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21》
1. 荒诞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
恢复意识时,许晓隽首先听到的,就是这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着。
一开始,她以为这声音是在她脑袋里回响,慢慢地,随着意识逐渐苏醒,她感到这声音似乎填满了周围的整个空间。
她睁开眼,汽车前挡风玻璃映入眼眶,顺着玻璃望出去,长长的车队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昏暗的通道里,一盏盏汽车尾灯像一双双猩红的眼睛一样闪烁着。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一眼看不到尽头,从顶上洒下来的泛黄的灯光将隧道内的道路照得足以看清却又不那么明亮,每隔几十米就有两只大大的扩音喇叭悬在半空中的金属横梁上,让“保持车距,谨慎驾驶”的提示立体环绕式回荡在整个隧道里。
她茫然地转过头,看到左边的驾驶位上,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在开车,他眉头微皱,侧脸看上去有点惨白。
“……凌昊?”她试图理解这个画面,但理解不了一点。
凌昊是她的同事,平常在公司关系不错,但从没有在公司以外的地方碰过面,更别提坐在同一辆车里,而这辆车目前还行驶在一条她从来也没有到过的诡异隧道里。
“这是......什么情况?”许晓隽问。
凌昊转过头,琥珀色瞳孔注视了她一眼,“你醒了?”,又转回头目视前方,“我们正在海滨隧道里,出了隧道再往前,就是东海跨海大桥。”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完这句话,将右手从方向盘挪到腹部用力按住。
“你不舒服?”许晓隽问。
凌昊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不过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昭示了他的痛苦。
许晓隽皱眉:“这么难受,怎么不去医院?”等了一会儿,林昊没回答,她忍不住又开口,“但是,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是为什么,我和你,会在这里?呃……也不是,是我们两个为什么会一起,在这里?”
凌昊像是被逗乐了,发出声闷笑,车身随着他的动作扭动了片刻,马上被他稳住:“这三个问题,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许晓隽惊叹,随即反应过来,“哦我忘了,你说过你语文不好。”
凌昊是数据分析师,之前闲聊的时候曾经告诉她,他的脑回路十分简单粗暴,处理不了过于婉转的问题,可能是因为高中语文没学好。
凌昊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深,问:“区别在哪儿?”
“区别在于——”
话没说完,“砰!”地一声巨响惊起。
巨大的撞击力猛地从车子右后方传过来,将许晓隽撞得弹向半空中,安全带狠狠勒住她的身体,让她砸回椅背,脑袋重重地嗑在右侧车体上。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她感到额头上炸起剧痛,一股暖流顺着右额缓缓蔓延到下巴,又滴落到胸前,在白色衣服上溅出几朵血花。
“晓隽!”凌昊低呼一声,匆匆把车靠边停下,伸过一只手捏住许晓隽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靠近观察。
“你受伤了。”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紧张,拇指顺着她的下巴将一滴将滴未滴的血轻轻抹掉。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许晓隽此时又痛又晕,但很会抓重点:“你怎么不叫姐?”
她和凌昊其实同龄,但她先进公司,在林昊进公司时,她跟在一群前辈里面混了声“姐”的称呼,便一直沿用下来。
凌昊脸上笑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见伤口不是很严重,才生硬道:“蔫了吧唧的,还贫。”
他解下安全带,交代:“你先待着,我下车看看。”说着,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却突然停住动作,观察几秒后,他毫不迟疑地将车重新发动。
强烈的推背感让许晓隽晕上加晕,几乎要吐出来,她捂住嘴,虚弱地问:“怎么了?”
凌昊两手紧握方向盘,视线在前方和后视镜中来回穿梭,操控着车子在车流中不停变道、加速、前进,又变道......
“刚刚的撞车不是意外,有人想杀死我们。”凌昊又抬眼看向后视镜,在他的视线里,一辆车头被撞得凹陷进去的白色车子像个幽灵,时远时近,却总是在后面缀着,怎么也甩不掉。
“杀死”这两个字带来的荒诞感将眩晕又加强了一百倍,许晓隽另一只本抓着安全带的手也捂到了嘴上,脸色更白了几分。
凌昊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右手放开方向盘,伸向她后背,想拍拍她。
许晓隽察觉到他的动作,将他的手推回到方向盘上:“你最好没在瞎说八道!好好开车,我还不想死。”
隔了好一会,凌昊低声说:“放心吧,你不会死的。”语气听着不像在安慰她,倒像在自言自语。
一丝异样的感觉涌上许晓隽的心头,但晕眩让她无暇多想。
“糟糕!”凌昊突然烦躁地捶了捶方向盘。他们所在的最左侧车道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速度突然降了下来,右边车道上的车一辆辆追上他们,又超了过去。
3、4、5......
许晓隽紧紧盯着后视镜,数着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心跳,还是越过他们的车辆,终于,在一个瞬间,凹陷的白色车头从后视镜一角出现,接着占满整个镜面,然后消失——
凌昊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向自己,但安全带仍将她束缚在座位上,让她只能用一个扭曲的姿势半倚在凌昊怀里。
下一秒,什么东西“砰!”地砸在右侧车门上。
砰!砰砰!
一下比一下用力,一次比一次激烈。
许晓隽扭头,看到贴在车窗外的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那是个男人,满眼血丝,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爆出,半个身体毫无顾忌地伸出车窗外,拳头猛烈地砸在他们的车上。
看到男人脸的一刹那,许晓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无数画面涌进她的脑子里。她定定地看着车窗外不真实的画面,整个人像进入了某个虚幻空间,耳边凌昊的声音越来越远。
记忆似乎是一瞬间存储进她的大脑,无数画面极速闪回,都是她和外面这个疯子一样的男人在一起的画面——他们牵手、争论、分开……他们相视而笑,接着相对无言,进而恶语相向……他们先是朋友,接着变成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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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似乎归于陌生人……最后定格的画面,是她被这个男人重重扇了一个耳光后,冷漠地望着他,对他说出分手。
那是她的记忆,并不久远的记忆。
“晓隽!”
凌昊慌张的声音终于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将眼睛从窗户外的男人脸上收回,看向凌昊,与他紧张的眼神碰到一起。
“你怎么了?”凌昊问。
许晓隽看着他,很久都说不出话来,等到终于能开口了,声音满是不知所措:“我好像......认识他......”
她呆愣地看着林昊的眼睛,问:“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凌昊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说:“你没有问题,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的问题。”
“我们所在的世界?”许晓隽觉得头更疼了,“那是什么意思?”
凌昊看着她没说话,平日清爽精致的许晓隽此刻脸色惨白,半边脸上是半干的血迹,看上去狼狈得要命。
他紧了紧仍环住她的胳膊,眼神越过她的肩膀,看到外面那个男人愤怒到极致的脸。就在他们俩说话的时间里,那男人操纵车辆在隧道里横冲直撞,撞开几辆车,横跨两个车道,将车身旋转九十度。现在,白色凹陷的车头正对着他们,像一头被红布激红了眼的困兽。
去——死——吧——
男人用夸张的嘴型一字一字对他说,眼里冒出兴奋的精光。
凌昊扭头看前方,车流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四下里是诡异的沉默,没有任何人或是什么东西可以提供帮助。车里,许晓隽的身体在他胳膊下微微发抖。
他将左手也从方向盘上挪开,搂住许晓隽,将她的身体完全覆盖在自己身体之下。
白车里,男人眼里爆出血红的愤怒。
轰!
随着撞击的巨响,火光乍起在两辆互相凹陷的车辆中间,将整个隧道照得一片金黄。
许晓隽眼前一片漆黑,意识逐渐朦胧,感到肩膀上来自凌昊安抚似的轻拍,像是哄小孩入睡。
就在世界安静下来之时,毫无感情的女声又突然响起来,依然像是直接在人的大脑里播放:
“第一次意识模拟即将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一阵沉默。
荒诞。
许晓隽感到一切都很荒诞。隧道里刚刚出了这么大的交通事故,火光冲天,车损人伤,广播却问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在问谁?什么是意识模拟?又需要保存什么?
四周安静到极点,似乎所有其他车辆和人群都不存在了。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身体上方响起:
“是。”
是凌昊。
他的声音很虚弱,不应该有除了许晓隽以外的第二个人听到,但广播那头显然听到了,因为女声很快回应:
“结果已保存。请问是否立即开启下一次意识纠缠?”
凌昊又说:“是。”
整个世界随着话音陷入一片白光,许晓隽的身体保持着听到凌昊回答那一刻便陷入的僵硬,意识则沉入黑暗。
清醒的最后一秒,她想:至少他说了一句实话,这个世界真的有问题......
2. 坠海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保持车距,谨慎驾驶。
......
毫无感情的女声在无限循环。昏黄的灯光映入许晓隽缓缓睁开的眼睛。
眼前,是延绵不断的车流。左边,是正在开车的凌昊。车窗外,是看不到尽头的昏暗隧道。
隧道!!
失去意识前凌昊那声低沉的“是”犹如惊雷般响起在许晓隽耳边,她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惊出一身冷汗。
“停车!我要下车!”她厉声喊道。
凌昊扭头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说:“晓隽,这是隧道里,不能停车。”
这声“晓隽”让她皱眉:“别这么喊我!我们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
凌昊沉默片刻,避开称呼的问题,低沉道:“先给我一点时间。此时此刻,在这个隧道里的某辆车上,有个男人正在追杀我们,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开车,避免我们再被他‘杀死’。”
听到这话,许晓隽猛地想起之前车窗外那张癫狂的男人脸,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行让情绪冷却下来。
凌昊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神在头顶和左右后视镜之间来回切换,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超车、变道、加速。
许晓隽静静观察着,注意到他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按住腹部,问:“你还是不舒服?”
凌昊匆匆扭头看她一眼,露出个惨淡无力的微笑:“不碍事,能开得稳车。”
又完成一次超车后,凌昊看了眼后视镜,看上去当前一切平稳,后方没有出现什么可疑的白色车辆,这才开口道:“晓隽,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对我有很多猜忌和防备,但我发誓,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你先告诉我,你之前说,‘这个世界有问题’,是怎么回事?”
“我在你醒来前不久醒来的,醒了之后就在隧道里握着方向盘,观察的时间并不比你多多少。据我推断,这不是真实世界,虽然它的一切都很真实,但又都不太真实。刚刚我们死掉又复活的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断——这是个虚拟世界。”
“那为什么我们会突然进入这个虚拟世界呢?”许晓隽皱眉问。
“可能……跟我收到的一个志愿者招募活动有关……”凌昊语气里透露着不确定。
“志愿者招募?招募来干嘛?你报名了?”
凌昊呼吸有些紊乱,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半天才语焉不详地回答:“……我喝多了,不记得我到底有没有报名......”
许晓隽对他只回答半截十分不满,但看他很难受的样子,也不好意思逼他,于是转头问另一个问题:“可是我从来没有报名过什么志愿者活动,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凌昊又是沉默半晌,说:“对不起,晓隽,我不知道。”
“那广播里的女人呢?她是谁?你为什么可以和她对话?”
“她应该是人工智能,在这个世界里,我猜测,可能相当于NPC。”
许晓隽眼睛亮起来:“那你快告诉她,他们抓错人了,我不是志愿者,快放我出去!”
凌昊看了她一眼,声音放轻松了几分:“你是不是没玩过密室逃脱,你见过哪个玩家对NPC许愿能灵的。”
许晓隽不死心,车开过下一个横梁的时候,她把脑袋伸出车窗,对着顶上的扩音喇叭大声喊道:“喂!你们搞错了!快放我出去!”
出去——出——去——的回音在隧道里延绵了几个来回,没有招来任何回应。广播里“保持车距,谨慎驾驶”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凌昊伸手把她拉回座椅上:“坐好!你这样太危险了。”
许晓隽靠回椅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凌昊又完成一次加速,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刚刚说......你认识那个男人?”
“嗯,”许晓隽将头扭过去,看向窗外,“前男友。”
车身猛地歪掉,差点与旁边的车辆撞在一起。许晓隽吓得抓紧安全带绷得笔直,声音里满是紧张:“他又出现了?!”
凌昊干咳了一声,手在方向盘上摩挲了两下:“不好意思,开久了,手有点酸。”
随即收获了许晓隽刀子一样的眼神。
“那个,”他斟酌着措辞,“是,‘前’男友了?”
“是啊,”许晓隽一脸平淡地应着,随即又皱眉摇头,“但至于恨我恨到要杀死我么……”
“你提的分手?”
“嗯,他打人。”许晓隽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车身又不稳了一下,许晓隽这次倒是波澜不惊。
“你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凌昊声音里满是愤慨。
“……我奶奶催得紧,他又追得紧,我就答应跟他试一试……”她随口说了几句,反应过来,扭头瞪着凌昊,“你关心这个干嘛?”
“没什么,随便聊聊。”凌昊不再追问,只是看回前方的眼睛里难以察觉地亮了几分。
这时,正前方突然出现一团小小的亮光,随着车辆行驶,那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他们看清,那是隧道外透进来的日光。
“出口!这个隧道是有出口的!”许晓隽高兴地捶了下凌昊的肩膀。
凌昊也笑起来,几秒后,车身冲过隧道口,冲进外面的光亮里。整个天地一瞬间在眼前铺展开来,淡蓝的天空,开阔无际的海面,近处的港口和远处零星的船只。在天与海之间,一条宽阔的跨海大桥像黑色绸缎一样延绵出去。
“大海!这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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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第一次看到海!”许晓隽整个人舒展开来,将车窗完全放下,感受灌进来的海风。风将她长长的头发吹散开来,几缕发丝拂过凌昊的脸。
“晓隽。”凌昊突然沙哑着嗓子轻喊了一声。
“嗯?”许晓隽扭头看他,注意到他不知为何有些僵硬的脸,“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件事……”
“听着呢。”
“我......”凌昊吐出一个字,停下,深呼一口气,喉结纠结地上下滚动,半晌才重新续了一口气,“我——”
砰!
又是该死的“砰!”
突然冒出来的白车似乎已不再是一辆交通工具,而是一颗幽灵炮弹,精准命中了他们所在的车辆,将他们的车撞得腾空而起,车身在半空中翻滚,越过大桥侧边的护栏,朝着大海坠落下去。
在落入大海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世界又一次向许晓隽展露了它的不真实性。
仿佛有人在她眼前按下了0.1倍速缓慢播放的按键。
时间被无限拉长,空间变成一帧一帧的画面切片。
车窗外,天和海缓缓交换位置,蓝色天空成了蓝色大海,灰色海面成了昏暗天空。
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但他们还在半空中。
突然响起音乐声,旋律悠扬——车载收音机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播放,且正好是一首跟海有关的曲子。
车辆翻滚到某个角度,她越过车窗,看到上方的跨海大桥上,她的前男友,江河——这个名字刚刚才钻进她的记忆里——正探出大半个身体往桥下看。有一瞬间,他们的视线交错了。在那人猩红的眼睛注视下,凌昊将许晓隽拉过去,护在自己怀里,低声道:“别怕。”
许晓隽想起,碰撞发生前,凌昊似乎要对她说什么话,正要开口问,想了想,又作罢——不重要了。
翻滚。
坠落。
无声的拥抱。
来自高处的凝视和恨意。
终于,车辆触到了海面,在同一瞬间,整个世界回荡起冰冷的AI女声:
“第二次意识模拟即将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是。”凌昊头也没抬,从许晓隽脖子旁发出声回应。
“结果已保存。请问是否立即开启下一次意识模拟?”
凌昊沉默着,似乎在尽力拖延当下的这个瞬间。
慢慢地,海水灌进车里,漫过他们的身体,下一秒就要漫过他们的口鼻,他终于回答:“是。”
在他怀里,许晓隽仰头死死盯着桥上那个人影,拳头攥到极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下一次,换我来开。”她在凌昊耳边一字一句道。
世界没入水中,黑暗再度来袭......
3. 病娇
再度睁开眼,依然是车内逼仄的空间,和车外昏暗的隧道。
以及,不出意料的,循环播放的广播女声。
许晓隽转头去看凌昊,意外地看到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眉头紧锁,脖子上爆出青筋,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发抖。
“你到底怎么了?”
“可能是着凉了,不碍事。”凌昊从嘴角费力吐出几个字。
这时,正好前面车流行进速度逐渐放缓,一阵龟速滑行后,终于完全停滞住。凌昊将身体伏在方向盘上,从手臂间溢出声痛苦的喘息。
许晓隽快速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驾驶座一侧,打开门,轻拍凌昊的肩膀:“你休息,我来开。”
凌昊张嘴要说什么,被她不由分说半拖半架弄下车,塞进副驾驶,还甚为贴心地替他系好安全带。
车流暂时没有动起来的趋势,许晓隽又去后排一通搜罗,找到一条毯子、一瓶矿泉水,统统扔到凌昊身上,然后自己又埋头在驾驶座捣鼓着什么。
凌昊哭笑不得,将毯子团成一团抱在腹前:“我又不是林黛玉。”
“是么?”许晓隽头也没抬,“我看你可病娇得很,水是不是得我替你拧开?”
凌昊默默去拧矿泉水,刚一发力,“嘶——”地一声,弯下腰收紧手臂,将毯子紧紧勒住。
“别动了胎气!”许晓隽假装惊呼,一把抢过矿泉水瓶,拧开递回去。
“你……别气我啊!”凌昊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警告。
又埋头捣鼓了一阵子后,一阵悠远舒缓的民谣音乐从音响里倾泻出来,流淌在整个车厢里。下一秒,像是被音乐激活了似的,车流缓缓动起来。
凌昊在音乐里逐渐放松身体,闭上眼睛,蜷靠在椅背上。
一曲终了,灌进车内的风渐渐带了一丝凉意,这意味着离隧道出口越来越近了。
许晓隽正襟危坐,每隔几秒就观察后视镜,寻找那辆幽灵白车的身影。
“来了。”凌昊轻声说。
许晓隽应着他的话音看去,果然,一辆白车出现在后视镜里,不同于其他车辆的是,它显得格外不稳定,短短几十秒内,它在几个车道之间连续超车、变道,此刻,正快速逼近他们的车。
许晓隽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坐了几道过山车,先是涌上了大脑,接着聚集到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继而攻占了砰砰作响的心脏。她深呼吸一口,极力驱散一切杂念,让自己只专注在出口的到来,和与后方白车的拉锯上。
眼看白车又一个猛地加速,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许晓隽抓住一个极为狭窄的间隙完成一次变道,引来隔壁车辆尖锐的鸣笛声和司机的破口大骂,骂得极为难听。
“我骂回去?”凌昊病中挣扎坐起,见不得她挨骂的样子。
“你能骂得比他好么?”
“……不能。”
“那就闭嘴。”
白车几次想要贴上来,都被许晓隽惊险躲过,两辆车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收音机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阵低沉的鼓点,像极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阵雷。
在这个极度紧张的时刻,许晓隽心里却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每逢重要考试前,越是需要集中注意力,就越有一些念头要自己冒出来——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大到天地、海洋,小到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似乎都与她的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她没有时间多想,出口就在前方不远了,光亮从一个小小的点已经逐渐扩大成一扇窗口,那是她逃脱白车的窗口。她找准机会加速,插到一辆保姆车的前边——在她的刻板印象里,开这种车的,一般都是有钱人专门请的司机,驾驶技术成熟老道——两车一前一后冲出了隧道口。
下一秒,许晓隽踩下刹车。
后面的保姆车不负她所望,反应极快地跟着刹车,但似乎被更后面的车顶了一下,轮胎在路面上发出粗粝的摩擦声,最后将将停在许晓隽的正后方。
整个隧道口经历了一阵车与车之间的混乱,随后爆发出人与人的嘈杂声——所有来得及、来不及紧急停车的司机,都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谩骂或是疑问。
许晓隽紧紧盯着右侧后视镜,这一次,她不许任何杂念进入她的脑子。
3,2,1
白车从应急车道冲出隧道!
她毫不迟疑地踩下油门,猛地斜切过去,将毫无防备的白车顶到桥侧边的水泥围栏上。外面,就是大海。
白车在惯性下又往前冲了一段,被许晓隽加大力度紧紧挤压住,车身一点一点被挤上水泥斜切面,倾斜成了近乎垂直的角度。
一黑一白两辆车就这么停在隧道出口不远处的桥面上。海风吹拂,带过来些许腥气,隧道口的嘈杂声一下子显得格外遥远。
许晓隽从车窗望出去,掠过凌昊,直直看向白车的驾驶座。
里面那个男人,她的前男友,江河,正在不甘心地疯狂推动车门,发现确实无法推开后,又将身体从半开的车窗探出来,直到他察觉到许晓隽的眼神,才像被点了穴一般停住动作,就这么半卡车窗里,狼狈地望着她。
“为什么要杀我?”许晓隽冷静地问。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男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就为这个?”许晓隽的语气没有明显波澜,“我没报警,只是分个手而已,还不够留情面么?”
男人一瞬间被噎住,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许晓隽嘶吼:“你这个女人,真的没有心么?!”
“没有心?要是我真的没有心,你现在已经在海里了。”许晓隽直直看着男人血红的眼睛,开始反思自己对他留的这最后一丝情面是不是有些多余,毕竟,上一次,他可是二话不说将她的车撞下了桥面。
男人胸膛起伏着,回望着她的视线。
在两人的沉默对视中——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颇为刻意的咳嗽声乍然响起。
凌昊抱紧毯子,眼角咳得有些泛红,身体微微前倾,挡住许晓隽看向江河的视线,柔弱道:“疼……”
许晓隽收回视线,瞥了凌昊一眼,正打算倒车,被车窗上的撞击声打断。
江河似乎被他们两人的互动激怒,又一次陷入疯狂的情绪当中,他一拳一拳砸在凌昊右边的玻璃上,没多久,车窗外一片血迹模糊。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许晓隽最后叹了口气,猛地踩下油门,在尖锐的摩擦声中,将白车硬生生顶成了直角朝天,车头战战巍巍戳向天空,车身凄惨而惊险地在半空摇晃一阵子,终于勉强定住没有掉去。
她不再留恋,迅速倒回车道上,几个加速,朝着跨海大桥宽阔的桥面驰骋而去,将白车,以及所有愣在隧道口的车辆统统甩在身后。
*
跨海大桥连接的是尧海市和它的一个离岸小岛——东来岛,本来这个岛籍籍无名,但近两年被一部电影带火,一到节假日就挤满了游客,跨海大桥也随之拥堵,没想到,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世界的世界里,她一路畅通地行驶过跨海大桥,开上小岛。
她漫无目的地顺着岛上的主干道开了一阵子,到了海边一处岩石崖壁边。乌云缀在很远的地方,海面一片风平浪静,微风拂过,将海浪轻轻柔柔地卷到岸边的岩石上,激起一层白色泡沫。
“看那儿,”凌昊伸手指向一块往海里凸出去的岩石,“有彩虹。”
许晓隽一刻不耽误,冲着他指的方向,双手合掌,两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
凌昊失笑:“许什么愿呢?”
“只要让我活着回去,我,愿意单身三年,啊不,五年!”
凌昊脸上的笑退得比光秃秃的岩石还要干净,他皱眉将她合着的手掌往下按,语气带着一股子火气:“这也值得你许这么大的愿?许晓隽你听着,我一定带你回去!”
许晓隽横他一眼:“你急什么眼,牺牲的是我!再说了,你这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怎么带我出去?”
凌昊胸膛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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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起伏了片刻,嘴闭了又张,半天也没憋出半句话,脸色由苍白转为惨白。
许晓隽赶紧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温言安抚:“别气,我开玩笑的!我许的是你身体赶紧好起来,咱俩绝地反击,安全回家,吃一顿大餐!”
“……是不是饿了?”凌昊默默自己平复了情绪,往四下观察了一番,说:“那边有住户,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许晓隽拉住他:“你还没好,在车上休息好了,我去化缘。”
在来的路上,他们反复确认过,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现金,什么都没有,确实只能是化缘。
“没事,现在只是有点闷疼了,”凌昊轻轻抚了抚腰腹,那里的衣料惨遭蹂躏,皱得可怜巴巴,“你在车上带着,锁好门,千万别下车。”
凌昊离开后,许晓隽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
“汪!汪汪!”
两声狗叫声猝然响起,让许晓隽瞬间绷起神经——那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往车外望去,果然,在海边的悬崖边缘,一只大金毛冲着车子的方向,边叫边摇着尾巴。
“憨憨!”许晓隽失声喊道,心提到嗓子眼。那是她的狗,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向都是毛发飞扬、没心没肺的样子,眼下这条脏兮兮、毛发杂乱、畏缩不前的狗一点也不像憨憨,但她一看就看出它就是。
在许晓隽的呼唤下,憨憨往前挪动了半步,便停下,又往后退了几步,离悬崖边缘更近了。
“停下!”许晓隽厉声喊道,“别动了憨憨!”
她顾不得别的,跳下车奔向海边,将憨憨紧紧搂住,感到它温热的身体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她拍着它的脖子安抚:“好了好了,别怕,憨憨。”
她站起身,拉着憨憨的项圈,往远离悬崖的方向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一个不软不硬的物体上。
她缓缓回身,抬头,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到一起。
其实在奔下车的那一刻,她就有所预感。憨憨作为诱饵的性质太过明显——那是江河送她的狗,这个世界上除了许晓隽自己,唯一能让憨憨听话,或惧怕的,就只有江河了。
但她没有办法,这个诱饵直击她的软肋,就算再来一百次、一万次,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错了,”江河瞪着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对许晓隽说,声音与之前比可以称得上轻柔,“晓隽,我不该打你,别离开我好么?”
许晓隽抱紧憨憨,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江河,我们回去再说吧,我们带着憨憨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们”这个字眼显然安抚了这个男人,他僵直的眼神一瞬间柔和下来,伸手去摸憨憨的脑袋。憨憨往许晓隽身后缩,躲过他的手掌,他也不以为意,只直直盯着许晓隽的脸。
“那你跟我上车吧。”他说。
许晓隽看向不远处的白车——如果它还算得上一辆完整的车的话——缺了一侧后视镜和另一侧的车灯,车头严重凹陷,前挡风玻璃消失了半面,另外半面裂得像张蛛网,一只雨刷颤颤巍巍地支在空气里,在许晓隽眼皮子底下撑不住地倒下,发出“噔”地一声。
“我们……分头开吧,我带憨憨开这辆。”她指向她和林昊开过来的那辆黑车。
江河的眼神一下子又暴戾起来,表情瞬间狰狞如野兽,许晓隽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嗓子里发出的呜咽声。
“你别激动,”她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半悬空地踩在悬崖边缘,她努力把憨憨护在身前,“我们还年轻,就算不在一起了,也可以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江河的疯狂,他指着凌昊的车子吼道,“许晓隽,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跟那小子在一起!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他吼出来的气流几乎足以将许晓隽推下悬崖,她一把提起憨憨,往侧面跑去,但没跑几步,就被一记重击敲在脖子后方。
憨憨疯狂吠叫,她来不及安抚它,便整个人软倒,陷入一片黑暗。
4. 消散
轰隆——轰隆——
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地铺过来,雷声落下后,海浪翻腾的哗啦身连绵不绝,环绕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咸腥的味道。四下里阴沉昏暗,像是被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再次恢复意识时,许晓隽听到、闻到、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后颈一阵酸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随着动作,哐啷的金属声和束缚感从右手手腕处传来,下一秒,冰凉黏腻的触感从紧贴着的手掌以及十指交接处传来,让她如坠冰窟。
“晓隽,你醒了?”阴暗处,江河的声音响起,透着怪异的亲昵,和让许晓隽感到不祥的兴奋。
她用力想抽回手掌,却被牢牢握住,对方甚至更令她作呕地用拇指在她的手背上一阵摩挲。
“快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许晓隽警觉地问。
昏暗里,江河将头扭过来,如果光线足够亮,应该可以看到他用“深情”的眼神凝视在许晓隽脸上。
“马上就要涨潮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哗啦”一声海浪砸在外墙上,将整个屋子震得晃动起来,许晓隽这才意识到,他们身处的是海边的一座小屋。
“听!已经来了!”江河的声音更加雀跃,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疯狂转动,发出诡异的精光,“过不了一会儿,我们就会手牵着手,被海浪带走,一起安眠在大海深处……”
许晓隽觉得喉咙被一双大手扼住,一时分不清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地失声,只有大大的“变态”两字堵在她的胸口吐不出来。
又是一声巨大的海浪声袭来,门板扛不住海浪的冲击,被撞开,海水灌进屋内,一瞬间就淹没他们的下半身。水面快速升高,浮力将他们的身体托起来,许晓隽扶住身后的墙面努力保持平衡——虽然它在海水一波紧似一波的冲击下已经发出咿咿呀呀的哀鸣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模糊的呼喊声和汽车的引擎声。许晓隽愣了一瞬,挣扎着起身,冲着门的方向冲去:“凌昊!我在这儿!”
江河被她拉得一个趔趄,但下一秒就极快地反应过来,将她拽进怀里,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使劲推门。
“你老实点!”
老实?许晓隽心说:现在老实一时,海底老实一世!
她趁江河分心去撑住门板,对准他的虎口猛咬下去,痛得他大喊一声,将许晓隽一把推倒。
几乎就在同时,巨大的冲击撞到门上,紧接着,黑色车头破门而入,将整个门框撞得四分五裂,其中一段木头腾空飞起,重重砸在江河脑袋上,下一秒他就应声倒下。
凌昊从车里钻出来,依旧惨白着一张脸,一把将许晓隽从水里拉起来,将她转了个圈,上下左右打量一番,问:“没受伤吧?”
见她摇头,凌昊牵住她便往外走,被极为沉重的力道牵制住,这才看到许晓隽和江河拷在一起的手腕,脸色一下子由严肃转为阴沉。
海水涨得飞快,眼看要没过腰了,来不及更多思考,凌昊扯过一块浮在水面上的门板,将江河晕死过去的身体像搭抹布一样半搭在门板上,一手托着板,一手拉着许晓隽,趟了出去。
外面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天空遍布乌云,海天之间一片昏暗。雷声不断,隔一会儿便有闪电乍起在不远处,照亮一片翻滚的海浪。
就在他们走出来之后,身后的木屋禁受不住海浪的冲击,彻底散架。
“凌昊,我…”许晓隽自由的一只手在水面上下扑腾,窘迫道,“我不会游泳。”
凌昊将她的双手带到江河趴着的门板上,单手楼住她的腰,让她的身体平衡在水面上方,开始往陆地的方向划去。
但涨潮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游的速度,海浪的冲击下,许晓隽和江河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而凌昊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他停下徒劳的动作,努力平复剧烈的喘息,对许晓说:“等我一会儿。”
没等许晓隽回答,他猛地沉下去,消失不见。
许晓失去依托,极为慌乱,看着死肉一般摊在门板上的累赘,非常希望自己是被砸晕的那一个。
风浪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眼看四周都已变成一片汪洋,他们的门板就像一片不起眼的叶子漂在海面。就在绝望之际,终于,凌昊从不远处的海面冒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许晓隽喊道,看到凌昊身后拖着的两只救生圈。
在凌昊帮助下,许晓隽穿过一只救生圈,终于感觉自已对身体有点掌控,不用紧紧扒着那块单薄的门板,她冲着凌昊扯出个微笑,但马上被一个控制不住的冷战打断。
凌昊伸手将挡住她眼睛的一缕湿发擦到她耳后,直直地町着她的眼睛,许晓隽被他盯得发毛,迟疑地问:“......怎么了?”
凌昊握住她的手,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仍听得出来气息极为虚弱:“不要惊慌,不要手脚乱动浪费体力,尽量保持平衡,等风浪小了,就往岸边划……”
他越说,气息越弱,说到最后,实在支撑不住,闭眼缓过一阵,才继续说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要做什么?”许晓隽听出不对,不安地问。
凌昊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转身,将另一个救生圈粗暴地套到江河的脑袋上,拽出他没被铐住的那只胳膊。
许晓隽急忙拉住他:“只有两个救生圈!”
“不这样的话,你会被他拖死,”他将江河推下门板,自己伏了上去,腾出一只手拉住许晓隽,“我水性好,可以靠这块板子撑一阵子。”
“林昊,你不用这样!何况——”许晓隽慌乱地喊道,她环顾四周,试图在一片汪洋之中找到点什么来支撑她的话,“何况,这个世界是假的,不是么?”
凌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已经分不了真假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想让你和他死在一起。”
“我和你……我们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我这个人最怕欠别人,尤其是人情债!”
凌昊露出个惨白的笑容,轻声说:“只是你单方面对我没交情......你不知道,当我回到悬崖边,看到空车和那些像是挣扎坠落的痕迹,我——”他顿住,垂下眼睛,把一些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不过没关系了......是真是假,有交情没交情,都不重要,我的选择遵从我自己的本能,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好。”
许晓隽不是很理解他的话——什么叫她单方面对他没交情,又什么叫遵从他的本能,他的本能让他牺牲自己也要救她?
但大脑和嘴巴都被冻得迟缓,她只能下意识紧拉住他的手,以抵抗海浪的冲击。
但人类的力量在狂暴的潮水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一道足有两三米高的海浪像墙一样砸过来,瞬间将他们拍到水面之下,等再浮上来时,许晓隽只看到水面上七零八落地浮着几块残破的木板。
“凌昊!”她慌张喊道。
不见任何回应。
她连着喊了几声,都是如此。海面宽得无穷无尽,就连木板也逐渐漂远,进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从没见你为我这么着急过。”一个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江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半睁着眼睛,歪在救生圈上。
许晓隽没有理睬他,自顾往四周眺望。
“别找了,他死定了,”江河轻飘飘地说,从嘴角发出声嗤笑,语气中尽是嘲讽,“费了这么半天劲,还是我和你走到最后,呵,何必呢!”
许晓隽眼神冰冷地看着江河,将套着手铐的那只手举起来,扯得江河也不得不跟着抬手,露出泛着寒光的手铐: “为了让我活下去,他把救生圈让给你,而你,只想拖着我死。”
江河愣住,原本搭在救生圈上的胳膊像是被烫着了似的抬起,片刻后又无所适从地放下,怀疑地问:“你们认识多久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同事而已,救我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或是责任感。很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
江河被她的话激得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愤恨地喷出口气,瞪向一边。
两人沉默地在海上漂浮着,海浪渐渐柔和下来,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慢慢变得晴朗,只剩一轮明月当空。
虽然许晓隽觉得和江河绑在一起漂在海上的境况还不如死了的好,但她又不忍辜负凌昊消失之前交代的话,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划着身边的海水,慢慢地,海岸线越来越近,月亮升到天空正当中时,他们成功地划到了陆地上。
上岸后,许晓隽一头躺在沙滩上,盯着正当空巨大的月亮,一动不动。
一旁,江河坐着看了她半天,问:“跟我回去吧?”
许晓隽一点反应都没有——此时此刻,她甚至有点想念那个毫无人气的AI女声。
江河有些恼怒,胳膊猛地发力,将许晓隽的身体拖到自己身下,从上往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莫非你在为那个男人的死伤心?”
许晓隽直接将眼睛闭上——这一局怎么这么漫长?前两次跟凌昊在车上的时候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啊!
江河气血上涌,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力道,不到半分钟,许晓隽便被掐得满脸通红,刚刚在海上已经力竭的身体根本翻不起什么抵抗。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边缘,一道尖厉的犬吠声在海边响起,下一秒,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从半空中掠过,将江河的身体掀翻在侧,进而激烈纠缠在一起。
许晓隽翻身一阵剧烈咳嗽,恢复视线后,看到憨憨压在江河身上撕咬着,瞬时大喜过望,但不等她爬过去抱住它,它又松开江河,转头冲回海边,游到离岸边不远的水里,咬住一团什么,一点一点拖上岸来。
许晓隽定定望着,终于认出,那是一个人。她挣扎着跪起身,看着那团东西一点点靠近,近到足够分辨的那一刻,才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出声:“......凌昊?!”
凌昊苍白得像个鬼一样,任由憨憨将他拖到许晓隽身前,听到那声透着惊喜的呼唤,闭着的眼皮微微滚动,嘴角上扬,有气无力地应道:“声音......怎么这么哑?为我......哭了?”
许晓隽仍愣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真是个活人,喜悦瞬间化成力量,一拳轻捶在林昊身上。
“唔……”凌昊发出声略显夸张的闷哼,捂住肩膀,睁眼看向许晓隽,视线落在她脖子上一圈鲜红狰狞的印记后,立刻僵住,笑意瞬间退散,边撑着身体坐起来边皱眉问:“怎么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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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晓隽没答话,凌昊这才看向一旁的江河,后者从刚刚起就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对上凌昊的眼神,也不躲闪,就这么大剌剌地回瞪着。
一只手掌缓缓伸出,挡在他们之间,阻隔了两人视线,手的主人许晓隽凑到凌昊耳边,十分识时务地小声道:“别看了,现在我们俩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凌昊一阵无奈的失笑,脱力地又摊回地上。这时,憨憨摇着尾巴凑过来,用鼻子拱了拱凌昊的脸,凌昊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许晓隽一把抱住憨憨,脸使劲在它身上蹭了又蹭:“好样的憨憨!”
凌昊笑着看了会儿,问:“它是你的狗?”
许晓隽点点头:“它看起来憨,其实很聪明,幸亏它把你救回来了,我可不想平白欠同事这么大一个人情。”
凌昊眼眸微不可见地暗了一暗,没多说什么,躺着任由这只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颇为自来熟的大金毛在他身上东嗅嗅西蹭蹭。
“憨憨!矜持点!”许晓隽想把狗捞回来。
“没事,它和我投缘。”
话音未落,旁边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声——在两人一狗显得温馨平和的画面之侧,刚刚一直沉默的江河低着头,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带着诡异的震颤。
他越笑越收不住,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笑着笑着,他仰头直冲天空,双膝跪地,两手摊开,浑身和脸上的肌肉随着笑声疯狂抽动,笑意鼎沸时,两行眼泪居然从血红的眼眶中滚落。
憨憨吓得收紧尾巴,缩进许晓隽怀里。凌昊微微侧身插在许晓隽和江河之间,防备地看着他癫狂的样子。
与此同时,海天之间的风景急速变幻。
原本近在咫尺的潮水退去,转眼间已只能望到一道白线,与天空的边界几乎分辨不清。另一边,陆地上原本应有的树木、房屋、道路......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弭于无形之中。
天空正中,不久前还足以照亮一切的满月,眼下只剩细细一道弯钩,光芒不再,显得格外暗淡。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海浪、飞鸟、风声、虫鸣......刚刚还嘈杂的万物瞬间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机。
许晓隽自由的那只手被凌昊握住,手掌传递的温度与另一只手腕上金属的冷硬形成鲜明对比。
江河终于停下了狂笑,对周遭变化似乎无知无觉,只直直看向许晓隽,眼神里没有了疯狂,只剩空洞。
“我输了。”
“晓隽,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想看到你对我有更多情绪。这么久以来,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不作不闹,不生气,不撒娇,也不吃醋......”
“刚开始,我很开心我有你这么一个完美的女朋友,但慢慢地,我才意识到,没情绪,就是不在乎啊......”
许晓隽看着江河,眼里透出茫然,脱口而出:“我没有——”
但马上又愣住,仿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我故意冷落你,你就自己呆着,从不主动问我为什么,在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你时,你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借酒发疯,让你在大街上丢脸,你却毫无怨言地为我收拾烂摊子。甚至在我故意找茬吵架的时候,你也只是走开,让我一个人冷静。”
“呵,”江河自嘲地笑了,看了一眼憨憨,“没想到......最终是因为那条狗......就因为我踢了它一脚,我才终于看到了你的情绪。”
说到这,江河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我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打你那一巴掌,但是晓隽,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在你心里不如一只狗?”
凌昊微微皱眉,握住许晓隽的力道大了几分。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是可以有情绪的。”江河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的死活。”江河指着凌昊说道。
“他救了我的命......”许晓隽下意识道。
“那我只有也把命给你,才能让你露出一点点情绪?”江河不甘地问,没等许晓隽回答,他便带着讥讽的笑意摇摇头,“那我确实比不了,谁能跟一个不要命的疯子比呢,就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同事?!”
许晓隽看向凌昊,其实她也有一样的疑惑——凌昊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而凌昊只是低头不语,握住许晓隽的手上加重的力道昭示他并不如表面那样毫无波澜。
光线越发昏暗了,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所处的小小一块天地被微弱的月光照着,大海和陆地都消失了。
“晓隽,我决定放弃你,也放过我自己了......”江河终于喃喃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吧嗒”一声,铐住他和许晓隽的手铐打开,掉落在地。接着,一切陷入昏暗,就好像,这个世界即将随着江河的放弃而消散一样。
最后的光线里,许晓隽将憨憨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它的背安抚,凌昊将许晓隽和憨憨一起环在手臂里。
黑暗降临。
意识逐渐朦胧之际,许晓隽听到熟悉的女声终于响起:“本轮意识模拟彻底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凌昊回答:“是。”
“结果已保存,意识主体即将回归现实,期待与您的下次相见。”
5. 似梦
叮铃铃——闹钟响起。
许晓隽在床上猛地一颤,接着,又像被点了穴一样定住。几秒钟后,她紧闭着双眼,缓缓伸手,摸向身边柔软的枕头和被褥,像是确认了什么之后,眉头舒展开来,就这么静静听着手机闹铃——平日里一秒都不想多听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悦耳。
她缓缓睁开眼,熟悉的白色窗帘映入眼帘,早晨的阳光穿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照在她的床单上,点亮了窄窄一条小雏菊碎花。
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终于不是那条该死的隧道了!
她兴奋地翻身,在下一秒被浑身上下爆发的酸痛钉在原地,动作下一子像开了0.0001倍速。举着想被打散的胳膊去拿手机时,手腕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差点叫出声。她举起胳膊看,手腕处没有伤口,肤色也正常,但疼痛的位置确实是之前在“梦”里被江河用手铐铐住的地方。
梦——她不知道那算什么,只能暂时将它归结为“梦”。
关掉闹钟后,她点开微信,顺着消息列表往下划拉,划了几次,才找到一个头像——一个黑底白线画的小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点开,里面是好几个礼拜前凌昊请求添加好友的记录。自那后,两人从没有发过一条消息。
她在输入框编辑:你还好么?
想了想,觉得不明不白,删掉,重新输入:你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梦么?
又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过于暧昧,又删掉。
反反复复几次后,她摊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组织不出一条可以解释眼下状况的句子。
这时,微信消息声响起,江河发来一条消息:下班有空么?我把憨憨给你送过去。
许晓隽蹭地坐起来,觉得全身酸痛好了一大半,分手后,无论许晓隽怎么劝说和请求,江河死活不愿意将憨憨还给她,这会儿居然主动提出要送回来。
她毫不迟疑地回复:有空。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处,某个窗帘紧闭、昏暗不堪的房间里。
凌昊“唔”地一声在床上缩紧身体,攥紧身下的床单,抵抗身体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的疼痛。
缓过一阵后,他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试图找到前一晚看到的那条消息,但怎么也找不到,似乎那消息只是他宿醉那一晚出现过一秒钟的幻觉。
那一晚——这一切开始前的晚上,很可能也是这一切的根源。
那天白天,他去茶水间,碰到许晓隽和同组的安妮一边接水一边聊天,听到许晓隽被求婚的消息。
“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答应......”
后面的话没有进入凌昊的耳朵。他在一瞬间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钟从头到脚罩住,整个人陷入一团黑暗之中,五感俱失,仓皇失措,只有两个字在他周边来回回荡:结婚......结婚......结婚......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下的班,也不知道怎么去的酒吧,更不记得怎么把自己灌到烂醉。只记得久未进食的胃在酒精和情绪的双重刺激下爆发出剧烈的疼痛。
痛到极致、意识濒临崩溃之际,一条消息在他手机上亮起——
之前他就已经收到过一封这个“意识奇迹”发来的志愿者招募邮件,但没当回事——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倾注在寥寥无几的人和事上面,这类邮件发到他的邮箱里,只会被当作骚扰邮件,连扫一眼正文的几秒钟都懒得奉送。
但那条消息不一样。
【弥补现实的遗憾,直抵隐秘的念想。】
“隐秘的念想”——这个字眼击中了他,他对许晓隽长久以来所怀着的隐秘的念想确实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在那个身体脆弱、意识薄弱的当下,他似乎是向自己的内心投降,接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邀请。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点了什么“报名参加”之类的按钮,但随着他失去意识后醒来,就已经和许晓隽一起,出现在那条幽深的隧道里了。
本来,他应该为许晓隽的突然分手而感到无比开心的,但这份开心被一丝隐隐的担忧冲淡了——意识模拟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会对现实产生影响,不,应该说,这场意识模拟几乎就是现实的缩影。
江河追杀他们,是因为许晓隽在现实中真的和他分手了。他们去到的隧道、海边和小岛,就在所处的尧海市周边,地势风貌一模一样。甚至他那晚的胃疼,都被不打半分折扣地复现在了意识模拟之中。
昏暗的房间里,凌昊看了眼手机,距离上班还有不到两个小时。
他无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些害怕面对许晓隽......
*
早高峰,办公楼的电梯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
连着三班电梯都没挤上后,许晓隽终于挤进了第四班,站在交织着各种早点味道的狭小空间中,目视着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关闭,突然余光瞥见外边一抹人影。
啪!
她眼疾手快地按下开门键,身后传来一串抱怨。
电梯门又缓缓打开,凌昊喘息着站在外面,显然是刚刚完成了一波极限冲刺。
“快进来!”许晓隽冲他喊道。
凌昊挤进电梯,与许晓隽相对而立。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挤压得由正转负。
凌昊背靠电梯门,呼吸打在许晓隽头顶上,胸膛的起伏略显急促,且径直传递给了紧贴着他的许晓隽。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交换一个眼神,又迅速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地错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你还好吧?”话一出口,许晓隽就想把自己毒哑。明明是早上被摒弃的话术,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嗯,还好。”凌昊倒是一派自然的样子,眼神回落到她脸上,露出个微笑。
许晓隽有种奇妙的感觉。在昨天之前,她和林昊还是正常的同事关系,偶尔聊天、开玩笑,连朋友都算不上。
但在此时此刻的对话和眼神当中,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特殊亲密感。
让这个转变发生的,只能是那个“梦”。
但那真的是梦么?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如果是真,未免过于荒诞。
“你......”她望着凌昊的眼睛,迟疑着想开口。
电梯门此时打开,他们被身后的人群挤出电梯。
凌昊停在外面等她,问:“怎么了?”
但眼下显然不是聊这个的好时机,她笑着挥挥手:“没什么,回聊!”
忙碌半个上午,许晓隽终于有空端着杯子去接杯水。
茶水间的空气中飘散着一阵药香。凌昊一手撑着吧台,一手用勺子在面前的杯子里慢慢搅拌,药香正是从他的杯子里飘散出来。
许晓隽走近,看见一旁吧台上拆开的胃药包装袋,脑子闪过他在隧道里虚弱的样子,问:“胃不舒服?”
凌昊直起身子,脸色虽有些发白,但语调听上去一派轻松:“没事,小毛病。”
说完,将药一饮而尽。
在“梦”里,不管是隧道还是岛上,凌昊都在忍受着胃痛。现在,在现实里,他也恰好胃不舒服,这会不会过于巧合?
“凌昊,你昨晚有做梦么?”许晓隽放弃猜测,单刀直入地问。
茶水间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凌昊沉默片刻,回答:“没有。”
许晓隽直视他的眼睛,除了看到眼神清亮外,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个人都没有收回视线,就这么,在安静的茶水间里对视着。
脚步声从拐角处传来,终于打断他们的对视。凌昊一把抓过吧台上的包装袋,在手上揉成一团,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许晓隽走到饮水机前接水,被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下肩膀,是她同组的女同事。两人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她再扭头,凌昊已经不在茶水间里了。
重新在工位上坐定后,许晓隽将桌面上的东西一番规整,又将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接着连做三个深呼吸,决定将下班前的注意力牢牢焊死在工作上。
“本周重点工作”——
刚在键盘上义正严辞地敲下一行字,她就感到一团人影从身侧笼罩在头顶。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白皙的手腕间看得到青色血管,指节修长,在她桌上放下一个纸袋子后,便收了回去。但挽着的衬衫袖子上飘出的一阵极淡的清香还是钻到许晓隽鼻子里,稍微安抚了一下她被打断思绪后暴躁起来的心态。
“你用的什么洗衣液?”她皱眉,没好气地问,“还怪好闻的。”
林昊被她逗笑:“你的语气听上去可不像是夸奖。”
许晓隽默默吞下对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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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三番五次影响自己心态的控诉,看着他放下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润喉糖。早上在电梯里就听你声音有些沙哑。我买胃药的时候顺道给你下单了。”
“谢啦。”她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除了一盒润喉糖,还有一瓶跌打损伤膏也跟着掉出来。
她抬头看向凌昊:“那么,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需要跌打损伤膏的?”
——除非,你一早醒来也跟我一样浑身酸痛,因为我们两个的身体都在那个疯狂世界里遭受了暴击。
凌昊低头不语,片刻后抬头:“刚刚在茶水间里,我看你拿杯子姿势不对,所以,猜测你手腕有伤。”
眼神真诚,令人信服。
“当然,这个药膏全身都能用,不光是手腕,脖子啊,腿啊,都可以。”
面带笑容,亲切友好。
许晓隽将嘴角扯出个上扬的角度,再一次向他报以同事间最真挚的谢意。目送对方的背影走远后,塞了一颗润喉糖到嘴里,又抹了药膏在手腕和脖子上,感到各处的疼痛都缓解不少,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难得糊涂……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终于归于平和,许晓隽紧赶慢赶,赶在下班前做完手头的工作,一到下班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收拾东西,穿上外套,奔向电梯。
江河刚刚发消息给她,已经带着憨憨到了楼下——挨了他一巴掌后,许晓隽就单方面宣布分手,她也不打算在住处和他见面,索性就约在公司楼下。
这是个热闹的街区,写字楼和商场交错林立,身着正装的下班人潮与衣着随意的人流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尧海市晚高峰期间的繁忙街景。
许晓隽刚从楼里走出来,就一眼看见摇着尾巴的大金毛。
“憨憨!”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它,顺着脖子一直捋到尾巴。捋够了,这才起身,看向一旁站着的男人,他今天倒是收拾得干净,跟“梦”里疯癫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怎么突然想通,愿意把憨憨还给我了?”
江河露出个微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之前在坚持什么,可能还对和你复合抱有一丝幻想吧。但今早一觉醒来,突然觉得之前的纠缠特别没意思,还是应该好聚好散。”
许晓隽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
江河将手中的宠物牵引绳递过来,许晓隽伸手去接,他又突然收回去。
许晓隽不动声色地看向他,沉默地收回手,去摸憨憨的脑袋。
“晓隽,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么?”江河的声音略微颤抖。
许晓隽仍沉默地站着,视线下移到脚下的地面上,手上动作停下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
江河往前踏了一步,试探地缓缓伸开手臂,就在即将被他触碰到的那一刻,一双手从后面抓住许晓隽的胳膊往后拉了一把,接着,她的后背撞上什么,一股熟悉的香味钻进鼻尖——这是今天第三次近距离闻到这个味道了。
她转身抬头,凌昊的眼神从江河脸上移到她眼睛,视线由冰冷转为常温,微微皱眉,问:“你在干嘛?”
许晓隽一时语塞,指了指憨憨:“我......”,又瞟了眼江河,“他......”
短暂慌乱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慌乱毫无道理,没好气道:“我在接狗。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昊低头去摸憨憨——从他出现开始,憨憨就一直围着他疯狂摇尾巴,像是很亲热的样子。
“接狗,需要靠这么近么?”他没抬头,只干巴巴从嘴角扔出句话。
这时,江河插进来,一脸困惑地问凌昊:“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你是......”
“没有。”凌昊干脆利落地截断他的话,大力撸了撸大金毛的脑袋,亲昵地说了声:“拜拜憨憨!”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掉。
许晓隽的内心一波三折,先是对凌昊打断那个尴尬的拥抱的一丝丝感激,再有对他理所当然质问态度的不爽,中途还冒出他为什么和憨憨这么亲热是不是觊觎她的狗的疑虑,最后,回身从杵在那儿的江河手中抢过牵引绳,不待对方反应,扭头就走——正如刚刚凌昊那样。
走了几步,她顿住,憨憨本来兴奋得小跑起来,被她勒住,抬头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她。
“不对,他怎么知道你叫憨憨?”
6. 黑影
时间接近凌晨一点半。
暗巷之中,许晓隽的呼吸略显急促,脚下步伐也越走越快——虽然她已极力掩盖,但寂静和昏暗放大了所有声响。
这是她到家前需要步行的最后一段路,位于一条不长的巷子里。白天和夜晚九、十点前,这条巷子都很热闹,到处都是遛弯的居民和乱窜的小孩。而今天,她被一连串的会议和随之而来的繁杂工作拖得加班到深夜,才见到这条巷子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样子。
当天的烟火气已退散,次日的黎明晨光还尚早,正是一天中最为冷寂黑暗的时候。两侧房屋投下大块深浅不一的阴影,间或穿插几个垃圾桶,和分辨不出是什么的杂乱物体。
但除了这些,这条巷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一拐进巷子不久,许晓隽就察觉到身后缀着一抹气息,一抹活物发出的极为轻微的呼吸和步伐交错的气息。那“东西”控制得很好,不远不近,亦步亦趋,她疾它也疾,她缓它便也缓,眼看要走出巷子,它还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能让这“东西”跟到家里。极度紧绷的精神中,许晓隽紧紧守着这个念头。
她在一个垃圾桶边突然蹲下,埋头在脚边一阵摸索,拖延着不起身。片刻之后,那东西终于沉不住气,靠了过来,步伐比之前重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忌惮她突然逃跑,顾不上掩饰。
一团影子从上方缓缓罩住她的身体,接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的物体搭上她的肩膀。
“啊!”许晓隽大喊着,猛地起身,手里刚从垃圾桶旁摸到的木棍凌空乱舞,“砰”地一声砸到什么,那东西发出“唔!”的一声闷哼,弯了下去。
“是我!”那东西大喊。
“嗯?”许晓隽停下动作,迟疑着问:“......凌昊?”
“嗯,是我。”凌昊的声音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许晓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亮光下,只见凌昊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捂住下半张脸,血从他手掌下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掉,上衣胸口处也染上了一团血色。
许晓隽怒上心头,将手中木棍往地上重重一扔,又一把将散在脸上的乱发薅到脑后,大吼:“你作什么妖?!”
吼声气势如虹,响彻整条巷子。
片刻后,街道两边零零散散亮起几扇窗户,有人从窗户里大喊:“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再吵我报警啦!”“有没有素质!”“滚啊!”......
许晓隽深呼吸几口,冲一声不吭可怜巴巴弯腰站在那里的凌昊扔下句“跟上!”,转身便走。
许晓隽家的沙发上,凌昊将头仰成九十度直直冲着天花板,鼻孔里塞着两团纸巾,一动不敢动。在他脚边,憨憨紧贴着他,摇着尾巴,从左蹭到右,又从右蹭到左。
“憨憨!离那个人远一点!”许晓隽的呵斥声从房间穿出来,接着,她捧着医药箱走出来,面如冰霜。
但手下动作倒还轻柔,她把凌昊的头按下来,用手掌替他挡住眼睛,冲着他红肿的鼻子喷了镇痛消肿的喷雾,又替他用湿巾擦干脸上的血迹。
做完之后,她往正对着他的茶几上一坐,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眼睛,语气宛如质询一个屡教不改的惯犯:“老实交代!”
自从上次做了那个离奇的“梦”之后,她几次想要找凌昊求证他那边的态度,得到的回答都模棱两可。但她又能明显感觉到,凌昊知道些什么,或者说,改变了些什么。而这些若有似无的改变却又不足以让她大张旗鼓地去质问他。
今天好了,他“落到”她手上了。
许晓隽将身体前倾,凑到离凌昊极近的距离,琥珀色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凌昊的呼吸节奏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靠向沙发背,被许晓隽扯住领子拽了回来,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
过了几秒——
“诶你怎么又流鼻血了!”许晓隽跳起来,将凌昊一把推回沙发上,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纸去擦他的脸,手指蹭过他的嘴唇和下巴。
凌昊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力地瘫在原处,抬起支胳膊盖住大半张脸,只有胸膛剧烈起伏着。片刻后,他猛地起身,走向卫生间,声音沙哑:“我去收拾一下。”
一阵流水声之后,他走出来,脸上已看不出血迹和情绪,白衬衫的胸口被水洇得半透,贴着皮肤,凸起的锁骨出溅了几滴已经变暗的血花,衬得他的脸色异样的白。
他走回沙发坐下,声音恢复了平稳:“太晚了,我怕你一个人回家有危险,所以想送你回家。”
许晓隽皱眉:“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加班到很晚?”
凌昊顿住。
“你专门留在公司等我?”
“不是,是因为我今天恰好也在加班。”凌昊有些刻意地扭过头去摸了摸憨憨。
“你该不会是在跟踪我吧?”许晓隽眯起眼睛,“你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凌昊苦笑:“哪有像我这么弱的变态。”
憨憨像是在配合他,跳到沙发上,往他怀里拱,他夸张地“嘶——”了一声,捧着半张脸:“小心点憨憨,我刚被你主人教训了呢......”
听到这句话,许晓隽又逼近他,眼神锐利:“上次就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憨憨的名字的?”
凌昊手在憨憨背上一下一下摸着,眼神低垂,半天没说话。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响起,头顶灯光突然灭了,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许晓隽嘟囔着,刚要站起来,被凌昊伸过手来按回茶几上。
“你坐着别动,我去外面看看电闸。”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打开大门走出屋子。
屋外也是一片黑暗,憨憨跟了出去,在楼道里发出窸窣的声响。
“楼道的感应灯之前就坏了么?”凌昊问。
“没有啊,坏了我肯定有印象,至少昨天还是好的。”
等了一阵,许晓隽坐不住了,仗着对自己家熟悉,也懒得去找手机,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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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椅墙面往外走。
“怎么样?是停电了还是跳闸了?”她摸到门口,楼道里比她想象的还要黑。
越是这种时候,狗越兴奋。憨憨在狭窄的空间里乱窜,一下子头撞到许晓隽腿上,一下子尾巴扫过她的膝盖,令她无处迈腿。
“你给我安生点!”她弯腰低吼一声。
“什么?”凌昊应了一声,许晓隽冲着声音的方向直起身,脑袋重重顶在一个硬物上。
“唔!”凌昊发出声闷哼——当晚第二次。
“许晓隽,你在干嘛......”凌昊的声音听上去很“痛”。许晓隽这才知道刚刚撞的是他的下巴,那个力道,想是撞得不轻。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想帮忙的。哎你不是开了手电筒么,怎么还这么黑?”
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凌昊将手机揣在了裤兜里,手电筒正隔着布料射出微弱的光线。
她一时手比脑子快,伸进对方兜里才猛地发觉不对,僵在那里。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她的手指感到接触到的身体在那一秒变得僵硬了一百倍。
“咳!”她干咳一声,尽量自然地缓缓收回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短暂沉默后,伴随“哒”的一声,屋子里的灯光亮起来,光线从门内洒出来,照亮了半个楼道。
凌昊合上电路盒的面板:“没事了,是跳闸了。”
他有些刻意地避开许晓隽的视线,往屋里走,从背后看过去,脚步虚浮,背影略显蹉跎,仿佛一下子经历了太多。
“凌昊......”许晓隽惴惴地开口。
但凌昊只是快速洗了个手,便走了出来,对她低声交代:“关好门窗,早点休息。”又揉了揉一旁憨憨的脑袋:“保护好你的主人。”
接着,便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许晓隽回到客厅,瞟见垃圾桶里一团一团沾了血迹的卫生纸,又想起刚刚凌昊离开时下巴处又多了一片青紫,内心愧疚丛生,掏出手机想给他发条消息,但一看时间,已经快要凌晨三点了,便作罢,匆匆洗漱睡下了。
楼下,凌昊静静倚在一棵树上,看到许晓隽房间的灯灭了,这才直起身,返回楼道里。
刚刚被许晓隽打断,这时,他又打开手电筒,仔仔细细观察电路盒面板,在厚厚一层灰尘中,找到几处不太明显的灰尘刚被蹭掉的痕迹。
接着,又去看楼道的感应灯——这是个老楼,感应灯也是老式灯泡,线路很是粗犷,眼下,一根电线大剌剌裸露在外面,一看就是有人匆忙之间用力扯出来的。
凌昊面沉如水,退出楼道,走回树下,掏出手机拨出个号码。
一阵娇滴滴的老土彩铃声之后,电话被接通,巨大音浪顺着话筒传过来,让凌昊皱着眉头将手机举离耳朵。
“滚出去说话!”他冲手机低吼。
又一阵嘈杂之后,一个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不耐烦地问:“啥事儿?”
“我给你个地址,你带人来一下。”凌昊沉声道。
7. 投喂
凌昊到家时,天已经微微泛白。他没急着洗漱休息,而是径直坐到电脑前,打开邮箱,找到封邮件。
从意识模拟回到现实后,他翻遍了电脑和手机,试图找到宿醉当晚那条神秘的邀请信息,却一无所获,仿佛那道邀请是某双眼睛洞悉他那晚的崩溃后守株待兔般地送到他的手边,一旦他上钩,便收回诱饵,毁尸灭迹,【弥补现实的遗憾,直抵隐秘的念想】——若不是这几个字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几乎怀疑这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内心自白。
只有眼前这封更早之前的志愿者招募邮件,仍安然躺在他的邮箱里,看上去人畜无害、冠冕堂皇。
邮件的发件人和标题都是“意识奇迹”,内容是一封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志愿者招募书,大意是“意识奇迹”研究的是将近年来大火的人工智能AI技术与心理学研究相结合,对人类的潜意识世界进行探索,致力于找到治愈心理疾病的人工智能药方。
对所招募志愿者的要求是:愿意敞开心扉帮助他人,且自己也有想要解开的心结。
招募口号是:意识创造奇迹,模拟美好人生。
凌昊匆匆扫过这封他近几天来仔仔细细看过无数遍的邮件,重重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发过去:【是你们干的么?】
隔了几分钟,一封邮件回过来:
【志愿者凌昊,您好
您咨询的问题太过宽泛。
您需要准确并详尽地描述您的问题,我们的工作人员才能为您解答疑惑。】
凌昊又回:【我要退出】
这次的回复更为迅速,几乎只隔了几秒钟:
【志愿者凌昊,您好
意识奇迹志愿者项目一旦开启,就无法退出。】
这几行字在惨白的屏幕底色上毫不起眼,却像是投射了巨大的能量到凌昊身上,让他一瞬间暴躁地扯开衬衫领子,两颗纽扣在他的力道拉扯下飞出去,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他深呼吸片刻,压制住心头的燥热,又敲下一行字发过去:【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也会被拉进你们的意识模拟?】
这次的问题对对面来说似乎有些复杂,花费了十几分钟才收到回复:
【志愿者凌昊,您好
您的问题我们也很感兴趣,但是目前尚无定论,只能给出如下两条推测:
1、人类的自由意识一旦产生,便不受主体控制(尽管我们很想控制它),爱情这种强烈的感情意识更是如此,想必您也体验到了失控的感觉。我们无法预知意识发展的走向,只能为它提供尽量真实的模拟场景。
2、对意识主体的意识攫取可能产生连锁反应,一开始,我们确实只想邀请您加入实验,但您对第二主体的执念太过强烈,执念作用力将第二主体、甚至第三主体也拉入了实验,这完全是超出预期的走向。
期待与您一同探索答案。】
盯着屏幕上【执念太过强烈】这几个字看了片刻后,凌昊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不管是刚刚这个晚上受伤的鼻子、下巴,还是之前在意识模拟里使用过度还未恢复的四肢,但大脑中的思绪仍不停闪现着回到现实后这两周里发生的种种。
意识模拟结束后,不光他自己留下了这场追杀的印记,许晓隽、甚至江河,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响。许晓隽几次欲言又止的询问让他确认了这一点。
他不是不想跟她好好解释,但真的不知从何开口。况且,一旦要解释,就要撕开他那个“隐秘的念想”,他害怕面对说开后可能连同事都做不了的局面。
如果只是这样,他还可以继续隐忍下去,但是,他发现这个组织居然把触手伸向了现实中的他们。
好几次,他隐隐发觉有人尾随他。透过家里的窗户,他瞟到过对面楼顶的黑影,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匆匆消失不见。他观察过自己故意扔在门外的垃圾,都有被翻动的痕迹。
一想到许晓隽可能也面临被跟踪、被窥探的局面,他就无法保持冷静。所以,他等她下班、暗中跟着她回家,想要确保她安全。
“呵,”电脑屏幕已经自动灭掉,漆黑的房间里,响起声自嘲的笑声,“凌昊啊凌昊,你现在还真是像个,见不得光的变态。”
电话突然响起,凌昊很快接起来,对面没有一点寒暄:“大半夜把我从酒吧叫到这破地方,你知道我得罪了多少好妹妹么?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凌昊不答反问:“能确保她的安全么?”
对面停顿几秒钟,画风突变,由兴师问罪切换为贱声贱气:“她是谁?你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凌昊你这棵千年老铁树终于开花了?等等,你现在在不在家,我要去你家听你当面跟我说,我必须要看到你现在的表情,我——”
“她有条大狗。”凌昊截断他的话。
“大......大狗?”对面的声音不出他所料地由强转弱,且抖了三抖。
“嗯。”
“多......多大?”
“站起来比你高。”
“不是!狗怎么了?啊?小爷我怕它不成!”
“嗯,你最好不怕,它不喜欢胆小鬼,越胆小它越要追。”
“你TM说谁胆小鬼呢?!”对面开始跳脚。
“那狗救了我,所以它主人是我的债主,也约等于是你的债主。陈阿抖,请你务必确保债主的安全。”凌昊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凌昊我拜托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跟本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绑定关系。尤其是还牵涉到一条狗!”
“做手脚的人能查到么?”
“暂时没有,这帮人倒知道擦屁股。哎?你这债主这么能惹事儿么,怎么这么多人盯着她呐?”
“没事我挂了。”凌昊硬邦邦扔下句话,挂断时听到对面大吼:“凌昊你TM又对老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
第二天一早,刚到公司坐下,许晓隽就被安妮一把挽住了胳膊,神秘兮兮地冲一个方向努努嘴,小声道:“看,新来的妹子。”
许晓隽前一天睡得晚,还处于未激活状态,几乎是飘到座位上的,自然没注意到什么新来的妹子。在安妮的引导下,她扭头去看,正好看到一个女生侧过身子,冲着她点头微笑,妆容精致,眉目艳丽。
许晓隽回了一个微笑,还冲她挥了挥手,回过头来对安妮说:“真好看。”
“可不是么。你看看周围这帮男士,都春心浮动了!”安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许晓隽笑了笑,手上拆开自己在路上买的饭团:“嗨,人之常情嘛。”
安妮还要说什么,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打断。
“晓隽!过来一下!”
她们的小组leader,马克——一个神似长了胡渣的冰墩墩的圆润中年男人,正站在新来的女生旁边,冲着许晓隽招手。
许晓隽走过去,看到马克原本油亮的脸上笑出了深深几道褶子,和蔼可亲地对着新来的女生说:“悠悠,我让晓隽带你逛一圈,认识认识同事们。晓隽是我们组最有亲和力的组员,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她熟悉工作。”
他转而对许晓隽说:“晓隽,这是郝悠,小姑娘很优秀的!面试表现惊艳全场呐!你多上心,好好带带她!”
许晓隽瞥到马克背后,安妮远远地学着马克的动作摇头摆尾,同时翻出个夸张的白眼,忍住笑,说道:“没问题组长。悠悠,跟我来吧。”
果然如安妮所说,整个部门的男同事都像孔雀开了屏,热情洋溢地跟郝悠谈心得、聊业务,宽慰她不要紧张有事找我云云。原本三两句招呼就完事的流程,硬是被拖得无比冗长。
许晓隽饿得前胸贴后背,抬头看了眼才刚过半的办公区,极为轻微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只士力架递到她眼前,已经被剥开,露出一小截黑亮讨喜的巧克力表层。
许晓隽抬头,看到凌昊戴了一副黑色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眼神直直注视着她,见她愣着不动,又微微挑眉,将士力架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吃呀。”
她迅速接过,咬了一口,嘟囔了句:“谢谢。”
“晓隽姐,这位同事好贴心呐。”这时,郝悠跟前面一个人聊完,看到她手中多的士力架,兴味盎然地看着凌昊说道。
凌昊低下头冲着屏幕一阵敲敲打打,并不接话。
许晓隽略有尴尬地呵呵一笑:“这是凌昊,很厉害的数据分析师,以后有数据问题就请教他。”说着,狠狠戳了一下凌昊的后背。
凌昊这才抬头,冲郝悠点点头:“你好。”说完,又低下头去望着屏幕。
一分钟前,许晓隽恨不得拿针把别人的嘴缝上,眼下,她恨不得用筷子把凌昊的嘴撑开——你好?没了?
好在郝悠情商优秀,似乎完全不觉得尴尬,语气轻快地说道:“太好啦,凌昊哥,那我以后可要经常来打扰你啦。”说完,也不在意凌昊的反应平淡,依旧高高兴兴去跟后面的人打招呼。
许晓隽瞟了两眼凌昊口罩边缘处的青紫,犹豫片刻,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道:“伤怎么样?还疼么?”
凌昊抬头,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笑意,微微歪头道:“怎么不疼,遍体凌伤呢我。”
“嘘!”许晓隽急忙压低音量打断他的话,“谨言慎行!”却看到凌昊的眼睛笑得更弯了几分。
她瞟了一眼前面聊得火热的郝悠和另一位男同事,又问:“你怎么对她这么冷淡?我们领导可是要我好好带她的,数据这方面你得帮她。”
凌昊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他是你领导,又不是我领导。”他瞄了眼许晓隽手里吃完的士力架,伸手接过空的包装袋,问:“要不要再来一个?”
“啧!”许晓隽瞪了他一眼,正要跟他理论,看到郝悠回过头来探寻地看向他们俩,赶紧走过去,接着当她的引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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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天是周末,凌昊把自己关在家里,通宵达旦,试图从网上挖出“意识奇迹”组织的真面目,然而除了一个极为官方、正面的主页,这个组织没有在网络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你现在看上去像一只鬼。”
礼拜天下午,陈阿抖一进凌昊家的门,如是点评。
凌昊懒得说话,转身回沙发上瘫着。
陈阿抖从正上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凌昊的脸,伸手想去戳他脸上的青紫,被他一巴掌拍开,又伸手去勾他松松垮垮、露出一大半锁骨的睡衣领子。
“我补充一下,你现在看上去像一只艳鬼。”
凌昊闭着眼,面无表情:“你最好有要紧事。”
陈阿抖将满满两个购物袋重重放到茶几上,脸部横肉随着动作抖了三抖,口吐怨言:“我来给你送补给!什么世道啊,要不是我,你都快饿死了!我再再补充一下,你看上去像个饿死鬼加病死鬼!”
他三两步走到冰箱前,拽开冰箱门,夸张地喊道:“这么多酒?!”他抽出其中一瓶,仔细看了看标签,发现不认识上面的外国字,悻悻塞回去:“不记得补吃的喝的,倒知道买酒,哼,你当自己是再世诗仙,酒神附体?”
凌昊用两根手指慢慢按摩着睛明穴:“除了鬼、仙、神之外,你到底有没有要紧事,没有就滚。”
陈阿抖走回来,熟门熟路地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席地而坐,用手撑住下巴,摆出一副困惑得不行的样子,拖着调子说:“嗯,怎么说呢,我把控不准......你那个女债主的事,算不算要紧事?”
凌昊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默默起身,走到冰箱前,抽出刚刚陈阿抖研究了半天的酒,又走到占了满面墙的陈列柜前,挑了一支极为好看的酒杯,倒了杯酒,送到陈阿抖手上,坐到他对面,面带笑容,语调亲切:“这是ejiaduogua半岛出产的顶级葡萄酒,全世界仅剩的一批窖藏,价格极贵,味道极佳,你尝尝。”
陈阿抖高昂着下巴,接过酒杯,浅浅啜了一口,点点头:“哦,原来算要紧事。”
他随时观察着凌昊的表情,赶在后者变脸前收起贱兮兮的样子,正色道:“你的这个女债主啊,太独了。”
凌昊皱眉:“独?什么意思?”
“我找人跟她这几天下来,她除了待在公司的时间,其余所有时间都自己一个人。一个人逛街,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见有什么家人。诶,你说说看,一个人看什么电影嘛!”
凌昊原本坐直的身体软下来一点,眼里一闪而过的担心,隔了一会,抬头问:“憨憨呢?她不是有憨憨么?”
“憨憨就是那条大狗?”陈阿抖眉头跳起来,“对!还有一个人遛狗!一个女孩子家家,身板看着也挺单薄,非养那么大一条狗,每天早上晚上遛弯铲屎的,有时候还被那狗拖着跑,我看着都嫌累得慌!”
凌昊的肩膀彻底塌下来,低头望着虚空,沉默好一阵子后,闷闷道:“别的呢?有异常么?”
“说到狗,有两次那狗莫名其妙冲着一个方向狂叫,你那债主怎么劝它都不闭嘴。我让人去它叫的方向看了,没追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那你说的拨人发现她周围有人盯着,扩大了跟踪范围。”
“憨憨很聪明,肯定不会乱叫,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危险。”凌昊抬起头,直直看着陈阿抖的眼睛,眼里满是严肃,“你一定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陈阿抖抬起胳膊,重重锤了锤自己胸口,小眼睛里透出认真的光:“包在我身上。”
看凌昊点点头,他斟酌片刻,没忍住,问:“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谁了么?”没等凌昊回答,他有点心虚地小声说:“其实吧,我已经查过她了,除了长得稍微好看点儿,没什么特别的。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为什么对她这么上心。喜欢上了?”
凌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等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至于你什么时候该知道,我也现在也不知道。”
陈阿抖被这段绕口令成功绕晕,掰着手指头重复了几遍,还是没理顺,正要再开口,凌昊站起身,从他手中夺走酒杯,他立刻大喊:“我才只喝了一口!”
“一口够了,天还没黑喝什么酒,别忘了你刚刚答应我什么——要保护她的安全。”凌昊的语气恢复淡漠,将陈阿抖从地上拖起来,甩出门外。
“啊啊啊!凌昊你个白眼狼!一杯酒都不让我喝完!我再管你我是狗!!!”
陈阿抖的吼声从楼道传进来,凌昊丝毫不为所动,他盘腿坐到沙发上,拿起手机,打开电影购票软件,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目前正在上映的影片,接着,徒劳地将手机扔到一边,连做几个深呼吸,却怎么也驱散不掉心头那抹像是被人捏住的感觉。
许晓隽呐许晓隽,你明明看上去人缘很好的样子,为什么要一个人孤单地看电影......
8. 你虚
周一早上,一般是一周中社畜情绪最低迷的时刻,而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上班不到半小时,凌昊就已经在公共办公区的某条过道上往返徘徊了两三回了。第四回,负责该片区卫生的保洁阿姨终于忍不住对他开口道:“男厕所不在这边,”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搁那儿呢!小伙子,你问个人就行,别不好意思。”
凌昊干咳一声:“谢谢。”接着,原地转身,拐到不远处安妮的座位旁。
“凌昊?”安妮惊奇道,“找我?”
“那个,”凌昊指指旁边许晓隽空着的座位,问:“晓隽呢?我有个数要找她确认清楚。”
“晓隽请假啦,”安妮点开电脑上的日历,凑近看了眼,点头道:“没错,今天是21号,晓隽每个月的21号都要请假。”
凌昊有些惊讶:“每个月么?”
“是啊,”安妮冲他暧昧地笑了笑,“女孩子嘛,你懂的。”
凌昊脸上微微发烫,赶紧跟她说了声谢谢,就要走,被身后一声透着亲昵的喊声叫住。
“凌昊哥!”郝悠笑意盈盈走到他面前,“什么数需要确认?我可以帮晓隽姐弄的,毕竟,我也需要尽快熟悉起来。”
凌昊低头沉默,作思索状,片刻后,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突然自己想通了,不麻烦了。”接着,转身走掉。
郝悠站在原地,看着凌昊的背影,脸上笑意僵在那里,眼中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坐到安妮身旁,问:“凌昊哥,是只跟晓隽姐一个人聊工作么?”
安妮想了想:“倒是没有这个规定。不过我确实从来没见过凌昊跟咱们组别的人聊过工作。他那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谁没事愿意去找他啊。”
郝悠用手撑住下巴,高高的马尾在脑袋后面摇晃,一派天真活泼的样子:“是么?我倒是觉得他挺好的。”
安妮眯眼看着她:“莫非——你对他感兴趣?”
郝悠笑了笑,不置可否,又甜甜道:“对了安妮姐,刚听你说,晓隽姐每个月21号都请假,是因为生理期?”
“倒是没专门问过,我自己猜的,不过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有什么事需要每个月固定时间请假呢。你问这干嘛?”
郝悠脸上显出关心的样子:“她很难受么?我以前也有这个毛病,专门找了很厉害的老中医,拿了方子开药,现在好多了,我可以把方子给晓隽姐试试。”
“嗯!”安妮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明天你就给她!”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凌昊再也没有出现在那片区域,也没有去茶水间晃悠,除了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看并未收到任何消息的手机外,就像是焊死在了座位上。
只是工作效率变得奇高,在收到郝悠转过来的需求邮件后,无缝开干,十五分钟交货,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用时短、质量高,堪称高效能员工之典范。
而同类需求,平常许晓隽提过来时,情况则截然不同——一般他需要找她当面约个会议,更需要花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听她详详细细给他讲逻辑、定规则,事后还会适时调研数据使用反馈,讨论后续如何优化之类——“这是对数据负责。”凌昊原话如是说。
另一边,许晓隽对公司发生的关于自己的一切无知无觉,安安静静地在家呆了一天。只是第二天,从出现在公司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感受到奇奇怪怪的氛围。
先是安妮,一看到她坐下,便八卦兮兮地小声对她说:“新来的妹子果真不是盖的!”
许晓隽被她逗笑:“什么方面不是盖的?”
“确定目标方面,可谓是快狠准!”
“是么?”许晓隽扭头看了眼郝悠,后者正在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数据表潜心研究,“难怪马克夸她秒杀全场呢,原来专业素养真这么厉害,这么快就把咱们半年都没捋明白的目标数据搞清楚啦?”
“啧!”安妮白了她一眼,“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她突然似有所感,抬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凌昊?”下一秒,低头对许晓隽小声嘀咕:“说曹操曹操到,目标送上门来了......”
许晓隽莫名其妙:“送上门?凌昊,你送什么上门了?”
安妮在一旁疯狂扯她衣角,而凌昊那边似乎阴差阳错地对上了,慢腾腾从身后举起一个外卖袋:“我......手抖点多了一杯,顺道送过来给你。”
许晓隽接过来,念出包装上的便签:“桂圆红枣枸杞红糖姜茶最热最大杯,”她睁大眼睛看向凌昊,“你平常喝这个?”
“偶尔......觉得虚的时候......也是喝一喝的......”
许晓隽上下打量他一番,重点观察了下他没有一丝赘肉的细腰,点点头,接着,将饮料怼回他怀里:“谢谢,但我不爱喝烫的,而且,我又不虚。”
凌昊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脱口而出:“你怎么不虚?”说着,又求证似的看了眼安妮。
安妮也点头应和:“就是!怎么不虚?你这才第二天呢,当然是虚的!”
“什么第二天?”许晓隽迷惑地问。
“哎呀!”郝悠突然从后面插进来,挽住许晓隽的胳膊,“晓隽姐说不虚,就不虚喽,问那么清楚干嘛!女生有时候也是要强的。”
许晓隽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什么不对,迟疑地挪到椅子边坐下,凌昊眼神紧跟着她,若有所思。
郝悠上前一步,挡住凌昊看许晓隽的视线,伸手从他手中抢过饮料,甜甜笑道:“既然晓隽姐不喝,那我喝!”
“咳咳!”安妮在一旁夸张地咳嗽两声,脸冲着正前方的电脑,余光却瞟着郝悠。郝悠冲她挤挤眼,像只花蝴蝶般,步调轻盈地转身飘回了座位。
凌昊在原地定定地站了片刻,从桌前绕到许晓隽身旁,俯下身,问:“21号,是什么日子?”
许晓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晦暗,眉头紧簇,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低头看着桌面,迟迟不说话。
凌昊看在眼里,赶紧轻声说:“没事,我不问了。”见她脸色没有好转,又拔高语调轻快地问:“憨憨怎么样?我挺想它的。”
“它挺好的,”许晓隽终于答道,转而警觉:“你惦记它干嘛?”
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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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笑了笑:“可以去你家看它么?我给它带狗粮,最贵的那种。”
“不可以,”许晓隽斩钉截铁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把它养刁了,我还怎么养它?”
凌昊长长叹了口气,一脸难过地走开,转身后的一瞬间,脸色凝重起来。
昨天被安妮带歪,外加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让他忽略了一些事情。就在刚刚,看到许晓隽迷惑于他们说的“第二天”的那个时刻,他忽然想起来一些细节,让他确认21号并不是许晓隽的生理期这么简单。
之前在许晓隽家的那个晚上,他曾无意中看到她家的月历,以及上面被涂抹掉的21号。一般人做标记,只会将那一天圈出来,而许晓隽做的标记,却是用马克笔将“21”这个数字完完全全地遮盖住,在月历上留下了一个纯黑色的方块。
——就像是想要将这个数字从月历中彻底剔除掉。
他掏出手机,在日程中标记出每个月的21号,想了想,往前提了一天,改为20号。手中操作着,脑中突然响起陈阿抖那家伙某次摇头摆脑对他说的话:“小爷我从不找有秘密的女人,因为当你对一个女人的秘密产生了好奇心,你这个人就彻底完蛋了。”
那一刻,他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思想,猛地顿住,片刻后,放弃抵抗,忠实地执行了来自主人内心的指令,在新设置的日程上备注:21预警。
*
经历一个上午的忙碌后,安妮终于抽出空档,又一次凑到许晓隽身边,斟酌着开口:“晓隽,不如你把跟数据相关的工作都交给郝悠?”
“为什么?郝悠对数据很感兴趣?”许晓隽边敲字边问。
“她不是对数据感兴趣,她是对分析数据的人感兴趣。”
“分析数据的人,那不就是凌昊?”
“嗯,”安妮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仔细想了想,献祭一个凌昊,可保多方共赢。”
“噗,”许晓隽笑出声,“凌昊还有这功效?”
安妮伸出一只手,开始掰手指头:“第一,减轻了你的工作量,不用跟凌昊那个冰块对接了。第二,锻炼了郝悠的工作能力,对马克也有了交代。”
“凌昊冰块么?我怎么不觉得。”许晓隽插道。
“可能只有你不觉得,毕竟你这人看谁都很nice,”安妮笃定地说,“最重要的是第三点!郝悠有了明确的目标,就可以摁压本组男同胞浮动的春心,我们又可以重归平静祥和的工作氛围。一举三得,多么完美!”
“你早上说的郝悠有了目标,就是指凌昊?”
安妮重重点头,眼神不容置疑。
许晓隽憋着笑,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本组男同胞......是特指罗冰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安妮一下子恼羞成怒:“当然不是,你可别污蔑啊!我是为了本组工作风貌用心良苦!”嘴上义正严辞,脸上却微微泛上一层粉红,眼角瞟向了不远处某个“男同胞”的方向。
许晓隽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点点头:“倒不是不行,正好我手头就有个数据分析的活,就让郝悠去找凌昊吧。”
9. 郁结
“都交给你了?”会议室里,凌昊重复了一遍郝悠的最后半句话。
“是啊,”郝悠点头,“以后,我们组的数据分析工作,都由我来跟凌昊哥你沟通。”
“这是,晓隽的意思?”凌昊仍不肯相信似的问道。
“当然。没有晓隽姐的交代,我怎么会自说自话地接替她的工作。”郝悠见凌昊愣在那里,又说:“要不,我把晓隽姐也喊来,让她当面跟你说一下?其实我也觉得应该当面跟你说,但晓隽姐觉得没必要,她说又不是多复杂的工作......”
郝悠后面的念叨都没有进到凌昊的耳朵里,他呆愣片刻后,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给我发邮件吧。”
出了会议室,凌昊走到那条他每天都要走好多回的过道上,远远地看向许晓隽的座位——她正看着电脑,眉头轻蹙,一如他之前每次走过这条走道时看到的那副专注的样子。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停住脚步,调换了个方向——办公区是围绕着正中电梯间的回字形布局,怎么走都可以,只是他之前格外偏爱走这条路线——避开许晓隽座位前的过道,绕回了自己的座位。
*
晚上,凌昊家里。
陈阿抖静静看着凌昊一个人喝完了三瓶啤酒,又在撬第四瓶的酒盖,终于开口:“女债主怎么你了?”
凌昊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起子滑过瓶盖掉到茶几上。
“感情受挫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铁树开花惨遭辣手摧?”
凌昊捞起起子,又去撬瓶盖,手上力道没控制住,整瓶啤酒被搓飞出去,直击陈阿抖面门而去,他急忙伸手挡住:“哎哟卧槽!”
啤酒掉在地毯上,发出声闷响,陈阿抖一把捡起,照着林昊的脑门抡过去,将将停在离他眼睛一厘米的地方。
凌昊眼睛都没抬一下,一副爱咋咋地的摆烂样子。
陈阿抖急了:“死都不怕你还怕跟我说说?!兄弟我经验丰富,保你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凌昊自嘲地低笑一声,仰躺到地毯上:“用不上你的经验,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
陈阿抖见他终于愿意开口,赶紧鼓励:“感情都是从臆想开始的,这没毛病啊。问题出在哪儿?”
“可能出在......我越界,让她厌恶了吧。”凌昊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以为我是在保护她,换做她的视角却是半夜被变态跟踪。我以为我在关心她,在她眼里可能是隐私被窥探。”
陈阿抖摇头:“听上去很难搞啊。要不然......就放弃了吧?”
凌昊闭上眼,不答话。
“那......我让兄弟们撤了?这女债主不识好歹,咱不护着她了!”
“不行!”凌昊睁开眼,锐利的眼神扫向陈阿抖,察觉到他眼里的一丝揶揄后,迅速挪开看向别处,“别废话了,我找你来不是当感情导师的。”
“哦?”陈阿抖一脸做作地诧异道,“一进门就见你一副失恋的样子喝闷酒,我居然不是来当感情导师的?”
凌昊脸上努力维持着平淡,顺利撬开第四瓶酒的酒盖,递给陈阿抖,问:“21号那天,她有什么异常么?”
“我想想......21号?哦,我想起来了,她从早到晚都没出门,在家呆了一天,连狗都没溜。之前每天,不管再晚,她都会出门遛狗。”
“下个月,从20号到22号这三天,你多派几个人在她家周围保护。”
“为什么?21号有什么特别的?”
“不知道。只知道这个日子很特殊。”凌昊沉吟道。
陈阿抖“啧啧”两声,一脸被感动到的样子缓缓摇晃着脑袋:“凌昊,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么?”
凌昊熟练地扭过头去,不接他的话。
“像一个深情的哑巴。”陈阿抖凑到他眼皮子下边,一字一句说道,“别忘了,你长嘴了!有误会要说出来!去跟她解释啊!”
话音刚落,凌昊倏地站起身,吓得陈阿抖撑着屁股在地毯上一个翻滚,迅速爬起身,赶在凌昊爆发之前拎起半瓶酒往门口冲:“感情导师只能跟你说这么多了,剩下的得靠你自己去实践了,毕竟,这女债主是你自己认来的——”最后的声音在砸向门口的一只抱枕之后戛然而止。
*
接下来的几天,郝悠坐在座位上的时间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经常扔下句:“我去找凌昊哥讨论数据——”便匆匆消失。
“说起凌昊,”在某次又听到郝悠这样说之后,许晓隽撑着下巴回忆了一下,“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
安妮从电脑前转过脑袋,不无得意:“那说明我的主意很管用,你不觉得最近安静平和了不少么?”
“有么?”许晓隽嘀咕,“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
“你说什么?”安妮凑近。
“没什么没什么......我仔细想了下,就这么把郝悠一个新人直接丢给他,是不是不太好?我都没当面跟他交代一声。”
安妮想到什么,噗地笑出声:“说起来,凌昊现在可能确实不太好。我有几次路过会议室,看到他和郝悠一头一尾坐在那——么长一条桌子的两头,说话大概得靠喊。”
“嗯?”这出乎许晓隽意料,她想起之前每次和凌昊开会,都是两人挤在一起,对着许晓隽的一台电脑——不知为什么,凌昊和她开会从不带自己的电脑——几乎头碰头地讨论,怎么到了郝悠这里,画风就变得这么端庄严肃了?
想到这,她打开电脑上的通讯工具,找到和微信一样的线条小人头像,给对面发了条消息:【伤怎么样了?】
相隔不远的某间会议室里,凌昊对着电脑屏幕,语言系统突然宕机。
对面的郝悠等了半天,不见他说下面的话,以为他思路卡住了,柔声道:“没关系凌昊哥,这个问题本来就复杂,你慢慢想。”
凌昊叹了口气,语气极轻地自言自语:“是啊,太复杂了......”
又冲电脑盯了片刻后,他抬头对郝悠说:“我们下次再讨论吧,把会议室留给我一个人想想可以么?”
郝悠欣然答应,抱着电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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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会议室的门关上,凌昊一下子呼吸急促、气血上涌,手上噼里啪啦往输入框里敲了句话:“你终于想起我了?”
然而这气势还没坚持十秒,就像只被扎破的气球,无声地泄掉了,他把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趴到桌子上,死死瞪着屏幕上许晓隽发过来的那句话——加上标点符号总共六个字,他看了足足六分钟,终于回复:差不多好了——赌气地比对方少一个标点符号。
很快,许晓隽的回复发过来:那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呢?就没了??凌昊瞪着电脑,胸膛剧烈起伏片刻,又趴回桌上,脸埋在手臂里,发出声愤恨的悲鸣。
从会议室出来后,凌昊几天以来第一次走到许晓隽前方的走道,步调放得很慢,眼睛由远及近地黏在那个熟悉的侧影上——那侧影看上去跟几天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忙碌而专注的样子。
而有的人,却度日如年......凌昊举起手,用力按了按胸口,那里郁结了一团乱麻,让他透不过气来。
“凌昊哥,你不舒服?”郝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没有。”凌昊随口应着,低头快步朝前走。
“那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我想谢谢你这些天帮我理数据。”郝悠追了上来。
“不用。”
“你就这么不给面子?”郝悠快跑几步,追到他前面,拦住他的脚步。
微微叹口气后,凌昊揉了揉额角:“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家。”
“是不是只有晓隽姐才能请得动你?”
一阵沉默后,凌昊抬头看向郝悠,后者一双大眼睛直白而无畏地望着他,一脸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的样子。
“跟她没关系。如果你不急着下班,那我们回会议室把刚刚没说清楚的问题讨论清楚。”语气平淡地说完后,凌昊转身,朝会议室走回去。
在会议室把枯燥无味的数据翻来覆去讨论得底朝天后,已经离下班时间又过去一个多小时了,玻璃窗外,已经一片昏暗。
郝悠从桌子另一头迅速凑到凌昊身旁,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凌昊哥,你愿意加班给我讲数据,我很感动。”
林昊收拾着电脑,面无表情:“没什么,工作而已。”
“所以,我请你吃饭吧。”
凌昊无奈:“怎么还惦记着这个,不吃,我要回家。”
郝悠一脸失望,故技重施:“要是晓隽姐请你吃饭,你肯定——”
“我肯定头也不回地拒绝,”凌昊打断她的话,斩钉截铁撂下句话:“谁也别想妨碍我回家。”
话音刚落,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凌昊有些不耐地接起来,对面,陈阿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丝慌张:“凌昊,有个事你别急,你的女债主她……受伤了......”
“你说什么?!”凌昊脸色遽变、骤然起身,身后的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声沉闷的撞击声。
下一秒,一道残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留下桌子上一片顾不上收拾的凌乱,以及对面目瞪口呆来不及说一个字的郝悠。
10. 点破
急促的敲门声将许晓隽惊得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单腿跳到厨房,抄了把锅铲,又跳到门口,问:“谁?”
“是我,凌昊!”门外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焦急。
许晓隽将锅铲放到身后,开了门,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凌昊上上下下仔细观察了她一番,看到左腿膝盖上贴着的纱布,眉头皱起,半天才语焉不详地回道:“我……正好路过这儿,想起上次你楼道的灯坏了,就来看看。”
“那也不用这么急吧,还是……你在这附近跑步?”
凌昊呼吸急促,额头上布满小汗珠,衬衫袖子潦草地卷到上臂,下摆凌乱地从腰带里散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乱七八糟。
“……吃饭,我在附近吃饭!”他有些崩溃地说道,伸手从许晓隽身后拿过锅铲,扶着她的胳膊,将她送到沙发上坐下,“腿受伤了,就不要舞刀弄枪了。”
“我……?”许晓隽一阵无语,“现在是晚上!我一个单身伤残女青年,一个人在家,听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难道不应该谨慎应对?”
一阵沉默后,凌昊微微俯身,平视着许晓隽的眼睛认真道:“你说得对,下次遇到可疑的人,可以第一时间联系我。”
“联系你?”许晓隽狐疑,“为什么要联系你?”
“因为……”凌昊噎住,“……因为我闲,我有爱心,我关心同事,我还是个身强体壮单身无家室的男青年,我……”凌昊越说,越有股子破罐子破摔的调调,凌乱潮湿的头发支在瘦削的脸四周,像只落水后炸了毛的猫,狼狈又委屈。
许晓隽凑近他,盯着他激动得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睛,问:“你到底怎么了?”
凌昊避开她的眼神,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我没事,跑步跑累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许晓隽坐到沙发上,把左腿驾上茶几,膝盖上,一小片暗红色血迹从纱布下面渗出来。
“没什么,皮外伤,憨憨突然发疯,把我拖倒,磕到了路边的台阶。”
“憨憨发疯?”凌昊微微皱眉,看了看四周:“憨憨呢?”
许晓隽指指房间:“知道自己把我弄伤了,在房间思过呢,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憨憨这么聪明,怎么会突然发疯?”
“我也觉得奇怪,它脾气向来很好,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它,突然就狂叫着冲着一个方向飞出去。”
“追到什么了么?”
许晓隽摇摇头:“它看我摔倒就停下来了,但是在我旁边还叫了好一阵子,直到几个好心人把我扶起来送回来,它才安生了。”
凌昊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几个好心人?”
“嗯,”许晓隽夸赞中带有一丝余惊,“三位大哥,长相相当魁梧,从三个方向同时冲过来,把我围在中间,差点没把我吓死,好在他们只是想扶我起来。”
“……哦。”
“哦对了,还有位兄弟,站在离憨憨几米远的地方对我隔空慰问了很久,他看上去挺怕狗的样子,但是坚持要送我去医院,我推辞了很久他才走。好心人,确实是好心人。”
“……嗯。”
凌昊十分刻意地忽略掉这几个听上去奇奇怪怪的“好心人”,仔细看了看许晓隽膝盖上的纱布,问:“真的不用去医院么?谁帮你包扎的?”
许晓隽扬了扬眉:“哪有那么娇气,我自己包扎的,这么小的伤口,今天不包,明天也能好得差不多了。”
“明天要不要帮你请假?”
“不用,明天一早还要教郝悠工作上的事情呢。”
听她提到郝悠,凌昊神情肉眼可见地落寞了几分,想到时间已经很晚,再待下去恐怕又要影响许晓隽休息,便站起身:“你没事就好,我先走了。”
许晓隽察觉到什么,迟疑着问:“这几天工作是不是……很累?”
“还好吧。”
“郝悠……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
凌昊往外走着,背影称得上落寞哀怨。许晓隽有些于心不忍:“要是很累的话,别自己一个人撑着,我也不至于为了安妮而让你工作量加倍。”
凌昊脚步顿住,慢慢转回身体,眼睛盯着许晓隽:“为了安妮?”
“呃……”许晓隽讪笑了下,“为了一些……私人原因。”
凌昊思索片刻,想到什么,眼睛亮起来,往回走了两步,杵在许晓隽面前:“安妮让你把数据的工作都交给郝悠的?”
许晓隽被他旱地拔葱般昂扬起来的气势镇压住,往后连退几步,后背抵在了餐桌边上,眼神游移片刻,才抬头看他:“我……收回来?”
又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后,凌昊了然地轻笑一声,一分钟前的落寞一扫而光,转了个身,兴致盎然地往房间方向走去:“我去看看憨憨。”
房间里,憨憨缩在角落,蔫蔫地趴在地上,见凌昊进来,没给任何反应。
凌昊在它旁边坐下,拍拍它的大脑袋,亲昵道:“好憨憨,哥哥周末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咱们去大草地上撒欢。”
憨憨套拉着的耳朵极为轻微地动了一动,尾巴敷衍地摇了几下。
“是呀憨憨!”许晓隽也进了房间,对憨憨引诱道,“这个哥哥上次可是要给你买最好的狗粮呢!”
凌昊笑起来,抬头看向许晓隽:“我记得你不是拒绝了么,说,由简入奢易,由奢——”话未说完,他眼神突然落到许晓隽身后的房间某处,脸色一瞬间僵住,又一下子涨红,蹭地站起身往外走,慌乱之下手脚都顺了拐,“我……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明天见!”
接着,砰地一声,大门被匆匆关上。
一时莫名之后,许晓隽环顾房间,顺着刚刚林昊的视线扫视到房间某一处时,捂住嘴发出声巨大的抽气。
她刚从阳台收回来的内衣,一整套,黑色,蕾丝花边,大剌剌挂在衣架上,正对着憨憨所在的方向!
“啊——!”许晓隽一声悲呼,扑到憨憨身上,抱住它的脖子,将脸埋在它蓬松的毛发里,“这是什么社死现场!臭憨憨!都怪你啊!”
憨憨这时倒似乎彻底恢复了精神,尖耳朵竖起来,兴奋地“汪汪!”了几声,大尾巴摇得飞快。
“啊啊啊你住口啊!!!”
楼下,等在树下的陈阿抖听到从许晓隽窗户里传出来的声响,又看到凌昊从楼道里走出来,迎上去,指着头顶问:“怎么了这是?”
凌昊神情慌乱,眼神飘忽,被陈阿抖拿手在眼前使劲晃了晃,才定睛看向他:“怎么了?”
陈阿抖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有那条狗在,我就直接冲上去了!看看你到底着了什么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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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昊神色极其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憨憨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人没追上,不过在一条小路的尽头发现了这个,”陈阿抖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小小破破的毯子,“应该是女债主前几天扔掉的,看上去像是用过的狗垫子。”
凌昊叹了口气:“对方还真是聪明,一个小伎俩就试探出了她身边跟着的人。”
陈阿抖很不服地梗着脖子:“你这么说,显得我的人很蠢的样子!”
凌昊斜睨了他一眼:“怎么,不蠢么?四个,哦不,是三个体型魁梧的好心人,外加一个怕狗的虚胖男,在同一时间从天而降,去关心一个被狗拽倒的陌生女人,这个概率有多大?”
“我猜……还是……挺大的吧!”陈阿抖嘴硬,“毕竟我们这儿是一线大都市,市民个个营养良好,且热情友爱……”在凌昊的凝视下,他语气渐渐弱下来,“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换几个人,隔得再远点,”凌昊抬头看向许晓隽的窗户,“最近我会自己盯紧一些。”
“哦~?”陈阿抖的这个“哦”字转了十八道弯,尾音翘起,配合他眯眼看凌昊的八卦眼神毫无违和,“这话听起来斗志昂扬,跟上回你在家买醉时的死人样差了十万八千里。说!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昊板着脸,撞开他的肩膀,径直往外走,他愤恨地跟上,嘴里骂骂咧咧:“我还是爱看你之前哭唧唧的死人样,比现在这副假正经的嘴脸要可爱多了!”
上了陈阿抖的车,凌昊闭眼靠在椅背上,此时胸口的郁结消散,人也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手机连着收到两条消息,他点开,都是来自郝悠。
【凌昊哥,你刚刚走得那么急,没发生什么事吧?】
【凌昊哥,我在公司通讯录里看到过两天是你的生日,正好我在组织部门的生日宴,你可一定要赏光哦,我会挑个绝佳的地点来为你庆祝~】
凌昊在对话框里输入:【没事。不用了,我不过生日。】
正要点发送,郝悠第三条消息发了过来:
【这次生日宴是领导专门交代晓隽姐带着我弄的,怕我一个新人搞砸了,晓隽姐的面子你总要给的吧~】
盯着消息看了半分钟后,凌昊长叹一口气,将对话框里的字一个一个删掉,回复:【好的】,接着,瘫回椅背,靠了片刻,又直起身,斟酌着开口:“如果,我有个朋友——”
立刻被陈阿斗截断:“——你没有。很显然,这么多年来你只有我一个朋友,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只有在涉及到女债主的事情时才会跟个少男怀春一样扭捏。直说吧,又有什么心事了?”
“……如果有人一直用一件事来拿捏你,而你确实很在意这件事,你该怎么办?”
陈阿抖眯着小眼沉吟片刻后,用宛如知心姐姐般的语调娓娓道来:“我来帮你翻译一下这个命题:有这么个人,看出你对女债主有意思,然后用你的这份心思来拿捏你,而你又不想受这个人的拿捏,问:该怎么破局?你看我翻译得准不准确?”
“……滚蛋。”
“没辙,”陈阿抖十分简单直接地点破,“在感情这件事情上,除非你自己断了你的念想,否则你就得永远被拿捏。”
红灯亮起,车停下,他扭过头看了眼凌昊,又补上一句:“以我最近对你的观察,让你断了念想比让你死都难。”
11. 剧痛
落地镜前,凌昊盯着镜子里的男人看了片刻,有些羞耻地低头笑了。
头发是前一天刚剪的,干净清爽,没有任何多余的造型。身上是纯白的白衣黑裤,干净利落的线条勾勒出平坦精瘦的腰腹和修长的双腿。没有一处现实出精心打扮的迹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处都精心打扮了。
发型简单,因为某次路过茶水间听到安妮对许晓隽点评公司新请的代言人:“男人的发型就应该简简单单,千万不要花里胡哨!”许晓隽当时点头表示极为赞同。
白衣黑裤是因为许晓隽自己最常穿这种颜色搭配。
至于选择这套能完美展示宽肩窄腰大长腿黄金比例的简洁不失设计的套装,则完全出于某种类似公孔雀开屏的小心思了。
离生日宴开始的时间差不多了,他抓了手机准备出门,正巧陈阿抖的电话打进来。
一秒钟的心虚后,他接起电话。
“晚上老地方?”陈阿抖懒洋洋道。
“哦,忘了跟你说了,我今晚不跟你吃饭。”
对面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凌昊缓缓将手机从耳朵边挪开,不出意外地在片刻后接收到对面传来的怒吼:“你生日不跟我过?!”
“嗯......”
“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哪年不是我留出时间陪你过生日的!今年你就要为你那什么女债主抛下我?!凌昊你良心被狗吃了吧!!!”
“......那天你不是说了么,我只能被拿捏。”凌昊明智地选择暂时性示弱。
陈阿抖果然噎住,隔了一会儿愤愤道:“什么女债主,我看是女妖精!你就是往自个儿身上涂蜜的唐僧,边涂边说:‘快吃我快吃我!’被人家吃了还满心欢喜,生怕人家觉得你肉硬!”
一顿输出后,直接怒挂了电话,连嘟嘟声都透着丝怨气。
凌昊叹口气,默默将手机揣进兜里——还好陈阿抖不在他面前,否则他真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如此精准的形容。
叮铃——
门铃响起,凌昊打开门,意外地看见身穿制服的物业站在门外。
“凌先生,有您的信件,送到了门卫,同时我们接到电话专门交代在今天这个时间给您送过来。”他双手递过一只薄薄的纯黑色信封。
凌昊微微皱眉:“对方有说他是谁么?”
他只有陈阿抖一个朋友,此外几乎不与别人接触,谁会这么煞有介事地在他生日当天送来一封信呢。
“没有,号码看上去很奇怪,不是手机号,也不是固定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挂了。我们用仪器检测了信封,从外面没看出危险,不过您拆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好。”制服小哥一脸认真道。
听物业这么说后,凌昊脑中有了些推断,道过谢后,关上了门。
黑色信封表面泛着质感良好的光泽,撕开来,里面是一张纯白色的镂空剪纸型贺卡,下面写着简单的一句话:生日快乐。
果然,落款是:意识奇迹。
凌昊将贺卡贴到信封上,黑色的底纹透过白色纸张的镂空处,勾勒出一副图案: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圆桌边,桌上摆放着一个蛋糕,看上去是在为坐在正中的小男孩庆生。
这画面本该是其乐融融的,但纯黑和纯白的纸张看上去冷冰冰,显然设计者并未赋予它传递温暖的职责。
凌昊盯着这图案看了半晌,他不意外意识奇迹这个组织知晓他的生日和地址,毕竟之前的种种迹象都已经表明了这个组织的触手探得有多深。但这张贺卡充满了矛盾——他们郑重其事地送来生日祝福,选择了质地最好的纸张,甚至连送达的时间都算计精确,这一切都说明对方很重视这件事,但为何要用这幅明显不符合凌昊身份的图案?
他过的是26岁生日,不是十几岁。他们只需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他自己一个人住,没有父母,也从不跟其他亲戚长辈往来。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生日?他记忆里早就没有这种体验了。
故意为之?还是一时疏忽?
对于一个可以娴熟操控一整个虚拟现实世界的组织,后者的可能性大概趋近于零吧......
*
到达生日宴地点时,天已擦黑。跟在服务员后面绕过几个回廊后,凌昊心里逐渐认定,这浮夸的场地肯定不是许晓隽选的。
又拐过一处屏风后,一阵歌声响起,紧邻着的是一个室外小花园,一群服务员正围着一桌客人唱着生日快乐歌。正中间的圆桌上,坐着一家三口,桌上摆着一个点了蜡烛的生日蛋糕,冲着凌昊的方向,一个小男孩正笑得很开心。
又是一家三口。
凌昊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出门前收到的那张贺卡只是让他觉得奇怪,并没有细想,而眼前这幅活生生的场景——生日快乐歌,小男孩的笑脸,围在周围祝福的人群——却让他闪回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记忆里某处封存已久的井盖似乎松动了,往外冒出一丝阴冷的气息,让他在七月的傍晚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先生!”服务员的脸突然凑近,大声喊他,“先生,你没事吧?”
他有些恍惚地摇摇头,正要说话,看到走廊尽头,许晓隽穿着一身鹅黄色连衣裙,一脸笑意地冲他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她有些嗔怪地笑道,“寿星真是架子大,还要我出来迎接!”
看着她走近,凌昊觉得刚刚周身的寒意被一阵如沐春风的温暖化解掉,脱口而出:“你今天真好看。”
“是么?”许晓隽笑盈盈地转了半个圈,平时扎起的头发此时随意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飞舞,在昏黄的灯光下留下一圈幻影。
凌昊呆愣地看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抓,伸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收了回来。
许晓隽领着他进了一间包间,安排他坐到正中间的位置,便要离开,被他一把抓住胳膊:“坐我旁边。”
“我的座位在那儿,”她指着门口的一把挂着她的包的椅子说道。
但凌昊手上力道不松反紧,察觉到反常后,她抬眼,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凌昊眼里居然闪过一丝没有遮掩的脆弱。
“你......怎么了?”
凌昊解释不了心中逐渐加深的不安,只是沉默地拉住她、盯住她。
门口又进来几个人,往这边走着,许晓隽只好小声道:“好,你先放手,我去把包拿过来。”
凌昊这才松手,眼神一直追着她的动作,对别人的招呼回应得心不在焉,直到许晓隽在他身旁坐下后,才略微安定下来。
生日宴正式开场。
郝悠点了瓶红酒,借着倒酒满场飞,将气氛炒得热烈起来,整桌人开始转着圈跟林昊碰杯送祝福,其中,也不乏一些夹带私货者。
“小凌啊,长得这么帅,有女朋友了么?”某组组长,一位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问道。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边界感!”另一组组长不满道,“小凌,我就直接说了,我有个朋友的妹妹——”
“您可真有边界感!朋友的妹妹就别提了,我这可是自家亲戚!”
......
凌昊的回应方式十分套路化——敬酒的话仰头就喝,问了就呵呵一笑,要是再追问,就给出个不好意思略带羞涩的表情。
这张脸,这个身板,再配上这纯情无害的表情,几乎毫无悬念地当场被赦免。
“哦懂了懂了!我就说嘛,条件这么好,怎么可能名草无主!”
“嗨,你看,还害羞,现在像你这么纯情的年轻人可不多!”
......
眼看其他人都寒暄完了,许晓隽这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举起酒杯,轻轻撞了下凌昊的杯子,道了句:“生日快乐。”
凌昊转头看她,失笑:“怎么都没跟我喝,自己就醉了。”
许晓隽脖子以上都泛了红,眼神有些发直,伸出只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酒杯:“郝悠说,这个酒喝不醉,可她估计是没想到我的酒量能这么弱......”
说着,又端起酒杯要往嘴边递,被凌昊按住:“知道弱还喝这么多?”
许晓隽也不坚持,脑袋歪在胳膊上,微醺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地避开,又突然凑近了一些,轻声说:“凌昊,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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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昊的呼吸滞住:“……什么......”
“之前在岛上,谢谢你救我。”
听她提起意识模拟里的事,凌昊心头涌起一股歉疚夹杂着酸涩——明明是自己将她拉进漩涡,且在事后对她刻意隐瞒,这傻姑娘,喝醉了居然记得的是这个。
许晓隽接着又说:“你这么弱,却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救我,你怎么这么傻……”
“我——”凌昊哭笑不得,前一秒的复杂情绪被戳散,只余一个“弱”字在耳边颅内回旋翻滚。
“下次别这样了,我不值得。”许晓隽的语气突然间落寞下来,脸上虽还挂着笑,但眼神顷刻间变得幽深,像是穿过遥远的时空在看着什么。
那眼神让凌昊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将她酒杯里剩下的酒倒进自己杯中,让酒杯相撞的清脆声响打断她的凝望:“下次别喝酒了 ,说些什么胡话呢。”
许晓隽回过神来,扶着额头晃晃悠悠站起来:“头晕得很,我去卫生间洗个脸。”
“我陪你。”凌昊跟在她身后出去,看着她进了卫生间,等在门外小花园的石凳上。
花园中,过生日的一家三口已经走了,大圆桌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空荡荡,有人在桌子上摆了个风铃,风一吹,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听得人昏昏欲睡。
凌昊甩甩脑袋,觉得郝悠对许晓隽说的“喝不醉”肯定是有误差,此刻连他都有些醉了。
遥远的某处,又传来歌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在歌声里,小孩子的笑声脆声脆气,间或,夹杂着成年男女的逗弄声......
又是那一家三口——
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走了么?
风铃声乍起,凌昊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睡着了,空荡荡的花园里昏暗无人,许晓隽还没有从卫生间出来。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后,他冲回包间,见许晓隽座位上还是空着的,问门口的人:“晓隽呢?”
那人茫然地环顾一圈:“不知道啊,不是去卫生间了么?”
连着几个人都摇头表示有一会儿没看到许晓隽了。
“还有郝悠,也不见了。”
“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
凌昊反身走出包间,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太阳穴突然一阵剧烈抽痛,他眼前一黑,在拐角处与一个人撞到一起,对方发出声惊叫,紧接着,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发出阵凌乱的碎裂声。
弯腰扶墙缓过一阵眩晕后,凌昊用力甩了甩头,视线恢复一丝清明,眼前的地上,一片狼籍,奶油蛋糕五颜六色的碎屑铺了满地。在他脚尖处,一块棋盘形状的长条形巧克力断成还算完整的几块,上面的字拼凑在一起是:凌昊生日快乐!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抽搐了一下。
破碎的蓝白棋盘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在一起,宛如一剂强力催化剂,让剧痛在他头颅里炸起,就像有人用最尖利的刑具搅动他的大脑。剧痛催生出强烈的呕吐感,他耐不住地弯下腰,紧紧抓住服务员的胳膊,喘息着问:“这个蛋糕,谁让你们送的......”
女服务员吓坏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来送蛋糕的......”
凌昊拖着她,靠着七分记忆和三分模糊的视线,将她拖到女卫生间门口,一把推进去:“去里面找一个叫许晓隽的人!”
女服务员听话照做,片刻后出来,带着哭腔道:“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凌昊冲进去,推开每个隔间的门,门板受力之下在门框和挡板间来回撞击,发出此起彼伏的巨大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昊强撑着走出去,终于在小花园的台阶上撑不住,跪倒在地。
像是卡着点似的,手机铃声在他跪地的一刹那响起,上面的号码在他此时胀痛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不是正常手机号的长度。
他挣扎着接通,将话筒贴到耳边,一道难辩阴阳,森冷嘶哑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
“凌昊,眼前的画面,可还熟悉?”
12. 恶鬼
包间里的欢笑像是几个世纪前发生的事了。
天空没有月亮,饭店花园的灯光一团昏黄,环绕于四周空气里的,只有带着肃杀的寂静。
凌昊用力捶打脑袋,让意识保持一丝清明:“你是谁......晓隽......在哪......”
“不用担心,我没有恶意,这只是意识模拟的必要步骤。”电话对面的嘶哑声音显然是经过转音处理过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呵,又是意识模拟......”凌昊怒极反笑,在剧痛带来的虚弱中爆发出一丝力气:“你们模拟的到底什么?又为什么找上我?!”
对面的声音不急不缓,甚至是饶有兴致:“你太心急了,我说了,我没有恶意。”
“那你为什么带走晓隽?”
听筒里传来声轻笑,在怪异的声线下,听不出是轻蔑还是欢愉:“不带走她,怎么唤起你心底的回忆?她是你最在乎的人,就必然要成为钓你的饵。”
凌昊趴伏在花园潮湿黏腻的泥地上,汗珠顺着鬓角一滴一滴落下,将手机贴在耳边,静静听着。
过了良久,对面似乎终于欣赏够了他痛苦的喘息声,没有任何预兆地将电话挂断。凌昊一点一点撑起身体,一路扶着两侧的廊柱和墙面,赶在惹人注意前,离开饭店,闪进最近的一条小巷,拨通陈阿抖的电话。
“干嘛!”陈阿抖没好气道。
凌昊靠着墙,极力不让自己倒下:“快来接我......”
陈阿抖被他虚弱的声音惊到,秒变稳重:“地址!”
*
半小时后,车子载着两人停在远离闹市的一条河道边,下了车,凌昊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呕吐,几乎将五脏六腑从食道里喷出来,浑身上下被虚汗浸透。
陈阿抖递过一瓶矿泉水,捶着他的后背,担忧地问:“感觉怎么样?”
凌昊灌下半瓶水,感觉头疼缓解了不少,只是嗓子和内脏还在抽痛:“死不了。”
“不是过生日去了么?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凌昊望向眼河面的眼眸中少见地透出一丝冷冽的寒光,转身往车上走:“先不说这个,来帮我找人。”
上了车,他打开手机,播放了刚刚在小花园里的通话录音——在他极快的反应之下,录音只缺失了通话最开始的两秒,嘶哑诡异的声音刚一出现,陈阿抖便打了个寒战,紧皱眉头:“这他妈是人是鬼?!”
“声音肯定经过了变声处理,他应该是一个组织的头目,这个组织打着心理治疗的名头做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勾当。他们带走了许晓隽,你混的场子杂,能不能听出来是在什么地方?”凌昊三言两语飞快交代完,语气越来越急促。
陈阿抖不再发问,静静听了几遍录音。
“确实有一些杂音,忽高忽低,像是某种,背景音乐......”陈阿抖沉吟道。
“酒吧?KTV?”
“不像,”陈阿抖摇摇头,“比酒吧和KTV的声音要轻和远,且声压要更低,像是......电影院?”
凌昊点点头,飞快在手机上查了一番:“尧海市有四百零六家电影院,她消失到现在已经四十五分钟,就算排除车程范围之外的,也有近三百家。”
“我可以马上喊到几十个兄弟,但是一家一家搜下来怎么也要到明天了,且不说电影院人流量大,门又多,进进出出根本没法控制。”陈阿抖接道。
凌昊凝眉盯着车外黑暗中未知的某处,除了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一时间,只有不远处流动的河水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声响。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翻出通话记录,回拨刚刚在饭店中接到的电话,不出意外地听到是空号。
他推门下车,走到河边,对着河水拍下张照片,附在邮件中回复给“意识奇迹”:
【三分钟内,我要跟许晓隽通话,否则我就跳河自杀。】
发出去后不到半分钟,电话铃声响起,凌昊将听筒音量调到最大,森冷的声音在黑夜里犹如鬼魅:
“这种撒泼打滚的方式,不像是你凌昊的风格,你在搞什么鬼?”
“我要跟许晓隽说话。”
“她睡着了,仅此而已。就算你找不到她,除了一夜的宿醉之外,她不会受到更多的伤害。”
“把她叫醒,我要跟她说话。”凌昊简短说道,静静等待着。
对面陷入沉默,话筒里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少顷,嘶哑声音的主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如果鱼死了,饵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你自便。”接着,电话被挂断。
凌昊快步返回车上,与陈阿抖凑在一起,将刚刚结束的通话录音反复播放,尤其是其中两人都静默的一段——闷热无声的车内,模糊不清的背景音回荡,听上去毫无意义。
反复听了几遍后,凌昊将录音条聚焦到其中的1.5秒,在那一处,背景音中有两个明显尖锐的音量波峰,像是突然迸发出的词语。
“听上去......不像中文呢?”陈阿抖迟疑着说道。
凌昊以极快的速度将那1.5秒单独剪出来,关掉车里的所有灯光,闭眼靠在椅背上,在一片纯黑之中,一遍接一遍地听,不知道听到第几遍时,他睁开眼,打开灯,从车上某处找到纸币,写下两个单词:
my treasure
他抬头看向陈阿抖,后者眼睛睁大,眉头几乎挑到头发里,点头大呼:“牛逼啊!就是这个!”
凌昊手指翻飞,在手机上操作几分钟后,沉声道:“有了,今晚只有一家独立电影院播放的电影里有这句台词——《隐于幽深》。”
陈阿抖接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着这家电影院的地址,他点点头,胸有成竹地拍拍凌昊的肩膀:“交给我。”
接着,他掏出手机,连拨了几个电话,内容大同小异:“叫上在这个地址附近的兄弟,火速把所有出入口都堵上,绝不能放一根头发丝出去!”
二十分钟后,呼啸而来的吉普车骤停在尧海市老城区的一条巷子口,轮胎在地面发出高速转急刹的刺耳摩擦声,下一秒,凌昊跨下车,顺着幽深的巷口望进去,一块不太起眼的招牌在巷子深处冒着一抹幽绿色的光。
身后,陈阿抖也下了车,从他身后伸头看了一眼,唾道:“他妈的鬼地方,看着就像变态聚集地!”
昏暗中,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迎了出来,冲着陈阿抖叫了声哥,恭敬道:“您放心,挂完电话三分钟就到了,绝对没人离开过。”
陈阿抖点点头,正要再交代什么,身边一身风掠过,只见凌昊越过他就往巷子里冲,急忙伸手扯住:“你身体虚着呢,就在车上等着吧!”
凌昊停住,回身给了他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陈阿抖一见那眼神,便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松开手,交代小弟守在巷子口,自己也跟着凌昊走了进去。
到了影院门口,又有一左一右两个壮汉从暗处冒了出来,冲着陈阿抖叫哥,陈阿抖略一思索,冲着门口一扬下巴:“他妈的!跟老子一起进去!”
用力推开一扇玻璃门后,又有一道厚重门帘挂在门后——一般这种帘子在冬天用来抵挡外面吹进来的寒风,眼下是七月,多少显得有点欲盖弥彰——穿过帘子,是一处仅有十几平的空间,灯光暗黄,墙壁斑驳,一架旧空调发出吭哧吭哧的运作声,但也没有拯救通风不佳的空气状况,整个室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积攒下来的腌臜味。
“咳咳!”陈阿抖一马当先跨进去,发出两声巨大的咳嗽声。
正对着门口的一张台面下,缓缓升起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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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焦黄的头发遮住了上半张脸,剩下勉强露出的下半张脸尖如骷髅。接着,两只瘦到皮包骨头的手臂举了起来,掀开遮住眼睛的头发,露出一双毫无生气的三角眼,看到四个男人后,眼睛里闪过一丝畏缩,嗫喏着问:“你们......干嘛的?”
陈阿抖走到近前,一脸凶狠:“找人!你最好老实点!”
黄毛的眼神在四人之间挨个徘徊了一圈,最后停驻在了看上去最面善的凌昊脸上:“我......我们是正......正规的,网......网上有备......备案的......”
“啧!”陈阿抖唾了一声,“正规你结巴啥!”
黄毛立刻低下头,不敢与陈阿抖对视。
凌昊走上前去,声音可谓温和:“《隐于幽深》——你们今晚放这部电影对么?我们去放映厅找个人,不闹事。”
黄毛抬起头,胆子似乎大了点,指了指位于前台侧后方的一道帘子:“今天没......没观众,里面......空着的,不信......信你去......去看。”
凌昊点点头,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昏暗的通道,整条通道只有墙壁上一盏小而暗的灯,灯光颜色不停切换,将两侧墙面上的海报映照得暧昧不清。海报大多风格阴沉,不乏一些血腥和艳情的画面,在通道尽头的一扇门旁,最后一张海报触目惊心——一座圆台之上,衣不蔽体的女人被蒙着眼睛绑成大字型,置于聚光灯下,粗粝的麻绳束缚在女性身体敏感处,无数双手从台下伸上来,急不可耐地往她身上探去。
在海报前滞住几秒后,凌昊推开门,看到一间不大的放映厅,里面一眼便可看清全貌,正如黄毛所说,空无一人。
放映厅门口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干,凌昊的呼吸变得急促,他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平复下焦躁的情绪,但目光扫过门外的海报后,整个人像是被引爆,猛地折身返回,穿过通道,走回前台,牢牢盯住黄毛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还有没有别的放映厅?”
“没......没了。”
话音未落,凌昊已单手撑住台面翻身入内,一脚踢翻整个桌面,顺着掀翻在地的电脑主机箱,抽出一条粗黑的电源线,卡着黄毛的脖子缠绕两圈,倏然收紧,手臂在用力之下暴起一块一块结实的肌肉和狰狞的青筋。
“呃啊——”黄毛眼珠瞬间充血,眼神惊恐万状,手臂疯狂在空中拍打,嘴里发出窒息濒死的微弱气声。
眼看着他的动作逐渐停下,目光趋于僵直灰白,凌昊这才放开力道,在对方剧烈的呛咳声中,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还有没有别的放映厅?”
黄毛差点把肺咳了出来,涕泪横流,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先是咳得直不起,后是不敢直起——就这么跪着蠕动到墙角,挪开地上一块灰扑扑的圆毯,露出一截直通地下的木质旋转楼梯。
“下面......是给V......VIP客......客人准备的......的放映厅,这是员......员工出入口。”
凌昊目光一沉:“这么说,VIP客人还有另外的出入口?”
黄毛好不抵抗地乖乖点点头,下一秒,又惊恐地抬头:“客......客人从哪......哪里出入,我真......真的不知道!真的!”
见他抖得像筛子一样,凌昊不再多问,径直走下了旋转楼梯。
陈阿抖交代一人留在上面看着黄毛,另一人跟他一起下去,迈下第一级台阶前,没忍住,回头拍了拍黄毛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怪我一开始没有提醒你,我虽然看着凶,可我很温柔,楼梯下面那个人啊,才是个惹不起的恶鬼。下次再想挑人糊弄的时候,可别被外表蒙蔽了!”
13. 故事
顺着旋转楼梯往下,居然豁然开朗。
楼梯下是一间比地面上要精致豪华得多的房间,正中摆着一组花纹繁复的复古沙发,右手边是一架不知道从哪里通下来的电梯,左侧,一扇雕花木门的四周用皮质材料包了边,看上去就隔音良好。
陈阿抖十分灵活地冲到电梯门口,按了按键,电梯毫无反应,这才发现按键上方有个刷卡装置,他发出声响亮的国骂:“妈的!要是有别的我们没守住的出入口,可就麻烦了,那变态不会已经把女债主带走了吧?!”
凌昊沉着脸,还未作答,口袋里的手机先一步发出声震动,他点开,意识奇迹的邮件弹出来:
【志愿者凌昊,您好
恭喜您解锁尘封的记忆,您的观察力和行动力远超我们的预期,更加期待与您的下一次相遇!
您需要的密码:21days】
看到最后一行字,凌昊的脸上瞬间染上一层寒霜——“21”这个数字又出现了,经过这段时间被跟踪、被步步为营地设计,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是巧合,如果这个组织的重重暗箭全都射向自己,倒也罢了,但21......他想起之前提到这个数字时许晓隽的脸色,以及她家里日历上被彻底抹去的这个日期,握住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到泛白。
“你要把手机捏碎么!到底收到啥了啊?”陈阿抖着急地扯着嗓子问。
凌昊收回心神,走到左侧雕花木门前,仔细观察、触摸、敲打,在敲到一朵独自开在边缘的玫瑰时,听出声音与别处略有不同。他试着上下左右推动那朵玫瑰,终于在某个角度撬动了整朵玫瑰,露出里面一块闪着红光的电子面板,接着,在陈阿抖啧啧称奇声中,输入刚刚接收到的密码:21days。
“咔哒”一声轻响——
门板微微震动了一下,接着,原本严丝合缝的门缝松开一条间隙,凌昊缓缓推动,门打开的一霎那,里面的音乐倾泻而出,乐声深沉厚重。不大的放映厅内,正对着门的大屏幕上,滚动着影片播放结束后的片尾字幕。
“在那儿!”陈阿抖手下小弟冲着屏幕下方喊道,那里并排摆放着两个大大的包裹式沙发,其中一座沙发的边缘垂下了一角黄色裙摆。
凌昊冲过去,停在沙发前,看到许晓隽就睡在那里——脸色无恙,呼吸平稳,身上的衣物毫无挣扎破损的痕迹——突然有些脱力,崩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脑中一阵眩晕,有些站立不稳地晃了晃,被陈阿抖在后面扶住。
下一秒,他稳住身体,在许晓隽面前蹲下,小心翼翼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现温度异常,接着,脱下上衣盖住她的下半身,自己只穿一件工字背心,将许晓隽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走。
“哎哎!”陈阿抖喊住他,冲一旁努了努嘴:“你瞎了么?这儿还有个人呐!”
凌昊回头,看到睡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郝悠,毫不迟疑地对陈阿抖扔下句:“你抱。”
“我——”陈阿抖欲言又止,几秒钟后,见凌昊走得远了,才眼神飘忽、梗着脖子对着手下一摆手:“我先声明,我不是抱不动啊!老子是不想抱!来,你抱!”
*
从暗巷出来,时间已经是后半夜。
车辆发动、调转、冲出巷子,后排,许晓隽的脑袋从凌昊肩头滑落,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环顾一圈四周,眼底浮上一丝迷茫,片刻后,对上了凌昊的眼睛,又一下子放松下来,闭眼靠回他的肩膀上。
凌昊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轻声问:“还清醒么?”
一阵梦呓似的声响后,许晓隽嘟嘟囔囔:“......还没结束么这次......”
凌昊失笑——这是梦回意识模拟中的世界了?说起来,第一次在隧道中醒来时许晓隽还对他充满敌意和戒备,现在,却可以在他肩膀上放心入睡了么?
凌昊将她的脑袋扶到一个更舒适安稳的角度,扭头看向窗外深夜中空无一人的街道,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前排,陈阿抖不无同情地扭头看了眼隔壁坐着的陌生漂亮妹子——眼下她孤零零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脑袋漂浮无依,随着车辆颠簸三百六十度打着晃——叹了口气,在心底咒骂一句“凌昊这个冷血死直男!”,但很快,他通过后视镜瞄到后排一动不动扛着女债主脑袋笑得一脸不值钱的那张脸,又改变了自己的判断——有温柔,但十分限定。
车子径直开进医院。
单人病房里,被半夜从床上拉起来的值班医生在凌昊的目光凝视下完成了一系列检查,直起身,递给后者一个肯定的眼神:“没什么问题,可能服用了一些短效的安眠药之类,睡一觉就好了。”
凌昊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向医生微微欠身:“抱歉,刚刚太着急了,谢谢您!”
“凌先生,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需不需要我帮你也做个检查?”医生十分敬业地微笑着问道——这家私立医院价格不菲,提供的服务自然也与价格相匹配,反正他已经从床上被抓起来了,一个是看两个也是看。何况,脸色不好已经是他委婉的说法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脸色惨白、眼眶充血、声音沙哑,但又精神亢奋,他十分担心他下一秒就在病房里猝死了。
凌昊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医生眼里如此狼狈,只是笑着摇摇头,将他送出门去。回到床边,将许晓隽身上的被角仔细掖好后,他起身走出病房,轻轻关上门。
在走廊上静静等了片刻,陈阿抖从远处某个病房退出来,走了过来,脸色慌张。
“怎么?”
“她......”陈阿抖回身指了指身后,语气惊魂未定,“她哭了!”
凌昊皱眉:“哭什么?”
“就是啊!小爷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哭!她这一哭我就,我就......我就......”
“——就忘了我让你问的话了。”凌昊淡淡地替他接上。
陈阿抖有些心虚地咽了口口水:“那倒没有,问了几句才开始哭的。她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头晕,想出去透透气,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酒店呢?”
“某众某评上找的,评分4.9。”
“蛋糕呢?”
“某众某评上找的,评分也是4.9。”
“花园或生日的一家三口呢?”
“......就是问到这儿开始哭的!一边哭一边说:‘人家过生日我怎么会知道!’‘难道我能控制别人不在小花园过生日么!’”陈阿抖捏着嗓子,带着哭腔,将郝悠的语调学得惟妙惟肖。
凌昊看向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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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脸色倒没有太过失望。他虽然故意将郝悠和许晓隽的病房隔开,并让陈阿抖去探郝悠的话,但早就做好了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心理预期。他轻嘲地笑了声:“查了我,当然也会查我的朋友,你的性格秉性随便找个小弟就能问出来,用眼泪来蒙混过关也就不难推断了。”
陈阿抖先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听到某个字眼后,动作一顿,像是突然被点燃了怒火,一把拽住凌昊的衣领,拖着他撞开楼梯间的门,将他重重推到墙上,眼里冒火地瞪着他的眼睛:“你他妈还知道我是你朋友?!”
凌昊丝毫不反抗,靠在墙上,颓丧道:“是我的错,把你们拖进这趟浑水里——”
陈阿抖粗暴打断:“什么你的错我的错,给老子闭嘴!我问的是这个么?遇到事情干嘛不早点告诉兄弟啊!”
凌昊苦笑了下:“这不是盲目自信了么。”
“老子知道你的心态!你在明对方在暗,多一个人知情就多一分危险,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凌昊垂着眼眸不说话。
“你太瞧不起老子了!这么多年你还没认清现实么?你这匹孤狼离不开我这头猎狗!你一个人猛有什么用?在人类世界还不是撞得头破血流?只有加上我灵敏的嗅觉和卓绝的手腕才能组成狼狗组合,大杀四方!”
凌昊一声苦笑,任命似的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是......你的用词未免也太糙了......”
陈阿抖怒“啧”一声,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放开他:“快!从头到尾如实招来!”
于是,凌昊将前因后果完整跟他说了一遍——怎样喝醉后阴差阳错接受了意识奇迹这个组织的邀请,怎样与许晓隽一起进入了意识模拟,回到现实后又如何发现被窥视,直至这次因为生日宴被从头到尾摆了一道。但对于一切的起因——他对许晓隽的“隐秘的念想”,则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陈阿抖颇给他面子地没有追问这一点,而是对于“意识奇迹”这个组织表现出极大的好奇:“真的能模拟得那么逼真么?”
凌昊点点头:“所有场景都是基于现实构建的,人带着真实世界中的一切——记忆、认知、情感、无感,所有一切,进入模拟,除了不会真的死掉,其他一模一样。”
陈阿抖摸着下巴道:“这种程度的模拟......肯定需要海量的真实数据来做支撑。”
“没错,除了数据,还需要‘故事’。”凌昊说着,与陈阿抖对视了一眼,后者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话说道:“比如这次,唤醒你记忆,让你情绪崩溃的,‘生日’故事。”
凌昊的声音变得轻而低:“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只有虞山上的那个人了。”他顿了片刻,看着脚下低语道:“她就这么想要把我拖回黑暗里么......”
陈阿抖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躲不掉,就主动出击,去会会那老妖婆,看她到底存的什么鬼心思!”
凌昊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下来,瞪着眼前漆黑一片的、不知道通向哪里的楼梯。
“砰——”地一声,楼梯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惊得两人都浑身一个激灵。
只见楼梯间门口的明暗交界处,许晓隽的身影立在那里,掷地有声:“我跟你们一起去!”
14. 虞山
凌晨四点的医院楼梯间,一时间有些拥挤。
凌昊少见地表露出慌乱:“晓隽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的?”
陈阿抖则眉毛一挑:“哟,女债主醒了?”
许晓隽眼神依次扫过两人,暂时忽略凌昊的问题,盯着陈阿抖问:“‘女债主’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又微微眯着眼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陈阿抖刚吐出半个字,便被凌昊在后腰处狠狠掐了一把,尾音瞬间飙成海豚音,惊得许晓隽睁大眼睛,后退了半步。
下一秒,凌昊一手将陈阿抖猛推出楼梯间,另一手将许晓隽拉进来,关上了厚重的门板。
“他怎么了?”许晓隽皱眉问。
“没事,有点小毛病,自己去看医生就好了。”凌昊语气笃定。
许晓隽狐疑地看向他,昏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只是感觉到两人的呼吸近到交错在一起,有些不自然地往后挪动了下身体,抵在了门上。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凌昊凑近一步,轻声问。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一片沉默。
凌昊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黑暗寂静之中几乎要暴露无遗了,他深呼吸一口,紧紧闭眼,又猛地睁开,正要脱口而出什么,就听到许晓隽控诉的声音响起:“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啊?”
“之前在公司,我问你有没有做奇怪的梦,你说没有,但刚刚听你们的对话,你却明明白白说出了那是一个神秘组织的意识模拟实验。那么,隧道里、海边、岛上,所有我经历过的事情,你也统统都经历了?你到底为什么骗我?!”
凌昊呆愣片刻,喉头紧张地上下滚动了几次:“......还有别的么?别的......有听到么?”——比如......我为什么深夜买醉,以及,我的隐秘的念想......之类?
许晓隽眉头一挑,谨慎地问:“怎么,还有更重要的瞒着我?”。
凌昊瞪着她,从胸腔深处缓缓出了一口气,接着,又略有不甘心地苦笑了声,举手投降:“没了。都是我的错,我骗了你,我以为我在保护你,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这个组织。对不起,晓隽,把你拖到危险里。”
他这郑重其事的道歉倒让许晓隽手足无措,她迟疑片刻,声音柔和下来:“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之前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拼了命地保护我,而且,回到现实后,你说的危险,我其实没怎么感觉到,是你在暗中保护我对么?难怪你前阵子老是奇奇怪怪的,半夜跟着我,突然出现冲到我家,还说什么让我一遇到危险就联系你,原来你这些怪异行为,是出于愧疚么?”
凌昊脸上的苦笑僵住,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但是,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我会和你一起被拖进另一个世界。”
黑暗中,凌昊梗住,一句“因为你是我的执念”在胸口堵了半天,终究没吐出来。
好在许晓隽没指望凌昊能告诉她答案,她挺了挺身体,像陈阿抖刚刚一样拍了拍凌昊的肩膀:“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就不用一个人撑着了。你们刚刚说的‘故事’,还有老妖婆,都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凌昊面色变得凝重:“晓隽,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美好,你确定要跟我一起么?”
许晓隽听出他语气中的脆弱,一把将楼梯间门打开,让光线透进来,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刚才那个兄弟说得对,躲不掉的,就直面它,现在不是已经有两个人站在你身后了么?”
凌昊眼里的感动还未成形,门后,一声干咳响起——“刚才那个兄弟”保持着双手贴在门上的姿势,尴尬地对他们挥手致意。
许晓隽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张大嘴巴指着陈阿抖低呼:“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明明怕狗但又非要送我去医院的好心人!”
陈阿抖讪笑一声,缓缓站直,冲她伸出手:“我叫陈阿抖,不是你刻板印象里的那个阿斗,是威风八面什么牛鬼蛇神见了我都要抖三抖的阿抖,很高兴认识你,女债——啊不,许晓隽!”
*
虞山的盘山公路上,车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孤零零一辆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而上。
刚上山时的风和日丽已经消失,随着地势上升,车外的树木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将早晨八点多的阳光遮得只剩三分,偶尔飞过一两只大鸟,叫得高昂凄厉。
开车的陈阿抖打了个哆嗦,嘟囔道:“怎么越开越冷!”
许晓隽扭头看了眼凌昊,从车辆开上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异常沉默,目光不聚焦地看向窗外,对一切无知无觉的样子。
“你冷不冷?”她把手边的抱枕——一只小黄鸡——递到凌昊腿上,“你脸色不太好。”
凌昊微微摇头,将小黄鸡还回到她手上。
“喂喂!”陈阿抖冲着后视镜叫道,“你们对我的鸡仔好一点!还有,说冷的人是我好么!开车的也是我,没人关心关心我么!”
许晓隽眼珠子一转:“这个鸡仔抱着不顺手,下次我把憨憨借你抱抱,你才知道什么叫手感好。是不是,凌昊?”
凌昊轻笑一下:“可不是么,今天就应该带上憨憨的,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陈阿抖脸上的肉抖了三抖,咽了口口水:“我是不会冷了,我会彻底凉凉!真是最毒妇人心呐,凌昊,往后余生,我和她之间你必须选一个!”
凌昊懒得理他,扭头又看向窗外,脸色比刚刚好了不少。
车子刚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停稳,一个身穿白色制服,年纪约四五十岁的女人快速靠近,见凌昊下了车,匆匆迎了上来:“凌先生,您可算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陈阿抖奇道。
那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满脸疲倦,眼下一团浓重的黑影,眼里满是无奈:“从昨天下午开始,她就一刻不停地折腾,非要我们布置楼顶的花园,说是凌先生要来。昨晚一直没睡,嘴里也在念叨凌先生的名字,今早天还没亮就让我去大门口等着。凌先生,她再这么折腾下去,您还是重新给她找管家吧,我真是要折寿的......”
女人说着,声音里带上一丝哽咽。
凌昊温声道:“对不起韩姐,您受苦了。等我跟她见完面,再找您聊以后怎么办。”
说着,他领着韩姐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许晓隽低声问陈阿抖:“布置楼顶花园?这么隆重么?”
陈阿抖从鼻子里重重喷出口气:“哼!怕是鸿门宴吧!”
这是所坐落在山顶的高端疗养院,数量不多但品质讲究的房屋缀在浓密的树荫之间,互不干扰。他们顺着唯一一条林荫道走到疗养院最深处,一栋三层别墅静静座落在河边。
似有所感,凌昊抬头看向屋顶,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色的人影站在高处,看向他们,见凌昊抬头,她扯下宽大罩衣的帽子,露出张苍白而瘦弱的女人的脸,举起手臂,冲他缓缓挥手。
踏入屋顶花园,一步一步走近,黑衣女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凌昊脸上,直到凌昊在她面前站定,与她对视片刻,淡淡喊了声:“舅妈”,她才恍若惊醒,浑身战栗。
“你长大了......”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从胸腔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眼里迸出异乎寻常的光亮,“小海要是还在,也该有这么高了吧......”
凌昊的脸上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闪过一丝痛苦,低头不语。
黑衣女人将目光移向凌昊身后的两人,打量陈阿抖片刻,幽幽道:“你是那个小胖子,那晚也在,我记得的。”
陈阿抖冷冷看她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脸桀骜地扭头看向别处。
接着,女人的目光落到许晓隽脸上,眼神先是探询,继而转为困惑,突然,她猛地向前一步,攥住她的手厉声道:“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跟在他身边?你会沾上厄运的,你快走啊!”
许晓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一时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便被凌昊揽住肩膀拉到身体另一侧,隔开她和黑衣女人,在他身后,那女人仍不断重复着:“快走!快走啊!”
凌昊双手扶住许晓隽的肩膀,低下头:“晓隽,你要是想离开,我现在让阿抖送你——”
话未说完,他手上一暖——许晓隽牵起他一只手,回身直视黑衣女人:“我不信什么厄运,但我在乎我的朋友,这位女士,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女人看着她的眼神转为怜悯,边摇头,边后退几步,退到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却不喝,拿在手上晃着。
凌昊盯着被牵住的那只手看了良久,呼吸渐渐平稳,抬头看向女人,沉声道:“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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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是怎么找上您的?”
女人眼神凝视着杯中缓缓流动的液体,懒懒问:“你在说什么?那些人,是哪些人?”
“您知道的。他们和您一样,都想撕开我的过去,让我痛苦,让我重陷黑暗。您这么做的原因我知道,但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组织,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您都了解么?”
黑衣女人轻轻抿了口酒,又将酒杯晃了几圈,才抬眼看向凌昊:“他们是好人呀!这么多年了,你把我一个人关在这山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只有他们,他们出现了,他们关心我心里想什么,要帮我达成心里的夙愿。他们,是好人呀。”
“他们只是想利用您。”
“利用?”女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发出声冷笑:“我这么一个又老又丑又孤零零的女人,死了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掉一滴眼泪,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压根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被利用么?”
“舅妈......”凌昊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们就不能......各自安好么......”
“砰”地一声爆裂声——玻璃酒杯被捏碎在女人手中。顺着椅子扶手,浓稠的血液混杂着清冽的酒液,两种红色交织流淌下来。
女人眼底染上疯狂,胸口剧烈起伏:“安好?凌昊,你跟我提安好?!”
她起身,转了个圈,黑色外袍飞扬起来,眼神随着动作倏然飘向远处,又紧紧凝视在凌昊脸上,声音里满是恨意:“我凭何安好?凭这所建在深山老林里的疗养院么?还是凭你找来看住我的蠢女人!”
她凑近凌昊,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拼了命摇晃:“我们好心收养你,你却克死了我的丈夫——你的亲舅舅!最最该死的是,你还害死了小海!他才七岁啊!他那么可爱,那么善良,他临死前还带着你送给他的弹弓......你怎么忍心啊!!”
她拽着凌昊的衣服,顺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滑落下去,伏在他脚边哭泣,巨大的悲鸣声回响在整个屋顶。
凌昊脸色惨白,身体摇晃不稳,许晓隽在一旁撑住他,用力握紧他的手,同时感受到他手心处渗出的冷汗。
“你说的这些不能算到凌昊头上啊!”陈阿抖不忿地冲上前,冲着地上的女人大声道:“你丈夫是得了癌症死的,当然了......他被夹在自己亲外甥和老婆中间,明明自己想对外甥好点,奈何老婆一丝一毫都不退让,能不受气么,时间一长,是个人都得生病!还有小海,凌昊也不知道那晚他偷偷跟着出来了啊!他溺水完全是个意外!”
他又扬起手指了指四周:“你说凌昊把你关在这里,那更是造谣!是你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三天两头有攻击性行为,为了对社会负责才把你安排在这里养病,凌昊已经找了环境最好服务最好的疗养院,请了这里最贵最专业的私人管家!你还想要他怎么样!”
女人哭声停住,接着,转为一阵瘆人的轻笑声,缓缓起身,走到凌昊身前,拉起他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到他手上,语气宛如咏叹:“我要怎么样?我要你愧疚,我要你不得安宁,我要你像我一样,永远活在黑暗里......”
凌昊看向手中,一张小小的弹弓躺在他的手心,木柄已被磨得发亮,橡皮褪成极浅极淡的红色。
一瞬间,凌昊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疼痛却真实地在他体内炸开,让他承受不住地弯下腰,捂住胸口,痛苦喘息。
女人笑意更盛,静静欣赏着他的痛苦,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许晓隽,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轻声说:“你该不会奢望能拥有家庭的温暖吧,毕竟,你拥有的最后关于父母的回忆,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呢,那场生日宴后的意外,真的是意外么?”
凌昊猛地抬头,眼眶血红,凄声问:“你说什么?!”
女人笑得更灿烂,眼睛看向遥远的天际,嘴里喃喃道:“小海,妈妈来了......”
凌昊预感到什么,朝她冲过去,追着她扑到栏杆上,却只来得及抓住翻飞的黑色外袍,下一秒,一声钝响,女人在他眼前跌落在一楼的大理石地面上,双眼大睁看看向他,几道红色液体缓缓从她身下蔓延四散。
凌昊认出,黑色外袍扯掉后,她身上穿着的,是以前小海最爱看她穿的那件连衣裙,一瞬间,他耳边响起小小孩童清脆的欢呼声:“妈妈好美!”
她早就计划好,今天要在他面前死去。
15. 噩梦
“呼!呼!......”
粗重的呼吸声传入耳道,凌昊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大脑一片昏沉,身体疲惫到极点,心脏处传来一阵钝痛,他“唔”地一声捂住胸口,弯下了腰。
“你醒了!”许晓隽的声音响起。
凌昊抬起头,看到许晓隽担忧的脸凑到眼前,然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被她牵住的手。
“怎么样?心脏还疼么?”
“嗯......”他艰难地按压住抽搐的心脏,吐气声微弱虚浮:“我怎么了?”
“你舅妈在疗养院跳楼后,你也跟着倒下了,把我和陈阿抖吓得半死。医生说,是受到刺激之后心脏疼的旧病犯了,我留在医院陪你,陈阿抖回疗养院帮忙料理你舅妈的后事去了。”
“那我们......这是在哪里?”凌昊努力抬头扫了眼四周,除了两人脚下视线三米内的一条泥泞小道,其余一切都被黑而浓的迷雾笼罩着,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我在病房里陪着你,睡着了,醒来,就在这儿了。”
凌昊与她对视一眼,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言而喻的推断,皱眉缓缓道:“所以,这是新一轮的意识模拟......”他又想到什么,补充道:“这么看来,当我身体最虚弱、意识最薄弱的时候,就会触发意识模拟——或者,反过来说,我的意识就会被某种机制俘获......”
这个推论听上去十分合理,许晓隽点着头,又好奇地问:“那上次,隧道那次意识模拟之前,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凌昊梗住,低头不语,不知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在默默忍痛,突然,他耳廓微动,沉声道:“有东西!”
万籁俱寂之中,浓雾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开始,极微弱,几不可闻,随着沉默一点一点推进,声音渐渐变大,在某个节点上,许晓隽突然听出来:“是歌声!”
下一刻,她突然从交错的手臂处感受到凌昊身体的瞬间绷紧,扭头看,凌昊呼吸一点一点加重,胸膛上下起伏,汗滴从额角渗出。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嘶哑阴森、完全不似人类的声音,以一种诡异地毫无节奏的节奏,在黑暗之中唱着这首象征祝福的歌曲。
“这是我的噩梦......”凌昊瞪着浓雾深处僵硬道。
“嗯,”许晓隽无法同意似的点点头,“这嗓音、这乐感,以及这五音不全的程度,确实可以称之为噩梦。”
“......”凌昊的僵硬裂开一条缝,片刻后,又一次解释道:“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做的噩梦。”
他抬头扫视四周,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勉强可以透过雾气辨认出两侧高处的树影和矮处的草丛,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在草木之中眨动,时隐时现。
“八岁生日那天,我父母给我过完生日,就突然消失了,我一个人在酒店等到凌晨,才等到舅舅舅妈来,这条路,就是跟着他们回家的那条路。”
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就如从地底涌上的泉眼,冰冷刺骨,以不可逆转之势侵略、泛滥。
*
八岁的凌昊坐在车后座,虽值盛夏,但在灌进车内的夜半凉风中只着单衣、瑟瑟发抖。在他一米之外,舅妈紧贴车门,浑身包裹在黑色风衣之下,抱臂看着窗外,从小男孩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她笔直的脖颈线条和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等了很久,舅妈也不回头,他于是收回视线,战战兢兢地开口:“舅舅......”
“嗯?”正在开车的男人扭过头,语气称得上温和,但对那时的凌昊来说仍是充满了陌生和疏离,“乖,马上就到了,一会儿舅妈带你睡觉。”
女人恍若未闻,姿势没有一丝变化,男人便回过头去,不再说话,整个车厢只剩凌昊颤抖之下牙齿轻微碰撞的微弱声响。小男孩将目光转向窗外,盯着两侧飞快闪过的树影。
“听说,你刚过了八岁生日?”女人慵懒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回过头来,正要回答,女人又接着说道:“那你是大孩子了,一会儿进门轻一点,别吵醒弟弟。”
他懵懂地看着她——说这两句话时,女人却连头都没有扭过来,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冰冷姿势。小男孩也收回视线,看回窗外,水汽在极力睁大的眼睛里越聚越多、越来越模糊了视线,在掉落之前被他无声地抬手擦掉。
这辆车、这条路、这个夜晚,共同裹挟着八岁的他,驶向此后十余年暗淡无光的生活。
*
“跟着舅舅舅妈回家的不久以后,我便开始常年做噩梦,每次梦里,我都在这条路上,路两侧是是被八岁时的我幻想出来的怪物,有时候在唱生日快乐歌,有时候拖着两具很像我父母的躯体,有时候长着我舅妈的脸......”
“那这次,”许晓隽缓缓看向四周,“它是什么?”
“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像是在响应他们两的召唤似的,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抖动,紧接着,一个影子慢慢升起,跟随它的动作,滴答、滴答......连绵不绝的液体滴落在树叶上、草丛中。
那影子不高,关节僵硬、动作蹒跚,浑身裹满不明团状物体,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团漆黑的水渍。
许晓隽扶起凌昊,步步后退,那东西见他们走远,步伐也加快,隐在一团黑色中的口里发出含糊不清、嘶哑难辩的声音:“拉......拉......”
凌昊将许晓隽护在身后,从地上捡起一支粗壮的树枝握在手中,警惕着那影子突然靠近。但影子似乎毫无进攻意图,见到凌昊挥舞树枝后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居然像一个孩童一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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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身,伸出双手,发出的声音透着焦急不安:“拉......小......海......”
“啪嗒”一声,凌昊手中的树枝掉落在地,他僵硬着身体,直直看着那团黑影,那影子见他不再后退,似乎很高兴,又蹒跚着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近前,仰起一团漆黑的脑袋,声线变得清晰不少:“哥哥......拉......小海......”
凌昊看向它低矮的身体,一团一团黑色水草将它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透过间隙,隐隐约约可见黑白条纹的衣物,伸出的上肢末端,几只短小如孩童的手指在水草中泛着惨白的光。
“哥哥......水里好冷......拉小海上来......”黑影的声音已完全变为孩童稚嫩的音色,颤抖着恳求道。
许晓隽从凌昊身后探出脑袋,犹疑道:“什么情况?”
下一秒,凌昊朝着黑影的头部伸出手去,扯掉黑影头上笼罩的一团水草,露出一颗圆圆的孩童脑袋,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望向凌昊,声音变得雀跃:“哥哥,你认出小海了!”
“凌昊!你知道它不是真的小海!”许晓隽用力将凌昊往后拖,大声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凌昊口中应着,但身体却像是被钉住,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男孩的脸,眼中不自觉透出心疼,“我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
黑影又靠近一步,仰起圆圆的脑袋,像小时候的小海那样,仰视着凌昊,脆生生道:“哥哥要问小海什么?”
“你怪哥哥么?”凌昊轻声说。
孩童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容,歪了下圆脑袋,轻快道:“怎么会呢,小海只想和哥哥一起玩,小海最喜欢哥哥做的弹弓了!”
凌昊眼中染上一层悲伤,伸手又替男孩摘掉身上的水草,一点一点,穿着黑白条纹睡衣的小小躯体露了出来。
男孩顺从地站着不动,静静等着凌昊将他腿上最后一团水草摘走,才仰头,甜甜笑着说道:“那哥哥来陪我玩吧——”
话音未落,噗嗤一声——
血雾在空气中弥漫开,凌昊缓缓低头,看着男孩自下而上插进自己胸膛的手臂,藕节般的胳膊搅动片刻,拽住什么东西往外一扯,带出一团猩红的物体和飞溅的血花。
扑通,扑通,扑通……
那团东西在男孩手上跳动片刻,然后一点一点停歇下去……
男孩像献宝一样将心脏举到凌昊眼睛下方,笑盈盈道:“死了,哥哥就能永远和小海一起玩了。”
……
AI女声在黑暗天穹响起——一如之前一般冰冷无情:
“第一次意识纠缠即将结束,请问是否保存记忆?”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凌昊口中喷涌而出,他捂住胸口的窟窿,摇摇晃晃跌入许晓隽的臂弯里,费力地扬起头,向她投去一个饱含歉意的眼神,在眼神涣散前回答道:“是。”
16.白楼
沉重的眼皮,昏沉的意识,来自心脏的钝痛,黑暗中布满迷雾的林荫小道......
一切都从头来过,除了一点——
凌昊单膝跪地,捂住胸口,默默忍痛良久,觉得少了点什么,抬头看向四周,终于在隔了两米多远的一棵树下发现了抱臂冷眼看着他的许晓隽。
“唔......”凌昊发出声虚弱的呻吟,“好疼......”
许晓隽不为所动,甚至将头扭向一边。
凌昊在许晓隽面前向来能屈能伸,于是自力更生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挪到她身边,斟酌开口:“生气了?”
许晓隽冷冷道:“我看不出来你刚刚心脏出窍的必要性在哪。”但声音莫名瓮声瓮气,听上去少了几分冷意,多了几分嗔怪。
凌昊心头一动,凑到她眼皮子仔细看,果不其然看到一道泪痕和微微发红的眼角。
“吓哭了?还是,心疼我?”他声音里透出一丝受宠若惊。
许晓隽用力推了他一把:“别管我!说你呢!你刚刚的行为堪称碰瓷你知道么?我不信你对那小鬼没防备,说说你的理由!”
凌昊讪笑一下:“没什么理由,我就是想暴力脱敏一下,快点适应这个世界,毕竟——”他扭头看向许晓隽,一脸正经:“挫折使人奋进,痛苦使人清醒。”
许晓隽露出个标准而不露齿的假笑:“那好,这次换我清醒一下,一会儿别妨碍那小鬼戳我一大窟窿。”
说着,她扭头便要扎进浓雾里,被凌昊一把拉回来:“那不行,实在是太疼了。”
许晓隽深深看他一眼:“从现在起,收起你无谓的愧疚,专心投入——”
话没说完,旁边的草丛里缓缓升起一道熟悉的黑影,下一秒,凌昊身形如闪电,飞快一个扫堂腿将黑影撂倒在地,紧接着翻身跪压在它身上,在黑影“咿咿呀呀”的声音中,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衬衫,将它就地翻滚一圈绑了个死结,最后,“撕拉”一声扯下衬衫一角,团成团塞进它嘴里,堵住它还没来得及组织成一个短语的话音。
“战斗结束。”凌昊起身,手掌交错拍了拍手,轻快地冲许晓隽扬了扬眉。
虽然光线十分有限,但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凌昊只穿着工字背心的上半身在许晓隽面前展露无遗,肌肉结实但又保持了干净克制的线条,胸膛在刚刚一连串动作之后微微起伏。
许晓隽看着眼前的□□:“你——”,然后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极为刻意地将眼神挪走:“我——”,憋了半天没憋出第三个字,又顾左右而言他指着草丛里的那团黑影:“它——”
凌昊忍不住笑了:“到底想说什么?”
许晓隽脸色涨红:“搞了半天,这该不会是什么大型真人沉浸式打怪游戏吧,你是不是表面受害者背地里人民币玩家,你花钱买皮肤了吧你!”
凌昊十分克制地压下嘴角:“是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以后多关注我一点好么。”
此前,在生日宴上,他受许晓隽那句“你这么弱”打击不小,眼下终于有机会以事实证明自己的强大,他对此十分满意。
许晓隽内心莫名升起一种在观赏公孔雀开屏的即视感,下一秒想到那自己岂不是母孔雀,于是摇头强行驱逐出这种想法,思考片刻,认真道:“今年年会你能不能为咱们部门贡献一个节目,比如,裸上半身走台步?”
凌昊脸上笑意瞬间僵住:“......”
等了几秒,许晓隽又补充:“我让郝悠和你做搭档!”
凌昊试图翻出个此前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没翻过的白眼以示内心无语——但很失败,长叹一声:“郝悠是敌是友还没弄清楚呢,你确定年会时她还在这家公司么?”
“啊......”
经他提醒,许晓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郝悠的画面——
从医院出发去虞山前,陈阿抖迈着纠结而又迟疑的步伐,蹑手蹑脚打开郝悠病房的门,在接触到病床上郝悠扭头看过来的眼神后,像被猫盯了一眼的老鼠一样弹射出来,拽着站在走廊里旁观他迷惑行为的凌昊和许晓隽一起,落荒而逃。
“——这么说,陈阿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怕郝悠?”
凌昊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发出声轻笑:“你太高估他了,他只是怕会哭的女人。”说着,他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定睛看向许晓隽的眼睛:“真可惜,错过你为我流的眼泪。”
许晓隽脸上一烫,庆幸天色昏暗看不出面部肤色变化,干咳一声,板着脸道:“别说没用的!接下来怎么办?”
凌昊长吸一口气:“如果是在现实中,这条路通向我舅舅家的老房子,那房子早就卖掉了,不知道会遇到哪家人住在里面。如果是在我的噩梦里,这条路大概通向地狱,一路上都是洪水猛兽,尽头可能是恶鬼当道,所以——”
他摊开手,耸了耸肩:“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许晓隽思索片刻,笃定道:“既然这条路如此不祥,那我们就避开它!”
接着,她大手一挥,指向道路一侧的浓雾,“我们不走寻常路,直接往雾里趟!”
话音刚落,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嗷呜——”,浓雾深处响起几声类似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延续了足有半分钟。
两人瞪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沉默不语,良久,凌昊从树上物色了两根还算粗壮的树枝,掰下来,递了根给许晓隽,“我觉得你说得不无道理,走吧。”
“......”许晓隽喉头微动,默默接下来。
凌昊轻笑一下,捞起她空着的那只手往前带,温声道:“放心,有我在。”
两人在浓黑的雾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凌昊走在前面,用树枝探着脚下的路,不时回头轻声发出声交代,许晓隽跟在后面,只需跟随前面的身影,踏着他走过的路往前。
天地万物像是消融在了雾中,林荫小道早已抛在身后,野兽嚎叫听不见了,闪烁的红色眼睛看不见了,雾气的湿热粘腻感受不到了,一切,连同五感,似乎都消失了。
“你有没有觉得,雾气淡了?”许晓隽突然问。
“嗯,”凌昊甚至不需要用树枝来探路了,脚下已经很久没出现阻碍,走起来轻松许多,“前面好像变亮了。”
话音刚落,下一秒,他们像是一脚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黑夜消散,光亮乍现,却又不过分耀眼,之势黎明般的温和的光亮,顺着天际洒过来,视野前方,一栋白色小楼伫立在那里,显得孤单而突兀。
凌昊脚下顿住,看着眼前的小白楼,呆愣在那里,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下一秒,转身,拉着许晓隽:“走,回去!”
许晓隽莫名其妙:“你疯啦!回哪儿?”
“随便回哪儿,就是不要——”话没说完,他便止住,只见一折一返间,他们来的地方已经没有路了,一片平静无垠的水面横在眼前,浩浩荡荡蔓延至视线尽头,水面上泛着盈盈波光。
凌昊原地转了个圈,整个世界——已经没有世界了,只有他们所处的一小片陆地,以及陆地上不远处那栋小白楼,其余可见之处除了水,还是水。
“看来是真的很想让我们进这栋楼了,”许晓隽转回身,仔细打量着那栋楼,接着,又将视线移到林昊脸上,探询地问:“这楼怎么回事?”
“......”凌昊一脸怪异的表情,回避着她的视线,“记不清了......”
许晓隽眯起眼睛:“你不对劲。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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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一定很重要,要不然不会出现在这里,楼里发生过什么?”
凌昊挣扎无果地发出声无力的叹息,终于也抬眼直视着那栋楼,眼底闪过一抹近乡情怯的思绪,极轻地自言自语:“我早该猜到的......”
一点一点走近,小白楼的楼体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暖黄的光晕,整个外立面没有一块招牌显示这栋楼的功能。
从一楼大门走进去,一条长长的走廊横在眼前,因为两边尽头处都有大大的窗户透进光线,倒不显得阴暗。长廊里,一扇扇门都紧闭着。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许晓隽嘟囔。
“应该是在二楼。”凌昊说着,熟悉地带着她走向二楼的楼梯。
“我们是在你的记忆里么?”从刚刚的黑暗世界来到这所透着暖意的小楼里,许晓隽此刻显得兴致盎然,“我们好像在一层层剥开你的洋葱。”
“......洋葱?”
“哈哈,就是你的内心,外表冷漠,内心柔软。”
凌昊看着她的眼睛:“我对你可从没冷漠过。”
许晓隽思忖片刻,点头:“这倒是,安妮说你高冷的时候,我还觉得奇怪呢,所以你为什么会有两副面孔?”
凌昊微笑着低头不语,片刻后极轻地说:“可能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了......”
“嗯?你说什么?”许晓隽凑近问。
“没什么,”凌昊摇摇头,指着前面:“到了——”
一个拐弯,二楼长廊出现在眼前,长廊中间某个房间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
凌昊和许晓隽似乎是误入这栋楼的幽灵,少年对他们的出现和交谈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安安静静,低头不语,瘦削的侧脸没有一丝表情,看向前方的目光似乎对这个世界丝毫不在意。
旁边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女人尖厉的说话声,惊了许晓隽一跳,但那少年却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反应。
“不用跟我说他心理有什么毛病,给我开病条就好!”
房间里发出声叹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我们作为医生,需要尽到告知的义务,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不用多说了,我赶时间,快开病条吧!”
又是一声更重的无奈叹息。片刻沉默后,一个女人快步走了出来,瞟了眼坐在门口的少年,脚下没有一点停顿,径直朝楼梯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许晓隽认出,那是年轻版的凌昊舅妈——稍显尖刻的脸型和淡漠的眉眼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注视着她消失在楼梯下,许晓隽回过头,指着白衣少年:“那这是......”
身旁,凌昊静静地、远远地看向少年,眼神里满是柔和的光,良久才应道:“是我。”
许晓隽愣住,那上年看上去倔强而寂寞,跟身边这个成年凌昊千差万别——一个,像一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刺猬,另一个,却会对她释放温暖和关切。
她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又觉得对于一份长久藏在心底的记忆来说,什么话语都很苍白,于是,只是靠近他,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这时,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里走出一个身影,是一个扎着马尾、身穿校服的少女。她穿过走廊走过来,路过少年时停下脚步,驻足片刻,蹲在他面前。
少年抬头与她对视,片刻后,她张口对他说了什么,少年听后浑身微微战栗,注视着少女站起身,离开。
靠近后,少女的面容在许晓隽面前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惊讶得微微张嘴,就这么呆愣地看着她越过自己,走下楼梯,消失不见。
狭长的走廊里,许晓隽看向凌昊,大睁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的记忆里怎么会有我?”
17.缺失
“你的记忆中,怎么会有我?”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凌昊自嘲地轻笑了声:“你果然忘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幽怨,成功地让许晓隽心底冒出一丝愧疚,并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前在隧道和海边,凌昊对她看似过分的保护和关心,可能也与此有关。
“......你要不要......提示我一下?”她小心翼翼开口。
凌昊微笑着摇摇头:“忘了就忘了吧,可能这段记忆对你来说不是很好,你才会选择忘掉。”
“怎么会?”许晓隽犹疑道,在少年时的记忆里仔细搜寻一番,还是没找到任何只鳞片甲——不仅没有与少年凌昊对话的记忆,连她曾经来过这栋楼,都没有一丝印象。看刚刚走过去的自己的模样,应该已经是初中左右了,她从小记忆力出众,怎么会偏偏漏了这段记忆呢。
“别想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凌昊见她皱眉沉思的样子,温声道。
许晓隽抬头,看他目光柔和,但眼底残留一丝落寞,脑中不由得浮现起在那个世界里,他虚弱得要死也要救她的样子,想必那份坚持都是建立在少年凌昊对少女许晓隽记忆的基础上吧,又怎么会像他眼下说出来的那样轻描淡写呢。
“我......”
正要再说些什么,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又走出一个身影,在窗户洒进来的光线里,慢慢走过来,走近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头发花白,眉头紧皱,一脸忧虑,步履迟缓地往前走着。
许晓隽呆住了,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几步,脱口喊道:“奶奶?”
如果刚才走过去的儿时的自己只是让她觉得不对劲,此时,缓缓从她面前走过去的奶奶让她一下子陷入自己缺失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不安。
她从很小开始就跟奶奶一起相依为命,奶奶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此时此刻,现实生活中奶奶在老家独自平静生活着,而在这段她缺失的记忆里,奶奶身形消瘦,明明是年轻了很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比现在的她还要憔悴苍老。
眼睁睁看着奶奶走下楼梯,她想起什么,抓住凌昊的胳膊问:“这里是医院?”
凌昊点点头:“心理专科医院。”
许晓隽脸色微微发白,呼吸显而易见地陷入慌乱,看着消失在楼梯下的佝偻背影,一个转身,朝走廊尽头的房间冲去。
“晓隽!”凌昊一把扯住她,“你先冷静点,你不知道那个房间有什么,说不定有危险,说不定是诱饵!”
许晓隽用力挥手想要挣脱他:“这不是医院么,那个房间里肯定有医生,我去问问他——”
“他听不到你说的话。”
“那肯定有病历吧?说不定还在桌上,你放开我!”
曾经打交道中吃过的亏让凌昊不得不保持谨慎——他承受过的那些痛苦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许晓隽再次经历,但强行阻止她探寻自己的过去似乎也有些残忍,正踌躇挣扎间,由地下某处发出声深深的震颤,窗外射进来的光线突然由柔和的明黄变得刺眼起来,接着,整栋楼开始剧烈地上下左右摇晃,像是正在经历一场十级地震。
凌昊一把搂住许晓隽,将她身体整个护在自己怀里。下一刻,碎裂的天花板呼啸着掠过他们的身体,砸向正在凹陷的地面,墙体一截接着一截断裂,尖厉的钢筋刺出水泥截面,此起彼伏的轰鸣声撞击着耳膜,地下升腾起无数灰白的粉尘。
与此同时,光线持续变亮、变亮,几乎趋近于致人失明的纯白光亮......
许晓隽的脑袋被紧紧护在凌昊胸前,在她的头顶上,凌昊的脸紧贴着,粗重紧张的呼吸打在她的颈侧。
终于,熟悉的AI女声响起在整个正在崩塌的空间中:
“第二主体的意识出现剧烈波动,意识模拟被迫中断。即将为您重启意识模拟,请确定,是否保存本次的记忆?”
凌昊迟疑着没说话,许晓隽意识到他在顾虑什么,奋力大声喊道:“是!保存记忆!”
然而AI女声显然只接收第一意识主体的回应,沉默地等待着。
“凌昊!回答‘是’!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需要你这种形式的保护!”
短暂沉默后,凌昊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终于回答:“是。”
下一秒,纯白占领世界,意识被迫中断。
*
冷。
寒意一点点顺着四肢蔓延到躯干,继而激活了大脑,许晓隽一个激灵坐起来,看向四周——小白楼的走廊不见了,她目前正处于一间空旷房间的正中间,冷白色的瓷砖正从身下向她传递着丝丝寒意。
身旁地上,凌昊也醒来,缓缓坐起身,用手按压着太阳穴。
她忙将他扶起,急切问道:“这是哪里?小白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昊脸色有些发白,先打量了一番四周,冲许晓隽微微摇了摇头,接着,喘息道:“我也不知道小白楼的记忆为什么会穿插在意识模拟里,它跟之前的剧情分明没有关联......不过,对不起晓隽,对我来说,那栋楼是珍贵的记忆,没想到对你却是伤害。”
许晓隽摇摇头,眼里弥漫着迷茫和混乱:“还谈不上伤害,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缺失了那段记忆,还有奶奶,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别急,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凌昊边说着,边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
房间一侧,灰色落地窗帘占满了整整一面墙,窗帘前放着两把木头椅子,他们坐了过去。
“虽然那栋小白楼是一家心理医院,但那里是我被治愈的地方,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它被美化了,就像你刚刚看到的,它没有挂着医院的招牌,没有吓人的器械和张牙舞爪的病人,反而整栋楼都笼罩在温暖的光线里。我其实应该想到的,从你让我离开那条小路开始,就该想到的,你总是不走寻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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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拉我走进雾里,那时的小白楼里,是对我说了那句话......”
“我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你说:死,也要等成为大人,再死。”
许晓隽脸上闪过难以置信:“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我说出的话。”
从小到大,她聪明可爱,学习好,长得漂亮,讨人喜欢,虽然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但总的来说,还算是健康快乐地长大了,她不可能说那样的话的。
“这话一听就是心理有问题啊,我怎么会呢,我心理健康得很!”
凌昊看着她的眼睛,用像是不敢惊醒一个沉睡者似的轻柔语调缓缓说道:“你那时肯定也出了问题,否则,不会出现在那栋楼里。成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你,看到你开朗地笑着,人缘很好,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治好了自己,但是晓隽,你不觉得,在你亲和的外表下,你的内心其实很疏离么?”
许晓隽愣愣地回望他的眼睛,脑中一片混乱,给不出答案:“我......”
“你找男朋友只是为了让奶奶安心,但你对男朋友的状态毫不关心,一点也不像在谈恋爱。除了工作,你的生活里没有别人,只有憨憨。连看电影,你都是一个人。”凌昊轻轻说着。
许晓隽试图反驳,但她知道凌昊说的全都是事实,搜寻了良久,才挣扎着提出质疑:“你......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看电影?”
凌昊失笑着握住她的手——那是一个纯粹而自然的交错——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没关系,虽然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现在的你很好。我们都不是小白楼里弱小无助的孩子了,现在的我们足够强大。如果你想要找回那段缺失的记忆,等回到现实后,我陪你。”
许晓隽心里一热,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掌:“话说回来,那样一句话,明明很暗黑吧,怎么在你眼里还是温暖的记忆?”
凌昊顿了顿,像是迟疑要不要说出口,片刻后,还是说出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一丝温度了。一个同龄人看透了我渴望死亡的内心,在那时的我看来,就是一件足够温暖的事情啦。”
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太过悲伤,许晓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身体比语言先行一步,用力握紧了凌昊的手。
四目相对的寂静之中,吱呀——
一声缓慢到小心翼翼的声响被空荡的房间放大得突兀刺耳。两人同时扭头,捕捉到被推开了一条窄缝的房间门外,快速闪过一道黑影。
凌昊迅速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向门口,打开门望出去,一条昏暗的室内走廊闪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灯光之下,空无一人。
不管那黑影是什么,它都消失得太快了,相比之下,刚刚推门的缓慢声响显得格外大张旗鼓,或者说,欲盖弥彰。
身后,许晓隽从房间里跟出来,被他一把抓住胳膊:“不要分开,一起去看看!”
18.窗户
走廊里死气沉沉。
一盏昏暗的壁灯下照映下,看不出颜色的地毯延伸出去,就着光线勉强可以看见走廊中依次排布着三个房间。
他们刚刚冲出来的,是第一间房间。小心推开第二扇门,门后的房间和第一间类似,空荡荡、冷冰冰,冷白色的灯光,一两件木制家具,和灰扑扑的落地窗帘。
接着,是第三间,依然如此,只是这次,他们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在房间中央环顾片刻后,凌昊与许晓隽交换一个眼神,随即,目光同时看向了那遮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帘——和前两个房间一模一样,灰色的、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帘。空荡而死寂的房间里,那窗帘无声无息坠在那里,没有一丝微风将它吹起哪怕一点波澜,但就是这全然静止的布面之下,仿佛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森然欲出。
凌昊将许晓隽护在身后,一点一点靠近,就在手指即将碰到窗帘的那一刻——
踏踏踏!
一阵脚步声在走廊外响起,他们追出去,看到一道黑影迅疾消失在下楼的楼梯上,顺着楼梯追到下面一层,一间大大的客厅横陈在眼前,冷白色光线从头顶射出,几张灰色布艺沙发围合在客厅中央,楼梯正对着的——又是一整面落地窗帘!
“凌昊,”凌昊的肩膀后侧,许晓隽环顾了一圈,小声地开口,“你发现没有,这个房子——”
凌昊浑身肌肉紧绷着,眼睛迅速扫视一遍后,紧盯着那面看上去更高更宽的窗帘,缓缓接道:“这个房子,没有门。”
客厅中,除了落地窗帘那面墙,其他两面都是空无一物的雪白墙面,身后楼梯通往楼上,楼梯下来左右两侧是两条短小廊道,尽头也是白色墙面,这个房子,没有通向外面的大门。
也就是说,要想出去,必须走窗户。
而要想找到窗户,必须先扯开窗帘。
——哗啦!
一阵清脆碎裂声从身后传来,像是什么器皿从高处摔落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听上去略显慌乱的脚步声。
他们顺着声音退到刚刚下楼的楼梯下,楼梯右侧某扇门的门口地面上,散落着几片白色陶瓷碎片。
走近了看,那扇门通向一间还算宽敞的厨房,里面陈列着为数不多的厨具,位于窗户边的一排陈列架上,一套纯白色陶瓷餐具独独缺了最左侧的一格,百叶窗帘被从下往上掀开了一个小角——看上去,是有人在开窗帘往外看的时候失手打翻了最左侧的那只盘子。
凌昊站在门口,看着脚下的白色陶瓷碎片,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在遥远的时光里的某一天,儿时的他似乎也这样打翻过一只白色盘子,然后,为了躲避责骂,匆匆藏了起来。
他回头看向身后,走道里一片昏暗,那个匆忙逃走的黑影不知道又躲到哪扇门后去了。
摔碎的白色盘子。
匆匆逃跑的脚步声。
这抹画面和这道声音,像是一横一纵两道血痕,撕开了某些沉睡的记忆,让他的心脏一下子想被某只冰凉的爪子捏住。
猝不及防间,唰——
厨房的百叶窗帘被许晓隽拉开,外面的画面以一种艳丽到诡异的色彩,透过窗玻璃投射进来。
凌昊呆愣愣地看着窗框里三个人的身影,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意识到什么,脚步凌乱地退出厨房,看到许晓隽走过来,眼中带着担忧,他惶惶道:“原来,那黑影是我......
“原来,有一部分我,被永远困在这所房子里了......”
他看着窗外的眼神如同身处幽暗海底往海面凝望,许晓隽顺着这眼神望向窗外,看到一幅诡异的画面。
窗外,似一幅色彩明丽的动态油画。深蓝的天空下,绿油油的草地上,一家三口欢笑着,孩童围绕男人和女人嬉闹,手上抓着一只亮黄色氢气球,一不留神,气球脱手,摇摇晃晃飞到高远的空中,孩子哇哇大哭,男人和女人开怀大笑。
一扇窗户,隔绝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窗内,他们所处的这座房子,宛如一方被封印的空间。凝滞、黯淡、无声、孤寂。
“怎么这么诡异......他们是谁?”许晓隽问。
“舅舅、舅妈,和小海。”凌昊轻声道。
果然,窗外的女人裙角飞扬,转身正面相对,许晓隽便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到熟悉的轮廓,但下一秒,那张脸上表情突变,她原本对着小海展露的温柔笑意,在瞥向窗户的那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怒目,和直指过来的一只手指。
许晓隽被那凶狠的表情和动作惊得一个退步,惴惴问:“她看到了什么?”
“应该是看到了我。”凌昊说着,见许晓隽一脸迷惑,拉起她的手,就近走进隔壁一间房间,不出意料看到一面窗帘,“唰”地一下扯开——
又是一幅色彩明艳的窗景,仍是那三个人,换了衣着和场景,没变的是脸上幸福的笑意。
凌昊又拉着许晓隽出去,走遍这栋房子的每一间房间,拉开每一扇关着的窗帘,无一例外,窗外都有这样一幅画面。最后,他带着她回到客厅,让她坐在正对着窗户的沙发上,自己去窗前,扯开厚重的、顶天立地的最后一面窗帘,接着,坐到她身边,与她一起看向窗外。
虽然心里的疑惑已经达到了顶点,但许晓隽能感受到,身边,凌昊看上去平静的躯体下,汹涌翻腾着某种情绪,于是她静静坐在他身旁等着。
“八岁,父母失踪后,舅舅就把我接回这栋房子,这是他们的家。一开始,舅舅尽可能地对我好,小海很可爱,总是对我笑,但舅妈......”他自嘲地笑了下,“我那时候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不看我,就算看我,也从不对我笑,我只能努力地讨好她,像小海一样夸她美,像舅舅一样帮她做家务......但她似乎更厌恶我了,后来我才知道,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要强行分走自己丈夫的一部分爱,处处模仿自己的儿子争宠,确实令人厌恶,但这些理由,对那时八岁的我来说,太复杂了,于是,我越讨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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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厌恶,对我越冷漠,就这样恶性循环......”
他说着,有些说不下去,低下头,交叉在腿上的手指微微发抖。许晓隽伸出手,将那双不受控制的手包在掌心里。
“我有时想,如果从一出生我就是个孤儿该多好,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的爱,从来没体会过父母的怀抱,我就不会那么渴望她像抱小海那样抱抱我......”
他抬头,看向客厅窗外,年轻的女人眉目温柔,笑意盈盈地看向怀里的小孩,抱着他转了个圈,嘴唇鼻尖在他脸上亲昵地蹭了又蹭。
“刚来那两年,我趴在这栋房子的每一扇窗户,看舅舅舅妈带着小海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玩耍,看很久很久,想象自己是小海。有次......”
他笑了下,一滴眼泪应着笑声砸到许晓隽手上,“有次,在厨房,我跪在窗户边的台面上往外看,被舅妈发现了,吓得我撞翻了一只她喜欢的盘子,被她训了一整个礼拜,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看了。”
他抬手在眼下匆匆抹了几下,做了几个深呼吸,扭头冲许晓隽挤出个笑容:“呵,我以为这段记忆早就忘掉了,没想到,这小鬼在这儿守着呢。”
他站起身,看向四周,“我们去找找他,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等等!”许晓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回到沙发上,认真道:“在那之前,先给我几分钟。”
“嗯?”凌昊不明所以,但下一秒,便被抱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一双臂膀轻柔地环绕着他,一只手的掌心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脑勺——温柔而坚定,却又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强撑的无所谓被刺破,凌昊的身体强自僵硬了几秒,终于一点一点在这怀抱里软了下来。他抬手,紧紧搂住许晓隽的腰身,脸埋在她的颈侧,发出无声的战栗。
十分钟后。
战栗逐渐止住,十余年未曾释放的情绪慢慢平复,取而代之,另一种情绪——来自一名成年男人的某种情绪,慢慢升腾......在与许晓隽的身体接触处,凌昊的体温逐秒上升,脸色逐渐涨红,嗓子开始干涩。
终于,许晓隽察觉到异常,放松手臂,将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用手掌探了探他的心跳,惊讶道:“怎么跳得这么快?”
“我......”凌昊声音嘶哑万分,咽了口口水,干咳了几下,才终于开口,“这房子......太不通风了,我突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说着,他起身,转向一边,边深呼吸边用两只手掌在头顶疯狂扇着风。
“有么?”许晓隽一脸疑惑,跟着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找小时候的你?”
这时,像是听到了她的召唤,房子里突然响起一阵音乐,音调复古轻快,但音质不佳,时不时夹杂着嘶嘶啦啦的像是信号受到干扰的杂音。
凌昊侧耳聆听一阵子,脸上逐渐挂上笑意:“谢谢你晓隽,看来那小鬼感受到我得到拥抱的快乐,给了我一个提示。”
19.救她
在音乐声中,他们走出客厅,穿过走道,去探查一楼最边上的几间房间。
“听到这段音乐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在这栋房子里最开心的时光,因为我认识了陈阿抖。”
说这话时,凌昊脸上浮现出笑意。
“陈阿抖?”许晓隽诧异道,“你们居然那么早就认识了?”
凌昊点点头:“十三岁。从八岁到十三岁,我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五年,认识陈阿抖半年后,我就离开了这里。”
他们走进最后一间房间,房间最里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布满灰尘的书架——这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的家具。走近书架,凌昊手指轻触书架上的书,从一侧,缓缓走到另一侧,在书列的灰尘上留下一条清晰的横线,又盯着这条歪歪曲曲的线看了片刻后,他回头,轻声道:“晓隽,站远点。”
许晓隽不明所以,但听话照做。
凌昊将修长指节插入书架与墙面之间的狭窄缝隙,从上往下,从里往外,用力扯拽整面书架。
砰地一声巨响,书架顺着他的力道轰然倒地,木头散架,书本四散,灰尘一下子布满整间房间。片刻后,尘埃落定,书架后方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扇窗户——这房子里唯一一扇没有油画般窗景的,正常的窗户,窗外林荫葱葱,窗框上,躺着一只收音机,扬声器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
之前他们在客厅里听到的音乐,便是从这只收音机中飘出的。
“自从我无意中发现这间几乎没人来的房间,和书架后面的窗户,就经常来这里看书,有一天,就碰上了躲在外面墙根上哭的陈阿抖。”
凌昊回忆起来,仍觉得好笑:“那个家伙,从小就怂,被他爸揍了,就躲到外面哭——哦,他家住得离舅舅家不远,太远了他也不敢去,怕他爸没消气又想起来训他的时候找不着人。他在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那天被我捡了之后,就赖上了我,天天来墙外面蹲着等我。一开始,我不爱跟他说话,他就每天带着收音机来跟我一起听,这首曲子就是那时候流行的。”
许晓隽开始掰手指头:“又怕狗,又怕女人哭,又怕自己爸......他有什么优点?”
凌昊笑起来:“可能是讲义气吧,不管不顾地讲义气。他爸虽然凶,但是很有钱,他从小就熟练掌握劫富济贫的技巧——劫他爸的富,济我的贫。就算后来我赚钱了,他也从没停止在其他方面,以他的方式来关照我。
他看着那只收音机,眼神是从未在陈阿抖面前表露的柔和:“你看,他十几年前留下的收音机,在今天还关照着我呢。”
说着,他身体一跃,跳上了窗户,转回身,冲许晓隽伸出只手,但下一秒,突然愣住,视线穿过她的肩膀,定定看向某一处。
室内的阴影里,灰尘弥漫的虚空中,一团光晕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汇聚,一点一点,聚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形状。
许晓隽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却没看到任何东西,但从他微微发红的眼眶里察觉到什么,侧过身让开,轻声问:“是小凌昊么?你看到他了?”
凌昊微笑着点点头,冲那团光晕探出手去。一番等待后,一团胳膊形状的光晕缓缓递了出来,与凌昊的手掌交错,在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里,变成了一只七彩的胳膊,接着,整个身体都跨出了阴影,被凌昊轻轻托到了窗户上,一团小小的、泛着七彩光晕的身体与凌昊一同坐在了窗框上。
凌昊低头看着小家伙,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良久,才柔声说:“走吧,你自由了。”
话音落后,七彩光晕一点一点散开,散成无数星星点点,飘到外面,飘上天空,飘向整片大地。
凌昊静静凝视着它们消失的地方,忽地感到身边一暖,扭头看去,许晓隽已经轻轻巧巧地爬上了窗户,坐在了他的身旁,看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担忧。
他垂下眼睫,飞快眨了眨眼睛,接着,又抬眸看着她,眼中已经只有笑意:“看不出来,身手很不错嘛。”
许晓隽眉头一扬,眼神坚毅:“永远不要小看一个独自养狗的女人——尤其是养憨憨这种傻大狗。”
凌昊低头笑起来,笑意先是克制着,被许晓隽重重撞了下肩膀,便收不住,两个人一起在窗户上傻笑成一团。
“独自养狗累不累?要不,找个伴?”
“给狗还是给我?”
“......当然是......给狗......”
“......凌昊你是不是在阴阳我和憨憨两只单身狗?”
*
呱啊——呱啊——
凄厉的叫声像一道箭,从高高的上方穿行而过,刺破混沌的意识,刺入耳膜。
缓缓睁开眼,黑暗从四面八方入侵林昊的视线——视野正上方,密集的深黑色线条犬牙交错,像一张兜头罩在大地上的网,网眼之上,是更加广阔而深沉的浅黑,延绵无际。鼻尖,腐败植物混杂着泥腥的味道令人作呕,裸露的手臂下,潮湿粘腻的触感愈发强烈。
凌昊坐起身,视线还未完全适应黑暗,口中已先一步出了声,轻声喊:“晓隽?”
一片沉默。
他更大声地喊了几遍,除了惊起一片鸟虫声响,再无其他回应。
站起身后,眼睛终于能看清一些形状,他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身处一片树林之中,睁眼时头顶上那张网,是高处树枝密集交错而成,乌鸦叫声此起彼伏,地面潮湿闷热,虫鸣不绝。
一时之间,几乎无法辨别这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但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凌昊仔细四下观察,试图快速找到一个探寻的方向——真正牵动他神经的是,许晓隽不见了!
记忆断在了他和许晓隽一起坐在窗框上笑闹的那个画面,之后,就像被剪断的线,怎么回忆也续接不上了。如果是在现实中,他应该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然后第一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许晓隽。如果是在意识模拟中,他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许晓隽的任何一次开端。
除非——凌昊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到树上,粗粝的树干与手臂摩擦,留下火辣辣的疼痛,痛意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象许晓隽被单独带走后可能遇到的情况。
林中树木虽然密集,但大多数不是特别粗壮,看上去不像是远离城市的原始森林,而是城市郊区绿地的某一片树林,看清这一点后,他顺着一个方向快速穿行,一路惊起无数鸟虫蛙,终于在不知道多久后走出了树林边缘,一条河道和几个夜钓者猝然进入视野。
“你好!”凌昊冲向其中一个夜钓者——后者被他浑身湿漉漉、满手臂伤痕、半条腿都是污泥的形象吓了一跳,惊慌之下猛扯钓鱼竿试图逃走,但被凌昊双臂死死钳住,“请问这是哪里?今天几号?现在几点?”
“......”
几个钓鱼佬之间交换了几道视线,似乎觉得他不像是抓夜钓的,且没有武器威胁不大,其中一人应道:“这是川阳河边上,今天是17号,”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晚上九点半。小伙子,你从哪儿来的?”
川阳河......凌昊大脑飞速运转,这是沈海市郊区的一条河,他们出发去虞山那天是16号,加上他们在山上逗留的时间、凌昊晕倒后被送到医院的时间......这些信息似乎无限接近现实。
他又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长头发,穿淡黄色连衣裙?”
那几人纷纷摇头。
凌昊正要开口朝他们借手机打电话给陈阿抖或者许晓隽,前方隔了几十米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落水了!”
“是个小孩儿!怎么办!”
......
几个钓鱼佬被呼喊声吸引,丢下装备往那边冲过去,凌昊想要喊住其中一个,又作罢,远远看着那群人越来越嘈杂,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便也跟了过去。
人群中,一个小男孩满脸慌张,央求众人:“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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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救救我朋友!”
有人回道:“可我们也不会游泳啊......”
钓鱼佬中的一人道:“天黑,这河水这么急,贸然下去很危险啊!”
另一个钓鱼佬应和:“是啊!搞不好把自己搭进去!快!快打110,打120!”
小孩急得要命,扒开人缝,便要往河里跳,被一只胳膊一把从身后拽住,下一秒,拉住他的凌昊已跳入河中。
夜晚的河水冰冷刺骨,能见度极低,凌昊在水底上下探查,尽力避开脚下很容易被缠绕上的水草,但身体很快失温,动作一点一点变得迟缓。
好在那小孩落水后疯狂挣扎,在水底卷起一层泥沙,搅动得一方河水浑浊得格外突出,被他眼尖捕捉到,顺着浑浊处潜下去,终于摸到一具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小身体。
小孩被举出水面后,很快被岸上人拉上去,围了一圈人按压急救,很快,“哇”地一声吐出口水来。
凌昊一点一点爬上岸,躺在一边,胸膛剧烈起伏,缓过片刻后,便撑着双臂一点点爬起身。
“哎?那小姑娘怎么还没上来?”一个钓鱼佬问。
“对啊!”另一个钓鱼佬张望着河面,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凌昊面前,“好像就是你打听的那个小姑娘,穿着黄色连衣裙,她——”
“你说什么?!”凌昊一下子跪坐起身,猛地扯过那人衣领,“她怎么会下去?!”
“我......我也不知道,你下去之后没一两秒,她也从另一边跳下去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哎!你!”
他话没说完,凌昊已经又一次跳入河中,岸上众人面面相觑:“他这体力......能撑得住么?”
身体比前一次下水时沉重了一百倍,但动作却没有慢下来,凌昊穿插在冰冷阴暗的水底,胸腔几乎要炸开般地剧痛,人类本能的求生欲叫嚣着要往上付出水面,却被一股濒临疯狂的意志压制着——找到那个人,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黑暗一点一点侵袭着意识和视线。
冷意一丝一丝渗入到身体每个缝隙。
“晓隽......”凌昊无声默念,“我还没有......还没有告诉你......”
又探到一处水底,一抹黄色乍现,像一道光从浑浊深处穿透而出——
——许晓隽下半身被水草缠住,双臂无意识地上下浮动,长发飘散开来,遮住了苍白的半张脸,双眼紧闭,整个人像只跌落水底的易碎的瓷器。
一瞬间,凌昊像被注入一针强心剂,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扯掉她身下的水草,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向水面游动,在将人托出水面后,终于力竭,沉沉地往水下坠去,幸好被岸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捞了上来。
刚才的动作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他浑身战栗躺在岸边,剧烈喘息着,咳嗽着,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看向那抹黄色的方向,手指挣扎挪动。
“小姑娘醒醒!”
“她脸怎么这么白?她没呼吸了!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啊!人工呼吸?心肺复苏?还有什么抢救方法?”
“哎,身体都僵掉了,这个看来是救不活了,那个小伙子能活,快打120!救他!”
“不......不要救我,救她!救她啊!”凌昊像条垂死的鱼,用力挣扎,竭尽全力从身体深处发出声吼叫,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却只是一丝微若游丝的喘息,他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多人围到自己身边,看到那抹黄色在人影缝隙中闪动,可他却靠近不了一分一毫。
胸腔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热,他猛地侧身,咳出口鲜血。
“小伙子!小伙子你振作点!”
“千万别睡啊!撑住!”
......
嘈杂声渐渐远去,意识不可逆转地消散,下一秒,带着无限的不甘,他沉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20.烟火
单人病房内,寂静无声。
陈阿抖拎着一只塑料袋进了门,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面色苍白,睡着了仍眉头紧锁——长长叹了口气,回身将门掩上,拿出袋子里的饭盒往桌上摆。
“不!!——”
一声惊天裂地的吼声,震得陈阿抖手一抖,饭盒啪地掉在地上,菜汤四溅。回身看,凌昊坐起在床上,浑身颤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大睁着看向前方。
陈阿抖小心翼翼挪到床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几乎同时,被他铁一样的手臂死死捏住,疼得直跳脚。
“晓隽,晓隽呢?!”凌昊环顾一圈,瞪着陈阿抖问。
“......她走了,”陈阿抖小声道,不敢进一步刺激他,“我只顾得上你。”
此话一出,凌昊浑身剧震,不管不顾地从床上跨下来,但下一秒便跌落在地,整个身体脱力般的扑向地面,片刻后,用死死攥紧后渗出鲜血的拳头捶打着地面,口中喃喃道:“我说了我不需要......谁让你们自作主张......你们......”
说着说着,说不下去,额头紧紧抵在地面,肩头不受控制地耸动着。
陈阿抖呆楞着看了片刻,无所适从道:“这么说,我应该......给她叫个外卖?主要她不愿意吃医院食堂的饭呐她,那她可不就,自己走去外面买了么......我寻思就一顿饭嘛,这也......不行?”
整个病房陷入一片死寂。
凌昊的身体停止颤动,静止如一座雕塑,良久,一点点站起身,又一寸寸转回身——回身前不着痕迹地在脸上擦了一把——看向陈阿抖,平静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杀意,但这抹杀意被泛红的眼眶和在地上伏了良久而变得皱巴巴的衣服弱化了不少。
“滚。”
“得嘞!”陈阿抖没有一丝迟疑,极为顺滑地退出了房间,颇为贴心地将门带上。
一个人在病房中央呆愣着站了不知多久之后,凌昊自嘲地笑了下,全身从精神到肌肉都卸下力来,几乎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撑着床坐下,又从床头翻出手机,就这么盯着屏幕等待着。
铃声终于响起,一个陌生短号。
他无声接起,一言不发,对面也保持了一段沉默,接着,响起一阵沙哑怪异的笑声,笑完了,才缓缓道:“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只有一个人的病房里,凌昊将拳头捏得发出轻微爆裂声,才忍住没有对着话筒骂出声。
但对面似乎对他的克制十分不满,仍在挑衅:“像你这么聪明谨慎的人,居然没有分辨出最后那场景不是真实世界,反而放任自己陷入崩溃之中,真是不应该啊......我猜,是许晓隽的消失让你丧失判断力了吧?”
这话听着像不怀好意的毒蛇信子在舔舐耳道,但凌昊不得不承认它直戳自己的软肋。就在刚刚,在知道许晓隽没死后独自回想的那几秒,他才找回判断力,意识到河边落水的小孩是幼时的小海,而求救的,分明是出事那晚惊慌失措的自己。
如此明显的设计。呵,真是,一叶障目,关心则乱呐......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我舅妈的意思吧?让我痛不欲生——作为交换我往事的条件。”
“没错,她希望你能体会到跟她一样的痛苦——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沙哑声音停顿了片刻,调笑般地轻笑一声:“但我们是遵纪守法的组织,显然不能直接满足她的条件,所以,我为你精心设计了河边的这场模拟,怎么样,效果还满意么?”
凌昊从齿缝间低沉道:“如果没有最后这场戏,如果画面停在那间老房子的窗户上,我几乎真要相信你们是一个一心向善、专门替人解开心结的公益组织。”
对面似乎将这句话当成了一种夸奖,语调略有上扬:“但你必须承认,最后这一幕才是高潮,”嘶哑的声线似乎包含深情地描述一幅名画,“你躺在那里,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走向死亡,那么地无助,你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而你的内心却炸开了烟花——一场无声的、盛大的、悲伤的烟花......”他轻轻叹了口气,“很可惜,这么美的画面,只有我看到了......”
听着手机里的声音,凌昊定定看着窗外遥远而孤寂的一抹绿色山脉,若有所悟:“是啊......你说得有道理......”
“......嗯?”缓缓发出的疑问经由变声器转了一道,像一只恶鬼突然开了卡通特效,透着一股浓浓的违和感。
“谢谢你的启发。”凌昊丢下句话,随即挂断了电话。
*
傍晚的落日余晖下,医院门口熙熙攘攘,许晓隽快步走着,路过门卫室时,被斜地里一股力道拽到屋檐下的一处角落里。
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一丝熟悉的清香弥漫到鼻尖,一双坚实的臂膀把她拥进怀里,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脖子侧边蹭了蹭。
她有些意外地感叹道:“陈阿抖真的很贴心呐,居然还记得帮你带换洗的衣服过来。”
环住她的手臂不满地箍得更紧,凌昊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她的颈侧传出:“我都快吓得心脏骤停了,你还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许晓隽抬手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你以为我死了?”
凌昊身体不自然地一僵:“陈阿抖跟你说的?”
“嗯,我正在外面给你买粥,他打电话来催我,说你可能要因为我的‘死’而黑化了,让我火速回来从你的魔爪下救他一命。”
“......”不久前病床里发生的那一幕过于丢脸,凌昊一秒也不想回顾,十分刻意地调转话头:“买的什么粥?医院不是有么?”
许晓隽费力地将手上的袋子举到身侧:“医院只有白粥,我觉得没营养,就出去买了肉粥,但刚刚也被陈阿抖抨击了,说我无知,病人刚醒只能吃白粥,所以......”
凌昊迅速从她手上接过袋子:“别听他的,我能吃。”
“......哦,”许晓隽两手空下来,垂在身侧,半晌,问:“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很多人看着呢......”
“少骗我,这个角落没人。”
“没骗你,目前人数已经增长到七,哦不,八个了!”
凌昊松开手臂,回身,被眼前一幕惊得后退半步——只见以保安大爷为首的一群人围着门卫室的屋檐站了整整一圈人墙,一边看着他们俩,一边用并不太低的音量窃窃私语。
“这生离死别的样子,怕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吧?”
“年纪轻轻的,真可惜啊!”
“可不是么,啧啧,你看长得多俊呐!”
......
凌昊一脸黑线地拉起许晓隽,快步突围出包围圈,奔出医院大门。
“你不回病房躺着要去哪儿?”许晓隽试图把他往回拉,未果。
“去看烟花。”
“哈?!这么突然么!”
*
车开到山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山下城市的灯火蜿蜒成一条条明亮的小溪,汇聚在几处繁华之所。山上,四野草木归于夜色,逐渐混沌不清,一片宁静之中,只听得到夏虫此起彼伏的鸣叫。
唰——
一丛小火苗亮起,照亮凌昊线条分明的脸,他试了试放在一堆烟花上面的打火机,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火光灭掉的一瞬间,许晓隽眼尖地发现了什么,俯身从烟花堆里抽出张小纸条,冲凌昊说道:“再来个光。”
凌昊照做,就着打火机的小火苗,许晓隽大声念出纸条上的字:“来自朋友最真挚的祝福:祝你马到成功,一举拿下——”
啪地一声,凌昊将纸条从许晓隽手中扯走,举到火苗上烧掉,木着张脸,看着燃烧后的灰烬被风吹走,才从嘴角狠狠吐出两个字:“多事。”
“拿下什么?”许晓隽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凌昊深深回望她的眼睛,沉默片刻,不着痕迹地将胸口翻腾着的什么压抑下去,低头道:“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接着,他将烟花排成长长一排,逐个点燃,拉着许晓隽退后几步,盘腿席地而坐。
十几条火光呼啸着冲出地面,奔赴夜空,在最高远的顶点绽开绚丽的花朵,一朵朵花又连成串,一朵接一朵盛放,由一朵接一朵凋零,凋落的火花顺着去时的路下坠,连成一条条溪流,一整排的溪流串成一片银河。
许晓隽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场盛大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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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凌昊转过头,看到烟花在许晓隽眼球里映出暖黄色的光,他凑近她的耳朵,大喊:“晓隽!我很开心!”
许晓隽耳朵被烟花爆裂声占据,只能勉强分辨出他说的话,笑着大喊回去:“我知道你开心!但你非要现在说话么?”
“对!”凌昊冲着她大喊,“你没死,这真是太好了!”
说完,又将目光移至夜空中的光亮处,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许晓隽只听到前一句,情绪被点燃,站起身,把凌昊从地上拖起来,在烟花下转起圈,一边转,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声吼叫着:“我当然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凌昊,答应我,别在意你舅妈的话,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烟花落幕时,许晓隽转得头晕目眩,双眼紧闭,身体直直向地面栽倒,被凌昊一把扶住,若即若离的手臂半抱在身后,周遭重新归于寂静,凌昊极轻地轻声喊道:“晓隽。”
许晓隽享受着晕眩,闭着眼睛笑:“凌昊,你的喇叭是不是坏了,怎么音量忽大忽小。”
“你喜欢洋葱么?”
许晓隽眼睛还没睁开,长长地“嗯——”了一声,“还行。”
“有颗洋葱,你已经剥了一大半了——”
“嗯?”许晓隽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抗议:“那可不是我要剥的,是洋葱在我眼前脱光了皮!”
凌昊眼含笑意:“是,是洋葱裸奔了。”
许晓隽想到什么,眼前飘过凌昊穿着工字背心、胸膛微微起伏的画面,赶紧又把眼睛闭上装头晕。
“你想不想接着剥下去?”
许晓隽挑眉:“怎么,洋葱想碰瓷?你不如直接问我想不想吃洋葱。”
凌昊陷入一阵沉默,良久,声音变得低沉了几分:“你想......吃洋葱?”
许晓隽面目空白地愣了片刻,接着,额角一阵抽搐,一下子站得比少先队员还要笔直,扶额掩面道:“你......你误会了!我是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陪着这颗洋葱,裸奔也好,跳脱衣舞也好,他完全不用担心我会嘲笑他或者是看不起他什么的,不存在的!”
凌昊发出几声低沉的笑声,伸手把她遮住脸的手臂扯下来,看到她紧闭着眼睛,睫毛疯狂抖动,像只踩了狐狸尾巴后装死的兔子,忍不住想要接着逗一逗,于是欺身靠近,抵到她面前,呼出的热气打到她的额头上,低声道:“哦?这么说,你不想吃洋葱,只想玩洋葱?”
许晓隽的大脑在空白和飞速运转之间垂死摆动了几秒,然后彻底宕机,猛地推了凌昊一把,转身就走。
身后,凌昊回身看了眼放完烟花后归于平寂的夜空,长长呼出口气,掏出手机给某个怨种发消息:【找人来收拾垃圾】。
接着,便去追许晓隽:“天黑,你慢点!”
*
城市边缘,某个由废弃厂房改造而成的空旷房间里,没有开灯,微弱的光亮仅由房间正中间的一块电脑显示屏中发出。
屏幕上,一男一女手牵手,一边嬉笑,一边转着圈,在他们身后的整片夜空中,大片烟花绽放,像是整个宇宙都在见证那两个人的快乐。
昏暗角落里,靠在沙发里的男人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穿透黑色面具的两个幽深孔洞,瘦削的身体掩在纯黑肃穆如牧师般的衣物下,搭在扶手上的拳头一点一点捏紧。
“凌昊,这就是你口中的启发么?真是很......俗气呢......”
说着,他的目光移到画面中开怀大笑的许晓隽脸上,语气变得更加嘶哑:“还有你,看你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微微侧首:“那么,看来我们有必要提醒她一下了。”
他等了片刻,不见回应,皱眉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人,黑暗中,后者直勾勾地望着屏幕,眼睛里闪着一丝奇异的光。
“嗯?”沙发里的男人低沉道。
那人终于回神,恭敬地俯下身:“对不起主人,我会尽快安排好下一步,请放心。”
被称为“主人”的男人不再说话,闭上眼,整个身体彻底陷入沙发的阴影之中。
21.双面
“就只看了个烟花?!”
凌昊家的沙发上,陈阿抖斜眯着眼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凌昊问,见后者平淡地点了点头,一个猛子从沙发靠背上直起身,眉毛上挑,双眼圆睁:“我他妈苦哈哈费那么大力气打那么紧的时间差给你运那么多烟花上山顶,你就轻飘飘一句:看完了,挺好看。就没了?你是不是不行啊凌昊!”
凌昊微微叹口气,看着天花板的眼神略有惆怅:“我承认,中途有好几个瞬间差点没忍住,不过,我还是觉得需要先排除掉身边的危险才行。”
陈阿抖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那你俩牵个头的手转个鬼的圈啊!幼儿园做早操都比你们有看头!”
“陈阿抖,”凌昊闭眼平躺在沙发上,语调可谓心平气和,“下次你再自作主张留小纸条,或者让人监视我,我保证帮你找到除了你爸、狗,以及会哭的女人之外第四件令你害怕的东西。”
陈阿抖咽了口口水——他知道凌昊向来说到做到——煞有介事地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说到会哭的女人,你觉得我有没有必要经常点赞下郝悠的朋友圈跟她保持互动?”
凌昊皱眉看向他:“你加了郝悠的微信?”
“昂。那啥,你不让我送她出院么,我就打了个车送她到家,完了她非要转我打车费,我就......”陈阿抖眼神虚浮着耸耸肩。
凌昊静静看了他几秒:“你缺那点打车费?”
“......”陈阿抖面目扭曲地组织了一阵语言,“此女滴水不漏,很是难搞,但是为了你,我不介意以身做饵、委曲求全、深入虎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不是她的对手,”凌昊截断他的成语集锦,“小心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陈阿抖表情不自然地扭捏片刻:“什么对手不对手的,老子又不跟她搞对象!老子情场老手,出入多少龙潭虎穴,能看不出她那些伎俩?切!”
凌昊非常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极为克制地没有反驳陈阿抖故作嚣张的言论,沉默片刻后,问:“你今天来我家,到底是八卦放烟花的后续,还是炫耀要到了郝悠的微信?”
“哦!”陈阿抖一拍脑门,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放在茶几上抹平,露出上面的几个英文字母:YSJQ。
“你之前不是说,要查我们上虞山前你舅妈见了什么人,以及那个地下放映厅的底细么,我派人去查了,从明面上的资料看,都没查到什么有用线索。”
说到这,他停顿住,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凌昊,后者接收到某种信号,捧道:“但是在你的英明指导下?”
“但是在我的英明指导下,另辟蹊径,分别深挖了两个人。一个是虞山疗养院访客室当天值班的大爷,他告诉我确实有个访客在你生日那天去探望你舅妈,穿得很严实,给你舅妈亮了张名片,一闪而过就收起来了。另一个,是曾经在地下电影院干过保洁的一个老阿姨,她说那里还有扇暗门,不让他们靠近,她从门缝里往里瞟过几次,看到里面的屏幕上亮了几个大字儿。你猜怎么着,我让保安大爷和保洁阿姨回忆名片上和墙上的内容,他们都给出了这几个字母!”
凌昊凝眉:“YSJQ,不应该是YSQJ——意识奇迹么?”
“对啊!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以为访客室的大爷记错了——虽然他跟我保证他绝不会记错,但是保洁阿姨居然也说是YSJQ。他俩都记错,且都错成一样的概率,应该不大吧?”
凌昊点头,盯着那几个字母,思索片刻,说道:“所以,这个组织有两张皮,一张叫‘意识奇迹’,是正面、无害的,甚至可以打着公益的幌子堂而皇之招揽志愿者。还有一张是‘YSJQ’,仅在他们内部使用,见不得光,这才是这个组织真正的名称。”
“Bingo!”陈阿抖打了个响指。
凌昊陷进沙发里,仰头看着天花板:“那这个‘YSJQ’,到底是哪几个字呢......”
*
第二天,许晓隽拐出公司电梯,远远看到坐在工位上的凌昊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在真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穿梭了几个来回,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被另一个世界中光怪陆离的荒诞情节打破,好在,有凌昊这个始终如一的存在证明她不是意识错乱的精神病患者。
下一秒,这份感叹就被一个砸进她怀里的身影打断。
“晓隽!你怎么样了!”安妮叫道,把她按在原地转了个圈,从上到下扫描了一番。尽管已经经历了很多,但在真实世界中,公司其他人对许晓隽的记忆点还停驻在上周末凌昊生日宴后的凭空消失上。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抬头看过来,许晓隽干笑两声,一把挽住安妮将她朝工位上带,小声道:“我不是回你微信了么,我没事!”
“我当然得亲眼看到才能放心呀,你又不让我去看你。生日宴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晕倒的?”
靠近工位,郝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向他们投来注视的目光,眼神与许晓隽接触后,脸上马上浮现出关切的笑意。
许晓隽低声问安妮:“郝悠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俩酒量太差了,还自不量力出去吹冷风,一下子就撅过去了,被路过的服务员抗到一间没人的包间里躺着。”
许晓隽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确实是凌昊跟她对好的口径,看来跟郝悠也是这么交代的——但经由安妮的嘴说出来,显得自己像个愚蠢的二愣子。
“呵……可不是么......下次再也不敢了。”
刚一落座,郝悠就凑了过来,见另一边安妮已经对着自己的电脑敲敲打打,才用极低的声音在许晓隽耳边说道:“晓隽姐,你和凌昊哥有查出什么东西么?”
许晓隽对她的问法感到奇怪:“嗯?凌昊不是已经把情况都告诉你了?”
郝悠垂下长长的眼睫毛,语气透着一股子幽怨:“是阿抖哥跟我说的,凌昊哥都不回我消息,”说着,她抬眼盯着许晓隽,“他肯定跟你有联系吧?”
“就……顺路送我回家。阿抖照顾你好呀,他细心。”
“晓隽姐,你跟凌昊哥的朋友都很熟么?对阿抖哥也这么了解的?”
“......”许晓隽在内心倒抽一口气,表面上努力不动声色,“没……我听凌昊说的......”
还未说完,上方天花板上悬挂的电视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在短暂几秒雪花之后,发出尖厉的广播:“领导莅临,请所有人马上至公司报告厅开会,马上!”
循环三遍后,又“滋啦”一声灭掉。
许晓隽看向安妮,后者眼神中也一片迷茫,只是缓缓竖起大拇指:“大排场啊!”
阶梯式的巨大报告厅里,人群鱼贯走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不明所以,每个人都在小声询问隔壁小组的人什么情况。
凌昊走进来,扫视了一圈,见许晓隽被安妮和郝悠一左一右夹着,便慢慢踱到她后面一排,在她正后方坐下。
一片嘈杂声中,头顶大喇叭又突兀地叫道:“欢迎领导入场!”
整个报告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一道西装笔挺的瘦长身影迈着精英男独有的那种精力充沛的步伐,三两步跨到报告厅正前方的圆台上,在正中央站定,双手交叉在身前,脸上露出标准的介于真假之间的微笑,目光精亮地扫视全场。
微微点头接受了足够长的注目礼后,他缓缓走向左侧的小讲台,又花了半分钟,解开本来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袖口,卷到半高,接着,扶了扶已经笔直的麦克风,面带微笑,清了下嗓子。
“他是不是有多动症?”安妮在一旁小声嘀咕。
台上,带着点播音腔、刻意压低的嗓音终于开始发言:“各位同仁早上好。实在是太期待与你们见面了,所以,我等不及人事为我专门准备的见面仪式,就用一个平淡的工作日早晨与你们一起做一个温馨的小开场,希望你们不要觉得突兀。”
“这还不突兀?这还叫平淡?我进公司这么久从来不知道头顶的大喇叭能响,董事长来了都没同时召见过这么多员工……”安妮的嘴巴像蜜蜂一样往外嗡嗡着。
台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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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木然,显然没给台上人期待之中的反应——比如掌声,于是,男人发出两声短促的笑声,换了只手又扶了扶麦克风,接着说下去:“我叫Peter,是新上任的品牌宣传运营官,负责重塑和提升我们公司在尧海市的品牌形象,以获取更高的社会荣誉和商业机会。在过去,大家可能没有意识到公司品牌形象与每个员工个人的关系,但以后,我希望每一位员工都将品牌宣传的意识刻进自己的血液里,我们一同,为公司塑造光辉伟岸的荣光!”
男人的手臂随着最后一句慷慨陈词挥舞在半空,麦克分中震颤着“光——”字的余韵。
如果说刚刚台下的反应是平淡,现在则称得上是一片死寂,所有人瞪着台上的男人,似乎在等他接下来自己笑起来然后解释:“刚刚跟大家开了个小玩笑,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沉默延续到了再多一秒就令人尴尬的地步,人事部经理从座位上弹起,将手举到半空中开始鼓掌,嘴里热情洋溢地赞叹:“发人深省!别开生面!引人入胜!令人期待!大家感谢Peter总!”
掌声终于稀稀拉拉响起,Peter似乎还挺满意,微笑着点头,片刻后,问:“凌昊是哪位?”
无数道眼神诧异地看向许晓隽身后的凌昊——他被点名时正双手抱胸、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此时,唯一的变化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Peter循着众人目光快步走到他身边,笑容愈发灿烂,冲他伸出一只手。
凌昊迟疑着站起身,右手刚微微抬动了一下,就被Peter一把抓起,猛烈地上下晃动。
“我必须要专门表扬一下凌昊!”Peter大声冲全场道,“据我了解,他是我们公司唯一一位主动参与了社会公益组织‘意识奇迹’招募的志愿者活动的同事,这对公司的品牌宣传很有意义,值得大家学习!”
许晓隽一下子坐直身体,扭头看向凌昊,两人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下一秒,凌昊不动声色将眼神挪到Peter脸上,凝视他的眼睛,但他只顾着不停冲四周微笑致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错过凌昊的视线。几秒钟后,手上像铁钳般加重的力道终于获取了他的注意力,他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嘶”地一声抽出手掌,瞪向凌昊。
“您了解‘意识奇迹’?”凌昊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又露出一副极为得体的Peter式微笑,拍拍凌昊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下次,我们可以单独交流。”
说着,便大步走回台上。
“我知道!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是一个空降的、神秘的、有距离感的领导,为了让我在你们眼里变得有血有肉,现在,请大家尽情向我提问!”他大张开双手,表情亲和,俯视台下。
许晓隽还没从刚刚“意识奇迹”被公开置于台面上讨论的震惊中完全缓过来,桌上手机突然发出声震动,她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仓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哈!这位美女同事很踊跃,请先自我介绍一下!”Peter在台上开心道。
许晓隽瞪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拿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下一秒,她离开座位,朝门口冲去,冲了两步,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冲台上惊讶看着她的人解释道:“对不起!我……我家里突然有急事,抱歉!”
第二排的座位上,她的leader马克冲她疯狂使眼色。身后,凌昊喊道:“晓隽!”
但许晓隽什么也没理睬,径直冲向门口,消失在门外。凌昊起身想要追出去,却被坐在旁边的数据组leader拦住,一边死死按着他的肩膀,一边低声道:“这种时候,可别再给我触霉头!”
台上,Peter尴尬地僵在那里,脸色一时没有掩饰地阴沉下来。
会场前方,还是那位极有眼力见的人事部经理,用演唱会粉丝挥舞荧光棒的卖力程度高高挥舞着双手:“Peter总Peter总!我们人事部的小伙伴有很多问题迫不及待要向您请教啦!”
Peter挑挑眉,脸色由阴转晴,又一脸笑容地扎进答疑环节。
22.老家
凌昊度过了上班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工作日。
在被小组leader按下的下一秒,他就迅速给许晓隽发了消息:【出了什么事?】
接着,便是度秒如年——
——一直度到临近下班,才收到回复:【回趟老家】
凌昊瞪着那简短几个字——整整一天,他无心工作,每隔几秒钟看一次手机,每隔五分钟去一次卫生间,每隔十分钟去茶水间晃悠一遍,根本坐不住,满心都是担忧:她怎么了?是不是有危险?怎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终于挨到快下班,等到回复,却只等到这么模棱两可的区区四个字!
他忍无可忍,立刻拨了电话过去,许晓隽很快接起,声音听起来气喘吁吁:“凌昊?”
“你回到老家了?”
“嗯,刚下车。”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奶奶晕倒了,幸好邻居帮我把她送到医院了,”许晓隽声音里带着后怕,“现在情况已经平稳了,我一会儿就去医院看——”
“晓隽,你回来了。”一道低沉柔和的男人声音突然打断许晓隽的话,透过话筒清晰地传到凌昊耳朵里。
一阵窸窸窣窣后,“滴——滴——”电话被挂断后的忙音传来。
......
凌昊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试图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许晓隽见到了一个声音温柔的男人——这个男人很可能是专门等在她家门口——然后,就挂掉了他的电话?!
*
路口,许晓隽瞪了两秒匆忙之中不小心挂掉的电话,微微吐了吐舌头,看向站在她面前一眼不眨看着她的男人,问:“请问你是?”
这男人看上去年纪比许晓隽稍大,穿了一身看上去就很舒适的亚麻,身形修长,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看着许晓隽。
“你不记得我了?”他说着,停顿片刻,嘴里哼出一段旋律,一手背到身后,一手高高举起,举起的手轻柔地在半空划动,像正带着一位看不见的舞伴随着音乐转动。
“……小寅哥?”许晓隽恍惚片刻后迟疑道。
男人笑意更浓,这时,这张笑起来的脸才终于和许晓隽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她一起玩的领居家小男孩重叠起来——小时候,他带她学电视里的人转圈跳舞时,也是这样笑得见眉不见眼。
“你怎么在这儿?”许晓隽问,她记得,从某个暑假开始,就再也没在老家见过陆寅了。
“我回老家待业了。”他云淡风轻地说道,领着她朝停在旁边的一辆奔驰大G走过去,替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我妈专门安排我等在这里,说你肯定急着去医院看奶奶。”
许晓隽坐上车,手在膝盖上交错,低头道:“谢谢阿姨,这么多年帮我照顾奶奶,这本来是我该做的。”
陆寅正准备起步,听到她的话,停下动作,看着她,温声道:“不要内疚,奶奶不喜欢大城市,更不希望把你困在身边,我妈呢,又最喜欢张罗家长里短,不让她张罗她浑身不舒服。奶奶没事的,一会儿到医院你可不能这副表情见她。”
许晓隽微笑点点头,绷了一天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陆寅替她将椅背调低,这才一个起步,平稳驶出去。
许晓隽的老家东安,是毗邻尧海市的一座小城,相较于尧海的繁华喧嚣,这座临江的小城显得玲珑隽秀。
一路上,许晓隽都望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没再说一句话,直到陆寅开口打断了她的沉思。
“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想——要不要辞职回老家?”
许晓隽睁大眼看他:“小寅哥,你是有透视眼么?”
陆寅勾了勾嘴角:“这很好猜,奶奶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要么你带她去尧海,要么你自己回东安。像你这么孝顺,肯定是牺牲自己迁就奶奶,”他说着,扭头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只是,你男朋友会同意么?”
许晓隽顿了几秒钟,说道:“我没男朋友。”
陆寅嘴角下落,又仔细看了看她:“语气听上去不太肯定呢,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不是么?”
许晓隽眼神在车窗外游移了几个来回:“至少现在还不是。”
陆寅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跳过这个话题,转头问:“如果回老家,要不要来跟我一起创业?”
还未等许晓隽回答,他又补道:“不着急,我只是先提一嘴,一切等奶奶身体恢复了再说。”
说着,他冲她温和一笑,将广播调到一个柔和的轻音乐频道,见她闭眼靠在椅背上,看回前方,眼神中笑意消散,染上一丝黑沉。
*
“奶奶!”
进了病房门,一看到病床上那个干瘦的身影,许晓隽扑到床边,抓住她干枯的手臂,眼泪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
“哦哟,哭什么!这孩子。”老人冲跟在后面进来的陆寅不好意思地笑道,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怜爱地在许晓隽脑袋上抚摸着。
“您怎么又瘦了,不是说了让您别老吃素么!”许晓隽抬头皱眉道,“本来身体就不好,吃素更要营养不良了。”
老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赖吃素,我就是起来猛了,一点事都没有,你看你还大费周章地回来!”
许晓隽还要争辩,被她一拽手臂,抬头向着陆寅点了点头:“路上,有没有谢谢小寅?”
“当然谢了。”
老人一脸笑意地看着陆寅:“谢了就好。小寅从小就优秀,长大了,更是一表人才。小寅,你成家没有?这次回来,待多久?”
陆寅笑着道:“奶奶,我还没成家呢,这次回来估计会长待一阵子。”
“哦,”她满意地点点头,“那,有女朋友没有?”
许晓隽听出苗头,疯狂拉扯奶奶的袖子,低声道:“奶奶,您问这个干嘛!”
陆寅看着许晓隽不敢回头的后脑勺,忍不住嘴角上扬,嘴上却替她解着围:“也没女朋友,这种事,得从长计议。奶奶,您还需要多休息,晓隽刚回来,看到您没事,也就安心了,我先带她回家收拾一下吧。”
“哎!好!还是你想得周到!”老人连连点头道。
*
到许晓隽家时,天已经黑了。
车停在巷子口,两人一前一后在巷子里走着。
“小寅哥,今天真的谢谢你,”许晓隽在前面道,“奶奶的话......”
“奶奶的关心特别有道理,”陆寅接道,“我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该关心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么。”
许晓隽的后半句“别放在心上”堵在了嗓子里,转过身,有些局促地看着他,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入夜后亮起的昏黄路灯将两人影子长长地打在地上,陆寅双手插兜站着,笑着打量她片刻,低头,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串钥匙,越过许晓隽打开她身后的门,将钥匙放到许晓隽手上,温声道:“钥匙收好,今天累了,好好休息。”
许晓隽点点头,走进去,关上门,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站了片刻,才察觉到手掌上一道热热的痛意。她熟悉地打开院子里的灯,看清手上一道红色划痕——来自钥匙扣上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十字架。
心脏一阵突如其来的紧缩,许晓隽在院子中央站住,握着那块金属,像握了一块血红的烙铁。
从某个不确切的时间开始,奶奶就突然着迷于一些苦行僧式的、类似忏悔的行为,吃极少的饭菜、吃素、早起晚睡、念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晦涩语言、带回一些有奇怪神秘色彩的物件。
她对自己极其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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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对许晓隽极其慷慨。
那个原本圆润温厚的老人在几年内迅速地干瘪下来,而许晓隽却被她养得婷婷玉立,这反差曾让许晓隽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吸干了奶奶的精气神,作为滋养自己的养分。
刚刚在医院里看到的奶奶,比之前离家时,又瘦了几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许晓隽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喃喃道。她曾这样问过无数次,奶奶总是说:“我只是老了。”
她站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扶着院子中央的桌子才将将稳住身体。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开了灯,简单到清冷的客厅在眼前亮起,但晕眩还是没有消散,反而愈加强烈。她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睛扫过墙上的日历,一个数字映入眼帘,像一记重锤砸过来,锤得她心跳如鼓。
21。
她跌跌撞撞后退几步,退到门外,眼睛却黏在那个数字上动弹不得。
剧烈的喘息和耳鸣之间,敲门声响起,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许晓隽强迫自己转身,在天旋地转之中一点一点摸索到院子门口,撑着用剧烈抖动的手打开门。
一个影子站在外面。
许晓隽眼前一阵发黑,整个身体软倒下来。
“晓隽!”熟悉的声音响起,下一秒,熟悉的香味袭来,凌昊将她打横抱起,声音变得慌乱:“晓隽,别吓我。”
电话被挂断之后,他从安妮那里要到许晓隽老家地址,又马不停蹄从尧海市赶到东安市她家门口,此刻,还没来得及安下心来,又被她突然倒下的身体和惨白的脸色吓个半死。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凌昊抱着许晓隽转身,见一个男人快步走了进来,看见他和他怀里的许晓隽,眉头一皱,问:“你是谁?”
凌昊眉头皱得更紧:“你又是谁?”
陆寅面色不善地走近,观察了一阵许晓隽,沉声道:“她一天没吃东西了,可能是低血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块大白兔奶糖,就要往她嘴里塞,却塞了个空——
——凌昊后退了几步,又瞪着陆寅看了几眼,抱着许晓隽坐到院子中央的椅子上,让许晓隽靠在自己胸口,这才冲陆寅摊出手。
陆寅黑着脸将手里的奶糖递过去,凌昊将包装完整的奶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撕开,轻拍许晓隽的脸,问:“晓隽,好点没?”
许晓隽缓过了眼前的黑沉,微微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没有抗拒地将递到嘴边的奶糖含进口中。
凌昊又从兜里摸出半瓶水,拧开瓶盖,递到许晓隽嘴边。
“你!”陆寅发出声低喊,伸手去拦,被凌昊不由分说地挡回去,只好眼睁睁看着许晓隽喝下这个陌生男人来路不明的半瓶水。
几分钟后,许晓隽终于完全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被两双瞪着自己的眼睛盯得浑身一僵,下一刻,更是诧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躺在凌昊怀里。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腰身上一股加大的力道钳住——凌昊抱着她站起了身,在陆寅的注视下掂了掂胳膊。
“晓隽,你的脸色还是很差,我抱你去休息。”凌昊看着陆寅的眼睛说道。
“晓隽,我妈喊你去我家吃饭。”陆寅丝毫不让地直视凌昊的眼神。
“......”许晓隽身体还虚得很,没力气挣脱,只能将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小一点,试图降低存在感,从凌昊怀里投出抱歉的眼神:“小寅哥,我明天再去你们家看阿姨,今天就不去打扰了,帮我谢谢她......”
无声的眼神交锋又持续了几秒,陆寅硬邦邦丢下声“好”,脚步僵硬地走了出去。
凌昊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许晓隽,叹了口气,轻声道:“才半天没见,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惨?”
23.光亮
陆寅离开后,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许晓隽放松下来,斜瞥了一眼凌昊:“人走了,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凌昊微微耸肩,抱着她转了个身,边往屋里走边有些僵硬地辩驳:“我可不是为了跟他争。”进了屋子,在客厅的老式灯泡下低头看了眼许晓隽的脸色,语调不自觉地放得低而轻:“我是认真的,你的脸色真的很差,晓隽,这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刚迈进门,许晓隽的眼睛便越过凌昊的肩膀扫过他身后的墙面,看到什么后便匆忙收了回来,眼睛微闭,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暗自忍耐着什么。
凌昊看在眼里,扭头看向身后,年久斑驳的墙面上挂着一副日历,大而粗的黑色数字“21”在最上面一页裸露着。
可是今天明明才20号。在从尧海赶来东安的路上,他手机上为许晓隽设置的每月20号的“21”预警提醒才刚刚响过。
日历被人多撕了一页。
他眼眸霎时暗沉几分,偏过身体隔绝了许晓隽的视线,低头问:“你的房间在哪儿?”接着,按许晓隽手指的方向,将人抱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许晓隽盘腿坐在床上,身上被凌昊用被子裹得像颗粽子,白皙的脸顶在粽子尖尖上,手上捧着的碗里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八宝粥甜腻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着,混着暖黄的灯光,让整个房间的氛围柔和下来。凌昊坐在床尾,看着许晓隽小口小口地喝下大半碗粥,脸色渐渐没那么惨白,这才挪到紧挨着她的地方,斟酌着开了口。
“晓隽,你晕倒,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么?”
许晓隽刚刚缓下来的身体又紧张地僵硬起来,眼神在地面上游移:“没有......是因为低血糖吧,我一早从公司出来后就没吃没喝。”
“那客厅的日历是怎么回事?今天才20号。”凌昊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
“奶奶年纪大了......撕的时候不小心多撕了两页,也是有可能的......”许晓隽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起来。
凌昊一阵心软,接过她手上喝完的粥碗放到一边,用掌心包裹住她的双手,止住了她的颤抖:“晓隽,我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好,但为了掌握更多信息,保证你的安全,有些事我现在就需要知道。你告诉我,‘21’这个数字到底对你意味着什么?”
这个数字暴露到空气中的那一刻,许晓隽整个人打了个寒战,眼底升腾起一阵惊慌。在感受到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凌昊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注视下,她克制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抗拒,终于直面这个问题。
“其实,真正的症结就在于,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害怕它。只要看到这个数字,我就控制不住地心慌。读书时,遇到这个页码,我需要用胳膊牢牢盖住。每个月,临近这个日子,我就开始心烦意乱,到了这一天,我更是整个人都魂不守舍,听不进看不进任何东西,所以每个月的这一天我都需要请假,在家抱着憨憨发一天的呆,也不能睡觉,睡着了会做无止境循环的噩梦。”
“梦里有什么?”凌昊问。
“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东西......染了血的田字图,死掉的小动物,男人的怒吼声,小孩的哭叫声......杂乱无章,色调昏沉,像一团沼泽,将许多不详的东西揉在了一起......”
“奶奶知道这件事么?”
“奶奶的态度......很奇怪,一开始,我跟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脸色会突然变得很差,后来,就让我多喝一些安神的补品。如果我想跟她深入聊一聊这件事,她就会刻意避开,说一些她在外面集会上听来的神神鬼鬼的话。时间久了,我也就不和奶奶说这个了。”
凌昊听得皱眉:“集会?神神鬼鬼?那是什么?”
许晓隽叹了口气,肩膀无力地塌下来:“从某一年开始,奶奶突然决定吃素,还加入了一些小群体,经常跟群体里面的人一起祷告,做一些苦行忏悔式的行为。从那时起,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我很想回老家照顾她,但每次我一提要辞职回来,她就会发很大的火,眼看她年纪越来越大,我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沉默地看了一阵许晓隽微微泛红的眼眶后,凌昊喃喃道:“还好,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说什么?”许晓隽凑近。
凌昊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那年,从小白楼见过你一面之后,我就想着一定要再次见到你,可是......人海茫茫,什么都没有的小孩能怎么找呢,好在,长大后,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寻找她的过程一笔带过,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晓隽,以后,我来守护你,好么?”
许晓隽愣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被迷茫占据:“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江河说过,在交往中,我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而且,你知道的,我的记忆缺失了一块,不知道还会不会缺了点别的什么......况且,关于那个数字,我可能还有些心理或者生理上的毛病。肉眼可见的未来,我就需要承担起照顾奶奶的责任......”
她杂乱地说着,不知道是要说服凌昊还是要说服自己:“所有这些......都是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拖着你——”
“不是你拖着我,是我恳求你。”凌昊迅速截断她的话。
“......什么?”
“是我恳求你,允许我进入你的生活,照顾你和你的家人,这就是我长久以来所期望的。”凌昊沉稳地说出口,但起伏的胸膛暴露了涌动的情绪,扶住许晓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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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加重着力道,被他极力克制在不弄疼许晓隽的范围内。
许晓隽回望着他。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安静的房间里,在暖烘烘的床铺上长久地对视。终于,许晓隽微微笑起来:“那就试试。”
凌昊眼中亮起不确定的光。
“明天,就从陪我去医院见奶奶开始,试着迈出进入我生活的第一步吧。”
光从凌昊的眼睛里扩散到全身,连焦躁了一天后新冒出的胡渣都在那一瞬间变得欣喜万分。他重重点点头,扶着许晓隽的肩膀让她躺倒在枕头上,用被子将她全身盖好、掖紧,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温声道:“现在,先好好睡一觉。”
在许晓隽的指挥下,他从衣柜里翻出两床厚厚的老式棉被,铺在房间的地上,满足地躺下。两人就着从窗户洒进来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了一阵,很快就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天气晴朗。
凌昊早早就起身出门,在门外的巷子里好一通游荡,回来时,左右开弓,拎了足够一支足球队的人吃的超重量级早餐,惊得在门口伸懒腰的许晓隽差点没闪了腰。
“......你打劫了这条街上所有的早点铺么?!”
“我想着,你不是好久没回来了么,所以看到什么都觉得你会想要尝尝。”凌昊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像个等着夸奖的188巨型宝宝。
但许晓隽显然没会到意,边接过几个早餐袋子,边自顾自道:“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完呐,要不,我送点给隔壁小寅哥吧,他和陆叔叔陆阿姨肯定还没吃早餐。”
话说完,迟迟没回应,但周遭温度却似乎陡降了几度,一丝寒意缓缓从某人身上发散而出。许晓隽后知后觉地抬头,对上一抹幽怨的眼神——凌昊穿着白T,塌着肩膀,像只受了莫大委屈的巨兔。
“呃......不送了不送了,我怎么搞忘了,还要带早餐去医院给奶奶的......”许晓隽立刻心虚道。
“哼,”凌昊从鼻孔里轻哼一声,眼睛瞪着前一晚目送陆寅身影离开的方向,颇有些咬牙切齿:“‘小寅哥’......叫得可真亲切啊。”
许晓隽憋住笑,绕着凌昊慢悠悠晃荡了一圈,举起手里的一只早餐袋子,煞有介事道:“我看呐,这煎饺里面不用加醋了,就着空气里的飞醋吃就够酸的喽!”
话音还未落,凌昊一把抢过她手上的煎饺,冲进屋里,嘴里恨恨道:“加!我加半瓶醋进去,然后亲手送给那位‘小寅哥’,我酸死他!”
许晓隽好笑地跟进去,目光一扫,这才看到墙上原本挂着日历的地方此时只剩一根孤零零的钉子和一小块比别处更干净的白,心里一暖,又跟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个突变幼稚的人一脸认真地举着醋瓶子往煎饺里抖搂,一下子没憋住,笑出了声。
24.变故
那份泡在半瓶醋里的煎饺最终没有送出去——在凌昊信誓旦旦迈进隔壁院子前的最后一秒,许晓隽揪住他的后脖领子,一把将人薅了回来,两人径直出发去了医院。
单人病房里,老人家看着窗外的瘦弱身影从病房门上方的玻璃中透出来。许晓隽和凌昊对视一眼,接着,挂上明媚笑意,推门进去。
“奶奶!今天天气真好,一会儿吃过早饭,我扶您出去走走吧!”
“嗨!要我说,直接办出院手续,回家吧!”老人边应着边从窗外收回视线,话音未落,看到许晓隽身后跟进来的身影,脸上一愣。
“这是我同事,叫凌昊,听说您病了,来看看您。”许晓隽朝凌昊扬了扬手,语调颇有些不自然,脸色也有些微微泛红。
老人看在眼里,眼神放到凌昊身上,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在她审视的目光中,后者深深鞠了一躬,喊了声“奶奶好”,将手中带来的早餐、水果、鲜花之类摆满了整个床头柜,最后,打开了一份粥,送到老人手里,温声道:“奶奶,您吃早饭。”
老人捧着粥,又去看自己孙女。许晓隽前一秒接收到她的眼神,后一秒避开,起身从床头柜上的小山堆里翻出个茶叶蛋,手忙脚乱地开始剥。
“你费心啦!”奶奶冲凌昊点点头,微笑道:“话说回来,晓隽之前交的那个男朋友都没带回来见过我,你作为同事,却专程来看望我,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这话就差直接问“什么样的同事关系好到大老远跑别的城市看望人家生病的奶奶?”——成功让许晓隽脸色又红了几个度,她将剥得十分磕碜的茶叶蛋递到老人嘴边,语调类似求饶:“吃吧,奶奶。”
凌昊伸手在许晓隽肩上轻轻拍了拍,在她身旁半蹲下来,看着老人的眼睛,说:“奶奶,我确实不是一个单纯的男同事,我喜欢晓隽,努力了很久才得到来见您的机会。”
这话听得另外一老一少都是混身一僵。老人是惊讶于他的坦诚,而许晓隽则是脸色涨红到快要冒烟。
片刻后,老人看着孙女笑起来:“难怪昨天我问小寅个人问题有没有着落时,你那么抗拒,原来是有自己的想法。行,算我瞎操心喽!”
“奶奶!”许晓隽急冲冲拦着怕她再说出些别的什么来,又匆匆瞥了眼凌昊,看到他克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不过,你刚才说,努力了很久?”老人看着凌昊又问,“你很早就认识我们晓隽了么?我记得她去这家公司上班才没两年呢。”
凌昊与许晓隽对视一眼,后者接过话去:“说到这个,奶奶,我其实也想问问您,十几年前,您是不是带我去过一家心理病专科医院?在一栋小白楼里,凌昊他第一次见我就在——”
许晓隽的话硬生生停住,因为她眼看着奶奶脸上的笑意在听到“心理病专科医院”的一瞬间消散,紧接着,又看着她的脸上爬满惊恐。
她赶紧从老人开始抖动的双手中接过粥碗放到一边,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止住她的颤抖,但下一秒,抖动从手臂蔓延到全身,迅速演变为了剧烈的抽搐,抽搐之下,她布满枯纹的脖颈直挺挺扬起,眼皮不受控制的上翻。
医疗仪器尖锐的预警声猝然响起,屏幕上原本规律的线条突然间出现上下剧烈起伏的尖利线条。许晓隽用尽全力抱住奶奶的身体以免她从床上摔下来,凌昊冲出病房,与迎面冲进来的一群医生护士撞在了一起。
“家属让开!”打头的医生将凌昊推到一边,冲到病床边,又将许晓隽推开,“病人心率飙升!伴随惊厥抽搐,有窒息和猝死迹象,需要立刻进行抢救!”
“我去准备抢救室!”
“我去通知麻醉科和助理医师!”
“病人年纪大,要同时准备临终方案,让家属守在手术室外,不要离开!”
一阵机关枪似的指令和吼叫声后,一群医护人员簇拥着病床又冲了出去,杂乱的脚步声和病床滚轮挤压地面的刺耳摩擦声转移到走廊外。
砰!
手术室厚重的大门在跟过来的两人面前重重关上,“抢救中”的绿色灯光亮起。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几分钟内,手术室外的长廊又重归安静。
一阵无力感席卷许晓隽的全身,让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瘫倒,被身旁的凌昊接住,扶到椅子上坐下。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她问蹲在自己面前的凌昊。
凌昊满眼担忧,握住许晓隽的手,沉声道:“晓隽,从现在开始,等待、祈祷就好,奶奶会感受到。”
这句话,他说给许晓隽听,也说给自己听——除了等待和祈祷,他同样不敢去想任何别的可能性。
六个小时的漫长等待过去,抢救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之前带头冲进病房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和厚重的镜片都挡不住他脸上的疲惫。
“手术还算成功,情况暂时稳定了。”医生简短地说道,又交代:“病人苏醒后,要尽量避免情绪波动。”
两人忙点头应下,劫后余生般地在走廊里给了对方一个长长的拥抱,这才听到手机的嗡嗡声已经响了有一阵子了。
凌昊掏出来看,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对面说了什么,听得他面露惊讶:“Peter总?您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走廊里此刻没人,凌昊与许晓隽交换一个眼神,将通话公放出来,Peter精力充沛的声音从话筒里冒出:“哦,那天在会场,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跟‘意识奇迹’这个组织相熟么?那时候人多不方便多说,明天,我们约个地方,详细聊一聊!”
凌昊看了眼许晓隽,迟疑着:“明天?明天我可能还得请......”他正想说明天还需要请假,但被许晓隽轻拍胳膊的动作止住,看过去,许晓隽满眼肯定地冲着他点头,口型说着:“答应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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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不方便?可惜我接下来一个礼拜只有明天有空了,其他日程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Peter的语气充满遗憾。
凌昊又看了眼许晓隽,在后者的眼神示意下,终于接道:“明天我方便,到时,去办公室找您?”
“公司人来人往可能不太方便,稍后我发你时间地址,那么,明天见喽!”
挂了电话,凌昊看向许晓隽的眼神里带着犹豫:“明天你一个人可以么?”
“当然可以,在医院能出什么事呢,况且医生说了,接下来要避免让奶奶情绪激动,我觉得,短期内你先别出现在奶奶面前比较好,免得她又想起小白楼......”
后半段她说得缓慢,说完,眼中透出歉意,又小声补了句:“对不起,凌昊,没想到第一次尝试让你进入我的生活会是这样的局面......”
昨晚那句“试试”还在耳边,但说出口时的期待和兴奋已经被一早的变故冲得烟消云散。眼下的境况,称得上愁云惨淡。
凌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微微笑着:“你考虑得也对,没关系,我可以等。”
沉默片刻后,他又有些滞涩地开口:“明天,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就喊你那个好邻居来帮忙,千万别一个人扛着,当然,我结束了就尽快赶回来。”
许晓隽看出他表情里的勉强,笑着道:“好,你放心,小寅哥真的只是好邻居。”
*
在医院度过胆战心惊的一天后,夜色已经将近。独自跨出住院部大楼,凌昊还要去赶当天回尧海市的最后一班高铁,在门口来回踌躇了一阵后,他还是掏出了手机,拨给了熟悉的号码。
“东安?你怎么跑东安去了!哦,我想起来了,那儿是女债主的老家!怎么,你去见家长啦?进度可喜啊!”电话那头,陈阿抖咋咋唬唬地说着。
“见家长”几个字听得凌昊本就不佳的心情又是一阵烦闷,他长出一口气,低沉道:“长话短说,我一会儿还要赶车,你能安排几个人来东安这边待命么?不用靠近,更不用监视,只是作为保护她的备用方案,我好安心回尧海。”
“没问题啊!尧海到东安仨小时不到的时间,挂了电话我就给你安排上!哎说到这个,你他妈到底能不能给自己买辆车?你是没钱还是缺胳膊少腿啊!每次出趟远门不是苦哈哈赶高铁就是使唤我全程当司机,你不嫌累老子可累得慌!”
持续而聒噪的音浪攻击刺激得凌昊脑中一阵抽痛,他用力按住太阳穴,正要像之前每次那样一口回绝掉,突然,眼前浮现起早晨出门时瞥到的某隔壁“好邻居”家门口停着的奔驰大G,胸口一下子又涌上一股滞涩之气。
“咳!”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他干咳一声,颇不自然地回了句:“这个话题改天细说。”
接着,不理会电话那头惊奇地一声“咦——”,绷着脸挂了电话,大踏步迈下阶梯。
25.堕入
第二天,按照Peter短信中发来的地址找到家颇为隐蔽的高档酒店,在前台登记了颇为冗长的访客信息,接着,跟随穿着旗袍身材婀娜的女接待员的指引,坐了堪称豪华的客梯上到位于三十多层的顶楼,终于在一间可以俯瞰半个尧海市的小型会客室坐定后,凌昊长吐一口气,打开桌上一瓶价格不菲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抬头问:
“Peter总人呢?”
光是找地方的这套流程已经花了几乎整个上午的时间了,如果直接在公司见面,他现在可能都已经和Peter谈完了。
女接待员微笑道:“Peter总说他马上就到,请您稍作等待。”
那微笑十分专业,却看得凌昊没来由一阵烦闷,他将眼神投到落地玻璃窗的窗景上,心里明白对方的回应没有任何问题,要怪也只能怪Peter架子大,估计领导都习惯了让别人等他吧。
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眼,早上从家里出发时给许晓隽发的消息还没收到回复。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正要给许晓隽打电话,身后传来阵声响。
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穿了一身黑的高个男人走进来,扫了眼室内,看到凌昊后面无表情地冲他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便走到桌前,卸下背上的双肩包,开始往外掏东西。
一时间,凌昊以为自己是进错房间的那个人。他看着那人将掏出来的东西组装成三脚架,又将一看就十分专业的摄影装备往三脚架上固定,动作不急不缓,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请问您是?”凌昊终于先开口。
“《尧海企业周刊》的摄影师,Peter总让我来拍素材。”黑衣男人头都没抬地说。
“关于什么的素材?”
“企业形象宣传吧,他没细说,只说以后肯定用得上。”
“那你知道今天聊的内容么?”
“不知道。”男人语气中毫无好奇心,“只说是对企业形象有好处的正面素材。”
“......你们周刊这么随意的么?连内容都没搞清楚就来拍素材。”一早上目睹无数华而不实的操作,拖到现在都还没见到正主,凌昊有点压不住心中的不耐。
男人像是丝毫没觉得冒犯,手上动作不停:“他是大企业的大领导,跟周刊有长期合作,别说要个摄影师,就算是要个美女主播,社里也会满足他。”
“......”凌昊彻底没了脾气,坐回椅子上,像个监工似的瞪着对方组装机器。组装完的那一刻,黑衣人直起身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立刻尴尬地一左一右错开。
又盯着窗外看了不知道多久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凌昊耐心彻底耗尽,一个起身走到门口,推门出去,直直对上等在外面的女接待员的笑脸——对方的笑意在看到他推门而出的架势时有一秒钟的僵硬。
“麻烦告诉Peter总,我今天还有事,不如下次再——”
话未说完,一阵朗声大笑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口传来,紧接着,一身条纹西装的Peter从电梯里跨出来,老远就冲凌昊伸出双手:“凌昊老弟,让你久等了!我的锅我的锅!上个会议的议题实在太多疏漏了,我恨不得亲自上手给他们写方案!”
走近了,他亲热地揽住凌昊的肩膀,将他带进会客室。室内,黑衣男人看了眼走进来的两人,表情毫无波澜,口里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声:“Peter总。”又低头去捣鼓机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的摄影素材刚刚差点飞了。
Peter拉着凌昊在椅子上坐下,整理了自己的西装和领带,顺带调整了一下自己面向摄影机的角度,冲黑衣人扬了扬手,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等一下,”凌昊看了眼已经亮起灯的摄影机,将音量放低:“Peter总,您确定不需要先私下单独跟我沟通下么?”
Peter眼珠子不明所以地转了半圈:“关于什么?”
“关于您对‘意识奇迹’这个组织的了解,以及你们的接触过程。”凌昊将声音压得更低。
“哦!”Peter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面对摄像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意识奇迹’是一个致力于通过人工智能技术治愈人类心理疾病的公益组织,他们的伟大愿景和我司拥抱新科技和为员工打造舒适心灵港湾的理念不谋而合,因此,当他们向我们发来合作邀请时,我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说完,沉默蔓延了几秒,凌昊看了眼他面对摄像头保持的完美微笑,迟疑道:“您......说完了?”
“说完啦!”Peter耸耸肩,摊开他带过来的文件夹,露出里面的一叠材料,兴奋道:“接下来,我们应该着重聊一聊,未来,我们怎么和‘意识奇迹’进行更深入的合作,以及怎么将你打造成一个身在我司却心系社会公益的优秀员工标杆!”
凌昊听得一阵皱眉,凑近去看Peter面前的那摊纸,只见最上面一张上,标题是:【关于国内企业参与社会公益活动所带来的正面口碑效应的调研】
下面,密密麻麻罗列了一堆调研文字,间或用粗体标注出优秀案例。显然,这是Peter为了公司宣传,让手下人做的调研材料。
凌昊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一把抓过整叠材料,在Peter惊讶的目光下飞快扫视着其他页的内容。
【公益宣传活动策划方案初稿】
【线上媒体投放创意策划】
【线下互动活动方案征集】
【与我司合作良好的可利用媒体资源一览】
......
最后一页上,标题【打造宣传标杆人物】的标题下,凌昊工牌上那张证件照被放大、居中,清冽的眼神直直回望着盯着他的人。
“呃......”Peter见凌昊沉默地瞪着自己的照片,以为他介意自己不问自取的行为,干咳一声,温和解释道:“我只提出要做个人物宣传方案,谁知道底下人放这么大个照片在这儿,呵呵,不过,你这张照片拍得倒是蛮帅的嘛!”
“Peter总,那天,在会场,您是怎么知道我参与了‘意识奇迹’的志愿者活动的?”凌昊语调保持着冷静,但眼眸变得格外暗沉。
Peter仰头回忆了一阵,回道:“我入职公司那天,有很多私人和组织给我发祝贺邮件,其中,‘意识奇迹’那封邮件格外引人注意,你知道的,我们做宣传口的,对一些绝佳的宣传机会都很敏感!更何况,他们在邮件里连先锋人物都帮我找好了——你,凌昊,一个完美的合作标杆,必然可以帮助我打响上任品牌宣传运营官后的第一枪!”
“这么说,您本人并没有和‘意识奇迹’正式打过交道,对这个组织的了解,也仅仅始于您上任当天的那封邮件,对么?”
Peter像是被噎住,顿了几秒,才不自然地微微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今天大张旗鼓喊我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您新官上任留下些可能会用到的宣传素材?”
“哎我说凌昊——”Peter脸上终于挂不住,皱着眉头便要斥责,却被凌昊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
“对不起Peter总,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假单我会单独提给我的组长,我的照片您可以随便用无所谓,只是,抱歉,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凌昊匆匆起身往外走,没理睬Peter震惊的表情,最后从外面将门带上时,眼神扫过摄影师——后者依旧没有抬头,事不关己地低头捣弄着机器。
他大踏步走着,抬手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浪费了大半天时间,他没吃午饭,眼下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更难忍受的,是内心不断加重的担忧——许晓隽到现在还没回消息,这不对劲。
电梯一层一层下落,酒店客人似乎不多,中途没停歇便下到了一层。一楼大厅内,酒店工作人员脸上带着和早上一样的专业笑容。
凌昊快步迈出酒店大门,几乎是跑着赶到路口。酒店地处偏僻,此刻这条路上没有一辆车,他几乎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听陈阿抖的话给自己买辆车。
手机在兜里一阵持续的震动,他掏出来看,十数条消息像是从刚被疏通的管道里一股脑地冒出来,挤满整块屏幕,顶上那条消息让凌昊心跳一紧。
许晓隽:【凌昊,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发送时间居然是一个小时之前。
他迅速翻了其他消息,发现许晓隽上午十点就回复了他发出去的消息,在那之后,网络运营商发来几条未接来电提醒,来点时间都是在中午前后,来电人都是许晓隽!
他立刻拨了回去,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心里涌上强烈的不安,看了眼一辆车也没有的长街尽头,又匆匆将目光收回,一来一回间,余光扫过身后的酒店大堂——一抹黑色的人影在正对着街口的电梯口匆忙收了回去。
凌昊脑中锁定得极快——是那个摄影师!这大半天的手机信号屏蔽想必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冲进酒店大堂,掠过一脸惊慌的大堂经理,冲到电梯口,只见电梯门已经合得只剩一条缝,缝后,黑衣人鸭舌帽低垂,敛住了整张脸。
他疾速拍打电梯按键,另一辆电梯姗姗来迟,进去后,略一迟疑,凌昊按下顶楼的按键。
从电梯出来后,凌昊飞速冲过走廊,冲进此前和Peter还有黑衣男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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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过的那间会客室。Peter原本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被冲进来的凌昊惊住,下一秒,便被勒住肩膀。
“他人呢?你是不是也知情?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凌昊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问。
“什么和什么啊!”惊吓过后,Peter一把推开凌昊:“我堂堂一个高管,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凌昊匆匆扫过一眼室内,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又立刻冲向窗户,推开最大的一扇窗,高空的风猛地灌进来。他扫视一圈,看到垂直向下的地面,一个黑影顺着酒店粗大的管道滑了下去,正走向一辆停在后院的摩托车。
窗户外面顺着狭窄的外立面走过去,便是这一层的管道,凌昊没有迟疑,手臂撑住窗沿,一抬腿便翻了出去。身后,Peter大吼:“你你你你干嘛!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啊!你可别讹我啊我告诉你!!”
得益于每日坚持的锻炼,凌昊看似精瘦的身体上全是肌肉,此刻,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支撑他顺着管道一路从三十多层疾速滑下。每隔几米凸出来的接缝处划破衣袖,刺过手臂,带出血痕,划到一楼时,两只胳膊已经痛到接近麻木。
摩托车轰鸣声从身后传来,正要松手的凌昊察觉到不对,顺着一楼窗台腾空跃起,摩托车车头紧贴着他的后背狠狠撞上管道,在金属外壳上撞出一块凹陷。
见一击未成,黑衣人立刻调转车头,往院子外驶去。凌昊奋力一跃,飞身攀住黑衣人肩膀,接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盔,两腿跨上摩托车后座。
黑衣人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摩托车车头一阵慌乱的摆动,带动整个车身扭动,片刻后,又被稳住。头盔下,黑衣人发出声恼怒的吼叫,操纵车头划出个三百六十度旋转,巨大的惯性力将凌昊的身体甩向空中,但他的手臂在最后一秒狠狠勒住黑衣人的脖子。
“呃啊——”黑衣人发出窒息的嘶哑声,摩托车眼看就要失控倒下,凌昊眼睛飞快扫视一圈,找好着力点,就待摩托车失去平衡倒下的那一刻翻身跳出去,就在这时,一道尖利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剧痛在凌昊左肩炸起,什么东西隔空刺中了他,他的左手瞬间无法使力,勒住黑衣人的力道骤减。
下一秒,黑衣人挣脱束缚,又是一个摆尾,将凌昊凌空甩出。重重落地、又翻滚几圈后,剧痛从肩膀扩散至全身,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一道挑衅的口哨声响起,最后模糊的视线里,黑衣人单腿撑地,回头看了眼凌昊,便驾着摩托车飞驰而去。
*
远离城市烟火的某个黑暗之所。
许晓隽双眼被眼罩覆盖,浑身颤抖地被推着往前走,拐过不知道第几个弯后,身后人重重一推,将她推倒在地。地面阴凉而潮湿,散发出一股腐朽的味道。
她保持着趴伏在地的姿势,整个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活人气息。
此时,距离凌昊离开她,已经过去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击碎她生活中所有的美好,留给她愤怒作为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此刻,她终于主动踏入这黑暗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脑,帮她解开眼罩,模糊的视线中,世界仍是一片昏暗。
那手的主人迈着轻缓的步伐走到她身前,将她从趴伏的姿势扶起,却又不完全扶起,于是,她半跪半趴在那人面前,下巴被轻轻抬起。
视线一点一点聚焦,一张隐在斗篷下的漆黑面具凝视着她。
“你终于来到我面前了......”面具下,嘶哑的声音叹息道,语调称得上温柔。
“我设了这么多的局,费了这么多周章,终于将你带到我的面前。凌昊一直以为,你是我用来钓他的饵,可他不知道,他是我声势浩大的诱饵,你才是我志在必得的目标。”
许晓隽双目失神,听到“凌昊”这个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很快,痛苦转为愤怒,她死死盯着面具后两只幽深的眼珠,牙根发出咬死时轻微的摩擦声。
斗篷下的躯体一阵抖动,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问:“现在,你准备好了么?真的自愿接受我的邀请,只要能知道你奶奶死亡的真相?”
说着,他从斗篷下举起右手,一支针剂在昏暗中发出幽蓝的微光。
“我愿意。”许晓隽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看也不看那针剂一眼。
面具下发出阵低沉暗哑的笑声,接着,细弱而修长的手指从斗篷下伸出,探到许晓隽颈侧,扒开她的衣领,在裸露出的皮肤上一阵轻抚,丝毫没有收到抵抗。
针尖扎入皮肤,蓝色药剂一点一点注射进许晓隽体内。
“欢迎回来,我的一号。”嘶哑声音轻柔说道。
【诱饵】篇完
26.绝望
“先生,先生你没事吧?”
“他流了好多血,要不要先给他止血啊?”
“要不,咱先给他扶起来?”
“平时多学点知识,晕倒的人动了容易死你知道么!”
......
一阵嘈杂声伴着意识一起复苏,紧接着,剧痛在肩膀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让凌昊忍不住发出声闷哼。
“啊他醒了!”
凌昊睁开眼,看到几张好奇的脸从正上方往下俯视着他,视线上移,是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视线下移,几人身上穿着的酒店制服映入眼帘,将他晕倒前的记忆激活,他一个挺身就要坐起来,下一秒,又捂着左肩倒下。
“你伤得不清,先别动!”看着他的其中一人连忙道。
缓过肩上剧痛后,凌昊立刻问:“现在几点?”
“快七点了,还好我们厨师长经常猫这儿抽烟,要不然到现在估计还没人发现你!”
凌昊看了眼四周,这是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细窄过道,不是他最后被黑衣人撞晕的地方。有人故意把他挪到这儿的,目的很显然——拖延他醒来的时间。
他咬牙用右手撑起上半身试图坐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哎你还是别动了,我们叫了救护车,你安静等一会儿吧。”
“是啊是啊!”
几人七嘴八舌说着,又伸出手将凌昊按倒下去,他浑身又痛又软,在他们环绕之下毫无抵抗之力。
口袋里传来震动声,一个戴着厨师帽的男人眼疾手快地将手机从凌昊口袋里摸出来,递到他眼前,他接过来,放到耳边,陈阿抖的声音响起:“卧槽你终于接了,你在哪儿呢?”
凌昊听出陈阿抖话音里少见的慌张,心里一紧,不答反问:“出了什么事?”
陈阿抖沉默了两秒,说道:“凌昊你先别急,我的人已经在找了,许晓隽她......失踪了......”
狭长过道里,凌昊一瞬间像条猎豹一样从地上翻身而起,如果不是站直后撑着墙面晃了两晃,在场其他几人几乎要以为他此前的虚弱是装出来的。
“快来接我!”凌昊说着,朝酒店出口奔了出去。
“哎你的救护车!”几人在身后看着那快速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眼地上的一滩血迹,面面相觑。
*
二十分钟后,陈阿抖的车风驰电掣地停在凌昊交代的小路路口,刚一停稳,副驾驶的门被拉开,凌昊惨白着脸爬了上来。
“你......你怎么了?”陈阿抖被他上衣一半浸血一半汗湿的惨状吓蒙,一脚油门踩下去:“我送你去医院!”
“不,直接去东安。”凌昊喘息道。
“凌昊!”陈阿抖急吼一声。
“看着吓人而已,刚等你的时候我自己包扎了一下,死不了......我现在必须得赶回东安找到晓隽,昨天就不该离开,明明她一个人在医院,奶奶又刚做完手术......”
“凌昊......”陈阿抖看了眼他已经很自责的脸色,迟疑了几秒,才接着道:“许晓隽的奶奶......今天中午去世了。”
凌昊霎时间安静下来,直直看着陈阿抖,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昨天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跟手术没关系,听说,是趁护士换班的时候从楼梯间一个很小的窄缝里钻出去跳下来的,医院的人说一般人根本钻不过去那条缝,她实在是太瘦了,才......”
“那晓隽呢?”
“当时,医院里一片混乱,我们的人在医院外面候着,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情况,等在医院门口看到许晓隽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往外走,刚一踏出医院的门,就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我们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匆忙跟上去,没跟一会儿......就跟丢了。”
凌昊听着,闭上眼睛,脸色在深色椅背映衬下白得像张纸。
“去东安。”几秒钟后,他轻声说道。
陈阿抖看了他几眼,叹了口气,调转车头,朝着出城高速的方向驶去。
*
车开进许晓隽家门外的巷子里时,一阵哀乐从不高的院墙内飘出。
陈阿抖扭头看了眼凌昊,边停车边小声说道:“许晓隽消失后,据说是跟她一起去医院的邻居留下来帮忙善后,现在在她家操持后事的,应该也是这个邻居。”
凌昊眸中闪过丝痛苦,解了安全带下车,停在那扇斑驳的半掩的木门前。
正要抬手推门,门从里面被拉开,陆寅跨了出来,看到门外站着的凌昊,愣住。
下一秒,力道十足的拳头砸在凌昊脸上,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我日!”陈阿抖怒吼着冲上前,和陆寅撕打在一起,但由于体格虚胖且缺乏打架技巧,很快被陆寅扣住双手反压在墙面上。
凌昊吐出口中的血沫,缓缓站起身,直直看着陆寅的眼睛,说道:“我回来找晓隽,你要帮我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刀凌迟过,就着昏黄的路灯,陆寅这才看清他浑身的血迹和肩膀上的伤,沉默几秒,将陈阿抖往前重重一推,沉声道:“进来!”
进了门,客厅内的桌上,老人的黑白照片正对着门口。
凌昊挣脱陈阿抖的搀扶,上前敬了香,这才退到院子里,三人围着桌子坐下。
“这两份资料,可能会有帮助。”陆寅将两张纸顺着桌面推到凌昊面前,单刀直入地说道。
陈阿抖凑到凌昊面前,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到那两张已经卷边泛黄的纸面上。
一张上面满是稚嫩的手写钢笔字,最下方,盖了大大的印章,印章上只有一个数字——【21】。
另一张,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潦草的字体写着:【诊断意见:建议立刻进行催眠治疗,将患者短期内的记忆暂时封印,以免患者心理进一步恶化。】
看着凌昊一瞬间绷紧的上半身和瞳孔内的惊讶,陆寅叹了口气,捏着鼻梁疲惫道:“你离开的短短一天,发生了很多事......”
*
时间倒回到一天前。
临近中午,已经在病床边守了一整夜的许晓隽终于撑不住,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低声交谈声将她惊醒,她抬头,惊喜地看到奶奶已经醒了,正跟立在床头边的护士说着什么。
“奶奶!”她一声低呼,握住老人的手,“醒了怎么也不喊我!”
奶奶冲站着的人点点头,那人转过身便往外走。许晓隽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奇怪道:“我怎么没在这层楼的护士站见过她?是今天新来的护士么?”
“应该是吧,她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我看着都差不多。”奶奶笑着说,刚醒过来,吐气还有些急促。
“那她交代什么了么?”
老人脸色微微不自然地顿住,许晓隽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正要开口询问,病房的门被敲响,接着,陆寅抱着束鲜花走了进来。
“在外面就看到奶奶醒了,看着精神不错嘛。”陆寅边放下花,边对老人笑道。
老人一见他,立刻笑得开怀,点头道:“不错,不错,看到我们小寅啊,精神又好了几分!”
刚刚的话题不便再提,许晓隽站起身,正要给陆寅让个坐的地方,手臂被老人一把拉住:“晓隽,中午请小寅出去吃顿饭,他三天两头来医院看我,这份心意我们要念着。”
许晓隽和陆寅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不妥。
“奶奶您说什么呢,我来看您还需要谢么。”
“奶奶,您现在身边不能离人......”许晓隽看着自己奶奶,总觉得她醒来后有点奇怪。
“你们都听我的,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奶奶说着,便要坐起身,语气更急促了几分。
许晓隽想起医生的交代,连忙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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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胸口,止住她的动作:“行我们去!”
她扭头看了眼陆寅,笑道:“我请小寅哥吃大餐!”
离医院不远的一家法式餐厅里,两人点好单,一时间相对无言。
陆寅看出许晓隽心神不宁,明白对方心里还挂念着医院,正要出言安抚,一声手机消息声打断他的话头。
许晓隽看了眼手机屏幕,脸上露出个微笑,与当天的其他笑意不同,这个微笑一看便是不由自主由内心发出,甚至带着丝甜意。
许晓隽三两下回复了消息,抬头,正对上陆寅盯着她的眼神,顿时有些尴尬地僵住,干笑一声,将手机放到一边。
“是昨天那个男人?”陆寅问。
许晓隽眼神短暂游移,很快直视回来,认真点了点头。
成年人间无需多言,陆寅了然地微微一笑,没有再追问下去。
后面的话题,几乎只与奶奶的病情有关,匆匆吃完,他们便赶回医院。
进医院大门时,警笛声大作,且一路由远及近,最后擦着两人身边,直直拐进医院大门,直奔住院部大楼而去。
远远看去,住院部楼下已经围了一圈人,有的捂着脸从人群中央退出来,有的伸长脖子好奇地往里张望。警车停到人群外围,一群警察从车上钻下来,冲着人群喊道:“请大家散开!我们要勘测现场!”
两个年轻男女从人群中撤出,边走过许晓隽身边,边小声交谈。
“听说是从楼道的窄缝里钻出来的,这么大年纪,又刚做完手术,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啊!”
“可不是么,身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要不然也不可能钻得过去的。”
两人声音逐渐远去,许晓隽停住脚步,手掌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突如其来一阵心悸。
她慌乱地扭头去看陆寅,从后者眼中也看到一阵无措。
“晓隽......你先停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前面的人群被分开,一道担架被抬出来,担架上,雪白的布覆盖着一团物体——如果那是人类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过于瘦弱。
警察抬着担架上到警车后面,接着,门被重重关上,警铃声又响起,警车再次启动。
巨大的不真实的耳鸣声中,许晓隽眼前闪过不久前奶奶笑着看她的脸,手腕上似乎又感受到被熟悉力道握住的暖意,下一刻,在某种巨大的恐惧催使下,她朝着警车奔去。
“晓隽!”陆寅一把拦住她,将她紧紧抱住,“不一定是奶奶!”
许晓隽疯了似的想要挣脱:“万一是呢!我不能让奶奶被带走!我不能错过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
“奶奶不会的!我们离开时她精神很好!你现在冲过去于事无补,如果是奶奶你会承受不了,如果不是奶奶你就是妨碍警察办公!”
陆寅慌乱地说着刚想出来的话,警车的鸣笛声已经一点一点远去。
许晓隽止住挣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朝着住院部大楼入口走去,边走边默念着:“不是奶奶,不是奶奶......”
然而下一秒,她看到大楼入口处,一群熟悉的医生护士见她靠近时,匆忙躲闪的目光,心中明白了一切。
绝望漫过头顶,她在阳光灿烂的半下午坠入冰窟。
她停住脚步,往后退了几步,潜意识抗拒面对真相。
毫无方向地往前走了几步,一个护士停在她面前,是早上醒来时跟奶奶说话的那个护士,此刻,她脸上带着一丝类似怜悯的表情。
许晓隽将眼神从她脸上移开,听到她说:“许小姐,我知道现在您肯定很悲痛,但是,我建议您去病房帮老人收拾下遗物,不然一会儿各个部门的人来了,可能就什么也拿不到了。”
“遗物?”许晓隽看着她的眼睛,有些不理解地重复着。
“是,遗物。”护士点点头,一字一句道,似乎那是件无比重要的事。
27.触碰
“这个护士,听上去不对劲。”
许晓隽家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凌昊缓缓说道。
陆寅抬头看了眼凌昊,点头道:“你的直觉很敏感,可惜,当时我和晓隽都陷入慌乱之中,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护士有问题,而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护士真的有问题?”陈阿抖忍不住问。
陆寅点点头:“通常,面对这种严重的事故,医院肯定会安排专人对接家属,就算来不及安排,也会医生护士内部统一口径,而她偏偏避开她的同伴,单独来找晓隽。我们听了她的话,匆匆赶到病房,找到她口中的‘遗物’,发现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被人步步为营地算计后,晓隽的情绪......彻底崩溃,我们疯了似的找遍整个医院,也没有找到那个护士。”
凌昊的手在桌上不自觉攥紧,声音嘶哑地问:“晓隽她......肯定很自责吧......”
“悲伤、自责、绝望,但在看到这两张纸后,转为彻底的愤怒。她不愿意对我解释,只是疯狂想找到你,但你的电话不通,信息不回,这也是我刚刚给你那一拳的原因。”
凌昊静静听着,干裂惨白的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
陈阿抖一把扶住他的肩膀,低声对陆寅道:“好了你别再往我兄弟心上插刀子了,他这一天过得也很惨!快说说这两张纸吧,许晓隽走之前什么信息都没留下么?”
“这两张纸是在奶奶病床的枕头下面发现的,其中一张我很熟,另一张是第一次见。”
陆寅举起那张尾部盖着【21】印章的纸片,说道:“这张档案介绍,是我帮奶奶写的。”
“你写的?”陈阿抖惊讶道:“你跟这个操蛋的21也有关系?”
陆寅对陈阿抖的脏话微微皱眉,但还是说下去:“这个章是后来盖的,奶奶眼睛不好,会写的字也不多,那年,我记得我上初一,晓隽六年级,暑假的时候,奶奶突然找我帮她写张介绍晓隽的档案卡,说是晓隽参加夏令营的时候要用,我就按照她口述的,帮她写了。大概内容......我记得好像是介绍晓隽的性格之类的,夸的居多,总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凌昊举起那张纸,扫视了一番内容,确实如陆寅所说,通篇都是以家人口吻来介绍许晓隽,凌昊注意到,其中,出现最多的词汇是“爱”——富有有爱心、关爱老人、爱护动物等等之类。
单从内容上,完全看不出什么,他的目光移到印章上。估计还是得从“21”这个数字入手。
凌昊又举起另一张纸,盯着那句不长的诊断意见看。
“晓隽就是在看到这张纸之后,突然愤怒起来的,”陆寅说道,“这张纸有什么特别的?”
凌昊思考几秒,沉声道:“从诊断内容上看,应该是出自心理医生之手,晓隽去过的心理医院,很可能就是小白楼。难怪她会愤怒,放这张纸到奶奶面前的人——其心可诛。”
他将纸面翻转,在背后的下方一角发现一行数字,看上去是个电话号码,字迹比正面清晰不少。
“晓隽消失后,我打过无数遍这个号码,都提示空号。”陆寅说。
凌昊点点头,丝毫不意外:“这个号码应该就是这一串算计中,他们最终希望晓隽看到的东西。晓隽很可能自己联系这个号码,在对面的引导下,去了某个地方。对面,可能是这个医生,也可能是那个一直在暗处的神秘组织......”
“小白楼?神秘组织?”陆寅紧皱眉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但凌昊已经站起身,将两张纸小心塞进自己还算干净的裤子口袋,对陆寅说道:“我很想跟你解释清楚,但几句话根本说不清。现在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你留下来报警,配合警方调取监控寻找晓隽可能会去的方向,不过......”
他顿了下,接着道:“按照这个组织的行事风格,可能收效甚微,所以,我要去另一个地方寻找帮助。”
“哪里?”
陆寅和陈阿抖同时站起来,问道。
凌昊快步往外走着:“我的母校,尧海大学。”
*
与此同时,在某个平行的、难辨虚实的世界中,许晓隽的意识苏醒了。
她像一双透明的、浮于空中的上帝之眼,俯视着眼前这间房间。
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子内侧,坐了一个身穿西装、带着金丝眼睛的中年人,桌子外侧,少女时代的许晓隽端坐在椅子上,冷淡而疏离,在她身旁,年轻了一些、但难掩憔悴的奶奶揽着她的肩膀站着。
“所以,这次比上次情况更糟,是么?”桌子后面的男人问。
椅子上的少女一动不动,盯着虚空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更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奶奶点点头,扭头看了眼自己揽着的人,说道:“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门了,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原本关系很好的邻居朋友来找她完,都被她的冷淡反应给吓跑了。康医生,再这么下去,我担心......我担心她再也不能融入学校和社会了。”
被称为康医生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仔细观察了一番从进入房间后就再没有任何肢体和表情变化的女孩,又看了桌上摊开的文件夹中某个被着重标示出来的关键词,说道:“那,她的父母呢?”
少女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眼神从无神一瞬间转为犀利,射向桌后的男人,眉头紧紧皱起。
“她的父母......”老人正要解释什么,女孩突然开口打断——
“——父母怎么了?”她直直盯着男人问。
康医生尽量将语调放得轻缓:“我的意思是,父母有参与到对你的情绪治疗中么?”
“没有,也不需要,你就当他们死了吧。”女孩冷冷道。
老人开始哭泣,整个房间除了抽泣声一时间无人说话,良久,老人接过康医生递过来的纸巾,擦了眼泪,说道:“康医生,我孙女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参加那个夏令营,我恳请您救救她好么?您救救她!”
离开了“父母”的话题,少女许晓隽又恢复了冷漠的姿态,对身旁老人的哭泣和恳求没有半点反应。
康医生从桌后站起身,将老人扶到房间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低声安抚道:“您也不用太绝望,实在不行,我还有个治疗方案,就是......稍微有点极端。”
“极端?”老人疑惑道:“怎么个极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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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催眠治疗,将这段时间以来造成不良情绪的记忆暂时锁住,深埋在一个角落里,等到未来某个可以解开的时机再解开,或者,永远也不解开。”
老人脸上浮现出惊喜,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这个方法好!康医生,你怎么不早说?这段时间的记忆对她来说完全是负面的,要是能够抹掉的话再好不过了!这个方法这么好,怎么会是极端的呢?”
男人看着老人充满希望的目光,将眼神移到少女的背影上,说道:“因为记忆是无法彻底抹去的,就算暂时锁住,它所带来的副作用也会显现,况且......”
他眼神越过少女的肩膀,投向桌面上那个文件夹:“打开记忆的钥匙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要存在,就会有风险......”
老人眼中透出迷茫,显然没有听懂医生最后的这话。男人笑了笑,站起身往桌后走:“不过目前看来,这个治疗方案还是利大于弊的,如果您同意,我就给您开诊断书了。”
老人连忙点头:“好!都听您的!”
男人又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温声问:“你呢晓隽,你同意么?”
女孩看都不看他,冷冷道:“随便,我能走了么?”
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往门外走。
老人叹了口气,朝男人道:“康医生,您写吧,我们......同意。”
作为观察者的许晓隽的意识注视着那位“康医生”沙沙在纸面上写着的动作,但另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牵引着她跟随少女的背影移出房间,踏入走廊。
走廊中,少女许晓隽已经蹲在白衣少年面前,轻声说出那句话。
“死,也要等成为大人,再死。”
说完,她起身离开,少年直直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将目光收回。
意识体许晓隽一点一点靠近少年凌昊,在他面前停住,贪恋般的凝视他的脸,如果有实体,她几乎已经用手抚上少年的脸颊。
少年凌昊的目光从楼梯尽头收回,看向眼前地面,突然,似有所感,眼神一点一点上移,一点一点聚焦于虚空中的某处。
像是两个世界在某个瞬间有了交集,他们的目光穿越虚实,在这一刻对视。
接着,整个世界开始扭曲变形,墙壁和地面席卷着白衣少年一起,飞速滑向黑色的漩涡,眼前的世界消失了。
*
猛地一声抽气,凌昊从椅背上弹起,被安全带勒住,又重重砸回椅背。
“怎么了怎么了?”陈阿抖握着方向盘的手被吓得一抖,车身在黑夜空旷的道路上一阵扭曲。
“你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啊?”陈阿抖伸手在凌昊额头上抹了抹,“草!这么烫!你他妈发烧了!我们必须得去医院了!”
凌昊虚弱地摇摇头:“刚刚......我被拉进了晓隽的意识模拟......”
“哈?”陈阿抖脑子一时没法跟上。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第二意识主体,进入别人的意识模拟中。”
“然后呢?这说明什么?”
凌昊沉默片刻,看着远处深夜中的一片黑暗:“说明,最坏的情况真的出现了,晓隽被迫加入了那个组织的实验。”
28.开始
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胸膛起伏和呼吸气息后,许晓隽缓缓睁开眼睛。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天花板中央,白色灯泡裸露着。身下是柔软的质感,身上盖着一床薄绒毯子。
正要移动视线时,一道低沉男声从房间一侧传来:“你醒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许晓隽扭头,看到刚刚在小白楼房间里见到过的那个男人,康医生,坐在一张桌子后,眼神透过镜片注视着她。眼前的他脸颊凹陷不少,额头和眼角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许晓隽从靠着墙的单人床上坐起来,问:“这是小白楼?”
康医生从桌子后站起身,慢慢向她走过来:“小白楼?你这么称呼它?听上去很亲切。”他轻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那是我工作了十余年的地方,只是,在那次事件之后,它就彻底从公众眼中消失了。”
许晓隽环顾一圈四周,眼神里透出不信任。
康医生微微一笑:“我知道,这间房间的陈设和小白楼里我的办公室几乎一模一样,但这确实不是小白楼,至于这是哪里,恕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那个组织的人?”许晓隽看着他的眼睛,问。
康医生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许晓隽看不出那是遗憾还是愤怒,他摇头道:“不,不,我是一名职业心理医生。”
许晓隽静静看了他片刻,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在刚刚我看到的十几年前的场景里,你在给我治疗时,桌上有一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里是什么内容?”
男人诧异地瞪着她,惊讶于她的观察如此细致。
许晓隽似乎看透他脑子里的想法,平淡地说道:“你可能觉得一个绝望、悲伤、愤怒的人不该留意到这些细节,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现在,我的大脑毫无情绪。”
男人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随之面露一丝同情:“你进入了自我解离状态——我该想到的。人在经历巨大的情感创伤和情绪起伏后,会启动类似的自我保护机制。”
许晓隽安静听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对自己此刻的心理和身体状况毫无兴趣。
“文件夹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看了文件后就立刻捕捉到刺激我情绪的关键词——我的父母。还有,你对我出具诊断意见书前,说了一句话,‘打开记忆的钥匙只要存在,就会有风险’,风险是什么?那个戴面具的人和他的组织么?他们就是利用这把钥匙害死我奶奶的?我被锁住的记忆为什么值得这个组织这么大费周章不惜害死无辜的人也要解开?”
面无表情地说完一长串话后,许晓隽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而后者在她的注视下有些招架不住,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才站定在她面前。
“既然你已经接受了他的注射,那么,便没有回头路了。解开你的记忆,很多问题的答案自然便有了。现在,我们开始?”
许晓隽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灯光被关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一阵窸窸窣窣后,一支透着蓝色幽光的棱锥形从半空中垂落在许晓隽眼前,接着,缓缓摇摆起来。
男人刻意压低的声线响起:“三、二、一......”
*
晴朗的夏季早晨,温度还没有升起来,室外微风习习。
许晓隽一早就被奶奶喊醒,睡眼惺忪地梳洗打扮一番,很快就背上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跟在拖了个行李箱的奶奶身后出了门。
此时的许晓隽刚从东安小学六年级毕业,享受暑假的悠闲时光还不超过一个礼拜。但她从小脾气好,口头象征性地抱怨了几句懒觉还没睡够后,便笑眯眯地跟奶奶扯东扯西。
半个多小时后,她们坐上了开往尧海市的大巴。大巴启动后,奶奶又开始翻来覆去地交代那几句话。
“这个姚教授,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到了那里一定要听他的话,学好知识,知道么?”
“知道。”
“我听说,这个夏令营有成千上万的小孩报名,我们能报上真是走了大运了,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晓得么?”
“晓得。”
“还有,带过去的初中习题也要抽空做,小升初这个暑假很关键的,你可不能被别人拉下,一定要时刻绷紧学习的弦,好么?”
“好的。”
见她答得轻巧,奶奶眉头一拧,还要再交代,被她一张笑得见美不见眼的脸贴近,咽了回去。
“奶奶,我不在家的时候,爸和妈要是给我写信,记得帮我收好哦!”
奶奶微微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他们一个两个只顾自己那个家庭去了,偶尔抽空给你写几个不咸不淡的字,就你还当宝贝似的收着。”
许晓隽丝毫没有不开心,接着道:“小寅哥和我同学娜娜要是来找我玩,您记得告诉他们我去尧海了,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礼物!”
“晓得了,拢共没存多少压岁钱,还要给别人买礼物,还不如省下来多买几本习题册!”
“还有还有,巷子里我每天喂的那几只小猫,小白、小黄、还有小花,您记得接着帮我喂,可千万别让它们饿死了,好么?”
“好好好!它们是流浪猫,哪那么容易饿死,你啊真是闲操心!”
几件记挂的大事一一得到奶奶应承,许晓隽笑得更开怀,放松地倚在奶奶肩膀上,看上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
大巴已经驶入尧海市范围,外面的街景一点一点变得繁华起来,爷孙俩静静看了一阵,奶奶又突然说道:“晓隽,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来尧海这个大城市工作,要让你爸和你妈刮目相看,让他们后悔当初没有把你带走,知道么?”
许晓隽眨了两下眼睛,不解地问:“他们当初要是把我带走了,我不就不能跟奶奶在一起了么?”
奶奶一时顿住,片刻后,又语气坚硬地说:“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比任何一个小孩差,凭你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来到尧海这个大城市,而不是一辈子窝在东安那个小地方。”
许晓隽沉默下来,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婚,此后,各自在一南一北两个一线城市组建家庭,而奶奶,则执着于让她考到尧海这个离东安最近的大都市。
“奶奶,其实我很喜欢东安,不过,既然您喜欢尧海,我长大后一定会努力考到这里,再将您接过来!”
奶奶终于露出笑意,揽住她的肩膀,看着大巴缓缓驶入尧海长途客运站。
下了大巴,又辗转了几道地铁、公交,爷孙俩终于站在了位于尧海市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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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某个巨大的方形建筑前。
建筑的外立面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暗银色光晕,场馆外的广场上,清晰的标示语指示着入口的方向。
她们顺着标示走着,在越过场馆门口外的一块巨幅宣传海报后,一个身穿灰色西装、头发灰白、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立在门口的小圆桌边,笑容儒雅地看着她们,温和道:“你们好!”
奶奶愣住,突然后退几步,退到刚刚的巨幅海报前,仰头看了眼海报上的男人——和刚刚跟她们打招呼的,是同一个人。
她视线移至海报一侧,念出来:“尧海大学心理系教授,知名心理学专家,儿童教育学前沿学者,姚行知......”
男人朗笑几声,从桌边走道她身旁,说:“正是鄙人。你们,是来报到的夏令营学生和家长吧?”
奶奶几乎受宠若惊,向着男人鞠了个躬:“这么大的教授,居然在门口等我们!”说着,又一把拉过许晓隽:“还不快跟姚教授问好!”
许晓隽倒是不怯场,看着男人,脆生生喊了句:“您好,姚教授,我叫许晓隽。”
姚教授眼中一亮,快步走到桌前,从一叠纸中找到一张,又走回她们面前,俯身笑眯眯道:“你是一号,许晓隽。你的档案卡可是别具特色啊! ”
许晓隽看向他手中的卡片,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是,字迹朴实,且是铅笔字,一看便不是出自成年人的手。
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解释道:“我眼睛不好,这是请邻居家孩子帮忙写的,不过内容都是按照您的要求,由家长——也就是我,如实表述的。”
这张卡片在夏令营报名时便被告知要提前完成并邮寄给夏令营主办方,此刻又由姚教授亲手握着,奶奶斟酌片刻,问:“这个档案......很重要么?”
姚教授笑道:“重要,非常重要,这是我们选择的重要标准。”
“哦......”奶奶不明所以地微微点头,又看向四周,“姚教授,其他孩子们呢?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总共只有七个孩子,你们是到得最早的。”
奶奶惊讶道:“全国那么多孩子,只选出了七个?”
姚教授笑着点点头。
奶奶捂住嘴,看向许晓隽的眼里盛满笑意:“晓隽!你听到了么!全国只有七个孩子入选!你就是其中一个!”
许晓隽跟着奶奶咧嘴笑了一阵,又背过身小声偷偷问:“奶奶,这是根据什么选的啊?我的成绩也不至于这么好呀!”
音量不大,不过还是被男人听见,他哈哈笑起来,指着场馆大门,说道:“稍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跟你奶奶告个别,进去吧!”
奶奶还是难掩笑意,听了姚教授的话,立刻将手中行李箱塞到孙女手中,冲她摆摆手:“进去吧,加油,晓隽!”
这是许晓隽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东安、离开奶奶,一阵强烈的不安涌上她心头。她深呼吸两口,强作镇静地向奶奶挥挥手,转身,朝着那个听上去如同一道镶了金边的独木桥似的大门走去。
空荡而明亮的场馆里,摆放着着几张桌椅,正前方,占据了一面墙的电子屏幕上,一幅图案缓缓旋转着,发出炫彩的光。
那是一个巨大的六边形。
29.师弟
天亮前最黑沉的凌晨时分,车辆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缓缓靠近尧海大学的大门。
亮着灯的保安室中,一个身影站起,从门内走了出来,警惕地注视着这辆在非正常时间段靠近的车辆。
尧海大学作为国内顶尖学府,常设多个高精尖学科,除了明面上公开的一些科研方向,还有不少未公开、甚至涉密的研究内容,这些研究内容涉及的人和物均需要受到严密监控,因此,不同于其他单位保安室常见的年过半百的大爷大叔,尧海大学保安室内都是一身肌肉的青年壮汉。
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距离,一只胳膊抵在了车头前。陈阿抖将车窗降下,右手大拇指指了指副驾驶,向窗外的人说道:“尧海大学毕业生!”
保安凝眉瞥了眼车内另一个人,眉头皱得更深。
陈阿抖扭头一看,暗自“草”了一声——从白天到晚上马不停蹄尧海东安又尧海地来回跑,压根没来得及给凌昊换一身干净衣服,眼下,他还血糊乌拉地瘫在副驾驶上呢。
陈阿抖干咳一声,跟保安说话的气势降了七八成:“兄弟,我知道他看着像个鲨人犯,但他真的是你们尧海大学的毕业生,不仅是毕业生,他还是近十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他曾经代表尧海大学参加了世界比赛拿了金奖,还受到过上边大佬的亲自接见呢!......”
一般来说,人都是缺什么就格外在意什么。没上过大学虽然称不上陈阿抖的人生黑点,但他却将自己好兄弟凌昊大学期间的所有荣誉铭记于心,只要遇到可以炫耀的时机,便掰着指头、如数家珍、一字不拉地全部细数一遍。
静静听他说完,保安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丝毫没有要放他们进去的意思。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陈阿抖指着保安的鼻子大声嚷嚷起来,被副驾驶伸过来一只手压了下去。
凌昊直起身,低沉地咳了一阵,冲外面说道:“稍等,我打个电话。”
保安几乎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表情昭然若揭——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接你的电话。
但电话居然响了半声就被立刻接起,凌昊和对面低声说了两句,将手机递给保安。
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保安立刻站得笔直,像是隔空对电话那头敬了个礼。“嗯嗯、好的、知道”——一阵应承后,保安表情复杂地将手机递回给凌昊,跑回保安室,给他们打开了尧海大学的校门。
顺着校内道路一路开到被一片小树林掩映着的某个偏僻角落后,车子停在一栋破败到像是危楼的二层小楼前。一个年轻人在屋檐昏黄的灯光下一脸兴奋地搓着手,像是专程在等他们。
“......”陈阿抖打量了一番这堪称荒凉的画面,小声对凌昊说道:“你确定这破地方能帮到咱?”
话音未落,副驾驶的门被从外面拉开,年轻人的半个身体挤了进来,一把就抱住了凌昊:“好久不见,师兄!”
凌昊被他抱得一声闷哼,陈阿抖连忙将年轻人的手掀开,推出车外:“轻点儿轻点儿,你师兄现在状态不好!”
年轻人看向他,眼中一亮:“这位,想必就是前两年震动整个尧海市初创圈的凌晨科技的总裁——陈总吧?”
陈阿抖像被点了穴,定在那里:“我TM低调成这样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凌晨科技——凌昊和陈阿抖联合创办的专门为其他公司定制大数据模型的科技公司,由凌昊提供技术,由陈阿抖负责所有除技术外的其他职能。创办当年,便迅速斩获整个尧海市百分之八十以上市场份额,名声大噪。只是在凌昊坚持下,公司领导层极为低调,从不接受任何采访,从不抛头露面,在坊间神秘至极。
年轻人莞尔一笑:“您是我师兄的合伙人,师兄的任何一丝消息都受到整个尧海大学智能数据中心全体人员的瞩目,您只是连带着被瞩目到了。”
“......原来如此,失敬了,小师弟。”
师弟因为这个“小”字微微皱了皱眉,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凌昊身上,拉着他下了车门。
“话说师兄啊,你毕业后不留在学校也就罢了,毕竟,你和陈总合伙创办了一家科技公司,也算学以致用,但是,你怎么突然跑到一个毫不相干的公司当了个什么数据分析师?你知不知道,咱们导儿知道消息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双手叉腰破口大骂:‘暴殄天物’!”
凌昊被他挽着,走了几步,走到走廊下,脚步停了下来。
师弟以为自己的话让他不开心了,正要说点什么挽回一下,只见他的身体一阵摇晃,接着,顺着廊柱软软倒了下去。
就着走廊灯光,师弟这才看见他浑身的血迹和糟糕透顶的脸色,立刻扶起他的身体,冲着陈阿抖一声大呼:“赶紧送进去!”
陈阿抖还惊慌失措地站在原地,瞪着眼前的破楼:“进......哪儿去啊?”
进这破楼里?那凌昊还不得死翘翘了!
师弟急得恨不得飞踹他一脚,奋力将凌昊抗在肩膀上,忍不住飙出跟他外表极为不符的脏话:“你TM的给老子滚进来!害死我师兄老子跟你没完!”
十分钟后。
硬着头皮跟着师弟一起扶着凌昊进了破楼,眼睁睁看着木质楼梯的圆形扶手裂开、升起一块触摸屏,师弟一顿操作后,挂着破烂壁画的墙面裂成两半露出一部伴随着智能语音的电梯,三人被电梯送到不知道多少米深的地下,电梯门打开,一块遍布了液晶显示屏、错综复杂宛如迷宫般的空间在眼前展开——
——陈阿抖的下巴几乎掉在了地上。
“这是哪儿啊?”
“尧海大学最机密的实验室——智能数据中心实验室。”
陈阿抖吞了口口水:“这么机密的地方,不怕被我知道些什么么?”
师弟轻轻瞥了他一眼:“陈总看得懂?”
陈阿抖闭上嘴,跟着师弟的指引将凌昊扶进一间有床的房间。
师弟翻出个医药箱,手上边操作着,嘴上边说着:“放心,我们的机器由人工智能模型中枢控制,但凡有人进入,模型会自动识别来人的身份,控制可以外露的信息。你刚刚看到的,都是非机密信息。”
陈阿抖看着他熟练地给凌昊手臂上推了一针药剂,又给他喂了几粒药片,还十分利索地处理了一番肩膀上的伤口,不禁感叹:“你怎么什么都会?”
师弟又瞥了他一眼:“这些都算不上技能,只能算常识。陈总不会么?”
陈阿抖沉默着,嘴角一阵抽搐——我要是会,你的好师兄也不至于拖成这副鬼样子......
十分钟后,凌昊从昏睡中惊醒,倏然从床上坐起,吓得在一旁打瞌睡的陈阿抖浑身一个激灵。
师弟丢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操控着屁股下面人体工学椅的滑轮,抵到床边,惊讶道:“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这个伤,外加我用的这些药,按道理应该睡一整晚才对!”
然而凌昊已经快速翻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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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低沉说了句:“去实验室!”便往房间外面走去。
师弟和陈阿抖连忙跟上,看着前面的凌昊熟门熟路地在一堆桌椅和机器间穿梭,拐过了几道弯后,停在了位于最深处的一道门前。
“师兄,你可以直接进去,你的虹膜和指纹没有从数据库里删除。”师弟指了指门边墙上的生物识别系统说道。
凌昊摇摇头,让到一边。
师弟边开门,边叹了口气:“师兄,咱导、咱师母,还有咱们数据中心的人,都抱着一丝幻想,你在外面玩儿够了,还是会回来的。你看看你,在外面玩儿的一身伤,怎么还不迷途知返啊。”
陈阿抖吃了一晚上瘪,眼下似乎找到一个口头压制的机会,连忙道:“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好玩儿啊,你师兄的一身伤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姑娘受的,他甘之如饴。岂是你们这些学术单身狗能懂的?”
师弟对他的话不屑一顾,眉毛挑到额头上去:“师兄你怎么找了这么个不了解你的人当合伙人啊!你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
“帮我找个人,”凌昊截断他的话,“一个叫许晓隽的女人。”
师弟仿佛被点了穴,半张的嘴僵在空气里,被陈阿抖手动关上。
“直接找肯定是找不到的,我有一个在公网被抹去的线索,需要利用实验室的数据模型来解密挖掘。”
凌昊匆忙说着,看到师弟难以置信的眼神,停了下来,思考几秒后,放慢语气解释道:“师弟,我之所以毕业后坚持不留下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智能数据中心的模型有多强大,我留下来的每一天,都需要抵抗利用模型来寻找我父母的私心。”
师弟眼中闪过丝心疼,喃喃道:“那也是人之常情......”
“但我已经决定不要困在过去,尤其是,十余年前那个弱小的我的过去。但是,今天我要找的这个人,关系着我的未来。找到她,我才有未来,找不到,我的未来每一天都会活在黑暗里。”
师弟直直瞪着他,眼中满是震撼,很快,转为膜拜:“师兄,你刚刚的言论,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陈阿抖插进来好奇地问。
“杨过。他身中剧毒,肝肠寸断,却仍一片痴心,只想寻找小龙女的下落。”师弟抹了抹眼角,接着,扭头看向陈阿抖:“而陈总你,就是陪在杨过身边的那只雕,笨拙,却可靠。”
陈阿抖嘴唇抽动片刻,用左手死死压住了捏成拳头的右手。
一个深呼吸,师弟调整好情绪,坐到实验室当中的一块屏幕前,抽出键盘,摩拳擦掌:“师兄,快告诉我,那个神秘线索是什么?我们来寻找师嫂的下落!”
“数字21。在十二、三年前可能高频出现,很可能被用于某个青少年活动的名称当中,比如,夏令营。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它被人为抹去了,抹得很干净,我曾经多次搜索都没搜出有效信息。”
“了解!”师弟朗声道,“师兄你放心,我们实验室收纳了很多在外部被禁止的隐密数据,给我几分钟就好!”
十分钟后,师弟疑惑的“嘶——”了一声,瞪着屏幕摸着下巴:“师兄,‘21’这个数字在十三至十年前的这三年间,确实被严格加密了,一时半会儿可能解不出来。但我发现,有个数字在那段时间跟‘21’关联性很强,但是没有被那么严格地被加密。”
“什么数字?”
“6,”师弟说道,“确切地说,是一个词——‘六边形少年’。”
30.造神
“六边形少年......六边形少年?”
实验室中,陈阿抖嘴里将这个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又来回踱着步,突然一脸惊讶道:“你要说这个词,我居然有点印象!”
凌昊和师弟同时意外地扭头看着他。
“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爸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一个鸡娃的活动,说得特好,里面好像宣传的就是这个‘六边形少年’,他当时就想花钱把我送进去!”
师弟皱眉思考片刻,摇头道:“没道理啊!咱们都是差不多年龄的人,如果是那时候的事,怎么我和师兄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我哪儿知道!可能,你学习已经够好了,你父母不需要费心找这种邪门歪道?至于凌昊,他那时候住他舅舅舅妈家,人家俩压根不关心他学习咋样。”
“那后来呢,你怎么没被送去?”
陈阿抖搓着下巴皱着脸,用力回忆着:“我记得......好像报名的时候,需要家长提供个东西,把我爸给难倒了。哦,就是那个玩意儿!”
他冲向凌昊,从他口袋里摸出那两张纸,将那份许晓隽的手写档案举到眼前,大喊:“这么一说,可不就是这个玩意儿么!让写一个我最大的优点!我爸憋了半天没憋出来,放弃了!”
师弟睁大眼睛瞪着他:“那更没道理了!你爸加上你妈,怎么可能俩人连你的一个优点都写不出来?”
陈阿抖撇撇嘴:“我爸妈离婚了,我从小跟我爸过,他只会拿钱砸人,这种精细活他哪会?”
“等等!”凌昊突然定住,打断两人的对话:“师弟,刚刚,你说什么?”
“我说......怎么可能连一个优点都写不出来?”
“不,再往前。”
“我说,他爸加上他妈——”说到一半,师弟“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与凌昊对视了一眼,叹道:“原来是这样!”
陈阿抖见他俩仿佛搭上了什么加密语言,急道:“原来哪样啊?”
“这个活动,很可能是定向推送给单亲家庭,或者,留守儿童家庭的,”师弟解释着,脸色突然一变,“这么一看,这个活动的发起人,痛点可瞄得真够刁钻的。一般,这类家庭的家长,要么无暇关心孩子教育,要么,则比正常家庭的家长更希望孩子出人头地。他们明显瞄准的是第二种!”
陈阿抖听了,深以为然地点头:“我爸属于第一种,本想花钱买我进步,但在报名阶段就被筛掉了,他们压根没耐心写这张纸。”
凌昊思考片刻,对师弟说道:“我们需要找到这样一个画像:他是知名学者,可能是心理学,或教育学相关领域,经常关注单亲和留守家庭儿童的成长研究,又或许,他自己就是出于这样的家庭。他在十三年前已经成名,但在那之后,则快速消失在大众眼中。”
“了解!”师弟应道,快速坐回屏幕前,开始敲击键盘,很快,他一声低呼:“有了!”
三人的脑袋凑在了电脑前,屏幕上,一张看上去颇为儒雅的中年男人照片夹在一页百科介绍文字之中,微笑望向他们。
“这篇百科的最后更新时间居然还停在十三年前!”师弟惊奇道,接着,开始念百科内容:“姚文远,心理学博士,著名专家学者,致力于将创新理念应用于儿童教育当中,在我国各大城市均开展过儿童教育相关讲座,在尧海大学任职期间——”
师弟愣住,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凌昊:“尧海大学?师兄,他居然曾经是咱们学校的教授?”
陈阿抖“草”了一声:“这TM的,不是灯下黑么?”
凌昊眉头微皱:“这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关于他的信息记录被清洗得如此干净——尧海大学的大数据治理,是业内最领先的,它要是想掩饰些什么,连十年后的它自己都免不了碰一些壁。”
师弟伸出一左一右两只拳头,碰撞在一起,不无震惊地感叹道:“这可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看着两个尧海大学优秀学子陷入对母校的自我怀疑之中,陈阿抖的腰杆子微微地挺得更直了一些,问:“那么现在,我们怎么从这个过期十年的百科中,找到这个姚文远干了些什么事呢?”
实验室陷入一阵令人沮丧的沉默。
接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你们查姚文远是想干什么啊?”
话音落下,一个身材干瘦、头顶微秃,但眼睛奇亮的小老头从门外迈进来,眼神犀利地直直射向凌昊。
从他的眼神中,几乎可以直接读出“孽徒”二字,陈阿抖缩了缩脖子,扭头瞄了眼身边被他瞪着的人,惊讶地看到凌昊居然眼眶微红,气势全无。
“老师......”凌昊弱弱地喊了句。
“哼!”小老头眉头一挑,脖子一梗:“你还知道我这个老师?!”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歪,一个趔趄被推到一边,一个更矮一些的身影从他身后冒出来,上前一把拉住凌昊的胳膊,温和地道:“昊昊,你回来啦!”
这下,连师弟都惊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师......师母?怎么连您都惊动啦?”
凌昊眼里的微红化为一团水汽,滚出眼眶,被一脸慈爱的小老太太伸手抹掉,拉着他前前后后地看了又看。
“哼!”小老头又哼了一声,站到师弟身旁,低声道:“你师母就是这么偏心,我说你一个人在实验室守夜盯数据盯了一个月了,她充耳不闻。刚刚,我收到你消息时,就那么小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回来了’,她一下子就从床上蹿起来了,我上一次见她这么灵活还是十年前!”
师弟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老师,有些事情,您大可不必告诉我......”
那边,师母看到凌昊苍白的脸色,心疼道:“遇到困难了吧?怎么不早点回来找你老师,他老了,要是能帮到你,也算老有所用。你还年轻,千万要保重自己!”
听到自己身为国宝级大数据泰斗的老师在师母口中沦为“老有所用”,师弟一时间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连忙顶着小老头的眼神飞刀,凑到师母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师母,我师兄把师嫂弄丢了,老师要是能帮忙找回来,可不是‘老有所用’那么简单了,那可是关系到师兄后半辈子的幸福!”
听到这话,老师和师母一个对视,同时眼中一亮。他们俩一生无子女,将凌昊当作干儿子似的对待,凌昊还没毕业时就时常张罗他认识女同学,每次撮合都以凌昊消极抵抗而失败告终,这下,居然凭空冒出一个干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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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
“难怪好几个月没回来看我们,原来,是谈恋爱去啦?”老师语调比刚进门时柔和不少,“哎,你看看你这孩子,这么好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凌昊低下头,惨笑一声:“遇到一些困难,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不想把老师扯进来,现在看,是我太自大了。”
师母连忙抚着他的背:“连你都觉得难,那肯定是遇到很了不得的困难了。老头子,快!快帮帮昊昊!”
老师不再多言,听凌昊简短交代了前因后果,摸着下巴,看向屏幕上那张脸。
“要说姚文远这个人,当年,在整个尧海大学,哦不,应该说,在整个心理学界,都是风头无两的。只是,他太过自负,行事十分激进,他开创的那些创新理念,在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学术派眼里,已经偏离做学术的初衷了,甚至接近于——”
他微微顿住,神态颇有些踌躇,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师弟催促:“接近于什么?”
“接近于......一场造神运动。”
“啊......”师弟今晚不知道第几次被颠覆认知,“学术界......也能造神么?”
老师叹口气,微微摇头,没有理会他这个问题,接着说下去:“比如,他很擅长抓住一些特定人群的心理,或是提出一些标新立异的概念,这些心理和概念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备受推崇,于是,在那几年的心理学界,他就像娱乐圈的明星一样,拥有一批又一批忠实的拥笃者。但最终,也正是因为一场他个人十分坚持的实验——哦,在外人眼中,那被宣扬为一场教育活动,但是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那就是充满他个人色彩的一场实验,实验以绝对的失败告终,他本人因此锒铛入狱,整个实验的过程被完全封锁,据说,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从那之后,整个尧海大学心理学系,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以至于后来,彻底没落了......”
*
另一个时空中,夏令营巨大的场馆内。
巨大的屏幕墙前,一道高高的圆台上,姚教授一身正装,站在中央,聚光灯打在他的身上,在灯光和台下人仰视的目光中,他宛如最具权威性的神明。
在他身后,发着光的六边形图案一刻不停地缓缓旋转着。他环顾一圈台下注视着他的眼神,微笑着举起话筒:“六边形少年,是完美孩子的范本,是我们通过最丰富、最领先的大数据技术推算出来的,优秀青少年应该具备的六大要素——爱、自信、谦逊、自由、勇敢、诚实——这些美好品质的集合体。”
伴随着他的话音,他身后的屏幕上,六边形的每条边上缓缓显现出一道对应的词条,整个六边形因为这些象征美好的词语作为注脚,而变得格外神圣不可侵犯。
台下,从万千孩子中选出来的7个孩子爆发出“哇——”的惊叹声,接着,兴奋的交谈声和鼓掌声此起彼伏。
许晓隽坐在第一排,听得热血沸腾,目光从屏幕上挪到姚教授的脸上,又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屏幕一角,一道一身雪白的身影吸引住。
刚盯着那身影看了几眼,许晓隽的胳膊被戳了戳,一道自来熟的声音从左边冒了出来:“喂,那是谁呀?长得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