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门忠烈,我为大乾第一妖孽》 第432章 见字如晤,心镜玄枢 “佳话么?”杨天行哂然一笑。 他不置可否,沉吟数个呼吸,绿竹轩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杨天师,您看这……”钱万贯额角汗珠愈发细密,还想再讲,却见杨天行开口。 “也罢。”杨天行摆手看向他,淡淡道,“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去请那位红袖苑主行这一遭罢。” 他眸光明灭,只觉此事虽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无不可。 “好说,这好说……”钱万贯见他答应,心头一定,朗声笑道,“那我这就差人去信,就不知天师打算何时动身?我也好安排舟楫……” “今日便要启程。” 杨天行沉吟片刻,提剑起身道,“我回濯园做些安排,你且修书一封着人快马送去,最迟今夜走东水门出城。” “今夜……东水门?”钱万贯略一思忖,便笑着应道,“那便依天师所言,最迟酉时三刻,鄙人定将舟楫备齐。” “甚好。” 杨天行颔首,并不意外他如此爽快,扬州水路发达,漕运繁忙,虽不如江南那般日夜行船不休,倒也无甚困难。 见他点了头,钱万贯也不废话,从竹案下取出一套笔墨纸砚,当场铺展开来提笔蘸墨,径直在一方素笺上挥毫泼洒。 杨天行略微垂眸,见他笔走龙蛇,字字遒劲有力,落入眼中,其安排倒也妥当。 “今日多有叨扰, 我便先行告辞……”他放下心来,略一拱手按剑起身欲走。 “天师且慢,容鄙人亲自送您……” 钱万贯笔锋加快,倏忽间落下最后一字,将信笺折起。 “不必麻烦。”杨天行却已抬脚,只朝身后挥手,“事情记得安排妥当便是”。 说着他大步离去,也懒得再回头跟那胖子拉扯。 踏踏踏—— 脚步声走远,钱万贯目送他身影消失在竹廊拐角,这才收回目光,转身坐回竹案边。 “苏定远,他又想要做什么?”看向手中信笺,脸上的笑容已然敛去,额头隐有些痛。 “皇帝、崔家……”他摁揉着眉心,摇头自问,“还有心镜、玄枢两派,到底要斗到什么时候?!” 头痛不止,心中烦躁,他想了想,干脆将手中信纸揉作一团,重新铺开一张信笺。 “景文先生见字如晤……” 他提笔落字,方要奋笔疾书,余光却瞥见竹廊拐角露一只歪斜的发髻,时隐时现。 “钱阿囡,你给我过来。”他无奈放下笔,自顾斟满一杯茶,试图静心凝神。 “爷爷~二狸找不见了……”脆生生的童音自那边传来,有些委屈。 “不见就不见了,不是还有大狸吗?” 钱万贯放下茶盏,感觉舒坦不少,当下头也不回,重新提笔开始研墨。 “大狸太胖了,爷爷,阿囡要二狸……” 小女孩一路靠近,脚步声带起哭腔。 “……”钱万贯胖脸上又生出细汗,提笔久久不能书写,心中烦躁陡生。 “爷爷,你快看大狸……”钱阿囡跑到近前,去扯他的衣角。 “住口!”他狞声一吼,把新取的信笺猛抓后砸。 “喵嗷呜——!” 一声猫叫凄厉,利爪猛挥,道袍布“嗤”地裂出豁口,却仍抵不住袖风呼啸。 “爷、爷爷……?!” 钱阿囡踉跄跌倒,颤手勒紧怀中胖狸花猫,懵懂眸中写满害怕,却连哭也忘了。 “……”小臂火辣辣的痛,钱万贯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地上阿囡,忽而表情扭曲作一团,嘴角开始流涎。 “混账!全都是混账……”他按头怒骂,莫名火起,一脚向那胖狸花踹去。 嘭! “大狸!” 闷声与哭叫齐响,那足有半个钱阿囡身长的胖猫一声未吭便自飞起,重重砸入远处笋尖堆里没了动静。 “呜呜……”钱阿囡坐在地上开始抹泪,口中含糊求道,“爷爷,你不要打大狸,它要死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钱万贯猛地回头,“死便死了,钱家人都死了才好!” 钱阿囡闻声一颤,偷眼看见他爬满血丝双眸,忽而翻身爬起。 “爷爷,阿囡去给你拿药……”她边跑边哭,脚下踉跄跑向竹屋。 “站下!不准拿!”钱万贯眸中清明一瞬,马上又怒声喝骂,“你个小杂种想毒死我不成?!” “爷爷,”钱阿囡被吓得站住,回眸可怜兮兮道,“不吃药,阿囡会疼……” “就你知道疼?!” 钱万贯怒不可遏,“撕啦”扯开道袍破袖,咬着牙跳脚怒骂,“钱子宁那个混账死了,留下个小东西也是混账,他老子我更是天大的混账——咳、咳咳咳……” 他又哭又笑,忽而开始咳血,站也站不稳,扶案的手背上隐现血网密布,却还不忘喝道:“听到没有?!我让你站下!” “爷爷,阿囡怕……”钱阿囡愣在原地,哭也不敢,小小年纪明的事理不多,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怕……知道怕就好……” 钱万贯眼前开始迷糊,口中喝骂声转作呓语,“记住,那药谁来也不准——” “咚”一声响,却是他言犹未尽,已一头栽倒在地。 钱阿囡见他没了动静,哭了半晌也自停息。 “爷爷……?” 她爬起来,左右四顾,爷爷倒在竹案前,大狸挂在竹笋尖,除了自己便唯有竹梢在动。 “大狸……”她吸了吸鼻子,不敢再哭,只小声唤道,“快起来玩呀……” 沉默足有十息,风不动,沙沙声也变得阴森。 踏、踏、踏—— 忽有脚步声起,钱阿囡茫然四顾,不见人影。 “喵~” “大狸?!”她惊喜回眸,却见那竹笋间大狸仍直勾勾挂起。 “阿囡,去给你爷爷取药来。” 忽而温润如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阿囡惊喜回身,喊那书生:“白叔叔?” 白景文俯身放下身材匀称的老狸猫,对她笑道:“快去,你爷爷病了,等着吃药呢。” 阿囡找到了主心骨,甜甜一笑,连最喜欢的二狸也不抱了,蹦蹦跳跳便往竹屋中跑去,全然忘记了爷爷先前叮嘱。 “唉……” 白景文轻摇折扇,看着脚边分外狼狈的老伙计、大东家,口中长声一叹,“这又是何必呢,好死,哪比得过赖活着。” 话落他掀袍坐下,见那桌上揉皱的信纸,徐徐将之展开。 “哦?让沈红袖去鬼蓑渡?” 他回头看了地上人一眼,不由眼眸微眯,想了想,竟重新铺开一张纸来,提笔誊抄。 “如此便好。”他笑。 第433章 横生枝节,便当洗剑 酉时三刻,日落西山,东城码头一片忙碌。 “快些快些,耽误了时间全都罚银三钱。” 打着钱字旗号的沙船旁,一八字胡的短衫汉子正自来回巡视。 “六爷,你瞧这日头都快落山了……”一年轻人小声抱怨,有些犯懒。 “嘿你这小子……”那八字胡来了劲,手摸向腰间马鞭。 “王虎你小子叫什么叫?”有扛沙袋的麻衣壮汉嘿然一笑,拍拍肩上袋,装模作样训道,“咱这一袋袋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赶紧加把劲弄完收工。” 他说罢便挤开那八字胡离开,被唤作王虎的年轻人忙“噢噢”地跟上,看也不看身后。 “岂有此理,一群混账泥腿子,翻了天了?!” 那八字胡脚下被撞一个踉跄,刚抽出的鞭子差点落进河里。 “王虎、牛二!立马给爷站下!”他气得跳脚,就想追上去一顿赏。 啪——! 肩头被人扒住,沉甸甸有些疼,八字胡气得炸毛,反手一鞭疾挥:“哪来的不长眼——” “嗯?”背后那人蹙眉轻哼,旋即冷笑挥袖。 啪——! 巴掌触肉,血齿横飞,那“八字一撇”被抽进刹那浮肿的脸颊肉里。 “哎哟我滴亲娘——”他踉跄倒退一连七步,堪堪止在水边上,捂脸也不顾,忙定睛去看是哪个混账东西打了自己。 “你是钱家的人?”那人冷笑,穿一身玄袍重靴,斗笠抱剑,作江湖游侠打扮。 “这位爷,小的姓钱名四喜——敢问您是?” 八字胡一个激灵,刹那改了口,只是话音内外都有些含糊。 他眼力极好,瞧出这人斗笠下面容颇为年轻,一身玄袍款式朴素,锻料却隐绣金丝如意纹,加之那柄鲛皮包檀的华贵剑器,哪里像什么江湖游侠,分明是不知哪来的世家子。 杨天行见这人识趣,便也收了再教训的心思。 “你过来。”他招了招手,沉眉吩咐道,“你们会长安排了一支船队过来,去问问怎么还没到。” 钱四喜闻言一愣,忙捂着脸跑将过来。 “大爷,您这就为难煞小的了……” 他连连作揖,不敢再装,讪笑道,“小的姓钱不假,却不过码头一管事,哪里和商会里那些大老爷们搭得上话……” 杨天行料想也是,眼看酉时三刻已过,这码头除了贩盐的走私队,根本没有钱字旗的船,他不由紧紧拧眉。 “是出了什么事?”他摆了摆手打发那钱四喜走,心头不信钱万贯敢诓自己。 思索间,他正想放出神识沿水道探查,身后码头入口忽有骚乱。 “让让,麻烦先让让。”有人扯着嗓子喊,“麻烦让让,这里有人受伤。” “嚯这哪来的小子,骑马摔了吧?”有人远声议论。 “不像,”有人嗤笑,“恐怕是爬哪家墙头,被人抓了现形。” 哄笑声起,伴随一行人挑着竹担上腿骨反折的青年匆匆上了船,落下一管事模样的老汉,与一戴鸦青帷帽的女子。 “沈姑娘,还要多谢您为我家公子止血。” 那老汉拱手,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诚恳道,“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收起来吧老丈,一点伤药算不得什么……”那女子话音分外轻柔,并不接那银票。 “红袖姑娘,这怎么使得……”老汉有些为难,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沈红袖见状有些无奈,正想着是不是接过算了,余光忽瞥见码头边玄袍抱剑的公子。 “老丈且住……”她浅浅一笑,欠身道,“我等的人到了,这便先行出发。” 话落她转身,就这般洒脱离了水岸边,盈盈走向杨天行。 “怎只有你一人?” 杨天行眉峰微蹙,有些不悦。 “杨公子……”沈红袖缓步靠近,素手摘下帷帽,柔声见礼,“红袖这厢有礼了。” 杨天行没有寒暄,目光随意落定她发间三根卦签,那铜色一如今晨。 残阳斜照,他视线下移,眼前女子一身胭脂色绉纱比甲,藕色直罗长衫系海棠对扣,腰间丝绦悬一竹筒,罗衫自下散作百褶,裙摆隐现玄水云纹。 “他发现我了……?”沉默足有数息,沈红袖握帷帽的手有些生疼。 “走罢,”收回视线,杨天行转身,“先跟我过来。” 他唇角微勾,虽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让“红袖苑主”成了沈月如易容独身而来,却也没有打算揭破,心道此行正好“洗剑”。 沈月如见他似乎没有瞧破自己伪装,当下心中一松,立即抬步跟上。 “杨公子,且慢些走……” 她学着姨姨说话的柔腻,不忘把帷帽戴好,掩住那作旧的铜签,还有自己容颜。 “今日行夜船,子正前须至鬼蓑渡……”杨天行脚步加快,轻声带笑,“若跟不上,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杨公子说笑了,红袖既受了请托,怎能半道折返……” 沈月如连声带笑,眸光明灭,心道这人今晨对酒那般面目果然皆是作伪,此刻方显真性。 杨天行不去管她作何想,驻足临水岸边,眼见日头已落西山,钱万贯安排的舟辑,该是指望不上了。 “你那信上怎么说的?” 杨天行目光在一艘艘往来船只上逡巡,随意发问。 “公子莫非不清楚……?” 沈月如站到他旁边,隔着纱幔打量他斗笠下的侧脸。 “呵呵……” 杨天行哼声一笑,他自然清楚,只怕不清楚信中内容的另有其人。 沈月如被他余光瞧得发毛,那薄薄纱幔丝毫无法带给她安全感。 “那里……”她抬手一指迎面而来的乌蓬船,强自镇定笑道,“是先前送李公子过河的船家。” 杨天行知晓她说的李公子便是那断了腿的世家子,当下颔首:“就他罢。” 言罢他便想径直过去,沈月如却是快他一步,抢在他身前。 “让红袖去罢,公子稍候。”她学着自家姨姨神态,盈盈浅笑。 杨天行看她自顾转身,去与那方自靠岸的船家交谈,心头有些无言。 他今晨在沉香舫初见那沈红袖时,她可是一直冷眼相对,也就那生来的柔腻腔调无法更易,可说得也尽是冷言冷语,何曾有过沈月如装出这般体己亲近的模样。 第434章 朔望开市,滩多水浅 天边斜阳仅余一线,杨天行见那边久未能谈妥的模样,蹙眉抬步,径自行近。 “女娃,听老头子一句劝,”那老船翁声音嘶哑,连声劝道,“那地方去不得,去不得啊……” 杨天行略微抬眸,便见他立在船头连连摆手,佝偻身子套一身麻布衣衫,不知地湿了衣角。 “老丈何出此言?”沈月如余光瞥见杨天行过来,柳眉紧蹙,“那地方我去过好几回,老丈你莫非是嫌钱少?” 她心底有些不悦,暗道这老丈怎生这般贪心,可想了想,还是自小荷包中再取出一锭碎银,凑足十两。 “老丈给您,这次可够?”她一把将碎银递到那老船翁手里,不等他拒绝,又快速开口,“等到了你找个地方歇着,最迟三天我们不回你再走……” “这这这……” 老船翁佝偻的身子弯得愈发低,眸光一阵为难—— 三天十两这可是大手笔,银子眼看都到了兜里,拒绝的话怎还说得出口? “老船家你可想好,”沈月如见他意动,略略俯身,压低了声音恫吓,“瞧见那位公子没?他过来定给不了你这许多银钱……” “罢罢罢,且听姑娘安排。” 那老船翁咬咬牙,忙把银子往襟里一塞,反过来催促道,“那还请两位客人快些上船,咱立马出发,也好早些到地儿。” 说罢他便去解船头缆绳,对那早便瞧见的冷面公子避之不及。 俄倾,跳板也被收起,小船上三人整装待发。 “这位公子,还有件事儿您看能不能商量一下……” 那老汉凑到船头,笑脸堆出褶子。 “何事?直说罢……”杨天行收回远眺码头方向的视线,眸光有些沉凝。 “公子你有所不知,那鬼市只有朔望涨潮才开,今儿个初八,正是水浅滩多的时候……” 那老汉先说了一大串,见杨天行听得有些不耐,忙连声道,“公子你瞧这样,老汉我把您二位送到白河滩,那正好有个窝棚,老头子便在那处等您二位可好?” “白河滩?”杨天行沉吟一瞬,摆摆手道,“行罢,速速开船。” 他临行前已把水文图记在脑中,白河滩约在城北广陵驿外六里地,再往前便是鬼蓑渡。 “好勒,那公子您站稳咯,咱们这就出城。” 那老汉一声吆喝,心中没了顾虑,喜滋滋猛一顿手中篙杆,河水溅起浪花,乌蓬小船缓缓驶向水门。 打发走了老船翁,杨天行重新把目光投向码头,只见那一伙力夫把私盐皆装了船,正陆陆续续离开码头。 “动作倒是快……”杨天行心中冷笑,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有人盯上自己。 方才他刚一上船,便隐隐感到窥视,神识扫去却是那先前挨了他打的钱四喜站在码头边望,见他看去马上又转身离开。 “盯上也好,最好快些动作……” 杨天行眸光微眯,此处滩涂险要、水势复杂,他想快速破局找到王克己,还要寻那蓼吻花的源头,当真不若等那些老鼠主动蹿到面前来省事。 “杨公子你在想什么?” 沈月如掀开乌蓬竹帘钻了出来,话语隐带几分探究。 “没什么,走罢……”杨天行淡淡摆手,擦过她的肩,自己进了乌蓬中。 沈月如见他进去径自摘下斗笠抱剑而坐,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 “若他睡熟……”她眸光明暗,片刻连连摇头,“不行,他许是装睡。” 念及这人那些凶名,又见船已临近水门,前面大大小小船只有些拥堵,她不由抿抿唇,埋头跟着进了蓬里。 “你去过鬼蓑渡?” 她方一入内,便听杨天行问这话,惊得身子一僵。 “公子说笑了。” 她强作镇定,寻到自己放帷帽的地方坐下,回眸矜持一笑,“红袖添为香苑之主,自然少不得随行采办一些名香珍料。” “如此便好……” 杨天行微微阖目,想到当初莲性寺她亦是以调香师身份与自己照面,当下心中明悟——她恐怕是学着自己姨姨手艺,亦跟着去过几回那鬼市。 沈月如本以为他会问自己怎一人独来,心中已备好说辞,却不料他就这般结束了话题,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公子您是第一次去?”她凑近了些,主动搭话,想和他快些熟络。 “问这么多做甚?”杨天行倏地睁眼,看着她笑问,“莫非你忘了信中如何安排?” “公子说笑了……” 沈月如一时哑口,暗恼那信只偷看了一半姨姨便回来了,只知道钱万贯亲自请姨姨和杨天行去鬼市,剩下一半要做什么,却是没瞧清楚。 “歇罢。”杨天行见她张口欲言,抢声打断道,“今夜约摸亥时到地方,不一定有歇,届时你莫要赶不上趟。” 言罢他便靠着船舱闭目,调息蕴神。 沈月如见他说不理就不理自己,有些恼。 “冷静,姨姨常说做事要耐下性子……” 她对从姨姨那学来的易容术颇有自信,却也知此刻说越多错越多,想要靠近他、亲近他,再找机会杀了他血慰兄长,就一定不急。 哗啦—— 竹牌串作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水气与河风一齐涌入。 “怎么了老船家?”沈月如强自冷静,微笑转头。 “二位,”那老船翁见杨天行已闭目,便对沈月如叮嘱道,“前面出水门了,近来水上不太平,您二位最好莫要出声,免得麻烦……” “知道了……” 沈月如暗暗记住,想了想,又给出一小锭碎银,委婉道,“公子不喜有人打扰,还要烦老丈打点一二。” 她此前去鬼市都是初一、十五跟商会船队去的,真要算起来属实也没什么经验,遇事下意识便以钱开道。 “要不了,要不了这么多……” 那老船翁眉开眼笑,嘴里说着要不了,手中却一把便将之接过,连声保证,“姑娘放心歇着,小老儿保准打发走那些军爷。” 他笑着把新入手的银子搁在肩头麻布上狠狠一拭,擦得铮亮。 “那便劳烦老人家了……” 沈月如见他转身放下竹帘,心中放心。 她寻了个离杨天行两掌距离的位置,斜斜靠着船舱假寐。 “呼……”她细细喘着气,听竹帘晃荡“啪嗒”,竹篙打水“哗啦”。 身下小船行又复停,伴随几句拉扯笑骂,她忽而倦倦打了个呵欠,眼皮,有些重了。 第435章 栖霞窥星,真解残篇? 是夜,小虹桥西,文昌阁三楼灯影摇黄,窗纱上投出一道曼妙的影子。 “就只有这些……” 郑婉儿一手掌着灯,关上藏书间屋门,一步一摇往楼下行去。 这楼道似乎久未有人踏足,她每走一步,脚下便传来 “嘎吱” 的声响,腐朽的楼梯木板仿佛不堪重负,随时都会断裂。 “该叫人来修整一番了……”她拐过楼梯角,心中思量,“待会儿便寻机会跟大兄说说罢。” 悉悉窣窣—— 异声忽响,郑婉儿手中一紧,下意识掌灯照向漆黑楼道口,一眼深不见底。 “这……什么东西……?!”她身子有些颤,头一次来这阁中,先前竟未发现这楼道口下方竟似一口深井直通地底。 “嘶嘶……”黑暗中传来鳞片摩擦的声响,伴随耳垂细微麻痒,有些凉。 “呀!”她一声尖叫,“走开,不要过来——!” 踏踏踏踏踏—— 她慌不择路,踉跄奔逃,踩得楼梯摇摇欲坠也不顾,只抱紧怀中古籍不肯放手。 盏茶时间过后,文昌阁西侧,扬州府衙前。 “小妹你怎去了这般久?” 郑弘毅站在狻猊石雕前,看着一路奔来香汗淋漓的自家小妹,奇怪问道,“怎么回事?” “大兄……”郑婉儿气喘吁吁,只把手中书前递,再没了力气说话。 “行了行了,进去歇着罢。” 郑弘毅摆摆手,接过那三本封皮古旧的书籍,见她还不动,蹙眉催促道,“快些进去,让你取个书结果弄成这般模样,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我……” 郑婉儿擦了擦额头冷汗,把散乱的鬓发理顺,本想张口问那文昌阁内一事,却又莫名心中一紧,把所有话头都咽了回去。 “大兄,今晚我们回家里住好不好?” 她忽出口哀求,眸中恐惧深藏。 “你到底怎么回事?”郑弘毅愈发不满,“父亲还在徐叔处未返,哪有我等自行归家的道理?” 见守夜的兵丁斜眼来看,他抢话又接道:“你速去客房歇着,我先把书给玉言表弟送去,明早一道回去。” 郑婉儿几次张口,终究不敢再顶撞兄长,闷闷一“嗯”声,行礼进府衙后舍去了。 俄顷,后院书房。 郑弘毅行至门前,方抬手欲叩,却见门无声自开。 “表兄进来罢。”里面传来淡淡的公子笑音,“栖霞先生,承让。” 郑弘毅方迈进门槛,便见崔玉言二指挟黑子落定,带起“啪嗒”一声脆响。 “这一手天元镇中腹,再以小飞挂角布势……” 棋盘对面,一道袍青衫男子紧紧凝眉,片刻后抚须轻叹,“玉言公子布局深远,收官更是步步为营,老夫唯甘拜下风,哪敢妄称承让。” 他连连摇头,斑白发丝有些散乱,赫然是当初差点被人绑来扬州的栖霞先生柳道元。 “先生莫非是在怪玉言此前心切?” 崔玉言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听出他口中虽在评棋称赞,实则暗讽自己行事不讲规矩,太过专断乃至不择手段。 “玉言,”郑弘毅片刻前便过来了,此刻适时打断,把手中三本册子放上棋盘,“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书。” “婉儿表姐呢?” 崔玉言信手拿过三本古册,随手翻看。 “婉儿……” 郑弘毅本想说她倦了,可沉吟一瞬,带几分探究开口,“婉儿她好像受了些惊,玉言你可知晓是怎么回事?” “受惊?”崔玉言把手中书放下,若有所思轻笑道,“许是瞧见什么脏东西了罢,睡一觉便好。” 见郑弘毅眸露疑惑,他暗暗摇头,不打算解释,只把三本书递向对面。 “栖霞先生,这便是那三册《弈道真解》残篇真本……” 他眸光微微眯起,带几分笑意请道,“先生不若先看上一看,可否窥得其间玄妙。” “弈道真解……” 柳道元抚须的手有一瞬停滞,沉默良久方才叹道,“你当初便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烧了我的栖霞草庐,当真何苦来哉……” 他说着话接过三本残书查看,明亮眼眸中阵阵精芒闪过。 “虚无缥缈么?” 崔玉言不置可否,等他快速看完,才笑问,“如何,先生可能解开其中玄妙?窥得那星天命数?” “若有这般容易,老夫又岂会道其虚无缥缈?” 柳道元半闭上眸,脑中把那一副副残棋对照紫微星斗,却发现一团乱麻,根本无有什么关联迹象。 崔玉言见他眉间快皱出一个“川”字,左右摆头还不够,竟挽起道袍衣袖口,颤手抓起一把黑白二色棋子,就这么闭着眼在棋盘上一一落子排布。 “弘毅表兄……” 崔玉言忽而出声轻唤,眼神却始终看着柳道元,并未转头。 “现在便取出来么?”郑弘毅心领神会,小声出口询问。 崔玉言颔首,摆了摆手。郑弘毅点头转身进了屏风后里间,不多时捧一方墨玉、云母为基底,九星殷红似血的十九道棋盘回返。 “柳先生,”崔玉言接过棋盘与旧的那方并置于案上,笑道,“且请睁眼看看此物。” “嗯?”柳道元手中还挟着两枚黑白子,闻声略一侧头,缓缓睁眼。 “墨玉缀云母……天元棋盘?!” 他有片刻怔然,看着那十九路纵横交错的,忙回神惊问,“这东西怎会在你手中?!” “些许小手段,不提也罢。”崔玉言似笑非笑,俨然一副谦逊之态。 “哼……” 听到“小手段”三字柳道元眸中浮现不悦,忌惮一闪而逝,马上复又凝眉。 “崔公子的手段自然了得,能逼得苏定远交出祖宗之物,可惜……” 他覆手在那墨玉棋盘上轻轻抚摸,凑近了深吸一口气,半阖上眼连连摇头,“可惜啊……” “到底可惜什么?” 郑弘毅一直安静听,此刻有些坐不住了——这棋盘可是他爹郑益谦从苏氏手中谋得。 “可惜什么?”柳道元看他焦急,隐约猜出事情脉络,当即似笑非笑,“可惜有人不知他苏定远深浅,呵呵……” 他摇头叹息,眼神隐晦在崔玉言、郑弘毅二人身上打量,终落定在郑弘毅身上,带上几分怜悯。 第436章 仓仓皇皇,如在镜中 郑弘毅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他隐约晓得,自己父亲当是抓住了那个在银库司兼稽核主事的苏明哲一些把柄,可他更清楚,其中手段定还有不光彩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此间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先生教我……” 他语带恳切,见崔玉言仿佛假寐一般事不关己态,心知那“不知”的“有人”,定非这位江北第一公子,而是自己抑或说郑家。 “郑公子,何不请教你玉言表弟?” 柳道元气定神闲,刻意在“表弟”两个字上加重口音,颇有几分一舒胸中怨气的畅快之感。 郑弘毅心底更沉,他越这样遮遮掩掩,事情就愈发显得古怪不简单。 “那苏定远当年也不过走到三司衙门一级,似是拒了巡抚的差事主动致仕,他能有什么?” 郑弘毅心底快速捋了一遍,还是想不通其中关窍,只能把目光转向刚刚饮下一杯闲茶的崔玉言。 “表兄少安毋躁。” 他淡淡放下茶杯,没有急着开口解释,反朝着柳道元笑问,“先生今载年逾古稀了罢?” 他打量柳道元仅微微斑白的发须,还有明光熠熠的双眸,作欣羡状叹道:“我观先生不只是驻颜有术,便连心性也如稚子般澄净。” 柳道元手上一紧差点扯掉胡须,见这小子阴阳怪气骂自己老而不死、幼稚小气,一口气噎得险些背过气去。 “知道老夫没几年可活,你这小子怎就不肯放老夫安生……” 柳道元吹胡子瞪眼,对眼前这勉强算得自己半个弟子的不肖徒终究暗藏几分欣赏,有些放纵。 见郑弘毅屡屡张口欲言,他摆摆手解释道:“那苏定远如今虽不入朝堂,可他家先祖那位棋圣苏清风,曾与‘心镜派’祖师明德公一同贬谪幽州,是为亦师亦友……” “苏清风?明德公?” 郑弘毅也是读书人,知晓这二人名讳,一个是前朝最后一名被敕封的棋圣,一个是当今天下一半读书人的祖师爷。 “可这又能如何……?” 此二人这一段因缘却是鲜有人知,他不晓得,亦不理解这如何能算得上柳道元口中“不知苏定远的深浅”一说。 “呵呵……” 柳道元摇头直笑,见他不解,语气淡漠问道,“郑公子你或是在南地待久了,莫非不晓得当今内阁那位首辅大人姓甚名谁,讲的是哪家学问?!” “内阁首辅?!哪家学问?!” 郑弘毅脑中电闪,身子渐渐颤抖,强自不甘道,“谢氏?!谢氏又如何?那位首辅大人难道还能为这等小事为难我郑家不成?” 言罢他转头看向崔玉言,似想求他作证。 “如今是天启四年了罢?”崔玉言撇去浮起的新茶,随口感叹,“白驹过隙,可惜时不我待……” 崔玉言话音犹在继续,郑弘毅却如遭雷亟,剩下的全然听不进耳,只口中喃喃:“天启四年、天启四年……” 他抓住脑中灵光,唇色发白:“谢首揆领先帝遗诏,是为今上之师,托孤重臣……” 左右看了对席而坐的气定神闲两人,他忽而惨笑:“天家素来讲权衡之道,北方玄枢派倚天下道门为根基,更是钦定国学——” “若我言今上曾受《心镜十诫》呢?苏清风将之当作祖训传家,你道这其中有多少渊源?” 柳道元轻笑打断,语声戏谑,“从谢首揆那里算,当今朝堂衮衮诸公,半数当面都要唤他一声‘定远公’,郑益谦当真好大威风竟敢逼得他交出天元棋盘。” 郑弘毅脚下开始踉跄,犹自不甘:“胡说八道,全都是胡说八道!” “我大乾自立国以来便定玄枢派为国学,但凡入得学宫,哪个不晓‘天道有隙’,谁敢不读‘玄枢九楔’?!” 他眼球爬上血丝,狞声朝柳道元怒吼,“他苏定远便当真成了心镜派祖师爷不成?还能翻了天去?!” 柳道元当年辍学离家,求道枯坐数十载不成天师亦未有悔,本便是个执拗不服输的性子,哪会怕他犯浑? “哼,不知所谓……” 柳道元冷冷一笑,复又以平淡口吻抛出秘闻,“你道当年灭佛又是怎么回事?!” 他转眸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崔玉言,若有所指道:“当年先帝便是不满玄枢派为首那帮蠹虫以佛门为躯壳掏空社稷,是以才借杨国公这柄剑犁庭扫穴,一扫前弊,呵……” 他抚须摇头,口里说着玄枢派、道那佛门当年,眼神却一直笑盈盈看着崔玉言渐拧紧的眉峰。 “表兄你回罢,去看看徐叔那边怎么样了。” 崔玉言挥了挥袖,屋中平地生风,隔着纱罩吹灭数盏烛火,连带大门“嘎吱”声中启开,冰寒凉意袭身瞬间让郑弘毅愣在当场。 “哦?这就要赶人了?”柳道元来了精神,笑呵呵道,“这灯也熄了,不若便让老夫回去歇着可好?” “表兄?”崔玉言有些不耐。 “玉、玉言……” 郑弘毅回神,眸底万千情绪翻涌,可看着自己表弟那双夤夜一般的沉眸,却只能干涩咽下口唾沫,一字也不敢说出口。 “去罢,”崔玉言扬手后摆,“顺便问问码头那边的消息,待杨七郎离城第一时间报来。” “……”郑弘毅看着他温润外表下冷厉的眸,沉默无言片刻。 “表弟放心,为兄省得。”他颤颤拱手作辞,临走似想起什么,又道,“先前候书时便有人来报……” 他看着崔玉言忽而凝望过来的眸子,表情怪异勉强一笑:“那杨七郎,走了。” “去罢。”崔玉言面无表情,只平静开声。 “……”郑弘毅踉跄回身,无了言语。 他有些踉跄抬步向门,几步间只觉浑身冰寒,便连那熄灭的宫灯上锦鲤纹绘也好似活蛇吐信,正舔舐他斜斜飘过的脖颈背脊,一路跟着出了屋子。 吱呀——嘭! 方一踏上青阶,身后房门自闭,带起风声。 夜已深,檐角一滴寒露坠进后颈,郑弘毅一个激灵,下意识回身。 眼前屋中灯火复明,隔窗纱隐约见人影对座似在交谈,却再无一字一句传出。 “大兄……?”有女子幽声,在耳畔。 “谁?!”郑弘毅受惊踉跄,脚下后退不稳,仓皇坐倒在地,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竟已湿透。 “大兄?!”郑婉儿愣了三息,忙蹲身去扶,泣声道,“你怎这般模样?出了什么事?” 她眼中自己大兄面容枯槁,唇色惨白裂角,额前头发乱糟糟,发冠都快要散了,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公子模样,比自己先前取书受惊还凄惨。 “婉儿?”郑弘毅被扶起,勉强一笑,“是你啊……” 他看着此刻重新梳洗整齐的妹妹脸上梨花带雨,恍惚间仿佛看到先前府衙门前她一脸仓皇向自己奔来的模样,如在镜中。 第437章 黑水白河,蓬中影魅 广陵驿北,丝雨如烟。 月色迷蒙,古邗沟水道蜿蜒,两岸芦苇成片,沙沙声中,叶尖丝雨凝作寒露,晶莹欲滴。 啪,哗啦啦啦—— 竹篙扰碎水中月,一艘乌蓬小船溯流而上,缓缓靠向支流岔口。 “公子,前面水浅,怕是过不去了……” 哑声盖过虫鸣,船头老翁摘下竹笠,撑篙望远。 “杨公子?” 船蓬中,沈月如眼圈红肿,语带困倦,看着对面闭目似安睡的公子暗暗咬牙。 她方才将睡未睡,早先本想依杨天行吩咐小憩,可等上了道又被雨声侵扰,睁眼一路。 “沈姑娘,”竹帘外投下黑影,老船瓮躬着腰问,“您要不出来瞧瞧?” 他耳根很灵,听见船舱内动静,知晓有人醒着。 “吴老伯你等一下。” 沈月如打起精神,抓过帷帽,掀帘张望。 哗啦—— 水中一尾鱼儿浅跃,细雨沾上面颊,湿冷的河风扑面而来。 “怎这般生冷……”她打了个寒颤,忙戴好帷帽,仰首问,“吴老伯,这船行到哪儿了?” “这……”姓吴的老汉有些为难,哑了一瞬还是老实道,“今夜只行了五里半,过前面黑水湾才到白河滩哩……” “还没到黑水湾?” 沈月如暗暗蹙眉,从帘子里钻了出来,站到船头把帷幔扎起。 “吴老伯,”她撑高帽檐,遥指远水,“那前面不是有船么?” 沈月如看得隐约,隔了一大片芦苇荡,那远处水道里分明有人同样在行夜船。 吴老汉跟着去瞧,果然看到月色下远远有黑影在苇杆罅隙间隐现。 “姑娘,那是打北边下来的……” 他抹了把脸上雨雾,对着沈月如视线解释,“这一旬都没落雨,河里水浅得很,里面都是沙洲,咱这蓬船再往前走可就回不来了……” 他语气诚恳,说得条条在理。 “这样么,可是……” 沈月如有些蹙眉,此处下船,这多出半里路都是苇间湿地,可不好夜行。 “姑娘,”吴老汉见她为难,压低了声音,掩面提醒,“您要不去唤唤那位公子,请他拿个主意?” 他人精一般,路上隔帘几句闲谈,早把眼前这有些稚嫩的女娃看得明白,就不像是个能拿主意的人。 “那老伯你等等,我去叫他……” 沈月如心头一松,想到往日都是姨姨拿主意,眼下没了人问还真有些不习惯。 “好勒,”吴老汉躬腰一笑,反手撩开帘道,“这雨忒凉,姑娘您快些进。” 他把催促道作关切,沈月如闻之浅笑,盈盈进了蓬中。 唰—— 有白影一闪,带起风声。 “什么东西?!”沈月如捂唇惊声,桃花眸睁大三分。 她方才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一条细白的手臂从杨天行脖颈间抽离,当下浑身发寒,只觉身后凉意更甚。 “怎么了姑娘?”帘外,那姓吴的老船翁有些疑惑,却不敢再催。 “没什么……” 沈月如定了定神,暗道自己该是太困看花了眼,船蓬就这么大,他又靠着船壁在睡,哪有地方再藏个人。 这般想着,她莲步轻移,弯腰挪到杨天行身侧,小声唤:“杨公子……” 无人回应,便连吸气声也仅有她一人,呼出的热气方一出口便凝作雾,仿佛格外冷。 “怎这么冷?”沈月如抱了抱臂,心头再度疑惑,昨日立夏,眼下虽雨夜行船,亦不该如此寒凉。 “姑娘,您还是快些,”吴老汉再度开声,好心提醒,“您二位要去那鬼市,过了三更可没人引渡……” “知道了老伯。”沈月如忙回神,见杨天行还未醒的模样,抿紧唇压下心头乱七八糟的念想,抬手欲推他肩膀。 啪—— 一声脆响,沈月如手刚按上他肩头,便骇然见到一只涂着朱红寇丹的苍白手掌爬上自己指背。 “谁在那里?!”她声音发颤,顺着那指节一路挪移视线看向杨天行脖颈后,下一刹如坠冰窟。 眼前公子一身玄袍依旧,他抱剑靠着船,身后罅隙不过咫尺,可却有一张脸挤在其中,长发如墨垂,下颌精致却显苍白,狭长凤眸独现一只,正透过发梢冷冷斜睨。 “你、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沈月如极力冷静,手被那藏在阴影中的女人抓得生痛却不敢尖叫,生怕她忽然从角落中暴起。 杨天行眉峰拧紧,着实听不下去了,遂将心神从内景中抽离。 “你在跟谁说话?”他睁开眼,垂眸瞥向沈月如按在自己肩头的手。 “杨七郎?!”沈月如恍然回神,连称呼也忘了伪装,只顾定睛去看杨天行身后,却分明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她心头疑惑丛生,先前那般真切,她犹记得那古怪女子的丹凤眼,怎会是幻觉?! “起身罢,”杨天行淡淡开声,语气平静,“收拾东西,准备下船。” 说话间他弯腰站起,余光看着她手背五道血痕,心中有些恍然。 他如今一有闲隙便入内景炼神,任那邪魔银铃时时在侧,念间波澜不生,可终究未入陆地神仙,内景不稳,或有些许秽念溢散,心魔显化蜃影。 沈月如哪会知晓这般情况,她此刻竟有些后悔冲动而来,当下只闷闷抽回手,“嗯”一声低头,整整罗衫。 杨天行没去管身后,自顾上到船头,见细雨微蒙,他没有以真气震散,而是将斗笠戴上头顶。 “杨公子,您瞧这……”吴老汉笑脸上前,言辞闪烁。 他先前没听出什么古怪,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只道是里面二人闹什么小别扭。 杨天行此前虽在静修,却也有一缕神念在外,把事情前后都听在耳中。 此刻他神识略略一散,果然见前方水道蜿蜒,沙洲浅滩大片,知晓这吃水的蓬船当真是过不去了。 “前面寻个地方靠岸罢。” 他朝吴老汉吩咐,转头见水中月影,对了下方位,大约估算出眼下时辰,当是亥时初。 “好勒,公子您站稳咯……”吴老汉咧嘴一笑,知晓事情妥了,那十两银子算是落进兜里。 沈月如这时方出来,见杨天行立在船头,仔仔细细盯他背上看了好一会儿,似想从其中看出花来。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吹着河中冷风,她暗暗呢喃。 第438章 桅林晾首,可堪为剑? 芦苇荡中,雨不知何时停了,原本细微的虫鸣鸟叫声此起彼伏,竟有几分热闹喧嚣。 啪嗒—— 乌皮劲履碾过腐烂苇杆,泥浆飞溅,惊得苇丛中虫鸟一静。 杨天行一路前行,不紧不慢,时而拨开苇叶,片刻后又压低腰钻过荆棘缝隙,并不将之毁去。 他身后林叶沙沙,伴随细碎的脚步声踩碎芦苇杆“嘎吱”作响,沈月如钻过一丛荆棘,身形有些狼狈。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一双粉锦绣履,见已沾了大片泥水,便连罗裙也破了一角,心中懊悔没换身更便利的行装。 “初八鬼市不开,他这个时候来到底要做什么……” 她原地歇脚片刻,心头一阵疑惑。 鬼蓑渡中黑市由来已久,在扬州几乎算不得什么秘密,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九流,每逢朔望日多有去鬼市采买者,往来都有水路畅通,并不用行这泥泞滩涂。 “走快些,”杨天行远远开声,“过了子时,你便自己留在这过夜罢。” “你……” 沈月如咬牙,心头莫名一气,却不敢再歇,忙又撇开一丛芦苇叶,却不料打下一蓬露水。 她微微一惊,忙加快脚步,心道还好有帷幔遮挡,让衣襟免去湿痕。 “杨公子,还请慢些走……” 她不得不开口轻唤,前面杨天行拐进一条岔路,身影刹那被芦苇杆吞没不见。 前方没有传来回应,她莫名心慌,再不敢期待杨天行会驻足,当下拎起裙摆脚下连抬,也不顾泥水溅上裤脚,几步跑过那拐角。 “出来了……?” 眼前豁然开朗,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仿佛被刀剑割断,前方一片白沙斜滩。 “刚出黑水湾,还要过白河滩。”杨天行淡淡回眸,见她光是行路便这般狼狈,无声摇头,心中对那养剑之心隐隐淡了几分。 “还要走么……”沈月如走到杨天行身侧,和他一齐站在芦苇荡口的泥埂上,看着缓坡下大片沙洲,略略喘息。 她除了当年逃难便从未行过这般远的泥路,如今还要淌那落潮长出的沙洲,一时隐生退意,却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走罢,跟紧些。” 杨天行等她喘匀了气,率先在前开路,往下行去。 沈月如跟了他一路,多少摸清他性子,不敢拖延,急忙跟上。 “杨公子,”她轻声一唤,快走两步道,“你可知吴老伯说的桅林在何处?” “问那么多做甚,先往前走便是……” 杨天行语气平静,脚下踩上沙地,比想象中结实。 沈月如也跟着踩实,心中松了口气,不由摘下帷帽,目光远眺—— 入目几乎看不到水,大片灰白的泥沙在月色下泛着淡淡辉光,起伏的沙丘连片,唯罅隙间有些许浅水积成潭。 “那老伯说要找第十七根桅杆,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呼吸腥咸晚风,看着脚边几只螺壳被惊起的河蟹拱翻,心头泛起疑惑。 她以往都是开市时来,先前听那老伯提醒,才知道平日里若去须得“叩门”,若无引渡人接应擅闯,后果不堪去想。 杨天行没理她的碎碎念,神识无声蔓延,片刻后锁定方向。 “跟我来……”他迈步抬脚走向西北向的沙洲。 沈月如知晓他的名声,自有玄术问路,当即也不多想,只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走。 脚下碾过沙土,杨天行步履稳健,眸光却渐沉凝,心中暗道麻烦 他如今神识极限感应远近百里,细致探查亦能足足延伸两百丈外。 可他先前往地下探查,却发现尽是水网,灵机混沌,能探得清楚的地界大大缩减,便连百八十丈也难。 自前朝运河改道以来,淮扬便素有三分地七分水的说法,大大小小暗河无数,那些水匪之所以能长久匿踪,便是掌握了一些隐秘的地下通道。 是以杨天行推断那鬼市内外定有数条暗河连通,王克己若真在那些人手中,说不得便藏在其中哪处,只是一一探查却不太现实,他没有那般闲情。 无言间走过浅水滩,他二人绕过沙丘,前方远远见一残破旧船搁浅在滩边。 “是桅杆!”沈月如眸光一亮,指着那爬满绿痕的乌木提醒。 “走罢,就在前面了。” 杨天行收回思绪,没去看那沉船,折了方向继续沿浅水滩走。 “那里也有……”沈月如眸光不断扫视,口中数,“二、三、四……” 随着杨天行脚步,一路或插在沙里,或半沉水中,或断作数截斜插,桅杆越来越多,只一会儿沈月如便数到了三十之数。 “怎会这么多?”她心头惊愕,眼下不过复又行过一座小沙丘,沉船断桅已逾四十,前方还有。 “到了。” 杨天行示意她止步,放开目力往前方望去。 银月下,水气氤氲,灰白的泥沙混着碎骨断碴,桅杆根根斜插,左手往前数第七根断桅半沉水中,顶端站三只灰羽渡鸦,正一下下低头啄食。 沈月如目力远不如他,只见白茫茫一片,乌木扎成林,却哪有半个人影,更不知如此众多的桅杆中哪一根算“第十七根”。 “接下来去哪儿?”她有些忐忑,总觉得这环境莫名有些阴森。 “你去叩门。”杨天行淡淡转眸,抱着剑柄往上斜点,“你往上看,右脚边那根算作‘十三’。” 沈月如本正迷惘,听他话不由好奇往自己右脚边那截乌木杆上头望去,旋即便对上一双暴睁突起的眼眸,还有绝望张大的嘴。 蹬蹬蹬蹬—— 她眸光惊恐,尖叫刚出口便死死捂住嘴,脚下连退七八步,不意竟抵上另一根断桅。 咔嚓—— 朽木凋折,渡鸟惊飞,“哌哌”声中有水滴落上帷帽檐边,旋即风声呼啸,有重物坠地,“嘭”地砸进她脚边沙土。 “杨、杨公子,——不,不要过来……” 泪水滑落眼眶,她看着脚边那牙床被啄出一半的头颅,根本不敢尖叫,下意识寻找身边依靠,开口却泣不成声,脑中一片空白。 “哭什么?没见过死人头?”杨天行见她一副崩溃模样,走过去把那头颅碾进沙中,语气颇为冷淡。 他自信自己起初不会看错,眼前女子当是早便见过人血,心中方有杀意深藏,更具一身难得煞骨,可成剑体。 却不料如今只见个被草绳晾起的死人头便吓得泣声,这般表现,哪里当得他杨天行手中利剑?! 第439章 蓼吻尸香,孤灯哑渡 银月高悬,桅林中渡鸦盘旋,啼叫声宛如破了嗓子的老妪,分外喑哑低沉。 看着杨天行一脚碾没那腐烂头颅,唯留下半截断草绳在外,沈月如怔了足有十息。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她咬紧唇,拭去泪,目光直勾勾盯着杨天行。 “看出什么?”杨天行故作不知,带几分戏谑,“看出大名鼎鼎的红袖苑主竟如此胆小?” 沈月如自小行过江湖,见过的血并不少,心思亦极为敏锐,此刻哪还不明白自己的伪装早被看破。 她沉默片刻,忽而一咬牙,抬手想去耳后揭下什么。 “你做什么?”杨天行淡淡出声,警醒道,“记住你的身份,进了鬼市你便是钱氏香坊红袖苑主。” 沈月如身子一颤,不知为何竟莫名有些怕他,就这般停下动作来,却又心有不甘。 “我怕他做什么?”她垂下眸暗暗捏拳,心中负气赌咒,“大不了被他一剑杀了,去见大兄……” “左边第七根,”杨天行蹙眉开声,指示道,“那上面悬着铜罄,你过去敲三响。” 沈月如下意识抬眼,果然又见那杆首高高悬一模糊黑影在夜风中摇晃,好在离得远,没有先前那或悬于头顶或落在脚边吓人。 “……”她脚步几度欲抬,却好似陷进沙里,怎么也挪之不动。 空气一时安静,远处水畔渐起薄雾,几只渡鸦似饿急了,大着胆子又落回杆梢交替啄食。 “月如,不要怕……” 她暗暗咽了口唾沫,给自己打气,“姨姨都说‘你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个死人头算什么?!” 想罢她下意识看杨天行,见他神情渐有不耐,当即强忍着恶心抬脚,竟是轻轻一抬便起。 沙沙沙沙—— 迈步声中,她几步行至桅杆下,不敢抬头,只绕着泡得发黑的桅杆底端行走,果然在背面瞧见一人头大小的铜罄,沾满绿锈,却是不见击锤。 杨天行冷眼旁观,并不急切,他其实已知晓那引渡人在何方,此刻还有余暇,不妨再试着稍稍打熬这柄“剑胚”。 沈月如不知他想法,左右找不到击锤,便连石块也无,又见他抱臂而立,斗笠下玄袍被风吹起,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时心头生怨。 “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还让我扮什么‘红袖苑主’……” 她咬咬牙欲走,旋即又反应过来分明是自己擅自顶替了本应来此的姨姨,哪来的资格怨怒? “走罢。”杨天行忽而转身,提着剑往远方隐约水线深处迈步。 “这是去哪里?”沈月如微怔,连忙跟上。 她方才刚想挪步去远些地方看有没有碎石,或找找看能拔起的木桩,却不料他忽而离开。 杨天行似未听见,脚步愈快,沈月如跟得吃力,脚下“沙沙”声不断,每一步都难测深浅。 咚—— 悠悠声忽起,似钟鸣鼎罄,远在隔岸芦苇间,一声过后又一声,接连三响。 “跟快些。”杨天行蹙眉,脚步再快三分,每一脚落地带起风声,却都是踩在实地上。 沈月如死死抿唇,盯着杨天行落脚的地方亦步亦趋,速度竟也勉强跟上。 “是先前那只船上的人……?” 她想到此前在进芦苇荡前远远看到那艘北边来的小船,知晓大约是那边的人有不同的“扣门”处,不由担心引渡人是否会来这边。 正思索间,她眸光却见前方靠近芦苇荡的方向,竟隐隐亮起一点幽幽火光,顺水而来。 “行了,就在这等罢。” 杨天行按剑立定,站在水边三尺,听风声起落,乌皮劲履不时被浮动的水花轻吻。 沈月如站到他右手边,稍微打量眼前水面,白沙依稀可见,显然很浅。 “能过来吗?” 她有些不确定,凝眉去望那昏黄灯火,视线却被水雾遮挡,看不清是何等样船。 俄倾,有笛声随风而来,悠扬呜咽宛如女子哀哭。 远处那小船蜿蜒数拐,终至近前,却是一艘平底舢板船。 杨天行早便以神识见过,沈月如却是此时方才看清。 那船看上去有些年头,光是船首便可见几处拼接的木板颜色各异,隐约可见一蓑衣客在船尾划浆,船头则坐一灰绿衣衫的少女在吹竹叶,那笛声正是由此而来。 “我们过去。”杨天行见那船靠岸,约百十步,当下主动上前。 沈月如下意识“嗯”一声,她听笛声渐止,心中有几分好奇,看不清那少女模样。 片刻后,二人行到船旁,那蓑衣客在船头垂首而坐,那名少女正弯腰埋头,搭着跳板。 “小姑娘,”沈月如轻声一唤,柔声问道,“你是这儿引渡的船家?” 她有些疑惑,这少女看上去个子小小,怎那明显体格高大的蓑衣客不来帮忙。 啪嗒!乌光水亮的跳板落上岸边,溅起水花。 那少女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只抬起头来,好奇打量近在咫尺两位客人。 杨天行对上她明亮目光,视线首先落到她头上,浓密乌发束成松散的直辫,随意搭在左胸前,右耳侧别一朵翠叶红花,瓣叶一十有二,片片若唇形,分外扎眼。 “蓼吻花?这味道……” 杨天行眸光一动,心中大约对上这花的形貌,只是不知为何,他竟从这迎风而来的馥郁花香中嗅到淡淡尸臭,仿佛当年北境战场死人坑边一样。 沈月如灵觉远不及杨天行,或也是见惯了花草、香料,视线只在她头脸掠过,转去瞧她衣着身段。 月色下少女正弯腰捧起一盏孤灯,照亮她一身墨绿布裙有些褪色,脖颈草绳悬一巴掌大小的竹牌正随起身轻晃,腰间红绦系一拇指长的鱼皮短鞘,麻绳缠柄,形似一柄小小弯刀。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沈月如有些奇怪,这女孩脸上有些乌黑看不清,只一双明眸比那灯火还亮,却始终不曾开口。 那船上少女刚把灯盏照亮船板,闻言忙松开一只手,指着自己嘴“阿巴”两声,又竖掌朝下方二位客人摇手。 “你不能说话?”沈月如愕然,心生怜意。 她本道这女孩身段窈窕,眼神明亮,脸型也生得漂亮,若梳妆打扮一番定是个美人胚子,却不料竟是个哑巴。 第440章 阿箬阿箬,糊糊沫沫 子正,更深露重,上弦月若银钩高悬,洒下清冷辉光。 杨天行观月光下那哑女面容,线条弧度恰有三分凌厉,瓜子脸显瘦,挺翘鼻梁配上那双如水明眸,便是脸上刻意抹了污浊,也当真称得俏丽灵动。 “哑巴么……?”他眸中若有所思,唇角微扬。 杨天行上过战场、闯过江湖,知晓这些众生泥潭渊底之人的活命小心机,不打算浪费时间去探究什么,只抬步踩上踏板。 那哑女被他二人轮番打量,倒也丝毫不羞赧。 见杨天行上来,她侧身让开船头,双手捧那盏封皮的灯盏帮他照亮,笑眼弯弯很是欢喜的模样。 沈月如见杨天行上去了,便也跟着挪步,脚步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得小船晃荡。 片刻后,他二人站定,加上哑女,这船头三人便显得拥挤。 杨天行目光落到船尾,见那蓑衣船翁还垂首静坐,仿佛雕塑,不由眸光微动。 “你自己当心。”他随口提醒沈月如,旋即抬步走向船尾。 沈月如回头,眼中有几分意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杨天行“关心”自己。 哑女比她更快转过眸,弯弯的笑眼有瞬间冷凝,似想去拦,可看着杨天行一身玄袍劲履,掌中宝剑,终究没敢伸手。 “哼,假惺惺……”沈月如见他头也不回,暗暗撇嘴,根本不信他会好心记挂自己。 她心底数得清楚,算上今次和杨天行见面也不过三次。 前两次还勉强维持住了端庄仪态,可今夜不仅暴露身份,露出破绽,更是颜面尽失,被吓得就差没当面哭着喊姨姨了。 她换位思考,若自己是杨天行,面对这样见面三次便换着法接近自己的陌生女子,肯定也是警惕万分,怀疑其目的,而不会存些别的念想。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传来水花扰动声,她回头便见那哑女把灯放在船檐,正弯腰吃力收着跳板。 “小船家,我来帮你罢。” 她本便心怜这只到自己脖颈高的小姑娘,当下弯腰俯身,便想去按那乌沉沉的板子。 “呃啊?”那哑女忙擦手阻拦,神色焦急摇头,“啊、呜啊呜啊——” 沈月如奇怪,见她口中“啊啊”个不停,指指船板,又指自己的手,逐渐明白过来。 “不怕,这点脏算什么?”沈月如笑着挽袖,继续弯下腰,指尖眼看要碰到。 啪—— 哑女情急,拍落她手掌,带起轻声脆响。 “小船家你——?!” 沈月如轻呼,手如遭蛇吻,分外生疼,连忙收回来查看。 灯影摇晃,手背上先前五道血痕依旧,有些扭曲,眼下指节又浮现几道乌青。 “好疼……” 她疼得蹲下身,心中更有疑惑,方才那哑女分明是用手拍自己,力气也不太大,怎就这般生疼。 她轻轻揉捏,疼痛未消,又起麻痒,忍了片刻终究轻声哼唧,一时竟觉得这生得好看的小船家,也没有那般惹人怜惜了。 那哑女一声不吭,先把跳板收了上来,这才掌灯过来看她的手,见其乌青渐起红肿,一时眸现难色。 沈月如这时也才发现自己手上竟隐隐有几分浮肿,心头微惊,她随姨姨调香多年,亦懂制药,哪还分辨不出自己这是不知不觉沾上了毒。 她下意识抬眸去瞧灯下,果然见那哑女的手指根根色泽乌沉,粗糙似老木树皮。 “那水中有毒?!”她恍然自问,想到那乌沉沉的木板,一时心头有些冷。 哑女见她自己明悟,眸中难色一收,重新挂上笑眼,连连点头“嗯啊”。 沈月如勉强一笑,正想开口再问些细节,却见船身忽而晃动。 “杨公子?”她忙回头,便见杨天行正往回走,而那垂首坐了半晌的蓑衣客已撑起竹篙,还是一声不哼。 杨天行靠近,见她蹲在船边手背乌青,不由摇头:“都让你当心些……” 他记得史中广陵之役何等惨烈,此前白沙洲上便一路骨碴隐现,灰白的泥沙中不知隐没多少具古来沉尸,哪还不知眼下已到了毒障丛生的边缘地带。 沈月如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正想强辩两句道自己心善,却忽闻“铃铃”声响,在船尾。 “哪来的铃声?”她有些奇怪,回头去看。 残月下,那蓑衣客身子高大,却佝偻着撑篙,手臂摇摆起落间,腕上铜铃晃荡,“铃铃”随风,带起哑声吟唱—— “官老爷的皮囊空鼓鼓哟,刀尖儿挑来作灯油咯~” 小船儿离了岸边,他沙哑声变嘹亮,“欸~小伢子指头数不够哟,噶了噶了好下酒…欸好下酒...嘿嘿……” 那声音唱到后面又瘪了下去,乃至走了调,前言不搭后语的唱词配上“嘿嘿”怪笑,沈月如只觉有些渗人。 “老人家唱的甚么曲儿?” 她没敢再看,不假思索问那掌灯哑女,旋即又反应过来问错了人——她都开不了口,如何能答? 哑女果然摇头,她见杨天行亦寻了位置坐下,把剑斜倚肩头,莫名心中一松,便也把灯放在船中央,坐到二人对面。 “那是你爷爷?”杨天行随口一问,他先前过去时这老翁便一个人在船尾胡乱低念这些辞句,零零碎碎乱七八糟,仿佛痴傻,不似假装。 “嗯……” 哑女又笑了起来,重重点头,似乎很喜欢别人提到自己爷爷。 杨天行若有所思,见船儿行到水中央,余光瞥向月影,却见远处渐飘来薄雾,淡淡青白。 “要起雾了……”他轻声自语,想了想还是回头,“那是瘴气,戴好帷帽。” 沈月如还揉着手,在琢磨着那几句词曲儿,闻言一怔,忙去看水中,果然见薄雾升腾,随着小船掉头,越来越近。 “知道了……”她不太想谢他,却依言把帷幔放下,系好颌下红绳。 漫天银辉被薄雾晕散,小船儿打水而过,哗啦声中,那老翁再度开声。 “凼凼月儿黑沉沉嘞~娃娃开出血沫沫咯~” 哗啦—— 第441章 沉尸在畔,游蛇相伴 风声渐静,月影被雾气晕散,小船而行得稳当,水声哗啦啦,伴随沙哑哀哭。 “呜呜……糊糊,儿呐,呜呜……” 沈月如心中发毛,忙回头看向杨天行,却见他目光平静,仿佛眼前一切都不入他眼中。 “杨公子,你……”她想开口问,却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从何问起,千头万绪缠绕心头,她愈发后悔今次冲动而来。 杨天行确实不在意,那老翁当是真的癫了,不过船儿还在稳当前行,似乎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性。 沈月如负气转眸,看向那哑女。 “小船家,你叫阿箬?”她温声询问,见哑女笑眯眯点头,又沉吟道,“那是……青箬的箬?” 阿箬这名字很稀奇,好在水边常见箬竹,沈月如勉强这般猜测。 哑女阿箬眸光更亮了三分,连连点头“嗯嗯”,似乎许久不曾听闻别人叫自己名字一般,欢欣都快写在脸上。 沈月如见自己猜中,心头莫名欢喜。 见阿箬靠近几分,明显亲近,她再听那船尾断断续续的沙哑腔调,间或哀声,也不觉得渗人了。 “阿箬你过来坐,姐姐问你……”沈月如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想把阿箬拉过来。 阿箬却摇头,目光隐晦地看向杨天行,连连摆手,又往杨天行那边挪了挪。 沈月如怔住,看着阿箬躲闪的眼神,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气愤。 杨天行瞧得这一幕,唇角无声微扬,知晓她并非是更亲近自己,而是有些害怕。 他目光微微下移,见阿箬紧张去整理裙摆,不由心中摇头。 “坐过去罢,”他随意摆了摆手,“开好船,其他事我不管。” 他这个“其他”说得宽泛,沈月如以为他在说阿箬亲近自己的事,阿箬却是身子一颤,隐约后悔先前没有拦着他去后面看爷爷。 “阿箬——”那蓑衣的老翁又在唤了,“阿箬,快找找糊糊在哪儿?” 他忽而一屁股坐下,把浆扔到一边,埋头丧气念个不停,“没了糊糊,官老爷就要开花了……唉……” 杨天行蹙眉,斜睨向阿箬。 她忙起身,“阿巴”两声拎起灯去了后面。 片刻后,那铜铃声接连响了三响,蓑衣客老翁才笑嘻嘻又哭将起来,声音喑哑更甚,话音彻底连不成词句,小船却再度动起来。 沈月如瞧着这幕情景,内心颇有些心酸,一时想到自己过往那段经历—— 哪怕癫了疯了,可阿箬好歹还有爷爷陪伴,当年自己年纪比她还小,只身落难时,有得谁来依靠?如今也不过与姨姨孤苦相依。 青白的雾愈浓,前方隐现水口,杨天行收回打量二女的视线,随意眺远,芦苇荡隐隐在望。 他目力卓绝,远远见得残月辉光穿透苇丛,照进黑泥潭里,灰青瘴雾吞吐如活物,升腾散入夜风,化作青白。 “如此多的沉尸,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煞气……” 他心生疑惑,史中载当年广陵血役此地沉尸断江,河道因而更易。 杨天行如今亲身至此,观这毒水和瘴气,想来就算史书中多有夸大,那沉尸数量也当是千千万万计,本该形成一方阴煞绝地,或曾蕴生出阴性的天材地宝也未可知。 “许是早早被人取了去……”他摇摇头,只能想到这个解释。 如今天下修行者虽然没落,但武道日渐形成,天材地宝,便如他养在金陵那枚“相思子”一流,武者亦可用之。 无论何属,其或被入药,或用来锻兵,抑或天赋异禀者生吞活吃,亦可生出异能,比之一些神通也不差分毫。 思索间船行过水道岔口,离了白沙洲,闯入那片黢黑黑的芦苇夹缝中。 杨天行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便也收回了目光,再度打量抱膝而坐的哑女。 沈月如此时莫名安静,阿箬没了人搭理,也不无聊,自顾拿脚尖勾着那盏皮灯摇摆,似在玩耍。 悉悉窣窣—— 芦苇叶密集,“沙沙”的声音时时断续,一直不曾停歇。 杨天行眸光不动,神识轻掠,发现是几条臂粗的黑蛇在水中游,一路跟着舢板船。他心中一动,这些蛇并无灵性,却似被人驯养,专门用来追踪寻人。 “等不及了?” 他有些奇怪,先前神识扫过此地方圆,除自己等人外,便唯有二人在前方不远处侯船,不应该有人这么着急埋伏自己—— 此地一无特殊阵势,二来无法陈兵列阵,除非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蟊贼,否则无论哪一方想对付他或王克己的势力,都该晓得他杨天行何等实力。 思索无果,这蛇只是寻常野兽,他亦无法反溯其源,便也不去管他。 “你要做什么?” 他忽而开声,旋即才转眸看向沈月如,正好见她缩着身子往这边靠来。 “有人在跟着我们……”沈月如停下靠近的动作,压低声音提醒,“你听,水里有动静。” 她的话音微微发颤,眼中显出紧张。 “……”杨天行无言,不过见她好歹有几分警觉,倒也懒得再出言打击。 “怎么办?”沈月如见他不说话,有些急,“大黄和小白游水就是这种声音,莫不是那些水匪豢养……?!” 她跟着姨姨豢养那两条水蟒多时,并不怎么怕蛇,却是素闻鬼蓑渡实为水匪藏匿的窝点,加之月黑雾浓,难免心焦。 哑女阿箬这时挥手,沈月如转头,便见她比划着,手指在水面和杨天行手中的剑之间来回摆动,似乎在示意什么,却又摇头又点头。 “什么意思……?”沈月如一头雾水,蹙眉沉吟片刻,猜道,“你让我们拔剑,惊走水里那东西?!” 杨天行眸光微动,也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 “啊啊呜啊啊……” 阿箬急得站起来,脚尖勾着的灯盏被带翻。 “当心……”沈月如轻呼,伸手扯住阿箬,稳住她的身形。 灯盏啪嗒一声落地,火苗明灭,灯油泼洒,却被封皮挡住,没有洒出。 杨天行剑鞘尖一挑,将那皮灯挑正,沉声道:“莫要误了行船。” 他本打算低调行事,但见阿箬如此激动,心中一动,决定顺她的意,拔剑斩了那两条黑蛇。 阿箬连忙挣脱沈月如的搀扶,不接那灯盏,只捉住杨天行的剑鞘,连连摇头,眼中满是焦灼。 第442章 万鳞迎月,女冠素心 “你让我不要拔剑?” 杨天行瞧出她的意思,不由蹙眉,倒并非怀疑这哑女与蛇有何牵连,只是奇怪这其中缘由。 阿箬见他领会,忙笑起来,眉眼弯弯点着头。 沈月如这时也反应过来,可紧张丝毫不减,只因耳畔沙沙声愈发密集,甚至能听见鳞片互相挤压的声音,好似生铁片互相磨砺。 “好多……怎么会这么多……” 沈月如再也忍不住了,颤着声音靠到杨天行肩侧,扯他衣袖道,“怎么办?杨天行你不是会——” “你叫谁?”杨天行冷声,见她被吓得收声,拧了拧眉。 “杨公子?”沈月如气急,不知他此时纠结什么称呼。 “从这儿起就叫我杨七罢。”他摆了摆手,见阿箬放开手,便把剑收回。 “杨七?杨七郎?” 沈月如轻念,桃花眸隐现薄怒,暗道这假名和真名有甚区别?莫非在耍人玩? “记好了,”杨天行不理她作何想,只沉声道,“马上有人来。” 第443章 卦签第三,袖中紧攥 青白瘴气弥漫,虫鸣声声。 芦苇丛间“沙沙”不断,偶有鳞虫盘上苇杆,远远“嘶”声,向着水边那缓缓破雾驶来的船儿吐信。 “杨公子……”沈月如小心翼翼扯了扯杨天行袖角,眸中惊悸与疑惑丛生。 杨天行已看了对面那女子好片刻,感受袖袍动静,也没有回眸。 素心见他一直不说话,又见船儿溯游逆行,想到前面还有麻烦,不由蹙眉。 “公子这般直勾勾盯着贫道……”她随手一搭拂尘,语气变得寡淡,“莫就不嫌失礼么?” “道我失礼……?”杨天行暗笑摇头,旋即直视她眼眸道,“阁下既问人名姓,不若先请自报家门?” 他语气颇有几分玩味,想想复又通名:“你叫我杨七便是。” “杨七……?!”素心凤眸斜睨,上下仔细打量杨天行。 “呵呵,倒是巧……”她眯眼一笑,带几分奇异试探,“莫非公子便是杨国公府那位杨家七郎?” 她本有些失去了调笑的耐心,可又被杨天行一句勾起了探究的心思,那位杨七郎另一重身份她可谓如雷贯耳。 “你说是,那便是罢……”杨天行不置可否,轻笑反问,“你呢?又是哪一派的女冠?” 素心眸光微微一沉,有些摸不准他那话算不算认下了身份,一时看杨天行的眼神有些惊疑。 “不知竟是真人当面,道友莫怪……” 她眸光流转,只当他是认下了,便也敛去几分性子,正色笑道,“素心哪算有甚么门派,说出来亦无非山野女冠,徒让道友见笑。” “呵呵,山野女冠……” 杨天行抱剑失笑,暗道如此山野女冠倒也罕见。 “道友,更深露重,素心便不多叨扰了。” 素心瞧他神色便知他不信,却也没指望他信,反正她对谁都是这套说辞,懒得再编。 “请便。”杨天行也没有追根究底的心思,回到先前的位置靠坐假寐。 素心颔首,倒也不挑地方,就这般于船头盘膝静坐,心头却不平静。 她远在中州便听过那位杨天师在江南的偌大名声,龙虎山张灵澈都当众为其正名,足可见其道法通玄。 她此行要事在身,也懒得探究杨天行是否装腔作势,只打算先不惹为妙,免得横生枝节。 “杨公子……”沈月如坐到杨天行右手侧,余光去看那道姑,蹙眉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杨天行闭着目淡淡开口,有些看不得她这吞吞吐吐的模样。 “……”她低着头看衣角,想到先前片刻情景,心头有万般猜测难言。 “我想问一问……” 她小声开口,斟酌道,“那位女道长先前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杨天行睁眼,似笑非笑:“你当真想知道?” 沈月如心有所感,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莫名有些退缩,可忽又生出股倔劲儿来。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抿唇看向脚尖,叹息中回忆道,“打小爹爹便告诉我不准碰刀剑,我那时不听,结果一连昏迷三天,后来爹爹才道我天生染了甚么‘兵煞’,习不得剑法……” 她抬起眸,也不再言,只浅浅一笑,似在求证。 杨天行见她唇角梨涡浅淡,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不由摇头,干脆收了道明其中利害的心思,对她说的所谓“兵煞”也不置可否。 沈月如见他重新阖目,一副懒得搭理自己的态度,此刻也不来气了,反而似已有些习惯他这般疏离淡漠的态度。 “不,不对,我在干什么……”她忽而脸热,发现自己竟靠他这般近,几乎贴到一起,就仿佛在寻求依靠。 她暗暗抿唇,方想起身去船尾找阿箬,离他远些,可倏忽间身子一僵,悄然转回眸。 匀称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那杨七郎近在咫尺,对自己完全放下戒备的模样,感觉只要再靠近些,仿佛就能把藏好淬毒的卦签铜簪,戳进他的脖颈。 “大兄,我到底该怎么做……”她抿唇,眸光如水盈波,心中渐渐焦灼。 眼下距离如此之近,只需要划破他一点皮肉…… 她笃信自姨姨那里偷来的奇毒只要沾上一点,就能要了眼前之人性命,为大兄报仇雪恨。 可大兄当初星夜而归,留下三两句话便自决然离去,反反复复提及的,便是不准想复仇之事。 “杨公子……?”她小声轻唤,似欲攀谈。 无人回应,她心中纠结一时如千绳缠绕,周遭一切似水墨晕散。 恍恍惚惚,青白瘴雾弥漫,船儿打水又过了几道弯,那老船翁似乎累了,唱词声渐渐难以闻听。 月渐西移,沈月如眸光渐冷,若无其事再靠近了半分,不着痕迹偷眼四瞄。 船头那道姑独坐对月,一入定便仿佛离了人间,背上黑白二剑一长一短,柄首阴阳鱼晕染银月辉光,似在流转。 船尾阿箬正抱着灯,坐在船弦边,仰头看着那蓑衣的老翁一下下拍着水。 身边,杨天行依旧抱剑而坐,呼吸平稳,斗笠靠在身后,双眸紧紧闭合,仿若婴儿安睡。 沈月如眸光一沉,悄然把帷幔掀开,无声搁在脚边。 “除了姨姨,这些年便只有大兄记挂月如……” 她指节捏得发白,心中给自己打气,颤手去摸斜云髻尾第三根铜色卦签。 “杨七郎,大兄因你而死……” 她眼眶渐红,铜签只抽出三分,却仿佛千斤重。 她疑惑有一瞬,奇怪自己为何犹豫,旋即眸中隐现杀机,悄然咬破舌尖。 腥甜与刺痛同时瞬间侵袭,沈月如脑中刹那清明,手中轻轻用力,铜色卦签无声落入掌心。 桃花眸蕴起水汽,把袖口敛得紧紧,她沉吟十数息,渐作昏昏欲睡状,缓缓往杨天行侧身斜靠而去。 “只差一点点……” 她微阖上眸,心跳如擂鼓,袖中攥紧铜簪,只待身子倒将过去,这个角度,手中簪稍稍用力便能刺入他腹中! “你……在做什么?” 杨天行忽而支剑斜拦,无声抵住她靠来的身子。 “……”咬牙忍住痛哼,肩头传来剑柄冷硬的触感,沈月如心有一瞬吊到嗓子眼。 “我……”她忙揉揉红肿的眼,抿唇小声解释,“行船太久,方才有些倦了……” “是么,呵呵……”杨天行眼也不睁,提醒道,“东西收好,再过一道水就靠岸了。” 第444章 老爷来了,流星天降 “收……什么东西?” 沈月如表面平静,心头已却似惊涛。 她悄然将帷帽抓入手中,挡在身前,暗自纠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 杨天行再度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好心提醒一般。 沈月如轻咬下唇,想了想,干脆从船中央站起,走向船尾边。 “他一定是在假寐!”她咬牙暗想,旋即苦恼,“这么好的机会都伤不了他……” 几步距离眨眼便到,眼前灯影依旧摇黄,阿箬仰头,耳侧蓼吻殷红艳丽,眸中倒映天穹,隐现满天星斗。 “雾……要散了?” 听着“哗啦”打浆声,沈月如惊讶抬头,果然见空中雾气薄了许多,便连星光也挡不住了。 她再看水道两岸,发现不知不觉芦苇荡也已稀疏,两岸边不再是黢黑的污泥潭,而是断断续续出现沙土碎石。 “阿……箬……呜呜……” 忽有嘶哑的老人声,带着哭腔与颤抖,“是官老爷,官老爷要来了……” 沈月如刹那回过眸,身前不到三步,那老船翁停了下划浆的动作,阿箬正拎着灯站起。 “阿箬……?”她轻唤一声,疑惑道,“谁要来了?怎么停在这里……” 她记得杨天行方才说还要再过一道水,眼前明显还没有出芦苇荡。 阿箬似乎也有些疑惑,冲她摇头,又朝那颓然瘫坐下来的老翁不断比划着什么,还去摇他手臂上的悬铃。 “叮铃”声接连响了七八下,可那老翁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就是不肯起来,高大的身子坐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阿箬明眸中隐现焦急,隐约猜出几分事情首尾,暗暗心惊。 “阿箬,到底怎么回事……?” 沈月如见阿箬仓皇抱着老人宽阔的肩膀摇晃,眼角急得生泪,当下再也不顾对那古怪老人的害怕,上前两步想要帮忙。 “呃啊啊——!”阿箬猛得张口,拦手挡在沈月如身前,连连摇头。 沈月如不知她为何不让自己过去那老人身边,不由蹙眉。 眼下船停在水中央,这地方已明显出了浅水滩,河边最近的一处她一眼估摸也有三四丈。 “阿箬,你等我……”她咬咬牙反身,就想去唤杨天行,袖摆却被阿箬扯住。 阿箬仰头看着头,见沈月如眸现关切,她试探着靠近两步,几乎和沈月如贴到一起。 “嗯?阿箬你……?!”沈月如一惊,对面这女孩动作毫无预兆,馥郁的花香顷刻扑鼻。 “嘘——” 阿箬竖指嘘声,侧着脖颈张望,见船中间杨天行闭目靠坐,船头那道姑静盘膝入定,方自收回目光。 “阿箬……”沈月如瞧出她面色纠结,似乎有什么决断难下,知晓问她也问不出来什么,便想强行扭身,去唤杨天行。 “姐姐——” 忽有细弱的女子轻唤,声音细若蚊蚋。沈月如眸中一愕。 “阿箬,你……”她忙掩唇止住惊呼。 她一把扯过阿箬,蹲身到船尾那瑟瑟发抖的蓑衣客身边。 “阿箬,”她压低声音,认真询问,“你会说话?出了什么事?!” “……” 阿箬被她灼灼目光看得垂下头,细声解释道:“爷爷害怕水里的官老爷,不肯走了,要等一等,不能下水靠岸……” 沈月如先惊讶她声音悦耳,言辞顺畅,根本不像常年不开口的样子,可马上反应过来,那话中古怪。 “什么是水里的官老爷?!”她不解,有些紧张去瞧小船周围水面。 此刻月明星稀,瘴气渐散,风也一静,水波丝毫不兴,仿佛万载寒冰冻住一轮银勾和漫天星斗。 “官老爷就是官老爷……”阿箬似乎也说不清楚,但很笃定道,“听爷爷的不会错,姐姐你信我。” 沈月如无言以对,想了想,只好又问:“那现在我们做什么?难道就这样等着?” “嗯……”阿箬点头,偷眼去瞧杨天行,见他似沉睡,忙收回眼。 “姐姐,”她轻轻咬着唇,抬眼央求道,“能不能,不要告诉前面的哥哥……” 她似乎总在笑的眼睛里此刻挂满紧张,剩下半句话没有说完。 “我才不告诉他,阿箬你安心……” 沈月如揉揉了她的侧脸,知晓阿箬是指替她保守并不哑的秘密,满口答应下来。 阿箬蹭蹭她的掌,嫣然一笑,有些乌黑小脸也掩不住这片刻明媚。 沈月如被她这明媚笑容惊艳一刹,正回神想要夸赞,却见她笑眼变作惊恐。 “姐姐当心!” 惊呼声中,阿箬一把扯过沈月如的胳膊,丝毫不费力气一把将她按弯了腰。 风声呼啸,焰光似流星破空而来,挂着火油的箭头“咄”一声钉入船板。 “怎么会……”阿箬怔怔看着船头火光中箭头冷冽,不解低喃,“明明没有沾水,官老爷……官老爷不长眼的呀……” “阿箬,”沈月如已无暇他顾,猫着腰道,“你先带你爷爷躲好……” 她看着插在身侧的火箭,惊魂方定,哪还不知道恐怕惹上麻烦了,可四顾之下水面空空荡荡,根本不知这箭从何处射来。 咻咻——! “阿箬小心——” 沈月如耳闻风声,焰擦着鬓发斜斜掠过,竟是直奔着阿箬肩头而去,刹那噗嗤入肉,血花飞溅。 “嗯……” 阿箬浅浅一哼,竟忍住了没有叫出声,可箭锋太利,带得她身子踉跄扑倒在瑟瑟发抖的蓑衣客脚边,嘭一声震响。 “阿箬你没事吧……”沈月如忙将阿箬扶起,却见她本便瘦窄的肩头竟被那箭贯穿留下一个食指粗的血窟窿正自流血。 “姐姐,对不起……”阿箬颤声带着哭腔,看着沈月如道,“都怪阿箬,是那些人……他们来抓阿箬,姐姐你快——” “来不及了,他们出来了。” 沈月如打断,她抱着阿箬把她护在怀里,眸光看向沿岸芦苇丛,影影绰绰不知何时站了七八道人影,看不真切面容,却隐约有人声交谈。 “射中了没?谁看清楚了?”有人疑惑,声音奸细似公鸭嗓。 “老大,肯定射中了!”有人憨声一笑,“俺射得准哩,就是那个臭丫头!” 啪——!黑暗中有人挨了巴掌。 “混账东西!谁她娘让你射那臭丫头了?!” 那公鸭嗓暴怒,扬手高呼,“都给老子下钩,先把船拿下来再说!” 第445章 公子渺渺,素影无踪 断断续续的交谈飘入水中,沈月如听得隐隐约约,知晓这伙人大约是冲着阿箬来的。 “别怕……”她先安慰一句,仔细看去,发现来人只在近水的这岸,也就七八人模样。 哗啦啦啦—— 接连有水声响起。 “阿箬别怕,会没事的……”沈月如轻声细语,扯碎自己帷帽纱幔,草草帮阿箬按住血窟窿。 她并非空口白话,而是确定这伙人只是冲着阿箬来的便已安心—— 且不提那船头踏月而来的道姑,只杨天行一人,便非这些蟊贼所能触碰。 “姐姐,你让大哥哥带你走吧……” 阿箬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按住她的掌背,细声劝道,“阿箬知道大哥哥大姐姐很厉害,但是杀了这些坏人,就去不了市里了……” 她话语条理明晰,明亮的眸子重新浮现笑意,语气格外认真。 沈月如见她现在还能笑得这般灿烂,很是不解,却又被话语中内容说得愣住,正想开口劝说,忽闻风声呼啸。 啪嗒——啪嗒—— 接连有什么东西落上船中,甚至就在沈月如身后,旋即有人高喊:“老大,钩住了!” “干得好!”那最先开口的公鸭嗓大笑,“赶紧,都加把劲,他娘的蹲了半个月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 “老大交了差可别忘了兄弟们……” “混账东西扯什么胡话,赶紧拉!” 呼喝笑骂声不断,小船被钩索牵动,渐渐掉转过头,往那岸边挪去。 “官老爷来了,嘿嘿……” 那蓑衣老翁此时又开始笑了,也不发抖,就这么痴痴念,“官老爷要开花了,嘿嘿……” 沈月如已有些习惯这痴痴癫癫的老头,只当没听见,就这么抱着阿箬坐在船尾,目光投向岸边。 离得愈发近了,阿箬的皮灯被打翻在船板上,却并未熄灭,借着火光照耀,岸边动手之人的容貌清晰落入眼帘。 为首那人个子矮小,面白无须看着年轻,穿一身劲装皮甲,腰悬无鞘短刀,长靴踏水正自呼喝深厚一众穿灰布衫的喽啰,独一拎弓的大汉身长八尺,正捂着脸。 “咦,这哪来的小娘……?” 那矮个子隐约瞧见船上陌生女子面容,眼前一亮。 沈月如忙撇开视线,下意识转望向杨天行,却愕然发现船中央和船头尽皆没了人影。 “阿箬,阿箬!” 她有些急,忙回头问阿箬,“你看见——” 她话出一半瞬止,阿箬竟已靠在她肩头,沉沉昏睡。 “娘的,那丫头好像不行了?再快些!”岸上传来那人暴怒的吼声,伴随几声喝骂拍打。 沈月如仓皇站起身,湖风冰凉,她举目四顾,小船不过两三丈长,一眼望到头,除了自己、阿箬和那癫老伯,哪还有别人。 “杨七郎……”她踉跄两步跑到船中央,颤声唤,“杨公子……?素心道长……?!” 一声两声,皆无人应,这声音颤颤,空灵飘荡,听得岸边一伙蟊贼刹那一怔。 “娘嘞,比舫里的姑娘还漂亮……” 有人痴痴开始笑,手中抓紧钩绳更加卖力,小船被扯得一晃。 “都愣着做什么?”那矮个子眼泛绿光,大手一呼,“都赶紧,娘的,今儿个这运气回去得来上两盅水鬼票。” “六哥,能不能带俺也玩两把?”那张弓的大汉嘿嘿一笑。 “叫刘爷,”那自称刘爷的矮个汉子又拍他一掌,“快拉,回去少不了你的。” 沈月如死死咬牙,船离水边不到一丈,她垂下眸,几乎可以看清那些人草鞋里的泥水。 “阿箬……” 她踉跄回到阿箬身边,将她抱起,暗中攥紧袖中簪,已不指望杨天行了。 嘭—— 小船搁浅,撞出闷声一响。 “上来了!”有人大声提醒。 众人哄笑,一齐涉水而来,几步起落便把小船团团围住。 “让我瞧瞧,嘿——” 那姓刘的个子矮,没有跳板,又踩水里,翻了两次才上到舢板船上来。 “大哥,怎么样?是不是那臭丫头?!” “是啊大哥,七爷指定要的人,可别弄错了。” 小船站不下太多人,下方喽啰欢声呼啸,姓刘的已走到船尾。 沈月如咽了口唾沫,抱着阿箬想把身子往后缩,却抵到了那蓑衣老翁背上。 “官老爷……”老船翁一个激灵,嘿嘿又笑,“官老爷要开花咯……” “嘿嘿,没错是老黥……” 那刘矮子目光从疯疯癫癫的老汉身影上收回,这才饶有兴趣去瞧沈月如二女。 “这小娘,抬头让刘爷瞧瞧……” 他搓了搓手,看着沈月如瑟缩后退,竟有些不忍上前。 “你不要过来……” 沈月如声音有些颤,从袖中滑出卦签铜簪,抵住昏迷阿箬的咽喉。 “嗯?!”那刘矮子脸上笑容一僵,眸光阴沉,“你什么意思?” “你再过来……”沈月如颤声敛起,强自冷声,“我便杀了她。” “怎么回事?”下方喽啰叫唤。 那大个子站得高,憨声道:“六爷被小娘拿住了。” “哈哈,大哥你麻利点……”众人见他吃瘪,开始哄笑。 “都给老子闭嘴!” 刘矮子喝骂一声,反看着她仰头露出的脖颈线条眼冒绿光怪笑,“你杀呀,你杀了她老子大不了把你交上去,说不得还有大赏……” 沈月如闻言一怔,手中签差点掉落,死死攥紧同时反手“唰”一声拔下头上第二根签,抵上自己喉咙。 刘矮子笑不出来了,脚步一顿,恐吓道:“立刻给老子放下,不然待会儿剥了你的皮。” 沈月如却笑了,反抵地更紧了一些。 “你立刻下去,不然我马上动手!” 她左右手同时微微用力,强忍着颤音恫吓,“我们都死在这,你拿谁去交差?!” “老子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敢!” 刘矮子气得咬牙,不信她敢动手,大步前踏,挥掌去拍她的手。 “杨七郎,你混账!” 沈月如眼眸瞪大,绝望之际咬牙暗恨,却没有刺向自己咽喉,反而拿签尾簪钉向迎面挥来的手臂。 “嘿,老子就说你不敢!” 刘矮子不惊反喜,自觉动作远快出沈月如数筹不止,手臂轻而易举躲开,反往前搂去,想把那小娘揽入怀中。 “你去死!”沈月如察觉一刺落空,死境之下竟暂时没了恐惧,更加凶狠往前刺去,欲取他咽喉。 第446章 剑锋当砺,玉色且琢 千钧一发,铜签破空,沈月如眼看即将刺中,眸泛惊喜:“姨姨的‘念奴娇’见血封喉,只要——” “早等着你呢,小贱蹄子……” 刘矮子嘿然冷笑,眸中急色消失不见,前伸的手反手斜撩,掌间竟挟着一柄短刀。 叮——! 火星明灭一瞬,沈月如掌中被震得生疼,铜签刹那脱手斜飞,“噗”一声倒射入水线泥沙。 下方一众喽啰齐声高呼,连连起哄,沈月如已听不到耳中,还想换另一手铜签再刺,脸颊却已被架上刀锋。 “再来呀?嘿嘿……” 刘矮子一脚踏上船舷,俯身拿刀尖划上她的眼角,冷笑连连,“臭娘们,还敢跟大爷放肆?!刚不是挺狠吗?再动一下试试?” “你最好杀了我……” 沈月如声音空洞,往后退已无路,只能紧了紧阿箬,重新抵上铜签。 “杀了你?想得倒美……”刘矮子眼神变冷,见她手上动作,凝声命令道,“把那臭丫头放开,大爷晚些再收拾你。” 沈月如见他隐隐忌惮,哪肯听他,只咬着牙把头往后仰,一言不发。 刘矮子眼神阴翳,先前不过诓骗眼前这娘们,要是真把那臭丫头弄死了,回去当真交不了差。 “不肯松手是吧?哼哼……” 他心一狠,抵在她脸颊的刀锋轻轻下压,狞声威胁,“大不了舍了这张脸,信不信现在就剥了你的皮?嘿嘿……” 沈月如身子一颤,眼前刀锋有些晃眼,脸颊被割得生疼,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不知是血还是泪。 “混账东西,当真不知死活!” 见威胁无用,刘矮子失去耐心,正想咬牙结果了这个生平仅见的美人儿抓那臭丫头回去交差,却听后方喽啰哄闹。 “大哥,快看对面……”有人尖声。 “有人过来了,他手里那是什么?”有人惊疑。 “那是官老爷?!”有人骇然,颤声喃喃,“他竟然把官老爷捉上岸了……” 姓刘的匪头儿听一阵皱眉,头也不回喝道:“叫什么叫?没看到爷忙着办事吗?!” 说着他猛一偏头,往对面望去,下一刹嘴巴张大,余光已见到船下小弟作鸟兽散。 “官……当真是官老爷……?!” 他仓皇后退,想要跳下船跟着跑,又有些不甘心回头望了一眼。 这处水道横跨十丈余,他这一眼勉强瞧得清楚,河中央的水面上,一玄袍斗笠的武人正踏波凌飞而来,手中似抓着一蓬水草,下坠大团黑影。 “不好,这次要遭!” 他眼角抽动,踏水凌波的手段他见过,可手中抓着东西,还两三步便要渡河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再想跳下船舷跑路,眼前已见黑影带起风声。 啪——! 刘矮子趴下一躲,余光便见有什么东西挂到了船弦上,声音沉闷似击鼓,旋即有哗啦啦的水响,伴随船身一晃。 “方才那些人,是玄衣卫?”杨天行足尖踩上船板,微微扬眉。 他先前察觉水中有阴秽邪物,便踩水将之抓来,神识一直远远看着这边。 那女冠素心跟他后脚便飘身而起,进了北边沙呈褐红的沙洲苇林,跟里面一行七名似等候多时的墨刀蓑衣客快速离去。 “不对,该是军中好手……” 杨天行眸光微眯,想起那七人无论抱拳、按剑,皆步履如一,分明是百战军阵中养出的的习性。 思索间他顺手弹出一指,剑气倏忽破空,“嗤”一声响,有人闷哼。 “公子……饶命……”那刘矮子爬在船舷边,抱腿蜷缩,口中哀嚎,“这位公子,小的是漕运司把总,您饶小的一命……” 他大腿被戳一个拇指大的通透血洞,汩汩窜着血,喊叫隐带威胁,却不敢说太明白。 “不想现在死,就闭嘴。” 杨天行平静喝断,神识见另外那几个喽啰已散入芦苇丛中跑远,心念一动,数道神魂印记遥遥撒出。 “杨公子……” 沈月如怔怔出神,看着杨天行踏水而来,又瞧他信手剑指,斩得那割自己脸的恶人连哭嚎也不敢,一时眸中眼泪如何也止之不住,无声往下流。 “哭来做甚?” 杨天行回眸,见她右脸眼角下有一道细微豁口缓缓淌血,心中并无多少怜惜—— 她先前当真欲行刺杀那刻起,杨天行心中便已将她性命收下,如今且放手砺其剑锋、琢其玉色,若最后当真不堪一用,再行杀之不迟。 沈月如哪知他作何想,被他这么一喝止,心头莫名不忿,却还是止下泪来,垂首不语。 镪啷——! 有利刃出鞘的声响,沈月如肩头一颤,仓皇四顾。 “想活命……”杨天行轻声一笑,手中沧溟剑信手抛出,“那就亲手杀了他。” 寒光呼啸擦过眼前,耳畔“咄”一声响,沈月如垂眸,见那剑钉在自己脚边三尺不到距离。 “我……” 感受脸颊生疼,她抬眸去看那血汩汩淌满一地的刘矮子,正好对上他绝望哀求的眼眸。 “不,饶了我……” 刘矮子拼命想摁住大腿创口,嘶声哀求,“求求你姑娘,小的知道错了,杀了我您二位也要麻烦缠身……” 他极力劝说,却见杨天行冷眼扫来,当即吓得闭嘴,只敢闷声哼唧。 沈月如没听进去他那些说辞,沉吟不到片刻,便颤手想去捉那刻“沧溟分水”的剑柄。 “这人该死,我本便想杀了他……” 她心头念定,手离剑柄仅余一尺,脑中忽而电闪,旧时记忆浮现,隐生幻痛,将要握剑的动作倏然停滞,本能恐惧。 “不对,可我……握不了剑……” 她闭眼摇头,那种万剑穿心的痛苦她不敢再试,一时有些丧气想,“若我能有爹爹、娘亲那般本事,又怎会……” 她想起爹娘死前叮咛,姨姨日夜唠叨,又想到大兄当年独身负剑,不敌追兵而流散,就此相隔十余载,再见已是物是人非,心头不由更加黯然。 杨天行见她久久不再动,一副心丧若死的模样,不由摇头,眸光愈发冷了几分。 “还有时间,你且慢慢想来。” 他平静一语,抬步迈向船尾。 沧溟剑如今有杨天行神识烙印,其实并不会引动血煞之气,他却刻意不提,只打算给她机会,等到那人失血咽气为止。 第447章 活皮老爷,蓬蓬洲头 子时末,虫鸣声声,半轮银月高悬,辉光穿透青白薄瘴,冷冷刺向船头。 哗啦啦啦—— 阿箬躬腰泼一桶水,冲淡船头溅射的血水,见已洗干净大片,忽而有些怔怔抬头。 肩头的窟窿仍在轻轻刺痛,却早已止住了血,活动亦无大碍。 “大哥哥……” 她想起方才迷蒙间吞咽下什么东西,睁眼那公子冷峻面容近在眼前,不由小脸一阵发热,暗暗垂下眸。 “阿箬,阿箬……” 老头子又在唤了,却没笑没哭,只是有些许仓惶迷茫,就好像小孩儿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照料。 “爷爷,阿箬在呢~” 她嫣然一笑,声音甜美,当下放下木桶,便往船尾行去。 “姐姐……” 她行了两步,见沈月如抱着膝望着手中铜签怔神,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啪嗒、啪嗒…… 麻布鞋鱼油被水浸透,足下有些重,她快走两步,来到爷爷身后,看向那立在水边的玄袍公子。 “洗干净了?”杨天行回过身,目光投向船中央。 “嗯……”阿箬轻声点头,旋即又犹豫道,“还有官老爷……” 那黑糊糊挂在船头的东西她不知道该不该碰,是以没动。 “那东西你别碰……” 杨天行收回目光,随口问,“你们为什么叫它官老爷?” “为什么……?”阿箬有些怔,下意识道,“大家都这么叫呀。” “爹爹、爷爷、陈四叔、还有蓼娘……” 她掰着乌黑的手指数了数,又望杨天行,似在说:你看,阿箬没有骗你。 杨天行见她真不知道,也不纠结,转问道:“这些都‘官老爷’都是你爷爷剥下来的?” “……” 阿箬眼神躲闪,点头不吭声,下意识去抓腰间那柄缠鱼皮的小小短刀。 杨天行见状心头有了答案,眸中若有所思。 “去罢,让他开船。”他摆摆手。 阿箬如蒙大赦,甜甜一笑,俯身去和爷爷耳语起来。 杨天行余光瞥向那蓑衣客,他起来撑篙,蓑衣斗笠遮掩间,露出半张脸。 其面上褶皱瘢痕纵横交错,暗红与灰白杂陈,好似一块被反复撕扯又勉强拼凑的破布,分明是没了半张脸皮。 “老黥……” 杨天行回忆先前那姓刘的蟊贼口中对老头的称呼,不由淡淡一笑,“这年头竟还有正经的剥皮人,当真有些意思……” 太祖高武皇帝当初结束大玥末年的乱世,天下初定,却仍有乱贼伺机作乱,为震怖宵小,武帝亲创极刑有十之又九,“剥皮画鼓”便是其中之一。 其刑术秘传,剥皮技艺世代承袭,传可将人皮完整剥下,画眉张鼓悬于菜市口,日日敲打三秋而不破。 因其过于残酷,后被数代皇帝滥用于朝堂,一时上下人心惶惶,直到太宗奉天靖难,方以大气魄违逆祖制,将之废止,其传承早该断了才是。 念及此,他目光落到那船头挂着的黑影上,不用怎么细看,便能分辨出那分明便是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细观其五官轮廓,依稀瞧得出是个漂亮女子,只是此刻只剩下薄薄一张皮囊,曳着大蓬乱发斜斜挂在船头,分外邪诡渗人。 “可惜,只斩了一缕分魂……” 杨天行眸中泛冷,先前捉这水中“官老爷”上来时,其初时全身血肉盈满,只是无有眼眸,此外便如活人。 他看出这人皮被人以阴秽仪轨炮制过,是以能水中游曳、隔空寄魂,算是一种颇为高明的玄术,便连他也瞧不出其根脚。 “一个山野女冠,一个活皮官老爷……” 杨天行暗暗称奇,这二人都未炼出真正的神识,却都已隐隐触碰神海。 其或辅以秘宝,或以阵法仪轨相助,便可有些许神念之能,已是正儿八经的道门天师一级人物。 如今这天下少有的玄修高手皆现身于此,似还有军伍精锐协同,显然不大可能是为那封秘传到自己手中的勒索信而来。 “公子……” 阿箬轻声一唤。杨天行看向她,心中平静。 “前面水口过去,便是蓬蓬洲了。”阿箬仰头甜笑,有些不舍询问,“您和沈姐姐,要在这里登岸么?” “蓬蓬洲?” 杨天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想到先前神识惊鸿一瞥的此地风貌,便也点点头,“那就这里罢。” 那蓬蓬洲他知晓应当是此地最大一座沙洲,因形似莲蓬而得名,再往里面才是黑市。 “无怪乎什么妖魔鬼怪都啸聚于此……” 杨天行暗暗摇头,他神识中看得清楚,此地三十六沙洲星罗棋布,随潮涨落,水道几乎每日都在更易,扬州卫所那些兵丁能进来都算本事,更遑论征讨。 思索间小船行出水道口,前方豁然开朗,水面呈葫芦口型延伸扩大,最远方已是大片湖泊,伴着零星沙洲岛屿四布。 “公子,”阿箬凑近来,小声道,“再晚些,阿箬就不能开口了……” 杨天行知道她的意思,目光落到她耳侧殷红的蓼吻花上,随口问道:“你头上那朵花是哪里采的?” “这是鬼唇花呀……”阿箬有些惊喜,当即取下那花攥在掌中,满眼期待问道,“大哥哥,你也喜欢它吗?” “呵呵……”杨天行不置可否,可见其分外明亮的眸子里期待之意溢于言表,便干脆点头,“算是吧。” 阿箬喜不自胜,当即双手捧花往前一递。 “鬼唇花很难采的,一般长在红蓼丛里,整个蓬蓬洲也没有几朵……” 她说着有些不舍,见杨天行不接,又催促道,“大哥哥你拿着罢,你自己找不到的……” “你自己留着罢,”杨天行摇摇头,见她还欲开口,便道,“你给了我,不怕你爷爷哭闹?” 他此前便已瞧得明白,那剥皮的老黥唱曲走调、又哭又笑、拍船帮、摇铃铛,其实都是蓼吻花汁的迷幻药效过了,脸上溃烂处生痛,在唤阿箬给他添药。 更何况他要这花确实无用,他要寻的是成规模的花圃、种植场,而不是野外花丛中随意一朵。 阿箬被他说中纠结之处,怔了一会儿还是摇手笑:“不怕,蓼娘那里有药,阿箬可以扎灯笼去换……” 杨天行见她执拗,好笑摇头,懒得再行推辞,只负手看向前方,大片红褐色的沙土岸边已然在望。 第448章 挑灯夜行,菩萨善心 夜深人静,蓬蓬洲头。 一艘小船缓缓靠岸,船头立一玄袍剑客,其身侧有人提灯,却是个体态婀娜的女子。 “大哥哥,大姐姐……” 阿箬放好跳板,起身甜笑道,“前面芦苇荡里有铜罄,阿箬听到就来接你们……” 杨天行单手提剑,戴好斗笠,随口道:“行了,这便去罢。” 言罢他迈步踩上踏板,几步便下到褐红色的泥滩上。 沈月如见他走得,忙掌灯回望,看着阿箬耳侧那朵艳丽地过分的红花,心有几分歉意。 “阿箬,你老实告诉姐姐……” 她眸光微颤,正想开口问自己先前杀掉那人,会不会给她惹上麻烦,却被她按上脸颊阻止。 “姐姐,你矮下一些……” 阿箬提醒,说着快速从发间取下一片红唇也似的花瓣,摁到胸口挂着的竹牌上碾碎。 “阿箬……”沈月如叹气,依言蹲身。 “官老爷一直在抓阿箬……”阿箬快速将那碾碎的花叶抹到她右眼角下那道细细的划口,开心笑道,“这样就好了,姐姐快去吧,大哥哥可走远哩……” 沈月如闷闷嗯声,知晓这个聪慧的小姑娘言外之意是她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无需为她担心。 “那你小心些……”她起身,认真提醒道,“最近三天不要回来,躲远些。” 阿箬不开口了,似乎又成了哑巴状,只推她走。 沈月如眸光一定,抿唇下了船。 脚下土地有些松软,鼻尖传来刺鼻的铁锈味,就好像先前一剑枭首时,那溅到手背上的灼烫血腥。 “没什么好怕的,月如……” 她给自己打气,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认定方向碎步疾走,去追杨天行。 沙沙沙沙—— 杨天行不紧不慢,身后传来细碎的沙土碾踏声,摇摇晃晃的光晕渐渐靠近。 “杨七郎,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沈月如上来便有些愤懑。 “我何时要对你怎样?” 杨天行脚步不停,发现身边开始出现铁蒺藜丛。 沈月如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底暗恨,自己明明已闭眼拔剑刺死那人,他却逼自己再补一削、一刺,口称“杀敌之要法,一破其心,二断其首”。 “把灯给我……” 杨天行忽而驻足,摊手后伸。 “做什么?”沈月如疑惑,依言把灯给他。 噗嗤—— 一声细微轻响,那灯倏忽而灭,周围瞬间只剩下月光。 “杨七郎你——?!” 沈月如气急,忙伸手去夺灯,“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找阿箬要?” 杨天行懒得跟她解释,随手让她夺了去,自己继续走。 沈月如看着灯罩上破出一个窟窿,里面灯盏破碎一地,气得原地跺脚,又无可奈何只能跟上。 杨天行听着身侧刻意重重踩踏出的脚步声,不由无声一笑。 “你可知方才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手中那盏灯。” 他平静开口,状若随意。 “哪里有人?!” 沈月如本能不信,可又觉得眼前这人恶得彻底,不像会找借口的人。 “还记得先前教你的杀敌之法吗?” 杨天行忽而发问,脚步缓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沈月如紧张起来,可左右四顾,这沙洲一片空旷,除了铁蒺藜零星连成片,几乎没有什么草木,全然一览无余,哪能藏人。 “拿去。” 杨天行心念一动,沧溟剑自行脱鞘而出,落向沈月如掌中。 月色此刻已西沉些许,辉光暗淡,沈月如见眼前寒光一闪,发觉是剑,本能想避开,可旋即反应过来这柄剑自己能握,慌忙接稳。 踏踏、踏踏——沙沙沙沙—— 异响接二连三,沈月如终于确信杨天行不是在开玩笑,紧张往他身旁靠了靠。 “到底在哪里?”她小心翼翼把破掉的皮灯放下,双手持剑柄,四下逡巡。 “嘿嘿,小姑娘你找谁?”怪笑响起在脚边,近在咫尺。 沈月如瞳孔骤缩,仓皇间反手一剑刺向声音来处,就在眼前尺地下,竟是个被铁蒺藜半掩的沙土坑洞。 “欸别别别,女侠饶命……” 洞里那人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剑,吓得忙抱头抢地,结果好巧不巧,她这一剑本便胡乱刺来,反而扎中那人手臂。 “嘶——误会……”里面那人似乎不敢再装神弄鬼,忙叫道,“姑娘、娘欸,是误会,别杀,别杀我……”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沈月如见他居然这么怕自己,不由来了底气呵斥,“先出来说话。” 说着她反手抽剑,带起一蓬血花。 “姑娘你先答应我不杀我……”那里面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此刻哼唧着不肯冒头。 “你不出来我真杀了你!” 沈月如蹙眉恫吓,先前杀那姓刘的其实并非她第一次杀人,只是头一回那么惨烈是以才缓了半晌,此刻装模作样起来倒也有几分气势。 “出来也是死,那不如死在窝里……” 里面那人却听出她是个雏鸟,眼珠一转,趴地上哭叫,“唉,你要杀便杀罢!大不了今儿个就去见龙王爷,死了算俅……” 沈月如怔住,有些犹豫要不要真杀眼前这有些奇怪的矮汉子。 杨天行瞧不下去了,他平静一挥衣袖。 风骤起,铁蒺藜刹那被掀飞,露出一名个子与阿箬相当的麻衣矮汉,头发秃了半瓢,披散凌乱挡住半张脸。 “这……?”那汉子好似骇然,止了哭叫。 “杀剑之道首重势,要剑未出,势先至……” 杨天行冷眼看向沈月如,平静开声,“你先练好技法,记住力从腕起,心于眼齐,且再出一剑刺他咽喉。” “啊别啊,别啊大爷……” 那汉子比沈月如先开口,连肩上血洞也不顾了,忙忙磕头哭求,“方才当真是误会,小的只是想吓吓人,没想害您二位怎地……” 沈月如见这次似乎真的怕了,肩头血流不止的模样,一时犹豫:“你先起来,我问你……” 她自顾作了决定,打算先问问怎么回事。 “欸,活菩萨,小的这就起来,这就起来……” 那地上汉子感恩戴德连声恭维,说话间他抬起头来,却是咧嘴笑到耳根,“嘿嘿,当真是心善又漂亮的女菩萨……” 沈月如直觉不对,当即便想依杨天行的指点一剑取他咽喉,却愕然发现自己握剑的手没了力气。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中的毒?” 她不敢置信,自己便是调香弄毒的高手,此刻竟在完全不知觉中了软筋的毒药?! 第449章 沧溟如电,剑折十三 “嘿嘿,女菩萨,”那小矮子从沙坑里滚将出来,拍着巴掌怪笑,“给我倒,倒,倒……” 他眼神绿油油,肩膀伤口血水滴落也不顾,又跳又笑,分明有些癫痴模样。 “你——你该死……” 沈月如桃花眸中满是羞愤,强行出剑,结果脚下一个踉跄,头晕目眩,仓皇以剑杵地,身子斜斜往杨天行靠去。 “嘿嘿,倒得好,”那小个子笑得更欢,可忽然表情一僵,“你怎么不倒?!” 他看向平静伸手扶住沈月如的玄袍青年,想到他先前那手真气掀飞铁蒺藜,脸上癫痴表情渐渐变作冷色。 “都出来罢……” 他扬了扬手,扯下一缕布条缠上肩,口出古怪音节,似切口,又似咒骂。 哗啦啦啦—— 夜风轻拂,远处湖涛拍岸,馥郁的甜香夹杂湿气弥散,铁蒺藜四下叮铃乱响。 “剑心不稳,这便是下场……” 杨天行探指捻过风中一缕丝绒,视线掠过周围地坑中一双双冒出的绿油油眼睛,垂眸看向腰肢半软的沈月如。 “……”沈月如仓皇低头,霞飞双颊,不知是羞是怒,想说些什么,却发现竟连张口的力气也无,身子无力坠下,整个落入杨天行臂弯。 “俊后生,女菩萨,您二位行行好……”一老妪杵着拐上前,舔着舌尖哀求,“老婆子饿了好几宿,您就快些倒吧……” “三郎你速速架锅,”有骨瘦如柴的老叟颤颤巍巍,一步一爬,踉跄怪笑,“嘿嘿嘿,小姑娘的肉肯定比龙王爷香……” 铁蒺藜打着滚儿落到脚边,沈月如恍恍惚惚,隐约听出这些怪人竟是想吃了自己,桃花眸中难掩惊恐,勉力仰头,去望身旁公子。 杨天行早已挪开视线,却仿知晓她正望来,当下淡淡问道:“可曾长得记性?” “……”沈月如无言,想点头,却骇然见到脚边伸来一只干枯脏手要捉自己脚踝。 “等不及了,让我先吃一口、就吃一口……” 地上那人只有半截身子一只手,满头乱发如枯草,声似磨铁阴阳难辨,喃喃间已碰到沈月如足尖。 “不、不要过来……!”沈月如不知哪来的力气,泣声中往杨天行怀中缩去,连连摇头。 “去罢,留个活口。” 正仓皇间,她忽然感觉腰间传来一股暖流,耳边是杨天行不带丝毫感情的命令,她下意识扬剑斜撩。 噗嗤——! 断臂带起热血,飞洒溅满那刚爬到近前的老叟脸上。 “咦……?”他一怔,舔了舔唇角腥甜,眸中绿光更盛,“杀人了,杀人了……” 他回头,扬手尖笑:“嘿嘿,快出来呀,他们杀了——” 噗!利刃破空,老叟的话音变成了“呃嗬嗬嗬”的哽咽气泡声。 沈月如喘息收剑,手有些颤抖,接连两剑一断臂一割喉,总算让自己面前威胁一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感受体内逐渐恢复的力气,她声音凛冽,眸光逐渐变冷。 “女菩萨,老婆子真的饿极了,您就行行好……” 那老妪把枯木削成的杖抛开,跪倒前扑,似在哀求,埋下的眼底绿光炽盛。 “你找死?!”沈月如娇声呵斥,再不犹豫,毫无章法一剑下刺,带起破空风声。 “呃啊啊啊——” 那老妪惨叫,挟着锈铁刃尖的枯瘦爪子竟被沧溟剑精准钉入沙土,血流不止。 “天杀的,你们还等什么?” 那老妪声如夜枭,痛苦嘶吼,“赶紧上,杀了这对小畜生,老婆子死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放开千代婆婆!”黑暗中有人怒声,踏步前行。 沈月如紧了紧剑,想要拔出,竟发现被那老妪另一只手掐住卡紧。 “杀、杀、杀了她……”有人痴痴的笑,爬过铁蒺藜流下一地血。 咔嚓!沈月如咬牙拧腕,沧溟分开骨肉,搅断筋膜,反手斜剑就欲撩首。 “贱婢,你这贱婢……”那老妪捂手惨叫,险险滚地避让,一只左耳被削飞,“啪嗒”落上褐红沙地。 沈月如看得心尖直跳,周围已有七八双眼睛近到丈外,她抿唇凝眉,强提力气想要再取那滚地老妪咽喉。 “女菩萨,婆婆可死不得哩……” 那一直缩在后面看戏的小矮子悄然近了,一边怪笑一边撒过一把黑乎乎的物什,带起腥臭烈风。 “不好……” 沈月如将出的剑势一敛,瞧出这是暗器挟带毒粉,可终究不通武艺,先前不过仗着宝剑锋利勉强杀敌,此刻收剑亦无回防之法,心尖惶惶面色煞白。 “生死之际,岂甘人后?” 杨天行平静开声,不紧不慢探手,自沈月如掌中接过剑。 “记住,”他负手倒持沧溟,挥袖间指点,“战阵杀敌,首要攻占先机。” 话未落他足尖一点,人已如风流散。 嗤嗤嗤嗤嗤—— 冷月下,玄袍化作残影,沧溟寒光若电闪,画出血线折有十三。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那老妪尖叫,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连声呢喃,“不饮龙王血,怎堪上冢滩……你到底是什么人?!” 锵啷—— 杨天行身影复现,沧溟归鞘,衣袂飘飘不见血。 “嘭嘭”接二连三,沈月如桃花眸睁大,前后不过一个呼吸刹那,周围十三道形貌各异的绿眼怪人便纷纷歪倒,栽入地里,褐红泥沙渐染胭脂色浓。 “你,你别过来,杀了我龙王爷不会放过你……”那老妪开始颤抖,抱着被搅出一个血窟窿的手开始蹬地乱爬。 “龙王爷?”杨天行嗤笑,刚捉上个官老爷,这又来个龙王爷。 “放心,我不杀你。”他脚步,抬步靠近,斗笠下的目光睨向四方。 沙沙沙沙—— 远处沙滩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缩回地坑里,偶有铁蒺藜叮铛碰撞,却无人再敢吭声。 “小畜生,你给我站下!” 那老妪似乎知道无人再会来救自己,绝望中抠地快爬,狞声恐吓,“杀了我你也死定了,你放我离开、放我离开,不准过来听到没有?!” “放你离开?”杨天行重靴轻踏沙土,再一步落下,嗤声笑,“也无不可。” 啪嗒!乌皮劲履踩上脊背,杨天行俯身,沧溟剑鞘拨开老妪乱发,对上她瑟缩的眸,饶有兴致问:“先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 第450章 靖海遗寇,莫问红袖 蓬蓬洲头,虫鸣寂声,周围十数道残躯停止抽动,腥甜的血香开始弥散。 “哪里人?嘿嘿……” 那老妪似听到什么笑话,先前恐惧一收,怪笑道,“俊后生你问这作什么?莫非你还当真打算放老婆子我一条活路?” “你不说怎知道我放不放你?”杨天行不置可否,脚下轻轻用力。 咔嚓—— 老妪嘶声吸气,只觉脊骨已然错位,浑身再无动弹力气,一时萎靡哼唧。 “公子……”沈月如悄然贴近,蹙眉疑声,“先前那无色奇毒当是东云外海流传的‘樱雪鸩’……” 她想到姨姨的珍藏中就有一瓶,心道迟早偷来给这恶人尝尝,不知觉间笑容上脸,梨涡隐现。 杨天行眉峰微扬,余光见着她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开始痴笑,淡淡转过眸。 沈月如正好偷眼瞧他,见他察觉不由笑容一滞,忙正色肃容。 “我记得,《素问香笺》东云百花篇有载……” 她作沉吟状踱步,旋即装模作样眼前一亮,驻足轻语,“书中记海外瀛洲有奇花‘血樱’,独寒月之夜昙现,取其蕊芯可成鸩毒,见血封喉、极甜奇腥,不见血则无味,可散先天筋骨……” “公子……”她柔柔一笑,桃花眸盈盈回转,似在解释什么,又似想给谁证明,眼中隐含期待,等那人给予回应。 “樱雪鸩……” 杨天行眸光微动,不甚在意,口中念毕忽盯着她眼神,笑问,“你方才唤我作什么?” “唤作什么……?”沈月如眸光一怔,旋即心尖轻颤,暗暗垂眸。 “怎不继续唤我名姓?”杨天行不肯放过她,语带几分戏谑。 “我……”沈月如暗恼,恼的却是自己—— 她恍然发现自己先前竟下意识放低姿态,接连唤他作“公子”,细究之下便连先前主动展露学识,也似因渴望得到他的赞赏,不想被他看作无用之人。 “哼哼……”杨天行摇头一笑,放过了她,见脚下老妪装死,拧眉左右一碾。 “啊呀——”老妪身子如遭电亟,扯着喉咙大口喘啸,“松……哈……松脚,小畜生啊啊……” 沈月如被这惨叫惊醒,见杨天行转过眸,想到自己先前竟连犟声也不敢,更加气恼。 “沈月如,你怎能被他这般吓住?!”她心头恨声,回想杨天行一路来恶言恶行,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可这自我安慰只能存续片刻,她颤颤闭上眸,眼前好似浮现大兄英容。 “月如你记住,”沉鳞水畔1,大兄背身洒脱,言犹在耳,“我沈宁此去是为尽忠平义,从今往后你切不可去往江南,更不准妄自思量寻仇……” “可是大兄……”她睁开眼,看着杨天行冷峻眉峰,心中苦恼,“可那人他来了江北呀,就在……月如跟前。” “哼……哼哼……” 那老妪忽而哼笑,终于缓过劲来,口中阴阳怪气嘲讽,“好后生,当真好狠的手段,你们大乾人果真都是这般冷血的畜生不成。” “哦?终于肯说了?” 杨天行眸光变冷,直接喝断,“说说吧,你们倭人怎会现身于此,有多少藏匿?” “呵呵……”老妪轻蔑一笑,并不语言,却未否认。 “倭……倭人?!”沈月如有些愕然,她并未有此般联想,倭人已快绝迹数十载,她只在幼时读史中见过。 杨天行却非胡乱猜想,此前便瞧出这些人个个五短身材,腔调古怪夹杂夷语,加之那茹毛饮血的癫痴作派,分明便是化外之民。 而纵观有乾一朝,扬州腹地的夷民便只有当年被靖海王几乎夷灭的瀛洲倭人,沈月如口中“樱雪鸩”亦为佐证。 见老妪又开始装死,杨天行快没耐心,平静问:“淮扬一道匪患不断,其背后可有你倭人作祟?” 那老妪被他踩在地上动不了,此刻闻他说破隐秘,当即也不笑了,脖子几乎扭转一圈仰头上望,绿油油的眸子尽是恨色。 “小畜生,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嘎嘎”地笑,笑得咳血,咳血不忘狞声,“你们这些屠夫、刽子手、吃人魔,我渡边千代在此诅咒,诅咒你们永坠九幽冥罗——” 咔嚓!骨骼碎裂声骤响,她话音骤止,口中瞬间涌出红与白的秽物,淌了一地。 “走罢。”杨天行收回脚,知晓她已自绝了生机,再听下去也是无益。 “杨……”沈月如张口,可发现自己竟再没有勇气直唤他的名字,只得埋头跟上,心中犹豫。 “你想说什么?” 杨天行语气平静,似乎先前审问只是信手,有没有回答皆无不可。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此行欲往何处?” 她已不问杨天行要待她如何了,只想知道自己后面究竟还会遇到什么。 这一路行来先是桅林悬首,再有万鳞迎月,接着人皮画鼓,被逼杀戮,她头一次认识到自己远没有自己想过那般坚韧。 这些经历随便拿出一样,就抵得过她当年沦落北地那一小段仓皇流离的惊险,如此前路未卜,她心中时时难以心安。 “且行便是。” 杨天行脚步不停,故意吊着她,就是要她时时悬着心担惊受怕,如此方能快速磨砺心性,届时若堪一用,方可为其“开刃”。 沈月如不知他想法,先是暗恼他专断独行,可旋即又安慰自己,偷偷恨声:“不讲便罢,大不了我偷溜走,看你找谁去扮红袖苑主……” “你在说谁?!”杨天行忽而扬眉,脚步一顿回头。 “你……”沈月如连忙止步,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 “你又要做什么?”她眸光蕴起水汽,心头当真有几分忐忑,懊恼方才低语出口。 “你可知沈红袖去了何处?” 感受着先前撒出的神念印记其中一枚,他突如其来如此一问,带着几分莫名意味。 “姨姨?她当然是在……”沈月如心头微惊,下意识抚上自己此刻易作的姨姨面容,忽警觉道,“你问姨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当真不让我问?”杨天行玩味一笑,暗道你届时莫求着我去寻她便好。 沈月如给他笑得浑身不自在,心道自己偷了姨姨的信,她此时该在城中寻我,这恶人没由来问起她,还那般阴森诡笑,莫不是起了什么坏心思?! 第451章 阴阳有缺,玉清山门 “当真!”沈月如心中思定,笃定颔首,又道,“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你……” 她话音一顿,眼神闪烁起来,就这般止住口。 “我怎么?”杨天行饶有几分兴致,催促,“且说说你道我欲何如?” “哼……”沈月如蹙着眉头轻哼,或是见他此刻少了凶神恶相,大起胆来赌咒威胁,“总之你若是敢对姨姨有什么坏念头,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她这般怀疑不是没有缘由,自己与姨姨相差不过三岁又八个月,可姨姨少便经事,多年来如姐如母,是她心中最为完美的女子,也见惯了各路显贵公子痴迷姨姨甚至不择手段的龌龊事。 “好一个不死不休,呵呵……” 杨天行见她神情分外冷肃,竟比此前欲行刺杀时还要坚定,刻意冷言恫吓,“你莫不是当我不敢杀你?” 见她瑟缩不敢回声,他哼声一笑,不咸不淡道:“记住,先前你藏签袖中将欲刺出那一刻,在我眼中便已是个死人。” “你——你早便知道?!” 沈月如脚下一软,就好似炸了毛的猫儿一般蹑足连退,忽又咬牙诘问,“那你待如何?真要杀我为何不动手?还那般折磨于我?!” “这就算折磨么……?”杨天行挑眉,忽又哑然失笑,暗道如此也好,心有怨气剑锋更利。 “也罢,”他无所谓一笑,转身迈步,朝身后道,“速速跟上,若是走得慢了,便留在这沙泥翁里给那些倭人当作食粮罢。” 沈月如见他忽然便止了话头,不说如何处置自己,也不再言姨姨的事,心头莫名不安。 “你……” 她本想唤住杨天行再行分说一二,要生要死当场见个真章,可忽然发现杨天行还是那般不疾不徐迈步,可每一步落下竟恍惚闪过近丈远,眼看便要没入夜色当中。 “杨七郎你站住!等等我……” 她慌神了,忙长声一唤,抬步便追。 “你唤我作什么?” 杨天行的声音越飘越远,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我……” 沈月如咬咬牙,不肯再唤他作“公子”。 她自恃不愚,杨天行一路所作所为,她都瞧在眼里。 况且此前舟上,女冠素心当面点破“煞骨天成”,她岂会不明白,杨天行或是看中她这副躯壳,或是想将她留在身边听用,此前种种折磨与恫吓皆源于此 。 “便不信你真让那些人吃了我……” 心头厘清事情脉络,她反而放松下来,觉得杨天行既然看中自己,便不会真那般一走了之,放任自己被这些藏在沙坑里的倭人捉来吞吃。 沙沙沙沙—— 前方已看不到杨天行人影,脚下沙土褐红色愈发深重,踩上去不再松软,每一脚都仿佛落在晒干的盐堆里。 “这里有盐场?” 沈月如胡思乱想,嗅着鼻息间的腥甜气味,隐约有几丝咸湿。 “咦……?” 避开一丛生锈变形的铁蒺藜丛,她忽而看到一蓬红蓼扎在沙土道中。 月已西斜,银光隐带波光嶙峋,那红蓼花色淡淡粉白,翠叶掩映之中就如当年北地麦穗倒垂,只是麦芽成了花骨朵。 “多久没回过北地了……” 她有片刻恍神,疾行的脚步下意识一顿,可耳畔“沙沙”声并未止息。 沙沙沙沙—— “谁?!”她颤声,那脚步声止。 “杨七郎……?!”她屏息凝神,极目四顾,耳闻夜风轻笑,虫鸣和着鸟叫。 “哼!装神弄鬼……” 没有发现绿油油的眼睛藏在地里,她松了口气,只当是杨天行仗着身法想恐吓自己,心头愈发肯定他没有走远。 她略略抬眼一望,四周不知何时已出现零星花草,此前一路都有的铁蒺藜丛在前方视野中几乎消失。 “当是快走出这红沙地了……” 她心中一定,当即埋头沿着前面杨天行踩出的沙痕脚印一路疾行。 沙沙沙沙—— 听着自己踩出的脚步声,她心头直跳,总感觉这声音重重叠叠,仿佛就在身侧有人跟随。 “没有,没有……” 她脚步加快,余光不着痕迹四下偷瞧,分明什么人也没有。 哌哌哌哌—— 忽有夜鸦惊啼,飞落乌羽零散,沈月如身子一颤,浑身瞬间僵滞。 “谁、谁在那里……?!”她强自镇定,却不敢回头。 她余光看得清楚,方才惊鸟的刹那,有一苍白手掌搭上自己肩头,其指尖蔻丹殷红若血,让她想起此前乌篷小船上那趴在杨天行肩头的诡异女子。 “呼……呼……”身后有女人喘息、呼出热气。 她身子一颤,隐约有什么东西沾上脸颊,温热与麻痒侵袭,仿佛被舌尖舔舐,不待她反应,另一只手臂绕上脖颈,有些凉,带着血捂向唇边。 “不、不要,公子——呜呜!” 尖叫声划破夜空,“公子”二字方才荡开,便化作一声呜咽隐没。 风忽过,人已没,夜色沙洲寂如幽冥。 渡鸦落回红蓼丛中,踱了两步扑棱飞跃,落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犁出的两道沙土沟旁,歪头啄起一只蠕动的长虫,其色殷红。 ………… 半里地外,褐红沙土倏忽入水,前方青白瘴雾横波断浪,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地方可不甚太平……” 女冠素心立于岸边,好奇看着独身负剑的杨天行,语带几分揶揄调侃,“道友便当真不管不顾,不怕淬锋太过,宝剑就此摧折?” “你似乎管得太多了……” 杨天行语声淡漠,忽又唇角轻勾,反问,“阴阳法剑二缺其一,道友当真洒脱,莫不以为意?” 他目光落定这女冠肩后,原本黑白二色的剑柄,如今只剩下短的那只玄色不纯,隐泛殷红。 “道友说笑了,法剑不过身外之物……” 素心一撇拂尘,忽掩唇娇笑,抬眸间媚眼如丝,换了腻声,“公子,你既瞧得素心伤重难捱,不若借上一缕真阳于我?” “欲取我真阳?”杨天行凝眸对上素心视线,片刻后唇角微扬,“我若言借,你当真敢接么?” 他话音淡淡,瞳中赤金流华一闪而没。 “竟有此等神通……” 素心刹那色变,妩媚化作凝色,叹声道,“天师声名无虚,素心痴妄,且回玉清山门备上清茗一盏,静候道友法身驾临,定亲自煮茶相迎。” 言罢她稽首一礼,也不管杨天行答应与否,自顾缓退三步,踏入水中青白雾中,就这般随浪隐现,倏忽不见。 第452章 北地风寒,红尘真仙 “玉清山门……” 杨天行眸光微动,心中有些许诧异。 他此前见那军伍中人,只道这女冠当为中原昆吾出身的朝廷玄官,不料却是看差了些。 “如此说来,她当是师承玉虚子……” 眼前烟波浩渺,杨天行心头浮现些许往事、三两旧人,一时恍然。 浮光掠影犹在眼前,太康五十三年,杨天行记得自己时年十七。 那一年发生了诸多大事,其时恰逢天狼境内积年大荒,是年秋,望舒氏出王庭金帐,倾举族之力南下连叩七关,直抵云州城下。 自己当时意气风发,随父兄驰骋北疆,陷阵力斩天狼七凶,大挫其锋,王庭气焰由盛而衰,却犹不肯退,散而为“草谷队”。 其后月余,北寒、辽东两道烽烟四起,十室九空,人马牛羊尽为天狼人所劫掠,万顷良田付之一炬,大乾举国皆哀。 先帝震怒,敕令昭告天下,言杨门七子“少年英豪,千古无二”,亲封“冠军侯”以嘉其勇,同时颁布军令“杀敌累功”,诸将士无不用命,争相夺首。 同年冬月,北幽王亲命镇北大将军王龙城于蓟州城外以“狼首”筑京观,天狼残部闻之啸聚,终不敌三千玄甲骑,抛下狼尸万余,仓皇溃散。 杨天行记得,当时他正在幽州城外清剿一支小规模的草谷队。 恰逢望舒氏败走幽云古道,欲返回王庭,帝连下十三道急令,遍传诸军,命众将士出关追剿。 “可惜……” 思绪有些飘远,可哪怕今日早已脱了军伍,杨天行还时而惋惜。 当时他得令已迟,偏生正值年少气盛,翻身上马独出幽云,一弓一剑千里奔袭,结果险些葬身关外,可他并非惋惜自己少年冲动。 杨天行无声一笑,眼前水面烟波青白,仿佛当年风雪漫过草原。 北地寒风依稀割面,眼前,鹅毛大雪压不住草原上血梅朵朵。 耳畔骤闻人马嘶声,恍惚有少年马踏飞雪,带起身后万狼奔突,齐声啸月,那是天狼在祭奠望舒氏的王血。 “若非那一箭……” 杨天行眸光轻垂,青白瘴雾翻涌,隐约勾勒出一着狼裘大氅的弯弓女子轮廓。 杨天行当时千里追踪,不断扰袭,最终落入圈套,拼死之下,竟于马上生擒望舒氏嫡子破军而出。 可惜就在将要走脱之际,倏忽一箭西来,卷动两百步风雪长龙,取的却不是杨天行周身命门,反一箭透心,将那质子射死。 杨天行不知晓她是谁,也未曾看清她的面容,但他实难忘记重重风雪中一回眸,那中军帐前狼氅搭弓的身影。 往事如云烟,思绪渐渐敛回,杨天行哑然失笑。 他本道自己如今已然不在意这些凡尘过往,可方才不过骤闻“玉清山门”,思绪便奔涌不休,看来修行还远未到家。 杨天行并非无由感慨。 那一年冬,他当自己是无功而返,大乾上下却皆震骇于他“马踏飞雪,剑染王血”的勇悍,少年冠军侯之名响彻天下。 当时郎君恰少年,怒马鲜衣,杨天行回返金陵,万人空巷来迎。 在万众赞颂声中,他踏入杨国公府。 “七郎,快来见过玉虚子道长。” 奶奶肃容犹在眼前,她话音沉凝。 其时爷爷已故,府中早些年便由奶奶当家操持。 杨天行回到府中,不待拿北地趣事哄得奶奶欢心,便这般毫无征兆被唤去与那名老道士见礼。 那老道须发皆白,面容也显枯槁,一身素衣毫无花哨,就仿佛乡间一书匠。 杨天行早有奇遇得了“天书”,可惜当年未参透,不通道法。 那时只觉这老头平平无奇,不像那些说书人口中仙风道骨的模样,遂把注意力落到藏在他身后那名女孩身上。 她看着安静乖巧,道袍却梳双丫髻,面容稚嫩似还未及笈,只一双乌溜溜眼眸圆如杏子,让杨天行印入脑海,此后却每每避之不及。 “这是清涟,七郎你过来叫声嫂嫂。” 奶奶笑音入耳,杨天行曾后悔当时多嘴一问,被逼着叫小自己三、四岁的女孩为嫂嫂。 “玉虚子……” 往事不堪回首,杨天行眸光渐冷。 那一岁末,先帝驭龙宾天,杨天行远在金陵陪奶奶过了一个安稳寒冬。 次年春,北边再度传来烽火,那些天狼人饿红了眼,更加分散小股扰边。 杨天行启程北上,本当是又一年沙场点兵的戎马生涯,不料此一行意外陡生。 道中,他于当年孤崖洞悟道,陡遭偷袭却因祸得福,“天书”中所封神火外溢,神通道法皆自入心,但也由此真元流散,一瞎三载,直到…… 天启三年七月十一,杨门九将,一日尽殁于边疆。 同月末,杨天行神通大成,破圣境,眼复明,可这一切欣悦又怎抵得上金陵发丧,眼前九口黑棺的悲恸?! “这世道,哪有这般多巧事……” 杨天行低声喃喃,他如今修道日久,早明白道法无情,所谓机缘巧合,福缘天降,说不得便是有人暗中操弄,提前收取了代价。 以他此时眼光再回看往昔,怎能不感慨当初稚嫩。 杨天行深知此世天道蒙昧,灵机混沌,几乎近修行末世,他一身修为有多少机缘在内他最清楚不过。 可那素心不过玉清一门徒,便能以与他相近的年纪同样道武双修,离武圣只差一步,道法堪破神海一线,只比他略逊一筹。 管中窥豹,徒儿尚且如此,玉虚子其人又怎会真如表面那般平平无奇。 其修为杨天行如今眼界虽还无法论断,但他确信,其至少是神海洞开,入了内景虚天的境界。 真正的修行境界世间已少有人知,所谓内景虚天境,在世人眼中,还有另一个称呼,是为“陆地神仙”。 “天下道门三山,龙虎、终南皆落凡尘,唯玉清号称仙山……” 杨天行一字一句,渐把事情脉络厘清,心中无由又生出诸般疑窦。 陆地神仙之境杨天行如今只差一线圆满肉身便可踏入,他深知那是何等样的境界,放到如今世道说是红尘真仙丝毫不为过。 那玉虚子此等人物,怎会无有由来,亲自下山送徒儿来杨国公府讨什么姻缘,还偏生那般巧,就在自己回金陵同一日前后?! 第453章 天地万世,再无龙蛇 蓬蓬洲头,青白瘴雾随浪起伏,便如玉龙盘江。 那雾气极浓,但挡不住杨天行的目光,他脑中思绪渐渐平复,不再去想当年往事背后的疑云。 他想得很通透,无论背后根由如何,至少他确信自己如今眼中看到的诸事不会虚假,父兄血仇需报,修为亦不能落下,几个嫂嫂…… 哗啦啦啦—— 雾中浪涛翻涌,澄碧水面隐现鳞光。 “出来了吗……” 杨天行眯起眼,眸中金华一闪,视线中天地皆色变,万物化作灵机流转,仿佛千绦万线缕缕纠缠。 “蛟龙?似乎不对……” 杨天行目光一凝,暗自蹙眉,“这般威势远非蛟龙可比……” 神通视界下,水中青白不再,尽是黑与红的灵机丝线,那是染了秽了灵机所呈现的真形。 目光所见,那红与黑的丝线汇成汪洋,远远超出此地葫芦口水域范围。 而这庞大无有边际的黑红色灵机之海中,竟有真实不虚的硕大墨鳞隐现,转眼又被赤金色的符箓光华所吞没消散。 那些鳞片大小不一,小者如磨盘,大者若华盖,每一次出现或一两片层叠挤压,又或零星散布隔了数丈远同向盘旋,就仿佛无形之中有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鳞虫在此盘绕。 杨天行略略一估,若其自这不知哪一代道门前人布下的禁制中脱出,现身人间,恐怕这脚下葫芦口勉强够起翻个身。 再如脚下蓬蓬洲,以沈月如那般脚程,光是行路绕一圈便近两个时辰,北地军中标准的一千人兵士扎营排布,足可扎下二十余营盘。 这般大小的沙洲,恐怕也只勉强够让那鳞虫勉强盘旋而无法舒展身躯,足可见其大小。 “是龙,还是蛇?” 杨天行微微闭目,脑中回想天书中所载,如此庞大的身躯,唯有真正的古之真龙、大蛇一属,方可与之匹配。 但龙蛇一属种类太过庞杂,加之早已绝迹于世,是以他便连推断其是何种属类也暂时无法做到。 就杨天行了解,大玥八百年间世间还多有佛道修行者,常有见龙的传闻,但多被证实不过为蛟龙之属,并非古之真龙、大蛇。 更早年间的史料早在大玥之间的千年黑暗乱世中毁之殆尽,世人多闻两千年前始皇帝一统天下的说法,更传有传国玉玺,可大乾上下读书人却深知这些事情只有口口相传,几乎无有一字史料可查。 而真正关于“龙”的记载,杨天行知晓的便仅有“东墟”天堑的起源一说,传为上古年间真龙泣血天坠,记载于先帝时编修的《大乾山海万国志》之山川地理卷中。 “《万国志》乃是司天监观星台主持编修,其中玄官历代皆为昆吾派嫡传出身……” 今日之前,杨天行只当东墟有龙坠的说法为编撰成册时收录的民间传闻一流,可而今…… 杨天行站定原地,心念一动,眉心焰纹浮现,眸中金华大炽。 视野倏忽拉近,黑与红的线条模糊一瞬,他分明还是站在滩边,眼前已是一片方自浮现而出的巨大墨鳞,赤金流华随之明灭,勾勒出一个个道篆符文。 “在这里……” 杨天行探出手,闯入视线中的却并非血与肉,便作骷髅亦无定形,同样成了灵机流转的线条纠缠,却烫着暗淡金芒。 “就连玉骨金血的境界,在虚天之中也只有堪堪一握之力么……” 杨天行眸中金华渐自暗淡,眼前那巨大墨鳞开始变得虚幻,道篆符文愈发炽耀,仿佛在压制什么,眼看就要将墨鳞彻底撕裂作尘烟。 “不够,还差一点……” 杨天行蹙眉,触觉化作的金线纠缠挤压,随他心念延伸蔓延,终攀上那不视尽头的墨鳞边缘,扯住了一团黑与红的灵机线流中唯一的澄净通透的水色。 噗嗤——! 一口鲜血喷洒,杨天行如遭雷亟,触觉延伸的丝线缠绕千匝,却于触碰那墨鳞边缘清气的一刹那绷断九百九十有九,唯余一线苟存。 “可惜,差之毫厘……” 杨天行放下手,眉心神纹隐没,“这等差距犹如天堑,已非区区神通所能弥补……” 他勉强以最后一缕金线尝试牵扯那团清气,却如蚍蜉撼树,刹那绷断,眼前虚天碎如冰裂,须臾之间,青白瘴雾复现,烟波浩渺依旧。 “这东西,绝非陆地神仙境所能触碰……” 亲身探查,杨天行心中平静再难维持,脚下沙土也似变软了几分。 以他如今神识之强,所谓陆地神仙、红尘仙若无机缘,亦不过如此而已。 他方才强运神通窥天地灵机流转,未定的内景外显,肉身强踏入虚天,只为取回那一物,印证心中猜想。 可如此亲身触碰,他才发觉还是低看了那被禁制隔绝在虚天之外的大蛇之可怖,疑惑说他高看了自己。 在祂面前,所谓陆地神仙亦不过渺渺如尘埃,与蚍蜉何异?! 静思片刻,翻涌气血渐渐平复,脚下沙土重新凝实,先前松软不过一时体虚之下的错觉,杨天行已忘记自己上一次受伤是何等时候了。 “就连这等存在也抵不过天地寂灭,上古修行之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天行能感受到,那条大蛇看似还在挣扎盘旋,却已是无有丝毫生机,早便死于不知多少岁月前。 虚天之中所谓五感,皆是神念显化。 凡指尖所触,即为神海相接,那一刹那,他眼前仿佛倏忽经历万世。 于万千岁月的罅隙中,他亲见有大蛇或背生双翼而吞江饮海,或九头幽羽而盘若重山,或蛇身人面而眸演日月。 诸般种种皆为异类,数不尽的大蛇齐声共天地哀鸣,哪怕远隔万世依旧清晰传入杨天行耳中。 他不通其意,却能感受到那份悲恸,便如他当日立于九口黑棺之前心底无声的怒吼,那是誓要诛杀万千仇寇,以血来慰父兄的执念,却更要浓烈千百万倍。 “天地万世,再无龙蛇……” 杨天行口中仿那“万蛇哀鸣”的古韵节律,念出他妄自译作的人言。 “唳——” 耳畔有凄厉的异鸣,并非来自虚天实境,而是实实在在自青白瘴雾之后的远水之中传开,仿佛最后的大蛇后裔在以声驳斥杨天行那句谶言。 第454章 虚实之间,阴阳分界 蓬蓬洲水岸边,杨天行眸光平静,眼前水面波涛翻涌剧烈,仿佛龙王生怒,正欲翻江倒海。 “你便是那些人口中的龙王爷么……” 杨天行若有所思,他知晓这正在嘶鸣的大蛇并不会真个出来将自己怎样,亦或说他如今同样并非真的存于这边片不大的葫芦口沙洲湖中。 “罢,就让我看看是谁在养你这条万蛇邪蜕。” 杨天行冷声一笑,缓缓转身离岸。 这处天地绝禁远非他现在所能探究,而那透入现世的哀声蛇鸣中,他能感受到邪魔之气,那绝非真正的大蛇遗种。 杨天行对邪魔了解还不算透彻,却也看出这恐怕是有人借此地那恐怖大蛇绝禁之地,妄图以邪魔躯重新养出一条古之大蛇临世。 如此图谋,不可谓不大,杨天行断定其绝非什么寻常漕帮、水匪一流所能谋划,也无怪乎能引动玉清门徒至此,只是他仍旧不相信世间有这般多的巧事。 他来此一行是那封突如其来的信笺指引,可这信怎就偏生落到他杨天行手中? 杨天行自问把王承勋其人看得通透,他一不晓自己真正神通,二来城门相迎便可见其性,断然不会主动想来求自己。 杨天行想来,其背后或有人心怀叵测指点,或被人迷心惑神而不自觉,方才把那封信送到自己手中,让自己来到此天地绝禁之所在。 “看来是有人嫌我在扬州府中碍事,呵呵……” 杨天行大约知晓是哪些人在谋划,心中思量,感觉如此正好。 他今日眼界再度开阔,知晓自己远不到天下无敌的时候,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他没有必要强自去为。 “王克己言今上欲选我做剑,我为何不能借他手中刀?” 杨天行心中计定,决定静观其变,看崔氏和皇帝在扬州这盘棋局最终收官胜负各有几手,他再亲自落子。 思索间他走离岸边,远处“唳”声断断续续,似哀鸣又似宣威。 杨天行脚步一顿,还是忍不住回头,凝望青白雾中,仿佛透过表象,再度窥见那虚天实境中的墨鳞。 “那些虚虚实实的鳞片或并非其本体……” 他蹙眉片刻,想到自己先前欲取那一缕清气时所见诸景,忽而恍然。 “这些墨鳞……” 他恍然,继而惋惜,“原来是那无尽大蛇各自的逆鳞,亦或说神通本源……” 这封禁中的死去之蛇杨天行不知如何归其种属,姑且称之为万蛇之祖,其身上每一片鳞皆可演化为古之大蛇真身,无怪乎如此可怖。 那先前他欲取的清气,便是素心遗落的阴阳法剑其一,并非寻常之物,但他想要冒险取回也并非看中那剑本身,而是其上墨鳞残留的天地灵机。 “若能将之取出,说不得便能得古之大蛇神通……” 杨天行有些心动,神通之术,“天书”中他如今所能窥见便不只一种。 但神通神通,岂是想炼便能炼得? 便如若无帝心炎,他也炼不成帝心神瞳。 眼下那大蛇逆鳞每一片都仿佛隔了万世隐现,杨天行明白此刻离开,哪怕将来入了陆地神仙再来,恐怕也无法再遇到同一片现于眼前。 “如何才能将之取出?” 杨天行回到水岸边,神通先前受创,此刻他强行运起,眸中金华暗淡,无法窥得虚天实境,青白瘴雾与黑红血线交错纠缠,额头隐生刺痛。 “不行,先前便取不出,需另想它法……” 杨天行干脆闭目,负手立于岸边静思。 “大蛇已殁,世无轮回,可为何此前我念那谶言时会有回应?” 杨天行心中一动,再听那断断续续隔水依稀的“唳”声,渐有明悟。 “而今天地,本该再无大蛇……” 杨天行睁开眼,神通尽敛,就这般看着眼前翻涌的寻常瘴雾。 浪花拍打红沙,青白之色每每及至岸边,便好似泥牛入海被吞没入地,根本无法弥散入沙洲内陆。 “原来如此,那禁制不只封绝这些蛇鳞,残念亦缚于此……” 杨天行唇角微扬,试着一步踏出红泥岸,便如此前素心一般亲身踏进青白烟波之中,却并未施展踏波玄术,亦未有丝毫真气流露。 啪——! 乌皮劲履一步落下,尽根落入水中,透骨冰冷刹那刺痛皮肤。 杨天行蹙眉,想了想,又踏前一步。 啪!此一步踏出,声音短促,旋即水声“哗啦”,有墨鳞现于他脚下。 杨天行轻笑,心道果然如此。 他一挥袖袍,接连迈出七八步,每一步分明都未有真气凝空,更无玄术,却每每将沉落水时便有墨鳞浮现供他踩踏,只带起水花轻溅。 随着继续前行,脚下水声不见,周围视线已尽被青白隐没,红沙与碧波皆无踪影,虽仍行于片片墨鳞交替凝成的虚径之上,杨天行的身影却仿佛不再存在于现世当中。 “不行,再踏一步,便回不去了……” 杨天行额头见汗,负手驻足。 他此刻所处位置介于内景与虚天的罅隙,以天地阴阳为界,则内景为“虚”,虚天为“实”,凡俗世间花草木石人马牛畜皆为“真”。 所谓虚实之间,阴阳分界,古、往、今、来,亦一一有属。 他之肉身便为“真”之属,而今却踩着那一片片死去不知多少岁月的残鳞作阶,走进了这虚实之间、古往今来的罅隙,却是比先前神通之下肉身入虚天还要冒险的举动。 “但也唯有如此……” 杨天行抬眸,便如凡人一般于雾中举目茫然,似在求索方向。 “那缕神念绷断处便该落于此,祂,亦该在此……” 杨天行脚下隐隐生疼,他知道,那是瘴毒在腐蚀他此刻堪比凡人还要虚弱的肉身,只因他已主动失却其“真”,若再不归返,便会彻底散作天地灵机一缕,甚至无人会记得世间曾有过他杨七郎。 苍茫白雾愈发深浓,杨天行玄袍上绣金竹纹渐渐褪色,他低头看自己,苍白阳光照在手上,血管脉络渐渐变成灰白,继而开始透明。 “还是无缘吗……” 杨天行摇头一笑,暗道自己竟也有强求机缘的时刻,如今看来不过白忙一场。 他唇色渐渐化作漆黑,浑身几乎失色,眉心神火纹自行浮现,却再难灼燃,只余根芯处一点殷红,仿佛余烬残灰,须臾即灭。 第455章 钟山烬余,瞑罗幽羽 惨白雾色遮天蔽日,杨天行目之所及,天地一片苍茫。 诸声皆寂,他拂袖轻挥,雾气随之翻涌,显出一条墨鳞沉水的通路,延伸无有尽头。 杨天行眸光微沉,这路,并非归往来时处。 “既留客,何不现身一见?” 杨天行平静开声,眉心焰纹猩红暗淡,此间天地再无余色。 风起无迹,吹动白雾,将那墨鳞虚径淹没。 杨天行蹙眉,无人回应,周遭一片死寂。 驻足三息,他开始迈步,似无定向,就这般随意而走。 哒、哒、哒—— 脚步声依稀接连,水声“哗啦”隐约,杨天行眉心焰纹渐作炽烈,仿佛下一刻就要灼燃,作火凤翔飞。 “残念终究是残念……” 杨天行心中摇头,万灵陨落,其一切有无之存在,皆会回归天地本源,哪怕大神通者亦在所难免。 那些大蛇或许在远古之时各有滔天凶威,或与真龙齐名。 可如今天道染秽,便连万蛇之祖也已寂灭,他先前试探不过心存万一,如今看来那些残念早已无法与人交流,更遑论其他。 这般想着,眼前白雾渐染青色,脚下落足渐有冰寒刺骨,他眸中金华暗淡一瞬,刹那看破虚实界限。 蓬蓬洲头,沧溟剑斜插入褐红沙土,仿佛一无名之冢,在等着棺木入殓。 杨天行借着此前留下的锚点,确定虚实边界,抬步间玄袍金纹炽耀,肌肤血色重现。 “可惜……” 他心中明了,只待须臾落足便能返虚归真,那神通之种也与自己再无机缘。 足尖开始踩落,扰乱青白瘴雾流散,有风声呜咽,卷过一片幽羽。 杨天行眉峰微扬,目光刹那锁定那乌黑的羽毛,脚下落地。 啪嗒!咔嚓嚓嚓—— 水面如琉璃镜裂,沧溟剑与红沙岸顷刻如烟消散。 “小子,是你在寻我?”雾气中,传来清朗的少年笑声。 杨天行微微抬眸,天空片片幽羽如玄色的雨飘落,将青白雾海割得支离破碎。 “你是那条大蛇?”杨天行略微一诧,继而淡笑,“我若不寻你,先前一步岂会落入此间。” “呵呵,大蛇?”那少年似听到玩笑,不置可否,“或许是罢……” 杨天行神识已然蔓延,却没有察觉有任何人靠近。 他略作沉吟,随意挟过一片幽羽捻入指间。 “唳——” 嘶鸣叠声骤响耳畔,杨天行脑中恍惚,仿佛见大蛇虚影盘作云间山峦,无数先民顶礼膜拜,齐声高唱祂真名。 “钟山之蛇,烛照幽冥……” 杨天行低声重复,旋即抬眸轻笑,“原来,你唤作‘钟夤’。” “小子,你在唤谁?!” 清朗的少年音似有不满,沉声纠正,“本公子‘瞑罗’,你可记好。” “瞑罗?”杨天行微眯起眼,旋即哼笑目光四移。 哗啦啦啦,冷铁刮擦声起,庞大黑影自虚空涟漪中游曳而出,墨鳞盘旋无边。 杨天行蹙眉,视线已被大到没有边际的黑鳞盘山占满,他无声运起神通,眸中金华暗淡,天地色变。 “这便是你如今模样么,呵呵……” 杨天行立定原地,视线却已悬于天外,俯瞰这无有边际的虚实罅隙。 方圆无算,墨鳞盘旋如江海浪涌,中央天柱冲霄,那是蛇身挺立。 其左背生出七只残翼,皆以青铜烛枝作骨,振翅间幽羽生灭、鳞粉纷扬,仿佛残烬余灰,灼开蓬蓬苍白焰流,生灭永无止息。 “天地寂灭,龙蛇尽殁……” 天穹之外,嘶哑念诵声响彻九霄,浩荡威严,字字宛若刀刮铁石。 杨天行平静抬眸,迎着头顶两轮焰光,神觉蔓延。 “小子。”那公子轻笑,语出戏谑,“你且看看,道我是谁?” “吾乃钟山烬余。”那蛇骨震颤,磨铁声凝,“此地,非汝所能踏足……” 那两两声音来处,蛇首倒悬如山斗坠下云端,作腐骨人面阴阳二分。 其左半山蛇骨狰狞,眸中大日灼灼苍冷;右半山公子俊容,额生赤角如剑,眼底血月光寒。 “邪魔邪魔,我道何谓邪魔……” 杨天行有片刻怔然,天书中寥寥数语关于邪魔的记载,此刻总算落到实处—— 那半山人面,分明是自己的脸。 这本已该湮灭不知多少岁月的一缕钟山之蛇残念,竟因他一时心中贪欲,就这般重新焕发生机,却再已非是真蛇钟夤,而是化作他心中魔念,自号“公子瞑罗”。 “杨天行,你在等什么?” 那蛇首山忽而俯下云端,人面瞑罗笑声催促,“快放开神海,你我本该归一。” “天地万世再无龙蛇……”蛇骨钟夤沉默三息,敕令,“炼炁士,速速离去。” “炼炁士么……” 杨天行轻笑,目光投向蛇骨半山,有些惋惜,“可惜,你早非真正的钟夤。” “……”天地为之一静,瞑罗与钟夤同时收声。 “你看出来了?” 嘶哑与清朗齐声,瞑罗、钟夤话音重叠,须臾无差。 “你便是我,小小伎俩骗得谁去?” 杨天行哑然失笑,这古之大蛇残念早被这自化瞑罗的邪魔所吞噬,那看似威严肃正的钟夤之声,不过他玩得一出双簧把戏罢了。 “嘿嘿,你倒清明……” 此刻瞑罗见他当面揭破,也不再演,蛇骨与人面再不分彼此,声声哼笑如夜枭嚼冷铁。 “钟山居于何处?”杨天行抢断他话,试探一问。 “哦?”瞑罗眸中日月忽明,他笑,“现如今的炼炁士连钟山之名都不曾听闻了么?” 杨天行心头一沉,暗道果然如此,旋即平静开声。 “答此一言,我带你离开。” 他抬眸直视日月,不待瞑罗回应,径自问道,“昆仑神墟,而今何在?” “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轰鸣天地,瞑罗声音一冷,“钟山倾覆,你道昆仑可还安在?” 祂避而不答,杨天行却已心有答案:昆仑神墟或还存于天外之地,并未倾塌。 “如此,那便足矣。” 杨天行眸中赤金流华大炽,嘴唇溢出血痕,他却笑,“天道尚余一隙,龙蛇当真便已尽殁?” “言之在理,嘿嘿……”钟夤哑声怪笑,“汝且开内景,承吾神通。” 杨天行阖目,负于袖中的手隐攥,略作沉吟。 “你我本无二心……”苍苍流炎雨坠,瞑罗七翼齐振。 “何须犹疑?!”日月盈天,墨海翻波,磨鳞声掩祂叠笑,“带我/吾离开,今起,你/汝便为蛇。” 第456章 空空洞洞,怨怨痴痴 “我为蛇?呵呵呵呵……” 杨天行睁眼,眸中流华隐没。天地归于原色,墨海、日月皆不见,青白瘴雾复现眼前。 “杨天行——?!”倏忽震声响彻,远隔幽冥怒吼,“你当真舍了这神通之种?!” 苍炎幽羽复现,飘飘然似残烬,将青白瘴雾与碧波浪涛皆焚作虚无一色。 “我何时,说过不要?” 杨天行摊掌接一片羽,苍炎蓬起,半身血肉须臾成空,脸作阴阳白骨相。 “即欲求神通,”那叠音话出一半,倏忽怒声,“——你待何往?!” “不过寻一立锥之地罢了,你且莫急。” 杨天行唇角微扬,负手踱步行于水间,前方沧溟剑斜插红沙边缘,青白瘴雾分毫难染。 “你踏上沙土,便再与神通无缘。” 雾中不知何来一只渡鸦,落上杨天行肩头,祂斜睨啼声,“你当真舍得?” “你我本无二心……”杨天行重复褟此前话语,笑问,“舍不得的,道是谁来?” 哌哌哌哌—— 渡鸦振翅而起,嘿然啼声绕他盘旋:“杨七郎,你莫以为出了这绝禁,我便奈何你不得?” “你不若试试现在便将我留下……” 杨天行不以为意,挥袖拍碎这聒噪鸦雀,幽羽蓬洒,伴他足尖迈向红沙泥岸。 “混账!且返虚天来……” 瞑罗怒极,漫天幽羽齐蓬燃,苍苍流炎刹那将水色灼尽。 杨天行眸光一凝,脚下水面忽无限拉长,待他一脚踏落,身躯刹那沉入水底。 哗啦啦啦—— 头顶天光似隔万里,坠落无止尽。 杨天行平静看向水中盘旋若山的墨鳞,观其上片片道篆符文炽若血火。 “枉自挣扎,何苦来哉……” 他摇头喟叹,轻声一笑,“瞑罗,我且于此待你三日。” 话未落,他负手再踏半步,平淡无波,独那天光刹那倒卷。 沙沙—— 脚下触地松软,带起“沙”声,杨天行眼前一净,深水墨鳞、道篆血炎皆不见,独沧溟剑立于脚边。 “……” 杨天行回眸,风卷来一片幽羽,却止于红沙岸边蓬碎,再无苍炎流溢,只作青白雾气。 他探出双指,挟过风中一缕幽色羽绒,淡淡一笑:“且看那不舍的,道是谁来?” 蓬—— 那丝羽刹那燃溢,杨天行指尖麻痒,隐约耳闻瞑罗之音。 “杨七郎,你莫非忘了血海深仇?” 他语调平静,话音依稀,“回来,我予你天大神通,烛照阴阳……” 啪嗒—— 异响声起,盖住瞑罗最后的余音。 “好个天大神通,呵呵……” 杨天行心中一动,脑中浮现自己遨游太虚、捉星拿月的蜃景。 他深知,若此刻返回虚天绝禁,启开神海迎纳瞑罗入内景,便可一步登天,或堪比肩古之大神通者。 “可惜……” 他轻笑敛神,转垂眸看向脚边一盏空瘪皮灯,笑问,“你倒好胆,跟来作甚?” 那皮灯“啪嗒”一个翻滚立正,露出空洞破孔,斜贯两面。 “哦?”杨天行扬眉,不咸不淡揶揄,“你道何如?” 这灯是他主动自阿箬手中讨来,先前剑指灭灯后抛之于沙洲,自然记得这被自己戳出的空洞。 “呜呜……”那皮灯摇晃,似有风声呜咽,“呜呜呜呜……” “你道我毁了你的面皮?”杨天行哑然失笑。 随他话音,大蓬乌发自灯下空洞流溢而出,曳开一道薄如纸片的苍白皮影。 杨天行眸光无波,眼前赫然是先前被他捉下的“官老爷”,其乌发如草蓬散,人皮上五官空洞,前后透风,剥下的好皮囊,恰够缝一盏灯笼。 “这般痴妄……”杨天行淡淡摇头,轻笑论断,“你被人捉来炼作怨傀,倒也非是无根无由。” 他早看出这灯笼是人皮缝制,却不料这活皮怨鬼都这般模样,竟还在意早被割去的面皮上多个空洞—— 此般执念固然可笑,但恰合阴鬼之属中“痴鬼”上流,却是极佳的役傀基材之选。 “呜呜呜呜……” 那活皮颤颤摇曳,口唇位置空洞漏风,似在反驳,又似哭求解脱。 “也罢……” 杨天行眸光微动,忽骈指一引,沧溟“锵啷”出鞘,落入手中。 唰—— 那活皮怨鬼悚然,瑟瑟缩回皮灯之中,唯一缕乌发穿出孔洞。 “……”杨天行哑然,他还未动手如何呢。 “你且出来。”他沉声喝令,心中逐渐定计。 “呜呜……?”那皮灯一颤,最后一缕乌发被扯进孔中。 杨天行眸间冷了三分,这小小怨鬼自己此前不过留它一时,竟还敢推诿不听号令。 “自讨苦吃……” 他剑锋轻扬,斜斜一挑,将那活灯穿上刃尖,振腕抖散。 哗啦啦啦—— 苍白与乌黑似水流泄,仓皇淌满一地,颤颤巍巍复又凝形,化作薄纸一般立起。 “呜呜……”风声细弱,几不可闻。 杨天行手中轻抛,平静再令:“接剑。” 月色西沉,沧溟划出银弧,落向那已然彻底老实的活皮面前。 它再不敢躲藏闪避,乌发如蛇舞,将其裹住,皮影颤颤堪堪立稳。 杨天行见状唇角微扬,继而转身看向烟波湖面,向前半步踏上水线。 “你且持剑自去,寻那剑中人气,引她二人替我寻来蓼吻……” 他淡淡开声,掀袍盘膝而坐,衣不沾水,沉浮半悬,竟当真要于此静修的模样。 “呜呜,呜呜呜呜……”风声又起,那皮影飘飘至水畔,状若焦急。 “且去。” 杨天行淡淡开声,阖目须臾间,弹指一缕莲火飘入皮灯空洞之中。 哗—— 原本熄灭的灯盏倏忽亮起炽金的炎焱,透过皮封,晕散出朦胧辉光,照亮方圆咫尺,映出活皮鬼脸上空洞。 “……” 它身躯乱颤,差点吓得原地崩散,可旋即立即发现这至阳至炽的神火不仅没有带来灼痛,反而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庞然生机涌入躯壳之中。 “呜我——?!”她张口呜咽,下一刹竟发出人声,话音陡止,痴痴垂头看向自己躯壳。 乌发变得盈润,如瀑垂下,苍白的皮囊正自鼓胀。 不过须臾,那空空躯壳便隐现人形,又不同初时被捉出水中般鼓囊囊一团,倒与常人也无二异,独脸上依旧缺了五官,空空洞洞,强似先前怨鬼相。 第457章 无鳞盲眼,疏影如照 黑暗,冰冷,耳不闻声,眼难视物。 沈月如恍恍惚惚,浓郁甜香塞满鼻息,脖颈湿滑凉腻,仿佛巨蟒盘缠,愈收愈紧。 “这是哪儿……?” 她胸中快无生气,迷蒙睁开眼,黑暗中,妄图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滴答—— 清脆的水滴入水声忽响。 “呜呜……?”沈月如精神稍振,下意识张口,惊觉口唇被封,无法言声。 她心中一紧,又想抬手去松脖颈上盘缠不知何物,骇然发现周身都被紧缚,无法动弹。 “呼、呼……” 她喘息开始急促,随挣扎呼吸愈发困难,清醒片刻的意识几欲昏厥,仿佛在水船中摇晃,脑髓都被搅散。 滴答——! 沈月如挣扎动作一滞,这次她听得分明,那声音竟是响自头顶之上?! 视线勉强适应幽暗,她隐约见一缕光景,花木草石轮廓依稀,却显陌生怪异,几乎不识。 “我……在天上?!” 她心中明悟,眼前竟是乾坤翻覆,天地倒悬,恐惧如潮涌,桃花眸刹那填满泪水。 “姨姨姨姨,月如错了,你在哪里……” 她剧烈挣扎,喘着气强唤,出口却尽作呜咽,不成辞句。 脑中逐渐闪回先前记忆,蓬蓬洲上倭人狰狞,黑暗中突然搭上肩头的苍白手臂,往后便是黑暗侵袭。 “姨姨,公子……” 晃晃荡荡,她声嘶力竭,泪水无声倒洒,“滴答”连坠,奏出节律。 沈月如心如死灰,只觉那节律仿佛哀乐声声,在为自己吟葬。 “哼,现在知道怕了?”忽有冷笑,就在耳畔。 “姨姨?!” 沈月如脑中如遭雷亟,那怒声也掩不住的柔腻腔调如此熟悉,她循声扭动,眸中惊喜刹那化作惨色。 “呜呜?呜呜呜呜?!” 她焦急嘶咬妄图开口说话,却自徒劳。 “月如知道错了,姨姨……” 她泪眼朦胧,望着同样倒悬身边的女子,懊悔如万蛇噬心。 她恨自己不该偷走那封信笺,引姨姨来寻;更悔自己为何犟嘴,早先唤一声“公子”,留在那人身边怎会落得如此境地,竟累姨姨共赴黄泉。 “哭什么……” 沈红袖眸光如水,终究心疼,正想出言安慰,忽而色变。 “噤声!”她压嗓音,柔腻腔调有些发颤。 呲啦呲啦—— 穹顶碎石被什么东西刮擦,簌簌掉下碎屑,沈月如张目多时,已能见物,此刻却恨不能扣瞎双眼,心中一片发凉。 “嘶嘶……” 冰凉的蛇信舔舐面颊,沈月如仓皇不敢避,这不知何处地窟水潭下,竟盘旋出一条桶粗赤蟒。 沈红袖心头揪紧,尽管醒来多时,早非第一次见这恶蟒,还是不由心肝发颤。 她本是豢弄鳞虫的好手,可眼前那蟒周身无鳞,头生人相若婴孩,蛇躯伤痕遍布似被血染,攀爬在粗砺石壁间犁出一道道沟壑,馥郁甜香正自弥散。 她眼神不断示意沈月如莫要动弹,见蛇吐信盘桓,终忍不住压低声线到一丝:“不要动,它盲眼……” 呲啦呲啦!那蛇首豁然摆动,腥臭烈风刺痛沈红袖脖颈,继而“嘶嘶”声起,麻痒拂面。 沈月如早屏住呼吸,此刻得喘息一瞬,忙紧张看向自己姨姨,瞳孔瞬间一凝。 那无鳞血蛇每一次信子吞吐,都带出一蓬丝雨,转眼便将先前还露出脖颈与面容的姨姨,同自己一般裹缠得只露半张脸。 “姨姨,不要……” 她连连摇头晃荡,想吸引那怪蟒注意,却连呜咽也难以发出,徒劳无用。 眼见便连姨姨那双桃花眸蒙上层层丝网,整个人快被封死,她绝望心中乱麻忽现一念,垂泪默祈:“杨七郎,你快来救救姨姨……” 她脑中胡思乱想,心知那人看中自己身负所谓煞骨、剑体,可若能救姨姨,莫说听命于他,唤几句“公子”,哪怕被他挑开筋膜,取骨炼剑又何妨。 啪嗒!异响声中,有什么东西坠地,摇曳的火光倏忽亮起。 “那是……?!”沈月如心颤,欣喜未浮上眼,又作惊恐眸光。 视野中天地翻覆,灯影摇黄,晕出斜斜的光。 潭边甬道前,蓼吻花瓣叶若唇,枝蔓藤生从从摇曳,正被一只苍白的手臂拨开。 “那是,阿箬的灯?!” 沈月如心头恐惧稍稍一缓,可看着那乌发悬瀑作裳,遮面赤身的婀娜女子,她隐约有几分猜想—— 那般模样,分明是此前阿箬船上趴着的活皮“官老爷”。 “怎会如此,怎么办……” 她暗暗心焦却无办法,这活皮鬼她当时惊鸿一瞥,见她虽可怖狰狞,却静静趴伏船舷,只道其已被杨天行杀死,哪曾想如今竟一副掌灯前来索命的模样。 踏踏踏踏—— 气血上涌,她头脑逐渐昏沉,那掌灯女鬼仿佛倒悬在天顶行走,呼吸间已到近前。 “嘶嘶……” 无声无息,那无鳞血蟒蛇首缓缓落下,蛇息拂动那女子乌发。 沈月如屏息抿唇,不敢有丝毫动作,祈祷这一蛇一鬼互相纠缠才好,可马上便即愕然。 “这两位客人可不能给你吞吃……” 那长发下女子声音温柔,她伸出苍白手臂,拍拍蛇首人面相,“快些去,莫要恼了那人……” “唳……” 那大蛇竟似懂人言,鸣似婴儿啼笑,盘上那女子肩背。 白与黑的女子染上殷红色彩,她似乎有些宠溺,并未催促,只提灯向上抬头。 昏黄灯影下,乌发四溢流散,露出一张精巧婉约的女子面庞,柳眉浅淡,桃花眸瞳色黛青,琼鼻下红唇抿作一线。 “呜呜……”沈月如摇头垂泪,不敢再看。 两两对视,她观那女子眉梢眼角如若镜中倒影,又见她瞳色青黛、唇线锋锐,分明与姨姨一般无二。 熟悉的五官拼凑出陌生的面容,沈月如已确信这女子绝非活人。 鬼类也罢,偏生还似与那怪蟒竟是豢生相熟,她心中惶惶凄凉,一时泪洒如雨。 “姑娘,你怎哭了?”活皮鬼有些慌,忙劝,“莫哭,先莫哭……” 温热泪滴洒上面颊,仿佛火烫,见劝止无用,活皮鬼下意识想哭,脸皮却僵硬如纸皮,淌下血线如珠雨。 “呜呜呜——?!” 沈月如更加心惊胆颤,只觉今日再无幸理,仿佛已看到自己同姨姨也被作了活皮鬼,相依沉浮瘴雾中的模样。 第458章 枉称齐愿?赤月悬天 地窟中,灯影摇黄,活皮鬼的影子伴大蛇吐信,曳在壁缘混沌一片。 “姑娘,莫再哭了,您瞧……” 活皮鬼面无表情,眼角血泪流淌,伴话音凄凄惶惶,缓缓背过身。 “让我……瞧什么?” 沈月如倒悬视野中,那大蛇缓缓隐没水中,独与自己贴面的可怖女鬼弯腰背身,将灯盏搁在潭边石上。 “姑娘您瞧这里……” 那活皮鬼话音隐约急切,快速起身反手撩开背后蓬蓬乌发,露出光洁脊背。 “她、她这是做什么?!” 沈月如瞥眼一瞬,见窈窕曲线勾勒出惨白弧光,眸光盈颤,心中狐疑。 不待她细想,视野中那活皮鬼苍青纤指抚过自己后脖颈,轻轻拨开一条细缝。 “嗤啦”声轻响,她整个后背就这般缓缓掀开,好似一张血口大张,内里“咔嚓咔嚓”接连,仿佛冷铁磕碎脊骨,什么东西将欲破壳。 “姑娘,桑桑失礼了……” 那活皮鬼话音幽幽怯怯,手臂反曲不似人样,颤颤探入自己背脊中,一阵摸索。 灯影扭作狰狞诡笑,悉悉窣窣似骨肉糜泥,沈月如骇到失声,恍恍惚惚只听得“桑桑”二字,眼前便彻底一黑,昏厥过去。 嘶啦—— 仿佛利刃划破皮革,那活皮鬼手中倏忽一定,缓缓抽出一柄三尺来长的青锋宝剑,熠熠光寒。 “姑娘,公子命桑桑——” 那活皮鬼话音欣颤,捧剑回身却自愕然,“姑娘?您、您怎么了?!” 她面色如纸毫无表情,声音却隐带哭腔。 “怎么办怎么办,若被那位公子知晓……” 等了三息不见回应,鬼影颤颤,苍白身子忽从面上开始融溶,黑白混杂如贡浆流泄,顷刻滩作一潭,沧溟剑“当啷”坠地。 灯影阑珊,窟中一静。 俄而水声忽响,幽深潭水不见底,漩涡陡生,庞大黑影在其中游曳,缓缓浮出水面。 哗啦啦啦啦—— 大蓬水花溅落,先前隐没那婴孩相的无鳞血蟒重新露头。 接二连三,四下水面浮上七八相似蛇影,竟是盘旋九首,出水卷动猩风,似怒而扑食,噬向倒悬茧缚的沈氏二女。 “小弟不要!”地上湿漉漉一滩黑白浆液忽而沸腾,接着须臾复又立作薄薄一张纸皮,重新鼓胀作人形,张臂欲拦,却为时已晚。 “嗵”一声坠响,那人茧坠入水中,接着复一声“嗵”响,二女皆沉入水,九蛇首齐声唳啸,倏忽缩回潭中不见。 “完了完了,这次真的死定了……” 活皮鬼桑桑提灯照水,除了漩涡深深,哪还有蛇影人身。 她是怨鬼身,不敢轻易触碰二女,是以瑟缩溃散,正在犹豫,不料还未下定决心便陡生变故,一时心中惶急。 “还有数日便是望日开市,小弟当是饿极了……” 桑桑怯声渐起狰狞,她狠狠咬牙,“那些畜生,若非他们总割小弟的肉……” 脑中闪过不知年月的煎熬过往,桑桑那仿沈红袖画作的黛青色眸渐渐染上殷红,乌发蔓生似水流泄。 顷刻间,丛丛发丝爬满周遭洞壁,活蛇般游入八方罅隙,似在探寻。 “在那边……” 桑桑心中一定,穹顶东北向的发梢快速缩回,竟卷着一朵殷红的蓼吻花。 “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小弟,等姐姐。” 她自语声幽幽,却不再有颤音,反而有股决然。 话音犹在,背脊悄然裂开,乌发瞬间卷作蛇丛,掠起一阵风啸,黑影一闪,沧溟剑被噬入皮囊之中。 咔嚓咔嚓……分明空荡荡的皮囊躯壳内,似有骨齿交错咬噬。 桑桑抚过自己后颈,背皮合拢,血线一隐而没,乌发蓬散如雨落,灯影透过发丝缝隙,照见雪色凄清,光洁若素锦。 她无言转过身,灯影照亮身前三尺,蓼吻花从零星四蔓,隐约延伸向一道壁缝。 踏踏踏踏—— 桑桑摇步前行,避开水岸,掌着灯拨开一路花丛,迎着东北向,缓缓隐入岩壁中。 ………… 寅时正,风声呼啸,雾隐红沙。 哗啦啦啦,涛声拍岸,杨天行盘膝水线边,浮沉随浪。 “这就迫不及待了吗……” 感受雾气沾湿衣角,他缓缓睁眼,身下原本无法沾身的碧涛,正化作一蓬蓬玄黑浊水,透着寒凉。 “迫不及待?杨天行,你骗不了自己……” 清朗戏谑声中,薄雾缓缓分开,一公子身影缓缓走出,竟与杨天行一般无二。 “嗯?” 杨天行仿佛未曾听闻那公子笑,反而蹙眉低语,“不堪一用。” 神识中,沧溟剑与沈月如二女的气息正快速分离两地,他略略感知,二女自地下十数丈深,渐渐隐没入百丈底,几乎脱出他探查极限。 “地下水脉么……”他蹙眉沉吟。 “你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那先前的公子驻足杨天行肩旁,负手临风,斜斜睨视杨天行。 “呵呵……” 杨天行嗤声摇头,仿佛耳不能闻。 他跟随神识中模糊感应,目光随意落向隔湖对岸黑土沙洲,心有明悟,渐敛回神识,淡淡抬眸。 远空水色朦胧,赤月如钩半沉西天,余光中,周身薄雾渐晕血色辉芒。 “杨天行,你枉称‘三愿齐修’……” 清朗与嘶哑的叠声轻唤,那公子按手搭上杨天行肩头,“大道在前,你怎偏生踽踽不前……” “莫非……”他俯首贴耳,嗤笑,“你实要作个庸人?!” “不知所谓……” 冰冷吐息打在脸侧,杨天行蹙眉转眸,对上一双与自己无二的墨瞳。 “区区邪魔也敢妄谈大道……” 杨天行嗤声不屑,旋即冷声,“我今已神海大开,瞑罗,你为何不入?!” “哼……” 瞑罗眼底血月熠辉,他直起身,望天上赤月,淡淡道,“既然你执意自欺欺人,我便,称你心意。” 哌哌哌哌—— 渡鸦成群掠空,幽羽片片洒落,瞑罗身影蓬燃苍苍流炎,倏作虚无色隐没。 “杨天行,你且抬头……”悠远九霄云外,似有公子笑声相邀。 杨天行挥袖起身,循声而望,远空赤月倏忽似天坠,血色须臾填满视线,遥有公子立于高天。 “哈哈哈哈……” 那公子朗声长笑,负月踱下云端,隔水线与杨天行目光相接,戏谑声问,“如何,可敢行出这一步?” “敢与不敢?”杨天行玄袍一掀,踏步间轻笑,“你且自看。” 第459章 金戈铁马,前尘心伤 一步之间乾坤色变,血月辉光晕散,乾坤八方、寰宇四极皆作水镜融溶,涟漪水色空明,苍炎焚灼天地。 “舍却本体,便只能使这等魍魉之伎吗……” 杨天行面色平静,眼前光景开始扭曲,他分明未开神通视界,周遭所有一切却开始作杂色线条往身前身后抽离,倏忽远去。 “杨天行,你我本无二心……” 瞑罗的面容开始虚化,笑音依稀,“速来速来,神通在前怎堪久待?” “聒噪。” 杨天行眸光泛冷,挥袖卷一缕清风,将这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魔影搅作青烟。 “哈哈哈哈……”瞑罗笑音渐作沙哑,蛇骨钟夤现,其厉声,“小子,莫道不敢?!” 嗤!无形剑气破空,钟夤蛇骨面“咔嚓”炸裂飞散。 “神通我自来取,你且待……” 杨天行负手再踏半步,冷声一笑,“引颈受戮。” 嗡!天地震鸣,杨天行身影亦如水波晕散,周遭一切彻底化作无量计阴阳二色丝线,将一切有无之存在吞没其中,倏忽不见。 ………… 兵戈交鸣,人喊马嘶,地生血火炽飞雪,映红天上明月。 “唏律律——” 杨天行恍惚一瞬,本能枪尖挑落马上匪首,直觉脑中忘事,可不待细思,忽闻身后烈马轰坠。 “报——” 哀嘶声中雪火飞扬,一骑士飞身膝坠,双臂高捧素白锦帛,“小将军,金陵八百里急报……” 他抬头,明光盔下虎眸含泪:“请小将军……节哀!” 话落无声,骑士看马上少年面容稚嫩,晃晃银甲却恰合其身,此刻或骤闻噩耗,剑眉倒竖,目中有片刻僵滞。 “你道……让我何如?!” 眉心隐生刺痛,杨天行话音发颤,怒喝,“李明远,我命你再讲一遍!” “小将军!”李明远膝行犁出雪泥,将那锦帛高捧,“您还是……亲眼看罢!” 他垂首再不语。周围兵士十余人皆停下打扫战场,翻身下马齐膝挺跪,盔甲触地“锵啷”接连,无言强似催声。 “爷爷……” 杨天行强忍心颤,再无他想,振腕以枪尖挑过锦帛,“哗”地抖散。 雪色血火相辉映,照亮家书,娟秀墨笔筋骨虬劲,上书: “将军弥留,诸军锁关,唯尔破禁。寅正三刻,持枪侍疾,逾者,斩无赦!” “奶奶!” 那秀中隐锋的字迹如此熟悉,杨天行一颗心沉到水底。 他犹记奶奶早年戎马,“将军”是她惯唤爷爷的称呼,而今父兄皆戍关要不得擅离,这封家书俨然被书作军令,独召自己归返,送爷爷最后一程! “送信的人呢?是谁?!” 杨天行长枪一挑,将那帛书撕得粉碎,犹带最后一丝侥幸。 “回小将军,是中军杨统领亲自送来……” 李明远头垂得更低,眸中血色一闪,哀声促道,“小将军!杨统领已于营中备好马粮,您就快些动身罢。” “竟是福伯来送,父亲他……” 杨天行心底最后一丝念想被击碎,父亲时任镇北大将军,总镇蓟辽两边,福伯乃其中军亲卫统领,他来送信,这消息断然已被父亲看过,无有假说。 “小将军,上路罢!” 十余将士一齐呼喝,竟皆垂下浊泪,被血火映得殷红,似血蜿蜒。 “你们……” 杨天行以手扶额,心焦引头痛欲裂,竟一时想不起这些并肩作战的将士姓甚名谁,隐隐生出疑惑:这些人是谁?为何如此情切?! 踏踏踏踏踏! 马蹄声骤急,一路扬雪飞尘,人遥遥未至,肃然喝令声已然先到。 “杨七郎!大将军命你速速归返,不得延误!” 杨福来一身明铠,按剑纵黑白双马而来,声方落,四蹄疾扬。 “唏律律律——” 那两只马儿嘶鸣,前腿纷纷连蹬,杨福来纵身一跃,立定杨天行跟前。 “七郎,速速下马。” 他按剑凝眉,沉声催促,“大将军为您备了照夜玉狮子,此去千里一路关驿皆已备好马粮,你我同去,即刻动身。” “福伯,你等一等……” 杨天行摆手,还想再说什么,耳听福伯泣声。 “七少爷!老国公此次是巡视朔方边镇时突然昏厥……” 杨福来情真意切,再次拱手恳请,“病无由来定是积年旧伤复发,榻前唯三刻,哪堪迟误须臾?!” “巡视朔方部……?” 杨天行隐约察觉不对,可终究被说得心切。 “福伯,先上马!” 他不再迟疑,飞身纵跃,径自落上那皮毛比雪色还亮的骏马,一勒缰绳掉转马头。 “好!七郎你且先行,此地交我善后!” 杨福来欣慰一笑,牵过黑马的瞬间,余光与李明远相视一笑。 杨天行“嗯”声,并未回头,心中急切犹如火燎,当即一拍马背,径自纵马驰上雪道。 “恭送小将军!” 雪地中,李明远以首接地,带头一声高喝,“为杨老国公,奠!” 其余将士纷纷学样,各自叩首入雪三分,同声齐唱:“奠,杨老国公!” 悲声回荡茫茫白野,马蹄声渐远。 杨福来立于黑马侧,观那少年身影缩成漆黑一点,脸上哀色逐渐收敛。 风忽起,雪无声飘落。 “如何,他可是信了?” 那马儿忽然开口,发出清朗欢悦的少年音。 “不过一时罢了,还需再加把火……” 嘶笑声如冷铁刮擦,李明远从地上抬起头,沾雪的半面扭曲若白骨蛇面。 “嘿嘿,何须在意,不过是个无知狂徒,修行远还未够……” 一兵士起身,面容与杨天行一般无二。 “哈哈,对也对也……” 杨福来捻须轻笑,摇头间,清朗音与蛇骨声同道,“如今这方天地便连炼炁士都已无了,这小子凭一点机缘便妄图染我因果,当真贻笑大方。” “而今只差一步,我等终要重临此世……” 所有兵士齐抬头,地上匪寇残尸亦纷纷站起,数十名“杨天行”对视一笑,互相拱手,“诸君,此行且去,须臾再聚!” “当真,只差一步么?” 周遭雪寂,一只渡鸦落上杨福来身旁马儿背,梳落一片幽羽。 众人不语,只无言一笑。 哗啦啦啦!刹那间,十余具盔甲溃散一地,内里空空如也,旋即银鳞甲片扭曲腐朽,渐作一蓬苍炎流散,呼吸间隐入雪风。 第460章 燕回关前,当年冷面 幽燕古道,风雪漫天。 月光刺透灰云、割碎雪幕,映出苍茫冻土上一道电光,自东北划向西南。 马蹄声疾,照夜玉狮子飞身踏雪,杨天行伏身贴马,面皮被寒风吹得僵紫。 道旁烽火台飞也似掠后,视线中一切尽化雪色,看不真切。 踏踏踏踏—— 数个呼吸间,马儿飞过一座皑皑雪丘。 杨天行微微眯眼,视线尽头,漆黑长城蜿蜒若蟒蛇,横绝雪天一色。 “吁——” 关隘前,杨天行拉住缰绳,眼前两山夹城楼巍峨,拱门洞顶石匾镶刻“燕北天险”四字。 “燕回关?怎会如此之快?!” 他心头稍微惊异,隐约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踏踏踏踏—— 身后马蹄声由远及近,杨天行转头,见黑马一骑绝尘,正是福伯追来。 “七郎,子正已过。” 杨福来马未停,高声提醒,“老太君命你寅正回返,还不叩关,更待何时?!” “三更过燕云?五更返金陵?!” 杨天行蹙眉,直觉不对。他正待细思,身后忽有兵士喧喝。 “下方来者何人?!” 望楼上,那士兵持枪怒声,“竟敢夜闯燕回关?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杨天行下意识回头,风雪啸城楼,那兵士面覆青霜,一双夤夜般的黑瞳冷冷凝望而来。 “我乃镇北大将军帐下,中军亲卫营大统领!” 杨福来勒马高喝,代杨天行答道,“这位是大将军嫡子,陛下亲封云骑将军。” “原来是小将军到此!” 城楼上士兵面上青霜愈厚,依旧冷声,“何事叩关?可有通行令书?” “十万火急,速速开门!” 杨福来厉声一喝,扬腰间令牌道,“我持大将军口令,通关文牒随后即至。” “镇守薛将军令:无有令书,不得通行。” 城楼上兵士眸光似铁,立定仿佛雕塑。 “你且看清此令——”杨福来怒喝,却被杨天行抢声。 “福伯,收起来罢。” 杨天行本能不想坏了规矩,勒马上前两步。 “公子,时不我待!” 杨福来眸色一急,痛惜道,“大将军言事急从权,遇关皆可请——” “够了!你且言住!” 杨天行扬手喝断,暗暗蹙眉,看着福伯腰间令牌,心道父亲糊涂。 玄铁虎符可开十二道边关,可他杨门掌符数十载,哪曾有过因私情请令的先例?! 杨福来见劝之不动,口中“嗨”一声,挥袖勒马让至一旁。 杨天行无暇再想,行到城门楼下。 “烦请火速去人,通禀薛将军。” 他平静开声,按剑昂首,请道:“今家祖大恙,杨国公府杨七郎,欲返金陵侍疾,故此叩关。” 那望楼兵士浑身一颤,喃喃道:“老国公……大恙?!” 话音落,风雪倏忽一止,他面上青霜簌簌震落,惊愕望向城门楼下。 杨天行与他目光相接,借着雪色稍弱,看清他脸,心道:“是李翰林?!” 他脑中忽而清明,记得李翰林应该是自己部下,不该在此,可又隐约记得他曾说过,自己曾在燕回关任小旗官守望楼。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下方当真是小将军?!”李翰林疑惑开声,似乎完全没有认出他来,抑或单纯想要再确认一遍。 “是我,翰……” 杨天行刚想叫出他名字,脑中忽而混沌,摇摇头,只催促,“那个谁……速速,前去通禀。” “小将军稍待片刻。” 李翰林恭声领命,下意识多嘴道,“薛小将军正在营中,末将遣人去请他来。” “薛翊?是他……” 杨天行脑中冒出这个名字,那是河东薛氏三代长子,与自己交情不错,初次见面……恍惚有些记不清了。 他拧眉半阖上眸,静心等待。 朔风凛寒,雪不知何时住了,浓云挡住月光。 昏暗中,杨天行睁眼,关隘口两夹山似蛇牙交错,让他心中渐生不耐。 “七郎,”杨福来忽而侧耳,幽幽开口,“你快听……” “听什么?”杨天行疑惑,旋即心头一紧。 前方关内远处,远远传来悠扬震鼓声。 咚——咚——咚——咚—— “四声……?!” 杨天行瞳孔一缩,倏忽之间,竟已四更鸡鸣时。 “丑时已过,少爷……”杨福来垂首,无声一笑。 “……”杨天行按剑沉眸,心中渐如火燎。 “等通禀还知要到何时,那薛家子又未必就敢开门,唉……” 杨福来垂首惋惜,哀声劝,“离寅正三刻只剩下一个时辰,不若还是请虎符罢!” 杨天行心中悸动,只觉若不能按时回返,奶奶定不会轻饶自己,莫名冲动涌上,口唇欲张。 “下方可是杨世兄?!”城门楼上,传来沉凝的喝声。 “薛翊?!”杨天行扬眉,高声应道,“是我,速速启开角门,待我与你细说。” “好,世兄且待。”那人声音肃正,却没有任何推诿。 “……”杨福来眸光阴沉一瞬,不着痕迹退至杨天行身后。 “福伯。”杨天行忽而唤他。 “少爷?”杨福来讶然应声。 “你方才言,那薛家子未必会开门?” 杨天行蹙眉回身,看着福伯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的脸,突然转口问,“福伯,你额角怎多了一道疤?!” “哦,有吗?!” 杨福来抬手一抹,揭下一片雪泥痂,笑着摇头,“当是先前赶路太急,惹了些许尘秽。” “原来如此。” 杨天行若有所思,又想起先前的问题,奇道,“福伯你莫不晓得我和薛翊经过生死?有他在,怎会拦我去路。” “竟有此事?!” 杨福来惊讶,旋即恍然道,“薛家子素有面冷心热之名,倒是我错看他了,少爷勿怪。” 杨天行蹙眉,想及自己与薛翊交情乃是“后来”行走江湖时结下,倒也觉得在理。 “后来……?”杨天行一怔。 正此时,城门楼方向有人策马而来,马蹄“哒哒”,碾碎雪尘。 杨天行闻声回头,见来人一身盔甲整齐,剑悬红缨,分明生得书生相,看着年轻,却强作面无表情冷硬状,不由脑中恍惚,有如电闪。 “杨天行,当真是你?!”那马上公子开口平淡,眉峰不动分毫。 “薛翊……” 杨天行莞尔一笑,心中再无急切,淡淡戏谑道,“原来你当年,便是这般死人脸么?!” 第461章 杀之破妄?蛇骨楼城 夜已深,燕回关内,风雪皆寂。 马蹄声不急不缓,杨天行与薛翊并辔而行,踏过驿道落叶青霜。 “便到这里罢……”杨天行勒住缰绳,淡淡开口辞行,“前方路远,且回。” 薛翊静静望他,三息不曾开声,旋即沉默解剑。 眼前青年的冷面熟悉又陌生,杨天行脑中浮现些许似是而非的记忆,心中安定。 “你这柄红缨剑,后来……” 闻他身上鳞甲刮擦,杨天行下意识蹙眉,眼前恍惚闪过此剑摧折的景象,却记不清因缘前后。 “太康四十八年秋,你我折剑断义,葬于幽、宣界,断魂崖下。” 薛翊沉静接话,将剑捧上,“此去千里,且携之傍身一二。” 杨天行接剑,见红缨飘摇,心中摇头。 这人前后语调无有二样,无论言“折剑断义”,还是“携之傍身”,都仿佛在讲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太康四十八年,秋……” 他轻轻将剑身拔出三尺七分,横于眼前,看青锋上倒映自己眸光,问道,“今朝,是何年月?” “你莫非不记得?” 青锋忽而斜照,倒影冷眸倏忽不见,映出一人口唇开合,戏谑出声。 “我怎敢忘?今岁太康四十五年,正值冬月。” 杨天行平静转眸,看着杨福来冷声,“你究竟是何人?竟敢以邪术引我入梦?!” 爷爷便是于今岁身故,杨天行怎会忘记,怎能忘记?! 这一年冬,他孤身纵马,自北境千里驰返金陵。 终可惜,还未入得杨国公府大门,便闻哀声四起,恰是一步之遥,便为天人永隔。 随着梳理,他脑中记忆逐渐清晰,记得自己如今当已守孝期满,突破宗师之境,恰逢北地天狼异动,遂重返北地,沿途江湖历练月余,方归于父亲帐下。 “李翰林也是那时升百户,主动请缨调往北地,入我麾下欲图建功……” 念及此,他杀意陡生,再无犹疑,眼前这人着实可恶,竟敢以爷爷之死筑梦惑自己心神?! “福伯可还安在?!” 他手中剑“锵啷”出鞘,横剑斜指。 “小少爷,你、你这是做什么?” 杨福来面露狐疑,似乎不解,按上搁于自己脖颈的剑锋。 杨天行蹙眉生疑,强自冷声:“莫道我不敢斩你?!” 他手腕轻抖,将杨福来捉剑的手掌割破,鲜血四溢,沿剑脊倒流。 “何必再骗自己?”薛翊驱马与他并肩,按上他持剑的手,“一剑杀之,便可破妄。” “住手。”杨天行平静开声,手臂用力,将薛翊按下的掌振落。 “何以犹疑?”薛翊平静质问。 “终究不过魍魉。” 杨天行收剑入鞘,看薛翊淡淡道,“福伯非亲,你又何曾是我故人?!” “哦?呵呵……”薛翊哑然,旋即唇角勾起笑容,“那又如何?你莫非还没看明白么?” 杨天行看他脸上笑,眉轻扬,便知自己所料不差。 江湖中素有邪门歪道喜弄妄术,北地天狼亦有巫祝之法筑梦惑心。 自己如今虽突破宗师,可于道法一途还未入得门槛,便看出这梦中除自己之外尽皆为魑魅魍魉,又能如何破局?!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薛翊适时开声:“你还没明白么?再看看我是谁?” 杨天行蹙眉,再看却是瞳孔一缩,眼前薛翊竟生出自己的面容。 “你便是我,我即为你。” 薛翊细声笑,认真提醒,“想一想,这妄境之中是否一切皆随你心意?” “一切皆随我心意?!” 杨天行拧眉,旋即恍然。 自己欲赶路时那马儿便飞也似驰,“福伯”每每欲替自己作下甚决断时,总有意外将其打断,便似乎是自己心中所不愿之事,这方世界便会将其改写。 “你想说,你与李翰林现身于此,不过我心中妄念所化?” 他轻轻蹙眉,感觉这套说辞哪里不对。 “是也是也。”薛翊颔首,认真道,“你忘了么?当年你我并肩闯荡,后又折剑断义,这般事情哪有第三人知晓?!” “小少爷,你莫要信他胡言。” 杨福来忽而开声,言辞激动,正待再说,忽而脖颈一凉,眼眸暴突。 噗嗤!寒光一瞬,脖颈血线浅浅溢出一圈,福伯眼神开始暗淡,望杨天行的眸光似有千言万语还休,却再开不得口。 杨天行平静回眸,手中红缨剑轻振,滴血不沾。 “就这样罢。”他勒马转过身,对身后道,“且自去,莫来扰我。” 踏踏踏踏…… 马蹄声踏过驿道青霜,一路踩碎枯叶,渐渐隐没两山中。 薛翊站在原地,立了良久,直到一缕轻风吹过。 “如何,这次他信了吗?” 福伯转过头,缓缓开口,脖颈血线随之扩大。 “你我之言,他自然不信。”薛翊转身,鳞甲刮擦出难听的嘶笑声。 “嘿嘿嘿嘿……” 福伯怪笑挺立,头颅歪斜“轱辘”滚地,斜着眼拧眉,“若他连自己也不信,又当何如?” “他会信的。”一只渡鸦落上福伯断颈,清朗的公子笑,“此间一切非虚,他身有破妄神通,此刻我等引他堪破‘妄境’,他自会看清一切。” “……”福伯、薛翊皆沉默,似对渡鸦之言并不太信服。 “钟夤,你为何不言?” 渡鸦笑声收敛,福伯断颈扭向身后“燕北天险”的城关。 “瞑罗,你太过自笃。”嘶哑声轰鸣,夹城的两山交错咬合。 轰隆隆隆隆——!蜿蜒万里的长城如蛇游动,盘旋中,城门楼拔地而起,青砖夯土燃作苍炎,露出钟夤蛇骨面,眸中大日炎炎。 “你道是引他主动‘破妄’,可你……” 原野震动,钟夤俯首嘶声,“又怎知,他非欲刻意入‘执’?” “呵呵,破妄入执,岂随他心……?” 渡鸦散作一蓬幽羽,玄袍“杨天行”负手而出。 “钟夤……”他眼底血月熠辉,看着蛇骨城楼嗤笑,“你莫非,还当自己是钟山之蛇?!” 钟夤无言,蛇眸中大日忽而轻黯。 “你我且看。” 嘶哑笑声轰鸣荡远,长城蛇游砺野,苍茫平原星火灼燃,蛇骨楼城盘上群峰之巅。 “那便,拭目以待。” 幽羽飞散,渡鸦倏忽而现,立于钟夤蛇骨首山,夤夜般黑眸似能窥见那化电而驰的少年。 第462章 飞河易渡,心执难断 “驾,驾——” 关内驿道,杨天行纵马飞驰,身后雷声滚滚,似天地震荡,大雨将泼。 “这不是雷声?” 杨天行蹙眉,身下照夜玉狮子如电疾驰,几可称瞬息千里,什么雷声能一直跟在身后。 “哼,到底是邪门歪道……” 他眸底一冷,只当又是什么虚妄玄术想惑动自己心神,当即不管不顾,继续拍马。 踏踏踏踏—— 马儿飞驰,周遭一切化流光倒推,须臾之间,前方现一道铁索横桥。 “唏律律律——” 电光骤灭,照夜玉狮子忽而嘶鸣,倏忽间直立而起,四蹄飞扬不肯前,似眼前这飞河难渡。 杨天行蹙眉,身子被甩飞而出,他内劲暗发,重重一坠扎根落于铁索桥边。 “赤水渡,若非在此误事……” 熟悉的光景重现眼前,他已记得清晰,当年往事浮上心头,正是于此耽搁半日,方才未能见得爷爷最后一面。 “此间诡谲,需得想办法脱出……” 他想到父亲正在整兵砺马,准备迎天狼南下,自己如今突破宗师,正是建功立业之时,怎能耽于迷梦? “你不想去见爷爷一面吗?” 照夜玉狮子忽而吭哧开口,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不过是些许蜃景,见之又能何如?” 杨天行按剑而立,手下意识抓紧。 “若不想见,你何以奔马至此?” 马儿抬起头,拱了拱他的背,“去罢,斩断此间执念,或便是破妄之机。” “呵呵,且拿枪来……” 杨天行冷笑摊掌,只道这马儿亦为那筑梦之人所编织,却并未抗拒他此刻建议。 “唏律律……” 马儿嘶声作笑,竟人立而起,抖落鞍上玄铁重枪,拱首衔上。 “且待我一时三刻。” 杨天行拎枪倒持,曳之而走,继而跨步、再而腾挪,倏忽间飞身纵跃,落上桥头。 前方二十丈铁索飞桥横跨裂谷,宽不足丈,下方湍流飞急,浊浪滔滔,正有一队兵马迎面抢渡而来。 “快快快,走了血衣楼余孽,蔺将军要你们的命。” 后方有人挥鞭,前方兵士却忽然一阵慌乱,纷纷止步。 踏踏踏踏、哗啦啦啦——! 铁索激荡,杨天行无言腾步,飞身疾突,枪尖在身后横索上曳出火星四溅。 “对面那人速速止步!”有人扶索惊呼。 “你是哪一部的?”有人按剑沉腰,厉声呵斥,“敢冲撞军伍,莫不是血衣楼逆党?!” 有人还想开口喝退,可眨眼间惊叫:“不好!列阵,速速列阵!” 锵啷!最前方三人刀剑出鞘,有人持盾蹲身,高呼:“杀!” 嘭!哗啦啦啦——! 玄铁重枪斜扫如鞭,轰然砸落三人手中刀兵上,人影应声飞砸。 “贼子!休要逞凶!” 一着锁甲的小将飞身跃前,不待杨天行收枪,斜刀取他咽喉。 “哼……” 杨天行腰间红缨剑弹出半鞘,反手抽剑撩斩。 噗嗤!那锁甲小将面分红线,手中刀将将触及杨天行颈侧,却被横枪格挡。 匡啷啷啷,人仰马翻,那人仰面而倒。铁索间狼藉一片,众人骇然喧哗。 “赵总旗——?!” “不好,贼人厉害!” “逆贼!当真好胆!”有一人持鞭而出,身后马儿嘶声坠下索桥。 “大乾律·军刑……”杨天行归剑入鞘,抖去枪尖血。 “行军过处,凡劫财伤民者……”他平静转眸,冷声笑,“首从,皆斩!” 哗——!话未落枪再起,风声呼啸,扫断垂索一条。 “你,——找死?!” 那持鞭者惊声,精铁连环甲腰间,雁翎刀“唰”地出鞘。 “都给我上,将这逆匪拿下!” 他大手一挥,自己就欲退往人群后。 噗嗤!玄铁枪如蛇突疾嗜,枪尖刹那贯穿他胸膛,旋即重重下压。 “将军!” “参将大人!” 众兵士骇声,那人“嘭”然跪落,甲片撞上横索,伴星火现、骨碎响。 咔嚓咔嚓……杨天行枪如电收,其人应声坠下飞崖,“嗵”声入水。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人竖刀开始后退。 “我等乃北幽王亲军……”有人话音伴吞咽声,强喝,“蔺将军奉命捉拿血衣逆匪,你、你莫要自误。” “对对对!”有人强提尖声,恫吓,“蔺将军片刻即至,贼子你休要逞凶……” 说话间众人皆退,杨天行独往前行。 踏踏、踏踏…… 杨天行无言,心知这些不过是蜃景。 他犹记自己当年一时犹疑,远见对岸火光却强自离去,结果道中折返,耽误半日,却只救得一孤一老,更误了爷爷榻前三刻。 “退,退上岸边!”有人小声,脚步声接连。 “蔺将军来了,快快快……”有人欢呼,背身奔逃。 杨天行冷眼不拦,心中一叹:“蜃景也好,执念也罢,我姑且,斩之。” 他自忖非是心善之人,可爷爷教导犹在眼前,那些兵匪借讨逆之名烧杀淫虐,着实该杀! 纵此去经年,可他当年违心两错的执念,如何能安?! “将军!当心贼子!” “蔺将军!那人猖狂,恕末将无能!” 岸边,这一行数十兵丁分列两旁膝跪,让出一银鞍白马的银甲将军。 “你是哪一部的兵?” 那马上客按剑止马,沉声喝问,“莫非不知我北幽军正在捉拿逆匪?!” “蔺毅。” 杨天行淡淡喝出他的名字,挑枪斜指,“下马,受死罢。” “……” 蔺毅眼角斜挑,形如丹凤阖目,仔细看对面那银鳞甲染血、横枪按剑的少年郎。 “呵呵,我道是谁……” 他忽而发笑,于马上拱手道,“原来竟是杨小将军当面,莫非对蔺某有什么误会不成?!” 杨天行看着蔺毅眼中杀机一闪而没,心道果然。 他确信,哪怕过去三年,这眼神决然不可能是谁凭空捏造,而是他脑中切切实实难以割却的执念。 “无需多言……” 他平静垂眸,枪尖一振,大步前向,“若不敢下马一战,那便让他们一齐上罢。” 踏踏!靴甲碾碎乱石。 “杨七郎,你孤身犯军……” 蔺毅按上剑柄,厉喝,“你莫道我不敢杀你,以正军律?!” 嗤啦——!枪尖犁出草沟,杨天行抬眸。 “以正军律……?”他笑,“你且,杀来。” 第463章 此间一隅,何来蔺毅? 赤水渡,浊浪滔滔,崖口风高,一群渡鸦落上枯树枝头,沐月梳羽。 蔺毅按剑无言,前方少年郎曳枪而来,众将士膝跪于地,尽皆抓紧刀兵。 哌哌哌哌—— 渡鸦掠空,幽羽割碎月影,蔺毅无声扬手。 “果然还是这般……”杨天行嗤声一笑,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还是哪般?”蔺毅丹凤眼微眯,摇头,“动手。” 哗啦啦!他指剑倏然下划,银鳞甲震响,众将手中一紧,刀剑齐铮鸣。 “动手,杀了他!” “上,结半月杀阵!” “吼,杀!杀!杀——!” 兵士杀声不休,盖过崖风,吼声伴兵甲交错碰撞。 踏踏踏踏!刹那间,众兵将移形换位,将马上蔺毅护在身后,结作三层半月杀阵,齐步重踏向崖口逼来。 “呵呵,杨七郎……” 蔺毅轻声一笑,勒转马缰,挥鞭,“你且破阵,再来山下杀我。” 啪!唏律律!马儿嘶鸣,往崖道下方炊烟处飞身而去。 “找死!”杨天行怒声,踏步欲追。 “杀!”三十六杀声震天,三层军阵齐踏压来! 杨天行银靴轰踏,乱石爆碎,玄铁重枪抡作盈月,刹那撕裂夜风! “起盾!杀!”有人喝令。 应“杀”声中,前阵军士齐齐压身举盾,中阵十三道刀光呈半月形杀来。 “哼……”杨天行眸光一冷,宗师真气暗运,枪身再快三分。 当当当当!兵戈碰撞、刀碎骨折,中阵十三人刹那疾退,前方盾阵却压前一踏。 “杀!”盾阵隙中,突有十三道枪如蛇噬,咬向杨天行周身关要,瞬息及身。 “雕虫小技……”杨天行嗤笑,脚下斜点,反手红缨出鞘。 哗啦啦!枪击鳞甲,却无中薄弱处,火星三溅,剑刃磕飞咽喉三枪。 “变阵!绞!”令声再起,中阵十三人散步错位,复又十三人穿隙杀来。 “杀!”眼前锋尖齐至,脚下盾阵众兵士抽刀旋斩,上下八方尽耀寒光。 杨天行早有所料,不待“杀”声落,便纵身踏碎一人颅,腾跃间枪出如龙,直取后阵中央一虬髯旗官。 “回阵!回阵!!”那人惊骇,见枪已至,苍惶嘶吼,“大人救我!” 噗嗤!众人大哗,阵型一乱,那虬髯汉手中令旗刹那染血。 杨天行“唰”声抽枪,人未落地便又回身再扫,众人吼声未落,阵形刹那溃散。 当当当!接连三响,兵阵中三锁甲小将应声吐血,手中刀剑崩碎,轰然倒飞撞入枯树林。 哌哌哌哌哌—— 梢顶七八渡鸦一齐惊飞,枯枝荆棘碎落一地,众人皆骇。 “千总?!” “王大人!” 杨天行轰然坠入众人包围圈中,耳闻嘶声一片,却毫不停歇,枪剑齐出,转身腾挪。 “大乾律??犯奸……” “嗤”声数响,他横剑枭首,平静讼念,“凡军士纠众淫乐者,辕门悬首。” 轱辘轱辘,头颅滚地,余者皆退。 “没有,我没有……”有人颤声,刀剑难持。 “是张参将,你已经杀了他!”有人吼,面目狰狞。 “混账,你们退什么?!”有人站出来,扬剑嘶声,“都给我列——” 噗嗤!枪影一闪,咽喉血飞散,“嗬”声瞬灭。 “尔等身为大乾军中精锐,岂不知……” 嘭!杨天行抽枪砸趴偷跑一人,冷声环视,“烧杀淫虐者,首从皆斩?!” “他娘的!跟他拼了!” “杀!列阵!列阵!” 众人红了眼,他们乃北幽亲军,自然知晓今日若不杀了杨天行,此刻逃走也少不了悬首辕门的下场,当即再度结阵来杀。 “哼,死有余辜。” 杨天行平静沉眸,枪枪连出,格斩挑戳,叮叮当当伴随人嘶马叫,不多时,便零落一地尸首。 “小将军、小将军饶命……” 最后站立一人手中刀只剩下半截,见杨天行浴血冷面,颤声吼道,“小将军!小的也是杨家军出身!饶——噗……” 红缨剑“锵啷”入鞘,那人脖颈红线瞬爆,头颅旋飞而起,死不瞑目。 “污我杨门名声,该当……” 杨天行眸光一戾,抬枪猛砸,“尸首两分。” 嘭!那人无首残躯轰然跪地,膝头刹那裂出骨碴,崩飞碎石泥浆。 哗啦啦啦……那睁眼的头颅撞上荆棘丛,滚下崖道,不知去处。 杨天行收枪而立,身上盔甲血色殷红,仿佛当年一般无二。 “怎会如此……” 他突然心生悸动,转头看向崖道山下,那炊烟已化作火光熊熊。 杨天行眸光一沉,掠步飞身,心中不详之感愈甚。 记忆中,此战明明发生在三年前,自己武艺已然精进不少,可方才厮杀片刻,一切仿佛本能,每一枪每一剑,都似昨日重现。 便连那最后一人求饶时眼角偷看的逃跑方位,都一般无二,而自己每一句话都与当年一字不差,仿佛今日提前来此,亦不过重演一遍当年往事。 踏踏踏踏……他飞身起落不停,腾挪间前方火光已在眼前。 “当真如此……” 杨天行沉下脸,眼前是一座倚山阴而建的小村落,唯十余间灰墙小院,正自血火炽燃。 “不进去吗?”照夜玉狮子悄然现于身畔,拱他肩道,“去杀了他,便能破去执念。” “全都和当年一样,独走他一人,活一孤一老……” 杨天行心头念闪,当年自己未入宗师,靠一身武艺强与蔺毅战平,却杀他不得。 “杨七郎……”火光中,蔺毅身骑白马,轻声笑问,“你当真想杀我?” “莫非杀你不得?” 杨天行蹙眉,发现蔺毅言行和记忆中有些不同。 “杀得,哪能杀不得……” 蔺毅勒马止步杨天行身前十步,笑道,“小将军少年宗师,一身家传好武艺,杀蔺某或许用不了百招,呵呵……” “你笑什么?!”杨天行蹙眉,隐生不愉,有心立即动手。 “且慢!”蔺毅眸光熠熠,笑道,“小将军,不若蔺某与你作赌一场何如?” “你不是蔺毅……”杨天行拔剑出鞘,确认眼前这人言行和记忆中完全不同。 “是啊,此间一隅,哪来的蔺毅呢……” 蔺毅似怅然,长剑缓缓抽出,柄上竟生出红缨,其面容恍惚,扭曲蠕动。 “混账!”杨天行怒目,纵身飞剑冷喝,“给我死来!” 眼前这人,竟也化作自己容貌,当当真真找死! 第464章 当年血珏,执迷不悟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65章 惊梦乍醒?升棺大囍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