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嫁东宫》
1. 第1章
初冬的午后,日光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温度,洒在琉璃瓦上,漾开一片刺目的金黄。
将军府小姐的院落里,清一水穿着绿衣的丫鬟们在廊下站成一排,垂眸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什么赏花宴赏草宴的,我不去我不去嘛!”
一道娇媚女声带着哭腔,直直划破冬日的寂静。
丫鬟们面面相觑,又纷纷低下了头。
女子低低的哭声里,隐隐传来一道低沉慈爱的声音。
“好好好,听我们姝臣的,不去就不去。”
外面北风呼啸,屋里却是温暖如春。镂花的香炉里青烟一蓬一蓬升起,又缓缓散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香。
床榻上,顾姝臣红着眼眶,抱着被子蜷着腿坐着,桃腮粉面上淌过几道泪痕。
一旁坐着的谢夫人穿着雍容华贵,看着女儿,眸光中流露出满是心疼。
她心里叹口气,又一次在心里暗骂这皇帝老儿不知道抽什么风。
自己不过是带着女儿去给太后请安,隔着老远遥遥一见,怎么就看上了自家独女,非要给自己儿子当回媒人才好。
外人都说她好福气,嫡亲的女儿一朝入嫁东宫,虽只是侧妃,可如今东宫空虚,以顾姝臣家世地位摆在那儿,日后成为太子妃也未可知。
可放在别人家自然是祖坟冒青烟都求不来的好事,谢夫人却几乎在接旨那一刻,保养极好的青丝就泛了几根白,连带着眼角也生出些许细纹。
无他,只因为自家女儿这个性子……实在不适合入宫。
谢夫人看着床榻上小脸紧绷的女儿,心里又是一揪。
姝臣是幼女,又是独女,上面两个哥哥,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个女儿。
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成了这么个爱撒娇胡闹的性子。
本来这倒也没什么,顾家满门英杰,别说是一个太子了,就算是天子碰见了,也得敬三分。
顾姝臣一个小女儿,娇纵就娇纵些,横竖有家里护着,倒也无妨。
可这性子要是入宫,远了母家的庇护,把身家系在一个太子身上,恐怕是要被人扒皮剔骨,再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谁知她一生顺遂,却在女儿的婚事栽了跟头。
思及此,谢夫人心又是一沉,再度拉起女儿的手,开口循循善诱道:“只是……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办的,听说……听说太子殿下也会去呢。”
顾姝臣依旧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似乎根本没把谢夫人的话听进去。
谢夫人顿时泄了气,顾姝臣一团孩子气,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提太子是压根没用。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想要见见儿子未来的侧妃,赏脸专为顾姝臣入东宫办的,这下主角不去,把皇家的面子往哪搁?
总不能还没过门,就把人家家里长辈给得罪了吧?
眼下没辙,她也只好耐着性子,轻声宽慰道:“姝臣不想去看一眼?就当替娘去瞧瞧皇后娘娘,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顾姝臣这才动了动眼睛,眼角还挂着泪珠,就这么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看向母亲。
“那……清河郡主去吗?我好久没见她了。”
看着女儿那副懵懵懂懂宛如孩童的样子,谢夫人只觉牙疼,又把皇帝连带太子在心里骂了一遍。
心里也越发确信,这个赏花宴,女儿不仅要去,还得风风光光的去。
指望女儿讨太子欢心是不行了,东宫这样的是非之地,姝臣还是离太子越远越安全。
当下,也只能曲线救国,抱住皇后这个大腿了。
只是……皇后那样一个强人,能喜欢顾姝臣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吗?
谢夫人满心思绪的时候,顾姝臣却没那么多想法。
她自打知道要嫁给太子,就闹了几回,吵着让父亲到皇帝面前帮她退婚。
不过,她不想嫁给太子,倒不是和谢夫人一样,因为惧怕深宫险恶、太子不喜。
她只是单纯不想这么早嫁人,离开父母和哥哥。
就算这圣旨上换个别人,或者压根没皇帝老儿赐婚,而是父母这几日给找了个人家,她也是一样的反应。
顾姝臣一连闹了几日,连太子遣人来家里送礼那日,她也躲着没露面,直到被兄长虎着脸训斥了一回,她才不敢闹了。
只是想到要离家,她依旧是满心郁闷,本来被家里人连哄带骗的,自己都快想通了,偏生这个时候皇后却还让她去参加什么赏花宴。
马上她就要一辈子被封在宫里了,皇后就这么急这一时半会儿嘛!
顾姝臣又气哭了一场,但她也听出来了,母亲想让自己去这个赏花宴。她虽爱胡闹,但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姑娘,在大事上,还是明事理的。
不过,虽然顾姝臣不承认,但其实在刚才母亲说到太子也会去的时候,她心神到底还是有些动摇。
自打接到圣旨开始,太子就似乎在她心里留个印,就像月亮打在水池子上那么一个影,朦朦胧胧间粼粼颤动着。
要说全然无意,也是难的。
谢夫人离开以后,顾姝臣擦擦眼角,唤丫鬟采薇进来。
采薇一进来,就看到小姐还红着眼圈,正坐在妆台前,拿着珠花在鬓边比划着。
采薇定睛一看,就发现这珠花正是前几日东宫和聘礼一起送过来、单独送给小姐的礼物。
五十颗圆润的珍珠用金线做成蝴蝶的样式,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摇曳之间似是要从少女的墨发里飞出。
“采薇,你看我好不好看?”顾姝臣一歪脑袋,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采薇。
采薇知道自己小姐脾气,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哭了一场性子也去了大半,连忙应和着:“奴婢觉得很衬小姐呢!想来太子殿下也是用了心的。”
听到自己的丫头说到太子,顾姝臣心里又是颤动一下,手里的珠花不知怎的,突然就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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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越到这时候,她偏偏就要越表现出混不在意的样子,于是秀眉一扬,开口道:
“你这丫头,这跟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采薇一张银盘般的圆脸,声音也糯糯的,看起来不像个机灵丫头,应付起顾姝臣却独有一套:“怎么没关系?小姐,奴婢说心里话,小姐出身家世都是顶好的,再论起模样,这满京城里,更没有哪个能比得过小姐。”
采薇把擦脸的巾子放进水盆里,抬眼看一眼自家小姐。只见顾姝臣正看着首饰,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采薇心下了然,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开口道:“奴婢常常觉着,这世上顶好的东西,都该让小姐占了去。姑娘总有嫁人那一日,咱们小姐嫁人呀,也得嫁天下第一的儿郎才是呢。”
顾姝臣指尖一抖,抬眼斜睨着采薇:“要你这么说,我是原该就要嫁太子来着?”
采薇拿了钗,在身后利落地给顾姝臣挽头。
一边说着:“是呀,奴婢前些日子还听夫人说,许家的夫人送了帖子要来咱们家见小姐,偏偏送了帖子第二日,圣上就送了圣旨来,这里头未必没有老天爷的意愿在的呢。”
顾姝臣听采薇这么一说,心胸倏地明朗了不少。
奉承话她从小到大听了不少,这一次却是格外顺心。
她抿着薄唇一笑,眉眼也弯成了月牙:“你这丫头惯会说嘴,许家那儿郎如何能跟太子比?别说八字没一撇,就是定了亲,天家要是有意思,也得作罢。”
采薇见小姐又喜笑颜开了,也跟着笑:“是是是,小姐贯来命好,定能成东宫第一人呢。”
顾姝臣刹那通红了脸,心里忽地一空,声音也轻柔了几分:“我、我不过是侧妃……”
采薇梳好了头,又给小姐戴耳坠,一边宽慰着:“侧妃又如何?奴婢斗胆说句,如今凤仪宫娘娘,当年不也是侧妃出身?如今又是如何光景?”
顾姝臣却似乎是起了别的心思,蹙着眉,神色也惴惴不安的:“虽说这样,但若是……日后真来了太子妃,若是她小心眼,或者关系不和,我可如何是好?”
听了她的话,采薇心里偷笑。将军和夫人和睦,一辈子生了两男一女,再没外人,小姐没见过那样妻妾相争的样子,心里发怵也正常。
“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如今东宫只有两个侍妾,小姐进去就是头个主子。凡事呀,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在当下把殿下抓住了,就占了先机不是?”
顾姝臣低着头一思忖,确实有理,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渐渐染上些羞意:“明日赏花宴,母亲说殿下也去,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第一儿郎,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真跟传闻里一样。”
她抬眼看一眼菱花镜中的自己,一头乌发整齐挽着,落着朵蝴蝶珠花,一左一右两只珍珠耳饰,衬得人美目流盼,好一副娇美人的模样。
顾姝臣指尖轻轻点着桌面,面上浮生淡淡的桃红:“不过一个赏花宴而已……去就去嘛。”
2. 第2章
顾府的马车吱吱呀呀在宫门前停下,便立马有一顶软轿来接。
顾姝臣披着雪狐裘氅,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金光。一张白皙的小脸藏在白绒绒的狐裘里,平添了几分娇俏。
为了这次赏花宴,皇宫特意搭了个暖阁,烧足了炭火,里面摆上从天南海北运来的各色珍奇花卉供贵女们赏玩。顾姝臣提着裙摆刚踏进去,就被暖阁里馥郁花香撞得晕乎乎的。
上首皇后端坐着,一眼望到顾姝臣进来,立马放下手中茶杯,抬手招呼她过去。
刹那间,暖阁里萦绕的低低交谈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顾姝臣虽是第一次独自参加这样的宴席,倒也不发怵,落落大方走上前,在众人打探的目光中向皇后行礼。
“臣女顾姝臣给皇后娘娘请安。”她的嗓音一向清甜,宛若黄莺娇啼,此刻在这花香四溢的暖阁里,更显得娇软婉转。
“好孩子,起来吧。”
皇后年过不惑,依旧保养极佳,数十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磋磨了她的精神,反而是紫禁城的风水把她养得愈发威仪端庄,凌厉的凤眸此刻却是温柔如水。
“你母亲如何?”
顾姝臣勾起一个甜甜的笑:“谢娘娘挂念,夫人一切都好,昨儿还嘱咐臣女,代她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后娘娘点点头,仔细看着垂眸而立的少女。十五六岁的人儿,正是娇俏的年纪,小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带着些娇憨气。说话时语气亲昵,却不让人觉得僭越。
怪不得被将军府如珠似宝地娇宠着,昨日谢夫人还特意托人向皇后娘娘进言,说自家女儿贯是个胆小的,还请皇后娘娘包涵。
当时她还有些担心,怕顾姝臣是个被家里宠坏了不能抗事的,如今看来,虽是娇了些,做事却是个再妥帖不过的,很有大家风范。
“你母亲有心了。好孩子,来本宫这里。”
皇后手边的位置早就有人给她腾开了,顾姝臣噙着笑立在皇后一侧,才敢偷偷打量起这个未来婆婆来。
其实,顾姝臣从前也是见过几次皇后的。只是从前都是在宫宴上,隔着乌泱泱好些人遥遥一望,看不真切,如今作为准婆婆的皇后娘娘,顾姝臣还是第一次见。
皇后簪着九尾金凤的步摇,尾羽上的金珠流着光彩,衬得人丰容盛鬋。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却少三分妩媚,多十分凌厉。
抬眼,顾姝臣一眼就看到,清河郡主正在皇后另一边,冲她眨眼睛。
顾姝臣也对着她微微一笑,而后眼珠转了转,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看着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清河郡主明眸一瞥,示意她往帘子那边看去。
顾姝臣这才注意到,暖阁里挂着一道竹篾编成的帘子,竹制的帘骨,泛着温润的黄,透过帘子的阳光被切成稀碎,恍若一地金屑。
帘子后,隐隐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顾姝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殿下眼下就在那呢。
她只快速略过一眼,马上收回视线垂眸玉立着,只是心突然有些乱,好像被帘子那一边勾起魂魄似的。那一道薄薄的竹帘,隐约透着人影,此刻也好像王母娘娘划开的天堑,把她隔了开。
只是此刻在皇后娘娘跟前,她是断不敢离席的。就算自己的心宛若放在火上烤着,也得定住身,就像那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摆出一副安然恬静的模样来。
不过好在,喝了两杯茶后,皇后娘娘就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放她出去了:“今日赏花宴,本是让你们姑娘家好好谈天玩乐的,也不必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姝臣,你和郡主出去逛逛,也看看我们宫里新移栽的梅花,开得可有你们家园子里的好?”
顾姝臣心里顿时一阵雀跃,却还是耐着性子奉承了几句,才欢天喜地地拉着清河郡主跑了出去。
顾姝臣的裙角刚消失在暖阁门口,还没等皇后娘娘开口,一旁的侯爵夫人就忍不住开口了:
“顾将军当年也是名噪一方的大将,如何就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儿?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怎能当得起东宫?”
听了她的话,周围渐渐起的窸窣说话声又静下去,皇后脸色俶尔冷了下来,冷冰冰地看向侯爵夫人,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她再当不起,也是皇上钦点的侧妃。你倒是说说,有谁能当得起?”
侯爵夫人一看皇后这架势,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起身告罪。
皇后心里叹了口气,抬手叫她起来。
她心知肚明,侯爵府是因为自家适龄的嫡女没能入东宫,在这里牙酸呢。侯爵夫人又是出了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舌头动得比心思快多了。
只是,这是她好不容易挑来的儿媳,断不能让旁人低眼看了去。
她宫廷沉浮几十载,从太子侧妃一路爬上凤仪宫,外人看来光鲜,其实里头多少心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昔日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不是早早仙逝,就是进了冷宫看门。她能平平稳稳走到今天,除了因为手段心态都了得,还多亏了她有个好儿子。
皇后娘娘虽只有沈将时这一个独子,却是个格外争气的。早早被圣上亲封了太子,才干贤能自是不用说,更难得的是一副好相貌。
只可惜,皇后又在心里叹口气,他这个儿子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对自己的婚事过于不上心。
她多次向太子提起封太子妃的事,都被沈将时找各种理由推却了。
最后,她就是个泥糊的性子,也终于忍不了了,让沈将时务必在年前把婚事定下来。
逼迫的结果就是,沈将时直接选择半个月都不回东宫。
皇后彻底没了法子,最终只能两人各退一步,好歹让东宫先入个侧妃。
挑来拣去,皇后选定了顾将军家的独女,传言中娇美纯真的顾姝臣。她也不指望姝臣能担起什么东宫女主人的担子,只愿能让他那个木头儿子开开窍才是。
花园里,清河郡主一路拉着顾姝臣就要往假山顶上跑。
“郡主,你等等我……你要干什么呀?”顾姝臣跑得气喘吁吁,皙白的小脸儿也染上一层红晕。
清河郡主却是铁了心地要往山顶上去,直到在一座亭子上站定,才笃定地对顾姝臣说:“你想不想见太子?”
见太子?
冬日的冷风里,顾姝臣的脸却倏然发起烫来。
“我……我见太子干什么呀……”
清河郡主看着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心里没好气,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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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开口骂她几句,眨眼间却看到棚里子出来几个人,忙去扯顾姝臣的袖子。
“来了来了!”
顾姝臣听到这话,心头忽而一颤,忙垂下眼去。
“看,看啊。”清河郡主看到她的样子,一时心急起来,抬手指着下面道,“那个,那个就是太子。”
顾姝臣纤细的手指搅着手里的帕子,依旧垂着眼不看,声音细若蚊鸣:“我知道……”
片刻后,顾姝臣稳了稳心神,才掀掀眼皮往下看去。
可小山下甬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顾姝臣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涌起一阵失落。
清河郡主黛眉紧蹙:“怎么走了……”
说罢,她一甩袖子,神情笃定:“姝臣你等着啊,我去把太子哥哥引过来。”
看着郡主这副势必要牵线搭桥的架势,顾姝臣刚想开口阻拦,就见郡主提着裙摆一溜烟跑了下去,红色的裙摆一转就没影了。
亭子里,只留顾姝臣一人。
冬日的寒风透过围巾钻进来,冷得人直哆嗦。
顾姝臣朝下往去,偌大的花园里看不到一丁点人影。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着清河郡主跑过来了。
现在清河郡主跑没影了,留她一个人在山上。万一等下皇后娘娘来寻人,找不到她可如何是好?
想到刚才暖棚里那些贵妇探究的眼神,顾姝臣不由打个寒颤。
不行,还是先下去再说。
说不定,清河郡主和太子就在山下等自己呢。
顾姝臣踩着石阶跑下去,在山脚站定后,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傻了眼。
她慌张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拐了个弯,才意识到她走错路了。
上山和下山的路不是一条。
这下没辙,上山是不行了,顾姝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期待能碰到一个宫女什么的,把她引回暖棚。
冬阳没有一丝暖意,顾姝臣把脖子往狐裘里缩了缩,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去。
又绕过了两个亭子,绕过朱漆回廊,顾姝臣眼前灿然展开一片雪白。
原来这就是后花园的梅花。
如冰晶般的梅花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满园都是醉人的清香。
顾姝臣不由想上前几步,却忽听到廊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忙往假山后面闪身。
听着声音不像是女子,可别叫她一个人碰到外男了。
顾姝臣心如擂鼓,静静藏了一会儿,片刻后,那人似乎是没往这边来,园中恢复了平静。
她松了口气,提着裙摆从假山后出来,继续抬脚往梅花树下走,平静下来的心中渐渐有了盘算。
清河郡主找不到她,定会带人来此处的。
想到此,她加快脚步下了回廊,踏上梅林边的小径。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的绣鞋却突然打滑。
小径上的石子竟结了一层薄冰!
“呀!”顾姝臣慌忙抬手拽住树枝,不料那枝条却在她的拉扯下断裂了。
眼看就要摔倒在坚硬的石子上时,顾姝臣的腰却被稳稳托住。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衙香的气息。
“顾将军的女儿,竟是个眼瞎的?”
3. 第3章
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姝臣抬眼便撞进了那一双深眸里。
男子剑眉星目,眼尾上挑,明明该是很风流的样貌,却硬生生被自己矜贵冷清压了下去。
此刻他薄唇紧抿,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多……多谢公子。”顾姝臣连忙想退开,慌乱中发间步摇流苏竟和对方玉冠缠在了一起。
顾姝臣伸手去解,可越是手忙脚乱,那银丝就越是绞作一团。倒显得像是顾姝臣故意投怀送抱似的。
“看来不光眼瞎,手也笨得要命。”
那男子冷哼一声,忽然从腰间抽出匕首。
“你……你要干什么?”顾姝臣看着他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心下大骇。
自己不就是不小心摔进他怀里……又不是故意的,至于灭口吗!
就在顾姝臣惊骇不已时,寒光闪过,那缠在一起的丝链应声而落。
顾姝臣还没来得及心疼那上好的珍珠步摇,就听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又道:“连御花园的路都认不清,顾将军没有教过你不要胡乱在宫里走动吗?”
顾姝臣倏地涨红了脸,耳尖都要烧起来,只是面前这人到底是帮了自己,只好僵硬行礼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倒映着她绯红的脸颊,看起来颇为不满:“谢礼就免了。小姐留着这份机灵劲儿好好学学礼节吧。东宫的门槛可比御花园滑多了。”
好嘛,亏顾姝臣还想感谢他。这张嘴,可真真是不饶人!
顾姝臣攥着狐裘的手蓦地收紧,正要反驳,却见那人转身,大氅翻涌如墨云,略过她手背:“往东过三座月洞门,见到金丝楠木匾额左转。”
那男子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如娇莺一般婉转的声音响起:“公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沈将时头也不回地答道:“沈二。”
顾姝臣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心口扑通乱跳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沈将时见那一团娇小的影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珠链,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才从树丛中出来。
一旁内侍魏有得等候良久,主子不让他动,他也只好缩在树下,丝丝冷气从泥土里钻出来,冻得他直哆嗦。
“顾小姐的规矩学得不好。”沈将时眸色渐深,冷冰冰地开口,“明日派几个教习女官去将军府上,我东宫可容不下不规矩的女子。”
谢有得听了他毫不留情的话,额头直冒冷汗,却还得点头应是。
主子这脸翻得也忒快了。
刚才还怕吓到人家姑娘,颇为怜香惜玉地撇下他一人走上前去给人家指路。现在就要叫女官上府教规矩,宫廷女官那手法,可别管是谁,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他真是弄不清主子的心思了。
“就算是没过门的侧妃,也该稳重沉静些。”沈将时眉山紧蹙,“原话告诉顾将军,若是她学不会,也不必入我东宫的门了。”
魏有得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心里却想着,要是自己真这么说了,非得叫顾将军拿大棒子打出去不可。
看着沈将时的背影,魏有得心里暗叹,有这么位坐怀不乱清心寡欲的主子,主子娘娘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沈将时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自在书房开蒙起,日日以储君的要求鞭策自己,克己复礼,从不纵情享乐,哪怕在吃食上都是克制着自己,更别说男女情爱了。
岁数到了以后,母后倒是按照旧例送了两个侍妾来,只是他兴趣寥寥,索性放在后院里好吃好喝供着,图个清净。
只是这次不一样。
东宫侧妃,在太子妃没定下来之前,都是东宫的女主人,这个人选,势必要慎重。
沈将时脑海中划过那狐裘包裹着的倩影。
母后怎么选了这么个人?
沈将时心里暗暗叹息。
他果然没看走眼。
……
腊月廿二,将军府檐角下冰凌如利剑,在日光下折射着熠熠寒光。
顾姝臣趴在绣楼雕花窗边,玩弄着手里的珠链。
沈二……
姝臣那日回来以后,也派人暗中去打听过这个人,奈何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既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御花园里,又是国姓沈,大概是位皇亲国戚。
可京城里皇亲国戚何其多?要找这么一位可谓大海捞针。
顾姝臣黛眉微蹙,抬眼便看到两个穿鸦青色比甲的女官踏雪而来,腰间的玉牌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姑娘快坐好!”采薇急忙去扯姝臣的袖子,“女官们来了!”
闻言,顾姝臣掀了掀眼皮,神色恹恹地坐起身。
她从宫宴回来第二日,太子殿下莫名派了两位教习女官来府里,说要教导顾姝臣日后入宫的规矩。
顾姝臣只觉莫名其妙。赏花宴上她连太子的面都没见,他怎么就断定自己目无规矩了。
这事可把谢夫人吓了一跳,疑心是皇后娘娘不满顾姝臣,借此来敲打敲打,数次逼问顾姝臣到底在宴会上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但饶是清河郡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夫人惶惶不可终日,几次欲给宫里递牌子向皇后娘娘请罪。好在魏有得及时来了将军府,旁敲侧击地解释只是太子一人行为,与皇后娘娘无关。
谢夫人安下心来,态度也翻天覆地大转变,恳请女官们好好教导教导顾姝臣,改改她那个撒娇的性子。
这一个月过去。顾姝臣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要到极限。
戒尺敲在几案上,发出阵阵脆响。
为首女官面冷似铁:“小姐可熟记宫规百则了?”
顾姝臣看着桌上三尺厚的绢册,忽觉有些喘不上气。那日梅林中沈二冷厉的眉眼在面前晃呀晃,不知怎地就与太子谕旨上的朱砂印渐渐重合。
午膳前背宫规,午膳后练仪态,这一个月来雷打不动。
在母亲十数年教导下,顾姝臣自以为仪态已经很好了,可是落在女官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
顾姝臣看孙刘二位女官,简直比那阎罗殿里阎王爷还可怖。
“女子行止端庄,不可疾行快步。”孙女官板着脸,手里的戒尺突然抽在顾姝臣小腿上,“请小姐再走一遍。”
顾姝臣疼得直呲牙,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鎏金香炉烧到第三柱,顾姝臣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晚膳时,她给父亲看自己被打红的手心,委屈地直落泪。
顾将军是个儒将,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小子犯浑淘气动过几次手,对顾姝臣这个小妹,是从来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看着顾姝臣委屈的样子,心疼得要命。
“这打的……要不,算了。我去跟皇上请旨,就、就说姝儿有咳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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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夫人一眼瞪了回去:“诶诶诶,哪有这么咒自己女儿的。”
谢夫人没好气地瞥一眼顾将军:“再说了,顾云舟,你这也十年没上过战场了吧,是有多大的本事,让皇上朝令夕改,你可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顾将军被夫人揭了老底,登时老脸一红,急急反驳道:“那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
顾姝臣大哥顾慕臣给自己碗里夹着菜,一边见缝插针地开口:“要不,我去跟太子说说,让他把这女官撤了。”
他停下筷子,看着妹妹哭花的小脸,忍俊不禁道:“我就说我妹妹最规矩了,定不会搅得他东宫不宁后院起火。”
顾姝臣泪眼朦胧地瞪着大哥,大声反驳:“我、我本来就规矩!”
顾慕臣依旧嬉皮笑脸:“我可没说你不规矩啊!”
看着大哥漫不经心的样子,顾姝臣心里愈发委屈了。最疼自己的二哥在边关没回来,这个家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我、那我自己去找太子!”顾姝臣愤愤地说道,恶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豆芽,“顺便问问太子,认不认识顾慕臣这人是谁!”
眼看这兄妹俩要吵架,最后,还是谢夫人一锤定音。
“顾姝臣,你就给我好好听女官教导,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哪能由着你的性子!
“顾慕臣,不许再胡说八道逗你妹妹,多大个人了跟没长大似的,拿出去都丢脸。
“顾云舟,你就老老实实在朝堂,别出头也别拖后腿,别整天跟个愣鸽子似的在皇上面前瞎点眼。”
听完谢夫人疾言厉色一番话,顾姝臣只好用袖子摸一把眼泪,努力咽回去哭声。
顾慕臣想顶嘴又被瞪回去,顾将军蔫了吧唧地低着头,尴尬地笑着给谢夫人夹菜。
……
“这几日,顾氏怎么样?”沈将时坐在桌案后,烛光打在他衣袖的金织纹络上,映出一片华光。
二位女官恭敬回话:“小姐行事端正合乎礼数,偶尔出错,奴婢们提醒几句,也是很听得进去的。”
说罢,沈将时沉默片刻,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孤信任二位女官,是因为你们以前是母后身边的人。”
沈将时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面上神色仍是居高临下的冷冽:“正因如此,你们要一心为母后考虑,莫要辜负了母后和孤的苦心。”
女官们忙不迭应是。
“只是,孤也不得不多说一句。”沈将时抬眼看着二位女官,唇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顾氏日后毕竟是要入东宫的,规矩好不好,终究是依孤的心意。”
二位女官躬身听训,额头已经冒出层层冷汗。
“所以,也不必因为想着立母后的威,对顾氏声色俱厉。”
女官们忙行礼应和,深情恳切地表着衷心,说什么一心全为太子和顾小姐,绝无二心云云,听得沈将时头大,索性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女官走后,沈将时抬手轻按着太阳穴。
要不是沈慕臣拐弯抹角地跟自己提了一嘴,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派去的女官对顾姝臣竟是那般疾眼遽色。
想到那日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沈将时心头一动,叫魏有得进来。
魏有得猫着腰,垂手而立:“主子有何吩咐?”
“除夕宫宴,”沈将时眉目疏淡,薄唇微抿,“顾氏可会前往?”
4. 第4章
此话一出,魏有得没忍住抬头瞪眼“啊”了一声。
沈将时不满蹙眉:“孤问你话,你是耳聋了吗?”
魏有得心里诶呦一声,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诶,殿下,这……奴才怎么能知道呢……”
看着沈将时一记眼刀飞过来,魏有得连忙垂下头:“不过奴才估摸着……这宴会顾小姐肯定得去。毕竟年后小姐就要成……呃,就要入咱们东宫门了,圣上肯定赏顾家这个脸的。”
沈将时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思忖了片刻。
顾姝臣入宫前,还是要把有些话跟她说开。
既然后院已经困了两个女子,他不想再有一个这样一无所知地嫁过来,守一辈子活寡。
若是顾姝臣不愿意……想到那个梅林里娇媚鲜活的少女,沈将时叹了口气,那他就想办法说服父皇母后,勿要再纳女子入宫了。
侧妃入宫的日子定在春天,这个节确实是顾姝臣入宫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按理说,母后会给这个面子。
只是……万一顾姝臣想留在家里跟父母兄长团聚呢?
再者,顾家祖籍在北边,顾将军若是想趁着顾姝臣还没出嫁往家乡走一趟,也不是没可能。
还是明日进宫请安的时候问问吧。
……
顾姝臣躺在架子床上,睁着眼睛盯着丝帐上缠枝花图案。
采薇走过来放下帐子,正准备吹灯,却听到自家小姐悠悠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采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采薇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动作一顿,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
顾姝臣趴在床上,手拖着下巴,乌黑墨发在身后蜿蜒开,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吹弹可破。
“姑娘您说什么呢?”
顾姝臣嘟着嘴,一手玩弄着垂下来的发丝。
采薇看着顾姝臣欲说还休的样子,心里暗道不好:“姑娘,您开春就要入东宫了,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您可别再瞎想了。”
顾姝臣垂着眼,长叹一口气:“也是……”
采薇看着顾姝臣的模样,腹诽着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可别是在这个关头上,自家小姐有了心上人。就是有了,也得赶快把这个苗头掐掉。不然,就算顾将军功勋累累,这顾家脑袋也不够掉的。
她家姑娘年纪小,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可别被别人骗去了才好。
熄了灯,顾姝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把手伸到枕头下,摩挲出那个珠链,在月光下细细打量着。
冰凉的触感在她的指尖漾开。
经过女官这么一磋磨,她起先渐渐升起想嫁入东宫的心歇了大半。
人人都说这宫里好,都羡慕她得个好婚事。可她怎么觉得宫里的规矩怎么那么多啊……还是宫外自由自在地多。一想到自己要一辈子守着那些规矩,顾姝臣就浑身不自在。
再一想到沈二那讥诮的眉眼……顾姝臣用力捏着手中珠链。
可是那有什么用?顾姝臣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叹短嘘起来。
自己马上就要一辈子困在那深宅大院啦!
不行。
顾姝臣忽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要找太子退婚。
而且不能告诉父母和大哥,她要亲自去找太子说清楚。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请太子殿下另觅佳人吧!
有了这个念头,顾姝臣顿觉豁然开朗,拉起被子安然入眠了。
……
凤仪宫里,氤氲着缕缕茶香。
皇后在上首安然地坐着,摆弄着一盆碗莲。
“又是七日啊,这碗莲该换些水了。”皇后今日心情不错,凤眼微扬,看向沈将时,“时儿若是忙,就早些回去吧。”
沈将时起身行礼:“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后抬眼,今日倒是稀奇:“何事?时儿直说就是了。”
沈将时抬头看向皇后,皇后一身华服,穿着首饰无不精致,带着独属于宫廷那冷冰冰的气质。
仿佛进了宫的女子,都会变成这样,一颦一笑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千篇一律。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开门见山道:“除夕宴可否请顾氏来?”
皇后一时也顾不得仪态,睁大了眼睛:“时儿……你……”
沈将时抿了抿唇:“儿臣想让顾氏来除夕宴。”
皇后咽了两口茶水,怔了片刻才从震惊里缓过神,忙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自然,顾氏自然要来。”
就算绑也得把她绑来。
皇后心中一喜,暗自盘算着。
而且,就顾姝臣一个人来就够。谢夫人那个老古板,不能让她来碍手碍脚。
自家儿子好容易开窍,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然要帮。
“你别说,这顾将军家的小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沈将时走后,皇后眉开眼笑地对着身边付嬷嬷道,“想必是赏花那日两个孩子遇见了,我就说,哪有男子不喜欢那么个娇美人。”
付嬷嬷也笑得格外舒畅:“娘娘说的是呢。这下娘娘可以放心了,太子既开了窍,何愁您没有皇孙呢。”
皇后呷了一口茶,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对付嬷嬷道:“对了,你叫人把孙刘二女官撤了吧。从宫里出去的性子,别把好好一个娇俏孩子教坏了。时儿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女官去磋磨人家姑娘。”
宫里出去的人把宫外的小姐教坏了,这说法付嬷嬷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妥,说到底,这侧妃就是要一个活泼灵动的,太子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再教得跟宫里一个样,有什么趣?
就付嬷嬷看来,这宫里啊,甭管是什么娇嫩鲜艳花儿柳儿进来,最后都给你磋磨成一个样子,就像画上的草木,终究是缺了几分灵动。
还是顾姝臣原本那样,就很好,懂事又讨喜,打着灯笼也难得呢。
……
马车缓缓起步,沈将时看着手中的密函,皱起了眉头。
“皇兄回来了?”沈将时冷笑了几声,抬眼看向侍从慕容逸,“还有一个人。”
慕容逸同样神情严肃:“殿下,策王殿下与谁一同回来的?”
沈将时把密函慢条斯理地折好,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顾俨臣。”
听到这个名字,慕容逸大惊:“怎是他?”
太子唯一的兄长,怎么会和即将入宫侧妃的二哥搅和在一起?
沈将时闭目靠在马车上,嘴角上扬:“我的好兄长啊……何必这般心急呢。”
慕容逸忧心忡忡:“殿下,顾俨臣手里有兵权,这顾家,可别是走错了道。”
沈将时冷哼一声:“若真如此,倒是孤看走了眼。”
顾姝臣入宫,别管自己或是她心中如何作想,世人看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顾家二郎和策王搅和在一起,多少有些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意思。
可若顾将军连自己小女都能舍弃,那这样的人也没有留用的必要了。
回到东宫,沈将时刚在书案前坐下,就见魏有得急匆匆地掀帘子进来,大冷的天气里,额头上却蒙了层汗。
“何事?”沈将时不喜别人在自己写字时打扰,不耐地放下笔。
“殿下……”魏有得尴尬地笑着,身子也弓成了一个虾子,“是……顾小姐,来了。”
听到这话,沈将时顿时沉下脸,冷冷开口:“她来干什么?”
魏有得额头直冒汗,心里叫苦不迭。
只是这事,他还必须跟主子说。魏有得心里暗暗埋怨着这位顾小姐来得也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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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了,只好压低嗓音,硬着头皮道:“顾小姐来说……退、退婚。”
“啪!”沈将时手中的笔头应声折断。
魏有得忙低下头去装鹌鹑。
“是谁带她来的?”沈将时嗓音冷冽,似乎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
来退婚?
是顾家授意的吗?难不成,这顾家真的如此不明智,决定弃明投暗?
魏有得被这声音冷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是……是顾、顾二公子。殿下放心,小姐是暗中造访,再无旁人知道的。”
这样看来,若只是顾俨臣一人的意思,或许与顾家无关。
“去告诉顾姝臣。”沈将时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断笔,绷紧的指节泛红,“抗旨不遵,满门抄斩。若她执意如此,那孤就成全她。”
魏有得忙不迭应是,一溜烟地从太子书房跑了出去。刚转过倒座房往甬道上去,恰好被太子良娣许氏撞了个正着。
“哟,魏公公,这是怎么了?”许氏眉眼娇丽,是很明艳的美人,行止间如弱柳扶风,“怎么这般急?”
魏有得赔着笑:“奴才蠢笨,惹怒了殿下,被殿下罚出来了。”
许氏上下打量了一圈,勾唇一笑,甩了甩帕子:“罢了,快去吧。”
看着魏有得急匆匆的背影,许氏向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心领神会,悄悄跟了上去。
看这个样子,这下去不成太子书房了,许氏惋惜地撇撇嘴,转了个弯到张孺人那里去。
画扇阁里,张孺人正在屋里缠绒花,见许良娣来了,笑意盈盈地请她坐。
许良娣看着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绒花,眉头直皱:“你呀,天天摆弄这些。一点都不操心,东宫可马上就没咱俩站的地方啦。”
张孺人歪着头嘿嘿一笑,眉眼弯弯:“许姐姐,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许良娣坐下,装模作样叹口气:“唉,人家可是顾将军的女儿,将门之后,勋贵之家,可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张孺人含着笑不说话。
看着她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许氏心里就来气:“妹妹,不是我说,太子本就无意你我二人,人家呀,第一个就拿咱俩开刀,指不定怎么挤兑整治咱们呢。”
张孺人抿唇,面上表情有些古怪。
“不会吧……能和清河郡主玩到一起的人,能有多少心思?”
“吓,”许氏翻了个白眼,“这才是人家的高明之处,可不上赶着讨了皇后娘娘欢心?”
许氏凑近张孺人,压低声音道:“妹妹,我跟你说句知心的话,咱们至今无子嗣,也得为未来考虑啊。”
……
许氏走了以后,张孺人继续摆弄手里的活计,好像一点也没听到刚才许氏语重心长的劝告。
一旁婢女小棠关上窗子,走到桌边帮着主子打下手:“娘子,你说良娣娘子是什么意思呀?平日怎么不见她对太子如此情深义重。”
张孺人缓缓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
“不过……这侧妃娘娘入了东宫,娘子可如何是好?”小棠担忧地看着张氏,“毕竟您至今还没和太子……也没个子嗣……”
张孺人毫不在意地爽朗一笑:“这有什么?这种好日子,从前可求也求不来。再说,我巴不得没子嗣烦扰,东宫是少我一口吃还是少我穿了,别每日里给自己寻不自在。”
小棠低头一寻思,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娘子的姨娘就是死在了生孩子里,张氏从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虽说不上缺衣少食挨打受冻,但也绝没有现在这么无忧无虑。好在娘子从小养成一派怡然乐天的性子,太子虽对男女之事无意,但是对张许二位的待遇自是没话说。
总归东宫不会一日无主,娘子能这样看得开,就很好。
5. 第 5 章
顾姝臣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回了将军府。
太子身边的太监说此时太子做不了主,明摆着是不想退这个婚事。若是他做不了,那还能找谁?难不成捅到皇上面前?顾姝臣打了个哆嗦,这婚是皇上亲自赐的,她可不敢。
顾俨臣看着妹妹低迷的样子,心里也颇为不好受。他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就爱黏着自己撒娇。本来他想着为妹妹仔细查探一个好人家,再护着妹妹一辈子,如今到了议婚的年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子入那个狼虎窟去。
正想安慰几句,只见顾姝臣笑意盈盈地抬起头。
“二哥,没事的。”顾姝臣捻着手中帕子,“反正我本来就要入东宫的,没的差。”
顾俨臣心疼地看着妹妹,牙一咬心一横:“不成,姝臣,二哥一定给你想法子。”
…………
“殿下,奴才说一句,您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顾小姐,小姐不是一个那样不知深浅的人呀。”魏有得斟了一杯茶,慢慢送到沈将时面前,“今日的事,怕是另有隐情呢。”
沈将时啜了几口茶,火气慢慢消退。
那日御花园一见,沈将时不得不承认,顾姝臣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一团天真烂漫的,对自己也没那般排斥。
想到那日顾姝臣弯腰去捡珠链的样子,沈将时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索性摔下笔:“你,去把库房里那箱珠宝,外加匣子里的银嵌珊瑚石耳珰,再加一对紫玉雕花手镯,给顾氏送去,就说我送她的。”
魏有得被这一连串的话炸了个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地对上沈将时怒不可遏的表情,连忙应了声是往库房跑去。
沈将时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紧皱的眉心。
顾姝臣十几岁的姑娘,能懂什么退婚不退婚的,情情爱爱放到一边不说,今日的事,她想必是为他人驱策了。
只是这人到底是策王,是顾俨臣,还是从头到尾就是误会一场,就不好说了。
沈将时自认为不懂女子的心里那些弯弯绕,但见她那日连个断了的珠子也要捡回去,那么点东西也舍不得,自己拿这些收买她,她总不能再想着要退婚了吧。
只是这下……沈将时心里慢慢思忖着,若是顾俨臣真想投靠大皇子,顾姝臣入府的事,哪怕她不愿,却也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这样颇有几分让顾姝臣入东宫为质的意思,沈将时默默哀叹。罢了,到时候对她待遇好些就是了,总归东宫不会委屈了她。
......……
“二哥,这样能成吗?”顾姝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从窗户里探出小脑袋,“我、我有点害怕。”
马车下,顾俨臣则是一脸笃定:“放心,二哥已经打点好了。等你出来了,咱们先去北边外祖家躲一阵,到时候等京城的事情平息了,再偷偷回来就成了。”
顾姝臣咬着唇,思索了一阵,用力点点头,珊瑚石的耳珰在耳边轻轻摇动着。
顾俨臣看着妹妹一团天真的样子,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堵在嘴边,可最终他还是心中悠悠叹一声:“姝臣今日真漂亮。”
听到哥哥的话,顾姝臣勾起一个甜甜的笑,抬手摸了摸耳珰:“这是太子前些时日送来的,母亲非要我戴上。”
提到太子,顾俨臣脸色微变。
好在马车已经到了顾姝臣该下车的地方,顾俨臣把妹妹扶下来,依依不舍地跟妹妹挥手告别,看着顾姝臣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寒风吹过长长的甬道,卷起飞扬的雪粒子,打在他脸上。
顾俨臣抬手挡住风雪,叹了一口气。
策王曾说太子无意男女之事,如果妹妹真进了东宫,恐怕要受委屈。
所以今日之事,他必须赌一把。
…………
顾姝臣惴惴不安地坐在席上,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毫无食欲。
“诶,姝臣,你快吃呀。”一旁清河郡主注意到了顾姝臣异样的神色,趁着祝酒时在袖子后低声说,“这道鹿尾烧鹿肉,你平时在家可吃不着这么好的。”
顾姝臣端起酒杯,勉强对郡主笑一下。
清河郡主眼珠一转,忽然噗嗤一笑,袖子下的手偷偷推了顾姝臣一把。
“你呀,别那么紧张,别看太子表哥平日里凶凶的,其实他人很好的。”
听到郡主揶揄的话,顾姝臣的脸“腾”一下便红晕了一片,忙反驳道:
“我、我没有......”
郡主却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话,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转头没再搭理她。
舞女迈着婀娜的舞步,绫罗飘起,水袖卷起丝竹声。
顾姝臣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心里却在万般焦虑地数着时辰。
“真的没有问题吗……”
顾姝臣攥紧了袖子下的手。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好容易挨到了宴会快结束的时候,顾姝臣找了个由头,偷偷溜了出去。
她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道目光,一路跟着她出了宫室。
皇后从容不迫地放下酒杯,心里却恍然大悟,唤来付嬷嬷:“嬷嬷,你去告诉太子,莫要再贪杯了,去外面醒醒酒吧。”
付嬷嬷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登时了然。
……
顾姝臣低着头,绕过几座门洞,往御花园临水阁走去,一路上在心里默念着二哥临行前告诉她的话。
“临水阁后门……小太监……宫女的衣服……”
她生怕别人发现异样,一路提心吊胆挑着小路走,几次停下来躲避巡守的太监,终于看到了临水阁的檐角的骑凤仙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刚准备抬脚走进去,顾姝臣突然惊恐地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在里面?难道她和二哥的计划被人发现了?顾姝臣额头猛然生出一层冷汗,转身欲要走。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萧娘子请自重。”
顾姝臣不可置信地转身,偷偷走到临水阁的月洞门口。
朱墙下的积雪吱吱作响,顾姝臣伸长脖子往里看去。
玄色大氅的男子背光而立,眼中一片冰冷,顾姝臣不由呼吸一滞,沈二怎么会在这?
此时他的袖子正被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拉着,顾姝臣认出来了,这是侯府的萧小姐。
“殿下,奴家是真的心悦您……”萧明玥嗓音甜得腻人,“您难道……真的喜欢那位吗?”
听着这一番肺腑恳请的话,沈二甩开萧明玥纠缠的手,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婚事如何,就不由萧小姐费心了。”
萧明玥手被甩开,玉镯子磕在假山石上,依旧不死心地往前凑几步,眼中泪光朦胧,呜咽起来:“可是殿下……奴家是真的心悦您,若不能伺候您,奴还不如死了算了……”
“且慢。”一声娇丽的女音传来,沈将时转头,便看到顾姝臣步履优雅从月洞门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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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人。
“萧娘子,《宫规》有言,一言一行要行止合乎礼仪,若有贵人看到你现在这样轻浮的样子,可是要责罚的。”
萧明玥看到来人是顾姝臣,登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子妃……”
太子妃?
顾姝臣觉得这个称呼莫名其妙,歪着脑袋看一旁的沈二,宫灯在他身上映出朦胧的影,为修长玉立的身形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样的样貌,果然是招小娘子们喜欢。
姝臣且不去纠结那个,装模作样悠悠叹一口气,绷起小脸语重心长地对萧明玥道:“萧娘子,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您这般家世,又何苦没有好婚事?”
她说着,又抬眼瞥一眼沈二,见他依旧神色如常,便扬起声音道:“萧娘子,我听女官们说,前朝有位郡主为情自戕,结果化作厉鬼,永生永世不得和心上人在一起呢!今日的事我只当没看见,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闻言,萧明玥脸色又白了几分,往后踉跄几步,险些没站稳。
看着顾姝臣满口胡诌越说越起劲,沈将时眸色沉了沉,不想再在此处纠缠,下意识拉起顾姝臣的手腕,转身出了临水阁。
“那个……沈二……你……”
顾姝臣小跑地跟着沈将时的步伐,眼见着快要到宫殿了,不得已小声开了口。
沈将时垂眸看向身形娇小的少女,恰好看到她耳边自己送给她那双耳珰:“怎么了?”
顾姝臣双颊绯红,话也说不利索:“你、你捏疼我了……”
沈将时这才注意到,顾姝臣的手腕正被自己紧紧攥着。
他尴尬咳嗽一声,放开了顾姝臣的手。
二人都没过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顾姝臣飞快把手收到袖子里,低着头,神色有那么几分不自然:“既然、既然公子已经有了妻室,还是……还是自重些好。”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个礼,还没等沈将时说什么,就步履如飞地返回了宫殿。
只留下满脸不解的沈将时。
她什么意思?
提醒自己既然已经有了她,就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那也不对呀,看着顾姝臣那个笨笨的样子,恐怕尚未认出自己身份。
沈将时思忖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跟着顾姝臣回了宴席。
皇后眼见着顾姝臣坐了回去,忙让人去打听太子回来了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后心里大石头瞬间落地,喜笑颜开地又斟了几杯酒。
…………
回府的路上,顾姝臣一直心绪不宁。
一旁的顾俨臣看着妹妹,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往将军府驶去。
顾姝臣侧着头,透过马车窗上的帷幕,往街上看去。
华灯点缀起一片繁华的京城,长街上到处可见来来往往挑着担子送年盘百姓。
顾姝臣的手渐渐攥紧,指尖陷进掌心里,生疼。
此刻,她满心都是沈二那句话。
“婚事如何……”顾姝臣口中喃喃低语,“原来他要成亲了……”
顾俨臣听到妹妹口中嘀嘀咕咕,转过头来,却恰好撞上顾姝臣闪着泪花的水眸。
“二哥,”顾姝臣努力扯出一个笑,“其实……能嫁给太子,也挺好的。”
只希望……沈二能和那位幸运的小姐,恩爱白头到老才好。
6. 第6章
正月一眨眼间便要过去,京城刚从年节的热闹里走出来,立马又撞进了盎然的春色里。
气候渐暖,万物复苏的时候,顾姝臣迎来了自己的婚事。
入东宫头一晚,谢夫人来到顾姝臣的厢房,娘俩说些贴心话。
烛光摇曳出一片昏黄的光,顾姝臣像儿时一般靠在母亲身上,手里转着谢夫人腕上的玉镯。
二人只是默默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了顾姝臣最后在家的宁静时光。
看着女儿,谢夫人心中感慨万千,抬手去抚摸顾姝臣一头墨发。
她这三个孩子里,私心还是最疼顾姝臣。本以为小女儿能多在家陪自己一些时日,没想到造化弄人,儿女里第一个成婚的,竟是小妹顾姝臣。
“去了东宫,也不必事事要强,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去找皇后娘娘做主,啊。”
良久,怀中的顾姝臣缓缓点点头。
谢夫人怜惜地抚上顾姝臣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谢夫人顿时心中一紧,难忍的苦涩在口中化开。
她强撑着笑了笑:“这傻孩子,高兴的事,怎么哭了……娘都给你打听过了,太子是个好人,你只要乖乖的……”
话还没说完,她的眼角也湿润了一大片。
顾姝臣扑在谢夫人身上,撑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
翌日,谢夫人一遍又一遍检查着顾姝臣的妆容。
昨夜哭了半宿,若是眼睛肿了可见坏了。好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泪水浸染,一双明眸反而更加妩媚含情。
谢夫人在才松了一口气,趁着没人神神秘秘塞给顾姝臣一本小册子。
顾姝臣不解地看向母亲,正要打开册子,却被谢夫人一把按住。
谢夫人笑得神秘:“不急,去了东宫再看。”
顾姝臣只好作罢,把册子和那串珠链一起贴身塞好。
吉时很快便到了,顾姝臣一身红衣,被兄长背出了将军府。
虽说顾姝臣只是侧妃,但婚事到底是要比侍妾的隆重一些,顾府也不想委屈了唯一的女儿,民间有的一些礼节自然是免不了。
顾将军和谢夫人,并顾姝臣两位兄长,站在府门前,看着那顶精致的小轿子渐行渐远。
顾将军看着谢夫人又抹起了眼泪,心头一痛,不由叹口气,看向自己两个儿子。
“你们俩呀,以后更要谨慎才是。”他抬眼看向轿子消失的地方,“不管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你们妹妹……”
顾慕臣和顾俨臣并肩站着,想到顾姝臣正式出了阁,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
轿子抬到了东宫,盖着盖头的顾姝臣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道门槛,她心知,过了这道门,她就是东宫的人了。
顾姝臣抬脚,想起那日自己来东宫退婚的事,心里有些发怵。
不知怎的,那人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东宫的门槛可比御花园滑多了。”
盖头下的顾姝臣扬唇嫣然一笑,利落地跨了过去。
正殿中的八仙椅上,正端坐着一个人。顾姝臣从盖头下,只能看到他绣着盘虬的靴子。
顾姝臣心想,这便是太子了。
她从容上前,跪在椅子前一早放好的蒲团上,对着那人端端正正地行大礼。
“妾身顾姝臣见过太子殿下。”
再次听到这如娇莺一般的声音,沈将时心中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扶顾姝臣。
一边站着的魏有得瞪大了眼。
太子爷何时又……这么怜香惜玉了?
顾姝臣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扶着自己的那双手修长而有力,让顾姝臣那颗扑腾乱跳的心稍微安慰了一些。
一旁侍女递上茶水,顾姝臣捧过来奉给沈将时,沈将时象征性地喝几口,礼节也就算结束了。
侍女们簇拥着顾姝臣往她在东宫的居室走去。
顾姝臣顶着千斤重的头饰,只觉得脖子酸疼,偏偏被侍女们扶着还走不快。
等到了长乐阁,在床榻上坐下,顾姝臣觉得自己身子都要散架了。可现在还不到睡的时候,顾姝臣还得等太子来掀盖头。
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个时辰,还没见太子的人影。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采薇面色越来越难看,掰了块儿糕点到顾姝臣手里。
“小……娘娘,好歹先垫一垫。”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忍不住嘀咕:“怎的这个时辰了……”
顾姝臣只觉身上累,暗自想着太子是不是还在纠结前些日自己来找他说退婚的事,故意给她脸色呢。
她吃了几口糕点,也觉得味同嚼蜡,伸手去取贴身放着的珠链时,猛然想起母亲给她小册子。
她把珠链放在衣裙上,刚想去翻那本小册子时,却听到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顾姝臣的手顿时僵住。
是太子来了?
她连忙扔下小册子,抓起珠链攥在手里,心跳如擂鼓一般。
门开了,室内一片寂静。
顾姝臣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心跳的声音。
沈将时看着床榻上乖巧坐着的顾姝臣,暗自叹息。
他本来没打算来,只是魏有得一直嘀咕着,说什么姑娘家头一次好面子会难过云云。最后他忍无可忍,给了魏有得屁股一脚,却还是来了长乐阁看看。
他在顾姝臣面前站定,先扫视了一圈长乐阁的布置。
不错,从摆饰到床榻,皆是按照他的要求。
沈将时心里满意,抬手拿过一旁喜秤,正准备掀盖头时,却突然注意到了顾姝臣裙边那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沈将时蹙眉,不等顾姝臣回答,便自顾自翻了开来。
然后,他就被映入眼帘的图画炸了个五雷轰顶。
沈将时怔了片刻,忙把那册子塞进衣服里,不自然咳了几声,再次拿起喜秤。
此时,床榻上不明所以的顾姝臣看着玄色锦靴停在了自己的鎏金裙前,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是她第一次见太子……希望他长得别太丑。
恍然间却见太子拿起了自己的册子,似乎是翻了翻,怎么又没动静了?
那册子里到底写了什么?母亲为什么让她到东宫再看?
难道是太子有什么把柄在顾家?这下被太子看到了,该不会责罚顾家吧……
顾姝臣正疑惑万分地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眼前一亮。
她的盖头被掀开了。
慌忙抬眼间,她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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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也是一身红衣,袖口绣着繁复的金线蟠纹,长身玉立,烛光照映他的眉眼,软化了他一身的清冷,多了几分温柔。
顾姝臣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一脸愕然的自己。
“你……”顾姝臣感觉自己嗓子里好像塞了浸了水的棉絮,说不出一句话。
盖头上的金流苏缠住沈将时的手指,他表情却很淡定,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你怎么……”顾姝臣面上晕开淡淡的桃色,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沈将时坐到顾姝臣身边,依旧绷着一张脸:“现在才认出来?孤怎么知道你这般笨,顾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连未来夫婿长什么样都不曾打听。”
而后,他低头看到顾姝臣手中的珠链。
“怎么还拿着?”沈将时皱眉,“顾家揭不开锅了吗?这点蚊子腿肉你都不放过?”
顾姝臣看着手中的珠链,也有些羞赧,忙把珠链抛到了一边。
谁能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在外竟然还用化名呀……顾姝臣心里想。不过也是,太子殿下是皇上的二皇子,可不就是沈二嘛。
顾姝臣有些懊悔,早知道就让哥哥跟自己说说太子的模样了,还让自己为情烦恼了那么久,险些逃了婚。
沈将时没再纠结顾姝臣有些怪异的举止,叫人送了糕点进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铺着滚金红布的小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糕点。
顾姝臣嘴挑,打量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自己想吃的。
“我要吃那个!”她指着小桌中间一个盘子,“那个荷花酥。”
听到她的话,沈将时愣了一下,转头对上了顾姝臣水汪汪的双眸。
内室里旁的侍从都出去了,生怕打扰太子和侧妃娘娘。所以……顾姝臣是在使唤自己?
从小到大,只有沈将时使唤别人的份。这被别人使唤,而且这人还是一个小娘子,倒是头一遭。
“想吃自己拿。”沈将时垂眸,“孤就是这样由你使唤的吗?”
顾姝臣撇撇嘴,不满地看着沈将时,小声嘀咕着:“我这不是走不动嘛……这头冠也太重了。”
“那孤帮你摘掉。”沈将时没好气地说,抬手就要去摘顾姝臣的头冠。
顾姝臣也没拒绝,顺从地等着沈将时动作。
沈将时手刚触到头冠上的珍珠,就停住了。
他第一次摘这种东西,万一扯到顾姝臣的头发可如何是好?
顾姝臣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停下来了。
要是让顾姝臣知道堂堂太子殿下,治国理政都是得心应手,却连头冠都不会摘,岂不是很倒他太子的面子?
于是,沈将时一咬牙:“你……忍着点啊。”
……
沈将时手里拿着糕点,一脸无奈地看着眼泪汪汪的顾姝臣。
头冠倒是摘下来,顾姝臣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耳边发丝还缠着红玉耳坠。
“你不是要吃荷花酥吗?我给你拿了。”沈将时蹙着眉,把糕点递到顾姝臣手边,“快吃吧。”
顾姝臣含着泪,幽怨地看着沈将时:“五个嬷嬷花了两个时辰才弄好的,殿下您怎么就给一把扯掉了……”
沈将时一时语塞,他怎么知道一个小小头冠竟这般费劲。
7. 第7章
“那不也摘掉了吗。”沈将时把荷花酥塞到顾姝臣手里,“孤以后轻点就是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尴尬地咳了几声。
顾姝臣似乎没听见这句有些“暧昧”的话,捏着糕点乖巧地小口吃起来。
沈将时低头看着顾姝臣,其实她吃相很乖,此刻眼圈微红,水眸清凉,白皙的脸上被一点胭脂点缀着,活像沈将时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白兔子。
沈将时觉得脸颊微烫,忙移开了眼,站起身来:“侧妃今日辛苦了,早点歇息吧。”
说着,就要抬脚走出去。
顾姝臣看着他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殿下,我的册子呢?”
沈将时听到她的话,动作一愣,旋即转身,噙着一丝尴尬的笑:“孤先替你收着。”
顾姝臣烛光下一双美目流盼,满是不解:“那是母亲给我,让我看的。殿下拿着做什么?”
这小丫头还真不好糊弄。沈将时深吸一口气:“等到合适地时候,孤就给你看。”
什么叫合适的时候……别说一辈子扣着不给她了吧。顾姝臣腹诽,太子殿下还说她贪呢,他连本母亲给的小册子都要贪。
沈将时见把人糊弄了过去,正准备离开时,却又听到顾姝臣开口说:
“殿下今晚不留下来吗?”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不,侧妃自己歇息吧。”
听到他的话,顾姝臣低头思忖了片刻,小声嘀咕道:“可是父亲母亲从来都是一起歇息的呀……”
沈将时心里无奈,揉揉太阳穴:“东宫里的规矩跟外面不一样,你日后随我入了宫,也是这样的。”
原来皇宫里的丈夫是不会只在一个宫里休息的,顾姝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殿下是要去找良娣或孺人吗?”
沈将时闻言,愣在原地。
这个顾姝臣,真是个缺心眼,怎么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且不说他会不会去,从前在禁城里,不管皇上要到哪位美人宫里,别的娘娘也只要含笑送别的份,毕竟在宫里妒忌是大罪,哪有娘娘就这么直挺挺问出来的?
顾姝臣却觉得这个问题很正常,毕竟这东宫里可不止自己一个女子呀。东宫里有两位妾室,女官之前也告诉过自己了。
看着顾姝臣一派天真的样子,沈将时咬咬牙:“孤哪也不去……你放心了吧?”
她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呀……不过毕竟太子这样问了,顾姝臣只能点点头。
被顾姝臣这么一搅,沈将时只觉得身心疲惫,从长乐阁出来后,直奔自己的继圣轩去了。
门口守着的魏有得正琢磨着一会儿去哪个墙根下打个盹,一眨眼却见沈将时大步流星地出来了,忙一骨碌起来跟了上去,小心打量着太子的神态。
莫非是侧妃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太子殿下?看侧妃娘娘模样也不像是那样一位人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看起来纯良无善的侧妃娘娘,新婚夜就把自己夫君给惹恼了呢?
看着沈将时的面色,魏有得有几分心疼自己主子,好容易决定陪陪小女娘,结果还被气着了,于是开口劝道:“殿下,奴才说句僭越的话……侧妃娘娘毕竟是新妇,咱们东宫重礼节,娘娘一时不习惯冲撞了您,您也别往心里去,转头气坏了身子可……”
沈将时转头瞪了他一眼:“多嘴的奴才,谁跟你说孤生气了?”
这一下可把魏有得唬住了,忙住了嘴,连声应是。没惹主子生气啊……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沈将时进了继圣轩,便唤人来给自己把喜服换下来。
魏有得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茶水,捧给沈将时。沈将时换了常服,坐在里间坐塌上,又翻起奏章来。
北边境况不好,又有灾民,年前皇上派大皇子去探查,事情解决了个七七八八。谁知今年春又闹起了瘟疫。
按旧例,此事派顾俨臣去是最妥当的,顾家祖籍在那边,顾俨臣对北边熟悉。只是这顾俨臣回京述职,竟是和大皇子一起回来的,沈将时也不得不多思虑几分。
“殿下……”沈将时刚放下笔,就见魏有得又带着满脸笑意迎上来,“您……今晚真不去侧妃那?”
沈将时黑了脸:“孤看你是活够了。”
魏有得依旧笑意不改:“殿下,奴才是担心,明日皇后娘娘问起来……”
听到这话,沈将时忽然想起来,今日被顾姝臣一搅,之前想好的要跟顾姝臣说的话,竟全然忘记告诉她了。
他把奏章一合,从坐塌上下来,瞪了一眼魏有得,从里间出去了。
魏有得忙吆喝小太监拿来披风,乐呵呵地跟着太子殿下又往长乐阁去了。
……
沈将时出去以后,采薇忙不迭进了里间,看着安然吃点心的自家小姐,满脸不可置信。
“娘娘,太子殿下怎么走了?”
顾姝臣眨眨眼睛:“殿下说我今日累了,让我早点休息。”
看着采薇满脸生无可恋,顾姝臣有些诧异:“怎么了?不妥吗?”
采薇心想,当然不妥,不妥极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采薇心里哀叹,只能先服侍顾姝臣换衣服。
“我也问了,太子殿下说,宫里就是这个规矩。”顾姝臣开口解释,很替太子说话。
采薇有些无语,太子是欺负她家小姐年龄小吗?于是解释道:“娘娘是新婚夜,大喜的日子,太子殿下理应留宿的,全天下都是这个规矩。”
顾姝臣听了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脸色有些发白:“那殿下为什么不留下来,是不喜欢我吗?”
不到一个时辰的大起大落,刚才那份喜悦被冲了个一干二净,顾姝臣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满目的红色,忽然又流下两行泪来。
既然不喜欢,干嘛还让自己来!
采薇一见小姐哭了,心里不住埋怨起太子来,面上却又得做出宽慰的样子,抓着顾姝臣的手。
“娘娘,说不定是咱们多心了呢。”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顾姝臣,“娘娘年纪小,太子殿下年长您五岁,自然要多思虑几分。您今日寅时便起身了,劳累了一天呢。”
顾姝臣吸着鼻子:“那也不成呀……他分明就是不喜欢我……我要回家!”
见顾姝臣要闹起了,采薇有些慌神,忙去捂顾姝臣的嘴。
“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以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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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意思咱们揣测不得,哪怕殿下今日真是无意于娘娘,但娘娘身份地位摆在这,难道还能日日如此吗?”
顾姝臣抹着眼泪,听到采薇劝慰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她拿起帕子擦擦眼泪,看着满桌的糕点,也没什么胃口了。
采薇拿着帕子给顾姝臣擦脸:“娘娘,好歹吃一点,毕竟是殿下的心意……若是明日殿下知道娘娘一点都没吃,还以为是咱们对婚事有什么不满呢。”
顾姝臣这才又小口吃起来。
“一点都不好吃……没家里的好吃!”
采薇轻笑:“这可是宫里厨子的手艺,咱们家里怎能比得了。”
等顾姝臣吃了几块糕点,心情总算是平复一些了,一番梳洗之后,采薇拿来梳子给顾姝臣篦头。
“没关系,殿下肯定不会不喜欢我的,是不是?”顾姝臣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哭腔,“一天不行十天,十天不行十年,我就不信他都跟今日这样。”
门外,沈将时推门的手停在了门框上。
她……是在哭吗?
想到梅园里那抹倔强的殊色,沈将时的心头倏地一紧。
冬日里还嚷嚷着要来退婚呢,怎么这时候又哭了?
是因为自己刚才走了吗?
沈将时缓缓收回了手。
里面女子的声音又变成轻声细语,沈将时眸光微动,稳了稳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顾姝臣正斜倚在金丝云纹靠枕上,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眸子氤氲着水雾,胭脂色的眼尾凝着未干的泪珠。
龙凤锦被滑落至腰间,勾勒出她春柳般窈窕的身形。
沈将时不由呼吸一滞。
顾姝臣抬眼看到沈将时进来,慌忙掀开被子起身,绣鞋都没穿好便蹲身行礼。
太子不是走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沈将时垂眸看着低头行礼的女子,慌乱之下绣鞋被她踩得歪歪斜斜,寝衣稍短,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来。
“孤还没休息,你倒是先睡了。”沈将时移开眼,看着顾姝臣怔怔地不动,故意板起脸来训话,“怎么了?耳聋了?”
顾姝臣眼睛还有些酸涩,朦朦胧胧间看着太子的神色,愣了一会儿,看到采薇焦急地打手势,才反应过来沈将时是叫她服侍自己换衣。
这些女官倒是教过她,如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顾姝臣看着沈将时自若的神色,不禁腹诽,明明是他让自己先歇息,如今歇息了,却又不如了他的意。
这是个怪人。
不过他既然来了,想必就跟采薇说的一样,是在乎自己了?
顾姝臣心里生出几丝甜意,刚才的烦恼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换好寝衣之后,屋内宫女们一应都退了出去。采薇很贴心地熄了烛火,只留床头一盏如豆的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内氛围有一丝尴尬,全然没有新婚燕尔的暧昧。
还是顾姝臣率先打破了沉默,一股脑钻进锦被里,只露出个小脑袋。
沈将时有几分惊诧地看着她。
顾姝臣善解人意地拍拍一旁她空出来的床榻,勾起一个甜甜的笑:“殿下,休息吧。”
8. 第8章
沈将时看着投怀送抱似的顾姝臣,耳尖发烫。好在此刻烛光昏黄,顾姝臣看不清他的神色。
顾姝臣见沈将时不动作,心里有些奇怪。
“殿下,快来呀。”顾姝臣一张小脸白皙,染着些淡淡的红色,“我……睡觉很乖的,绝不会打扰您的。”
她说着,又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藕荷色软烟罗寝衣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的肌肤。
沈将时听着她娇滴滴的话,忽然想起儿时嬷嬷给他讲过的美人狐的故事,只觉得顾姝臣的容貌渐渐和那想象中媚骨无双的狐狸美人渐渐重合。
他猛地背过身,仿佛又听到太傅的谆谆教诲,心里默念着“储君要庄重自持”,闭上眼抿了抿唇:“孤……到美人榻上睡。”
顾姝臣撇撇嘴,略有些失落:“好叭。”
说罢,她就翻身自己睡去了。
沈将时看着床榻上睡得安然的顾姝臣,心里颇有些无奈。自己原本打算跟顾姝臣说清楚的话,也堵在嘴边。
看样子她还没看那本小册子……沈将时脸有些发烫。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说起话来全无顾忌的小女娘。
沈将时转身去了美人榻上。美人榻略短,沈将时身型又修长,想要在这里睡必得把腿蜷缩起来,很是不舒服。
无奈,也只能这样对付一晚了。
他躺下,往不远处拔步床看去,只见垂落的鲛纱慢慢晃动,将顾姝臣笼在一片朦胧里。
沈将时转过身闭上眼,恍然间却又看到顾姝臣含着眼泪的面孔在晃来晃去。
罢了,沈将时叹口气。顺其自然吧。
第二日,沈将时起身,只觉腰酸背痛。
转眼便看到顾姝臣端坐在自己面前,正盈盈笑着看他。他暗叹顾姝臣情绪去得也太快了,昨夜还泪汪汪地哭呢,今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第一次和一个小女娘在同一间宫室共度一夜,沈将时心里感觉有些微妙。
顾姝臣却没有丝毫不自然:“殿下,您是不是要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呀?”
沈将时点点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顾姝臣道:“你随我一起去。”
父皇给他放了三日的假,许他不必去处理朝政。只是按例向皇后问安的礼不能免,既然顾姝臣入了东宫,也带她去认认门,嘱咐皇后多关照。
既然是自己注定要亏欠她,就在别的地方尽量弥补吧。
马车上,顾姝臣和沈将时并排坐着。顾姝臣穿了一身桃红百花团蝶裙,挽起的鬓发带着两朵珠花,整个人俏皮灵动,活像一只春日的小雀儿。
马车开动,顾姝臣就偷偷打脸着沈将时,只见他垂着眸,看不出情绪。
是心情不好吗?
顾姝臣不知道的是,沈将时正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坐姿。昨日睡得实在难受,腰背酸疼地厉害。
他扭头,却看到顾姝臣正偷偷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好奇地向外打量着,桃红裙裾轻轻蹭过沈将时的玄色蟒袍。
他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侧妃。”
顾姝臣回眸,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看到他眸色里的不满,才老老实实坐回来。
沈将时这才收回目光,一旁的顾姝臣嘟着嘴,也只好学他正襟危坐。
……
东宫里,许良娣刚起身,款款坐到妆台前,任由婢女打理青丝。
“昨夜如何?”她丹凤眼微挑,瞥一眼长乐阁的方向,“殿下……可留宿?”
身后婢女眉儿噙着笑:“娘子放心,昨夜奴婢盯着,太子殿下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径直去了继圣轩呢。”
许良娣满意地点点头。
再高的家世,得不了殿下的宠爱,也就跟那墙根野草一般。新婚夜都未能将殿下留住,想必是极其不得太子喜爱,日后还能成什么大器。
许氏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不必梳随云髻了,换个倾鬓吧。”她端详着镜子女子妩媚的姿态,“再把太子赏的梅花步摇戴上。”
太子想必进宫里请安了。等他回来,自己就去书房送糕点。许氏自诩貌美无双,有了昨日顾氏做对比,想必太子怎么也得注意到自己了吧?
等自己拿下太子,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离东宫之主岂不就是一步之遥?
许氏正憧憬着未来,却见婢女急匆匆来报。
“娘子……”婢女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怎么了?”许氏正专心致志地点着胭脂,一点红晕在眼下散开,红妆勾勒着娇美娘,无比楚楚动人。
“太子殿下……今早从长乐阁出来,和侧妃娘娘一起入宫了。”
许氏动作一顿,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婢女:“你说什么?殿下从长乐阁出来?”
那婢女小心翼翼地点着头:“是……奴婢看得真切……”
许良娣猛地从妆台前站起,指着眉儿怒骂道:“你这死丫头,你不是说太子昨夜没在长乐阁吗?”
眉儿此刻也是脸色苍白,结巴道:“奴婢是看着太子……兴许是今早又去的……说不定,是皇后娘娘嘱咐叫侧妃进宫呢?”
许氏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妆台前,眸中怒色涌动:“不急……先静观其变。”
她冷笑一声,眼底一片阴鸷,果然还得是有个好家世,连一贯冷若冰霜的太子也会给几分薄面。
自己算是输在母家上了。可若是太子真跟她有什么也好,既然已经开了个口子,就终能有到她那一天。
到时候,她不信顾姝臣能得到的,自己就得不到。
几乎同一时间,画扇阁也得了消息。
张孺人还躺在床上,听着小棠在一边絮叨。
她懒懒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小棠:“这不挺好的……要是侧妃真得了宠,皇后也不必天天催着我和良娣的子嗣了。”
小棠一时语塞,张孺人却幻想起了未来:“到时候侧妃生个小皇孙……嗯,咱们东宫也热闹了。”
不用受怀孕生产之苦就能有个小孩子玩玩,张孺人很满意。
……
凤仪宫里,皇后含着笑接过顾姝臣的茶。
沈将时依旧是不苟言笑,对着上首皇后行礼:“母后,侧妃刚入东宫,若有举止不当之处,望母后包涵。”
听着沈将时的话,皇后颇为意外。
这还是她的儿子吗?怎的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了?
看着顾姝臣红润的面色,皇后笑意更深三分:“姝臣是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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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的,太子不必忧心。”
她说着,一边从腕上退下来金镯,套在顾姝臣手腕上:“好孩子,母后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对镯子你且拿着,往后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的才好。”
罢了,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将时,却见太子神色颇有几分怪异。
“太子,怎么了?”皇后微微蹙眉,“可是身子不适?”
沈将时扯出一丝尴尬的笑:“谢母后关心……儿臣无事。”
皇后看着沈将时不自然的姿态,恍然大悟。
这孩子是……
皇后心里暗叹,又抬眼去看顾姝臣,只见她依旧笑意盈盈,把镯子往里推了推,护在袖子底下。
皇后不由咋舌,他儿子怎么还不如顾姝臣一个女娘,也太失面子了。看来回去得嘱咐太医院上些药膳,给沈将时好好补补。
回去的路上,顾姝臣摆弄着手上的镯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金银首饰,如今得了皇后亲赐,心中很是得意。
沈将时望着她长睫羽在眼下投下的月牙影,忽然开口道:“这是母亲的陪嫁。”
听到这话,顾姝臣愕然抬头:“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呀!那岂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她入东宫,将军府也带了不少陪嫁。反正她的陪嫁,无论是什么,她是不舍得送人的。
看着她惊诧的小模样,沈将时轻笑一声:“既然赏了你,就好好拿着。”
顾姝臣郑重点点头。
“不过也不必过分紧张。”沈将时悠然地靠在马车上,“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以后就知道了。”
顾姝臣“哦”一声,低头用袖子把镯子盖好。
既然是贵重的东西,回去便嘱咐采薇收起来,放到妆台屉子里,逢年过节进宫再戴,既有面子,又显庄重。
马车驶过长街,碾过嘈杂的叫卖声。顾姝臣平日被关在将军府里不得外出,得了个只要逮着机会就往外使劲看的毛病。如今有尊大佛在身边不好动,她只好伸长耳朵往外听。
“五色鹦哥!卖五色鹦哥嘞!”
听到吆喝声,顾姝臣眼前一亮,不由抬手扯上沈将时的袖子。
“殿下,鹦哥,是鹦哥!”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去:“真漂亮!”
沈将时正闭目养神,被她这么一吵,睁眼就对上她可怜巴巴的眼神。
“殿下,我能养一只鹦哥吗?”
养鹦哥?养那干什么?
沈将时有些不解。
从前宫里娘娘大多寂寞,养猫养狗不少。他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儿时的沈将时也养过小兔子。只是后来进了书房,母后就再也不许他养了。如今他又住进了东宫,却也对饲养小物没了兴趣。
在他看来,小猫小狗还有些意思,养个鸟雀有什么趣?
宫里娘娘不大养鸟,本来自己就是笼中囚鸟了,再养一只同样的鸟,多少有些悲凉。
看着顾姝臣渴望的眼神,沈将时略思索,横竖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于是低声唤:“慕容逸。”
慕容逸立刻在马车窗外应道:“属下在。”
沈将时面色平静:“去买只鹦哥回来。”
9. 第9章
慕容逸一怔,重复道:“鹦、鹦哥?”
马车里太子沉稳的声音又传来:“嗯。要……要哪一种?”
马车帘被掀开一角,一双秋水明眸在帘子下一闪。慕容逸忙低下头。
片刻后,太子又对他道:“要头上有花,脸上有胭脂的那种。”
慕容逸心里默念这句奇怪的话,神色诡异地买了一只鹦哥回来。
鸟雀不大,被剪了羽,即使没有锁链也飞不远。但是为保险起见,还是给它栓上了小链子。
沈将时接过小鸟,递给了顾姝臣。
顾姝臣眉开眼笑,把小鸟放在裙摆上,轻轻拆了它的锁链。
看到这只小鸟,沈将时才知道顾姝臣说的“头上有花,脸上有胭脂”是什么意思。
同体发白的小鸟儿,头上好像顶了个带缨的黄色头盔,眼下还点了两团红,小眼灵动,好奇地打量着二人。
顾姝臣纤纤细手逗弄着小鸟,小鸟也不怕人,凑上去蹭蹭她:“殿下,你看它多可爱。”
看着她的样子,沈将时也没忍住抬手摸摸了它的茸茸的头冠。
是挺可爱的。
……
长乐阁里,采薇一脸惊异地看着顾姝臣捧着鹦哥回来。
“娘……娘娘,您不是去给皇后请安了吗?”采薇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这是什么?”
顾姝臣轻轻摸着小鸟的头,抬头瞥一眼采薇:“殿下给我买的。”
听到这话,采薇眉开眼笑,忙去找架子给鹦哥用。
把小鸟儿交给采薇,长乐阁里的仆从们来给顾姝臣请安。
东宫给顾姝臣配了两个贴身婢女竹青和翠影,另有两个洒扫婢女。除此还有位宫里来的封嬷嬷。
顾姝臣准备好好看看这个日后自己住的地方。
昨日太匆忙,一直在内室寝居里,都没仔细查看一下长乐阁里面的布局。太子登基之前她要一直住在这里,也算是她在东宫的“家”了。
长乐阁不算小,一间主屋配着一个花园,花园里开了一个小水池,里还有一座小绣楼,挂着小风铃,窗外种着几株翠竹,竹影摇曳,很是静谧。
顾姝臣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屋内屋外无不精致,比她在将军府的闺房还精致。
最后顾姝臣跑到绣楼上,推开窗子往外看,恰好能看到另一个院子里种着的一棵梧桐树。
“娘娘,那是画扇阁,张孺人住的地方。”跟着顾姝臣的婢女竹青解释道。她生得柳眉凤眼,在竹影下一站,很有风韵。
顾姝臣不禁咋舌,东宫的物件不禁精致,连人都是风流漂亮的。且不说竹青和翠影两个大宫女,连叶兰和络玉两个洒扫的丫头也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的。
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如果要来东宫当宫女的话,恐怕也能当个大宫女吧。
“殿下身边有服侍的宫女吗?”顾姝臣突然好奇,殿下身边的宫女该长得什么样,想必是东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吧。
竹青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殿下继圣轩里是有两个洒扫丫头的,其余的……殿下不愿宫女近身,都是有内侍的。
顾姝臣听着,“哦”了一声,心里有几分失望。
她还想看看,殿下身边服侍的宫女的样貌呢。
但这番话在竹青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竹青看着顾姝臣风轻云淡的样子,心里发怵。侧妃这是查探东宫里太子身边人的情况?两个侍妾不够,还要提防殿下身边服侍的宫女?又或在警告她,不该干的事情别干?别生出旁的心思来,妄想一步登天?
她看着顾姝臣在窗边悠闲眺望的样子,额头生出一层汗。
不愧是大家的闺秀,通体都是贵气,心思也活络,走一步能看十步。看来她回去还是要告诉那几个小丫头,让她们安分些,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呢,别惹了侧妃娘娘不快,头一个拿她们开刀。
“你刚才说……那边住着张孺人吗?”竹青正思忖着,就听到顾姝臣回头问。
“是。”竹青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张孺人,和那边月华阁的许良娣,都是去年春日里进东宫的。”
顾姝臣点点头,这些女官都是告诉过她的。
“那……我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顾姝臣想了想。既然同在东宫,日后大半辈子都是要在一起的,有个能在一起玩的朋友总是好事。
竹青却轻轻一笑:“侧妃娘娘,想必二位娘子过一会儿就会来给您请安的。”
听到她的话,顾姝臣有些惊异:“那……我是不是应该到前面去等着?”
要不然过一会儿两人来了,自己还在绣楼上玩,多匆忙呀。
却见竹青摇摇头:“娘娘,您在宫里的位分是头一为,让二位娘子等着,她们也不敢说什么的。只有她们等您的份,哪有您去等她们的?”
顾姝臣托着腮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主屋,省得让人家觉着自己拿大。再者,也看看采薇把屋里收拾地怎么样了。
主屋里,大红的装饰被采薇撤了些,龙凤锦缎的被褥还在,红色的帐子也没撤,其余的,都按照顾姝臣习惯的布置摆放了。
鹦哥被挂在窗边几盆太平花上,鸟语伴着花影,很是惬意。
顾姝臣很满意,坐在正堂里吃茶点,一边等着二位侍妾。
过了一刻钟,翠影果然来报,二位娘子一起来了。
顾姝臣叫把二人请进来。
二位娘子一前一后袅袅娜娜地进来,为首的许良娣妩媚的脸庞上,秋水明眸盈盈含情,状若弱柳扶风,唇角带着楚楚笑意;身后的张孺人黑发如云,明眸似水,朱唇皓齿,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粉色。
二人一齐给顾姝臣行礼。
顾姝臣再一次感叹东宫美女如云,忙叫二人坐,叫竹青上茶。
“早就听说姐姐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许良娣率先开了口,“见了姐姐,我们真是自惭形秽。”
听着她的话,顾姝臣心里有些怪异。她的年龄要比张氏和许氏小一些,如今却要被叫“姐姐”。奈何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我春来乍到,今后还望二位娘子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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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姝臣脸上也带着笑意,她觉得许氏样貌有几分像清河郡主,都是一双丹凤眼,“采薇,把茶饼拿出来给二位娘子尝尝。”
采薇应声,端来用菱口碟装着的茶饼,这是顾姝臣家乡的吃法,顾家来了京城,北边的旧习仍是没变。顾姝臣想着她们想必是没吃过,就拿来招待她们。
看着碟子里的饼糕,许氏微微蹙眉,张氏倒是很自然地拿起了吃了一口,而后抬眼看向顾姝臣:“很好吃呢!”
这茶饼是顾姝臣儿时最喜欢的零嘴,如今见有人赞许她的品味,心中一喜,不由对圆脸的张孺人生出几分好感。
“这是我娘家的做法。”顾姝臣勾唇一笑,“要是娘子喜欢,我给娘子送一些。”
张孺人倒是个爽快人,利落地答应了。
许氏抬眸瞥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张孺人。这糕点她从前都未见过,怎么敢直接吃呢。
她又抬眸看向上首的顾姝臣,肤色白皙如玉,一双美目流波,身段窈窕,带着一股轻灵之气。
许氏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面上依旧如常,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先告退了。
张孺人见许良娣要走,也跟着告退。
二位侍妾走了,顾姝臣松了口气,对采薇说:“我看两位娘子还是很好相处的呀。”
采薇心里苦笑,她家小姐被家里养得太好,一点外面的腌臜事都不知道。宫里的人谁不是颗七窍玲珑心,一看面上都是笑意盈盈亲亲蜜蜜的,一团和气的样子,私底下恨不得捅刀子打得你不能翻身呢。
民间里婆媳妯娌妻妾间都是如此,私底下使绊子,宫里只会更严酷,毕竟都是家里真金白银堆起来的人,谁能少得了手段?
只不过现在跟小姐说了也是白搭,只能私下里跟长乐阁里其他宫女嬷嬷们商量,多多提防才是。
在采薇满心愁绪的时候,顾姝臣却没有那些想法,她看着太平花上蹦跳的小鸟,思索着要不要去感谢一下太子。
她这样想着,马上就要去做。采薇给顾姝臣披了件披风,姝臣带着竹青往继圣阁去。
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空气里带着一股盎然的生意。竹青引着顾姝臣走了几步便到了继圣阁,她才发现,自己的长乐阁似乎是离太子殿下的继圣阁最近的一个宫室。
门口,太子身边的茂才见着顾姝臣来了,忙跪地行礼。
顾姝臣点点头让他起来:“太子殿下现在可方便?”
里面魏有得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见着是顾姝臣,脸上都是笑意:“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片刻,奴才这就去禀告殿下。”
而后命令茂才:“去给娘娘带路。”
茂才忙不迭应是,躬身领着顾姝臣到侧殿。
顾姝臣在小塌上坐下,斜阳透过窗子映在她的指尖上,满目都是灿烂的金黄。
她坐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魏有得就来请她进去。
顾姝臣走进书房,见沈将时正在案前端坐,低头提笔写着些什么。
顾姝臣向他行礼,沈将时依旧没有抬头:“你来干什么?”
10. 第10章
听到沈将时的话,顾姝臣心里有些扭捏。
她来干什么……难道她不能来吗?是不欢迎她?
顾姝臣心里有些沮丧,感谢的话堵在嘴巴,只好讪讪行礼:“妾身来给殿下请安。”
沈将时神色依旧平静,淡淡嗯了一声。
就在顾姝臣心中有些气恼,既然不欢迎自己,她以后不来就是了。
想转身就走时,突然听到沈将时道:“坐吧。”
她有些惊异地抬起眼,却见沈将时依旧神色自若。
是叫她坐下吗?
她左右看了看,走到一旁的坐塌上坐下。
坐塌上摆着一张小几,茂才公公进来给顾姝臣放了一杯茶水,又静静退了出去。
看来不是不欢迎自己。顾姝臣喜滋滋地想着。
太子依旧专注地写着什么,顾姝臣端坐着,静静啜了几口茶,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
太子书房,或者说整个继圣轩都布置地极其古朴典雅,正对着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副腊梅图。墙角博古架上陈列着些古玩,顾姝臣一眼看到一件青绿色长颈瓷器。
沈将时坐在乌木几案前,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
顾姝臣见他专注,便毫无顾忌地端赏起来。太子其实生得很秀雅,大概是随了他容貌倾城的母后,眉若远山,眉宇间自带舒朗之气。
沈将时正埋头看奏章,突然感到身上落了一抹目光,抬眼正对上顾姝臣小鹿般的明眸。
顾姝臣被逮了个正着,脸上倏地一红,忙低下头去。
沈将时不解:“你盯着孤作甚?”
顾姝臣只觉血气直往脸上涌,结结巴巴开口:“没……没什么。”
好在这时,魏有得及时进来解围,看着二人一个眉头紧锁,一个面红耳赤,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良娣娘子来请安。”
听到他的话,沈将时不假思索开口:“就说我在忙,让她回去吧。”
魏有得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对着顾姝臣和善地笑了笑。
顾姝臣有些不解,自己都进来了,为什么不让许氏也进来呢。不过她只是自己心里想了想,也没敢开口问。
过一会,魏有得又迈着碎步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糕点:“殿下,许娘子送来的,说您平日辛劳,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沈将时点了点头,示意他把碟子放下。
魏有得又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书房的门。
屋里又恢复一片静谧,沈将时继续埋头写字。
一炷香之后,顾姝臣终于忍不了了。
“殿下,”她轻轻开口,见沈将时抬起头后,继续说道,“您怎么不吃呀?不合您胃口吗?”
沈将时看着她纯真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我不吃旁人送的东西,侧妃要是想吃就拿去吃吧。”
顾姝臣摇了摇头。她才不干呢,这是许良娣给太子的,她吃了算什么事呀。顾姝臣小时候给父亲或母亲送糕点,非得看着他们吃了才肯走。有一次被大哥偷吃了一块,气得她三天没理大哥。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许良娣不知道,她也不会这么干。
太子也没强求,看着她一双秋水明眸,开口问道:“你今日请她们吃糕点了?”
顾姝臣惊愕不已:“殿下您怎么知道?”
莫非太子派人监视长乐阁,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掌握之下?
想起那日自己哭哭啼啼,顾姝臣有些慌张。
沈将时心里有几分无奈,有心教导顾姝臣,不紧不慢开口:“许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送过糕点,怎么你今日来请安,她就眼巴巴送来了。”
听了沈将时的话,顾姝臣默默低头思忖一会儿,恍然大悟:“那良娣娘子本意不是要来请安,而是要送糕点给您吃!”
如果今日顾姝臣真带了糕点来,太子也吃了,那许氏再送来,太子总不好厚此薄彼。
总算还是孺子可教,沈将时点点头。
顾姝臣手拖着下巴,不解开口:“那许良娣为什么这样做呢?要是我带了糕点,您吃了我的,岂不是吃不下她的。”
沈将时心里有些无语,重要的是吃糕点吗?母后怎么给他选了个这么傻的侧妃!
“笨。”沈将时摇摇头,没再说话。
顾姝臣满心都是委屈,她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怎么就笨了!
况且她是真不懂嘛,大家岔开日子送不好吗?非要赶在一天。要说笨,也是许氏吧!
看着沈将时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顾姝臣只好讪讪喝茶。
她才不笨呢,从前在家,父亲母亲都说自己最聪明了,无论是写字还是弹柳琴,她都是一点就通。
静静坐着喝了一杯茶,顾姝臣看着时间也该告退了。
她想了想,还是上前行礼:“殿下,今日谢谢您送我的鹦哥。”
沈将时抬眼,刚好看到她乌黑云发上熠熠闪烁的珠花,好像是从前自己送的。
顾姝臣抬眼,眉眼带笑,看着他又开口道:“殿下,烦请您给它起个名字吧!”
起个名字?
真是女娘的心思,沈将时儿时养兔子,也没想着起个名字,只是“兔儿兔儿”地叫着。
不过既然顾姝臣这样说了,他略一思忖,脑海中突然跳出那双目剪秋水,脱口而出道:“就叫眉音吧。”
顾姝臣眨眨眼,沈将时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给顾姝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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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音?”顾姝臣眼若明星,“多谢殿下。”
顾姝臣从继圣阁出来,也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回长乐阁用了膳,又歇息了一会儿,顾姝臣正琢磨着要不要到小花园里玩一会儿,就听翠影来报,说张孺人来了。
顾姝臣忙到前厅,便见张孺人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后的小丫头还捧着一个匣子。
见顾姝臣出来,张孺人开门见山道:“顾娘子,这是我做的绒花,虽然不贵重,样式却多,比宫里的差不到哪去呢。”
顾姝臣让采薇接过来,欣然打开,果然里面放着各式绒花,都很精巧。
“这是娘子自己做的吗?”她惊喜万分。
张孺人点点头:“娘子不嫌弃的话就戴着玩吧。”
顾姝臣很开心,张孺人叫她“娘子”,不像许良娣似的叫“姐姐”,总归还是让顾姝臣自在了一些。张孺人长得虽不像许良娣那么妩媚,却自带一种幽兰之气,很像顾姝臣外祖家的大姐姐。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张孺人告辞回了画扇阁。
关上门,小棠低声对张孺人道:“娘子,我们这样,许娘子会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呀?”
张孺人毫不在乎地摇摇头:“管她作甚?我只是觉得顾娘子人小也亲切,又不是存了巴结拉踩的意思,身子不怕影子斜的,与她何干?”
小棠心里还是有些忧虑,为张孺人解披风:“许娘子一贯多心,刚进东宫那阵子,防咱们跟什么似的,现在才好了一些,别再弄僵了。”
张孺人依旧不以为然:“她要是个多心人,咱们什么都不做也会惹来嫌隙,又何必为了她委屈了自己呢。”
说罢,张孺人轻笑一声,抬头看向窗外长乐阁的方向:“况且,她恐怕这阵子也没闲情在咱们身上。”
……
晚间用了晚膳,魏有得给沈将时端来茶水,看太子没再有进书房的意思,忙问道:“殿下,咱们今日到哪去歇息。”
沈将时抬眼瞥他:“就在继圣轩。”
魏有得心里“诶呦”一声:“您不去侧妃娘娘那儿……”
皇上可是给太子准了三日休息,这怎么第二日便不去了?
是昨日在侧妃处歇息地不好?
沈将时眸色渐深:“孤觉得你今日话格外多。”
说罢,放下茶杯进了内室。
昨日已经在长乐阁歇息了一日,今日便不去了,省得又在美人榻上腰酸背痛的,纯给自己找不痛快。
魏有得还想劝几句,沈将时一记眼刀飞过去,他忙不迭闭了嘴。
罢了,殿下不去就不去吧,腿在殿下身上,他还能逼着太子殿下过去不成?
只是不知……侧妃娘娘那边会怎么想。
11. 第11章
顾姝臣送走了张孺人,就在小花园里逛游起来。
花园精致,顾姝臣站在回廊下看着,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思忖再三,她回头对采薇道:“回头给我在梧桐树下面扎个秋千吧。”
梧桐树亭亭如盖,遮住了院子和小半个水池。水池不深,池底铺了雨花石,养了些小金鱼,红尾搅碎云影。
在梧桐树下扎个秋千,一边荡秋千一边看水里的金鱼,顾姝臣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喜笑颜开地进了绣楼。
鎏金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绣楼里美人榻的小几上摆着几盆宝石盆景,顾姝臣从将军府带来的竹笛和柳琴正在榻边柜子里收着。顾姝臣仔细看了一圈,叫人把自己画的兔儿图挂在绣楼里,又嘱咐两个洒扫的小丫头注意谨慎些。
眼见着天色不早,回了主屋,封嬷嬷正侯着自己。
封嬷嬷年逾不惑是从宫里出来的。从前是宫里的尚仪女官,不久前让徒弟接替了自己,出宫来了东宫服侍。顾姝臣觉得她身上带着皇城里独有的威仪感,但是比起皇后娘娘少了些如鱼得水的从容,一身鸦青色的宫装不见一丝褶皱,总是紧绷着,透露着如履薄冰的紧张。
顾姝臣吃着茶,一边听封嬷嬷给自己介绍宫里的情况。
从前女官给她讲规矩,偶尔也会透露两三句,但大多跟东宫与皇后有关,皇城里的事,她还真知道的不多。
“娘娘今日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可有见其他娘娘?”封嬷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
顾姝臣拂了拂茶沫:“进门的时候恍惚间看到了步辇,上面似乎有个美妇人,三十岁的模样,一身蓝衣。”
封嬷嬷点头:“想必是贤妃娘娘了。如今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贤、德二位娘娘,德娘娘身子不好,贤娘娘在龙潜时同为侧妃,倒是常与皇后娘娘走动。”
如今皇后娘娘当年在皇上龙潜时,也是太子侧妃出身,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太子妃身子不好,尚未等到太子登基就薨逝了,当今皇后接替她直接入主了凤仪宫。
顾姝臣放下茶杯,托着腮,要是殿下日后登基,自己或许是贤娘娘如今的位置?到时候自己又会是什么个样子呢?和皇后娘娘一样不怒自威,还是战战兢兢度日?
看出来了顾姝臣略有些走神,封嬷嬷又添了些花茶,继续开口道:“娘娘从前在闺中,好多事不便让娘娘知道。如今既进了东宫,有些事娘娘心里有数,日后也好有些防备。”
听到这话,顾姝臣疑惑抬头,看到封嬷嬷泰然自若的模样,抬手让屋里其他婢女先出去。
采薇最后一个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窗外天色渐暗,远处一片朦胧的湖蓝,宫灯一盏一盏亮了。
顾姝臣抬眸示意封嬷嬷继续。
封嬷嬷却不急,扶着顾姝臣进了内室,帮顾姝臣解了鬓发,拿起了犀角梳,铜镜里映着她低垂的眉眼。。
“从前咱们皇后娘娘在东宫时,是太子侧妃,这娘娘想必是知道的。”
篦齿缓缓划过青丝,发出细碎的声音。顾姝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
“如今咱们太子殿下的兄长,就是策王殿下的生母,从前也是太子侧妃。”
“这我也知道。”顾姝臣脆生生开口,“听说那位娘娘身子不好,生下策王殿下以后不久就仙逝了。”
封嬷嬷的篦子仍缓缓在顾姝臣头上梳着,她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娘娘不知,后来入了宫后,策王殿下……其实还有位养母。”
这是顾姝臣所不知道的,她抬眼诧异地看着封嬷嬷。
封嬷嬷依旧低垂着眼。
“只是……后来这位娘子进了冷宫。”
“冷宫?”顾姝臣一惊,险些叫出声,“怎么会如此?”
冷宫她也是知道的,从前听家里人讲故事,都说冷宫关着犯了事的娘娘,进了冷宫的人,一辈子都永无翻身之日,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受尽磋磨,悲惨死去。
皇子的养母,怎么会进那种地方呢?难不成是对皇子不好?
“奴婢当时已经入宫了几年,跟着师父在尚仪局。”封嬷嬷神色不改,“宫里不许闲言碎语,奴婢也只是知道只言片语,只道的当年太子妃和侧妃的故去有蹊跷。”
听到封嬷嬷平静不带起伏的话,顾姝臣只觉指尖一点一点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蹊跷?那是……”
她和封嬷嬷在镜子里对视,封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顾姝臣说不出话了。
是那位娘娘害死了她们?她怎么敢……
春日里的夜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让人发慌。
顾姝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看着东宫檐下的宫灯,恶寒爬了满身,她袖子下的手慢慢攥紧,坚硬的指甲嵌进手心。
身后,封嬷嬷心里叹口气,扶住了她的肩头。
其实今日这番话该说还是不说,她心里也有些顾虑。毕竟顾姝臣从闺中新嫁人,骤然听到这些,想到日后宫中漫漫无尽的长夜,一时想不开可如何是好?
但是看到顾姝臣一团天真的样子,她又得狠下心来提醒。她早已听闻过顾姝臣是家中幼女,从小被娇惯得很。这东宫里还有两位侍妾,有些话不说不说在前面。
她在这宫里沉浮这么些年,说句实话,每一寸宫墙下,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就说她的师父,那么谨慎玲珑的一个人,还不是死在了娘娘们的斗法之下。顾姝臣这样年轻又鲜活的一个女娘,可不要走了前人的老路才是。
好在顾姝臣很快平复了心情,勾起一个笑,对着封嬷嬷道:“嬷嬷,我知道了。策王也真是可怜呢。”
封嬷嬷也叹口气:“说是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便见竹青进来,说太子殿下已经安寝了。
今晚不来了吗?
顾姝臣点点头。
既然太子不来,那就自己睡好了。她心里嘀咕着,反正他来了,也是睡美人榻。
只是太子殿下那么高,睡美人榻真的舒服吗?
毕竟是给自己买鹦哥还请自己喝茶水的太子,顾姝臣觉得,还是要对他好一些。
顾姝臣这样想着,很善解人意地问竹青:“竹青,这美人榻,能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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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大一些的吗?”
竹青正和翠影一起铺床,听到顾姝臣这样问,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娘娘,是这榻不合您心意……”
顾姝臣摇摇头:“我是觉得,太子躺在上面会不舒服。”
竹青和翠影一齐呆住,良久,翠影结结巴巴开了口:“娘、娘娘……太子躺在上面作甚?”
顾姝臣觉得她的问题莫名其妙,看着二人的样子,太子似乎不该睡在上面?
想到昨日太子坚决的样子,她还以为太子就是要这样呢,原来又是诓自己的?
她存了个心眼,嫣然一笑:“我乱说的。准备安置吧。”
还是找太子问个清楚。
竹青和翠影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服侍顾姝臣躺下,又放下帐子。
烛火被熄灭,长乐阁一片静谧。
…………
翌日清晨,沈将时前脚刚从凤仪宫请安回来,走到继圣阁门口,远远就看到一个桃红色的窈窕身影。
是顾姝臣?她又来了?
沈将时心里想着,脚下步子不由加快。
魏有得也看到了那抹身影,看着太子殿下的神态,了然一笑。
看看,侧妃才进东宫没几日,殿下就这般看中,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惦记着紧呢。
沈将时走近了,那桃粉的身影袅袅婷婷一转身,他才看清,来人并不是顾姝臣。
“何事?”他面色冷了几分,“孤今日有公务在身。”
看着沈将时冷冷的面色,许氏也没有丝毫退意,依旧是温柔如水的笑意,一开嗓就甜得发腻。
“殿下,妾知道殿下政务繁忙,特来送些糕点。”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眉儿把食盒递上来。
茂才看着太子的神色,接了食盒。
沈将时淡淡“嗯”一声,径直走进了继圣轩。
魏有得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对着许氏行礼:“娘娘,今日殿下不得空,您请先回吧。”
许良娣眼波流动,没有丝毫不满的神态,轻轻一甩帕:“劳烦魏公公了。”
回去的路上,许氏心情大好。起码,太子殿下没当着面拒绝她送的糕点。
从前在继圣轩前堵沈将时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只是没有一次能进继圣轩里,端来的糕点,也多被殿下婉拒了。
昨日听说顾姝臣进了继圣轩请安,她也巴巴送了些糕点去。果然今日,她不仅在继圣轩前跟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还罕见地把糕点带了进去。
虽然还是没能进到太子书房里,但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大有可为。
果然是昨日顾姝臣不合殿下的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好?
想到顾姝臣昨日请她吃的那些其貌不扬的点心,许氏心里就发笑。不会真让自己猜到,她真拿那些土玩意招待太子殿下了吧?
…………
继圣轩里,沈将时看着面前精致的糕点,面色有些凝重。
他把糕点推开,抬眼看着窗外。
这个时辰了,顾姝臣不想着来请安吗?
“魏有得,”他冷冷开口,“去看看,侧妃在作甚?”
12. 第12章
魏有得微微一怔,满脸堆笑应着是出去了。
沈将时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看着魏有得退出去,从抱厦里出来,拐进了垂花门。
这个顾姝臣,真是没心没肺的。许良娣都知道来送个糕点,她个新过门的娘子,怎么就不能来关心他一下。
沈将时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奏章,刚打开没看几眼,却总觉得桃红色的身影在字里行间跳跃着。
罢了。横竖还在皇帝给的假里,北边灾荒的事他也有了决断,这次的事就别派顾俨臣去,因着策王的缘故,暂且把他扣在京城里。
总归京城里贤才多的是,若是顾俨臣不堪大任,自有人能接替他的位置,策王处只要小心提防,终究成不了器,毕竟顾姝臣还在东宫里,顾家就得小心些行事。
这样想着,沈将时站起身来,疾步出了继圣轩。
茂才正在门廊下站着看小太监洒扫,转眼一看,太子爷自己掀帘子出来了,忙拍两下袖子跟上去。
“殿下,咱们这是去哪?”茂才在一旁仔细看着太子的面色,发觉殿下面色颇有些凝重,像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沈将时没说话,顺着甬道往长乐阁走去。
茂才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前头魏公公刚走,说是上长乐阁去,他还以为是要请侧妃娘娘过来。怎么这还没一会儿,太子爷倒自己去了呢?看样子倒像是找侧妃娘娘算账似的。
两处离得不远,沈将时走得快,走到长乐阁影壁处,恰好看见魏有得信步出来。
魏有得一只脚刚踏出抄手游廊,就看见太子殿下进来了,忙行礼。
沈将时淡淡应了一声,自顾自往里走,一转眼已经过了垂花门。
魏有得跟上去,心里疑惑,既然殿下要来,干嘛想让自己来长乐阁一趟呢?这不是折腾人吗?
他给茂才使眼色,谁想到茂才平日里一副机灵的样子,此刻也是满眼疑惑。
魏有得心里叹口气,罢了罢了,太子殿下的心思,他一个奴才哪能猜得到呢。
进了正房,响起一片跪安的声音,沈将时打量了一圈,才看到花窗下蹲安的顾姝臣,手里还捧着昨日买的那只鹦哥。
顾姝臣换了一身水蓝色百褶裙,上身绣着淡金色云纹,在光影下绰绰的,很是灵动可人。
“妾身见过殿下。”顾姝臣蹲身脆生生问安,一边把鹦哥碰到面前微微一顿,“眉音见过殿下。”
看着顾姝臣的样子,沈将时觉得心里好笑,她以为一只小畜生也跟她一样,要向自己行礼问安?
不过他也懒得纠正,点点头让顾姝臣起来,自顾自转到里间美人榻上。
顾姝臣甜甜地笑着,把鹦鹉放回太平花上的鹦鹉架子上。宫人们搬来方凳,请顾姝臣坐上去。
“早膳吃了吗?”沈将时话一说出口,耳尖微微发烫。大老远巴巴儿跑过长乐阁来,就为了问人家姑娘吃了没有?
顾姝臣倒是没在意沈将时微微失态,从前在家里,父亲母亲也会问她早膳用了些什么,于是细细回答说:“吃了两块桂花糕,又用了一碗玫瑰饮。殿下你吃了吗?”
“吃……吃了。”眼见着话题越来越往跟长辈问安的方向偏去,沈将时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长乐阁可还好?布置得还合你心意?”
顾姝臣歪着脑袋想了想,挑起帕子放在裙摆上:“都好,就是花园里缺个秋千,我叫他们去绑了。”
窗边鹦鹉唧唧啾啾地叫起来,门外响起掀帘子的声音,茂才端着一个食盒进来了。
“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茂才笑得讪讪,端出一个窝足碗来,放在条案上,碗里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什么?”沈将时微微皱眉,抬眼问茂才。
茂才低声回道:“殿下……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枸杞羊肾羹。”
“这是什么呀?”顾姝臣有些好奇,她从前从没听过这样的做法,忍不住探头去看,“没听过呢?殿下您没用早膳吗?”
母后怎么送这个来?
沈将时虽没用过,却也读过些医术,不由得脸一红,轻轻咳了两声:“这、这是养身体的……”
顾姝臣眨眨眼睛,盯着沈将时:“殿下你哪里不舒服吗?”
看着顾姝臣一副刨根问底求知若渴的样子,沈将时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放下勺子:“没有,只是最近政务劳累,母后送药膳来补气血。”
顾姝臣恍然大悟点点头,而后略带忧虑地看着沈将时手中的碗:“虽说补气血是好的,但过犹不及,我小时候家里请的郎中也说我气血虚,那时候我在外祖家,一天三顿给我喝羊肉汤,没几日嘴上就起燎泡来。”
说着,她起身亲自给顾姝臣斟茶:“殿下您可要当心些。”
沈将时刚浅尝了一口,听到顾姝臣的话,又马上放下碗,面颊绯红愈发明显:“嗯,孤知道了……”
顾姝臣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她怎么觉得,太子殿下又在诓骗自己呢?
…………
画扇阁里,张孺人起了身,不紧不慢地坐在院子里打起络子。
十根手指上下翻飞着,不一会儿就变出个大蝴蝶来,又唤婢女拿来珍珠串上,精巧的蝴蝶配着五彩华光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刚做好,放下金缕绞刀,就见许良娣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飘了进来。
自打侧妃入宫,这许氏来得愈发勤快了。张孺人心里叹口气,抚抚鬓起身迎上去。
许氏带着盈盈的笑意,亲热地挽上她的袖子:“呦,妹妹又在打络子呢。”
说着,她从婢女手中拿过那个蝴蝶,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子,用帕子掩唇一笑:“妹妹这手真巧,像我就没这样的好手艺,真是天上织女下凡呢。”
张孺人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两步,请许良娣进正屋,唤小宫女斟茶。
许良娣啜了几口茶,张孺人也默默坐着,一时间画扇阁一片安静。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孺人不急,她倒要看看,许氏今日又要作甚。
果然,许氏忍不住开口:
“这天气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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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暖和起来了。”她盈盈笑着,“不知今年上巳节,宫里娘娘们会不会办曲水流觞宴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孺人有些不屑,宫里那些宴会,她向来兴趣寥寥:“估摸着会吧,只是现在离三月三为时尚早,姐姐何必急呢?”
这话相当直接了,许氏闻言讪讪一笑,眼波流转间又开了口:“只是……今年有了侧妃娘娘,殿下未必会带你我二人前去呢。”
这就是赤裸裸地挑拨是非了,张孺人心中不屑,目光微敛,面色也沉了几分:“去不去,我是无妨的。若是姐姐担心,去问问殿下就是了。你我在这里忧虑半晌,到时候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不就是明里暗里孤立顾姝臣嘛,张孺人知道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懒得管,只是舞到自己面前来,她就要免不得呛两句了。
都是东宫里的姐妹,顾姝臣比她还小两岁,这样算计人家,何必呢?好不害臊。
在一向好性子的张孺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许氏心里有几分不满,绕过画扇阁的影壁,她就没忍住回身瞪了一眼。
“瞧她那张狂样子。”许氏愤然,“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眼巴巴得送去些绒花,谁知道存了什么心思,还腆着个脸大义凛然地教训起我来了,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
没跟张孺人计较昨日绒花那事倒罢了,好端端还被她甩脸子,真是白瞎了自己的这份好心。
“到时候叫侧妃把她踩进地里,看她上哪哭去。”许良娣回身啐了一口,带着婢女头也不回地往月华阁去了。
…………
春日里天长了些,沈将时翻完折子,才恍然注意到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轻轻扣了扣手,魏有得便迈着碎步进来:“殿下今晚去哪歇息?”
沈将时放下狼毫笔,眼角瞥到多宝架上摆着的瓷瓶,不知怎的就想到太平花下那桃粉色的鹅蛋脸来。
“算了。”沈将时动作顿一顿,“不必折腾了,就在继圣轩。”
又在继圣轩?魏有得心里暗道,怎么这侧妃进宫,跟没进之前没得差,主子殿下还是这么洁身自好,一点情爱不沾的。
魏有得咂舌,老这么着可不成啊,回头皇后娘娘又该怪罪起来了,于是诶了一声,继续开口道:“殿下,只是娘娘今日送了药膳来,您若是……岂不让娘娘误会……”
想到那一晚微微泛白的药膳,沈将时脸色微变。母后真是对他东宫的事操心至极,倒显得他有些不孝了。
“去侧妃那吧。”沈将时心里叹口气,站起身来,出了厢房,总归是在顾姝臣那里歇息过了,况且这姑娘浑身冒着傻气,也好糊弄。
转进长乐阁垂花门的时候,沈将时远远便看到,窗前映着一个苗条纤细的影子。
这个时辰还没歇息?沈将时想着,快步穿过花厅,打门掀帘子进去,正眼就看到散着墨法的顾姝臣,一身淡粉寝衣,趿着鞋子,正在窗前捣鼓鹦鹉。
转身看到沈将时就这样走进来了,顾姝臣一愣,脸上晕开一片红:“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13. 第13章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的样子,微微蹙眉。
怎得能穿成这样就出来?
顾姝臣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不妥,忙快步走进寝间,披了件锦纹对襟褙子,转身便见沈将时也已经进来了。
沈将时眉头却又深几分:“罢了,不伦不类的,什么样子。”
顾姝臣听了,也只好作罢,褪了褙子放在衣箱上。好在太子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此刻寝间里只有他二人,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采薇先前已经放好了帐子,龙凤被褥也铺平整了在架子床上,等着二人就寝。
眼瞅着沈将时又要往美人榻上坐,顾姝臣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殿下,您今晚到架子床上睡不成吗?”
美人榻那么小,顾姝臣白日里试了一下,自己小憩差不多,真让太子殿下睡上去,殿下那个身量,多憋屈呀。
沈将时动作一顿,转头正对上顾姝臣真诚的目光。
“那就依你。”沈将时略沉吟片刻,也觉得没必要睡美人榻,想起前日那一夜,他只觉着腰酸背痛。沈将时从小到大,还真没在吃穿用度这种事上受过委屈。别看睡美人榻事情不大,真挨到自己身上,那股难受劲不好受。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往榻边走去,顾姝臣已经先一步睡上去,绣鞋放在脚凳上,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儿。
只是手刚撩开帐子,他就傻了眼。
架子床上只放了一席被子,绣着龙凤呈祥,金线在烛光下透着隐隐的光彩。
再沿着起伏的被子往上看去,顾姝臣斜倚在绣枕上,烛光映着她朦胧的眉眼,长睫毛落下月牙影,低眉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羞赧。
沈将时动作顿了一下,硬着头皮掀起帘子躺了进去。
好在顾姝臣没褪寝衣,这床榻这够大,两人就这么和衣睡着,在床榻上隔了十万八千里。
顾姝臣见沈将时睡下,也咕蛹了两下,躺进被子里,墨发在枕头上蜿蜒,随意落下几缕到沈将时耳边。
沈将时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突然心里涌上一阵烦躁。
到今年,已经是他作为储君的第九个年头了,他还从没有与一个女子离得这样近过。去年春日里,选秀进来两个女子许氏和张氏,自己也对她们淡淡的,说不上讨厌,只是看着她们花红柳绿满脸脂粉的样子,只觉得烦扰头疼。
这后宫的女子,美则美矣,但看着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算计,就像皮影戏里的假人,一颦一笑都是设计好的,恨不得把他利用干净了。
因此,他一直不能理解,他那文韬武略的父皇,为何会热衷于往后院里塞各种各样的女子。从他记事起,他平日里眉目温柔的母后,对着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暗地里也会怒目圆睁地诅咒陷害。面上大家都是和和美美的,但这种不光彩的事,他心知肚明,各宫都少不了。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脂粉堆里的厮杀,一点也不输战场上的惨烈。
思及此,他忍不住侧目去看躺在一旁的顾姝臣。
她呢,她又在图谋自己什么?
月光又移了几寸,窗外响起轻轻的风声。
沈将时觉得心头一阵寒意,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
可偏偏就在这时,顾姝臣突然转过头来,月光映在她一双杏眼里,格外明亮。
沈将时吓了一跳。
“殿下您睡不着吗?”顾姝臣眨眨眼,勾起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殿下您是不是认床呀?”
沈将时微微蹙眉:“认床?”
顾姝臣很真诚地点点头:“我外祖家的表姐就有这个毛病,出了自己闺房,在别处就睡不着觉。”
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沈将时倒是第一次听说。从他十五岁搬来东宫,还没有在除了继圣轩以外的地方休息过,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像顾姝臣所说的,有认床这个毛病。
“或许吧。”沈将时缓缓阖上眼。
“我就不认床。”顾姝臣翻了个身,往沈将时的方向挤了挤,继续嘀嘀咕咕,“我不管在外祖家,还是在这里,都睡得可香啦!”
沈将时听了她的话,轻笑一声:“你倒是没这个毛病,没心没肺的。”
傻人有傻福啊。
顾姝臣没听出沈将时话里有话,继续徐徐道:“殿下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个故事?沈将时睁开眼睛,这倒是新鲜。可惜他早就过了要听故事的年纪。
“罢了,早些歇息吧。”沈将时抬手拢了拢被子,“侧妃也累了。”
顾姝臣又往沈将时的方向挤了挤,满眼都是真挚:“我不累,殿下,我给你讲吧,我小时候睡不着,就是听嬷嬷们讲这些故事的。”
罢了罢了,看这架势,不让她讲,今夜是睡不成了。
沈将时悠悠叹了口气:“行,你讲吧。”
顾姝臣心满意足地甜甜一笑,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殿下,我听从前嬷嬷讲,她老家发生过一件奇事。”
“什么事?”沈将时淡淡回应,听起来没多少兴致。
顾姝臣毫不气馁,继续开口:“她老家里呀,有一户乡绅。乡绅呢,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亲。”
沈将时听着,顾姝臣的语调不徐不疾,娇莺一般的嗓音悠悠落下,在他耳边萦绕着。
“有一个冬夜,老母亲准备安寝,两个貌美的婢女来服侍。两个女婢精干利落,转眼被子褥子都放好了,小暖炉放在脚边,香炉里飘着桂枝香,别提多温暖惬意了。”
“嗯。”沈将时又轻轻一声,算是对顾姝臣卖力讲故事的回应。
“冬日里的夜,外面一片寂静,老母亲正准备躺进被子里,鞋子都脱了一半啦,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结果殿下您猜猜,是什么?”
顾姝臣声音压低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神神秘秘的,在幽暗的月光下多了几分鬼魅的意味。
沈将时被她看得有几分紧张,咽了咽口水:“是……是狗叫?”
顾姝臣轻轻转了转头:“是一阵水声。”
“水声?”沈将时忍不住扭头,“冬天怎么会有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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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姝臣笑了笑:“就说呢,这冬日里,怎么会有水声。”
沈将时也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趣,也侧过去看着她。
顾姝臣眉眼含笑,一双眸子眼尾微挑,樱桃小口殷红,本来该是很凌厉的长相,却被她生出几分妩媚来。
沈将时移开目光,去看帐子上瓜瓞绵绵的纹样:“然后呢?侧妃继续说吧。”
“那老夫人也好奇呀,就跟两个女婢来到窗前,把那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殿下,您知道她们看到什么了吗?”
寂静冬夜的怪声,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沈将时被她弄得也有几分紧张,忙问道:“看到什么了?”
顾姝臣默了片刻,悠悠开口道:“看到一个老太太。”
沈将时松了口气,看她神秘的样子,他还以为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原来是个老太太!
他没忍住“哼”了一声:“你就听那嬷嬷骗人吧,这算个什么故事。”
听了沈将时的话,顾姝臣心里老大不高兴,这故事还没讲完呢,精彩的还在后头,他怎么就认定自己这故事不好了!
故事讲一半,被人呛了一句,顾姝臣有些不满,鼻子里哼一声,转个身背过去:“也是,殿下您就当嬷嬷在骗人吧。”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窗外又吹过一阵风,绣楼上风铃摇动的响声隐隐传来,激起一片涟漪。
沈将时又闭上眼睛。顾姝臣的声音清亮悦耳,刚才听她说那么一番温温柔柔的话,倒确实有了几分困意。
那便睡吧,桂花淡淡的香气依旧萦绕,沈将时心神安定下来,正酝酿着睡意,却听到那道柔柔的声音又响起。
“殿下,您知道那老太太在干嘛吗?”
沈将时睡意朦胧着,嘴里胡乱应答:“在干嘛?”
顾姝臣轻笑一声,靠近沈将时:“说来也奇了,女婢凑前一看,那老太太的耳朵、鼻子、眼睛、嘴里,正往外汩汩喷水呢。”
沈将时猛然睁开眼,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姝臣:“喷水?”
顾姝臣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沈将时眉头紧蹙:“而后呢?”
“而后……”顾姝臣攥着被角贴近了些,“那老夫人眼神不好呀,只远远看见个老妪,还以为是自己旧友呢,正准备推窗子叫人。”
她顿了顿:“手刚放在窗子上,突然……”
顾姝臣陡然提高了音量:“那老太太飞快地扑了过来,直直飞到了三人脸前!”
沈将时被她吓了一跳,心跳猛地一滞,额头陡然渗出冷汗来。
好不容易回过神,却听到顾姝臣还在继续说着:“……三人当场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第二日清晨,家人们来给老夫人请安,却见老夫人迟迟不露面,就派人去查看。结果,只剩一个女婢还有气。”①
顾姝臣尾音渐低,悠悠叹了口气:“那女婢讲了夜里的经过,人们挖开昨日老妪站立的地方一看……殿下,你猜猜看到了什么?”
她侧目去看沈将时,却只见他一双冷眸,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14. 第14章
顾姝臣默默咽了一口唾沫,不动神色地挪挪被子远离他几寸,而后垂眸讪讪一笑:
“殿、殿下,我说着玩的,您……”
她话还没说完,嘴却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指节微微发冷,顾姝臣仿佛闻到淡淡墨香气。
她抬眸诧异地看着沈将时,他眸色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她的故事吓到了?
可这些故事都是儿时嬷嬷睡前给她讲的呀。
太子殿下竟然这么胆小?
顾姝臣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双水眸仿佛在说:“殿下我很同情你哦。”
沈将时默默咬了咬牙,最终用力挤出一句话:“侧妃今日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明日还要进宫。”
说完,沈将时收回了手,平躺在床上,缓缓阖上眼睛。
顾姝臣赶紧缩回被子里,偷偷抬眼观察着他。
不过……要是害怕也没什么,她刚才说完故事,自己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呢。
太子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微微蹙着眉。没过一会儿,顾姝臣就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渐起。
睡着了啊……
看来不是害怕呀。顾姝臣心里嘀咕,就说嘛,这种故事吓她一个小姑娘还差不多,堂堂太子殿下,还能被这种乡野故事吓到?
她想到刚才自己的那份担心,只觉得很傻。
算了算了。顾姝臣转个身背对他,自己可是一片好心,而且她讲了个故事太子就睡着了,可见自己的法子还是有用的。
思及此,顾姝臣很满意地点点头。平躺着闭上眼睛安慰地睡过去了。
听到身旁女子没了响动,沈将时才睁开眼。
四周一片寂静,窗外风打在窗纸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冬日。
沈将时身上不由升起一股寒意。
他从小德行端正,身边嬷嬷们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给他讲的故事全是祥和温馨,讲皇家兄友弟恭的;要么就是有教育意义的,譬如那个美人狐,就是告诉储君不要沉溺声色。
而像今天听到的……沈将时自认博览群书,却还没有听过这么夸张的故事。
完全不知所云,沈将时愤愤地想,完全就是一些乡野无赖胡乱编造,用来诋毁乡绅的!
沈将时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愤。
顾家的嬷嬷也真是大胆,这样的故事也敢拿来讲给小姐听!
果真是粗俗的武将之家!
窗外风渐渐大了起来,穿过廊下,恍然间宛若一声嚎哭。
沈将时默了片刻,指尖微微发凉,刚才顾姝臣故事里那句“那老太太的耳朵、鼻子、眼睛、嘴里,正往外汩汩喷水”,不知怎么得直往他耳朵里钻。
沈将时烦躁地翻个身,紧紧闭上眼睛。
他把杂念赶出去,默默在心里念着今日看过的书,朦朦胧胧间正要睡去,却突然看到一扇半开的窗户,正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这里怎么会有窗户?沈将时不解,踉跄几步走上去推开。
突然间,一个耳朵鼻子眼睛嘴都喷着水的老妪向他飞扑过来!
沈将时猛然睁开眼睛,急促地喘着气,半晌回过神来,只觉得脖颈一片冰凉。伸手一抹,一片冷汗。
他攥了攥拳,抬手拢了拢被子,默默地躺了一刻钟,才觉得好一些。
一旁,顾姝臣依然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极好,恬然地平躺着,长睫毛覆在眼上,姿态娴雅,没有一点动静。
是宫里娘娘们都很向往的睡相。沈将时不由想着,她是为了入东宫特意练的?这倒是有点让他刮目相看了。
想不到顾姝臣这么一个看上去娇气的姑娘,还能有这般的毅力,沈将时紧绷着的精神倏地软了下来。
只是若是这样不舒服,他明日还是跟顾姝臣说说,怎么合意怎么来就是了。宫里无论如何,他东宫是不讲究这些规矩的。
看着顾姝臣恬然的睡姿,沈将时慢慢又升起了困意,再次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次,还没安稳几分钟,外面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沈将时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片雪地,然后……
他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沈将时瞪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盯着帐子看,明早还要进宫请安,这可如何是好?
他幽怨地转头去看顾姝臣,只见她长睫毛微微颤了颤,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丝毫不知道身边的人因为她的故事正失眠。
这是个没良心的!
沈将时辗转了几次,忽然想到了个法子。
其实这个法子早就在他心里酝酿了,只是……
沈将时咬咬牙,下定决定坐起来,轻轻掀起自己这边的被子。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长乐阁的架子床这么大!
他动作稍微大了一点,忙去看顾姝臣。
顾姝臣依旧是一点也没察觉到。
他送了口气,轻轻把锦枕往顾姝臣的方向挪了挪。
而后,他放下被子,轻轻倚着顾姝臣躺下。
少女身上淡淡的桂花香传来,沈将时瞬间觉得身心一片轻松,心中安稳不少。
虽然隔着寝衣,他还是能感到顾姝臣肌肤的温度,不由两颊发烫。
太丢人了!堂堂太子被一个田间地头诋毁别人的小故事吓得睡不着!还要靠着一个小姑娘!
沈将时觉得自己活了这二十年来,从未像此刻这么丢脸过。
不过自己明日先顾姝臣一步起身就好,料顾姝臣那个单纯的心思,也不会发现异常。
沈将时想着,满意地睡下。
只是,这样靠着顾姝臣,总有一种占人家便宜的感觉,他心里有些别扭。
这话要是要让魏有得知道,非得捶胸顿足不可,占自己侧妃的便宜,太子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可沈将时到如今,除了母后以外,他还从没和别的女子亲近过。从前在宫里没办法,可自从他成了储君,能自己拿主意后,就把宫女都换成了内侍,只留了几个洒扫浇花的。
饶是这样,还总是有些不长眼的想要贴上来一步登天。
他十四岁时,有一次他好端端走在花园里,突然有个小宫女扑出来倒在自己身上,一副娇羞欲滴的样子,捏着嗓子问他是谁。
他是谁?他东宫成什么善慈堂了吗,这种脑子的宫女也能进来?
沈将时让人给恶心坏了,当场就让人拉出去送走,洗了三次热水澡,还觉得身上带着的脂粉味。
从此,他坚决把所有宫女都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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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直到母后指了侍妾进来,他也从不许她们和她们身边人近身。
今日离顾姝臣这般近……沈将时心里有几分不自在。
可他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早已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感觉安稳一点,也只能先这样将就一晚上了。
第二日,天空还一片墨蓝色时,顾姝臣就睁开了眼睛。
昨晚她睡得还算安稳,也没觉得身边多了个人有什么。只是后半夜,她总觉得身边挤得慌,还有些热。
她迷迷糊糊醒来,正准备掀被子叫人,却发觉自己肩头好像靠了个人。
她清醒了大半,讶异扭头,却见沈将时的头正抵在她肩上,还在睡着。
顾姝臣微微一动,沈将时皱了皱眉头,口中似乎是“啧”了一声。此刻晨曦微微透进来,他微微侧头抵住顾姝臣,没了平日里的冷冽,多了几分温润尔雅。
他怎么这样睡?头都不放在枕头上,回头该落枕了。顾姝臣有些惊异,她以为太子睡觉的时候也像平日里一样端庄呢。
她心里觉得好笑,一点一点挪了过去。要是太子醒过来发现自己睡成这样,肯定会难为情的。
姝臣觉得自己非常善解人意,转身悄悄下了床。
门外候着的采薇看见顾姝臣自顾自出来叫人,吓了一跳。
“娘娘你……”
顾姝臣却示意她小声,眼神往里面看去。
采薇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还没起身呢。
啊……这……
采薇再抬头时,看自家小姐一脸钦佩。
小姐娇养在闺中,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亏是武将之后!
顾姝臣看着采薇神态变了又变,觉得莫名其妙。
…………
沈将时醒来的时候,却不见顾姝臣。
他坐起来,猛地想起昨晚的事,脸上红了一大片。
但愿昨晚没被顾姝臣看到。可今日顾姝臣醒得这样早……沈将时有几分心虚,是因为被自己靠着不舒服吗?
还是说……早早跑开,是因为在他身边不自在,不想离他太近?
想到此,沈将时莫名生出几分失落。
“殿下你醒啦!”就在这时,顾姝姝脆生生的声音透过帐子传进来,带着些许欢欣,“昨日睡得可还安稳?”
沈将时刚沉稳一些的心神,被这声音一搅和,又荡漾起一片。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尚可。”
他正抬手准备掀帐子,不成想却先一步被人掀开。
帐子外,顾姝臣一身粉蓝八破裙外罩鹅黄色褙子,下摆绣着一圈宝相花边,整个人就这么袅袅娜娜站着,恍若早春的黄鹂。
顾姝臣眉眼弯弯,手里捧着鹦鹉:“眉音给殿下请安。”
巴掌大的小鸟蹲在手心里,顺着顾姝臣的动作一低头,恍惚真的给沈将时行了个礼。
沈将时心里觉得好笑,面上表情却依旧是淡淡的,在宫人的服侍下穿衣。
顾姝臣捧着眉音,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心情不好?
是自己惹他了?没道理啊。
顾姝臣思忖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您今晚还来吗?”
15. 第15章
听到顾淑臣的话,正在服侍沈将时穿衣的宫人动作一顿。
顾姝臣把眉音拢在手心里,小鸟歪着脑袋蹭着顾姝臣的手心。
沈将时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
顾姝臣绣鞋轻轻点着地,抬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这样盯着她看是什么意思?顾姝臣立马垂下眼眸。
半晌,沈将时突然开口。
“你这小丫头,管那么多作甚。”
说罢,他抬脚走了出去,墨色绦子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
出门前,顾姝臣恍若听到他一声轻笑。
…………
沈将时出了门,顾姝臣端了小食盒,站在床边,拿着小匙喂眉音。
鹦鹉架子上小鸟轻轻拍着翅膀,每啄一口,还歪着头啾鸣几声,惹得满宫都是笑声。
这时候,采薇突然过来,眉眼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姝臣喂完了最后一点黍子,轻轻蹭了蹭眉音的脑袋,转过头来看采薇。
“怎么了?”
采薇接过顾姝臣手中的小匙,眉头紧锁:“今早殿下走的时候,跟我说……”
她抬眸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顾姝臣,压低了些声音。
“说小姐晚间安寝时,可以不顾那些规矩……”
说罢,采薇已是满脸通红,垂下眼不敢看顾姝臣的神色。
可顾姝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规矩呀?她顾什么规矩了?
采薇羞得要钻到地里,借口说要给眉音换水,一溜烟跑了,独留她走到美人榻上坐下,呷了一口茶。
睡觉时候的规矩?
难道他是说,她用不着顾着他的脸面,可以让他多靠自己一会儿?
顾姝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太子殿下起身的时候,有几分不高兴呢,原来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下次,一定要殿下多靠一会儿。顾姝臣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善良体贴感到无比得意。
…………
宫中。
沈将时照例问安,与皇后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了。
皇后怀里抱着一只猫儿,褪了护甲的玉手缓缓抚摸着猫儿的毛发,惹得怀中雪白的团子呼噜呼噜叫。
看着那一袭玄衣消失在凤仪宫红墙下,皇后黛眉微蹙,把猫儿放在脚踏上,转头看向一旁的嬷嬷。
“你瞧着……时儿眼下是不是有些乌青?”
嬷嬷也是眉头紧锁,口中“嘶”了一声:“瞧着……好像是有些。”
皇后神色稍稍有些凝重:“这孩子……你回头叫人去太医院说一声,不用再给东宫送药膳了。”
这药膳竟然如此有效,倒是她没想到的。
嬷嬷低头应是,而后对着皇后宽慰一笑:“娘娘,这种事急不得。眼见着太子与侧妃情好,何愁您回头没有孙儿呢。”
皇后缓缓点头,眉间阴云萦绕,依旧没有散去。
时儿还年轻,这次的事是她太过心急了。
只是……储君无子,到底有些令人忧虑。
想着前几日策王府里又添了一个孩子,皇后满心都是愁绪。
“明日,你去给端敏皇后,还有蕴德皇贵妃上柱香吧。”
默了半晌,皇后轻轻开口。
闻言,付嬷嬷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回神,慌忙低头告罪。
可半天都听不到皇后叫起的声音。
付嬷嬷疑惑抬头,却看到皇后玉手用力捻着八仙椅的扶手,一双凤眼迷离,正看向远方。
付嬷嬷不敢打扰,屏退了四周小宫女,悄悄退出去。
槅扇门阖上的那一刹,付嬷嬷仿佛听到皇后一声叹息。
…………
沈将时出了宫,便见慕容逸正牵着马站在宫门口。
玄色骏马昂着头,神采奕奕,鬃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慕容逸正要行礼,却见沈将时衣袖翻飞,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说罢,便拉起缰绳奔了出去。
慕容逸见状,只好快速拍马跟了上去。
两人在京郊一座茶楼前停下。
一早有侍从去打点好了,沈将时今日是微服,也不好太招摇,便从后门上去。
二人进了隔间,便见桌前一个月白色锦袍的男子起身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沈将时淡淡应一声,看着眼前顾慕臣。
他笔挺修长的身姿,长期握剑的手上覆着薄茧,一双锋利的剑眉下,却是一双如秋水般明丽的杏眼。
沈将时不由想起那日掀起盖头时,那一双懵懂的水眸。
两兄妹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他在心里轻笑。
他在桌前坐下,示意顾慕臣也坐。
别看顾慕臣平日里不着调,面对太子,还真有几分翩翩君子的味道。
“顾公子今日要见孤,所谓何事?”他端起茶杯呷一口,便皱着眉头放下了。
这茶叶……不过毕竟是城郊,罢了罢了。
今早他刚出门,慕容逸便来报,说顾家大公子求见。
毕竟是侧妃嫡亲兄长,再加上策王之事,沈将时便吩咐他到京郊这座茶楼,等他先前往进宫请安。
只见顾慕臣眉间染上淡淡忧愁,抿了抿唇,开口直言道:“臣今日冒昧求见太子,望殿下恕罪。”
沈将时轻笑一声:“不妨事,不必那么紧张,就是看着侧妃的面子上,孤也会来的。”
说到妹妹,顾慕臣神色舒缓几分,笑道:“小妹顽劣……殿下多担待。”
确实挺顽劣的,沈将时想。睡前给夫君讲鬼故事这种事,也只有她能干出来。
沈将时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侧妃端庄贤淑,沈公子多虑了。”
顾慕臣应是,眉头却又蹙起,开口道:“臣贸然求见太子殿下,只为家中舍弟之事。”
顾俨臣?沈将时神色不改,示意顾慕臣继续说下去。
顾慕臣小心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继续开口:
“殿下,我家中只我兄妹三人,舍弟比臣小三岁,臣家中父母年迈,臣平日里对他多加照拂。”
他顿了顿又说:“前年里舍弟承蒙君恩,能往北地领兵,臣全家感激不尽。只是从年前起……臣偶然发现,舍弟似乎与策王殿下多有往来。”
说罢,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太子,只见他泰然自若,修长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若不是那眸中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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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意,顾慕臣还以为殿下没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果然是坊间传闻中孤冷的储君啊,这时候也面不改色……顾慕臣心里叹息,可为了家族,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臣以性命担保,舍弟绝无异心,其中误会臣会查明。今日贸然请见太子,只为表明心迹,臣全家一心追随太子,绝不会与虎谋皮。”顾慕臣起身,庄重向太子行礼。
话音落下,隔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顾慕臣低着头,额头冒出细汗。
良久,才听到太子一声轻笑。
“与策王来往,怎么就与虎谋皮了?”沈将时亲手把他扶起,又为他斟一杯茶,“沈公子太过谨慎了。”
顾慕臣见沈将时眉眼间染上点点笑意,一点也没有不满的模样。
他心中疑惑,之前还担忧太子会勃然大怒出言申饬,如今怎会是这般境况?
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顾慕臣想着,心头一紧,弥漫着浓浓的不安。
沈将时轻轻捻着拇指上的扳指,见顾慕臣不安,开口道:“沈公子今日所说之事,孤知道了。”
他眸色一黯:“顾家忠诚,毋庸置疑。这点,孤心中还是有数的。”
闻言,顾慕臣松了口气。
昨日,他偶然发现策王身边侍从在府旁徘徊。
他也没声张,悄悄派人跟上去,却见在自家弟弟从府中出来,与那人交谈甚欢。
顾慕臣心下大骇,当时就把人揪了回去。只是兹事体大,顾慕臣担心父母忧虑,把此事按了下来。思虑再三,还是求见了太子。
毕竟……顾家独女是太子唯一的侧妃,殿下怎么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如今心中忧虑已解,顾慕臣只觉一块大石头落地。既然太子不疑顾家,其余的事就没那么严重了。
顾慕臣神色放松下来,刚想为太子斟茶,却见太子杯中茶水还是满的。
是这茶不合殿下口味?
顾慕臣正想叫店家重新看茶,却听隔壁起了响动,动静极大,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
“可惜咯,魏兄,你心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如今入了东宫成了娘娘,啊哈哈哈哈哈!”
闻言,顾慕臣脸色煞白,忙去看太子神色。
沈将时却恍若没有听到,又端起茶水呷一口,眉头微蹙:“这是去年的旧茶。”
顾慕臣松口气,刚想唤小二,却听隔壁声音又起。
“魏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另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拔高了三度,“当年顾家小娘子及笄宴上送我香囊,若不是东宫出手,恐怕现在早就进了我侯门府了。”
闻言,沈将时神色依旧平静,可捻着青瓷盏的手指蓦地收紧,盏中碧螺春泛起细密涟漪。
顾慕臣单膝跪地,冷汗浸透中衣:“殿下明鉴……”
玄色衣袖卷起疾风,沈将时半倚着案几,屈起的指节支着额角,半凉的茶水中映着他的凤眸。
隔壁醉语穿过雕花板壁,他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一扣。
“可惜咯,如今明珠暗投,你我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顾慕臣攥紧拳头,倏地起身,向太子抱拳道:“殿下,臣去隔壁……”
“不必了。”沈将时慵懒抬头,淡然端起茶杯,“慕容逸。”
16. 第16章
话音刚落,一个暗红色身影闪身进来。
慕容逸单膝跪地:“殿下。”
沈将时不急不慢呷一口茶,悠悠开口:“你替孤去看看,是何人这般大胆,敢在外妄议皇家女眷。”
慕容逸低头应是,飞快起身掀帘出去。
沈将时眸光微动,勾起的嘴角带了那么一抹凉意。
这些京城里的纨绔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东宫都敢编排起来。
不消片刻,慕容逸便又闪身进到了隔间。
沈将时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瓷器清脆的响声。
“顾公子的话,孤都知道了。”他神情冷淡,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斜睨顾慕臣一眼,“他成不了气候。”
说罢,起身步履从容出了隔间。
顾慕臣忙起身行礼:“臣恭送殿下。”
他话音刚落,就见太子的衣袍消失在门口。
顾慕臣起身,深深送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茶杯胡乱灌了几口。
这一关算是过了,太子想必也不会跟顾家计较。
要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和家族的安慰,他何至于今日如此小心翼翼,顾慕臣心中叹口气,小妹出嫁那日,父亲才嘱咐他们要小心行事,谁知这才不消几日,顾俨臣竟然如此不谨慎。
顾慕臣缓了缓神,细细思忖起太子刚才的话来。
成不了气候……是说谁?
是策王殿下?还是说顾俨臣。
他猛然想起,太子殿下刚才的话里,一直在提顾家,丝毫没有说顾俨臣如何?
顾慕臣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一点一点沉下去。
偏偏就在这时,隔壁又响起了嬉笑的声音。
顾慕臣起身,衣袖拂倒了桌上的茶杯,泼下茶水沾湿了衣袖。
他浑然没有察觉,攥紧拳头走向了隔壁……
…………
出了茶楼,沈将时又返回去了一趟兵部,谁想一待就待了一整天。
回府的时候,夕阳渐渐稀薄,一点金光漫开在山峦后,很快被蓝云吞没。
“殿下,”慕容逸骑着马,对着沈将时低声道,“殿下离开茶楼以后,顾公子……把萧公子和魏公子都揍了一顿。”
沈将时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面色如常,看不出不悦。
慕容逸还想说什么时,就见太子一拍马鞭,快马向前去了。
一道黑色的剪影,融在日暮的流光之中。
长乐阁里,顾姝臣用了晚膳,还想就着茶吃两块荷花酥。
封嬷嬷怕她夜间吃太多坏了身材,忙来把糕点端走。
顾姝臣嘟起了小嘴,不满地嘟囔着:“嬷嬷,我在家里,都是还要吃几块点心的……”
封嬷嬷眉目含笑:“娘娘,不如等太子殿下来了再用呢。今日这糕点做得极好,殿下劳累了一日,吃了娘娘的糕点,也可疏解一二。”
也是。顾姝臣听了封嬷嬷的话,乖乖地让封嬷嬷把糕点端走了。
可喝完了茶,顾姝臣描了三张字帖,又给眉音换了两次水,也没见沈将时来。
眼见着夜深了,竹青撤了顾姝臣的茶水,小心翼翼说道:“娘娘……不如安寝吧。”
顾姝臣用手支着下巴,指尖百无聊赖地点着几案。
“怎么还不来呀……”
她打了个哈欠。
看样子,太子是不回来了。竹青心里想着,心沉了沉。
“大、大概今日太子繁忙。”竹青低眉站在一旁,“娘娘先睡吧,若是太子来了,奴婢再叫您。”
“好吧。”顾姝臣揉揉眼睛,不见丝毫失落,婢女打了热水来,竹青和翠影服侍她洗漱安置,熄了烛火,慢慢退了出去。
屏门轻轻一声扣上,顾姝臣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溢进来的月光。
骗人。
她心里想。
纵是她等到天亮,太子定是不会来了。
刚才答应竹青先去安寝,不过是就着她的话说罢了。她年龄是小些,却又不傻。
早春的天气依旧是有些冷,纵使屋里炉火烧得足,她身上龙凤呈祥绸缎锦被还是微微发凉。
在这四方墙围起的东宫里,顾姝臣第一次感到了孤寂。
顾家府宅大,从前在闺阁里,她虽然也是独自一个院落,却从不觉得如此孤寂。
那时候,睡前她总要去给父亲请安,再讨两块糕点;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兄长,两人吵吵闹闹;入睡前,母亲总来自己床头,轻声细语地嘱咐小丫头,再仔细给顾姝臣拉上被子。
那个时候,她从不感觉害怕,因为所有人都在保护着她,爱着她。
可是这里呢……
虽然封嬷嬷沉稳能干,宫女们精明聪颖,可她能感觉到,自己才是她们的主心骨。
她有些害怕这种感觉。
这里……好像没人能保护自己。太子和自己不过几面之缘,她感觉自己还有些摸不透他。
更何况,他似乎没那么在意自己。
顾姝臣感到一阵巨大的落差感,不由鼻子一酸。
…………
沈将时独自坐在书房红木几案前,烛台上火光将熄未熄,一点残光顺着眉骨淌过,凝在薄唇上。
屋外寒鸦惊起,沈将时缓缓闭上眼睛。
“及笄宴上的香囊……”今日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沈将时嗤笑一声,“就她那个笨脑子。”
烛火骤然熄灭,飞起一丝青烟。
沈将时起身,向外走去。
魏有得守在门口,见太子出来,忙弓着腰跟上去。
沈将时没理他,径直走向长乐阁去。
甫一跨过垂花门,他就看到,里间已经熄了灯。
门口的宫女看到他,满脸惊异,慌忙就要行礼,被沈将时抬手制止了,而后自顾自走了进去。
里间漆黑一片,朦胧的月光笼在纱帐那那一抹窈窕身影上。
睡了?
这小丫头,真是没心没肺的。
沈将时转身出了里间,对着门口守着的竹青道了一声“看顾好你家娘娘”,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竹青有些惊讶,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翠影走过来,看着她的样子,也微微蹙了眉。
“你说,太子到底看不看重咱们娘娘……”
竹青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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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嬷嬷刚好从厢房过来,听见二人的话,不由低声一笑。
这些丫头进宫时日短,到底不如她这块老姜来的辣。
“你们就看着吧。”她转头看向继圣阁的方向,目光中多了几分笃定,“咱们娘娘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第二日顾姝臣醒来,采薇就迫不及待告诉她,昨夜太子来看她了。
可顾姝臣只是淡淡哦一声,梳妆好就去逗眉音玩去了。
采薇有些不解,小姐昨日等了太子那么久,还以为太子不回来。谁想太子不仅来了,见她睡下也没责备,还特意嘱咐竹青,小姐怎么不高兴呢?
顾姝臣神色不改,高高兴兴用了早膳,还多吃了两个水晶包。
她昨晚就想通了,反正她是注定要在这东宫里的,不管太子喜不喜欢她,她都要开开心心才行。
于是,她决定今天不去理会太子,自己好好玩一天。
用完早膳,她嘱咐竹青把她的柳琴拿来,自己在屋里弹起柳琴来。
她从小就开始学柳琴,家里专门请了女师傅来教导,如今虽然技艺说不上多精湛,但自娱自乐完全够了。
长乐阁里响起阵阵清脆琴音,眉音扑腾着翅膀,几次要往琴头上去站,都被顾姝臣赶下去了,此刻正把头藏在翅膀下生闷气。
周围几个丫头看着,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昨日毕竟太子来看望,娘娘今日不去请个安,是不是有些太不把太子放眼里了?
最后,还是封嬷嬷说动了她。
“娘娘技艺真是高超,”她眉间都是喜色,“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还没听过这样好的柳琴音呢,简直比宫里最好的琵琶手还好几分呢。”
听到赞扬,顾姝臣捻着琴弦,心中有些得意。
“嬷嬷好耳力。”顾姝臣微微扬起下巴,“我当时请的女先生,就是宫里出来的一个好琵琶手呢。”
封嬷嬷又赞叹了几句,开口说道:“眼见着殿下忙碌了几个时辰,娘娘不如去给殿下弹琴听听?”
听到沈将时,顾姝臣嘴角耷拉下来,显然没准备去。
封嬷嬷也不急,依旧带着笑容:“所谓闻弦音知雅意,奴婢们都是浊人,要说真的听惯了琴音的,当属殿下。娘娘的琴音弹给殿下,才不算明珠蒙尘呢。”
顾姝臣低头略思忖,面上神情还有几分犹豫。
“皇后娘娘也极其爱这丝竹音,每年上巳宴上,各家贵女都要献艺给娘娘。”封嬷嬷神色不改,“去年许娘子就弹了一手好琵琶,得娘娘好一阵赞许呢。”
太子的面子不够大,那皇后呢?这面子总够大了吧!
果然,顾姝臣站起身,抱起柳琴,吩咐竹青:“把我的琴踏拿上,我们去继圣轩。”
沈将时刚放下笔准备出去走走,就听到茂才来报,说顾姝臣来了。
“娘娘抱着琴来的,想必是思虑殿下公务劳累,特来弹琴给您。”茂才笑得一脸谄媚。今晨起,他就发觉殿下心绪不宁,许是昨日没睡好。茂才和继圣阁一众大小太监战战兢兢了一上午,这下好,灭火的来了,继圣轩有救了。
可沈将时听闻后,却皱起了眉头。
“她要来?”
17. 第17章
来传话的茂才闻言一怔。
这是……不欢迎侧妃娘娘?
沈将时靠坐在八仙椅上,指尖轻抚过着蜀锦袖缘上的金线暗纹。
就在茂才犹豫要不要开口请罪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上首太子发了话。
“请进来吧。”
茂才忙不迭应是,快步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珠链脆响,顾姝臣那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露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把跟她一般小巧玲珑的柳琴盈盈而入,月华裙在琴下微微荡漾开,裙摆下绣鞋翘起的鞋尖隐约可见。
“妾给殿下请安。”顾姝臣蹲身行礼,乌发下眉眼如画,珍珠步摇在耳边轻摇,颇为楚楚动人。
沈将时呼吸一滞,默默移开眼睛:“坐吧。”
顾姝臣轻车熟路到上次的位子坐下,宫女默默把琴踏放在她脚下,退了出去。
“殿下,您现在忙吗?我给你弹琴吧!”顾姝臣一双眉眼弯弯,看着沈将时笑道。
沈将时端起茶杯啜一口,不紧不慢说道:“你还会弹这个?”
顾姝臣点点头,忍不住开口炫耀道:“嗯,我幼时师承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琵琶手,弹得可好啦。”
听了她的话,沈将时面色没有丝毫动容。本朝鼓励女子读书,闺中女子多文思巧妙,也会那么一两手丝竹,多是弹琵琶的,像她这样弹柳琴的确不多见。
怕不是畏惧琵琶难学,才选了个简单些的来糊弄吧。
沈将时心里轻笑,面上却是不显:“那你弹吧。”
顾姝臣低眉浅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素手捻着玳瑁拨子,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那么一扫,一声弦音破空而来。
只第一下,沈将时便有些惊异。
顾姝臣垂眸专心看着琴,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低垂的鸦睫在白皙的小脸上落下蝶影,一贯妩媚动人的面庞上全然是专心致志的认真,却没有丝毫撩拨之意。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打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鬓间步摇随着她手指的起落轻摇,跳跃之间熠熠生辉,搅动了满室的沉香。琴声跌宕轻灵,从她指尖淌出。
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沈将时缓缓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觉得有些荒唐。那个拿着糖人撞进自己怀里、又在御花园里平路摔倒的顾姝臣,此刻竟然娴雅庄严,犹如壁画上抱琴下凡的神女一般。
屋里顾姝臣弹得认真,屋外魏有得站在廊下,看着继圣阁里冒芽的新柳,听着耳边如清泉解冻般的琴音,暗自叹着气。
人都说“曲有误,周郎顾。”这得要曲先有误,周郎才会顾。这侧妃娘娘要强得很,泠泠四弦上手指翻飞,愣是挑不出半分错处。这让太子殿下怎么怜香惜玉一下?
一曲毕,顾姝臣微微泛红的小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意犹未尽地向沈将时行一礼。
“妾献丑了。”她口中这样说着,可眼中的洋洋自得,可一点也看不出谦虚的意味。
沈将时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手指捻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轻笑道:“尚可入耳。只是你这曲《折桂》该用琵琶,柳琴终究失之纤巧。跟宫里无法相比,你这样的技艺,倒是埋没了当年那位琵琶手。”
听到他的话,顾姝臣撇撇嘴,暗自腹诽着。
毒舌,就你毒舌。
“我这柳琴便是取巧粗物,既然殿下喜欢听琵琶,那就找许娘子好了。”她哼一声,捏紧了手里的拨子,面上有些不满。
沈将时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许氏当年一曲琵琶也是得了母后亲赞的,确实比你强点。”
“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我以后不再给殿下弹就是,省得污了殿下耳朵。”顾姝臣一咬牙,草草蹲身行礼,裙裾扫过琴踏,转身便要走。
“孤说你可以走了吗?”沈将时轻笑,“这琴虽俗,倒也称你。”
这是含沙射影借物喻人起来了!
顾姝臣气得小脸通红,转身驳道:“殿下倒是不俗,倒也不见殿下会弹琵琶。可见这器乐跟人是没关系的了。”
沈将时淡定端起茶盏:“孤是男子,自然没那些心思。”
顾姝臣立马反唇相讥道:“不见得。东城的侯府萧公子就会弹琵琶呢。”
沈将时的动作一顿,心头倏地一紧,渐渐笼上一阵寒意。
“你怎么知道的?”他眸光一沉。
顾姝臣情绪上头,丝毫没有察觉沈将时不悦的神色,依旧自顾自说着:“我听说的呀。清河郡主说,那萧公子弹得极好。”
想起昨日的事,沈将时心里冷笑一声。
连那不成器的萧氏会弹琵琶的事都能打听到,怎么不打听打听太子殿下的样貌。马上要成婚了,连人家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还连着两次认错。
世上没有比她顾姝臣更没心肝的女子了。
沈将时心里莫名感到一阵郁结烦躁,口中却固执说道:“他那三脚猫功夫……也就在太后面前取取巧。”
顾姝臣却摇头,一副“你不懂”的模样:“非也!听我兄长说,他轮指犹如落珠一般呢!尤其是《山语曲》,弹得特别好!”
“啪!”
沈将时手中茶盏落在桌面,清脆一声打断了顾姝臣滔滔不绝的夸赞。
沈将时怒从心起,那姓萧的不过一个纨绔,也配得她这样崇拜?
他忽然起身,玄色蟒袍角略过她淡粉裙裾,桌案的一盒南海珍珠被他衣袖扫落,掉落一地荧光。
“如此看来,侧妃竟然还不如一个男子技艺高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无辜样的顾姝臣,神色冷冷,眼中晦暗不明,“既然这样,明日辰时,侧妃就来继圣阁把《山语》弹三十遍。”
说罢,他广袖一甩,疾步走了出去。
外面魏有得正眯着眼睛看早春的太阳,听到屋里动静,吓了一跳。
这这这……刚刚还好好的,两人怎么好像闹起来了?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太子殿下只身一人沉着脸出来了。
这是……被侧妃娘娘气着了?
魏有得忙不迭闪进书房,却见顾姝臣不悦地嘟囔着,正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珍珠。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又瞅瞅拢着裙子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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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侧妃,魏有得突然觉着,这空气里怎么隐隐透露着些酸意呢?
…………
回了长乐阁,顾姝臣就坐在美人榻上生闷气,连眉音来找她,她都没理。小鸟儿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顾姝臣鬓边摇晃的步摇。
封嬷嬷含着笑走过来,给顾姝臣上几块糕点。
顾姝臣刚想伸手去拿,看到封嬷嬷,刚触碰到糕点的指尖又缩了回来。
“嬷嬷,”她耷拉着脑袋,略带责备地开口,“你今日可把我害惨了。”
封嬷嬷显然也听说了今日里的事,笑着摇摇头:“未必就如娘娘想的那般呢。”
顾姝臣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趴在桌子上,嘟着嘴。
三十遍《山语》!她的手指不得痛死。平日里她练琴,都极其爱惜自己的手指,弹一刻钟就要稍作歇息。想起今日太子黑着的那张脸,她就欲哭无泪。
自己到底哪一句话说错了?他突然那般生气?
是嫌自己琴技不佳,糟蹋了名曲?
还是说……自己不该拿他和萧公子比?
顾姝臣撇撇嘴,自己不过随口一提,那这太子也太小心眼了吧!
她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用力嚼着。
沈将时,小心眼!沈将时,大坏蛋!
就这样气了一上午,用了午膳后,顾姝臣开始担忧自己明日的处境来。
不会真要把自己关在继圣阁里,面对太子的冷脸弹三十遍琴曲吧……
顾姝臣感觉自己指尖隐隐作痛,赶快又把琴抱了起来,开始弹奏《山语》。
若是明日自己弹得炉火纯青,太子总不好意思再罚自己了吧!
绣楼里琴声响起的时候,张孺人正在几案前描花样子,听到泠泠琴音后,手中笔顿了顿,抿唇一笑。
“是侧妃娘娘在弹琴呢。”小棠走到窗前,“这声音真好!想必是一把名琴。”
“是呀。”张孺人放下笔走到窗前,“是古曲《山语》。”
“娘子,我们是不是也该学些什么。”小棠听着琴音,笼上愁云,“当年在张府没个契机……”
张氏摇摇头打断她:“我又不爱见那些,何必费那事。”
“可万一殿下喜欢……”小棠还是坚持,“琵琶难学,更何况又有许娘子;柳琴有侧妃娘娘……不如娘娘去学月琴好了。”
张氏坐回案前,嗤笑一声:“若是殿下无意,费再多的心思有什么用?”
小棠闻言不再说话。她家娘子虽不闻窗外事,但是她们这些下人,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太子留宿长乐阁、深夜去探望,又连着两次让侧妃进书房这些事,她还是知道的,心里不由为张氏委屈。
明明张孺人早一年进东宫,当时怎么没得那样的待遇。
张氏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又静静提笔描了一会儿,直到手腕有些酸胀才停下来。
一双明眸看向窗外琴音传来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
恐怕……有些人要着急了。
果然,月华阁刚得了信,许良娣就抱着琵琶匆匆忙忙往继圣阁去了。
18. 第18章
顾姝臣练了半个时辰,琴弦上指尖微红,刚想抱着琴歇息片刻,就见竹青走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姝臣把柳琴放在一旁,抬眼问她:“怎么了?”
“娘娘,奴婢听闻……方才许良娣抱着琵琶去了太子殿下书房。”
顾姝臣闻言挑了挑眉:“嗯……听太子说她琵琶弹得极好,想必太子不会罚她。”
反正自己的技艺是入不了他的眼,既然自己是俗物,那就让入得了他眼的许氏去弹吧。
横竖各花入各眼,她也懒得去计较太子那有些问题的品味。
谁想竹青却掩唇一笑:“殿下就是想罚许娘子也无法子呢。”
顾姝臣去揽琴的手一顿,回眸看她:“怎么回事?”
“殿下没让许娘子进去。”竹青道,“还说……以后不许在他面前弹琵琶。”
话说完,还没等顾姝臣有什么表情,竹青却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该!竹青满心都是快意。见娘娘抱着琴去了,她也巴巴带着琵琶到太子面前去,怎得争宠也不会拿些新花样,事事都要跟侧妃娘娘比一比?
她们娘娘是侧妃!是顾府嫡女!别说她一个许氏,就是十个许氏来了,也比不了!
顾姝臣看着指尖凝着的红痕,黛眉微蹙,不满道:“殿下也太不讲理了,怎么得琵琶也不让弹了?赶明儿他不喜欢城东卖布匹的瑞祥楼,是不是全东宫都要跟着他穿麻布?”
他自己不喜欢那萧公子,觉得人家是纨绔,就连带着琵琶也不喜欢了。还堂堂太子殿下,有这么殃及池鱼的吗?
竹青一时语塞,思忖了片刻,笑着宽慰顾姝臣道:“娘娘别这样想,或许是那许氏有什么错处惹殿下不喜,才借着由头整治她呢。”
顾姝臣垂眸想了想,以太子殿下的架势……这倒是有可能。
长乐阁里琴音裹挟着鸟鸣,继圣阁里,沈将时紧闭双眼,斜倚在八仙椅上,周身散发着冷意。
一旁的小太监垂着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茂才在门口看着,后悔地只想打自己嘴巴子。自己就不该盼着侧妃娘娘来,这下可好了,太子殿下心情更差了,还连带呲哒了许娘子,搞得继圣阁里人人自危。
沈将时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红木桌,发出沉闷的声响。良久后,才冷冷吐出两个字:“上茶。”
一旁小太监忙战战兢兢去倒茶,而后忙不迭跑了出去,生怕太子殿下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书房里,只留沈将时一人。
沈将时一手执起茶盏,另一手轻轻按着额角。
夕阳落在他玄色衣袖上,恍若流金。
良久,他轻轻摇摇头,似乎是把满心的不平和愤懑扫开。
他今日是怎么了……
沈将时缓缓呷一口清茶。
平日里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很少像今日这般动怒,还迁怒了许氏。
毕竟是天潢贵胄,东宫储君,当喜怒不形于色,怎能因为这等风月闲事烦扰?
可他一听到许良娣抱着琵琶来,就想起顾姝臣提到萧氏时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沈将时忽地放下青瓷盏,溅出一两滴茶水。
萧砚不过是会耍点雕虫小技,就让她那般崇拜了?
怎么不曾见她对着自己表露出那样的神情?
想起先前在茶楼里听到的话,沈将时心中的阴霾愈发浓厚。
又想到之前萧家小姐来纠缠他,是不是也是受了那萧砚的教唆?
亦或者……是她们一早就狼狈为奸,筹谋了一切?
沈将时忽而想到冬日里顾姝臣来东宫退婚,不由怒从心起。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要退婚?
难道真是一早芳心暗许他人,连圣旨都敢违抗?
“魏有得。”他冷冷开口。
门口魏有得听到,心里连连叫苦,弓着身转了进来。
“殿下。”
“去长乐阁,把侧妃请过来。”沈将时眉眼间都是冷意,“叫她晚上便不必回去了。”
魏有得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领了命便快步出去了。
门口抱厦下,他徒弟茂才见他出来了,忙迎上去:“师父……”
他嘴往书房的方向努了努,满眼疑惑。
魏有得叹了口气,低声嘱咐道:“谨慎些吧。”
书房里,夕阳照亮了沈将时半张脸,另还半张脸掩在阴影里,明暗交错之间,他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她顾姝臣不是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吗?
没关系。
终归她已经踏进了他东宫的大门,那就让她知道谁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
沈将时冷笑一声,端起茶盏。
不消片刻,几盏宫灯便从垂花门绕进来,点亮了院落。
珠链被掀开,顾姝臣莲步轻移,走进了书房。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顾姝臣笼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带着一种雾气般迷蒙的美感。
“妾给殿下请安。”顾姝臣面上挂着笑,一副天真的样子,似乎没有察觉到沈将时心绪不宁。
看到顾姝臣娉婷站在他面前,沈将时突然感到心中狂跳不止。
他刚才想做什么?
沈将时被自己刚才偶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是一阵心慌意乱。
他这是怎么了?怎地可以这样想?
只是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自己竟然会抑制不住心绪,如此失态?
沈将时恍然间似乎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彻底清明过了来。
可现在清醒已经迟了,他已经叫魏有得去叫人,顾姝臣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
她来得匆忙,兔绒斗篷下穿着纱衣,看着她婀娜的身姿,沈将时突觉喉头有些干涩。
他移开眼眸,盯着桌上茶盏看,已经微凉的茶水里,倒映出他琥珀色的眼眸,满是迷茫和不解。
该怎么办……让顾姝臣回去吗……
可偏偏就在这时,顾姝臣忽然自己起身,碎步走到了桌案后。
桂子香袭来,沈将时有些紧张,下意识伸手去挡:“你……你要干什么?”
而后,顾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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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放在怀里轻摇着。
“殿下,你怎么生气了?”顾姝臣眨巴着大眼睛,眉眼弯弯,“您用过晚膳了吗?”
顾姝臣尾音上扬,带着丝丝甜意。沈将时看着顾姝臣,一双眉眼澄澈如雪,叫人分不清她这娇憨是天生还是刻意而为。
沈将时顿时耳尖烫红一片,喉结微动,慌忙把袖子抽出来:“你……你离我远点。”
顾姝臣不满地收回手,哦了一声,绣鞋蹭着地面微微后退一步,老老实实地在他身边站规矩。
她来之前,已经被魏有得嘱咐过,说太子殿下心绪不佳,似乎有些怒气。
顾姝臣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生什么气,是她被罚了,许氏也被他下令不许弹琵琶,要生气,也是她们两个生气更合理一点吧!
但想到沈将时生气可能是因她而起,顾姝臣稍有些心绪,还是选择跟魏有得来了。
长乐阁上下却如临大敌。
当时顾姝臣已经卸了妆,封嬷嬷只给她略施粉黛,只用胭脂点了点卧蝉,再拿一根白玉簪子挽发,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些楚楚可怜的委屈味道。
沈将时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才那些无名的怒火似乎随着顾姝臣浮动的裙摆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殿下,魏公公说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呀?”顾姝臣垂着眸,小声问道,“晚膳没吃好吗?”
顾姝臣眼神在沈将时身上转了一圈,怎么也看不出沈将时像是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是魏有得在骗人?
沈将时看着满眼绚烂的顾姝臣,忽然有些无奈。真是平日里没个愁苦的人,才能想到会为这种事生气。
一旁魏有得面上挂着笑,心里却是一片哀嚎。
娘娘您怎么还卖人呢……
“……侧妃坐吧。”沈将时没回答,只是叫她坐。
有宫人搬来了方凳,顾姝臣坐到一旁。
沈将时又提起了笔,周围人尽数退了出去。魏有得出门前,还把门轻轻阖上。
顾姝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看着沈将时提笔落字。他的行书清隽有力,上好的松烟墨落在洒金云纹笺上,淡淡墨香晕开,煞是好看。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一片静谧。
沈将时瞥到顾姝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字,心里不由自主涌上些许得意。
屋外新竹簌簌,月影摇曳,屋里灯影晃开美人朦胧的眉眼,当真觉得有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
只是这美人只是眨巴着杏眸坐着,眼见砚中无墨,也绝不乱动一下。
算了……
沈将时缓缓放下笔,看着顾姝臣娇丽的眉眼。
“会写字吗?”
好好一个人,怎么一开口就全变了样了?
京里有几个闺阁小姐不会写字?
顾姝臣在心里嘀咕,开口道:“自然是会的。”
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故意的。
沈将时把彩漆管龙凤狼毫递给她。
“写几个,我看看。”
顾姝臣站起身,拢拢裙摆接过笔。
19. 第19章
沈将时垂眸看着,顾姝臣捻着笔,笔尖轻轻点墨,在宣纸上落笔。
她皓腕转动,宣纸上墨晕淡淡散开,落下二字,而后抬眸看着沈将时。
她墨发轻轻扫过沈将时,一时暗香浮动,沈将时喉结动了动,移开目光去看宣纸上的字。
雪白宣纸上墨色清晰,顾姝臣写了自己的名字“姝臣”。
沈将时拿起纸在手中细细看着。顾姝臣的字不是寻常闺阁里学的簪花小楷,而是一笔利落的行书。
“怎么写自己的名字?”沈将时讶然,他以为顾姝臣会写一句诗,或是“海清河晏”什么的。他这上好的镜面宣,本是用来做工笔画的,如今落上顾姝臣的闺名,倒是不能再用了。
他轻轻放下宣纸,罢了,一张纸而已,既然顾姝臣想玩就让她玩了去。
顾姝臣黛眉微蹙,一双杏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恍若盈盈秋水。
她垂眸想了想,又拿起笔在自己的名字旁填上“将时”。
而后下巴微扬,斜睨一眼沈将时。
“这下添上了殿下的名字,可以吗?”
沈将时低头看着几案上的字,雪浪般的宣纸上,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墨色在烛光里泛着淡淡的青蓝,右侧新添的“将”二字与左侧尚未干透的“臣”字相接。
倒是意外地……很相宜。
沈将时心里忽然荡开一种异样的感觉。
有点紧张,却又夹杂了那么丝丝缕缕的甜意。
“顾家的行楷……”沈将时指尖悬停在“臣”字收笔处,“倒算是有几分风骨。”
太子殿下的审美终于回来了,顾姝臣心里有些小得意,又抬腕蘸墨,在两人名字下方行云流水地添上“眉音”二字。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未关严的支摘窗下吹过,顾姝臣额前碎发浮动,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簌簌掀起一角。
“当心!”只听顾姝臣惊呼一声,沈将时忙伸手去按,却恰好覆上了顾姝臣恰好落下的手。
少女的玉手被他拢在手心,温润如春日柔夷般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沈将时愣了一瞬,忙慌乱抬起手,无措间白玉扳指碰到翡翠玉镯,发出清脆的响。
沈将时心尖一颤。
趁沈将时抬手,顾姝臣忙把手缩回袖子里,淡淡胭脂色从脸颊晕到眼尾。
她的心砰砰直跳,抬眼却见沈将时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写孤的姓名也就罢了,怎么还把鹦哥的名字和孤的一起摆上去。”沈将时板着脸训话,垂眸刚好可以看清顾姝臣绯红的脸颊,“下次不许这样了。”
顾姝臣有些讪然,怎得他的名字就写不得了?虽然他成为储君后,除了皇后很少有人叫他名字,但是不能因为人不叫,就当它不存在吧。顾姝臣私心觉得,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
况且眉音的名字又怎么了,这名字还不是沈将时亲自起的!
沈将时没再说什么,唤人来收了宣纸,顾姝臣起身坐到美人榻上,等宫人离开,开口问道:“殿下,我今晚就在这里吗?”
沈将时险些没端稳茶盏,温热的茶水落了几滴在他手背上。
险些忘了……是他之前让魏有得传话,今夜让顾姝臣留宿继圣阁。
所谓天子一言九鼎,他这个储君,不能说一言九鼎,一言七鼎总是有的吧!况且满东宫都见着顾姝臣进了继圣阁,要是就这么连人带物再回去,顾姝臣的脊梁骨都得被戳死了。
看着少女纯真的目光,沈将时只能硬着头皮强词夺理。
他放下白瓷盏,故意冷笑一声:“对,就在这里,直到明日弹够三十遍《山语》。孤看着你,不许耍花招。”
顾姝臣听到他冷冰冰的话,只觉得五雷轰顶。
真……真要弹三十遍?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珠帘轻响,沈将时已经自顾自走出了书房。
…………
继圣阁周围种了些紫竹,如今还未转青色,风吹过时带来簌簌萧瑟的声响。
顾姝臣生无可恋地躺在继圣阁的架子床上,左手指尖轻轻划过被子上的绸缎,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可怜她的纤纤玉手……
顾姝臣欲哭无泪。
她真心觉得自己比许良娣还倒霉!
太子殿下真是太坏了!
隔着三层纱幔,沈将时都能看到顾姝臣咬着薄唇,昏暗烛火映照下,杏眸似乎闪着盈盈泪光。
他解玉带的手一顿,心头涌上一阵愧意。
要不明日还是想个由头把这事免了吧。
沈将时掀开帐子,躺进锦被里时,顾姝臣依旧没有动。熟悉的衙香袭来,顾姝臣哼一声转过身,堆鸦青丝扫过茜纱枕面,扬起淡淡清香。
她倒是想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奈何身边这个人太喜欢给她找事!
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就不到这东宫来了。
这个太子殿下,别人眼里光风霁月的储君,怎么关起门来只会欺负自家的小娘子!
顾姝臣心里委屈极了,手指用力攥着被角,几乎要把被单攥出一个洞来。
她一定要跟父亲兄长告状,说太子是世上最坏的人,以后不要他当太子!
她正盯着枕上的并蒂莲纹,忽而感到后颈掠过一阵暖意。
她用力往上扯了扯被子,下一瞬,那悬空的手忽然结结实实落下。
“好了,是孤的不是,孤不该罚你。”
带着薄茧的手触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沈将时指尖微微一颤,还是覆了上去。
锦被下,缩成一团的小姑娘身子似乎抖了抖,却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
沈将时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自从顾姝臣进东宫,他渐渐感到,自己作为储君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正在一点点瓦解。
从前许氏也常借故亲近,可他只觉得厌烦,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为何偏偏对顾姝臣就……
他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沈将时刚想缩回手时,忽然感到被下翻涌,还未及反应,怀中便撞入一团温软。低头,顾姝臣的额头正磕在他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诶呦。”顾姝臣玉手捂住额头,泪水在眼直里打转,“好疼啊。”
沈将时听她呼痛声,心中一紧,忙低头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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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小的女子眸光盈盈,里衣从肩头微微滑落,露出如玉般的肌肤,玲珑的锁骨线条柔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沈将时也顾不得她此时衣冠不整,抬起她捂着额头的手,借着烛火昏黄的光细细查看着。
“别动。”他嗓音低沉,指腹轻轻抚过那片红痕。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耳畔,顾姝臣只觉得耳后一阵酥麻,连带着脊骨都软了几分。
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她心头一颤。
顾姝臣抬眼,正对上沈将时如春水般的眉眼。
沈将时剑眉微蹙,睫羽下眼眸不见平日的冷冽,全然是如水的温柔,他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言语间似乎多了几分迷离:“让孤看看。”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顾姝臣心中早已慌乱不堪,可身下锦被绞着她的双腿,她就只能这样被禁锢在沈将时的怀里,动弹不得。
他、他怎能离得这般近……
顾姝臣心跳几乎停滞,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紊乱,一只纤纤细手抵着他的胸口,另一手胡乱抓上沈将时的衣襟。沈将时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缓缓闭上眼睛,长睫轻颤……
下一瞬,顾姝臣倏地感到身上一轻。
“是碰红了,你也太不当心。”
她茫然睁开眼睛,看到沈将时已经退开,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只有她的手还保持着攥着他衣襟的那个姿势。
怎么……
沈将时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蹙起的眉头又深几分:“怎么?碰傻了?”
见他又要伸手探自己的额头,顾姝臣慌忙躲开,扯过锦被飞快地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我、我没事了。”
看着顾姝臣急促的呼吸和绯红的脸颊,沈将时有些狐疑。
顾姝臣把头埋在锦被里,长长舒一口气。
他他他他他刚才想做什么!
顾姝臣脸颊烫得简直要烧起来。
他肯定是想占自己便宜!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想趁机轻薄她!
顾姝臣攥着被角,用力咬着下唇,要不是她机灵,她一个姑娘家……
思及此,她恍然间醒悟,她现在好像不算是姑娘了。
顾姝臣面上红晕渐渐退去,既然沈将时是自己夫君,那举止亲昵些似乎也是无妨。
她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四五岁孩提时,她生得粉雕玉琢,兄长偶尔也会亲亲她的脸颊,只是后来顾姝臣长大,母亲管束严起来,渐渐也就不这般玩闹了。
只是……
顾姝臣想到方才的暧昧,小脸一红,烦躁地拉下被子。
她都在想什么!
顾姝臣扭头愤恨地看一眼太子,沈将时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察觉到她怨怼的目光。
她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地去狠狠戳他的肩膀。
可偏偏就在这时,沈将时突然睁开眼睛,吓得顾姝臣慌忙就要缩手,却被沈将时一把箍住。
“你、你干什么!”顾姝臣娇呼出声。
沈将时却突然把她的手拢在手心里。
“侧……姝臣,以后不要和萧砚有来往了。”
20. 第20章
温热的鼻息掠过顾姝臣的手背,她慌张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沈将时眸子暗了几分,“不要再跟他有牵扯了。”
顾姝臣被他桎梏着动弹不得,鸦色睫羽轻轻颤抖着:“我、我知道了,我本来也不认识他。”
沈将时感受到掌中纤纤细手微微颤动,手中放松了几分,却还是不肯放开她。
“我知错了,我不该说他琵琶弹得好的。”顾姝臣咬着唇,委屈巴巴地看着沈将时。
太子殿下依旧皱着眉头,顾姝臣轻轻摇了摇被他攥着的手,见沈将时没反应,试探性地开口:
“太子哥哥?”
恍然间,沈将时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接下又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不自觉放开了顾姝臣的手,却反被顾姝臣一把抓住,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指尖触到他覆着薄茧的手指。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她的声音带着些鼻音,眸中泪光点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看得沈将时又是心头一颤,“太子哥哥你不要罚我了好不好?”
“孤……”他声音有一丝干涩,仿佛哑在嗓子里,“孤知道了,不罚你了。”
顾姝臣这才勾起一个娇憨的笑,细指无意间摩挲着沈将时的指尖,划过的地方点起簇簇火焰:“那太子哥哥也不罚许娘子了,好不好?”
沈将时脑中混沌一片,根本没有听清顾姝臣在说什么,只听到他问自己好不好。
当……当然好了,顾姝臣的要求,哪里会不好。
“好。”他说罢,就听到顾姝臣清脆的笑声。
“多谢殿下,殿下早些歇息。”
她目的达成,放开了一直抓着的手,拉起被子阖眼躺下。
沈将时却还沉浸在刚才那声“太子哥哥”里。
这样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撒娇的意味,让他心头一颤。
他是国朝备受希冀的储君,是皇子皇女们崇拜不已的兄长,仿佛生来就要被高高地捧在九重殿上,世人只能战战兢兢尊称一声“天子殿下”。
他还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太子哥哥……”沈将时轻轻呢喃,心头又是一悸,抬起手放在唇边。
方才细腻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点点清香萦绕,是独属于少女的纯净。
他轻轻转身,看着月光下顾姝臣的侧颜,少女玲珑的眉眼仿佛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宛若春日枝头盛开的新桃,让人不忍触碰,生怕伤了娇弱的花瓣。
沈将时轻轻伸手去触了触她的脸颊,不自觉往顾姝臣的方向靠了靠。
锦被下熟悉的体温传来,沈将时顿觉从未有过的心安。
他听着枕边平稳的呼吸声,渐渐沉入梦里。
…………
屋里声音渐渐静下来,今夜里采薇值夜,竹青熄了长乐阁屋里烛火,往后罩房去。
绕过绣楼,竹青就看到自己居住的屋室里漆黑一片,竹青有些疑惑,今晚翠影回来得早些,难道已经睡下了?
她推开门,却见墙边炕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贴好靠在墙边。屋子里冷冷清清,显然没有人来过。
竹青眉头一皱,阖上门退了出去。
她转身敲了敲旁边一间小门,没等里面回应就走了进去。
叶兰和络玉两个丫头也没睡,正打着热水洁面,见她进来了,忙拿了巾子擦手,请竹青坐。
竹青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见你们翠影姐没有?”
叶兰和络玉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见竹青表情严肃,络玉开口补了一句:“翠影姐姐与我们一起回来的,走到绣楼时候叫我们先走,她积了食走走再回去。”
听到这话,竹青心一沉,深深看了络玉一眼。
“或许是吧。”她扬唇一笑,“估计是怕付嬷嬷有事吩咐她,跑出去偷懒去了。”
叶兰和络玉见她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
竹青转身退了出去,收起了笑容,步履匆匆往绣楼去。
刚转个弯,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正疾步往后罩房方向来。
竹青站定,等翠影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上哪去了?”
翠影也远远看到树丛里站了个人,心里发毛,走近了看到是竹青刚松了口气,听她这么一问,又怔住了。
“怎么了?”
“问你话呢。”竹青眉头又深了几分,“怎么不回屋里?”
翠影也有几分心虚:“是、是孺人娘子身边的豆蔻子,她娘进城探亲给她带了些御寒的姜豉,她给我送了点。”
翠影和豆蔻从前是同乡,这在东宫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竹青稍微松了口气,还是板着脸对翠影道:“如今娘娘受宠,正在风口浪尖上。咱们是娘娘身边再亲近不过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
翠影讪讪一笑:“我知道……只是张娘子那里,总不会有什么……”
竹青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自己拿捏分寸就好。”
翠影口中答应连连,心中却笑竹青也太谨慎,张孺人与世无争全东宫都知道,跟许良娣更是没多少往来,她能有什么心思害娘娘。
…………
翌日清晨,许氏正在镜前描眉,就听身边婢女来报,说太子殿下都进宫好一阵了,侧妃才从继圣阁里出来。
听着婢女战战兢兢回话,许氏动作不停,似乎没听到一般,继续轻扫峨眉,淡然一笑。
婢女深深低下头去,不敢抬眼看许良娣。
良久,才听许氏慵懒地开了口:“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退了下去,许良娣放下青黛,看着镜子美人的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好一个顾姝臣,看着没什么心眼,背地里却耍手段,她自己弹柳琴得了殿下青眼,就堵了自己上进的路。
这还没爬上去呢,就想着踩自己一脚,要是真让她爬上了太子妃,这东宫里还有自己待的地方?日后进了宫,自己就和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张氏一起到冷宫里捉耗子去吧!
许良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家世是远远比不上顾氏,但父亲也是京城里正儿八经的官员,这么些年矜矜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又是正房嫡出,被皇后亲口指给了太子,
只是……许氏攥紧了手,长指尖嵌进手心,她父亲被那个狐媚子姨娘迷惑,冷淡了母亲,自己唯一一个弟弟也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想到家里,许氏又是满心怒意,要不是姨娘横插一脚,她母亲何至于沦落至此,连管家权也被那个人攥在手里,她儿时不过是去厨房偷吃了几块贵妃饼,就被那妾室关在柴房里一夜,害得她大病一场,到如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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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小屋子里还是会发抖。
直到自己入了东宫,父亲才似乎重新想起来这个女儿,重新重视起母亲来。可已经迟了,母亲已经在多年的打压与磋磨下没了精气神。
许氏看着镜中的自己,重新勾起一个妖媚的笑。
只是进了东宫还不够,她还要当上太子妃,待到日后当上皇后,再狠狠折磨那个妾室给母亲报仇,谁也不敢再低看她们母女一眼。
她重新拿起青黛,细细地瞄着峨眉。
顾氏能承宠,迟早就能轮到自己。且不论这世间男子没有几个钟情一人的,就说顾氏一个月也总有几日身子不爽利吧。
槅门打开,继圣阁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
“给许娘子请安。”小太监垂着手猫着腰,毕恭毕敬向许氏行礼。
许氏扬起一个笑容,转过脸笑眯眯看着小太监:“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谄媚地对着许氏,笑容满面:“殿下说他昨日心绪不佳,说的话不算数的。”
许良娣闻言眼波流转,笑道:“是我琴技不佳,殿下有顾虑也是应当的,烦请公公替我跟殿下告罪了。”
那小太监连连应是,眼珠一转,又低声开口道:“娘娘不必忧心,昨日里侧妃娘娘也被罚了,只是昨晚娘娘求了几句情,才被免了罚。”
许良娣闻言淡淡点头,让婢女赏了碎银子,把小太监送出去。
再回来时,婢女却惊异看到,许良娣面上挂着温婉可人的笑意,轻抚鬓边流苏,手中的青黛却断成两节,落在桌面上,撒下满桌簌簌黑色粉末……
…………
沈将时起身的时候,顾姝臣还在睡着,晨光在她长睫上跳跃,又被她轻轻抖落下去。
沈将时回眸看了一眼一旁睡着正舒服的顾姝臣,轻轻把她拢在帐子里,唤侍从进来穿衣。
果然是个没心思不认床的,第一次在继圣阁就寝,还能睡得这样安稳,跟在自己的闺房也没得差了。
侍候的茂才进来,就见太子殿下已经起身,但帐子里侧妃娘娘还没动静。
他心里诶呦一声,忙给一早候在外面的竹青使眼色。
按理说该由娘娘伺候殿下穿衣,这太子殿下都醒了,娘娘怎么还睡着?别回头又被殿下申饬不懂礼数。
他算是想清楚了,太子殿下这头,虽说魏有得是他师傅,但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看着魏有得这个架势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有师傅死死压着他的晋升路,他算是再难出头了,不如转头去抱上侧妃娘娘这根大腿。
若是侧妃娘娘以后成了太子妃,等殿下荣登大宝后再入主凤仪宫……那他茂才今日就算是结了善缘,日后殿下入宫总要有人打点,当不成新帝身边大太监,去皇后娘娘身边,他茂才也算是万人之上了。
没成想,还没到竹青进来,就看到太子殿下抬手制止。
“不必了。”
沈将时昂着头,由小太监伺候他穿衣,一边转头向竹青说道:“让你家娘娘多歇一会儿。”
竹青连忙撤步低头应是,心里乐开了花。
听听,殿下多贴心,多疼他们娘娘,整个东宫都是头一份的!
沈将时整理好衣袍,走出内室前,忽又回头看了一眼帐子。
帐子轻轻抖动,忽见一只素手挑起纱幔,软糯娇媚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殿下?”
21. 第21章
“嗯。”沈将时应了一声,“侧妃不必起了。”
那只白皙的手又落下,半晌,才从帐子后传来一声带着困意的鼻音:“嗯。”
直到又睡了两炷香的时间,顾姝臣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着眼前陌生的床榻,她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不是睡在长乐阁的。
她忙坐起来唤婢女,外间竹青听到动静忙应一声,端着衣裙进来。
顾姝臣看到熟悉的竹青,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太子殿下都出去忙了,自己还在这里安然睡着,也太懒散了一些。不过,既然殿下都没说什么,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太子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虽然有时候会闹有些脾气,但是……想到昨晚的事,顾姝臣小脸又是一红。
昨夜她是怎么了?对着殿下就那样动手动脚的,也太放肆了。
可是夜里一到太子殿下身边,夜色朦胧之下,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她就总忍不住想再多靠近他一点,近到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
窗外春风拂过,吹动簇簇竹影,扫落满地晨曦。
竹青看着顾姝臣眼神发愣,疑惑道:“娘娘,您怎么了?”
顾姝臣素手抓着衣裙,眼中波光浮动。
竹青见她不语,又轻轻唤一句:“娘娘?”
顾姝臣红唇微抿,突然脱口而出:
“竹青,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
上京城春意渐起时,桃李花刚崭露头角,却又忽然落下一场春雪来。
顾姝臣一清早起来,就看到满地素色银白,薄薄地铺满了小院。
她欢喜地叫婢女给她备好大氅,就要跑出去看雪。
石板路上的薄雪一早就有人为她扫干净,顾姝臣走出去,抱着小手炉站在抱厦下,昂头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
“怎么突然就下雪了。”顾姝臣抬起一只手去接雪花,“殿下呢,进宫去了吗?”
采薇拿着伞立在一旁:“是,殿下天没亮就走了。”
顾姝臣点点头,转头嘱咐翠影:“去跟膳房说一声,中午我要吃铜锅子,再去跟继圣阁说一声,请殿下来用膳。”
翠影诺一声下去了,顾姝臣裙摆轻摇,踩着牛皮靴子拾级而下,走到花园中。
采薇忙举着伞跟上去。
顾姝臣走到桃树下,看着新绽的浅粉桃花被白雪覆着,仿佛戴了一头白纱。
她抬手轻轻把白雪拂去,雪粒子在指尖融开一点,又扑簌掉下,从她裙摆上滑下去,落在靴子上。
“采薇,”她开口,唇边飘出一小团白雾,“这花会冻坏吗?”
采薇闻言一笑:“不会的,娘娘,这雪留不住,等太阳出来,马上就化了,您别担心。”
“可若是雪不停呢。”顾姝臣蹙着眉,捏着帕子擦干指尖雪水,“太阳不出来怎么办?”
采薇摇摇头:“不会的,这春日里的雪下不长久,再说桃花耐寒,一时半会儿冻不坏的。”
顾姝臣还是有些不放心,叫采薇进屋拿把扇子出来。
沈将时从宫里回来,玄衣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意,神色凝重,面若冰霜。魏有得赶忙给太子换了身衣裳,又上了些热茶,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是谁又给殿下气受了?是策王殿下?还是那些不长眼朝臣?
眼见着殿下的面色一点一点阴郁下去,魏有得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刚还想着提一句长乐阁,让太子殿下到侧妃那去,或许心情会好些。可看如今这样子,还是别连累侧妃娘娘了。
侧妃如今入东宫也有一个月了,眼见着风头越来越盛,他可不想触这位的霉头,转头让人家记恨上,他可没必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沈将时靠着椅背,不自觉攥紧了手。
昨晚听到风声,他心里就觉得有些不祥,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果然天上开始飘雪粒子。
春雪长久不了,这他也是知道的。虽不常见,以前却也不是没有过,实在没有什么可说道的。
可架不住京城里有人借机为非作歹,说什么“春日降雪是君主无德”,一下子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广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本来父皇身子不好,朝政多是他在打理,朝臣们有不满的,明面里不说,一众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竟然暗地里害起人来,量他还是三岁孩童吗?
如今传出这样的言论来,皇上免不得要怀疑是自己有心散布,本来储君势大,对皇权就是威胁,现在闹成这样,少不得有人疑心他对那龙椅国玺有觊觎之心。
到了父皇耳朵里,转了几个弯,又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可这事是论心不论迹,他就是把心剖出来放在承恩殿上,也表不明自己的心迹。
沈将时眸色渐深,这次的事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魏有得看着太子殿下面上阴翳,也不敢贸然开口,屋外笼罩着阴霾,继圣阁里一片低迷压抑的沉寂。
良久,才听太子殿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外去。
魏有得忙跟上去,使眼色给徒弟茂才,茂才拿出伞蹦跶两步跟在后面。
太子殿下腿长步子也大,茂才小跑着,才堪堪跟得上,直往长乐阁去。
沈将时径直进了长乐阁,见顾姝臣不见屋子里,就知道她往后花园去了。
穿过主屋,刚踏上石子小径,就看到花下站着个鹅黄的身影,手里执着扇子,正在桃树下兴致勃勃地捣鼓什么。
一片冰冷雪色里,忽见这一缕明丽的鹅黄,沈将时顿觉心中一暖,快步走上去。
顾姝臣专心致志地拿扇子打着风,把桃花上的雪渍一点点吹下去。低垂的睫毛上零星落上几片雪花,倏地又化作一团水汽。
沈将时见她认真,制止了一旁采薇行礼的动作,接过她手里的伞。
采薇见状,忙后退几步,到魏有得和茂才那去站着,不给主子碍手碍脚。
顾姝臣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打伞的人已经变了,依旧细心地扫着雪。她打小是个爱花的,小时候院子里满园种着地栽月季,虽不是稀罕物,她也从不许旁人去摘。那花也争气,一口气能开到十一月。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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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总觉着这花跟她一样是个娇贵姑娘,也得小心呵护着。
她扫完了一处,要往另一处去,探了探身子,兔绒滚边的袖子便伸到伞外去了,她忙开口道:“采薇,再往前一点。”
伞往前倾斜了一些,把她罩在下面,采薇却没回话。
顾姝臣心道有些奇怪,回头去看,却撞上一袭玄色身影。
沈将时嘴角噙着笑,支着伞垂眸看她。
太子殿下身量高,长身玉立在雪里,一片银白陪着矜贵的玄色,眸中浸着无边的温柔,映着顾姝臣一袭鹅黄。
“殿、殿下,”顾姝臣脸陡然一红,“您怎么来了?”
沈将时抬手拂去她鸦发上飘落的雪花:“从宫里回来,随便走走就到你这来了。”
顾姝臣眨眨眼睛,勾起一个甜甜的笑,伸手勾住沈将时的袖子:
“正好,我中午叫他们做铜锅子,这样冷的天,当吃这个呢。”
沈将时见她笑得爽朗,心里残存着那么点阴郁也如她发雪花一般散去了。
外边对他再如何为难,回了东宫里,总有那个一抹桃粉色,说着软糯的话在长乐阁等着自己,仿佛世间的烦扰一点都不会沾惹上她。
更况且,这贴心的桃粉色还是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沈将时捉起她手轻轻拢住,纤细的指尖冰凉,轻轻蹙眉:“怎么手这样冷,伺候的人也太不省事了,怎么也不知道拿个手炉。”
顾姝臣摇摇头:“拿手炉就不方便了,我叫她们收回去了。”
沈将时拉起她的手往回走:“虽说这雪不长久,侧妃但还是要多注意些才是,回头着了凉身子又不舒服。”
顾姝臣乖乖点点头,跟着他往主屋走去。外边确实是冷了些,再待一会儿她也冻得受不住。
从那夜留宿继圣阁之后,两人之间就笼上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有时候对视一眼就会脸红慌张移开目光,有时候又如现在这般亲昵,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继那晚后,顾姝臣再没叫过沈将时“太子哥哥”,同样的,沈将时也再没叫她“姝臣”,仿佛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以后两人都忘了。
沈将时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心中微动。
其实,他是很喜欢听顾姝臣叫自己“太子哥哥”,可是那晚后顾姝臣再也没主动叫过,叫他又能怎么开口?
说侧妃你那天的称呼挺好听的,以后就这么叫吧!
沈将时想着,面上不由也染上一片红,堂堂储君为了这点小事情纠结,说出去多掉面啊。
所以他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顾姝臣不主动提,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屋里竹青一早沏好了茶,见二人携手进来,忙退了出去。
束腰圆桌上摆着茶果子,青玉茶盏微微冒着热气。
窗外雪渐停,顾姝臣支着下颌看着外面。
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雪色映着顾姝臣的眉眼,透露着不带雕琢的精致。
沈将时突然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层淡淡的恐惧。
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守不住这东宫里独一份的静谧。
22. 第22章
沈将时心头笼上不安,寒意从他指尖传来。
顾姝臣却是没有意识到,回眸冲他一笑。
这一笑,又把沈将时的心软了下来。
罢了,朝堂的事他问心无愧,父皇若是要怀疑,横竖他把政事一推表明心迹,母后的凤印在手里牢牢拿着,他还是唯一的太子。
他不是那种还不在其位,就恨不得把权力死死攥在手里的人,皇上还在龙椅上坐着,谁也撼动不了。
“也该传膳了,”顾姝臣敛了敛裙摆,“殿下一早就出去了,现在饿了吧?”
不一会儿,外间侍从们摆好了桌子,热腾腾的铜锅子也放了上去,茂才和采薇在一旁垂手站着,只等他们吩咐,往锅子里下菜。
沈将时和顾姝臣一前一后坐到桌前,边听外间侍从来报,说许良娣来了。
一旁采薇听到,眉毛立马就耷拉下来。
她现在巴巴地来做什么?没看见她们娘娘正和殿下用膳,非要来这点个眼不可。
是眼见着她们娘娘得宠,想来这分一杯羹来了。不然早不来晚不来,偏得这时候想起来要来请个安了。那点小心思,也敢拿到殿下和娘娘眼跟前,量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嫡女,怎么手段这么见不得人。
采薇看向顾姝臣,只等自己小姐吩咐,她就叫人把许氏赶出去。
谁想到顾姝臣眉眼一弯:“那就叫许娘子进来吧,这铜锅子方得多些人吃才好呢。”
沈将时的动作一顿,偏头去看顾姝臣。
她嘴角噙着笑,一点也不见恼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很开心许氏能来。
看着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沈将时心又沉下去一些。
她是真傻到看不出来许氏的目的?还是说,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东宫里有人来分她的宠?
这一个月里,他偏疼顾姝臣,这姑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意识到沈将时的目光,顾姝臣也侧目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以这姑娘傻里傻气的模样,可能还真看不出来。沈将时有一种拿出真心捧给人家,却被辜负的感觉。
顾姝臣却觉得没什么。许氏这时候都到门口了,自己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赶人家走,她成什么人了。
她也不是看不出许氏的目的,无非是想多在太子面前晃悠,继圣阁她进不去,听闻太子来了长乐阁,可算是有了机会。
只是一顿饭而已,许氏都入东宫多久了,他还能就因为吃菜时多看了许氏两眼,太子就忽然念着她的好了。
况且这菜还是在自己这里吃的,
她自知不是个大方的人,但也没那么无理取闹,这种小事上没必要非得争个高下不可,怪没意思的。
沈将时眸色微冷,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转头去吩咐内侍:“既然侧妃这样说了,那就把张氏也叫来。”
既然她觉得一个许氏不算什么,那再加上张氏呢?
他就不信这顾姝臣还能坐得住。
不消片刻,许良娣便扭着柳腰进来了。她今日梳妆格外艳丽,兔绒斗篷衬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凤眼,眸中波光流转、含情脉脉,迈着莲步一进来,那眼睛就黏到太子身上去。
“妾给太子殿下请安,给侧妃娘娘请安。”她捏着嗓子行礼,沈将时一听她说话,脖子后面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姑娘嗓子天生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吃什么东西吃坏了?
盛装打扮的许良娣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看着只是略施粉黛的顾姝臣,自觉艳压一头,心中得意。
今日她的婢女去点膳的时候,就听到顾姝臣身边的翠影说要吃铜锅子,还说一定要上好的羔羊肉,她心里就猜测长乐阁必是要请殿下来用午膳。
自从顾姝臣入了东宫,太子眼里仿佛就没别人了。虽说从前对她也是淡淡的,但那时候东宫两个女人,谁也没能得太子青眼,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怎得她顾姝臣一进来,就能三番两头进书房,还能叫太子来自己屋里用膳了。
倒叫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今日她就要看看,这顾姝臣有什么手段,能把太子殿下勾得魂也没了。
她款款走过去,顾姝臣已经安然地坐在太子左手边,她转了转眼珠,到太子右手边坐下。
右手边好,太子举箸时头微微一侧,就能看到自己眼波流转。
又过一阵子,张孺人也走了进来,她走得急,带进来些许寒意。
其实她本来是没想着要来的,人家侧妃跟殿下吃饭,她去凑什么趣啊。今日寒凉,她身上发懒不想动,本来都要回绝了,可来请的内侍说了句“许良娣也在”,她便二话不说披上斗篷来了。
如今一进来,看见许良娣花枝招展地坐着,心里就再明白不过了。许氏消息倒是灵通,前头殿下刚一在长乐阁坐下,她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这要是日后进了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都不一定能有这么急呢。
她心中嗤笑一声,请了安走到顾姝臣身边坐下。
这下可好,东宫总共四个主子,全凑齐在长乐阁里了。
“今日天气凉,还是顾娘子有主意,这样的天气吃铜锅子再好不过了。”张孺人坐下,就对着顾姝臣笑道。
顾姝臣感受到张孺人的善意,也对她笑:“我幼时在北地住过一段日子,北地苦寒,我们常吃铜锅子,那边的羊肉鲜,一点膻味都没有,羊肉放到锅子里都不泛沫子,一锅子吃下来都是清水油花。”
许良娣听二人说着,心里直翻白眼。一进来就贴到顾姝臣身上,这是摆明了要认准依附着顾姝臣了吗?
她是看不上张孺人那个样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现在东宫里就三个女子,还没太子妃,现在不争,难道等殿下登了基,迎娶中宫之后再争吗?
果然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虽然从小被养在大夫人手下,骨子里那股低贱劲儿还是改不了,怪不得太子不喜欢她,自己怎得落得和这种人一起入东宫?许良娣抬眼看向太子,却发现他正看着顾姝臣微微发怔。
沈将时侧目看着顾姝臣,她恬然地看着锅子里翻滚的羔羊肉,姿态娴雅,手边还放着一个小杯子。
这也是北地的习惯,顾姝臣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呷一口水。别看她人长得娇俏妩媚的,像是江南烟雨养出来的佳丽,骨子里却还是带着北边的风尚,大大方方的,不服输、不怵人、不怕事,就像枝头的玉兰花,寒风呼啸里,仍有那么一股任月舒云卷的洒脱姿态。
许良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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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发恨,瞥一眼顾姝臣,面不改色地勾起一个温婉的笑:“是呢,要不是在姐姐这,还吃不了这么好的羊肉。”
此话一出,张孺人的脸色先变了变。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是说顾姝臣得宠,好东西都紧着长乐阁用,委屈她月华阁了。往小了说,是顾姝臣恃宠而骄张扬跋扈,往大了说,少不得要说顾姝臣目无规矩,肆意妄为,把自己当成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许氏真是……心思活络地很,就不知道殿下怎么想了。
顾姝臣闻言微微挑眉,神色不改,一时间长乐阁里一点声音也无。
片刻后,顾姝臣才扬唇一笑,对着许良娣道:“这豆腐也不错,鲜嫩的很,许娘子也多用些。”
看着顾姝臣面不改色的笑颜,许氏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一时间没懂顾姝臣是什么意思,只好讪讪一笑:“是。”
顾姝臣默默呷一口水,抬眼看着许良娣道:“我在闺中便常听父亲说许家是京中清流人家,想必许娘子耳濡目染下也是林下风气。”
话音还没落,就听张孺人没忍住笑出来,忙咳嗽两声盖过去。
这话好,以退为进,眼见着许良娣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孺人心中止不住发笑。
该!一口羊肉也要拿出来说事,东宫是少她一口羊肉吃了,来太子面前卖惨来了。到时候真让她一天三顿羊肉,她还乐不乐意。
顾姝臣笑吟吟转过头,没再理她。她这人向来好性子,要是人对她真诚,她也就捧出颗真心来对人家,要是人家话里带刺夹枪带棒地排挤她,她也不是那种庸庸碌碌的软骨头,真当她看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吗?
许良娣被呛回去,心里窝着火气,她顾姝臣什么意思,说她许家是穷的揭不开锅,暗地里贬她没见过好东西吗?
要不是因为太子,谁稀罕来她这长乐阁里头!
许良娣看着顾姝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顾姝臣水汽里微微颤动的睫毛,沈将时突然有些新奇的感觉。平日里见惯了她春风和煦的样子,倒是头一次见她这样不掩锋芒反唇相讥的时候。
不过……她既能看出来许氏的话里有话,怎么就看不懂她今天来这长乐阁的意图。
说到底,这事到她自己身上了,她就要争辩起来。若是他身上呢,就是可有可无了。
沈将时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
终究是不在乎他。
他骤然冷了脸,放下筷子:“食不言寝不语,孤看这东宫是松泛久了,让你们都忘了规矩了。”
三人闻言都停了动作,收回了目光再不敢乱动。
顾姝臣听着他语气不好,低声道:“妾知错了。”
沈将时站起身,没再搭理她们,径直要往外走。
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一眼,只见顾姝臣还低着头,一副乖觉的模样。他“哼”一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顾姝臣缓缓抬眼,心里疑惑。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许氏却露出一个心灾乐祸的笑,看着顾姝臣,假惺惺开口道:
“诶呦,看样子这下是把殿下惹恼了,可如何是好?”
23. 第23章
顾姝臣没理她,又拿起筷子,对着二人道:“许是殿下突然有事,不妨事,咱们继续吃就是了。”
许良娣见她假装没听见,心里不屑。她还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呢,原来还不是跟她们一样,费劲心思准备铜锅子献媚讨好,到底也没把太子留住。
她还以为太子会因为顾姝臣转了性了呢。也是,殿下堂堂储君,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顾姝臣是多只眼睛还是怎么着,能让太子那样记挂着。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又阴阳怪气起来:“说起来都是嫔妾的不是,还是早些给殿下去认个罪的才是,殿下整日里繁忙,怎能为这种小事烦扰。”
顾姝臣还没开口,张孺人先没忍住:“许姐姐前头还夸这羊肉呢,怎么现在不吃了,如今天冷,姐姐你还是再用些吧。”
说着,她不等宫女动作,自己就上手给许氏夹了一筷子。
就你话多,吃饭都堵不住那张嘴,殿下还没转出垂花门呢,就来落井下石了。
许良娣有些挂不住脸,长指甲攥着袖子上缠枝花纹,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子。
反正殿下也走了,她目的也达到了,也没什么必要跟她们在这里耗着,正当她稀罕长乐阁这口饭。
“今日多谢姐姐好意了,妾先告退了。”
顾姝臣也没留她,点了点头,让竹青把人送到门口。
许良娣前脚刚踏出垂花门,桌前张孺人就嗤笑一声。
“许娘子倒是个聪明的,顾娘子,你信不信,等一下她就一溜烟跑到继圣阁去了。”
顾姝臣扬起一个笑:“她爱上哪去也与我们无关,横竖东宫地大,也够她转悠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
等午膳用完,张孺人告辞回了画扇阁,顾姝臣抱着个小手炉,往美人榻上一窝,又泛起困来。
迷迷瞪瞪要睡过去,封嬷嬷拿个小盖毯过来,轻轻盖在顾姝臣身上。顾姝臣睡得轻,这么一动,就睁开眼睛。
封嬷嬷笑得和煦:“这里凉,娘娘去榻上歇息吧。”
顾姝臣摆了摆手,支着下颌,轻轻抚摸着手里的手炉,又想起刚才沈将时的话来。
“嬷嬷,你说殿下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呀?”她水眸有些迷蒙,“我说错什么了?”
听到她的话,封嬷嬷心里一松,她刚还思忖着,怎么提现顾姝臣太子殿下有些怒意,这下侧妃娘娘自己发觉了,倒是少了她一番口舌。
只是顾姝臣到底心思还是浅些,没往深里想,没明白殿下介怀的点。封嬷嬷心里感叹,这世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太子殿下看似是东宫里说一不二的主君,实则暗地里喜怒早就被侧妃拿捏了,偏偏顾姝臣是个对情爱没心眼的,面上温驯,心里一点也没察觉到。
“奴婢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娘娘要不您仔细想想?”封嬷嬷笑意更深三分,“您就在殿下手边坐着,殿下哪一刻起转了神色,您再清楚不过了。”
顾姝臣眼珠一转,斜着眼看着额前碎发。
她又不是太子殿下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沈将时为什么突然生气。
思忖了片刻,她把帕子一甩,下了美人榻往里间架子床上去。
谁知道他怎么又起了脾气,莫名奇妙的。
一众婢女见她神色不佳,也都噤了声,竹青放下帐子,阖上隔门退出去。
顾姝臣平躺在床上,郁闷地盯着帐子干瞪眼。
她其实隐隐猜到太子为什么生气。
无非是觉得许氏来了,扰了他的兴致。堂堂太子殿下,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一顿饭的事而已,怎么那么幼稚。
许氏在门口眼巴巴等着,难不成她还能赶人家回去?况且她又不知道太子怎么看待许氏的,太子殿下也忒不讲理了,顾姝臣心一横,把被子拉上。
他要是不想让许氏来,自己开个口找个理由就是了,让她当恶人,什么话!
春日的雪果然是不长久,雪粒子刚停了一阵,云层里又缓缓见了太阳。
午后一点微末的阳光透过支摘窗下的缝隙,落在沈将时手边的茶盏里。
沈将时沉着脸,坐在几案前翻看奏章。
一连快一个时辰不停笔,魏有得有些不安,含着笑走上去轻轻提醒:“殿下,您稍微歇歇,奴才给您换杯茶来。”
沈将时不抬眼,淡淡开口:“不必。”
魏有得猫着腰站在一旁,心里犯了难。殿下这是又跟自己较上劲了,心里正别扭呢。
继圣阁里又静默了一刻钟,直到沈将时觉得手腕有些酸胀,才搁了笔。
魏有得忙招呼小太监上去换茶水的换茶水,开窗的开窗。
看着窗外春风里窸窣摇曳的翠竹,沈将时心里又浮上淡淡的烦躁来。
顾姝臣这份心思,沈将时真不知道是该爱还是恨。天真烂漫的时候无忧无虑,像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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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似的,看一眼也觉得欢欣;有时候又好像缺心眼子一样,自己待她的好,她是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
看着殿下脸色又低沉下去,魏有得适时开了口:
“殿下,眼见着天气要好起来了,要不然过几天咱们上西边跑马去?”
听了他的话,沈将时微眯起眼思索了一下。
这天气确实适宜去跑马,过几天暖和些,春风轻柔拂面,阳光也明媚,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也成。”沈将时端起茶杯呷一口,“不然过几日繁忙起来,天气渐渐又热了。”
魏有得低头称是,观摩着太子的脸色,又开了口:“要不……把侧妃娘娘也带去?”
听到魏有得的话,沈将时的眸色又是一黯。
不带她去,对她再好,她也没一点察觉,到头来不过是他白费了心思。
沈将时恨恨地放下茶盏,静默了片刻,忽又觉得有些乏力。
他这是怎么了?为了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动这样大的火气吗?
只是想到顾姝臣方才那再温驯不过的笑,他心里又生出些委屈来。
这现在冷静下来,他又仔细想想,许氏和张氏毕竟早她进东宫一年,这一年里什么情况她没见着也不知晓,许氏和张氏又不会自己开口说,或许人家还心想着让顾姝臣误会才好呢。
万一她是觉着,他对每个东宫里的女子都是这样呢。今日里许氏来,他也没制止,还把张氏叫来了,说不定顾姝臣心里还委屈着呢。
他想着,心就软了些。刚才自己神色是严厉些,不知道顾姝臣在干什么,这一下午也没见人,不会在长乐阁里窝着哭呢吧?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叫魏有得来:“你去长乐阁传话,若是后日天气好,就带她去西山玩。”
魏有得连忙应是,正准备退出去,就听到太子又开了口:
“再添一句,就告诉侧妃说,先送她回许家归宁,下午我再去接她到西山。”
皇室里规矩不像民间,民间有女儿家嫁人后归宁的习俗,顾姝臣可是甫一入东宫,除了头天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再没迈出过这门。
跟自己五岁开蒙就独自居住学习不一样,她从小娇养在父母身边,面上不显,心里恐怕是想家呢。横竖要出去,不如让她回家半天。
这待遇这可是东宫里头一份,魏有得领了命,乐呵呵地传话去了。
24. 第24章
许是天公作美,前一日还乌云密布落了些雨,沈将时还忧心恐怕是出不了门,到了出游那日,却见一大早起来就万里无云,金乌璀璨犹如夏日一般。
顾姝臣一早换了散花轻罗裙,宫里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一头墨发只叫采薇挽了一个髻,斜插一根紫玉簪子。
东宫外马车早就就备好了,慕容逸在马下侯着,他今日没跟着太子,专等送侧妃回府归宁。
晨光蔓过东宫檐角琉璃瓦,折出刺目的光来。顾姝臣戴着帷帽,在侍女簇拥下款款出了门。
慕容逸忙躬身行礼,等顾姝臣上了马车,才抬起眼,只见车帘轻轻落在马车的横木上,侧妃已经安稳在坐塌上。
采薇扶顾姝臣坐上马车,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压在地上,发出窸窣的声音。
马车的帘子微微摇曳,漏进一两缕金光,顾姝臣突然生出一种怅然之感。
离她上一次出门,竟然快一个月了。
从前她在府里,虽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事不怎么出门,但京中小姐妹多,隔三差五有个生辰赏花什么的,总是能出去走走,倒也不觉得有多寂寞。
自从嫁人后,只被圈在东宫里,好在东宫地界不算小,太子也没限制她们活动,除了许良娣和张孺人的宫室她没去过,其他地方倒是也够她逛的了。
只是看着东宫四方墙,还是免不了生出些在笼子里的感觉,人待久了憋屈得很。她心里有些怅然的感慨,但顾姝臣是一个很擅长安慰自己的人,只想着日后入了宫,倒时候那地方比东宫还大好些,更何况皇上光在京城里就有两个行宫,也不愁没有地方玩的。
这样一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其实顾姝臣不是从小就有这样好的心态,她小时候是个犟姑娘,用他们北地的话说是个犟疙瘩,颇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儿,但渐渐长大了,她发觉所求的多了难免折磨心力,时间久了也会自己消解了,意外养成一副平和的性子。
马车载着顾姝臣,走得不快,急得顾姝臣几次欲探头出去看,缓缓走了一段路,再拐两个弯,就到顾家所在的巷子里。
顾姝臣这次出门没声张,但顾家是一早得了信的。姑奶□□次回门要走正门,顾家一众家眷奴婢一早便侯在门里。
眼见着马车缓缓停稳,周围几个侍卫齐齐立住,两个肃穆庄严的侍女,一个拿脚踏,一个掀帘子,采薇扶着顾姝臣的手便下来了。
帷帽下顾姝臣眉目含笑,一身雾紫色轻罗,下围玉色散纱,款款走下来。
一见到妹妹,顾俨臣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满心激动中带着紧张。只是别了一个月的妹子,此刻却有些不敢认了。
说起来,顾姝臣是家里老幺,他是二哥,他上头有兄父压着,从小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妹妹。可此刻看着顾姝臣,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仿佛妹妹去了东宫一月,通体也染上宫里贵人们那不好亲近的气息。
入了东宫就是娘娘,外人见了是要见礼的,顾将军领着家眷行礼,顾姝臣忙上去扶着父亲的胳膊,使眼色让采薇上去扶住谢夫人。
“父亲。”她开口叫人,尾音上扬,“我回来啦。”
这时候,顾俨臣才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妹子,突然觉着心中一松,看着大哥在一旁使眼色,忙迎上去,照例要说些“感念皇家恩德、效忠皇上太子”之类的云云,繁文缛节完后,才一并往府里走去。
顾姝臣又跨进熟悉的门里,松了口气,赶紧往屋里去,这春日里的天气有些热得反常,明明是不到三月的天,偏偏热的像五月。她今日的衣裳还是厚了些,本来都说要少穿些,封嬷嬷说什么“春捂秋冻”,硬是不肯,她畏暑气,现在她后颈都起了层薄汗。
到了主屋前厅,屏退了外人,屋里便只剩骨肉至亲了,再也没什么妨碍。
顾姝臣摘了帷帽,谢夫人先对着她看了又看。
面色红润,眸光含春,瞧着……似乎还行。
这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却恍然有一年之久。谢夫人才明白嫁女儿是何等的难事,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受了委屈横竖回娘家,有她父亲哥哥撑腰,可这偏偏还是东宫,再如何难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顾姝臣去东宫头几天,她躺下都忍不住地流眼泪。
“母亲。”顾姝臣被她看得有些羞赧。
“东宫里……一切可都好?”顾将军看着女儿,率先开了口。比起谢夫人的忧心,他更多的是惶恐,惶恐自己在朝堂上行事不谨,给女儿惹上麻烦。
后宫前朝,本是一体。顾姝臣嫁人后,朝中大臣多有来恭贺的,都被顾将军谢绝了,他现在是再小心也不为过,谁知哪一步行差踏错,惹皇上太子不满。
“看着是还好。”谢夫人收回目光,抿一口茶,“没人给你委屈受吧?”
顾姝臣笑意盈盈:“没人,谁敢呢,我一切都好。”
“太子殿下呢?对你可好?”一旁顾慕臣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脸颊就微微发烫。大舅哥打听人家夫妻间的事,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奈何上次见了太子,坦白了顾俨臣的事,他心里总留那么个疙瘩。
顾姝臣闻言也是脸一红,不过她也没回避,大大方方开口:“哥哥你放心,太子对我也好。”
听顾姝臣这样说,顾家众人才松口气。东宫规矩严,里面的事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侧妃娘娘入东宫一个月颇有脸面,但终究还是从女儿口中听到更踏实些。
“顾家的事,你不用操心,照顾好太子和自己就是了,我们也不求多光耀门楣,横竖不会拖你后腿就是。”谢夫人又开口,转眼看向两个儿子,“这话,那日你父亲就嘱咐过了。”
顾俨臣忽然有些心虚,看着母亲扫过来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想起那日兄长的训斥,顾俨臣心中有些泄气。兄长虽是长子,武略上却逊自己一筹。但兄长颇有文采,凭借着自己一手好文章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席之地,谁也不能说他借了父亲的东风。
可顾俨臣却是确确实实继承了父亲的将军才干,可如今太平盛世,所能做的也只有巡视边防,他是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直到年前无意遇到了策王殿下。策王是陛下长子,生母当年也是东宫侧妃,还是陛下宠妃,若不是身子不好早早仙逝,如今谁在这凤椅上也未可知。可惜命里差一步,终是少了嫡子的身份,跟他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策王毕竟是皇室子弟,到底比他天地广阔些,他是个爽快人,两人相谈甚欢,策王直言欣赏他才干,他才与他多亲近些,谁料竟被兄长发现,还被严厉斥责一番,不许他再与策王往来。
他倒是不觉得策王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太子殿下在储君之位上坐得稳稳的,他只觉兄长是在官场久了,身上染上些迂腐气息,太过小心翼翼了。不过毕竟姝臣刚嫁去东宫去,瓜田李下,为了妹妹,他还是决意近日里与策王少些往来。
“看你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顾慕臣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又把满含笑意的目光转向顾姝臣,“若是日后有什么委屈的地方……让人传个信就是,哥哥们虽没本事,能想办法帮衬一把也是好的。”
顾姝臣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接着鼻头一酸,她赶忙开了声:“慕大人还算没本事呀,那满朝文武可没一个有本事的了。”
谢夫人听了,没忍住用手指点了点顾姝臣额头:“嫁人了还没个正形儿。”
一家子坐着热热闹闹说了阵子话,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皇宫里,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沈将时低颌垂手站在御书房,周围太监都噤声,屋内落针可闻。
皇上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青砖上落着窸窣跳跃的阳光,宫墙外一棵柳树下泛着嫩绿的新芽,正在春风里摇曳,恍若一团青绿朦胧的雾气。
良久,只听皇上淡淡一句:“春到人间草木知啊。”
沈将时同样淡定开口:“虽是入了春天气和暖,父皇还是要注意身子。”
听到沈将时的话,皇上轻笑一声,转身缓缓回几案前坐下,抬手示意太监上茶。
一旁侯着的太监满了茶便退了出去,只留这一对天家父子。
皇上不紧不慢品着茶,袖子上金线绣织的蟠龙纹闪烁着淡淡金光。半晌后,才放下茶盏,抬眼看着沈将时。
“太子,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叫你来绮春宫?”
沈将时依旧垂眸,礼节恭敬:“儿臣不知。”
平日里,皇上处理朝政,或是叫大臣议事,多是在朝晖殿,绮春宫是历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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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来休息的宫室,更靠近后宫,一般沈将时不会到此处来。
所以,他今日是真不知父皇为何会让他来绮春宫。
“前几日的事,朕也略有耳闻。”皇上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沈将时袖子下的手微动,眉头微蹙:“这等龌龊之言,怎能污了父皇圣听……”
皇上阖上眼,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沈将时噤了声,又规矩站好。
皇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天家父子,至近至远,终是会走向日益疏离这条路。无可奈何,生在皇家,谁也避免不了。
“时儿啊,”他心中有些感慨,“朕知道你心中忧虑,朕当年在你这个位置时候,恐怕比你还惶恐。”
沈将时恭敬行礼道:“父皇当年辛劳,儿臣都看在眼里。”
这倒不是假话,当年中宫无子,皇上在众兄弟中能脱颖而出杀出重围,又能稳坐太子之位数年,其中辛苦,不言而喻。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皇上看多了手足相残,对他们这些皇子,也是淡淡的,说不上太亲近。
“朕当年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朕知道你的苦楚。”皇上淡淡一笑,手指拂过衣袖上的蟠龙纹,“可当朕真正坐上这把龙椅的时候,才知道当年的一切忧虑,全然是庸人自扰。”
听到这话,沈将时心中有些不解,抬眸正对上皇上平静如水的目光。
“时儿,虽然世人都道‘先君臣,后父子’,可于你是‘先父子,后君臣’,父皇可是盼望着你能有一日替我坐着龙椅。”
沈将时只觉心头一紧,忙跪下来行礼。
皇上温和地扶他起身,待沈将时站稳,悠悠叹口气:“人都道天子情薄,可谁知朕对你们的心,却与民间无异。”
沈将时稳了心神,眼中满是笃定。
“儿臣都知道了,定不辜负父皇期许。”
皇上笑意也深了几分,伸手拍拍沈将时的手背:“你能明白父皇心意就好。时候不早,便不留你了。”
沈将时行礼告退,看着皇上的眼中全然是真挚之情。
只是这份赤子之情的真挚,直到沈将时走出绮春宫,顺着甬道走出绵延的宫墙后,便消失殆尽了。
余下的,只有眼底翻涌着一丝冷意。
与民间无异……他冷笑一声,眸光微动。
不知那九泉之下香消玉殒的枯骨,会不会感念父皇的宠爱与恩德呢。
他回眸看向角楼,风铎轻轻摇曳,琉璃瓦上流光璀璨。
从踏进这皇城的第一步开始,他们便注定无法拥有民间百姓的情感。父子夫妻之间,至亲至疏,饱含算计。什么夫妇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或许是父皇年纪大了,竟然也开始幻想这般情景。
沈将时将衣袖一甩,疾步走了出去。
…………
顾府里,一家人用了午膳,谢夫人拉着顾姝臣到闺房里说几句话。
“听闻你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可还好?”房门阖上,谢夫人便开口问。
顾姝臣点点头,颇有些骄傲:“还好,皇后娘娘还赏了我她嫁妆里的玉镯呢。”
“这便好,日后有拿不准的事,多去问问皇后娘娘。”谢夫人松了口气,又接着问道,“那东宫里另两位娘子呢?可好相处?”
顾姝臣略迟疑了一下:“嗯……娘你放心吧,欺负不了我的。”
她是不怕事的,旁人就算有那个心思,顾姝臣也不会让她得逞的。
“那太子呢,对你……”谢夫人表情依旧忧虑。她自以为为人为妻为母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这事放在皇家,她心里也没底,她在闺时家风极严,嫁人后顾将军也不是个爱招花惹草的,所以家里妻妾如何相处,她跟顾姝臣一样没多少能说的。
顾姝臣捻了捻手中帕子,当着母亲的面,还是脸红扭捏了一下:“嗯……我觉得他对我应当是挺好的……反正,比对旁的人好。”
屋外沈将时听到了,扣门的手顿住,嘴角不自觉噙着一点笑意。
还好,看来还不算太傻嘛。
他刚准备抬手推门,却忽然听到谢夫人的声音响起。
“姝臣,你跟娘说句实话,那你心里……对太子殿下究竟又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