濯尔清那个无聊的家伙,你更喜欢哪个?”玄枵不知又从哪里出来,手指抓住他的两只爪子,按捏着爪垫玩,噙着笑,一边漫不经心道,“快到时间回去了。” 宁祐翻了个白眼:“不要自取其辱。” 玄枵不仅不生气,反而笑起来:“唔、你个没眼色的。不过没关系,我和他是一个人,你喜欢他便是喜欢我。” “对了,一直小狗小狗叫你,我给你取个名字吧……”玄枵诱惑道,“以濯尔清和我的身份,若我们为你赐名,对你来说益处非凡,就和在天道那挂了个名差不多,干什么都会顺利的。” “唔,叫乖乖?你太不乖了,起个名字压一压脾气。” 玄枵故意贱兮兮道,等着对方闹腾,却没想到小狗忽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听见小狗说:“我不相信。而且,我有名字,不需要你取。” 玄枵眨眨眼,意识到对方情绪不对,把小狗举起来和对方的黑眼睛对视:“怎么还生气了?” “不取就不取,你有名字的话,你叫什么?” 小狗把脑袋挪开。 玄枵听见了对方轻轻的声音:“我告诉过你们的。” 他挑眉,想了一会:“真不记得了,你问濯尔清,他肯定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唬我,想拿这个找我撒娇?” 小狗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 “小白眼狗。”玄枵以为它心情好了,笑嘻嘻道:“你再和我说一次?不然我就喊你‘乖乖’了。” 但任他怎么说,小狗就是固执地不肯讲。 “算了……好小狗儿,乖乖。”他顺势坐下,完全不在意宁祐的抗拒,乐滋滋将小狗提起来,一只手就将对方按着肚子翻过来放在腿上,“饿不饿?” 小狗的回答是一声沙哑的冷哼和一爪子,宁祐现在用爪子用得炉火纯青,出手之迅疾果断,就算是哪日被丢到凡间,也能称霸一条街。 “好吧。”玄枵颇有些失望,又抱着他坐了一会,直到宁祐热得受不了,从他怀里咻一下、像是水一样溜走,小短腿完美落地,垫着爪子慢悠悠溜达开。 玄枵盯着小狗圆乎乎的屁股和慢慢摇晃的尾巴,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手里的热源一下子消失,倒还有些冷。 宁祐在回廊附近溜达了一圈,没忍住,拿塘边的无辜野植磨了磨牙,最近总觉得牙根痒痒,他原先还以为是因为玄枵太欠咬,直到前两天他掉了颗牙……还因此被玄枵嘲笑了一通。 风吹过来,小狗动了动黑鼻子,接着打了个喷嚏。 怎么起风了? 宁祐一边忍不住舔缺了牙的软肉,一边慢慢往回走,没走几步,就撞到了一双赤|裸的脚,狠狠咬了舌头,顿时眼泪汪汪地愣在了原地。 小狗恼怒地抬头,玄枵这家伙挡他路做什么,不长眼睛的家伙。 下一秒,他就被对方轻轻抱了起来。 “你怎么在山上……哭什么?”对方的声音虽然冷淡,却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和困惑,“眼泪汪汪的,咬着舌头了?我看看。” 宁祐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对方用指尖轻易捏住两颊,下意识张开嘴吐出舌头。 “嗯……流血了。”柔光闪过,那道小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对方的指尖点了点软软的舌尖,触感实在奇怪,宁祐回过神,一口咬了上去—— 狗玄枵,乱碰什么! 对方眉头皱起来,显然有些意外,被他咬了个正着,愣了一下,却没有强行抽走手,只是明显很是不解,像是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咬了自己。 宁祐松开嘴,咕哝了一声,玄枵怎么这么安静……平时早开始发癫了。 “我不是他。”对方说,然后安静盯着手背缺了一块的齿痕,看了一会,说:“什么时候掉了一颗牙?” “是他欺负你了吗?” 对方声音放得很轻。 宁祐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不是玄枵,这是濯尔清。濯尔清出关了。 玄枵那家伙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现在好了,咬错人了。 “无妨。”濯尔清说,“你没事就好。当时要送你下山,是担心无人照顾你,玄枵性格与我不同,阴晴不定,若伤到你……” 宁祐想了想:玄枵对我还不错。 他讲的是实话,除开对方的恶趣味,对方确实待他很好。 “嗯?”濯尔清意识到什么,“刚刚是你的声音吗……他带你去了禁地,还用了死水?” 宁祐有点心虚地去瞥濯尔清的神色,像是偷摸学坏的小孩,被家里的大人逮了个正着——何止死水,禁地简直被糟蹋了个遍。 濯尔清似乎理解错了,摸了摸他的脑袋,宽慰他:“这样也好,后面有什么同我讲,会更方便。” “死水需要双方都接触才有效,仙侍们仍听不见你的话,有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 他转身环视一圈,眉头微微一蹙。 紧接着,灵气宛如丝线一般缠绕汇聚,又如臂指使般乖巧地四散开,所到之处开始重新焕发生机,被宁祐和玄枵弄坏的建筑、植被种种,都宛如时间倒流般被修复。 宁祐看呆了,在心里小小地赞叹,看见黑暗也云消雾散般从衍上仙宫退却,灯火熄灭,而初晖下照昆仑,所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之前被隔绝的声音涌了进来,好像停滞的时间突然流转,树木簌簌、鸟鸣幽幽,还有—— “这一次比之前晚了一天……不会……” “嘘,快到殿门了,慎言。” “青秀,你怎么这么安静?” “还能为什么,她又在担心那只小狗了,不过……” …… 侍女们的声音远远传来,宁祐眨了眨眼,她们还在山门处,他怎么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声音? 濯尔清问他:“侍女们回来了,要和青秀一起吗?” 宁祐点头,从他身上跳下去。 等他哒哒地小跑到仙宫巍峨的正门,侍女们正站在台阶前,最先看见他的是那天拉走青秀的侍女,对方震惊地“啊”了一声,然后开始猛拍旁边正发呆的青秀:“喂、青秀、那个……” “什么啊?突然……”青秀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身,看见宁祐时那一串话都戛然而止,她提着裙摆跑过来,宁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紧紧抱起来,“还、还活着就好……” “这十几天你在这都怎么活下来的?天可怜的,都瘦……”青秀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白毛球,实在说不出这么昧良心的话。 实际上,宁祐不止还活着,甚至还活得挺好,抱在手里简直像团正烧着的火球,肚子起伏,还能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比起十数日前,他圆了一大圈,皮顺毛亮—— 玄枵喂了他不少稀奇古怪的天才地宝,何况还有仙首宝贵的血和灵力,不圆润才奇怪。 宁祐小小“汪嗷”一声,作为回应,青秀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就苍白着脸扑通跪下:“仙首。” 濯尔清不知何时来了,“嗯”了一声。 “是我办事不力……竟差点让您的爱宠……”青秀咬牙,不敢遮掩,,“我竟让它独自留在昆仑山上,违背了您的命令……” 接着如此这般,将那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宁祐两耳一耷拉,自欺欺人,假装听不见——实在丢人。 而濯尔清听毕,沉默了一会,才颔首道:“不怪你。下去吧,给他做些爱吃的,送到寝殿来。” 青秀有些意外地抬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剔除灵骨赶下昆仑,甚至葬身山崖的准备。 仙首平日里虽然冷淡,却并不苛刻,唯独在闭关一事上格外严苛,据说闭关时留在山上之人,无一不音讯全失。 而对于那些动了歪心思,想要一探究竟的人,则是以雷霆手段肃清,以儆效尤。青秀回想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人的哀鸣似乎仍在昆仑万仞之下尖锐回荡。 她忍不住去觑视对方的神色——还是那样冷淡的脸,不见暖意,却也没有怒意。 但当时宛如碾碎一颗尘埃一样,轻飘飘捏碎奸细的神魂时,对方也是这样的神情。 “汪嗷……”响亮的犬吠打破了沉寂,宁祐困惑地看着两人,他不知内情,只想着为什么青秀半天不接话,濯尔清不是都说不怪她了嘛。 所有人都看向小狗,见对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从青秀怀里爬出来,然后过去扒拉仙首的脚踝,在众人忍不住屏气、捏了一把汗时,仙首弯腰将白团儿抱了起来,似乎准备转身离开。 “仙首,您……”青秀忍不住道,“您不生气?” 不知道问哪件事。 濯尔清神色不变:“你一无背叛之心,二无背叛之实,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濯尔清顿了一下,看见小狗竖起耳朵,伸手拢住对方脑袋,“他出现在昆仑山,为我收留,是天缘。” “冒犯禁令,是无心之失,不知者何辜。他能无事,是天意。” 他难得解释,平缓而冷静的话语下潜藏着生涩。 仙首本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他只需要按照心意行动……因为他是仙首,强于任何人,也区别于任何人。 但也正因如此,他需要接受误读。 他说不怪你,其实只是字面意思,却仍会被误解,他说不生气,也没有人会相信。 濯尔清说完,就离开了此处。 宁祐早就累了,因着濯尔清回来,兴奋之下显得活蹦乱跳,到了现在,放松下来,趴在仙首臂弯便安心地沉沉睡着了。 濯尔清摸了摸他,视线在自己手上的咬痕停留了一会。 - 自从濯尔清回来后,宁祐悠闲的日子也回来了,每日除了睡觉便是吃喝玩乐。 更重要的是,对方似乎对闭关时的事情没有印象,这让宁祐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好意思让对方知道因双元定灵丹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明明对方是玄枵时,他就绝不会羞耻,只会一爪子甩过去。 “小狗,来。” 不远处站在树下的濯尔清出声,打断了宁祐的遐思,宁祐抖了抖耳朵,抖掉上面的树叶花瓣,才从一堆树叶里跑出来。 濯尔清还是没有给他取名字,需要的时候也不过是小狗小狗的喊。一般来说,养什么狸奴小宠,都会起个名字吧,老这么喊,总觉得很敷衍。 连玄枵都会提出要给他起个名字呢! 他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声。 濯尔清:“……” 等小狗哒哒跑到自己面前,他解释道:“你既已有自己的名字,我也不便替你改名易姓。之前玄枵问你,你不肯说,我以为你不高兴讲这些,便没有问。” 他停顿了一下,说:“你与他更亲昵。” 关系更好的人都不愿说,何况他呢。 宁祐没听出来仙首那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酸意,只是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按濯尔清这么说,濯尔清和玄枵,记忆难道是互通的?那他和玄枵之前…… “没有。”濯尔清摇头,“只是偶尔能够感知到,大部分时候,被对方的意识压制时,另一方都会陷入沉睡。” 宁祐于是放心了。 还有啊,自从濯尔清这次出关,昆仑山巅的气候就开始变暖,衍上仙宫的层层积雪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泥土、发芽的野草,就连池子里的鱼都活跃起来。 比山下人间晚了一些的春天,似乎终于度过一万阶台阶,吹到了此处。 对于宁祐来说,或者说对于小狗来说,这实在是个好消息,终日不变的冬景再美,也还是会腻的,比起沉闷的冬天,还是生机勃勃的春季更好。 比如说,此时。 树下忽然跑来几只蝴蝶,在空中绕了几圈后停在小狗的鼻尖。 宁祐原本还有问题想问,却突然抛到脑后,唯独只有那几只蝴蝶,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愣在原地,两只眼睛成了对眼。 他爪子扑挠过去,蝴蝶没抓到,打到自己脸颊,整只狗原地扑腾了一下。 宁祐正要恼羞成怒去抓蝴蝶,又被不远处树枝上的雀儿吸引了视线。 你知道的,没有一只小狗可以拒绝,宁祐在心里挣扎了一会,终于放弃了蝴蝶,跑到树下蹦起来试图够那一群雀儿。 濯尔清看他跑来跑去,把自己忘了个干净,无奈地摇了摇头。 直到宁祐在树下团团转了好久,他伸出手,轻轻一点,树枝就摇晃起来,鸟雀们叽叽喳喳着飞走了。 小狗回头看他,似乎在恼怒他惊走了雀鸟,濯尔清莞尔,指尖灵力飞舞,化为光鸟,落到小狗面前,又在下一秒飞到天上,散落成星星点点的金光。 宁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这实在是个幼稚而浪费的术法,恐怕除了好看没什么用,但他……意外的很喜欢。 “好玩吗?”濯尔清问他,见小狗摇尾巴,自然道,“我教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若有道 宁祐眨眼,尾巴不摇了,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样的呆意。教他? 濯尔清把小狗抱起来:“你身上有我的灵力,只要学会调用,就可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玄枵当时似乎说过,要不是他身上有濯尔清的一丝本源灵力,早死了。 “这是我年少时自创的小法术,用来……”濯尔清说到这,眉头皱起来,“时间太久远了,倒不记得当时具体用来做什么了。” 即便是仙首,也很难记得清几百年间的种种桩桩。他只是今日忽然想起了这个法术。 “来。”濯尔清手指在小狗额头一点,恍若醍醐灌顶。 如果说之前宁祐只是能感觉到那些天才地宝、那些灵力血液像是热水在身体里晃荡,此刻便感觉它们融入了骨肉,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变得可控起来。 “求道者,一要修心,才能感悟,二要修身,才能容纳。”濯尔清低声道,“你既已容纳一丝灵力,只要运用便可。” “初学者仍需辅助,以指画形……”他示范了一遍,忽然看了看宁祐胖乎乎的爪子,停顿了一下,“我替你画个符印,用灵力催动,可以代替你画形。” 宁祐感觉到了赤裸裸的侮辱,把爪子从他指间抽了出来,像是开花一样,张开爪子,又收拢成一毛团,意思明显:很灵活啊?我爪子哪里不灵活。 他凑到濯尔清面前,又动了几下毛茸茸的爪子,得意地动了动鼻子,但濯尔清一直没有反应,小狗不解地抬头,才发现对方深深皱着眉,神色不解而迷茫。 濯尔清盯着那软乎乎的粉色肉垫,如同蒲公英蓬松炸开的白色绒毛,和好好收起来、藏在里面的尖尖指甲……深深地不解和茫然。 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应小狗,但是就是无法动弹,被一种柔和温暖、却富有侵略性的情绪占据了。 在黑豆眼期待的视线下,一向冷静的仙首艰难地张了张口:“嗯、呃……” 宁祐茫然地收回爪子,什么“呃、嗯”的,仙首怎么还突然结巴了。 “下次再教。”濯尔清似乎终于被解除了定身咒,放下他说,“我去一趟藏书阁,看看能不能优化一下这个法术。” “你先自己玩,晚点来接你。” 宁祐更迷惑了,干脆在原地躺下,舔了舔有些干巴的软垫。 要是此时玄枵能说话,大概会狂笑出声,他们这位冷静、自持、从不受任何诱惑的仙首,竟然被小狗动爪子的动作可爱到失语。 因为笨拙和生涩,无法理解这种陌生的、过于幸福和欢欣的情绪而宕机。 总之,虽然小狗爪子没办法准确施法,但宁祐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学会了这个法术,濯尔清给它做了个木雕小鸟挂在胸前,只要把灵力注入进去,就可以驱动术法。 这当然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法术,最大的功能也不过是照明和自娱自乐,但宁祐依然很兴奋,时不时就会施法,看灵力小鸟飞来飞去。 还好他现在只是小狗,不必遮掩也不必假装,即使被这样的法术轻易讨得欢心,也不会显得廉价。 濯尔清见他这么高兴,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在一只灵力小鸟砸到自己身上时,抓住了那只小鸟,一边放入袖子,一边道:“……下次,再教你些别的。” 小狗摇摇尾巴,拿脑袋蹭了蹭他的下摆,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又追着小鸟跑远。濯尔清失笑。 宁祐疯玩了一天,最终在晚上付出了小小的代价—— 他饿得要命,即便偷偷吃光了青秀给它囤的小零食,吃完了肉干和羊奶,吃得肚子圆滚滚、胀得要命,却依然饥肠辘辘,总是不断用牙齿啃咬自己的爪子。 玄枵走后,他就没有再吸食过灵力或者血液,刻意忽视隐约的渴望。 以致于,今日这么浪费一通灵力,反弹得如此厉害。 宁祐晃晃黏糊糊的脑袋,飘飘乎乎地循着香气闯回房间,他靠着那香气的源头趴下,蜷缩在正打坐的濯尔清手边吸了几口。 他就这么吸几口,绝对不…… 但他的鼻子有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那湿漉漉的黑鼻头就自己顶在仙首白皙的手背,蹭来蹭去。 “呜……”他拱了一会,得寸进尺地咬住了仙尊玉竹般的指尖,没敢使劲,用发痒的、刚刚长出来的新牙磨来磨去。 终于觉得那股子饿意稍微被抚平,虽然他空虚得要命!就像是路边的乞儿,好不容易得到一只香喷喷的鸡腿,却只能舔上几口,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你在做什么?” 宁祐正磨得入神,却忽然听见仙首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下一秒,他就被濯尔清拎着后脖颈抓起来,和对方黑沉而平静的眼睛对视,无辜道:“……汪。” 濯尔清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不过他一直都是这样淡淡的一张脸,宁祐也没觉得不对——哪怕真不对,他现在这晕乎乎的状态也实在无心思考。 “玄枵给你喂了双元定灵丹。”濯尔清陈述,“还用鲜血和灵力喂食……你饿了,对吗?” 手里的小狗呜咽一声,在他手里挣扎,试图扭过头咬他一口。 “不许咬。”濯尔清低声道,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咬了,我就不会再教你任何法术。” 他对小狗相当纵容宠爱,唯独今夜显得冷酷无情,他不是玄枵,不计后果,他需要教会对方忍耐,以及……规矩。 双元定灵丹药效出众,副作用却也极其明显,堪称邪药,他不希望对方最终变成被血液控制的物件——玄枵的想法则更简单,他就是需要小狗这样渴求自己的血液和灵力,反正他可以在小狗短暂的一辈子中永远陪着对方。 “汪……”小狗显然极其委屈和不解,眼睛耷拉着,水汪汪看着他,濯尔清感觉白日里那奇怪的心情又一次席卷自己,他微微咳嗽,掩盖那股痒意,“今日先忍一忍,明天我去找找办法。” 他虽然以剑入道,但在阵法丹药等杂道上也颇有研究,困住玄枵和昆仑山的阵法就是他自己所设。 宁祐晕晕乎乎,不知道自己的丢人样子,否则怎么都会找个柱子把自己撞晕,省得这么跑来仙首面前丢人现眼。 濯尔清也相当苦恼,若宁祐此时是个人,那他只需要教会对方从天地日月之中汲取灵力,但对一只小狗,这显然是个无理的要求。 或者就从此不让小狗拿灵力来玩。算了,他再想想办法。 血液不可以……补充一部分灵力应当无妨吧。濯尔清动摇地想,而手里的小狗还在可怜巴巴地小声叫。 仙首把小狗放到床上,看对方歪歪扭扭跑过来,想叼住自己的手指,又碍于什么,只能可怜地用吻部碰了碰。 其实,咬一咬、吃两口,吸食一丁点儿血液也无所谓吧。等他找到法子,自然就好了。 濯尔清犹豫起来。 小狗实在是世界上最会读情绪的动物,它们像是能嗅到情绪和气氛的不同味道,比如此刻,宁祐就清晰地知道对方态度不如之前强硬了。 他于是抱着对方的手指摇晃,小声地呜咽呼噜,好像一只真的小狗那样,忍着羞耻和别扭撒娇。 濯尔清抿唇,小狗有什么错,若不是玄枵任性妄为,对方也不必吃这样的苦,玄枵连神魂都……而且,他总能找到办法解决的,终归不算什么大事。 仙首原本坚定的底线开始退让,他的神情也慢慢软化,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咬吧。” 宁祐如愿以偿咬住了对方的手指,却忍耐着没有咬下去,即便香甜的、足以止渴的东西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流动。 濯尔清的心骤然变得更软了,简直要唾弃自己这样让小狗患得患失、可怜小心的行为——这药的效果就是如此,玄枵还……他怎么能这么苛刻地要求小狗。 濯尔清划破手指,伤口开始慢慢凝出血珠,宁祐慢慢舔舐那一处,喉咙发出呼噜声,甚至忍不住翻身收起四肢露出肚皮。 濯尔清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对方肚子的软肉和绒毛,被对方用收了指甲的、软软的爪子抱住,那粉色的爪垫确实如同想象一样,柔软而有着微妙的皮质感和韧性。 他忍不住反手握住爪子,捏了捏对方粉色的爪垫,然后遮掩般咳嗽了一声,他有些心虚,却在下一刻发现小狗已经抱着他的手指睡着了。 濯尔清无奈叹息,像是轻笑了一声。 今日确实累着了。 他没有抽出手,反而合衣躺下,叫小狗舒舒服服在手边睡了一觉。 至于宁祐,等他日上三竿终于醒来,又记起昨日种种时,一脸心如死灰地看向门外柱子——他撞死自己吧,一了百了也好过这么、这么,奴颜媚骨、卑躬屈膝、谄媚讨好、摧眉折腰、卖身换血! 还有濯尔清!对方怎么就自己划破手了,否则他一定可以忍住的。 宁祐回想到自己那晕晕乎乎的状态,又默默把“一定”改成了“应该”。 “怎么了?怎么一起来就这么不高兴?”青秀看小狗满脸纠结,“仙首今早便去藏书阁了,说是要找什么东西,他晚上会回来的。” “今天我陪你玩哦。”好像每个人面对小狗,都会忍不住夹起嗓音,用又轻又柔地声音说话,“听说你昨日学会了用法术,我还没见识过呢。” 全天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会用法术的小狗,不过既然是仙首的小狗,那特殊些也很正常。 只是…… 修仙者,修心以感知天地,修身以容纳灵力,其实还有一句,修神以乞灵煌煌。 只有拥有神魂,才能与天道建立联系,获得天道的垂眸,使用灵力。这也是为什么,人是万物灵长之首,三界中唯有人可以修炼,极少有例外。 青秀摇摇头,她们身为仙侍,不能妄自揣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若有道 宁祐之后,很少再使用那个法术,他隐约察觉到自己那天的异常是因为灵力的使用。 但就算这样,他仍然隐隐觉得饥饿,视线总是非常亵渎地往仙首的手上飘,又被他自己挪回来。 还有……他最近总是觉得浑身都作痛,当然并不剧烈,只是让他浑身不得劲。 也许是小狗正在疯狂长身体,窜得太快,因而引发的生长痛就和他总是发痒的牙床一样,预示着他正在长大。 濯尔清似乎在忙什么事情,夜里常常不在。白日里倒是如常陪着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用轻缓的语调教他如何感知和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又如何运用,灵气为何可以有不同的效果云云。 直听得宁祐小狗脑袋瓜嗡嗡的,眼皮要合不合,偏偏还甩甩头抖抖耳朵,强行清醒,看得濯尔清忍俊不禁。 “休息吧,不闹你。”在宁祐的脑袋又一次点下去时,濯尔清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宁祐就迷迷糊糊趴在石桌上,看他走到远处,折下一枝昨夜风雨沾湿的桃枝。 要做什么……宁祐打了个哈欠,下一秒却瞪大了眼睛—— 濯尔清在练剑。 身为世间第一人,濯尔清很少出手,即便偶尔现身,也多是一招败敌,以至于天下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仙首最早是以剑入道。虽然他至今,也没有自己的剑,但却乎造诣超群。 只是平常地负手而行,手腕轻动,便是灵秀飘逸,树枝抖动间利光挥闪,似乎有剑光。 非常漂亮、非常轻盈的剑招。行云流水、惊鸿游龙。 宁祐盯得有些出神。他曾经见过仙首一次出手,与这次的感受却并不相同。那还是他刚被带回宁家的时候—— 那时候,宁祐的处境还没有那样坏。他一介凡人,在修者芸芸的宁家眼里并不值得警惕,因此那段时间,他是可以在宁家里自由来去的,无论是旁支还是仆从,都视他为无物。 他按捺着,每日四处走动,默默在心里记下每一条路线、每一处可以利用的细节,等待着时机。 直到有一日,死气沉沉的宁家,忽然一下子忙碌起来,所有人都来去匆匆,他从这种气氛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到晚上时,宁祐见到那愚钝又自大的宁家家主和自己傲慢冷漠的大哥急匆匆前往前厅。 他远远躲着,看见人群的簇拥中,远远走来一位疏离的白衣青年,对方未曾佩戴多余的配饰,只是人站在此处,便叫人不敢相望,不敢僭越——那是濯尔清。 他几乎要失语了,在那位青年察觉到自己的视线,抬头望来时,什么都想不到了,他跑向人群,想要开口的瞬间,喉咙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瞬间狼狈跪倒在地。 他的大哥和父亲,还有一众看不清面目的人,都看向他。宁裕空皱起眉,手抬起来就要打下,却被一枝枯木架住,宁裕空意外地顺着木枝,看见了神色冷淡的仙首。 仙首平静的声音传来:“住手。” 对方似乎很困惑:“打他做什么?” 一面说,一面走到宁祐面前,在众人各怀鬼胎却同样惊讶意外的注视下,将宁祐扶了起来,宁祐浑身没有力气,却死死地反抓住仙首的手臂,整个人靠了上去。 仙首垂眸看他,他竭尽全力:"救……" 救救我。 但却没能发出声音,只传出急促的呼吸声和气音。 “还不快放开仙首。”宁裕空的声音和越发明显的刺痛打断了他。 宁祐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完全被堵塞住了,他徒劳地紧紧抓住这位偶然来到宁家的仙首大人,却在下一刻被宁裕空强硬地拉开。 宁裕空威胁地无声念出他熟悉的名字,一边看向正盯着自己与宁祐的濯尔清,告罪解释道:“此乃我族弟,流落人间颇久,不懂规矩,冒犯了仙首,还望仙首恕罪。” “待到此事结束,一定严加教导。” 濯尔清摇头:“无事。” 宁裕空告谢,转头看向下人:“还不快把五少爷带下去,严加管教。” “是。”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就要上来押走宁祐。 “等等。”濯尔清忽然道,“让他吃完饭吧。不必罚他。” 于是宁祐得以吃了一顿平静的饭。 只是这一次之后,宁祐再也没有见过濯尔清。 当然也没有机会第二次求救。 破空声忽然响起,那枝桃枝霍然前刺,距离小狗近极了。 宁祐从回忆里回神,视线下意识追着那桃枝而去,就见眼前的桃枝一抖,满树桃花骤然绽放,再一抖,满树桃花便被剑风吹下,落了底下小白团子一头。 小狗仰头,忍不住抖自己的毛,下一秒,一片花瓣落到鼻尖,它抖了两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好痒! 濯尔清短促的、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宁祐抽抽鼻子,不满地抬头看过去,濯尔清微笑着,动作却分毫不乱,以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尾,叫人移不开眼睛。 而仙首手中那枝桃枝,连一片花瓣都不曾落。 灵力把控分毫不差。 “喜欢吗?”濯尔清丢掉桃枝,将小狗从一堆花瓣里抱出来,“眼都不眨。” “这么喜欢,下次教你,如何?” 宁祐回神,偷偷翻白眼,逼狗听道学术法已经不够了,现在都要教狗练剑了。 也不看看他这圆得和馒头似的小狗爪子能不能握住剑…… 给狗画饼。呸。 - 日子过得很快,还没等宁祐学会用狗爪子握住桃枝,濯尔清下一次闭关的时间便到了。 知道小狗不愿下山,这一次,濯尔清没有再强行让青秀她们将它带走。反而在仙宫留足了食物和水,甚至为它做了两个会自己到处乱跑的小鸟玩具,以便它独自呆在仙宫时,可以打发时间。而且…… “遇到危险,你就像之前催动吊坠,变出灵力小鸟一样,去催动这个符文。”濯尔清叮嘱,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符咒,“我会被短暂唤醒。” 宁祐动作笨拙而艰难地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不爱动,这么一顿猛长,变得更圆滚滚了——濯尔清很是担忧,逼他运动无果后,甚至还考虑过去找找有没有给小狗减重的丹药。 “聪明小狗。”濯尔清夸他,摸了摸他软乎乎的两腮,“除了我进去的那个房间,其他地方都可以随你去玩。” 宁祐小声咕哝一下,示意濯尔清快走。 濯尔清无奈失笑,走进了那扇门,里面不知为何,黑沉得要命,光线似乎被阻隔在外,濯尔清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而随着最后一缕霞光消失,这扇门关闭,整个衍上仙宫也暗淡下来。 宁祐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次好了许多。 他摸了摸额头,又用爪子推了推旁边发着微光的小鸟,那只鸟就围绕他飞起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似乎催促他跟着一起去玩。 但宁祐不是真正的小狗,他只会蔫巴巴地掀起眼皮瞥这玩具一眼,然后把两只小鸟抓回来,按在怀里,又趴回地上,盯着门发呆,直到这扇门重新打开—— “哟。” 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对方上下看了一圈,这里捏捏那里按按,满意道,“这次倒是干干净净的。” 宁祐挣扎了两下,挣扎不开,就随他去了。 在他和玄枵之前的斗智斗勇中得出的经验,反抗只会让对方逐渐变态……呵呵。 “嗯?濯尔清不是给你留了吃的,怎么肚子又瘪得这么可怜?”玄枵捏捏他柔软的肚子,“难道是……” 宁祐在他划破自己手之前,两只爪子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臂——不是! 他对玄枵或者说濯尔清的血一点兴趣也没有。 玄枵如愿以偿捏到了他软乎乎的爪子:“嗯哼……逗你的。” 宁祐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松得有点太早了,玄枵所谓逗他的,并不是不玩这套了,只是不是现在而已…… 对方先是带他去了禁地,又带他去月阁,各种奇珍丹药强行一喂,流程和手法之娴熟,简直骇狗听闻。 宁祐趴在玄枵怀里,觉得自己撑得慌,总感觉一张嘴,那些灵气就要溢出来了。 “不会的,撑不坏。”玄枵声音带笑,“孤还在呢,你怕什么?” 可恶的死水。 宁祐用爪子捂住嘴,艰难地打了个嗝,玄枵笑得越发大声,胸腔震得他好烦! 好想濯尔清……至少仙首人还比较正常,还会教他术法。 “唔,我也可以教你啊?”玄枵不满道,“之前就想说了,这烦人的小鸟是什么?逗狗玩具吗?” “我教你别的,比他教的更厉害。你想学什么?杀人之术、救人之法,还是符箓阵法炼丹造器之道?” 宁祐有点儿感兴趣了,他抬起眼睛。 都可以教?那……剑道? 玄枵“唔”了一声,以公谋私,捏住他的爪子,考究筋骨一样按来按去。 他沉吟半晌:“你这爪子……用剑实在为难我。等时机到了,再教你。” 逗他玩呢! 宁祐给了他一爪子。 玄枵挡住爪子,用手抓住,不让他抽回去,不知怎么又笑起来。 有时候宁祐都搞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对方好歹也是仙首的心魔,怎么老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笑点笑成这样……有那么好笑吗? 玄枵闷笑含糊道:“孤就是觉得很好笑,唔,大概是感觉很可爱。” 可、爱。看来对方不止人疯癫,连舌头都坏掉了……看看,这都已经开始疯言乱语了。 宁祐两耳耷拉下来,盖住耳朵,假装听不见。 “用剑的事情再等等。”玄枵笑了半晌后说,“孤言出必践,你且等着就行。” “唔,你是不是噎得慌,要不要喝点什么?来来,孤今日心情好,不折腾你,你喝就是。” 宁祐在他手里翻来翻去挣扎,没能逃开钳在命运后脖颈的手,屈辱地咬住了对方流血的手腕,没一会就晕晕乎乎软软绵绵地贴了上去。 恍惚间又听见了玄枵嘲笑一般的笑声。 而他感觉自己越发撑得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若有道 宁祐没把玄枵那句诺言放在心上,他被越发明显的生长痛折腾得心烦,哪有多的心思。 那股闷闷胀胀的感觉在每根骨头的交界处四溢,拉扯着、伸展着,让他难以沉眠。 小狗长大的过程是这样的吗? 牙齿发酸发痒,骨头沉重地拉扯着,总觉得要被撑开,又总是很快就变得饥饿,两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在身体里碰撞。 “这几日老是这么蔫巴巴的,孤快无聊死了。”玄枵不满地把脑袋压在小狗身上,他嘀咕,“好在算算日子也快了,再过几日就好了。” 小狗烦躁地晃晃脑袋,把他顶开。 宁祐不仅身体上难受,重要的是,这种烦让他心情也相当低落,一尘不变的黑色牢笼,不会亮起的天色,因为阴沉潮湿而无比沉重的呼吸,持续作痛、新旧交杂的伤口。 伤口从没有完全长好过,而明天也从未到来。 “孤知道了,带你找个新乐子。”玄枵打了个响指,“烦的时候就应该……” 他刻意卖关子,最后只是得意地笑笑,带着小狗就往外走。 宁祐懒得理他,直到被带到宫门前,看见那遥远的长阶,才又要挣扎,被玄枵按住:“别跑别跑,就在门口,不下去。” “孤出不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出去。” 小狗没有回应,发着抖往他怀里缩。 玄枵一时之间竟有些内疚——他确实是故意的,想叫小狗崽主动和他说两句话,现在也确实有点后悔。 “好、好,我真的不逼你出去。”玄枵手指轻动,灵力化做绳子牵到小狗身上,“好了,看见了吧,这叫缚仙索,天下最牢固的绳索,你肯定不会掉下去的。” 这破招好像真的有效,小狗慢慢不抖了,玄枵趁热打铁,飞快割破手指喂血,看小狗逐渐迷糊,乖乖捧着自己的手指,他心里又开始发痒,忍不住…… “唔、呜。”小狗从喉咙里发出软绵绵的呜咽和呼噜,变成了一滩狗饼。 熟悉的轻飘飘的感觉又一次包裹了宁祐,明明除了第一次,后面吸血虽然……却都没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玄枵如愿以偿,轻轻顺毛,然后慢吞吞揉小狗的爪子和耳朵,甚至还捏到了尾巴! 宁祐总觉得古怪,但是又舒服得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方无论揉捏哪里,都很…… 小狗耳朵抖了抖。 宁祐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玄枵:你他妈的连狗都…… 玄枵心虚地撇开眼,苍天可鉴,这次他可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原本他只是想揉揉觊觎很久的柔软小狗肚皮,谁知道,摸着摸着就摸到了…… “几个月大,毛都没长齐,摸摸怎么了?”玄枵咕哝,“手感倒蛮新奇……” 他在宁祐生气前,一只手快速揉了揉对方,宁祐顿时忘记了刚刚的事情,晕晕乎乎地在他怀里变成饼。 直到……宁祐渐渐在香甜的血液与灵气之外,闻到了另一股醉人的味道。他从玄枵怀里抬头,看见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几坛封好的酒,还有一盏白玉酒杯—— 无他,玄枵在吸了个爽后,终于想起了正事。 他原本好像不是准备吸狗,只是想找点事情让小狗开心来着。 天下哪有比杜康更好的解忧之物?所谓一醉解千愁,不就是这个意思。 “你能喝吗……”玄枵嘀咕,“算了,总归是死不了的。” 宁祐吃饱了,心情也不错,跳下来绕着酒坛子转了几圈,拿鼻子嗅了嗅。 确实是好酒,酒气香浓,却柔和不刺鼻。濯尔清滴酒不沾,衍上仙宫当然不会准备此物,也不知道玄枵打哪变出来的。 他扒拉了一下酒坛的封条,看看玄枵,玄枵非常懂事地动动手,叫那封条自然掉落,然后就看见没比酒坛子大多少的小狗,非常“懂行”地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对方相当严肃正经、颇为矜持,却只叫人啼笑皆非。 眼见着小狗扒着罐口,脑袋都快埋进去了,玄枵噙着笑道:“没看出来,还是个小酒鬼……喂!等等!” 小狗扒拉着,上半身探进去太多,差点整个滚进去,看得人胆战心惊,被玄枵眼疾手快捞出来:“好了、好了。” 玄枵一只手抢过酒坛,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口,满意道:“好酒。” 见小狗眼巴巴盯着自己,他用被残液打湿的手指沾了点酒,递给小狗,被对方一爪子挠回来了,才往酒杯里倒了小半杯:“这是你的,小心点喝。” 一面还要嘀咕:“狗会喝醉吗……这也不是普通的酒……” 宁祐在心里冷笑,绣春楼出来的人,还能不会喝酒? 上好的江南春他喝过,割喉咙又粗糙的烈酒他也喝过,为此还挨了娘亲许多骂—— 不过他并不酗酒,只是喜欢这种刺激却层次分明的口感和丰富的味道,所以总是想尝尝看有没有更新奇的味道。 自从回了宁家,他就不怎么喝酒了。 最早是担心喝酒误事,没有可以依靠之所的人,喝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到了后面,却是没有机会了,在宁家地牢的时候,他就非常想念这个解忧之物,若是喝个酩酊大醉,把一切忘个干净倒也痛快。可惜不行,他只能在清醒中生生熬着。 再后来,变成了小狗,被濯尔清捡到后,当然想不起酒来。 没想到此刻倒还和这老朋友重新会面。 宁祐舔了舔杯口,尝到了辛辣的味道,混合着奇异的草木香气和粮食的味道。 酿酒的人技术很烂,这分明用了上好的原料,却没有把各种味道混合好,但是…… 宁祐慢慢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玄枵笑起来:“刚刚是不是骂这酒难喝了,还喝这么快?” 他玩笑似地拿自己那坛酒,与小狗面前的酒杯碰杯,畅快长饮一口:“自从我生出神智,倒从未和什么人共饮。” 他没有用“孤”这个自称。 “我喝过人间的酒,可惜濯尔清是个古板的呆子,从不喝酒,自从他以身为囚,将我困在这仙宫后,我愣是找不到半滴酒。” “所以啊……”玄枵笑眯眯道,“我就凭记忆自己酿了。” “味道虽次,却相当醉人。”他自卖自夸,“我加了一小截扶桑神木进去,常人一口便会醉死,按理说应该也有别的功效。可惜这具身体修为太高,没什么效果。” ……好烂的技术。 沙哑的少年音响起。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玄枵愣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宁祐不常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情绪太激动漏了那么几句心声,更不必说主动理他了。 小狗懒洋洋瞥他一眼:你在人间喝过酒?什么时候? 玄枵眨眨眼:“一百多年前吧?记不清了,好像在一个叫什么南的小地方。” “那个时候濯尔清受了伤,又刚生出心魔,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偶尔趁他沉睡溜出来。” 小狗用鼻子推推空了的酒杯,示意玄枵给自己加一点,一边问:然后呢?怎么就忽然到这了? “你今日倒对这些感兴趣了。” 玄枵觉得有点古怪,但他不讨厌这种一边喝酒一边谈天的感觉,甚至算得上喜欢……为此回忆一些并不愉快的事情,也不算太抗拒。 “你知道这天下是如何的吗?”玄枵看向山门外遥远的灯海,看得再远些,便是重重山峦座座仙门,“修者为上,凡人为下;权势为尊,众生为贱。弱肉强食,自古以来的法则罢了。” 宁祐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玄枵想说什么。 其实这是自古如此的道理,但他无法认同,因为他是下、是贱、是强者之食。 “濯尔清若是老老实实,做他的仙首,大抵也不会生出心魔。” “他永远是天生仙骨,万年难遇的天才,一路坦途直登天梯,但他非要去看看,一看不就出了事么?” “他最早从昆仑山脚出发,那些百姓尚且安居乐业,虽然不够富足,却也衣食无忧。” “渐渐地,远离了昆仑,一切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好些的地方,也就是自卖为奴,坏些的……" 宁祐已经猜到了,他出身如此,怎么会不知。但濯尔清显然是不知的。 "有个地方大旱,初到的时候,城镇里虽然冷清,但百姓看着还算康健,地方的氏族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有个仙人来此,请濯尔清赴宴。” “他去了。”玄枵给小狗又倒了点酒,冷讽道,“他竟天真愚钝至此。” “这贫瘠的土地,哪有牛羊来招待贵客?他先是尝了一口,尝出不同寻常的味道,便问——” 玄枵刻意捏起嗓子学濯尔清:“请问,这是何物的肉,怎么味道如此少见。” “哈哈哈哈……当时宴厅里先是一静,然后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只有主人家有些尴尬,和身边的濯尔清小声解释……” “他说啊,他说,仙君不必在意这是何物,狗肉羊肉,猪肉人肉,有何差别?” “噗,你都不知道濯尔清当时的脸色,真该用留影珠记录下来。” 宁祐沉默。 很难想象,那时候,这位古板又温和的仙首是个什么心情。若在场的是他……若是他,好像也不能如何。 “濯尔清简直是震怒,可那位主人家却非常不理解,问他:仙君、仙君!请息怒啊!这人肉,是人家自愿卖出的,他卖我买,实在是无可挑剔啊。” 玄枵又开始大笑,“濯尔清遵循古道,一辈子都在顺应天理,也就是所谓的——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莫说仙首,就算是真的天道来了,也不得插手——他竟真的没有动手!” “死板!懦弱!若是我,我就把在场的全都杀了,谁敢再犯,犯一个我就杀一个。” 宁祐已经沉默许久,到这里却忍不住开口,他说:濯尔清若是不想杀他们,若是死板、若是懦弱,又如何会有你呢。 玄枵先是一愣,然后冷笑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不过,他倒是找到了当地的仙族,将这件事如数问罪。” “他问了三个问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若有道 宁祐把最后一点酒喝完,用爪子婉拒了玄枵加酒的动作,示意他继续说:什么问题? “他问: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君等以天地灵气为食,为何不反哺万物?” “那人吓得战战兢兢,说:冤枉啊、仙君,我等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沉默半晌又问:尔等所在,大旱之下,百姓卖为菜人,为何不管?” “那人说:实非不管,而是不知啊!我等虽有心,却无力,您也知道,仙人一闭关动辄数年……” 宁祐呸了一声:狗屁。 玄枵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大笑起来:“你这么真情实感做什么?濯尔清都没说什么呢……咬我做什么,你还听不听了?先等我讲完。” “他神色冷淡地问了第三个问题:我之前问富豪,富豪说百姓自卖为菜人,乃是自愿与他交易,你如何看?” “族长犹豫半晌,不愿意开口,却有另一个年轻人说:本就如此,又没人强杀他们,他们不也拿了钱和粮食。” “濯尔清笑了一声,连道两声自愿、自愿……然后,一拍桌子,天威涛涛,雷云汇聚。” “他慢条斯理,非常讲道理地说:此刻起,雷云每一刻钟会杀一个人,我设下了结界,只有凡人可以离开。想要离开这座仙门,就自毁丹田,以凡人之身离去吧。” “他说完就轻飘飘离开了这里。” 大抵是要这群高高在上的仙人,也好好体会下何为“自愿”。他们不也是“自愿”自毁丹田的么? “那可好好耍了一通威风。”玄枵说,“他不能插手凡间事务,倒是可以惩戒这些修道之人。所谓仙首,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位监管者。” 宁祐在这个问题上意外执着:为什么不能插手凡间事务? 玄枵皱眉:“……因为即便是仙首,也不过是人。而且,濯尔清情况特殊,对天道那一套无情论更是坚持,所以他才会混乱。加上……” 他忽然闭了嘴,换了个话题:“而且我都说别看别看了吧。” “他非得看,好了,把那层遮羞的布可全扯下来了,我们这高高在上的仙首哪见过这些,险些道心崩溃。” “若他不曾走下这昆仑山,即便从那些世家口中听说了某地又如何如何死了多少人,也不过是一串数字……可惜他看了,他不仅看见了那些荒诞之事,更重要的是,他一路南下,还遇到了许多单独的人。” “那些人不再是冷冰冰的符号,变成了一个个要和家人一起吃饭、要在苦闷日子里找些无伤大雅的乐子、要争吵要哭闹要大笑的人。” “这么一看,天道倒是对的,只有能远离凡尘、以万物为刍狗之人,才能称为此世的管理者……他早就不再是仙首了。” 宁祐好像忽然变得固执起来,问:那什么算凡间事务? 玄枵想了一会,有点不耐烦:“这我哪知道,孤可是心魔,不管这一套。” “你这么丁点大,好奇心还挺强。好了,喝酒的时候少聊这种东西,酒都变难喝了。”玄枵又开了一坛酒,见宁祐拿爪子挡自己的酒杯,顿时起了戏弄之意,“再喝点,下次我再把这些宝贝拿出来了,可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了。” 小狗爪捂的力道犹豫后变小了,被玄枵找到机会又倒了满满一杯。 玄枵不再提那些事情,转而给宁祐讲一些别的见闻,诸如哪个仙家的家主和弟妹在一起了,哪个地方传闻有至宝,哪个地方地形奇特长得跟被劈开的一样…… 不知不觉倒也把他拿出来的酒喝得七七八八。 不知从何时起,宁祐就没发出声音,只是时不时舔舔杯子里的酒,哼唧两声应和。 玄枵终于觉得不对,把还在一个劲抱着空杯子舔的小狗拎起来:“你不会喝醉了吧?” 小狗迷迷瞪瞪看他,先是汪了一声,又哼唧两下,然后玄枵才听到对方慢吞吞的心里话:没醉。 ……没醉个屁! 玄枵看着明显已经迷糊了的对方,哭笑不得正准备将小狗强行和酒杯分开,对方就先一丢开杯子跳到他怀里。 酒杯落到地上,发出叮呤的清响。 玄枵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小狗趴在他怀里,还没安静到一会儿,两只爪子就开始不安分地扒来扒去,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像棉花一样张开,又慢吞吞收拢,动作间粉色的肉垫起伏。 踩在人身上如同羽毛一样轻盈柔软,又意外带着沉甸甸的切实的触感。 玄枵的意识顿时有些放空,在内心呆呆地想:他前两日才在心中偷偷嘲笑濯尔清,没见过世面,捏两下爪子就被小狗可爱得心脏顿停,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的时候。 “喂……”玄枵把踩完奶在自己怀里扒拉,像个小毛虫一样翻来翻去的小狗拎起来,“你再这么放肆……” 对方的爪子直接按到了他脸上,柔软的爪垫格外明显,玄枵小心地吸气——他这也算是自作孽,没事灌小狗酒做什么。 小狗最后趴在他脖颈,像一条狗毛围脖,固执倔强地盯着他,爪子按来按去,哼哼唧唧、咕咕哝哝像是想说什么。 玄枵无奈,安静地等了一会,终于决定把小狗强行取下来,他伸手抓住对方后脖颈,却抓了个空。 小狗在他身上滚来滚去,撒着酒疯,玄枵叹气,却忽然察觉不对……他抓住小狗,捧起来看,皱眉道:“你是不是难受?” 他越看小狗的表现,越像吃多积食不消化、撑得难受到处撒泼的小孩,因为醉酒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 虽然对方没吃什么东西,但可喝了他不少灵酒,没醉的时候半点看不出来,他还以为对方没受到影响,竟然只是能忍。 玄枵嘲笑道:“犟成这样,我看你不是小狗,是小倔牛吧?” 不过,这次倒是冤枉宁祐了,他这几日就一直处于奇妙的生长痛状态,喝酒的时候还以为是正常的。 “好了,我看看。” 玄枵手中灵力汇聚成小小一股涓流,沿着小狗的身体探寻……他忽然怔住,“喂、等等……你……” 他手心的灵力、乃至于整个衍上仙宫的灵力都开始向宁祐汇聚。 玄枵只忽得感觉身上一重,手上毛茸茸的触感变得细腻…… “嘭”的一下—— 小狗在他身上化作了一身赤|裸的少年,玄枵呆滞,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个人滚到一起重重摔到身后长了杂草的石板路上,玄枵下意识揽住了对方的腰。 “喂、你……”玄枵仰躺在地上,松开手,被他下巴磕得生疼。 那少年在他胸前抬起头,眼睛黑沉沉的,带着醉意,似乎还以为自己是小狗,黏黏糊糊地把头埋在他脖颈,呼吸都带着酒香:“唔、汪……” 小狗迷迷瞪瞪凑过来,用嘴唇轻轻拱他脖颈——那是一张苍白的、年轻的脸,五官清丽俊美,神色茫然——原来那个模糊的神魂,有这样一张脸。 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玄枵觉得心脏有些胀痛,那张脸越凑越近,他的瞳孔微微缩小,目光尖锐地盯着那张脸,盯着对方残留酒气的唇和带着醉意的眼睛。 宁祐也看了玄枵一会,过于精致而显得拒人千里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又乖又甜的笑,露出小小的酒窝,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是你啊……” 他好像认出了玄枵,带着朦胧醉意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泪光,手指慢慢滑动,落到了玄枵薄唇上,有些发痒。 “是你啊。”他重复。 而一直盯着他的玄枵忽然抓住他作乱的手指,紧接着笑了一声,伸手掐住他脸颊,叫他嘴唇像是小鸭子一样翘起,动弹不得疑惑地“唔”了一声。 玄枵和宁祐眼睛对视,笑意渐渐消失,他松开手,忽然有一种冲动,然后便遵循了这股冲动,轻轻吻上去,唇贴着唇,宁祐乖乖地任他厮磨。 “这时候倒是不挠人……”玄枵在唇齿间含糊地笑了一声,他退开一点,拇指按上对方沾着水渍的唇,手指挑开牙齿,挨个检查,“牙长得很健康啊,小狗。” 宁祐想合上嘴,却不想咬到他,只好呆呆张着嘴,玄枵在他犬齿上摩挲,有钝钝的痛感,他喉咙里发出震动的、带笑的气声,又低下头,舌尖探入—— “等、我靠!” 玄枵忽然停下,骂了一声。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他带着血色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变为彻底的黑色,原本轻佻带笑的嘴角逐渐放下,神情变得愠怒,脸色一会青一会紫,显然气得不轻。 宁祐茫然地动了动,忽然道:“濯尔清……” 他认得出来。刚结束闭关拿回身体掌控权的濯尔清,闻言神色骤然柔和下来:“嗯。” 大概是醉酒了发热贪凉,宁祐把脸贴到他泛凉的脖颈,濯尔清手足僵硬,不敢碰他又怕他乱动摔着,只能虚虚揽着他。 他好像说了什么,濯尔清没有听清,发出疑问的气音。 少年于是有点不满地往上,把脸贴着他的脸,凑近了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 他醉得神志不清,与濯尔清近乎嘴唇相贴,讲话时轻微的气流和酒味都能清晰感知。 可怜的仙首只能僵硬地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嗯”。 其实他什么都没听清,现在只是盯着对方发红的唇和若隐若现的犬齿,手指还残留痒意,而脑子里,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混乱的想法。 一会是,他好像比想象中要小;一会又想,是不是靠得太近了,就算是醉酒也太轻薄;再过一会,又想对方会不会有点冷……不对,怎么还是和小狗时候一样,暖烘烘、热乎乎的,在他手掌下格外明显。 他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过一会却总是会回到对方带着酒香的、柔软的唇,圆润、带着湿意的唇珠,开合间若隐若现的牙齿和舌尖。 “你自诩正人君子,看来也不过如此。虚伪。”识海里玄枵正冷嘲热讽,“不如你放我出去……” 濯尔清本该一如既往视他为无物,这次却冷冷回了:“放你出来做什么?继续轻贱他?” “怎么能叫轻贱?”心魔大笑起来,“我只是带他体验下世间欢爱情欲的快乐。” 濯尔清下颌发紧,流露出怒意,却被宁祐打断。 对方好像还在说话,这一次比之前都清晰,濯尔清回过神,轻轻问:“什么,还记得什么?” 身上的少年于是用湿润的、带着醉意的黑眼睛注视着他,慢慢重复了一遍: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南下的时候……去过……吗?” “你还记得……” 什么?濯尔清下意识仔细去听,可惜少年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便撑不住摔在他颈侧,然后蜷缩在他身上,疲惫而安静地睡着了。 濯尔清看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指,挑开对方柔软的、微肿的唇,轻轻按住了那一直分外显眼的犬齿,有钝钝的疼痛传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如被火燎到一样仓促收回手,别开了视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若有道 宁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日,能听到殿外女侍们刻意小声的闲聊。 他并不头痛,昨夜的事情大部分都记得,只是偶尔有断片。 他呆呆地坐起来,伸出手——确乎是一双可以握住剑的手,而不是什么毛茸茸的爪子——他变回人了? 宁祐有点恍惚地赤脚下地,走到镜前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他能从上面看出母亲的痕迹,仔细看的话,也能找到些和宁家家主的相似之处。 他伸手在脖颈处摸索……那里有一块丑陋得宛如树皮虬起的疤。 “嗯?”身后传来脚步声,濯尔清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宁祐仓促地拉起自己身上的亵衣,转过身,差点撞在濯尔清身上,他后退两步,又撞到木桌和桌上铜镜,发出一阵混乱仓促的脆响。 他埋着头,暗恼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么慌乱做什么。 而濯尔清只能看着对方用发旋对着自己,默默收回悬在半空的手。 “你……”他视线流过对方乌黑的发顶和若隐若现的苍白脖颈,声音轻缓,“已经睡了大半日,饿了吗?我叫人备了饭。” “也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谈谈。”他补充。 宁祐手指蜷缩一下,低着头“嗯”了一声,跟在濯尔清身后走。 对方好心收养小狗,临到头,发现这小狗实际不人不鬼、来历不明,确实有很多事情要问清楚吧。 刚走几步,濯尔清无奈停下,叹了一口气。 宁祐不解抬头,刚好和转过身的对方撞上视线,那双眼睛笑了一下:“去把鞋子穿上。” 宁祐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一茬,顿时脸色发红。 他干巴巴道:“好、我去穿。” 濯尔清于是又笑了一下,薄唇微抿,看上去非常柔软:“去吧,我到门外等你。” 直到门被关上,宁祐才回过神,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轻轻打了自己脸颊一下——他都在想什么啊。 床边柜子上有准备好的、格外合身的素色衣袍,连带腰带、环佩、发冠等配件都齐全。 宁祐穿好后,才发现那些都是用心搭配好的,造价不菲,穿上像个世家大族的小公子似的。 他走出门,濯尔清回身看见他微微一笑:“果然合适。” 宁祐木着脸,没有回答——不合适,他从刚刚开始就像是被迫系上绳索的小狗一样,浑身不自在。 好在一路上没有遇到女侍…… 大概是濯尔清特意安排过,已经遣她们去别处了。 等到池边石亭处,宁祐看见桌上摆了四五碟清炒的小菜,面对面摆了两碗白饭,两份碗筷。 “你也要吃吗?”宁祐下意识开口问。 他之前从未见仙首进饭,而且大部分修士辟谷之后便会断绝五谷。 濯尔清先是有点尴尬,接着变得无奈:“我只是想陪你吃,你一个人吃饭,我在旁边看着……会不自在吧。” 宁祐于是也变得局促和紧张起来:“啊?啊、哦……好,吃吧。” 濯尔清似乎笑了一下,似乎没有,率先一步落座,宁祐才跟着坐下。 他原本没有动筷,直到濯尔清端起碗,吃了一口,他才慢慢动起来,开始僵硬地夹菜,吃菜,再就一口饭,他眨了眨眼,米饭柔软温热的口感和咀嚼后的香甜,让他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怪不得都说民以食为天,人在何时,只要还能好好吃饭,就能好好活下去。 吃到一半,濯尔清终于忍不住停下了筷子,宁祐也停下了动作,咬着筷子尖抬头望着他,下一秒,他反应过来—— 刚刚太紧张了,一直下意识跟着濯尔清吃饭,濯尔清夹菜,他就跟着夹菜;濯尔清吃饭,他就跟着吃饭;濯尔清停下筷子,他就停下筷子…… 宁祐内心暗恼自己不争气,他只是变成了小狗一段时间,不是从真的狗变成人,怎么连走路、吃饭都不会了,紧张成这样。 想是这样想,但其实,他很清楚他这样的原因。他藏了许多事,从醒来见到濯尔清开始,就一直在等一个宣判,等头顶的石头落地。 结果对方先是说边吃饭边说,到了现在,又只安静吃饭。 “你想聊什么?”宁祐做了会心理建设,忽然开口。 濯尔清似乎有点意外,伸手夹了一筷刚刚宁祐明显更爱吃的腌菜:“不急,吃完再说。” 宁祐几乎是难以按捺心里的烦躁一样,放下碗筷,发出碰撞声,他冷硬道:“现在就聊吧,我吃完了。” 宁祐刚吼完就有些后悔,硬邦邦闭上了嘴。 他本来声音就嘶哑,这么发脾气般冷冰冰说话,想必更是难听至极,宛如两块阴冷生锈的铁刃来回摩挲。 而他发脾气做什么呢?濯尔清本就不欠他什么,是他理亏。再好脾气的人,恐怕也受不了他这样无缘无故地发泄。 果然,濯尔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宁祐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还是早点把一切聊开,他们各走各的路吧。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藏在冰冷神色下,紧绷的身体和局促般又一次握紧筷子的手,宁祐近乎是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宣判—— “你的嗓子怎么了?”濯尔清轻缓的声音终于响起。 宁祐松了一口气,对,就该这样早点扯清楚,他们双方都轻……等等,他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嗓子怎么了?宁祐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濯尔清为什么问这个?他应该问点别的!你究竟是谁,你从哪里来的,你有什么目的,你过去如何,将他那些难堪的伤疤全部挖掘出来。 ……但是为什么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濯尔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抱歉,“我昨日带你回来,替你换衣服的时候,见到了你脖颈上的伤疤,是因为那个吗?” 宁祐抬起头,和濯尔清对视,他从小在下九流中摸爬滚打地长大,很清楚濯尔清的目光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那双也可以很威严、很冷漠的眼睛里,现在盛着柔和的、宽慰般的忧意。对方只是很单纯地,在担忧他的嗓子,他脖颈的伤。 宁祐建立起的坚硬的防线、浑身的坏脾气和尖刺,在此时、在这样的目光里融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濯尔清似乎误解了他的沉默,犹豫般问:“说话的时候,还会痛吗?” 看上去大概是会痛的,否则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呢。 宁祐似哭般从喉咙里挤出切断的气音,看向濯尔清,却无法回答。 为什么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与他对峙,与他说一些伤人的话,这样也好叫他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摆在明面上,去质问对方—— 你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为什么一次两次,看见了我,却不救我?! 仙首果然,手段高明。 他认输。他愿意从此刻忘记他们过去的一切龌龊,愿意相信一切苦衷与不得已…… 哥哥。 “没有……”宁祐掩盖着声音的颤抖,用冷冰冰的、沙哑的嗓音说,“讲话不会疼。” “嗓子,也和伤口没有关系,我天生就有声疾。你可以放心问,你想问的问题。” 濯尔清似乎松了一口气,没有在乎宁祐忍不住带着火药味的阴阳怪气的后半句,重新微笑起来:“太好了。” “……说来,认识这样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的少年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 濯尔清忍不住忐忑,他问错了么? 原以为到了现在,对方应当愿意告诉他了才是……也是,他性格古板,不如玄枵肆意,也许少年人确乎会觉得他无趣,与他难以亲近。 “宁祐。”对方轻轻开了口,眼神仍然看着他,顺着光,看上去好像期待他能说些什么……他应当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心脏泛着古怪的疼。 濯尔清:“是……哪两个字?” 对方垂下了眼,那点光彩顿时消失了。 啊……濯尔清想,他应当知道,那个名字是什么?就像对方曾对玄枵说的那样——“我告诉过你们”。 “安宁的宁,自天佑之的祐。”少年轻轻说,“有人说……佑字太重,恐怕损福,便替我改做同义的、衣字旁的祐了。” 濯尔清皱眉:“你是平江宁家的人?” 除开冷冰冰的声音、过分的言简意赅,宁祐简直堪称乖巧,逢问必答:“是。” “那你为何……”濯尔清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用词,他垂下眼睫,投下阴影,声音中带着遗憾,“既生在宁家,为何还会……” “我不想说。”无论濯尔清的为何后面,想问的是什么,宁祐都不想回答。 濯尔清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那我没有别的问题想问了。”濯尔清说,“对了。” 宁祐挑挑眉,就听见对方继续说:“之前见你对修道颇有兴趣,昆仑山上苦寒无趣,若你不介意,不如就跟我修行吧。” “若你想,可以称我一声师父,若不想,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也行。” 宁祐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师父?” 他说:“你……愿意教我练剑?” 见他脸上露出意外又忍不住渴望欣喜的神色,终于多了些鲜活的人气,濯尔清也忍不住笑起来:“丹药符箓,阵法炼器,刀剑百武,你想学,我都能教。” “学……”宁祐忍不住道,“学剑吧。” 此时这般,才像是这样年纪的少年。濯尔清一边想,一边应了“好”。 宁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好像没问过他是否要一直留在昆仑,若是他要下山,哪有什么昆仑山上苦寒无聊一说。莫名其妙就在几句话间被绑在了此处。 ……不过,他也确实无处可去。 这么一问一答,濯尔清终于放心了,肯叫那些仙侍们与宁祐接触,省得他一人无聊—— “你真是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狗变的?” “这差异也太大了吧?那么柔软一白团子,怎么变人就这么冷冰冰的。” “你别捏他脸,都给捏红了,仙首说的还能有假不成。哎哟,好久没在仙宫里看见这样小的小孩儿了。” 宁祐被女侍们团团围住,新奇地捏来捏去、问来问去,那些活了许久的女侍似乎完全没有一点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还把他当成那只蠢狗! “我……”宁祐忍无可忍,“我不是小孩儿了。我活了一百多年!” 也不知道女侍们信没信,她们嘻嘻哈哈给炸毛小狗顺毛一样,顺着他说:“好了、好了,不是小孩了……不过,你筑基得道倒是很早,才显得这么年少吧。” 宁祐没有说话,把还在捏他脸的手扒拉开,怒了:“别再捏我了!” 于是女侍们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她们当然看得出来宁祐没有真的生气,这个好小狗,现在是好小孩,对她们一直都很包容,很亲近——即便他的脸色冷冷的,说话也冷冷的。 宁祐被捏得心神俱疲,看见远处濯尔清带笑地看向这边,正准备开口,就见濯尔清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卷轴去了。 宁祐是个很好懂的人,比如濯尔清知道他吃饭时,在烦躁与冷硬之下,是不知为何的低落不安,也知道他现在,烦躁无奈之下的轻松。 就叫那些女侍们闹一闹也好。 濯尔清远远看着小孩闹腾,便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柔软得要命,他一面想碰一碰对方柔软的发顶、捏一捏对方的脸,教导他、夸奖他,一面又…… 他倏忽又想起那天夜里,对方醉意朦胧的眼睛、可爱的虎牙和红肿的唇。 濯尔清站在原地,手指蜷缩。 玄枵带着讽意的声音在耳边:“濯尔清……你骗了他。” “什么沉睡,你那时分明有意识吧?你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怎么同我们撒娇,怎么低吟,怎么张开嘴唇……你只与他做师徒么?” 他本应一如既往忽视对方的话。 他开了口:“慎言。” “你的无情道早就碎了,一百年前,你对凡人心生怜悯,而今,你竟有了欲……你我双生,本就是同一个人。” “一百年了,你还未下定决心?你难道真的未曾猜出他的来历,也不曾知道天道对你我、对他做的事情?” “……”濯尔清沉默了。 他当然能猜到,宁祐实在是个很好懂的人,对方总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有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失望,有的时候又仿佛很想开口喊他——喊他什么,他不知道。 一切都轻易地指向一个可能,对方认识他,只是他忘记了。 所以他会忽略不合理,难得执着,从雪堆里,捡回这只小狗。 “时间不多了。”玄枵说,“你若不要,他就归我了。” 濯尔清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就被一阵喧哗打断—— “右右!” 那边传来惊呼。团团围住某处的女侍之中,慌乱窜出来一只眼熟的白色毛绒团子,黑豆豆眼盛满不解,朝他跑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若有道 “右右!”青秀喊道。 从仙侍们追问出宁祐的名字开始,就自作主张商量了一番,不顾当事人的抗议,喊起了“右右”这个小名。 濯尔清若有所思,觉得这么喊倒是又顺口又亲近。 眼见着小狗要被女侍抓到,濯尔清走过去,将小狗从地上抱起来,看向追来的众人:“先下去吧。” 刚变回小狗的宁祐终于得以逃脱魔爪,松了一口气,也没注意到仙首以公谋私,正暗暗摸他蓬松柔软的肚皮毛。 “看来你变成人需要大量的灵力,灵力消耗到了阈值,自然就变回来了。”濯尔清解释,“那几罐子酒以扶桑残根酿成,灵力深厚,玄枵又……”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又不知节制地喂食你,你体内灵力过多,无处发泄,加上你本就是人,才会无师自通地变作人身。” “最近我会定时为你注入灵力,保持人身。等你修炼入道,能自行吸纳天地灵气,自然也就可以控制了。” 修炼入道……他竟真的可以修炼入道? 宁祐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等等,濯尔清明显并非对玄枵出来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到底知道多少呢?之前……还有昨日…… 他忍住了自己的疑问,许多事情还是装傻最好,特别是这件极有可能会让他自己尴尬到无以复加的事。 …… 濯尔清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说要教宁祐修炼,便一丝不苟地开始了严苛地教学。 宁祐不是在背道籍,就是在抄道经。濯尔清不会罚他,即便他背不出来,也只是叹口气再教一次。 但他自己却不知道和谁较劲,一遍学不明白的,那就学十遍百遍,无论濯尔清前一日布置了什么,第二日他一定能完成。 “不过十日,太上心经上下共十章,你已经悉数学完。”濯尔清最后一次考校完道,“原本应该正式教你入道……” 他面露犹豫:“我今夜便要闭关,只能待下次出关再教你。” 宁祐点头,心里并不如何失望,不如说,能像这样、像他曾经梦想中那样修习已经远超他的预期,让他无比高兴和满足了。 “这个……”濯尔清拉过他的手,宁祐下意识挣扎,被轻轻按住,“先别动。” 濯尔清从旁边的石碗里蘸了一点清水,在他手心上慢慢划过,宁祐觉得有点痒,抿住了唇,犬齿无意识咬着唇肉。 等到最后一笔落下,濯尔清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叮嘱道:“这与上次的是一样的,如果遇到危险……不,只要你想用,就催动体内灵力,催发符咒。我会感应到的。” “……那天晚上,你出来,是因为我无意识用了这个符咒吗?”宁祐忽然问,“还有,这一次没有十五天,是因为你上次提前出关了吗。” 濯尔清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回答道:“没有,你没有用那个符咒,那日我本就要出关。” “至于第二个问题……最早的时候,我只需要一年闭关十五日。” 他委婉地安慰宁祐,自己闭关的间隙一直在变短,与宁祐无关。 宁祐低着头“唔”了一声,濯尔清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身前柔软的发顶:“十天后见。” 濯尔清进了门,宁祐便变回了小狗的模样,趴在门前发呆。 他现在已经能勉强控制自己主动变化,只是灵力不够,只能从人变回小狗。 比起前几次,宁祐勉强适应了濯尔清闭关时、空无一人的衍上仙宫,只要等上几个时辰,玄枵就会从里面出来,再等上十来天,天就会亮,而濯尔清也会再一次回来。 只要安静地等待,总会结束的。 里面传来不明显的声响,小狗竖起耳朵,盯了门口一会,忽然跑开了—— 宁祐原本是打算把醉酒发生的事情忘个干净,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惜脸皮尚薄,临到头又不自觉尴尬起来。 他在心中恼恨,他那日喝醉了,难道玄枵也喝醉了?搞得他终日不自在。 他躲回熟悉的书房,钻进一堆卷轴中。 很快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下一秒,对方就进了门,发出疑惑的气音,似乎在屋内四处看,那脚步又逐渐远去。 宁祐松了一口气,在卷轴中甩了甩尾巴,下一秒就被人抓着后脖颈肉拎了起来,原本堆着的卷轴四散,发出响声—— “哎呀,右右,好久不见。” 轻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熟悉的手将他转身抱起来,“怎么躲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放屁。 宁祐和玄枵视线相对……对方分明就是逗他玩儿。 玄枵因为他粗暴的回答愣了一下,倒也不生气:“濯尔清虐待你了?怎么变回去了……还是,你记得上次的事情,不好意思见我?” 宁祐咬牙切齿,他还好意思说上次的事情。 噢,不对,什么上次的事情,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玄枵假装委屈,抓住挣扎的小狗,一边吸肚子一边掐着嗓子道,“我们右右那日可是威风,狠狠玷污了人家的清白……”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 带着恼意和羞耻的沙哑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玄枵得逞的笑声,隔着肚子软软的皮毛,震得宁祐心脏也不由跟着震颤发疼。 玄枵笑了一会,抬头凑近小狗脑袋,被两只爪子按在脸上,宁祐一边推一边试图从手掌的缝隙中溜走——可惜他已经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狗了,不再是当年巴掌大的小白团子,实在挤不出去。 “好右右,变回来吧?”玄枵顶着两只爪子,笑眯眯道,“其实呢,狗也不是不行。” 宁祐整只狗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不是?什么叫“狗也不是不行”? “字面意思。”玄枵越发开心,说完伸出舌尖,那上面不知何时被他咬破了,被鲜血侵染,香甜的味道四散。 小狗的挣扎顿时变弱,小黑豆眼变得茫然,紧接着反应过来,又开始往外拱,没拱出去……眼见着玄枵越来越近,宁祐终于忍不住变回了人身。 白色的小狗“嘭”一下消失,下一秒,清瘦的少年摔落下来,玄枵心满意足地接住对方,两个人滚到地上,四周的卷轴、宣纸落了一地,发出声响。 玄枵翻身起来,正要说话,却在看清面前时戛然而止—— 少年肤色苍白,身材纤弱,被这宣纸墨字一衬托,显出些寡淡的艳丽。 对方羞耻地蜷缩着,被手臂挡住的脸上蔓延着绯红,耳朵、脖颈更是红了个透顶,柔软的唇肉被紧紧咬着,陷下一个可爱的弧度。 宁祐自暴自弃地放下手臂,看向面前的玄枵,又别开眼睛,沙哑的声音很轻,有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颤抖:“……看够了吗?” 玄枵原本只是想逗逗对方。 他从欲妄中诞生,对七情六欲天生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那次醉酒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只是想要这么做,于是便这么做了。 此时却仿佛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笼罩,被对方感染,开始感觉不自然、开始紧张、开始心脏发紧……叫他原本自若的脸上,也漫上红色。 “嗯……”他下意识回应。 视线不受控地攀爬过对方身体每一处。 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却忍不住想—— 是不是太瘦了,又这样苍白……谁苛待他了么。明明是小狗的时候,还很健康。 他的手掌忍不住放在对方平坦得甚至有些凹陷的小腹,跪在对方身上,鬼使神差地将已经愈合的、舌尖的伤口咬开,俯下身……鲜血滴落在宁祐的唇上。 宁祐看着对方神色僵硬的脸,下意识舔掉了那点血珠,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原本尚且可以忍耐的饥饿感,宛如被火星点燃的荒野,顿时蔓延爆发。他下意识去追逐鲜血,像小动物一样在玄枵被鲜血染红的唇上磨蹭。 这是一个主动的信号。 玄枵喉结滚动,身后如墨的阴影仿佛压制不住般扭动扩大,祂们欢欣鼓舞地凑过来,缠绕住少年。 宁祐“嗯”了一声,再沉迷吸玄枵也察觉不对了,他茫然地挣动一下,下一秒瞪大了眼睛:“等、等等……嗯……这是什么?” 玄枵微笑起来:“是我哦。” 他简直兴奋得想……想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跳得简直要爆炸——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他是人类的话,这种感情应该是爱和欢喜。 宁祐的本能在疯狂警报。 他被裹在墨色里,黏腻细滑的黑影亲密地与他相拥,祂们顶开他的唇,甜蜜地深入、再深入……然后被玄枵呵斥:“滚开。” 显然那一块领地属于他,而且不要吓着他的小狗。他会教他,怎样才算快乐,怎样才能快乐。 但宁祐显然已经被吓着了。 他没有发现那些黑影正如潮汐般退却,也没有发现自己下意识呼唤了濯尔清的名字,手心的符文正在发亮,而玄枵的神情变得有些嫉妒。 那些黑影消失,一切仿佛恢复了平静,他终于能够活动。宁祐红着脸喘着气,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和墨色瞳孔,试探道:“濯、濯尔清?” 对方打量了他狼狈的样子,那些黑影在他身上留下了红痕,斑驳又难堪,他的唇也肿了,眼睛带着朦胧的水汽,看着很可怜。 濯尔清知道自己应当怜惜地安慰他…… 他却听见了自己带着笑的声音:“很可惜……不是哦。” 身下少年的身体骤然僵硬,脸色变得更可怜了。 “很饿吧。”他轻声说,“很快就不会饿了。” 然后罔顾耳边玄枵的骂声,趁着宁祐还没有反应过来,单手压制住对方,俯下身——他在做这样的事情时,竟能脸色自若,仿佛不是要去亲吻另一张颤抖的唇。 宁祐只感觉带着血腥气的唇在自己唇上磨蹭,湿润的舌尖挑开他的唇齿,他觉得哪里不一样。 “乖一点,张开。”对方轻轻说,一只手揉弄着他原本就发烫发红的耳尖,宁祐不知为何觉得非常、非常痒,他低吟一声,便被人抓住了空隙。 对方含住他的舌尖,纠缠深入。 宁祐有些喘不上气,原本就被饥饿感弄得混沌一片的大脑,因为缺氧而运转更缓慢……他不知道他们是在接吻,还是在进食…… 他仰起头,脑袋混沌间去看背光的男人,对方神色自若,伸手别起散落的耳发,周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仿若不沾尘埃的神明。 然后,对他微笑起来,露出占满鲜血的舌尖—— 有种近乎恐怖的错位感,宁祐几乎战栗起来。 对方柔和地看着他,等待他:“右右。” 宁祐笨拙而可怜地追逐过去,却忽然被对方用手挡住,恍惚间见对方神色变得恼怒。 对方伸手捧着他的脑袋,手指撬开唇齿,舌头深而粗暴地吞食,口腔里满是血腥气息,宁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颤抖的低喘。 怎么突然又生气了…… “呼吸。”玄枵退开些,手掌按在他后颈,安抚般与他额头相抵,慢慢地等他从不住喘息到平静下来。 两个人的视线交错。 宁祐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看见尖细的红色蛇瞳,看见周边更浓重的墨色,逐渐晕染模糊—— “喂,右右,你更喜欢濯尔清还是我?” …… 玄枵等了一会,也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低下头才发现宁祐已经靠在他怀里沉沉睡着了,嘴唇微微张开,眉头不高兴地蹙着。 玄枵伸手,原本想要戳醒对方,却只是碰了碰对方柔软发红的脸颊。 他终于忍不住失笑,叹了一口气……他啊,他啊。 怎么这种时候也能睡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若有道 “喂、少爷?终于醒了?” 宁祐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听见了玄枵阴阳怪气的声音,他往旁边看去,玄枵靠在床头,手里正拿着一叠宣纸,似乎刚刚正在翻看…… 玄枵注意到他的视线,晃了晃宣纸:“你抄的太上心经,字怎么跟鸡抓的一样。” 宁祐顿时从迷迷瞪瞪的困意里清醒过来,想从他手里抢走宣纸:“还给我,你看这东西做什么?” “不给。”玄枵轻轻一抖,那些纸便从他指尖消失了,他顺手从两肋抱住宁祐,轻松地将人举起来掂了掂。 宁祐脸涨得通红,在空中挣扎,看起来很想骂脏话,还没开口就听见懒散的声音传来—— “滚开、混账、不许……” 玄枵笑眯眯的,从下而上看着他,“怎么骂人都不会,骂来骂去就这几个词儿?” “教你点脏的……”他凑近宁祐,带着笑意、无声说了几个字。 宁祐宛如被点了穴,像个僵硬的木偶,瞠目结舌、面红耳赤、无言以对,他讷讷半天:“你……” “好轻啊右右,这样怎么拿得动剑。”玄枵轻笑一声,转移话题,“吃了我和濯尔清这么多灵力,怎么不见长肉?” 他嘟囔,活生生讲得宁祐像个吸人精|气的妖精。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就感觉手里一轻,少年忍无可忍化作白色的毛绒团子从他手中窜走,落到地上。 宁祐本就和四只爪子磨合一般,又跑得太仓促,愣是摔了个敦实,在地上往前滚了好几圈,直到被一团柔软的黑色阴影拦住。 那阴影献宝一样,把被网住的小狗托到玄枵面前,玄枵把小狗抓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圈:“唔,还好没摔坏。” “跑什么?”他和小狗的豆豆眼对视,那黑色珠子里满是恼怒,在对方抬起爪子前,他说,“再跑我可不教你了。” 宁祐原本要砸下去的爪子,顿时收了力,软绵绵按在对方脸颊上,犹疑半天,沙哑的少年音终于响起:“……教什么?” “练剑。”玄枵正在打量看小狗那骤然竖起的耳朵,实在太好懂了,他忍住笑,“入道修行我帮不了你,教个剑法还不轻松?” 小狗肉乎乎的脸颊顿时纠结地皱在一起,看上去正在“对方又在打什么坏心思”和“但是他说教我练剑”来回横跳,爪子也不自觉抓成一团。 过了一会,宁祐问:“真的?” 玄枵一边捏他爪子,一边说:“真的。” 宁祐信了。玄枵也确实教他剑法了。 但前置条件简直长得让宁祐想要咬死对方—— “先陪我吃顿饭?”玄枵合上小狗两只爪子,做出合十祈求的动作,不甚走心道,“拜托、拜托。” 小狗从他手里抽出爪子,跳下书案跑走。 玄枵看着对方圆圆的背影跑出屋子,过了一会才听见宁祐的声音:“……我去换衣服。” 那声音越跑越远,玄枵拿着那一沓宣纸,在原地站了一会,忍不住笑起来——他的小狗,实在是……实在是可怜可爱得要命。 他没有跟过去,而是在原地等待。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情,像是期待一份礼物的感觉。 不过半刻钟,他就听见了少年人匆匆的脚步,那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他面前。 玄枵抬头,视线从下往上,扫过一双白靴,再上是橙底白金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往下垂落流苏,看上去既简单利落、又轻快活泼。 宁祐束了发,露出了白玉般的耳垂,此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板着脸,耳尖泛着不明显的红—— “喂、怎么不说话,不吃饭了吗?”他干巴巴道。 玄枵凑近他,手揽过他的腰,不过却难得没做什么轻薄的事情,只是一触即离,宁祐听见了清脆的声响,低下头去看,才发现腰间多了一串玉佩。 “总觉得那块空空落落的。”玄枵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没别的东西能用,这个送你。” 以往他见那些仙家大族的子弟,往往配饰繁多,以彰显族中宠爱,那腰间挂许多金银玉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玄枵总觉得累赘、无聊。 换到宁祐这,便忽然了悟,何为环佩相击,玉声璆然,玉色照人。 玄枵往外走:“走吧,带你吃饭。” 他生得高,走得快,宁祐不得不小跑两步追上。玄枵听见那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勾了勾唇角。 宁祐跟着玄枵左绕右绕,最终站在庖房前,一时无语。 他看向正卷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却明显似懂非懂的玄枵:“你叫我吃饭,是准备自己做?” “嗯?侍女都被遣下山了。”玄枵说。 宁祐看着他从柜子里翻出食材:“你会做饭?其实不吃也行吧……” 他只要有灵力,就不会觉得饿,玄枵与濯尔清修为高深、辟谷多年,更不需要。 “不会。”玄枵盯着锅和灶台一会,认为自己应该先生火,打了个响指,便有灵力凝成的火焰亮起。 宁祐眼角一抽,看着玄枵满意地继续…… 直到屋子里满是炭灰,锅里堆满乱七八糟的被“碎尸”的食材,而玄枵连油都没放时,宁祐终于忍无可忍了:“……让开,我来。” 玄枵无辜地和他对视,退开了。 宁祐也不大会做饭,但至少知道,菜是要洗的,热了锅是得下油的。 他抿着唇,模仿着回忆中母亲偶尔做饭时的行为,把菜捞出来切得细臊,锅里下油,油热了把菜倒下去……就这样就可以了吧? 下一秒,锅里噼里啪啦炸起来,宁祐吓了一跳,玄枵眼疾手快把他拉开,盖上锅盖。 两个人远远看着还在不断发出声响的锅,玄枵问:“这样就好了吧?” 宁祐迟疑:“要翻炒吧。” 玄枵:“那个我会。” 等到锅里不炸了,玄枵打开盖子,随便施了个术法叫锅铲自己动了起来。 宁祐说:“得加点盐。” 玄枵问:“加多少?” 宁祐在心里纠结了一会:“一勺?” 玄枵于是放了一勺盐。 …… 一番千辛万苦之后,两个人对着一盘炒过头蔫巴巴、混杂得乱七八糟的菜无言,宁祐问他:“我们非得吃饭吗?” 玄枵想了想:“非得吃。” 最终他们下了一小把面条,分作两碗,把菜一浇头,再切了几块薄薄的、肥瘦分明的腊肉,撒一把葱花,竟还颇有卖相。 一时懒得端去桌上,两人便就着灶台吃饭。玄枵腿长,好好一个俊美不凡的青年,便委屈巴拉地缩着腿坐在灶前。 宁祐原本不饿,闹腾一会,又是自己亲手下厨,倒也胃口不错。 他看向对面懒散地扒拉着碗,用筷子挑着面条吃的玄枵,觉得好玩,便学着对方挑面条:“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心魔了。” “嗯?” 玄枵闻声抬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宁祐先是一呆,然后看着他的脸噗地笑起来,补充了后半句:“像花猫。” 玄枵伸手摸脸,摸下来一手黑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到的,他板着脸道:“说的什么话……小心孤治你个妄言大不敬之罪。” 他面似带不快,可眼睛里却带着笑意,比起什么心魔,倒更像是个既惹人讨厌又叫人喜欢的讨嫌兄长,成天招猫逗狗惹弟弟。 宁祐没被吓到,反而捧着碗笑了一下,虎牙若隐若现。 玄枵故作的不快顿时演不下去了,他无奈又松快地叹息:“浇头太咸了……下次用半勺盐吧。” 话是这样说,但依然笨拙地用筷子挑着吃完了碗里的东西——他诞生起,从未像人一样吃饭生活,这还是第一次切切实实自己用筷子,感觉十分不错。 灵力并没有凭空纳入身体,而是要一口一口咀嚼、吞咽,热乎乎的饭菜落到胃里,胃袋慢慢鼓起来,身体也从天上落回了地上…… 在这个过程中,活着的感觉变得十分明显和可贵。 “孤很满意……赏你个好东西。” 玄枵放下碗说。 宁祐吃饱了犯困,玄枵又吃得慢,他等得简直要睡着了,闻言便掀起眼皮看向对方,也没指望真是个什么好东西,别又是什么“双元定灵丹”“死水”之类就行。 但当狭窄昏暗的疱厨亮起月白的微光,他的眼睛顿时瞪圆了,困意全无—— 那是一把狭长、漆黑,却明显不凡的剑,正在灵力之下发出铮鸣颤抖之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一飞冲天。 “给我吗?”他呆呆地问。 玄枵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托着剑,闻言好笑:“一把剑而已……山上条件有限,随便打的,你拿去养一养,说不准能产生器灵。” “好了。”他说。 宁祐只感觉指尖一凉,那处多了个伤口,灵力便托着他的手腕,牵着引着他往剑上去。 他怔怔伸出手,鲜血滴落到剑身,剑身骤然亮起微弱的红光——整把剑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符文——宁祐下意识又抬头去看玄枵,随便打的? 玄枵轻飘飘道:“一天就刻完了。” 宁祐于是将那把剑握住,黑色的剑身上暗红符文流转,他能感受到剑的欣喜与鼓动,让他的心跳也忍不住随之鼓动。 他十分轻松地就与剑立下契约。若宁祐是个正常修习过的世家子弟,一定能察觉不对,世上谁不是千辛万苦才能得到剑器的认可。 玄枵教他:“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宁祐看上去非常纠结,过了一会,才珍惜说:“等我想好了,再取吧。” “也行。”玄枵心有点软,很想伸手捏捏对方因为兴奋而泛着红的脸颊,他说,“与人立契的剑,与神魂绑定,随心而出、随心而动。你试试?” 宁祐在心里想着把剑收回去,那剑便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乖巧地消失,他又想拿出来,却唤不出来。 他抬头去看玄枵:“它去哪里了?” 玄枵透过宁祐的身体,去看深处那个模糊的神魂小人,那小人闭着眼,如同酣眠,怀里珍惜地紧紧抱着一柄半黑红、半冰白的剑。 “放心,在你怀里。”玄枵说,“只是你灵力不足,才唤不出来。” “走吧,教你练剑。” 宁祐还沉浸在那把剑的惊喜里,闻言道:“唤不出来的话,我用什么练习?” 玄枵停下步伐,转过身,看着他,带着笑:“你还想直接用那把剑练习?它用你还差不多。” “这个。”玄枵在地上柴火堆里找出一根长相十分完美的树枝,“你的练习用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若有道 玄枵原本只是逗宁祐玩,没想到对方竟然一点也没有怀疑,真要拿着树枝、亦步亦趋跟着他练习。 他忍俊不禁:“右右,你也太可爱了……真打算用树枝练剑?” 宁祐有点疑惑,这人又在放什么屁:“你和濯尔清不都用树枝?” 玄枵接过他手里的树枝,丢到一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磨得光滑的木剑塞进他手里:“我和他用什么都一样,什么离得近用什么。” “但你初学剑术,得规规矩矩地学,先适应握剑的感觉。从今日起,吃饭睡觉,剑不离身。”玄枵说,“……学剑很苦。” 宁祐还以为玄枵会吊儿郎当,没想到教起剑来,意外正经严苛。 他点点头,握住木剑柄,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并不轻,握在手里有种扎实的感觉。 “错了。”玄枵纠正道,“拇指和食指要紧贴护手。” 两个人贴近,他从身后半抱着宁祐,手握上去,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给对方按到正确的位置。 “就这样,握紧。”他低笑一声,带动着宁祐的手腕轻动,做了一个简单地挑剑动作,“这是挑。” 他又带着对方往前:“这是刺。” …… 抽、带、提、格、击、挂、云……万变不离其宗,剑术基本就是那几个动作。 玄枵一一示范,他倒还轻松,反倒是被他带着练的宁祐一身汗,手心发热,甚至疑心剑会从手中滑出去,连脸颊耳朵都是红的,热蓬蓬的。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玄枵好笑,松开对方的手,捏了捏对方耳尖,“刚刚的记住了吗?” 宁祐点头,他下意识咬自己嘴里的软肉,他的心跳得很快,响得很——有时候他很难辨别,这是因为剧烈运动、还是因为实现了多年前的愿望太兴奋,或者是因为教他剑术的人。 “练一遍?”玄枵松开他,退开些。 宁祐松了口气,点头,凭借记忆从头到尾使了一遍……分毫不差。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玄枵。 玄枵看他苍白脸上亮晶晶的汗水和绒毛,还有亮晶晶的黑眼睛,下意识求夸奖的可爱小动作:“全对。” “只是力气太轻,有些走形。”玄枵接过木剑,随手一挥,便听见利落的、簌簌的破空声,“不过急不得,等练一段时间就有力了。” 宁祐看着他问:“……是吗?” 他可以吗,变得健康、有力,变回一百年前,十七岁的他自己。 “当然。”玄枵保证,“你根骨不错,悟性也比那群世家的草包高多了。” 宁祐问他:“那假如我根骨一般,天赋平庸呢。” 玄枵理所当然道:“唔,那就找濯尔清给你炼点丹药,天材地宝一堆,保证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天赋更好的。” 宁祐笑起来,握回剑,重新开始练习。 玄枵看他练第一轮,还颇有种当师父的欣慰感,等宁祐开始第二轮、第三轮……第无数次,他终于忍不住抛了个石子打掉了对方的剑。 玄枵本以为自己够严格了,没想到宁祐比他下手更狠,若不是他强行喊停,对方真能这么练个一天一夜。 “练剑急不得。”玄枵捡起木剑,还给对方,“时间还长,今日就练到这里。我又不是明天就不教你了。” 宁祐怔怔看向他:“但是,一次比一起练得更好的感觉,很好。” 这感觉太好了,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感觉累,只有兴奋。 “是、是,小天才。”玄枵无奈,“我累了,咱们劳逸结合一下。” “走吧,回去了。”他说,“你这么练,明天指定起不来。得去药浴泡一泡。” 宁祐点点头,那点兴奋还未消散完,他正准备跟上玄枵,却忽然闷哼出声,刹那间手脚如同灌铅,不再是他自己的,他重重往下摔去。 所幸玄枵察觉不对后动作很快,拦腰接住了他。 宁祐有点茫然地软在玄枵怀里,两只手软趴趴挂住对方脖颈,勉强没让木剑脱手,他抬头:“……我走不了。” 玄枵叹气,把他往上掂了掂:“你练这么狠,一声不吭的,我还在想是不是灵力幻化的身体不会累。” “谁知道你这是没有常识加兴奋过度。” 宁祐没说话,心虚地在他身上当人形挂件,一晃一晃的,腰间环佩发出轻响。 他没多久就沉沉睡着了。 玄枵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数落他,正准备开口,就听见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才发现木剑落到了地上。 宁祐立刻醒了,睡眼朦胧地看他,含混不清道:“……剑。” 玄枵哭笑不得,抱着人把剑捡起来,塞回宁祐手里,宁祐安心了,又咕哝着闭上了眼睛。 这话训不了一点,他的心发软发酸,早已经倒戈。 他把宁祐带到后山温泉处,正要给人衣服一脱、塞进温泉里泡泡,就被半睡半醒的宁祐抓住了手,对方讲话都大舌头了,还固执呢:“我、窝自己来。” 玄枵好笑,看着他自己软趴趴的、像个小章鱼,坐在温泉边,缩进温泉里,才慢慢解开衣服,往温泉边一扔。 …… 等宁祐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泡在散发着药味的一小方温泉里,木剑被眼熟的黑色绸带绑在手上,堪堪还被握着。 一小团黑色阴影正小心翼翼围绕着他,防止他睡进水里去。此时见他醒来,便欢欣鼓舞地在水里跳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对,玄枵之前说……这是他? 宁祐觉得古怪,他虽未曾入道,到底在宁家耳濡目染,从未听闻谁的心魔有这样的实体,更未曾见过濯尔清和玄枵这样几乎算是和平共处的。 要么修者被心魔吞噬,成为邪修,失去自己的意识;要么修者克服心魔,再上一层楼。哪有这样的? 那黑色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他的指尖,有种奇妙的痒意,宁祐:“等等!” 但对方和主人一样我行我素。 宁祐浑身酸痛,动不了一点,一着急直接变回了小狗,整个白团子和木剑一起落入水中。 去月室搜刮丹药回来的玄枵,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白团子小狗在水里扑腾,他的分身阴影正在试图救援,反而让温泉里一片混乱,小狗差点被水波打翻。 他伸出手把小狗拎了起来,被完全打湿的小狗正耷拉着耳朵尾巴不停往下“啪嗒啪嗒”掉落水滴。 而那一圈阴影还在锲而不舍地来贴贴小狗,被玄枵一脚踩住,凄厉地挣扎起来。 “滚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玄枵松开脚,厌恶地开口,黑影畏惧地、委屈地退散。 小狗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毛毛像是小旋风,甩了玄枵一脸水。 宁祐可算缓过劲,看那些黑影还藏在四周,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忍不住道:“它们没做什么,我自己掉下去的。而且它们不是你的一部分吗?怎么……” “只是我和濯尔清的伴生物罢了。”玄枵说,语带嫌弃,“神智未开的愚钝肮脏之物。” “濯尔清?”宁祐意外。 玄枵一边用灵力把小狗烘干,一边说:“对啊。想不到高高在上、出尘无垢的仙首,竟然有这样的伴生物吧。” “不……”小狗被暖融融的灵力烘得很舒服,悠闲地眯着眼睛,甩着尾巴,艰难地回到正题,“人为什么会有伴生物啊……” “不是只有,天生地养的东西,才会出现……”他的话戛然而止,伴随着昆仑山外轰隆的雷声和警告般的闪电。 小狗抬起黑眼睛,和玄枵对视:“等等,你们……” 玄枵眯眼,微笑起来,意思很明显:对哦,他与濯尔清乃是天生地养之物。 他似乎还想仔细说道说道,但那雷声骤然变得更加明显,甚至近得像是直接落在了两人耳边,他只好遗憾地闭嘴。 玄枵看了一眼外面越发阴沉的黑色,挑衅般笑起来,转过头和小狗说:“下次让濯尔清告诉你。” “记得问他。”他笑眯眯叮嘱。 “好了。”玄枵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已经被烘干,重新变得干燥、蓬松的小狗放到地上,“感觉怎么样?” 小狗闻言动了动爪子,试探地走了几步,还算轻快,至少睡着前那种酸痛已经消散了许多。 不过他为什么泡药浴一点感觉都没有……按理说,药浴蕴含药力,除污去垢,锻身炼体,应当很痛才对。 他下意识问出声,一边在淡绿色的温泉边走来走去,观察着这神奇的东西。 他听见头顶玄枵声音很轻,甚至似乎还带着轻快的笑意的问句:“你怎么知道药浴会痛?” “之前有用过。”宁祐说。 他被接到宁家时,只是普通人,根本扛不住蛊蝶的副作用,他们便给他喂药吊命,再慢慢靠着药浴一点一点拔苗助长般锻炼他的身体。 那时候,他每次泡完药浴都会吐,因为太痛了,但确实有效,泡完第二天,身体便会好很多,宁裕空这一天会放他离开院子,可能是一种补偿。 玄枵似乎笑了一声:“你曾是宁家的子弟,用过倒也正常。” 宁祐“唔”了一声,嘀咕:“这些世家大族,为什么不像你一样,改进下,非得疼这么一下?” “是呀。”玄枵说,语气古怪。 宁祐被他抱起来,有点疑惑地甩了甩尾巴,然后被玄枵放到了温泉洞外:“我给你找了几本基础的剑谱,你先去读读看。我把这边收拾好,就过去。” 宁佑不明所以,但对剑谱的好奇,还是让他忍不住点点头,跑远了。 直到再也看不见小狗的身影,玄枵脸色的笑容终于消失,神色变得难以言喻的恐怖,风雨欲来般紧绷和阴沉。 他看着宁佑离开的方向,声音轻轻的:“但是,右右……药浴是不会痛的。” 在你尚未变成小狗,尚未被我们捡到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真是宁家的子弟,又为何会近乎神魂消散地出现在昆仑。 “宁家、宁家……” 他咬牙切齿,忽然问,“濯尔清,你到底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你还要被困在昆仑多久?” “早在十年前,阵法就已经完成。你一直拖到今日!” 空气中唯有沉默。 直到另一个冷静的、克制的声音响起:“一个月……下个月契约结束之时,我给你答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若有道 时日匆匆,宁祐的剑招一日比一日娴熟,已经能轻易使出一串流畅的剑招,不论实际效果如何,至少有了漂亮而规矩的花架子。 衍上仙宫依然为黑夜笼罩,但自从玄枵与濯尔清察觉宁祐对黑暗的恐惧后,每逢黑夜,必定灯火通明,照开山前新开的梨花和阑珊池水。 池边好大一片空地,便做了宁祐的训练场。 玄枵除了偶尔纠正他,大部分时候都懒洋洋躺在树下,身边摆着他那宝贝酒坛,抛着瓜子、喝一口酒,百无聊赖、潇洒落拓…… 看得一身汗的宁祐牙根发痒。 “你无聊就换个地方。”他拎着自己的木剑过来,拿脚轻轻踢玄枵,“挡着我了。” 玄枵抬起眼睛看他,见他浑身热烘烘、脸颊发红,还拧着眉头,不免好笑:“你这学剑倒是学得霸道了。” “歇会吧小少爷。”他伸手抓住宁祐脚踝,按住对方,"别乱动。" 和他当初非得抓着小狗的爪子一顿乱吸如出一辙,他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宁祐今日穿了双黑靴,被他白玉般的手指一对比,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自在,开始试图抽走自己的脚:“松开、我要继续练……唔!” 他话未说完,被玄枵一扯,仓促间摔下去,被玄枵得意洋洋笑着接了个满怀。 “渴不渴?” 玄枵问完,一手搂着他,一手拿起酒罐仰面一倒。 宁祐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喂了一口冰凉的烈酒。 玄枵将他抵在树干,一只手抚着他热烘烘的腰,一只手按住他脖颈喉结,感受他被迫的吞咽。 辛辣的烈酒、滚烫的身体、唇舌厮磨。 “好喝吗?”玄枵让开,和他对视,“趁你睡觉,我又酿了些。” 他不像在问酒好不好喝,像在问宁祐舒不舒服。 而答案很明显—— 宁祐正局促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甚至来不及先为他的无礼生气。 玄枵大笑起来,把对方按在自己身上:“跑什么,都是男人,你总不能之前从没……” 宁祐被他调侃得十分有九分羞恼,眼圈红红瞪他:“好喝个屁。” “好了好了。”玄枵像是撸小狗一样,拍他的后背,试图顺毛,被挠了一爪子。 他笑嘻嘻:“真没有过啊?以前有喜欢的人吗?” 一边说话一边还要闹宁祐。 宁祐低吟了一声,整个人跟下一秒就要蒸发一样……然后他就真的蒸发了。 他“嘭”的一下变回小狗,毛茸茸一团狼狈滚走。 叮呤当啷的,配饰衣服木剑掉了一地。 伴随着宁祐远远的、沙哑的、恼怒的声音:“技术烂死了,滚!” 玄枵笑得更开心了。 他把一地零碎捡起来,慢悠悠朝着对方离开的方向踱过去。 不怪他,对方这样好招惹,招惹了这样可爱,他总是想要逗弄一下。 …… 宁祐被他弄得没有了练剑的心思,干脆心烦意乱地跑到温泉池子里洗澡,出来才发现玄枵已经回去了。 坐在外亭石桌前的变成了濯尔清。 对方面前摆了熟悉的酒坛和白玉酒杯,正安安静静地盯着酒杯看。 宁祐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正犹豫,就见濯尔清似有所觉地抬头,看向他:“啊……右右,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这才不到十天……不过他确实玩得差点把仙首抛到脑后。 有种抛下家贫原主人,跑去跟别人吃香喝辣不知归家的微妙感觉——虽然濯尔清不是家贫原主人,玄枵也不是别人。 最恐怖的是,他现在竟有些不敢看濯尔清的唇和手。 “这套很适合你。”濯尔清道,视线在看见他腰间的玉佩和木剑时一顿,若无其事换了个话题,“饿了吗?这几日恐怕都没吃好,仙侍们已接到传讯,正在回来的路上,到时叫她们做些吃的,我陪你吃饭。” 说到这个…… 宁祐忽然有些得意:“不必等她们,我最近学会做饭了,我去做些来。” 这几日内,他做饭已经相当娴熟,味道称不上好,但也比第一次时正常许多。 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仙首,您要去么?” 老实说,最早还无法化人的时候,仙首常不放心,他每次出去,对方都会跟着。 小狗跑得快,仙首又总是慢悠悠地走路,小毛团子就跑出去一截,再哒哒跑回来,等仙首跟上,又跑出去。 濯尔清似乎有些意外,但仍起身跟上,一边道:“不必如此拘束……称我仙首,你如何喊玄枵,便如何喊我吧。” 宁祐下意识:“濯尔清?” “嗯。”濯尔清说。 这顿饭做得还算正常,至少宁祐自己很满意,他蒸了一小笼米饭,炒了个简单的青瓜鸡蛋,切了晶亮的腊肉——自从学剑之后,刀工竟也好了不少,乍一看十分唬人。 但当一看就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仙首大人真情实感地夸赞时,宁祐还是觉得有点羞耻。 “就、就普通的菜而已。”他盯着那道青瓜炒蛋,仿佛要盯出花,然后发现自己鸡蛋炒糊了一点,他咕哝,“味道也一般。” 濯尔清正慢慢地夹菜吃饭,每一口都吃得很慢,闻言不赞同:“我觉得好吃。” 过了一会又问:“怎么不煮面条?” 宁祐没发现不对,也没察觉仙首那股隐约的酸意,顺着问题想了一下道:“感觉没办法把仙首和面条联系起来……会被人治大不敬之罪吧。” “我吃过面条。”濯尔清下意识说,说完自己皱起了眉头—— 他天生仙骨,诞生时便辟谷,早时没有余力,干脆不吃东西,后来当了仙首,偶有应酬,大多是些稀罕物。什么时候吃过面条? 他虽早已察觉记忆上的问题,却对此十分倦怠,也懒得处理。 到如今才切实察觉到,这件事比他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那我们明日吃面条。”宁祐笑起来道,谁做饭不喜欢仙首这样捧场的人,每一口都好像在认真品尝,还能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而他就吃饭很快,小时候老因为这个被母亲打手,他不懂事,却知道疼,被打了就眼泪汪汪跑去找…… 宁祐想到这,忽然道:“我小时候笨,母亲怕我长大饿死,教了许久,我就只学会做面条,还不好吃,但好歹毒不死人。” “是吗。”仙首闻言回过神,看向对方时一怔—— 宁祐对他而言是个非常好懂的孩子,即便裹着厚厚的皮毛,别扭、逃避、抗拒,眼神却总是无意识流露出真心。 譬如此时,对方又在期待他能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后对方又会缩回壳子里。 “你不嫌弃的话,明天我们吃鱼糜配面条,若是有咸蛋,搭配做出来很鲜香。”宁祐把玩着手里的筷子,玩笑道,“明天我去池子里把那几只肥鲤鱼都抓出来,养鱼千日,用鱼一时。” 他嘀嘀咕咕,似乎还在盘算,有些疑惑为什么濯尔清没有说话,正抬头,就听见了仙首轻轻的声音—— “右右,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宁祐怔在原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曾一直、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想过许多次,如果对方问的话,他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口。 开心的、像是重逢那样说:是啊是啊,我们见过,只是你忘掉了,我们原本如何如何,后来怎样怎样。 但现在,宁祐只是怔在原地,干巴巴开口:“啊……” 他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不自觉地急促地呼吸着。 说话啊,说啊,说我们认识,说自己小时候如何,说后来他走了自己又如何,说他一直在等对方,说…… 但他说不出口。 他原本想,等对方想起来,他就要像告状一样如数地讲,讲有人欺负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但现在,他在为那些惨痛的过去羞耻,耻于展现伤口和痛苦,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 他朦胧中看见濯尔清慌张的脸,对方冰凉的玉一般的手指按在他脸上,好像在说什么。 宁祐按住对方的手,平静道:“……没有,我们不认识。” 一时间此间无声。 双方都知道这是谎话。 但仙首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没有反驳没有追问,只是“嗯”了一声:“我不问,别怕。” 他真的是个极其笨拙的人,在感情方面尤其如此,平日里难讨人喜欢,想要安慰对方时,又笨嘴拙舌,若玄枵在此,应当比他做得更好—— 要是叫其他人听见仙首心声,恐怕要惊掉下巴,堂堂仙首,就算是嘴笨,那也是稳重寡言,何况,他又何需去讨好任何人呢。 但他不仅仅是仙首。 “还要吃吗?”濯尔清低声问,“不吃的话,我教你入道吧。” 宁祐对修行很有兴趣,玄枵教他练剑时如此兴致勃勃,那现在也会因此高兴些吗? 宁祐勉强答道:“好。” 不知为何,濯尔清并未在平日的书房教他,而是将他带到了禁地之中。 这样勉强的情况,入道当然也十分勉强,宁祐尝试了几次,每每心烦气躁,都无法入定,更不必说修心寻道。 “没事,入道急不来。”濯尔清宽慰,“你有仙缘,又有悟性,时机到了自然就……” 而他脑海中玄枵正冷嘲热讽:你到底会不会说话?你就不会再说几句好听的。 濯尔清干脆封闭了识海的声音,他又竭尽全力准备说些什么,却在看见宁祐的神情时住了口。 宁祐轻轻开了口:“没关系。” 但他知道,不可能了。他恰似是一件破碎粘贴的瓷器,是装不住水的。 他没告诉濯尔清,他其实能够看见那扇门。 只是每每靠近,便无可避免地回想起过去种种,他便恨、便怨、便绝望,嗔痴怒妄,他堪不破。 他已与道无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若有道 禁地里一片寂静。 濯尔清轻轻闭了闭眼,仿佛在无声中下了一个决定。他唤道:“右右。” 宁祐从思绪中下意识抬头,怔在原地。 他悚然发现中央的死水忽然开始泛起微波,而四周无数天才地宝、珍奇之物都亮起微光,流入墙体之中,像是一片又一片细密的根脉。 这些流动的金色微光逐渐铺满整个禁地,蔓延、蔓延,与死水中的倒影连接——水中不知何时倒映出一株巨大的、蓬勃的树。 水内水外连接之时,整个禁地都被刻满密密麻麻符文的阵法笼罩。 宁祐抬头,与濯尔清对视,对方那双墨色眼睛倒映着金光,看上去竟有些诡异的非人感,叫人下意识想避开。 “右右,你现在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濯尔清说,“无论什么。” “那是什么……”宁祐呆呆问。 他现在完全顾不上无法入道的事了。 “神树扶桑,日出之木。”濯尔清向死水中伸出手,仿佛真能碰到那棵树,“连通天地,也连通过去、现在、未来。” “这是扶桑?!” 宁祐拧眉,“扶桑神木”对他并非陌生的词。即便是凡人也知道,在传说中,大陆中央曾有一颗贯穿此间的巨木,支撑起天与地。 而他在宁家时,最早能看些不重要的闲书,其中一本修者所写的地理志便证实了扶桑真实存在。 他问:“不是说,早在三百年前,扶桑便为一场天祸毁灭,彻底消湮于三界,从此绝地天通了吗?” “是啊。”濯尔清有些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三百年前,正是我诞生时,扶桑湮灭,从此绝地天通。” “不过它确实是扶桑,过去的扶桑。” 宁祐没听太明白,觉得神奇,也伸出手去碰扶桑,濯尔清自若的神色一呆,看上去想要阻止,又纠结犹豫。 死水冰寒彻骨,但他伸手入内,仿佛真的摸到了嶙峋乱虬的树根,下一秒他也呆住了,他听见一道忐忑的声音—— 【这样他会开心些么……等等、触碰死水会连接心音。】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祐看向濯尔清,对方嘴唇紧抿,未曾开口,脸上泛起了红。 宁祐反应过来了。 自他能化人后,便羞耻于总是泄露心音,玄枵觉得好玩,忽悠他不能解除,还是濯尔清后面解除了这个术法。 再后来,濯尔清找了个法子,叫他变回小狗时也可以自由说话出声,十分方便,于是他彻底把死水那个奇妙功效丢到了脑后…… 而他刚刚又无意识恢复了这种奇怪的连接! 但为什么他忽然可以听见濯尔清的心声了?之前都是他的心心音泄露,却听不见濯尔清和玄枵的声音。 他刚想完,就听见了禁地里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又没控制住,泄露出心音了。 濯尔清难得沉默,偏开头不看宁祐,过了一会开口解释:“可能是你神魂力量增强了。” 原来如此,宁祐接受了这个解释,他最近比之前精神要好许多,却听到了另一个轻浮带笑的声音—— 【喂、右右,他骗小孩呢,你真信啊?】 宁祐吓了一跳,下一秒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谁:“玄枵?” 濯尔清蹙眉,冷斥打断:“你做什么?” 宁祐抬头去看他,他反应过来,放缓声音:“没事,我是在跟玄枵说。” 【你既已经下定决心,启动了法阵,我出来放放风怎么了……右右,你想知道为什么这次能听见吗?】 宁祐眨眨眼,他还真好奇。 濯尔清想阻止,但奈何,仙首管得再大,心声也不归他管。 【死水主要能互通三类人的心声,一是不能言语而有言者,二是亡魂有怨而不能发者,三么……】 【三是心意相通、互有好感之人。】 不是,什么意思? 他轻飘飘的话音落下,砸得禁地都要颤抖,宁祐抬头,才发现禁地好像真的在抖。 法阵的符文有些混乱地游移,下一刻就安静下来。 他看向濯尔清,对方看似镇静,其实手指僵硬地垂着、发着抖,灵力四散。 濯尔清又偷偷转开了一些,避开他的视线,长发遮住侧颜,看不清神色,唯独原本如玉的耳朵红得实在无法忽略。 【我为什么不是个哑巴?或者玄枵为什么不是个死人?】 【嗯嗯、好吧。右右,你一定要信,仙首是哑巴,而我是个死人,你才会听到心声。】 宁祐也满脸通红,咬牙想,难道他像个傻子? 不,他们三个现在都像个傻子。 他走到濯尔清面前,看着对方满脸绯色,不知为何变得十分不好意思,努力镇静道:“先、先解除吧。” 濯尔清终于看向他,神色意外,过了一会垂下眼睛:“嗯。” 这出事情,在他意料之外,但他想,也许宁祐会追问,那他就……他就什么,说是的我对你心生好感?但对方请他解除法术。 濯尔清笑了一下,看来他的确不讨人喜欢。 他抬起手,正要施法,却忽然停住。 【……右右。】 宁祐听见濯尔清用心声喊自己,有些奇怪,下一刻就被对方轻轻握住手,他疑惑道:“怎么了?” 濯尔清似乎很犹豫,但最终仍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那里正健康、有力而快速的跳动着。 宁祐微微张口,有些说不出话,他抬头去看对方,濯尔清眼神柔和。 【你还伤心吗?】 濯尔清脸上的红色仍在,神色却认真,见对方摇头,他笑了一下。 【那就好。】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快乐。】 这是他真实的心音,坦诚而直白。 心意啊、意外啊、对方是否对他有情,都得为这一条让步。 他希望对方能够快乐。 宁祐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濯尔清手指轻动,下一刻禁地重归寂静。 濯尔清摸了摸他的脸颊,像是个安慰:“我原先叫你看扶桑,是想告诉你,我有别的办法叫你入道,叫你放宽心。” 虽然中途闹了个意外,但也算达到了目的吧。他在心里笑了一声。 宁祐原本还纠结要如何反应,对方这样引走话题,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个方法,和扶桑有关吗?” “嗯。”濯尔清说,“但具体的……我不能说。” “等到处理好一些事情,就可以了。” 他不愿把宁祐引入几百年前的事情,被卷入进他与玄枵正在做的事情实在危险。 宁祐点点头。 濯尔清尚未松开他那只手,此时便自然而然牵住他的手,将他带出禁地:“一时入不了道,我教你些别的吧?” “大族弟子,通习六艺,对你悟道也有好处。” 宁祐原本对牵手有些古怪,但见濯尔清实在自然,也不好意思开口,很快又被濯尔清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渐渐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你既实际是我的弟子,礼乐之类不学也罢。射御之术,仙宫未曾准备御马相关的东西,你先学射罢。” 濯尔清一样一样,仔细地为他打算安排着,宁祐的心忽然宁静下来。 “至于书数,我先教前者,你的字虽然板正认真,但确实少了些气势。” 对方讲话实在委婉,他那手|狗爬字,老实说和鬼画符没差。 宁祐已经彻底忘掉了之前的不安和低落,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抿唇乐起来。 濯尔清松了口气。 “啊……仙首!”青秀为首的仙侍们正在修建廊桥附近的花草,见到仙首和宁祐便行礼道安。 青秀正要汇报什么,就看见面前两人相握的手,她顿时把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呃、这个……” 宁祐顿时反应过来了,他脸颊发烫,开始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被濯尔清镇静地反手握住,仙首声音正经:“既然有事,自行去处理便是。” 仙侍们顿时了悟、行礼离开。 宁祐看向濯尔清,对方放开了他的手:“当时慌忙,反而叫人误会。” 宁祐……宁祐选择相信这个说法。 可惜仙侍们没信,青秀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偶尔揉捏变成小狗的他时,神色更为古怪,宁祐都能翻译——啊?小狗也可以吗? 宁祐干脆躲着她们,放空大脑,一心跟着濯尔清学习射箭和书法。 还在第一次射中靶那一天,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鱼糜面。濯尔清做的,与他描述之物简直一模一样,手艺比他好很多。 日子过得飞快,濯尔清很快就又闭关了。 对宁祐来说倒是没太大差别,他已经习惯两人交替出现,但玄枵那日禁地里突然出声,叫他想到一件事—— 玄枵与濯尔清,不会是同时清醒的吧?那仙首之前,岂不是骗了他? 宁祐在那时候非常明智地选择当做没想到、不知道,无他,这事细究起来,实在是太尴尬了! 玄枵浪|荡,拿他做乐子,两个人亲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若那时仙首清醒着……他简直不敢想。 “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玄枵从背后靠近他,单手轻轻掐住他的脸颊,掰过来打量,“我看看……都快变成猴屁股了。” 两个人贴得很近,距离相当暧昧。 原本玄枵就是个没有距离感的家伙,而且我行我素,宁祐争不过他,渐渐也习惯了。 但这一次,他摇摇脑袋挣脱出来,跑远些回头看玄枵:“离我远点。” 玄枵猜到他在想什么,故意凑过来捏他脸玩,一本正经凑到他耳边道:“偏不。右右你猜,濯尔清现在是不是看着呢?” 宁祐:……! 宁祐顿时红成了虾米,玄枵闷声笑着,揉了揉他耳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若有道 之后几日,宁祐便跟着玄枵学剑,他学得很刻苦很珍惜,那把临时用的木剑很快就满是划痕。 每日的日常便是,早起同玄枵吃个饭——对方对此的说法是,和人一起吃饭有助于增强感情。 他们做饭时总会聊天,天南海北,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玄枵在问宁祐的事情。 宁祐似乎确实没有厨艺天赋,玄枵和濯尔清慢慢都做得比他好吃了,这事慢慢就变成玄枵一个人琢磨做饭,他负责吃。 宁祐心里很清楚,其实他们都不必饮食,只是纵着他,叫他像普通的少年一样生活。 他不是不感动,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尚未做好从过去走出来的准备。 等吃完饭抄一会书帖,就复习引弓射箭,接着才开始练习最基本的劈砍挑刺等,下午则学一些基本的剑谱,晚上照例泡药浴,再被玄枵喂点灵力。每日排得很满。 而玄枵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没收了宁祐的木剑:“今日休息。” “左右又不是没有明天了,练这么狠做什么。” 他皱着眉,给宁祐磨破皮的手上药,缠上绷带,可惜技术稀烂,硬是给包成了巨大的一坨。 宁祐举起两只手,默默无语,就要去拆,被玄枵按住:“等会,我再改改就好了。” 结果越改越乱,最后缠成了混乱的一团,两个人手忙脚乱,宁祐举着两只被绷带困在一起、动弹不得的手,终于怒了:“剪掉!” 玄枵原本真没想做什么,但看对方双手被捆住,衣衫散乱,恼羞成怒的样子,忽然就想做点什么了。 他一只手按住宁祐胸口,给人轻松按倒在床上,笑眯眯:“不剪。” “好右右,教你剑术许多天了,是不是该交束脩了?” “……第二个柜子。”宁祐说。 玄枵没听明白:“嗯?” 宁祐偏开脸,脸颊有些红:“我说,礼物我放在那边第二个柜子里。” 玄枵一时怔住。 “原本想等你要闭关那天再给你,算是谢礼……”宁祐还在笨拙而僵硬地解释,就被人捧住了脸颊。 玄枵带着笑和他对视,然后便俯下身,宁祐刚想挣扎,却忽然记起自己双手还被绷带捆着,脑袋又转不开…… 下一刻,玄枵亲了他的脸颊,一触即分,他把脸埋在宁祐脸侧,带着笑意的声音闷闷响起:“右右,你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 对方身上带着皂角的气味和淡淡药香,衣服上还有阳光晾晒的温暖味道,总是能让人心情变好。 宁祐当小狗时被吸多了,觉得还好,但此时他还是人形,就感觉古怪起来。 他僵硬了一会,感觉对方埋得也太久了,便用两只手把玄枵的脑袋推起来:“你……” 等玄枵被强行推开,不得不抬起头,宁祐忽然呆住了,只见对方俊美的脸上,带着难以忽视的红色,连耳朵和脖颈都红了,眼尾潮湿。 宁祐眨眨眼。 他们接吻时,肌肤相接时,还有玄枵恶劣地在他耳边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时……对方都未曾脸红过。 为什么此时反而…… “太犯规了。”玄枵似乎放弃般,笑起来,低叹道,“还没有人送我东西呢。我……” 他似乎又犹豫又期盼,像是斟酌语言。 宁祐与他柔软的、热切的视线相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仿佛灵光乍现,玄枵的眉忽然蹙起,他拧着眉看着宁祐:“我喜、不、我们,我记得……” 他言语忽然混乱起来,心口巨痛,下一刻,呕出一口鲜血。 变故来得突然,宁祐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身上一凉。 窗外骤然雷声轰隆,闪电照亮夜空,室内烛火不吉地熄灭。 “什……等等……玄枵!” 他挣断绷带,仓皇地抹掉脸上的血,去看玄枵的脸,才发现对方已经晕了过去,双眼紧闭,眉头蹙着,脸色苍白如鬼。 接着闪电消失,一切陷入黑暗,只能听到闷闷雷声。 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刚不是……为什么? 宁祐抱着玄枵,在黑暗里茫然无措。 对,他应该先点燃蜡烛……看看玄枵怎么样…… 他想要下床,却手脚一软摔下去,不知道撞到什么,阵阵作响,浑身痛得发抖,牙齿碰撞,发出响声。 他蜷缩在床边,在黑暗里不住发抖…… 他还以为,他不怕了呢。 “玄枵?濯尔清?” 宁祐呆呆地、轻轻地出声。 忽然,他胸口的链子发出光亮,一只泛着淡光的灵力小鸟从木雕中飞出,照亮他惶然的脸。 小鸟引着他,飞到蜡烛旁,宁祐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室内终于明亮起来,灵力小鸟消散在空中。 宁祐开始往回挪动。 他慢慢回到床边,趴在床沿,去看玄枵的情况。 对方身上全是刚刚咳出的血,几乎把衣衫染红,但并无外伤。他伸出手,感受到对方的鼻息,终于松了口气——还活着,只是不知为何陷入了昏迷。 宁祐在黑暗中宕机的脑子终于慢慢活过来,他靠着床沿坐下,握住对方冷冰冰的手,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思考。 他实在不笨,甚至相当聪明。 被关在宁家,能三番五次以凡人之身出逃;跟着玄枵学剑,几乎过目不忘…… 那他现在也一定能想到办法。 宁祐咬着嘴里软肉,尝到了血的味道,终于冷静下来。 一般来说,玄枵失去意识,濯尔清就会占据身体……但这一次并没有。 刚刚他根本没有想到用灵力,宁祐另一只手拿出了胸前的小鸟木坠,那个灵力小鸟是被他人催动出现的。 这个人只能是濯尔清。 也就是说,濯尔清是有意识的,却因为什么原因,无法掌控身体。 宁祐头痛欲裂,他想,因为什么呢? 谁会针对现在的仙首,谁又能针对现在的仙首? 乱七八糟的…… “我啊,我是濯尔清的心魔,更是天下的心魔。” 电光火石间,与玄枵初见时,对方那句吊儿郎当、玩笑般的自我介绍浮现。 宁祐的脑海浮现了一个词,他喃喃:“不对吧……天道为什么会针对他们……” 但寰宇之内,濯尔清只在天道之下,世上绝无其他人可以伤到他。 “为什么突然发难?刚刚……” 刚刚玄枵好像想起了什么,要说什么。 宁祐靠着床沿砸了砸脑袋。 他之前总在逃避,错过了很多和濯尔清、玄枵说清楚的机会,导致现在如此被动。 假设,天道针对的是他们两人,那有没有可能,濯尔清和玄枵实际上并没有那样水火不容。 对……濯尔清也很清楚,他的“心魔”不会真的伤害“我”。但他还是在我身上留下符阵,多次强调,遇到危险时可以催动符阵。 宁祐头更痛了。 他回忆濯尔清的话,喃喃着对方的名字,催动那个符阵。 手心忽然一阵熟悉的发热,淡淡白光一闪而过—— 宁祐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他其实还催动过一次这个法术。那个说着“自己不是”的人、与他接吻的人,好像真的是濯尔清,对方…… 他“哈”地讽笑了一声,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机实在太差,偏偏在这样仓促的、没有任何空隙留给情爱的时候。 宁祐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忽然回握住他,他抬头,濯尔清已经醒来,看着他,低声唤道:“右右。” 他望着脸色苍白的仙首,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胸口仿佛被堵住了,喘不上气一般:“啊……” 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是我,没事了,你做得很好。” 他被抱上床,濯尔清的灵力让四周所有的蜡烛都亮起。 对方抵住他的额头,用力抓紧他发抖的手,一只手按在他单薄颤抖的脊背,很轻很轻地说:“看着我,右右。呼吸……呼吸,好吗?” 宁祐下意识盯着他墨色的眼睛,下意识随着他的话语慢慢呼吸。 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颤抖。 “刚刚……”他沙哑地开口,“玄枵、发生了什么?” “他没事,只是被迫陷入了沉睡。”濯尔清说,“这件事很复杂,我明天会好好和你解释的。” “现在先睡一觉好吗?” “但是……” “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对方这样古怪的态度,让宁祐头痛欲裂的脑袋清醒了一瞬,他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濯尔清手上拈作法诀,却来不及了,宁祐一只手紧紧抓着他,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嗓子。 摸到了一手粘腻的鲜血。 濯尔清伸手要捂他的眼睛,被宁祐轻轻挡开。 宁祐怔怔往下看,他的脖颈处,结痂伤疤裂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身上裸露处满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正在往外渗出血液。 他的双手、双脚套着沉重的铁链,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响声——原来他摔下去时,听见的是锁链的声音。 “为什么……”宁祐似哭似笑,“怎么了呢?” 他一直害怕的事情、一直恐惧的噩梦、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一直拼了命地学,害怕被身后会吞噬他的过去追上,但那只怪物还是站在了他面前。 濯尔清竭力安抚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发生,右右。那只是一场噩梦。睡一会?我保证睡醒什么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睡醒就会好吗?”宁祐重复,他看着濯尔清的眼睛。 濯尔清想要再保证,却听见宁祐轻轻的声音:“睡醒不会好的。” “不会有人来救我。” “天不会亮起。” “明天不会到来。” “我逃不出去了……” “我想回家,哥哥。” 他几乎是机械地、慢慢重复,看着半空中,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梦魇,无从挣脱,再也没有办法从那段过去往前走。 他早该知道的。 蜡烛好像暗淡下去。 周围变回一层不变的黑,地牢里潮湿,让人的骨头都沉重。 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宁祐。” 黑暗里有谁在喊他。 有谁轻轻撬开他的唇,渡过来被碾碎的、发苦的药丸,他干呕着想要吐出去,却被按住喉结,下意识吞咽:“不、不要……” “别哭。”轻而柔和的嗓音响起。 濯尔清将天下最后一份双元定灵丹,喂给宁祐,安静地渡过灵力和神魂力量,直到那个溃散的神魂逐渐稳定下来。 他捧着对方沾满泪水的脸颊,和对方接吻,却并没有任何旖旎,只是怜惜地安慰着对方。 “睡一觉吧。” 他说,声音又轻又柔和,和每一次他念书的声音一样。 宁祐在他怀里睡着了,疲惫又依恋地蜷缩着。 濯尔清手指轻轻抚过他脖子上的、身上的伤口,那两根沉重的铁链。 玄枵情绪起伏时记起的一些碎片,他也如数记起,毕竟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他记起…… 当年他南下时,因道心动摇重伤昏迷,为一秦楼妇人所救,那妇人有个痴傻的孩子,据说是宁家遗弃在外的血脉。 妇人见他识字,便请他为自己的孩子起名,他说:“单名佑字,取护佑之意吧……” 那小傻子握着他的手指玩,眼神亮亮的,他犹豫着补充:“罢了,这个字太重,恐怕冲撞,用衣字旁的同义字吧。” “便叫……宁祐。” 不求大富大贵,顺遂一生也是好的。 可是命运未曾庇佑这个小小的、他偏爱的孩子。 濯尔清闭上眼睛,嘴角沁出鲜血。 他道心已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若有道 也许变故突发、心神不宁,也许是久违地回忆起过去,宁祐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他没有做梦,或许做了,只是梦里只有一片黑,他在不断往前走。 他在梦里是一个草扎的人,走着走着,被淋湿、腐烂,走着走着,稻草掉落,走着走着,支撑的木架断掉,他摔下去—— “饶了我……我不敢了。” “什么?”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人来了,“做噩梦了么?明明点了凝魂安神香。” 来人握住他的手,温暖而充沛的灵力顺着两人相贴的手心往上,带着奇异语调:“右右……收心、凝神、定魂。” 每落下一个词,宁祐便觉得心神一震,如此三震之后,他茫然懵懂地睁开了眼睛,急促地喘着气。 接着宁祐下意识低下头,他身上还是缠绕着铁锁,身上的伤口淌着血,他拿手去捂,血就透过手指往下滴落,真实而尖锐的痛疼席卷了他。 身边人轻而坚定掰过了他的脸:“……宁祐!” 那是濯尔清,但对方的脸色很难看。 “不要再看了,那都是假的。”濯尔清逼他看向自己,“都是假的。” 如果宁祐自己能看见,大概会发现自己已经变得透明溃散,也会看见自己的神色如何扭曲。 濯尔清强行制住了他,手上灵力飞转。 “假的……” 宁祐怔怔重复,手在发抖,牙齿咬得咔嚓作响,他神志不清地挣扎,要去看伤口,被阻拦就咬上了濯尔清的手,直到头顶传来闷哼,齿间尽是鲜血。 他不再用力,咬着含着那块肉,颠来倒去、含混糊涂地喃喃,濯尔清在混乱中分辨着,才听出他反反复复在讲: “但是我疼……濯尔清,我疼。” 向来如常、风雨不动的仙首顿时下颚紧绷,齿关咬得作响,神色状如冷面恶鬼,看上去是快疯了。 他闭目又睁开,暴动的灵力终于平静,也终于得以腾出另一只手来,一下一下顺着怀中少年枯黄干燥的头发:“……马上就不痛了。” 宁祐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本就是死后神魂之体,靠着一股气粘合,一朝崩溃……濯尔清想过他醒来会如何,却没想过能糟糕到如此地步。 最早捡到宁祐时,对方的神魂虽也是虚弱浑噩之状,甚至难辨其形,却尚未分崩离析,因此只要稳固后温养便可—— 玄枵赶在他找到更合适的办法前,一颗双元定灵丹简单粗暴地解决了问题。 双元定灵丹如其名,最初便是为了“定灵”而出现的,服下后可巩固神魂,双方神魂建立联系,便可供养对方神魂。 世人说这种邪丹的用途是控制他人,其实算是误传,至少它原本的设计并非如此。 但在此刻,单纯服用双元定灵丹已经不足以唤醒对方。 宁祐神魂散得厉害,便极容易陷入梦魇,陷入梦魇后又会进一步心神动摇,如此循环往复,恐怕…… 濯尔清站了一会,将人轻轻放到床上,身后阴影凝聚,轻柔而不容抗拒地将少年缠绕其中,一面强行钻入少年口中,避免对方挣扎中再伤到自己。 他抽出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看也没看,捧着宁祐伤痕累累的、细瘦的手指,放在自己脸侧:“对不起。” 无论如何,他无法看着对方神魂消散。黄泉碧落,天上地下,哪怕是回溯时间,濯尔清也有把握起死回生。 但唯独,唯独神魂消散不行。 神魂在五行三界之外,若是消散,便跳脱因果律法,如同从未存在,从此过去现在未来,都不能再寻回。 但他又凭什么替宁祐做决定。 凭他曾经为对方取了一个从未带来任何幸运的名字吗?凭他几次三番错过对方吗?还是凭他多年重逢,却对信任自己的宁祐生亵渎之心? 那只脸侧汗湿的手,忽然攀附抓住他的手腕,濯尔清怔怔去看,发现宁祐在看自己,对方似乎清醒了一些,又似乎没有,否则怎么会喊他的名字说:“救救我……” 濯尔清似叹似笑,反手握住对方的手,垂下头颅,俯身长吻,他的长发如瀑散下。 “不要恨我。”他说。 …… 宁祐原本困陷在生煎火熬的痛苦中,慢慢的,那些痛苦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潮湿阴雨时的隐胀。 另一种更为尖锐的感知正在漫延。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困在濯尔清怀里,黑色的阴影在他肌肤上四处游走,他还有些回不过神,轻轻喘着气:“嗯……这、这是什么……” 濯尔清见他醒来,松了一口气,又见他呆呆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却并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慢慢反应。 宁祐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濯尔清一只手整按在他凹陷的小腹,五指分开,灵力四散,叫那一块皮肉滚烫如火。 再往下…… 他又笨拙又惊惧地发出气音,想挣扎却被黑影按回去,被生生钉在烧红发烫的恐怖烙铁之上,一时间差点吓得三魂七魄俱散,发出可怜而沙哑的哀鸣。 “别怕。”濯尔清説,“只是稳固神魂之法,并不算什么。” “等到此事了却,你就不必再痛了。” 什么叫并不算什么?他、他们、这并不算什么? 宁祐脑子转得很慢,还没捋清楚就听到对方哄骗引诱的声音—— “右右,跟着我念好么?” “神宁心安,意守本真。” 就像是濯尔清每一次教他心经道法一样,他识字不多,对方总是教得很耐心。 他最初还惴惴于自己这样笨拙,会不会惹濯尔清不快和厌烦,后来就慢慢意识到,不会的,濯尔清不会对他生气。 一字一句,对方念一句,他鹦鹉学舌般不知其意地念一句,就这样还能得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想被夸奖。 宁祐断断续续地重复,濯尔清亲了亲他的侧脸:“对,做得很好。” 虽然不合时宜,但宁祐有点想笑,濯尔清若真开宗立派,这样怎么行,都可以去评选天下最好说话、最善解人意、最溺爱无度的师尊了。 濯尔清念了第二句,宁祐也乖乖跟着念了第二句。 于是濯尔清又念了第三句:“双元定灵,以彼之身。” “双元……” 宁祐张开口,浑身宛如被凉水浇头,从头凉到脚,又好像被人打了一个又重又痛的巴掌,他骤然从情|热中清醒过来。 他又惊又怒地盯着濯尔清,声音嘶哑:“双元定灵丹的催发咒……你想做什么?” 濯尔清一愣,意外地看着对方。 宁祐生前并未入道,怎会知道这句咒语是什么?谁在他面前,或者说,谁对他做了什么……濯尔清心中仿佛高高压了块巨石,悬而未落。 “滚、滚……!” 宁祐正想要往外爬,却被阴影缠绕按住,濯尔清从后面抱住他,不容许他逃走。 他发出忍耐的泣音,摔倒在柔软的床铺,濯尔清安抚地吻他:“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会、也不能以此操控你……我和玄枵,自始自终喂给你的都是母丹。所以是反过来,你可以操控和利用我们。” “刚刚的咒语,能够帮你和我建立神魂联系,借助……”濯尔清卡了壳,即使不合时宜,但他含糊绕过那个词,耳尖仍然有些发红。 他讲:“借助此事帮你修复神魂,此后便不会再犯这种痛。” 因为他会替宁祐承担。 “等之后……” 濯尔清的话戛然而止。 宁祐在无声地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哭得他的脸乱糟糟的,想要开口却哑得说不出话。 濯尔清显得无措极了,他此时不再是高高在上、手握大权的仙首,更像一个普通的兄长,或者普通的恋侣。 他尽力温柔地退却,披上宽大的外袍,下了床端来一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渡给宁祐。 干涩发疼的喉咙为水湿润,宁祐终于可以说话,哑着声音轻轻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吃的不是子丹。” 他之前就疑惑过玄枵给他的喂的双元定灵丹效果奇怪,怎么会有子丹要吸食母丹灵力的。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给他喂母丹。 于是他也这样问出声。 濯尔清在灯下看他,过了一会说:“因为不想给你喂子丹,总怕轻贱了你。” 即便那只是世人的误传。 最初喂子丹还是母丹,好像都没差,都能达到巩固神魂的目的。 宁祐晃神,轻贱……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因着脸上有泪,看着既滑稽又古怪。 他轻轻说:“但是不值得,濯尔清,我不值得。” “你刚刚想做什么?”他越说越快,声音在发抖,“你想叫我念出咒语,将你当做灵奴,夺取你身上的灵力,再借你的神魂巩固自己吗?” “你知不知道对那些世家大族来说,只有低贱的奴隶才会做这样的事!” 那时候,宁裕空便是借着双元定灵丹,叫他替受蛾蛊之苦,再从他身上取走灵力—— 只是方法更简单粗暴罢了,他总是先感到自己变得健康,又被抽走灵力,虚弱下去,反反复复……他又怎么能再修炼入道! 在宁家,除他之外,尚有许多别的“自愿”的人,吃尽苦头,供其他大族弟子取用灵力。 说好听些,他是五少爷,那些人是自愿的陪练,说难听些,不过都是没有选择的奴隶,另一种意义上的炉|鼎。 他一股脑,仿佛发泄般讲完,看向濯尔清:“所以仙首,你何苦自贱,我一介凡人,死了就死了。不值……” “值得。” 宁祐的话被打断,他愕然地去看濯尔清。 对方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如同上次在禁地一般,看着他的眼睛重复:“我说,值得。” “如若可以,过往此时,所有痛苦,我愿以身替之。” 他说得那样坚定,那样自然,仿佛濯尔清要替宁祐品尝痛苦,是天然的道理。 宁祐哑口无言,过了一会道:“为什么……” 濯尔清深深看着他,问他:“我的理由,你不知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用漫长的熬煮将宁祐熬软、熬甜。 我不知吗?我知道。 无论是玄枵还是濯尔清, 总是在用行动、用言语直白地告诉他答案。 他们说,你值得的。 他们说,能听见心声的原因, 既不是因为我们中有一个人是个哑巴, 也不是因为我们中有一个人是心怀怨念的死人。 宁祐抬头。 濯尔清仍然安静地看着他, 眼神柔和,有一种让他镇定下来的力量。 就是面前这个人, 说要承他之痛,说希望他永远快乐。 宁祐终于闭上眼,在黑暗中凑上去,吻住对方:“那就……那就救我。救救我。” 有人揽住他,“嗯”了一声。两个人都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 之后的事情好像就不再受控。 濯尔清无疑是个温柔而专注的人, 在床上时也并不急躁,慢条斯理地接吻,慢条斯理地安抚, 像是温水煮青蛙。 用一场漫长、温吞、绵绵不断的情|事将宁祐熬软、熬甜,熬成一滩融化的糖水,熬到他沙哑的嗓音像是加了蜜。 “双元定灵,以彼之身, 以我之神,结神定契。” 濯尔清的声音似乎仍然从容不迫,却带着喘息,从身后垂首与他十指相扣, 一字一句郑重地念着咒文,像是一种永不改变的盟誓。 宁祐浑身上下都是红的, 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却只能被毫无容赦地定住, 断断续续发出声音。 濯尔清手指碰了碰他的耳朵,亲昵地凑近他,感受他的颤抖,似乎笑了一下,但话里依然是温柔而安抚的:“跟我念?结契之后就好了。” “结、结契根本不需要这样……”宁祐被熬得黏黏糊糊、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又开始运转,他喘着气说,把自己埋在柔软的被子里。 当时他和宁裕空结契,分明就只有吃药、抽血、画符而已。 “不一样。”濯尔清说,吻他耳朵尖,“……不一样。” “念罢,念完就快结束了。” 宁祐信了他所说,侧过脸看着他,慢慢重复了一遍。 下一刻,浑身忽然传来闷痛,仿佛揉开淤血一般,只有揉开了,伤口才能好。 他闷哼了一声,仿佛反应不过来一样:“什么?” 濯尔清抱住他,手指按在他腹部,闭上眼,神魂力量顺着丹田侵入,围绕着里面那个破碎的、闭着眼的小人。 宁祐觉得古怪极了,像是被人隔空揉了又揉,要把他的神魂揉成乱七八糟一团—— 这不就是之前玄枵初见时干的破事?! 但他那时还是小狗,没有如今这样羞耻。 濯尔清温温柔柔和他接吻,动作却是截然相反,与他神魂交融。 与此同时,宁祐身上的伤痕开始逐渐愈合、消失,最后……那一串沉重的枷锁也断裂消失。 成功了。 濯尔清线松了一口气,又因身上突如其来的疼痛皱了皱眉,面色不变,俯下身继续。 “不是说、骗子……” 宁祐要躲,被拉回去,只听见濯尔清的轻笑。 …… 宁祐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只知道自己终于睡了一个沉而安稳的觉。 没有做梦、没有回忆、没有疼痛。 有人在梦中仍守在他身边,不曾离开。 他是在温暖的、饭菜的气息中醒来的,刚睁眼就被窗外的阳光晃得差点流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鸟鸣。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再低头,他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白色亵衣,身下连被褥带床铺都换了一套。 平和得仿佛之前的电闪雷鸣、黑暗与混乱情|事都是一场梦。 “右右。” 仙首进来,将食物摆在桌上,见他醒着,就轻轻唤了他一声。 宁祐听见他这样喊自己,简直又想捂着肚子躲起来了。 这个人昨夜也是这样,用最温柔、最轻的声音喊他,动作却不容拒绝。 而他? 他在对方怀里,在哭。 什么可以操控利用对方,他后面分明都用上命令了!但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当时没有支撑,只能紧紧搂着濯尔清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第一次忍无可忍用了还没捂热乎的契约,却没成功。 他在海水里起伏颠簸,断断续续问“为什么”,濯尔清就坏心眼地吻他,带着笑温和地说—— “因为我是仙首。” 特别有道理,他没法反驳。 宁祐回过神,脸颊红得要死,努力镇定而平静地“嗯”了一声,眼神却飘来飘去,最终落在自己手上,好像那有什么宝贝一样。 ……还是个小孩儿。 濯尔清忍不住失笑,在宁祐看过来前收敛笑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问他:“要不要吃一点?鱼糜面。” 宁祐其实不饿,但是他想吃点东西。 而且,这么面对面实在太尴尬了,他得找点什么事情分散注意力。 他坐起来,仙首极其自然地蹲下替他穿好鞋,宁祐愣了愣,对方即便做这样的事情,也还是跟着他在桌前坐下。 “对了,天怎么亮了?”宁祐看着窗外一片明媚,随口问,“是看你什么时候占据身体吗?” 之前只要是玄枵出现,衍上仙宫便是一片漆黑,永远只有黑夜。直到濯尔清出关才会恢复正常。 濯尔清笑了下:“算是吧。准确说,是玄枵藏起来时,就会恢复正常。” 宁祐似懂非懂,没听出仙首所说和自己所说的区别。 他夹起面条,尝了一口,忽然愣住。 味道和之前濯尔清第一次做的鱼糜面不一样了——那一次,濯尔清是按照他复述的菜谱做的。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对面的濯尔清,对方也在看他,轻轻道:“右右,你记错了。” “鱼糜面不加酱油,倒一些盐和碾碎鱼肉混合,再熬成羹做浇头,才最鲜味。” 宁祐看着他,对方的声音好像和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合。 他张口想说话,又低头吃了一口面,把眼泪憋回去,才抬起来,若无其事问:“……你想起来了吗?” “嗯。”濯尔清伸手替他擦掉眼角水痕,“想起来了一些,只记得那时候在南浔与小时候的你相处过。” “那之后我们还见过面吗?” 宁祐吃了一口面,没品出什么味,咽下去后道:“还在宁家见过一次。” “我记不得了。”濯尔清皱眉,“那次……” 宁祐顿了一下,摇头,平静道:“不是很重要,只是一面之缘。对了,你为什么会失去……和我相关的记忆呢?” 濯尔清揉了揉眉心:“你还记得上次所见扶桑之木吗?我诞生时,天道毁了扶桑木,绝地天通……便是为了将我困在人间。” “困在人间。”宁祐重复,他仿佛忽然不认识这几个字了,也不认识天道了。 “玄枵当时有告诉你,他是因我下山看了一眼人间,才生出的心魔对吧。” 濯尔清说着,窗外忽然晴天惊雷,照得他神色晦暗不明,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那你知道我是如何诞生吗?” 宁祐想起当时玄枵所说,他们天生地养,才会有伴生物…… 窗外雷声愈大,仿佛一种带着震怒的警告,宁祐下意识去看濯尔清,对方自若地看着盘踞的雷云,挥手隔绝声音。 他轻轻道:“我看了人间一眼,产生了心魔玄枵,天道看了人间一眼,产生了情——祂将有情的部分剥离,于是有了我。” “为避免我离开人间,祂又毁灭了扶桑,绝地天通。” “因我的特殊性,不能轻易沾染因果。但我却不知道沾染后,相关的记忆会渐渐消失。” “祂希望我做人间永远的旁观者。” 他说得很平静,眼神却带着不明显的憎恶。看向宁祐时又柔和下来:“而死后神魂超脱三界五行,不入因果,我与你重逢后,记忆的封印逐渐松动。” “直到玄枵动情之下回忆起部分重要的记忆,封印已破除大半。” “是我有愧,竟一直未曾记起,若我能……”濯尔清垂下眼眸,正要说,却被宁祐摇摇头打断了。 “没关系。” 宁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静。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当他第一次化为人身,濯尔清不曾追问,却只是怜惜问他“会痛吗”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乎真相了—— 他啊,他不贪心,曾经在黑暗中,一直也只是想,有谁能问他一句“是不是很痛”罢了。 宁祐倒终于从混乱中想起了某个事情,他问:“那玄枵呢?” 濯尔清停顿了一下,答非所问:“你很担心他吗?” 他意识到自己这话实在不合时宜,看向窗外,解释道:“他没事,只是受了伤陷入沉眠,暂时无法出现,等我做好准备,便会唤醒他。” 宁祐想起自己的猜测:“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坏。” 至少没到正常本尊与心魔那样水火不容的程度。 “天地运转,自有其平衡的规则,有光便有暗,有善便有恶。”濯尔清道,“我不死,则他不灭,除非我重归无情无感无知之时,那与死也没有差别……而我不愿。” “既无法消灭对方,我也不愿失去本我,我与他便定下了契约。” “我困守昆仑,一方面以天下灵脉为据,躲避天道;另一方面囚守心魔,避免恶况。” “玄枵每次出现,都必须开启阵法掩盖,此处便只有黑夜,等他回去,不必再躲,就可以撤去。” “这就是此前一百年的真相。” 濯尔清看向他:“天道巍峨,许多事情只要出口便会被察觉,所以此前未曾解释,望你原谅。” 宁祐下意识问:“那为何……” 那为何此时便可以讲了。他的声音在看见濯尔清脸上神色时戛然而止。 对方说:“因为已经不需要再藏了。” 筹备百年,他总是犹豫寡断……他已下定决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哥哥,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天地寂静, 若有人能站在比昆仑更高之处,就能看见—— 以昆仑山为中心,以天下灵脉为路, 无数蜿蜒盘桓的金色符文显现, 逐渐没入四野, 恐怖的灵气在向这里汇聚。 濯尔清牵着宁祐的手,慢慢走到室外, 隔着若隐若现的金线与高空之上无情的眼睛对视。 即使他知道,在阵法扰乱下,那只眼看不清他。 宁祐没有挣脱他,震撼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对方刚刚什么都没有解释, 只是将他带出来看。 “我想让你、让我自己、让玄枵、让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必再躲。”濯尔清说,他声音轻柔, 却让人不由自主相信,“由天而生,与天一战。” “我与玄枵为此筹备了百年,以死水连接起过去的扶桑, 以天下灵脉和昆仑山为道,形成了能够前往过去的阵法——名曰‘南柯’。” “天地规律,已成的因果无法逆转,跳脱因果之外的事物却可以被改变, 我将会回到扶桑未灭、我诞生之时,也是天道虚弱之时, 诛杀天道,取而代之。” 他神情很平静, 好像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是如同之前一样,在给宁祐念竹简上的道经。 自见天下、心魔生后,他就一直在想,无法自抑地想……而今终于成行。 这是他必然会做的事情,无论成功失败。 但他唯独担心…… 如果他死在过去,他亲自取名、曾经珍爱的小孩,他现在所钟爱的人,要何去何从呢? “如果你失败了呢?”沉默半响的宁祐扯住濯尔清的衣襟,叫刚刚开始一直未曾看自己的人低下头,与自己对视,“你会被诛杀吗?” “……是。”濯尔清说,“我会死,天道本就忌惮我,只因我生于祂,我死祂伤,才许我一丝怜悯。” 宁祐问:“你死后呢,会怎样?” “身死道消,魂归天地。”濯尔清轻轻道,“到时候我们的存在就会从世界上消失,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们。” “听我说,右右。如果身死,我会在时间之外,为你留下一道后门,改写你所有人生,你会幸福的……比现在更好。我会尽力保下玄枵。” 保下玄枵?宁祐神色变得古怪。 “如果成功……” “没有如果。”宁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我不需要改写人生,那些过去,每一件、每一样我都……我都很珍惜。” “无论是你还是玄枵,我都记得。我都会记得。” 他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松开濯尔清发皱的衣襟,拉住他手腕,扯着对方回到房间。 他来到书桌边第二个柜子旁。 啊,那是他当时告诉玄枵的、放礼物的地方。 濯尔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此时无论宁祐做什么,他都会纵着对方。但仍不可自抑地心脏泛酸。 宁祐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柜子,濯尔清愣住—— 柜子里放着两个木盒,两份礼物,都是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的木制无事牌,挂着精心编织的红绳,虽然简单,却不难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濯尔清喉咙忽然变得干涩,心一下子软了,变得有些发疼。 ……他以为,只会有玄枵的呢。 但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死了之后…… “如果成功,我会怎么样?”宁祐问。 濯尔清回神,良久说出来一句话:“你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宁祐皱眉,“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濯尔清似乎不愿意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自杀后,神魂脱离身体,按照世俗说法,确乎是死了。” “但有人用阵法吊住了你最后一口气。” “也就是说,你的肉身尚且存在。” 他说:“如果我成功了,便没有机会再偷偷为你改变过去——唯有我死去时,才会有这样多的能量。” “但我会稍微做一点手脚,改变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并非过去而是未来的内容。比如你自杀后的结局。” “你需要多久?”宁祐问。 濯尔清眨眨眼:“很久很久,几百年。但是对现世来说,可能只是半刻钟。” “那我等着。”宁祐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被拉回肉身,就继续在肉身里等你,你要带着礼物,去接我。”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哥哥。” “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他被打磨太久,不再是年幼时那样直白热烈的性格,没有办法再那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爱和心情。 这样的表达,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希望濯尔清,希望玄枵,能明白他那点残存的真心。 濯尔清看着他,终于难以自抑,俯下身,按着宁祐后颈,轻吻了一下他的唇:“我会的,不会等太久。” “所有人都会等着的。”宁祐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弱小的、贫贱的人过着如何的生活,他只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所以他明白濯尔清,也真心地期盼新世界——即便他要回到牢笼,要再一次面对自己的过去。 濯尔清松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笑起来:“跟我去禁地?还是在这里歇一会?” 显然宁祐只有一个答案。 他钟爱之人,是个十足勇敢、坚强、善良的人。 禁地中的阵法早已启动,此时连死水都是流动的金色,底下的扶桑比上次更为清晰。 濯尔清回过头看了宁祐一眼,对方坐在岸边,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回过头,走进了水中,消失了。 ……- 进入水中后,周围景色倏然一变,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长廊。 长廊不见尽头,一头空白虚无,另一边则满是结果的枝桠,每颗果子都是透明的、印照着不同的画面。 这就是扶桑的内部、时间的内部。 濯尔清没有着急往过去走,而是割破手腕,血液滴入地面,红色泛开,变为翻滚的黑色。 他神色冷淡:“还不醒来?” 那黑色越来越浓稠,逐渐增多,凝聚成与他相似的人形。 人形身上的黑色逐渐褪去,显现出原本的模样……那是玄枵。 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太不谨慎了。”濯尔清冷冷道,“竟然叫祂抓到了你的尾巴。” 玄枵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右右那么乖,那么甜蜜,我可躲不下去了。”玄枵讲,“难道你没有动心?” “但你险些叫他神魂破碎!”濯尔清冷冷道,“你的冲动,反而叫他来替你承受后果。” “回去之后我会道歉的。”玄枵说。 “祂尚且不清楚你的存在,和以前一样,我会让你躲藏在我的神魂中。”濯尔清说,“如有意外,便是你出手的时候。” 他并不担心玄枵临时倒戈,天道是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何况他们性命一体。 “那走吧,仙首大人。”玄枵懒洋洋道,“我想死右右了,赶紧搞完收工回家。” 他说完,化作一道黑光,潜入濯尔清身体内。 濯尔清开始沿着长廊往回走。 下一刻,两侧景色一变,寒气传来—— 他看见了昆仑山白雪皑皑,梅树枝头挂得沉甸甸的。 看见自己赤足走过雪地,在一棵树边停下,一团白雪骨碌碌滚下。 濯尔清笑起来,是他捡到宁祐的时候。 下一刻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神色便紧绷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长廊天光渐暗,广阔的山野消失,逐渐步入了昏暗的、潮湿的土道。 两侧变成了密密排布的监牢,他听见了嘶哑的哭声。 他最终在其中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 “你在犹豫什么?”玄枵冷讽的声音在长廊响起,“你不准备看看吗?那就让我去……” “啪”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濯尔清匆匆往前两步,监牢内一览无余,他隔着栏杆看见里面瘦弱蜷缩的少年。 对方套着宽大囚衣,枯黄头发垂在印着红印、高高肿起的脸侧,一只手垂在身侧。 仔细辨别,才能听清对方虚弱的言辞:“对不起……母亲。” 濯尔清张了张口,伸手握住了栏杆,看上去很想喊他。 他看着对方崩溃,在黑暗里笑着,用瓦片划开了自己的脖颈——瓦片粗砺,得反复磨拉才穿透皮肉。 ……多痛啊。 濯尔清第一次见到宁祐的伤口,便猜测过无数次它的来历,想过背后是怎样的故事,但当他亲眼见到,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听见少年如泣的嘶哑声音,因为失血逐渐低哑:“若……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 “娘、不要怪我……我好冷。” 气息微弱,那具靠墙坐着的单薄身体即将摔下来。 濯尔清穿过栏杆,接住了对方。 对方失血冰凉的握住了他的手,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抬起来,终于笑起来:“啊……你来接我了。” 濯尔清知道对方应当看不见自己,只是临死前的幻觉,见到的应当是自己的母亲。 但无论如何…… 那双眼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 濯尔清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凝视片刻:“再等等我,我会回去接你。”-”走吧。”玄枵说,“回到三百年前。” “不……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濯尔清看着长廊,他在其中寻找他要寻的那一颗果子: “我已错过太久……大道生死在前,便让我最后为私心、为私情停留片刻。” 他仔细地辨别,在树上找到了唯一的、属于宁祐的那颗果子。 第22章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 天璇十六年, 冬天。 南浔城连下了好几天大雨,雷声轰鸣不断,众人都说这一月的暴雨, 必定有异, 怕不是有仙人渡劫。 流春楼白日里冷清, 加上天气,更是行人寥寥, 只有个半大的侍女在外头看着,名叫长春。 “你又私自出去了罢?” 长春看着一身湿、正取下斗笠整理衣裳的秦娘,“都说最近不太平,小心惹了天公,收了你去。” “我去给阿宁买药, 省不得。”女人貌美,年纪不算轻,却别有一番温和柔美。 长春问她:“你家那小子, 你还要养着,笨又笨的,如今四五岁了,还不会讲话走路。当时便劝你, 生不得,怎么偏信了男人的邪。” “怎么会?”秦娘笑起来,“和男人什么关系,阿宁是个乖宝, 我舍不得罢。” “算了,你便小心些, 外人来问,就说是捡来的, 可不许胡说。” “我晓得的。对了……”秦娘看着有些犹豫,长春疑惑地看向她,她又笑着换了话题,“没什么,就是待会我去陪陪阿宁,你帮我看着些。” “晓得啦,你去吧。”长春说,“先换衣服,省得生病,我又得和你一起挨一顿训。” 秦娘连连应是。 她左绕右绕,穿过前楼,进了后院中最偏僻的一隅,那里围了墙,刚靠近便听见了小孩子傻呵呵的笑声。 秦娘忍不住面露笑意,站了会,才推开木门进去。 里面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就种了一颗梨树,树下放了三五个凳子,旁边有大口水缸,已经灌满了水,连之前的杂乱也被整理好堆在了角落。 院中有两间屋子,还有个小小的灶台。 而屋中俊美、苍白的青年男人正抱着个半大的孩子,举起放下地玩,那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咿咿呀呀在说什么。 这孩子和秦娘长得七分相似,便是她们口中的阿宁。 男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她来了,温和解释:“我听见他在床上哭,便擅自进屋了,实在……” 身为客人,擅闯主人家的屋子,实在是失礼。 秦娘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事,你能照看他,我在外头还安心些,之后若有需要,直接进来便是。我们这种人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 这男人是她前两日从桥上捡来的,当时看着一副快要病死的样子,浑身是血,却又气质不凡,她绝不该多管闲事,但是…… 她有个那样的儿子,怎么能不信些因果,平日里行善积德——虽然没用——但万一这一次见死不救,叫原本想帮她孩子的神仙记住了,从此不帮了怎么办? 所以她还是偷偷救了人,藏在院子里。 因阿宁的原因,这没人来,倒也藏得住。 男人浑身是伤地躺了两天,第一日她还想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第二天人家便好了大半,第三日……第三日都能来替她照顾阿宁了。 但她是个善解人意、又懂得保全自身之法的人,因此对这样的异常也视若无睹。 她把怀里的药拿出来,一一清点:“这些是给阿宁的补剂,这些是治疗外伤的药,你拿去用吧。” 男人犹豫片刻,收下了:“对了,前两日一直未曾同你道谢。多谢。” “我姓濯,濯尔清,恐怕还得叨扰一段时间。” 【那时候你还真是装模做样的。】 玄枵讽刺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看着过去自己的濯尔清没有回话,他安静地看着在“自己”怀里乱动的、瘦小的宁祐——此时他尚未为他取名,他还叫阿宁。 他看着宁祐出生,小小的一个,险些难产,因此发育得不大好,又出身在流春楼,不得不藏在院子里。 但秦娘待他十足用心,因着小宁祐学不会说话走路这事,到处想办法。 有空闲时,便陪着哄着,一字一句教,教了半天,那孩子也只会含糊地喊一句亲亲,似乎是学不会娘的音,但也足够秦娘开心。 有时候楼里人说闲话,说宁祐这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才会受到惩罚,她还会难得地生气与人吵一架。 渐渐地,便也没有人再说这事。 他一路看着,直到过去的自己与宁祐相逢。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收拾的?”秦娘从他手里接过开始因为两个大人的谈话而昏昏欲睡的小阿宁,忽然问。 过去的濯尔清点头。 秦娘一边将小阿宁放在床上,一边道:“那就再呆一段时间。” “我平日里不常在,阿宁就拜托你照顾了。” 于是濯尔清便顺利留在了这里。 他那时候正是道心动摇、茫然之时,一时间无处可去。 他没办法回他的昆仑山,当无知无觉的仙首;也不敢再看人间,睁眼闭眼总是想到那些苦闷的人。 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了灵力,与凡人无异。 这个小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叫他得以躲藏起来。 “啊、一啊呀!” 过去的濯尔清回神,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对方揉着眼睛,傻笑着爬到床边,两颊肉乎乎,还有酒窝,就这么傻乎乎看着他,用手扯他衣服。 濯尔清心软,将他抱起来:“怎么了?饿了吗?” 这孩子只有脸上还有点肉,身上就干巴巴的,听他讲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就点头。 “我在灶台蒸了包子,是你母亲带来的,你在这等我,我去盛来。”濯尔清说。 他刚要起身,就感觉头皮一疼。 那孩子理解不了,恐怕只以为他要走,扯着他的长发,嘴一瘪就哭起来,那声音,清亮得很。 濯尔清赶紧手忙脚乱地哄:“嘘嘘,别哭、别哭,我不走……” 小阿宁哭了一会,“啊啊”地要往他身上爬,濯尔清无奈,只好单手抱着他一起去外面。 这小孩虽然痴傻,却分得清好坏,唯独对他似乎意外亲近,好骗得很。 濯尔清别扭地单手取锅盖、取盘子,夹了两个包子,用筷子串好、吹凉了才敢递给小阿宁。 此时小阿宁已经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了许久,小眼神渴望得要命,却乖乖在他怀里没动。 他轻笑出声:“快吃罢。” 小阿宁才像是得了命令一样,撒欢小狗似的啃包子,啃一会就幸福地咀嚼,一边笑得眼不见缝,一边看濯尔清。 濯尔清问他:“看什么?” “嗯、嗯……”小阿宁乌拉乌拉一顿比划,饶是天下第一的仙首也听不懂,只能顺着应声。 站在不远处,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仙首却明白了,抿唇笑了一下。 四个字表达就是“秀色可餐”,那傻小子估计是觉得看着仙首吃饭香,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很奇妙。 小阿宁人小胃口大,足足吃了三个顶天的大肉包子,才舔着手指停下,濯尔清那时候还有点没治好的洁癖,赶紧抓住小孩手腕,不许他舔了。 然后把人抱到水缸旁放下,小阿宁好奇地、摇摇晃晃地靠在水缸上,傻傻盯着倒影里的自己。 那时候的濯尔清还太年轻,没发现端倪,只是半跪着专心致志地给小孩洗脏手,一只手掬一捧水,另一只手给他搓一搓,直到变得白白净净。 “噗阿——” 年轻的仙首听见声音抬头,发现小阿宁已经半个脑袋埋在水里去了,他赶紧把人捞出来。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一脸无辜地看着仙首,头发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刚给人换了干净衣裳的仙首:……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埋进去?”濯尔清无奈地伸出手,用袖子给小阿宁擦脸,对方猫儿似的,动来动去地躲,“下次如果我不在,不可以来这边。” 小阿宁完全没听懂,傻呵呵乐,还伸手指着水面,咿咿呀呀要濯尔清也看:“泥……” 濯尔清凑过去,看见水池里倒映着自己与他的脸,他那点无奈也散了,变作酸软:“是看见自己觉得有趣才探进去的?” “好吧,不怪你。”濯尔清叹口气,把小孩儿抱起来,“回去擦干净。” 大概被水凉着了,小孩一回到他怀里当挂件,就“嘿嘿”笑着把柔软泛凉的脸与他的脸相贴,像某种草食动物,用脸颊相贴表达爱意。 濯尔清愣了一下。 “哈阿!”小阿宁贴完就把脑袋埋在他脖颈,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一点都不愚钝,他只是有点笨拙,鲜活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懂事,却天然懂得爱。 那是濯尔清第一次养什么东西,为某个人所全然亲近与依赖。 如果说从昆仑南下的所见所闻,对他来说是万物生灵之恶,那么,被秦娘救回,与小阿宁相处,对他来说便是对生命之善的体悟。 他怎么就忘了呢。 来自未来的濯尔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阿、呕——” “什、什么……等等。” 未来的濯尔清闻声抬头,看见过去的自己正手足无措拎着小孩,身上全是脏污,原本柔和的脸也变得震惊,仿佛发生了灭世一般的大事。 而小阿宁刚吐完,仿佛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心虚地捂住了嘴巴。 濯尔清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秒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那时候也吐过一回,给比后来还要爱干净的年轻仙首折磨得够呛,好几天闭眼就想起这件事。 “呜呕……” “别吐!” 年轻的仙首没来得及阻止,最终面色有点扭曲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下来,拎着小孩进屋子。 “呜啊!” “别乱动,给你洗洗……我也得洗。” 第23章 旧牙掉了,新牙长了。 过去的濯尔清经过呕吐事件, 深觉应当教小阿宁一些基础的常识。 秦娘知道这件事时,反常地有些犹豫。 濯尔清疑惑,她方道:“你看着是有才气之人, 愿意教阿宁我当然万分高兴, 只是……” “阿宁愚钝, 我以前为他请过不少教习先生,要么是看不上我们秦楼楚馆的地儿, 不肯来。” “要么是好不容易来了,教不会,过不了一两天便请辞,阿宁虽不记事、也不懂事,但每每有人离开, 他就很伤心。后面我也就不再请了。” 濯尔清那时候想,阿宁这样的孩子,竟也会伤心么? 对方总是傻笑, 摔倒了笑、干了坏事笑、吐了也笑,偶尔哭一声,也不走心,很容易便哄好了, 把糟心事丢到后头。 秦娘说:“但我也理解那些教书先生。” “毕竟,即便阿宁是我的骨肉,我也时常会因为他记不住东西而挫败,好像无论怎么努力, 他都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 “……他连娘亲都喊不明白呢。”秦娘轻轻说完,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收敛了情绪,笑了笑, “你倒是可以试试,只是阿宁这孩子常常记不住,你不要生气才是。” 于是,濯尔清便正式成为了小阿宁新任先生。 他教的第一课便是讲话,不需要很复杂,至少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或者需求,是不是饿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痛不痛…… 一个极其钝感的孩子,又不受人关注,秦娘若不在身边,恐怕有什么也没人知道。 “这是痛。” 濯尔清不重地拍了拍阿宁的手心,力道控制得很好,小孩儿皱了皱鼻子,没有哭,他重复,给对方看口型,“如果有同样的感觉,就这么说,说‘痛’。””烘!”阿宁重复,“烘!” “不对。”濯尔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扯着他的舌尖放到上颚,“这样弹一下,痛。” 阿宁被他扯着舌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濯尔清无奈,跟着他面对面笑:“好了、好了,继续学,痛——” 阿宁看着他,歪了歪脑袋,自己扯着舌头:“唔、同” 濯尔清轻笑:“对。” 虽然音调不对,发音也很含糊,但努力了两三天,好歹终于能好好表达出来了…… “咕……” 阿宁低头看自己不听话的肚子,抬头看濯尔清,濯尔清看懂了,但难得没有理他。 “我们学下一个。”濯尔清说,“饿。” “阿?”阿宁茫然重复。 濯尔清伸出手,按在他的肚子上——小孩子再怎么瘦,肚子上总是有点儿软肉,捏起来手感特别好——他收回乱飘的心思:“肚子叫了,这就是‘饿’。” “呜啊!”阿宁并不配合,转身就要去找吃的。 他有种天然的兽感,因为世界中只有简单的‘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基本规则。 濯尔清拉住他,先一步拿走桌上的小点心,阿宁就不高兴地挣扎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威慑:“哈!” 濯尔清:“……” 他叹气捂脸,总觉得这有点眼熟,而且很可爱,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而且对着对方那认真的黑眼睛,他实在难以让对方失望。 他把点心掰开些,伸手要喂给对方,阿宁看了他的手一会,就乖乖张开嘴。 “饿。”濯尔清却停在对方嘴边,没有继续,他晃了晃手上点心,“饿。” 阿宁和他对视,下一秒:“啊呜!” 直接伸长脑袋,一口咬住他的手,连手指带点心一起吃,濯尔清默默无语、抽回手指,寻思下次再教吧。 阿宁就得意地当着他面,鼓着腮帮子嚼巴嚼巴。 濯尔清无奈,却听见对方中气十足、因为含着食物而含糊的:“饿!” 他忍不住笑,纠正:“这个时候,应该说‘好吃’才对。” …… 就这样教了几日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 阿宁长了新牙,旧牙却摇摇晃晃还没有掉落,每日痛得蔫巴巴,还发痒,就巴巴抱着濯尔清的手,皱着眉道:“痛……!” “我……帮你拔掉?”濯尔清问。 他天生地养,哪里有过这样的时期,自然也无从处理。 阿宁张嘴,不知道是听懂了叫他拔,还是单纯想指给他看:“痛!”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好像真的学会了说“痛”。 濯尔清反而犹豫了,他按住那颗松动的牙齿,总觉得自己也牙齿发痛——他特意打听过,这儿的人拔牙,都是用线系在牙齿上,另一头随便系在门上或者石头上,再那么一扯,牙齿就下来了。 要不算了,新牙再长长,也许旧牙就自己掉了。 阿宁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哼哼两声,拉他的手,又强调了一遍“痛”。 濯尔清摸摸他刚长出的牙尖尖,又碰了碰他的旧牙:“拔牙更痛。” 秦娘回来看见他们在那犹豫纠结,忍不住笑:“你管他作甚,叫他自己闹,过几天就掉了。” 真给秦娘说对了。 阿宁那颗旧牙,不出三天,便在对方啃馒头时,自己掉了。 小孩愣愣地看着卡在馒头里的小白牙:“啊……” 他把馒头递给濯尔清:”啊。” “……谢、谢谢?” 濯尔清哭笑不得,仙首收了那么多礼,倒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的牙。 没人能看见的未来仙首有点想笑,又忽然疑惑起来,他问:“这牙后来去哪了?” 玄枵道:“谁知道。” 他其实知道。 旧牙掉了,新牙长了,好像是一种成长的讯号。 小阿宁开始慢慢能够下地,虽然只能走几步,学话也学得快起来。 “娘——亲。”濯尔清教他。 “年——亲。”阿宁一比一学习。 娘的发音对他来说有点复杂,教了几日也没学会。 “是‘娘’。”濯尔清掐着他慢慢长了肉的脸颊,对方被他捏得嘟嘴,一讲话,又被捏住舌头,濯尔清摆弄了下,“这样放,然后发,你昂——娘。” 阿宁放好舌头:“娘——” 他大悟:“……啊,娘亲!” 终于对了,濯尔清把准备好的蜜饯喂给他,阿宁就乐滋滋舔着糖,叫那圆滚滚的东西在嘴里滚来滚去,脸颊鼓囊囊的,看着非常可爱。 等白天,秦娘回来。 小阿宁好久没看见娘,就摇摇晃晃走过去,扯她的衣袖,秦娘知道他又要给自己展示新学的词了,就蹲下来和他对视,小阿宁咧嘴笑起来,露出缺了口的糯糯白牙:“嘿嘿、娘……娘亲!” 秦娘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看向濯尔清去求证。 “娘亲!”小阿宁被忽视了,不满地重复,然后忽然呆住,“……啊。痛、痛?” 秦娘反应过来,一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满是泪水。 她抱住小阿宁:“不是痛,不是痛。我不痛,我只是很高兴,阿宁。” 阿宁笨拙地回抱她,像她们哄自己一样,拍拍她的背:“嗯、嗯……” 他是一个不大聪明的孩子,养在院子里的孩子,但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她从未后悔生下的孩子。 “娘亲。”他拍拍秦娘,又去看濯尔清,“亲亲。” “哎。”秦娘擦干泪水,摸了摸他的脸,抱着他站起来,也看向濯尔清,“阿宁这孩子,因着天生的问题,我实在怕他早夭,一直未曾取大名,怕被阎王听见收了去。” “您是文化人,又对阿宁这样好,请您为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吧。” …… “便叫宁祐。”最后他说,“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遂,便是好的。”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要祂如此警告自己。那时候濯尔清在心中想,竟大不敬地有些想笑。 他是天道分神,天下仙首,言出自有法随,他承认的名字、他念出的名字,便可以得到认可与庇佑。 但他话已出口,绝不愿收回,他若无其事去关上窗户:“要下雨了,您与阿宁早些去睡吧。” “轰隆——” 又是一声巨雷,仿佛比刚才还要愤怒。 濯尔清此时忽然生了反骨,碰了碰懵懂的小阿宁的眼:“宁祐,晚安。” 他偏要喊。 “唔、唔!”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了新名字的阿宁从母亲怀里挣脱下来,似乎察觉到他的低落,走到他面前,伸出爪子拍了拍他。 濯尔清蹲下来,对方软乎乎地抱住他,忽然往他脸上印了个大嘴巴子,好大一声响,然后“嘿嘿”笑,拿脸蹭他:“痛,不……” 大概是叫他不要伤心的意思。 濯尔清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都事情,他顶着个口水印子,张了张嘴,陷入了迷茫。 秦娘赶紧尴尬地把自家孩子抓回来抱着,轻轻打了两下:“不许随便亲人,知道没?” “不讲卫生,人家尔清哥哥嫌你呢!” 她教训完,看向濯尔清:“要不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濯尔清还在发呆,过了会忽然回神道:“没有嫌他。” 他捏住小宁祐因为被母亲责骂而瘪起的嘴,像小鸭子:“但是,还是不能乱亲。” 小宁祐看他一会,然后转过头往母亲脸上也大亲了一口—— 呸! 他偏亲。 秦娘想教训他,又心软,最后弹了他额头一下,弹得他捂着脑袋咿咿呀呀哭:“痛……娘亲。” 濯尔清长长叹气,笑了一声。 第24章 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濯尔清为宁祐取名的那天晚上, 离奇地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电闪雷鸣。 连往常没心没肺的小宁祐都吓到了,一个劲钻进被子,不肯出来。 第二日, 雨过天晴。 秦娘白日休息, 傍晚离开院子时, 仍没有见到濯尔清,她保持着分寸, 没有去探寻,只是检查了院里的东西,锁好门,保证小宁祐不会出事。 小宁祐坐在屋门口,看着她走远, 支着脑袋发呆。 过了一会,确定娘亲走远了,就跑去拍濯尔清的门, 没人应。 他“嘿咻嘿咻”地推过来一张椅子,把留了缝的窗户推上去些。 紧接着慢吞吞爬上窗台,下一秒脚一滑,骨碌碌滚进去。 他摔到桌上打翻了不少东西, 没停住,又骨碌碌滚下去,摔到地上,懵懵地捂着屁股坐起来:“……啊, 痛。” “亲亲?多多?”他四处看,找濯尔清, 最终在不远的、拉上了蚊帐的床上,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 濯尔清双手放在胸口平躺着, 闭着眼神情平静,若不是胸膛还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简直像是一具尸体。 小宁祐爬过去,爬上床,拉起濯尔清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嘿嘿笑起来:“多多,玩!” 濯尔清教的,“吃、睡、玩、痛、好”五件套,足够他表达自己的日常需求。 而且,他现在不止能讲娘亲了,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娘嘴里的“哥哥”,只是讲不标准,听起来像是多多。 “多多?”他疑惑问,爬到濯尔清身上,下一秒忽然被掀翻,“哇——” 那只手按住他的脖子,掼到被褥上。 宁祐也不怕,只是迷茫地看着对方,那个分明是哥哥又不是哥哥的人,看清四周后,长长叹气:“哈……是你啊。” ……那是玄枵。 【我那时候这么凶?不过他怎么一点都不怕。】 未来的玄枵嘀咕,【早知道未来这么喜欢他,那时候一定对他好点……也不算坏吧。】 过去的玄枵把小孩提拎起来,打量一下:“乱闯什么。” 他那时候在濯尔清身体里也有意识,已经认识宁祐了,换个不认识的小孩,早给丢出去了。 宁祐不知道是以为他是濯尔清,还是天生愚笨啥都不怕,和他对视,忽然咧嘴笑出缺了一块的牙,含糊道:“多多!” 玄枵:“……” “算了,我和你这种小毛孩子计较什么。” 玄枵活动了下身体,忽然发现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锦囊,他拆开一看,面色古怪:“这什么东西?你那天给的牙齿?” “啊……” 宁祐张嘴给他看,点头——没错,是他的牙齿——他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去抓,玄枵笑了一下。 玄枵拎着他下床,把他放在门口当蘑菇,转身回房间穿衣服,就听见小孩在门口挠门:“啊、多多……!玩、玩!” 他开门,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他挑眉笑起来:“好,玩。我们来玩找东西吧。” 老实说,比起濯尔清,他实在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不大适合带小孩。 但怪不了他,得怪濯尔清自己没用,才会因为忤逆天道,而道心第二次崩溃,陷入沉睡。 他拿出牙齿,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看对方懵懂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他笑了一声,将牙齿丢出去,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乱糟糟的杂草丛里。 对方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和不解,还很伤心:“……啊!” “去吧,去找回来。”玄枵说完,冷酷无情地转身进屋躲清净,小孩嘛,给对方找点事情做就行。 【年轻时候这么混账呢?】未来的玄枵哭笑不得。 濯尔清冷静地回他:“现在也不遑多让。” 然后走到屋外,看着正撅着屁股,在草丛里找东西的小宁祐。 他那时候全无意识,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事,无怪乎后面回来后宁祐总躲着他,后面不知为何又重新与他亲近起来。 小宁祐翻两下,就用手背擦擦脸。 濯尔清原以为他在擦汗,过了一会才发现对方正哭得一抽一抽的,努力忍耐地瘪着嘴,过了一会忍无可忍就呜呜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找。 他又心疼又好笑,怎么那时候就这么倔。 小宁祐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忽然没维持住平衡,整个团子滚进了草堆:“呜、坏……哇!” “啊……”濯尔清看得胆战心惊,发现他没摔着哪,才松了口气。 小宁祐滚了两圈,屁股着地,他头顶着乱七八糟的草屑呜呜哭了两声,干脆直接在草堆上躺下了。 等到玄枵感觉很久没有小孩动静,找出来时,对方已经在草堆里面睡着了。 “这也能睡着?” 他嫌弃地戳了戳对方脏兮兮的脸蛋,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捏,对方不高兴地往里滚,他偏要把人家转过来,“躲什么躲。” 小宁祐被弄醒了,顶着一头鸡窝头坐起来,抖了抖头发上的草屑。 他左右看看,看清楚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嘴一瘪“呜”了一声,去抓他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脸侧,委屈巴巴地蹭蹭,咕哝着讲些玄枵听不懂的话。 “还真笨,一点不长教训。”玄枵叹气。 濯尔清怎么教的,连谁干的坏事都记不住,还能贴上来。 “呜啊。”小宁祐指指自己的牙,又指了指草丛,抓着玄枵不肯松手,“不玩……” 不玩这个游戏,他要他送出去的牙齿。 玄枵翻白眼:“一颗牙齿,丢了就丢了……” 他懒散的抱怨戛然而止。 “呜、呜呜……哇——”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不以为意,下一刻,小孩儿一张嘴,发出掀翻天穹的清亮哭声。 玄枵吓了一跳,眼见着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去捂小宁祐的嘴:“喂、喂,别哭了!不就……算了算了,我给你找!给你找可以了吧。” 那哭声骤然收敛。 玄枵默默硬了拳头,他就说濯尔清小孩养得一般,惯成什么样了。 他叹口气,在草堆里翻找起来,身后跟了一只亦步亦趋的、摇摇晃晃的小尾巴。 最后两人在角落的淤泥里找到了那颗牙。 宁祐捧着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牙,眼见着又要哭,玄枵眼疾手快,拿去水缸旁冲洗干净,顺便把小脏孩子也洗干净。 那颗牙齿又变得白白净净。 但小宁祐不认,还是不愿意要。 玄枵被折腾得够呛,已经完全失去了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讲道理的力气,他认输道:“我给你打磨一下……就是,把外面那层磨掉,脏的地方就不在了。” 小宁祐不哭了,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在他身后,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工具,在树下石墩那打磨,直到那颗牙齿被磨成圆珠子。 小宁祐:“……哇。” 玄枵咬牙切齿:“哇。” 天都快亮了,能不哇吗。 他就不该造那个孽,直接无视多好,或者把这小孩宰了,不知道濯尔清醒来会不会直接崩溃……哈,那他也算是达到了…… “吧唧!” 玄枵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被一声轻响和脸上湿乎乎的柔软触感打断。 那小孩乐呵呵看着他,捂着刚亲过他的、缺牙的嘴,缺心眼地哈哈大笑。 玄枵不知为什么,平静了下来,那些烦躁忽然消失了。 他看着小宁祐叹气,从怀里取出一根红绳,把圆珠套上,系在对方手腕上:“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不知道濯尔清找不到那个锦囊,会不会急,哈哈。 小宁祐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那这事就彻底解决了,他也不是容不下这么个小东西,若不烦他,留着便留着。 玄枵抬脚往屋子里走,没抬动,回头看见小宁祐拉住了自己的裤腿,傻笑着:“坏、多多……饿。” 玄枵:…… 但小宁祐最终还是凭借“实力”,吃上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后面甚至被玄枵哄着睡了觉。 无他,玄枵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感觉睡着了落个清静。 秦娘回来时,在屋里找着了靠在一起,睡得正香的宁祐和“濯尔清”。 玄枵察觉到了,但没有睁眼。 他是懒得在别人面前装,现在用不了太多灵力,也不好暴露。 他如是想,绝非借口。 宁祐如此这般与“坏多多”相处了几日,濯尔清终于恢复了清醒,他睁开眼,被在自己怀里睡得乱七八糟、流口水嘟囔的小孩儿吓了一跳—— 他无须睡眠,多数时候只是守着对方,自己打坐修炼,少有这么亲近的时候。 他又高兴,又想起与对方这样亲近的恐怕是自己的心魔,那份高兴变得酸酸的。 他捏了捏对方微张的嘴,轻声道:“小白眼狼。” 换人了都没认出来,还这么亲近。 小白眼狼睡梦香甜,翻身往他怀里拱,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着了。 【现在回来看才发现,小宁祐蛮聪明的嘛,分得出来,他喊我都喊坏哥哥,喊你就喊哥哥。】 【长大后怎么不喊了,太可惜了,回去了有空哄他喊两声听听。】 玄枵乐滋滋道。 未来的仙首耳朵有点红,斥骂了一句“慎言”。 第25章 哥哥、救……咕噜噜噜噜。 过去的濯尔清很快发现了锦囊丢失, 偷偷找了几日,没找着。 最后在小宁祐手腕上发现了那个圆珠子手链,追问了一番。 小宁祐腼腆、羞涩地嘿嘿笑, 但就是不肯说, 濯尔清只好放弃。 …… 时间过得很快。 转瞬便要到夏天, 院子里热得很,小孩也长大了一截, 已经可以傻乎乎喊着字正腔圆的“哥哥”追在仙首后面跑了。 “哥哥?”这是茫然的。 “哥哥……”这是心虚的。 “哥哥!”这是开心的。 “哥——哥!”这是有事要求的。 反正有事没事,喊尔清哥哥总没错,有时候那个坏哥哥也会出现,不过次数不多。 对小宁祐来说,这几个月日子可过得太好了, 有人陪有人教,他活生生圆润了一圈。 “哥哥!”小宁祐笑嘻嘻地跑过来,趴在正在看书的濯尔清膝上, 仰着脑袋看他,“玩。” 濯尔清垂眸问他:“玩什么?” 小宁祐摇头。 濯尔清思索片刻,放下书,从树上折了一只沉甸甸的梨枝, 小宁祐就趴在原本的石凳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轻弹一下枝条,梨枝晃动,仿佛有剑音铮鸣。 长绝起舞,剑似春光, 去若白虹飞星,收如惊鸿游龙, 矫然翩翩。 一剑飘然。 他突如其来生了坏心眼,收招时脚步轻动, 一剑正指宁祐。 小宁祐看得入迷,此时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 下一秒,收剑凝光,轰然间树上梨花四散,沉甸甸落了两个人身上肩头。 “……哇!”小宁祐立刻开心地大笑起来,跳起来去接那些花,濯尔清笑着看他,见他用衣摆兜了一兜梨花,跑过来给自己看。 他正要夸,就见对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抬手,一兜梨花都撒在了他身上。 濯尔清当然躲得开。 他没躲开,听见了小孩一边跑开一边发出的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也笑了一下。 然后轻而易举追上对方,单手捞起小孩转过来,看着宁祐左转右转的眼珠子,轻轻敲了他额头:“小白眼狼。偷袭我。” “嘿嘿。”宁祐露出白牙。 他也不怕,反而跳起来挂在濯尔清身上,小牛皮糖、小粘人精,粘着对方手臂晃来晃去。 “有这么开心么?”濯尔清失笑,“喜欢的话,有空教你。” 濯尔清大概不知道,那是宁祐第一次有“漂亮”的概念。 即便宁祐总是忘掉许多事,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也一直记得对方在梨树下舞剑、一剑落千花的身姿。 很难说他后来想象中那种仗剑人间的未来,有没有受到濯尔清的影响。 玄枵偶尔出来,就带着小宁祐上蹿下跳,爬树捉知了、下水捞青蛙,拿草根给他编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有时候也作弄他,骗他水里有月亮,叫他自己去捞。 小宁祐“嗯嗯”两声,乖乖趴在水缸边去捞,够不着中间的圆月,就搬个凳子踩上去够。 玄枵得以偷闲,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酒,就躺在旁边梨树上喝酒。 他那时候第一次喝酒,很喜欢醺醺然的感觉,就放任自己醉去,摇摇晃晃,从树枝上落下去,很没有包袱地直接躺在铺了落花的地上。 所谓“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实在疏狂、实在年少自在…… “扑通——!” “哥、哥哥、救……咕噜噜噜噜噜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享受。 小宁祐踩在凳子上,够得太深,直接一头栽进了水缸,在里面翻滚。 玄枵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人捞起来。 他拎着湿漉漉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小孩,像是拎着一只调皮捣蛋、被水打湿的小猫,长长叹气。 小宁祐咳嗽两声,睁开了被水打湿黏在一起的长睫毛,他小鸭子一样噗噗噗吐水,糊了玄枵一脸。 玄枵:…… 他还在那断断续续:“噗噗噗、哥哥……噗噗,坏……” 玄枵黑着脸把他拎进房间:“洗澡。” 什么疏狂、什么闲适、什么自在,统统见了鬼,他还在倒霉地给小孩当限时娘亲呢,管喝管吃管睡管玩,还得管他掉进水缸。 至于他落在树下的酒,后来被好奇的小宁祐偷喝了,又是另一桩鸡飞狗跳的事情了。 又过了月余,小宁祐快要迎来六岁的诞辰。 因着他之前不通人事,诞辰过得很简单,难得今年小宁祐像是开了窍,秦娘和流春楼里其他人便准备为他办一次小宴。 宴会在白天,秦娘接着教书先生的名义请了濯尔清。 对方并未拒绝,但秦娘敏锐地嗅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对方似乎很犹豫困扰。 “哥哥!”宁祐跑过来。 秦娘先一步将他拦截抱起来:“不许老是随便打扰你尔清哥哥。” 濯尔清摇摇头:“无妨……不过今夜确实有事要外出。” 他捏捏宁祐的脸:“那明日再见。” 濯尔清这一日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四处打听了一番。 仙首几月未曾有任何声响,最近连连出现天罚,仙门内谣言喧嚣,已经传到了这一座小城。 濯尔清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这几个月,不过是从他漫长的命运中偷来的一段奇遇,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他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陪宁祐过一次诞辰,算是他最后的私心。 他回到院子,才发现此处已经挂上了秦娘精心准备的装饰。 流春楼人不多,只摆着一桌饭菜,小宁祐原本乖乖坐在椅子上,此时看见他,立刻哒哒跑过来。 桌上其他人第一次见他,看到他的脸忍不住窃窃私语,偶尔善意地笑一声。 濯尔清若无其事地抱起他入座:“我来晚了吗?” 秦娘摇头:“刚开始。” 宁祐喜欢热闹,头次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吃饭,因此很是开心。而且还有很多礼物! 诞辰……真的是可以实现愿望的一天。 他傻笑,就连尔清哥哥也是,什么都依着他,往常不让玩的,也陪他玩了。 甚至在他的央求下,陪他出门逛了门市。 好热闹啊。 他玩得开心,在街上跑来跑去,这里吃吃,那里看看,偶尔跑远了,回过头就看见哥哥正慢慢跟在后面。 最后,宁祐是傍晚时沉沉睡着,被濯尔清抱回家的。 濯尔清给他盖好被子,听见他咕哝了一句,凑近才发现是:“哥哥……玩……” 睡着了都还想着玩。 濯尔清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很快消失了。 他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恰好撞上秦娘,他冲对方点点头。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小雨。 秦娘问他:“你要走了吗?” 濯尔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小宁祐睡着了,你去陪他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娘似乎很犹豫,“你要离开这里吗?” 濯尔清与她走到离屋子远一些的地方:“嗯,这段时间多谢你收留。” 秦娘道:“仙人、等等、我知道你来路不凡,必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知道你我无亲无故我接下来的请求实在失礼……” 濯尔清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想要打断,在看见对方祈求的神色和带着哀意的眼角细纹时怎么都无法开口。 秦娘继续説道:“我儿天生之病,我本已放弃,只想着有我一口饭,便有他一口饭,有朝一日我死,我便带他走,不叫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吃苦。” “但你来之后,特别是为他赐名之后,他竟渐渐有了好态……我怎么再忍心叫他跟我去死。”秦娘声音慢慢带了嘶哑,“我怎么忍心,他还那么小。” “仙人,我知你不凡,求您给他一条生路!” 濯尔清张开嘴:“我……” 秦娘知他的犹豫,便问:“仙人见我,尚有多少寿命?” 濯尔清看了看她,不说话,凡人寿数不过寥寥,更何况这样的女子。 他不忍说,秦娘却猜着了,下一秒“扑通”跪在他面前。 他要拉,这倔强的女子却不肯,埋首叩拜道:“我若死了,我儿仍是这样痴傻,如何活得下去!我怎么忍心他受磋磨?求仙人成全!”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打在地上屋檐噼里啪啦,秦娘一身狼狈。 濯尔清看着面前的女人,又想到屋里沉沉睡着,尚不知命运的孩子。他分明可以改变它。 现在,过去,很多次,他可以去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他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天道均衡之道,牵一发而…… “那就成全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一种轻飘飘的、带着疯狂笑意的语气说。 “成全一个自己偏爱的孩子。” “天下秩序的崩坏便从此刻、从这样一个小城、这样一个小小孩子身上开始。” 这是第一次,他清醒时,玄枵能夺走他的身体,濯尔清看着“自己”扶起了秦娘,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神色变了。 玄枵心情很不错,他说:“你是聪明人,那便在此等着,我来成全成全。” “那个小孩,我也蛮喜欢的。” 他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推门进去。 反正不是宁祐也有李祐张祐陈祐,仙首魔心已生,便不可能相安无事。 第26章 他在这一刻,真正知痛了。 室内很安静, 玄枵走到床边,看见没心没肺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宁祐,忍不住戳他两下:“没心肝的。” “明日起来, 可就不一样了。” 他天生心魔, 怎么会看不出来对方的痴愚是因为神魂缺失—— 这样的人倒不少见, 转世投胎,少点什么很正常嘛。 而之前他与濯尔清在, 便好似此地多了一株天才地宝,即便只是呆在身边,也可以温养神魂,加上仙首起名,宁祐才显出好转之势。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 那只要留下一丝半缕神魂碎片, 把宁祐缺的那部分补上,不就好了。 反正他们天生地养,神魂与天地间一缕灵气无异, 就像是水进入海一样,绝不会排异。 这要是叫外人知道,恐怕濯尔清这仙首就不那么好做了——弑神食神,天下绝无仅有的天材异宝, 吞噬掉就可以没有任何后果地拥有天下第一的力量。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低下头去,额头与对方相抵,渡过去温和的灵气与一小部分神魂之力…… 最后, 他说:“再会,小没心肝的。” 小宁祐睡得迷迷糊糊, 朦胧间被他亲了一下额头,嘟囔一句“坏”, 捂着脑门又睡着了。 不过半个时辰,窗外的雨尚没停下,玄枵就走出了房间,秦娘在门口焦急地站着,见到他,欲言又止。 玄枵挑眉:“今日之后,他便会逐渐开启灵智,不出一月,就能和他人一……。” “轰隆——” 话音未落,忽然惊雷乍起,电光狰狞,他“哎呀”了一声:“被祂发现了。” 只是这样小小的行为,天道便已察觉他尚存活在世……不好办。 他笑眯眯道:“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秒,秦娘面前之人神色气质顿变,濯尔清捂着头闷哼一声,环绕四周,雷云已经密密布在小院顶上天空,他自己身上有细微电光忽隐忽现,顷刻便要雷劫加身。 他只来得及仓促之间回身看了一眼,便只能匆匆化为一道光离开。 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看他吧。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玄枵,都真切地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秦娘捂着嘴,没有惊叫出声,看着雷云轰隆隆随着那位,曾借住在这个破落小院、愿意教她家孩子的“先生”离开。 “呜、呜呜。”屋里传来小宁祐含糊的哭声,她才从怔怔中回过神,刚刚所见所闻都只是一场梦,只有这道哭声真实。 她急匆匆回到屋内。 小宁祐并没有醒来,只是在睡梦里呜咽哭泣,似乎有所感。 不久后,小宁祐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这样过了一日,他才汗淋淋地从苦梦中醒来,整个人通红通红,迷迷瞪瞪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旁边秦娘正守在床沿,他张嘴:“娘……” 秦娘摸他脸,确认已经退烧了:“终于醒了……吓死娘了。” 她又忍不住问:“你感觉怎么样?” 在这一日内,她既担忧,又忍不住心怀期待,这场不正常的高烧,会不会就是小宁祐开窍的开始。 可惜…… “唔、唔?”小宁祐茫然地啊啊两声,并没有一朝就变成那种聪慧的孩子。 秦娘忍不住叹气,又笑起来。 好吧,仙人说慢慢变好,那便慢慢来吧,左右她还能守着对方许多年。 小宁祐放空发呆,过了一会爬起来:“哥哥?” 往常母亲应当去流春楼里了,是哥哥守着他。 “没有哥哥了。”秦娘不忍心,但不得不说,她知道,濯尔清一定是极其特殊的存在,比她想象中的仙人还要特殊,因此…… “妹……有?”小宁祐不解地重复。 秦娘严肃地和他对视,强调道:“哥哥去很远的地方了,有坏人正在找他,所以我们得忘记他,得当做从没有这么个哥哥出现过,听见没有?” “谁来问,你都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小宁祐没听懂,但老老实实应了。 秦娘忧虑地看着他。 他那样迟钝,即便听了秦娘所说,也理解不了,什么叫“没有哥哥了”。 第一日他什么也没察觉,只是一个人玩耍时总是想找哥哥。 第二日他依然没有察觉,时不时到濯尔清住的房间里看看。 第三日…… 第四日…… 濯尔清离开第五天 ,小宁祐忽然回过味了,他在小小的、一眼就能看到头的院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 白日里秦娘回来陪他吃饭的时候,他慢吞吞咀嚼、吞咽,忽然说了话,一句完整的话:“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吗?” 就像之前的教习先生们一样。 秦娘怔愣,忽然站起来,盯着小宁祐,声音颤抖:“右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吧。”他重复,他本来对着母亲乖巧地笑了一下,却忽然落下泪来,茫然地、手足无措地抹眼泪,“母亲、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但是……” 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结结巴巴地、竭尽全力地、正常地沟通。 被困在院子里数年,他终于在这一年的苦夏之后,长大了。 秦娘又感动又伤心,她一方面高兴自己的孩子不再痴愚,一面又担忧…… 人一旦懂得,就无可避免要受在世之苦,爱恨痴缠、别离死散,所有凡人的一生,都逃不开这苦。 “娘……”她听见自己的、小小的孩子坐在对面喊她,捂着心口,茫然无措道,“好痛啊。” 濯尔清教他的一个字……痛。 他似懂非懂,直到此刻,终于知痛了。 【哈……】空气中传来玄枵似笑非笑的叹息,他问濯尔清,【你有没有后悔过,教他“痛”、教他“饿”、教他“开心”,若你没有教他,他此时便不会痛。】 【那时候……那些大家族都传你死了,要去昆仑仙宫一探究竟呢。还有的找到了这座小城。】 【你又有没有后悔过,没有杀掉那些追来的人?】 未来的濯尔清视线追随在小宁祐身上,看对方坐在石凳上抹眼泪,没有回答他。 【你若不管不顾,一心在此,也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你可以看着他长大,教导他,让他成为你门下最受宠的弟子,叫他不必吃任何苦,就这么……】 玄枵这是假话,即便濯尔清不走,天道也不会容忍他的叛逆。 “……我不能。”濯尔清,或者是仙首,沉默良久后道。 他不能这样做,他无法视天下百姓为粪土,他放不下。所以无论如何,他必然会离开此地,回到仙首的位置上。 “但我后悔。”濯尔清说,“我当年应当带他走。” 过去的濯尔清因变离开,不得不回到昆仑仙宫。 后来受到天道影响,逐渐忘记了与自己有一层因缘的小宁祐,只朦胧记得南下时路过许多小城。 那时候他与玄枵达成一致,以昆仑为据,遮掩玄枵踪迹。 按照盟誓,若他百年后,仍决定遵循古道,老老实实做他的仙首,那玄枵就会自毁消失,再不出现。 但就像宁祐那时候的醉话一样—— 若濯尔清真的不想、真的无动于衷,又怎么会有玄枵呢。 【那还继续看吗?】玄枵问。 濯尔清说:“看。” 他错过许多,这一次无论如何,即使对方无从感知,他也可以陪在对方身边一次。 他陪着,看着小宁祐逐渐忘记了那个只来过几个月的、奇怪的哥哥,那个会给他煮一碗面,会特别厉害的剑术,会很多很多东西的哥哥。 小宁祐渐渐长大,懂了事,每日也在楼里帮忙端茶倒水,他机灵讨喜,又随秦娘长了张白生生的俊俏小脸,楼里姑娘谁不喜欢他? 于是又渐渐在姑娘们那认了些字、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曲舞手艺,第一次偷学时被秦娘拧了耳朵—— “我生你养你,是叫你学这些的?我看你也别在楼里呆着了,我送你出去读书。男孩子家的,整日混在烟花之地,算什么?” 宁祐躲来躲去,躲她的打,讨好道:“哎、娘!娘!别打了!” “你还喊!”秦娘一甩袖子,“你是我捡来的,喊我秦娘,懂不懂?不是我亲生的!” 宁祐赶忙喊:“秦娘、秦娘!” 他知道秦娘的苦心,若只是楼里收养的孩子,虽然受些非议,到底不真的影响什么。 但他总心疼对方,私下里不肯改口,秦娘却怕他喊顺口了,漏了陷。 秦娘心不硬,他一服软,便收了手。 宁祐笑嘻嘻过来给她捏肩:“那些怎么了,楼里姐姐懂的多着叻。去什么别的地读书,我看就姐姐们教的字啊诗啊也不错。” “别吊儿郎当。”秦娘翻他一个白眼,叹气道,“你以为认字就可以?送你去别人门下读书,为的是个正经身份,你以为光认字就可以考学啊?” “那就不考学啊!”十一二岁的中号宁祐理直气壮,“我就一辈子留在流春楼不出去了,总得需要端盘子的吧……哎哟!” 秦娘狠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孩子话。” 所幸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个样,过不了多久,他又有新的想法了,央着秦娘说要学武。 说什么学好了去仙门,学差了也能参军不是,被秦娘好一顿揍——个不省心的,修仙问道、当兵打仗是那么简单的?!死了活了都不知道! 宁祐笑嘻嘻应了,等到空闲时,不知从哪里自己打了把木剑,半玩半耍地练着玩。 他就这么在流春楼度过了十个春秋,从六岁到十六岁。 他抽条成了高挑的少年,身上有着薄薄的、平日里体力劳动而来的肌肉,他晒了太阳也不黑,还是白,在人群里鹤一样显眼,笑起来露出犬牙,还是一如既往讨喜。 这时候的他和一百年后濯尔清再见到的宁祐已经很像了,只是脾气迥异。 【这时候怎么这么招人疼,后面犟得很,挠人疼……】玄枵看得津津有味,不忘点评。 他心里发痒,很想把人群里那只乐滋滋的小鹤抓过来好好揉巴揉巴,给揉进血里肉里。 濯尔清没有说话。 他仔细看着。 “阿宁,你又从哪回来?一身脏。”长春已经成了楼里的老人,脸上也生了皱纹,还是看着楼,说话依然不好听,“当心秦娘子见了又罚你。” “我去打柴卖呢!”宁祐笑起来,“待会就去冲个凉,你可别叫我娘知道,她啰嗦。” 今日赚得不少…… 他盘算着,他这么大了,打柴也好、干杂活也罢,或者去哪里当个学徒,总能养活他娘了,再攒攒钱,就可以接秦娘出去过日子。 要不是秦娘不乐意他去参军,他攒钱还能更快。 “哎呀,右右!”后门那边闯出一个小姑娘,一面跑一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还不去院子里看看!秦娘不好了!” 宁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他看清那小姑娘着急的眼泪,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场闹剧,而是真的。 他来不及整理,急匆匆往家里跑去。 濯尔清叹息一声,跟在他身边。 这么些年,楼里的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终于,秦娘在这一年也去了。 第27章 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宁祐确乎已经是个能够抗事的少年了。 他冷静地处理完秦娘的后事, 对方给他留了不少余钱,加上他攒的部分,风风光光给秦娘下了葬。 “你傻呀, 你把钱都花了, 后面怎么办?再说我们这的人, 搞得再好,人家也要指指点点的。”长春看着心疼, 私下里偷偷跟他讲话,“秦娘子知道你孝顺,给你留钱是想你好好过日子。” 宁祐笑了笑:“怎么会,我有手有脚的,怎么都能活, 何况一辈子也就给她花这么一次。” 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伤心,叫众人稍稍放了心,直到有一日他和送菜的伙夫打了架。 据说是伙夫和人闲聊, 讲什么“哎哟,听说是得病去了”“这楼里还能有什么病啊”,两人一阵大笑。 路过的宁祐便问:“什么病呢?” “风月场里的人,得花柳病呗的, 千人骑,脏得嘞。”那伙夫是新来的,不认识他,见他年轻俊俏, 调笑道,“毛都没长齐, 就来问这些啊?” 另一个人倒是认得宁祐,扯伙夫叫他快别说了, 伙夫疑惑:“你扯我做什……啊!” 宁祐已经一拳揍上去了。 他看着瘦,但很会打架,使了几下巧劲便将人狠狠掀翻在地上,他翻身骑上去,一拳一拳打在对方脸上,问:“怎么脏了?你说说看呗。” 打一拳问一次,下面挨打的人被打懵了,旁边看的人看傻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拉架。没拉住。 最后是楼里的姐妹们听了消息急匆匆派长春过来,给宁祐劝住了。 宁祐坐在已经昏过去的伙夫身上,抬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没事,我有数,你不来我也不会把他打死。” 你有数个屁啊。 长春把他扯起来,招呼店里帮工:“快把他送医馆。 “也真是的,嘴里不干不净,还舞到别人门口,活该!就是告了官,也是他有错在先。”长春呸呸骂了几声,又看宁祐,正要数落他,却骤然停了嘴—— 宁祐满脸是泪水,捂着脸无声哭:“我……啊,秦娘原来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总是迟钝,现在方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秦娘子了,在外人口中,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因病死去的歌伎。 他终于从恍惚中回神,开始面对这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 濯尔清站在他身边,俯身伸手接他脸上的泪水。 此后又是数月,宁祐好像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宁祐,在流春楼里帮忙,直到有一天,楼里姐姐们忽然给了他小半袋子金叶子。 长春作为代表说:“喏,我们给你凑了些盘缠。你不是一直想出去么,之前秦娘子在,你舍不得走,如今可以走了。” “姐妹们看着你长大,如今也算尽了心意。” 宁祐接下袋子,给诸位姑娘叩了个头。 “算了,也、也不用着急走,不是赶你啊,你在留些时间也可以,收拾收拾东西。”长春又说。 宁祐忍不住笑出来:“正好我也舍不得各位姐姐,再呆上几日。” 诸位姐妹给他挑了个吉利日子,正巧是三日后。 可惜第二日的时候,便起了变故。 宁祐砍完柴,回来时发现白日里的楼里竟有客人,排场还大得很。 楼里站了两排护卫,中央坐着一个面容英俊却神色冷漠的年轻人,穿着华贵,正不紧不慢支颐品茶。 忽然,那人似有所感地抬头,冷淡地偏头,看向他所在之处,两人四目相对,对方薄唇动了动。 宁祐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匆匆从侧道跑回后院,却被长春拦住,对方一脸喜色:“你可算回来了!你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你晓得不?” 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越听越怪呢。 宁祐替对方拍背:“你跑慢些,说罢,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春喘匀了气,一口气道:“你父亲派人来寻你了!外面坐着的正是你的兄长!你父亲所在的家族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修仙世家!你不是一直很想修炼么?” 宁祐眨眨眼:“父亲?兄长?” 他面露古怪之色,长春是个急性子,拉着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你这兄长已经等你一下午了!” 两人吵吵闹闹,刚转身便撞到了人。 宁祐后退两步,发现面前比自己高上一头的人正是刚刚大堂中见到那位。 “跑什么。”对方冷淡地和他对视,“弟弟。” 宁祐被那个称呼震了一震。 他不算艰难地从对方脸上找到了一些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眼睛就很像,但对方的显然更细长,有着成年男子的成熟。 难道他真有个修仙大家的父亲,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姓宁,宁裕空。”男人说,“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这次过来,是希望你跟我们回宁家生活。” 男人讲话不紧不慢,既不逼迫也不亲和,只是没什么感情地在陈述。 宁祐本能地不大喜欢这个兄长。 至少他和自己想象中的兄长实在相去甚远。 “我到南浔还有事情要办,各类事务他们会详细告知你,等处理好,便会带你回宁家。”宁裕空说。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往前,站到了宁祐身边。 “我就先走了,等你到宁家,我会为你接风洗尘。”宁裕空对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这就走了?宁祐难以理解。仿佛对方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只是为了例行公事地看他一眼。 他以为,亲人相聚,至少该有些…… 因着这个初见,他对宁裕空的印象不大好。 “五少爷。”那两位护卫喊他少爷,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打量了他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并没有太将他放在眼里,“你住在何处,不如过去收拾物什,我们一边给你讲下具体的情况。” 宁祐确实也不想在楼里掰扯,便将两人带回了小院,倒了三杯凉茶,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杯——他可是刚打柴回来,一口水没喝。 两个护卫皱了皱眉,没接他的茶,只是自顾自地开了口:“我们宁家,是修仙界五大家族之一,司掌平江以南地界……” …… 宁祐渐渐搞明白了,他父亲呢,是这个劳什子平江宁家的家主,与妻妾生有四个孩子,他则是对方来南浔时,慕母亲歌声而来,意外留下的私生子。 原本他们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后来查到了,便想把少爷请回本家生活,到底是家主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何况家主对他的母亲还有一些感情。 总之就是需要他回宁家。 宁祐心里好笑,宁家这样一个所谓的大家族,若真有心,早就能找到他与母亲,何必留到现在,想必找他一事并不重要。 至于他们具体想干嘛倒并不重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宁家……他想去昆仑。 听说那有天下第一仙宗天衍,最关键的是,他曾经背着秦娘打听,听城外道观的老道说,天衍宗有位仙首,名叫濯尔清…… 那才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和兄长。 他准备去找找看。 “不好意思,容我拒绝。”宁祐喝完一壶水,冲对方友好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已与他人有约,近期要北上一趟。回宁家的事,容我考虑考虑,等回来后再作决议,可以吗?” 【北上……】玄枵轻叹,笑了笑,【他那时候不会想来找我俩吧?之前还偷偷打听过你名字。】 【还是只是不想太强硬地拒绝,找了个借口。这时候脾气真是好。】 濯尔清冷笑了一声:“脾气好?” 不,宁祐这时候并不是脾气好,他此时更多是因为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怕激怒对方,才小心斟酌词句。 那两个护卫显然没有想到宁祐会拒绝,顿时脸色一变:“你说你要考虑?” “铿锵”一声,其中一个护卫佩剑出鞘一小截:“小子,喊你一声五少爷,那是少主仁慈,不要给脸不要脸。” 宁祐也来了气,他好端端活到现在,宁家未曾对他或者秦娘有任何恩情,对方叫他回去认祖归宗他就非得回去吗? “我不用你们喊五少爷。”宁祐冷冷道,“我要是不愿意回去,你刀架我脖子上也没用。请回吧,要谈也是和那个少主谈。” 他那时候年少气盛,以为自己赤条条一条命,什么也不怕。 可是却没想到,这把刀没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却架在了无辜之人身上—— 当夜,流春楼起了大火,一片混乱,诸人惊逃,却发现大门紧锁,四面围墙不知为何出不去,哭声嚎啕震天,楼外却无任何人听见。 宁祐出去采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熊熊火光,而道两旁其他人仿若未闻。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抱着剑,对他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火,不是幻觉。要么跟我们回宁家,要么这地儿被烧成灰,选吧。” 他顿时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紧紧咬住了牙,他不愿意就这么屈服,本来若好好谈,也许等他去完昆仑,也会回宁家,但…… 他跑起来,去旁边借水灭火,一边大声喊人救火,那些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有个与他熟悉的阿婆拉住他:“哎哟,娃儿你喊什么,那哪有火嘛。” 但对方还是借了他水桶,许他在自己这打水,宁祐往返几次,火势却不见小,门口的木梁烧断了砸下来,里面顿时传来惊叫,是长春她们的声音。 有人从木梁下伸出手,宁祐顿时丢开水桶,冲了过去,他不怕火一般伸手去够,自己要只身冲进火海,却被结界弹了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不死心,又往里跑,再摔,他听见了那两人的讥笑声,门里又传来女子的尖叫和哭声,那只伸出门的手也落下去。 宁祐咬了咬牙,他爬起来跑到两人面前:“……” “我愿意回宁家,可以灭火了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了,又看向他:“那是刚刚的要求了,现在嘛,涨价了。” “我们要灭火,也是很麻烦的,施展术法可是很累的。你这样求人可不行。” 那火越发大了。 宁祐扑通一声直接跪下,给他磕了个头:“求你,救她们。” 第28章 他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右右!】玄枵几乎是下意识, 【濯尔清你他妈拦他啊?你让他跪?!】 濯尔清已经有点麻木了,他问:“拦得住吗?这是过去。” 他是这样说,可仍然无法克制地去拽宁祐的手臂, 想去扶起对方, 又在最后收手。 这和最初在地牢时不一样, 他此时动作,一定会对过去造成影响, 被天道察觉,那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他只能看着—— 宁祐跪得如此痛快,反而叫两人愣了一下,悻悻然不知说什么,唾其中一个人说:“……行了, 他都跪了,灭火吧。” 另一个嘟哝了什么,宁祐跪在地上看着对方…… 那人只是轻轻一挥袖子, 忽然风来云至,大雨落下,刚刚还熊熊燃烧而不能灭的大火,骤然被倾盆雨水熄灭, 发出嗤的声响。 如此轻易。 “是雨!快趴下、当心!” “火、火灭了?!太好了我们能出去了……” “怎么突然下雨了、咦!流春楼怎么成了这样?” …… 宁祐听见雨中传来声音,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难以理解。 他擦掉脸上的水,其中一个护卫说:“好了, 收拾干净跟我们走吧,至于这个什么春楼, 我们留了足够的金银财物。 宁祐很难说那一天对他的影响。 他最震惊和难受的事情,并不是他给某个人跪下——对他来说, 为了救人而下跪或者屈服,也不算什么屈辱,他应当骄傲才是。 但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轻易燃起大火、又轻易熄灭大火,翻手覆手之间,便能决定一个、甚至很多个人的命运,生或者死,不过是对方一念而已。 不过半日后,他便被带回了宁家。 那个所谓的父亲,现身讲了几句话便推称身体不适离开了,奢华的大厅内只剩下宁祐与宁裕空两人,他的兄长置身主位,招招手让他过去。 对方打量他一会,问:“腿怎么了?” 宁祐说:“摔了。” “流春楼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已经请人复原,你的朋友们也没有事情。”宁裕空收回视线,“至于那件事,那两个人我已经处理了。” 宁祐下意识问:“处理?” 宁裕空没有说话。 “你把他们杀了?!”宁祐有些吃惊,“可是他们不是很厉害吗?” “我比他们更厉害。”宁裕空冷静地说,“你在同情他们。他们身为修道者,确实比凡人高一级,但他们让你下跪,便是侮辱宁家的血脉。” “你是我的弟弟,他们受了你的跪,便是蔑视我。” 他并不是为宁祐出气,他只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蔑视,认为那两个修道者挑战了宁家的权威。 宁祐忽然明白了他们的逻辑。 大概也是从这一刻,他明白了,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孔的男人,绝不可能时自己的兄长。 ……他们不是同路人。 “去休息吧。”宁裕空看上去并不是很在乎他内心是否认同自己,一如既往冷淡道,“明日我会将你介绍给宁家其他人。” 那是一场不那么让人感到舒服的欢迎会。 宁祐从在场人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数不同的情绪,或是不屑轻蔑,或是困惑,或是……怜悯?他们在怜悯什么? 不过从这一场宴席中,他很轻易地发现了,宁家之中,宁裕空才是真正掌握权力的家主,他们那个懦弱的“父亲”不过是傀儡而已。 宁祐毫不怀疑,如果那位父亲有丝毫把柄,宁裕空会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将对方取而代之。 “右右,你来。”宁家“家主”喊住他,见他时宽慰地笑了一下,“听说秦娘亡故,如今见到你,倒觉得她还在似的。你和她长得倒是像。” “你心里一定恨我,我一直没有去接你们。当年我曾提出带你娘走,她却不愿意。” 宁祐笑了笑,内心却冷冰冰想,你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她当然不愿意。何况,这话死无对证,讲得好听罢了。 但他的心里那种预感越发明显……对方接自己回来一定有所求。 “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宁家“家主”说,“我一定会尽量补偿你,” “您有什么事,就直说罢。”宁祐实在受不了这样虚伪的对话了。 对方说:“其实你兄长,之前为歹人所伤,每逢月中,就会受彻骨之痛,唯有其血脉相通之人的血可以缓解。” “我们都是修道者,血中灵力互相排斥,唯有尚未修炼的凡人之血可行。” 看来是要他的血……他们这样有所求,反而让宁祐放下心来。左右他是要逃的,取几个月血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逃之前,总得再打算打算。 “我的血?”宁祐面露犹豫。 “一个月只取几滴便可,你放心。”宁家“家主”赶紧道,“绝不会伤到你。” 宁祐摇摇头:“倒不是此事,我只是担忧,若我月月都待在此,楼中亲友要怎么办。我来之前的事情,您也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立誓,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宁家“家主”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和楼上扶栏的宁裕空对视,对方神色冷漠,宛若伺机的毒蛇。 下一刻他面露恐惧,仓促收回视线,看向宁祐:“好,我愿意立誓,以煌煌天道为证,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身死道消。” 宁祐松了一口气,如此他也可以安心了,哪怕他之后离开此地,宁家想必也不会视家主的性命于无物,去为难一帮凡人。 此后数月,每逢十五,宁家都会派人来取血。 宁祐在宁府中还算自在,大部分时候他都宛如府中的隐形人。不知道是不是宁裕空提前下过命令,宁家人不怎么接触他,那些侍女仆从护卫也只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那位便宜父亲不常出现,宁裕空偶尔例行公事般来看他,确认他的情况,对方每月月中那几日会闭关,宁祐猜测和那个所谓的诅咒有关。 他如此在府中观察了几月,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宁裕空闭关,府中没几个人盯着他,连护卫都因意外被调去守着宁裕空。 而他最近找到了府中到后山的一条旧路,极少有人前往,出府的侧门为一把铜锁封住,守着几只巨狗。 宁祐偷偷用泥堵住锁眼,套了模型,打了钥匙—— 【他这时候手艺就这么好了,怪不得后面偷偷给我们打无事牌。】 玄枵道:【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宁家后山特意留了一条路,不知是要通向哪里……】 濯尔清看着宁祐小心翼翼从匍匐打鼾的几条巨犬旁绕过去,那几只狗都被他药了个彻底,起码得晕上半刻,足够他开锁离开。 宁祐关门跑路,一路狂奔。 门后的路线他没探过,只能凭借直觉穿过草丛,很快那座灯火辉煌的府邸就远了。 他机灵,还伪造了往另一个方向的印记,自己避开那条小路,直往树林里钻。 不知狂奔了多久,背后已经只能看见数不尽的树,他才在林中空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慢慢往前走。 林中昏暗,树影沉沉,时不时窜过一只鸟啊兽啊,宁祐胆子大、好奇心也强,没被吓到,反而颇有兴味。 他身上背了自己做的弹弓,轻松一拉弓,就听见石子击中物体的沉闷声音,他高兴地挑眉,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直看得空中的濯尔清与玄枵忍俊不禁。 他那时候真的就是个刚刚接触外面世界的少年,一颗脑袋里全是好奇和不服气,又鲜活又可爱。 后来又如何……变成那样呢。 宁祐正跑过去捡起那倒霉小鸟,刚弯下腰便一愣。 刚刚没有注意,此刻躬身探草,才听到了地底传来令人不太愉快的、沙沙的声音,隔得远,仍不太清晰。 濯尔清面色一变,他几乎是立刻分辨出来这是什么……这是千面蛾蝶,而且是成群的、大量的千面蛾蝶。 这种蛊蝶与普通虫蛾不同,振翅时会有尖锐啸声夹杂其中,宛如孩童嚎哭。 宁祐忍不住他的好奇心,又疑心是否有谁在哭,最终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草丛愈深,竟渐渐显露出一条铺了石头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道地窖,铁制的门挂了锁,里面传来哭声,门被撞得作响。 宁祐顿时加快了脚步:“有人在里面吗?你别急我给你开门!” 他那时候那么年轻,吃了一点不多的苦头,尚没有学聪明,这荒郊野外的,一心急就什么都顾不上。 如果他没有被宁家带走,而是前往昆仑,被养在濯尔清和玄枵手下,他们一定会仔细地教导他,要如何分辨危险。 可惜没有如果,此时濯尔清尚远在极北之地,而未来的仙首只能徒劳地看着,对活在过去的少年大喊:“右右!别开门!这里……” 宁祐已经打开了门,他几乎和冲出来的人面的虫子面对面,吓得踉跄摔倒,往后退,却忽然撞到了一双鞋,退无可退。 他呆呆抬头,宁裕空不知何时出现,正冷漠地看着他,然后…… 一把将他推进了地窖。 “你太好奇了。”宁裕空平静的声音传来,“弟弟。” 第29章 这份大礼,如何? 宁祐如坠冰窟, 正要往上爬,却听见吱呀一声,那铁门关上了, 他最后看见的是宁裕空转身离开的身影。 “等、等等!宁……啊!” 他意识到什么, 正开口, 就被四面八方振翅而来的东西埋住,宁祐发出闷哼, 被带着摔倒在地,他下意识打滚,挣扎中摸出口袋的火折子点亮——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蝴蝶状的东西,却背着狰狞的人脸图案, 有着血肉般的突出。 宁祐抽出木棍打掉了一些,但仍源源不断般涌来,他举起火折子, 脸色发白…… 整个地窖,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这种东西,后翅上的人脸充满怨念与怒气、齐齐盯着他。 “不……”宁祐咬牙。 他往后退,手中的火折子却逐渐暗淡……那些因为火光下意识退却的蛊蝶, 反应过来后再一次冲了过来。 他最开始只是闷哼,把自己蜷缩起来,露出背部、护住头胸,咬得嘴里鲜血淋漓, 指甲抓在地面,用力过度翻翘起来。 再过不久,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忍耐,无意识地惨叫, 含混地夹杂着求救,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宁祐的耳边全是孩童哀嚎般的振翅声。 下一秒…… 万籁俱寂。振翅声消失了。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濯尔清念完最后半句咒文,手指点在他额头,“封。” 宁祐终于昏死过去。 濯尔清死死地、徒劳无功地将宁祐抱在怀里,那些蛊蝶穿过他、啃食着他怀里的少年。 【你救他啊,你封闭他的五感顶个屁用!醒了不还得痛,痛了这次还有下次。】 玄枵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不愿意做,就让我来,犯禁叛逆,我一个心魔怕什么!】 “我不会让你上身的,只有……”濯尔清看着面前数不清的蛊蝶,眼前发红,他说,“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地救他。” 他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留给天下人,而这天下人中,有他最偏爱的一个。 他还记着呢,宁祐气哼哼地醉话,说所谓自愿都是“狗屁”;也记着宁祐坚定的声音,说自己会等,所有人都会等。 对方还在未来等他,他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死在天道之下。 他明白,但是…… 濯尔清闭上眼。 就算闭上眼,仍能听见蛊蝶振翅蜂拥而来的声音,封闭听觉也能感受到怀里人身上增多的伤口、留下的鲜血和恐惧颤抖的身躯……他恨不能代受之。 他忽然懂了多年前,秦娘所说。 若她死,那便带走小阿宁,不留他受苦。可临到头,又无论如何不忍心,这也不忍、那也不忍。 他刚刚心中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不如……不如就这样带走宁祐,与他活到天道发现为止,到时与对方一起共归尘土…… 但念头到底是念头。 …… 无论对过去的宁祐还是未来的濯尔清而言,这都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虽然事实上,这不过半个时辰。 蛊蝶缓慢褪去,爬回黑暗中,看过去只有一张张皱巴巴、闭上眼的人面。 下一刻,门开了。 宁裕空站在上面,身边的护卫下来将宁祐带了上去。 他打量宁祐半晌,便割破手心,按在宁祐额头,纯净而浓郁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流入他体内。 护卫此时方敢说话:“下面那些都安静下来了,五少爷体内灵气很充足,恭喜少族长。” 宁裕空收回手,说了一句:“不错。” 只有未来的宁祐知道,这一句两个字的批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 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道具,确乎是可用的。 而使用者本人给予了“可以继续使用”的标签。 那时候快要满十七岁的宁祐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疲惫地昏迷着,直到第三日,才堪堪睁眼。 即便是抬手都觉得费劲,他努力转过头,看见了旁边的宁裕空。 “醒了。”宁裕空说。 宁祐想要破口大骂,没力气,最后哑着嗓子骂了个:“混账,草。” “不对。”宁裕空坐下来,冷静地纠正,“你应当称我为兄长。” ……他到此刻还能说出这话! 宁祐心里冷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对方于是耐心地附耳过来,宁祐忽然死死咬住了宁裕空的耳朵,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宁裕空仿佛是个怪物,这样也不躲,反而用一种不认同的神色看着他,直到宁祐失力摔回床上。 然后宁祐就知道对方为什么不躲了。 他正呸出一口鲜血,下一秒耳朵忽然剧痛,发出无法承受般的嗡鸣。 宁裕空收回施法的手:“这次便算了,再有下次,你的耳朵也不必要了。” 说得好像是什么恩赐一样……宁祐没力气再争辩。 宁裕空一边愈合耳朵上的伤口,一边道:“叛逆无度,忤逆兄长,是一罪;私自出逃,闯入禁地,是又一罪;最后一罪,是你的弱小和愚笨。” 宁祐刚吃完亏,不敢再惹他,闭着眼装死,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睁眼:“弱小和愚笨算什么罪” “弱小本身就是罪。”宁裕空说。 宁祐反驳:“那总有人比你强,那你也弱小,你也有罪。” 宁裕空没生气,他似乎很认同:“是。” 宁祐气结。 “若你没有选择逃跑,也许不会这么粗暴就让你接触千面蛾蛊。”宁裕空说,“不过既已如此,也不必再瞒。” 他道:“宁家接你回家,是因为我需要一位替我承担每月反噬的至亲,也就是说,你每月需得入禁地一次。” “所以不要再逃跑,你逃不走。懂了吗,弟弟。” 宁祐回想起所谓禁地的遭遇,几乎要打一个寒颤。 宁裕空说:“晚一些会有人送来药浴,你可以选择泡不泡。” 说完便离开了。 他总是看似给人选择,但其实没有。 说什么不逃的话便不会如此粗暴,但宁祐被强行待会宁家,怎么会不逃;又说什么可以选择泡不泡药浴,但宁祐几乎连说话都费劲,怎么选不泡。 而且宁祐渐渐回过味来了。 说不定连这次逃走,都是宁裕空故意留给他的“漏洞”。 之后一个月,宁祐在藏书阁中找到了关于宁裕空口中所说千面蛾蝶的记载—— “天玑九十年,有修者于墓葬中寻得一种人面为纹、可以吸食他人灵力生气的蛊虫,后流行于修者中,常有修者以蛊虫吸收他人灵力后,汲取蛊虫灵力,并辅之以蛊虫伴生灵草。” “后又一年,仙首震怒,肃清千面蛾蝶之患,一是严禁使用,一经发现就地诛杀,另则釜底抽薪,将需要与其一起使用的伴生灵草灭尽,只在仙宫留有部分。” …… 后面还有一些别的记载,总而言之就是,千面蛾蝶就像是蜜蜂,吸食灵力后回到伴生灵草处,将维系生存之外的灵力注入其中,灵草便是他们的居所。 有灵草时,修者只要吞吃炼化灵草,没有灵草时,还想吸收灵力,便只能成为“灵草”。 所以宁裕空借助蛊虫吸收他人灵力修炼,因为没有伴生灵草,每次吸收灵力都必须忍受痛苦,而且,没有灵草作为中转,灵力未免斑驳,易走火入魔。 他们宁家就琢磨出个用人来当灵草的法子,但这人选很特殊。 非得是血脉至亲,还得是没有修炼出自己灵力的凡人,否则两人体内灵气不合。 于是便有了倒霉的凡人宁祐。 此后数月月中,宁祐都不得不进禁地,然后再泡上一遭药浴。 濯尔清陪他到后面,甚至想过不要再看下去了,他应当离开,但他又舍不得留下少年宁祐一个人。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宁家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忙于筹备着什么,听说—— 当世仙首濯尔清要闭长关,闭关前想来宁家取一宝物。 过去的宁祐偷听到消息,眼睛亮了亮,几乎要雀跃起来。 而未来的濯尔清怔愣在空中。 他确实在闭关前来过宁家,为了取扶桑残枝,但却不曾记得与宁祐相遇过…… 更重要的是,那时他应当已经忘记了曾经在南浔城的经历。 濯尔清看着宁祐找到机会,避开看守跑到过去的自己面前,看着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被宁裕空施了法无法言语。 最后看着自己拿到扶桑残枝后离开,而宁祐被宁裕空拦在身后。 宁祐眼里的亮光慢慢消失,直到自己的背影彻底看不见才垂下眼睛。 他把更为重要的宝物落在了此处。 那时候宁祐一定恨死自己了。 濯尔清不敢深想。 宁祐是记得自己的。 那当候困于痛苦和囚禁之中的宁祐,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时,那样急切而期盼,是因为那个曾消灭千面蛾蝶之患的仙首来了…… 还是因为记忆里依赖的兄长来了。 是后者罢。 但他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仿佛不认识他,也没有救他。 濯尔清呕出一口鲜血,落到地上时,如同未曾存在过。 令濯尔清意外的是,那时候的宁祐希望落空后,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对方如往常一样,白日呆在藏书阁,日落后懒洋洋地在被允许涉足的区域闲逛— 他之前逛到了地牢,撞见了许多被养来让蛊蝶吸取灵力的低阶修士,然后杀了一个求死的人,于是许多地方去不了了。 等宁祐逛累了,他就会回院子里沐浴休息,第二日再去藏书阁,如此日复一日。 直到下一个月中,宁祐再一次进入禁地。 这一次他没有失去意识,准确说,从第三次进入禁地后,他就没有再昏死过。 任谁痛多了,都会耐受。 宁祐盘腿坐在角落,被万虫吞噬,却也吸收着那些蛊虫体内的灵力,他嘴里艰难地念着什么。 这一次结束得很快,他照常被护卫拖出去,宁裕空照样伸手吸取他的灵力,忽然,天地风云骤然变色—— 这是有人渡劫。 宁裕空万年不变的面色忽然扭曲,他面如阴云般看向宁祐。 宁祐回看他,虽然动弹不得,却咧嘴大笑起来:“如何?” 这份大礼,如何? 这么多次了,他怎么会一点长进没有?你看,他控制得刚刚好。 早一些入道会被宁裕空提前发现,晚一些则会灵力不足,他入道的时间刚刚好。 而濯尔清忽然明白了,宁祐不是没有改变,只是许多事,并没有发生在明面上。 第30章 心意相通之人。 宁裕空呕出一口血, 在宁祐面前摔下去,身边的护卫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掌击在宁祐后心。 宁祐狠狠摔出一大截, 爬不起来, 他就躺在地上看着那边的混乱大笑……被人拖下去。 一时间宁家陷入了混乱, 一向独|裁的代家主宁裕空因体内灵力紊乱,重伤昏迷不醒。 宁祐被押入他曾闯进的监狱, 关在最里面的一间。 他实在是伤敌八百,自损八千,入道被硬生生打断,内伤严重,识海混乱, 恐怕这辈子绝了修道的路。 何况宁家不会放过他。 那些人反复讨论要不要救治他、要怎么处置他,也有宁裕空那一派的人来折腾他,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直到三日后的晚上, 宁祐正在用稻草折小鸟,听到了散乱的脚步声。 宁裕空穿着宽松的长袍,独自走进这长长的地牢,他情况并不好, 长袍内缠满绷带,头发披散零乱,脸色苍白神色冷漠。 他隔着玄铁的牢门,自上而下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宁祐, 对方身上还有吐的血,比那日又多了些伤, 想来也无人会处理。 宁祐和他对视,轻笑:“没死啊?” 宁裕空打量了宁祐一会:“……你不听话, 弟弟。” “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会是你的弟弟,宁裕空。”宁祐支撑着坐起来,认真地反驳。 他年幼的时候,和母亲独自生活,未必没有想象过父亲、兄长、姊妹一类,后来在一个人身上满足了自己所有想象,也就渐渐忘了。 直到后来哥哥失踪、母亲离世,他孑然一身。 最初得知家人找来时,也未必没有期待过,他还记得他穿堂而过时,与坐在楼中、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宁裕空对视。 只是这些现在都不必提起。 他与宁家、与宁裕空不是一路人。 “不,你天然就是宁家的儿子,我的弟弟。”宁裕空说,一面打开了牢门,他俯身走进来,“你这样说话,我不大喜欢,下次不要再说了。” 宁祐正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被一股灵力控制无法动弹。 宁裕空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如钳般卡住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塞入了一颗药丸。宁祐要吐,被他按住咽喉,被迫吞咽下去。 【……那是双元定灵丹?】玄枵难以置信。 “此物名为‘双元定灵丹’,作用于神魂,分子母两份,服子丹者将永远臣服母丹,不得有忤逆谋害之举,否则……” 宁裕空轻轻道,凑近他耳边,声音无情,“否则,灵气逆流,痛苦而亡。” 他松开宁祐,看着对方趴在地上扣自己嗓子眼不断干呕试图吐出子丹。 “站起来。”他说。 宁祐正吐得眼眶发红,下一刻,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转向宁裕空,他嘶哑道:“你他……呃!” 还未出口,就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礼貌一点,宁祐。”宁裕空看着他,“你应当喊我兄长,不应该出言无状。” 宁祐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兄长。” 宁裕空似乎心情不错:“嗯。” “我重伤未愈,你还要在此反省几日,过几日我接你出去。”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向在原地的宁祐:“你应当高兴,你流着宁家的血,比那些低劣之人高贵许多,也幸运许多。” 宁祐不想,却无法抵抗,脸上背离自己的意愿,露出挣扎的、痛苦的笑容。 他应当高兴……他高兴个屁。 宁裕空离开后,宁祐软倒在地,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怎么敢?】玄枵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都没舍得……我都没舍得用子丹,他凭什么如此糟践右右!】 濯尔清只是隔着虚空給宁祐拍着背,他好像在这段过去中千锤百炼出来了,比玄枵冷静。 濯尔清垂眸说:“……那他为什么还愿意吃下你给的丹药?你想过吗,玄枵。” “他分不出来子母丹,他只知道那是双元定灵丹,他只知道又要给他喂那种东西,但他没有挣扎吧,没有伤害你吧,甚至没怎么躲吧。” “……他记得你。” “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被你喂下那颗药?” 玄枵哑口无言。 濯尔清说:“死水可以让三种人的心声被听见,我一直以为,右右要么属于死而有冤,要么属于口不能言。” “但其实,仔细想来,他尚未真正死亡,也未真正成为有口难言之人。” 玄枵怔怔:【两者都不是,那只有……】 心意相通之人…… 心意相通之人。 宁祐从最初来到昆仑的时候,也许心中有恨有怨……但未必无情。 “你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濯尔清说,“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 本就重伤在身,又遭受刺激,宁祐不多时就靠在角落里昏睡过去,眉头紧皱。 濯尔清靠坐在他身边,一只手与他紧紧握着,对方浑身烧得滚烫,不多时摔下来滚到他怀里,脸颊贴着他。 濯尔清默不作声地用运转灵力将手指变得冰凉。只有此时,他方能够与对方有所接触。 再过界,恐怕天道与宁祐本人都要有所察觉了。 “睡罢。”濯尔清拢着宁祐的手指,盖住他的眼睛挡光。 醒了睡、睡了醒,牢中无光,只有灯火,不知年岁。 宁祐身体好了些,便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折腾,和监牢里其他犯人混了个熟—— 那些人都是低阶的散修,原本听说宁家招客卿和弟子,没想到来了后便被喂了药,日日得受蛊虫煎熬,替宁家子弟当“原料”。 是的,“原料”,蛊虫肚子里的那些灵力当然不会是白来的,这些人便是他们的食物。 等到喂得撑了,再由蛊虫将灵力灌入“灵草”之中。 那又是另一批“自愿”吞下丹药,只求一些粮食、碎银,甚至只求几两草药、一口棺材的凡人了。 而且因着非是血亲,最后取走灵力后,基本苟延残喘几日便死了。 怪不得,宁裕空要说他“幸运”呢。 宁祐心里燃起了怒火。这群高贵的宁家人凭什么? 他呆了不过半个月,这牢中人少了好几个,估摸着不会回来了。 而他最早闯入这里时,所见到的那批人,早就一个都不剩了,其中一个…… 当时见到他,见他一脸被吓到的神情,立刻跪下朝他磕头,一边哆哆嗦嗦道“救救我、救救我”。 他疑惑要怎么救,那些人挤在牢门前死死盯着他说,给我们一把武器就可以! 他递出了自己的刀。 然后看着那群人欣喜若狂,先是跪着的人,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脖子,再是旁边的人……他们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欣喜若狂地自杀了。 宁祐差点疯了,被闻讯赶来的宁裕空带走——他至今不知道他闯入这里,是不是宁裕空又一个用来让他认清的陷阱。 他那时候大病一场,又乖了几日。 他永远不长记性,记不得打……现在刚吃过苦头,又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他开始偷偷地筹备。 濯尔清却看得很心痛。 他痛恨命运捉弄,叫他没能救下宁祐,若他在身边,宁祐可以永远不记打,没有谁可以伤害他,逼他长记性。 再半月后,宁祐被带出了监牢。 服下双元定灵丹之后,宁祐驯服了许多,宁家人虽然想惩罚他,但宁裕空用了双元定灵丹,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过得很快,一日一日,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宁祐没有再长大,他几年前就察觉到了,去质问时,宁裕空也不否认,只是看着他,告诉他,那是药浴的作用,他暂时不会老,也不会死——暂时,因为没有人知道这种药到底能延续寿命多久。 第二十二年,宁祐又做了一件大事。 他在宁家家主——此时家主已经是宁裕空了——的诞辰宴席,无数仙家来贺之时,放出了所有被关押的凡人和低阶修者。 那些人闯入宴席,或哀嚎大哭、或求饶求助、或愤怒质问,把一切都搞砸,大厅上一片混乱。 主位上的宁裕空看向下方:“宁祐。” 宁祐从席间走出,他行礼道:“兄长大人。” “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唔!”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颊被打到一侧,他吐出血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面前,正收回手的宁裕空。 对方似乎很苦恼、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弟弟,为什么总是给我找麻烦?” 然后下一刻抓住了他的头发,逼他抬起来,强迫他去看四周的宾客:“你以为,在这个时候放出他们,就可以让这些人讨伐宁家吗?” 宁祐头皮发痛,和那些宾客的眼睛对上,却忽然如坠冰窟。 那些人冷漠地看着他,看着这场闹剧,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在得知这些荒谬的真相后有什么反应。 “噗——”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一脸不认同的笑意,手中剑插入了一个凡人胸口。 宁祐脸上镇定的神色忽然消失。 他开始慌乱起来,四周越来越多的修士动手,那些凡人和低阶修士宛如地上的野草般轻易被割下一茬又一茬,血流成河,流到宁祐与宁裕空脚边。 有的人死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脸难以置信,也有的人开始往外逃,被赶来的护卫一剑穿心,或者被身后人随手甩出的一道灵气碾死。 “不……不,等等!”宁祐发出惨叫,“住手——!住手!” 宁裕空制住他,轻声说:“是你的错。” “你非要带他们逃走,才会如此。” 【放屁!】玄枵怒吼,好像这样他的声音就能传到过去的、一脸泪水的宁祐那里。 但宁祐听不到。 他只能流着泪,看着那些逃出来的、充满希望地来到宴席求救的人,一个一个倒下。 直到最后一个。 那个中年人擦拭着手上鲜血,看向宁裕空:“你这兄弟,不大懂事。” “我会罚他。”宁裕空说,“诸位见谅,我家弟弟年幼,难免顽劣。” “来人。” 有仆从附耳过来,他说,“把这里打扫一下,不要扰了各位的雅兴,请些舞女上来。” “我先带我这弟弟回去。” 宁裕空拖着还久久无法回神的宁祐离开了宴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他没有错,也不知错。 宁祐在刚被丢入所谓“禁闭室”的时候, 尚且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眼前仍是那些惨死之人…… 他真的做错了吗?他只是想救人。 但宁家封闭如铁桶,即便他放出这些人, 他们也绝逃不出此地, 所以他殚精竭虑, 一直准备着、等待着,直到这一次宴会。 如此多的仙家来此, 若他们肯伸出援手……即便不肯,这么多人,只要有一个人把消息传递出去,这件惊世骇俗的事一定会惊动惩戒院和仙首。那至少后面的人可以得救。 但没有,所有人都是宁家的共犯。 “我下手重了。”宁裕空伸手按着他高高肿起的脸颊, 手指用力,“但是你太不听话,你总是给我找麻烦, 你知道堵那些人的嘴是多么昂贵的事情吗。” “摆平这些乱子需要一些时间,你也需要反省。”宁裕空喂给他一颗辟谷丹,又用灵力修复了他的伤口,“希望你出来时, 会听话些。” 宁祐尚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推入了密闭的黑暗地室之中,等他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反省是什么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也许是, 人在黑暗中对时间的感知很模糊——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此,也没有任何声音, 就是安静的黑暗。 宁裕空大抵想熬他,熬到他服软为止。 最初一切尚且正常, 宁祐在黑暗中艰难地维持着生活,靠着习惯来分辨白天黑夜。 不久后,他失去了这种感知,只是模糊地感受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在黑暗中,睁眼闭眼并没有差别。 他开始睡不着,开始在这间暗室里慢慢走,数着步子,从南到北他要走二十步,从东到西则只需要十八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天,过了无数天。 宁祐开始焦躁,开始幻听幻视,他总感觉黑暗中是那些惨死之人,他甚至能听到他们流血和血滴落地面的声音。 长期的黑暗放大了他的恐惧。 “宁裕空——!”终于有一天,宁祐开了口,他带着哭腔四处茫然地喊,“有人吗!放我出去!我……” 我什么?他要说什么?他不说! 宁祐把那句话吞回去,只是一个劲问有没有人在。 他喊了好久,没有一点声音。 他好像被遗忘在了这个地方,体内的辟谷丹尚且发挥着余力,他感知不到饥饿。 又是数日,那扇门还是没有打开。 宁祐终于崩溃了。 “啊……”他喊得太久,嗓子失声,便忍无可忍地开始哭,他好像没有长大过,仍然是十六岁,遇到无法忍耐的事情依然找不到办法应对,只能崩溃地哭。 他哭得喉咙都是血的味道,含含糊糊、颠来倒去地念:“娘……秦娘……” “放我、放我出去……” “哥哥……哥哥,救救我……” “为什么不听我说话,哥哥、我……” 濯尔清的手在发抖,他已经在此处看着对方哭了很久了,他把对方抱在怀里,宁祐却感受不到,只以为是幻觉。 宁祐一日一日哭,哭到嗓子彻底坏了,发不出来声音,只能嘶哑地喃喃自语:“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们,我只是……哥哥、救我、他们……” 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 一日一日、一句一句。 终于有一天,铁门被打开了,光照进来,宁祐恐惧地爬到角落里,他在发抖。 宁裕空身后还有其他人,他原本是想彻底……但此时忽然改变了主意:“下去吧。” 他走进地室,走到距离宁祐一米处:“宁祐。” 宁祐听见自己的名字,呆呆地怔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流着泪爬过来,跪着抓住对方的下摆:“啊、兄长、我……” 他胡乱給对方磕头,嘴里含糊而混乱地反复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放我出去……求、求求你。” 【右右,别跪他……你别跪他,我杀了他。我替你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玄枵气疯了,声音带上了祈求,【我求你别跪他……】 濯尔清目眦欲裂。 他气血上涌,闭目沉沉咽下这口血。 宁祐还在哭,他的手指伤痕累累,死死抓住了那块布料,留下鲜血淋漓的指痕。 宁裕空不知为何,并不是很高兴,阴沉着脸捏起宁祐的脸,打量他狼狈的、脏乱崩溃的脸:“……太脏了。带他去收拾一下。” 他冰凉的摸宁祐的脸:“既然知错……” “我……”宁祐被冰得一哆嗦,好像清醒了一点,他还是跪着,看了一眼门外的人,看了一眼宁裕空。 宁裕空挑眉,附耳过去,宁祐目光清明了一些,他喃喃:“不,我……我没有错。” 他实在是怕了,他太害怕没有尽头的黑暗了,他怕得下意识下跪,浑浑噩噩要跟最讨厌的人求饶,但…… 但是,他没有错。 他从来就什么错都没有。 “我没有错。”宁祐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错。” 下一秒彻底昏死过去。 宁裕空看了他一会:“不知错、不知错……那便继续关着。” “把五少爷带去地牢关着,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宁祐被带到了地牢最里面的一间。 他被拖着路过时,尚有其他牢里的低阶修者探出头看他,一个个噤若寒蝉。 宁祐很快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胡言乱语,半梦半醒地哭和发抖。 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不知错”,另一句时“我想回家。” 濯尔清突然想起来,当时宁祐崩溃,在他说“睡一觉就会好”的时候,喃喃的那几句话—— “不会有人来救我。” “天不会亮起。” “明天不会到来。” “我逃不出去了……” “我想回家,濯尔清。” 对方总是怕黑,讨厌一切密闭的空间,听见水滴声就会下意识发抖。 对方就算这样害怕,无数次求他救他,没有等到他,也还是……还是会如当年一样,仰慕地看着他舞剑。 濯尔清咽下一口上涌的血,死死搂住了怀里挣扎的人,他脸上一片冰凉——他哭了。 他那轻柔的、念书时格外动人的嗓音,此刻带着无比的痛苦:“……是我负你。” “不要再哭了。”他说。 他一根一根摸着宁祐因为抓挠而受伤的手指,捋对方汗湿的头发,摸对方滚烫的额头、红肿的眼睛、无意识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 “不要再哭了。” “我发誓天会亮、黑暗会过去、你可以回家,我发誓世上一切不平都会被斩平,我发誓作恶之人会被惩罚、行善者必有善终、弱小者可以自保。” 他说,他和宁祐一样流着泪,声音轻却坚定,总让人信服。 过去的宁祐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好像穿越百年时光,有一种奇妙的联系似的,他真的慢慢平静下来,睡了过去。 【你还是不愿意带他走吗?】沉默了很久的玄枵忽然开口,他那时候的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你这样爱哭,嗓子怕不是哭坏的。” 濯尔清吻了吻少年宁祐的眼睛:“我不是不愿意带他走。没有人比我更想带他走。” 他所爱之人,在哭着求他救他,问他为什么不来。他怎么可能不想。 “比起此时带走他,我更应该实现我与他的愿望,分别时,他已经做下了选择。” 他用的是应该。 宁祐“永不知错”,他凭什么替对方选择逃离。 【哈……那你继续看吧,我看不下去了,我认输。】玄枵一向轻浮的声音压抑到,他冷讽,【当好人还真是难。】 “但他只会喜欢好人。”濯尔清说,“过去无法改变,但我们还要有未来。” 他还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声音打断。 “喂……”监牢对面的中年人趁着狱卒走远,小声喊,见宁祐没有反应,纠结犹豫半晌,丢过来一个粗糙的药瓶,正正好砸到宁祐脑门。 宁祐捂着脑门的红包醒过来,他迷迷瞪瞪攥着药瓶四处看,对方和他对视,“呃”了一声,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对方小声地,夸张地比着口型: “我知道你,你是这家的少爷,帮我们逃跑才受罚的。” “给你药,别死了。” 宁祐呆了一会,忽然又落下泪来,他捂着瓶子,在其他监牢震惊古怪的目光里,无声道:“……谢谢。” “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动不动就哭!你们少爷家矫情,来来来,这个拿去。”隔壁的女修看不下去,丢给他一张帕子,“你别搓鼻涕,这我相好送……” 狱卒回来了,他们顿时安静如鹌鹑,隔壁女修不住给他挤眼睛——别哭了啊!帕子藏好! 宁祐笑起来,扯到伤口痛得他发抖。 但他还是攥着帕子笑。 他啊,他从小是个犟骨头,脑子笨,不长记性,注定在这世上要受许多磋磨。 但是没关系,打断了脊骨他就爬,被打怕了就哭,哭完他还要继续。 他没有错,也不知错。 永远不认,下跪不认,死了也不认。 濯尔清摸宁祐的头发,看宁祐脸上的狼狈和笑,他墨色的眼睛彻底变为了红色。 他的心在这段过去里千锤百炼。 他与他曾经的道彻底背离,太上忘情……他终究是做不到。 他既无法忘记那些艰难活着的人,也无法看着所爱之人苦苦挣扎。 这个世界烈火烹油,普通人在里面熬啊煮啊,不被烧死的唯一办法是活在火中。 但是濯尔清不,他要一个没有火也没有油,谁也不必被灼烧,所爱之人可以好好活着的世界。 天道不仁,那就换他来做第二个天道。 世间秩序弱肉强食,那就打碎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右右。”濯尔清道,“我要走了。” “我们在未来再见,那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相信,他与过去的、未来的宁祐,有着同样的方向。 他们心意相通。 而扶桑的另一头、死水的另一侧,正盯着水面发呆的宁祐,忽然无故落下泪来,他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 宁祐意识到,他要回到自己的躯体中了…… 他睁开眼。 回到了熟悉的、昏暗的监牢。 第32章 【结局】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牢狱昏暗, 宁祐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没有,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镇定。 同样处于黑暗中, 知道明天会到来和没有尽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宁祐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摸索着, 碰了碰自己的脖颈,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留下了丑陋的瘢痕。 他这应该是……自杀未遂,被救回来了…… “唔、呃!”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盖住他的手,如钳子般收紧,宁祐一惊,被扼得说不出话。 他艰难地转头, 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对上了宁裕空没什么表情的、隐藏在暗处的脸。 对方面无表情,手上用力, 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看上去很可怖:“你终于醒了。” 宁祐用力推他的手,脸色涨红,下一秒对方忽然又不发疯了, 松开了他。 宁裕空看他在床上咳嗽起来:“你我有双元定灵丹的联系,你自杀之后,我很快就察觉到赶来。” “我给你止了血,用了很多灵药, 你的身体好好的,但你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你的魂魄不在你的身体内。”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困惑, “那么,你去哪里了, 弟弟?” 宁祐虚软无力,他尝试坐起来,适应自己这具许久不见的身体。 “回答我。”宁裕空重复,“我失去了与你的联系,为什么?” 宁祐才懒得理他,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好想濯尔清和玄枵……明明还没有多久,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回到衍上仙宫。 “我其实不太明白。”宁裕空说,“为什么你这样厌恶我?我对你不够好吗?”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宁裕终于难以置信地抬头和宁裕空对视,他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他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 对方真的觉得对他很好,拿他当唯一的弟弟。 “我亲自去接你。”对方还在说,“我见到你时,我知道,你与家中的那几个废物不一样。虽然你永远都只会是一个凡人,但我会爱护你。” “你那时候跑过楼廊,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为什么后来……” 宁祐终于忍无可忍,他拎起宁裕空的衣领,凑近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那都是拜谁所赐!” “难道我不希望我永远是那时候的少年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能够轻快地跑过长街!” “你看着我。”宁祐抬起脸,逼迫宁裕空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宁裕空没有反抗。 宁裕空看着他,对方分明还是当年那张脸,却苍白枯瘦,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冷漠而仇恨。 而那时候,对方与他对望时,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汗水,脸颊有些发红,眼睛亮亮的,好奇又谨慎地看过来,像是某种小动物,他说不上来,他没有接触过那些弱小的东西。 “懂了吗宁裕空。”宁裕说,“你只是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宁裕空怔怔,他喃喃说: “但是,那个让你下跪的人,我亲手杀了。” “你是个凡人,我给你用最好的药,让你长生不老、锻骨炼体。” “我给你一切权限,你才能够去藏书阁、才会进到监牢给我带来麻烦。” “你报复我,族内想要杀你,是我重伤未愈用双元定灵丹保下你。” “后来你在宴会做出那样叛逆的事情,那么多人想要杀你,是我把你藏起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宁裕忽然笑了起来。 “你可真敢说啊。”宁祐讽刺说,“你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 “你杀了让我跪的护卫,所谓的藏起来保护我,却逼我下跪求你。” “我再重复一次,我没有错。如果没有你,没有宁家,没有你们这群高贵的人,这一切我都不会遇到。” “我已与你无话可说。” 他是个幸运的人,天生残疾,却受到了母亲全部的爱护,年幼的时候遇到了温柔的兄长,遇到了流春楼嘴硬心软的姐姐们,被好好对待过……他知道什么才是爱。 爱他的人,哪怕他顽劣,也只会无奈失笑,给他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爱他的人,即便他笨拙,也千遍万遍叫他说一个含糊的“疼”字。 爱他的人,会因他的礼物高兴得脸颊发红,会用一双想要流泪的眼睛看着他说“要替他承受痛苦”。 他好想他们。 宁裕空盯着他,忽然笑起来:“我不会让你走,既然如此,你便在此地待上千千万万年。” “直到有一日,我死了,就算你解脱。” 很长一段时间内宁裕空都没有再过来。 宁祐受到了更严苛的对待和看守,他倒是不甚在意,他更伤心的是,监牢里已经又换了一批人,之前他认识的人大概已经…… 宁祐不再想这些。 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不要再有下一批这样的草芥之人。 他又想到濯尔清和玄枵,用手指在地上艰难地画着小人小狗,画了许多个,在黑暗里轻轻地笑起来。 他在衍上仙宫的经历,绝不是一场梦。 若那是假的……若那是假的,他就诅咒这个世界,诅咒戏弄他的命运,诅咒高高在上的天道,即便他的诅咒没有任何效果,他也会拼尽全力去憎恨。 但如果,那些是真的,濯尔清终有一日信守约定到来,他就告诉对方——我喜欢你。他还未曾说过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不算很久,对他来说。 某一日他感受到了宁家的混乱,据说是家主渡劫失误重伤闭关,而又有大人物听到风声前来查勘。 “这边请。这里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犯人,不知悔改,当心冒犯了您。” 被引进来的贵人一言不发,只听见靴子触碰潮湿地面的声音。 开锁的声音唤醒了宁祐,他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望出去,在昏暗里,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墨色眼睛。 对方胸前挂着一个极不相称的、简单的木牌,宁祐笑起来,无声道:“……哥哥。” 濯尔清开口:“他身上……” 另一个人就殷切地解释:“仙首大人,这位是当年千面蛊蝶之乱时,犯了大罪的犯人,因此身上还残留着蛊虫的痕迹。” “是吗。”濯尔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人陪笑:“自然是的。大人还要巡视些什么?” 他心中烦躁不安,这位隐世多年、不问凡间事情的仙首,不知为何出了关,又不知为何来他们的领地巡查,万一让对方查出什么…… 不会的,一切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就算是那封信,也早就烧个一干二净。 真是的,那位家主大人也是,竟然叫他这样的小人物来接待仙首,自己借口闭关不肯出来。 濯尔清躬身,进入那间小小的牢房,他的视线在四肢都被锁链缠绕,脖颈处被粗铁打造的枷卡住,所以只能被迫仰头的少年身上扫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出骚动。 他忽然低下身,从地上捡起什么,那是不到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宣纸残屑,周围是燃烧的黑色痕迹。 他问:“这是什么?” “啊……可能是什么时候的垃圾吧。”对方仓皇解释说。 “垃圾……” 濯尔清重复,他站起来,手上灵力汇聚,那张纸屑在掌心悬浮飞舞。 紧接着,宛如时光倒流般,火星重新在黑色的边缘燃烧蔓延,四周地面有黑色灰烬脱离重力向上汇聚。 火光照亮了昏暗的牢狱,宁祐怔怔看着对方手里逐渐完整的信,眼里泪水安静地落下来,映着火焰的颜色。 他说不了话,只是流泪,他想,濯尔清一定明白的,他想说的话。 很久很久之前,他被烧掉的求救的信,他被截断的未来,终于又被人拼凑起来。 濯尔清拎着那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的字虚软无力、歪歪扭扭。 他安静看完,然后叠好收入怀中,看向旁边已经抖若筛糠的宁家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的话……” 他弯腰下去摸了摸宁祐湿漉漉的脸,又去碰他坏了的嗓子:“不要哭了……我来了。” “我让他出来处理,想必比我做得更好更解气,他也比我会安慰你。” 宁祐只来得及眷恋地碰碰他的手,下一秒就被捏住瘦巴巴的脸颊,不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嗯哼……到我出场了?怎么瘦成这样?” “想死我了,右右。来来,乖宝,闭上眼睛,之后的内容,少儿不宜。” 玄枵语调轻松,碎掉他身上的沉重枷锁,单手一捞,轻松将人抱在怀里。 “睡一觉,睡醒哥哥带你回仙宫。” 虽然迟了许久,但他们终于来接他了。 宁祐闭上眼- 没有任何预兆,修仙界发生了一件足以颠覆的大事—— 隐隐有成为第一大仙门的宁家,被查出违禁使用千面蛊蝶,以低阶修士和凡人进行修炼,为仙首惩恶血洗,牵连数十个家族。 宁家家主宁裕空被压入南海海底受刑。 这是宁祐的要求。 当时,玄枵把宁祐带到被拷在牢中的宁裕空面前,递给宁祐一把剑,言简意赅:“抽他。” 宁裕空身上全是伤,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显然已经被玄枵收拾过了。 笑话。他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要不是为了给右右一个出气的机会,对方早就被丢去喂狗了。 宁裕空听见声音抬头,和宁祐对视:“果然。” 他扯了扯嘴角:“你来杀我,你拿得稳剑……” 宁裕空闷哼一声。 宁祐拿着剑,一剑刺穿了他的膝盖骨。 “我拿得稳。”宁祐没什么反应,仿佛刚刚他只是在对着木头练剑,他丢开沾了血的剑,说,“但我不会杀你。” 玄枵顿时不干了:“你要放过他?” “不。”宁祐说,“我不能放过他。” “但他死了,谁来为那些惨死之人赎罪?我要他入南海,肉身镇海,赎罪百年千年。” “宁裕空。”他看向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宁家家长,“希望你我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宁裕空沉默地看着他。 宁祐不再看他,离开了监牢……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右右!”玄枵从后面跟上来,吊儿郎当压在宁祐身上,像是一只被拖着走的、不讲道理的大狗,“你对他也太心软了……” “我不管,我好伤心,我这么想替你报仇,你都不多砍他几下……” “你压着他了。” 一只飞叶弹在玄枵手指上,宁祐肩上一轻,玄枵被打得化作黑影,恼怒地攀附在宁祐腿边。 宁祐寻声看过去,濯尔清正站在门口。 对方背着光,白袍坠地,单手抱着竹简而行,明月仙人之姿,眉目温和地看着他—— “卷宗都找到了……我们回仙宫吧。” ……我们回家吧。 第33章 【番外】“…喜欢。”宁祐搂着濯尔清的脖颈。 从过去的时空回来后, 仙首就一直很忙。 宁祐虽然想和他独处,却没有找到机会,但又没办法坦然地说出来, 只好自己生闷气, 玄枵被他迁怒几次, 简直摸不着头脑。 又一次深夜,宁祐正蜷缩在被子里, 他已经睡了,轻轻皱着眉,随着呼吸胸膛起伏,身边黑影雀跃而亲昵地缠绕着他的手臂。 那黑影很快化作人形,玄枵靠在床沿, 伸出手去碰对方柔软的脸颊,两边扯开。 宁祐在睡梦里不大高兴地挣扎,他就得逞一般松开手, 无声笑起来:“这时候也不乖。” “好了,我去替你的尔清哥哥干点脏活,他就能来陪你了,高不高兴?”他酸溜溜地说, 捏着宁祐的脸,凑过去取走自己的报酬。 宁祐嘴硬,舌头却是软的甜的,玄枵餍足地微微眯眼, 捏着对方的下巴深入,一只手探入亵衣, 下一秒他浑身一麻—— 草……濯尔清。 玄枵磨了磨牙,他偷吃两口怎么了,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么,这么小心眼做什么。 “你也没良心。”玄枵捏住不知道发生什么,还睡得很香的宁祐的鼻尖,给他推成小猪样子,“明天见。” 他化作黑影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方才还睡得安心的宁祐,忽然挣扎起来,发出含糊的声音,他不知道梦到什么,一身汗淋淋就伸手去摸身边的剑,却被另一只白皙玉骨的手轻而有力地按住。 “嘘……右右,我回来了。” 濯尔清好像刚沐浴过,身上还有水汽和皂角的香气,俯身看着他,湿漉漉的长发垂下。 宁祐眼睫湿润,迷茫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会,伸出另一只手,扯住了对方的发尾,濯尔清有些意外,正要说什么,就感觉头皮微痛。 宁祐轻轻将他扯下来,另一只手抱住他,脑袋埋进他颈窝,濯尔清下意识搂住了他。这人刚从被窝里出来,整个人热烘烘、暖融融的,柔软得要命,呼吸之间热气扑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哥哥。”他好像还不大清醒,粘人得很,喊了濯尔清几声,埋着脑袋却不说话,只是小牛皮糖似的抱着对方。 濯尔清心软极了,一动不敢动,只能偏过头轻轻问:“做梦了吗?” “离天亮还早,我再陪你睡一会?” 刚把宁祐接回来,虽然对方看起来没什么,但他和玄枵总归担心,他又不得不先处理公务,只能叫玄枵陪着对方,直到今日才堪堪抽出时间。 想来宁祐心里还是怕的,只是不肯讲。 濯尔清这么一想,心更软了,正又要讲话,才发现宁祐已经在他怀里又睡着了,咕哝着什么,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头发。 他不由失笑。 他看了宁祐一会,牵起对方的手,一节一节吻对方手指,然后是额头、眼睛、鼻尖…… 最后落到唇上。 他轻叹:“睡吧。” 这一夜下了小雨,山中安静,很适合睡觉。 第二日,宁祐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有点动弹不得,左右扭头才发现自己像是一个卷饼一样,被裹在被子里。 濯尔清长手长脚隔着被子抱着他,闭着眼睛,头发还被他抓在手里。 宁祐忽然就想起昨晚的事情,脸腾一下爆红。 “你醒了。”濯尔清睁眼看他,看上去很清醒,“很热吗,脸怎么这么红?” 宁祐支吾两声:“……热、热吧。” 濯尔清于是凑过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担忧和自然的爱意:“怎么会热,最近下雨降温……是不是昨夜着凉发烧了?” 宁祐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他有点移不开眼睛,心脏怦怦直跳,对方的唇张张合合,好像还在说什么。 但他听不大真切,唯一的想法是对方的唇好像有些干。 “出汗好像很严重,我看看。”濯尔清一只手指按在他手腕,忽然一愣,“右右……你脉搏跳得好快。” 宁祐下一秒推开他,捂住脸偏开头,不敢看他,沙哑道:“我、我没生病。” 濯尔清饶是真的千年木头,也该转过弯了,一时也不知该笑还是怎么样——宁祐意外地很喜欢他这张脸。 他忽然变得坏心眼,心里发痒,忍不住想要逗弄对方,叫对方露出更多可爱的情态。 “是吗?”他故意凑过去,凑到宁祐眼前,一只手别起落下的耳发,露出漂亮的脸,“真的没关系吗,但你耳朵很红。” 宁祐透过手指偷偷看他,和濯尔清四目相对,被抓了个正着。 濯尔清实在忍不住,俯身吻他:“就这么喜欢?漂亮吗?” 濯尔清当然是漂亮的、俊美的。 他小时候还不懂事,脑袋笨笨的时候,就觉得濯尔清漂亮,长大后再相遇,还是觉得漂亮。 但漂亮的人有许多。 他爱的只有一个。 让他害羞、让他入神、叫他不知如何应对的,不止是那张脸,而是对方自然而然流露的温柔神色,好像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在说…… “……喜欢。” 宁祐搂着濯尔清的脖颈,一边接吻一边低声道,“我喜欢的。” 他想,对方的唇果然有些干。 濯尔清一愣,只觉得心脏发疼,几乎落下泪来,他“嗯”了一声:“我爱你。” 芙蓉帐暖,小雨轻敲。 等宁祐再一次从被窝里爬出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濯尔清带他清洗干净,正给他穿鞋袜,冰凉手指按住他乱动的小腿,宁祐下意识瑟缩,不知怎么就想到方才的事。 他恼羞成怒,磨了磨牙:“我自己来。” 濯尔清茫然地抬头看他,还是坚持替他整理好,然后带他去吃饭。 “你最近在忙什么?”宁祐想起了正事。 他一点也不饿,但濯尔清厨艺越发出众,味道实在很好,他被诱惑着尝了许多。 濯尔清看他吃饭,忍不住微笑,过了一会才说:“在做一些准备。” “之前怕不成功,反而惹你伤心,一直没有同你说。”他道,“正好借今天和你解释。” “之前,我前往扶桑未毁之时,个中经历不必多说,最终因天道措手不及,成功吞吃了现在的天道。” 濯尔清用了一个古怪的词,却并没有展开。 老实说他不太想叫宁祐知道那些事,天道权柄的争夺就像是未开蒙的野兽夺食,互相撕扯、吞噬,实在难看。 他也是个在喜欢的人面前,维持美好一面的普通男人罢了。 “我成为了天道。”濯尔清说,“我其实一直在想,我到底要如何做这个天道。” “我那时候在天上看见了人间许多事,我想,也许,人间不需要天道。” 宁祐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饭,神色有些困惑。 “就把这个世界,还给那些努力活着的万物吧。我会成为世界的观测者,只在必要的时候驱除障碍、调整方向。” 濯尔清说,“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写一个阵法。” 他站起来,向宁祐伸出手:“来。” 宁祐被他牵着,带到熟悉的禁地,中央的扶桑不再只存在于死水的倒影中。 它从死水中长出来,一路冲破了山岩,往上、往上,到看不见的地方。 “我改变了过去,它也就没有再被毁灭。”濯尔清微笑,手指一动,疏忽间金光流转,“你看。” 一个精妙的法阵显露。 宁祐不是第一次卷见,仍觉得震撼,问:“这是……当时你们用来逆转时空的阵法?” “对。”濯尔清说,“我们以扶桑和昆仑灵脉为基础,将它改造成了一个新的阵法。作用是……” “成为一个中转站,死去的灵魂将在此处进入灵脉轮回。” “而借助扶桑,可以以对方过去的一生来进行评判,善者得其善,恶者惩其恶。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我会阻断所有修者的进升,这一批修者死后,灵力回归天地,便不会再有新的修者。” “一定会有很大的动乱,所以我准备游历天下,直到一切平缓过渡。” 宁祐怔怔看着他,濯尔清看着这个阵法,面露微笑:“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错,右右。但我也不想再纠结了,就把一切评述留给时间,百年千年,总会有一个结果。” “对了。”濯尔清回望他,墨色的眼睛跳动着金色火焰,他问,“听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游历四海、仗剑行侠。” 这八个字一出来,宁祐顿时羞耻得想躲起来,他那时候还小呢才会说这么、这么自大的梦想。他干巴巴地张口,还没说话就听见对方轻柔的声音——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世界?” “我和玄枵与你有契约在身,我们永远不能、也不会伤害你,所以我想请你做最后的一层枷锁。” “如果我和玄枵最终偏离了轨道,希望你能拉我们回到正轨。” 濯尔清说:“我知道你可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宁祐是个怎样的人,他陪对方行过那样艰难的一百年,他怎么会不清楚。 “我……”宁祐看着他,下意识重复,“我可以吗……” 濯尔清知道他的犹豫,轻轻叹气:“我还有一个东西想给你看。” 他看向死水:“还不出来?” 宁祐呆呆看着一团湿淋淋的黑影从死水中爬出来,化作另一个高挑的人影。 玄枵抖了抖水,一只手将湿发往后捋,一只手抛过来一卷竹简:“都对照着找到了。” 他用法术蒸发掉身上的水,过去捏宁祐脸:“嗯哼,是我找的,记得把这个功劳记给我。” 宁祐被他捏得脸疼,挣扎出来,躲开他乱摸的手:“这是什么?” “那天濯尔清在宁家找到的,记载着所有批次‘药人’的竹简。” “我呢,就根据竹简去找到了所有人的过往和未来。他们,都好好投胎了。没有人恨过你,右右。” 宁祐几乎被砸晕,他在原地反应了很久,他脸色变得有点摇摇欲坠的苍白:“没有人恨我……你们知道了吗?” 玄枵反应过来,他好像坏事了。 濯尔清瞪了玄枵一眼。 “……回到过去的时候,看见了。”濯尔清道,“对不起,但我没有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一百年里。” 濯尔清想过,也许宁祐介意被别人看见痛苦的过往,也不想想起过去,但他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下一秒,他却忽然愣住。 “你们都看见了啊。”宁祐声音轻轻的,他问,“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 他是不是叫那个说“佑字太重,恐怕损福”,为他精心挑选名字的人失望了呢?是不是叫那个雨夜里违背天意为他开启神智的人失望了呢? 他年轻,不计后果,又愚钝莽撞,把人生过得一团糟。 “没有……”濯尔清痛彻,忽然开了口,“没有。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 “如果这是一场考验,你无疑足够勇敢善良坚定,你一定能拿到最好的评价。” 他说,声音却带上了颤抖,“唯一的错,只在于这不是一场考验,痛苦就是痛苦,磨难就是磨难。” “是我没有能够救你。” 宁祐呆呆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温热的水珠落在他手里,濯尔清看着他,眼里不断落下泪。 他眼圈也红了,问:“濯尔清,你怎么哭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从容不迫的仙首显得那么狼狈,但对方好像替他哭了一场,叫他心里压抑的东西也随着这些泪水溜走了。 “喂!”玄枵不满地插入进来,“我也哭,我也哭行了吧,右右你看,我也哭了。” 宁祐默默无语,看着两人,忽然笑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 玄枵还念着他撒泼打诨,讲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右右,你偏心,你只喜欢濯尔清,你只哄他。” “你就喜欢这种温吞的对不对,你可不知道,他心眼也坏着呢……我们一直共享记忆和感知……嘶!” 他讲到一半,又浑身一麻,瞪着濯尔清,内心呵呵冷笑了一声。 “我说,要不要去看看?”玄枵说,那本竹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手里。 …… 他们去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农家女人,看着很有力气。 对方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拧着一个书生的耳朵:“还不快点干活!我怎么看上你这么个相好。” 宁祐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还是那么剽悍,他问濯尔清:“我能留下点什么吗?” 濯尔清点头。 他就将一张已经发旧的手帕和一袋金叶子放在了对方门前。 一帕之恩,他记着呢。 不过……女人看见手帕,怀疑这倒霉的书生还有个相好,否则怎么会有人白白送钱,闹得鸡飞狗跳,又是后话了。 他们去见的第二个人,是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宁祐抽了抽眼角:“……他谁?” 玄枵乐呵呵解释:“给你送药的,我特意安排的这辈子不愁吃喝。” 就说出家当和尚是不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吧。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第无数个。 宁祐看完最后一个,对方已经成家了,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正专心致志给女儿当小马。 “他们都过得很好。”濯尔清拉住他的手,看着他道,“睡醒就会好。” “我会来救你。” “天会亮起。” “明天到来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困住你。” “我带你回家。” 濯尔清轻轻地说,像是回到了那一百年间,回到了那无边的黑暗中,回到了宁祐崩溃哭泣的那一夜。 他如同宣誓般回答。 “我向你发过誓,睡醒什么都会好,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宁祐眼圈发红:“好啊。”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世界?”濯尔清再一次问。 宁祐咽下泪水,在人间灯火下笑起来:“好啊。” 此后…… 唯愿长年,日日相与,春朝秋夕。 第34章 脑子有问题的天生坏种,聪明小混账。 “三师兄, 你说,这难道……真是一个人?” 蒲箐鱼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 他面前正站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狗,用湿润的黑眼珠子看着他, 身前泥土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封槐。 前两日剑宗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镇岳剑君渡劫失败, 重伤闭关;二是剑宗辖下三州九城忽然尸魇四起。 蒲箐鱼与几位师兄刚处理完山脚村落的尸魇, 正要回宗禀报,就被废墟里爬出来的小狗绊住了脚—— 这只小狗自称自己是人, 身上米白带点焦色,看着跟个烤过的馒头似的。 此时闻言便乖乖点头:是的,是的,我就是个人! “哼。” 此前一直抱剑站在一旁的年轻男人冷嗤了一声,“蒲箐鱼, 你脑子进水了?” “你相信这是个人变成的狗,不如相信它被人操控了,或者它是尸魇所变。” 小狗闻言疯狂摇头。 蒲箐鱼被可爱击中, 他立刻央道:“三师兄……三师兄!” 三师兄余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蒲箐鱼道:“测魂铃都没有反应呢,怎么会是尸魇,而且,就算真有什么, 不是还有师兄你嘛?咱们帮帮它吧!” 他看向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小狗:“小狗儿,你说你要干什么?” 小狗伸出爪子,慢吞吞画起来,歪歪扭扭的痕迹连成一行话: 剑宗, 找我哥哥。 蒲箐鱼看见剑宗时,立刻兴致勃勃看自己三师兄:“顺路啊!” 他又回过头问:“那你哥哥是谁?我好像没听说弟子里有姓封的, 对吧,师兄, 你有听过吗?” 小狗挠了挠脑袋,写: 无为。 “无为?是你哥哥的名?”蒲箐鱼也跟着挠挠脑袋,“封无为……怎么总觉得在哪听过……哎哟!师兄?” 余青将他扯到身后,长剑出鞘,直指地上茫然的小狗。 他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消失了,变得严肃起来:“剑宗十三峰内,只有一个人姓封。” 剑宗那位冠绝古今的天才,当今剑修魁首,天下第一的镇岳剑君,正巧姓封……名无为。 最关键的是,这位剑君微末之时,真的曾有一位相依为命的弟弟。 但那位早已死在了一百年前长阳之乱的尸魇潮里,尸骨无存。 这只不知道打哪来的狗,如何得知这些辛秘?又有什么目的? 而一闭眼一睁眼,莫名其妙变作了小狗的封槐,此时只有迷茫。 他不解对方为什么突然用剑指着自己,却很懂得趋利避害。 他小声地“呜”了一声,翻过身露出肚皮、缩着四肢哀哀求饶: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找到哥哥。 蒲箐鱼虽然回过味来了,但被他这样看着依旧心下不忍,弱弱道:“师兄……” “蒲箐鱼,拿锁魇囊来。”余青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把它带回剑宗,交给峰主们处理。” 封槐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黑,进了个黑黢黢的、摸不到边界的空间,他哀哀叫起来:“汪、汪呜!呜、呜呜!” 等到他再一次被放出来,外面已经大变样了。 这是一座巨大的殿堂,四周都刻了面目模糊、执着剑的雕像。 小土狗呆呆环顾四周,歪歪扭扭走了一圈,对上了几双不一的眼睛。 “所以……你是要说,这就是镇岳剑君的弟弟?还想请刚渡劫受伤闭关修炼的剑君出关?”上座有人开口。 “确实如此。”余青说,蒲箐鱼正跟在他身后,“我与六师弟在山下捡到此物,十分通人性,能以爪写字沟通,又说出了剑君的名字。” “稳妥起见,便带回请唐峰主和其他诸位长老处理。” 主座上的人是十三峰第三峰峰主唐锋,宗主外出不归、剑君闭关,便由他代理俗务。 “掌门师兄教得你优柔寡断,这般小事,竟还要请动我们。”唐锋状若玩笑,座下另外几峰峰主笑起来,他道,“便看看吧。” 唐锋伸手,小狗便宛如被什么无形之物紧紧抓住,飘到了他面前。 封槐不舒服,便“嗷呜”挣扎起来,露出尖牙,便要咬他。 唐锋不悦:“贱畜尔敢无状!” 说着一掌便要拍到封槐身上—— “住手。” 低哑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高大挺拔的男人步履沉沉、慢慢走来。 他穿了一件朴素的黑色长袍,身上裸露的地方缠满绷带,就连脸上也不例外。 只露出两只死气沉沉的眼睛和苍白干燥的嘴唇。 这是个见过便绝不会忘记的男人。 他一定是个剑修,无他,他人站在此处,便像是一柄锋芒内敛的剑。 殿内刹那安静下来,唐锋收了手。 “汪——” 唯独一声欣喜的、小声的犬吠打破了沉寂,桌上的小土狗挣脱出来,摇摇晃晃朝男人跑过去。 男人的视线看过来,小土狗不知太激动还是太笨拙,竟直接摔了个囫囵,往前翻滚了几圈。 偷偷关注这边的蒲箐鱼心里替小狗“哎哟”一声,一面想:你把它抱起来啊!你扶它啊! 男人盯了小狗一会。 看着小狗连爬带跑地滚到他面前,嗷呜嗷呜叫起来,伸出爪子抱住他的鞋,一面着急地刨地——哦,它在写字。 但剑宗长明殿,不是山下村落,地上没有泥土供他写画。 封槐急得打转,汪汪嗷呜地乱叫。 “镇岳剑君。” 唐锋终于回神,站起来,语气并不十分友好,“你怎么出关了?” “师侄可小心些,那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尸魇。我正要查,你便来了。” 这个满身绷带的怪异男人,镇岳剑君封无为,沉沉笑了一下:“定诫未动……不是尸魇。” 他的本命剑定诫,乃是雷劫中锻造,可辨真假,可分善恶,曾弑尸魇数万。 “那也不可大意。”唐锋道,“你重伤未愈,若这东西为人所操控,怕与你有害。何况……” “师侄节哀,不要感情用事,毕竟令弟亡故多……!” 一把黑色金纹宛若雷云闪电的长剑凌空指向他,他的话戛然而止。 尚在努力攀爬的封槐被吓了一跳! 他顿时瑟瑟发抖地扒拉住封无为,下一秒被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抓起来放进了怀里。 “……师叔。”封无为缓慢道,“慎言。” 定诫收敛生息,变回一把普通质朴的黑剑,归回剑鞘之中。 “这东西我带走了。” 他似乎没什么解释的意图,带着怀里还反应不过来的小狗离开。 唐锋见他远去,恨恨无声道:“目无尊长的怪胎!” 封无为此人,虽说天纵奇才,却也确实是个性格孤僻、思维极其不正常的怪胎。 譬如他从来没有和人解释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他想了便做了。 今日也是,他在闭关时,忽然做了个梦,梦到他在尸山血海中捡了个饥肠辘辘的小孩。 梦里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战场上活下来,在饿殍遍野的地方流浪辗转。 从野狗那抢来了一块带血的肉骨头,找了个角落,正要享受这份战利品,就察觉到一股视线。 他默不作声摸到腰侧的短刀,却对上一双怯怯的眼睛——那是个瘦小的、脏兮兮的孩子,藏在断壁残垣后面。 他冷漠地和对方对视,最终招了招手,像招一只小流浪狗:“过来。” 那小孩正要起身,摔了一跤,因为饥饿而步伐蹒跚,走到他面前。 他用小刀从那块不多的肉上分下一点,扔给对方:“吃。” 那孩子愣了,见他慢条斯理地撕扯肉条吃,过了一会终于狼吞虎咽地捧着肉吃起来。 这是梦,也是他与弟弟的初见。 他还以为他已经将对方忘了,没想到竟还记得。 他认为这是一种征兆,才莫名强行出关前往长明殿,见到了所谓通人性的、说是他死去弟弟的东西。 不过他并没有报多大希望。 直觉总有出错的时候……即便是他。 封无为成为渡劫期后,接任了第二峰峰主。 但他对吃喝住之类没有要求,居所极其简单,也不好权名,名下只有被宗主强行塞来的一些弟子,山上空落得很。 封槐在他怀里观察这空空的房间。 封无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将对方放在了地上。 “听说,你是我弟弟。”封无为开了口,他问,“可有证明?” 封槐疯狂点头:有的有的! 他小跑过去,在封无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拱进对方衣袍里,拱来拱去,叼着一个破旧的锦囊出来。 封无为看他,他用爪子指指自己。 他缝的!他的第一个作品! 封槐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想了想,跑到桌角后面躲起来,探头探脑看他。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 封无为只是看着他。 封槐以为不够,绞尽脑汁,往地上一躺,撑开四肢。 封无为眼皮一跳,伸出手,在软乎乎的小狗肚子上摸,摸到了无数被绒毛挡住、细密缝合的伤口。 小土狗傻笑起来,用脑袋拱他手。 他那时候落入尸魇群,为其分食,这些伤口,不知为何仍保留到这具小狗的身体上…… 也许就是用来相认的印记。 “封槐。”封无为喊了一声。 地上小狗道:“嗷。” 封无为不知信了还是不信,他脸上缠着绷带,眼神也一直黑沉沉,什么也看不出来。 半晌,他松手走到院外,不过一小会又回来了,手里拿了纸和墨。 他言简意赅:“写。” 封槐拿爪子沾了一点点墨,笨拙地画来画去,爪子变得灰扑扑。 他写了很长一句话,写得很慢,封无为也不着急。 等小狗画完,他才在对方亮晶晶的眼神里拿起来看—— “哥,你怎么变这么高这么大了!” “我差点没敢认!” 封无为的手指收紧,宣纸发出脆弱的声音。 他一百年间永远从容、平缓、无动于衷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下一秒,定诫出鞘,直指封槐。 封无为:“梦魂香……” “我现在相信你是封槐了。” 小狗歪了歪脑袋,无辜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少年轻快的声音响起:“哥哥,你好聪明啊。” 世人只道封无为有一位弟弟,却不知,他这位捡来的弟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天生坏种,聪明的小混账。 第35章 “封己守残的封,木鬼槐。” 封槐原本不叫封槐。 他十岁时吃了封无为一口饭, 就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对方。 当时封无为自己吃完,便拿起短刀和包袱离开了,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 他就偷偷地、不远不近地跟在少年封无为身后。 这时看着高瘦的、年轻稚嫩的封无为也缠了一身绷带, 在风吹雨晒中泛黄, 露出的皮肤满是深深浅浅的瘢痕。 他看上去不像个人, 像鬼,鬼气森森、病厄缠身, 在乱世中反而过得很安稳。 过了一会,少年封无为沉默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在身后深深浅浅的树影里,看见了一叶脏脏的衣角。 他转回身, 走得更快了,身后的沙沙声也随之变得更快。 他第二次停下,在草丛里看见了一簇枯黄的、乱糟糟翘起的碎发, 那头发还紧张地往下缩了缩。 第三次,这次恰巧走到一片旷地,四周只有几块碎石头,小孩顿时抱着脑袋缩成了一颗球, 闭着眼睛捂着耳朵掩耳盗铃。 封无为:“……” 封无为:“为什么跟着我?” 小孩见他没有赶自己的意思,讨好地笑起来:“哥哥,好人,一起。” 封无为没有回答他, 只是非常实用地问了两个问题:“打哪来?去哪?” 这一带是周国和南国交战之野,刚打完一场打仗, 双方收拾东西离开了,只留下一地尸体和流亡躲藏的贫民。 封无为自己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走了四五日,只见到了这一个小孩—— 哪有妇孺老人能活下来,要么饿死了,要么被要饿死的人或者兽吃了。 所以他见到对方时十分警惕。 “嗯、我家在野萍,我父母死了,我一个人,我叫李蛋。”小孩老老实实回答他,眼巴巴瞧着他,“不知道去哪。” 哦,野萍。 封无为知道,他曾路过那里,那是个已经被夷为废墟的村镇,距此地三十里。 自称“李蛋”的小孩见他沉默,捏着衣角,吃力道:“别、别丢下我……我可以、找吃的,我还识一点字,我给你洗衣服,一起。” 封无为却发现他手上脚上全是冻疮,单薄的衣服过短了,露出一截冻得发白、发紫的脚踝——撒谎。 但他没说什么,继续走了。 小孩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跟得紧紧的,一路小跑,生怕一不注意他就也不见了。 天黑了,封无为找了个一人高的山洞,又去捡柴,坐在那生火。 “李蛋”不知道走哪里去,也捡了一小堆松毛枯叶,放在他身边不远。 对方不敢靠近,就在山洞口坐着,抱着腿,笨拙地哈气、搓手,时不时探头看看他——演技拙劣。 封无为面无表情地搓,搓到火星燃起来,丢进去一把松叶。 火势腾然,点着了枯木枝,洞内刹时间温暖明亮起来,照着他苍白如鬼的脸也有了点人气。 他按部就班,用瓦片煮开水,灌入水葫芦,又剥皮烤了下午逮住的野鼠。 这也算是肉菜,也就是刚打完仗,人死光了才能抓得着,但凡有几个活物,早把这一片掘地三尺了。 他撕着肉吃,咀嚼,吞咽,按部就班。 最后收拾好东西,将水葫芦和吃剩的骨架子放在火堆外侧,离洞口不远,闭上眼抱着手臂靠墙休息。 “李蛋”在外面巴巴看了一会,意识到什么,慢慢膝行进来,悉悉索索的,他抱起水葫芦喝了一口——还是热的。 又狼吞虎咽将还残留着一些肉的骨架子咬碎吞进去,有点割嗓子,还很难吃,但是肚子会变得暖呼呼。 “李蛋”舔着手指,看了封无为一会,抱着温暖的水葫芦,乖乖在封无为身边缩着手脚躺下了。 之后几天,两个人就成为了一句话不说、奇异的旅伴。 封无为不是每天都能找到吃的,偶尔“李蛋”也会抓些虫子、扒拉些奇怪的野果子,两个人都是铁做的胃,竟这么吃都没生病。 一路南下,渐渐有了人气,再过了几天,两个人就看见了还算正常的边境关口,外面围了一圈面黄肌瘦、神情或凶恶或麻木的流民,也有妇人抱着孩子远远看着。 “别挤!别挤!州府大人明日还会施粥!”士兵在大声维持秩序,“后日便会一一查验身份入关!” 封无为看了一会,在身后找到了跟了自己一路的“李蛋”,他招招手。 对方受宠若惊地呆了一会,然后跑过来:“怎、怎么了。” “不要再跟着我了。”封无为和他说了几天来第一句话,“这里可以活。” “李蛋”拉住他的袖子,垂着脑袋,声音可怜地问:“那你呢?你不留在这里吗?” 封无为笑了,脸上绷带随之扯动,露出些狰狞的创口。 “不。”他说,没有再解释,只是塞给对方一把小刀,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李蛋”追了两步,就被拥挤上前的人潮撞倒,旁边一个憨厚汉子赶紧把他抱起来,才面了他被踩踏—— “哎哟,小心!怎么摔在这!” “李蛋”没有理,扭过头找封无为,没找着人,顿时阴沉了脸。 “吓着了?怎么不说话?算了先带你出去吧,这人多再挤着可不得了,昨天踩死两个嘞。” 那汉子说,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往外走。 “李蛋”收回视线,好像刚回过神一样,腼腆地笑了笑,抓住汉子的手臂:“唔、好,谢谢……” …… “唔、放、放开我……我不要……” 下午的汉子正在磨刀,听到嚷嚷,烦道:“给他把舌头割了,吵吵吵,烦不烦。” “塞了抹布也叫,下午抓回来就一直闹,还没闹够呢?” “割了死了怎么办?卖不出价!”另一个男人走过来,给了“李蛋”重重一脚,踢得他顿时哑了,叫不出声,“你也快点,夜长梦多。” “晓得,你催也没用,好久没开张,这刀钝了!”磨刀的男人说,一面闲聊,“说起来,这小鬼打哪来的?这世道能活到现在。” 磨刀声霍霍,好一会终于停了。 “不许哭!”汉子拎着刀,走到他面前,另一个则拎捆好的猪羊似的,拎着他往外走,“去市上看看。” “李蛋”知道他们要宰了自己卖肉,霎时流泪流得更狠,又不敢出声怕挨打,惊慌地挣扎起来。 又被人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忽然他的眼泪一顿、哭声一哽,吓得差点噎过去—— 只见破屋的木窗格外面,一双平静的、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屋内。 下一秒,“李蛋”反应过来那是谁,顿时安了心,然后立刻挣扎起来,吸引注意。 那汉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不得不双手拎他,提刀那个回头催促:“你磨蹭——呃!” 声断戛然、血液喷涌。 一把短刀用力插在他的脖颈上。 拎着“李蛋”的那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颗头颅落到地上,他才惶恐地松开手,往后跌落几步。 封无为的绷带上沾满了血,头发上也是,看上去像是无间恶鬼。 他在男人惊恐的视线里,走进房间,单手拎起摔在地上的“李蛋”,另一只手捡起刚磨好的杀猪刀,看了一会,然后…… 转身离开了房间。 男人已经吓尿了裤子。 “哥、哥哥!” “李蛋”刚一被解开,就嚎啕大哭地扑进拎着杀猪刀的封无为怀里,把脸深深埋进去。 封无为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强迫他抬起头,小孩儿就用那张脏兮兮的脸可怜又依恋地看着他,眼眶通红,泪珠儿大颗大颗往下滚。 饶是封无为这样尸山血海爬出来的怪物,没有过去记忆的无心之人,也被他的视线看得软化—— 他突兀想起醒来后,遇到的所有人,收获的所有视线。 其他人看他如同恶鬼瘟疫,避之不及。 唯独这个傻乎乎的、弱小的孩子,依赖他,视他如神明,离开他就活不下去…… 封无为下意识伸手,安慰地碰了碰小孩红肿的眼睛…… 下一秒,他骤然掐住了对方纤细的脖子—— “你身上,放了什么?” 封无为紧紧抿着唇,说了重逢见面的第一句话。 “李蛋”呜呜挣扎,哀求地看他,好像想要辩解。 “你知道我跟着你。”封无为说了第二句话,“故意被他们骗走,等我救你。” 第三句话是:“你到底是谁?” 手中人渐渐涨红脸,又憋得青紫,眼见着要昏过去,封无为松了手。 “李蛋”摔到地面,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下一秒,对方扑过来抱住他的腿,仓皇流泪解释:“咳、哥,等等……”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走、你别丢下我!我说的,我说!” “你那么厉害,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他们又刚好……我想着这样你就会来救我,才跟他们走的。” “谢谢你来救我……对不起、对不起。”面前的孩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一脸,看上去懊悔得要命,“我只是不想被你丢下!” 封无为“哦”了一声,垂目问他:“然后,你想要迷晕我,让我走不了。” “李蛋”拼命摇头,磕磕绊绊解释:“不是!那个只是、那个是可以让你对我更好的东西。” “它叫……梦魂香,可以让人对我产生好感,我从尸体上摸来的,就是这样才……才一路活了下来。” “对不起哥哥,我、我不用了,对不起,你别丢下我。” “他们都想吃了我……你会给我吃的。” 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 手足生疮、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衣服的孩子,不可能受宠,又何谈识字。 野萍在两国交界,多是混血或回不去家乡的异邦人,常见姓没有李,对方多半尾随他已久,见他路过野萍,随口撒谎。 所谓的“梦魂香”,“让别人对我更好”这种功效当然也是假的,只是粗劣的迷幻人心神的药,他体质奇异,不会中招。 至于那些依恋乖巧之态…… 实在刻意虚假,像是放了许多日的馊饭。 “哥哥……” 那孩子看着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还有许多杂物,丢到地上。 “我什么都可以做,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地方到处都吃人,我害怕,我一定会乖的。” 封无为明知是假,却在那一刻神差鬼使:“你叫什么?” 那孩子张了张口:“我……” “我没有名字,叫什么都行,哥哥你给我取个名字,我想跟你姓。” “你也是一个人,我当你弟弟。” 封无为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他从尸骨堆里随便捡的牌子,给自己取了名字,随了一个死人,对方再随他姓…… 此地尸骨埋山,多生槐树。 “封槐。”封无为说,“封己守残的封,木鬼槐。” 第36章 封无为垂眸:“我会看管你。” 当时的封无为尚且是个凡人, 误把梦魂香当作了凡间流行的迷神散,后来才察觉封槐身份的古怪和梦魂香的效果。 这次和那次几乎如出一辙。 那次封槐将梦魂香下在了自己身上,这次放在了宣纸上。 “对不起嘛, 我只是害怕哥哥你把我忘了。那我这么一只孤苦无依的小狗要怎么办!” 少年尾音掺着蜜似的, 轻快、天真、黏糊地撒娇。 对嘛, 梦魂香又没什么副作用,只是会让对方想到情绪深刻的事情, 对他移情,进而对他更好而已。 也不算什么太大的坏事嘛。 “我也不是故意骗他们的。”他们指的是蒲箐鱼和青玄等等一众人,“不会说话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我就没有说嘛。” 封槐一边讲,一边操控着这具小狗的身体, 试图跳上封无为的腿—— 结果“啪唧”一下从对方膝盖滚落到地面,显然,他高估了小狗的腿长和跳跃能力。 封槐不死心, 起身再战,这次勉强够到了,可惜爪子没抓稳,又掉下去…… 一直沉默看着他的封无为伸出手, 接住了那团毛茸茸。 封槐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两只软乎乎的爪子死死抱住了封无为缠着绷带的手腕,趴在对方手里不肯挪窝。 他耳朵机灵地抖了抖,脑袋蹭了蹭对方:“哥, 我好久没见你了。” “我来的时候,听到了他们说话, 现在已经是奉天一百三十一年……”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奉天九年,在长阳城爆发的尸魇潮里。” 所以他故意说,说封无为变得好大,就是想要对方想到百年前的事情,想到百年前的他。 他知道,他哥不是突然从穷途末路、带着拖油瓶的少年变成了剑君,而是在他停在原地的时候,独自往前走了一百多年。 封无为手指揉了揉小狗的耳朵尖,封槐顿时享受地眯起眼,却忽然听见了对方低哑的声音。 “是,你死在了那次尸魇潮中。” “那么……封槐,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室内安静了一瞬,封槐忽然轻笑了一下:“哥哥,你讲话好难听哦。”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东西,我一闭眼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封无为陈述:“死而不僵,心魔生魇,是为尸魇。你是吗?封槐。” “哥哥你用定诫在我身上试试不就知道了。”封槐笑嘻嘻道,“我一路上听了你许多传说。” “他们说你虽然外形古怪孤僻,却是修行无情剑道的天才,从无心魔、晋阶如流,百年便渡劫,前所未有。” “而且杀尸魇特别厉害,定诫剑出,从无错判。” 封无为把乱动着要去够自己佩剑的小狗按住:“不必,定诫不会伤你……你身上也没有魇晶。” 凡是尸魇,必定在身上某处因死气而生结晶,成为维持运转的核心。 杀尸魇,便得碎魇晶,否则死而复生源源不绝。 小狗挣扎不动,不闹了:“不过,死而复生确实引人猜疑……我不想给哥哥带来麻烦,我可以自己下山。” 封无为冷静道:“不。” 小狗拿眼睛偷偷看他,爪子在他手臂上踩奶一样抓来抓去:“那……我?” 封无为垂眸看他:“我会看管你。” “无论你是逃过了定诫判定的尸魇也好,还是受谁操控有所图谋的傀儡,或者你真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亡魂。” “都无所谓。” 他足够强大,当世第一的剑,能轻易斩断所有阴谋或意外。 也没有人可以找他的麻烦。 小狗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从沮丧立刻过渡到欢喜雀跃。 无论怎么样,他家哥哥隔了一百年还愿意收留他呢!他还是对方最亲的弟弟! 封槐喜气洋洋地摇着尾巴表忠心:“嗯嗯、我这次一定乖。” 封无为“嗯”了一声,问他:“梦魂香从哪来的?” 这种东西,全天下只有封槐一个人用。 小狗的尾巴顿时不摇了。 封槐心虚地咕哝:“我偷我自己的……百年前我在各处都藏了些东西,碰巧醒来时就在其中一处附近,就拿了点。” “我这么一只柔弱的小狗,一个人来剑宗多危险啊,万一有人好吃狗肉……” 封无为捋他毛的手指一顿,打断他的喋喋不休:“东西,藏在哪里?” 小狗伸出爪子,开开合合给他看,有残余的粉末藏在缝隙里。 封无为摸索对方身上缝合的伤口,眉头稍微放松。 “哥,我饿。”封槐被摸得舒服,在他腿上打个滚。 “我醒来没吃什么呢,别的都之后再说,我想吃凤尾鱼翅燕窝佛手金卷煨火肘子竹笋茄鲞胭脂鹅脯……” 他回忆曾帮过工的酒楼的菜谱,加上各种话本看来的东西,一溜儿报菜名。 封无为安静听完,说:“都没有。” “山上清冷,未设庖厨,而且你说的有杜撰部分,世间并没有。” 封槐躺在封无为腿上看他,闻言忍笑:“哥哥,你太认真了,这只是玩笑话。” 他对吃喝没什么讲究,跟着封无为流浪时,什么东西都吃过。 说这些菜名,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年幼时,有一次他饿得头晕眼花,趴在封无为背上,嘀嘀咕咕说等有钱了一定要去酒楼大吃一顿,把所有菜都点一遍。 封无为也没吃东西,但就是跟个铁人一样,仿佛感知不到饿和累,还能带着他继续走,听他讲这样孩子气的话。 “都可以,我什么都吃。”小狗做了个嗷呜一口吞空气的动作,“我可好养活了。” 封无为不为所动,只摸了摸他的肚子。 当天封槐只吃到了干巴巴的肉干和味道奇怪的灵草,封无为的储物袋里只有这些。 过了几天,山上忽然增设了厨房,由擅长烹调的食道弟子专门负责山上饮食,以及给封槐开小狗专用的小灶—— 凤尾鱼翅鹅脯……除了肘子,不大健康。 他吃得肚子鼓鼓,封无为在桌对面安静坐着,震得一众馋得忍不住,顶着压力来吃饭的峰内弟子不敢说话,但又实在好奇,只能偷偷往这边看。 “吃饱了吗?”封无为问。 小狗点头,跑到他身边,爬上膝盖,刚要得意撒娇就听见对方说:“之后便在这里吃。” 负责做饭的弟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听闻镇岳剑君守第二峰,司掌罚定惩戒,不近人情、雷霆手段,堪称冷面恶鬼,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嘛。 “日常起居,会有专人照顾。”封无为说,“我事务在身,不能时刻都在峰内。” 剑宗如今身为天下第一宗,他掌刑狱,不仅仅管理宗内,天下九州十八境,相关事务都需要过他的手。 何况,乱世之中,尸魇四起,许多地方需得他带弟子亲自去。 “好忙啊……”封槐抱怨,拿尖牙轻轻咬封无为手指,咬出一个浅浅的痕迹,“那我乖乖等你。” 封无为眉心一跳,竟然没有闹,乖得简直不正常。 若是百年前,对方该装可怜,忍着哭眼巴巴叫他不要丢下自己,若再不依……他们在长阳之乱前,曾因这件事大吵一架。 “我很乖的。”封槐说。 小狗伸出舌头,亲昵乖巧地隔着绷带舔了舔自己咬出的印子——当然,若是没有这层绷带就好了。 …… 蒲箐鱼刚出完外务,在一峰休息得好好的,就被镇岳剑君一纸通知叫去了。 他正期待,就和剑君怀里眼熟的小土狗对上了眼,竟然安然无恙。 对方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当然主要是因为剑君的插手,让小狗变得特殊起来,而且又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 剑宗宗主仙游失踪,几峰峰主蠢蠢欲动,原本还有镇岳剑君在,但对方渡劫失败,肯定受伤颇重,境界大跌。 那可是渡劫期成仙的最后一道门槛,诸多前人死在其中,已经千年没有人成功渡过,失败了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蒲箐鱼叹气,他和师兄身为宗主的弟子,现在也很尴尬。算了不想了,也想不出什么来。 小狗认出他,乐呵呵地对他笑起来,歪了歪脑袋:“嗷。” 蒲箐鱼被可爱到,后面得知是要照顾对方,顿时高兴起来。 封槐也很高兴。 对方在好骗排行榜里名列第一。 “哥哥,你叫蒲箐鱼吗?” 蒲箐鱼茫然四顾,最后看向剑君离开后,院子里唯二的另一个活物,他瞪大眼睛:“你会说话?” “我是人啊。”怀里小狗无辜道,“我哥帮我的,现在会说话了。” 蒲箐鱼消化了一下:“所以你真的是镇岳剑君的弟弟?” 小狗说:“我是啊。” “但我哥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小狗,不过我不是尸魇,你别害怕。” 他来路古怪,怕对方误会猜疑,特意解释一句。蒲箐鱼却没想那么深。 只见蒲箐鱼琢磨一会,忽然一拍掌:“等会,你别喊我哥哥。” 封槐疑惑,他这招通常很管用。 他那张脏兮兮的脸洗干净后,相当可爱无辜,极具迷惑性。 现在变成的小狗也不差,也挺可爱的,怎么就直接拒绝他了? “你喊我哥哥,我岂不是得喊剑君哥哥,折寿啊!”蒲箐鱼说,在心中计算了一番后,“我师父是剑君的师兄,我该喊你师叔!” 封槐:“……好的。” 但是最好别喊剑君哥哥,他不高兴。 封槐状若不经意问:“我哥一般都去干嘛啊?我与他百年未见……” 话到尾巴,带着些黯然。 蒲箐鱼顿时脑补了一通。 什么多年不见对方突然从最熟悉的亲人变得陌生起来,什么乖巧弟弟不敢打扰已经功成名就的哥哥…… “我只认识你,没有别人可以问,箐鱼哥哥你和我讲讲我哥的事情吧。”封槐央道,“要是不方便讲,那就……” 蒲箐鱼心又软了。 多听话、多懂事啊!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剑君的事情修仙界都知道。”蒲箐鱼説,“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有的你别当真。” 第37章 “哥哥,你心肠好硬啊。” 蒲箐鱼入门不过十年, 能讲的都是些广为流传的事—— 譬如对方第一次来剑宗时,一身血,又缠满绷带, 诸弟子还以为是恶鬼尸魇上门, 严阵以待。 然后就看见石阶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慢慢站起来, 说了两个字:“长阳。” “长阳城当时封闭,要不是当时还是凡人的剑君来报, 等我们巡查发现,就真不剩什么了。”蒲箐鱼道。 “但那出场太令人印象深刻,饶是后面逍遥君破例收他为徒,宗内也没人敢找他麻烦。” 再譬如,剑君几乎不说废话, 哪怕和当时的剑宗老祖逍遥君说话,也硬邦邦的。 有弟子和他同听逍遥君传道,当时逍遥君讲无情道与有情道。 对方说万物生而有情, 无情之道虽破境快速,却违背万物本性,后期往往难以平衡。 伤好了一半,还是个没有筑基的凡人的剑君忽然道:“不对, 万物生而无情。有情才是违背本性。” 这话简直离经叛道。 底下的弟子们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古往今来,修仙界虽然不排斥无情道,但更崇尚有情, 认为因守护凡人亲朋,爱护某种生灵, 热爱剑道逍遥……种种而入道才是主流。 何况近千年来,无情道修士无一人成功渡劫, 便是因其违背本性,最终道破神消。 有人提出要与剑君辩论,剑君只是安静坐下:“不辩。” 对他来说,与他人辩论是没有意义的。 逍遥君看向这个自己门下最奇怪的弟子,没有反驳对方,道与道不同,每个人最终都只能登上自己打心底相信的道。 最为传奇的是,这个特立独行、外形如鬼的孤儿,用事实论证了他的话。 他当夜入道,成功练气;半年筑基,三年内便成功修成金丹;又五年,他外出游历破元婴;十四年,他化神还虚…… 后来他成为了天下前无来者、后估计也无来人的,最年轻的渡劫期,甚至差一点成为千年来首位升仙门的剑修。 “好可惜啊,我们都觉得剑君一定能成功渡劫。”蒲箐鱼说。 封槐眨眨眼:“近千年都没人成功,为什么觉得我哥他一定会成功啊?” “剑君他不一样!”蒲箐鱼挠挠脑袋,“你知道吗,剑君他每一次进境都十分顺利,据说从未为心魔所困——他真的无情,所以没有心魔劫。” “而成仙最重要的一关就是心魔劫,多少老祖都死在这一关上啊。” “不过,剑君不愧是剑君,雷劫失败都没什么事。”蒲箐鱼羡慕道,“我从小修炼,都快十几年了,还没修出金丹呢!什么时候我能像剑君一样,修炼如吃饭喝水啊。” 他感慨完,又接着讲。 讲什么剑君初次下山历练,遇到了个因情生恨的尸魇非要绑他做夫君; 讲剑君本来不想当峰主,但逍遥君作古,大弟子昆玉君,也就是蒲箐鱼那云游的师尊接任宗主,哭着闹着求剑君帮忙坐镇,否则就要追随逍遥君而去; 还有剑君常年缠着绷带,宗内猜测纷然,女修们都打赌谁能一睹剑君真容,衍生出许多风流传闻,后来昆玉君特意立规矩罚了一堆人…… 讲到剑君收了徒弟,云云。 封槐听得津津有味。 小狗趴在床边,搭着爪子,眼睛亮晶晶问“然后呢”“还有呢”“那个呢”。 蒲箐鱼在脑子里翻箱倒柜,最后认输:“真、真没有了!” 封槐顿时失望地耷拉耳朵,蒲箐鱼刚想安慰他,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什么没有了。” 传说中的镇岳剑君站在门口。 蒲箐鱼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就见床边的小狗窜了出去,直接往剑君身上跳,没能成功,挂在衣服上晃来晃去,剑君才屈身将对方抱起来。 要是让剑君知道他编排对方的艳史就完蛋了。蒲箐鱼心虚道:“哈、哈哈……镇岳剑君您事儿办完啦?那我就先走了!” 那位鬼面修罗的剑君这才看向他,又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蒲箐鱼一溜烟跑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哥,你终于回来了”封槐声音轻快,亲昵道,“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没东西聊了。” 封无为不擅长聊天,他关上门,到桌前坐下,把小狗放在手边,一边拆手腕上的绷带,一边问:“聊什么。” “聊他们打赌谁能先看见你的脸,有女修为了一睹你的真容,半夜勇闯峰上温泉池。”封槐笑道,似乎觉得很有趣,“听说还有男修,跟你下山除魇,特意往你身上摔。” 封无为刚拆完右手的绷带,裸露出来的半只手满是裂纹一样的瘢痕,闻言抬眼看小狗一眼,又低头继续拆:“都是以讹传讹,我不泡温泉。” “至于……后面,倒是真的,只是学艺不精,被定诫抽了出去。” 封槐哈哈大笑说:“好定诫。” 他笑完,见封无为还在拆绷带,就爬过去,用黑色湿润的鼻尖嗅嗅闻闻。 封无为开始没理他,后来被他蹭烦了问:“做什么?” “不做什么。”小狗抬起圆乎乎的脑袋看他,耳朵一动一动,“变成小狗后,嗅觉变灵敏了,感觉很奇怪。” 那闻我做什么。 封无为想问,却忽然闷哼了一声—— 小狗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白色的瘢痕,那舌头带着柔软的倒刺,轻轻的刮蹭过不见阳光的、仿佛刚长好的敏|感伤口,不痛,却很痒。 封槐得意地瞥他一眼。 封无为捏着绷带的手指蜷缩,下一秒把捣乱的坏东西拎起来:“不要捣乱。” 封槐伸着舌尖,满脸无辜道:“没有捣乱。我只是想舔舔看嘛。” “可能变成了小狗,就会想给别人也舔毛?” “小狗的舌头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今天试过自己舔毛,结果刮下来好多毛哦,而且……”他在半空中,扭来扭去,试图又去舔封无为抓着他的手。 封无为看他一会,手指轻动。 “咦?”封槐正玩得起劲,就被绷带缠了个彻底,封无为把他放在桌上,不再理他。 封槐挣扎了半天,没解开,越缠越乱,他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绷带里,看见封无为脱了外袍。 他立刻羞涩地拿爪子捂住眼睛,偷偷从里面看封无为解绷带:“哥、哥,非礼勿视!” 知道他又在乱讲话,封无为也不理他,只是懒散地“嗯”了一声。 封槐眼巴巴看着他转过身,脱掉了最后的衣物,绷带散落在地上和足面—— 那是一具苍白却高大颀长、肌肉流畅有力的身躯,和手臂上一样,封无为身上也满是瘢痕。 这些瘢痕仿佛一道符咒,又好像黥刑刻下的罪字,刻在不见天日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顺着瘢痕往上,那些泛白的痕迹从对方的脖颈延伸……被高束垂下的头发挡住。 封槐直直看着对方。 直到封无为取出新的、刻着墨色符文的绷带给自己缠上,将面部也挡住,才慢慢穿上衣袍。 对方转过来,看他一眼。 封槐立刻乖乖地捂住眼睛:“没看哦。”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笑嘻嘻道:“哥你身材真好,我就不长肌肉,跟小鸡崽似的。” 封无为正在捡地上的绷带,闻言忽然一顿,小狗眨眨眼,意外道:“怎么了?” “没什么。”封无为道,手中和封槐身上的绷带燃烧,在蓝色火光中化作灰烬。 小狗完全没有惊慌,只是好奇地盯着身上的蓝色火光,封槐“哇”了一声:“一点也不烫,感觉有点暖暖的,哥哥哥哥这是什么啊?” 封无为被他一叠声地“哥”喊得头痛,把人从桌上捞起来:“雷劫中的灵火,对尸魇有特殊作用,我收作己用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有些隐约的不适,大概是之前渡劫失败对神魂产生了影响,他最近都困乏得厉害。 “哥?”封槐在他怀里拱来拱去,见他没有反应有些疑惑,从他衣襟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来。 封无为一根手指把不安分的小狗按住,看了一眼窗外:“天黑了,不要闹了。” 封槐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 封无为盘膝打坐,不过顷刻,忽然沉沉摔下去—— 一个赤|裸的少年忽然出现,半抱着接住了他,让他靠在墙上。 下一秒,这少年忽然踉跄摔倒,发出痛苦的闷哼,仿佛火烤油烹般尖锐的疼痛席卷了他。 他跪在地上,头抵着冰凉的地面,一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没有发出除了喘息外的任何声音:“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已经一身汗淋淋,如同从水里出来一样,他抬起头,半长的、自然卷的头发汗湿贴在脸侧。 这凭空出现的少年,有一张五官相当秾丽的脸,看着像是有异族血脉。 他有点失神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是灰色的,水汽朦胧。 过了一会他才回过神,然后慢慢膝行爬到了昏睡的封无为身边。 他慢慢蜷缩在对方身边,仿佛还在疼痛的余韵中般瑟瑟发抖:“哥哥、哥哥……” 他是封槐。 “哥哥,你心肠好硬啊。”封槐疯疯癫癫假哭起来,“你拿那个讨厌的火试探我是不是……好痛、好痛……” “你怀疑我是尸魇……你怀疑我!” 他哭了一会,忽然翻身坐在了封无为的身上,盯着对方缠着绷带的脸看了一会…… 然后凑了过去。 第38章 封槐又开始哭了,颠三倒四。 封无为捂着头醒转时, 天色蒙蒙亮。 小狗正咬着他手上的绷带一角睡得很香,短短的尾巴盖在他手背,更像烤香的馒头了。 他看了一眼四周, 神色古怪。 他许久没有这样沉睡过, 不如说从他入道开始, 就用打坐修炼代替了睡觉这样多余的行为。 从那日他渡劫失败开始,他就常常感到困倦, 偶尔陷入沉睡,甚至会做梦,有过去的事情,却不完全是。 沉睡期间,定诫并未护主, 想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无可否认,他的神魂出了一些问题。 “唔、哥?” 小狗醒了, 滚了一圈后趴在桌面茫然地睁开眼,然后非常自然地舔了舔爪子,又用两只爪子揉自己软乎乎的脸颊。 封无为垂眸看他:“在做什么?” “洗——脸。”小狗道,“我清醒了!” “修者也要睡觉吗?吓我一跳, 我以为你只是在修习,没敢打扰你。”封槐开始叨叨叨叨地倒豆子,“我都没和你说上什么话呢。” “今天做什么啊?”封槐委屈巴巴,“又把我丢在家里吗?我想跟你出去。” 封无为说:“还不行。” 封槐极其不高兴, 但他答应了要乖乖的、要听话。 他耳朵耷拉下来,尾巴丧气地甩了两下。 “那个弟子会来照顾你。”封无为说, “我今日要下山,需要两三日。” 封槐抱着他的手指, 摇来摇去:“真的不可以带我吗?” 封无为说:“不可以。” 小狗顿时没了精气神,趴在他手上嚷嚷:“你拒绝太直白了!” 封无为脸上流露出轻微的困惑,他平静道:“拒绝,就是要让对方知道吧。” 封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说:“是呀。” 他在绷带里滚了几圈,把自己滚出来,乖乖站在桌上:“那你去做什么?” “调查前段时间的尸魇。”封无为缠好绷带,门外传来蒲箐鱼谨慎的敲门声,他抬眉,“我走了。” 封槐“唔”了一声。 如此半月,封无为白日都不怎么在,夜晚才会回来,封槐每回都应好,老老实实跟蒲箐鱼在峰内。 但他最初还兴致勃勃聊聊自己和封无为的过去,要不就逗鸟爬树抓虫,还能去小厨房和峰内弟子玩,成了女弟子们的新宠。 后来渐渐就蔫巴了,干什么都兴致缺缺。 蒲箐鱼绞尽脑汁跟他玩,有一天问他要不要去池塘抓鱼玩——那都是灵鲤,在阳光下颜色漂亮。 小狗掀起眼皮,好像有了点兴趣,封槐道:“好吃吗?” “这……没吃过,谁敢吃剑君山上的鱼啊!”蒲箐鱼和他熟了,“但是鳞片很漂亮,如梦似幻的,我们去看看。” 封槐说:“好。”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封无为今日在剑宗水狱处理事务—— 不久前,他渡劫当日,无数尸魇仿佛有意识般向剑宗而来,引起了极大的骚乱。 而那一天,有弟子解除了剑宗的护山大阵,那弟子后来被发现晕倒在禁地,而后被抓入大牢,无论怎么问,对方都惶恐说不知道。 关了几日后,忽然在梦中暴毙而亡。 怎么查都没有线索,只看得出是心魔入体、灵力紊乱而亡。对方死前似乎极其恐惧,面部扭曲,瞳孔涣散。 封无为最近便忙着调查此事,从对方入手牵连出数十位弟子。 蒲箐鱼急匆匆赶来时,他正审问其中某个弟子,收了定诫化作的宛如脊骨的鞭子,才回过身。 蒲箐鱼第一次来水牢,一路上吓个够呛,现在看见剑君更是心里忐忑,但还是道—— “剑君,封槐他落水里了!” 封无为擦拭定诫血迹的手指一顿。 “我……我把他救出来,他就忽然跑走了,躲到床底不肯出来,在里面哭得很厉害。” 蒲箐鱼看着对方不辩神色的脸,最后还是犹豫道:“是我没照看好他,但剑君您要不要回去看看封槐?” 封无为继续擦自己的剑,擦完后道:“我知道了。” “不、不回去吗?”蒲箐鱼一愣,他以为剑君很珍视这位弟弟,“他好像很害怕。” 毕竟对方先是听了传言便闯入大殿带走对方,又是破例在第二峰设了庖厨,还特意找他过来照看…… “害怕?”剑君意味不明地重复。 蒲箐鱼突然打了个寒颤,对方似乎心情极差。 下一秒,剑君平静道:“我晚上回去。” 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 封无为说完便回了水狱,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审查、拷问、整理案卷。 他没有对毫无进展的情况表现出任何态度,然后如往常一样,整理好外袍回到院子。 这一次没有小狗欣悦地跑出来接他。 他看见那个和封槐亲近的弟子郁闷地蹲守在门前,看到他回来,正要说话。 封无为先开了口:“先回去。” 对方看上去有些不服,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悻悻闭嘴,道了声“是”,离开了。 封无为隔着房间,听见了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他推开门,循着声音走到床边。 哭了一天了,确实该哑了。 “封槐。”他喊了一声。 床底下一点反应没有。 “封槐。”封无为重复,“出来。” “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下一秒,湿漉漉的小狗从里面慢慢走出来,试探地抬起一塌糊涂的眼睛看他。 封无为没有说话,对方爬到他脚边,一边发抖一边哭:“哥、你为什么白天不回来?” 封无为把小狗从地上抱起来,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和绷带,他神色不动。 封槐往他怀里钻,哭得厉害,疯得也很厉害:“我落水了你都不回来!你明明知道我怕水!你不回来,我不敢出来……他们都要害我!” 他哭得情真意切,怕得也情真意切。 封无为知道,这不是演的—— 那时候,他决定带上封槐之后,两个人一路南下,最终在一个不富裕、也不算贫瘠的山镇里留下。 这儿吃水靠井,他与封槐住的地方只是个柴棚,每日都得步行几里地打水。 最早是封无为每日去挑水,但封槐怕他嫌自己是拖油瓶,某天忽然自告奋勇:“哥,我去吧!我力气大着呢!” 这要换个正常的兄长,大概会忧心一下,对方是不是逞强,到底能不能行,但封无为不。 对他来说,对方既然说可以,那就可以,对方想做,那就做。 结果那天晚上,封槐一直没有回来。 封无为背了把柴刀,摸黑出去找他,最后在井底找到了对方。 封槐不知道怎么滚进了水井里,还好最近干旱,水没那么深,死死抓着井壁上的凸出,能勉强露个脑袋。 “怎么不呼救?”封无为见到他问。 没得到回答,也没多想,从旁边放线下去:“抓着。” 还是没有反应。 他看下去,封槐正在底下仰头看他,苍白的脸上有些失神,在月光下显得很惶然。 “封槐?”封无为皱眉。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仿佛一尊人偶。 封无为想了想,往身上系了麻绳,干脆利落踩着井壁滑下去,踩进水里溅起水花。 封槐脸上沾了水珠,有点茫然地看向他:“……哥?” 封无为“嗯”了一声。 他好像有点委屈,重复了一遍:“哥,他们欺负我。” 少年封无为古怪、不懂转弯的性格在此时展现了它的优点。 他不会去想对方为什么说这个、说的是真是假,他只会一边把人背好,系上绳子,一边认真问:“谁欺负你?” “他们欺负我。”封槐好像只会说一句话,趴在他背上忽然开始哭,一边哭一边重复,和他告状,“他们欺负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们想溺死我!我什么都没做错!” 封无为正在往上爬,他身手天生就好,也扛不住背了另一个不轻的少年。 过了一会才说:“谁把你推下来了?” “他们!”封槐像没有安全感的婴儿一样,咬着含着他衣领哭了一会,恨恨道:“他们把我按在水缸里,不许我出来,我爬出来,他们就把我按下去……你也不来救我……”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封无为听明白了,对方压根就没说掉下水井这件事。 他对对方要杀自己这件事倒没什么想法:“你打不过我。” 封槐在水里泡得脑子不清醒,演不动,闻言就道:“只有打得过才能杀人……哥哥你好笨……别人欺负你,我替你杀了他们……” 他疯疯癫癫、乐呵呵道:“他们都死了。” 封槐又开始哭了,颠三倒四:“水里好恐怖啊,我讨厌水,湿漉漉的!”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封无为困惑道:“那你为什么要提出来自己来打水?” 封槐安静了一会,用牙齿磨他被濡湿的那一小块衣领,然后说:“因为我不想很没用,你会把我丢下的。” “没用?”封无为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为什么要丢下你?” 封槐比他更困惑,连恐惧都忘了:“对你没有价值,只是拖累的话,为什么不丢下我。” 封无为一时没有回答他,正好爬到井口,从井里出来:“能走吗?” 封槐点头,一落地就直直摔下去,软倒在对方脚边,他“啊”了一声,抓住了封无为的衣服,狼狈地趴在地上。 封无为看他一会,把他重新背起来,开始往他们那个破烂的、不能称之为家的柴棚走。 走了一截,他仿佛终于想清楚了,突然开口回答封槐:“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留着你。” “而是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弟弟了。” 封槐揉着红肿的眼睛,嗓子哭得发哑:“我听不懂。” “没事。”封无为说。 他们擦干净一身的水,把衣服挂在“屋檐”上晾干,两个人只穿着亵衣。 封槐躺在稻草上,巴巴抓着封无为的手,躲在他身边,脑袋埋在他怀里,跟他讲话: “我父母生我时,天上晴天惊雷,我又天生灰瞳,他们说我是坏种,怪物,然后就要溺死我。 他们试图溺死我很多次,我都爬上来了……我讨厌水。” “哥哥,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不要我。”封槐说,讲着讲着又有些发痴,“只有你会来救我,他们都想杀我……” 他慢慢睡着了。 大概是受了惊吓,他做了噩梦,一夜或哭或笑,在梦中挣扎,差点戳到眼睛,封无为只能牢牢将他困在怀里。 那时候封槐还没那么疯,说怕水,是真的怕水。 后来封无为观察他,才发现他每次在水边都会比平时沉默,洗澡时就不高兴地抿嘴,在水缸旁会忍不住发抖,最后怒了砸缸。 所以他真怕,但是…… 已经成为剑君的封无为,没有感情的封无为,忽然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怕水?” “怕水,答应去水池抓鱼?” “怕水,你故意掉进水里?” 他的笑容消失了,把小狗拎起来:“你活不活该,封槐。” 第39章 他不是牛皮糖,是小年糕精。 手中的小狗身上还没干, 湿漉漉的,皮毛狼狈地耷拉,闻言愣愣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封无为和他对视, 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怕水, 为什么还要故意掉下去?” “我没……” “撒谎。” 小狗正要委屈地辩解, 被封无为平静打断。 封槐看他一会,半晌笑了起来:“……哥哥呀, 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掉下去的?” “蒲箐鱼可是看着我,脚滑落入水中,差点溺死,他应该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封无为没有说话。 封槐被拎在空中没有挣扎,他说:“是, 我就是故意的,哥哥。” “可是,我只是想你回来见我而已, 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他泪珠吧嗒吧嗒往下落,又开始抽噎,“你像之前一样来救我,不可以吗?” 封无为看他哭得稀里哗啦, 心肠很硬,他道:“不可以。” 封槐一愣,连哭都忘了,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他哭得狠了, 眼睛里全是血丝,此时更是明显。 “不可以。”封无为加重了语气强调。 封槐难以接受。 为什么不可以?这一次就不可以了?但是以前就可以。 他神志有些涣散, 脑袋嗡嗡作响,痛得厉害, 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话说出了口,直到听见封无为认真的回答—— “以前是以前。这一次不可以,下一次也不可以。” 如果这一次可以,那就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以前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懂了。 封无为说完,在床边坐下,手上灵力流转,将小狗身上的池水烘干。 封槐仿佛回不过神,他想不明白。 什么叫以前是以前。 什么叫这一次不可以,下一次也不可以。 明明曾经只要这样做,对方都会顺着他的。 那时候…… 他和封无为慢慢的,从柴棚住到了普通的一间下人房,后来到城郊租了半个小小的破院子。 封无为抽条拔高,已经足足比他高一个半头了,加上天生体力好,去城里做工,即便外形古怪,也顶顶的受欢迎。 而他就不一样,他年幼瘦弱,很难找到活。 封无为最初想带他一起去,他去了两天,就说:“哥哥,我不想去了,我什么也干不好。” “我就在家里吧,隔壁的阿婶说教我编藤椅去卖,我还能把院子里的田开出来种些什么。” 封无为同意了。 不如说,绝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少拒绝封槐,除非他做不到。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封槐突然拿着一大袋铜钱跟他说:“哥哥,看……我赚了很多,我还可以赚更多钱。” 铜钱在袋子撞来撞去,稀里哗啦地响。 “哥哥,哥哥,你留在家里吧。”封槐笑嘻嘻道,“我赚的钱够了,你不用去城里做工了。” 封无为收下了钱袋子,却没有同意封槐仿佛一时兴起的提议。 他把袋子放进两个人藏在床底的小箱子,他们的一些零碎东西和他之前赚到的工钱也都在里面。 “我需要去城里。”封无为说,世道不太平,藏在院子里也没用,“若有变故,也好处理。” 封槐不高兴地央,长大了也像个任性的小孩子:“可是很辛苦,而且……” “而且我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他们还在背后说你坏话。我讨厌他们。” 封无为有点无奈,按照一般道理,他这样的怪人,丑陋的东西,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就不容易了,管不住他人的目光。 但封槐总是较这个真,虽然他对此并不讨厌。 “哥哥——”封槐跳起来,挂在他脖子上,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咕咕哝哝、黏黏糊糊地撒娇,“别去了嘛,我可以养我们。求求你,求求你。” 像块可爱的小年糕。 封无为曾经尝过一次。 过年的时候,他和封槐分到了之前的主人家准备的饭菜,里面的年糕白白软软,沾了白糖,咬下去就黏住了,又甜又糯。 不过封无为还是不能答应他。 他行事总是这么讲究道理,讲究自己古怪的坚持和原则。 封槐不高兴极了,埋着头生闷气,在他背上不肯下来。 封无为便一路背着小年糕精,从屋子里忙活到屋外。 他在屋子里收拾房间,整理他弄乱的柜子,又背着对方去院子里给那点可怜蔫巴的菜苗浇水,最后去灶台做饭。 封槐吃完晚饭,含着他给的蜜饯,终于肯同他讲话了。 过了几天,封无为在搬运货物时,封槐忽然出了事,邻居家的婶子跑来喊他:“哎哟、可算找着你了,你快回去吧,你弟弟叫人打了!” 封无为一顿,丢下手里的货物,急匆匆赶回去,刚到便发现院子门被踹破了,他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才进去—— 院子里他整理好的柴被拿走了,地里的菜苗被踩得稀巴烂,放的架子被砸了。 他沉默地踩过一地狼藉,走进屋子里,里面一片混乱,甚至桌角和柜子上都有零星的血迹。 “封槐?”封无为出声。 从床底下传来含糊的声音:“哥?” 然后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封槐从里面爬出来,抱住他的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哥、哥,你回来了,我好疼、疼死了。” 封无为看见他一身伤,脸上青紫肿了,脖子上有勒痕,右脚拖行,脚踝处的浸满了暗色的鲜血,没说一句话,掉头就去后面的柜子拿了柴刀。 他回来后言简意赅问:“谁?” 封槐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还有些愣,过了一会才道:“马行的人。” 他一开口又委屈起来,叨叨叨地倒豆子告状:“他们自己技不如人,就以多欺少冲来欺负我,打我、还拿椅子砸我腿,还系着绳子拖我。” “我躲到床底,他们还不罢休,还好婶婶听了动静去喊人,他们才跑了。” 封无为点头:“好。” 然后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回来了,把他背到背上,带上了床底的箱子:“这里待不了了,我们换个地方。” 封槐眨眨眼:“你去做什么了?” 封无为平静道:“讨债。他们伤你,我都一一还了。” “谢谢哥哥……啊、嘶。”封槐高兴,从背后绕过去亲了他脸一大口,结果扯到伤口,痛得自己倒抽凉气。 封无为背着他,在衙役来之前出了城。 两个人流浪得驾轻就熟,一夜过后,已经沿着山路到了一百里外的小镇。 封无为带他去看赤脚大夫,打尖住店,给他擦干净身上,换了衣服,甚至陪他睡觉……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群马行的笨蛋干得太好了。 他原本只是想找点事、受个伤,让哥哥照顾他一段时间,没想到那群莽汉下手这样狠,叫哥哥生了气,替他出头。 封槐蜷缩在封无为怀里,拉着封无为的手,对方反手抱着他,怕他夜里乱动碰着伤处。 这是第一次。 封槐吃到了甜头。 于是便有了下一次,下下一次,他就是这么个得寸进尺的人。 封无为渐渐明白过来,和他大吵了一架——也不算大吵,封无为这样的性格,根本吵不了架。 他只是一件一件罗列出封槐做的事情,陈述对方的理由,最后下了通牒:“封槐,不要再有下一次。” 封槐哭,原本还想撒娇混过去,说他只是想要封无为陪他一会,想对方照顾他。 封无为极其困惑:“我一直在你身边,也遵守诺言,照顾着你。” 封槐噎住了,他知道,但他总是觉得不够,好像只有他受伤时,对方与理性不符的行为、精心的照料,才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是个怪胎,需要那些,必须要,否则就会活不下去……但哥哥不高兴…… 封槐一边表面乖乖答应,下次照样这么干,只是装得更像、做得更好,保证哥哥找不到证据。 封无为是个沉默的聪明人,有着野兽般的锐利直觉,很快察觉到不对,却拿封槐没有办法—— 对方陷入危险、受到伤害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置之不理。 直到他们在长阳之乱中分开前,他们还因此吵过架。 但后来封槐落入尸潮,封无为还是来了。 为什么那时候可以纵容他,爱着他,现在不可以呢! 因为已经一百年过去了吗? 因为封无为成为了剑君,有了自己的师尊、弟子、朋友吗? 因为他不再重要,对对方不再特殊吗? 封槐脑袋变得更痛了,觉得很饿,饿得他胃里泛酸,饿得他口齿生津……但他中午吃得很饱。 他应该杀了封无为,饮血食肉,就不会饿了。 小狗在床上发着抖,灰棕色的眼睛闪过血色。 他早该杀了封无为…… “明日起,你同我一起出去。”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槐反应不过来,呆呆抬起头。 封无为手指落在他身上,一点一点理顺他的毛发,与他对视,很平静地说:“所以,不要再这样做了。” “什、什么?” 封槐结结巴巴,难以置信,好像听见了极其难以理解的话,豆豆眉困惑得要打结。 “不要再这样做。”封无为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会有一,更不会有二。 封槐忽然从他手底下逃走了,缩进了被子里,他过了一会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语言系统。 他用自己惯用的调调,笑嘻嘻、吊儿郎当、撒娇卖痴,拒不肯正面谈论。 隔着被子,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哥哥,怎么一百年不见,你也变得这么狡猾了——我好不习惯呀。” “你知道我的,我是个黏着你的牛皮糖,你甩不掉我,我下次还会这么做。” “除非你……” 他的话比往常还多,里面藏着难以掩盖的慌乱,车轱辘滚来滚去地讲。 封无为坐在床边,过了一会只是说:“你不是牛皮糖。” 第40章 “我今日没有心情,哭不出来了。” 第二日, 封槐自己从被子里钻出来,露个圆滚滚的脑袋,巴巴看着正背对着自己换绷带的封无为。 对方宽肩窄腰, 背肌坚实, 随着动作起伏, 在早上的微光下显得很俊,白色瘢痕宛如火焰。 “哥、哥——真的带我去吗?” 封槐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们问你怎么办?” “嗯。”封无为缠好脸上的蹦带,整理好,才转过身单手把他从床上捞起来,“问就问。” 他已经打点过,谁敢乱讲什么。 今日他要去山下河边镇调查, 有村民说镇子里犯鬼吃人,已有十多人失踪,向剑宗求助。 这原本只是个简单的除魇任务, 封无为座下已经有弟子前往,但问题是—— 这些弟子两日前出发,至今没有任何消息,甚至有人的命灯微弱, 封无为才要走这么一遭。 封槐有段时间没出门,看什么都稀奇,哒哒地在山路上跑,封无为跟在他身后, 拿一盏命灯查探具体方位。 封槐这具身体还只是只幼犬,长大了些也不过手掌大小, 走在路上跟个白色毛毛虫似的,被石头一绊, 差点脸着地滚进泥坑里。 封无为正找到路线,转头长手一伸,将他拎着后脖颈拎起来,放进怀里:“玩够了?” 封槐老实了:“玩够了。” 他哥心胸宽广……胸肌也是。 镇岳剑君实在是男人中的男人,剑修中的剑修,他趴在对方外袍衣襟里,颇不自在地挪来挪去、钻来钻去。 “还是不老实。”封无为按住他,“到了再玩。” 封槐“哦”了一声,变成了一只小狗玩偶,到了再玩、玩什么? 而封无为眉头微皱—— 听闻犬类幼崽贪玩好动,他是否太严厉了,等到了就随他闹吧。 山路崎岖,路途尚远,也不能纵容对方……定诫出鞘,封无为御剑而行,向山下疾驰而去。 封槐被他按在衣服里,只能感受到烈风阵阵,超大声地开口:“哥——好——高——啊——原来剑修御剑是这样的!太帅啦!好好玩啊!” …… 不消半刻,二人便到了河边镇外,定诫归鞘,封槐顶着乱蓬蓬的毛,从封无为怀里探出头眨眨眼:“这里……” 好热闹啊。 从镇口的石门望进去,里面一片祥和,人来人往,叫买的、游街的、拉货的……人人都喜气洋洋。 完全不像是刚发生了数人失踪的怪事。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只在镇里,越过镇门,便是一片寂凉之色,风吹野草簌簌,一个人都没有。 “哥,这里好奇怪啊。”封槐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不别进去了,这一看就有诈。” 封无为平静拒绝:“不行。” “好吧好吧。”小狗把爪子晾在他手臂上,仰着脑袋看他,“反正你很厉害。” 封无为摸了摸小狗仰头时,露出的下巴和脖颈处,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而后缓步越过石门,走进镇子。 两人仿佛一下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哎哟,糯米糍粑10文一块!这么沉甸甸一个!” “小心避让嘞——” “今天菜价贱,卖不起呀。” …… “峰主!您来了!” 远远一声响,几个穿着剑宗锦绣金纹白衣的弟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欣喜地跑到封无为面前。 封无为平静地盯着他们,盯得几人人喜色消失,忍不住严肃正经起来。 其实剑君什么也没说,神色也很正常,但就是…… 带头的那位弟子恭敬道:“师尊。” “嗯。”封无为说。 那弟子正是封无为继任峰主之时收的弟子之一,名为周风。 当时新任的剑宗宗主,求爷爷告奶奶才叫他收了三位弟子—— 什么峰主没有不收弟子的,不合规矩;什么逍遥君仙逝,他的衣钵还要传下去啊,云云。 封无为最终还是收了弟子,逍遥君和剑宗于他有恩,他能报则报。不是什么大事。 三位弟子中,两位已经在几年前间修出元婴独自开府,唯有这位方至金丹,尚在他门下修行。 封无为正要开口,就被忽然传来的少年声音打断。 “师尊?”那声音复读那两个字。 封无为:“……” 几位弟子:“?” 咦,哪里来的声音? 弟子们面面相觑,四处探看,最后才敢将视线落到镇岳剑君胸前的一团凸起。 然后就看到一只毛茸茸但明显只是普通小土狗的玩意从里面钻出来。 封槐从封无为怀里探出头,对上几双震惊的眼睛,他耳朵抖了抖,抬头去看封无为,甜甜道:“哥哥,你都收弟子啦!” 弟子们顿时瞳孔地震,想抬头去看又不敢抬头,只能盯着那只小狗,然后听到镇岳剑君一如既往的“嗯”。 “哈、哈哈……” 周风干笑,他能在古怪的镇岳剑君门下许多年,是有道理的。 他飞快地从这奇妙的情况里回神,丝毫不怀疑一只狗能说话,也不怀疑一只狗是剑君的弟弟。 他开口道:“原来是小剑君。” 小剑君。 镇岳剑君。 封槐品了品,很喜欢这个称呼,心情顿时好起来,伸出爪子晃了晃:“唔,这位……这位哥哥好。” 封无为看过来,周风:“……” 小剑君害我也。 封无为按住要从他衣襟里掉出去的小狗,放到手臂上:“好了。说正事吧。” 封槐“唔”了一声,被他垂下的手挡住眼睛,就抱着对方手指玩起来。 弟子们纷纷转开了眼睛。 周风拿出一封请柬,呈给封无为:“师尊请看。” 封无为接过后单手展开,好奇的小狗顺着他的手爬上去看—— “娥女泰筮,欲结欢盟。七月廿二吉时佳日,请迎贤人,入我隍庙,镇中居民,同喜同乐。” 封槐皱起豆豆眉:“讲的什么啊?” “说此地的城隍娥女,想要和贤人结为夫妻,与河边镇的人同喜。”封无为解释。 封槐眨眼:“城隍?” “庇护某地的神,多是有名望的仙逝之人。”封无为耐心道,“还想问什么?” 封槐笑嘻嘻道:“那……” “哥哥,真的有神存在吗?” 他语气天真:“从人们的欲望中诞生的东西,不是叫尸魇吗?” “尸魇和所谓的神也没什么区别嘛。” 周风听得瞠目结舌。 封无为和小狗对视,他是个绝不撒谎的人,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就不会回答。 他道:“不知道。不过在这河边镇,想要与人结阴亲的,只是尸魇。” 封槐“哦”了一声,忽然问:“说起来,哥,我听他们说,镇岳剑君极其厌恶尸魇,定诫剑出,必见尸魇之血。” “听起来好帅哦,什么时候……让我见识一下?” 封无为看他,没有回答他仿佛小孩子一时兴起的问题,只是将请柬还给周风,问:“这两日为何不回报,还有一位弟子又在何处?” “禀师尊,此处……可入不可出,十分诡异,我们沿途出去,就会迷路,最后绕回镇子。”周风说,“在这里,修士和凡人无异,通讯类的法器不可使用,无法御剑升空。” 他话讲得犹豫,想问又不敢。 此地太诡异,师尊来此,不知道修为是否和他们一样都消失了…… 定诫剑动,发出铮鸣。 封无为看着他,周风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在对方面前藏不住,对方的灵力没有消失——镇岳剑君不愧是镇岳剑君。 “至于那位弟子……” 他有些犹豫,旁的一位女弟子道:“那位弟子被娥女抓走,充做新郎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却毫无线索。” 封无为取出命灯一观:“他没事。” 进入小镇之后,命灯便沉寂下去,无论如何催动都无法指向自己的主人。 女修松了口气:“对了……剑君,此地还有一处古怪,这蛾女不知道哪来的神通,竟能管到人是喜是悲。” “镇子里居民也觉得不对,但只要不‘同喜同乐’,就会失踪。所以镇子里才会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如此欢欣。” 封槐舔舔爪子:“好神奇。哥哥,你说我哭一下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封无为道。 封槐一下子没了兴趣,蔫巴巴道:“我今日没有心情,哭不出来了。” 这对话听得弟子们心里古怪,这剑君的弟弟,怎么疯疯癫癫的。 “距离七月廿二不过几日,先在此处住下,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封无为说。 弟子们当然称是,封槐不知为何心情不好,缩回去不说话了。 几人到旅馆住店,各自休憩。 封槐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很快道:“哥哥,我们回去罢。” 正在擦拭定诫的封无为问他:“回哪?” “回剑宗。”封槐提议,“别管这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求求你了。” 封无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他:“为什么?” 封槐不滚了,他嘟囔说:“我今天忽然不喜欢这里了。” 他把今天念得很重。 “事情解决了就回去。”封无为坐到床边,摸了摸他,说,“是你想跟我一起的,封槐。” 封槐闭了嘴,在他手底下装死。 封无为处理好事情回来,床上的小狗仿佛睡着了,在枕边缩成一团。 他于是也躺下。 今日如往常一样,封无为又一次陷入沉睡。 许久,定诫颤抖,仿佛想要出鞘,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 小狗不知从枕边跳下床,落地化作了少年。 他看着封无为沉睡的、平静的面孔,假模假样地叹息:“哥哥呀,我都叫你回去了。干嘛不听我的……” “你之后,是要后悔的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平静下来了,也许。 他趴在床边, 凑得很近,灰色的眼珠仿佛非人,专注地盯着对方缠着绷带的面孔。 他看了一会, 漂亮的脸上漫上嫉妒与恼恨, 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你为什么收徒了, 你徒弟比我特殊对不对?我明天就杀了他们……” 封槐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哥哥,你说几句好听的。喊我一声阿槐, 我就不杀你的弟子好不好?” 他过了一会,忽然厌烦道:“你不说话,好讨厌。” 封槐爬上床,伏在封无为身上,长卷发落下去扫在对方脸侧, 他忽然痴痴笑了起来,伸手去碰对方缠着绷带的脸。 “你都成剑君了,怎么还是成日里缠着绷带?”他咕哝, “那些人难道还敢对你说什么吗?” “他们就算了……怎么现在连我也不给看。” 封槐其实曾隐约见过一次封无为的脸。 他们那时候穷困,不是所有时候都有那样好的条件,很多时候在河边水井随便冲洗了事。 小封槐讨厌水,极其不爱洗澡, 但又是个很要面子、很爱干净的小孩,央着封无为陪他洗,美其名曰—— “哥哥我害怕……你陪我我就不怕了。” 封无为对此难以理解,恐惧是一种主观感受, 难道他在对方身边,这就不是水了?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总归不是大事, 顺着对方也没什么。 小封槐没脸没皮,光着身子往身上冲水:“哥哥!夏天井水好冰!你要不要洗?” 正在旁边擦拭小刀的封无为闻言头也没抬:“不洗。” 下一秒, 他脸上、身上一凉,小封槐站在远处,双手还残留着井水,笑嘻嘻地看着他,吐出舌头道:“现在你要洗澡啦!” 封无为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绷带,又看了看那边恶劣的弟弟。 就在封槐以为他会一如既往拒绝时,他在月光下笑了一下,这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封槐都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秒,对方已经走到他面前,两只手掐住了他的脸颊,向两边捏开,封槐茫然地眨眼:“唔……唔唔唔?!着甚么?” 封槐还没抽条,脸上肉乎乎的,像是蓬松柔软的白面包子,捏着也很柔软,可以揉搓成各种可爱的形状。 他们当然不富裕,因为两人的身份和外形,每个地方都很难久待。 但无论什么境况,封无为总能找到吃的,也总能独自出去带回一些钱和食物。 他自己对吃食没什么需求,大部分都喂进了封槐发育期的肚子,渐渐养出了一些肉,已经完全不是当初捡到对方时那种面黄肌瘦。 “唔、葛葛,松开手好唔好……” 被捏着脸,仰着头,不挣扎也不乱动的封槐含糊地喊封无为,“做甚么呀……” 封无为垂眸看他一眼,松了手。 “你不是想看我绷带下藏着什么么?”封无为说,一边开始脱衣服,“过去一些。” 封槐被揭穿了心里的小九九,“唔哇”一声,捂住眼睛:“怎么会!” 封无为好像哼笑了一声,好像没有,封槐过了一会从指缝里往外看…… “哥哥,让我偷偷看……” 他笑嘻嘻的话戛然而止,有点呆地放下了手。 月光下封无为头发身材高瘦,因着年少肌肉单薄却不乏力量,腰腹上还有刚刚封槐自己泼水造成的湿痕。 最突出的是,对方身上布满瘢痕,凹凸不平,有种恐怖的缝合感和难以言喻的…… 封槐有些失语,封无为原本正在拆脸上的绷带,因着他古怪的沉默停下。 封无为看了封槐一会,开了口:“害怕?那算了。你先洗,我待会再……” “没有!”封槐回神,急急地开口,拉住封无为正要去捡地上散落衣服的手。 他没好好学过什么东西,因此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道:“我、我觉得很像火焰,很好看。” 他真笨,他应该说点更好听的话! 封无为愣了一下:“好看?” “唔、唔!”封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含糊地点头,“总之!总之我不怕!” 封无为很轻地笑了一声,封槐这次清晰地看见了对方藏在绷带下的薄唇微微翘起,听见…… “封槐,你脸红什么?” 封无为伸出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封槐眨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 他眨眨眼,有点茫然地看封无为,求助答案:“我不知道啊?也许是……” “我之前没和人这么互相坦诚地看过,比较激动?唔、还有,哥哥你身材真好,我也想变成这样!我一点肌肉也没有。” 那时候他想,他只是第一次和他人这么亲近,有点激动。 而且他肯定是唯一一个看见哥哥身上瘢痕的人,哥哥只信任他,他是特殊的,他高兴。 也许还有点别的,比如羡慕,他还是个小豆芽菜,哥哥已经变得那样高了。 “哥哥哥哥哥哥,脸上的绷带也取了吧?” 封槐像个小公鸡,“咯咯咯咯哒”地凑到封无为跟前,得寸进尺地央求,“给我看看,不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怕的!” 封无为盯着他期待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手绕到脑后,一圈一圈取下绷带。 那是一张不算很出众的脸,五官分明英俊,放在一起却实在寡淡无味。 但封槐不这么觉得,他夸张地大叫一声,扑到封无为身上,凑近了看:“哥哥!你的脸长得好像你!” 封无为接住他,把粘人的小八爪鱼从自己身上扯下去:“封槐,别乱往我身上跳。” 他们还赤裸着,封槐总是缺乏距离感。 他说完,才对对方的评价做出回应:“讲什么胡话,什么叫我的脸长得好像我。” 封槐眼睛亮亮的解释:“就是,就觉得哥哥你应该长这样!和我想象的一样。” 饶是心理强大如封无为,冷静如封无为,也有点招架不住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们俩在这光着身子做什么呢? “好了。洗你的澡。”封无为把头发散下来,去井底卷上来一桶水。 封槐一边洗一边忍不住瞥他:“那哥哥,为什么你脸上没有瘢痕?而且为什么没有瘢痕还要遮住啊?露出来嘛……” “我的瘢痕会生长。”封无为解释,“不确定原因,它们好像活着一样。” “我刚苏醒时,并没有这么多。” 也就是说这些瘢痕最终会爬上封无为的脸。 封槐“唔”了一声,盯着他的脸,不高兴地嘟囔:“那好可惜。” 对方好像是真的很喜欢自己这张不出众的脸。 封无为往头上浇水,冰凉的井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面孔,也让他古怪的思绪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了,也许。 他舔掉落到唇上的水珠,安静地垂下了眼睫。 封槐盯着他的唇有些出神,忽然一阵夜风吹过,他冷得一哆嗦,某些让他无所适从的、陌生的情绪骤然消失了。 他转头去倒水,垂下的头发盖住了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发红的耳朵,一边习惯性地叨叨叨:“呜哇,哥,夏天也好冷啊!我们快洗!” 于是两个人飞快地冲洗完。 封无为抖掉水珠,去棚里拿了件自己的干净衣服丢给他。 封槐心安理得地拿他哥衣服擦水,眯着眼睛在那笑。 他们互相擦干头发,在只有稻草和破旧凉席的、很小的床上躺下,封无为没有再绑上绷带,抱着他挤在一起睡着了。 封槐从回忆中回过神,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绷带,生出一股把它们都拿下来的冲动。 他知道封无为不会醒。 他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对方的脸颊。 “哥哥,你会生我气吗?”封槐垂着头看着闭着双眼的对方小声问,“以前你肯定不会,但现在你会吗?” “我掉进水里你都不回来……你肯定会生我气,我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对不对。” 他还是想不明白。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封槐的手指流连过对方脸颊、眉心、眼睫,最后顺着鼻梁落到没有被绷带挡住的唇。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出神,可是那时候他不懂,也许现在也没有懂。 他明白的只有,他想要,他要独占。 为此他可以从地狱里爬回来。 封槐贪恋地俯下身,头发散开后,隐约露出脖颈处缝合的丑陋痕迹。 他生涩依照本能,用嘴唇地去磨蹭对方的唇,舌头只敢在表面流连。 不像亲吻,像可怜的小狗用鼻尖去蹭主人的脸,去嗅闻对方的气息好让自己确认和安心。 这个人是百年前那个人,这个人是他哥。 不是镇岳剑君,不是剑宗峰主,也不是其他人的师弟其他人的师尊,是他的哥哥。 定诫仍然在颤抖,试图出鞘,被封槐一把抓过来按在手底,死死按住。 他瞪着那把剑:“连你也欺负我是不是?再挣扎我就把你丢进火里融了!” 封槐过了一会,又把那把剑丢开,落到地上发出声音。 他把脸埋回封无为的颈窝。 一只手抓着封无为的手放在自己脸侧,另一只手则捂着自己身上干瘪的、结痂的伤口,咬着对方的袖子衣料忍耐。 既忍耐疼痛,也忍耐饥饿。 他肚子里很空虚,需要食物填补,但他必须忍耐,否则他就会和之前一样,失去他为数不多的宝物。 “哥哥……”封槐忽然开始发抖,有点疯癫地闷笑着说,“你真应该夸奖我。” 第42章 “百年前,我们不也接过吻吗?” 一行人在旅店住了两三日, 七月廿二终于快到了,就在明日。 弟子们倒是很放松,再大的事也大不过镇岳剑君, 偶尔焦急, 一看剑君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就冷静了。他们现在就把这事权当成历练。 这旅店普通, 唯独后面有个简单却整洁的院子,封无为在刚结了酸果的葡萄藤下找到了蔫巴巴的小土狗。 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扯叶子。 “在做什么?”封无为问。 封槐回过神, 仰着脑袋看他:“发呆。” 按理说,正常人得到发呆的回答,就不会再问,但封无为也是个古怪的人,他接着问:“发什么呆。” 封槐“唔”了一声:“你们聊什么道, 我不想听。我在想葡萄好不好吃。” 实际上他吃醋,讨厌那群弟子叽叽喳喳围在镇岳剑君身边,但他又没理。 大名鼎鼎的镇岳剑君教导自己的弟子, 他还能不让他们讲话不成?他又扯掉一片叶子,他忍,忍忍忍忍忍。 “不好吃,酸的。”封无为摘了一个, 替他尝了,客观地评价完,才问他,“要吃吗?” 封槐顿时眼睛亮起来, 他丢掉爪子里的碎叶子,“汪”了一声:“要吃!” 封无为挑了几颗大的, 到旁边井里取水冲洗,封槐在旁边眼巴巴看, 他看了一会说:“哥,你怎么还用水冲,我以为你用灵力就行呢?” 对方成了剑君,却还留着凡人的生活习惯,明明用灵力很方便,但对方不。 只要时间足够,就会给他洗澡,用厚实的帕子给他擦干;能步行的路,就会慢慢走;还有像现在…… “用水就够了。”封无为把小狗从地上抱起来,在藤下木椅端正坐下。 小狗趴在他腿上,脑袋凑到他手边,叼走最上面那颗葡萄,腮帮子动了动,忍不住眯眼。 他囫囵咽下去,过了一会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说:“好酸啊!” “不吃了。”封无为说,他扫过干旱发沙的土壤和长势不大好的葡萄藤,“这一藤都是苦果。” “不。”小狗又从他手心叼走一颗,含糊道,“苦果就苦果,我今天就想吃葡萄。” 封槐一边吃,一边被酸得龇牙咧嘴。 封无为看着手心最后一颗被他舔走,小狗的舌头粗糙,隔着绷带也有些发痒。 “哥哥,你还记得之前我们那个院子吗?”小狗含着最后一颗葡萄,珍惜地在嘴里滚来滚去,“也有葡萄架呢,我们没种,后面就爬满了野草。我还被里面的蛇咬了。” “嗯。”封无为道,“你故意被咬的。” 他记得当时封槐又哭又闹,说自己要被毒死了,脚疼头疼浑身不舒服,反正不许他走,泪眼汪汪地黏着他。 他当时冷酷无情地指出:“封槐,那是一条无毒的蛇。” 小封槐愣了一下,漂亮的脸上沾着泪水,下一秒撒泼打滚:“我不管,我不管,哥,我脚疼我走不了,我头晕吃不下饭,我……” “我想你陪着我。”对方最后小心地看他,可怜巴巴地说。 封槐当时借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装脚瘸,封无为只能到哪都背着他。 隔壁和他们熟悉的大叔见了就笑,打趣说封槐是牛皮糖,怎么这么黏哥哥…… 封槐顿时不高兴地一扬眉,把脸埋到他背上。第二天…… 封无为抚摸着小狗的手指一顿。 他的回忆被迫中断,他看了封槐一眼。 封槐正想借机回忆一下,勾起一下他哥对他俩过往的怀恋,闻言顿时老实了:“原来你知道啊?我以为……” “今天又为什么不高兴?”封无为没有回答他,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小狗嚼两下,又嚼两下,习惯了酸酸的味道,甚至觉得挺好吃,他吞下葡萄:“唔、没有啊,我哪有?我很开心啊!” “撒谎。”封无为平静道,视线像是什么都能看穿般看着他。 封槐被他看得心里下意识发慌,下一秒镇定下来。 看穿什么? 对方都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干什么呢,也不知道自己当做弟弟的人,都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真的没有!”小狗一路艰难跳上他的臂弯,跳到他肩膀上,拿脑袋蹭蹭他的脸颊,声音轻快道,“只是这个院子让我想到我们的家,我才来这边玩的。” 封无为没说什么。 封槐笑眯眯道:“哥我们去街上逛逛吧,反正明天才到时间呢。” 等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天黑,封槐爪子里抱着一个小狗泥偶,心满意足地窝在封无为怀里。 还未到旅店,就听见店内的争吵声—— “这位大人,就算您再生气,我们也答不上来啊。” “也许您那位朋友,就是惹怒了城隍大人,才会突然吐血昏迷吧。” “我们什么都没做!” “这可说不好,也许就是哪句话冒犯了呢?或许是你们不够高兴吧。” “你……!” 小狗顿时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好像出事了。” 封无为推门进去,店内安静下来。 “剑君大人!”刚刚在吵闹的女修顿时跑过来,急切道,“周风师兄他……” 封无为打断她:“在哪。” “就在后院井边。”女修说,“当时我们只是忽然察觉到尸魇的气息,追到这边,师兄忽然就吐血昏迷了。” 封槐天真的声音插进来:“真的是忽然吗?城隍娘娘也这么不讲道理吗?” 封无为走进后院,才发现这里一片混乱,葡萄架倒了,压在木椅上。 “这……”女修解释道,“当时我们看见尸魇躲在葡萄架边,师兄上前时误碰了这架子。” 封无为问:“尸魇呢?” 另一个弟子道:“架子倒塌后,那尸魇立刻被一只从地里伸出的黑影吞吃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细看,师兄就出事了,我们只能先将他带回房间安置。” 封无为“嗯”了一声,没有评价。 女修有点忐忑问:“那剑君,我们……” “去看看周风。”封无为说。 他肩膀上的小狗盯了一会,委屈巴巴道:“我的葡萄……” 弟子们神情顿时古怪起来,分明有人出事,剑君这位弟弟却只想到了葡萄。 封无为道:“那不是你的葡萄……不要装哭。” 封槐闻言顿时把眼泪收了回去。 几个人来到房间,封槐探出脑袋,看见周风脸色苍白,胸口衣服有血,躺在床上,神情有种诡异的安宁。 封槐“唔”了一声,而封无为身上佩剑疯狂颤抖。 在场所有弟子脸色顿时一变,谁不知道镇岳剑君佩剑定诫可辨尸魇…… 封无为一只手按住剑柄,一只手按在周风胸口,片刻道:“他三魂七魄不在体内,这只是一具空壳。” “至于吐血,他身上五脏六腑俱碎,生死一线时,对方放过了他。” “是谁干的?”有弟子问,“难道是那位城隍娘娘?” “不像。”封无为说。 封槐此时道:“之前都是失踪,但他身体还在,确实不像。” “不过他这伤不要紧吧哥哥,我们要不要带他回去治疗啊。调查可以下次嘛。” 封无为给对方喂下一颗丹药:“没事,明天就是廿二,到时自会知晓。若是无关,再处理。” “唔。”封槐认出来那是天阶的定魂养灵丹,天下难寻的保命灵药。 封无为看了一圈剑宗的弟子们:“今晚不要妄动,我会处理。” 然后就带着封槐离开了。 他们俩的房间和弟子们不在同一层,三楼没什么人住,夜里黑漆漆的。 封无为转身关门。 封槐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到桌上喝了两口水,又跑到床上打滚:“哥哥,那我们今天早点睡吗?还是等到子时?距离子时还早呢。” 封无为收拾好,吹灭蜡烛,和衣躺下:“睡到子时。” 封槐于是滚到封无为身上,四仰八叉地躺在对方胸口,闭上眼。 他现在是小狗,体温高,尤其是肚子,暖乎乎、软乎乎的。 “封槐。”封无为声音平静。 封槐“唔”了一声,在黑暗里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封无为过了一会说,“睡吧。” 不过片刻,他就陷入了沉睡。 封槐趴在封无为心口,听了一会对方平缓的心跳,才如同往常一般幻做少年,开心地钻进被子里。 他看着黑暗里对方的脸,嘟囔:“那颗药一看就很贵,好浪费啊哥哥……反正他又不会死。” “葡萄倒是还不错,可惜架子被毁了。” …… 他叨叨一番,鼻尖和额头浸出汗珠,他安静了一会,忽然凑过去吻封无为的唇:“哥哥……” 他照旧吻得很笨拙,像是在舔自己最喜欢的饸糖,他生病的时候、喝药的时候,就可以拥有一块。 “封槐。” 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封槐几乎怀疑是幻听。 “封槐。”封槐睁开眼睛,对上封无为平静的墨色眼睛,对方嘴唇轻动,“你在做什么。” 封槐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咬破了嘴里藏的丹药,将苦涩的、碾碎的药渡过去。 但对方没有如他所想一般睡过去。 封无为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拉开,然后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里,舔掉了唇上残留的药粉。 “这也是你从前藏的药吗。”封无为虽然躺在床上,自下而上看他,却像是冷静的俯视。 他道:“梦蝶的鳞粉,长睡藤,噬魂……我怎么不知道,你从前竟有这么大的能耐。” 封槐没有说话。 封无为打量自己身上趴着的少年,对方和百年前几乎没有差别,唯独身上多了诡异的缝合伤,和变为小狗时皮毛上的一样。 “哦。”他目光如同火燎,过了一会,他说,“你可以变回人形。” 封槐浑身汗淋淋的,不知是吓的还是如何,就在封无为以为他又要讲些拙劣的谎话时,对方忽然抿唇乖巧地笑了。 封槐垂眸和他对视:“哥哥呀,你今天为什么要醒过来?” “你不醒来,我们还能做普通的兄弟,我会如你愿,努力乖一点,做你最乖的小狗最乖的弟弟。” “你不是问我在做什么吗?”封槐舔了舔自己的唇,目光天真无辜,他道,“我在和你接吻呀。” “百年前,我们不也接过吻吗?” 封槐忍着头皮的疼痛凑近封无为,在对方唇角厮磨喘息,“我还记得很清楚,犹如昨日呢……你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第43章 封槐兴致勃勃:“怎么不继续啦?” 百年前, 他与封无为在前往剑宗之前,曾大吵一架、几乎分道扬镳。 奉天八年,他十六, 封无为十九岁。 他们在江州常丰镇定居了两年, 日子称得上风平浪静。 封无为给某个商户当镖师, 封槐照样不务正业,每日跟在他哥屁股后面, 时不时拿些钱回来。 他当然不赚雇工、种地之类的苦钱。 背着封无为,三教九流,他什么都混,什么都做,挑给钱最多的脏活干。 拿了钱再去别的镇子找场子玩博戏, 他从来不输,但偶尔也会碰到不讲理的庄家。 “逮着那小子,剁了他的手, 敢在我的场子出老千!”中年男人粗犷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 封槐趴在房梁上,盯着离开的几个人,比了个鬼脸:“笨蛋。” 他笑眯眯地跳下去, 大摇大摆往外走,刚推开门就和折而复返的壮汉们对上了脸。 封槐往后一仰躲开对方的拳头,立刻撒腿开跑,一边嘟囔说这家的老板小气一边手脚飞快翻窗逃走。 笑话, 他是什么都不怕,但不代表他没脑子, 要和十几个壮汉对殴。 他穿街过巷挤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翻窗进了怡红楼的一间房, 躲在里面等那群人离开。 他躲烦了,竟在床底打了个盹—— “恩人,你就这样作弄我?呀!” “轻些、嗯——” “轻些?我看你更喜欢这样重的。” …… 封槐是被床板的震颤和淫词浪语吓醒的,他茫然地看了看头顶像是要震破的可怜床板。 听着听着,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兴味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无他,这床上竟然是两个男人。 那两人越来越起劲,声音越大,下一秒,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 赤|裸而浑身是汗的糙汉惊恐地瞪着床边,漂亮的少年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望着他们相连之处:“呀?怎么不继续了?” 下面的男子更为纤细,反应过来尖叫一声,立刻拉过被子躲了进去:“什么人?为什么擅自闯进来?!” 封槐无辜地看着他们:“我先来的哦。” 确实是他先来的,虽然他没有付钱。 他亮出锋锐的、泛着银光的小刀,轻松插进床沿,吓得床边男人顿时委顿。 他笑眯眯道:“原来男人也能做。你们怎么做的?我没看清,再做一次,给我看看。” 他之前只见过男女之事,男人与男人,倒还是第一次见。 那两人吓得浑身汗都冷了,在他带着笑的视线下,不敢妄动,最后竟真的又干起那事来。 封槐看了一会,若有所思,他“唔”了一声:“还有呢?干巴巴的,没点别的?” 男子到底风月场上久待,闻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又亲又摸。 封槐就这么看了一场活春|宫。 走之前特别好心地打晕了两个人,喂了药:“哎呀,要是不吃药,我就得杀了你们了呀。” 他哼着跑调的歌,避开楼里的人,找了个窗户跳进小巷,就见因他迟迟不回家找过来的封无为站在那。 他高高兴兴跑过去:“哥!” 封无为抬眸看了一眼莺燕环绕、乐声糜艳的瓦楼,问他:“在这里做什么?” “唔。”封槐想了想说,“路过觉得好玩,就溜进去看看。” “好玩吗。”封无为说。 封槐老实道:“不好玩。” 他骗人的,他觉得挺有意思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亲来亲去,不知道什么滋味。 这个插曲很快被两人遗忘。 平静的生活还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常丰镇有一户屠户,夜归时变做尸魇,袭击了封无为。 封无为第一次见到这样古怪的、打不死、捶不烂的东西,已经化作了黏黏糊糊一团血肉模糊,还能在街道上如同软体动物般蠕动往前。 他过往的世界观仿佛被改写了。 这世界上竟还有这种东西。 相对的…… 他捂着受伤的手臂,看着从天上如流星落下,人人负剑的年轻弟子们团团围住了怪物。 不过半刻钟,那怪物噗嗤化为地面一滩颜色浓重的黑水。 相对的,这世界上还有凡人之上的另外一批人。 “哎,这还有个凡人。”其中一位弟子注意到他,“好像只是受了轻伤。碰上尸魇没死,你运气倒还不错……”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准备往封无为身上撒药,下一秒就被敢来恰好看见这一幕的封槐撞开:“滚开!” 封槐仿佛护食的狼崽子,死死抱住他哥,眼睛警惕而厌恶地盯着四周持剑的人,目光落到地上那滩黑水时一冷。 “封槐。” 封无为警告地开口。 封槐才回过神,他看见对方手臂上的鲜血和狰狞伤口:“哥哥?他们伤你的?” “不是。”封无为说。 “你这小子,我们救了他好不好?”被撞了个踉跄的弟子不满道,“你倒不识好人心。” 封槐只是死死盯着他们不说话,封无为又重复了一遍:“封槐。” 他才收回了视线,低头去检查他哥手上的伤。 几个弟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灰蒙蒙的晶石,也不好和凡人置气,放下一块木牌,叮嘱他们:“此处若再有异动,你们可以拿着此物,到附近剑宗下属的仙门求助。” “异动、剑宗……”封无为重复。 最早发现他的弟子道:“一般凡人没这机缘知道仙门之事,我劝你也别太在意,只记得遇到了事再来找就行。” “告辞。” 他们又如同来时一样,御剑离开。 封无为看着手里的木牌,沉默不语,封槐有些不安,他紧紧抓住封无为的袖子:“哥哥、哥哥!我们先回家吧。” “嗯。”封无为回神,站起身。 下一秒,封槐从身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古怪的药味弥漫,封无为晃了一下,摔了下去,被封槐接住。 封槐扶住他:“对不起,哥哥。但是……” 他用的是和那日瓦楼一样的药,可以叫人遗忘一部分近日的记忆。 为了稳妥,他几乎用了常人三倍的药量。 没办法,他哥体质古怪,寻常药物难以生效,就算是他在黑市里找来材料自己配好的药粉,也不见得有效。 封无为在第三日中午才转醒,他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手已经被包扎好,封槐趴在床边,捧着自己这只手,睡得沉沉。 他捂着发疼的脑袋:“封槐,起来,不要这样趴着睡。到床上来睡。” 封槐睁开眼,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上去一直没怎么休息。 他迷迷瞪瞪爬上床,滚进里侧,埋进他哥脖颈,小声道:“我再睡一会……一小会。” 他忽然反应过来,睁开了眼睛,小心问:“哥,你的手……” 那个药没有起效! 如果封无为忘记了前天晚上的事情,为什么醒过来不问他自己的伤? 果然,封无为“嗯”了一声:“能动了。” “封槐,既然清醒了,可以说说了。为什么下药迷晕我,你做了什么?” 封槐意识到对方还不知道那药的作用,顿时放下心来,他把脸埋回去,小声咕哝:“因为我不想你和他们走。” 封无为疑惑:“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走。” “你看着很感兴趣!”封槐大声道,他说着说着竟还委屈上了,“你要是跟他们走了,我怎么办?” 封无为跟不上他的思路,轻轻扯着对方发尾,让对方红红的眼睛和自己对视:“我不会跟他们走。” 何况,那些人也不会带他们走。 至于“封槐怎么办”,封槐不需要怎么办,他没有考虑过,他认为对方会一直跟着他。 封无为从不说慌,说不会走就不会走。 封槐偷偷松了口气,下一秒…… “但我要去他们所说的仙门。”封无为看着他道。 封槐隐约的不安成了现实。 他就是担心封无为见过那夜的事情,从此对仙门生了兴趣,才想让对方忘掉那天的记忆。 但封无为是个极其坚定的人,他坚信自己的直觉,从不质疑和追问自己内心的任何判断。 他说要去仙门,便就真的要去。 任由封槐怎么闹腾,怎么撒泼,怎么找尽理由都没能改变。 封无为只说了一句话,就叫封槐偃旗息鼓。 “封槐,你在撒谎。”封无为看着他,“你不在乎你说的那些,那么,你到底在怕什么?” 封槐顿时闭嘴。 两人在半个月后,前往了附近的、附属剑宗的一个小仙门,名为常月派。 现在来看,常月派不过弟子几百,修为最高的也才金丹,实在是不足为道。 但对于当时尚是凡人的封无为和封槐,也是座难以仰望的高山。 凭借剑宗的令牌,他们最终在常月派成为了外门弟子。 说是弟子,其实更像是仆役,只是在劳务闲暇时,可以旁听,还能借阅部分藏书罢了。 封槐被折腾得够呛,除了最早那几年,后面他就没干过活,要不是封无为每日替他做了大半,估计他早累死在山上了。 他瘫在床上,看着身边还借着月光阅卷的封无为,有气无力地嚷:“哥、哥哥,你怎么还能看书……” “好累啊!”他委屈地抱怨,爬到他哥腿上,伸出手给对方看,“你看、你看,我手都磨破了。” “还不如就当普通人呢……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来仙门啊?” 封无为放下书,皱着眉看了一会,起身去柜子上拿药,然后捧着他的手给他涂药。 就在封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封无为开口了,他已经变完声,声音沉而稳:“天下乱世,即便是皇家贵族、万贯富商,起睡之间,也会化为抔土。”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我们才能日复一日、不必担忧地生活。” “直到那天,那个怪物,还有那些与凡人不同的弟子出现,我找到了答案。” “想要不受其扰,唯有在天地之上。” 天下闻名的镇岳剑君,最初走上仙途,也只是为了不光彩的私欲。 封槐安静了一会,他忽然笑起来:“哥哥,你讲话变得好难懂哦。” 但是他喜欢对方说“我们”。 第44章 捂着肩膀自己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封槐天生耐心不好, 为了一句“我们”也勉强忍耐了数月,但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在当了三个月杂役后, 他们第一次跟着弟子上课, 封无为坐姿端正, 封槐坐在他身后,在夏日的闷热里昏昏欲睡。 “心生妄念, 进而成魔,最终成为不人不鬼的怪物,便被称作尸魇。” 前面长相刻薄的修士正照着书上念,教得一般,“尸魇只有执念, 没有意识,不再是人,因此遇则杀之。” 封槐眼里冰冷一闪而过。 他忽然举手, 懒洋洋道:“修士大人,难道尸魇就全是坏东西吗?万一其中有一个还有意识,我们也要杀吗?” 修士因他反驳而恼怒,正要怒斥, 见到他漂亮的脸下意识收了骂声:“这……尸魇出现至今,从未见有意识之物。” “唔。”封槐似乎有些失望,用那双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修士忍不住继续说:“即便有人最初的执念是好的,变为尸魇后也会偏执扭曲。”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人化作的尸魇……她晚年得子, 担惊受怕又望子成龙,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夭折, 或是过得不好,这念头日日折磨她, 叫她最终化为尸魇。” “然后……” 他刻意买了个关子,在底下一众外门弟子屏气凝神之中,特别是那个漂亮少年期待的眼神中,继续道,“她吃下了自己贪玩晚归的孩子,据说是担忧他,只觉得对方在自己腹中才最安全。” “她儿子死后,她便日日徘徊在城外,有与父母走失的孩子,都会被她吃掉。” 底下窃窃私语。 封槐沉思片刻,忽然笑起来:“这倒是好办法。” 众人都以为他只是反讽玩笑,倒也没放在心上。 下早课时,修士过来叮嘱道:“稚子心软,但往后不要这样胡说,尸魇人人得而诛之,当心被人误会。” 封槐牵着封无为的衣袖,正要走,闻言抿唇笑起来,乖乖道:“我知道了,多谢修士。修士人可真好,竟还特意找我。” 封无为在他旁边整理两人的东西,闻言默不作声地抬头。 那修士转不开眼道:“你也是心肠软,才有课上言论,无妨。” “对了,旁边这位是你兄长?你们二人关系倒好……之后若是修炼有不解之处,大可以来内院找我。” “好呀。”封槐软绵绵道,像一只没有脾气,心软毛也软的无害灰眼睛小羊。 封无为收拾好东西,顺手替他捋顺被他自己睡皱的衣襟,道:“回去,今日的日课还没做。” 说是日课,其实就是给宗门干活。 修士见他们行礼要走,倒也没有阻拦。 封槐笑得眼睛弯弯的:“那修士再见。” 他这时候只是有一点儿动摇。 直到某一日,这个小仙门的管辖范围内,出现了一例全家人都化为尸魇的案件。 外门弟子中修行过半年的,都可以随队一道历练,封无为和封槐自然在其列。 诸人赶到村子时,没有一个内门弟子将这次历练放在心上。 不过是农户之家,就算化为尸魇又能有多强——毕竟尸魇的强度与本体之前的修为相关。 直到,他们在村中被幻阵困住时……这次的尸魇竟能迷惑人心。 封槐醒过来时,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他在村里找到部分昏迷的弟子,沿着凌乱的脚步一路找过去,最后在一座朴素而破旧的平房找到了封无为。 对方提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沾着黏液和血液的柴刀,与瑟瑟发抖的、抱成一团的“人”对峙。 那显然就是本次事件的核心,叫弟子与其他村民陷入幻境,自己躲在房间里。 挡在前面的是夫妇,枯瘦如柴,他们唯一的孩子躲在后面。他们当然不是人了,人瘦到这个地步,是活不下来的。 封槐想了想,他哥大概不会下手,还是他来…… 下一秒,封槐看着封无为和这些不能说话的东西对视,柴刀出手,干脆利落,重重砍下了三人的头颅,血液四溅。 那不是人,不是他的同胞,不是三个可怜虫,只是非我族类的怪物。 封槐“啊”了一声,封无为回过头,绷带上沾满了黑色的血,他看见封槐,走过来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脸:“吓到了?” 封槐手指蜷缩,无意识地怔怔看着地上的三颗头颅。 他过了一会忽然笑了,乖乖道:“没有,哥哥,我只是在幻境里睡太久头疼。” …… 他们因为这一次的功劳,获得了进入内门的机会,一切看起来蒸蒸日上—— 他哥是个极有天赋的人,虽然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修炼,体内灵力如何丰盈,都没能入道,但对方确实比一年前更厉害。 封槐和修士越走越近,偶尔还会到书阁听对方讲道。 直到某一日,封槐下午去听道,封无为临近子时都没有等到他回来,寻到书阁。 这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守门的小弟子也昏昏欲睡,他敏锐地听见了封槐的哭声。 封槐就是个极爱哭的人,撒泼打滚时哭、不高兴了哭、痛了哭热了哭冷了哭,掉眼泪如落珠,说来就来。他听了无数遍。 因此他很清楚就分辨了出来,那就是封槐。只是那哭声与往日却不同,压得很低,甚至都不像在哭。 封无为停顿一瞬,按住了怀里的刀。 他绕过弟子,从侧面攀上书阁二楼窗台,如同某种豹子,无声无息地翻身进去。 下一秒,他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的弟弟,也看见了正死死捂着封槐半张脸、另一只手抚摸着对方的,该死的东西。 封槐当然哭不大声,他脸颊被闷得通红,几乎要窒息。 那修士贴近他,皱巴巴的手伸进少年凌乱的衣服间,封无为冷漠地想,哦,那件衣服,他昨日刚替封槐洗净晾干。 “嘘、嘘……”修士几乎能将少年揉进怀里,按在书架之间,“小封槐,你可没有尝过这情人之间的妙事……” “你若认了,与我同修好事,之后在这门内自然好行走。若不认,你与你那哥哥……而且,又有谁能来救你呢,此处设了结界,谁闯得进来?” 他见封槐渐渐软化,自然高兴,便要耳鬓厮磨:“正是如……”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变得扭曲而难以置信,短刀如同割菜,从背后插入他的脖颈。 那把短刀不够锋利,但胜在足够坚硬,在恐怖的巨力之下,贯穿了他的头颅。 封无为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如同一尊可怖的阴影,绷带溅满了血和黄白液体。 “情人之间的妙事……谁闯得进来……”他神色阴沉地重复,“我闯得进来。” 他拔出刀,这具尸体轰然倒地。 修士的身体,也并不比普通人坚硬多少。 封槐像是吓傻了,过了一会,才从尸体下爬出来。 封无为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蹲下来,在修士身上擦干净手,才慢慢帮他整理几乎半剥的衣服。 “哥……”封槐仿佛终于反应过来,抱住他,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落,他告状道,“他欺负我。” 封无为没有说话,封槐哭得更凄惨了。 封无为开口:“他已经死了。” 封槐一噎,过了一会委屈道:“那我要把他的尸体喂狗。” “他命灯熄灭,门内很快就会发现。”封无为抚摸着他脸上发红的指印,“我们会被抓去喂狗。” 封槐可怜道:“那我们怎么办?” “离开这里。”封无为说,他神色变得困惑,“封槐,你为什么还要哭?” 封槐抬起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他,有些茫然。 “已经如你所愿了。”封无为替他擦掉眼泪,“你为什么还要哭。” 封槐眨眨眼,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阁楼外亮起了火光。 “走。”封无为单手将他背到身后,从窗户跳下去,“他们察觉了。” 下山小路都已经封锁,书阁很快围满了修士,不久就传来吵闹声。 封无为徒手抓住陡崖突出的石块上,一只手抓着封槐,巡逻的弟子往返几次,都没能发现紧贴石壁的两人。 封槐不哭了,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他还在想封无为那句话。 如他所愿,是指的修士死了,还是…… 还是他们不得不离开这个仙门呢。 很快,趁着弟子离开的间隙,两个人沿着另一侧稍平的悬崖,慢慢爬下了山。 不知为何,仙门的结界对封无为没有任何作用,他短刀刺入、如同划开皮肉一样简单,就破开了结界。 两人匆匆下山,一路北逃。 但这一次远不如之前顺利,那些人毕竟是修士,不知道有什么手段,竟跟了他们数十日都未曾甩掉。 被逼得最紧的时候,封无为终于在封槐的身上找到了指甲盖大的黑色印记,就落在对方肩胛上。 他们逃不掉的罪魁祸首。 那时候他们在山里破落的庙里落脚,封槐原本还乖乖撩着头发让他看,发现后,还不等封无为反应,对方几乎是立刻从袖子里摸出薄而锋利的铁片……剔骨削肉。 那块带着黑印的肉块落地时,封无为方才反应过来,他打落对方手里的铁片,眼里燃烧着怒火:“封槐!” 封槐捂着肩膀发抖,他仿佛自己也才刚反应过来,看看地上的肉块,看着封无为:“哥哥、我好痛。” 封无为扯下绷带给他按压止血,整个人冷冰冰如同一坨铁,封槐软绵绵去蹭他手,被他拨开。 封槐阴沉地看着那块肉,过了一会,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点子,笑了起来:“哥哥。” 封无为看着自己手下染血的绷带,没有抬头,却听见他道:“那个东西,拿去喂之前看见的野狗吧,能把那群人引走。” “你去吧。”封槐恶意道。 封无为手上不自觉用力,让他失血麻木的肩膀都痛起来,封槐心里却觉得痛快。 封槐撒娇似的,道:“你快去啊。” 封无为牙齿咬得作响,最终只是沉默地包起那块从对方身上撕下来的血肉,离开了。 封无为回来的时候,正巧撞上追杀他们的修士,他眉头一拧,加快步伐匆匆赶回去 。 还好,封槐还好端端坐在地上,捂着肩膀自己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他来不及解释,在那些人到来之前,抱着封槐躲入神像后的空洞里。 这破庙供奉不多,神像也不过常人高,背后空间狭隘,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 封槐回过神,在黑暗里被他搂着,抬眼看他,用口型无声道:“哥哥?” 封无为“嗯”了一声。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两人屏息,封无为将他搂得更紧些,一只手则用力握住短刀。 封槐闻到了香灰和铁锈的味道。 明明知道那些追来的人已经很近了,但他还是忽然想问,所以他就问了:“哥哥,为什么不丢下我?” 他是个天生的坏东西。 性格混账极端的讨厌鬼。 “哥哥。”封槐贴近对方耳垂,软而轻地喊,“封无为,哥哥,对不起。” 第45章 舌头上的伤口,哥哥你要不要看看? 他疯起来时像个怪物, 温驯平静下来,又变成了一只浸满了泪水的可怜小羊。 封无为支撑在神像里,而他蜷缩在封无为怀里。 他是故意的, 故意摆出那样一副面孔和受害的样子, 让封无为冲动做出点什么, 好逼对方离开仙门。 发现身上有定位符后,也是故意心狠地削掉肩胛骨一块肉, 叫封无为拿他的肉去喂狗更是恶意为之。 他喜欢对方因他产生的所有情绪。 欢喜和快乐不够深刻,愤怒与哀痛更好,他顶着伤口,就可以说:好呀,心疼我一下。 而封无为离开后, 他又想,对方直觉那么敏锐,会不会发现他是这样的、或者更坏的坏东西, 丢下他离开。 他就是这样古怪多变。 而封无为未必真的从无察觉。 但对方依然如他所愿了,替他杀人,离开仙门,带他两个人逃亡, 没有离开他。 封槐久未得到回应,重复了一句“哥哥”。 封无为偏头看他,极轻地“嘘”了一声,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神像内部显得很沉、很重, 倒映着他苍白惶然的脸。 这样太丑了。 封槐想。 与他紧贴的身躯蓬勃有力,隔着脏兮兮的衣物也滚烫, 在夏夜里升温发热,黏糊糊地挤做一团。 封无为嵬然不动, 仿佛别扭地曲着四肢,额头鼻尖汗水淋淋的人不是他一样。 汗珠落下,鼻息轻缓,心跳声强劲有力,打得他鼓膜发胀。 封无为已经足够包容他,无论出于什么。 但是不够,无论怎样都不够。 相依为命的人不足够,兄友弟恭不足够,为他谋划“我们”不足够。 封槐在昏暗闷热的怀抱里想,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无端想到那一次躲在床底听见的声音,看见的事情,两具丑陋的男性躯体,喘息、汗水、揉弄与含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现在,他想要这个。 封槐侧过头,鼻尖滑过封无为的脸颊,他伸出手——正是受伤的那只——按在封无为侧脸。 封无为低下头,在他耳边疑惑的“嗯”了一声,似乎在问做什么,那气音却在下一秒凝固。 封槐莽撞地撞上了他的唇。 封无为目露惊色,简直是震怒,想要侧脸躲开,却被封槐死死按住。 他此时简直力大无穷,捧着对方的脸,气势汹汹地亲来亲去。 封无为碍于他肩胛的伤和外面的人,没能施力,只有眼里是愤怒的凶光。 封槐是这样认为的。 但他不在乎,也不怕。 隔着一层泥塑的神像,外面传来声音—— “这火堆还有余温……他们刚走不久。” “别急,先检查一下庙里。” 一阵窸窸窣窣四处查探的声音,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封槐竟一点也不怕。 他简直兴奋得要命,在黑暗里像是不知轻重的蛇,死死缠绞着心爱的食物,在上面游动、勒紧、磨蹭、盘桓,伸出蛇信品尝。 他亲得很用力,咬着对方的下唇撕扯,吞吃对方的舌头,发出轻而缓的、舒服的哼声…… “好像有声音?”脚步声渐渐近了。 封槐眼瞳收缩,在封无为手指如钳用力抓住他腰时,吻得更深更重。 “喂、追灵符有异动,好像快出感应范围了!他们怎么这么快?” “别在这耽搁了,快追。” 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破庙里空寂下来,神像里更是封闭安静,只有轻微的水声和逐渐加重的呼吸声,以及封槐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喃喃:“好舒服……怪不得他们都喜欢……” 他忽然头皮一痛,封无为面无表情地将他扯开,沉沉看着他,他“啊”的一声,后仰着头。 封槐对上对方的视线,怔了一下,正要笑嘻嘻扯些胡话,下一秒封无为仿佛怒不可遏地报复他,埋首上来,咬住了他的下唇。 封槐吃痛地闷哼一声,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滚出一句“哥哥”,就被掐着两颊,撬开唇舌,又重又热地被入侵。 封无为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一只手桎梏着他的肩,一只手掐着他的脸,把他死死固定在怀里,睁着眼盯着他,凶狠地、沉默地撕咬和搅动。 封槐简直死了一遭,他汗淋淋、喘着气地被松开时,几乎软倒在肃穆的神像里,整个人乱糟糟的。 他唇有些发肿,带着水色,回过神来,靠着封无为的手,忽然抿唇笑起来,仿佛终于乖了,说的话却是…… “哥哥——” “你的嘴也是软的。” 封无为唇上还有他咬出的伤口,闻言看他一眼,回了他一个字:“嗯。” 人的嘴都是软的。 他仿佛不打算追究,也不打算解释,封槐一时间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憋了怒气。 至少对方还没有因为他的胡闹与他一拍两散,但是…… 他被封无为从神像里抱出来,封槐站在地面上,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他浑身一软,直接摔坐在地上。 封槐干脆抱住了封无为的腿,咬着嘴里的伤口,含糊地撒娇:“哥哥,我没力气了……你得对我负责。” “负责?”封无为垂眸看他,重复了一遍。 不知为何,两个人沉默了一会。 封槐原本要出口的话在麻木的舌尖打转,最终滚回了喉咙里,被胃袋消化。 他想不明白,只能笑起来,脸贴在封无为小腿,像一只围着人转的娇贵的猫,往常一样道:“我走不动了,哥哥你背我……拜托嘛。” 封无为又看了他一会,说了一声“好”。 封槐笑眯眯,爬上封无为的背,软绵绵搂着对方,把脸埋进对方衣服里:“好困,哥哥……” 过了一会,他嘴角慢慢放下,眼睛发热、变得湿润,眼泪开始吧嗒吧嗒往下落,最终沉默地落入了对方的棉衣里。 他闷声闷气道:“哥哥,我伤口好痛……好痛。”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重重的。 …… “封槐,你哭什么?” 封无为百般不解,平静地问。 封槐下意识道:“……我伤口好痛。” “什么时候伤到了?” 封无为皱眉,伸出手,掰过他的脸,然后是身体,他认真检查完,没找到新的伤口,“哪里痛?” 封槐这才回神,他摸了摸脸,全是冰凉的泪水。 他躲开封无为的手,刚刚问出“你又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的勇气耗尽。 他只能挑着眉、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脸上是宣告封无为又被他的小把戏骗到了般的神情。 然后调情撒娇般抱怨: “我嘴疼,舌头也疼,可能是有伤口,哥哥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这要是百年前,怎么也能让封无为或气或躲,封槐得意洋洋,正要起身,却被百年后的封无为拉住。 封槐疑惑地瞪着他,被他缠满绷带的手指挑开唇齿,下意识瑟缩后退,封无为拉住他的腰,冷淡问:“躲什么,不是检查么?” “嗯,是有一道小伤口。”他手指夹住敏|感的舌根,粗糙的绷带在舌苔上磨蹭,封槐哆嗦了一下。 下一秒,封槐化作小土狗从天落到到被褥上。 封无为笑了,抓住正要逃跑的小狗的短尾巴:“跑什么?以前胆子不是大得很吗?” 封槐咬牙,他还能胆子更大呢。 他带着笑回应:“没有呀哥哥,我只是体力耗尽啦,化成人很耗费精力的。” 今夜的封无为与白日不同,仿佛被那个吻唤起了尘封多年的人气。 他“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下一秒,小狗嘴里多了颗苦涩的药丸,入口即化,效力发作,封槐被迫化为人形,他面露惊愕:“哥哥?” 封无为手若铁钳,轻易按住了他的脸,将他贯到柔软的床被上,手指探入他湿润的唇,轻轻搅动。 封槐发出闷哼,他下意识讨好地笑,含糊道:“哥哥……” “不要说话。”封无为说,手指堵住了那张巧言令色的嘴,“不要撒谎。” “什么时候能够变作人的,还是一开始,你来到剑宗的时候,就可以?” 他仔细打量着封槐,观察他脸上虚张声势的笑容,赤|裸的身体细微的反应,他实在太熟悉这具身体。 他很快得出结论:“看来是。” “唔、我只是……”封槐看上去想要解释,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如果能变成人对方一定不会这样亲近已经分离百年的“弟弟”。 封无为听倦了,他惩罚似的按压对方舌根:“不用解释。”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一百年后变成狗出现在剑宗,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睁眼就是如此吗?” 封槐眨眼,点头:“呜……” “看来不是。”封无为说。 “第三个问题,你每夜都给我下药,迷晕我,对吗?药从哪来来的,迷晕渡劫期的药,这世上闻所未闻。” 这个问题封槐有所准备,他百年前就展现了惊人的炼药方面的天赋,封无为是知道的,天下没有的药,他有,他藏在…… “说谎的话,不如不说。”封无为打断他,“你回答不了。” 封无为垂下眼睫,抽出手指,慢条斯理在他脸侧蹭干上面的水渍,又仿佛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封槐眯着眼蹭了蹭,听见他问:“最后一个问题,从前、现在,为什么吻我?” “因为……” 很舒服嘛。 封无为声音平静,看着他,宛如警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封槐。想清楚了再回答。” 封槐面色如常,乖巧地带着笑,内里却咬住了嘴里的伤口。 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手指攥住了身下的被褥,焦虑而烦躁地抠揉,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起来,好像被迫处于陆地的鱼,氧气被抽干。 “哥哥……”他终于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色厉内荏地讲,“因为我觉得……” 一声尖锐的、喜气洋洋的唢呐声穿破夜空,锣鼓震天,打断了他自欺欺人的话—— 子时,吉时到了。 封无为忽然从他眼前消失。 封槐下意识伸手抓他,没抓住,他反应过来,对方被选中成为了那个“郎君”了。 第46章 面容俊美凌厉,简直能刺伤所有投向他的目光。 “师尊!娥女的喜宴开始了!” “剑君大人, 子时到了,那些百姓都开始上街了要去婚宴了。” “我们快些……” 木门推开,几人对上一双阴森的灰色眼睛, 下一秒:“滚出去。” 床上少年抽过被单裹在身上, 不悦地挥手, 门板“啪”地合上,将他们都拦在外面, 几人面面相觑。 什么…… 剑君的房里为什么会…… “等等。”房内传来声音,一块代表剑君身份的木牌穿透门板被丢出来,“在外面等我。” 周风沉吟,在众人的目光下下了决定:“等。” 不过半刻钟,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 那少年穿上了一身黑衣,卷发也高高束起来,露出漂亮矜贵的脸。 唯独……那身衣服大了太多, 虽然用绑带系紧,穿在他身上仍然有些不伦不类。 周风盯了一会,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他师尊的衣服,他师尊的绷带。 “唔、周风哥哥, 还有诸位哥哥姐姐。”封槐开了口,语气轻和,仿佛他们刚刚撞到的那个凶狠阴鸷的少年只是错觉。 周风顿时有种牙疼的感觉,思索了一会, 试探道:“你……你是师尊的弟弟?” 封槐点头。 周风顾不得问他怎么变成人,先是:“我们都是剑君的弟子, 论辈分要喊您一声小师叔才是,您可不要再喊我哥哥了。” “师尊他……”周风问。 封槐露出阴沉的神色:“哥哥他在子时时突然消失了。他被娥女选中了。” “什么?”周风等人意外道, “可是,之前消失的弟子不才是被选中的新郎吗?” “没到婚宴,就不作数。”封槐道,“娥女想要最好的新郎……” 他冷冷笑了一声,“没有眼力见、胆大包天的贱东西。” 以为在它所属的地域里,他的力量被压制,就没办法处理它吗? 竟敢最后关头背叛他,肖想他的兄长。 “几位哥哥姐姐,我们快些去找那尸魇,处理了它吧。”封槐说。 众弟子被他一会柔软一会冷嘲的态度搞得一愣一愣的,但不知为何没办法违逆他,乖乖跟在他身后离开了旅店。 夜半街上竟然燃灯如昼,每个人都闭着眼、提着灯,在锣鼓声的引领下,幸福微笑着往前走。 在最前方,只有迷蒙的一片雾。 几人跟着走了一截,却莫名回到了旅店前。 封槐观察了一会:“看来没有灯是不行的。” “那我们……”周风正想说,那我们回旅店看看有没有吧,下一秒就看见乖巧漂亮的小师叔,伸出手直接夺过了街上几个人手中的灯笼。 不、不行吧?打断这样大型的尸魇的规则仪式,这些人会被反噬,还可能化为低阶尸魇攻击他们。 原本倒还好,现在他们一行人都失去了灵力…… 果然,那几个人睁开了眼睛,迷茫了一瞬,只有眼黑的瞳孔就转过来,盯着了封槐,准确说是封槐手中的灯。 “小师叔,小心!”周风提剑上来,替封槐挡住扑上来的一个人,就听见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安静。”封槐道。 那几只尸魇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看向他,下一秒,他们又要动作,封槐不高兴地压低声音重复:“安静!” 于是周风就眼睁睁看着已经尸魇化的人们,竟然有了退化了趋势,然后昏迷在路边,他心中波澜万丈,面上赶紧接住几个人放到路边,催促:“我们快走吧。” 希望这几个年轻弟子都没有发现。 能让尸魇恢复…… 还好,对方是剑君的弟弟,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几人一人一盏灯,也跟着人流前进。 这一次他们顺利地走出了小镇,走进了雾霭沉沉的山中。 这四周都洒满了五彩的纸花,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很快,人流停下了脚步,各自找地方站着,密密麻麻挤做一团。 “宾客止步此地——”尖锐的声音响起,在前面一座气派的城隍庙前,站着两个小童子。 封槐轻易就看出那是两个木头捏做的人,他冷笑了一声。 就这样,也好意思临阵倒戈,带走他哥。 “小师叔,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周风附耳问,“要闯吗?” 封槐问他:“这尸魇若真的完成仪式,成为了更高阶的存在,你们打得过?” 周风老实摇头,他们现在也打不过。 此地尸魇竟能影响一镇之人,又是“城隍”这样的地方“神”,至少到了人类的化神修为。 “那就破坏它的升阶仪式,破坏这场婚礼。”封槐冷酷道,“此地的娥娘,原本只是个年轻的织女,后来镇上洪灾不断,镇民抽签找人打生桩。” “打生桩?”一旁的女弟子重复。 “一种把人灌入柱子里的活祭。” 封槐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把玩着几个玉瓶,那些瓶子在他指间灵活的交换、消失又出现。 “其实这种祭祀多用男童,但各地具体风俗不同……她被选中了,死时痛苦万分,死后此地洪灾莫名消失。” “当然,这只是因为上游修了大堰。” “但镇民们不知道,他们高兴疯了,开始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塑像,奉她为城隍,后来此地香火不断……她修成了尸魇。” “这么说,她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女修说。 封槐支着下巴:“不全是吧,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尸魇偏执,实现愿望往往扭曲,比如有人许个愿说,我想讨个媳妇,这媳妇难道凭空生出来么。” “还有,有人说我好想亡故之人,说不准晚上那人就化为尸魇回来找他,不得安宁。” 一群弟子听得后背一凉。 “蛾女死前年轻,尚未婚配,只有一位有婚约的竹马,后来那竹马不知离开镇上去了哪里。” “她的仪式是婚礼,一方面是自己的执念,另一方面则是想要满足更多村民的愿望,实现他们喜乐的愿望。” “这样喜乐?”其中一位弟子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麻木微笑的人群。 封槐似笑非笑道:“是呀,所以诸位小心,不要上了尸魇的当。它们会扭曲所有的情感、愿望。” “不过修者修心,抵抗力会强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普通镇民受控,而他们尚能保持清醒的原因。 等这里终于被来人围得水泄不通,嫁娶的仪式终于开始。 两位童子捧着盖着盖头的鸡,走到众人之前:“吉时已到,请新娘新郎——” 所谓新娘,是一尊泥塑的像,神情诡谲,被两个人抬着红椅子端上来,而旁边,则是端正站着、穿着喜服的高大男人,裸露的皮肤缠着绷带。 封槐看得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哥哥……!” “那是师尊?!”周风问,“小师叔,我们怎么办?” “再等。”封槐说,“还未到时候。” 泥塑垂头,透过红盖头向他看来,露出微笑。 那两位童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锣鼓。 一敲、二敲,三敲—— 锣声震耳,下一秒,空间扭曲了一瞬间,回过神时,此地忽然从荒山变作了阔气堂皇的巨大庭院,桌席满布。 封槐垂头,他身上穿着的黑衣已经换成了红色喜服,他过了一会侧过头,和盖头下封无为黑沉的眼睛对上。 对方穿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一身衣服,与他身上是同一套。 封无为忽然在宽大的袖袍下牵起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别紧张。” 封槐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声音必然是颤抖的。 “吉时已到,新人三拜。” 台下掌声雷动,还有善意的玩笑话。 “哥。”封槐声音发哑,想要转头去看,却感受到对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回头。 “一拜天地——” 封无为牵着他,带着他弯下腰。 “二拜高堂——” 他哥是天生地养的,他是哥哥养大的。 “夫妻对拜——” 封槐转身,因为太仓皇,低头时撞到了对方,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 “永结同心之好,共渡风雨无阻。” “二位,恭喜——” 封槐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他只是牵着封无为,过了一会,对方开口问:“怎么了。” “没有、没有,哥哥。” 封槐笑起来,一只手抚上对方心口,依恋地用脸颊蹭了蹭对方。 倏忽,他的手长出了尖锐的利爪,穿透了对方的心脏。 他笑起来,声音又低又软,却带着疯意:“我最恨虚假的东西。” 与其沉迷昙花一现的幻影,他宁愿从未拥有。 “封无为”难以置信,下一秒,幻境崩塌…… 封槐独自站在荒山中破庙前,身边只有昏迷了一地的镇民和那几个剑宗弟子。 他抬头,泥塑的神像遥遥看着他,牵着身边宛如木偶的男人。 “蛾女……你敢用幻境戏弄我?”他也遥遥看过去,面上冷冷笑了,“你以为我散了魇晶,拿你没有办法?” 封槐很少打架。 他不是擅长正面对抗的类型。 他说:“我要你挫骨扬灰。” 然后便如雷动,他冲过去,手上延伸出利爪,直冲蛾女面门,对方微笑着拉过身边的封无为,封槐不得不撤后。 “我没有戏弄你。” 蛾女看着他,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声音轻而悦耳,“我只是在实现你的愿望。” “这套说辞,和那些愚民说说得了。”封槐与她交手,因着封无为束手束脚,一肚子气,闻言冷讽道,“一团烂泥,还真把自己当神了?” “你在幻境中会实现求而不得之事。” 她说,露出夸张的悲悯神色,“你竟然真的爱着他。” 封槐神色难看,忽而笑了起来:“我后悔了,挫骨扬灰太便宜,我要把你撕了吃肉饮血。” 他忍受着痛苦一般,眉头紧蹙,额头沁出汗水,蛾女脸色一变:“你不是……” 她下一秒冲上来,想要打断,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封槐宛如抽枝,身形逐渐挺拔,头发变长,他撑起那件原本大了许多的黑衣,只是因为瘦尚有些空落—— 他仿佛在短短几秒内长大了,变成了青年模样。 少年时的柔软稚气褪去,面容俊美凌厉太过,简直能刺伤所有投向他的目光。 封槐手上出现木枝,轻松地挽起头发。 他往前走一步,蛾女便退一步,他闲庭信步,柔声道:“我不是什么?” 第47章 封槐气晕头了,又气又怒道:“哥!” “我不是自废了修为, 不得已化回少年时期?甚至变成一只狗?” “你猜错了。”封槐手上凝聚出一把血色长剑,“原来这就是你敢背叛我的原因?” “让我猜猜……” “等等!”娥女怒目道,“难道你就不怕他知道吗?” 封槐闻言, 在夜色下笑了起来:“怕?” “你知道为什么, 我足足、足足等了一百年, 才敢出现吗?” 娥女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封槐已经如同鬼魅般闪现来到她面前,长剑如电光照影, 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穿透了她的额头,“因为呀。” 他叹息:“哥哥他太厉害了,我要是不够厉害,他跑了怎么办?” “我当然希望他爱我,但若他不爱我, 那也无妨。我多的是让他爱我的手段。” 娥女面容惊惧,他抽出长剑,对方化为抔土散落。 封槐收起剑, 走到仍紧闭着眼的封无为面前,他现在这个状态只比对方矮不到半头,很轻易就能…… 封槐动作一顿,漂亮的脸上笑容忽然消失, 他伸手,指甲划开扯下对方的绷带,露出一张涂满了泥的脸。 他不死心,固执地揩掉那些泥, 露出了一张不属于封无为的、极普通的脸—— 这是之前失踪的那位弟子。 封槐气笑了,咬牙切齿, 一字一顿:“娥女,娥、女。” 竟敢拿这种东西、这种伎俩骗他。 他也是昏了头了, 竟没发现刚刚的一切只是娥女在拖延时间,对方一定还在哪个地方,继续这场婚宴。 婚宴。 和他哥哥。 封槐气得眼睛都快红了。 破庙的门前已经无人看守,那两个童子早不知去哪里了,他提剑走进去,随手划过门前柱子断作两半。 遇到结界,砍了。 遇到阻拦的泥童,砍了。 遇到断裂拦路的房梁,砍了。 他绝不会让别人抢先。 一路硬闯,到最后,他终于远远听到了“新人对拜”四个字。 封槐直接闯入房间,看见封无为正躺在床上,而娥女半压在他身上。 娥女回头,带着挑衅的微笑:“你来了。” 封槐快气晕头了,他又气又恨,怒道:“娥女——!哥!” 他身上燃起黑火,提剑冲过去,却忽然被地面窜出的黑色藤蔓缠住,以此地土地为基的阵法显出。 那藤蔓上伸出尖刺,刺入他的血肉,将他高高举起,让他动弹不得,鲜血淋漓地往下落。 “你来晚了。”娥女从床上起来,看向他,“我已经完成了仪式。” “从此,我就是真正的、此地的神。” 封槐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他体内的力量在鼓动挣扎,那藤蔓在汲取他的力量,而对方在试图激怒他。 他这具身体残留的力量不多,虽然可以强行挣脱,但必然会显露本相。 算了,显露就显露,封无为还晕…… 封槐动作一愣,床上的封无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与他对上视线。 他运转的力量一滞,立刻收了回去。 “而你,你为一个男人昏了头,竟自废修为,还以魇晶做阵……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还有一战之力,但现在也没用了。” “我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你啊。” “等我吞吃了你,我就是天下尸魇之主!” 她素白没有五官的脸上,竟有几分得意,下一秒,那得意消失了。 她迟疑地低下头,从她腹部穿出一柄黑色的长剑,上面雷电缠绕。 娥女发出惨叫,脸上开始扑簌簌落下碎片:“什么!” 她尖叫着回头,对上了封无为黑沉沉的眼睛,对方、对方什么时候从她的幻境中醒来的! 封无为面无表情,拧动剑柄。 娥女反应过来,断臂求生。 她身是泥塑,右手手臂断开后还可以操控,她一掌死死按住剑刃,为她身躯争取了时间,她抓住机会飞快逃走。 封无为要追时,听见了压抑的痛苦闷哼,停下了脚步。 他甩动剑刃,雷点疾动,对方残留的手臂化作飞灰。 他走到中央藤蔓前。 封槐垂着头装死。 封无为打量着这个年轻的、长相俊美、他一定没有见过的青年,忽然开口:“封槐。” 封槐抬头睁开眼睛,他脸上也被藤蔓缠住刺出了伤口和鲜血,他冷冷道:“封槐是谁?” 封无为重复他的话:“封槐是谁?” 他没什么语气,封槐听不出他到底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重复。 封槐心里打鼓,神情却冷冰冰的:“都不重要。你既受了那妖女的侮辱与她有新仇,我也与那妖女有旧恨,你放我下来,我替你杀了妖女。” 他此时演技倒是好了,一套一套的,与往日里大不相同。 封无为伸手,挑开他的头发,露出一双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睛,和对方的气势很不符合:“怎么哭了?” 他自问自答:“哦,气哭的。” “没有!”封槐摇头挣开他的手,有点恼怒了,“我疼哭的,这藤蔓全是刺,你试试!” 他没敢抬头,发丝挡住了小半张脸,只隐约听见了一声笑,仿佛是错觉。 下一秒,封无为剑起剑落,这藤蔓便断落在地,因着本身也是尸魇的产物,被定诫克制,萎顿在地。 封槐猝不及防落下来,差点摔倒,被封无为单手勾住腰扶了一把。 对方松开手,握着剑柄,仿佛信了他的胡扯,率先往外走:“走吧,新仇旧恨。” 封槐跟在他身后走,走了一会,他忍不住道:“你真的和她完成了仪式吗?” 封无为说:“不重要。” 封槐咬牙切齿,哪里不重要。 可他又没有立场追问。 别说他在他哥眼里现在是个陌生人,就算是“封槐”,他也没有理由在乎他哥是不是和人完成了一场假的婚宴仪式。 封槐安静了一会,然后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娥女是因此地执念而生的尸魇,尸骨又被人砌入石桥,她离不开这个镇子。” “她想要进阶,就必须……” “等等。”封槐意识到什么,“我们被她骗了,她的升阶仪式,并不是这场婚礼!” “而是所有镇民都得到幸福。” “怪不得,怪不得她能舍弃你而去……不是因为她的性命受到了威胁,放弃了升阶,而是她根本不需要这场婚宴。” 封无为“嗯”了一声:“那她大费周章,绑了我做什么?” 他语气平静,只是陈述。 封槐的声音卡住。 对方如果不是为了升阶,那绑封无为就纯粹是为了激怒他,骗他进陷阱。 他偏开眼睛,含糊道:“这谁知道。”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先走,我猜她应该躲进了自己的幻境中。一方面好控制那些镇民不醒来,保证她的升阶,另一方面幻境中最安全。” 封无为看他侧脸,没有拆穿他。 两个人回到破庙前,果然,此地的镇民仍然沉睡着。 “她这种尸魇的幻境,需要特定的入阵契机,出境也是。”封槐分析道。 “之前外面童子敲了三声锣鼓,诸人才入了幻境。你呢,是如何进去的?” 封无为“嗯”了一声:“我早些时候听见的,也是三声锣鼓。” “那出来呢?你怎么破境出来的?”封槐追问,他能出来,是因为他本身特殊,不大受幻境影响,不具有参考性。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封无为说。 封槐奇怪道:“这样就出来了?应当不会如此容易才是,你听见谁喊的你?喊了什么?” 封无为突兀笑了一下:“你要听吗?” 封槐看着他近乎温情的笑容,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与他“重逢”之后,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封无为看着他,讲出答案:“我听见了我弟弟在喊我。” 封槐下意识呼吸一紧,他攥紧了自己的手,偏开脸躲开对方的视线,却没办法封闭耳朵,他听见封无为的声音—— “他好像很生气。” “我弟弟从小气性就很大,不醒的话,该把自己气哭了。” 封槐不知道是他真有别的意思,还是自己多想,也不敢抬头看他,顾左右而言他:“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倒是也有幻境中被亲人唤醒的例子,不过这里这么多人,总不能个个都找个亲朋来。” 他一紧张,话就会多。 “这么空想也无济于事,不如先进幻境,说不定能找到破局的核心。” 封槐蹲下,藏住自己的神色,在地上抓了把泥,轻轻一撒,两个圆乎乎、抱着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锣鼓的童子就出现了—— 他觉得自己捏的可比娥女的可爱多了。 封槐回头,撞到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封无为,对方正看他那两个泥人,封槐又变得怀疑起来,他是不是捏得太烂。 “敲锣。” 他收回心绪,生硬地下命令,那两个笨笨的泥人站起来,差点互相撞到,一阵兵荒马乱,锣鼓终于敲响。 熟悉的眩晕之后,封槐睁眼,下一秒他恨不得立刻回到敲锣之前,再来一次。 无他,这幻境竟还是之前他所见的那场“他”和“封无为”当主角的婚宴。 他们应该刚拜完堂。 台下看不清脸的宾客正笑闹。 封槐回过神,还是得先找到哥哥才行,这个幻境是多个人心愿的总和,不知道对方的是什么样的。 从小到大,对方很少对什么表露欲望,好像只是沉默地活着。 他忽然无法克制地好奇起来。 总之,先离…… 封槐正要抽身,却被身边的假的“封无为”拉住了手,他有些愕然地回头。 幻境靠人的想法和期待捏造出的东西,竟能作出他意料外的反应? 那人一只手紧紧牵着他,一只手半掀开他的盖头,如同安抚般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是我。”对方说。 封槐心脏几乎要停跳。 第48章 “之前的问题,想好怎么回答了吗?” 房间里红烛灯影摇晃, 暧昧又柔和,中央两个人的氛围却古怪僵硬。 他们面对面坐着,封无为安静地看着他, 像在等他开口。 封槐发了一会呆, 才终于从宕机中回神, 混乱的思绪和情感宛如扰乱的线团,堵塞了他的心脏、四肢, 还有喉咙。 他张了张嘴,只发出轻微的气声,像是又回到了之前封无为逼问他的时候,他焦躁、不安、竭力维持…… 呼吸逐渐急促,一些灼热的、尖锐的、跳跃的情绪想要突破他维持的面具。 封无为为什么是他幻境里的“有情人”? 第一次进入幻境时, 与他对拜的人,是捏造的还是…… 如果,如果一直都是对方…… 他有些难以呼吸, 下意识握住了自己手,用力到手心的皮肤被刺破。 “放松。” 他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 封无为一只手放在他脸侧安抚地抚摸,他用别的话题转移封槐注意力:“我们先找到娥女,你觉得她会躲在哪里?” “我觉得……”封槐跟着他的问题重复,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边呼吸起来。 他松开了手指:“我觉得,她要么在石桥,要么在松子巷。” 封无为“嗯”了一声, 一面牵过他的手看他手上伤口:“伤口不深。” “这是幻境。”封槐怔道。 过了一会,他像是感觉不到这行为的不妥和暧昧一样, 重新说起娥女的事情:“石桥是她死的地方,松子巷是她生活的地方。” “幻境总是展现人最脆弱、或是最渴望的部分, 只要入了此处,即便是幻境的主人也无可避免。” “娥女一恨是他人拿她砌桥,还有一憾是松子巷中的亲朋后来搬离了此地,没有人再记得她。” “知道得很清楚。”封无为道。 封槐顿时如同应激的猫一样,他收回手:“我自有我打听消息的办法。” 他率先走出房间:“走吧,不知道这两处地方究竟在幻境何处。” “再拖下去,等所有人都沉沦进幻境美梦,她的升阶条件达成,就不好处理了。” 封无为看了一眼红烛柔和的房间,又看他匆忙的背影,垂眸平静道:“……胆怯。” 但且让他这秘密重重、胆大包天的胆小鬼弟弟,再逃避一会。 等避无可避,他要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封槐二人从院子出去,才发现这院子恰巧在城郊,沿着进镇子的路一路走。 他们先见着了黄金做的院子,又见着了搂着妻儿嚎啕大哭的乞丐,再往前还有逢赌必赢的赌王…… 这聚集了几百镇民的幻境实在很大,也很古怪,像是把几百个完全不搭边的梦糅合在一起,一块五彩斑斓的百家布。 很快,两个人停在了一条又深又黑的巷子,仿佛在幻境中被放大了恐惧。 恐惧,封槐品味了一下,对方究竟在恐惧什么? 封槐率先走进去,巷子两侧有许多平房小院,透过门户,能看见里面有人或干活或吃饭或小憩…… 走到尽头时,最里面的门忽然“噼啪”一声打开,封无为手极快,拉过封槐让他躲到自己身后,同时定诫出鞘,横于身前。 他沉默地和那间昏暗得什么都看不清的房间对视,仿佛那是一只想要吞噬他们的巨兽。 “怎么了?”封槐有些古怪,想从他身后探出头,被他一只手拉了回去。 封无为平静地说:“没什么,娥女不在这里,去石桥边吧。” “到底……” 封槐向来不听劝,看清后他的话戛然而止—— 房间里倒挂着一具血肉淋漓的剥皮男性尸体。 饶是他,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好狠。” 封无为正无奈他挣脱自己,闻言品出一丝古怪,他陈述:“你认识这具尸体。” 封槐没有试图撒谎,一是封无为直觉极强,二则是他现在也不是“封槐”。 他解释道:“娥女生前遇见的陈世美,在她被选中后抛弃了她的男人。” 之前娥女曾谈起过这个人,封槐轻飘飘给了建议:千刀万剐、剥皮吃肉,怎么都行。 没想到对方竟真的这样做了。 封无为倒没有说什么。 封槐已经习惯了他这什么都不动如山的性格。 “你灵力全无,只有佩剑尚存力量,稳妥起见,我进去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封槐道,“你在这里等我。” 又在撒谎。 封无为看着他,却没有揭穿。 封槐确实在撒谎。 他知道这个房间没有任何线索,只是一处针对他的陷阱。 娥女没有手段造起这样大的幻境,也没有手段能够造出足够让所有修者都在镇子内失去灵力的阵法。否则对方早就达成条件进阶了。 真正支撑着幻境和阵法的,是他分出来的魇晶。 这里便是其中一处阵眼。 他走进房间,下一秒,大门骤然关闭,室内昏暗无比。 但封槐在这样极端的黑暗中也能看清。 被吊着的尸体因为关门的风来回晃动,四周突然出现无数藤蔓,如同钢刺一般钉住他,鲜血和灵力潺潺流走。 “拙劣的陷阱。” 封槐被束缚在藤蔓上,声音冷了下去。 他确实不得不为了魇晶踏入这个陷阱,但对方明显错估了他的实力,困不住他的陷阱,形同虚设。 如今封无为不在,他岂会如同之前一样束手就擒,更何况…… 其中一块魇晶在此,他就算变回原型,也很快就能恢复。 他身上开始不断沁出黑红的光彩,下一秒,藤蔓被他的灵力震碎,发出宛如婴儿般的凄惨叫声。 下一秒那叫声戛然而止,封槐踩在一段试图融合恢复的藤蔓上:“嘘。安静点。” “不然,我就把你们切做臊子,当明天的小点心。” 黑暗中,他的声音逐渐微弱。 他逐渐矮下去。 脚步声消失了,变成了黏腻而沉重的滑动声。 他很快在吊死尸体的口中找到了自己的魇晶,被恶心得够呛。 对方竟拿这种东西当阵眼,够恶趣味的。 封槐忽然警觉地看向门口。 下一秒,定诫破门而入,封无为收回踹门的腿,背光站在门口。 光照进来,黑暗的房间稍微亮起来。 封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你怎么进来的?” “我还以为要被困在这。”他说,“门关之后,我在里面也打不开,只能四处找找。” 封无为打量他,他身上没有伤口也没什么污渍:“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封槐摇头。 “尸体不见了。”封无为看着在半空中晃荡的绳索说。 封槐眨眼:“我才发现……刚刚太黑了。” 他撒谎其实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但封无为就是很轻易就能察觉。 而且…… 下一秒,被封无为握在手中的定诫颤抖起来,指向封槐。 封槐无辜而不解地看着他。 “嗯。剑坏了。”封无为说,他平静而用力地收回定诫——封槐没看见,他手上青筋虬起。 他说:“去石桥吧。” 封槐应得飞快,却在半途中,借着一个其他人的幻境,甩掉了封无为。 他不会让娥女活着见到封无为。 石桥藏得很深,他几乎走过了近百个古怪的幻境,才在白雾中看见了桥的轮廓。 这座桥与现实不同,很长很长,足足有一百多根桥柱,桥上空无一人。 封槐气笑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开?” “滚出来!娥女!”他怒气冲冲地劈开第一根石柱,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封槐,尸魇之主。”娥女的声音终于响起,“你在为我刚刚解除了门上的禁制,让封无为闯进去,差点看见你的真身而生气?” 封槐闻言停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反击:“当然不是,你开门的账我已经算过了。” 他把那具尸体切了臊子。 话语间,他已经劈了十七根柱子,却仍然没有见到娥女和魇晶。 封槐再次开口:“娥女,交出我的魇晶,发毒誓不再开口说话,我放你一命。” 桥上静默,过了很久,才传来娥女的声音:“你担心被他知道?” “知道你同我合作,在这里设下陷阱。” “知道你绑了剑宗弟子,把对方重伤到半死,以命灯吸引他过来。” “不过,我一直有两个疑问。”娥女声音里充满了恶意,“一是,我们伟大的尸魇之主,为什么选择与我合作;二么,是你引封无为进陷阱究竟是为什么?” “我听说,您啊,是很早很早成的尸魇,也是因为打生桩而死,怪不得您高看我一眼。” 封槐的神色沉下去:“哪里来的传言?你也敢信。” “您这样厌恶水,说不准不是传言呢。”娥女嘻嘻道。 封槐被激怒,冲上去,下一秒他背后空档突然出现尖锐的藤蔓穿刺而来,他正要回身已来不及—— “让开。” 定诫破空而来,斩碎他身后藤蔓。 封槐回头,封无为站在桥另一头,遥遥看着他,没有说话。 封槐不知道对方听见多少,有没有听见娥女喊他的名字。 他假装无事发生,冲进河水里:“在此等我。” 封槐无法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搞不懂那一瞬间是恐惧还是暴怒,还是什么别的让他心脏跳动,他只能从中挑出“暴怒”。 封无为来了,他不能再拖了。 他在水中化为原身,甚至比平时更加巨大。 娥女的声音变得古怪而恐惧:“……你是这种东西,你竟然是这种东西!滚开!怪物!” 封槐撞击着水下一百多根尚存的柱子,发出轰隆的巨大响声,一下、两下、三下,石桥轰然倒塌。 他游到其中一根,里面藏着泥塑,被水冲刷干净后,显露出一具枯骨。 他笨拙地捧起枯骨,从里面拿出红色的魇晶,吞吃进去。 下一秒,他终于能够控制失控的力量。 他化作人形,冲出水面,想趁着幻境失去基石、开始崩塌的时候逃走,他此时不想面对封无为。 但是…… 他被一把熟悉的剑拦在身前。 封无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封槐。” “你要去哪里?” 封槐发起抖来,他湿漉漉的头发还贴在脸上,有人从身后伸手,按住他身前的定诫。 封无为要说什么?要问什么? 对方早认出他来了,为什么偏要在此时揭穿!他们就这样、就这样演下去不行吗…… 封槐想,要么…… 还是像他原本计划的那样,即便与他哥走到相看两厌的情况,他也要强留对方在身边。 他手上凝聚起红光,却在下一刻散开—— “之前问的问题,想好怎么回答了吗?”他听见封无为永远平静的声音问,“为什么要吻我。” 第49章 有了嫂子,你还要和我接吻吗。 你为什么吻我? 封槐又有那种古怪的、仿佛缺氧一般的感受。 他第一反应是逃走, 第二反应是撒娇卖痴、用他惯用的法子蒙混过去。 他脸上露出轻佻的笑容,转过身,手抚上封无为的脸:“哥哥……”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那些漂亮的、巧言令色的、甜蜜的说辞, 就被封无为截断。 封无为实在了解他, 抓住他的手, 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撒谎的话,就不用说了。” 封槐顿时哑巴, 因他冷硬的拒绝蜷缩了手指,抿着唇不肯说话。 “说话。”封无为打破了沉默。 封槐心里不知为何有气,硬邦邦开口:“你叫我不用说。” 说完才发现这话实在孩子气,又变得像在撒娇。 “我叫你不用说谎。”封无为陈述。 封槐仿佛引颈就戮的苦囚,十分有骨气:“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封无为闻言看他, 看着看着那颗强硬如铁石的心忽然软了一点。 他当时挣脱幻境,睁开眼,初看见长大后的封槐, 先是有一点意外和茫然。 是的,他竟有一些茫然。 他那位粘人、娇气、两面派,有着哭不完的眼泪、讲不完的便宜谎话的弟弟,忽然长大了。 他长高了, 只比自己矮那么一点,幼稚的面孔变得凌厉,四肢修长矫健,拿着剑的时候, 很漂亮。 对方仿佛和他百年前弄丢的弟弟,不再是同一个人。 但是…… 封无为垂下眼睛, 和对方那双又倔强又漂亮的眼睛对视。 封槐有那么一点色厉内荏,讲一些不讲理的话, 在他面前瞪着眼睛也没什么攻击性。 和从前一样。 不讲理。 封无为伸手碰他有点发红的眼尾,忽然改变了主意:“想看我的幻境吗?” 封槐意外又懵懂地看他,他眼尾有点上挑,但这么看人时也显得乖巧。 封无为重复问:“要看吗?” 他总是这样不体贴,非要对方亲口说出个一二三来。 封槐想看得要命,他对他哥有无穷的探索欲和占有欲,面对对方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退缩。 封无为看着幻境在失去阵眼后逐渐崩坏,一个又一个人醒来,一个又一个幻梦从中消失。 “不想看,我们就先出去。”封无为平静说,“幻境支撑不了太久。” 仿佛只是一种陈述利弊的建议,没有任何私心…… 对方变得比一百年前要坏心眼多了。 封槐没有察觉到,他总是在下意识对比对方一百年前后的不同。 “走吧。”封无为拉着他,定诫归鞘,眼见着真要带他离开。 “等等!”封槐拉着他,封无为转过身看他,他嗫嚅了半天,憋出两个很小声的字,“……要看。” 封无为笑了。 他脸上极轻的笑意一闪而逝:“真的要看?” 封槐道:“要看。” 反正都说出口了。 他仿佛靠着说出那两个字,找回了自己惯用的节奏。 他拉着封无为的手,一根一根玩闹似地按,掩饰般甜蜜地笑起来:“哥哥,我倒要看看你这一百年把我抛到脑后,都想些什么?” “我一百年前那样受你照顾,现在也厉害了,你想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奉上如何?” 他一口气讲了一大段,封无为平静看着他,听完,重复:“抛到脑后,想什么要什么,给我奉上?” “对呀。” 封槐还在玩他的手指,虽然缠着绷带,但指尖却露出来了,能看见修剪平整的、形状漂亮的指甲。 他仿佛漫不经心、玩笑道:“你要什么?要当天下第一吗?想飞升?有什么恨之入骨的仇人?还是……” “想要如花美眷、道侣同途?” 他一个一个列举。 封无为听一个就平静地“嗯”一声。 到最后一个,他也“嗯”,封槐下意识捏住他的指尖。 过了一会封槐恍然松开手,垂着脑袋仿佛打量对方的指尖,轻快道:“哥哥你好贪心哦……如花美眷……好呀,那我就给我自己找个嫂子。” 封无为气得都有点想笑了。 他伸出手,捏住对方脸,叫对方像小河豚嘟着嘴说不出话时,说:“要嫂子?” 封槐脸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绷带粗粝,磨得他脸疼。 他嗅到封无为手掌上的药香和铁锈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听见对方说:“有了嫂子,你还要给我下药,骑在我身上,跟我接吻吗。” “还要在我身侧睡觉,与我喝同一杯水吃同一顿饭吗?” “那可不行。”封无为神色不变,说出的话却很残忍,“你嫂子会吃醋。” 封槐明显想躲,却被他如钳般的手指死死制住,像是被强行扒开外壳露出软肉的贝类。 封无为看着对方眼睛红了,神色有些仓皇和茫然,嘴唇颤抖喃喃什么,封无为看了一会,问他:“说什么?” “我说,那我杀了她……” 封槐看着封无为,笑起来。 他眼尾发红,这么一笑竟有些桃花拂面的漂亮,只是这桃花下带着杀气与疯意:“杀了她,我把你带回去……” 封槐一面说一面笑,眼泪珍珠般落下去,砸在封无为手背。 和从前一样。 气性大,爱哭。 封无为凝视着那些泪水,看见自己那个熟悉的、泪水做成的、脑子奇怪的弟弟,叹息问他:“你要给我如花美眷,又要杀了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封槐焦虑地重复,他有些失神,过了一会他看着封无为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哥哥。” 他声音不再尖锐,反而变得很轻很茫然,像是在又一次求助封无为,希望封无为能给他答案。 封无为什么都可以给他。 唯独这件事,不容许他逃避,不能代替他给出答案。 封无为松开手,用指腹很轻地他脸上那一块红印子,最后一次问他:“……封槐,你拿我当什么。” 封槐想了想,回答了对方这个问题:“当哥哥。” 他其实想得很简单,他们以前这样,以后也这样就好了。 封无为说了一声“好”。 “当哥哥。”他仿佛不再追问,只是问他,“既然你说想看我的幻境,那我带你去。” 封槐看看四周即便崩坏的幻梦:“现在……” 他话还没说完。 封无为腰间的定诫便听召,如流星破空而去,停在河水中央,宛如定海神针般稳稳地定住了这个即将崩塌的幻阵。 而封无为本人则沉默地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一路穿过破碎的梦,直到他们停在一家破旧的旅店前。 封槐有些茫然,这个破落的旅店,就是封无为想要的吗? 这里空无一人,封无为带他绕开凌乱的桌椅,走上二楼,走过昏暗的、狭窄逼仄的短廊,停在一间极其普通的房间前。 封槐骤然想起来这是哪里,下意识后退:“哥哥……” 他想跑的那一瞬间被封无为强硬地抓住了,对方动作并不粗暴,却不容拒绝地半搂着他,另一只手推开了门—— 这里面,是封槐做过的、唯一一件真正后悔的事,他和封无为真正分道扬镳的开端。 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封槐几乎是催眠般拒绝回忆起这件事。 以至于他见到这家旅店时,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或者说,他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可能。 当年他在庙里发疯强吻了封无为后,既兴奋又隐隐恐惧,可他哥实在是个包容度极高、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哥哥。 对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将因为失血和缺氧而浑身汗湿发软的他抱出来,背他去附近的镇子。 因着没了追踪的手段,这人海茫茫,对方再没有追上来。 他们换了个离此地几百里的城市生活。 这件事和庙里的旖旎似乎就这么混过去了。 日复一日,过了小半年,封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可惜留下了一块疤,使了上好的祛疤膏也没用。 封无为或是给他搓背洗澡,或是替他擦发,或是整理衣襟,常常看着那块疤出神,用指尖来回摩挲那一处粗糙的凹凸不平。 “哥哥,好痒啊。”封槐道。 但他却没有躲开封无为的手,反而像是被顺了毛、挠下巴的小动物,乖顺地任他处置,恨不得反黏上来。 “你怎么老看那里,嫌我丑呢?”封槐嘟囔,“早知道你这么在乎,当时就不……” “不是,不要多想。”封无为说。 封无为看那块疤,宛如美玉上的裂痕。 他松开手,替封槐擦发尾的水,等到完全干了,才放人从椅子上起来:“好了。” 封槐爱美地在铜镜前打量自己长长一把厚实的头发——他头发多,又天然卷,就算是夏天,洗完了也很难打理。 他正把自己的发尾梳顺,就听见封无为说:“我们去剑宗吧。” 封槐梳头的动作停下,他眨了眨眼。 “怎么忽然要去剑宗?”封槐竭力自然道,放下梳子,跑到正在收拾房间的封无为身边,“不要去哥哥。” 见封无为不说话,他干脆耍无赖地坐下来,抱住他哥小腿,仰着脸道:“我不想去!去了会有人欺负我……” “你不会被欺负。”封无为没有看他,手上在叠他胡乱堆在床上的衣服,“我在。” 封槐把脸靠在他腿上:“他们那么强,哥哥你拦不住怎么办?” 这时候的封无为比百年后思维更古怪,他说:“我会挡在你前面,要伤你就得先杀我。如果我死还拦不住……” 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 封槐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平静地说:“我死前会杀了你。” “但这件事不会发生。” “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大。” 这话要换任何人说,都显得自大无聊,偏偏封无为说出来,就让人信服。 但封槐仍不肯,他道:“可是哥哥,我们不能就这么普通地过一辈子吗?现在不好吗?” 封无为古怪地重复:“普通地过一辈子?” 封槐贴着他道:“对呀。” “你不会也不能普通地过一辈子。”封无为说,他这话没什么依据,大概又是所谓的直觉。 封槐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或者猜到了什么,他瞳孔一缩,掩饰般低下头:“哥哥,不去好不好?” 封无为没有说话,把叠好的一沓衣物抱起,拖着已经变得好大一只的年糕精走到柜子前,把手上的东西都放进去。 “哥哥、哥哥……!” 封槐抓住他的手,见他还不肯理自己,恼怒地咬住对方手指,没敢使劲,“不许去,不许去剑宗。” 他抓着对方的手,含混道:“你明明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了。” 封无为抽出手指,那层绷带已经给打湿了,他皱了皱眉:“我没答应过。” “你答应过。”封槐道。 在他看来,对方当时与他叛逃,就是答应了。 封槐眼圈红了,可怜得要命地说:“我不去剑宗,哥哥你也不许去。求你了……我们就在这。” 封无为不说话。 而封槐明白对方的意思。 封无为从不说谎,也绝不给不能兑现的诺言。 封槐气恼地闭了嘴。 他从地上爬起来,沉着脸往外走。 封无为看着他的背影问:“去哪?” 封槐气道:“去找个不去剑宗的哥哥。” “封槐。”封无为的声音沉了下去,“不要胡说。” 第50章 封无为搂住他,警告道:“别乱动。” 那次“争吵”以两个人对视, 封槐心虚偏开头结束—— “我出去散散心。”封槐说,紧接着补充般嘀咕,“……不找别的哥哥。” 他在街上逛了一会, 在某个酒舍前被小二拦住:“哎、客人, 您这失魂落魄的, 外面看着快下雨了,不如到我们家这坐坐。” 封槐忍不住道:“你只是想卖我酒。” 那小二看着很年轻, 不过十七八岁,有股不太靠谱的机灵劲,闻言就请他进来:“我只负责请客人您进来,至于喝不喝酒么,要看我家这酒香不香了。” 封槐此前不怎么喝酒, 此时倒产生了一点兴趣。 小二殷勤地给封槐擦干净桌子椅子,店里没什么客人,封槐坐下后道:“你们最好的酒, 给我上几坛。” 小二诧异看他:“您这可喝不了吧。” “你上就是。” 封槐道,他不就是来买醉的。 而且,他非常人,酒对他不见得起作用。 事实证明, 效果还是有的。 至少喝了六坛酒之后,他有种奇妙的倾诉欲。 他喊来小二:“你看上去不大。” “小的十七了。”小二羞涩道,“家里曾有个快过门的未婚妻。” “哦。”封槐有些迟钝,重复了一遍, “曾有。” 小二说:“那就是私事了。” 封槐从怀里摸出金叶子,对方立刻改了口:“也可以是谈资。” “我以前仗着家里还算富裕, 瞎过日子,后来家道中落, 加上对方嫌我太游手好闲,没出息,就另投他人了。” 封槐又“哦”了一声,他忍不住强调:“要是我,不管对方怎么样,我都不会走的。” 小二知道他这是喝多了要聊天,收了他的金叶子,干脆坐到旁边道:“对方是谁?” 封槐茫然:“不知道……算了。” 小二实在称职,或者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街溜子,非常懂行地问:“您这为什么出来喝酒?和家里人吵架了?还是情路不顺?” “吵架了。”封槐说,“算是家里人。” 对方意会地“哦”,封槐继续说:“他非要做某件事,但我很不想他做,所以吵了一架。” “我觉得我重要,也没那么重要。”他说。 小二懂了:“是你喜欢的人?” 封槐又喝完一碗酒,他像是某种行动迟缓的动物,消化了好一会,才在小二八卦而期待的眼神里道:“喜欢是什么?” 他当然听过这个词,却没办法把它落到具体的东西上。 他很多时候,很难以理解人类的情感。 封槐又拿出一片金叶子,问:“喜欢是什么?” 小二盯着那点金光,绞劲脑汁道:“就是想和对方一直在一起。” “不过喜欢也分很多种,亲人之间的,比如说我娘我爹对我,可惜我不争气。我之前生过大病,他们急疯了,倾尽家产地给我找法子。” 封槐回答:“我没有爹娘……有还不如没有。” 小二一肚子的话卡住了:“呃……” 他换了个话题:“那,我未婚妻跟我青梅竹马,应该以前也喜欢过我,就是,会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也对她有过感情,你知道吧,她从小一哭,我就什么都让着她了。” “那他为什么不让着我。”封槐认真问,给对方看他昏暗天色下、不明显的红肿眼睛,“但他肯定对我有感情。” “啊?是你哭吗?”小二有点难以想象,“也、也行。” 对方也许是个比较强势的姑娘。 “要是连你哭都不在乎,你怎么判断对方对你有感情呢”他问。 封槐冷笑了一声:“他养了我十年。” 小二神情顿时变得更加古怪了:“啊!” 封槐仿佛说服自己,又像是不服输攀比一样,一条一条列出理由。 每列一条,小二就“啊?”一声—— “他没有任何其他在乎的人,亲人爱人朋友,都没有……只有我。” “快饿死的时候,他把唯一的食物给了我。” “我们同吃同睡,他会帮我把所有事情处理好。” …… “而且,也不是每一次哭他都不让着我。只有偶尔……” 封槐绕了一圈,还记得主题。 小二听得有点晕,过了一会,一锤定音:“我觉得你有点不懂事了。” 对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吵架,必然是面前这位脾气古怪的少爷的错了。 “……我没错。”封槐说,“是你们不懂。” 他喝得太多了,脑子一抽一抽地疼,过了一会才含糊道:“我不能去剑宗。” 他哥离仙门越近,离真相也就越近。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条,那些都是给“封槐”的,不是给真正的他的。 小二没听清,劝他:“要是对方不懂,你就讲啊。” 封槐固执道:“不讲。” 他趴在桌子上,头晕脑胀地放空了会,就在小二都以为他终于喝醉了的时候——这位小少爷足足喝了好几位豪客的量,他都要怀疑那些酒都去了哪里了——对方忽然又抬起头。 “我不知道。”封槐看着虚空说,“我不知道、也不懂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 “但我想我们永远都在一处,无论用什么手段,他不能离开我,否则……” 他讲到一半,摔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小二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还没有碰到对方,就听到了酒馆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而古怪的青年站在门口,浑身缠满绷带,看上去极不好惹。 外面下了暴雨,对方披着蓑笠,身上仍然不免有潮湿的水汽。 “哎、客人?我们这里要打烊了,您要不去别家喝?”小二讨好道,“实在怕招待不周……” 他推脱的说辞还没讲完,就听见对方说:“不喝酒。” “那您这是……” 小二看见青年抖落身上雨水,取下环绕脖间挡住脸的布巾仔细擦干身上水汽,然后轻而稳地走到沉沉睡着的、今日的大主顾身边,“哎、您、您做什么?” 那青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伸出手,把那位出手阔绰的小少爷轻松抱起来,像是捞起一只小八爪鱼。 小二正要阻拦,就看见那小少爷睁了眼,看见男人,才又闭上眼,主动而亲昵地环住男人脖颈,他似乎小声喊了男人的名字。 男人没理,只是声音不大地问:“他付账了吗?” 小二正要说话,就听见对方怀里那少爷醉得黏糊的声音:“我付了——” 原来您还能讲话呢? 小二腹诽,就见男人对他一颔首,单手捞着人,另一只手推门出去,扶正蓑笠,沿着昏黑的雨街一路离开了。 得了,怪不得哪哪都不对劲,感情人家那纠结的对象根本不是什么姑娘。 封槐此时确实还有意识,从封无为进门的时候,他就醒了一点,只是脑子懒洋洋的,有些转不动。 他窝在对方怀里,辗转了几下,试图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封无为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有些失真,手把他往上颠了一下,警告他:“别乱动。” “我没乱动。”封槐闭着眼睛说瞎话,“哥,你怎么来了?” “下雨了,来接你。”封无为说。 封槐“唔”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回他:“我喝醉了。” 封无为:“嗯。一身酒味。” “我还是第一次喝醉。”封槐睁开眼睛,眼里果然有醉意,“感觉世界有点奇怪。” 他笑起来,挂在封无为腰侧的小腿晃了两下,踢落下的雨水。 封无为已经懒得再叫醉鬼安分些了,只是抓得更牢,避免他摔下去。 封槐干脆松开手,整个人往后仰,眼睛盯着他,在雨里大声道:“哥——” 封无为作为回应,“嗯”了一声。 “一身酒味,还淋雨了。”封槐笑眯眯道,“我们回去洗澡吧!” 结果他回去的路上就彻底醉过去了。 封无为只能自己给这块软绵绵的、全是酒味的年糕,洗澡、擦干、擦头发,最后把对方塞进干燥的被窝。 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但矛盾并没有解决,他们只是搁置了矛盾。 封槐对那天的“喜欢”问答念念不忘,过了几天,他又去找小二,对方正忙着呢,见到他来:“您俩又吵架了?” “没吵。”封槐挑眉,“我是来向你请教东西的。” 小二手里被他塞了一片金叶子:“啊?” 听完他的问题又“啊”了一声,他挠头:“你那位……呃,‘爱侣’,不会找我麻烦吧……” “他不是我爱侣。”封槐耐心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小二道:“但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啊,我能回答,还会未婚妻跟人跑了吗?” “那是因为你不够强,留不住她。”封槐说。 小二叹气:“那你就这么留住不就行了。” 封槐再怎么脑子有病,也隐约知道:“那是下下策。” “难道就不能让他自愿留下吗?让他真心觉得我最重要最特殊。” 小二看着他,欲言又止,想说难道现在还不算? 挨不过封槐追问,他想了想道:“我之前没落魄,见着身边朋友常去一处最能学会‘喜欢’的地方。” 然后他就把封槐带到了——南风馆。 封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栋建筑道:“你说的就是这种地方?我倒是来过。” 他不止来过,还看过呢。 那对鸳鸯在床上颠鸾倒凤,确实很“喜欢”的样子。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 但他带入了一下自己和封无为,想了想,倒不觉得讨厌。就像那次鬼使神差的吻一样。 也行。 封槐顿时说服了自己,走进楼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封槐,你睁眼看看,求求你看看。 封槐长相俊美, 刚进去就被人围住,上了二楼才好些。 他倚在楼梯栏杆上,下面各样的少年纷纷对他抛去媚眼, 他挑眉, 丢下去一把金叶子。 楼下顿时一阵哄抢声。 他进了包厢, 没一会,有个腰如柳枝、小意温柔的男人进来, 见他坐在案前,如蛇般俯在他膝盖:“奴叫青青,来伺候大人。” 说着对方白皙细瘦的手便蜿蜒而上,封槐原本还不动声色,被他碰到身上, 便忍不住厌恶地躲开:“等等,不要碰我。” 对方面上一怔,接着就柔情蜜意地笑起来:“大人?是奴哪里做得不好, 还是大人有别的要求?” “站起来。”封槐说。 对方照做,只是眼睛依然有情地粘在他身上。 “好,就这么站着。”封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你就是店里最受欢迎、最懂事的倌儿?” “这倒是自夸了呢。”这位青青站在不远处, “不过,定能叫大人流连忘返。” 他最后几个字念得婉转暧昧。 封槐喝茶:“那你教教我。” 青青露出会意的笑容:“好呀,大人要学什么,都可以在青青的身上, 一、一、学、到。” “我要让对方离不开我,永远看着我, 跟我在一起,有没有办法?”封槐说, 有点走神。 他瞒着他哥跑出来,就留了个纸条,也不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 青青神色凝滞了,他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错:“大人您说什么?” 封槐重复了一遍,补充道:“教我怎么让他喜欢我。” “……您要学的,就是这个?”青青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封槐有点烦,拿出钱袋:“能不能教?” “能,怎么不能?”青青温声道,“那您喜欢对方?” 封槐道:“我不知道。” 青青被他噎了一下:“那对方对您什么态度?您这样俊美,想必……” “也不知道。”封槐想了想,“他看上去就像块木头,看所有人也都像木头,我最多是块比较特殊的木头。我看不出来他心里怎么想。” “您这么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人的心会骗人,身体不会,男人的身体最老实。” 封槐看上去对他这套论调有了点兴趣,青青赶紧凑过来,拿亲身经历给他讲…… 房间内红烛燃了大半,青青讲得口干舌燥。 封槐“唔”了一声:“我明白了。” 青青简直要眩晕了……您明白什么了呀?! 难道他真是想给对方讲两个男人怎么相爱、怎么做|爱吗!他是为了勾引对方啊! 还说那个不知名对象是个木头,他看这最大的木头是他这位客人才对,而且……他忍不住看向房间里的茶壶和红烛。 “多谢。”封槐留下几片金子,起身就准备离开。 青青欲言又止。 封槐走到门口转身:“对了。” “你们的药效果似乎不太好,把犀牛角粉换成华黄好一点。至于蜡烛……味道太重了,熏得我头晕。” 论制药制毒,凡人中哪有比他强的。 他还得趁着哥哥没有回家,抓紧把身上味道去去。 之后,封槐又偷偷去了这家南风馆几次。 他最受教育的便是那句,“人心会骗人,身体可不会”,比起让封无为爱他,他更需要对方离不开他——他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心中总是隐约不安,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直到封无为又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剑宗之事,封槐与对方吵了一架,仍然没有结果。 封槐像上次一样到酒馆喝酒。 天黑之后,封无为来接他。 小二都已经了解这套流程了,这次见着封无为,没有再害怕和躲避,只是指给对方:“他在最里面,又喝睡着了,今日比之前喝得多。” 封无为走到里面,果然见封槐趴在桌上,枕着手臂,露出小半张还残留着泪痕的脸,对方嘴唇张合,喝醉了还在咕哝。 封无为轻轻地叹了口气:“封槐。” 他伸出手,正要将对方扶起来时,封槐口中忽然吐出一股药粉,封无为顿时意识到什么,想要躲开。 可惜受药粉影响,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封槐凑上来将嘴里的药渡过来。 “封槐。”封无为在晕过去之前,拧紧眉头喊了他一声。 封槐接住他,应了对方的那一声喊:“哥哥,你怎么不长教训?”- 封槐下的药剂量很大,就算是普通的修者,这么直接吃进去,也要晕上半日。 封无为却只要了两个时辰便从昏睡中找回了意识。 他在床上,身上绷带都被拆下来,手脚则被什么粗粝的东西绑住了——应该是麻绳。 这里很黑,门窗都被死死封住了,没有透进一点光线。 忽然,封无为呼吸古怪地一滞,他身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伏在他腿根,被子拱起来一小块。 “封槐。”封无为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如同风雨欲来的压抑,“停下。” 封槐才不,他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半途放弃,更不会后悔。 他又轻又软、黏糊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哥哥……呃!”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没有办法再发出声音,封无为皱紧了眉头,却动弹不得,他的呼吸变得沉重。 直到封槐从被子里钻出来。 封无为夜视能力很好,即便是这样黑的情况,他也能看清,对方嘴角红了,沾着水亮的光。 封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他笑起来,声音沙哑:“唔、我还以为哥哥你不会有反应呢。” 封无为冷冷看着他,封槐在黑暗里对上他的眼睛,忽然极不高兴,假作伤心:“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天真道:“是不是不够舒服?” 封槐间歇性发疯,这次疯得厉害。 他笑着从旁边拿酒壶,仰头喝了口带回来的酒,俯身含了上去。 封无为牙关咬得作响,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沉重吐息。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唇齿间带着怒意与野火,偏偏声音又冷又平静—— “封槐。” “哪里学来的。” 封槐不说话,咽下酒,从喉咙里发出闷哼,眼睛偷偷红了,他只见过别人做,哪知道这样难做。 过了一会,他挑着眼睛去看对方,含混道:“哥哥。” 床上发出巨响,封无为眼含怒意,没扯断粗绳,差点把床弄坏。 封槐松口,看了看封无为,又看了看身下。 “……也够用了。” 他凑过去,抚着对方冷硬的脸,亲昵地蹭了蹭,然后退开,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 封槐手上拿着一个玉瓶晃了晃,药丸碰撞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明显。 他笑眯眯道:“哥哥,我特制的药,效力比外头那些好多了,副作用也小。” 封无为意识到什么:“封槐!” 封槐伸手摸他,像是猫一样握着他的手蹭了蹭:“别生气,我不会给哥哥吃这种东西。” 封无为呼吸一窒。 他看见封槐慢条斯理地倒出所有药丸,像是吃糖一样,吃下那瓶子药。 像小孩儿,含着药丸在嘴里滚来滚去。 封无为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很早很早的时候,从外面给对方带了一户雇主给的糖。 小封槐尝了一口,眼睛瞪得圆圆的。 对方含着糖,看着他,眼泪无知无觉、大颗大颗地落下,他现在犹记得那个眼神。 “哭什么。”封无为意外又难以理解,“不好吃?” 小封槐含着糖,含糊道:“好吃的。” “我喜欢这个。”他珍惜道,“但是吃完就没有了,所以觉得好伤心。” 封无为在黑暗中沉默下来,他盯着面前自己捡到的、已然长大了许多的小孩——现在称得上少年——头一次陷入了迷茫。 封槐一颗接一颗吃下药,最后犹嫌不够,在他面前晃了晃空药瓶—— 倒不是有意,只是封槐也不知道多少药在自己身上能够生效,只好往多了算。 他终于含化、嚼烂了那些药,吞了下去,嘴里和胃里一片翻滚的苦涩。而他的身体滚烫。 封槐翻身跨上去,贴近对方:“哥哥,用了药,我会既软又热。” 封无为脸上的茫然骤然消失,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怒斥道:“滚下去!封槐!” 封槐被吓得抖了一下,他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在黑暗里看对方。 过了一会,他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哥哥,你这么不喜欢?没事、你会喜欢的。” 他竭力装得娴熟而游刃有余,攀附在对方肩上坐下,既痛且快,唯独不痛快。 “封槐!”封无为惊怒。 封槐像是没听见,他柔软得像是一块烤得融化的糖糕,死死缠着对方。 他忽然想起他曾见过的那场爱欲的戏。 原来并没有那样快乐和亲密,他只觉得痛,胸口像是缺了一块。 一切都很混乱、很不堪。 封无为只能看见那块疤,那道美玉独瑕,在黑暗中起伏。 他盯了许久,忽然狠狠咬住了那块瘢痕,仿佛要撕下那块血肉。 封槐痛得闷叫一声,对方没有松口。 封槐声音带着笑:“哥哥,你要吃了我么?” 他一边喘息一边道:“我经常想一块、一块,把你吃下去。” 他笑嘻嘻道:“这样吃也可以。” “身体不会说谎……”他腰肢摇晃,“哥哥,我舍不得吃你,我们这样就算是最亲密了。” 封无为松开了牙齿。 “封槐。”封无为说,“现在下去,我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封槐凑过去亲他,被他躲开。 “我不要。”封槐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声音在黑暗里一如往常,“别离开我,也不要去剑宗……”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下一秒,他浑身的热都凝固了,因为封无为的眼神,对方冷静地看着他,不再同他说一句话——对方不要他,至少不要这个。 封槐心中隐约的不安长成了要吞噬他的巨兽,他重复了一遍:“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封无为偏开了头,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封槐又气又恼又恨,用所有学到的知识来撩拨对方,对方的身体仍然回应他,却不说话、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块石头。 他几乎把自己弄到受伤。 他咬着下唇,滚烫的水珠落到封无为身上,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哥哥、你理理我……”他有些慌乱和茫然道,再一次凑过去,衔着对方的唇,央求般厮磨,再一次被避开了。 封槐其实不爱哭。 没有人会在乎怪物的眼泪。 唯独在封无为面前眼泪像是不要钱,变成了一种撒娇的武器,绝大部分时候都奏效。 他喜欢对方困惑接他眼泪的样子,喜欢对方用手背给他擦眼泪。 现在他的眼泪不再奏效。 “封槐。” 封槐打了个冷颤,神思回到了现实,他有些茫然和恐惧地去看身边的封无为。 你看,他这一百年毫无长进。 他还是只会拿“我什么都给你”作为筹码。 但他知错了。 他已经反省了一百年。 封槐竭力笑起来,道:“哥,你的幻境就这个?一百年前我做的荒唐事,有什么可看的。” 封无为只是抓着他,没有说话。 封槐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脑子里混乱,仿佛忘了自己刚说过什么,只知道他不想再看了,想要躲开。 他无法再待下去了,央求封无为:“哥、哥,我不看这个……我不看你的幻境了……” 他实在怕看见对方冷漠的、无动于衷的、厌恶的神色,那个眼神。 封无为反手握住他发抖冰凉的指尖,轻声道:“要看。” 封槐又不央求了,他冷笑了一声,嘶哑问:“看什么,看我犯贱,还是看我作践你。” 那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强迫……与爱、与感情、与他渴望的东西无关! 他知道了,这是一场报复! 忽然,床上传来一声巨响,少年封槐吓得发出气音。 一百年后的封槐面露恐惧,他蹲下捂住耳朵,闭眼不肯再看。 “嘘、封槐。” 封无为把他从地上半抱起来,搂在怀里,掰开他的手,紧紧握住,“封槐,你睁眼看看。” “求求你看看。” 封无为第一次用上示弱的口味,封槐怔住。 第52章 把另一个怪物的真心告诉对方。 黑暗中, 狭窄破旧的木床发出吱呀的响声,封槐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挣开麻绳的封无为冷冷地推开了那时候的他。 少年封槐捂着嘴发出惊喘,往后摔倒在床上, 他身上赤裸, 下半身狼狈极了, 甚至沾着血。 封无为看上去几乎要揍他,牙齿咬得作响, 手已经扬起来,最后却放下来,只是盯着他冷声道:“清醒了吗?” 封槐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笑起来,眼神看上去有些迷蒙, 他半遮半掩挡住自己,含糊地发出暧昧的气音:“……唔。” 他像陷入了药物的控制之中,热情高涨, 甜蜜柔软。 他看着封无为,犹然觉得不满足般,靠近对方,爬到对方身上。 “……”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他, “封槐?” 他原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滚烫得吓人。 之前对方吃下一整瓶药物的画面犹在眼前,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封槐已经无意识用脸磨蹭他的手掌。 他如果离开,封槐会因为药力烧死在这里, 或者……找个旁的谁,交欢平复。 封无为最终扯开了对方,却也没有离开。 封槐记得,封无为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帮他,他在对方手下闷声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曾经无数次观察过封无为的手,手掌宽大、手指有力修长,骨节突出,关节处覆盖着不厚也不薄的茧。 可以轻松地单手把他搂起来,可以拿起沉重的杀猪刀,杀死所有试图伤害他们的人,也曾替他捋顺卷发,抚摸他的脸颊额头。 他从未想过这只手可以变成烙铁一般的刑具。 给他无上的快乐和比之更深的痛苦。 第二天,他因药力反噬高烧昏迷,等他再次醒来后,封无为已经离开了这里。 他那时候先是慌乱,后来就冷笑起来,他不会让封无为逃走。 他跟在对方身后,一路追到长阳城。 其中纠葛无数。 再后来,尸魇之乱,他们一别百年。 封槐已不愿再想。 “封槐,你看一看。” 可封无为的声音总是带着足够安抚他的力量。 封槐眼睫颤抖,终于睁开眼睛,看过去…… 那个百年前的少年“封槐”摔落在被褥,“封无为”却没有扬起手。 那个“封无为”赤裸地下床,在房间中摸索。 一阵窸窣,“咻”的一声,他手中烛台点燃,房间逐渐亮起。 他点着灯,回到床边,手中烛光照着床上“封槐”惶然无措、布满泪痕的脸,他张着红肿疼痛的唇,无法理解事态般“阿”了一声。 “封槐”其实早就清醒了。 不如说,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那些药唯一的作用,只是让他变得柔软、滚烫、兴致高昂,不会感知到疼痛。但他从未因药物意乱神迷。 现实中的封槐脸上神色茫然:“为什么……” 封无为垂眸看他一眼,又看向那边的幻境:“这是我的幻境,不是过去。” 他的幻境又怎么会和过去一样。 封槐逃避着这段年少时这段不堪的记忆,他又何曾与之和解。 封槐尚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就看见幻境中的“封无为”放下了手中的烛台。 少年“封槐”下意识往后退了,下一秒又要用那套熟悉的方法蒙混过去。 在烛光下,回过头去看,封槐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动作和神态都是多么拙劣。 像个廉价的…… 他那声讽刺的笑声刚要出口,就被封无为的手轻轻捂住了嘴,他有些不解,却听见了对方低而轻缓的声音:“不要这样……那是过去的你。” “不要后悔。”封无为和他对视,黑沉的眼睛里,有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封槐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其中有祈求。 祈求……祈求他什么呢?叫他不要后悔自己那时做的荒唐又低贱的事情吗 封槐仍然想说什么,想要用熟悉的尖锐的言语去刺痛对方和自己,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封槐。” 他下意识抬头,才反应过来这是幻境中的那位“封无为”在说话,他看过去,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微红。 那边“封无为”抓住了少年“封槐”那只半遮半掩的手。 他不粗暴却不容拒绝,将那两只被“封槐”自己咬得满是伤口的手按在“封槐”头顶。 “封槐,这是什么?” “封无为”山雨欲来的声音响起。 那厢少年“封槐”脸色已经惨白如同一张纸,唯独药性叫他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红,他牙齿因为发抖碰撞发出声音。 “封无为”伸手碰到那可怜的、没有任何反应的东西,问对方:“这样痛苦,还做这样的事情做什么?” 少年“封槐”回答不上来,也不想回答,他只是疯狂地挣扎起来,像是一只立刻要被人扔进水里的不会水的弃犬:“滚!放开我……封无为!封无为!” 他挣扎了一会,挣脱不开“封无为”铁钳般的限制,疯了一会后神色又变得茫然起来。 他看向旁边,小声呢喃出一句:“哥哥……” “哥哥——!哥、哥哥……”他仿佛忽然反应过来了,开始尖声地求救,“哥哥,救我——”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封槐”,忽然俯下身捧住了对方的脸,和对方对视:“封槐,我就是你哥哥。” 他平静而确定地说:“你幻想中的哥哥和封无为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而我可以。” “封槐”倒抽了一口气,惊惧非常又可怜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挂着欲落不落的眼泪。 “我就在这里。”“封无为”见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别哭。” “封无为”不再执着于那个答案,他将“封槐”搂在怀里,轻轻地安抚着对方:“封槐。” “封槐”仿佛终于回过神,他慢慢道:“哥哥……?” “药里有什么?”“封无为”问,手指轻轻捋顺他被泪水打湿又在挣扎中变得乱七八糟的卷发。 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仿佛拥有了一种新的魔力,“封槐”下意识回答他:“犀牛角粉、华黄、淫羊藿……不空蛇的蛇胆。” 不空蛇是一种极其淫性的蛇类,因其特点常被人戏说。 “封无为”似乎叹了一口气,无怪他手中抱着的这团软绵绵的年糕滚烫,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算了。” “封无为”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小腹,“封槐”顿时瑟缩了一下,他之前凭着一股疯劲胡乱做了一通,仿佛还残存着痛感。 “封无为”凑过去和他接吻,“封槐”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点受宠若惊,乖乖地张开了嘴,伸出舌头。 接下来的事情便令他更加不解,像是一个巨大的免费馅饼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既不安又恐惧地咬着馅饼。 挣脱的“封无为”没有生气到与他恩断义绝,没有责骂他,没有一走了之,不仅如此,对方…… 对方和他接吻,像是情人一样和他交|缠,近乎温柔地安抚着他,吞吃他的眼泪。 “这才是……”“封无为”大概也是第一次说这样直白的词语,他这样从不意外的人,竟也卡顿了一下,才道,“欢爱。” “封槐”抓着他,咬着他的衣角,遮掩着自己不稳的呼吸和压抑的哼声。 “封无为”靠近他,说:“……对不起。” “封槐”从浪潮中短暂回神。 “我没有打算丢下你。”“封无为”说,“之前想要去仙门……是想在乱世中,找一个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安稳之处。” 他凑过去,轻轻咬住那块曾经伤口深可见骨的皮肤,野兽舔舐彼此一样,舔舐那处瘢痕和他咬破处的血迹。 “封槐”受不住地哭起来。 “我不想你身上再有不属于我的伤口。”“封无为”说。 他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明显的表现出独占欲,他总是沉默地看着“封槐”,看着对方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 “封槐”眼睫都被泪水打湿了,此时就艰难地睁开红肿眼睛,看向对方。 “封无为”说:“你是普通人吗?封槐。” “封槐”瞳孔一瞬间收缩,他下意识笑了一下道:“我是啊,哥哥你……” “我知道你不是。”“封无为”仿佛要撞碎他的假面,听见他闷哼后说,“不要说谎,封槐。” “封槐”脸上仿佛自主防御机制般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怔忪地看着对方。 “封无为”捡到他,已经过了十年了。 他以为对方那样自我的一个人,不会探究这些,曾经一度安心过。 但现在,对方说,封槐,我知道你不是常人。 若他的秘密被发现,他会如何呢? “你会活得很长久,变得很强大。”“封无为”说,陈述事实般承认了自己的弱小,“我护不住你。” “所以我要去剑宗,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功高盖世。”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封槐”抓着他的手臂,看他用平静的神情和声音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若他人来说,这样自大恐怕要惹人笑话,偏偏“封无为”说这样的话,“封槐”却觉得理所应当。 “我……”“封无为”说,“我第一次有自我的意识,是在长野一场大战之后。” “尸横遍野,那一片变成了被遗弃的乱葬岗,我就是在那里醒来。” “我没有过去,没有姓名,在战场上借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我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只是凭本能活着,然后不断往前走,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这些事情不太适合在当下说,简略过去:“我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是一个……你不是普通人。” “封槐,普通的孩子,是不可能在战时、在哪样的地方活下来的。” “但我觉得不重要。”“封无为”说。 “封槐”究竟是什么,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俯身到“封槐”耳边,衔咬住那块圆润的软肉,带着回忆般的笑意:“我之前想过,也许你是年糕成的精怪。” “封槐”抖了一下,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是吗?” “是啊。”“封无为”说。 而正看着两人的封槐早已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看属于自己的、现实里的封无为,声音颤抖:“哥哥、我是……” 他流着泪,声音断断续续。 他像是许多年前,两人之间还没有发生任何龌龊一样,说:“哥哥,你甩不掉我……我、我会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缠着你。” 封无为看着他:“你不是牛皮糖。” 封槐几乎嚎啕,他咬着牙想,啊,在对方心中,他不是讨厌的牛皮糖。 是他们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珍贵的年糕。 是成为天下第一也要保护的怪物弟弟。 而另一个“封无为”仍然在红烛乱影中,竭力剖析着自己。 他说:“我对正常人的情感并不清楚,所以总是难以理解你的不安。” 他说:“我会理解的。” 他说:“不要伤害自己,让我回来找你,要说出来。” 他说:“相爱的人,才算是欢爱。” 他说:“封槐,我从不说谎,我的每一条诺言都必定践行。” …… 他一条一条,一点一点,掰碎了揉烂了,艰难地把另一个怪物的真心告诉对方。 他是兄长,即便无法理解人正常的情感,也要教会封槐。 封槐痛苦逃避了一百年,他封无为未必不悔。 现实中封无为的声音和幻境重叠,他垂下头,和封槐接吻,在最后说:“我从不说谎,无论任何,我不会离开你。” “封槐,我很后悔。”封无为说,“这一百年。” 封槐的舌头像是被毒素麻痹,长大后那些伶牙俐齿、巧言令色的本事,忽然统统消失了。 封无为这样强硬的、古怪孤僻的人,封槐以为无欲无求的人,会平静告诉他,我很后悔。 真无赖,明明叫他不要后悔…… 封槐似哭似笑。 封无为从不说谎。 他用了一百年来反复咀嚼、反省,一遍一遍敲打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遍及天下地寻找对方,决不会再让对方逃走。 他用拇指擦掉对方的泪水,和对方对视:“那现在,告诉我,封槐。你想清楚答案了吗?” “为什么这样痛苦,还要做那样的事情?” “又为什么要吻我?” 封槐的泪水又落下来。 他看着封无为的眼睛,那个幻境结束后,房间里又昏暗下来,他又开始恐慌。 他忍不住蹲下来,捂着眼睛想,他不应该看对方的幻境。 他第一次吃糖,会因为糖果消失落泪,喜欢的东西终要消失,还不如从未得到。 但是…… “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我很后悔,这一百年 。” “相爱的人在一起,才叫欢爱,封槐。” …… 他有无数手段强留封无为在他身边。 但他不想要苦果,他想吃糖。 对方给了他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只要他点头,那百年前的伤疤就不再是伤疤。 是两个欢爱之人留下的吻痕。 “……我吻你,和你上|床。” 封槐没有抬头,他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板,“为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一见到你,就想要和你接吻。”他说,“……我就是想。” 封无为看着他,那张缠满绷带的脸近乎温情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封无为说:“我也爱你。” 封无为说完,却见封槐仍然死死埋着头,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明明已经成年许久,偏偏这么孩子气、像鸵鸟一样蹲在那里,封无为忍不住也蹲下,牵住他的手:“封槐,说话。” 两个人像是傻瓜一样。 在这个昏暗的、破旧逼仄的房间里蹲着牵手。 封无为等了一会,两只手捧着封槐的脑袋,逼他抬起头来:“怎么……” 他和一双湿润又躲闪的眼睛对上,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满脸通红、茫然羞耻的封槐顿时挣扎着想要挡住自己的脸,他声音闷闷的:“不要看我。” 封无为偏要看,他看了一会,看得一颗心软下来:“封槐。” 封槐偏着脸“嗯”了一声,下一秒就微微睁大眼睛,被他转过脸按着下巴亲起来。 “嗯……唔。” 封无为的舌头一如他本人,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干脆直白长驱直入,吻得既深且重,封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手指抓着他的袖子。 他渐渐坐到地上,封无为膝盖分开他的腿,有些意外地顿了一下,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喊他:“弟弟。” 他手指不明显地摸着对方脖颈起伏的脉搏,那种脉动很迷人。 封槐明显有些情|动,胸口起伏地喘息着,他眯着眼享受了一会,搂上封无为正要贴上去,就被封无为按住唇推开半尺。 封槐有些不满,他“唔”了一声:“哥,不行吗?” “你还没对我坦白吧。”封无为松开他,扶他站起来。 “什么?”封槐一时经历太多事情,有些反应不过来。 封无为说:“很多事情。” “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先回剑宗。” 第53章 你要是被别人抢走的话,我就杀了你。 “我确实是尸魇, 哥哥。” 封槐说,他趴在封无为大腿上,身上衣服终于换了合身的, 衬得他腰线特别漂亮。 他们回到了剑宗内封无为朴素的院子, 封槐几乎是急切地黏着封无为, 没想到却被对方带去洗了澡,擦干头发, 换了干净衣裳,又被打包抱回了床上,然后……谈心。 当然更像是家长和叛逆少年谈话,主打一个“坦白从宽”。 封槐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封无为棱角分明的下巴, 和灯光下又长又直的睫毛,终于有勇气回忆—— 那时候,他脑子不正常, 和他哥滚上了床,准确说,逼他哥滚上了床。 第二天他便吃了苦头,因药力反噬高烧昏迷, 浑浑噩噩,等再次醒来后,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人。 少年封槐头痛欲裂,身上也疼, 四肢酸软得不像他自己的一部分。 他从床上撑着手坐起来,扶额阴沉四顾……他在家里, 身上已经换了干净亵衣。 家里还是同之前一样,封无为收拾得很整齐。 最早的时候, 他们露宿野外,封无为还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古怪癖好。 等后来,两个人渐渐有了固定的住所,封槐才发现对方对家里的整齐度要求很高,每一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 封槐总是乱丢乱放,没什么章法,对他来说,东西还在就行,哪必须规规矩矩。而且…… 他喜欢看封无为把自己弄乱的房间,一点一点收拾整洁。 但是唯独今天,这样整洁的房间让他极其不安。 封槐赤脚下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被地上碎石划破了脚也未曾发现。 哈……他哥没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哥?”封槐喊了一声,他前两日叫的太厉害,嗓子还哑着,一出声就发疼。 院子里还是那样沉默。 封槐就这么阴沉地盯了一会,回到房间,在床脚看见了叠得很整齐的衣服。 是他常穿的那套,洗得很干净,晒得刚刚好,又干燥又保留柔软。 封槐忽然拿起衣服丢到地上,他道:“封无为!” “封无为、哥、你出来——!” 他怒气冲冲,一边四处喊封无为的名字,一边砸东西,砸得到处乱七八糟,地上都是瓷器碎片。 最后,他扯掉床单被褥,丢到地上,忽然没了力气。 他眩晕地扶着床沿,眼泪落下来砸到他的手背,他有点茫然地抬头:“哥……哥,你在哪里……” “哥哥!”他哭得几乎要呕出来,“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说过的!” “哥、别丢下我……你在哪!我……” “封无为、封无为!!!” “我把家里弄得这么乱,你为什么不回来?” 封槐几乎要被自己的眼泪溺毙,喉咙里全是铁锈的味道,他吐了出来,只呕出一点带着血的水。 他知道的,封无为忍受了他这么多年的任性妄为,终于忍无可忍,在他做下这样的错事后,离开了他。 封槐躲进了床底,他在黑暗里蜷缩着。 如此不知多久,昏昏沉沉的封槐忽然听见了推开门的声音。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下爬了出去,踉跄跑到院子里,一声哥还没出口,就看清了来人。 “哎哟,你哥让我隔两天来看看你,说他要出远门……我今日才得空来,你没事就好。”酒家的小二见到他松了口气,下一秒仔细一看又愣了,“你这是?” 封槐一头卷发乱七八糟,身上白色亵衣沾了褐色的血,他脸上也有伤口,一双眼睛又阴沉又红肿。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简直和之前那个漂亮讲究的封槐判若两人。 “你说谁让你来的?”封槐干裂的嘴唇张开,发出沙哑的声音。 “呃、你哥?就是那个缠着绷带的。” 店小二不懂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又不敢惹这祖宗,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封槐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闷声笑了一会道:“我就知道,我哥不会不要我……他还关心我……” “所以我可以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他咬着手指,神神叨叨、颠来倒去,含糊又嘶哑地自言自语:“他会去哪里……剑宗,他肯定去剑宗了,我知道路线……去那边只有一条官道,嗯、嗯……我可以追上他。” “你、你怎么了?”店小二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开口打断他。 封槐心情仿佛很好,展颜一笑:“我准备去找我哥哥。” 他说完,就哼着歌回了房间,店小二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算了,算了,他收钱办事,也算是来看过了。 封槐仿佛被鼓舞了,又重新获得了一股生气。 他乐滋滋地回房间,收拾好行李,正要出发时,他哼歌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他打量这座空空的院子…… 点了一把火。 他在熊熊火焰中离开了。 “你为什么烧掉了那座院子?”安静听到这里的封无为忽然开口问。 封槐正把玩他的头发,闻言就笑嘻嘻道:“我看它不高兴,看着就让我伤心。” 封无为不置可否,听见封槐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去找你不知多久,要是有人占了我俩的院子怎么办?我不安心,一把火烧了正好,省得像鱼刺卡着我难受。” 他就是这样的人,属于他的就必须完全、安全、永不背叛的属于他,否则他宁愿毁掉。 封槐翻身跨坐在封无为身上,捧着他的脸,甜蜜地笑起来:“哥哥,你怕不怕?你要是会被别人抢走的话,我就杀了你。” 封无为搂着他的腰,把他往里带了一点:“嗯。” 封槐不满地扯他头发:“嗯是什么意思?” “可以的意思。”封无为说。 封槐那股嚣张任性、趾高气昂、顺杆上爬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他乖乖地软下去,窝回他哥怀里,含糊应了一声。 他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道:“听我继续讲!” 那时候他吊着一股气,脚程又快,日夜不眠不休,竟真让他追上了先出发数日的封无为。 少年封槐在人群中看见背着行囊穿行的封无为时,简直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要喊,却忽然反应过来,止住了声音。 他去清洗干净,又换了身衣服,才堂堂地出现在正准备住店的封无为面前:“哥哥,我……” 封无为闻声转身,沉默地和他对视,他后面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 那边掌柜见他们二人似乎认识,便问:“这位是您弟弟?您看是再开一间房,还是我给您换间宽敞的?” 封槐立刻转头道:“换间宽敞的!” 掌柜正要安排,封无为却打断:“不必管他,他不住店。” “我怎么不住,我……” “封槐,回去。” 封槐的话说不下去了,他眼睛有点红,瞪着封无为:“你说不丢下我的!你说你从不说谎的!” 封无为一边交钱,一边平静地回他:“我没有丢下你。” “等我处理好,我会回去。封槐,我现在不想见你。” 封槐忽然笑起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哥哥,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我已经烧掉了,院子。” “你收留我好不好?” 下一秒,他嘴唇微张,呵气如兰,可惜小手段还未用出来,封无为已经反应迅速地急退了好几步,对方遥遥看着他。 封槐呆呆和封无为对视,忽然有种难以直面对方的羞耻,他仓促又无措地“阿”了一声。封无为已经转身上了楼梯。 “喂、后生崽,你到底住不住店?不住可别挡着了。” 掌柜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你在这哭什么,影响我们做生意了,要么去旁边的桌子坐会。” 封槐擦掉眼泪:“……不住店。” 他仓皇狼狈地逃离了这家旅店。 原来,封无为不是每次都上当,当对方防备自己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办法药到对方。 封槐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在封无为那里,不再那样特殊了。 对方不再纵容着他的时候,他那些手段也不过是可笑的小把戏。 “封槐,你一脸委屈做什么?”封无为看着成年后的封槐,对方正拿牙齿试验他手指皮肤的坚韧程度,“我不应当生气?” 封槐不说话,像是小狗和人玩闹一样叼着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着磨着。 “同一种逃避的把戏使三遍,我得多笨才会上当。”封无为手指在封槐嘴里按住了他的舌面,轻轻玩弄那柔软又狡猾的东西,直到把对方主人的眼睛得逼得湿润。 封无为抽出手指,一边擦拭一边低声道:“我当时,还没有想清楚,也很生气。” “封槐,我也迷茫的时候,有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如何对待你的时候。” 他虽然如剑,却不是真的剑。 心硬如铁,到底是有心的。 封无为似乎笑了,胸腔轻轻震动。 封槐于是放下心来…… 他哥好像比一百年前,他们最亲近的时候,还要无条件地纵着他……他简直喜欢死了! 有之前那段惨烈的分别,这样熟悉的特殊对待,让他几乎有点不真实,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团白云轻飘飘、蓬松松、软乎乎地包裹住了。 封槐得寸进尺,得意洋洋道:“你当时太坏了,还好我够粘人,够狗皮膏药,不然我们说不定就……” 那时候,他离开了封无为住的旅店,找了个地方买醉……也许是久不曾放松,又困惑又难过又迷茫,他竟真的喝醉了。 醉后让他醒来的,是封无为冷冷的声音:“封槐。” 他迷茫地睁眼,发现自己正跨坐在窗沿,封无为站在窗户里面,看着他,眉头皱着:“……你喝太醉了。” 封槐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竟然无意识跑回了那家旅店,甚至试图从窗户闯进去。 “下来。”封无为道,揉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在这里待着。” 封槐于是乖乖坐在了他的床上。 封无为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就在封槐又开始焦躁不安时,他端着一碗汤回来了。 “醒酒的。”封无为说,“喝了就回去。” 封槐也许真是脑子不太清醒,他下意识说:“哥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别丢下我。” 他真的从未长大,还是当年那个无家可归,叫封无为给他取名,说自己一定会乖,可以帮很多忙,所以不要丢下他的孩子。 “我这次真的会乖的。”封槐捂住眼睛,泪水从他的手指间落下,他的神色一如当年可怜又依恋,“我再也不那样做了。” 封无为沉默了一会:“……封槐,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依赖这种药物,是不会让你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少年封槐怔住,脸色流露出慌张。 “不要再试图在我身上用梦魂香。”封无为似乎有些失望,却仍平静道,“你我都尚未想清,不如等想清再聊。” 第54章 日也哀哭,夜也哀哭。 又惹对方生气了。封槐想, 他再一次被丢下了。 封无为这一次心肠格外硬,没有再回头,即便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 封槐简直要疯掉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 怎么会呢,梦魂香怎么会没有作用。 当年可以, 这一次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想,到底是什么没有想清呢?他想清了,哥哥就会回到他身边吗?他要怎么办,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留住对方……打不过,药也不起作用。 他焦虑地咬着手指, 躲在后面,看着前面在和人问路的封无为。 他不知道,他想不出来, 哥哥到底要他回答什么。 他只能跟在对方身后,一刻不停地看着对方,才稍微感到安慰——至少对方还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几乎不眠不休,也不怎么吃东西, 被封无为曾经精心养出的肉迅速消下去了,下巴消瘦脸色苍白,眼窝明显,显得戾气很重。 封槐已经不太记得清, 那时候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合眼,对他来说, 那段时候唯一的记忆,便是封无为的背影, 或远或近。 他记得……他和哥哥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 那时候,他短暂地走了一会神,回过头便没有见到封无为,几乎应激,所幸不过半刻钟,他就幸运地找到了对方。 封无为在茶摊休息,正坐在靠外的一张木桌上,匕首搁在一旁。 他松了一口气,远远地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好累。 他想……就说一句话,就打一个照面。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对方生气的。 所以他走过去了,隔着两张桌子安静地看着封无为,忽然又不想说话了。但对方还是注意到了他。 封无为正仰头喝下一碗劣质的茶汤,要放下碗时看见了他,动作悬停在半空。 他就那么看了一会,缠着绷带的脸上近乎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怒意。 封槐有些无措,他走过去,喊了一声“哥哥”,想要解释点什么。 下一秒,对方重重撂下茶碗,发出一声响,周围人都看过来,封槐的话也只能卡在喉咙。 封无为沉默地盯着他消瘦的脸,在桌上放下铜钱,转身离开了。 “哎哟,那位客人怎么走了?”摊主的妻子端着一碗面条出来,“他点的面刚上呢。” 封槐看着那碗点缀了猪油和小葱的面,忽然道:“面……给我吧。” 那妇女犹豫了一下,收走桌上的钱,放下碗:“反正也付了钱……行。” 他在封无为原本坐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喝掉了碗里剩下的茶汤,又低着头去夹面条吃。 “那碗面条盐放多了,好咸的。” 封槐仿佛不在意一般道。 封无为用指尖捋顺对方压乱的卷发,一边回答:“封槐,井盐珍贵,那种穷人吃的茶摊,不会放很多盐。” “哥哥,有时候有的话可以不讲明的。”封槐靠着他,感觉暖烘烘的,一面说,“是啦,我哭得可惨了,眼泪好咸。” 封槐低头玩自己的头发,咕哝:“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头。” 封无为平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他靠着的热源传来胸腔震动的触感。 封无为的手指绕到前面,捏住了封槐的脸,抬起来仔细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对方红红的眼睛。 封无为道:“你倒真是眼泪做成的……那时候,我回过头。” “若我不回头,你跟不上我。”他客观地说。 “旅店那一次,你去喝酒醉死过去,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封无为说,“只是回了旅店你突然开始闹,一个劲往窗外走,说要捞月亮。” “一个没看住,你就跨到窗柩上了,所幸你当时清醒了。” “至于茶馆那一次……”封无为打量他,捏他手感颇好的脸颊,坦然道,“我只是生气你折磨自己,想让你吃点东西。” “回过头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掉眼泪,差一点就心软了。” 封槐看着他问:“所以没有讨厌我、没有恨我?也没有厌恶到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 封无为:“嗯。” “但我很后悔自己回了头。”封无为手指一路从他的脸颊滑到脖颈,再落到锁骨和更下面,摸到了无数凹凸不平的伤疤,“若我没有回头,你是不是早就厌倦了,离开了。” 那伤疤仿佛新生的,还带着刚愈合的红,格外刺眼。 封槐说:“我没有后悔……你不回头,我就一直追,追不动了就爬,直到我死。” “而我不会死,所以,我会一直抓着你不放的。” 封无为把他按倒在床上,封槐笑起来:“哥哥,我过关了吗?” 封无为吻了吻他身上缝合线般的疤痕:“没有。” “好严格哦。”封槐玩笑般道。 封无为没有说话,他的心情不太好。 他没有骗封槐,他真的后悔了,若没有心软,若没有回头,对方没有跟着他前往长阳…… 修仙之人只道长阳尸魇之乱,却很少提起,奉天九年夏,长阳曾经出现过严重的洪涝。 那段时间,天气总是不好,被封无为丢在茶摊后的封槐,心情变得更低落和阴沉。 久不进食让他变得极其虚弱,肩胛骨的伤口被他重新撕开了,因着暴雨连绵,在湿热的环境中化脓发炎。 所幸他不会死。 他跟在封无为身后慢慢走。 直到那日,封无为进了离剑宗仅有百里的小城长阳,他慢吞吞跟进去,在里面走了小两个时辰。 封无为补给行囊,去了长阳最热闹的东市。 他挤在人群中,偶尔还有人投来古怪的目光,都叫他心情更加差劲。 封槐被人群一挡,跟掉了人,正要找,忽然感觉到地面不正常的震动和不远处传来的喧哗声,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不安……有水汽? “决堤了——洪灾来了!!!快往高处跑!!!” 不知是谁气若洪钟地大吼了一声,顿时整个东市都混乱起来,震动起来,人群涌动着开始往一个方向涌。 封槐怔愣在原地,他手指按住颤抖的腿。 他怕水,尤其怕……这样奔涌而来的洪水。 他应该跟着跑的……快跑,快跑,他还要去找他哥,洪水来了,他哥怎么样了? 封槐在人群中央茫然地四处看:“哥哥……啊!” 他被后来人撞到,下意识跑起来,却被人群推搡,不过一瞬息,就摔倒在地。 后面的人还在一个接一个蜂拥而来,无数鞋底踩过来,封槐近乎恐惧地尖叫了一声,他死死抱住头,不断发出痛苦的闷哼。 好嘈杂。 奔腾的可怖水声、人的尖叫和哭喊、脚步错乱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惨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封槐几乎快死了,浑身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也许有的还刺入了他的脏腑,他完全动不了,只能在跑过的脚的缝隙中,看着外面。 他眼睛大概也受伤了,彻底看不清了。 他数不清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踩过去。 好熟悉。 在遇到封无为之前,许多许多年,他都这样,在黑暗里,被无数人踩过去。 也是洪水多发的年节。 那时候,他还真正活着的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 村子气候诡异、或旱或涝,年年歉收,饿死的、淹死的数不胜数,于是就有那么一个人提出——要不我们用古法试试。 许多人说:也没办法了,死一个总比所有人都饿死好。 他就是被选中的,死的那一个。 没办法,抽中签的是他养父母的亲儿子,他们哭着忏悔着把那根签塞在他手里,把他推出了房间。 他亲生的父母抛弃了他。 养父母抛弃了他。 这个村子抛弃了他。 他懵懂地被带去河边,看着他们把自己捆住…… 最恐怖的是,他太痛了,他的恨太强烈,他没有死成。 他还活着。 他是被活生生地砌入了石桥的柱子里,每日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从他身上踏过去。 他在全然的黑暗里,只能感知到痛。 但他听见许多人幸福的声音。 “真的有效果,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太好了!我家这个姑娘不用送走了。” “爹、娘!打了麦子我想吃白面馒头!” “今年不搬迁,省了不少钱,年底说不定能修一间屋。” “姐姐,我们去田里找地瓜,还有田鼠!” …… 那他呢。 他日日夜夜哀哭,谁记得他,谁听见他,谁在乎他!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日也哀哭,夜也哀哭。 他熬啊熬、熬啊熬,熬到此地战乱四起,投石车砸断了桥,他从中逃出来,杀光了此地所有人。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村子是在战争中被践踏覆灭的,不是,是他。 哈、他只是拿回了他们偷走的东西。 后来他遇到了封无为。 他原本只是想伺机杀了对方,抢走对方的那把小刀的。 可是对方分了他一半吃的。 封无为有没有一瞬间后悔过,好心给了他一块骨头,就被他这样的怪物死死缠上了。 但是…… “那里是不是有人?” “别管了!没救了!这种时候谁管得了!” “快跑——!” …… “哥哥……”他用气声喊,被那些嘈杂的声音遮盖,他嘴唇翕动,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没有,“疼、我害怕……好黑……” 他只有对方了。 别丢下他。 好矛盾……他为什么既想要对方跑远些,逃开洪水,又想要对方冒险回来救他。 他咳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闭着眼小声道:“快跑啊……哥哥,别、别回来了。” 快跑吧,把他丢下,就可以获得…… 幸福。 他成为了那么多人走向“幸福”的桥。 只有一个人渡过他。 他要渡那个人才对。 “洪水来了……快跑……” 他小声地重复,反反复复地念,鲜血从他的眼睛和鼻腔里流出来,他在耳鸣声里,忽然哭出来,“哥哥、救我……” “我害怕,我不要……好多水……” “好黑、救救我……!” 他咬牙痛哭:“哥哥、救我……不救我,我就让所有人都陪我下地狱……” “是他们欺负我……你救我我就原谅他们……” “快走……”他说。 第55章 “哥哥、别生气……对不起。” “……打生桩。”封无为念出这个词。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封槐的过去。 在封槐的口中, 这仿佛是个很常见、很普通的事情,讲起来轻飘飘的。 封槐跟着重复了一遍,嘴角的笑容忽然落了下去, 不高兴道:“他们知道生生灌进滚烫的浆里有多痛吗!我都快痛死了!” 然后他仿佛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乐滋滋地讲给封无为听:“哦、我死不了, 所以这是一种夸张的手……唔!” 封无为手指捏住他的脸颊,挤压出柔软的形状, 叫对方讲不了这样的疯话,只能含糊地呜呜两声。 封槐无辜地看过去:“哥各,泥捏窝做什么?” 他当然是明知故犯,故意讲些可怜的话叫封无为听得不舒服,然后他就舒服了—— 他一面笑得甜甜的, 一面在心里冷冷想,看吧,爱他这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封无为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只是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忍不住俯身下去。 封槐盯着他,不闪不避地、有点得意地挑眉……然后脸颊一痛。 他顶着一个浅浅的牙印,有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似乎反应不过来:“啊……” 封无为仿佛也有些意外,他皱眉:“你是不是又用什么药了?” 封槐顶着牙印和蔓延的红色,下意识道:“我应该……没有……” 他说到后面自己都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没有下药,他哥为什么…… 封无为看着他脸上仿佛盖章般的牙印, 心里那股气又消了一些,他问:“疼吗?” 封槐“唔”了一声:“不算疼、就是感觉好奇怪……” “小的时候。”封无为问, “疼吗?” 封槐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笑起来, 伸手去戳对方胸口:“哥哥你是在心疼我吗?” 他以为封无为会否认,对方却抓住他作乱的手吻了一下:“嗯。” 封槐顿时像是被抓住了翅膀的蜻蜓一样,慌乱含糊地“唔嗯”两声,他偏开头:“还、还好……哥哥,你还听不听了!” 他恶人先告状,仿佛在叙述时故意用言语去刺伤封无为的不是他。 “那些都不重要。”封槐扯自家哥哥衣领,叫对方躺下,而自己滚进他怀里。 他最喜欢这样,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把玩着对方衣角道:“重要的是后半段,你难道不想知道当时,你从天而降……” 当时…… 就在封槐快要失去神智的时候,周围人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哎哟!你撞什么!疯了吧往回跑什么?” “你这人怎么回事、快让开!” …… “封——槐——!!!” 封槐已经沉下去的神智忽然被一声熟悉的、沉而有力的声音唤醒,他竭力睁开半边肿起的眼睛。 血色朦胧中,封无为逆着人群挤过来,仿佛风雨飘摇中的巍峨不动的山峰,完全没有被撼动。 下一秒,对方飞快捞起他,搂着他滚到一边,摔进集市两旁已经翻倒的摊位,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那木摊位彻底报废,而垫在他身下的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想扭头去看,却动不了,张开嘴刚发出一个声若蚊蝇的“哥”,就呕出一大口鲜血。 封无为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封无为就这么搂着他,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封槐痛得快死了,竟还有精力想……啊、哥哥的手指在发抖,他也会发抖么? 然后对方站了起来,封槐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但是想也知道,估计都快变成一滩烂泥了。 他苦中作乐,也多亏封无为天生情绪淡,竟然这样都还能镇定地用绷带固定住他。 封槐久违地锁在封无为怀里,对方抱他很用力。 这样勉强的久别重逢,竟然封槐有一种终于回到了自己该待的位置的感觉。 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他哥。他想。 他们已经被人群落下很远,封无为抱着他狂奔起来,封槐睁开眼,在模糊的摇晃中,看见对方的脸,隔着绷带看不清神情。 封无为没有低头看他。 封槐就这么傻乎乎盯了一会,他忽然动了动唇——脸肿得和猪头似的,讲话都有种麻麻的感觉——他无声道:“哥哥。” 封无为不知为何看上去很生气,他重复道:“别说话。” “……别生气。”封槐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倒还能哭,他道,“哥哥、别生气……对不起。” “封槐,你不要说话。”封无为脚步如常,唯独他自己知道,他嘴里全是血气。 封槐却固执道:“之前……对不起,惹你生气,对不起……” “我原谅、咳、我原谅他们了。你别不要我。” 他讲话有些混乱,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封无为抿唇不语,下颚线条绷出了一条凌厉的弧线。他像是想要说什么。 下一秒…… 洪水来了。 两个人被洪水卷起,在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浮沉,封无为用身体护着他,抓住了一块浮木。 封槐被他死死抱着,竟没有吃进多少水,只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意识逐渐模糊了。 他埋首在封无为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出声,对方有没有听见。 “哥哥,我好害怕……” “我做了好多好多坏事……我不后悔。” “水下面好黑,好冷。” “他们好吵……哥哥、要来接我……” 仿佛回到了过去的一个夜晚,他们还没有住所,流浪在外,夜里寒冷,他就会钻进封无为怀里,两个人暖和地挤着、拥着。 他一个人小声讲一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话,封无为不怎么回答他,但会听,他就这样慢慢睡去。 仿佛他只是在和往常一样任性地撒娇卖乖。 在狂风骤雨与急湍洪流中。 封无为一只手抓着浮木,一只手搂着他,听了许久,忽然垂头去看他,封槐脸上感觉到温热的水珠。 但不是错觉……正因为河水太冰冷,才衬得那点温热像是滚烫。 那滴眼泪滑落进他干裂发肿的唇,也是咸的。 封槐也跟着哭了。他说:“哥哥,丢下我吧。” 他不甘心、痛恨着这一切、恐惧害怕,想到冰冷的、幽暗的河水就会发抖。 但他必须留在这。 封无为能带着他在洪水中坚持多久呢?何况……最可怕的不是洪水。 “封槐,慎言。”封无为说,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会死在你前面。” 封槐抓着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在茫然中慢慢地昏睡过去。 封无为手上全是被划出的口子,被泡得发白,却依然很稳,他低头去看,他苍白消瘦的、不成人形的弟弟,脸上的神情是恐慌的。 等到封槐再一次醒来,封无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更大的浮木,把他绑在了木板上,自己在水里泡着抓着。 封槐眼睛好了一点,侧过头能看清对方的脸了,封无为见他醒来,疲惫地叹了口气:“醒了。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们已经快出长阳地界了。” 封槐看着他:“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封无为的话变得多了一点,“去哪都行。” “你不生我气了吗?”封槐却问。 封无为无言一会,终于叹了口气:“不……” 他刚开口,脸色便骤然一变,看向浑浊洪水下若隐若现的阴影——那是成群的、扭曲的尸魇。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横在身前。 封槐却仿佛早有预料,他偏着头喊:“哥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有点……不甘心,你能不能只记得我平时的样子。” 封无为脸色黑下去,瞪向他,声音沉沉:“封槐!你想做什么?” 封槐不知道什么时候割断了身上的绷带,他环视四周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水鬼”,又看向封无为。 他仿佛回光返照。 或者说,他休息的那两个时辰,就是为了这一刻。 “哥哥,你去过仙门,你知道的吧。” “死而不僵,心魔生魇,每逢大祸,必然会伴随尸魇之灾,没办法……人嘛,都想活着。这是最深刻的执念。” “这样的洪灾,长阳死了起码几千人,他们可都在水里呢。”封槐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看着尸魇的眼里却满是厌恶,“怎么可能不生尸魇。” 他看向封无为,在对方恐惧的神情里说:“哥哥、剑宗距此不足百里,去剑宗求援吧。” “封槐!你敢!”封无为伸手抓他,却被他躲开。 封槐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哥哥,没有必要坚持……这一路水中都是这样的怪物,就算你现在没有丢下我这个拖累,等到后面,等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我……” 封无为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怖,他问:“封槐,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封槐没有看对方:“……人性而已。” “我只是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哥哥,不要生气。” “你敢!”封无为近乎是怒吼般打断他,他一字一顿道,“你敢做,我就永远不会再原谅你。” 封槐已经松动的心怔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什么,那些伺机而动的怪物却没有再继续耐心等待。 它们也很清楚,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他们的盘中之餐—— 几乎是刹那,那些东西缠绕过来,掀翻了木板,封无为在混乱中抓住了封槐,爆发出近乎恐怖地力量,一脚踹翻了四五只扑上来的尸魇。 但是没有人,它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在水中不死不痛,封无为很快就落了下风,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被尸魇们拖往洪水深处。 封槐被他护得死死的,看见他在此时仍然冷静地闭气,精准地用匕首插进每一只尸魇的魇晶。 即便如此……对方仍越来越被动,被困得越来越深,唯独抓住封槐的手没有。 “哥哥,我当时真的想过让你就这么死在那条河里。”封槐仰躺着看着封无为笑起来,“每一次叫你走,我心里都在想相反的事情,我应该留住你,我们死在一起,方是有始有终。” “我的脑子里,一边想你丢下我的事情,想你那么生气,你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 “一边又忍不住想你回来救我的时候,想你给我洗澡擦头发的时候……” 封无为垂下头问他:“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送我走了?” 封槐想了想,露出个天真而神往的笑容:“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你要是没回来,我就把你变成尸魇。” “而且,你的鲜血流太多了,有个怪物伤了你的脸,血滴到我身上的时候,很像眼泪。”他说。 封无为仿佛没有在戳破两人的伤疤,声音很平静:“你不该给我机会,你不是说……人性经不起考验。” “是呀。”封槐说,“我把你推出去的时候,你脸色好难看。” 比他懵懂无知,强迫对方时,脸色还要难看,看上去恨不得杀了他。 “封——槐——!”对方的声音久而不散。 他记得对方的眼神。 他在那样的眼神里,被尸魇席卷分食,在洪水中化作残尸四散。 “嗯。”封无为说,“我当时明白了一种心情。” 封槐期待道:“是什么?” 封无为垂眸,说:“……恨。” 第56章 我找到你的时候……几乎不敢认。 这个词远比爱叫封槐心里一震。 他忽然咬牙切齿道:“难道我就没恨过你么?” 封无为“哦”了一声, 封槐被他的反应噎住了,脸上神色就要变。 封无为笑了一声,早有预料般, 按住封槐正要开闸的眼睛, 对方顿时变得迷茫起来, 封无为问他:“那你恨我什么?” 封槐正要哭呢,被他一套连招憋回去了, 因此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封无为重复了一遍:“恨我什么?” “多了去了呢,哥哥。”封槐说。 封槐没有继续说,趴在他身上,咬着他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 他那时候总喜欢含着封无为的衣角睡觉, 于是封无为的衣服总是坏的。 偶尔有胆大的人问,是不是家里生了老鼠,应该怎么怎么防治, 咬坏衣服事小,偷吃了粮食可就不好了。 可巧叫封槐听见了,当天回去好一通阴阳怪气的闹腾,封无为叫他吃饭, 他就瘪瘪嘴,装可怜道:“我吃粮食可不好。” 封无为当时还是一块石头,不是每次都能反应过来他弯弯绕绕的心情。 他过了一会才想起白日的事情,皱眉道:“什么不好?那些人妄言而已, 你听进去做什么?” 封槐当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能挣钱, 靠封无为养,被无心之言气得赌气绝食, 半夜饿醒咬着封无为的衣角哭——这次咬得更狠了。 封无为被他吵醒,看着他湿漉漉的花脸和饿得瘪瘪的肚子,起身下了床。 此时又聊起这件事,封无为道:“讲讲道理,弟弟。” 封槐哪是偷吃粮食的小鼠,分明被养在米缸里的,封无为从不短他吃穿。 他自己不怎么花钱,赚得多赚得少都用在了封槐身上。 封槐又不想哭了,他得意洋洋道:“你和小孩子讲什么道理。” 他那时候才十岁呢!谁叫他比封无为小呢,谁让他是弟弟。 “除了这个,还有呢?”封无为说。 封槐又想了想:“有一次你跟着商队运镖,回来的时候肚子破了个大洞,面无表情地塞给我外地带来的特产。” 是那个时候。 封无为想起来了,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算重,商队额外给了费用,他也就没在意。 只是回家的时候,封槐在门口跟个小鸟似的,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地等他回去。 看见他时眼神变得很迷茫,看上去像要哭,所以他先把带的礼物给对方了。 对方果然不哭了。 下一秒把还温热的点心砸了,瞪着他,又瞪他的伤口,负气而走——走到了隔壁房间。 这院子有东西两间卧房,只不过他们住习惯了,往往都是一起睡。 第二天早上封无为醒来的时候,脚边蜷缩着一团温热,他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背,果然是凉的。 仿佛睡梦中有感应一般,那一团冰凉迷迷瞪瞪地顺着他脚边的被子钻进去,钻到他腰侧躺下了。 封无为上了药,被子里全是药味。 封无为叹气:“这又恨我什么?” “不知道。”封槐想了想说,“我脾气古怪,哪里知道自己不高兴什么?” 什么都能让他不高兴,什么都能让他高兴。但那次确实十分生气,按理说对方出远门记得自己,带了礼物,他应该是高兴的。 “你不来找我。”封槐想到了一个点,“我一个人在那边睡,睡不着,后半夜我才偷偷回去的。” “找你了。”封无为说。 他处理好伤口后,去找自家气性又大、脾气又怪的弟弟,却发现地上砸得稀巴烂的糕点没了。 走到西厢窗前,他站在那,看着封槐坐在床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点心。 他原本心中那点不多的气,顿时消散了,心又软下来。 “你看见了?”封槐脸有点发红,他瞪道,“那你当时怎么不……” 封无为説:“我进去,你岂不是要羞愤而亡,再砸我一身糕点,跑出院子,不知道去哪个地方躲着。” 封槐哽住……对方说得一点没错,真是他会干的事情。 “还有吗?”封无为问。 封槐想了想,他说:“很多很多,偶尔会恨你一小段时间,然后气消了,又不恨你了。” “而且那次,你弄坏了我的东西。”封槐很自然地补充道,“我不喜欢你受伤。” 封无为点头:“所以你只是生气我受了伤。” “那封槐……”封无为说,指尖轻轻敲击过他身上关节处的缝合线,“要是受伤就恨的话,这些年我该多恨你。” 封槐闻言顿觉不对,心虚要跑,被轻松按住。 封无为从背后咬住他后脖颈,仿佛野兽般叼住了自己的幼崽和雌兽,封槐叫了一声,被他轻轻捂住嘴—— “嘘。”封无为说,“你以前总抱怨我不认真听你讲话。因为我总是不说话。” “不是的,正相反,我总是在听你讲话。” 最早的时候只觉得叽叽喳喳地在身边绕着,总感觉很热闹。 晚一些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对方喋喋不休的话、哭声、笑声,构成了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只有在封槐身上,才能感知到情绪,封槐以外的内容对他而言就像是隔着水帘雾里看花。 封槐的脖子上也有缝合的伤痕。 封无为含着他脖颈一块软肉,隐忍地磨蹭,并不用力,即便他面对封槐时,总是有微妙的破坏欲,被理智和更强的保护欲遮盖。 “封槐,你的话都讲完了……” 他的声音穿透皮肉,顺着骨头响起在封槐耳边,“是不是也该难得地听听我讲话?” 封槐正要开口,被他警告般更用力地捂住了口舌。 封无为松开了牙齿,只是仍然不允许他擅动。 “最早的时候,你设计被肉贩子抓走,这倒没受什么伤。” “后来,你掉到水井里,在水里哭得要断气。当然,我很后悔,正是这一次让你发现这一招有效果,于是我常常发现你弄伤自己。” “再后来,你故意招惹那些马商的人,我回家的时候,找到床底躲着的你……浑身是伤、青紫一片、狼狈的你。” “我去替你找场子,杀人,带着你逃走,换一个地方生活。” “不久之后,我们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尸魇,你的态度让我意识到——我的弟弟,似乎瞒着我什么。” “那些东西必然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有一天会将我们的生活搅烂。我决定主动去接触它。”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你到底是什么。”封无为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没有试图去探究,因为无论怎样你总是在我身边,那就没关系。”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封无为说。 他提起那件事的语调格外微妙,对他而言,这也是他和封槐关系的转折点。 “哥、我……”封槐要争辩,只听到封无为“嘘”了一声。 对方捏着他的脸偏过来一点,纵情地和他接吻,结束后才继续说话。 “嗯,你什么也没有想清楚,在神像里横冲直撞地要和我接吻——嘘、嘘,别解释。” “你看了别人交欢,便要拿自己哥哥试验么?封槐,你拿我当什么。我不该生气?” 封槐顿时偃旗息鼓。 “再后来,你与我吵架,和我上|床。”封无为平静地补充,“当然,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 “你昏过去之后,我一度想过……扼杀掉令我混乱的源头。” 封槐明显不愿意回忆那场混乱,即便他已经被迫仔细又清晰地旁观过了。 他脸上流露出难受的神情,眼睫颤抖。 封无为吻了吻他的脸颊:“听我说话,不要哭。” 他不是为了审判或者伤害封槐,只是他们之间的诸多伤口,不清理、不上药,是不会好的。 一百年前他放任伤口化脓溃烂,已经吃到了苦果。 再有这样一百年,他们二人未必还有重逢的幸运。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强大、镇定、无所不能。”封无为说,“我无法面对你我二人混乱的关系,我需要想想——至少它当时不是我想要的、稳定的关系。” “而且,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一团我直觉到的阴影,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拿它没有办法。” “即便我与你在一起,这样的威胁也不会就此消失。” “我猜测你不想去剑宗的原因,与你的秘密有关。” “但我不能再次妥协了,封槐,我要去解决那些令我不安的源头。” 封槐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 封无为所说的背后,只有一个最根本的逻辑,那就是对方没有想过和他分开,所有的分开都是为了他们能够永远一起。 “但我做错了。”封无为说。 封槐想反驳,被他轻轻看了一眼,又闭嘴了。 “发生洪水的时候,我找不到你在哪里,我在想……你这样怕水,洪水来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找到你的时候,脑子里那根弦忽然断掉了……我几乎不敢认你。” 封无为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但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一字一句说:“地上不成人形的那个是我弟弟吗?他们踩过去的那个是我弟弟吗?” “是我任性妄为,稍微得不到优待就要闹翻了天的弟弟吗?” “是我受一点点委屈就能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吃半点苦头都要和我嚷上半天的弟弟吗?” “我听见你在喊我,我耳力一直很好。” “你在哭,一边哭一边咒骂,喊我的名字让我救你。” 封无为忽然笑了,他极轻地摸了摸封槐的脸,封槐下意识乖巧地蹭了蹭。 对方讲话的声音柔和下来,内容却截然相反:“我那时候很想杀了你。” “与其看着你痛苦,看着你不受我控制的受伤、吃苦,不如杀了你。” 第57章 “封槐,我的无情道早就碎了。” 封无为对世界的不以为意, 反衬在封槐身上,就是绝对的占有欲。 对他来说,他领地之内的事物, 归他管, 领地之外的东西, 就算大浪滔天世界末日也无所谓。 而他的领地内,只有封槐一个人。 他捡到的, 亲手养大的,永远注视着的。 封槐自称是怪物、疯子,被很多人厌弃畏惧着,但对他而言,那是他无意得到璞玉……而璞玉不应有瑕。 所以封槐刺伤自己后, 那块伤疤对他而言格外刺眼。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因为这样,才无法忍受对方身上的伤口。 封槐忍不住笑了一声。 “很傻?”封无为问他,“笑什么?” 对方挣扎了一会, 封无为便让他转过来对着自己,封槐躺在他身下:“我只是想到了很早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换牙吗?” 封槐换牙晚,准确说,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小孩子的换牙期,他是死了的人,是尸魇,怎么会换牙。 所以他掉了第一颗牙齿的时候, 简直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跑到封无为身边—— “哥哥、哥!呜、牙齿没了!” 正在修葺他们的小家, 踩着木梯子,抱着一大堆干稻草和麻绳的封无为闻言转身, 垂头看他。 封槐顿时张开自己的嘴,“唔啊唔啊”地指给他看。封无为视力好,隔着这么远还能看见,对方靠里的一颗牙没了。 他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加固屋顶,一边问:“牙呢。” “唔、不知道……”小封槐在他背后道,“我睡醒就没啦!” 封无为头也不回,面不改色:“撒谎。” 封槐眨眨眼,被发现了端倪,反而倒打一耙:“我没有……哥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我牙没了你还修你的屋顶。” “你帮我看看!为什么我牙会掉啊?我不会变成没牙老头子吧……呜呜!” 他叽里呱啦讲一大通,下一秒听见自己身前传来声音:“头抬起来,给我看看。” 封槐抬头吓一跳:“哥哥你不是修屋顶吗?” 封无为捏着他的下巴,一边仔细观察,一边说:“修完了……张嘴。” “啊——” “……封槐。” “各各……肿么啦?” “你吃了多少糖。” 封槐张着嘴,左右看看,半点不心虚地含糊道:“没有啊……我没吃多少?不信哥哥你去检查糖罐子。” 封无为不用检查糖罐子,他走到水缸边洗手:“你嘴里还有黏牙的糖。谁给你的?” 封槐垂头丧气:“隔壁那家人的孩子,我和他打赌赢的。” 不过这里面丧气十分至少有九分都是装的。 他哥哥什么谎话都看得穿,但封槐不讨厌,确切地说,每次封无为很了解他、轻而易举地揭穿他的小把戏,他其实很高兴。 “别和他们走太近。”封无为说,一边走进草屋里。 封槐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他嘿嘿道:“哥哥,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近?你是不是吃醋!” 封无为停下,少年老成、不明显地叹了口气,警告道:“不要胡说。他们家不太平,不要惹祸上身。” 封槐撞到他身上,“唔”了一声后退,封无为转身:“藏到哪里了?” 封槐知道他说什么,悻悻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小张叠好的草纸。 封无为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他那颗“消失”的牙齿,被粘在一小块芽糖上——果然是吃糖的时候掉的。 封槐泪眼汪汪,看着对方皱着眉打量他的牙齿,呜呜地装哭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吃糖牙齿自己掉了。” 少年封无为看了一会,平静道:“没有,只是掉了颗牙齿……你在家等着,我要上街一趟。” 然后转身出了门,小封槐就眼巴巴看着他带着自己的牙齿消失。 “我那时候伤心得超级真情实感。” 封槐乐不可支,抓着封无为撑在他脸侧的手腕,笑得犬牙若隐若现。 “没办法,我虽然知道小孩子要换牙,但我没想过自己会长大、掉牙、长出新牙。” “所以牙齿松动,又在吃糖时掉了……我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执念松动,快要死了。” 封槐又笑,他捂着眼睛看着封无为:“结果谁知道哥哥你什么都不懂。” “面上说着没事,实际上拿着牙齿跑去问医馆的大夫,对方还以为你要打劫呢。” 封无为没有对年少时自己干的蠢事发表意见,他抓住自己在乎的部分问:“封槐,为什么觉得是执念松动?”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就和画本子里的恶鬼一样,要是不恨了,就会魂归西天。”封槐想了一下,回答他。 封无为又问:“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恨了?” 封槐笑了一下,然后用手臂挡住眼睛,仿佛畏光一样。 他似乎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他的笑容消失了,过了一会他才慢慢道:“因为……我那时候觉得很开心。” 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就像是躺在轻飘飘的一团棉花里一样。 掉牙那天,封无为晚上才回来,他一迎上去,对方就先去水缸洗了手,叫他:“张开嘴。” 封槐乖乖张嘴,一根冰凉的、带着井水的手指探进来,在他缺了牙的地方摸了摸,封槐顿时想躲,被封无为捏住了后脖颈。 他只能含糊地抱怨:“各个你做什么,好痒!” 封槐摸到了只露了一点点的新牙,确认了,收回手指,对他道:“你要换牙了,新牙已经长出来了。” 封槐顿时瞪大了眼睛:“换牙?” 封无为“嗯”了一声,换下衣服:“小孩子长大都会换牙,不想长烂牙,就少吃糖。” 封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哥哥,我长新牙了吗?” 封无为只好无奈重复:“是的。” 封槐高兴死了,他兴奋地把糖罐子搬出来交给封无为:“哥哥,你拿着!”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着水面看,看不出来,就拿手去摸,真的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 封无为不理解他的兴高采烈,不过也没有泼冷水。 过了两天,封槐的新牙已经蹭蹭往外长,他总是忍不住摸自己的牙,又时不时就叫封无为看看自己的牙长得怎么样。 “有点歪了。”封无为检查完说。 封槐顿时紧张起来,他看自己牙齿的频率直线上升,不说糖了,连硬东西都不吃了。 封无为在他第无数次找到自己时,终于叹气道:“封槐,只是一颗牙齿,长歪了也行,也可以撕下肉块,也可以咀嚼,没关系。” 封槐问他:“真的吗?” 封无为笃定道:“真的。” 这事勉强算是了了,等封槐的牙长好时,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只不过下一秒,封槐就苦兮兮地望着他哥,张开嘴,吐出了另一颗牙齿。 “那时候最大的苦恼,好像就是牙齿掉了,新牙齿长得好不好……但那只是假象,哥哥。”封槐说。 “我们之间有许多许多瞒着对方的事情,有许多跨不过去的坎。” “后面那些事情,总会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式发生。” 封无为平静地接受了这段判词:“我知道。” 封槐有些意外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在他心中,封无为是个从不怀疑自己,不迟疑、不胆怯、不在乎所谓命定的人。 但对方已经能说起后悔…… 封无为说:“所以,我做出了改变。” “我不能接受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受伤,变得不成人形,变得四分五裂。” 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干涉封槐的任何举动,只要能够确认对方在他的领地内,在他的视线下,是完好无损的、健康的。 他总是沉默无声,而封槐是个需要声音、需要直白的内容去填满的,心里一片空白的被独自留在了痛苦中的孩子。 所以过去的一切必然发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现在,他不会让那些事情重演,也不会让封槐逃走。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封槐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对方,他擅长逃避,不擅长这样坦然与残酷地剖析。 他皱着眉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借口,他自然道:“我都忘了为什么提起这茬了……哥哥,说什么美玉无瑕,你看,你都不在乎我牙齿长歪了。” 封无为坦然道:“嗯,那只是误以为。” “实际上,我只是爱着你——如果世俗对爱的定义与我对你的感情相符。” “是希望对方永远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听见对方的声音就会平静。” “是对方兴奋而开心地讲话就会忍不住微笑,对方痛苦就会忍不住皱眉,心脏会像是受伤一样抽搐。” “无论这种爱是出于什么……我无法接受你受伤,你痛苦,也没有办法对求救的你视而不见。” 他早就明白了,他弟弟是个任性的、眼泪做的、满肚子心事的撒谎精,同时也只是个被一个人留在旧时代的、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他的沉默,只会被误读,他的顺其自然,只会成为两个人之间鸿沟的开端。 所以他要告诉对方。 封槐许久没有说话,封无为低下头,才发现他已怔了许久,神色古怪而扭曲,仿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语。 过了一会,他终于干巴巴道:“爱……爱、什么……你为什么讲得这么轻松?”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他怀疑和攻讦的点,松了口气:“哥哥,你是不是偷偷和其他人练习过了,太熟练了!我会真的上当……” 封无为说:“嗯,练习过很多次。” 明明是自己说出的猜测,结果对方一承认,封槐心脏又变得极不舒服。如果他有,他没有剖开看过。 他伪装的、或者说短暂的平和柔软顿时消失了。 封槐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眼睛里燃着怒火和妒火。 他忍耐地重复咬牙笑起来:“哥哥,是谁呀?他现在在哪,我不得见一见?” “见他做什么,杀了他?”封无为用指腹轻轻摸他的脸颊,过了一会说,“他正气得快掉眼泪,坐在我身上。” 封无为说:“不会有别人,封槐……我言出必践。” 他声音那么笃定。 封槐又迷茫起来,也许对方说的任何话都是真的呢。 他也很想相信,他知道的,他哥哥一诺千金,说的话从来算数。 唯独一次,没有赴约…… 不对,从来没有约定,没有谁承诺过他一定赴约。 可是即便对方说着“恨他”“如果这样做,就会杀了他”,即便对方脸上的神情写着暴怒与厌恶,他也觉得对方会赴约。 他哥说过的,无论怎样,都会来救他。 那为什么不来……是有苦衷的吗,他曾经又暗恼自己贱,又忍不住替对方找无数个理由。 他想不出来,他想不通。 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疯子就好了,或者是个傻子。 偏偏他是个敏感多疑的假疯子。 “说不了爱,那就说回恨吧。”封无为替他缕开垂下的发丝,问他,“之前一直在逃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封槐,你真的没有恨过我吗,恨到如今,也无法和解。” 封槐沉默地盯着他,忽然笑起来:“好呀,哥哥,我喜欢聊这个……我们就聊这个。” “我啊,我最恨你,当年离我而去,我每每梦回,都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而最最恨你……最后一次没有回来,我赌输了。” “救我这样的,或者用你说的,’爱’我这样的人,一定很累吧。”封槐不知为何有种快乐。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刚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手刃了仇人,可是只觉得麻木。 所以他用刀在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伤口,每每无聊空虚,便撕开那道口子,他又回忆起自己的痛苦,杀人的快乐。 他再一次撕开伤口般,盯着封无为道:“升米恩,斗米仇……哥哥。” “你救我那么多次,只有一次没有回来,我就什么好都不记得,只记得那一次。你值不值得啊?” 封无为平静道:“你我之间,不是恩人……没有值不值得,封槐。” “更何况,我每一次都会去,你说的情况实际上不成立。” 不成立……好一个不成立。 封槐的眼睛在烛光下闪动着水光,他问:“那你为什么那一次没有回来呢?” 他那时候沉入水里,如饵分尸,只剩下一缕神识,在水里等待着封无为回来——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对方肯定会回来,也许会生气,也许会厌恶他的真身,但是一定会回来。 可是没有。 他等了很久,久到那条被洪水冲出的分流,因为上游重新修起堤坝,慢慢干涸。 而这一片区域,当年留下的尸魇太多,即使处理完,死气太深,只要有人在上面生活,就容易被执念引诱,成为新的尸魇。 当年封槐所在的村子,其实是差不多的情况,因附近战乱而死气深重,他死时才会成为尸魇,否则以一个懵懂小孩的执念而言,在太平的地区,实际是不足以转化成功的。 之后,他独自被践踏许久,执念才越来越深,足以支撑他一直活着;再后来,他的执念不再是……恨。 那都是旁的话了。 总之,长阳之乱后,洪水区域成为剑宗划分的禁区,以四处阵眼封印,等待此地自行净化,所以这里实质上,成为了寸草不生,满是死气与尸魇的地区。 而当时他被吞吃得太过弱小,原本的身体又被分尸,不知四散到何处,根本无法化成人身。 他要活下去,开始不断地吞吃别的尸魇…… 吞吃,吞吃,吞吃。他的记忆变得很乱,脑子总是不太清醒,比以往更甚。 有的时候他看这自己,会开始怀疑,他还是不是他。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离开封印的能力,只是不敢出去。 直到后来,慢慢在无数泥沙中找到了自己没有丝毫腐朽的尸体,一点一点拼凑回来……拼凑成一个“人”。 直到他足够强大,长阳禁地中再无任何一个别的尸魇。 直到他听说,镇岳剑君封无为,无情道圆满,不日将渡劫升仙。 他终于离开了只有他一个囚徒的“监牢”。 “哥哥,我破坏了你的渡劫。”封槐笑起来,“我倒是想起来了,骗子,骗子。” 他像是唱曲一般,凑到封无为耳边,念出他听见外界喜气洋洋传递的消息—— “镇岳仙君,无情道圆满,不日将……渡、劫、飞、升。” “你这样,也要骗我说你爱我吗?”封槐仿佛要哭了,神情却骤然变得扭曲,他问封无为,“你若是爱着我,未曾忘记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会修成无情道?” “我想,我应该……我应该破坏你的渡劫,我不会让你飞升。”他回忆一般,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偷偷地、偷偷地潜入了你渡劫的地方。” “我本应该杀了你,我应该借机杀了你。” “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又忽然不想杀你了,没有那样恨你了。” 他那时候看见,看见封无为站在雷劫中央,沉默地看着高台之下出神,仿佛他不是渡劫,而是赴死。 所以封槐改变了主意。 他还活着,封无为也活着,他为什么不抢回自己的哥哥。如果对方不愿意,他就把对方带回去,关起来…… 他那时候已经是天下尸魇之主,承载着另一方天平,不死不灭无穷无尽,所以他吞吃了对方的雷劫。 封无为此生不可能再以无情道飞升,无论对方多强,对方都不可能离开此界、离开他。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的修为尚在,你的道仍然稳固……” 封槐痴痴地说,泪珠砸在封无为衣服上,留下血一般的深色痕迹。 封无为沉沉看着他,牵过他的手按在自己丹田。 “封槐,我的无情道早就碎了。” 第58章 “哥哥,你想怎么奖励我?” 封槐吓了一跳, 就要收回手,被封无为死死按住:“你不是在意么,那就看。” 那一块皮肉滚烫, 上面的血脉搏动。 但即便是封槐这样未曾真正入道的人, 也能很清晰能感受到, 对方的丹田里空荡,并没有任何灵力存在, 更遑论元婴。 “哥哥,你的……”封槐神色顿时茫然起来,“元婴呢?” 他显得有些慌张和无措,面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泪痕。 “雷劫消散那一刻,我忽然无情道破, 修为开始消散,便自碎了元婴。”封无为说,“将修为封入定诫之中。” 封槐膛目结舌:“怎么可能……” 天下从未有这样的事, 哪有人可以将修为转移到一把剑中!即便这个人是镇岳剑君,这把剑是天下定诫。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灵脉回路,吸纳天地灵气到自身灵脉回路中运转,并逐步开拓、完善, 自成一体,逐渐圆满,这就是修炼的本质。 而一个人如果丹田元婴消散、身上记载着道的回路破损,灵力只会回归天地之中, 想要有另一个物体来承接…… 除非世上真的存在一模一样的人。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封槐下意识把质疑说出了口,他捂住自己的嘴, 有点犹疑地看向封无为。 他因着无情道的事情胡乱发了一通火,现在对方切切实实把证据摆在了眼前, 他还要计较,是不是…… 封无为倒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晚些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便知道了。” 封槐眨眨眼:“哥哥、什么意思?” “关于,我的诞生,我的过去,我回到长阳的事情,乃至于你的诞生和过去,都可以得到回答。”封无为说。 封槐从这句话中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他趴在对方身上问:“我们不能现在去吗?” 封无为咬住他的指尖,叫他发出一声痛哼,才看着那圈咬痕,声音低哑:“封槐,你还没过关呢。我们要,一一清算。” “先来说……雷劫吞哪儿去了?” 封槐偏开头:“吞了就是吞了,你怪我也没有用……总之你是生是死都别想离开这个世界。” 封无为抚摸他平坦的、此时甚至有些凹陷的可怜腹部,笑了,问他:“封槐,谁怪你了。” “胡乱吃什么,怎么吞得下的……雷劫炼心,对尸魇伤害巨大,你就吞了。” “我是天下尸魇之主,吞了自然就消散在诸多尸魇之中了。”封槐一面说,一面凑过去亲他,按住他的手往下移,“而且……我吞不吞得下,哥哥你不是最清楚么?” “撒谎。”封无为反客为主,一面进攻一面平静道,“你在故意转移话题,封槐。真的这么容易,你的魇晶怎么碎的?” 封槐被揭穿了,无话可讲,干脆不讲,打定主意嘴硬到底,却在下一刻惊慌地闷哼出声—— 封无为抱着封槐的腰,轻松把对方往上一托,叫对方坐在自己的腰腹上,他的鼻尖与唇舌正巧对着对方的胸膛。 下一秒,他垂头,轻轻咬住了对方其中一道又深、又可怖的缝合伤口。 “哥哥!”封槐尖叫了一声,推他,可惜对方巍然不动,只是用濡湿而粗糙的舌尖舔过伤口,触感既痒又奇怪,“别、不许,等一下……” 封无为叼着他那块皮肉,掀起眼皮看他:“这道,看着不像是肢体缝合的……怎么来的” 封槐只能喘息着道:“和人打架没打过……” 封无为判断着伤口的走向与深浅,像是刀伤穿刺,他“嗯”了一声:“谁伤的?” 封槐舔了舔嘴角:“忘了,反正被我吃了。” “少吃脏东西。”封无为说,“这道?” “哥哥,你问就问,咬我做什么……嗯……好像是摔到尖石上划的。”封槐哼着断断续续地讲话。 他自上而下观察封无为的神情:“当时伤得好严重,肠子内脏掉了一地,还以为要死了,还好沉睡许久又好了。” “尸魇这点倒是挺好,除非魇晶破碎就……” 封无为脸颊抽动了一下,封槐笑起来:“哥哥,你既听不下去,还问我作什……啊!” 下一秒就被重重的、带着惩罚意味地咬了一口。 封无为黑沉的眼睛看着他,换了一道挨着肋骨的,那儿皮肉薄,随着呼吸起伏:“这里呢?” 封槐回忆了一下说:“差点被别的尸魇吃了。” …… “这一道是什么?” “打架摔下去,被下面的树枝贯穿了。” “这道呢?” “发疯自残的,清醒过来就这样了。” “……这一道?” …… 封无为的手指和唇舌一道、一道抚摸过去。 共计四十七道伤口,十二道是肢体缝合的时候留下的,十六道是尸魇留下的,意外留下的贯穿伤有七道,封槐自己留下了十二道。 他的璞玉,从那年的第一道伤疤开始,从命运走向歧途之后,在过去的百年之中…… 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痕,勉强粘合着,摇摇欲坠的,只需要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哥哥,干什么,你也要哭一下?”封槐脸颊有些红,还带着余韵般的喘息,他笑嘻嘻道,捧着封无为的脸左右看。 过了一会他语气一转,阴沉道:“不许哭,哥哥,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泪。” 上次见过了,这次不想见了。 “不哭。”封无为说,他手指点在其中六道,“这几道,你说谎了,你自己入刀,切口不会是这样的。” 封槐阴沉的脸色顿时僵住,一物降一物般的,他悻悻道:“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它们的位置,呈溅射状态,像是从丹田处炸开……” 封无为平静地分析,最后道,“吞下雷劫之后,你没有办法完全吸收它,它在你的体内炸开了,你的魇晶四分五裂,嵌入了躯体和内脏。” 封槐“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困惑道:“哥哥,你非得弄明白做什么……自讨苦吃。” “我做什么自讨苦吃,封槐,你不明白么。”封无为看着自己遍布伤痕的弟弟,复而继续问他。 “我原本以为,最早的时候,剑宗内针对尸魇的法阵发现不了你,那些修士测不出来,定诫对你似乎也没有反应,是因为你有自己的隐匿之法。” “但当时你因雷劫重伤,恐怕没有办法完美地隐藏……你剖出了你碎裂的魇晶,对吗,封槐。” 封无为说,“你不知道藏在哪,干脆以它们为阵眼,设置了河边镇只进不出的阵法和幻阵,也可以借助土地的力量吸雷劫残存的部分。” “你猜得太对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哥哥。”封槐说,“知道这些又怎么样,现在我已经把它们拿回来、放回去了。” 他甜甜地笑起来:“与其担心我这……” “你知道我只是在担心你,就不要说尖锐的话。”封无为手指放在他咽喉,轻轻地梳下去,“封槐,呼吸,冷静下来,你在发抖。” 封槐一怔,他下意识的笑容、伪装的强势、风轻云淡都骤然消失。 过了一会,他说:“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我知道……但是……” “嗯。”封无为说,“封槐,我们只是在聊天,没关系。” “魇晶破碎离体,对你有影响吧。” 封槐犹豫了一会:“……有一点吧。” “但不重要,只是力量会暴动,我找个地方闭关几天就好了。” “哥哥。”封槐艰难地、缓慢地说,“会有一点难受,我希望到时候你离我远一点,但是要来接我回家。” “好。”封无为问,“要在哪里闭关?” “长阳?那边还在封印中,比较方便。”封槐说。 “换一个地方?”封无为说,“我准备了一处无人的秘境。等见过那个人,我就带你去看看。” “什么?”封槐问。 封无为却只是道:“秘密。” 封无为的神情没有变化,但封槐就是能感觉到对方提起那个地方时,柔和了一瞬。 “你会喜欢那里的。”封无为说,换了个话题,“讲讲你破坏了我的渡劫之后。” “我太久没见你,又恨你修无情道。”封槐垂下眼睫,有一圈深色阴影,“我找到了娥女,设计骗你去河边镇,原本想借设下的阵法将你掳走,带回长阳,囚禁起来。” “那为什么没有将我掳走。”封无为问。 封槐咬着被褥磨牙:“娥女骗了我,她没有按照我们的计划来,竟然将你选做新郎。” “原本……原本是要选你徒弟,骗你参加婚礼,用幻境困住你。我想看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又想到那场封无为幻境中的情|事,声音低下去,狡猾地换了个话题,“也不全是娥女背叛的问题……” “嗯,和你重逢之后,我一直都在动摇,看见你的时候,又恨你又想你。” 封槐毫无自觉地露出柔软神色,“那一百年,一直都很想你。” “我好矛盾……” “去了河边镇后,一度想叫你离开那。” “还有呢?”封无为问。 封槐想了想,有点委屈和不甘心道:“原本是因为……娥女和我有同样的过去,才轻信她的。” 封无为吻他委屈的眼睛:“嗯。” “好了,封槐,你过关了,现在可以获得你的奖励。” 封槐被他一如既往的语气逗到,他喜欢封无为平静地讲一些哄他的话。 他倒下去,搂住封无为的脖颈:“哥哥,你想怎么奖励我?嗯……” 封无为没有熄灭灯火,在明亮的室内,极尽一切手段地照顾他、安抚他、爱他。 封槐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柔软温吞的情|事,简直像是掉进了甜蜜的蜂蜜罐子里,口舌耳鼻都被溺毙。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他那时候真是给他们的关系开了个坏头。 “哥哥,我好想你。”封槐说。 他被整个按在封无为怀里,仿佛此时他们才终于真正重逢。 封无为咬他后颈柔软的皮肉,手指轻轻按在对方可怜的、起伏的腹部,让他哭起来。 过了一会才在混乱里回答他:“嗯。” 第59章 “绑来这里,你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封槐醒来的时候, 封无为还在他里面,他想转身、稍一动,咬着对方指节哆嗦了一下, 哑着嗓子求饶:“哥……” 封无为“嗯”一声:“不舒服?” 封槐想了想, 摇头:“不想做了。” 封无为于是抽身离开, 带他去洗澡,院子背靠温泉, 至少不用像小时候那样露天里袒身露体地冲凉。 封槐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任由他摆弄,像是被顺毛撸得呼噜呼噜的小狗,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小憩。 封无为安静地替他洗头,把又长又厚的卷发拆散, 用皂角一点点捋开抹开。 他手指长而有力,不轻不重按压过发顶,很是适宜。 “哥, 你手艺真好。”封槐闭着眼道,下一秒就被封无为警告地捏了捏耳垂,他改口问,“要是你捡到了别人, 也这样给他们洗澡、梳头吗?” “没有别人。”封无为舀一瓢水,冲洗下去。 “唔、水要进耳朵里了。”封槐侧头,接着固执问,“万一呢。” “没有你这么麻烦的。”封无为给他把那一把吸了水又沉又重的卷发用帕子包起来, “不会和他们上|床,也不会伺候他们洗头……满意了吗?弟弟。” “唔。”封槐似是而非地应了, 只是脸上神色明显是高兴的,他耳朵沾着水泛着盈润的红。 他忽然睁眼, 在月色下像是狡黠的狐狸,转身看着封无为,手指打着圈绕进对方湿透了的亵衣里:“哥哥,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帮你洗澡。” “封槐,别胡来。”封无为声音沉下去。 封槐反而更兴奋了,他那股懒散劲过去,食髓知味般觉得肚里空空,需要些别的填满。 比如封无为只在他面前露出的、不一样的神色。 他就是铁了心地、偏要叫封无为在他面前变成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怪物。 封槐“噗通”地扎进水里,埋首进去,封无为刚替他绑好的头发撒落下去,像是缠人的水草,一片片浮沉。 封无为眉头皱起来:“封槐。” 封槐含糊的、不知死活的哼笑声隔着水池传来,封无为额头青筋跳了跳。 两个人在温泉池子里胡乱闹了一通,封槐自己非得手贱招惹人,到了后来又哭着求饶告错。 封无为这次没心软,把人扣在岸边,好生教训。 等到天亮的时候,封槐哭得囫囵,半睡半醒地捂着可怜的、皮肉单薄的小腹。 他恍惚有听见他哥的声音:“睡一会。” 于是便彻底、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是白天,封槐茫然地看了眼对面昏暗的马车内饰,还能听见马蹄哒哒之声。 “快到了。”封无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封槐转回头,从他哥的腿上坐起来,头晕脑胀道:“快到……我们去哪?” “去看你的奖励。”封无为说,“还有你之前想知道的一切。” 封槐现在听不得“奖励”这个词,下意识就腿软发酸,想捂着肚子逃走。 他问封无为:“昨天……不算吗?” 封无为抓过他的腰,把他放回自己怀里,似乎笑了一声,似乎没有,坦诚而客观地说:“昨天的,算情之所至。” 封槐顿时老实下来,面红耳赤地缩回他的龟壳——他哥的怀抱里,埋着头装死,发出些含糊不明的气音:“唔唔、嗯……” 天知道,他那个刻板、不动如山、不解风情的哥哥,去哪里学来这些直白的情话。 “到了。”封无为率先跳下灵力驱使的马车,封槐披着他的外袍,也跳下去—— 山丘落拓环绕,四野无人平静,在景色最好的地方落了一座四方的篱笆院子。 里面是东西两面厢房,后面一座主屋,背后还有小厨房,院中梨树蓬勃,印出斑驳的树影。 树下水缸还漂着西瓜,竹编的藤椅在风里摇晃。 比他烧掉的那一座院子,更漂亮、更合他心意。 封槐怔怔开口:“给我的?” 封无为轻轻地弹了他额头一下:“给我们的……所有的布置,都按着之前的院子来的。” 他拉着封槐绕过篱笆,走过院子,像是他们当初终于攒够钱,买下自己的家,第一次走进去时一样。 他沉默无声地告诉封槐,他和封槐一样,都曾深深地想念过那座院子,那时候亲密无间的时光。 “我一直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封无为拿起桌上翻得破旧的画本,随手翻过,平静地说,“就把你绑来这里……环山之中,我设了七十一道阵法。” 封槐像是吓到了,呆了一会开口:“为什么选这里?” 封无为因他奇怪的关注点,看了他一会后,转瞬即逝地笑了一下。 “绑来这里,你出不去,谁也进不来。”封无为说,然后才慢慢道,“这里是当年的长野附近,你我诞生的地方。” 他用的词是你我,而不是他。 倒也没错,封槐在附近的村子为人收养,他从长野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封无为拉着他,在藤椅上坐下:“封槐,你有想过自己的出身吗?” 封槐当然想过,小时候想得尤其多。 收养他的人家,最早就告诉了他,他并非亲生,收养他,也只是家中尚有余粮,儿子又不多,捡个劳动力。 封槐和他们格格不入。 他从小就阴沉、寡言,不讨人喜欢,和后来的性格大相径庭—— 很难否认,他之后是否刻意模仿了那些受欢迎的孩子,只是学得不那么好。 总之,他那时候宛如幽灵般在村子里生活,干活、吃饭、睡觉。 偶尔空闲下来,他就会茫然地想象,自己的父母是谁,是怎么样的,又为什么丢下他,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姊妹。 等再后来,他成了洪水里、石桥下的怪物,看着那些人幸福地来来往往,也无数次怨毒地憎恨丢下自己的人。 等到遇到封无为,他就很少想了。 没有亲人,那封无为就是他自己选择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兄弟,他的爱人。 “没怎么想过。”封槐不大老实,两个男人躺在藤椅上,直压得藤椅摇晃作响。 “早死了吧他们,都一百多年了……再说,我有哥哥你不就够了么?” “够了么?”封无为反问他。 封槐说:“够了,多了我这疯也发不过来呀。” 他乖的时候,简直真是个温驯又可爱的,软绵绵、甜蜜蜜的沾糖年糕。 此时他蜷缩在封无为怀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玩着对方手指,一边垂着头重复:“我有哥哥一个就可以了。” 封无为说:“这样就好。” “你昨夜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灵力可以暂时续存在定诫之中吗?” 他声音沉而缓和、像是讲一个睡前故事:“几百年前,尸魇忽现,众人混乱担忧之时,逍遥君从天道处得到了一道启示……” “天时地利之时,能定天下之剑,将在此间出现。” 封槐“唔”了一声:“定诫?” “我听说了,他们说,镇岳剑君得天神佑,化神渡劫之时,从雷云中获得了本命剑定诫。” “不是。”封无为説,“那只是一个借口。” “真正的神剑已经在百年前诞生了,吸收了战场的血肉,成为了空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 封槐和手拍掌,笑眯眯:“我知道了,哥哥你就是那把神剑,好像我看的话本子哦,里面都这么写……怪不得说你天生剑骨呢。”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他,看得封槐笑容淡下去,封槐问他:“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 “是你。”封无为说。 封槐下意识道:“是我什么?” “那把剑化身为人,被人捡走。”封无为说,“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被收养的孩子……他化为尸魇,久封于石桥。” “哥哥,你在开玩笑吗?”封槐愣了一会后笑起来,“就算预言的神剑真变成了人……你天生剑骨、光风霁月的镇岳仙君不是,我这个尸魇之主是?” “你是。”封无为重复。 封槐笑了一会,问他:“那我吃的苦、被囚地下的百年算什么?” 封无为没有办法回答他,命运阴差阳错,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堪堪抓住一根浮萍。 “难道还想要我去定天下吗?”封槐看上去气得不轻,“我把天下所有人都变成尸魇还差不多!” “嗯。”封无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笑起来,“把他们都变成尸魇。” 封槐被他一句话安抚好了,偃旗息鼓,蔫蔫地掀起眼皮道:“那我是神剑,哥哥你是什么?” 封无为神情柔和下来:“我只是剑鞘。” 他出现在世上,就是要找一把剑,他天然的责任,就是要成为那把剑的鞘。 “我失去了我的剑,陷入沉睡,直到战争在此地重响,你从石桥下离开,我就此醒来,我们在一处废墟重逢。” 明明是令人生气的事情,叫封无为这么一讲,像是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 封槐反刍了一会,满意道:“要是这样,那还不错。” 封无为闷声笑起来,搂着他和他接吻。 他们最近总是接吻,视线相对的时候、手指触碰的时候,这样的时候。 “我不会想让你去定什么天下。”封无为说,“做什么都行,怎么样都行,只是想告诉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把能让我为鞘的剑。” 封槐少爷脾气,闻言追问:“那假如,我不是那把剑,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我从前也不知道你我的身世。”封无为平静说。 那时候他照样拿封槐没有办法。 封槐轻轻哼道:“那谁知道……要是你先遇到了自己的剑,再遇到我呢?” 封无为不明显地叹气:“不会有那种情况。” “万一呢!”封槐的脾气一上来,那就得刨根问底。 他有时候就那么钻牛角尖,就那么矫情,吃了苦头也没学会,有的事情不能追问。 所幸封无为足够坦诚直白,足够包容,他有的,就都可以摆出来。 封无为说:“没有万一,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而且……”封无为揉了眉心,松开手,看向他说,“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你这样坏脾气、粘人、依赖我、泪水做成的人。” 他并不是因为封槐多好、多强大爱上对方,相反,他看过封槐糟糕的很多面……那确实是很坏的,像是尖刺一样,刺伤着彼此。 但如果有另一个人,被封槐这样紧密地、哭着笑着、笨拙地爱过,恐怕也会爱上对方。 他弟弟,是笨拙的刺猬,粘人的糖糕,一百面坏的地方,都抵不过那几面好。 “咳——” 门外传来咳嗽声,封槐露出敌意,一只手死死抓住封无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警惕地看出去。 门外站着个忍俊不禁的鹤发老人:“小老头我打扰你们了?” 第60章 神魂交融是这样可怕的事情。 封无为将封槐拉到身侧:“逍遥君。” 封槐反应了一下, 逍遥君…… 那个剑宗老祖,封无为的师父,外出仙游毫无影踪被传为仙逝的逍遥君?对方还活着, 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那逍遥君看上去完全是个普通的瘦弱老头。 对方在两个人注视下, 从善如流地到旁边藤椅, 非常自如地坐下。 “这就是我说要带你见的人。”封无为道。 逍遥君乐滋滋转向封槐道:“想必你就是无为的弟弟封槐?” “原本我们约定,当神剑再次出世时, 在此会面,没想到一拖竟是几十年。” 他忍不住疑惑:“按照我们的估计,你恢复力量,离开结界,最多不过七八十年……” 封槐抓住了重点:“什么叫, 你们的估计?” 逍遥君看向封无为:“你还没告诉他?” 封无为“嗯”了一声,逍遥君头大道:“你‘嗯’什么嗯?你什么都不告诉他,你弟弟若不同意怎么办?” “没有必要。”封无为道, “我也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他想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他。” “与你碰面,也不过是还当年的恩情。” 逍遥君摇头:“你的无情道已毁,竟还是这般独断自我。” 封槐不高兴了, 他眉头一挑便出声道:“我兄长哪里独断自我,你这老头儿忒主观。” 管他什么逍遥君还是快活君,在他这都是老头儿。 封无为无奈:“封槐,他于你我有大恩, 不要妄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我前往剑宗求助, 发生了什么吗” 封槐脸上三分真七分假的不高兴和气焰,肉眼可见地萎顿下去, 他惺惺然嘟囔:“也不是非得知道。” 这倒是真心话。 他一面吵着闹着恨着,对那时的事情耿耿于怀,又惶恐拒绝。 封无为自分别百年后,自发在缄默中修成了“封槐情绪翻译”大家,他读懂了封槐的犹豫,平静道:“不想……也没事,本来也只是怕你多心。” 他看向逍遥君:“当初应你,封槐回到我身边时,你与他一面之诺,现在也已完成。” “既然封槐无意多问……逍遥君,离开这里。” 逍遥君无奈地捋了捋胡子:“虽然当年确实只要求这一面,但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哎,别拔剑,老头我走就是!” 眼见着封无为手已经放在剑柄,逍遥君只能后退…… 下一秒,封槐忽然出声:“等等。” 他像是叹气,又像是笑,按住封无为的手,同对方握一柄剑:“哥哥,我又有点儿好奇了。” “想想这事搁置,万一哪天午夜梦回,我想起过去,又恨上你,稀里糊涂伤了杀了你,哪可怎么办。” 他收敛情绪,笑嘻嘻道,“那我得心疼死了。” “还是唠清楚好……但我不要你和我讲。” 封无为看他,像小时候无数次听到他古怪、多变、任性的要求那样,问:“那你要谁和你讲?逍遥君?” “不,我也不要他讲。”封槐不长骨头似的,往后靠着他,“我不相信转述,人的语言天然就带着虚假的成分。” 封无为垂眸看他:“你想如何?” 封槐笑起来。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语言太贫瘠,描述出来的真相总是变形的,夸大、美化、删减、掩饰…… 唯有亲历,才够真实。 “我要……搜魂看你的记忆。”封槐语气甜蜜,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好像他下一秒并不是要为了自己的多疑与恋人用搜魂的法子,而是要与对方共赴极乐。 逍遥君看得目瞪口呆,他对封槐的认知来源于一些传闻、还有封无为不多的追忆。 在对方口中,封槐是个粘人、有些不善表达、仅有一点点任性的弟弟……这只是任性? 下一秒,他就听见封无为的声音—— “可以。”封无为点头说。 逍遥君掐着虎口,对方不仅只觉得那是一点可爱的任性,还十分纵容无度,将神剑化身纵成了混世魔王。 他正要开口,就见封无为看向他,面无表情、眉头轻锁,理所应当道:“逍遥君,为何不回避。” 逍遥君翻了个白眼,又想到自己的目的,忍气吞声:“那我过几日再来拜访。” 情理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随着大门关上,封无为垂首,平静道:“搜吧。” 封槐仰着脸和他对视,忽然笑出声,紧接着乐不可支地倒在封无为怀里:“哥哥,你还真信。我哪会什么搜魂?骗你们玩的……” 虽然是假话,但封槐承认,他被封无为什么都纵着他的态度哄好了,他现在心情很好。 封无为抓着他作乱的手,放在自己脸侧,很平常地问:“我会,教你?” 封槐愣了一会,从他怀里起来,拉着人熟门熟路往里走——照着他过去的家建的,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他道:“我有别的法子。” 他是尸魇之主,最懂玩弄记忆与心魔,琢磨了百年的阵法,想窥看某个人的回忆,再简单不过。 他带着微妙的痛快、解脱,将封无为按在床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封无为……只要弄得清清楚楚,他就不再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封无为。 封无为在小事上一向顺着他,不怎么反抗地、安静地和他接吻。 这种安静与他平时的沉默不同,是一种更轻松、随意的姿态,像是某种回到巢穴、四肢匍匐的猛兽,发出缓而深长的鼻息。 封槐挺吃他哥这套,觉得自己犬牙发痒,有种非要摸一下老虎屁股的欠感。 他想什么是什么,便真的垂下头去咬他哥的喉结,被捏着脖子拉开,就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哥。 封无为也看他,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封槐挑了一下眉,视线盯着对方脖颈,得意劲儿挂在他眼角眉梢。 封无为忽然凑过去…… 下一秒,封槐脸色轻轻一疼,他退开些、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他哥做什么? 封无为说:“忽然想咬就咬了。” 他哥竟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封槐顶着脸上的红印,凑过去也咬了封无为一下,他咬着咬着,忽然松了口,垂下头亲上去,渐渐的,连抓着对方衣襟的手也松开了…… 分明是他自己非得玩这游戏,过了一会顶着一身牙印恼怒发脾气的还是他。 封无为这时候又不顺着他了,捂着他的小腹,感受着里面的痉|挛,以一种缓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他按在怀里。 封无为伸手,在他脸上摸到一片湿漉,于是停下来,问他:“哭了?” 封槐不肯认,缓了会道:“……本来不是做这种事的。” 他是想……想…… 封无为明白了,他说:“你想跟我双修,借神交窥看我的记忆。” 封槐没声了,过了会从他怀里起来,赤条条下床,漂亮的长发落下来像是绸缎,脸色还带着潮意,声音沙哑道:“哥哥,什么双修?我只是想看你的记忆。” 他有时候嘴甜得跟掺了蜜和毒,有时候涉及到真心,又硬得像是石头,磨得嘴里血肉淋漓还不肯松开。 封无为问他:“会吗?” 封槐端着水杯,眨眼:“什么?” “双修。”封无为平静道。 封槐一口水呛着:“咳、哥哥,都说了……都说了不是为了双修,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但我又不信别人嘴里的说辞。” 他声音越来越小,过了一会自暴自弃般嘟囔:“谁不会,我也是活了一两百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封无为“嗯”了一声:“要做吗?” 封槐想了想:“……都这样了,做吧。” 他仿佛不是很情愿,只是事到临头,那就这样吧。封无为没有揭穿他。 两个人上次之后胡来了好几天,熟悉得很,双修一点儿阻碍都没,水到渠成般…… 封槐没动,跨坐在封无为腿上,灵力在两人之间,潮水般冲刷与来回。 他眯着眼缓了一会,含糊道:“感觉好怪……不是说双修得双方都心甘情愿,不能有一点那个吗?” 封无为挑眉,脸上身上的绷带早拆了,此时瘢痕都显露出来,灵力流转间竟有黑光,倒显得封无为有些邪气。 一开口还是那个死板的剑君。 他问:“你不愿意?” 封槐顿时闭嘴,他的手指落在对方额间,箭在弦上有些犹豫:“那我就……” 神魂相交,封槐在书上见过,说得很神奇,什么宛如一体啦,什么情绪相通啦,什么……什么也藏不住。 他沉默一会,笑起来,盯着封无为的眼睛:“哥哥,你怕不怕?” 封无为问:“怕什么?” 封槐嘟哝:“是我在问你……” 下一秒,他笑起来,莽撞地将额头抵上另一个额头,神识相接、灵魂触碰……恍若潮汐,浪花与碎光纷杂,眼前目眩神迷,小腹为磅礴的灵力和碾压而发酸,他闷哼了一声。 封槐有些晃神和惊乱,喘息与沙哑的泣声压抑在齿间。 书上没有说,没有说神魂交融是这样可怕的事情—— 现实里身体的感知仍然存在,他能感受到肌肤相贴的热度、封无为缓和的动作与对方也压抑不住的沉重鼻息。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抓着他皮肉的手指,钳子般过度的力道,还有相贴的嘴唇细微的颤抖。 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到了过度的地步…… 但同时,无数的情绪与碎片也如同洪水涌入。 现在的、过去的,此时的、彼时的,他的、封无为的,他们彼此的……难以承受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61 章【VIP】 第61章 “停下吧、停下吧哥哥……” 封槐自己的记忆, 被巨大而繁杂的黑色所笼罩,黑白的雪花显得格外不详,只有不多的闪着光的快乐回忆。 他仿佛回到过去, 和封无为躺在逼仄狭窄的竹席上, 他哥似乎睡着了, 只有年纪尚轻的他,趴在对方身上, 抓着对方的手指,叽叽喳喳讲些没营养的废话。 封槐越讲越兴奋,下一秒被人用手指夹住了嘴唇,变成哑巴小鸭子,“呜呜”地抗议, 少年封无为终于睁开眼,目光平静、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他那时候不明白这一眼的意义,到此时, 心魂意识相通时,才知道冰谭之下的情愫。 封槐在混乱中笑了一下:“哥哥,你那时候就用这种眼光看我么?” 封无为问他:“什么眼光?” 真要他说,封槐又说不上来了, 他只觉得那是特殊的。 他在很多时候,见过对方这样的视线。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对方喊哥哥的时候; 他捧着糖,追在封无为身后晃来晃去的时候; 他和对方分吃一碗素面,便宜的、一点味道都没有的素面, 瘪着嘴说好难吃的时候…… 无数个很普通的时候。 也有他长大后,脾气越来越坏, 性格越来越偏执,在恐慌和迫切中, 强迫封无为的时候。 原来躲在寺庙神像中,不只有他的心跳如雷。 在混乱的记忆里,这一幕格外清晰—— 他生涩的唇舌、带着水的眼睛,颤抖的手指,被揉皱的衣襟……血腥味和泥像的土腥气萦绕。 封无为在黑暗中,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就这样执着地、带着怒意和心动地看着他。 他一面与过去的封无为,饱含怒气、恨意、恐惧地接吻,一面在现实中,却被兄长禁锢在怀里,他们神魂相通,用不可拒绝的姿态交欢。 这实在是古怪、复杂、又极具冲击。 封无为咬弄他,为他的走神皱眉,沉沉地看着他,喊他名字:“封槐。” 他总是这样,所有的话都藏在一个名字里,什么也不说,又什么都说了。 封槐凑上去亲他,神识再一次交缠。 记忆、情绪和感知奔涌冲击。 这一次更多的,是封无为的记忆,譬如封槐第一次知道,对方在井底时就已经心动,他感受着轻微过速的心脏跳动和不算显眼却确实存在的喜欢的情绪,一面和现实中的封无为对视、接吻。 还有许多。在封无为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对方没他想象中那样无所谓,把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轮结束的时候,封槐已经连手指都不想动弹,灵魂和身体都像是泡在温热的、柔和的水里,轻轻的飘荡着,既酸软、又充实。 而另一个灵魂,触丝在水中飘扬着、千丝万缕地同他缠绕。 他缠绕回去,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那一堆闪亮的波光中,找到了百年前,他落入水底后的记忆—— 封无为显然有些不自觉的、轻微的抗拒,但很快他就控制住了自己神魂。 封槐率先感受到的,是浑身的疼痛和耳畔的风声,“他”、或者说那时的封无为速度很快,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的腿木然地迈动着……要去哪?剑宗么? 封槐这样想着的时候,画面骤然一变,变成了他熟悉的山脚——巍峨的剑宗正藏在云雾之中。 封无为虽在仙门修习过,但一年半载都在外门,没有辟谷,也没有学会缩地成寸或是御剑飞行的手段。 他尚只是个略多懂些、身手不错的凡人罢。 这层层叠叠的山,成千上万的石阶……他要如何上去呢。 封槐呆呆地想,他就这样数着台阶,一阶一阶数过去,台阶远远地下去了,渐渐隐入云雾里。 后来,台阶远去的速度慢了下来。 再后来,眼前的山和楼变成了雾蒙蒙一片,眼前是血色。 “别上去了……” 封槐无意识地喃喃,他喉咙里全是血腥气——也许是封无为的喉咙里,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记忆、自己和封无为。 “停下吧、停下吧哥哥……” 他看着眼前晃动的路、沾满了尘土和血的手掌、磨破的绷带……泪水忽然落下来。 他从没有见过封无为这样狼狈的时候。 对方永远都站着,游刃有余的,作为一个保护者的角色。 就像一柄剑不会弯折,除非断裂。 但此时,这柄剑为他,几乎是跪着爬上了这座高山。 他讨厌看见封无为不够强大的时候。 他尚且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时候,认为这是自己慕强,后来才知道,不是的…… 人世之中,凡人之间,这种情绪,叫做心疼。 封无为没有这样无止无尽地走下去,因为他很快被巡山的弟子发现了,封槐松了一口气—— “什么人?哪里来的流民,竟然上了山!你可知你闯进的是什么地方?”那弟子厌弃地用剑柄拦住封无为,道。 “长阳……洪水……” “什么?”弟子凑近些。 封无为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袍,将他扯得一踉跄:“长阳,发了洪水,死伤无数、尸魇爆发……” 他终于将消息带到,话音未落完,眼前便彻底黑下去。 …… 封槐很快看见了熟悉的人——逍遥君。 对方救了封无为。 也许这就是他哥口中的那份恩情吧。 封无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说是醒来,其实也不大清醒,只是执念般站了起来——谁的劝阻也不听,他就是要跟着去长阳。 逍遥君没有阻止,只是请他乘剑宗法宝过去,不至于再血肉模糊地走一遭。 封槐在心里偷偷给逍遥君加了点分,堪堪成了正数。 记忆虽然不会欺骗,却会模糊和遗忘。 至少这一段就显得很匆忙和破损……直到他站在奔腾的洪水前。 弟子们忙着救人,只有封无为看着洪水发呆,握着剑的手因为用力而又一次渗血。 最早遇到的弟子来问他,你那位朋友在哪里失踪,说不定还能找到尸体,不过也不要报太大希望……云云。 封无为只是沉默不语,其他人都以为他是伤心,只有与他神魂相通的封槐知道,对方是迷茫。 这长长的一条路,封无为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捡来的、养了十年的弟弟,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过去的怪异谜题终于解开。 那样小的孩子如何从战乱中、从人吃人的世道中活下来;为什么总是一面乖乖笑着,一面偏执、惶惶不安;为什么抗拒他进入仙门、抗拒他了解到尸魇;为什么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手段…… 他的弟弟,也是怪物。 他站在洪水旁,只有一个想法:那他的弟弟,是不是还有可能活着,他要怎么才能找到对方。 不对…… 不能让这群人继续搜查下去,他们会相信封槐么?但若没有他们,他要怎么…… “我可以帮你。”逍遥君的声音响起,封无为抬起头,和他了然的目光对上。 逍遥君说:“天地之间,心愿不散,而生怨气,死而为尸魇。人们的心越来越大,这魇越来越多,终有一日,将会超出掌控。” “天道给了我一纸预言,神剑可破尸魇之局。” “我一直在等待神剑的出现,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就是。”逍遥君说,“但命书中显示,你并不是神剑之躯。” “你还有一个亲密之人,对方才是。” 对方讲的什么神剑、什么命书、什么破局,封无为并不是很在乎,他只是问:“你知道什么,要怎么帮我?” “神剑……或者说,你的弟弟,阴差阳错在未觉醒时化为尸魇。” 封无为的眼神松动。 “神剑命魂微弱。”逍遥君道:“你就算现在抽干这河里的水,把里面的尸魇全找出来,也不一定能救回你弟弟。” “何况他身份复杂,还要冒天下之不韪。” “我可以封锁此地,若你弟弟真是神剑,天道命数未尽,便可以吸收此地魇气,百年修养后重化人形。”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你和他镇纳天下地脉,让怨气能借地脉流转消散,永结尸魇灾祸。” 封无为听完,问了一个问题:“若他不是神剑呢。”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尸魇,一个怪物……是他的弟弟呢。 逍遥君说:“命书沟通天地,预测从不出错。” 封无为追问:“若错了呢?” “若错了,若他只是尸魇,我想求你救他。” “扑通”一下,封无为直直跪下去,叩首道,“求你救他。” “我一无所有……但未来,若他不是神剑,我将替他来做你所谓命书预测的事情,我来灭歼天下尸魇。” 封无为孑然一身,生在战乱,赤条条地来,却不愿赤条条死……他有一个弟弟。 若要死,哪有兄长死在弟弟之后。 逍遥君答应了。 也就有了后来百年,那个天纵奇才、看似恨毒了尸魇的镇岳剑君。 人人都说,镇岳剑君有一位弟弟,死在了尸魇潮,才会这样憎恶尸魇。 却无人知晓,恰恰相反,封无为是因为爱着身为“尸魇”的人,才背负起天下的责任。 “不要哭。”封无为的声音很近。 封槐想,他哥是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他……为了他爬上剑宗千万石阶,为他折腰下跪,为他等一个无望的结果呢。 封无为说:“没那么苦,过了小半年,你的命灯就亮了起来,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再见。” “不过百年而已。” 他没有说的是,他曾日日夜夜,沉默地站在那一盏灰扑扑的命灯前,一看就是好几日。 命灯复燃的那一日,封槐恰好出任务,守灯的弟子传信给他,正站在一地尸魇血肉中、宛如杀神的人忽然停下了剑。 被救的人见这满身鲜血的修罗恶鬼,忽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日夜兼程回到剑宗,站在屋外,雷厉风行的人却忽然犹豫顿住—— 封无为性格直、看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针见血,打心底认为,许多事情,犹豫最没有必要,什么也不会改变。 这样的人,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 他站了一会,才推门进去。 面色平静的镇岳剑君,远远看着阵法中心,铜灯之上,那一簇微弱的火苗,就这样足足看了许久,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有温热的水珠落到他执剑的手上时,他才恍然地摸了一下脸。 他的弟弟,在很远的地方。 而他们终将在很远的、必将到来的未来重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62 章【VIP】 第62章 在没有他的地方,吃尽了苦头的封槐。 封槐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一百年, 没有一个人能匆匆地过去,两个人都在其中苦熬……痛苦的人不只有他一个。 但他没有预想中那样高兴。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胸口胀得生疼。 “封槐。”熟悉的人声音在喊他, 度过来一口气, “封槐, 回神……不继续了。” 封槐终于喘过气,他抹了一把眼泪, 盯着面前嘟封无为,仿佛要盯破这一百年的时光。 他固执道:“不,我可以继续。” 封无为见他狼狈的样子,替他把被泪水打湿的长发别到耳后,顺势吻过封槐发鬓, 低声道:“……是我不可以继续了。” 封无为离得很近,声音有些模糊发闷…… 封槐忍不住笑起来:“哥哥,你现在像在撒娇一样……唔, 你怎么不能继续?” 他带着一点不知死活的挑衅。 “我……”封无为平静而坦然地说,“我没有办法再这样看你的记忆。” “那时候,光是看着命灯,想象着你过得如何, 就已经心痛难忍……如今实实切切地看……” “封槐,我快生出来心魔了。” 这样的话,封无为讲出来,却完全不让人觉得油嘴滑舌, 你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从不说谎,不夸大也不躲藏。 他讲这样的话, 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却把封槐讲得面红耳赤,封槐嘴唇张开,没说出话来——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封槐不太适应这种氛围,他试图用玩笑的口吻,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那哥哥……你在我的识海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那可太多了。 瘦得可怜的封槐,那么丁点大点,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薄衣服——袖子和裤腿挽起来了,像是其他人穿剩下的。 小孩儿踩着木凳子,气喘吁吁地煮一锅没有什么油水的东西,一面咬牙切齿地碎碎念。 仔细听,是在骂这家里的人懒、也骂村里昨天追了他小半条山路的狗,什么都有。 灶台下的火劈里啪啦烧了多久,小孩这嘀哩咕噜的碎碎念就持续了多久,直到…… “呀!我的柴火!烧过头了——”小孩心疼地叫出声,赶忙跳下来,蹲到地上,手脚伶俐铲灰灭了火。 这是心疼那点柴火。 封无为知道,对方有时候天不亮就偷偷溜出去,才能赶在大人们把柴火都捡走前,拾些碎柴回来。 他人小,拖着柴火回来,肩背都是磨破的血,手心也破了。 这一路当然也没少骂骂咧咧。 等回来,还要挨上一顿骂—— “不知道心疼的!这身衣裳新着嘞,又搞破了!你这捡的,半天就烧没了!” 小孩儿垂头挨骂,等人走了,才对着家里的老母鸡一顿骂,一面骂一面撒些麸皮之类的喂鸡。 封无为从他那听了不少新奇的词。 他当面默默受气,背后阴沉沉骂人,但始终没有像嘴里骂的那样,真的做出什么。 封无为知道,封槐什么也不会做。 最多也就是偷偷扮鬼,把村里欺负人的小孩吓得屁滚尿流,站在树后面得意洋洋地笑。 封槐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乱世中还算过得去……只是在封无为心里过不去。 他总是忍不住想到后来的封槐。 在他面前装乖撒娇、一点小事就眼泪汪汪的封槐; 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眯着眼等他投喂,懒洋洋的封槐; 一点苦都吃不了、满肚子可爱抱怨的封槐…… 在没有他的地方,吃尽了苦头的封槐。 而他本应该守在封槐身边,替他拦住一切苦厄。 封无为看着封槐被活生生砌入石桥,没有对方描述的那样轻飘飘,没有对方转述得那样体面—— 年幼的封槐哭着求过饶、跪着磕头、挣扎过,到后来歇斯底里地诅咒所有人…… 最后化为尸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世世、时时刻刻,供人践踏。 接着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是黑暗的。 封槐那时候也才六七岁,什么也不懂,就在无人听见的地方破口大骂,到崩溃地大哭,求谁放他出去,求谁跟他说说话。 再后来他就不哭了,阴沉沉地想着念着,有一天逃出去,他要把所有人也都砌入石墙里,锁住手脚,不叫他们死,日日欣赏那一面人墙。 他还要每日都去见他们,一个人名一个人名的念,念到谁谁就该吓得尿裤子,然后他乐滋滋听他们求饶、听他们骂自己。 他什么也不懂,在尚未长大、就被剥夺了未来的孩子心里,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封槐就这么,哭着念着沉默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日夜。 直到石桥被毁,他意外逃出。 他还是死前那副小孩模样,骨瘦伶仃的,穿着一身破旧的、过大的衣服,露出苍白的手脚,脸上没什么表情,木然地看着逃亡的村民。 这些人,甚至已经忘记了他,见到他时,只以为是战乱中谁家走丢的小孩,起了歹念。 封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问了一个问题:“我是谁?” 那男人被问得一懵,过了一会编道:“你在战乱里走丢了,先跟我走。” “我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谁知道你是谁?”那男人有些不耐烦了,转过头和妻子说,“傻子一个,你还不忍心,吃了就当吃猪崽,说不准能换些粮。” 封槐不知道听懂没有,灰眼睛看着他们,忽然甜蜜地笑起来:“吃猪崽,好呀,吃肉好。” 男人被逗笑了,转过头又和妻子讲话:“你看,傻子还以为要吃猪……” 他对上妻子惊恐的双眼,声音戛然而止,变作破风箱般嘶哑的气声—— 封槐脸上沾着血,看着他的脑袋落到地上,手里生锈的短刀摔到地上,轻轻地重复:“吃肉多好啊。” 他看向女人:“你也想吃肉吗?” 所有人!所有人都想饮他的血啖他的肉,将他分食殆尽—— 等封槐回过神的时候,此地已经是一片血海。 封无为看着仍维持着六七岁孩童样貌的封槐,脸上疯癫的微笑尚没有落下,就被茫然覆盖。 为什么,他没有如其他心愿了了的尸魇一般消失。 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他还活在这世上…… 那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封槐不知道,想不出来,只是行尸走肉般,将一切伪装成战火造成的。 他躲在废墟里,昏睡了几日。 醒来后,他开始往南走。 听说南方是很暖和的,没有飞扬的黄沙,没有战火,没有饥饿,也没有人吃人。 他要去那样的地方看看。 封槐不怎么吃东西,偶尔吃些野菜生肉,也并不抵什么饿,慢慢的,他意识到,他要吃的并不是这些人类的食物。 北方大战小战不断,战场冤魂重重,最易生魇,大大小小的尸魇。 封槐吞噬的第一只尸魇,是一对畸形的、长在一起的母女,他从尸体上抬起头,吸收尽最后一丝魇气与怨念,灰色瞳孔微微扩散—— 他是城破逃难的妇女,与几个孩子在混乱中走失,四处寻找不成,饿死道中,却因寻找女儿的妄而成魇。 浑浑噩噩一路寻找,只找到一具破碎、曝于荒野的尸骨。 他将女儿背在背上,永远背在背上。 不对……不是他。 小时候的封槐从混乱的记忆,和痛苦压抑的情绪中回过神,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他恍惚地盯着这两具尸体…… 那是这个尸魇的记忆。 他伸出手,指尖碰到尸骨的一瞬间,尸骨化为飞灰。 后来,他又吞噬了很多遇到的尸魇。 那是怪物,他也是,他饿,所以他吞了它们。 他不再饥饿,脑子里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混乱记忆,所幸他分得清,只当看了些猎奇故事。 吞噬尸魇让他变得强大,也从尸魇的记忆里了解了许多东西,但他的外形依然维持着死时的样子。 当又一次对着路旁枯树比了身高,小封槐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法长大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封无为就这样看着他一路走,一路吞噬尸魇,混混沌沌、不知善恶,直到遇到自己。 也此时才知道,那时候,对方原本是打算杀人夺物的——小封槐看中了他手里那把打磨锋利的短刀。 封槐躲在废墟后,手中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块,正要趁吃饭的人放松警惕时动手,刚窜出去,就听见了少年冷淡而平静的声音:“吃吗?” 小封槐呆在了原地,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和比自己大一些的少年对视,他茫然地“啊”了一声。 少年重复了一遍:“吃?” 以为他听不懂,又晃了晃手中半个硬邦邦的冷馒头。 小封槐反应不过来,他本能地、局促不安地藏起拿着石块的手。 他明明不需要吃这些人类的东西,但他在对方的目光里,神差鬼使点了头。 少年皱眉,掰了一半,远远丢在他身旁泥地,另半个丢进自己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他咽下去,离开了这里。 就是这样一小块冷馒头,让他们相识。 当然,就算没有冷馒头,也会有别的,他们总会在某个时刻相遇。 已经长成青年的封槐和封无为对视,他喜欢封无为心疼他。 封槐搂着封无为的脖颈,支起上半身,贴近对方,小声道:“哥哥,你知道吗?” 封无为“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长大了。” “但是,遇到你之后……某一天,我发现自己比原本高了一小截。” “我开始长大了。” “多神奇啊,像是我的生命又回来了,像是,我被截断的人生,又重新有了未来。” 他忍耐着自己的欲望,不再吞噬任何尸魇,封无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不再是怪物,而是封槐。 他曾为了封无为,把那个怪物般的自己永远藏起来。 而现在,他也将为了对方,重新、再一次成为怪物—— “哥哥……我爱你。” 封槐说,凑过去吻他。 封无为一时又为那些记忆心痛难忍,又为封槐难得坦诚而直白的话而心软,与他温存般,轻轻含住对方柔软唇舌…… 他忽然警觉地抬眼,却被黑暗所捕获。 封无为骤然昏睡了过去。 封槐抱着他,脸上露出真切的、得意的笑容,像是一只得了胜的小狐狸。 他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剑君大人,还不是又一次上了他的当。 过了会,他神色又变得怨念起来,垂下头衔住封无为的食指,重重留下一个齿印——再等他最后一次。 封槐站起来,披上衣服,离开了他的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63 章【结局】 第63章 【结局】世事流转,唯此心不改。 “啊——耳朵起茧了。” 封槐不耐烦地开口, 打断了对面人的絮叨,他披着封无为的衣服,靠着树干, 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听好了, 老头, 我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狗屁天下、狗屁苍生——他们如何,和我没有干系。” “我来见你, 只是为了我哥。为了还他当时……跪着朝你许下的一诺。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别叨叨了。” 逍遥君站在他对面,沉吟一会,犹犹豫豫开口:“真瞒着他?”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封槐冷笑一声,幽幽道,“要不我现在进去把我哥喊醒。” 逍遥君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 封无为绝不会同意,而镇岳剑君不同意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强逼。 封槐看了一眼院子, 他梦里的、封无为为他打造的桃花源,而后轻飘飘跳上逍遥君的法器一叶舟。 他头也不回道:“走啊?你愣着做什么。” 逍遥君长叹一声,老实给他当马夫,抚着胡子站去。 那一叶扁舟于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在空中遥遥朝着长阳城而去。 飞舟之下,长阳城已经恢复往日繁华,城畔绕过的九曲之河蜿蜒奔腾,四周为黄色阵光笼罩, 有仙宗的弟子巡逻,不许普通居民靠近。 “不再考虑考虑?”逍遥君见他目光所到繁华之城, 问道,“这一进去, 可就不知几年几月了。” 封槐幽幽道:“那我后悔了,不去了。” “哎!”逍遥君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和你客气,你还真顺着上了。” “那说什么。”封槐笑起来,“我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都知只是临行前的说笑,也没人真放在心上。 封槐看的倒不是什么长阳城的繁华,他只是在想自己那一百年,还有封无为的一百年。 “走了。”封槐忽然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逍遥君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跳下方舟,闭上眼坠落下去—— 此地经由百年,已成为天下尸魇怨气汇聚之中心。 下一秒,黑色的怨气席卷上来,宛如狂渊之口,吞噬了蹙着眉的青年。 逍遥君长叹一声,手中拂尘一扫,一串书页般的文字便流泻而出,环绕住那一处一镇,黑气骤然平静,河流平静下来- 封槐闭目躺在河底深棺,黑色的怨气和密密麻麻的尸魇奔挤过来。 就在它们要轻易吞噬掉深棺时,一只苍白的手扶上棺侧,轻而若鬼的声音柔情如水:“饿了?” 下一秒,他抓过已经攀上自己手臂的尸魇,对方发出凄厉的嚎叫,化为一缕黑烟,被他吞入腹中…… 如此反复,一时间无尸魇敢进,此处竟空无一物。 封槐闭上眼,微微皱眉,最后一缕如烟怨气从他微张的唇齿间没入。 他心情不太好。 不算很喜欢自己这个黑黢黢的老家,也不太喜欢吞噬尸魇和怨气的滋味—— 最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只是吞噬偶尔碰见的尸魇,吸收他们的怨气……还有痛苦。 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的痛苦记忆还尚且可以忍受,像是身体里,绵延地下着一场,让人骨头发酸的冷雨。 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味道。 但,天下尸魇岂止只手之数? 这河中都不知几何。 百年前他被吞噬殆尽,险些陨灭,身体本能求活,吞噬了河中大半尸魇。 一人、两人……百人、千人、万人的回忆和情绪涌入,天上落的不是冷雨,而是无法兼容的碎刀,宛如千刀万剐,神魂欲裂。 与那些数量巨多的记忆相比,他自己的、短短几十年的回忆,就像是被狂澜席卷的一滴水,实在微不足道。 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何物,又缘何在此游荡。 所幸,他那时总是看见前面有微弱的火光,他就循着火光、循着一股熟悉的线香,不断地往前…… 封槐从回忆中醒过神,捂着脸笑了一下。 现在看来,那引着他火光与线香并非他的幻想,也不是巧合,而是封无为日日夜夜替他看护的命灯,和从未断过的引归香。 这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在修仙界很是常见,一种镇魂引路的香——引归引归,当归之人,请速速归家。 他哥醒来,一定会很生气,不过没关系,对方总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是为了归家。 封槐起身,如履平地般、在水中缓缓前进,宽大的衣袍拖出水痕。 所过之处,尸魇与怨气俱化为黑烟,为他所吸收。 他走得很稳,但越来越慢。 随着深入河底,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身体没入黑暗之中,从最前端开始融化扭曲…… 越靠近尸魇中心,他越无法维持自己的形态。 他像是一个空置的器具,那些痛苦的情绪和回忆拥挤着、蜂涌进他的身体。 自他被困长阳河底以来,天下怨气尸魇都向此地汇集。 这里的怨气为他所吞噬,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水,中央忽然少了,四周的水自然会流向缺失的地方。 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后天的地脉回路,叫此地成为了怨气集散之所。 “呃……”封槐咬牙泄出一声痛哼。 他的身体开始崩坏,无数杂乱的声音和记忆在神识里爆开,他步伐开始摇晃,视线模糊扭曲。 他有的时候清醒点,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在此地做什么;有的时候混乱,以为自己真是那甲乙丙丁某某人—— “阿遥阿遥,同我去南方吧,北地战乱起来了,我要南下谋份营生,你同我走吧。” 走什么走,南下千里路,两条腿能走到么,落得个双双为山匪所杀,抛尸荒野。 “郎君!君既已去,妾岂独留?妾去也……” 傻子,哪有奈何桥让你相逢,在这投河之处兜兜转转。 “好黑啊、小治哥哥,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等爹娘来喊我们……你出去看看?好,那我乖乖的。” 小治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 好饿啊,哥哥。 他的肚子、身体都在叫嚣着饥饿,无论吃下多少都无法被满足——他好不容易忘记了这种感觉,忘记了餍足的感觉,习惯了饥饿。 封槐恍惚地捂住肚子。 过了一会,继续慢慢往前。 他在夹缝里,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 他小时候仗着自己不会死,做事胆大毫无畏惧,有时候滚了一身伤都不见得能发现——太平常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而少年封无为不大限制他做什么,是放养型的不熟练家长。 偶尔一天都没见到人,封无为才后知后觉,哦,自己捡的小孩又不知道去哪了,找找去吧。 大部分时候封槐会自己乖乖回家,不会在外超过两天,于是封无为也就习惯了。 像养了一只猫儿,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懒洋洋睡觉,有时候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然后在晚饭时间悠悠回来。 极少的时候,封无为晚上也没见到他,给他留了饭,冷了个彻底。 封无为在喝完第三杯茶的时候,放下杯子,拿上刀走了出去。最后在后山的悬崖下找到了摔下去的封槐。 封槐挂在枯树根上,一只手抓着树根,摇来晃去,听到声响抬头,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起来,惊喜道:“哥?” 封无为站在悬崖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凌乱的头发,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露出的伤口,最后是他的笑脸,只觉得手有些痒,想把人抓回去揍一顿。 封槐乐滋滋被他哥用一根麻绳套上去,刚一爬起来,腿脚一软,就摔倒在地,他懵了一会,抓着封无为裤腿,委屈道:“脚好像麻了……等我缓一会。” 封无为抽自己腿,没抽动,封槐已经不怎么要脸地抱着他的小腿,靠着休息起来。 “……起来。”封无为道。 封槐变本加厉把脸贴上去,贴在他哥腿上,闷声道:“不。” 封无为听出了点什么,把软面条一样的封槐单手捞起来,掀开他裤子下摆,果然看见了血色的斑驳,他伸手一摸,脸色沉下去:“腿断了。” 封槐一愣,偷偷看封无为脸色,过了会笑嘻嘻道:“我说为什么使不上劲……原来是摔断了,那只能麻烦哥哥背我回去啦。”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封无为一直没说话。 这叫他有些惴惴地抬头去看,恰和看着他的封无为对上视线——那一双沉静的眼睛,盛着他看不大懂的情绪,似怒似气,却又不尽然。 恐怕连封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封槐却像是天然的、敏锐野兽,嗅到了那一丝端倪,被人所爱的端倪。 也是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恢复了对疼痛的所有感知,即便是很小的伤口和疼痛。 封无为见他嬉皮笑脸,腾地升起莫名的火气,又一次手痒,正要冷声发作:“笑什……” 却被打断了。 小孩带着笑,把冰凉凉的、柔软苍白的脸贴在他手心,隔着绷带,眼泪滚过他指节,落到地上,消失了。 那笑容也在他的掌心里消失了,变成向下的弧度和轻微得仿佛风吹的颤抖。 封槐此时尚不懂爱,却天然地抓住了这端倪。 他从这一刻起,学会了通过疼痛、示弱、伤害,来获取所需要的关注。 他后来为此做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疯事,逐渐忘记了,最初叫他突然打通心窍的瞬间。 但无论如何,此刻的眼泪和颤抖,是真实的。 “哭什么?”封无为过了会,蹦出三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字。 小封槐回答他:“腿疼……哥哥。” “我想回家,你背我回去吧。” 封无为那股气已经全消了,只默默记了一笔,迟早收拾这不知轻重的小孩一顿。 他呼出一口气,将封槐单手抓起来,丢到背上,沉甸甸抓着对方两条腿,开始往家里走。 封槐先是有点僵硬,然后慢慢软下来,把脸贴在封无为尚且单薄、却散发着热度的颈背,他的呼吸逐渐安静下来。 就在封无为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封槐忽然轻轻地喊了他:“哥哥。” 封无为疑问地抬了下眼:“嗯?” “哥哥。” “做什么?” …… “哥哥。” “喊我做什么。” …… 他不说话,只是反复地喊封无为,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轻微的弧度—— “……哥哥。” 对方的声音已经带着警告:“封槐!” 封槐笑起来,只听见封无为声音忽近忽远,喊着他的名字。 他很喜欢封无为念自己的名字。 只要含着那个名字在嘴里,只要在心里想着那道声音,他就可以在混乱纷杂的世界活下去。 他就还记得,自己是—— “封槐!” “封槐——” 他的名字宛如惊雷般在身后炸开,熟悉的声音带着冷冽的惊怒和恐惧。 封槐从他的幻梦中骤然清醒,他转过身,在黑暗中,遥遥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远处,手中拿着他仓促落下的那件外袍。 那是……封无为。 好像是真正的、不是他记忆里的封无为。 他心脏怦然跳动了一下! 重重的、沉沉的,酸软的。 封槐怪物的身体里一下子长出了血肉,明明才分别半日……他就尝到了想念的滋味。 像他尝过的那碗又寡淡又咸涩的面。 “哥哥?”他如梦似幻地呢喃,呆在了原地。 下一秒却骤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现在可怖而狼狈的模样,立刻挪动着往前方的黑暗里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后面的声音。 他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刀割一般,被千刀万剐成无数个为他吞噬的人,但躲在最里面的那个他自己,却固执不肯放弃。 他仓惶地喘气,心里既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又惶惶不安地想,对方怎么会在这里。 “封槐。” 封槐被迫停下来,他面前围绕着数把飞悬的长剑。 他回过头,封无为已站在他不远处,沉沉地看着他,似怒似气,一如当年他们在悬崖边的对视。 封槐看着对方,他想了许多故作轻松的话,最后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句狼狈的:“不要看我……哥哥。” 是了,他独自前来,不全是“为对方”,更多是为己,他不要封无为看见他这副非人的样子,他狼狈的样子,不要对方怕他惧他厌他。 封无为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到他面前,走到这巨大的、拼凑的怪物面前,宽厚的手轻轻按在封槐“身上”,轻微的颤抖和人的热度,穿过纷乱的记忆,仍然很明显。 于是这只巨大的“怪物”也跟着颤抖起来。 封无为没有为他的不告而别和小计谋发怒,也没有提及他的不信任。 封无为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仰头看着这个黑色的巨型怪物,难得说这样长一点话,说得如此顺畅,像是想了许久。 他说:“我无情道破,灵力渐散。这两百年,在此界树了不少仇敌,若仍留在修真界,恐怕活不到重修得道之日。” 封槐有些茫然。 封无为说:“后面要仰赖尸魇之主的保护了。” 如此,封槐便不可能再丢下他。 不是封槐需要他,而是他封无为离不了对方。 巨大的怪物呆呆发出“啊”的声音。 他想了一会,笨拙地挪动,张开柔软的黑色躯体,将封无为整个儿裹进去,裹到身体里去。 封无为笑了一声,闷闷传出来。 他想到封槐初回来时,化作的小狗,现在就像是大狗,将主人或者玩伴,团在柔软的腹部。 封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裹了他一会。 一面慢慢地吸收净化体内的怨气和情绪。 不知多久,巨大的怪物躯体,他终于化作赤裸人形,汗淋淋的卷发散落。 封无为站在他对面看着他。 过了一会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脏处,重重的、极速的心跳声——我心疼你。 同当年一样,可惜当时没有传达给对方。 封槐过了一会,声音又轻又哑:“哥哥,我好难受。”封无为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封槐说:“哥哥,腿软了,背我走罢。” 封无为便像是小时候那样,背起他,沉沉往前走,走进天下怨气汇聚的最中心。 两人重叠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道永七十七年,长阳城外。 “娘,娘亲——” 半大点的孩子捧着翻得破烂的话本子,蹦蹦跶跶跑到摊前,“您说,您说这本子里说的,什么尸怪真的存在吗?怎么从没见过!” 正挽着袖子下面条的女人闻言抬头,一面搅和着锅里,一面自然地接话:“是呀,真的存在。” “专吃你这样不听话的小鬼头。” 她点点孩子鼻头,小孩儿往后仰。 旁边忽然传来轻笑声。 她看过去,才发现那桌的俊俏青年大抵是听见了自己的话,正乐不可支地笑,亲昵地摔在另一人肩上,长卷发和对方的头发缠着。 那另一人也不管他,垂眸看自己的手。 那老板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吓唬孩子呢,二位见笑了……哎哟,你还杵着,不许再看了,回去练字去。” 那小孩冲众人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卷发青年幼稚得很,也扮鬼脸,被同行的另一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 青年顿时委屈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面却正好做好,老板娘一手一碗,利索地把面放在两人面前:“面来了,慢用啊。” “对了,二位是兄弟?关系可真好。” 卷发青年,也就是封槐,笑嘻嘻东倒西歪靠在封无为身上:“是啦,我和哥哥长得不像,可能一个像娘一个像爹。” 他编得自然,但他们哪来的爹娘,天生地养的。 封无为懒得理他时不时的幼稚,自顾自挑面条吃。 封槐和老板娘聊了几句,也垂下头来吃面条,不服管的卷发从耳边落下,被封无为接住,重新别回去。 封槐于是又开心起来。 奉天后是元和,元和后才到道永。 自他们入长阳河底已有四百年,尸魇不存,世事已变,却仍有许多未曾改变的东西。 封槐一面吃着寡淡的素面,一面偷偷从桌子下面够封无为的手指。 对方警告地看他,手指却轻轻和他勾连。 封槐忍不住笑起来。 看着斑驳的春光,照在两人相连的手上,流过交缠的发。 长别尘世四百载,世事流转,唯情不改。 人间此春,还长着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