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应》 第160章 远去 宅院里,听着阿水讲述出来的这条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道: “风城的事你难道不想继续查下去了么?” 阿水模仿着他当初的口气说道: “当然要查,正因为要继续查下去,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先活着,如今刘金时的那封信一送回王城,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阑干阁本身与平山王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平山王的人,你这时候去阑干阁,还是从苦海县去,一旦平山王的事情得到了丝毫喘息,秋后算账,你必死无疑。”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说道: “其实我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但我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在这件事情上,我属于激进派,因为我们与平山王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对于这样一位屹立齐国云端的存在,倘若我们不一次性将他彻底拖下水,给他源源不断地制造麻烦,等到他缓过了劲,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而且受这件事情波及的人可不止你我,搞不好当年在风城出现的惨案会重现于苦海县,届时整个县城的人都会因此遭殃。” 听着他的讲述,阿水站在原地未动,望着闻潮生的眼神也渐渐平缓,她将手中的酒坛又放回了桌面上,对着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因此而死,会不会后悔?” 闻潮生回想着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的一切,先是县外三年那饮风吞冰的日子,再是刘金时故意刁难,一点偏见便险些结束了他的一生,最后则是陆川,笑里藏刀,看似平凡的一句话,从他的嘴中讲述出来,兴许就是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可如今,饮风吞冰的日子去不再返,刘金时自绞于县衙门口,陆川堂堂平山王麾下第一毒士,最终也惜败一着,殒命于此。 而他,这个本应该死在最前面的流民,如今却活到了最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阿水,回道: “苦海县的较量只是第一着,老实说,这一子赢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们钻了陆川的空子,陆川也的确给了我们机会,最后一招釜底抽薪我们能赢,运气占了至少一半。” “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如果我能赢下平山王第一子,那是不是就能一直赢下去?” 阿水紧紧盯着闻潮生: “你有把握么?” 闻潮生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她: “没有。” “但这件事我们决定不了,平山王不会放过你,如今也绝不会放过我。” 随着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过来的酒碗,闻潮生率先饮下,低沉地呼出口气,道: “如果能一直赢下去,你我便都能活。” 阿水盯着碗里的酒,语气莫名: “要一直赢,才能活下去么?” 闻潮生对着她道: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习以为常,至少,你会比我更加适应。” 阿水瞬间便懂了闻潮生的言外之意,也被这句话带到了不算遥远的记忆线中,过去在风城,他们经历的每场大战皆是生与死的较量,一旦战败,能够活下来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一直赢。 闻潮生见阿水的双眸出神,不想让她继续深陷,便又道: “关于阑干阁的事,我再好好琢磨一下,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其他的打算,并非非得自己进去。” 阿水听闻此言,一瞬间便锁定了闻潮生口中的那个人选。 “淳穹?”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但这个人一旦去了王城,就没有那么好控制了,而且距离太远,信息无法及时反馈,他真的遇见了危急时刻,我帮不了他,而他一死,我们花费了这么大精力与王城建立起来的联系就基本上断了。” 提到了淳穹,闻潮生起身,对着阿水道: “正好,上次的事情这时候差不多该跟他讲了,我去见见他。” 因为陆川已死,县城中的白龙卫又逐渐增多,忘川留下的蛇鼠几乎都已经撤离了,闻潮生便独自去见了淳穹,告诉淳穹部分接下来的计划。 淳穹在听到闻潮生讲述说,只需要写出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可以进入其中后,一时间拂袖而起,觉得闻潮生这是在忽悠他。 “你哪怕是用谎言来忽悠我,至少也该有一些常识,那阑干阁是什么地方?” “那是从齐国儒道修行圣地衍生出来的文阁,向各个机关输送人才,治理天下的重要机构!” “几百年来,天下学子熙熙攘攘,皆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无数学子挤得头破血流才能进入其中,今日你却说只要写好一篇简单的百字文就能混进去……闻潮生,你知不知道你这话究竟有多么荒唐?” “倘若你没有找着人,便说没有找着,我也不会责怪你,何必费尽心思编些谎言来诓骗我?” 面对淳穹的质问,闻潮生倒是不慌不忙,向他讨要来纸笔与墨,如那日程峰的模样,在纸上正反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 唯独不同的是,闻潮生写这俩字,用的时间要比程峰久不少,显然笔法还没有完全融会贯通。 淳穹也算是文人,从小生于书香世家,耳濡目染,笔法不拙,一眼看出了闻潮生这二字的绝妙。 “我说两点,第一,我口中的百字文并不如同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第二,今日与你讲述的这些,是真还是假,过几日你自会知道。” 他告诉淳穹,那名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有特别的渠道可以联系上阑干阁。 淳穹倏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闻潮生: “你……也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北方天际。 “跟那位的恩怨,是不是得有个结果?” “我可不敢让他缓过劲来。” “他不死,我就得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淳穹也不便再认为闻潮生是在撒谎,他沉默许久,目光落在桌面那两个‘永’字上,最终点了点头,说道: “好,届时且再看看。” … 苦海县临近春日前的冬,最为寒冷。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大雪变成了雨雪。 混着天水的雪,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穿心透骨。 闻潮生花费了足足三日的时间,在雪雨敲打的屋檐下,一笔一划写出了那篇百字文,纸上的墨渍被如刀削般的凛风吹干,闻潮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字上面带着过重的肃杀之气,会影响阑干阁内的考核。 程峰告诉他不甚要紧,因为这世上懂字的人很多,却有两者不包括。 一者是在边关常年打仗的军士,一者是那些整日里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小老百姓。 他们没有时间去研究,自然也看不明白字里行间的神韵。 那日酒后,阿水没有再提起过让闻潮生不要去阑干阁的事,只是一味地沉心练习‘鲸潜’。 这门功夫的作用不仅仅是假死,事实上,‘鲸潜’的本质在于‘藏’和‘纳’,是引天地精华来蕴养与重塑身躯的方法,世间人千千万万,人人皆不同,并非每一人先天近道,多年来,前来求道之人诸多,然而道家修行的根本目的一直是为了长生,与世间大流有着极大不同,大部分人根本修不明白,徒徒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甚至还有不少修士误入歧途,最终走火入魔,下场惨烈。 后来,北海道人无奈将《逍遥游》分化成了三门奇术。 这下,难度要比直接修行逍遥游小了许多。 ‘不老泉’与‘鲸潜’为‘妄语’打下基础,前两者修行有成后,进入第三阶段,便要容易许多。 但即便逍遥游被拆解成了三份,仍然难度极高,譬如不老泉,这门功夫任何人练起来,都有滋养经脉与血肉的功效,可真想要练出成果,不但需要悟性与耐性,生活还得自律,那些三五日逛一次青楼,动不动提枪上阵者,基本与这门功法绝缘。 冷雨不停,闻潮生今日在檐下练完了字,忽然想起几日没去看糜姨,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再加上雨雪混杂,空气湿冷,山间木头极难获取,于是他跟阿水讲了一声,去吕知命的柴房中拖来一些劈好的木柴,用常备的棕榈叶盖住,拉着柴车出县了。 蓑衣固然挡不住挤进缝隙里面的风,但至少帮助闻潮生隔开了雨水中出鞘的冷意,他踩过泥泞,来到了青田,敲响了老猎户的房门。 对方将门打开,然后转身回到了屋内坐下,闻潮生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对,眼神一扫,先是望向了窗口靠着的糜姨,而后又移向了老猎户面前的火炉。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火炉熄了。 这间青田里的木屋,本该十分暖和,可如今里面却冷得宛如坟墓。 闻潮生心中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第一时间还是以为二老只是柴禾烧完了,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随着他进入屋内,才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还堆着不少木柴。 见着这些整齐摆放的木柴,闻潮生手里拖着柴车的绳子落在了地面上,他虽未去看窗边的糜姨,但已经知晓了一切。 张猎户如此疼爱自己的妻子,但凡糜姨还有一口气,炉子里的火便不可能会熄。 闻潮生沉默着来到了张猎户身边坐下,他拿过了火钳,拨弄余烬,好一会儿之后,火炉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终于复燃出了微渺的红点。 接着他取来了房间里堆砌的一些易燃叶绒,铺在了火星上,等到这些叶绒燃烧起了明火,闻潮生才小心地放入干柴。 渐渐的,房间里随着火炉的重新燃烧,又温暖了起来。 “糜姨什么时候走的?” 闻潮生轻声对着身边脊背佝偻的张猎户问道,火炉的火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艰难催燃着他眼中即将熄灭的神采。 他在死寂中缄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今早。” 闻潮生有些麻木地用火钳拨弄着火炉,又问道: “糜姨还有遗愿么?” 张猎户几乎是微不可寻地摇了摇头。 “她没讲。” 言罢,他好像是被火烤化了些,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只是随着火光从火炉散开,闻潮生看见了张猎户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 面对爱人的离去,他表现得极为平静,若不是这满头的白发,闻潮生真觉得张猎户该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张猎户双手交叉,放在了膝前,直勾勾望着火炉中燃烧的焰火,沙哑着声音说道: “她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们老来得子,她因为难产,被广寒城的医师活活从阎王手里面薅回来的,生完孩子以后,家里的积蓄没了,她连月子都没来得及坐,便开始帮衬着干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她这辈子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的,钱财一点一滴省下来,想全留给长弓,奈何多年前长弓离去,再不归家了……” 闻潮生听着张猎户的叙说,回道: “我前些天托专人去找了长弓哥,兴许这些天就会有消息。” “人有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长弓哥的近况,糜姨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息了。” 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来不及,但长弓不只是对糜姨很重要,对于张猎户也同样重要。 二位老人当初在他落难之时不止一次帮衬过他,闻潮生对于二老的感情不浅,如今得知糜姨含憾而去,他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 张猎户老来丧偶,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离去,对于他的打击必然巨大,若是有了儿子的确切消息,有了挂念,他或许能快些走出这场凄冷的冬雨。 坐于炉前许久,张猎户忽然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转身来到了床边,开始收拾。 “潮生,劳烦你帮我去县城找梁木户定口好的棺材吧,厚实些、大些的,苦海县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把这床被子和我的衣服一起跟阿芳下葬,免得她受不住。” “钱我回头给你。” 闻潮生摇头。 “这三年里你们救过我的命,还不止一次,给你们尽孝是应该的,老张,别跟我谈钱了,能给的我一定得给。” “我这就回去帮忙定做棺材,回头也让我一起送糜姨最后一程吧。” 他说完,起身来到了张猎户的身边,见后者一直温柔凝视着自己妻子的尸体,不愿挪开眼神,只得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出门去了。 关上房门,他走出了几步,听到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了大哭声。 … PS:这一章两更的量,第三更别等了,各位早点睡,我今天如果没补上,明天也得补,每天签1000份签名真的有点顶不住,我给自己架住了,当初若是只取个‘夜来’,现在必然境况不会这样尴尬,那么多读者都等着实体书发货,我得加快进度,工作量太多,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当然,这也只是深夜碎碎念一下,毕竟是我的工作,出了问题不该由读者买单。 欠的一更今天不补明天补,一定补上。 晚安。 第161章 失踪的张长弓 闻潮生在前世学过许多诗人们对于遗憾的悼念,但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在这场冰冷凄迷的小雨幕中将那些精美绝妙的诗词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地铺满的雪一般的空白。 论悲伤痛苦,他不及张猎户的十之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张猎户这名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猎人,会不会被这样绝望的不幸击溃。 糜姨的下葬忙活了一天,二老在苦海县认识的人本来也不多了,因为物资与医疗条件的缺乏,县城里不少县民的寿命只有五六十岁,张猎户曾经认识的许多朋友,如今早已经过世。 在县城之南的荒林脚下,闻潮生与张猎户下葬了糜芳,来为她送别的也仅有他们二人。 梁木户本来跟张猎户也是多年的好友,奈何这两年腿脚不便,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开始只是腿疼,去年翻年之后,他的腿一下子没知觉了,县城里的郎中都说没法治,他试了不少偏方,效果寥寥,如今也全靠一个徒弟平日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星月稀疏时,雨雪更大,二人皆往回走,张猎户回了青田木屋。 闻潮生问他不回苦海县原来的宅子了么。 张猎户说不回了。 他要在这里待到冬天过去。 闻潮生将柴留给了他,然后拖着湿重的步子往回走,等他回到了自己住的宅院儿,隔着老远便看见阿水双手抱胸靠在了院门口盯着他。 院门口的上方门框处有一处比较厚实的草垛,能够遮雨,阿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糜姨的葬礼办完了?” 见到闻潮生回来后,她便转身向着屋檐下走去。 “嗯。” 闻潮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寒冷刺骨的蓑衣褪下,挂在了侧房门口风干。 阿水开了坛烧刀子,先前家里的烧刀子早已经喝完了,似乎是她自己今日出去买的。 两碗酒入肚,她见着闻潮生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这才开口说道: “今日有人来找过你。” 闻潮生头也不抬,问道: “淳穹,还是白龙卫?” 阿水: “白龙卫。” “是个叫‘小七’的女人。” 闻潮生眉毛轻轻一扬,说道: “他是个男人,只是喜欢女装……长得也确实像女人。” 听到这里的阿水露出错愕眼神,端着酒碗的手也僵滞在半空中,她认真观察着闻潮生的脸,似乎在确认闻潮生没有逗她。 “你确定?” 闻潮生点头: “我确定。” 阿水被他说的一时间竟有些沉默,饮下手里端着的烈酒,她才又道: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当面讲,明日你自己去找他吧。” 闻潮生点头。 今日夜里,他无心修行,也入不了状态,只觉得心烦意乱,阿水在床上打坐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烦躁,也不修行了,她盘着腿,脚心相对,双手捏住脚尖,正对着闻潮生问道: “你跟那老人的感情很深?” 闻潮生盯着一旁的火盆,回道: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走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来自于外界的帮助都是弥足珍贵的。” “若说先前那时我是吊在了悬崖上的一名失足者,那他们便是悬崖上的一根根藤蔓。” “我就是靠着这些毫不起眼的藤蔓才能活到现在。” “但我帮不了她。” “苦海县今年的冬天要比往日更加凛冽和急促,我能等,她却已经等不及了。” 糜芳确实等不及了。 她已经等待自己的孩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已经不再去计时,只是坐在木屋冷风灌入的窗口,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孩子寄给她的信’。 糜芳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 但闻潮生知道。 所以他接受不了。 那位思念自己孩子多年的母亲,最终死于一场无人问津的谎言。 … 一夜过去,雪雨不见停,天还是冷得要死,阿水煮了些粥,她的厨艺闻潮生也不是第一次品尝了,能在边关打仗的军士,多多少少都会生火做饭,更何况是煮粥这么简单的烹饪。 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阿水回去继续修行鲸潜,而闻潮生则去见了小七。 他在行王山一战伤得极为严重,那一枪几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朱白玉医术了得,他绝不可能从鬼门关活着回来。 这么些天,小七的伤势虽然恢复得还不错,不过想要痊愈,估计还需要静养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似乎平日里更喜欢女装打扮,见着闻潮生之后,小七问道: “昨日你去哪儿了?” 闻潮生随口回道: “处理了一点儿私事。” “你昨日为何来找我?” 随着闻潮生到了檐下,小七立刻上前帮着他脱下了蓑衣。 “之前你拜托老大帮忙查的那件事,我们已经查出一部分了。” 闻潮生眼神一动。 “张长弓?” 小七点头。 “嗯。” “是糜芳与张铁的儿子。” “不过……情况和你描述的有些出入。” 闻潮生转身盯着小七那张苍白俏美的面容,眸子凝实了些许。 “怎么讲?” 小七拖来了两张椅子,一张放在了闻潮生的屁股后面,对着他道: “坐。” 二人坐下,他一边捧着杯热茶喝着,一边对着闻潮生道: “张长弓当初的确是从苦海县被挑选去参军了,当初原本去的该是张铁,但咱们齐国有个比较特殊的规定,如果家中有小孩子愿意主动替代大人去参军,基本都是会被同意的,所以不少军队里,年轻人都居多,他们比起年纪大的那些人,学习更快,人也更机灵。” “不过从文的家族或是书香门第,一般不会被齐国边关征戍,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 他说着,喝了口水,继续道: “征戍苦海县的这批人,原本是要北调的,也就是去龙不飞将军那儿,所以按道理讲,张长弓的名字应该出现在北疆,但我们的人去查过,北疆根本就没有张长弓的名儿。” 闻潮生眉头一皱。 “确定没有统计漏?” 小七放下茶杯,眼神跟语气忽然之间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可以拿命跟你做担保,这种事情,在齐国三疆绝不可能出现!” “只要是军中的人,哪怕当天来,当天死,都一定会留有记录。” “……话说回来,一个大活人不会这么无缘无故消失的,于是,我们将那批被征戍的人行程前推,最后锁定在了王城。” 他言及此处,沉默片刻。 “他们去北疆之前,曾在王城落脚过,安排他们的是负责兵部的一位文官霍雨昕,这名官员曾从阑干阁出来,目前在平山王手下办事,白龙卫不好交涉,若是你想知道当年张长弓的去处,或许只能想办法找他问问了……” PS:第一更,晚上还有两更的量(字数可能合在一起) 第162章 他从窑中来 关于糜姨的儿子,闻潮生有过不少设想。 他甚至想过,张长弓已经死在了疆场上,只是负责发放抚恤费的官员将钱财贪污,于是才有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边疆以张长弓的名义发回。 但小七今日却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张长弓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有去过北疆。 他没有在那里打过仗,也没有在那里写过信。 “啐。” 小七喝茶,喝着喝着便对着旁边空地吐出一根墨绿色的茶叶,紧接着,他仔细打量了闻潮生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老实讲,闻潮生,虽然你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甚至连白龙卫都查不到一丝一缕关于你的信息,老大先前推测你是宫中某位贵人派来调查刘金时一案的,所以为你的身份做了绝密的保护……起初,我觉得老大说的没错,但现在我又觉得不像了。” “你到底是不是宫里贵人派来的?”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一眼,指着自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种推测很荒谬么?” “刘金时的事你该已经知道了吧,跟风城的那场大火有关,我在县外三个月,真若是宫中贵人派去的,你觉得风城的事情还会发生么?”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无法阻止他们,刘金时身上的矛盾也绝不会等到陆川来的时候才爆发。” 若是一名普通人猜测闻潮生疑是宫中贵人派来的钉子或眼线,闻潮生还会觉得这人该是心思敏锐,但如果是朱白玉这么想,闻潮生只会觉得他的脑子被驴踢过。 小七听出了闻潮生口中的讽刺之意,蛾眉微蹙,替朱白玉辩解道: “那也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在我们的眼中,苦海县之南是无穷无尽的荒原,从那里要绕去东西两条官道,也有数十里的距离,所以在苦海县的南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流民。” “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猜测十分愚昧,那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见闻潮生不语,小七继续道: “你看,你不讲,那便是证明有秘密在身上,我知晓你自诩聪明,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你同样会做出这样的猜测,毕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尤其是没有修为,没有势力的流民。” 闻潮生今日似乎完全没有还嘴的兴致,注意力全都在张长弓的身上。 “假设我真的是一名流民,完全没有任何背景给我撑腰,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与那名叫做霍雨昕的大人对话?” 小七一只手紧紧攥着茶杯,思索片刻后道: “有点难。” “齐国王城的人,尤其是那些权贵,要比你想象之中更加骄纵蛮横,更加不讲道理,若是再早上些年头,淳穹一家在王城还是极有话语权,但随着他爷爷出事之后,家族衰败得厉害,他这头的关系只怕也是用不上了……” 他的这个问题果然问到了小七。 见他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闻潮生退了一步,问道: “先前你说那个霍雨昕是从阑干阁中出来的,那假如我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或是借着一些阑干阁内的关系,是否可以与他交涉?” 提到了阑干阁,小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眸中掠过些深思熟虑,回答道: “如果你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成为里面的学子,那倒是有机会。” “虽然霍雨昕未必能看上你,但阑干阁中有不少讲师在齐国德高望重,他们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实际上话语权并不低,霍雨昕也是他们教出来的,如若你能让这些讲师帮你搭建关系,应该就能跟霍雨昕约上茶饭。” 从小七这里得到确切的答复后,闻潮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 “看来这王城是非去不可了。” 小七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愈发好奇,问道: “闻潮生,你到底从哪里来?” 闻潮生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你呢?” 小七细嘬了口茶,那薄唇中混合着茶香喷涂出的直白,出乎闻潮生预料: “我是被老大从窑子里头救回来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窑子这俩字儿他并不陌生,但在四国,窑子这俩字儿一般是不被使用的,即便是在苦海县,也有鸳鸯楼、紫兰坊之流的雅称,在这块儿土地上,能有被称作‘窑子’的地方,多是只有匪患聚集的山寨或是一些周边儿所谓的公国。 公国表面虽有一个‘国’字,实际上只是一股被游牧或是江湖人临时建立起来的势力,里面没有相对完善的律法,只要你够强,或是能给出足够的利益,在里面几乎是为所欲为。 正因为如此,这些公国成为了四国凶徒们最喜爱的聚集地,在这里,只要有实力,他们可以肆意发泄内心的变态欲望而不用担心被通缉或是抓捕。 闻潮生看着小七,心想这种美貌之人,天生还带把儿,在窑子里只怕格外‘受欢迎’,经历过的苦难旁人难以想象。 面对闻潮生全不礼貌的打量,小七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生气,缓声道: “那时候为了活命,没那么多计较。” “你可能觉得我人贱,但我觉得是命贱。” 出乎他预料的是,闻潮生竟说道: “人的命无论高贵还是下贱都只有一次,所以珍惜生命不算什么坏事,至于你这样的人,珍惜生命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我觉得这也算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过,你后来报仇了么?” 小七抿了抿嘴唇上的茶韵,反问道: “那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努力地修行,这些年一直跟在老大身边走南闯北是为了什么?” 闻潮生啧嘴道: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朱白玉呢。” 小七身子微不可寻的一怔。 沉默短暂的片刻后,他轻声道: “这样的话,潮生兄日后可莫要再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水壶主动为闻潮生倒上一杯茶,声音更加诚恳: “……多谢。” PS:先写第二更,第三更我憋一憋,12.30没出来,那就是只有明天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163章 他有些不识抬举 二人对视时,看见了彼此眼中藏着的东西,于是闻潮生便不再提及此事,离开时,闻潮生站在院子门口顿住了一会儿,回头对着小七认真道: “日后可别再传出什么我是宫中贵人派遣出来的这种胡话了,真传到了宫里头去,我怕惹出什么事。” 小七点头,抿唇一笑: “没问题,我也相信你不是宫里的人。” 闻潮生失笑道: “但愿你是真的相信。” 小七微微摇头,姣好的面庞在胧雨中有着一种异样的坚定。 “深宫中的权贵,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眼睛跟鼻子皆是往天上翘的,谁会去专门花费心思看一眼黄土上站着的人?” 他所指,自是闻潮生帮张猎户找他孩子的事。 张长弓的神秘失踪让闻潮生坚定了要去王城的念头,回去后的第一件事,闻潮生便是冒着冰冷的雨雪,将那篇已经写好的百字文交到了程峰手中,嘱咐他择日寄出。 对于这件事,程峰的态度极为严肃,他再三告诫闻潮生,让他仔细想清楚,因为他一旦进入阑干阁,便意味着再无退路了。 那里不是菜市,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像他这样的特例,很难再出现第二个。 “我没得选。” 闻潮生的回答非常简单。 “刘金时一事,关乎着风城四十万条人命,如果算上赵国牺牲的那些……只怕更多,不管平山王的目的究竟如何,这件事情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狠手辣远非常人能及,不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我指定是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而且弄不妥当,此事便可能会牵连到整个苦海县,毕竟,屠灭一个苦海县,要比屠灭风城的难度低多了。” 闻潮生说出的这些话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寻常人听见了只会嗤之以鼻,那些老百姓固然对于高高在上的王族没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认为这些王族会心狠到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军士。 偏偏程峰在阑干阁中待过,他似乎接触过更多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对于那些人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因此,在面对闻潮生这些言论时,程峰只是用沉默来应对。 “既然潮生兄已决意,那我明日便帮潮生兄将这篇百字文送回阑干阁,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与潮生兄讲清楚……” 程峰在檐下坐直了身子,面色沉重肃穆,他为闻潮生斟上一杯茶,语速渐慢,将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清楚。 “这篇百字文是一份入门贴,它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但也只是第一步,将这份百字文寄回给阑干阁后,用不了多久,阑干阁内便会派人前来对你进行考核……” 闻潮生本已被这场湿冷的冬雨浇淋得心情烦躁,程峰此言一出,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一篇百字文就足以进入阑干阁了,不需要再花费精力背诵诸如《治国论》这样的繁杂书籍。” “而且我在背书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之人,汪盛海先生穷其一生撰写出来的心血,你让我几日就滚瓜烂熟地背诵出来,未免有些过于高看我了。” 程峰为微微摇头道: “谁叫你背那个?” “潮生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透露过一些了,虽然阑干阁对于齐国两百余城州的招生条目,皆是熟背《治国论》,但真正进入阁内深造的那些学子,是不会再去看这本书籍的。” “阁内也不会去学习与治国有关的任何内容。” 闻潮生眯着眼,见到程峰眼中那极为复杂的神情。 “为何如此?” 程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闻潮生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记得汪盛海先生好像在齐国的地位很高……” 这本不是个问题,但程峰却将其当作了问题,因为这若是个问题,它便远远不如上一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 “汪盛海先生之所以地位这么高,不是因为他撰写了《治国论》,事实上,《治国论》最开始问世的时候,也不是一本什么稀世奇书,无论是汪盛海先生,还是他穷尽一生撰写的心血,能够像现在这样传遍大江南北,也仅有一个极为简单的原因——那便是,他是阑干阁的人。” 程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汪盛海是阑干阁的人,所以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在阑干阁的眼中,在那些王族的眼中是否重要,这其实都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阑干阁必须让天下人觉得这个人很重要。 因为这个人,是从他们阑干阁中出来的。 仅此而已。 方才说出最后那几字的时候,程峰的语气难得带着浓郁的讽刺,在闻潮生的眼中,程峰多多少少也算半个老实人,他的身上有着许多读书人的死板气和憨实,正因为这样,程峰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去攻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更何况,被攻击的地方还是全天下学子、包括程峰自己都曾心心念念的儒道圣地。 “……说起来,潮生兄可能不信,这种事我原本不应该多嘴,但既然潮生兄你即将进入阁内,有些事情,我倒也可以与你聊上几句。” 程峰将那本被他已经翻得又破又旧的《治国论》从胸口处摸了出来,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木桌上。 “汪盛海先生如今名声极大,在许多齐国百姓的心目已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治国论》中提到的许多养民生民的政策,以及论述如今齐国百姓生活中的困难与治国方针间的冲突,许多问题一针见血,直打七寸,让无数读书人为之称道……但真正进入阑干阁内的那些人,其实就会明白,汪盛海在阑干阁内的名声并不好。” “他有些……不识抬举。” PS:还有一更12点前出,目前还欠着一更。 第164章 信至 与方才描述阑干阁的语气全然不同,程峰在讲述出汪盛海有些不识抬举这几个字眼的时候,原本复杂的神情间,反倒是流露出了几许敬佩。 那绝不是单纯觉得汪盛海‘叛逆’阑干阁显得很有逼格,很帅这样的表面钦敬,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他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 闻潮生轻啜一口淡茶,询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后来被檐外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下,才回过了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闻潮生问道。 程峰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 “不难回答,只是潮生兄这一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汪盛海先生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呵,那自然是因为他的观念与众人背道而驰。”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峰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道: “也就是说,阑干阁内那些学士们的观念与《治国论》中的观念背道而驰,是么?” 程峰长叹了口气。 “真相要远比这更加残酷,一言难尽,其中纠缠,潮生兄未来进入阑干阁后,自会明晓。” 闻潮生点头,既然程峰觉得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也不再追根究底,问回了先前的那个话题: “所以,除了那篇百字文,阑干阁派人过来还要考核我什么?” 程峰仔细想了想后道: “分人。” “潮生兄,这样……你先回去,明日傍晚你再来找我,我会为你罗列一份详细的清单,届时你根据不同的考官来回答对应的问题。” 闻潮生应允下来,他告别程峰,走的时候,程峰对他忽然道谢,感谢他指点自己去鸳鸯楼见司小红的事。 闻潮生披着蓑衣站在雪雨中,凝视程峰的时候,那张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真喜欢小红那姑娘?” 程峰点头,极为认真道: “我真的很喜欢她。” 闻潮生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到了外头的巷道上,冷雨细细簌簌地扎下,闻潮生却又偏头对着院子大声问道: “你有多喜欢她?” 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雨中没有传来程峰的声音,闻潮生却忽然笑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程峰则站在自己房门前,眼神深邃地盯着雨帘,久久未动…… … 王城。 天色晴朗,艳阳慷慨地挥洒自己热情,光影穿行于青杨绿柳间,终归于熙熙攘攘的行人发丝处,化为了鬓间的汗珠与口中的喧闹。 此地的繁华与磅礴,远非苦海县那等穷困之地可比,虽处于齐国地域中心,没有兵患与囚匪,但光是那城墙,便要比苦海县厚实数倍,高大数倍,城墙之上,尽是纪律严整的军士,身着铠甲,手持长戈或劲弩,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进出百姓。 至于城内。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人家。 大雪仿佛全下去了边陲之地,王城中好似由于人多,仿佛连扑面而来的风吹的都是热的,大街上甚至有些姑娘为了展示自己娇美的身段,提前解下了防冻的腰垫,将腰带收束些许,与好姐妹一同在街上闲逛,直至额间渗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赶马声传来,吆喝着街上众人散开些。 他走着街上边处专门建造的马道,马车精致,外面有特殊图案,赫然是齐国的信驿。 PS:先发,还有几百字马上补在这章后面,补完睡觉,晚安! 第165章 相议 三名青衫男子跨过朴素木梯,一路来到了二楼,在杜池鱼所住的房间内,除了一张方正茶几外便只有三座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装订好的书籍,竹纸与松烟墨的特殊清香溢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味道入肺之后,仿佛能让人的神志都清明三分。 三人落座于蒲团之上,面向妇人的面孔上写满了敬重。 “不知院长唤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这三人名为邹枸、梁晁,宫椿,曾也是考入阑干阁的学生,最后成为了阁内的教书先生。 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宫椿,今年刚过不惑,在阑干阁内执教已有八载春秋。 今日,正是轮到三人授字,杜池鱼将程峰寄来的信件放在了桌子上,给三人过目,淡淡道: “三位对此怎么看?” 三人轮流看过信件之后,表情各异,但最后都渐渐转变成了同一种情绪,那便是不屑,焕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屑。 梁晁最后浏览信件,将信放下,对着三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苦海县……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程峰那竖子,我都不知道咱们泱泱大齐还有这等穷乡僻壤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真是恒不欺我,当年院长您给了程峰多大的心血与投入,多少人打破头想要这个机会没有,谁能想,这小子居然放着这般天大的机缘不珍惜,还做出自废武功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着,愈发激动,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要将程峰祖上几代都问候一遍的架势。 他的确嫉妒,字里行间是嫉妒,眉眼唇齿间亦是嫉妒。 梁晁找不到不嫉妒的理由,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阑干阁勤勤恳恳耕耘这么些年,放弃了身居高位,攀结权贵的机会,就是为了换取一个能够让参天殿内圣贤一瞥的机会。 只要一眼,多看一眼,随便传授他些什么都好。 三人的来历与经历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同在王城,家族中有些官宦的关系,考入阑干阁的那年多多少少走了点儿后门,但他们的修行天分都平平无奇,所以这么些年,即便通读了阑干阁中许多关于修行经验的书籍,依然止步于龙吟境,根本望不见通幽的影子。 过往他们教授的学生固然也不乏天才怪胎,只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修为便已经将他们甩在身后,看着这些人,梁晁虽是妒忌,却也妒忌得有限。 因为这些人本质上和他们也一样,是被参天殿拒之门外的‘落榜者’。 直到程峰的出现,成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打破了他内心倾斜已久的天秤。 此人不过是偏远边陲小地方一籍籍无名之士,靠着一手好字进入了阑干阁中,一个月后被杜池鱼觉察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修行天赋,于是启用了只有阑干阁阁主才有的权力,将程峰送入了参天殿内深造,提前开启了程峰的修行生涯。 这件事,当初犹如九天神雷一般在阑干阁阁内传响,惊动了数千名师生,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被参天殿内的那些圣贤们选中,而当他们得知, 进入参天殿内的是一名才考入阑干阁月余的新人时,一股名为‘妒嫉’的情绪爆发了。 这些人表面上都是一副惊叹与祝福,实际上,都希望是阁主看走眼了,想看着程峰在参天殿内出丑,想看着他最终被圣贤们排挤,像是垃圾一样从里面扔出来。 五日之后,程峰独自从参天殿内离开,进去时,他是从未接触过修行的一名小白,可出来后,却成了一名通幽境几乎圆满的大成者。 更为恐怖的是,儒道三十三重天,三十三圣术,程峰全都习会,出参天殿的那一刻,阑干阁中除了从未与人动手的阁主杜池鱼外,其余人已皆非程峰一合之敌! 那一日他折服了所有人,将阁中数千天才的骄傲与一切情绪全部碾碎,最终只为他们留下了难以企及的绝望和空洞的双眸。 然而,这样千年难遇的天才,本该成为阑干阁的镇阁之宝,成为所有人抬头仰望的存在,最终却选择了自废武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若非院长相保,他绝无可能活着离开王城。 程峰的这种做法让阁内许多人咬碎了后槽牙,巴不得上去将程峰抽筋扒骨,方才解恨。 他有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际遇与天赋,有着这上天给予的绝伦,有着他们幻想中无垠光彩的未来……偏生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些尽数毁掉。 梁晁即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恨上了程峰,只觉得程峰能有今日这下场,纯粹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在一番情绪输出之后,梁晁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小子当初能活着离开王城,已是阑干阁法外开恩,他回去不知感激,老老实实自生自灭,居然还想着从苦海县那穷山恶水之地引荐刁民?” “真当我阑干阁是他家后院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面对他的激动,杜池鱼无动于衷,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二位呢?” 她又看向了邹枸与宫椿,后者与梁晁的观点无二,觉得程峰引荐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来阑干阁是一件极为冒犯之事,而邹枸是阑干阁中执教年纪最大的人,他的回答似乎显得格外圆润: “二位的观点不无道理,阑干阁身为齐国最为庄严,最为神圣之儒家圣地,每年无数学子从齐国各方赴会赶考,他们皆是寒窗多年,能否进入阑干阁,各凭本事,会试公平。” “程峰固然曾是阑干阁内数百年不遇的天才,但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他既对国家没有显著的功绩,也在阁内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一封信就要塞一个人进来,对于那些认认真真赴考的考生岂不是极为不公正?” 提到了公正,杜池鱼忽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虽然未含任何私人情绪,却让邹枸浑身一僵,他立刻毫无违和感地笑着道: “……当然,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或者不要,还是看院长您的心思。” 第166章 节礼 邹枸的话立刻警醒了二人,他们也迅速附和,是否要这个程峰引荐的闻潮生,全凭杜池鱼安排。 后者这时才又拿出了程峰给予的另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落着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 三人都是研究文字的老手了,自然能看明白这一封百字文的含金量,齐国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盯着那封信一会儿,三人的表情变了又变,院长在这个时候拿出这篇百字文,这举动很难不惹人揣摩。 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邹枸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院长您的意思是……收了这人?” 杜池鱼盘坐于蒲团之上,盯着那篇百字文久久不语,她那双安静的眸子里有丝毫不掩饰的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某个问题,在思考着。 只是,直至最终杜池鱼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收回了出神的目光,对着三人道: “收与不收,你们且去考核一下吧,走走正常的流程。” “这两日你们的课程我会另外安排其他的先生代课,等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动身。” 见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们,三人一时间虽未琢磨明白,但还是先行应允,杜池鱼缓缓站起身子,来到了书架面前,从其中抽出了五本,然后递给了身后的邹枸,道: “顺便,帮我将这五本书带给程峰。” 邹枸颔首。 三人带着书离去后,杜池鱼才又重新坐回了原处,她重新拾起了那篇百字文看着,目光中渐渐出现了欣赏与讶异,凝视许久,她忽有所感,将手指轻轻放在了字上,挨着挨着抚摸过去,直到落在了一个‘风’字上。 有什么东西真如风一般掠过了她的食指指尖,虽是轻柔,一闪即逝,这屋内门窗皆闭,当然不可能真是清风,但那股微妙感却极为真实,杜池鱼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于是挪开了自己的食指,再看时,上面竟然有两道交叉的白色划痕。 “好锋利的剑法。” 杜池鱼低声赞叹,拇指与食指一抹,那指尖的白痕便彻底消失不见。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字。” … 邹枸三人离开了杜池鱼所在的楼阁,远行百步之后,梁晁才终于开口: “二位觉得,院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宫椿回头看了一眼极远处的那座阁楼,艳阳之下,那座楼似乎始终反射着让人心悸的光。 “院长既然让我们去了,自然是想把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收入阑干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没懂?” 他说着,单手抚过长须,指着邹枸手中的书籍,笑道: “不过看看这五本书,多讽刺?” 梁晁望向邹枸捧着那五本书,那是被收录于国学之中的《节礼》,这些书籍对于修行与未来为官毫无帮助,因此在阑干阁中其实根本没人看。 “院长那意思,大约是想告诉程峰,他如今其实就跟这些书一样,虽然出自阑干阁,其实根本就是无人问津的废物。” 宫椿话音落下,邹枸与梁晁皆是露出了灿烈的笑。 PS:今天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发烧了,喝点药早点睡,明早我把这章欠的1000字补上,目前还欠各位一更,晚安! 第167章 借钱 阿水盯着细雪足足有三个呼吸的时间,用一种略显恼怒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不是很懂字。” “现在学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太来得及了?” 闻潮生失笑。 “你不懂字,总该懂刀剑。” 阿水眉头拧得更用力,淡淡的川字中流淌着复杂与惊讶。 “你要给我寄刀兵回来?” “那玩意儿能寄?” 闻潮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去拿来了笔,沾着水在阿水面前的桌面上写下了‘细雪’二字。 “能看出来这两字儿里头藏着什么吗?” 阿水仔细一看,目光渐渐凝实,竟从这字里行间瞧出了一股子刀剑的锋利,她再深入体会时,耳畔竟然出现了闻潮生先前在院中练剑时的声音。 那是细雪斩开细雪时的破碎,是闻潮生一遍又一遍在院中练习的汗水。 简单的二字中,藏着剑与练剑的人,藏着无法被替代的痕迹。 阿水盯着桌面失神了一会儿,待到那水渍几乎快要干涸的时候,她才用甚为惊异的目光打量起了闻潮生。 “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笑道: “你忘了,你教我的啊。” 阿水认真地摇头: “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闻潮生确信道: “你教过……当然,除了你之外,吕先生也教过我。” “先前我在吕先生院子里面喝茶的时候,总能在他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上听见刀剑交击的声音,当初我还问过你,你能不能听见,你说自己听不见。” 阿水回忆起来这件事,心中有所明悟,看向闻潮生道: “你懂剑意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光看向阿水身后,从竹墙缝隙间穿过,正好落在了吕知命院子中央的那棵枇杷树上。 “懂一点了,但是还远远到不了吕先生的地步,只能算是在这条路上……迈了一只脚进门。” 此时此刻,闻潮生已经能够切身理解吕知命为何当初不愿意将修行给他讲得那般明白。 文字是人类发明的,再绝妙的文字,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修行,本质上是人们通过更为直接的方式去了解天地,了解自然,文字与口传,只能够帮助才入门的修行菜鸟去接近真相,却无法直接描述出真相。 入门之后,修行境境皆有山水之隔,甚至连同境中一些比较细微的差别也需要反复打磨,反复尝试,才能越过这一步,去往更深处。 这些,都需要修行者自己去体悟磨砺,而非是已经越过这道坎的前人去为后人传授经验,这种经验多是不互通的,甚至容易将人引入歧途。 在小瀛洲中,北海道人同样也只是引导闻潮生放空自己,放缓情绪,而没有直接干涉他的修行。 “……这条路真的很难,你看你随手教我的笔法,我打磨了多长的时间才勉强学会。” 闻潮生感慨。 “不过,这段时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我不但学会了笔法,更从中领悟了剑法。” 阿水仔细想了想,对着闻潮生道: “那在你去王城之前,我再教你一些杀人术。” 闻潮生道: “可我听说,王城的戒律森严。” 阿水起身,缓声道: “王城的规矩框不住那些官宦与王族,若是惹出了大事,火烧到你身上,规矩可护不住你。” 闻潮生苦笑道: “在王城那样的地方,若是真惹出了大麻烦,我再多杀几人,岂不是更麻烦?” “他们自己定的规矩,至少明面上得遵守吧,最后闹到了大家都要撕破脸的地步,我这点儿微薄的武艺,怕是也难护住自己。”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阿水眸子微微一瞪,回应极为简单粗暴: “过来,给我学。” … 跟着阿水练了一天剑的闻潮生,最后借着出去买菜买酒的功夫,找到了小七。 “提着这么多菜来我家,你要做饭给我吃?” 小七对着铜镜点上了一抹唇红,正在欣赏自己的美丽,见闻潮生提着一篮子菜忽然出现在门口,便对着他眨巴了一下眼,露出了一抹比鸳鸯楼中姐妹们还要魅的笑容,撩人心魄。 可惜,面对他的美丽,闻潮生显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定力,傍晚即将消散的残霞也让闻潮生的身影格外模糊,在小七那热情且娇媚的注视下,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借我点钱。” 小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 “借多少?” 闻潮生出言不逊: “二十两。” 小七将雪白纤细的脖子一扬: “二十两怎么够花,不如我给你二百两吧?” 听见这个数字,闻潮生眸子一瞪: “你在开玩笑?” 小七道: “是你他娘先开玩笑的。” 闻潮生盯着他那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叹了口气,走进院中,语气颓丧缓和了不少: “那你能借我多少?” 小七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两。” 闻潮生讨价还价: “十两行吗?” 小七果决摇头: “借不了。”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堂堂白龙卫,跟着朱白玉这么久,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 小七沉默许久,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随着他凑拢过来,小七压低声音道: “我们在外的花费,都是有严格记录的,回头找户部或是相关的王族报销,实际上我们一年的俸禄并不多,而且……”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向闻潮生的表情警惕了很多。 后者被他这眼神看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且什么?” 小七咳嗽了一声,还是说道: “而且我觉得借给你的银子,多半是收不回来了,那就跟打出去的水漂一样。”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想到自己如今确实有些拮据,便道: “那先借五两银子。” 小七很干脆地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金纹锦绣包裹,从中取来银子掂量一下,扔给了闻潮生。 “利息不找你算,但是这笔账还清前,不要再找我借银子了。” “我这人本来是从不对外借钱的,但你救过我的命,为你破例一次。” 闻潮生点头道谢。 … PS:还有一更,估计12点后,各位早睡,晚安。 第168章 玲珑眼 闻潮生从小七那儿掏了五两银子,又去了淳穹那儿,相比于小七,淳穹的兜里似乎就宽裕多了。 当然,这些钱都是从他家族中带出来的,而非在苦海县拿到的俸禄,实际上,淳穹来苦海县赚的最大的两笔钱,便是吕知命给他的两片金叶,但这两片叶子,淳穹一直没用。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能随手拿出这两片金叶子的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若是不想节外生枝,别人给的,他就得收着,但能不能用,这是二话。 再者,九歌的商行不对苦海县这般贫穷的地方开放,他根本错不开这金叶,想要换成银子、铜钱或是银票,得托人去广寒城的商行估价,经过专业人士鉴定,然后才能折换。 这必然又是一个极为麻烦的过程,且还容易被中间商赚差价。 自从家道中落,淳穹一家为了能在王城蛰伏,一早便借着曾经他爷爷留下的一些关系开始经商,但凡沾了‘商’字,便入了这世间铜臭最为浓郁之地,他当然晓得这两片金叶若是入了商行,至少要被刮掉十之二三的油水。 凑够了二十两,闻潮生带着菜回去,做饭时,他将包裹着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扔给了阿水,后者看着这钱,震惊道: “你加入忘川了?” 闻潮生无语,骂道: “我借的。” 阿水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道: “你从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 “淳穹还是……” 闻潮生回道: “淳穹那儿借了十五两,小七那儿借了五两。” 阿水想不明白: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淳穹借二十两?” 闻潮生耸耸肩: “因为我先去找的小七,但他只给了我五两银子,而且找谁借都是借,没太大区别。” 顿了顿,他警告阿水道: “我估摸着这两日王城的人就该到了,这二十两你自己省着花,回头两三下全造作完了,你就只有自己想办法赚钱了,而且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不多借一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要还清这二十两银子都有些费劲……” 阿水不客气地将这裹着银子的布包塞进了袖兜里,并放出狠话,扬言今夜要吃一整碗红烧肉。 闻潮生今夜做红烧肉的时候,阿水就在旁边一直盯着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诚挚的学习精神,闻潮生便开口为她讲述其中的要领。 吃完了这顿晚饭,阿水去洗碗,闻潮生给狗爷将半碗的红烧肉蒸在了锅中,而后二人就坐在了星月徜徉的院中,默无声言的喝酒,其实院子里仍然很冷,但如今闻潮生的身体已然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悟剑的缘故。 他问起了阿水以前修行的经历,阿水也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她在风城这些年,大大小小经历了百余场生死厮杀,回想起来的时候,竟也只是一瞬间。 每一次挥刀,不为立功,只为活命。 她运气好,天分也够好,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夜深时,黑狗回来了,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该是冻得不浅,闻潮生去将蒸好的红烧肉端出来,黑狗二话不说,张嘴直接大快朵颐,闻潮生担心它噎死,又给它弄了一碗水。 直到黑狗吃完之后,二人才回房休息。 房间内闪烁着隐晦模糊的火光, 至于后半夜,这场才停不久的小雪,再一次无声无息地落下…… … 清晨时分,一大早官道上便出现了一辆马车徐徐而行,无论是马车车顶,还是拉车的马儿脖颈绒毛,皆附上了一层白色霜雪,行至此处,马儿已然十分疲敝,口鼻间喷吐的白色雾气急促。 直至县城的北门门口时,马夫望着停下的马儿,眸中略有些心疼,没有落下最后一鞭子,他下地后,收了鞭子,对着马车里躬身一拜,说道: “三位大人,苦海县到了。” PS:苦海县副本最后一个大剧情了,明天上午再在这章后面补600字,晚安! 第169章 灵药记 玲珑眼一词,出自齐国王宫章太医的《灵药记》,此人不仅在修行上颇有建树,更是潜心多年沉溺于医道一途,尤其擅于养生,如今虽是三境,却在九十六的高龄下,还能鹤发童颜,皮肤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爽嫩紧致,腿脚灵活如常。 因为他自身擅养的缘故,所以他撰写出来的这些书籍才更有说服力。 邹枸如今年事已高,因为境界始终卡在三境,久久无法突破,几乎成了他的心魔,自从越过了五十这个门槛后,他已经愈发地能够体会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时带走的一切。 三人一路赶来苦海县,路上马不停蹄,不敢耽搁太久,而且离开王城愈远,他们便愈是怀念那里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这等凄苦之地,非但天寒地冻,甚至连个火锅都没得吃,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过,见到了这条黑狗,邹枸糟糕的心情忽然晴朗了些许,那双镶嵌于狗面上的乌溜溜的双眼,竟流露出许多人才有的情感,对视的那一刻,邹枸便几乎确定了这就是《灵药记》中记录的‘玲珑目’。 拥有这双眼睛的动物,皆有成精的先兆,若是熬汤服之,对于躯壳有大补功效。 三人提着黑狗,很快便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程峰的住处,后者一见王城的熟人来访,即刻上前迎接,拱手大拜。 不过三人几乎没有正眼看他,邹枸将黑狗交给了宫椿,二人提着黑狗进入院落内,准备借刀放血, 程峰回头看见黑狗身上那件衣服,忍不住道: “二位先生,这条黑狗身上有着衣裳,该是县城内某人家所养,就这么杀掉,会不会……” 宫椿一听程峰这话,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三人原本在阑干阁中时,便对程峰造作自己绝伦天赋有着严重恶感,再加上他辜负进入参天殿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三人眼中便愈加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若不是程峰此子事多,他们也绝不会在这么冷的天奔袭了数千里,来到这荒芜之地遭罪。 “哟,些许时日不见,你这被阑干阁逐出的孽障,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 “你如此心疼这狗,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当初花费那般大力气培养你的院长呢?” 他言谈之中充斥着阴阳怪气,眸子里折射出的怨念完全不加掩饰。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看向程峰的眼神更多还是戏谑。 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原本该是阑干阁内的镇阁之宝,无论是天赋还是机遇,都是他们穷其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存在,若是程峰不作,今年赢下了四国圣地之争,未来入得天人,将会一辈子骑在他们的头上。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程峰自己作没了。 自古以来,落井下石都是一件极为舒畅的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嫉妒心极重之人。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面对宫椿的质问,程峰陷入沉默,他的确觉得自己对不起杜池鱼,提到那位总是面色平静且安详的老人时, 程峰便有一股浓郁的自责感。 邹枸走到了沉默的程峰面前,将那几本院长给予的书籍随手拍在了程峰的胸口处。 “院长专门托我们带给你的……留着慢慢看吧。” 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多是嘲讽,后面讲的那几句话,程峰没有听得太清楚,他低头翻看着这几本书时,指尖颤抖,表情有些僵滞。 见他这般模样,邹枸心中莫名溢出了些许暗爽,料想是程峰已经理解了院长的意思,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名天才,而是被阑干阁遗弃的废物。 程峰简单翻过这几本书籍后,立刻如获至宝将这几本书整整齐齐装好,等他出来时,那条黑狗已经被放完了血,三人将火炉移到了屋内,找程峰要来了些铁盆与砂锅,准备开始炖狗肉。 按照邹枸的说法,狗头必须要完整的炖煮进去,等到彻底熬透,他要吃狗头上镶嵌的那双玲珑眼。 火气彻底从锅中翻滚之后,肉香便开始弥散,三人此时也避了风雪,在燃烧的柴火照辐下褪尽一身寒意,邹枸时不时看向周围这寒碜的环境,纵然晓得他们可以去找苦海县县令为他们安排更精美的住宅,却也仍是觉得糟心,一刻也不愿意在这片充斥着寒冷与穷苦的土地上多待。 于是他对着程峰挥了挥手,说道: “程峰,考核待我们吃完了这顿饭即可开始了,你去把那闻潮生叫过来。” 程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听邹枸说道: “那篇百字文……不是你伪造出来的吧?” 程峰回身,见他用勺子搅动着锅中的狗肉,根本没看着头,但还是老老实实拱手道: “那篇百字文自是潮生兄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与程峰没有半点关系,三位先生若是不放心,稍后可以亲自考量。” 他言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是三人故意将他晾在那里,但程峰态度恭敬,丝毫不见恼怒。 直到邹枸挥了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望着锅中翻滚的沸汤,宫椿忍不住想要下筷子尝尝,却被邹枸拍落,他抬头,见邹枸语重心长道: “火候……火候!”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莫急这片刻,待火候够了,狗肉的味道才正!” … PS:还有一更,估计要1点了,各位先睡吧,晚安。 第170章 关门,遮了光 小雪纷纷扬扬,虽较之前些日子的冻雨有所缓和,但在抹去属于雨的那份嘈杂时,也在悄无声息之中为此方世界绘上了独属于孤寂的苍白。 闻潮生今日心情还算不错,程峰找上他时,告诉闻潮生,这三个人是书院中最好应付的三位先生,想要从他们这里获得进入书院的资格,只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尊师重道’即可。 闻潮生应允,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将自己这些时候拾起的尊严轻拿轻放,他在心中告诉自己,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今日只是阿谀奉承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未来他很可能要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与王城中的诸般龙蛇来往,这些东西,他迟早也得学会。 二人一前一后,闻潮生跟着程峰,在旧巷中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快到程峰住处时,闻潮生对着程峰问道: “需不需要给三位先生带什么东西?” “水果,或是其他什么……” 老实讲,他是有一点紧张。 因为进入阑干阁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平山王的问题,一定要有个了结,他离得越近,虽然越是危险,但也越能给平山王使绊子。 程峰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如果你在王城,我一定推荐你带些礼物过去给三位先生,便不是金银,也得是些名家的字画,再不然便是些能当的稀奇物什……但在苦海县,我什么都不推荐你带。” 闻潮生好奇道: “为何?” 程峰沉默了片刻,说道: “因为他们厌恶这里的一切。” 这一次,闻潮生没有再继续询问理由了。 “……生于王城的人,傲慢些也实属正常,但这三位不都是阑干阁中读过无数圣贤书的人,肚子里的大道理如山如海,按理说不该谦逊随和些才对么?” 程峰闻言苦笑一声,望着前方的宅园门口,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但或许,他们就是自诩读过了太多的书,才会像现在这样目中无人吧……好了,潮生兄,要到了,你且慎言。” “有什么话也且记住,不该说的决不能说。” 闻潮生点点头,他鼻翼微微煽动,忽而闻到了一股子从未闻过的肉香,眉头朝着上方一皱。 “程峰,你家在炖煮什么?” 程峰回道: “狗肉……三位先生从城北而来,提着一只身上穿着花衣的黑狗,我寻思该是哪家人豢养的,看样子黑狗的年纪不小,被养了很长时间,奈何三位先生不听我言,把那黑狗放了血,剁成块,炖在了锅中……” 程峰一边说着,忽听身后的步伐消失,他回头看时,见闻潮生双目圆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潮生兄,你这……” 他正要询问,却见闻潮生快步而行,一下越过他身旁,来到了院子里。 肉香弥漫的院角,一大片鲜红铺就于褐色的碎土与白皙的雪间,无声描述着先前发生过的一切。 房门大开的房间中,三名青衣长髯者围坐于火炉旁,端着碗,捞着锅中烹煮的肉块,他们有说有笑,面容间渗出细汗,未有一人多看院中的闻潮生一眼。 闻潮生目光缓缓移开,去向了右侧方,在一堆早已生苔的瓦片砖块中,他看见了狗爷的皮与那件他专门请人为狗爷做的衣裳,二者混合着鲜血,被一层淡雪轻轻覆盖遮掩。 望着那张狗皮,闻潮生嘴唇动了动,心脏仿佛被海浪冲击的礁石,在嘈杂凌乱的浪潮声中疯狂震动起来,一汪又一汪的滚烫血液被冲向了他的头,冲向了他的眼。 三年前,狗爷带着它去破庙,叼着第一碗饭来找他的场景,犹在眼前浮现。 穿越此方世界三年,他未见系统,未见金手指,上天似乎刻意与他开了一场残忍的玩笑,先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再让他以另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可偏偏那只狗,那碗饭,那座破庙让他活了下来。 他活过了刘金时,活过了陆川,活到了现在。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狗爷。 可如今,他还活着,狗爷却死了。 因他而死。 这是上天的玩笑,亦或是命运的惩罚? 狗爷救了自己,却因为自己而失去了生命。 闻潮生攥紧了拳头。 他在抖,全身都在抖。 眼中澎湃的汹涌冲刷净了往昔一切,他再望向房间内大快朵颐的三人时,目光已经平静下来,又或者说冷漠下来。 他一步一步,迈向了三人,直至毫无阻碍地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屋内,站在了三人旁边。 屋子里本就不算充沛的阳光被闻潮生遮住,让长须沾汁的三人不住皱眉,邹枸正对闻潮生,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冷冷道: “果真是恶水刁民,一点规矩没有。” 宫椿见老大哥邹枸不高兴,也是放下筷子,偏头对着闻潮生冷冷道: “你就是闻潮生?” “没见着我们在吃饭么?” “我等长途跋涉到这里,就是因为你,连顿好饭都没有吃上,赶紧滚出去,莫在这里碍眼!” 梁晁亦是冷笑: “莫以为自己写了几个漂亮字,就能进入书院了,我大齐书院卧虎藏龙,还差你一个?” “连点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要你进去,只怕也是下一个程峰!” 闻潮生凝视着三人中间那口沸腾的锅,一言不发。 邹枸眉头愈发紧皱,声音依然带着三分愠怒,甚至刻意用出些丹海之力,声音在房间里隆隆作响: “没教养的刁民,听不懂人话?” 这回,闻潮生终于回了神,他用一种极为瘆人的眼神看了看邹枸,而后转身,只是他并未离开房间,而是当着三人的面,将房门缓缓关上。 吱呀——喀。 房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光便立时暗了下来。 闻潮生回头,当着三人的面,缓缓抽出了腰间的柴刀。 … PS:还是说一下吧,狗爷其实是我自己在小说里的客串(夜狗),算是主角的半个领路人,第一卷末尾我下线了。 晚安。 第171章 取命(一) 三人并不知道此时锅中烹煮的黑狗曾是闻潮生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明白闻潮生为何要突然关门,为何又要拔刀。 但对于这三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先生而言,就算知道了黑狗与闻潮生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决定,对于他们而言,黑狗究竟是闻潮生养的还是县令淳穹养的、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养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恰好有一双玲珑眼,而三人恰好也需要一顿饭。 仅此而已。 直至闻潮生将腰间的柴刀抽出,被磨得锃亮的刀锋锋刃反射出了锅炉下方柴火炽热时,围坐于火炉旁的三人也浑不在意,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中除了愠怒之外,便只余下了些许好奇。 至于恐惧与戒备,那自是全无所有。 不会有一名龙吟境的修行者会去戒备一名身上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的平民,也不会有一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教书先生会戒备一名想要进入阑干阁内的底层百姓。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没有能力伤害他们,也没有动机伤害他们。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傲慢,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自信,三人在阑干阁内传授儒术与修行这么多年,哪怕是困于龙吟,却也是这天下最上游的龙吟境修士,莫说动手,便是站在那里让闻潮生砍,但凡闻潮生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都算他们自己该死。 于是,当闻潮生抬起柴刀时,离得最近的梁晁发出了冷冷嗤笑,嘴唇边沾着汤汁的胡须轻抖: “真是白瞎了这数千里的奔波,居然遇到了个疯子!” 他眼中的闻潮生的确是个疯子,若不是疯子,又怎会做出这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行径? 宫椿打量着闻潮生紧抿的双唇与浸着春前雪的双眸,双眉向着中间皱拢,他是觉得闻潮生这动作极为可笑,但可笑的背后,却又是没有方寸感的冒犯。 一个如此偏远贫困区域的平民,这辈子兴许都只生活于足下的巴掌大块儿地,没见过世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总该知道他们的身份尊贵,此时此刻,忽然拿出一柄劈柴的刀来对着他们,这种羞辱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里,可谓前所未有。 “闻潮生,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干……” 宫椿的年纪在三人之中最小,火气自然也更重,终是没有忍住,横眉冷对,然而他口中的话还没有讲完,闻潮生却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关口出刀了。 他明明可以在宫椿讲话之前出刀,或者讲话之后出刀,可他偏要在宫椿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杀人。 这挥出的一刀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帅,一点儿也不花哨,它极为粗鄙、极为愤怒、却又极为冷静。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足够锋利。 在场的三人,没有人会想到闻潮生这一刀能劈开梁晁的护体罡气,更没想到它会砍下梁晁的头。 生与死,只交接于一线。 当梁晁的人头自脖颈上滑落、坠入了沸腾的锅内时,二人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噗通! 梁晁的无头尸体紧接着往前栽倒,撞翻了沸腾的铁锅,锅内肉汤洒了一地,人头咕噜咕噜滚了老远,最后在墙边停下,半侧着凝望门口的闻潮生,脸上尚且挂着戏谑笑容,可眸中却残存着惊骇与恐惧。 他死了。 可直到他头颅滚落,意识将要消散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死了。 “……” 短暂的沉默过后,宫椿猛然站起了身子,眸中又惊又怒,几欲喷火! “竖子,找死!!” 他虽不知闻潮生到底为何要杀梁晁,但既见人命,哪里还需多言? 宫椿一路行来,滋生了数千里的怨气在这一刻猛地爆发,似绷紧的琴弦寸断,在破裂的那一刻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袖下一掌,丹海之力随掌心穴窍爆发,真力鼓动袖袍,犹如沸水而腾, 直直袭杀向了闻潮生的胸口! 这一击,乃是儒道三十三术中的外品十三术之一,笼中雀。 四国修行圣地中,皆有各自的武技与斗战武学,这些武学武技,可以直观地影响修行者的战斗能力。 齐国三十三儒术,皆是从参天殿内传出,只不过阑干阁内只有‘外十三’与‘中九’术,剩下的‘内十一’只有进入参天殿内才可习得,没有殿内圣贤的允许,绝不可外传。 宫椿一招笼中雀杀来,招式未至,杀意先临,在他抬手的那一霎那,闻潮生竟是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危机感汹涌到了极致,但他决意要为狗爷复仇,半步也不愿退! 阿水曾问过闻潮生,他会不会为了狗爷拼命,那时候闻潮生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闻潮生手中的刀就是他的答案。 他会。 面对这招笼中雀,闻潮生脑海中回忆着阿水教给他的杀招,毫不犹豫地劈出一刀。 他没去接对方的掌,而是直直挥砍向了宫椿的脖子。 能见第一次血,便能见第二次。 战局瞬息万变,宫椿本不愿收手,他乃龙吟上境的修行者,这门笼中雀在他手中亦是操玩了五载有余,怎么也不该慢过闻潮生这一刀,他有信心,有骄傲,可在闻潮生掌间柴刀袭来的半空中,他余光瞥见了刀锋上一闪而逝的火光,瞳孔深处忽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方才闻潮生用柴刀斩下梁晁的头颅时,他也在刀刃上见到那一抹光火。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成了梁晁,引颈受戮! 对于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宫椿瞪着眼,生生收回了这击出的一掌,狼狈后退! 刺啦—— 布帛破裂声响起,他虽成功避开了闻潮生这一刀,袖口却被划裂! 站稳身形时,宫椿面色青紫,望向闻潮生的眸子布满了杀气,他并非是因为忽然撤招而难受,而是觉得羞愧羞耻。 自己堂堂一名龙吟境的修士,竟然在面对完全没有修为的常人时……怯懦了?! PS: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