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农妇成为女帝的一百种方法》
3. 第一章02
阿善跌跌撞撞跑向村子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西山。
阿善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见有几个庄稼汉坐在村口乘凉,立刻大声喊道,“快走!快走!大伙儿快走啊,我在山那边看见好多安营的兵!就快到咱们村子了!”
那几人却不以为然,“又是哪里逃难来的流民吧。上次孙家的王大姐,说在山头见了兵,吓得大伙赶紧收拾东西要跑,后面才发现是一群商车队,差点还以为我们是土匪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遇见什么都不奇怪。”
阿善急得快哭了,“是真的!真是兵呀!”
“那你看见旗了没,是哪里的字?”
“是梁!梁啊!就是去年杀了好些人,屠了好些村子的梁将军啊!”
“嘿呦,阿善,俺们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字了?”
“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那几个糙汉嚼着干草哈哈大笑,明摆着不信。阿善急得跺脚,也没了办法,只好不管其他,先往自个家跑去。
一牵着黄牛的男子吐掉嘴里的草渣,忽然抬头问,“真的?”
阿善停下脚步,回头立刻,“是真的!假不了!”
“甭管真的假的,没田,我们走了,吃什么?走了也是死,我看,听天由命吧。这年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就不是人能活的。更别说外头四处是土匪,不是土匪的,也是那些个大人养的私兵,各个是撒欢的野狗,闻见一丁点肉味,就要把你扒皮抽骨呦。”
“而且去年,咱们村不也没事吗?就这偏不拉几的小村庄,鸟都不拉一泡屎,不一定就会被找着。我看啊,就算是真的,咱们也甭急。”
“你不急,有人急。”那稳重男子忽然站起来牵牛,“你鞋子破了没人补的,烂命一条,别人拖家带口的,大人不活,还有孩子呢。你们几个腿脚快点,挨家挨户去敲门,要走的,就趁着天还没黑,赶快走。”
“李铁匠,你真信那丫头片子的话啊?”
“阿善打小就是好丫头,什么时候撒过谎?命只有一条,你不小心着,迟早要掉脑袋。”
阿善朝李铁匠投去感激的视线,见众人起身开始往村子里传消息,这才立刻往自己家跑去。
喜乐坐在屋前的泥巴地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阿善从村里急匆匆跑来,立刻高声唤道,“娘!”
阿善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应他,而是把喜乐从地上猛地拽起来,“喜乐,你快,把咱家的东西都收拾好,咱们马上就走。”
“娘,俺叔在屋里呢。他找你。”
“他?他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呀,说是刚跑商回来,带了好多吃的,路过咱们村,来送东西。”喜乐举起手中的小木鸟,高兴道,“娘你看,叔还给了我这个呢!”
“你快去,叫阿爷起来,把家里的干粮都装好。”
“噢!”
喜乐立刻把手里的木鸟揣进怀里,向着里屋跑去。
阿善快步走进屋子,推开木门,看见一个额间有颗大红痣的壮实男人正坐在凳子上数钱。
阿善怒瞪着眼,“李程!你又来做什么!”
李程瞥了一眼阿善,把手里的铜钱一拦装回口袋,故意晃了晃,发出当啷响的声音,才心满意足的将口袋挂回腰间。
“我来做什么?我自然是来带你和阿爷去过好日子的。”
阿善一听,气骂道,“呸!什么好日子!赌狗拿来的脏钱,我还不稀罕!”
李程也恼了,“什么是脏钱,这是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血汗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为了一家子的温饱,你在这里整天穿新衣裳,吃好东西,你和阿爷那个老不死的都吃我的钱,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阿善气得眼眶通红,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就是要饿死,我也没吃过你一口饭!你寄来的钱,还不够你从家里拿得多!我跟阿爷吃的喝的,都是我做手艺,阿爷下田挣来的!跟你没半个钱的关系!”
阿爷怒骂的声音从内屋传来,“阿善!给我把他——咳咳!把这个龟孙王八蛋!轰出去!让他给我滚!”
说罢,阿爷便剧烈咳嗽起来。
阿善猛地推开李程,连忙冲进内屋,搀扶着不断咳血的阿爷,给他倒水。而李程慢悠悠地走进屋子,开始翻找着架子上的箱子柜子。
阿爷紧紧抓着阿善的手,“这混蛋……要……要抢你的嫁妆……这混蛋……”
“阿爷,别气!我这就轰他走,一块钱都不让他拿!”
阿善立刻起身,抓起男人衣领把他向外推去,方才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和后怕,全部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阿善,你行行好,哥哥求你了,你把你的嫁妆给哥哥用用,哥哥给你……保证给你挣一座城里的大宅子回来!哥哥这次不是赌,哥哥是要拿钱去孝敬县老爷,要走门路!要是走通了,日后哥哥我可就当官了!咱们就飞黄腾达了!”
“到时候让这个老不死的也好好看看,我天生就是个天才!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我呸!什么狗屁官!你骂我,我不和你计较,可你要说这样糟践阿爷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阿善一边哭,一边骂,“李程!就算你不是我亲哥,咱俩只是义兄妹,可阿爷在我心里眼里都是我亲阿爷!你是阿爷唯一的血脉!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哥!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个窝囊废的哥,我认了,你要钱,我给你就是!可你把阿爷气病了,你还不要脸的,拿阿爷的救命钱去赌——阿爷若是好不了,我这辈子都恨你!你给我滚出去,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哭哭哭,你就会哭,跟这个只会咳嗽的老不死一样晦气!得,我走!我自个想办法,好不容易回个家,看到你和那老不死的脸就吃一脸晦气!”
阿善把李程轰出门去,又倚在门框上泣不成声。
李程向外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阿善,哥……不是想那么说的,哥没觉得你晦气,哥就是气头上……你……你别怨哥……”
“你快点走吧,兵要来了。”
“什么兵?”
“杀你头的兵!”阿善怒骂一声,随手擦掉眼泪,推开门取下门前杆子上晒的干饼,“我要跟阿爷还有喜乐要逃命去了,我前些日子听说,北边有我丈夫的消息。当时把我丈夫征走的孙家军去了北边,我要去北边,寻我丈夫。”
李程听着就来火,“他早就死了,你还惦记着他!他要是还活着,能这两年来不给你捎一点信?”
“没死,没死!没人亲口告诉我他埋哪儿了,那就是没死!我不和你斗嘴,你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阿爷早和你断了关系,以后,我当我没认识你,你也不要说你认识我!我跟阿爷跟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你听明白没!”
阿善见李程还磨磨蹭蹭站在路上,抡起扫把怒喊,“你快走呀!”
李程才酱红着脸,跺着脚快步离去。
阿善走回院子收拾出板车,眼泪流干了,眼睛红得像是核桃仁。
“娘,我叔就这么走了?”
“走就走了,难不成还指望他吗。他那样的人,真遇见了拿刀子的,是最窝囊的那个。”阿善擦干净眼泪,“东西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都在包袱里呢。”喜乐晃了晃背上的补丁布包。
阿善立刻走进屋子,见阿爷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墙上,立刻上前,想把他从床上背起来。
阿爷只是轻轻拉着阿善的手,“阿善,什么兵要来了?”
“梁将军,我……我看到了梁将军。”
“梁坚?”
“是他,就是那个去年来咱们州,屠了好些城的梁坚。”
阿爷的表情很悲伤,垂下浑浊的眼睛,从枕头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阿善手中。
“阿善,我老糊涂了,也活不了了,再喘几日的气,也只是浪费几日的粮食。你和喜乐走吧,快点走,不要耽搁。这包里,是我为喜乐攒下的学费,等他大了,你可记得,要让他去读书……当年,若不是咱们穷,才让你从学堂回来……你还能多读几年书……是阿爷,阿爷耽误了你……阿善,阿爷拖累你了……这还有一双新鞋,你这就穿上,带着喜乐走吧。”
阿善的眼眶红了,“甭说傻话了,阿爷,咱们快点走,要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阿善拿起布包挎在身上。双手把阿爷抱起来,轻飘飘的,像是抱了一团被子。阿爷病的这些天,早已经瘦得瞧不出人形,突出的肋骨像是没捆好的柴火,又像是石头子,抵在阿善背上,咯得她背痛,她也一声不吭。
“阿善,放下吧。”
“不,我不放,咱们走!”
二狗从院子跑来,头发乱糟糟的,插在几根树枝,怀里抱着一窝眼睛都浑了的老鸦,正有气无力地叫着。
“娘,都带上了!屋檐下的老鸦我也带上了,咱家没东西了!都装车上了!”
阿善背着阿爷急匆匆跑到院子,把阿爷放在板车上。二狗把老鸦窝也放上去,跟着拉起板车的阿善背后,就往屋外走。
“阿善,这孩子……是谁呀。”
“阿爷!你又忘记了,我是喜乐呀!”
“噢……噢……喜乐……你是村头那个跛腿的娃娃,是不是?你都长这么大啦?”
“阿爷,你又把我认错了!我爹是铁真,我娘是姜阿善,我是喜乐呀,是你的孙子。而且我哪里跛腿,我跑得可快了!”
阿爷笑了笑,抱起喜乐,“噢……瞧我,你是喜乐啊。”
就在几人临出门的一瞬间,阿善又放下板车冲进屋子,把院子里的石锄拿起来,挎在背上。
“娘!”喜乐忽地叫,“叔又回来了!”
阿善愣了一下,快步走出去,只见李程又从村口气喘吁吁跑回来。
他脸色青紫,二话不说,抓起板车上的喜乐扛到背上,拉着阿善的手就要跑——
阿善惊叫道,“你干什么!”
“梁军已经到村口了!他们抓了几个活口问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善回头看被扔在板车上的阿爷,正笑看着她,面容逐渐模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爷总是带着这样的笑,拉着她的手说,“阿善,咱们去看麦子吧。”
那秋天的麦浪金灿灿的,像是掰了一点儿太阳,暖洋洋的,带着清甜的味道。她躲在禾下乘凉,阿爷找不到她,就一直叫她的名字,阿善,阿善……
她喜欢听阿爷叫她名字的声音,总是阿爷叫她好多声,才从麦浪里探出头来,叫道,“阿爷!”
阿爷就冲她笑。
阿善看着那孤零零坐在板车上笑的老人,岁月已经变成皱纹,爬上那曾年轻过的面容,他枯槁的双手也没法抱着她,走三里路,走到麦地里去,看金黄色的太阳,金黄色的稻谷,金灿灿的一片,明晃晃极了。
阿爷老了,可他还是那样对她笑着。
阿善反身挣开李程的手,“我不能扔下阿爷。”
李程被这一挣,甩得踉跄了几步,回头不可置信的大骂,“你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阿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李程的袖子,“李程,你行行好,我求你了,你带喜乐走吧,我们是打小睡一个枕头的,小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去学堂,你还帮我打跑过那些欺负我的小孩,你说过,你说你是我哥,一辈子都会护着我的……我求你了,程哥儿,你就当是喜乐半个爹,把他当你半个儿子,成吗?阿爷在这儿,我不能走啊,就是要走,我也得带着他。程哥儿,我求求你,你就看在你回来的份上,你就看在我俩兄妹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了。”
二狗也被吓到了,缩在李程怀里紧皱叫道,“娘!”
可李程却骂道,“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救你儿子的!我要他做什么!我自个都快饿死了!你到底走不走!”
阿善没说话。
“你不走,我走!”
李程直接把喜乐扔回阿善怀里,转身就向村外跑去。
可没走了两步,李程又猛地踹了一脚黄土堆,折回来,一把抓起喜乐。
“娘!”喜乐茫然地叫。
李程没说话,也没再回头看阿善,只是向着远处跑去,迎着日落前最后一点昏黄的太阳。
阿善坐在地上,看着李程的背影和他肩上摇摇晃晃的喜乐,她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又低头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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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善。”阿爷叫她。
阿善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跑到板车面前,拉着板车,沿着路向前小跑去。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阿爷靠在板车上,望着远处逐渐落下的,那轮红圆滚烫的太阳。
“阿善,秋天了吧?”
“诶,秋天了,刚入的秋。”
“咱们去看看麦子吧。”
“没麦子了,阿爷,都没了,人都被官府征走了,两个月不下雨,田也荒了,哪里还有麦子呀。”
“阿善,咱们去看麦子吧。”
“阿爷,等来年秋天,等程哥儿回来了,咱们带着喜乐,一家人,一起看麦子去。”
“好,好……带着程哥儿,带着喜乐,咱们一家人,看麦子去。”
阿善跑了两步,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她的脚步慢下来。
当她回过头,阿爷已经靠在板车上睡着了。
阿善伸手探了探鼻息,阿爷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没拖累她。
阿善愣了一会儿,起身想着,她该去找喜乐和李程,却早已经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远处,杂乱的马蹄声和的男人女人的尖叫声传来。
马蹄声,哭喊声,锅碗瓢盆摔碎的噼啪声……
阿善抱起阿爷,将他放在路边的角落,那儿开着花儿,还可以看见太阳。
她的心中并没有多么的悲伤,只是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东西似的。
她听见马蹄声向她跑来,扭头看,许多男人正驾马跑来,他们手中的刀还在淌血,盯着她的眼神就像饿昏了头的恶狼。
“大哥!这个妞好看啊,水灵灵的。”
阿善拔腿就跑,可身后的马蹄声紧追不舍。
他们像是故意追逐着她,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追上,却总是和她保持一段不紧不慢的距离。
直到阿善重重跌在地上,那几个男人才架马把她围在墙前,眼神下流的打量着她。
阿善狼狈的从地上站起,颤着手靠着墙根,从背上取下那把锄地的石锄,举起对着众人。
男人的嘲笑声十分刺耳,他们笑道,“呦,还挺烈的,还敢拿东西。”
她是怕的,她知道她不该反抗,那样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头。如果顺从他们,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命。
可她心中清楚,她骗不了自己。
对这种人,求饶也是一死。
阿善举着石锄的手在抖,可她此时此刻,心中比起怕,更多的是一种连她也不明白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气血就在往头上涌,冲的她头晕眼花,额头腾腾地跳。
她想嘶吼,想大叫,想举起石锄砸他们一个脑袋开花——
她大叫着,挥舞着石锄向他们砸去,用尽了这辈子的力气。
那人却早有防备,轻轻松松勒马躲过,还吹了一个口哨,和同伴们哈哈大笑。
阿善的眼眶通红,她余光扫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村民,那有男有女,有她认识的大叔,熟悉的大爷,讨厌的大婶,有她还喝了喜酒的,刚嫁了人的小姑娘。
她听见女人的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那些声音像是针扎一眼的往她耳朵里钻。往常她应该早被吓哭了,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眼泪流干了,或是已经怕到麻木了,她挤不出一滴眼泪,也再哭不出一声来。
她的嗓子干哑的像是吞了一口热炭,干裂的嘴唇只能发出如同野兽一样的吼叫。
然后,她不断挥舞着石锄,眼睛通红着,越挥越快,越砸越狠——直到她一锄头砸在一颗马头上,飞溅的白色脑花与红血溅进她的眼睛,男人的尖叫怒骂声,才让阿善恍惚回过神。
她浑身是血,用手中的石锄,把那马的头砸了个稀烂。
“他妈的!这个疯婆子!!”
那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把阿善打在地上。
她浑身瘫软,再没有了一点力气,只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那男人抬脚就要踹向阿善身上踹,踹了两脚不过瘾,拔出长刀,就要往阿善肚子上捅——
“住手。”
阿善的脑子早就乱成了一团浆糊,可那声音,阿善一听就认出来了。就好像是在热到眼睛都被汗眯住的三伏天里,忽然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样。
阿善松开护着自己头的手,颤抖着抬起头。
是那个男人。
是害了他们村子的罪魁祸首。
“梁……梁将军!”
那梁将军身后,一状如黑熊的魁梧男子怒骂道,“老子让你们去找粮,不是让你们玩女人的!”
“梁二将军,不是我们要生事!是这个疯婆子,上来一锄头砸死了马!”
“滚!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
那几人闻言不敢耽搁,立刻灰头土脸的向村里跑去。
梁将军坐在马上,看着阿善呆呆的表情,喝令道,“传令全军,不许再多生事端,找到粮食,即刻启程。”
那黑熊男子立刻架马掉头,带着兵卒向村口跑去。
阿善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她抬起头,与男人对视一眼,又垂了下去。
“你家人呢。”
阿善没说话。
“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善闻言愣了,抬起头,却见男子似乎并没有玩笑的样子。
“走?做什么?”
“做我的妾室。”
她悲愤交加,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处,不可置信的看着男子,说道,“你……你杀了我村子的人……你觉得……我会跟你走?!你疯了!!”
“是吗。”
那男子似乎也猜到了,只说了这一句,调转马头准备离去。
阿善撑着石锄从地上站起,忽然,什么东西被那男子扔到地上。
阿善看去,是一块青玉佩。
“幽州牧,梁坚。”
“如果你日后走投无路,可以来幽州找我。”
阿善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的名字。
他背对着阿善,良久,静道,“我很抱歉。”
他架马远去,没有回头。
天色暗下来,太阳的最后一抹光,随着他的马蹄声一点点消失。
4. 第一章03
当阿善把全村所有人的尸体整齐摆在祠堂前,她才发现,她竟是全村最后一个活着的人了。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容,茫然拿起手中的铁铲,走到祠堂外,想要挖个坑把大伙儿都埋了。可她挖了一个晚上,从天黑挖到天亮,也只不过挖出了一个够她把阿爷安葬的坑,她又该怎么才能埋葬这数百个乡亲。
阿善拿着铲子,坐在门栏上,茫然望向天边阴沉的乌云,原本总是吵吵闹闹的村子,从未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连虫鸣犬吠都没有,静到好像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个人。
说到底,大家为什么就一定要死呢。
那一瞬间,阿善忽然有这么一个念头。
明明大家什么事也没错,祖祖辈辈,一直都在这里勤勉的种田,交税,安分守己的生活着……天下大乱了,诸侯们莫名就打起来了,壮丁给他们征走了,他们也没有吭过一声,说过一句抱怨。
可如今的下场又是什么。若不是她还活着,大伙甚至都没有人收尸,就那么暴尸荒野,最后被野狗吃了去,没人再记得。
这公平吗?这天下间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凭什么他们就要鱼肉一样的任人宰割,任人欺辱——凭什么大伙的命就跟街边的狗一样贱,说杀就杀,连个理由都没有?
平地骤然一声惊雷,阿善抬起头,只见狂风骤起,天边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将大地冲刷了个干净。
阿善看着地上的血迹,被暴雨几遍几遍的洗过去,好似连老天爷,也要为他们遮掩似的。
她的手紧紧攥起。那一瞬间,不知为何,阿善心中的悲哀,变成了满腔压不住的愤怒。
她还能做什么呢,活人已死,死人再说不出话来了,就是天大的冤枉,天大的酸苦,也只是说与阎王老爷,恩怨再不得重见天日了。
不甘心,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凭什么大伙儿就要这么不明不白,满是怨恨的死在这儿!
是了……大伙死了,可她还活着。死人说不了,活人还能说,大伙说不了的……她还能说!
她要为大家讨个公道,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阿善从地上站起,冲向雨中,向乡长家跑的飞快。她推开那扇已经破败的木门,从一地狼藉的柜子中,翻找出乡长的令腰牌,随手撕下一块白布,咬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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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手指,用手指尖,咬着牙写下一篇血书。
中元历,庚子年三月初七,幽州牧梁坚,无故纵兵,烧杀劫掠,屠戮无辜百姓,阿家村百余口男女老少,皆惨死于梁坚之手,农女姜阿善亲眼所见,以众人血指印为证,对天地社稷,祖宗神佛发誓,所书无半句虚言。
她拿起柴刀,在暴雨中,跑回祠堂,将阿家村百余人的小指,以血摁成手印,重重压在血书的背面,待所有人的指印摁下,她缓缓站起身,眼眶通红,看向众人。
“薛三姨,李铁匠,王三针,李阿婆……丫儿,草根子,花秋,岁岁……”
阿善念过所有人的名字,目光最后停在阿爷的脸上,她跪下,向着阿爷和众人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时,已经满脸泪痕,泣不成声。
“阿善去了,阿善……一定会为你们讨回个宫道!一定会找到当年被征走的儿郎们!带他们回来,与大家团聚的!”
“大家,走好!”
阿善俯下身,又是重重一磕头,再直起身时,她披上蓑衣,别上柴刀,将阿爷的尸体埋葬入土,将祠堂的大门用青铜锁扣好,向大雨深处走去。
5.第一章04
太原郡,晋阳城下。
阿善浑身湿透的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眼前紧闭的青铜大门。暴雨将视线遮得混浊,天地间一片蒙蒙,看不真切城墙上有人还是无人。
她跑到门前,用手重重敲打着大门,可雷雨声实在太重,敲门的声音全都变成了沉重的闷响,无论如何也传达不到门中去。
阿善退后了两步,张开双臂挥舞着,又蹦又跳,想要吸引城墙上卫兵的注意——可到底没有一人回应。
“农女有要事,求见并州刺史!这是乡长令牌,请城墙上的官兵大哥,能不能放我入城!面前刺史!”
良久沉默,却没有回应。
雨水滴进眼睛,带着隐隐的刺痛,被风裹挟进嘴里的雨也冷的发苦。阿善重重呼吸一下,向后退了半步,用比方才更高的声音又喊了一次,可回应她的,还是只有雨重重打在她蓑衣上的‘噼啪’声。
她茫然看着城门上那巨大的晋阳两个字,忽地,余光看到城墙的垛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虽然只是一晃,但阿善立刻笃定,城墙上是有人在的!
阿善目光坚定,向着城墙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到最后嗓子几乎都哑了,还是声嘶力竭的仰头大喊着那一句:“农女有要事,求见并州刺史!求见刺史!”
不知是城墙上的人被烦的恼了,还是阿善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只见几个黑影在垛口来回走动,终于有一个脸带刀疤的男人出现在垛口后,看着城墙下的阿善,肃声警告,“何人在此喧闹!”
“并州刺史有令,晋阳城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城。我不知你是哪家女儿,莫要造次,立刻离去。”
阿善闻声焦急高喊:“民女姜阿善,有急事求见刺史!若是刺史有令,能劳烦替我向刺史通传一声行吗?我可以在这里等着!”
“胡闹!晋阳乃太原治所,岂容你这丫头造次,休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已经说的清楚,此乃刺史下令,你若再在这里喧哗,我便当你是敌军细作,下令放箭了。”
“你这守军怎么半点不通情呢!我当真有人命关天的事情,替我向刺史通传一声,难道就难死你——”
“你这样说话,谁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一个声音在耳边忽道。
“试试诈他们,说你有军机密报。”
阿善闻言愣住,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那声音方才离得极近,又很清晰,明明……就是有一个男人在说话才对。
可是……人呢?
阿善身体一震,颤巍巍向后退了半步,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再仔细去听,那突兀出现的耳语声又不见了,就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阿善感觉后背没由来的发凉,可一时也顾不上多想,垂眸想了一瞬,咬紧牙,再次抬头。
“我有军机密报!乡长令牌在手,有权入城面见刺史,你们只管开门,让我去见刺史!若是刺史降罪与我,我人头落地,自然不干你们的事!可若是你们误了大事,掉的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脑袋了!”
话落,城墙上下一片死寂。
就在阿善盯着紧闭的城门,心中涌现出一丝绝望的时候,城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那方才城墙上的刀疤男子,此时骑马立在城门处。
男子见阿善愣在那儿,皱眉道:“你不是有军机要报吗,上马。”
阿善面色大喜,立刻冲进城内,双手扒在马上,想要跳上马,可因为雨下的太大,马背湿滑,她手脚滑了两次也没能坐上去。男子实在看不过,俯身抓住阿善的手,一把将她拽上了马。
阿善到抽一口凉气,手上的伤口本来还没愈合,被男子猛地一握,又再次裂开,血从包扎的布下面洇出来,弄脏了男子的手。
阿善见状,立刻用袖子把刀疤男子的手擦干净,见男子并未因被血弄脏而不满,才松了一口气。
“大人如何称呼?”阿善坐在马后问。
刀疤男子却未回应,没等阿善坐稳,便扬鞭驾马,向刺史府疾驰而去。
这一路上阿善看到的景象,比她村子被屠的惨状,好不了多少。
沿街坐在巷里的,是成群结队的穷苦百姓,他们衣衫褴褛,个个瘦的像是皮包骨头,眼窝凹陷,双目空洞地注视着水面的倒影,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还有一些残肢断臂,匍匐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乞丐,大概都是因为去年幽州牧梁坚屠杀并州时,逃亡到此避难的流民。
上一次她来晋阳,还是一年前,寻平安下落的时候。想到平安,阿善心沉了几分,掌心又开始隐密的刺痛。
一年前的晋阳城,还当之无愧是太原郡的明珠,大汉朝的粮仓,天下十四州中,最繁华富饶的一处治邑。每年秋收的时候,晋阳的麦谷都能压爆了仓,几百车几百车的向长安运去,再换做几百车新铸的铜钱,重重压过晋阳油亮的青石路。
而如今,晋阳却变得如此清冷,人人闭门不出,街市门可罗雀,巷子尾全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无家可归的贫民百姓。
“这些流民,刺史也不管吗?”阿善忽问。
刀疤男子依旧不发一言,驾马的速度越发加快,颠的阿善头晕眼花,一阵阵反胃,也没再心思说话。
待男子勒马急停,阿善看着眼前朱门高匾,连忙从马上跳下,正要去叩刺史府的大门——门却从里自个打开,一个被侍女搀扶的拄拐老人,踉跄着正要出门,与阿善四目相对。
老人目光上下轻扫了一眼阿善,看向她身后的刀疤男子,“伏阳,这是?”
伏阳双手作揖,静道:“禀刘大人,这人从城外来,说有军机密报要禀告刺史,但刺史有封城令在先,我等无法定夺,怕延误军机大事,便亲自带她来了。”
“刺史不方便见客,与我先说吧,也是一样的。”老人温和笑道。
阿善闻言后退半步,重重跪下,向着老人重重磕了一个头,从怀中仔仔细细抽出血书,高举到身前,“请大人为阿家村的无辜百姓做主!”
老人抬手拿走血书,展开看完,眉头渐渐皱起,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又合上了血书。
“孩子,我很抱歉,也很惋惜,死者已去,不可再复生,你要节哀,不论如何,既然你活了下来,就一定要珍重自己。”
老人俯下身,将跪在地上的阿善扶起,语重心长道,“此事我已知道,只是事关重大,我需派人去调查一番。瞧你都湿透了,这样吧,你先在县衙住下,我吩咐下去,几日后安排你与刺史见上一面,你与刺史细细地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阿善又惊又喜,眼眶含泪,跪下就要磕头,“民女多谢大——”
“你问他几日,到底是几日。”那声音又响起来。
阿善惊惧回头,“谁在说话?!”可伏阳站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除了他,就只有那匹马在她身后。
“什么说话?”老人有些疑惑。
阿善惶惶回头,手不由得抓紧袖口,“大人,请问大人,几日……可有准确的时间?民女主要是怕打扰县衙太久,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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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叹了口气,“其实,刺史昨儿刚病了,这会儿闭门谢客,连我都不见,更何况是处理这些事情了。此事除了人证,还要有物证——”
“那这个玉佩可以作证吗?”阿善赶忙从腰包取出那块青玉佩,攥在手里给老人看,“这玉佩是梁坚的!也许还是他贴身的物件,若还不够,阿家村祠堂里,还有大伙的尸首尚未安——”
“但这些,都并不足以证明,是幽州刺史梁坚,屠了你们的村子啊。”老人语气无奈。
阿善闻言愣住,不可置信的看着老人,“可是,你们都知道梁坚是什么样的人啊。去年梁坚来并州,不是已经屠了好些城吗?他的大军如今就在眼下了!前些日子,我们村还有南边逃难来的人,他们亲口说梁坚又来征并州,已经屠了好些城,好多的村子!那么多人都受了梁坚所害,绝不可能只有我来报信,这——还有什么不足以证明的吗?”
“去年害死许多并州百姓的,是山匪,而非梁坚。”老人道。
“不可能!所有人都说是梁坚!一个人会认错,一个村子的人会认错,那那么多四处逃难的百姓,怎么可能都会认——”
“孩子。”老人的语气重了几分,肃着脸打断了阿善的话,“死人不会说话,而活人,却会说谎话。你的家乡被毁,孤苦无依一人,前来诉状,我自然是相信你这封血书,字字属实。可我信你,不代表刺史就会信你,就是刺史信你,也不见得朝廷就会信我们。这玉佩没个字迹,难以作证,你虽是最重要的人证,可若要指认朝廷命官,也只是一人之言,纵兵屠戮百姓,可是同造反,连坐九族的大罪。此事,我需要仔仔细细的派人调查,待有结论,才可以告知刺史,才安排你面前刺史,再谈后续之事。”
阿善见老人迈步欲走,冲上去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刚想说话——她的手却被老人缓缓从衣袍上扯下,放回到她自己的心口。
“孩子,你且放宽心,先在县衙好好休息,我是晋阳相,百姓的事,便是我的事,是头等的大事,如此大的事情,我定会调查清楚。”老人拍了拍阿善的手背,看向伏阳,“既然是你领她进城,伏阳,你便负责她的事情吧,为她去县衙寻个住处。不过……她是女子,到也不方便和县卒住在一起,你看吧,怎么安排,实在不行,就让她住在你那里。”
伏阳闻言眉头皱起,“可——”
“伏阳,我信得过你。”老人笑了笑,转身离去。
阿善看着自己手中的血书,听着大雨中老人离去的脚步声,指尖缓缓攥紧。
“你还要在地上跪多久。”伏阳走到阿善身边,眉头紧锁。阿善握着血书,一个深呼吸,看向眼前紧闭的朱红大门。
“跪到刺史见我为止。”
“你就是跪到十年后,他也不会见你的。”
那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语气有些懒洋洋的。
阿善的脸骤然煞白,一瞬间汗毛倒竖,赶忙捂住耳朵——
“你想忠臣死谏,前提是你高低得是个官,最好还是大官,要有人看,看得人够多,你的苦肉计才好作数。就你这么闷头一跪,不过半炷香,他们就把你打出去了。跟谁过不去都行,别跟自己过不去,可没人会心疼。”
可捂住耳朵之后,那声音不仅还在,话说的越来越多,声音还……更加清晰了。
“看到大门了吗?还没上锁呢,别管那么多,冲吧。”那声音似笑非笑,“你就用全力喊,‘梁坚王八蛋,我要见刺史’,闹他个鸡飞狗跳,听我的,准管用。”
6.05
“你……”阿善的声音带着颤音,“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声音却没再回应。
阿善汗流浃背的从地上站起,脚尖在泡湿的布鞋里蜷了蜷,咬牙提气,正要迈步,那声音又幽幽地来了一句,“别带柴刀。”
阿善抓起腰间的柴刀一丢,眼睛一闭一睁,攥紧双拳,用她全身的力气,在伏阳逐渐震惊的目光中,冲向刺史府的大门,‘咚’地一声把门撞开,把门内正要关门的两个小厮‘咻’一下撞飞出去,咕噜噜倒在草丛里,冲进了刺史府。
阿善扯开嗓子就是嚎,“梁坚王八蛋!!我要见刺史!我要见刺——史——!”
这一嗓子嚎的中气十足,把梁下札窝的麻雀都惊得叫起来。阿善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依稀听见伏阳好像在身后追赶她的声音,也再顾不了那么多,只向着院子里拼了命地冲去。
原本安静的刺史府,一下子变得鸡飞狗跳。
府中的下人想要要拦,可阿善跟个蛮牛一样不要命的横冲直撞,他们死活也堵不住,只得连连的唤人,一边围住阿善,一边急叫:“快拦住这疯丫头!她——哎呀!待会儿要是把刺史大人惊到了!咱们全要完蛋!快拦着啊!”
“刺史——!我要见刺史!王八蛋梁坚!!”
“谁在那里嚷嚷,还不快给我闭嘴!”一声怒喝从楼阁上传来,众人立刻齐刷刷地跪下,阿善闻声抬头,只见一穿着紫锦袍的中年男子,在一美婢的搀扶下从屋内走出。
阿善环视身边众人,咚一声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血书,“刺史大人!民女乃城外阿家村村民,幽州牧梁坚,纵兵于并州境内烧杀劫掠,害死我全村性命!血书与物证在此!”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孙颖闻言怒斥:“放肆!若那梁坚当真来了晋阳,我身为一州刺史,岂能不知道?哪里来的疯丫头,在这里危言耸听,说些疯话就罢了,还敢擅闯刺史府!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阿善瞳孔惊颤,不可置信地连忙高喊:“孙刺史!民女所言半句不假!若有半句假话,我遭天打雷劈——我死无全尸!”
伏阳快步走入院中,刚跪地作揖,孙颖拿过身旁婢女的扇子向下一扔,重重砸在了伏阳的额角,磕出一道血痕。
阿善见状身体一颤,话也哽在了喉头。孙颖指着伏阳骂道:“伏阳!你来得正好,我倒是想要问问,你这城门都尉是怎么做的,她是怎么被放进城来的!”
“回禀刺史,此女说有军机急报,我见她所言不假,怕延误军机要事,才带她进城禀报。方才,刘大人也得知了此事,派人去调查了。”
“刘忠?他昨儿不还亲口和我说,梁坚绝不可能再来并州的吗?”
伏阳眉头紧紧皱起,抬头意义不明地看了孙颖一眼,没有接话。
“算了,你们一个两个全是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先把她关进柴房,听我发落。”
“刺史大人,刘大人方才下令,让我负责安置这人。”
“她进了刺史府的门,就是我说了算,再要废话,我连你一同革职查办。”
伏阳目光盯了阿善一眼,那视线看的阿善背上毛毛的。他再未说话,起身向孙颖作揖鞠躬,转身大步离去。
没等阿善再开口,那刺史孙颖已经搂着婢女转身进屋,她也被几个家丁从地上拉起,捆了个严严实实,扛起带走。
待阿善被五花大绑着扔进暗房,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乡长每每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都会在村头大骂并州刺史孙颖,是吃饱了的牛肚子,纯纯的草包。
阿善从地上缓缓坐起,看着自己身上被捆的绳子,想要试着挣脱——可除了越挣脱捆的越紧外,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
阿善只觉得不解,怎么整个并州老百姓全知道的事情,这些当官的,反而都不相信呢?
就算是探子没有消息来,就算是除了她,梁坚劫掠过的村子没有活口留下来,可那十几万大军是人,又不是鬼,行军扎营,吃喝拉撒,总有人看见吧?在百姓里面,在流民里面,打听一下也总会知道了,总不能整个并州的官,全都瞎了,整个晋阳的官,全都聋了哑了,偌大的州府,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见?难道他们真要等梁坚的兵到了城底下,真要见了黄河才死心?
阿善看着窗外雷雨交加的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忽地,她打了一个恶寒,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悄悄地问:“神……神仙……?你,你是神仙祖宗吗?”
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神仙祖宗,我听了你的话,闹完了,面见了,可是,这下被关起来了,我如今要怎么办呀?”
还是没有动静。
阿善感觉身上止不住的发凉,一次两次,她还能骗骗自己是听错了,可如今她确认,一定是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而且这声音,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难道……她……她疯了?还是招了哪里的……不干净的东西……
阿善不死心地又低声喊:“神仙祖宗?”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阿善吓得脚一打滑跌在地上,回头看,只见是一个端着食盒,梳着双个圆发髻,半人高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你真是个疯子?”
阿善立刻站起,“我不是!我没有疯,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那你不是疯子,方才一个人嘀咕什么神仙祖宗呢?”
“我……”
“其实,我瞧你也不像疯子。”小丫鬟把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我见过疯了的人,都是鼻歪眼斜的,说一句话能哭上一个钟呢,可吓人了。”
“你是……?”
“是伏大人差我来的,说让我看着你点,别让你饿死在这儿。”小丫鬟半蹲在地上,打开食盒,取出小碟,那碟子上的酱饼还冒着热气。她端起碟子递给阿善,“快吃吧。”
阿善立刻扑上去,拿起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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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从村子到晋阳城,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路上没歇气也没吃饭,本来不觉得多饿,可这会儿闻到饼的味道,肚子便饿的一阵一阵开始绞痛。
“你慢点吃呀,这还有汤,别噎着了。”小丫鬟又把汤罐子取出来,递到阿善面前,阿善赶忙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才感觉喘了一口气。
热汤热饼,吃的人从胃里连带着身上都暖和起来。吃着吃着,阿善的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小丫鬟立刻从袖口取出帕子,赶忙把阿善的脸擦干净。
“哎呀,鼻涕要是粘到饼子那还怎么吃嘛!你要哭的话,就哭完再吃好了!”
阿善立刻两口将手里的饼子塞进嘴里,袖子将脸胡乱一模擦干净,涨着通红的眼睛,对着小丫鬟俯身就要磕头,小丫鬟‘哎’了一声,立刻拦住。
“谢谢你……这份大恩,我……来日一定会报!我会一辈子都记住的!”
“你客气啦,我就是按照伏大人的吩咐办事而已。”小丫鬟把帕子塞到阿善手里,缓缓站起身,“你身上全湿了,这样定要生病的,我回去给你拿身衣裳,你先凑合穿,刺史他估计十天半个月的,才会想起来见你,你可能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
“十天……?可顶多三四天,梁坚的大军就会到了,难道刺史什么都不准备做吗?就这么……”
“说是十天,其实也保不准,看方才伏大人的意思,也可能明天就带你出去了,反正你也别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等我的消息。”小丫鬟把食盒收起来,有些好奇地悄悄凑到阿善耳边,“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大闹刺史府的!你真是胆子大,你叫什么名字呀?”
“姜阿善,你呢?”
“平安!”
阿善闻言一震,“你……你叫什么?”
“平安呀?”
“我……有个女儿,也叫平安。”阿善攥紧双手,“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今应该两岁了。”
“你吓死我了!我从小没娘,方才还以为你说,我可能是你的女儿呢。”平安睁大眼睛,“还活着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连你女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阿善垂着眼眸,良久,点了点头。
“一年前,平安一岁的时候,恰好得了天花,家里为了阿爷治病,钱都花光了,没有钱再给平安治病。我背着她,从村里求到城里,见人就跪,见车就磕,终于求到了一家老医师的门前,他答应给平安治病,不要诊费药钱,只是不论治的活,治不活,都要把平安给他。”
“啊?这该死的老翁!怎么趁人生病就抢别人的闺女!那你给了吗?”
“那老医师不像是个心肠坏的人,若是真能活下来,我愿意把平安给他,心里也没有怨恨。只是后来,那老医师忽地走了,什么信也没留下,我没了平安的下落,如今一年过去,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那你丈夫呢?怎么不听你说你丈夫?他就不管不顾你们吗?”
7.07
阿善默默看向门外,“我们拜堂的第二天,刺史就派人来村子里征兵,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出门打水,就被当兵的抓了去,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平安听着心里闷闷的,见阿善鬓角的水珠一颗一颗落在地上,又强打起笑容,用袖子仔细把阿善的头发的擦干净,双手握着阿善的肩膀,“我和你说,我和你闺女同名,肯定是有缘分在的!今儿我又见了你,说不定,是老天爷冥冥之中告诉你,你的闺女如今还好好的呢!你别伤心,你肯定有能见到你闺女的一天,我有这个预感!”
她起身,倚着门笑,“你还浑身湿着呢,我这就去拿衣服,你等我呀。”说罢,那小小的身影便撑着竹伞跑进雨中。
阿善望着她跑远的身影,缓缓脱掉身上的蓑衣,又被门缝灌进来的冷风吹着打了一个寒颤。
三月的风冷的刺骨,吹在人身上,像是针似得向骨头缝里钻。小小的暗房只有一扇窗,一张门,可四面八方却都像是漏风似得,冻得阿善不止的开始颤抖。
不知为何,身上越来越发冷,冷的极了,又开始热起来,头也昏昏的,神志也有些不清楚。
阿善缓缓跌坐在角落,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浑身颤抖,眼前越来越黑,昏昏沉沉中,她好像听见了哭喊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平安和喜乐出生的那天,她第一次从产婆手里接过那两个小小软软的婴儿,看着他们发出啼哭一样。
可是……不一样,这哭声不一样,这哭声……听着好像是……
昏沉中,有个声音叫着她的名字——“阿善。”
“姜阿善,你醒醒。”
可她不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只是觉得很累,很累——直到她腹中一阵剧痛,那种痛苦,简直像用刀子把五脏六腑狠狠地绞烂,痛的她俯身吐出一口黑血,身上,喉咙,胃里全都像针扎一样烧灼着,神志才恍惚清醒了几分。
暴雨中,她浑浑噩噩抬起头,抹掉眼睛前的水,发现身前围了许多的人,环顾四周,这里已经不是暗房,而是一处城墙根,而她正坐在……一副棺材里。
那些拿着铲子的家丁,仿若见了鬼一样看着她,片刻的死寂,所有人都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跑走,“娘嘞!诈尸了!!”
阿善浑身痛的止不住冷汗,头也天旋地转的恶心,强撑着想要从棺材里撑起来,又跌在泥地里,痛苦地喘着气。
她缓了缓,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又被一席草席绊倒,再次跌在地上。
阿善偏过头,却看到了平安的脸,睁着眼睛看着她。
阿善愣住了,倒在地上,像是三魂七魄都被人抽走了似得,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个小小的人儿。
她缓缓伸出手,摸在了平安的脸上,是凉的。
一只小小的蚂蚁从平安的脸颊缓缓爬下来,沿着她的眼睛,睫毛,爬到了阿善的手上,又被豆大的雨滴打掉下去,落在平安的指尖——她的指甲全断了,甲缝里满是泥土,一双小小的手,布满了暗褐色的血痂。
阿善看着平安,视线缓缓移到她的脖颈处,一道狰狞到几乎勒断她纤细脖子的绳痕,静静铺在那儿,无声的告诉阿善,她死了,被勒断了脖子,死了。
方才还笑着呢,还是那么暖和的一个人,为什么……就死了?
阿善仿佛被烫到一样抽回手,颤抖着撑起身体,向后颤抖着退去,她环顾四周,这乱葬岗上被随意丢弃的尸体,仿佛都活过来似得,缓缓转过来,幽幽的看着她。
那些陌生的尸体,忽然长出了乡亲们的脸,忽然又变成了平安的脸,血从他们的脖子上,眼睛里,一股脑的涌出来,阿善紧紧闭上眼,捂住耳朵想要尖叫,可喉咙无声地颤着——她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丫头,你快死了吗?”忽地,有人站在她身后问。
阿善抬起头,目光看着从四面八方,围到身前的难民。他们缓缓跪在地上,目光空洞的看着阿善,“活菩萨,你发发慈悲,让我们几个……吃了吧。”
阿善颤抖着看着众人,“什……么?”
一个老人抱着怀里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小孩,颤着手递到阿善面前,“我们已经一周没吃东西,快要饿死了,我死就死了,可我的……我的孙子,他还是个孩子,小姑娘,你行行好,让我们……拿走一条胳膊就好。”
阿善愣在那儿,偏过头,看着有几个人抱起平安的草席,扛起就要走,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似得尖叫着推开众人,抱住平安冰冷的尸体,向着城中拼命跑去。
她快要疯了,快要真的疯了,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让她活下来,偏偏一次又一次让她活着,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人间炼狱啊。
阿善在大雨中拼尽全力的奔跑着,她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只是用尽全力地跑在街巷中,直到力尽,整个人重重摔倒在青石路上。
寂静的大街上,无数视线从那些阴暗的角落传来,他们如同饿狼一样,紧紧盯着阿善。他们似乎就等着阿善断了气,好一拥而上,将她们吃干抹净,不剩一块骨头。
“阿善。”
又是那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站起来。”
阿善撑起身子,颤抖着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脸上全是血符,虚浮在空中的男人。
他一身白衣,面如冠玉,随风散开的长发像是黑色的缎子,顺直的从肩头披散到腰间。明明是清冷的模样,可脸上如同藤蔓肆意生长的血符文,又将那面容衬出一分桀骜的邪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妖冶的人。
阿善一时看呆了,甚至没有发觉眼前的人——指尖脚尖,都是透明的。
忽地,男子意识到什么,眼睛缓缓睁大。
阿善摇摇晃晃站起,看着男子,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然后——她的手指穿了过去,就像是穿过了一捧流动的水,只有阴凉的冷意,从皮肤上传来。
她不可置信地颤问:“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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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吗?”
“姜阿善,你死了,是我救了你。”
“我……我死了?”
“你被人下了毒,死在了昨天。不知为何,我可以上你的身,便用自己的七魄,和你的三魂融在一起,换你魂魄不散,得以留在阳间,死而复生。”男子静静地走到阿善面前,与她四目相对,“如今,我们一体同生了。”
“你……我……我听不懂……什么魂魄……你是说我死了,如今又活了?”
“是。我救你的代价,是你要为我完成一个愿望,度我去轮回。你早一日度我,我就可以早一日把身体还给你,你就可以继续做个寻常人,不必这辈子都与我这个孤魂野鬼,待着一个身体里。”
“什么……轮回?”
“不急,你最好还是先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比较好。”男子缓缓漂浮到空中,身形如雨雾一样散去,“有人要你死,而你还活着。”
阿善忙喊:“你,你叫什么名字?”
“刘阿鬼。”阿鬼的声音从耳边幽幽传来,“我累了,要小睡一会儿,你好自珍重,可别又死了。”
耳边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着。阿善在雨中,呆站了良久,才恍然发现,她这是真的见鬼了。
夕阳西下。阿善背着平安的尸体,茫然走在空荡的巷子中,刺史府她如今不能回去,可她又能去哪儿呢?
她在城里甚至没有认识的人,更别说是能依靠的……阿善忽然愣了一下,想起来一个人,伏阳。
他看起来是个板板正正的人,虽然是刺史的手下,可看起来似乎和刺史有些嫌隙。而且,他与刘大人似乎关系不错,还与平安相识,如果她实话实说,求他收留她的话……也许,也许看在刘大人和平安的份上,可行呢?
阿善将背上的平安掂了掂,不论如何,她得把平安好好地葬了,如今思来想去,也只能去求伏阳。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善背着平安,开始寻找着街边的乞丐,打听着伏阳的住处。从黄昏问到入夜,马上就要夜禁,终于从一个小孩儿的嘴里打听到,城门都尉伏阳,住在城西的一处民居中。
等阿善躲着巡夜的守兵,按照那小孩儿描述的路线,寻到那有株梅花树的院子,她有些意外,伏阳竟然就住在这么朴素的民居中,不像那些当官的,住在高门大院里,恨不得连门头都镶金镀银。
阿善深呼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门,没有回声,她又拍了一次,用了几分重力气——还是没有人声。
难道伏阳今天没有回来?
阿善犹豫片刻,抬起手打算再次敲门,一柄闪着寒光的剑,静静从身后抵到她脖子上。
阿善浑身一颤,眼睛向后看去,只见伏阳持剑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幽冷。
“伏,伏大人!我不是人!我是鬼!”
“……什么?”
阿善赶忙拍了一下嘴瓢的嘴,立刻解释道:“伏阳大人,我不是鬼,我是姜阿善!我没死!”
8.08
伏阳盯着她,缓缓将剑收回鞘中,走到门前,“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求您把平安葬了。”
伏阳开门的手缓缓停下,回头看向阿善背上的平安,“只为这个?”
“还……还想求您,能不能收留我几天。”
“不能。”
阿善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可是刘大人说过,让您……安排一下我……可以住到您……”
“那是在你擅闯刺史府前。”
伏阳打开门,转身便要将门关上,阿善一看他这是真要拒绝,赶忙扑倒门前,用手死死扒住门。
“你要是敢踏进来,我会杀了你。”伏阳冷道。
“伏大人。”阿善闻言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伏阳的衣摆,“就算您不收留我,也求您将平安葬了吧!我想让她能安安心心的走,不至于死在外面,被人……吃了去。您也与她相识不是吗?”
伏阳俯视着阿善,“你可知道,她为何会死。”
阿善摇头。
“她下毒害死了你,刺史一怒,赐了她自尽。”伏阳静道。
“她……下毒?”阿善眉目震惊,“不可能!她绝不可能想害死我的!”
“你与她素昧平生,为何知道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我相信她!谁都有可能害死我,她绝对不可能,她一定……是被人冤枉的!是做了替死鬼!”
伏阳看着她,正欲关门的手缓缓放下,终是拿起院中一旁的铁铲和一张草席,走到阿善身前,手一揽,将平安拉在背上,迈步向夜深处走去。
阿善看着他的背影,快步追上去,犹犹豫豫地开口,“您真的会埋葬她的,对吧?”
“如果不放心,就跟上来。”他冷冷地说,脚步加快。阿善赶忙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才没有跟丢,随他一同走到城东墙下,一颗柳树旁。
阿善看着伏阳将平安放在柳树下,淋着暴雨,开始挖坑,支支吾吾地问:“伏大人,我能帮您些什么吗?要不我也来一起挖?”
阿善本来以为伏阳会讥讽她不自量力,或是直接无视她,可没想到伏阳却静道:“你帮她梳个辫子吧。”
阿善看向柳树下的平安,她的长发胡乱披散着,将脸的大半都遮住了。阿善走到平安面前,将她抱在怀里,用五指做梳子,回忆着她见她时,梳着的那双个圆发髻。
阿善将平安的遗容整理妥当,转头看着雨中那个沉默挖着坑的身影,忽地问:“您与平安,是熟识吗?”
“不是。”
阿善垂下眼眸,心中其实清楚,伏阳是官,官怎么会和她们这样的平民相识,定然心里是不屑与他们为伍的。
可是,阿善又觉得奇怪,既然不是熟识,为什么他还要帮她安置平安呢?他明明瞧着,也不是会怜香惜玉的人。
还是说……其实他是个冷面热心,善良的好人,只是他不会表达,才让她误会他是个冷心冷性的人了?
说来也奇怪,阿善一见伏阳,就觉得有点害怕,倒不是因为他脸上的那条疤很狰狞,就是莫名其妙的,看到他的冷脸,就身上发毛,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可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除了那天害他被刺史砸了一下,不至于这么怕他吧。
阿善偷偷瞄着,忽地恍惚觉察到,伏阳的眉眼,似乎和梁坚有些像。
难道她下意识的怕伏阳,是因为他的脸?
伏阳似乎感觉到阿善的视线,回头静静盯了她一眼,阿善见自己偷瞄被发现,立刻低下头不再看他。
雨渐渐地停了,风大起来,被雨淋湿的时候,阿善倒是不觉得身上多冷,可如今雨停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冷的她开始止不住的发抖,手也冻得青白发僵了。
就在她搓着自己的双手,想要搓出来点热度的时候,一件外衣劈头盖脸的砸过来,砸的阿善愣住了。
阿善拿着伏阳的外衣,虽然也是湿漉漉的,可这衣服很厚,披在身上能抵御一些寒风,肯定比她单薄的衣裳好。
可是……伏阳怎么忽然对她好?
就在阿善茫然的时候,伏阳从坑边缓缓抬头,冷着脸道:“抱歉,忘了你在。”
哦!阿善恍然大悟,原来是伏阳随手扔的,恰好砸在她身上了。吓得她还以为伏阳也被鬼上身,夺舍了。
“湿了穿着不舒服,你若是冷,就披上吧。”说罢,伏阳又继续低头挖坑。
阿善看看手里的衣服,看看伏阳,踌躇良久,直到被风冻得实在受不了,才把外衣披在身上,果然暖和多了。
她缩坐在柳树下,静静靠着平安,看着天边起伏的乌云,层层叠叠,仿佛要从天上压下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伏阳挖的极快,不一会儿便挖好了一个深坑,走到阿善身边,抱起平安,将她用草席裹好,放到坑中,开始填土。
阿善也走到坑边,看着平安的面容被土渐渐埋住,直到再看不见,变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堆。
“等到城门开了,你若是想,可以派人挖她出来,再在城外为她立一座坟。”话落,伏阳转身离去。阿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跟在伏阳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伏阳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走着,走到家门前,推门而入,将门反手关上,将阿善关在了门外。
阿善看着紧闭的大门,心中没有什么情绪,她也明白,她如今是个棘手山芋,伏阳不想与她牵扯上瓜葛,情理之中。而且他已经帮她安葬了平安,又没有把她抓起来再交给刺史,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但阿善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儿,夜也深了,她也没有力气再走。从她醒来开始,就一刻不停的在走,此时饥寒交加,劫后余生的恐惧,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眼泪也开始止不住地向下掉。
阿善缓缓蹲坐在伏阳的门前,双手无意识地抓住身上的外衣,这才发现,伏阳没有拿走他的外衣。她站起身,走到伏阳门前,想要敲门把衣裳还给他——可心中又有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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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不提要,大概是心中也不想要了,何必再问他,讨个嫌弃呢。
阿善站在伏阳门前,双手紧紧攥住,驻足良久,终是不死心地又一次叩响了大门。
“伏大人,我想为我的乡亲们报仇,想为平安报仇,可我不知道,我如今该怎么做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想杀我,也不知道,我不过一介农妇,有什么值得用下毒这么高明的手段杀了的。”
“我只知道,我是无辜的,平安是无辜的,我的乡亲们都是无辜的——不论是谁,夺走无辜人的性命,就应该血债血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了我的乡亲的是梁坚,我想要梁坚付出代价。”
“我本来以为,我只要带着血书来晋阳,只要告诉刺史,就可以报到朝廷去,就算我奈何不了梁坚,至少让天下人知道梁坚做了什么,也许就可以使乡亲们在地下的怨恨,少上一些。”
阿善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这些,只是觉得心中的悲愤,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拉扯着她。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明明是事实,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还有人想要把我灭口!他们为什么怕我活着呢?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实话?就因为我想为了乡亲向梁坚报仇?”
“我不明白,我也想不懂,为什么为了杀我,还要搭上平安的一条命,为什么我们的命,就能说夺就夺?这天底下的人,生来尊卑贵贱,我们生不到朱门里头,认也就认了,只要能活着就好,当牛做马的,也没有怨言。可偏偏他们却不放过我们,非要把人往死里逼,逼死人不算,还要让人认命……凭什么呢?明明都是人,凭什么他们生来就能踩着我们的头上,就凭他们投的一个好胎吗?这算什么理?凭什么恶人可以活的好好的,好人却要平白的去死?难道老天爷就真的不开眼至此?难道这天下,真的就……没有一点公平吗?”
“你想要公平,不该与我说,该问你自己。”
伏阳幽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阿善恍然惊觉,原来他就在门内,他一直都在那儿站着。
“问……我自己?”
“我可以留下你,但你必须想清楚,你是为什么留下的。”
阿善看向天边,擦干净眼泪,重道:“报仇,血恨。”
“向谁。”
“梁坚,和想要杀我,害死平安的人!”
“如果我说,害死平安的罪魁祸首,是并州刺史孙颖。”伏阳缓缓推开门,看着站在他门前的阿善,“你敢杀了他吗。”
“我敢。”
伏阳深深看了阿善一眼,这一次没有关门,转身向着屋中走去。
他走到梅花树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站在门外的阿善,“你还想在那里站多久?”
阿善看向伏阳,面上用着从未有过的坚决,跪下向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时,她终于迈进门去,用双手将门关上。
“伏大人,您只说,要我做什么吧。”
伏阳背对着她,平静道:“很简单,三日内,杀了孙颖。”
9.09
偏房中,阿善静静抱膝坐在木桶中,望着平静的水面,发着呆。
虽然刚才她说的很有气势,可如今真的住到了伏阳家里,她才后知后觉的想,为什么伏阳,会要她去杀孙颖呢?
如果伏阳想要孙颖死,直接下个毒,毒死不就好了?再不济,就制造一些意外,就像她以前听村口的阿婆大爷们嚼舌根子的一样,什么突然坠马啦,半夜马上风啦,或是出门打猎忽然失踪什么的……不是更好,更不容易被发现吗?何必借她的手,一个拢共没说几句话的陌生人。
如果是他怕事发牵扯到自己,想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去做这事,那也很奇怪,他难道就不担心,如果她失败了,被抓了,供出来他?总不能是伏阳只为了收留她,随便找个借口,顺带把孙颖弄死吧。
而且,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能悄无声息杀人的好本事什么的。要杀孙颖,她能想到的只有什么,下毒,敲闷棍,半夜偷偷溜进他屋子掐死他云云。不见得就比旁人做的要好。
阿善缓缓睁大眼,悄无声息……?
她环顾四周,颤巍巍地试探着喊了声:“……阿、阿鬼?你……你在吗?”
没有回音。
阿善缓缓沉到水里,觉得自己也真是疯了,竟然会想到让鬼去吓死孙颖的馊主意。先不说别人似乎都看不见刘阿鬼,就算别人能看见,她又该怎么拜托刘阿鬼用这么没阴德的方法帮她。
她可是欠了他一条命,还欠他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愿望。杀孙颖是她的仇怨,她必须要自己做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刘阿鬼又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呢?
水渐渐凉了下来,阿善从木桶中站起,走到架子前拿起帕子,正要擦拭身体,忽地闻到帕子上清冽的皂角香气。昨天伏阳驾马带她的时候,她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很独特的皂角香气。
意识到这可能是伏阳用过的帕子,阿善的面色复杂起来,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躁躁的,赶忙把身子粗粗擦干净,又把帕子洗净晾好,拿起伏阳给她的衣服,是一套鹅黄色的女子衣裳。
这衣裳针脚料子都有些发旧,瞧着有穿过和搓洗的痕迹,应该是拿了别人洗净的衣裳,给她穿的。但伏阳的家里,似乎除了他,再无别人居住的痕迹,那这衣服是忽然从哪儿来的?
伏阳瞧着年纪也不小,而且还有一官半职,按理来说,应该是早娶亲了的才对,可他又……瞧着实在不像有夫人的人。
阿善想到这里,又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又往别人的私事上想去了。她是有夫之妇,跟伏阳只是恩义关系,管他伏阳有没有夫人,左右是跟她无关,这衣服不管哪儿来的,反正穿就是了,人家都没嫌弃她,能给她衣服穿就是天大的恩情,她感恩戴德就行了。
与其想这些乌七八糟的,倒不如想想,她该怎么查清楚平安身死的真相,查清楚谁要杀她,再想办法杀了孙颖。
阿善脱掉身上的浴布,正要穿上心衣,忽地余光扫见一点微光,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刘阿鬼幽幽漂浮在空中,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阿善猛地抓起衣服抱在怀里,半蹲下遮住身体,脸骤然全红,“你怎么偷看!”
“我才醒来,睁开眼睛恰好见你,是你洗澡的时间不好,怎么污我偷看,反正,我是个鬼,又不会辱你清誉。”刘阿鬼语气淡淡的,从空中缓缓落下,慢步走到矮案前坐下,“你还是个襁褓婴儿的时候,我就见你光身子不知多少次了,不差这一次,不必在意。”
“你……什么?!”阿善只感觉一口气哽在胸口,“你……我……你从小看我长大?!”
刘阿鬼半撑起下巴,垂眸看向窗外的红梅树,“十八年前,我自醒来以后,不知为何,就只能待在你身旁。若是走远了,便会不知不觉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会又回到你身边。”
“为……为什么啊?”
“我也想问为什么。”
阿善只觉得头都要爆炸了,裸在外面的背被风吹的打了一个冷颤,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好,赶忙坐到刘阿鬼面前,直直盯着他,不可置信地问:“那我怎么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么多年,我一点也没发现!”
刘阿鬼的手掌抚过桌面明亮的蜡烛,火光摇晃一瞬,嗖一下灭了。阿善瞪大了眼睛,一时愣住。
“原本,没有人能看见我,也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你也一样。这些年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吹灭蜡烛而已。许是你村子被屠那天,死了许多人,阴气太重,你受了影响,才能听到我的声音,又因为我上了你的身,如今你便看见我了。”
“你……那,那除了你以外,这天下还有别的鬼吗?比如我阿爷——”
“我从未见过其他的鬼,大抵是没有吧。若是鬼那么好做,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怨恨了。”
阿善原本有些激动的心缓缓平复。是啊,若是这个世上,鬼当真那么容易出现,那么大伙早就想方设法的,与去世的人再见一面了。
“那……那果然,阴曹地府是真的?六道轮回也是真的?人死了会变成鬼,会再去投胎转世吗?”
“不知道。”
“啊?”阿善又懵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鬼,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留这世间,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只知道我是这大汉朝的天子,我的名字,叫刘阿鬼。”
“天,天子?!”阿善猛地从坐案上弹起来,“你是皇帝!”
“若是你……你十八年前死的,先帝也是十八年前死的,那你难道就是先帝!刘……刘什么来着……”阿善一拍脑门,“哎呀我给忘记了。”
“我也觉得,我应该就是先帝。不过,我反而在想,为什么你我就一定笃定,我是鬼呢?”
“那……你不是鬼,你是什么?你手脚都是透明的,还会在天上飘来飘去,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这不就是……鬼吗?”
“可你又怎么认为你是人,不是鬼呢?也许是这世间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也许你才是鬼,我才是那个人,也说不定呢。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也许我们甚至都不是人,只是谁的一场梦中,朝生暮死,偶然清醒一刻的蜉蝣罢了。”
阿善缓缓坐下,有些茫然,“那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你也可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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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而是我的幻觉,是我疯了,我才能看见你?”
“也可以这么说。”刘阿鬼缓缓抬眸,“但我想,你还没有疯,毕竟——若你真疯了,他们也就不会要杀你了。”
话落,阿善的目光镇静下来,“你知道是谁想要害死我吗?”
“我并不知。”他静道,“但你好像有些疑惑。”
阿善看向桌案上熄灭的蜡烛,起身拿起烛台,走到另一根燃烧的蜡烛前,缓缓点燃,屋内亮了些许。
“我十分感激伏阳收留我,也下定决心要杀了孙颖,一为平安报仇,二为伏阳的恩。但我思来想去,心里实在……有件事不解。”
“孙颖虽然下令杀了平安,可把平安当做刀子,借平安之手对我下毒,害死我们两个的元凶,并不是他。他要杀我,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没必要用下毒这么累赘的办法,还要赔上自己的一个下人,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伏阳一开始,似乎是认为平安害得我。可是,我也已经说了,杀我的人不可能是平安,她是被陷害的可怜人。伏阳也是明白这点,才会帮我一起把平安下葬。既如此,他当然也知道,要害我的是另一个人。”
“可伏阳方才的话,却很矛盾。他与我说,害死平安的罪魁祸首是孙颖,这句话……我越想越觉得古怪。为什么他要用‘罪魁祸首’四个字呢?”
阿善的眼神微微凝重,“我想,是不是伏阳知道什么,没有告诉我。你说……他是不是其实知道,是谁要害我?”
“不如,你直接去问他。”刘阿鬼说。
“他会告诉我吗?”
“不论告诉还是不告诉,你问了,他总会作出什么反应,总能看出一点端倪。”
“可这样……他会不会觉得我在怀疑他?他明明帮了我很多,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我,我突然去问他这个问题,是不是……不好?”阿善有些犹豫。
“你与他本就是合作关系,他可是要你去杀一州的刺史,要你把命赌上,为他做事,纵然是你想复仇,可他也毫无疑问在利用你。收留你,给你温饱,对他而言,不过是要你效力的一点报酬。往好听了说,这是恩情,可这恩情,对你与他而已,也只是一份利用而已。”
阿善闻言若有所思,忽地瞪大眼睛,“不对,你怎么知道是伏阳要我杀刺史的?我没有与你说过,你方才不是在睡觉吗?”
“我说了,我们如今是一体同生,你经历了什么,我都听得见。你知道的,便是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便是你知道的。”
就在阿善想说话时,门外传来伏阳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你睡了吗?”伏阳淡淡地问。
“还没有!”
阿善立刻跑到门前,推开门,只见伏阳站在门外,身上半披着一件素色的竹纹长袍,额间还有些许潮意,似乎也是刚刚洗完澡。
那种清淡的皂角味道从他身上隐隐传来,阿善有些局促,不由得放轻呼吸,垂下眼眸,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罐子。她认得这药膏,是百姓家里常备的,跌打损伤时用的红花跌打膏。
这是……给她的吗?
10.10
阿善看着他手中的药膏,抬起头看了看他,又扭头看向坐在桌案前,百无聊赖望窗子看月亮的刘阿鬼。
“你在看什么?”伏阳静问。
“没……没什么!伏大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可以进来吗。”
“啊……当然!您请进,请进,随便坐吧。”
伏阳走入堂中,恰好走到刘阿鬼所在的桌案前,穿过刘阿鬼虚浮的身体,正好坐在了他坐的位置上。那场面一时有些惊悚。
刘阿鬼缓缓站起来,轻飘飘斜了阿善一眼,身形如雾一样飘到床榻上,手撑着头,闭目养神起来。
阿善走到伏阳对面坐下,拘谨地问:“伏大人这么晚来,是有事找我吗?”
“明日,我会差人以杂役婢女的身份,将你送进刺史府,他这段时日都不会出门,你可以趁机接近孙颖,找到机会杀了他。”
“可是我的脸不被大家都看到了吗?他们都认得我,我该怎么……”
伏阳静静盯着她的脸,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桌案。
“毁了自己的容貌。”
话落阿善猛地站起,眼睛瞪着伏阳,“您是认真的吗?”
伏阳静静地说:“在江湖中,有一种秘技,将死人的面皮剥落后,用南疆之法以人蛊虫炮制,可以制成一张人面蛊。人面蛊分母蛊,子蛊,以子蛊覆在人脸上,就可以将自己的脸,重塑成自己想要的容貌。这容貌在脸上可以维持三天,三日后,蛊虫便会干枯而死,如死皮一般从脸上脱落,脸就会变回自己的脸。”
“我恰好有这人面蛊。只是,想用这面蛊,需要一个条件,你须先用刀,将脸划出一道伤口,再从伤口处,放入母蛊,才可以将子蛊覆在脸上。否则,子蛊会把人的脸吃干净,人也就死了。”
阿善闻言手脚发凉,看着伏阳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迎着他幽幽的目光,坐回到案前,“您的意思是……让我用这蛊伪装。”
“只是提议。若你拒绝,我不会强求,只当今夜没有来过。”伏阳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他那种平静的目光,让阿善止不住颤抖。
“阿善,没有必要用这种邪煞的东西。”
阿善猛地回头,只见刘阿鬼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用着幽冷的眼神看着伏阳,静静地说:“你与他们只见了一面,那日雨大,你蓬头垢面像个女鬼似得,明日换上衣服,他们认不出你。这种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脏东西,沾上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阿善听着刘阿鬼的话,缓缓回头再次看向伏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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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移到他手中的红花跌打膏,伏阳沉默着将红花膏放到桌案,“这是药膏,你手上的伤,可以用。”
阿善抬起手看向指尖,看着那日写血书时被她咬破的伤口,已经变成青紫的血痂。伏阳又从袖口取出另一个陶制的黑罐子,放在了小刀的旁边,与红花膏恰是对面。
“这是……?”
“母蛊。”
“伏大人。”阿善微呼一口气,抬起头看向伏阳,“这东西,只怕比我的命都贵。杀孙颖,用它也许值得,可您也可以亲自用这个东西去杀了他,何必让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寻常百姓来做呢?您让我用这样的方法,去接近孙颖——您难道就不怕我失败了,糟蹋了这东西,或者我被抓住,把这些事情全盘托出,把您供出来吗?”
“你说了,他们就会信吗?”伏阳挑眉,“他们连你的血书,都只当个笑话。”
阿善闻言,手紧攥成拳,“伏大人,你……是不是知道,是谁要下毒害我。”
“知道。”
“你可以……告诉我吗?”
“三日之后,不论你事成事败,我都会告诉你。”伏阳从案前站起身,“只要那时,你还活着。”他说罢起身离去,只留下桌案上的匕首,黑陶罐,红花膏,摆放在阿善的眼前。
11.11
只见一个发髻凌乱的女子,坐在草地上,手里还拿着一把金剪刀,对着自己的手腕。
阿善立刻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夺下她手里的剪刀扔到草丛里,不由得惊道:“何苦轻生啊!”
走近了阿善才发现,女子的脸下竟有好大一块被殴打的淤青,鬓角的头发也似是被拽了一截,似是……刚刚被人打过。
那女子幽幽抬头看向阿善,哭红的眼中是死寂一样的绝望。她不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只是呆呆坐在那儿,抬手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我不是在轻生,只是……想我的娘了。”女子缓缓起身,“那剪刀是我娘最后一件遗物,我本想把它埋了,睹物思人起来,才会哭的。”
阿善“啊”了一声,脸骤然通红,立刻扑到草丛里开模,“我帮你找!”急的满头冒汗,可也找不到那剪刀被扔在了哪儿。
“在这里,我脚下。”刘阿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善赶忙回头,冲阿鬼感激一笑,捡起金剪刀,递到女子的手里。
“我帮你一起挖坑!当做是我的抱歉。”阿善立刻蹲到那个挖了一点的小坑旁边,拿起一块石头极快地挖起来。
“你不用和我道歉,我知道你是好心,谢谢你,还肯关心我。”女子一边静静地说,一边跟着阿善一起挖,“你是新来的吧?”
阿善抬头,“你怎么知道?”
“这宅子里的人,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除了新来的,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女子低头讽笑了一声,“我是孙柳柳,你若是日后知道这名字代表了什么,也就不会与我搭话了。”
阿善不知道该怎么说,待小坑挖好,孙柳柳将剪刀用帕子仔仔细细包好,放到坑里,双手一拢埋上土,苦笑着说:“其实,我早就有去了的念头,这日子过成这样,真不如去了好,省得活着,再这样没日没夜受尽他们的折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孙柳柳站起身,向阿善欠身行了半个礼,吓得阿善立刻站起,局促不安的不知该做什么,孙柳柳轻声说道:“我要回去了,你对外人,只说没见过我吧,对你我都好。”
“等等!”阿善见孙柳柳要走,立刻上前叫住她,从怀中取出昨夜伏阳给她的红花膏,塞到她的手里,“这是跌打损伤膏,对淤青和伤口好的,你可以涂在脸上,淤紫会消的快些。”
可说完,阿善的嗓音又缓缓消失,眼前人穿着锦衣罗缎,头上虽然简素,可那珍珠簪子也不是寻常下人可以戴的,肯定是这府里的主子,什么药自然不会缺。想到这里,阿善有些迟疑,“我……”
却没想到,孙柳柳双手接过,略郑重的放进袖口,又欠身向她行礼,“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姜——”阿善的话还未说完,刘阿鬼声音出现在耳边:“你该不会是想说真正的名字吧。”
“姜?”孙柳柳微微歪头。阿善看了一眼身旁的阿鬼,又看着眼前人真诚的双眼,指尖微微蜷缩,抓住袖子,笑道:“阿姜,我是名字是阿姜。”
“只要是我丈夫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来西厢阁找我,我好没和人说过许多话了,算是……求你有时间的话,来陪我说说话。”
“姑娘说的哪里话,什么求不求的,你既请我,我一定会去的!”
孙柳柳莞尔一笑,转身离去。天色微微亮起来,不远处也传来下人们说话的声音,阿善立刻起身,赶忙向着声音处跑去。
待阿善寻到水榭亭阁,站在张管事门前,正要敲门,屋内却传来激烈的大吵:“不过是拿了你库房的一点银子,怎么,刺史还没有问我,你倒是与我大呼小叫上了!”
“哎呀,马姑爷啊,这府里的账啊,是一季比一季的亏空,上一季度的窟窿,我还不知道要从哪里补呢,更何况是这一次,您是足足拿走了三百两!这要是刺史真问起来,我可是要——要掉脑袋的!”
“问起来,你便说是我拿的便是了。”
“姑爷!姑爷啊,这事不是这么做的!”
阿善站在门前,正踌躇着要不要敲门,那大门就猛地打开,一个人冲出来撞在阿善身上,把她撞跌在地。一只脚作势就要踹过来,头上传来骂声:“不长眼的!”阿善赶忙闪身躲过,那脚一下子踹了个空。只见男人身体一个踉跄,竟然向前摔去,一下子跌过栏杆,摔进了荷花池里。
“救命——!救——”
张管事追出来门来,见男人落水,抓住阿善的手臂赶忙大叫:“快去叫人啊!姑爷不会水!”
阿善见张管事也不会水,环顾四周,不远处的丫鬟们或是驻足旁边,或是赶忙去叫人,竟然是一个人也不会水。阿善看着那已经呛了好几口的男人,无奈挽袖子,‘咚’地一下跳进水中,抓住男子的手。
那男子吓傻了,抓住阿善的手,不管不顾的就要把阿善往水下拽。阿善多了几分怒气,叫道:“你松些我,我拉你上岸!你把我要是拽沉下去了,咱俩都得淹死!”
男子这才颤着手松了些,待阿善拽着他游回岸边,男子赶忙抓住张管事的手,连滚带爬的从水里站起身,又跌在地上,一边狂呕,一遍怒骂,“混账东西!混账!来人!给我把她……把她抓起来!她要害死我!”
“大清早的!又在吵什么。”孙颖怒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睡个觉都不让我安生!”
男子哭丧着脸喊:“岳父!有人在您府里公然害我。就是这个胭脂抹的跟猴屁股一样,嘴红像是吃了死孩子似的丫头!她把我推进池子里,要害我!”
阿善听着他这话,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这男人是在说她。
糟了——妆花了!阿善立刻低下头遮住脸,可孙颖已经向她这边走来。
“不用遮,反而心虚,你信我,把脸上的水擦干净,他们认不住你来的。”刘阿鬼道。
阿善闻言把脸上的水擦干净,所幸也把唇脂也擦干净,从水边站起,迎着刺史的目光,将湿漉漉的鬓发,挽回耳边。原本眉眼满是怒气的孙颖,在看到阿善后,眯着眼地将浑身湿透的阿善上下打量了一遍,面色也变得平缓。
“不争气的东西,不就是落个水,大吵大闹的。”孙颖拂袖一震,那男子噤了声,回过头正想要瞪阿善,眼睛却缓缓睁大。
“昨晚上你又在西厢房闹什么?”孙颖冷着脸问,见马梁回头看呆了,一巴掌扇在马梁脸上,“没出息的东西!看个女人还看傻眼了?”
马梁猛地一震,捂着脸立刻扭头讪笑,“哪儿啊岳父!我是看着那池子里的荷花开了,忽然想起来,去年这荷花,也是这个日子开的。三日后,可就是岳父的生辰,这池子的荷花每年都在岳父过生辰的时候开花,如此灵气,定是天上的神仙知道岳父的神明,才让这荷花开的这么巧!”
那马梁拍了好些的马屁,孙颖的脸色也舒缓起来。张管事从屋内拿出大氅给马梁披上,俩人若无其事说着话,就这么晾着阿善浑身湿透的站在春风里。张管事看了阿善两眼,没人发话,他也不敢擅作决定,只抬手无声招呼着围观来的下人们散去,站在一旁等着吩咐。
阿善静静听着,本想着站在这儿也好,听他们说话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可说来说去,都是拍马屁的话,不由得心里翻了个白眼。所幸移开视线,偷看荷花池边的阿鬼,正盯着荷花出神,似乎若有所思。
“若是岳父得了空,可一定要来西厢房和女婿喝坛好酒!”
马梁提到西厢房,阿善这才恍然察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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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孙颖也提了西厢房,若是马梁住在西厢房,他是孙颖的女婿……那她方才见到的孙柳柳,竟然是孙颖的女儿?!
那她脸上的伤,难道是马梁造成的?
待二人哈哈大笑,孙颖笑着搭在马梁的肩头拍了拍,马梁弯着腰离去,临走前,还趁孙颖不注意,又偷偷瞄了一眼阿善。
孙颖这才看向站在一旁的阿善,向张管事问:“瞧着眼生,是新来的丫头?”
张管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回刺史,我这还没问过,也不知道呢。”阿善闻声立刻静道:“回大人,我是老阿婆带来的,今晨刚来府里的丫鬟。”
“即是刚来的,就分到我那里伺候吧,刚好我院里缺了个丫鬟,端茶倒水的,多一双手不多,少一双手倒是不方便了。让她换好衣裳就到我房里去。”
张管事连连应是,等孙颖转身离去,拉着阿善进了屋子,唉声坐在桌案上,“方才在门外,可什么都没听到吧。”
“回大人,我刚来呢,就被姑爷撞了个眼冒金星,他为什么风风火火的,也不仔细看人,自己掉水里去,还要怨我。”
张管事从屋角的橱柜里找出件衣裳,递给阿善,让她去屏风后换上,坐在桌案前,叹了口气。
“他也就在府里住个几日,等刺史的四十大寿办了,他也就回去了,倒是你,让他踹就踹一脚,躲个什么呢?你被卖到府里来,是做丫鬟的,就是主子把痰吐你脸上,你也得接着!这件事是你不对,万幸主子们不和你计较,否则今天你两脚进了门,明天可就是躺着出去了。”
阿善在屏风后正要换衣裳,听着这话,心里不由得犯恶心,面上还是静静地,淡道:“多谢张管事指点。”
“不过,我看方才刺史的意思,指不定……你这丫鬟也当不了多久,可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姿色,就行事轻骄,这刺史府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女人,跟花一样,一茬儿一茬儿开,开完也就谢了。多少人以为有命可以当得了夫人,可大多数人啊,都是一朝得势,便认不清分寸,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惹得刺史厌弃,被扔了出去。不论如何,你的造化虽然是天定的,你也要记得谨慎,小心。”
“是。”阿善随口敷衍,心中却渐渐生起一个主意。
如今这样子,倒不是坏事,只要她能接近孙颖,就不怕没机会下手。而且,既然那孙颖好色,她干脆投其所好,再找个机会,寻个地方,约他一个夜黑风高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杀了,这样,她就只需要想杀了孙颖之后,从府里脱身的办法……
待阿善换好衣裳,走出屏风,张管事也没有再说什么,将丫鬟入府的流程走了一遍,家室,来历,生辰八字——阿善都按照伏阳叮嘱的假身份报上,领了丫鬟木牌,就成了府里正经的下人。
张管事领着她穿过水榭亭台,假山林,居住着小妾的东南厢房,居住着子女的北厢房,用来客居,此时住着张柳柳和马梁的西厢房,粗粗认了一边府内的路,最后走到位于刺史府正中,刺史见客起居的正院。张管事将她留在院门前,让她自个去见刺史,便离去了。
刺史府丫鬟们正在院子里扫撒,见阿善来,都默默地走开,没人和她搭话。阿善也没有在意,只是走向正屋,敲了三下门,门内传来孙颖的应声:“谁?”
“回刺史,我是阿姜,新来的丫鬟,来向您请安。”
“进来吧。”孙颖话落,阿善推开门,见屋中只有孙颖一人坐着饮茶,正要迈脚进屋,他又静道:“把门关上。”
阿善微仰起头,双手在背后一合,门缓缓关上。
她若是在这里,把子蛊直接从怀里掏出来,抹在他脸上,再告诉别人刺史是突发疾病,然后暴毙……也应当,是可以的吧。
12.12
“你从前是在哪里做事的?”孙颖问。
“回大人,我——”阿善垂着头正要回答,孙颖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放在桌案,阿善噤了声。
“在我这屋子里的时候,我问什么,都要跪在地上回话。”孙颖静静地说,“还有,我什么我,没大没小的,进了这院子,奴婢就是奴婢,要自称奴。”
阿善的笑容挂在脸上,眼睛已经全然冷了下来,闻声缓缓跪下,微垂着头,用着毫无感情的语气,静静地笑道:“是,大人。奴以前是在马三爷手底下做事的。”
“他倒是懂得孝敬我。”孙颖缓缓转过身,用着如同蛇一样湿滑黏腻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阿善,“怎么,你不看本官,是本官的相貌,生来丑陋吗?”
阿善在衣袍下的手紧紧攥起,抬起眼眸,却没有如预想的那样,看到孙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而是阿鬼平静的面容。
刘阿鬼静静站在阿善与孙颖之前,把孙颖挡了个严严实实,阿善原本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余光看到屋内供奉佛像的供台,轻笑应道:“怎么会呢,是大人生的贵气逼人,与那佛像似得令人望之敬畏,奴不敢直视罢了。”
孙颖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桌案前起身,走到阿善身侧,绕着她缓缓踱步,视线上下打量着。本来那仿佛牵丝口水一样油腻的视线,令人不由得恶心,但孙颖每走一步,阿鬼也走一步,孙颖走到哪儿,阿鬼就若无其事的挡到哪儿。阿善看着阿鬼面无表情的,跟着孙颖一起围着她绕圈圈,面上有点想笑,心里头又莫名有点酸酸的,不由得垂眸笑了一下。
这一笑,孙颖的眼睛看直了,手搓了搓,正要去摸阿善的脸——院子外传来一个女子娇嗔泼辣的声音:“哎呦,青天白日的关上门,莫不是刺史大人,在做些不能令老天看到的坏事儿吧。”
大门被咚地打开,光洒进昏暗的室内,只见那日阁楼上被孙颖搂着的美婢,扭着腰肢儿越过阿善,攀到孙颖的肩膀上,指尖勾起他一缕头发,“呦,大人今儿换口味了,前天还喜欢小家碧玉,今儿又开始喜欢——迎春花枝子上的黄鹂儿了。”
孙颖却皱起眉头,抬手有些厌弃地推开美婢:“胡闹,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谁让你来的。”
美婢见状也没有生气,只是松开手笑,“马梁跌到井里去了。”
孙颖面色怔住,“人如何了?”
“没死呢,得亏发现的早,恰好今儿医师来给宅子的人诊脉,赶着还有一口气在,救了回来,不过就是……这会儿正说呓语呢,似乎是吓傻了。”
孙颖叫上几个丫鬟快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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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牡丹,让她跟着你,你调教调教。”
牡丹听见‘调教’俩字,低头看了阿善一眼,冷笑了一声,“小丫头,你也想爬床?”
“夫人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牡丹伸手把阿善从地上拉起来,眼尾轻挑,“我可不是夫人,正儿八经的刺史夫人,早在八年前就死了,你瞧也瞧的出来,我这身打扮,就是这宅子里最寻常的婢女,跟你一样。”
“可姐姐是刺史心爱的人,既府中没有名正言顺的夫人,那刺史喜欢的女人,自然就值得尊称上一句夫人。”
“心爱?”牡丹闻言哈哈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妾,这些话有的人爱听,我不爱听,是妾又如何,夫人又如何,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夫人,不也落得一个娘家被满门抄斩的下场,空留下一个可怜女儿,还要受这些狗男人们的气,我才不想如此,也不愿意当什么心爱的夫人,刺史重用我,是因为我有手段,有本事,他缺不了我,可你——”牡丹拔下阿善发髻上的那只迎春花,看着阿善的一头青丝落下,似笑非笑,“你这丫头看着,眉眼倔的很,不像是为了富贵,甘愿爬床的人。”
“小黄鹂,我且问你,若给你个机会,让你在我与刺史之间做个选择,你愿不愿意跟我好……做我的人?”
13.13
牡丹出声呵斥住慌乱的众人,“乱什么!该抬走的抬走,该去叫医师的叫医师,至于她——罢了,刺史醒来前,先让她和柳姑娘待在一起吧。”她看了一眼孙柳柳,招呼众人将昏过去的刺史抬回去,临走前,又回头看向屋中茫然站着的阿善,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沉默着将门关上,落上了一把大锁。
孙柳柳恍恍坐在床上,眼睛盯着阿善。不知为何,一眨眼的时间,阿鬼不见了。
就在阿善不知所措,茫然坐在孙柳柳身旁,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孙柳柳竟沉下身,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惊得刚坐下的阿善,从坐塌上猛地弹起,局促不安看着在床上止不住大笑的孙柳柳。
“你——你可真是个勇士!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吃瘪,打得好,打得太好了!打得我真畅快!”
可笑声之后,孙柳柳缓缓直起身,眼里只剩下了死寂一样的绝望,“他会杀了你的。”
阿善闻言缓缓坐到孙柳柳旁边,没有提这件事,而是看着孙柳柳红肿淤青的脸,又看向她裸露在外的半截手臂,不是新伤就是旧疤,不由得伸手摸上她的伤疤,问她:“为何你有孩子,他却要打你?他不是你爹吗?怎么这么狠心。”
“爹?”孙柳柳讽笑了一声,“他那个刻薄寡恩的,从来就瞧不起女人。我就算是他的女儿,可生来偏不是带把儿的,打小就处处受他的冷眼,动辄打骂,他自我生下来,哪里有一天把我当做过女儿?他怎么配当我爹。”
“更别说,光是这宅子里,他相好的,就有二十多个,城里的花花草草,更是数不胜数,光我心里有数的,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零零碎碎算下来就有三十多个,可竟然除了我,他一个孩子都没有……”孙柳柳阴恻恻地笑,“阿姜,你不知道,怎么偏就除了我娘,他就没有孩子了呢?”
“他心里明明有数,却连承认都不敢,自打我娘走了,舅舅家三年前也被他朱笔一批,落得个逆贼的名头,满门抄斩——我能活着,就已是他善心大发了。不过是一个不爱的女人,留下的遗子,一个没有价值的女儿,我算什么呢,连狗不如,就跟那根扔出去打狗的骨头一样,不过听个响声罢了。”
阿善闻言,只觉得心中一口气堵着上不来。孙柳柳缓缓抬起手,轻柔抚过阿善方才被扇了一巴掌的左脸,那儿此时红肿开来,清晰可见一个掌印。
“阿姜,你何必要帮我,还搭上自己一条命呢。”她说得极轻,目光缓缓移开,看向屋子里空无一屋的角落,“我宁愿你冷眼看着,好好活着,也别为了我去死,那比杀了我还要难受,我倒宁愿他杀了我。”
孙柳柳的眼眶渐渐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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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移到那桌案上的金簪,双手一握,奋力就要往自己肚子上捅去——阿善猛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扑倒,用尽全力握着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掰开,夺下簪子,可孙柳柳攥的极紧,纤细的手札看似柔弱,又那么大的力量。阿善一时急了眼,不由得骂道:“你想死我不拦你,可你就甘心这么窝囊的去死吗!”
孙柳柳的手指略微松了一些,阿善硬生生夺下簪子,心有余悸的握在手里,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人,又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你若是想死——也先去把那些祸害你的人捅死!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去捅死他们吗!”
“我不怕!可捅死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我这辈子的恨,是平不了了,唯一干净的也就是我这双手,我不想如他们的愿,成了跟他们一样的人……我宁愿干干净净的走!这样到了地下去,阎王问我,我还可以抬头说上一句,我这辈子,无愧做个人!”
“我帮你。”阿善道。
“什么……?”孙柳柳的眼睛缓缓睁大。
“我与你父亲,有血仇要报,你若也想恶人得到报应,若你哪怕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你愿不愿意,把你的脸借给我三天。你只当这三天你已经死了,若三天后,你还想要去死,我绝不拦你,但你若想重新活着,我就把你的脸,还给你,你便自由了。”
14.14
话音声落,只见一个小婢女忙慌慌的从拐角处跑来,似乎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看到‘孙柳柳’的一瞬间,浑然一震,转身就要低着头走——
“站住。”阿善静道。那小婢女却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走的更快了。阿善眉头皱起,快步追上那小婢女,“你如果再不站住,我立刻去寻牡丹,将你乱棍打死扔出刺史府!”那小婢女终于停住脚步,颤巍巍回头,看向阿善。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手里的东西,拿出来。”阿善厉声。那小婢女颤颤的伸出手——却是一捧纸钱。
“纸钱?给谁烧的。”
那小婢女闻声立刻:“柳小娘,奴婢不是为了烧纸,只是想补贴些家用,才在宅子里裁这些纸钱,好拿出府换的。”
“你在说谎。”
“奴婢没有……!”
“你再嘴硬,仔细我拉你下去狠狠打你十几板子!若你不是要去烧纸,何必这么惊慌,在府中偷烧祭品是不敬的大罪!你再不说实话,我现在立刻去告诉刺史,将你打死!”
“我——”
“柳姑娘。”乎地,身后传来伏阳清冷的声音。那小婢女面露喜色:“伏大人!”
阿善回过头去,只见伏阳正站在不远处,缓步走来,“许久不见,柳姑娘身体可好些来?”
这句话把阿善问的一怔,一时搞不清伏阳与孙柳柳的关系是什么,还没有思索好该怎么开口,只见他看向那小婢女:“柳姑娘心善,不会与你多计较,还不快把你手里的东西扔了。”
那小婢女立刻点头,将手里的纸钱扔进一旁的池子里,蹑手蹑脚站着。阿善面色古怪,她本想诈一诈那小姑娘,毕竟谁好生生的,会冒着杀头的罪名在刺史府里烧纸钱?可伏阳如今这么一介入,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这么看起来,这丫头也许是伏阳的人。
“罢了,我今天只当没看见你,你走吧。”阿善静道。那小婢女立刻磕头谢恩,起身快步跑去。
一时安静下来,阿善心中考虑要不要与伏阳相认,还没想好,只听伏阳静静地说:“我听闻有一个新进府的婢子,为你出头,得罪了刺史。”
“确有此事,不过那丫头翻窗逃了,如今……不知道在哪儿。”
“若是那婢子找到了,可否请你派人告知我,我与那婢子有两面之缘,若她暴尸野外,到底是不忍,我会替她处理好下葬之事。”
阿善闻言一愣,所以伏阳是担心她,才会到这里来的吗?想到这里,阿善只觉得有些局促,她本来还以为,伏阳不会在乎她的生死,没想到若她真的事败死了,伏阳竟然会来为她收尸。
“好,伏都尉,我还有事,便告辞了。”
阿善迈步越过伏阳,就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伏阳又静道:“柳柳,你为何叫我都尉。”
“我不该……这么叫吗?”阿善缓缓回头,却只看到伏阳的背影与攥紧的拳头。
“柳柳,我不能带你走,但我向你保证,这样子的日子……快结束了。”
虽然姜阿善面上不显,可心中顿时波涛涌起——伏阳与柳柳这是有故事?
“贱妇!你竟然私……私会外男!”马梁气急败坏的声音乍然响起。
阿善与伏阳闻声看去,只见马梁站在拐角处,手指着二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扬手就要打阿善,那手还没落下,就被伏阳冷脸一个抓住。马梁不可置信的看着伏阳,被他一扬臂甩开,几步踉跄。
阿善盯着马梁的脸,缓缓看向四周。这府中的下人要么都去寻‘阿姜’的踪迹,要么都已经去伺候刺史,无人在园子里闲逛,这刺史府本来就大,后院廊桥更就偏僻,此时没有外人在……伏阳既然敢与她搭话,必定是来时也没有见到附近有人。那这马梁,大概就是从偏阁独自一人来的。
“我要……告诉刺史!告诉刺史!你这个贱——”就在那最后一个字要脱口而出时,阿善缓步上前,手搭在马梁的肩头,猛地用力推去——将马梁推过桥栏,推进了荷花池中。
马梁猛地落水,心中骤惊,身上披着的大袄和衣裳吸满了水变得极重,一下子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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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沉到水下。
“救——”马梁只发出短暂的一声呼救,便继续向水下沉去,他疯狂想要挣扎,却因为呛水,逐渐喊不出声来,只无力地扑腾着水面,恰又在此刻,一声惊雷,暴雨骤然下起。
“既然不会水,何必一直走在水边呢。”阿善静道,看着水面上的马梁浮浮沉沉,最终沉了下去,不断抽搐着,再没有动静。
“伏都尉,我不是孙柳柳,我是姜阿善。”阿善缓缓回头,向沉默而立的伏阳俯身行了一礼,在他深沉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这是姜阿善第一次亲手杀人,却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只有平静。
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震惊,明明她几日前还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农妇,会怕杀人,会怕见血。可如今,她亲手杀了一个男人,就像她杀鸡宰猪一样,心中平静的,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不是一件好事,也不是对的,但是……姜阿善只觉得,心中从未有过的畅快。
原来那些再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人,也会死在她这样,如草芥一般的人手里。
阿善沿着马梁的来时路走着,没走一会儿,一个家丁匆匆赶来,见到阿善,刚要开口,阿善先发制人问道:“姑爷去了哪里?”
那家丁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我哪里知道,这不就是要寻吗。”说罢就要走,阿善学着孙柳柳的语气,冷冷地说:“若我以前不是个主子,处处受着府里下人的冷眼,是我不争气,讨不得刺史的欢心,你们不尊重些,也罢了。可如今我有了身孕,日后这孩子可是刺史的嫡孙——你还要用这种不要命的口气,与未来的主子说话吗?”
那家丁哑然,面色这才尊重了些,说道:“我也不知,方才牡丹娘子说刺史昏倒了,所有人都跟着医师去了,急急忙忙的,只把我一个人留下照顾姑爷,他又嚷嚷着要水,我去烧了个水,出来姑爷就不见了。我想许是他回去了,正要去寻他呢。”
“我来的时候没遇见姑爷,你去别处找找吧,还有,刺史如今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