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为我堕凡尘》 1、壹 山坡羊牌:【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孽海记·思凡 昭昭是一只修炼九百年的猫妖,与寻常妖精不同的是,昭昭至今都不会化形,隔壁的树精常常嘲笑他笨,可昭昭才不在意呢,花要发芽,树要结果,昭昭只觉得是自己机缘未到,机缘到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 东方欲晓,晨光微熹。 天要放亮,霞光照在了昭昭身上,他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找果子吃。昭昭虽是猫妖,却不开杀戒,猫吃鱼是天性,可他却只爱捉小鱼玩儿,玩儿够了便放回去,他最爱吃的是一种清甜微甘的野果,只是近日山头里来了只大妖,昭昭只嗅气息便骇的不敢踏足,因此,他今日准备再去旁处看看。 昭昭在草丛间穿跃,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熟悉的环境,他走出很远了。 前方是昭昭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有些微怯,可一想到那野果,他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柔软脚垫踏足了陌生的地方,昭昭再回头,已经不认识路了。 他有些后悔。 猫妖从不轻易迷失方向,今日不知倒了什么霉,昭昭往回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四肢都泛酸,周遭仍旧陌生,他准备找个地方歇歇脚。 昭昭比寻常妖精要笨拙,可若论生存本能,谁也不如他。 他寻到了一颗相当高的菩提树,三两下攀爬上去,树木葱郁,昭昭躲在里面,天上的猛禽都猎不到他。 昭昭攀着树干睡熟了。 昭昭做了个香甜的梦,梦很真实,有宽厚手掌轻轻触在昭昭脑袋上,他看不见那人的神情相貌,可是却能闻到他身上清浅的安息香味道,那不辨面容的男人唇瓣张合,念了句什么法咒,九百年未曾化形的昭昭,就嘭的一声幻化出了属于人类的四肢面庞。 昭昭开心的简直要蹦起来了! 昭昭慕然惊醒了。 梦外的昭昭睁开双眼,看见自己雪白的属于猫的四肢,一时有些沮丧。 原来是梦,害的他白高兴一场。 就在这时,树梢沙沙,风声柔和,送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昭昭在梦里闻到过。 他沿着安息香的味道攀爬,在快要跌下数干时,看见了一道属于人类的身影。 昭昭一时顿住了。 似是疑惑又想确认,昭昭仔细在空气中深嗅,终于肯定那安息香的味道就是树下那个人类身上的。 昭昭对此感到好奇。 猫妖的好奇心惊人,他大脑简单却对万物都感到好奇,为的这份好奇,以前也吃过许多亏。 但显然昭昭不长记性,他挂在树干上往下瞥去,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类的全貌: 他还是一副少年模样,有着清瘦的四肢骨架,眉眼没有长开,却已经足够惊艳。这少年正垂眸打坐,长长的睫紧闭着,鼻梁优越,皮肤苍白。 他见过那些化形的妖精,或娇媚或丑陋,但身上无一例外都有着属于妖的邪气恶臭,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他香香的,连头发丝儿都泛着甜。 昭昭看呆了。 却在这时,他一时没勾住树干,“扑通!” 昭昭挣扎着翻身,不让自己掉下去,好巧不巧,昭昭就在此时化形了—— 乌发雪肤,身无半物,砰一声摔进了少年怀里。 四目相对,昭昭心想:他生的可真美。 他是这么想的,不由脱口说了出来:“你生的可真美,像...” “像庙堂里的菩萨。” 那些被工匠细笔描摹,精心雕琢的菩萨相,低眉垂眸间婉转美丽,昭昭也曾在庙宇中仰望过。 他还学人类许了愿望呢。 昭昭请求菩萨看他从未开杀戒的份上,保佑自己快快化形,不要再被树精他们嘲笑了。 就是在这么寻常的一日,只是碰见了一个在树下打坐的人类少年,他就这么轻易化形了?!昭昭看着自己雪白宛若新生的细长手脚,瞳孔不可思议地睁大。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还坐在那少年身上。 却在这时,一道如清溪击石般悦耳的声音从昭昭耳边传来:“妖?” 昭昭抬眸,那少年目光落在他身上。 妖也觉得不好,蹭一下站了起来,可他刚刚化形不稳,扑通又摔在了地上。 虽是少年的四肢,却比新生的婴孩还要无力。 息尘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他看着那只刚刚学会化形的猫妖,它甚至笨到连尾巴都学不会收回。 除了那张过于娇媚的脸蛋还算能看,他与寻常妖精并没有什么—— 息尘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这只猫竟然没有吃过人? 一般情况下,妖分两类,其中一类占了十之有九,也是最常见的——食人心。妖吃了谁的心,便会幻化出谁的相貌,只是此法短暂,一颗心的使用寿命只有寥寥几月,因此,若妖想要维持人形,便需要一直食心修行,因此,凡妖修成精怪者,身上都散发着难言的恶臭,只是眼前这只妖,通身妖气纯白,竟是没吃过一颗心么? 第二类,也就是息尘揣摩的这一类,就是修福报得天眷,从未杀生害生,才得以修成人形。 只是这种妖往往都是众妖争抢的那类,谁吃了他,得了他的妖丹,那么不但可以再也不用费劲心力寻找人心,就连修行也会事半功倍。 瞧他这幅笨手笨脚的样子,想必也是刚刚学会化形。 那只妖还在费力学站起,一双灵眸清澈见底,他暗暗使力,粉白脸蛋皱成窝瓜。 息尘起身,从那猫妖身边走过。 昭昭眼睛跟着他动,蓦然间,什么东西遮挡了昭昭的视线。 他胡乱地拱出脑袋来,一件宽大的素白长袍将他遮盖了七七八八。 那件长袍上残余着安息香和那少年身上独有的甜香,昭昭左右顾盼,那少年却已不见了踪影。 所谓是人妖殊途,井水不犯河水。 “咚——”山下的梵音寺敲响晨昏钟,息尘停笔,黑纸白字一气呵成。 那是一个“静”字。 窗牖外日暮将落,天色渐晚。 息尘在山上修行,自记事起,除了尚小的时候有人来照顾他一段时间,等稍大些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后,便再未见人上山。 山下的和尚们亦被下过禁令,都知晓山上住了位衔玉而生的天生佛子,却无人胆敢犯戒上山,因此这么多年来,息尘始终是孤身一人。 他的生活古井无波,每日里打坐修行,闭目禅思,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少年,久到息尘也已经忘却了光阴速度,红尘凡俗。 佛法无边,静心缄言。 息尘一如往日般禅定悟道。 只是今日,或有些许不同。 寅时。 息尘睁开双眸,神色清明,月光透过素纱窗纸穿透进来,撒下黯淡柔影。他起身,缓缓推开了房门。 房门外,陌生来客毫不客气地盘在阶上,已经睡熟。 他身上还披着息尘的那件雪白禅衣,发丝绸缎一样垂散下来,遮挡半边面容。他安安静静地睡着,另半张暴露在视线内的脸蛋恬然,睫毛落下一层小扇子般的阴影,饱满微张的唇瓣轻轻吐息着。 这只猫妖生的的确得天独厚。 在他身边,无序看不见的灵力横冲直撞,落进昭昭的身体里一分,外头的躁动就又多了一分。 息尘抬眼扫去,院落外无数暗影浮动,那些觊觎着天地灵气的妖精张牙舞爪,企图吞并这只甜美可人的天材地宝。只是迫于息尘院子里的禁制,不敢冲撞。 踏前一步,灰飞烟灭。 傻猫有傻福,昭昭没有杀过人,身上只有纯然的灵力,这种对恶灵精怪下的禁制对他而言根本不管用,因此,他误打误撞找到这里时,才没有误触禁制灰飞烟灭。也因如此,这只毫无防备的猫妖躲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不然早就被这些恶灵妖怪给吞吃殆尽了。 息尘蹙眉,在屋门外站了良久,到底没有将他撵出去。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救妖? 息尘垂眸看他一眼,转身,关上了门。 昭昭一觉到天亮,人与妖不同,化形后的昭昭罕见地感觉到浑身腰酸背痛。 昨日里,他循着息尘的味道摸到了这里,屋子里没有响动,想必是少年已经睡下了,昭昭犹豫片刻,没有打扰,他徘徊在房门外,身上还披着少年的衣裳,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许或是白日里化形太过消耗精力,不知何时他竟睡过去了。 妖从山林里奔波,渴了就饮一口山泉水,饿了就找野果子吃,与天地同枕共眠,但是人不行,人娇气的很,昭昭只是昨日在石板阶上睡了一觉,今晨都差点儿站不起来。 当然,也有饿的成分。 昭昭从昨日进了这个不知名山头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东西。 昭昭左右四顾,恰好与正从偏房出来的息尘一个对视。 昭昭的目光从息尘脸上流转,随即又落到了息尘手上。 准确的来说,是息尘手上的吃食。 仿佛顺应心中所思,昭昭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咕噜咕噜...”昭昭窘迫地捂着肚子,耳朵通红。魔/蝎/小/说/m/o/x/i/e/x/s/.c/o/m 2、贰 昭昭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是只妖,可却也懂礼义廉耻,虽不像凡人那般知书达理,也知道不该垂涎旁人的吃食。 而且... 那少年也没有要给他吃的意思。 在他的眼神注目下,少年径自坐到了石桌前,清粥小菜,不见荤腥。 他没有搭理昭昭的意思,可昭昭却很想同他认识。 他是在见到这少年之时才化形,而且,他身上的气息和在梦里点化他的那人如出一辙。昭昭私以为,这一定是上天送给他的机缘,他跟着他,准没错的! 更何况... 昭昭的脸蛋逐渐蔓上彩霞,在粉白的脸上格外醒目显眼。昭昭心道,他从未见到像他一般美丽的人,昭昭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就、昭昭一时想不起来树精说过的词,在脑中扒拉许久,灵光一现,脱口而出: “一见钟情!” 他的声音很大,少年却没有丝毫反应。他静静吃着自己的饭,连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都如此的赏心悦目。 昭昭走到他身边,自报家门:“我叫昭昭,昭昭日月的昭昭,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只是我的双亲在很早之前就过世了。”他小嘴叭叭,说了很多才意识到偏离话题,他讪讪停住,轻声询问:“你叫什么?” 那少年已经起身,端了碗筷往偏房走去,并没搭理昭昭。 昭昭自讨没趣,双手紧张绞着。 他不愿意同他说话,昭昭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沮丧。 等息尘从偏房出来时,那只不请自来的猫妖已经离开了。 日头正悬当空,是一天中阳气最胜的时候,那些躲在阴暗里的妖精惧怕最惧日光,此时,不会出来。 说来也怪,来时昭昭迷路,从少年那里出来后却心中明朗,没走多长时间就转回了来时的山头。 树精昨日没有找见他,蔓延满山的树根藤蔓在觉察到昭昭的气息后,一下就卷住了他的脚腕,将妖送到了树精身边。 昭昭倒悬于树上,拍着胸脯大声:“你吓到我了。” 虽然平日里树精讥讽嘲笑他,但几百年来,二人一同修行,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粗粝树皮上出现一张根茎纵横的鬼面,丑陋,狰狞,昭昭却习以为常。 树精也很惊异:“你昨日干什么去了,怎的突然就能化形了?” 说起这个,昭昭心中不免骄傲,卖关子道:“我的机缘到了。” 树精最知道化形之法,这只蠢笨的猫妖从不杀生食心,他突然化形,身上却并没有人命气息,树精更觉困顿,皱眉:“你去了哪里?” 他嗅着昭昭身上的气息,又见他身上胡乱捆着的衣裳,心中猜想更胜,肯定道:“你闯了仙山。” 仙山?如果树精说的是他昨日误打误撞进去的那座山,那便是了。 昭昭不明所以,他点点头:“昨日我的确翻了一座山,往日里我从没去过。” 那便是了。 树精心下愈发不安,“那你也见到了佛子?你身上的衣裳是他的么?” 佛子,什么佛子?昭昭说:“我只见到了个在树下打坐的少年。” 树精惊叫:“你啊你!”树藤从昭昭身上穿梭,确认他完好无损没有受伤,树精斥道:“往后你便再也不许去了。” 昭昭一下炸毛:“为什么,凭什么?那是我的缘法!” “什么缘法,我看你不知吃了什么蜈蚣屎□□尿,莫非疯了不成?!” 树精知道他,不光是他,这附近山头的妖怪都知道,那仙山上的少年,是衔玉而生的佛子,是佛光普照下被选中的命定之人,与他们这些山野精怪,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妖与妖之间也有不同,昭昭是九百年才能化形的猫妖,而树精的本体则是集世间万千怨念而生的一株鬼槐,根本连近那佛自动身都不能,靠近一丈,便是□□焚身。 他太明白人与妖之间的隔阂,更不要说那山上修行的少年是命定之人,注定修成无妄真佛。 佛与妖,生来对立! 佛,斩妖除魔,破除虚妄。 妖,食人心魂,恶念嗔痴。 昭昭不明白,他说的与佛子的缘法,为天地所不容。 但昭昭却不这样想,那事件的主人公,猫妖昭昭,唇瓣一张一合,吐出媚人话语:“你们不明白,自打看见他的第一眼,昭昭我啊,就爱上了他。” 霎时间,天地寂寥。 树精大脑宕机,只有昭昭的说话声在耳边回响:“他那么美丽,温柔,和我对视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要与他共度余生!” “我对他,一见钟情!” 这这这,骇妖听闻,惊世骇俗! 蝴蝶盘旋在他身边,也知昭昭香甜。却在下一秒,被张牙舞爪的藤蔓驱赶。 树精是不允许任何精怪近他的身的。 昭昭也看见了,嗔怪他:“你真讨厌,这些年来,赶走了我多少的好朋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道阴冷如冰冻的男声响起:“哦?是把你丢到水里的野狐狸精,还是要吃了你增加修为的黄鼠狼精?” 昭昭哑了火,扑闪扑闪的长睫毛遮挡树精的阴冷质问。 树精冷哼:“你不要转移话题,现在说的是你同他,死心吧,你们是天地不容的!” 昭昭并没有生气,他的声音柔婉如蜜糖:“树精,你不明白,他就是我的命定之人,是我的缘法。”昭昭还记得初见他的第一眼,他分明是在树上睡觉,可是刚刚醒来,一睁眼,他就看见了他,那个在树下打坐修行的少年。 第一眼,这个无忧无路的猫妖便生出了情.欲,他看的出神了,才会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没想到就在这时,他化形了。 这难道不能说明,他们有缘吗? “缘?”树妖叹息一声。 山野间摸爬滚打,那是妖。 用双脚直立行走,那是人。 哪怕昭昭此时此刻化成了人形,也改变不了他是冷心冷血的妖。 “只有人,才配说缘。妖是没有心的。” 昭昭想要反驳。可是树精却先他一步咄咄逼人:“你九百年的道行,在人世间也只不过是个尚未历经八苦八男的鲁莽稚童,又谈何说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的讥讽嘲笑令昭昭伤心欲绝。他知道他说不过他,他化成猫妖,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去干什么!”树精在后面唤他。 昭昭头也不回:“我去找一个人!” 树精想告诉他尘世间的风云诡谲,危险跌宕,可是他的本体是一颗树,只能扎根在地上的树,昭昭身子灵巧,轻易躲避了他伸出的藤蔓。再要接近,藤蔓碰到昭昭身上的衣裳却被灼烧的痛不欲生。 那上面有佛子的气息,是妖所不能接近的。 树精的声音宛若鬼魅的痛苦悲鸣,他身上全部的树叶根茎都在沙沙作响:“你看不见他身上的佛法普照吗?!” 昭昭跑的愈快了:“我只看到了个男人!” 一个心爱的、男人! 等昭昭快要奔走到少年所在的山头时,天色已经快要暗了下来。 昭昭抬头看了眼天,心中有些犹豫,他心中拉扯,再三挣扎,然后毅然转身,向东而去。 东边那只大妖所在的地界,有最最美味的野果,香甜可口,令妖垂涎三尺,那少年一定也喜欢。 话本子里说了,若要追求心爱之人,是不吝奉上自己的一切的。 昭昭抱着侥幸心理,暗暗给自己打气,没事的,摘果子的地方并不算远,他只需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后像往日里一样摘了果子回来就行了。 各方大妖圈地而居,各自井水不犯河水,但若是谁不小心进了谁的地盘,除非在被发现之前就赶紧离开,否则就会被默认为闯入侵略。没有大妖能够容忍别人骑在自己脑袋上拉屎,就连鬼槐树这种有些道行的妖都如此,他的地盘,除了昭昭之外,都不允许别妖踏入,更何况是一闻气息就知道绝非寻常的大妖了。 昭昭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属于大妖的地盘,他们这些小妖们在大妖面前是没有话语权的,就算这片地盘曾经属于大家的,但是大妖的道行在这儿了,没人敢冒着丧失妖命的风险区触大妖的眉头。 他的爪垫轻轻声,连呼吸都放轻,在行至一片果木林时,昭昭不敢贪多,赶紧摘了几个圈在衣裳里,飞快地往回奔去。 他的危机意识非常强烈,不然不会平安无事地活了九百年这么久。 他跑的速度很快,因此并没注意到脚下的荆棘,带刺的荆棘猛然割破昭昭的脚掌,他痛的一抽,顿了一顿。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有一团黑烟瞬间袭来。 它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昭昭没停多久便迅速追了上来。 昭昭没有察觉,他疼的龇牙咧嘴,却不敢耽搁继续上路。 那缕黑烟已经烧到了昭昭脚边,就在即将吞噬这只可怜的猫妖时。 呲啦一声,竟然凭空自燃起来。 空气中的火团引起昭昭的注意,他惊恐地看了一眼,也不顾脚掌的伤,迅速奔跑起来。 他却未曾注意到,那缕黑烟,浅浅落到了已经将佛子气息灼烧殆尽的衣裳里面一朵。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猩红的双眼。魔/蝎/小/说/m/o/x/i/e/x/s/.c/o/m 3、叁 昭昭跑的急,割裂的脚掌踩在粗粝的草地上,他疼的嘴唇泛白失了血色,却紧紧攥着怀里的果子不肯松开。 终于 昭昭离大妖驻地越来越远,属于大妖的强大威压慢慢变轻,最后被他远远抛却脑后。 直到进了少年的山头,昭昭才敢回头看。 没有妖追上来。 他这才重重松了口气。低头拆开衣裳包,他爱惜地将衣裳重新穿回自己身上,捧起果子时发现袖口不知何时被染脏了,昭昭一阵肉疼。 这是那少年给他的衣裳。 昭昭责怪自己不小心,怎么那么轻易就给弄脏了,雪白素服沾染黑黑一朵痕迹,犹如小雪中的脏污脚印,格外显眼。 天色愈黑沉了,或许经过方才一事,昭昭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安全,他搓了搓胳膊,心道要快点赶到才行。 终于。 昭昭踩着晨昏钟敲响的时刻感到了。 “咚——!!!” 昭昭自然熟地迈进来,他一瘸一拐,一颗颗如玉石子儿般的脚趾头并在一处,窘迫地想要缩进袍子里。 息尘好容易正眼瞧他,他眉头微蹙,将昭昭从上打量到下。 猫妖发丝凌乱,脸蛋韫红,过大的两颗宝蓝色眼珠子嵌在尖尖下巴上,整个人泛着妖媚娇调,站没有站相,透着一股子的散漫不羁。 没有规矩。 猫妖朝他走近了些,息尘闻到了一股相当不好的味道。 他甚至想要将这猫妖即刻就扔出去,但那天真散漫的美人突然一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你吃这个吧,我从东边儿的山头里摘得,很好吃的。”说着,他就将那几粒野果子放到了息尘面前。 其实昭昭也很想吃,他从今晨出去奔波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唇瓣,强压下眼中渴望的光。 许是站的久才洇透,猫妖所过之处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血脚印。 息尘这才发现,这只妖,受伤了。 不过这与他本无干系,他送来的野果子...息尘从不食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亦无暇跟这猫妖消磨光阴。 旋即回身,息尘想,不必搭理他,他必是会知难而退的。 “嘭——!!!”猫妖一头砸在了息尘脚边。 有一抹妖力,从昭昭的袖口漂了出来。 那虚空中的东西躲过了门口的禁制,猛一恢复本态,张牙舞爪就要将昭昭吞吃殆尽。 “天、材、地、宝...”那干涩粗粝的诡音不辨男女,他贪婪俯冲下来,马上,马上这天材地宝就是属于它的了! 却在这时—— 空中结出一道法印,那虚空中的东西被整个儿压下,陡一接触法印,顿时被灼的疼痛尖鸣。 唇瓣张合,佛子神情不变:“焚。” 呲啦一声,火焰吞噬妖力,小院复又恢复平静。 附着在昭昭身上的难闻味道也陡然消失了。 昭昭还昏倒在地,息尘目光掠过猫妖,半刻,视线又移转到石桌上。 那里有一堆又大又好的野果子,是猫妖送来的。 他倍感烦躁,关门进屋。 猫妖为天地灵气供养,自有灵力从四方跑来为他治伤,无需息尘去管。 ...... “嘭、”房门被推开。 半刻过后,从里头走出来一脸困厌的佛子。 猫妖惯会蛊惑人心,脏兮兮捧着野果子装可怜卖惨、心机颇深。 将猫撂到床上,它的脚掌仍在流血,不光如此,破口处还正丝丝渗出黑气——是中毒。 佛子咬破指尖,滴出来的血是如炼金般明黄,颗颗珍贵。 他将血滴在猫妖脚掌破口处,瞬间迸发出灼烧滚肉的呲呲声。猫妖痛的尖叫,却仍未醒来。 没过多久,那破口不再往外冒黑烟,慢慢血便止住了。 猫妖的尖细抽泣声才慢慢变成哼哼唧唧的啜泣。 多委屈一样。 连摘个野果子都能险些弄丢性命,息尘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这遍地是妖的山野间活下来的。 翌日。 昭昭睁眼,大脑有一瞬间的放空,他看着木屋草朴的房梁,慢慢,慢慢眨了眨眼。 他这是在...... 昭昭侧顾,看见了莲台打坐的少年。 他想起来了。 他千辛万苦去东边儿的山头摘来野果子给这少年,还没等他吃上自己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就在少年的床上了。 他的脚根本都不痛了,脚掌细嫩微红,被割破的地方完好如初。 昭昭知道,是这少年替他处理的。 啊,昭昭捧脸发春: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英雄救美么? 没想到这少年看着面冷心硬,内里竟然这样善良温柔,果然是他昭昭看中的人,就是不一般! “你醒了。” 昭昭的奇思被打断,他蹭地从床上起来,跑到少年身边,一笑时露出两个很甜的酒窝,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我醒了,多谢你。” 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昭昭而动心,没有—— “醒了那便自行离开罢。” “啪嗒。”门自动打开。像在说慢走不送。 昭昭收回那句话,这少年面冷心也硬。 他眨巴眨巴眼,给自己加油打气,不就是不喜欢他,唐三藏取经还要经受八十一难,好,果然是他看中的少年,就是有骨气! 昭昭旋转誋坐到少年身边,他在打坐,眼里根本没有昭昭。 猫妖也不气馁,围着他没话找话:“你自己在这山上住么?” 猫妖声音嗲嗲的,化为人形收不回去的尾巴在身后一拍一拍:“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两个可以做个伴,我什么都不做,我就这样看着你,也不给你添乱。” 息尘睁眼,瞳色清明。 昭昭心中升起期翼,却在下一刻被打回原形,息尘说:“请回吧。” 昭昭明白,他是真的不希望自己留在他身边。 昭昭叹了口气:“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立刻马上走。” 他今日已经与这猫妖多费许多口舌,不应该再接他的话了。 却在这时,息尘与他对上视线,那对漂亮湿润的大眼珠子泛出微光,如果他再不允,这猫妖下一刻便能哭出来。 虽有痴妄,到底无错。 “我名息尘。” 息尘,息尘,连名字都这样不染世俗,昭昭就站在门外,唇瓣开合,轻轻唤了许多遍他的名字。 原来他叫息尘。 息尘今日总是无法禅思入定。 他一闭上眼睛,门外那条大尾巴就透过窗纱映然于上,晃啊晃啊,和它的主人一样散漫无调。 息尘不应该被外物影响。 他在心中念起清心咒。 他怎的还没走,他不是说,倘若自己告诉他名字,就会离开了么。 息尘蹙眉,头一回这样为人牵动情绪。 不,是为妖。 罢了罢了,便随他去,不管他,他自己琢磨个十来日便会自行离开了。 如此想着,息尘果然静心禅定。 往后几日,昭昭学人一天比一天好。 起初他走路来顺拐,或是忘记了用双腿直立行走,只像猫一样爬行,后来一天一个样子,如今走起路来绰约婉约,越来越像个人了。 息尘掀开薄薄的眼皮,唇瓣微动,数到一的时候昭昭准时准点敲响房门。 【进门要有礼貌,不能像妖一样直闯】 昭昭记得很明白呢。 当然,息尘没有应答,他就自己推门往里走。 息尘闻到了莲子的清甜。 “我今日去捉小鱼正巧看见一块藕地,上面的莲子结的可好了。” 那清甜不是来自未拨开的莲蓬,是猫妖凑近时嘴巴里的清香。 想也知道,他又偷吃了。 猫妖这几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每日里巳时敲门,会给他带来一些新鲜东西。 息尘当没看见忽略,昭昭也不恼怒,只放在一边,他不吃也不紧要,快坏了的时候猫妖就拿出去吃掉,总之不叫心血浪费。 多数时候他送完东西就走,很少数会留下来念叨几句,见息尘不搭理他,自己也就罢了。 但息尘知道,每晚猫妖都趴在房梁上睡觉,只是以为自己藏得好,没有人知道。 但他浅浅九百年的道行,在息尘眼里比孩童还透明。 “明日我要走了。”他顾自说着。 息尘临帖的手一顿,磨痕在纸上洇开,猫妖没有发现,还在喋喋不休:“大概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呢。” 息尘临的是华严经,正写到:心如莲花不着水,又如日月不住空。 日月,是昭昭日月的日月。 息尘一怔,随即回神,大概是他这段时间的冷待,让这只猫终于反应过来,知难而退了。 离开几日的说法大概也只是谦辞。 早该这样的,息尘想。 昭昭放下莲蓬,笑盈盈地跟他道别,“你不要忘了我呀,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息尘抬眸,终于正视他。对昭昭说出了第一句除了让他离开以外的话:“修行不易,莫要轻信旁人,每日里可多读几遍这个,以备不时之需。”说着,他从柜架里抽出一本薄薄的线订本来。 昭昭眨眨眼,突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师父,我不像你学识渊博。”他亮汪汪的眼珠子觑着息尘,轻声:“我不识字的。” 上学堂识字是人,草野间长大是妖。 息尘慕然一怔。心中突然泛起没由来的烦躁。魔/蝎/小/说/m/o/x/i/e/x/s/.c/o/m 4、肆 他的模样太过可怜,纵然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恐于心不忍。 相逢一场即是有缘。 “抬手。”息尘道。 “嗯?”昭昭不明所以,还是笑盈盈抬手给他看。 猫妖的手掌软白,息尘一掌便可覆住,他的手捉住猫妖冰凉的手指,指尖在他掌心勾画。 一笔连下,昭昭的手掌冒起金光,他好奇地打量,那符文却蓦地在他掌心消失了。 息尘淡声:“去吧。” 昭昭一步三回头,尾巴沮丧垂在身后,他扒着门缝依依道:“息尘,我走了。” 息尘持笔,没有抬头看他。 猫妖的声音娇娇调调,嗲嗲勾人:“息尘,我很快就会回来。” 良久。 息尘起身,推开窗牖,外头日光和煦,正是草长莺飞好时节。 微风轻抚,刮动了那书案上的小册,里头正有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另一边。 昭昭变作本体,在林野间飞快穿梭。 它们猫猫亦有洞府,也是娘亲在时昭昭的家。 娘亲死后,昭昭太过伤心,不愿触景伤情,于是跑出千里,来到了这边的山头,与鬼槐树相识,一同修行至今。 循着记忆,昭昭找到了它的家。 猫掌踩上去,大地轻晃,凭空出现一处漩涡。昭昭跳了下去,漩涡关闭,一切如常。 昭昭记不得自己已经几百年没有回来这里了,家里还是从前的模样,连昭昭弄坏的小毛球位置都没变过。 昭昭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木盒,尘封已久的木盒被打开,里面琳琅满目都是一些猫猫幼时的玩件儿,昭昭好一顿扒拉,终于,他眉头舒展。 “找到了!” 他手中一根平平无奇的红线头,那线头已经脏污蒙尘,掉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起。 可谁又知道,这东西却是外界人人争抢的天材地宝——“姻缘一线牵。” 东西如其名,自然就是牵线促就姻缘的宝贝,人间有月老庙,妖界有姻缘鸟,红线其实是姻缘鸟的精血织成,一只姻缘鸟一辈子也只能吐出寥寥几根红线,因此珍贵难得。但若只是促成姻缘还不算如何的珍贵,它另一个用处便是——“共享寿数。” 妖与妖之间将寿数性命都捆绑在一块,相依相偎,生同裘死同穴。 妖有万年寿数,若是修行得道的一方大妖,寿数便不可估量,更有甚者,可与天地同寿。道士们更是看中这点,故意捕猎妖怪,将其与自己牵上红线,这样人便可与妖同寿,更有些腌臜术士,以此养戎,大兴买卖,捕猎妖怪供给给那些命不久矣的人类,换取金银财宝。 妖一旦被牵上红线,便此生不可得解,任由红线的另一端驱使奴役,不会有比这更忠实的仆人了。 后来的后来,作为媒介的姻缘鸟被捕猎的将近灭绝,姻缘一线牵也就不常见了。 就像昭昭手里的这根姻缘一线牵,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这也是昭昭娘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昭昭合掌握住那根姻缘一线牵,诚心发愿:“一线牵啊,让息尘也爱上昭昭吧。” “嗡——”一线牵发出震鸣,昭昭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溜进了昭昭的手腕里,雪白被覆的手腕突然出现一抹如血的红色, “一线牵?” 为了响应他的话,那红线在他手腕游鱼一样地动了起来。 这根一线牵竟在漫长岁月中生了灵智,他跻身昭昭身上,竟学会认主。 昭昭可不想这样,他捧着自己的手腕,与它讲道理:“你是我娘亲留下的东西,理应现在听我的,我许的愿望,你听见了吗?” 一线牵根本不理会他,打了个滚儿浑消失在他的手腕,连点儿影子也让昭昭找不见。 猫妖有些沮丧,却也拿他无法。 像昭昭这样才修人形的小妖,连器物都不听他的。 昭昭只得收拾了些旧物,再次上路。 他要赶快回去,回到息尘身边! 树梢声动,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暗中窥伺。 如今白日,昭昭身上又有佛子的气息,寻常小妖不敢出现,因此,虽有些妖知晓一个法力低微的天材地宝在山林中穿梭,也只是暗暗垂涎。 昭昭弱小,他不像鬼槐树一般以自身为术,根须所在之处,皆为他的法阵。昭昭妖力低微,又未曾学会如何运用这份妖力伤人,空修一个人形,散发香甜气息。 昭昭此时还未知晓危险正在靠近。 他回去的路正巧要穿过东边儿大妖的山头,但是犹豫片刻,昭昭还是决定绕远一圈。 毕竟,前几日的事情尚还历历在目。 他以为如此便能躲过灾难,殊不知,灾难已经盯上了他。 天色渐暗,昭昭的心惴惴不安,他奔跑时时不时回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阴暗,黏腻又冰冷,昭昭怕的厉害,可是大着胆子回头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昭昭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回赶。 却在霎时间 风云变幻,昭昭脚下的路被横空升起的巨石一下挡死。 昭昭的直觉,应验了。 他恐惧的浑身颤抖,发出尖锐的叫声,锋利爪子在巨石上抓挠,那块石头却纹丝未动。昭昭心下立顿,转身往回跑。 “嘭!” 昭昭的路被彻底堵死了。 四面巨石将天空圈成了一块小小的圆,昭昭被靠巨石,想不出半点法子。 他只能祈求何方拦路的大妖能够大发慈悲放过他。 但是这个想法,在下一瞬就烟消云散。 昭昭连巨石上头的小小天空也看不见了。肥硕而油亮的长身将昭昭所见之处一点一点盘死,最后只剩黑暗,还有黑暗当中一双贪婪黏腻的眼睛。 “救命!” “救命!!!” 佛子一下抬头,手中笔杆被硬生掐断。 “好生厉害的咒术,是佛家的吧。”那妖慢条斯理地盘旋嘶嘶,“只可惜我有万年修为,一个小小咒术,我还没放在眼里。” 蛇的天性就是折磨猎物,更何况,是昭昭生的这样貌美珍惜的猎物。 蛇妖盘踞在东方的山头中,树林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地都是他的眼睛,他已经垂涎这个甜美的猎物很久了,上回他跑到自己的山头摘野果子,不小心划破的伤口冒出的血液都如此甘美甜蜜,蛇妖这辈子从未吃过这么甘美的鲜血,他一遍遍舔舐很久,直到连草皮都舔开,再也吮吸不到一丁点儿他的气味。 上回他留了气息跟在猫妖身边,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将他残留的妖力一掌打散,害的他只能垂涎三尺却半点不能接近。 这次可好了。 蛇妖守株待兔,甚至亲自出了山头儿来逮他。 蛇性本.淫,面对昭昭这样的猎物,它一向是折磨够了再吃的。 “若非吃了你有大用,这等颜色,虽不能孵下蛇蛋,但留下做个小还是可以的。”蛇妖啧啧可惜,他尾巴一勾,昭昭身上的衣裳便硬生炸开。 昭昭知晓他的想法,浑身骇的炸毛,他想变回本体,但这蛇妖不知在他身上施了什么术法,害的昭昭只能维持人形。 方才蛇妖接近,昭昭的手掌亮出明黄梵文,将蛇妖一下炸开,昭昭方才明白,那是走时息尘留给他保身的术法。只是那咒术只能施加一次,昭昭还想逃跑,却被蛇妖一尾巴扫的再起不来。 他试图调动身上妖力,可这点儿微弱妖力和修行万年的蛇妖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说他,就连树精来了,都怕没有一战之力。 看着越来越接近的蛇尾,昭昭拼命的往后推,直到身体靠在巨石上,退无可退。 昭昭双眼紧闭,昭昭已然下定决心。 “咔哒”一生轻响。他的手脚被缚,下巴被卸。 蛇妖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自杀?”蛇妖嗤笑:“也得等我玩儿够了再说。” 昭昭已经绝望了。 冰凉黏腻的蛇身在他身上游走,滑溜溜的细长舌头钻进了昭昭的耳朵里,猫妖双瞳涣散,泪水从眼角滑落,砸到地上。 没有人会来救他了。 蛇妖见他这幅样子,啧啧两声,嫌弃的不行。昭昭侧颈一痛,耳边传来蛇妖咕嘟咕嘟的咽血声。蛇妖含笑道:“小宝贝儿,给你喂点儿好东西。”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从毒牙刺入的地方开始,传来一阵难言的酥麻。昭昭双腿并的紧紧,唇边却不觉溢出破碎的呻吟。 蛇妖阴邪低声:“好宝贝儿,开始快乐了么?” 现在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令昭昭浑身颤抖,这样陌生的快.感一波接着一波,他忘却了痛苦,却被另一样欲念替代。 蛇妖重.欲,亦有法子令与自己缠绵交欢的另一方感到灭顶的快乐。 那蛇尾缠到昭昭的大腿根,他分明应该躲开,却不由自主寻求那冰凉温度。 他浑身像火炉被燃起,迫切的想要缠上什么东西。 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志叫昭昭挣扎着反抗。 而那妖的本性却又叫嚣着让昭昭沉沦。 昭昭挣扎着,唇瓣动了动。 蛇妖听清了,他说的是:“让我看看你的人形。” 蛇妖不担心他会整出什么幺蛾子,不说这只猫妖弱小到自己一只手就能掐死,更何况他如今被毒素调动,脑子里只有“欲.念”两个字。 没人会苦待一个这样的美人,尤其是这样一个有着惊人美貌,一双春情满露的眼中祈怜的妖。 蛇妖听从了。 下一瞬,一双雪白的腕子缠上了蛇妖的颈。 鲜血迸溅!魔/蝎/小/说/m/o/x/i/e/x/s/.c/o/m 5、伍 蛇妖捂住耳朵痛的大叫。他一尾扫向昭昭,将他甩飞数米,昭昭落地时身子将那巨石都砸出大坑。 “噗呲”血液从七窍流出,猫妖舔了舔唇角的血,呸地吐出那只蛇的耳朵。 真是腥臭难闻。 痛吧,痛。可是蛇毒在体内游荡,那痛中又生出点儿不明不白的欲来,直要烧死昭昭。 猫妖的牙齿尖锐,是硬生生将蛇妖的耳朵撕下来的。 蛇妖狰狞的脸似罗刹骇人,他狂怒:“找死!” 又一尾扫来,昭昭闭上眼睛,心中思忖,这回,昭昭真的要变成肉饼了。 方才那一尾就已经将昭昭的五脏六腑都震碎,更别说这全力一击了。 就在昭昭要去见娘亲的时候,许多记忆走马灯一般从他脑中闪现,在他这懵懂五百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双温柔慈悲的眼睛。 那个人类——“息尘,我还没有亲手给你系上一线牵。” 在死亡离自己一步之遥时,昭昭好像看见了息尘。 他最最,最相见的一个人。 昭昭伸出的手被鲜血倒灌,无数肮脏血肉放开了闸一样喷溅到四周,还有昭昭整只妖,都被鲜血碎肉倒灌。 昭昭淹没在这肉海血林之中,马上就要喘不过气了。 “哗啦”一双手将他从那喷涌的血池中捞了出来。 从天而降的少年洁白慈悲,是此间唯一不染尘埃的人。 佛子低眉,视线落在猫妖身上,有些嫌弃,蹙眉忍耐着将他捞上去。 “息...息尘?”昭昭气若游丝。他本以为得不到回应,没成想抱着他的少年点了点头,道:“是我。” 息尘抱着昭昭立于巨石之上,昭昭转头,看见了石底被撕成两半的蛇妖尸身。 如此巨力,骇妖如斯。 昭昭再看息尘,见他眉眼精致如菩萨柔夷描摹,他心想,这样的人,也会大开杀戒做出如此残忍之事么。 蛇妖的死法太过凄惨,但昭昭知道息尘是为了救自己才淌这趟浑水,他唇瓣张合,连说话的声音都不具备:“息尘,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息尘低声:“睡吧。” 排山倒海般的睡意袭来,昭昭缩在息尘怀里,沉沉,沉沉地睡去。 他连化形都已不能了,妖力顿失,变成一只浑身染血的小猫妖。佛子宽袖一遮,将它挡在怀里。 “轰隆——!”天降巨雷,一时间,风云变幻。 佛子解下外衣,将昭昭裹好置于一侧。而他自己,则誋坐巨石之前,口中轻念:“阿弥陀佛,无上慈悲。” “轰隆——!!!”天雷循音而落,毫不留情地劈在了息尘身上。而他闭目誋坐,不曾躲闪。 “阿弥陀佛,无上慈悲。”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人有轮回,妖亦有因果,佛子搅扰蛇妖的因果,世间弱肉强食,因果轮回,万物都有他自己的命数。 “轰隆——!!!” “轰隆——!!!” 又是两道天雷,纵是佛子先天圣体,依旧有些支撑不住,但他仍旧没有反抗,没有躲闪,口中长念:“阿弥陀佛,无上、慈悲!” 这三道天雷,是为佛子犯下的杀孽而降。 但他悔么? 佛子睁眼,神色清明。 息尘抱起猫妖,脚下轻晃,随即又站稳,慢慢,慢慢地往小院的方向去。 道在佛子心中。 神佛说他不该救这猫妖,可他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一刻,他二人的命数相遇缠绕,便是佛子的劫数。 他留在猫妖身上的咒术被打散,他知晓猫妖大抵遇难,他心中挣扎,他、 无法见死不救。 猫妖发出痛苦呻.吟,佛子将自身灵力传送予他,为他疏通经脉,重建灵府。 昭昭不叫唤了。他深深,深深地靠在那佛子的怀里,祈求这落在他身上的片刻温暖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昭昭身上的蛇毒引得他欲.火焚身,一波接一波的热浪席卷,佛子将猫妖洗干净,洁白长毛拿帕子一点一点拧干。猫妖却不老实,伸出爪子无助抓挠,他只是个九百年的小猫妖,还没有人引他学那周公之礼,昭昭得不到纾解,在佛子洁净的木床上一遍一遍地翻来滚去。 佛子比他还无措。 他修无情道,读万卷书,却从没见过哪一个人,哪一只妖有这样的境况,佛子摸不到门道,也只能看他在床上痛苦沉吟。 霎时间。 昭昭冲破自身禁制,幻化出人形来,雪白尾巴,柔软耳朵,是妖。可是四肢纤长,浑身赤.裸,是人。 那双湿漉漉的宝蓝色眼睛睁开,清醒了,却又不完全清醒。 昭昭是妖,没有人的温度,此刻他却抽泣着叫热,他说他好热,佛子更是无从下手了。 他已为昭昭搭建好了灵符,妖力正常在他体内流转,那些伤势自然也会慢慢修复,但昭昭现在的样子,却又是为什么? 下一刻 佛子被一双雪白手臂攀住,猫妖是甜的,比野果子还甜,他冰凉的舌尖贴在了佛子的双唇上,轻轻,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息尘大脑宕机,顿时浑身僵成石头。 他在...做...什么? 昭昭睁开迷蒙的双眼,那张天真美艳的脸上是全然的依恋,妖说:“我心悦你。” 嗖的一声,什么东西捆上了佛子的手指,另一端牢牢系在妖的手指上,佛子巨力,此刻却对这东西根本挣脱不开。 流光溢彩的红线如血蜿蜒,只听虚空中一句唱词:“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情好婿郎。” 顿时,红线如星子四散,消失不见了。 佛子愣神的功夫,叫妖逮到了机会,他将息尘扑到了床上,息尘纵是个少年,但却又比昭昭高出一头多高,整个人能将昭昭套进去,与其说他对昭昭霸王硬上弓,不如说是昭昭在向他求欢。 【求欢】 是了,妖性本淫,猫妖与人不同,它们山林中穿梭,没有人的礼义廉耻。 昭昭只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浮木,紧紧抱着佛子不撒开。他身上的气息令妖迷恋,昭昭深深一嗅,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凑到佛子面前,他饱满柔软的唇瓣微张,要向佛子讨一个吻来。 荒唐,简直荒唐! 息尘罕见的慌了神,他“嘭”一声将昭昭推开,迅速起身,运出捆仙索,绳索将昭昭捆住,他却一脸无措。 他没有做错什么,息尘为何要将他捆住呢? 昭昭喵喵叫,声音却如发春,勾人的紧。 息尘脑袋都要炸了,他撂下一句:“你、你自行反思。”便逃也似地跑出去了。 佛子从来风光霁月,不染尘埃,哪里有过这样被妖逼的奔逃的时候,若要被人瞧见,简直都要惊掉下巴。 仙山溪潭之下,瀑布中立一素衣之人。 寒溪激流打在身上,佛子心中燥欲却不见消散。 他静心禅定,念起清心咒。 佛法无边,道法自然,人有人道,妖有妖道,他们本就不同。 天雷引在身上,劈的皮开肉绽,此时被瀑布一击,痛到发麻,非常人能忍,可息尘却尤嫌不够,他一闭上眼,脑中便浮现起那只娇媚异常的猫妖。 他有这世间最天真的眼,最纯粹的心性,和最美艳的皮囊,没有凡人见到他会不心动,但! 息尘不一样。 他是佛子,他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妖而动心,因为他生来便被抽去了情丝,才能修这世间寥寥的无情道。 无欲无求,无情无爱,他生而,不能动心! 可是佛子的心,依旧不可遏制地眺起来。 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他生了业障。 那心魔不是欲,不是道。 那心魔是一只妖。 一只降生于世将将九百年的猫妖。 因而,不知谁唤:“昭昭。” 山下梵音寺。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而今日,满寺上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多言。 过穿堂,门重门,左右木雕制成的四大护法相嬉笑怒骂法相环生,威仪百态,再往里,树木在两侧依偎,最中间的殿前挂着牌匾,上书——真心常驻。 一群和尚在修晚课,为首的与其他和尚僧袍有些区别的,是这寺院里的住持和尚, 住持大庙年逾半百,剃度后的头皮发根已经斑白,脸上爬满树皮样的皱痕,像这上了年纪的大树,扎根梵音寺,供养佛祖,传道授业解惑。 木鱼声阵阵,和尚们正对佛祖,容色谨慎,无人敢言。 佛法无边,神佛满殿。 菩萨低眉,供桌上的灯油清亮透红,长明灯日夜燃着,上香后的气息沉腻呛人,梵音寺的和尚们却都闻习惯了。 一生轻呵,大家的唱祷声戛然而止。 住持屏退众人,独留下一个小和尚。 小和尚名唤慧十六,上头有师兄慧能,慧聪,慧礼,慧章......到了他这儿,住持大手一挥,叫他慧十六,听起来好像有什么隐喻,但住持告诉他,只因他是梵音寺收养的第十六个弃儿,才唤他慧十六。 慧十六呆呆木木,便如同这被日日敲击却从无怨言的木鱼一般。他不善言语,也不与人做朋友,在这寺院之中,他最亲近的人,就是住持了。 此时慧十六抬头,指着那巨大的菩萨相,歪头无措道:“师父,菩萨在流泪。” 一滴血泪砸到供桌上,住持阖眸,娓娓道:“十六,过来。” 他附在十六耳边低声几句,那孩子虽然不解,却没有反抗,点点头。 住持说:“去吧。” 慧十六转头,迈过门栏时,他脚步略有停顿。 住持又说:“去吧孩子,不要回头。” 住持独自守在空空大殿内,他拿粗粝的手抹去案上糟污,叹道:“多少年来,我心无杂念供奉佛祖,我世世轮回,世世参悟,而今我终于了悟。” “不破不立,难证大道。”魔/蝎/小/说/m/o/x/i/e/x/s/.c/o/m 6、陆 小和尚上山,亦是自己的机缘。他无师自通找到了息尘的住处,立于门外,却见到了一只妖。 这还是昭昭头一次见这山上出现除息尘以外的另一个人。 他从竹椅上跳下来,蹦到小和尚脑门上,猫妖脑袋倒着,与小和尚一个对视。 宝蓝色眼珠倒影出小和尚稚嫩的面容,昭昭眼神疑惑,为了确定,他凑近小和尚,深深嗅了一下,却被突然伸出的手揪起后脖颈抓走了。 昭昭爪子在半空扑腾,他回头,见是息尘。 “喵喵喵!” 【息尘,他身上有你的味道!】 “喵喵喵喵喵!” 【息尘,你快把我放下来!】 从那场与蛇妖的对抗之后,昭昭醒来就发现自己化不了人形了,息尘告诉他,是因为他五脏六腑都被震碎,虽然灵府重建,但妖力紊乱,难以支撑化形了。 昭昭听他这样说,可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记得...他记得他好像——“你没有!”息尘当时难得情绪显露,他耳朵尖微微薄红,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平静告诉昭昭:“你从那之后,就一直没再化过形。” 好吧。 昭昭有些失望,息尘是不会说谎话的,所以那些绮思,都是昭昭的幻想了。 他分明记得自己好像抱了息尘,他能闻见他身上安息香的味道,感受他悦动如鼓声的心跳,幻想怎么那么真切。 慧十六对息尘说:“住持让我上山。” 他说的住持,自然是山下的梵音寺了。昭昭从息尘手上挣脱,跳到慧十六脚边,他呆呆的,根本不像个人。昭昭嫌弃他。 息尘的目光落在慧十六身上,那小和尚木讷得比呆傻都差不远了,他径自越过息尘,就往门里走去。 昭昭从来没见过这么没有礼貌的人,他跟着慧十六:“喵喵,喵喵喵!” 慧十六也不搭理他,顾自找到一间偏房,解下自己的包袱放进去,他的意思,是在这里安家了。 昭昭气急败坏,这里都没有昭昭的位置,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和尚,就要住进息尘的家了?! 可是息尘却对昭昭说:“不必管他。”昭昭抬头,息尘的眼中是他读不懂的深意,再看慧十六,已经拿起笤帚开始干活了。 息尘都这样说,昭昭自然也不能说什么了。 日子一日接一日的过,唯一的变化,是昭昭试探地一步步靠近没有被息尘直接拒绝。他看着小猫妖从门外睡到外屋,再从外屋盘到息尘卧房的房梁上,一人一妖好似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只除了——“慧十六!我讲话你听见了吗?!”昭昭双脚站立叉腰,他就是这样站着,作为猫妖的形态也比慧十六矮了许多。 慧十六并不搭理他,通常情况下他从不出现在息尘和昭昭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吃饭,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觉,他只出现在想出现在息尘和昭昭面前的时候。 可是被打扫干净的庭院,冒烟的厨房,都无一不彰显着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他的出现对息尘来说,在更多程度和意义上是多了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侍者。 昭昭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在息尘面前乖得喵喵叫,背地里,他却总是想拿下慧十六,让对方听他的话。 “妖有妖道,人有人道,你现在在妖的地盘,就要听本大王的话。” “服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服从!” 慧十六好像没有看见猫妖,径自从他面前走过,做自己的事去。 息尘在后山修行,院子里只有昭昭和慧十六。 其实他是想来央求慧十六带他下山的。 在很早很早之前,娘亲带他下过山,他也曾见到过人类世界的繁华和新鲜,但那毕竟也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昭昭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人类的地盘有很多街道商铺,卖的东西新奇又有意思。 息尘是人类,他也一定会喜欢人类的东西。 自打上次息尘救他于危难之中时,昭昭就一直想好好报答他一下。 因此,昭昭想出的主意就是,让慧十六带他下山,他偷偷给息尘一个惊喜。 但是不管怎么和这和尚说话,这和尚始终都是一副灵魂出窍神游天外的样子,他也并不说话,只是傻傻的做事。 昭昭叼住他的裤脚,他如今已经修炼的能够口吐人言了:“昭昭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带我下山,带我下山嘛。” 慧十六蹲下来,轻轻抬起他的爪垫。 昭昭的爪子锋利,勾在慧十六的裤脚上,叫他不能行走。 昭昭拿鼻尖碰了碰他的手,“你听到昭昭说话了吗?” 本以为慧十六不会回答,却没成想他点点头。说:“下山,去街上。” “对!”昭昭一下蹦起来,长期不说话再一开口,少年音色沉闷而沙哑。 昭昭攀到他的头顶,指着下山的路:“好了,现在就带昭昭去吧!”毅然是将慧十六当成一个可以随意驱使的仆人。 慧十六举着这只妖,以防他从头上掉下来,好像也思考了一会儿,才带着昭昭往下山的路去了。 一路上,昭昭问了他很多。但除了最开始的那句“下山”之外,慧十六好像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 要下山,先要穿过梵音寺。昭昭上一回来寺庙,还是五百年前的事呢。五百年过去了,寺庙的庙门还是那么破,青灯古庙,树影沙沙,昭昭一时间有些肃然。 穿过梵音寺外围,沿着一条小路,昭昭终于见到了人类街道的样子。 这里比当时娘亲带自己来的地方可差远了,只有零散几个商铺,卖的也都是些寻常小玩意儿。 妖与人之间,有着微妙的规则和平衡,人不犯妖,妖亦不犯人,因此在人类世界,妖也要伪装的和寻常东西一样。 昭昭就不能再说话了,毕竟一只会说人话的妖,会吓坏人的。 昭昭左右四顾,突然在走到一个地方时眼前一亮,在空气中深深地嗅了嗅,他用爪子拍了拍慧十六,那木头和尚很上道地跟着他的方向走。 面前是一个糖葫芦摊,老板正给自己刚穿好的糖葫芦上浇蔗糖,他瞥见摊子前站了个抱猫和尚,心中思忖,这年头连和尚也下山买吃食了?面上不显,迎客道:“哎呦这位小师父,买糖葫芦么?” 昭昭叼了叼慧十六的衣袖。 那木讷和尚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看着案板上的糖葫芦。 昭昭都快急死了。 摊贩见他也不说话,疑心这怕不是个傻和尚,皱眉撵人:“快走快走!不买别在这儿站着挡我的生意。” 和尚此时动弹了,他低头,看了眼猫妖。 慧十六指着糖葫芦:“我要一串。” 摊贩眼神疑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摊手:“三文一串。” 昭昭和和尚一人一猫兜比脸干净,昭昭连他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摊贩见他两人如此,更确信这是个傻和尚了,三两下就挥杆将人驱走了。 一人一猫呆愣愣站在街上,期间不断有车经过,和尚被车辙渐的身上都是泥,才知道靠在墙边,是最安全的。 昭昭左右踱步,心中郁结,沮丧想:难道只能无功而返么。 他看了好一会儿,期间糖葫芦摊上走走停停,还有带着孩子来买糖葫芦的,他们手中拿着一些圆圆的小片片,交给摊贩,对方才将糖葫芦给人。 昭昭看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人类世界的货币,拿铜钱才能交换东西。 昭昭没有铜钱,慧十六也没有。 昭昭丧气,突然,看见街对面卖布匹的摊子,那里有个姑娘正在挑选做衣裙的布料,怀里也抱着只猫。 昭昭心生一计,他大摇大摆走过去,姑娘怀里的猫未开灵智,昭昭于他,就是超级加倍老祖宗,昭昭用猫语和他交流。 那猫听懂了,瑟瑟发抖地从姑娘怀里跳下来。 昭昭走到姑娘面前,发出嗲嗲的叫声。 那姑娘果然注意到,顿时两眼放光:“谁家的胖猫,真可爱。” 昭昭:...... 昭昭才不是胖猫呢。 昭昭被姑娘抱起,那姑娘细白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抚摸,看样子很是喜欢,她原先的那只猫靠在姑娘脚边,却不敢争宠。 “小猫小猫,你有家么?跟我回家吧?” 跟她回家?那可不行,昭昭还有正事没做,他跳下来,轻轻叼住姑娘的衣裙,将她拖向糖葫芦摊。 那姑娘见过猫会讨食,可实在没见过这样有灵气的猫,昭昭的模样又生的异常可爱,姑娘喜欢的不得了,“你想吃糖葫芦?” 昭昭喵喵叫。 那姑娘果然买给他。 她要丢给昭昭,昭昭却一下叼住了糖葫芦棍,可不能掉在地上,掉在地上就没办法给息尘吃了,昭昭这样想着,那姑娘却准备将他抱起带回家。 昭昭顿时警惕,他瞥向墙角的慧十六,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奔过去。 姑娘也跟着他跑,见昭昭躲进了小和尚身后,姑娘疑问:“小师父,这是你的猫?” 慧十六不说话。 姑娘实在喜欢这只猫,她考虑片刻,从锦囊中掏出一些铜板:“我想买你的猫。” ...... 日落西山,天色渐晚。 息尘推开院门,那只猫妖却并未如往常一般迎上来。 息尘本不该在意的。 他神色如常,行至内室。 猫妖虽然并未被允许在息尘这里住下,可屋子里却有他的许多东西,他摘来的野果子,他喜爱的毛绒球,他掉在地上总也扫不干净的猫毛... 息尘为昭昭梳理过灵力,他体内有息尘残留的灵气,息尘想找到他,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他眼神落在那猫捣乱印在案桌上的小小梅花垫上,又移开视线。 罢了,与他本无干系。 他静心禅定。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睁眼。那双古井无波的漂亮眼睛里有些疑惑,不由出声:“他去了...山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7、柒 “猫、不卖。” 昭昭做梦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呆子一样的小和尚能够如此坚决又口齿清晰地对那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和尚抱着猫上山,极其古怪的组合。 天色愈黯,昭昭问:“慧十六,你怕不怕?” 黑夜行路于昭昭而言是轻而易举,但对这个脸蛋稚嫩的小和尚来说,就太过危险了。 昭昭一对蓝眼珠在黑夜里简直放光,昭昭有些愧疚地对他说:“慧十六,让你跑这么远,昭昭大人欠你一个大妖情!” 慧十六像个哑巴。昭昭泄气,不再想着能跟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对话。 好在虽然山路险峻,但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昭昭终于见到小院的影子,一下就从慧十六身上跳下来:“息尘,我回来啦!” 他用脑袋顶开门,屋里掌灯,昏聩微黯,昭昭左右四顾,找到了在蒲团上打坐的息尘。 他弄出动静来,息尘却好似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依是念他的佛,修他的道。 昭昭将糖葫芦叼到盘里,那本是盛放瓷器的托盘,却成了昭昭运送新鲜玩意儿的果盘,昭昭用爪子扒拉开那被塞的满满当当的果盘,将糖葫芦爱惜而小心地放到上面,不叫它沾到丁点儿自己身上的猫毛。 昭昭也想吃糖葫芦,但是只有一串... 昭昭对那糖葫芦垂涎三尺,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趴到息尘身边,轻轻开口:“息尘,谢谢你救了我。”他觑一眼息尘,少年面容平静,阖眸静坐。 并没有为昭昭而生半分波澜。 昭昭:“我从山下给你买了糖葫芦。”说到买,昭昭有些心虚,接着道:“你吃过糖葫芦吗,甜甜的,很好吃的。” 寂静,无限的寂静,屋子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或许息尘真的不太喜欢糖葫芦。 昭昭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那,那我先出去了,慧十六还饿着肚子,我去找饭吃。” 房门被猫妖轻轻关上。 心弦突然一扽,息尘睁开眼睛。 果盘里的糖葫芦在过长的时间中已经风干,糖渣黏在糖葫芦上,晕出晶莹色泽,那糖的甜香几乎飘荡在每一缕空气中,无声诱惑。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拾起那根糖葫芦,他指腹摩挲的地方,是那只猫妖在糖葫芦棍上咬出的牙印,尖尖细细的,连心都被轻轻啃噬。 息尘不甚熟练地凑到那糖葫芦上,竟不知从何咬起,笨拙地拾起,从一侧轻轻咬下。 那食惯粗茶淡饭从未尝过奢靡美味的舌头品喃出一种奇异感触。那糖葫芦外壳虽硬,咬碎了里头都是软的,酸酸的果子被糖水哺透,酸就变了味道。 息尘怔了一瞬,才低头看向那串糖葫芦,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咬痕,就像他破口的心,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昭昭的笑脸仿佛映现眼前,看向息尘,他的眼神永远都是亮晶晶的,好像喜欢的不得了,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个人。 这个,被凡人奉为高山之巅不可接近,却在昭昭眼里寻常又普通的一个,凡间男人。 “是甜的。”月夜里,有人低语,有人犯戒。 ...... “小和尚,你怎么不吃,你快吃呀!”昭昭闯进慧十六的卧房,大摇大摆坐在他的榻上,口中叼着野果子:“这么好吃的果子,你不吃,昭昭却很喜欢呢。” 慧十六抱着被子,直挺挺戳在他身边。 昭昭躺在床上,上头都是昭昭的猫毛,让慧十六连被子都没有放的地方。 小和尚要休息,这只妖却没有丁点儿眼力见,还要问人家为什么不吃自己送来的野果子。 昭昭伸长脖子梗了一下,连核都嚼吧嚼吧咽下去。 他突然伸头,从床上窜起,围着小和尚转圈圈,鼻尖在慧十六身上轻嗅着:“自打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你身上就有着与息尘如出一辙的味道,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抬头,眼中满是不解。 按照常理来说,就算是同胞兄弟,也没有完全相似气息的两个人或是妖,对妖来说,每个人身上的味道都是不同的,妖靠味道来辨别人,但息尘和慧十六的味道一样,可他们又不是同一个人。 凡人因色欲而生贪念,因贪念又生出漫无天际的爱恨嗔痴,只有人才会有七情六欲,那是从混沌开天时就定下了的规矩。 那妖呢? 昭昭眼神迷惘,他思考不透,干脆不再去想,对着慧十六喜形于色,念念有词:“不管了,既然你身上有息尘的气息,那么昭昭也会罩着你,你走到哪个山头,只要提起昭昭的名号——” 慧十六垂眸,一双空洞而澄明的眼睛看着昭昭。 昭昭噎了下,咽回去本来想说的提昭昭所有妖都会给你几分薄面,转而道:“昭昭一定会很快出现,救你于水火之中。”豁,他夸下海口,这也就是慧十六,若是树精,大概就会嘲笑他一只小小猫妖自不量力,异想天开。 昭昭才不管呢,往常都是被罩的,现在好容易有了一个木木呆呆的慧十六,让昭昭也体会一把罩着别人的感觉。 就在这时,昭昭突然被掐着腋窝提起。 昭昭:? 咻的一道抛物线,昭昭被丢出了房门外。 他脚垫落地,急转回身,嘭地砸到了门板上。 慧十六把房门关上了,昭昭进不去了。 昭昭毛都炸了,起先还扒拉门板,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扒拉半晌,突然又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属于猫的两只爪垫,突来的失落席卷昭昭。 是了,慧十六都在息尘这里有属于自己的屋子,昭昭却没有,他甚至还没有被允许陪伴在息尘左右。 昭昭一步一步,沮丧地踩着爪垫缩到了息尘的屋门外。 息尘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昭昭抬头看着那轮悬挂在天边的月亮,合掌诚心发愿,月亮娘娘,让息尘也早点喜欢上昭昭吧。 昭昭许完愿,就正对月亮潜心运功。 往常修行之时,都是树精与昭昭一起,如今树精不在身边督促,昭昭也要潜心修行,争取早日再次化形,或许等他聪明了,息尘就会喜欢上他了,这样想着,连用功修行都不觉得枯燥了。 他不知道自己原就是这天地间的一株天材地宝,吃了昭昭,妖的修为便能一日千里,事半功倍。 昭昭阖眸入定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便宛如漩涡容器,天地间的灵力奔赴倾灌,这令人垂涎三尺的灵力统统进了那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猫妖体内,无数饥渴守在栅栏外的黑影张牙舞爪,蠢蠢欲动。 这屋子外是被下了禁制不错,但若是能一口吞了这只猫妖,就是丢了半条妖命也是值得的。 那不是一只小小的猫妖,那是百年进益的修为,对那些一步化圣的大妖来说,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物华天宝。 一只妖这样想,两只妖这样想,一堆妖怪前赴后继,那禁制灼烧妖的神魂血脉,弱小一些的妖踏足半步就会神魂俱散,可是谁还会管那些呢。 栅栏被撞的铛铛震动,岌岌可危。 昭昭没有发觉危险正在靠近。 突然—— 一团黑雾冲破禁制,将整个小院盘旋包裹。 看不见月亮了。 昭昭迷惘睁眼的空荡,那势如破竹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将他整个包裹起来,昭昭来不及呼救,便被黑雾裹挟着往院外奔逃, 妖也知道这里住了一位身份非同小可的大人物,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闯了进来,就要做好主人震怒的准备,最好就是在屋里那人还没发现的时候,快快逃离,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这可怜的天材地宝吃抹干净。 本该在屋里睡觉的慧十六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从里头拉开了门栓。 他甚至还未看清息尘的动作,那慈悲美丽的佛子已经一掌将妖压入地下。 “放开他。”佛子的声音古井无波。 拼尽全力抢夺来的天材地宝怎可拱手让人,那团黑雾已经弱到几微,却还是死死缠着那猫妖的脖子不肯松开。 昭昭早已在黑雾入侵的时候陷入了昏迷,那团雪白染上了脏污的黑,息尘蹙眉,似是有些嫌弃。 息尘:“修行不易,放开他,自行离去吧。” 妖怎能舍弃。 没人看清他的动作,那团黑雾在瞬息之间燃烧起来,随后再不复见。 月华轻柔,那只猫在息尘怀里恢复了人形,直到今日他还以为自己不能化形是修行不够努力,从未往佛子身上想过半分。 慧十六挡住了息尘的去路。 他的视线落在息尘怀里的猫妖身上,那只猫惨兮兮地被他抱在怀里,雪白一张小脸薄而纤弱,是祸国殃民的美貌,也是令人动容的可怜。 慧十六阐述事实:“你开了杀戒。” 他早开了杀戒,从蛇妖那次,天道便已经让他知道了破戒的后果。 息尘绕开慧十六,迈步往前。 慧十六背对着他,那木木呆呆的嗓音里竟好像也多出几分不知从何而生的惆怅来: “你是天生佛骨的极慧之人,万物皆有因果,你怎可因自己的一己私欲扰乱别人的因果。” 息尘道:“佛曰,不可见死不救。”他睫毛扑朔轻眨,似是阐述,又似辩驳。 “你是为佛法慈悲,还是,心有不忍?” 咚—— 佛祖在上,叩问其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8、捌 年轻的佛子没有答案。 懵懂的和尚合掌默念阿弥陀佛,关上了房门。小院风平浪静,好像根本无事发生。 昭昭疼啊,昭昭头一回这么疼,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捶个稀巴烂揉碎了再拼凑起来,上一回蛇妖折磨他如斯都没有这样切身彻骨的疼痛。 他睁不开双眼,也使唤不了四肢,他的脑袋昏沉沉的,也知道如今情形是不大对的, 在识海破碎的顷刻间,昭昭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是息尘。 他身上的安息香独一无二,不对,慧十六身上也有这样的气息。昭昭多希望此刻陪在他身边的能是息尘。他唇瓣张合,声音嘶哑:“是息尘吗?”回答他的只有落在发顶的一只温柔的大掌,那是属于人的温度。 昭昭怯怯的嗓音里染上了哭腔:“我还没有听见你说你也心悦我,我就要死掉了吗?”死这个字,对昭昭这种才只有九百岁的小妖怪而言,实在是太过遥远的存在,可是娘亲临死之前,也是这样的痛苦罢,昭昭生平能够感受到的痛苦极限,也莫非如此了。他好像一定就知道,自己确实要死掉了。 昭昭拼尽全力往落在他发顶上的掌心蹭了蹭:“息尘,我心悦你的呀。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用我全部的妖力来起誓,能让我们——咳咳!!!”他突然剧烈的咳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一齐呕出来。 昭昭喷出的血大半都洒在了佛子身上。 若非还顾忌着这里是别人的地盘,那些妖恨不能当即就将昭昭吞吃分食了,尽管如此,那不属于猫妖的蛮横妖力依旧像它们那死不瞑目的主人一般,企图用这残余的妖力榨干昭昭的精血。 息尘阻止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冲撞入侵昭昭身体内的妖力盘旋深入,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要拔除,简直难如登天。 息尘也只是尽力为他疏导体内灵力,将那些不属于昭昭的妖力丝丝抽离。 昭昭在无意识中突然抓住了息尘的手。 他是那样用力,用力到指甲都要深陷息尘的肉里,年幼却执拗的妖艰难道:“若有来生,我许愿,让我们,来、世、相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还没有听到息尘的回答,便沉沉,沉沉地昏了过去。 息尘松开了为他疏导灵力的手。 这只妖的识海灵府已经残破到没有修补的必要了。甚至于说,昭昭在那些妖全力入侵之下还能够维持意识到现在,已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这具美艳的皮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枯萎。 息尘有些惘然。 佛子是不能迷惘的,他生而背负着天下苍生,他迷惘了,世间就乱了。 可是今时今刻,息尘却仍旧为这只最最微贱的小妖而感到迷惘不解。 他说过他心悦自己。 息尘读万卷书,自然知道心悦是什么意思。可是心悦这种情愫,息尘生来就没有,是不管猫妖再怎么强求都强求不来的。 息尘没有生出半点波澜。 佛曰,生死有命,尽力而为。 这只猫妖夭折在今日,也是它自身的命数造化,息尘,已经无法再管。 他起身,佛法无边,各人有各人该走的路,时候到了,强留也无济于事。 可是却在这时,息尘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桌上——那里还有一串只被咬了一小口的糖葫芦,是床上已经命数将尽的猫妖送来的。 他问佛子,你吃过糖葫芦吗,甜甜的,很好吃的。分明自己眼中的垂涎已经无法掩盖,却因为只有一根,虽依依不舍,还是非常坚决地给了息尘。 梵音枯寂,经文晦涩。 息尘的心蓦然震动。 他讲万物皆有因果,妖却说二人相遇,是缘分使然,他只求缘分。 那猫妖弥留之际,好像看见眼前出现一圈高大人影。 那人长发垂散,眉眼净落,是息尘,却又不是他。息尘的眼神是慈悲的,是不为尘世掀起半分波动的平静,可是如今,这位高山之巅的年轻佛子,竟在这只猫妖面前一件一件,脱下了雪白的袍服。 猫妖看见了赤.裸上半身的佛子。 那原本应该洁白如玉的柔韧肌肤上,竟是纹满了一圈又一圈的梵文,那些梵文好像有生命一般,在息尘身上呼吸生存,随着他的靠近,昭昭看的更清楚了——那梵文竟像火焰一般在皮肉上燃烧,应该是疼的罢,昭昭从未在谁身上看过这样的东西,与其说是标记,不如说是枷锁囚笼,将息尘整个人牢牢捆在了名为“佛法”的桎梏中。 息尘突然抱住了他。 他遍布火焰燃烧的身体拥抱昭昭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的温暖,是昭昭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昭昭大脑宕机,唇瓣不觉因惊讶而微张。 却在这时 一双唇瓣,轻轻,轻轻地碰在了昭昭的唇瓣上。 昭昭惨白无色的面庞在瞬间回暖,那些在昭昭身体里张牙舞爪的妖力以不可违逆的速度被渡给了另一个唇瓣交缠的人。 息尘...吻了猫妖。 轰隆—— 天地变色。 昭昭抬手,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息尘的火焰燃烧殆尽,而属于妖的皮囊却没有受到半点伤害,他试探性地拿指尖触碰那些燃烧的梵文,轻轻地,如羽毛撩拨。 是温暖的,却不过于灼热。 一吻毕,息尘撑肘与他拉开距离。 昭昭就是再傻,也知道息尘此举是为了救他。 感激的话还没出口,最先感触到的,是滴落在昭昭脸上,温柔的水珠。 那些水珠从佛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滑落下来,又滴到昭昭身上,他在哭。 妖不会哭,只有人会在极度悲伤的时候落泪。 昭昭抬手,轻轻擦去了佛子脸上的泪珠。 这个净落美丽的佛子,终究因为一个小小妖孽犯了戒,损了自身全部修为。 天地为之悲鸣。 昭昭却不懂。 他期期艾艾,小小声问:“息尘,是我让你伤心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佛子轻轻,轻轻的叹息。 妖实在太累了,他始终没有等到佛子的答案,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梦中的妖还在啜泣,轻轻地重复那句话: “息尘,你有没有一点点,有没有一点点心悦我......” 佛子合衣,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转头出去,泠泠月光下,佛子慈悲美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唇边一缕血痕,醒目刺眼。 多日后。 仙山,云雾缭绕。 昭昭托腮叹气,水中倒影着猫妖沮丧惆怅的脸蛋,连水里的游鱼都没法再引起昭昭的注意了。 截止今日,息尘已经闭关入定半月有余了。 自那晚后,息尘便入了仙山后的悬崖瀑布中闭关修行,头几日昭昭还盼着息尘早早出来陪他,后来便只希望他能吃两口饭了。 人与妖不同,食物于妖而言果腹足矣,不吃也不会饿死,人三餐不食,几日都支撑不了。 每日里,昭昭守在瀑布前,看着瀑布中被白雾缭绕面容的息尘,冷水浇身的佛子年轻英俊,被急流拍打仍身形挺拔如松,不见半点弯折。 他不知道自己误了佛子的修行,他只是个傻的可怜的小妖怪,至今甚至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他不知道有那么多条妖命因他而死,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情况不对劲。 他粉白的脸蛋皱成窝瓜,定定看着那瀑布,好像下一秒息尘就能从里头走出来。倏然,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脆响声。 ...... 铃 铃 铃—— 扑簌簌的金粉洒在昭昭身上,他的注意力终于从息尘身上移开。 他疑惑抬头,一只尾翼美丽的金蝶围着他盘旋纷飞。 猫儿扑蝶是本性,昭昭也不例外。 他盯着那蝴蝶,眼神滴溜溜地转。 花间草丛的蝴蝶昭昭见过很多,也捉过很多,可是这样美丽神奇的蝴蝶,昭昭却是第一次见。 他看的呆住了,那只蝴蝶在空中飞了一会儿,许是飞累了,轻轻落在了昭昭手背上。 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蝴蝶。 蝴蝶飞走了。 昭昭眼神蒙蒙的,像被迷惑了心智,从草地上站起来,追着那只蝴蝶跑。 跑了有一会儿,蝴蝶终于还是不见了踪影。昭昭有些失落,心里却记挂着息尘,转身就要往回走。 “小娘子,仙山太大,唯恐迷路,让在下为你领路吧。”昭昭抬眸,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美丽的一双眼睛啊,清冷得仿佛是深山涧曰,寒晨薄雾,可是唇角绽出笑意来时,连带着那双眼睛都温柔下来,眼波流转处,有鎏彩般的金色。 昭昭皱眉,看了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对不认识的人,昭昭抿唇,怀着警惕开口道:“我不是小娘子。” 妖也有性别之分,昭昭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妖。但昭昭不知,他披散着一头如瀑长发,脸蛋柔和美艳,又缺乏男人应有的健壮轮廓,被错认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叫住昭昭的男人衣着朴素,身后还背着筐篓,除了过于耀眼夺目的外貌之外,又是个平常人的打扮。 昭昭很难在山上看见凡人,尤其是息尘所在的这座山,根本没有凡人的气息,连半户炊烟都难见。 那男人牵起唇角:“喔,原来是位小郎君,在下失礼了。”他微微拱手,向被自己错认性别的昭昭道歉。 昭昭转头就走,丝毫不搭理这人。 那男人唇角拉平,面容有些泠然。他掐了个诀,旋即,一只香喷喷的烤鱼就出现在他的筐篓中,味道之迷人,是任何猫科动物都不能抗拒的。 果然,昭昭停下脚步。 他回头,眼中一闪而逝的挣扎被男人捕捉。 他解下背篓,席地而坐。 手从背篓当中掏出来烤鱼,还并一些饱腹的干粮,是有些赶路打猎的人,会准备些食物上山,以免山上寻不到吃食饿了肚子。 昭昭绞着双手,站在离男人不远处,却迟迟没有动作。 男人一边吃干粮,一边用眼尾余光观察着这只猫妖,究竟何时才能落入圈套。 就在守株待兔的不久后。 终于听一声怯怯开口:“你是从山下来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9、玖 男人没有回答,好像还没有发现昭昭。 猫妖绞着手指,两条腿因为纠结挣扎而并的紧紧的,这只道行尚浅的猫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尾巴不知何时露馅了,又长又白的一条尾巴,在屁股后面轻轻晃着,生怕人看不见似的。 “我问,你是从山下来的吗?”昭昭再次开口,这次的声音足够大,男人终于回头。 他向昭昭招招手。 对方的耳朵尖一下竖起来了,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好像除了息尘,还有有着息尘气息的慧十六以外,昭昭总是格外抗拒别人的接近。 小草沙沙响,男人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是充满诱惑引导的口气,“我是从山下来的,你要吃一些吗?”他从背篓里拿出那只烤鱼,撕下来一块儿,油亮诱人地拿手指捏着,是刚好够人张开嘴巴舔舐入口的。 昭昭一听他从山下来,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摇摇头:“谢谢你,我不吃这个。” 男人喔了一声,自己就着干粮塞进嘴里了。 他没搭理昭昭,昭昭却有许多事要问他。他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男人都能感觉到他那条长尾巴卷着微风轻轻浮动的气息。 昭昭终于开口:“你再上山的时候,能为我带点儿吃食来吗?” 原来这只贪嘴的猫儿想吃别的么?男人心中有了定论,面上不显:“你想让我给你带什么呢?或许你一齐和我下山看看,喜欢什么我带你去采买可好?” 昭昭摇头:“我不能下山。” 他澄澈的蓝眼珠清透美丽,波光粼粼:“我要在山上等我的心上人。” 上次他下山时看见了,凡人买东西需要铜板交换,但他没有铜板,昭昭从娘亲的百宝囊中摸了摸,很不舍地掏出来一颗夜明珠,“这个给你。” 他见男人久久不语,语气中已经有点可怜了:“这个应该够了吧?” 男人打量他那副期期艾艾的小模样,终于张开手:“够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走了猫妖的夜明珠,他递给他的时候还很依依不舍地摩挲了很久,怕男人再不耐烦,还是快快给他了。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帮我带些新鲜玩意儿吧,凡人都喜欢吃的。” 他不是为了自己贪嘴,男人心中有了结论,语气接近循循善诱:“是为你的心上人带的吗?” 猫妖点点头。 他向猫妖招招手,两个人已经靠的很近了,昭昭轻轻挪了挪,他能感受到这个凡人身上的气息,说不上是什么,但是很香,很香,像猫在草丛中扑蝶时嗅到的花香。 猫妖的眼神一下迷蒙了。 “我叫贺兰春。”他纤细修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碰到了猫妖的头顶,指尖在他蓬松的头发丝里摩挲,终于碰到那一颤一颤的耳朵尖,猫被他一碰,一下就跌在男人身上,贺兰春半圈抱着他,另一只手撸了撸他摇摆的大尾巴,从尾巴根开始,一直摸到了尾巴尖尖,昭昭唇角溢出一丝轻吟,他的双腿并的紧紧的,胡乱扑腾的手被大力揽住,叫他半点不能挣扎。 猫真傻,猫不知道别人早已识破了他的身份,又给予了旁人如此贵重的夜明珠,此刻若贺兰春心怀不轨,猫妖的小命就难保了。 贺兰春的指尖沿着他薄薄的脊柱往下,轻轻碰了碰,那是一尾很漂亮的金色蝴蝶,在猫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睛在阳光折射下呈现出十分美丽斑驳的鎏金色,可就当那蝴蝶轻轻舔吻猫妖的身体时,却被一道隐形的力量轻易摧毁了。 【有人在他身上下了禁制】 还真是恶趣味,贺兰春思忖,看着如此宝相庄严的佛子,竟然也会做这种像是野兽撒尿圈领地的事情。 可瞧着这只猫,却还是半点不知情的样子。 贺兰春掐了个响指,那只猫一下清醒了。 他完全遗忘刚才发生了什么,记忆里空白的一块被贺兰春填平:“那就像你我刚才约定好的,明日晚间我带着吃食来,我们再从这里见面,好么?” 昭昭与他约定过么?昭昭眨了眨懵懂的眼睛,记忆告诉他好像是有这回事。 昭昭起身与他道别,可是刚爬起来,大腿根泛起难言的酸软,让他险些站不住。昭昭白绸缎一样的大腿根轻轻颤着,他还努力维持着体面,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蛋显得过分真诚:“那,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 昭昭晕晕乎乎的回到了息尘修行的寒潭,雪白的浪花飞溅,可那里头已经空无一人,昭昭眨眨眼睛,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面前罩下一片阴影。 昭昭仰头,看见了一身雪白湿衣的息尘。他冷白的面庞像月亮,却并不柔和,显得很有距离感,可是昭昭却笑起来:“你吓坏我了,那么长时间闭关修行,你饿了吗?我给你准备了吃食...”他抬手,要去揪住息尘的衣角,却被他轻飘飘躲过去。 连句话都没有,他径直越过昭昭,好像他是一团没有实体的空气。 昭昭看着息尘的背影走远,他吸了吸鼻子,小动物对情绪的敏锐直觉让他明白息尘比入寒潭修行之前要更冷,更硬了。他为的这样的变化感到伤心,眼泪泡在眼底蔓延,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水洗一样的干净,可是昭昭揉了揉眼睛,连同眼底的泪花一同擦去了。 他坚定而决然地望向息尘的方向,又重新绽开笑容:“息尘,你等等我呀!” 息尘照旧修行,昭昭却满心忧愁。 他为息尘这样的变化而感到难过无措,息尘不理他,他就去烦慧十六,这个呆呆小和尚从来不会发脾气,昭昭坐在石凳上,慧十六在扫院子。 他捧着脸颊碎碎念:“息尘怎么了?他不认识我了么?” ——“慧十六,难道念佛的人都和你们一样,眼中只有佛法无边,只会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么?” ——“我是那样的喜欢他,可是他却不曾看我一眼。” 他很沮丧。 他的这些心事只能说给慧十六听,在这座仙山上,除了息尘就只有他了。 昭昭抢过慧十六的扫把:“你不要再扫地了,你可不可以陪我说说话。”他显得有些焦虑,无措,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向慧十六。 突然 那小和尚凑近。 昭昭不明所以,小和尚在他身上打量扫视,很久之后,才慢吞吞道:“你变香了。” 接着,他又道:“不要出门了。” 似是而非的一句话,昭昭并没有听明白。 月落乌啼。 息尘的屋子里只剩一盏微弱的灯光在莹莹亮着,屋外的昭昭幻化本体,跳上房梁,却未曾想——“啪”的一下被弹开了。 跌在地上的昭昭眨眨眼睛,有些不理解,又拿爪垫去碰门板。又“啪”地被推开了。 息尘在门里下了禁制,昭昭进不去了。 他从前或许也如今日一般冷漠,可是打坐念经的时候,门却从不在里面关死,每每这时,昭昭就偷溜进去,趴在房梁上打转。 他只要看见息尘,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现在,息尘在屋里下了禁制,这么笨的妖都知道他的意思——息尘不许他再靠近了。 猫猫看看爪垫,又看看面前的门板,慢慢,慢慢地在门口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终于知道,息尘闭关修行回来,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昭昭到底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猫妖,不知过了多久,就那么深深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息尘怎么笑得那样美丽。 第二日醒来,昭昭发现自己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他心中一喜,还以为息尘终于回心转意。可是眨巴眨巴眼,只有慧十六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昭昭仰头。 “你睡了很久,现在已经是黄昏了。” 黄昏?昭昭看向窗外,夕阳美丽,太阳快要下山了。 昭昭心中总有些惴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从山下来的年轻人,答应要给他带山下新鲜的吃食。 昭昭急急起身,却在下榻时腿软的跪了下去。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太对劲。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慧十六说:“你不能出去。” 昭昭怎么会听,他们相约在今日见面,昭昭是个遵守约定的好妖。 他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红扑扑的脸蛋纯情美丽:“不要紧,我一会儿就回来。” 昭昭终于赶在了太阳彻底下山之前到达约定的地方。 可是林野空旷,并没有半个人影。 昭昭有些沮丧,难道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么?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等了很久。”他有些幽怨。 昭昭回头,昏沉日暮下,贺兰春长身直立,身后依旧背着一个硕大筐篓。 昭昭眼睛亮了亮,他想跑过去,却一下跌倒在地。 他的神志愈加迷离,甚至不能分清贺兰春在哪个方向。 “我按照约定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很久。”猫妖的声音软软的。 贺兰春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那么远,让妖听不真切。 他“啧”了一声,好像很嫌麻烦:“欸呀,你要赖上我么?”可是却将浑身滚烫的昭昭抱了起来,他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漫天纷飞的金蝶凑在昭昭面前,争先恐后想与他亲近。 就连蝴蝶都知道他很香。 贺兰春驱赶那些金蝶:“他睡着了,我们不要吵醒他。” 可是猫妖身上却不断散发出迷人的香甜气息,没有妖能抗拒那种味道,如果不是遇见贺兰春,这林子里的东西大概要为了争抢猫妖把他生吞活吃了。 贺兰春低头,看见这只妖雪白的脸蛋已经弥漫上彩霞样的红晕,他的脸蛋软软,下巴尖尖小小,很可怜地轻轻哼着,却不自觉地往贺兰春身上靠去。 他发.情了,自己却傻的半点没有察觉。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拾 “那只猫出门去了,你不去寻它么。”小和尚的声音平静无起伏。 佛子诵经拨珠的手未停,小和尚走到他跟前。身型高大盘踞而坐的佛子,和面容稚嫩却如成人般冷静古板的小和尚,此刻对视而望,竟然恍若一人。 “它发.情了。”小和尚道:“寒潭刺骨的冷水真的将你的欲念都止停了么,还是……” ——“你在自己骗自己。” “啪哒……”那念珠散落一地,在地板上发出笃笃滚动碰撞声,佛子的声音依旧冰冷,似乎没有半分情绪波动:“我已扰了它的因果,若再不加以匡扶,必会遭天反噬。”那只小小的猫妖,甚至不能承受一道天雷劈下。 那只猫妖…… 那只,小小的,一只手就能碾死地可怜的小猫妖。 …… “你要想清楚,昭昭。”男人轻佻的嗓音在昭昭耳边响起,灌了春风送进昭昭耳朵里,叫它只是被对方喷洒的热气接近,都觉得浑身颤栗,无法抵抗。 “这是你的第一次发情期,若是得不到纾解,通身灵力乱窜,严重甚至会爆体而亡。” 贺兰春看向那只凄惨的小猫妖,他深深陷在对方制造的幻境中,在那迷离梦幻的美梦中,昭昭只需投入他面前男人的怀抱,那噩梦一般铺天倒海袭来的欲.望便会瞬间消退。 妖的第一次发情期袭来,也就意味着度过发情期的妖就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的妖,不再是懵懂天真的幼崽宝宝,贺兰春摸过它的骨龄,按照妖的测算方法来看,他离发情期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昨日贺兰春为他设下的幻境促使了它的身体应激反应,贺兰春更想称它为——假性发情期。 只要熬过去了,那便没事了。 但贺兰春就是要让它知道妖与人的不同。人有道德约束,读四书五经。妖奔跑在林野丘壑,兽.性为先。猫妖与它那认定的心上人,从根本上就存在不同,可怜这只傻傻的妖还痴痴恋慕尘世中人,至今没有搞清楚它自己的身份。 昭昭还在抵抗,它将自己蜷缩一团,颤抖的声音哆哆嗦嗦道:“我有心上人,娘亲说过,爱一个人就是两心相许,不可背叛。”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贺兰春不知它是怎么天真说出这番言论的,他轻叹一声,道:“可妖成年后多次发情期,一次,两次,你能保证次次都能做到克制禁欲么?” 金蝶扑闪着翅膀,轻轻舔吻他的眼睑指腹,它们很喜欢它,也喜欢它身上气息。 可笑,一只低贱的妖怪而已,竟然也生出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可是贺兰春偏要告诉它:“你是妖,不是人。你无须顾及那些凡尘琐事,道德规矩。” 猫妖摇头,将那环境中想要抱住他的男人一下推开,他哀哀戚戚:“可是我的心上人,是人呐!” “我愿意为了他学规矩礼法。”他说着,脚步虽颤抖却坚定地往后退去,眼眶通红,一字一顿:“昭昭明白,爱一个人就是要倾尽所有,为他付出一切,忘我的去爱,哪怕刀山火海,也此心不改!” 贺兰春一震。 这只傻的可怜的猫有这世间难见的容颜,倘若他愿意的话,就算是那人间共主,也是勾勾手就能得到的,可是他却痴心一人。 真是可笑,贺兰春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一只妖。 这只猫妖,竟然痴心那尘世间唯一不能动情念的男人。 就在他他恍神之际,那只猫竟然冲破环境,咬牙往一个方向奔逃而去。 只是一瞬,贺兰春就反应过来,可他并未再追,只是在原地,沉沉地看着那只猫妖的背影逐渐走远。 金蝶还要再追,却被贺兰春抬手打散,“别追了,它不会听的。”那道声音几不可闻,瞬息消散在风中。 昭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它心中秉持着这个念头,半点不敢停歇,它的香气弥散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它咬着牙,爪垫都因奔跑而被砂石磨破沁出血印,它还没有停下。 终于,它听见了急流激石的飞溅声,它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急流瀑布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扑通……!” 那浑身的燥热好像也随着这冰冷的急救而慢慢消散。 这就是息尘专心修行的地方么…… 昭昭竟然还能分出心思来神游天际。 它是妖,血肉都是冰冷的,它不应该知道冷热疼痛,可是却又实实在在地在这匝人的瀑布中感到寒冷疼痛。 真冷啊,真冷…… 息尘在这儿待的那半月时间,一定比它还要冷上数倍吧。 就在这难言的寒意中,昭昭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待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时候沉下的,等它从水里扑腾出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昭昭柔腻发光的肤肉被冻的没有知觉,同时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毁天灭地的欲.念。 过了很久。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昭昭面前停下。 一身雪衣的佛子在昭昭面前站定,躺在他脚边的妖已经失去神智,湿漉漉的耳朵尖蔫嗒嗒地贴在头发上,他的下巴颏尖尖,这样的长相若是在人间看来,实在是有些红颜薄命的意思,可它是妖,所以无需顾忌这些。 佛子的手搭上妖的脸颊,拨开它柔软似绸缎的发丝时,那通身的梵文牢牢锁住佛子,腐蚀,侵扰,几乎要燃烧起来。 只念阿弥陀佛 只念我佛慈悲。 那燃烧皮肉的梵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不可动情,动了情,人心就乱了,道法也乱了,他是佛子,万千信徒在他脚边跪叩,将他牢牢箍在这具美丽庄严的皮囊当中。 他的脸在月光映射下勾勒出出冷冽似刀剑的锋芒,面无表情的脸庞竟也不似寻常一般冷静悲悯。 佛子的手穿过猫妖的腿弯,将它打横抱了起来。 属于人的温度由两人相交的地方隐隐传递,猫妖紧皱的眉头也轻轻松开。 远处似有幽怨女声缠绵轻唱: 【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栖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 山下戏台里的声音竟然飘的这样远,这样长,飘到人的心里去,绘声绘色讲那小尼姑色空动了凡心,生了痴念,唱的这字字句句,皆是那思春之意。 趁着日头将将升起,却没能追上那归家的佛子,一袭光亮吻过他的脚尖,却被佛子关在了门外。 猫妖湿漉漉的衣服被解下,柔软雪白的身体像是刚刚抽芽的柳枝儿,绵柔无力的漂亮着。 不知道多少次的追随,也不知多少次的目光流转,好像这怯懦弱小的妖就像那小小的石头子儿,任水流如何冲击,却始终不肯随波逐流被冲刷而去。 泛着佛香的衣裳盖上了昭昭的身体,似乎这气息真的让它很安心,不过几瞬,它僵硬的身体就软了下来,陷进了温柔的床榻。 昭昭湿漉漉的头发被人拾起,一点一点被雪白的帕子绞的干干的,软塌塌的头发没有脾气一样地耷拉在佛子掌心,他们离得愈近,近到佛子冷沉的眸光都渐渐变的模糊,其中还有些别的什么,只是闪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那一线牵透过佛子的手腕偷偷溜了出来,一抹艳红色,在黯淡无光的房间里,轻轻,轻轻地在佛子的小指与昭昭的头发间打了个蝴蝶结,又趁着被佛子发现之前,躲闪藏了起来。 一缕日光透过没有关紧的门扇溜进来,紧接着,便被谁坚定而迅速地掩上了。 这不能为世间知晓的腌臜欲念,俱都被掩藏在黑暗之中,苟延喘息。 门外,慧十六手扶在门板上,过了良久,他转头看向升起的日头,心中想道,过几日便是浴佛节了。 浴佛节菩萨娘娘游行,不知今年的菩萨娘娘是谁所扮呢,慧十六在山上待久了,有些时候已经忽略了时间的流速,除了偶然间的落雨变天,他几乎感觉不出任何关于时间的变化来。 每日都是一样的诵经,扫地,用饭,睡觉……只除了——“浴佛节?浴佛节是什么节日?”昭昭好奇的嗓音从身畔响起,他侧头看向慧十六,这个古板的小呆和尚,他揪了揪慧十六的脸蛋,掐出手指头印来:“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自从息尘将这只猫又捡回来,他行事愈加肆无忌惮了。 昭昭从息尘的床榻上醒来,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按照约定出去见那个山下来的男人,后来呢……昭昭眨巴眨巴眼,再次醒过来,他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躺在息尘的床上了。 从慧十六的嘴巴里他套出话来,原来是佛子将他从后山的寒潭处带了回来。昭昭的尾巴当即就要翘到天上去,看吧看吧,他就说息尘还是在意他的。 慧十六板着一张小脸,被烦的不行了。这只猫妖小嘴叭叭,像只鸟儿一样的聒噪,只是如今他显然已经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石凳上有他专属的小垫子,房檐下有一团一团草编的小玩意儿和毛线团,他总是不许慧十六打扫的。 这些玩意儿用昭昭的话来说,都是他的宝贝。 “告诉我嘛……”他眨巴眨巴眼,许是受过这许多磨难,本就窄窄的小脸更尖了,上面盛着一对过大的眼珠子,更多了几分可怜相,这样惨兮兮撒娇的时候,没几个人能抵抗的住。 “浴佛节是山下的一个节日,菩萨娘娘这天生辰,大家都敬香礼佛供办菩萨,还有的地方放水灯祈福,也有办灯会的。” 昭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它知道菩萨娘娘,在昭昭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在菩萨娘娘座前敬香祈祷。 “水灯是什么?灯会呢?是有很多很多灯在水里吗?昭昭还从没有见过飘在水里的灯呢,息尘呢,息尘有没有见过?”他小嘴叭叭,吐出一连串问题。 慧十六却愣了一瞬,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到心上,他抬头看向外面,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心情沉重起来。 至浴佛节这天,恐怕仙山也要有客造访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拾壹 风雨欲来。 至浴佛节这天,仙山温度骤降,昭昭感觉不到温度变化,晨间还对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的慧十六取笑:“你的脸蛋好红。” 正说着,慧十六眉心陡然皱起,稚气未散的小脸蛋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他说:“客人来了。” 客人? 昭昭回头的功夫,慧十六已经将门拉开了,门外,陌生气息的人三两站着,再从那些簇拥着的人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慧十六垂头揖礼:“贵客造访,阿弥陀佛。” 对方径直迈了进来,他经过庭院时,轻飘飘瞥了昭昭一眼,那眼神,让昭昭非常不舒服。 慧十六将那中年男人带进来息尘的屋子里,自己关门出来了。 昭昭突然意识到,今日息尘一直都没有出过屋子,是在等他么......? 他拉过慧十六到角落,小声道;“那个男人是谁?他身上有很讨厌的味道,我不喜欢他。”他的话这样多,这样天真,岂止很多事不是由得自己喜不喜欢的。 慧十六没有回答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屋门被推开,那男人手中拎着一只皮壶出来了。 昭昭却只是瞧着那壶发呆,天气是暗暗的,风里却多了几分血腥的味道。那血里泛着香甜,那香甜在无数个夜晚都出现在昭昭的梦里。 就在刹那,那中年男人陡然被拦下。 先于那男人反应过来的是门外那些三两站立在侧的,他们从侧袋中抽出刀来,口中高呵:“护驾!护驾!”原来这些人都是保护这个男人的。 昭昭亮出爪子:“你对息尘做了什么?”他的目光紧紧黏在那皮壶上,执拗:“给我!”说着,伸手就要去抢。 这么多人,哪里是昭昭能够敌过的。 他不是杀人如麻的妖,就算出手也不是奔着要人性命去的,他身法躲闪,碰见那些个冷血卖命的杀手更不能敌的过。 白虹闪逝,刀剑晃眼,就在瞬间,只闻一声轻呵:“放下。” 从屋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息尘看着那男人,声音没有起伏:“放下。” 那中年男人于是看向那些暗卫,命令:“都放下剑。” “你也放下。”一只大手握住了昭昭抢夺皮壶的手腕。他的手很冰冷,让没有体温的妖都颤了一瞬,“让他离开。” 昭昭急的眼眶都红了,它摇摇头,“息尘,他把你的血给——“放他走。””息尘打断他的话,力道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给掰开,握到了自己掌心。 牵手相握,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那中年男人的视线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唇瓣拉平,冷声:“佛子还是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要忘了这万民奉养是为了谁。” 息尘垂眸,他比男人高出太多,恍若菩萨低眉的平静:“施主慢走。” 昭昭眼睛都不带眨地瞪着那男人离开,好像自己这样也并没有输掉,从气势上就赢过了对方。 忽然想到些什么,他噔噔噔就拽着息尘往屋里去,嘴上还在念叨:“我记得的,我上次看见了,放在...找到了!”他眼睛一亮,从屋子一角中搬出来一个竹箱子,之前他好奇翻开过,里面有治伤口愈合的药粉和止血绷带。 他能嗅出那药粉里面有什么,因此很快就在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了。 他好像很忙,又在乱忙,将息尘安置在凳子上,拿着药就单膝跪在他面前。猫妖撸起他的袖子,果真见手腕上有一道放血的伤口,伤口狰狞翻白,与那苍白柔韧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好端端一个齐整美丽的佛子身上有了伤口,就如同白瓷有裂,让人心中直道可惜。 但昭昭却问:“疼么?” 他的嗓音闷闷的,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是不是很疼,是他弄的么?” 佛子这才道:“不是。” 好吧,那就是息尘自己弄的。 昭昭小心在他的伤口上撒上止血疮药,息尘的手稳得很,好像那伤药洒在刀口上一点儿都不痛,他默不作声地给息尘缠上绷带,吸了吸鼻子:“他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浴佛节的这天,山下的人都放水灯祈福呢。”他也想给息尘祈福,叫他不要再痛了。猫妖的嗅觉多敏锐,他从门里出来的瞬间昭昭就嗅到了那皮壶里属于息尘的味道。 息尘的血将那皮壶都快装满了,他该有多疼啊。 昭昭的头上突然一重,息尘的手掌穿.插在他的发丝中,昭昭半跪着给他上药,不得不费力抬下巴去看他,这个姿势的昭昭,很像是央央索吻的模样, 男人用上好药的那只手背轻轻拂去了昭昭的眼泪水,面无表情地道:“你为什么要哭呢?受伤的又不是你。”他好像只是单纯的疑惑,不解。 昭昭告诉他:“这叫感同身受。” 说的就是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受伤了,会比伤在自己身上更要难过千倍万倍。 这是很早之前娘亲告诉他的道理,娘亲总是抱着他和他说一些事情,什么感情啊,姻缘呀,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说,昭昭只是耳濡目染,却并不能懂,直到今日看见息尘受伤了,他低着头看着那道伤口,不知怎么眼泪先掉下来了。 他想起娘亲说的感同身受,原来是这样痛这样痛的滋味,昭昭都这样痛了,息尘一定会更痛。 息尘不想说,昭昭也并没有再问,一人一妖就这么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直到晚间,这场淅淅沥沥的大雨才渐渐停下。 月牙儿露了出来,猫妖在做水灯。 他烦人的要命,自己学不会还要去缠慧十六教他,拿很软很薄的竹子做灯的骨架,他要做一只小猫的水灯,小猫的四肢却怎么都做不好,七扭八扭成了个四不像。 他气的要死,气自己笨,也气这水灯这样难做,如果他是水灯,化成原型往水里一躺都行。 百里透白的脸蛋是难得的灵秀艳丽,将那半成品的水灯丢到桌上,有些虚张的赌气:“我不要做了!” 可是就在这时,一双手凭空出现,雪白衣角掠过昭昭面前,叫猫妖一时有些晃神。 再一看,息尘已经拿起那乱七八糟的水灯,他的手指翻飞,困扰昭昭很久的那四只爪子很快在他手下诞生,是难得的活灵活现。他的动作这样优美轻巧,衬托的昭昭怎样粗俗似得。 接着,他用慧十六熬好的米糊刷到竹身上,薄而柔韧的油纸糊到上面,边边角角也照顾的到。很快的时间,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猫水灯就诞生了。 息尘将那灯递给他。他一向薄寡少言,昭昭却明白他的意思,他捧过水灯,从空白的眼睛处着上墨彩,这是最后的点睛之笔,他递给昭昭来完成,这样好像都是昭昭出力的杰作一样,他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息尘息尘,你怎么会做水灯呢?”昭昭好奇发问。 这样一个只读佛卷经书的息尘,怎么连这样灵巧细致的活计都会做呢。 许是他见过旁人做,又许是也放过水灯么? 息尘的目光落在那只小猫水灯上,想到了那年浴佛节。 他也并非是生来无情无欲,像传闻中说的那般从未见过凡间。 他见过。 也曾在数个日夜心向往之,最后又将那团热火亲手扑死,化为再掀不起风浪来的余烬。 息尘已经记不起那年他多大了,只隐约记得他的身量比慧十六还要矮一些,有偷渡到仙山来打猎的山下人说话: ——“马上就是浴佛节了,我家的孩子吵嚷着要买水灯呢?” ——“这山上真是邪门,冷飕飕的,要不是为了多卖些银钱回去过节,我才不上来呢......” ——“废话少说,咱们踩踩点弄完快回去了,我瞧着这山怪邪门。” ...... 这山是邪门,这山本身就是一重关卡,进来容易出去难,若无人带路,在这儿转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走出去。 偏偏那日还是孩子的息尘就在他们附近不远处的树下打坐修行,他们没看到息尘,可息尘却知道他们。 他生来没有父母,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能独立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再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了,可他毕竟是个孩子,属于孩童的好奇心性依旧没有被磨灭殆尽。 他做了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息尘划下记号为他们带路,又尾随这两个猎人下了山。 只还没到山下,就得见远处船只水流都亮堂堂的,许多售卖水灯的摊贩在招揽生意,那灯光真亮啊,似乎都能将山上的寒意驱散,息尘见到那些摊贩将水灯放平到水面上,还在吆喝:“我的灯飘的最远最稳,一定能将心愿都带到菩萨娘娘面前。” 传闻是这样,河流日月都是菩萨娘娘的眼睛,只要对着这些水灯许愿,菩萨娘娘或许在某一条河流江岸边,见到水灯漂亮就会拣起来看,到时候这些人的愿望自然也会被看见了。 有些不会写字的便请秀才先生代笔,有什么今年高中,有什么家中父母康健,有什么祈求一对可爱的孩子,这些承载了凡人愿望的水灯在江面上渐渐飘远。 “息尘,息尘......”昭昭扯了扯他的袖口:“息尘,你在想什么?” 他将笔递给息尘,艳羡道:“慧十六说你写的字可好了,我不会写字,你替我写吧。” 回忆带给息尘的通身寒意被这只猫一下打断,他将笔塞给息尘,轻声道:“你就写,息尘平安就好喽。” 息尘握着笔杆,停滞了很久,迟迟没有下笔引得昭昭都催促了,又绵又轻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快点呀息尘,我等着去后山放呢。”不似责怪,倒像娇嗔。 息尘不知如何下笔了,有人同他说过他的职责所在,为了臣民,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却从未有一个人,说为了他,为了息尘平安。 这只低微弱小的猫妖眨着很亮的大眼睛,说出的话像柔软的春夜一样平坦,是唯一一个,希望息尘平安的人,不,他还不算人。 是一只妖。 小猫肚子里留了小口子,刚好够灯烛放进去,灯烛一亮,小猫就被赋予了生命,映的油纸上的字活灵活现的。 他扯着息尘的袖子,还叫慢吞吞的慧十六快快跟上:“快些呀,等过了浴佛节这天,菩萨娘娘就看不见我的灯了,许的愿望也就不灵了。” 息尘,你要平安呀。 寒潭瀑布飞溅,水流将小猫水灯打的七零八落,最后却依旧稳稳地在水面上漂流。他在心中默默许愿,不知道有人也正在看他。 那双永远平静美丽的眼睛里多出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佛法无边,不再是回头是岸。 听,山下有情人在许愿呢: “唯愿两心朝暮,日日不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拾贰 过了浴佛节,下过这场雨后,天一日比一日湿冷起来,那些陌生来客也销声匿迹,再未有造访的迹象。 期间昭昭还去过几次同山下那个年轻人约见的地方,都再未见过他。好像他匆匆来,又匆匆走,连道别都没有的,昭昭至今不知那晚见到他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 息尘手腕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很快便不需再换药了。 昭昭将药收进竹箱,分明还觉得可惜...摇摇头,心道息尘伤好是最重要的,自己怎么能因为这样能够近距离与他接触就盼着再让他伤再难好一阵儿呢。 为的这份私心,再偷瞧一眼在书案前临帖的息尘,竟然有些心虚起来。 “你来。” 昭昭只听一声简短轻唤,他差点儿崴了脚,满脸不可置信,刚刚息尘是...叫他么? 抬眸,见息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昭昭欢天喜地地欸了一声,屁颠屁颠过去了。 息尘还从未这样正式叫他呢。 昭昭如今也能被息尘看见了! 息尘叫他搬只凳子坐在自己身边。昭昭虽不明所以,嘴巴却差点咧到耳后根去,他只听清了一句话,息尘叫他陪在自己身边呢。 待昭昭搬了凳子坐下,面前被撂了张宣纸,纸张软绵绵的,昭昭低头看着宣纸,又抬头看着息尘,一脑袋问号还没讲出来,息尘便递给他一只笔:“你来。” 旁边摆了本道德经,息尘却不要他看那个,像对待孩童一般临摹了手掌大的一个字,要他学会。 “这个字念昭。”息尘一顿,方道:“是你的名字。” 息尘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如雪山泉水一般泠泠洁净,飘进昭昭耳朵里,简直将他迷醉了,他满脑袋飘荡着:‘息尘叫他的名字啦’,直到那美丽淡漠的少年敲了敲书案,他还不能回神。 “专心。” 妖生了神智,在林野间穿梭长大,修成人形,必然要有个来历,有了来历,在这世间不论是妖是鬼,是神还是人,就都有了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息尘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第一步便是要让他认识自己。 息尘叫他专心,昭昭飘飘然的小心思方才稍稍收回,可他连笔都没有握过,伸出手来,都不知从何下笔,纵然息尘已经将字描摹出来,可昭昭就是学不会。 他拿着那只笔,手足无措地,脸上的窘迫简直要满溢出来。 就连昭昭自己,好像也认识到他并不是一只聪明的小妖。 见状息尘也握起笔,他的动作放的很慢,已经足够让昭昭看清,昭昭也的确看清了,下一秒“啪嗒”一声,那根浸满墨汁的毛笔就掉在宣纸上,晕出黑黢黢的一个大洞来。 “呲啦”一声,昭昭站起来,椅子被挪动发出尖锐声响,昭昭的声音也很难为情:“对...对不起,我把你的纸弄脏了。” 息尘轻瞥了他一眼,那双凤眸低垂,唇角微抿,道:“世间万事也非一日之功,写字也是这样,慢慢来。”说着,他动手将那被染脏的宣纸处理了,又铺上一张,“不急。” 昭昭握着那笔,竟也沁出满脑袋汗来,他看着息尘描摹好的他的名字,觉得那字像长虫一样扭曲成一团,有躺着的,有竖起来的,交缠在一块儿,叫他不知道先看那条才好了。又怕息尘会觉得他笨,生气不肯教他,迟迟不肯下笔,急的快要哭出来。 突然,昭昭的手被一双净白修长的大手给握住,连同那根笔,一并都握住了。 呼吸之间,猫妖嗅到了息尘身上很浅的安息香,糅杂着只属于息尘的气息,叫他渐渐眩晕起来。息尘正在他身后,以一个近乎于半抱的姿势将他拥进怀中,一手扶桌,一手带着猫妖的手,在那纸上勾画起来。 “这个字便是你的名字,由一个日,刀,口组成。”一气呵成,继而落笔,字都如此漂亮有风骨。 息尘问:“学会了么?” 细微的浮尘在光影间流动,又落在息尘的手上,他的手背有黛色青筋起伏,里面流淌着蓬勃火热的鲜血,那是属于息尘的气息。昭昭的注意力全被他吸引了,别说那字了,现在就是大罗神仙在他面前出现,都无法转移昭昭的视线。 他点点头,结结巴巴地:“真、真美......” “什么?”息尘蹙眉。 昭昭一下回神,欲盖弥彰地,“我说字,字真美。” “专心。”说罢,息尘又带着他的手写了两遍,昭昭终于认真看起字来的时候,息尘突然松开他的手:“你试一试。” 昭昭抿唇,很认真地在那漂亮的字后面复写一遍,狗爬长虫映于纸上,与息尘的字形成鲜明对比,与其说是写,更像是画,就算是画,也如东施效颦,徒惹笑话。 昭昭虽不能看懂,自己也知道写的不好,企图遮挡,有些脸热地嗫嚅道:“我写的不好...” “不错。”息尘却说:“第一次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息尘从不会说谎话,昭昭有些飘飘然了,一开始还不是很能相信,抬眼瞧见息尘温和平静的眼神,才小声道:“我下次一定会写的更好哦。” “嗯。” ......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一人一妖相处和谐,一个端坐书案平静美丽,另一个拧着眉头专心琢磨写字,慧十六进来就是看见这样一副景致,息尘抬眸,慧十六说:“该用饭了。” 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只妖身上,他写着写着字竟然将要睡过去,连慧十六说话都没有听见,纸张上全是他如长虫一般的鬼画符,自己却不觉得丢脸。 慧十六记得,昨日放水灯的时候,这只妖一脸难为情地说自己不会写字,当时息尘的表情是怎样的? 小和尚记不清了,可他却敏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待过了午饭,那只妖破天荒地没有紧紧跟着,息尘倒问了一句:“猫呢?” 慧十六说:“许是上午学写字累了,去我房间躲懒了,现下睡得正熟呢。” 息尘便没再多说了。 却说那只贪睡的猫儿一觉醒来已至黄昏了,他打了个哈切,刚醒脑子有些不转,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慧十六的床上蹭地站了起来,嘴里还直道:“完蛋了完蛋了!”他睡过头了,息尘该不会再也不教他了吧! 他急冲冲跑去了息尘的屋子,进门前还没有忘记放轻手脚,他记得这个时间息尘应该要打坐修行了。 刚一进门,却与息尘一个对视。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结结巴巴地:“你、你没有修行呀。” 说着,他很自来熟地往息尘身边走,并且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辩解道:“我中午只是往床上躺了一下,但是那床实在太舒服了,我不知道怎的就睡过去了,并不是存心偷懒不想学写字。” 息尘“嗯”了声。 昭昭踮脚,看他的书案上放了一个编织好的竹篮,那竹篮又大又结实,只剩下末了收尾的那一点线头了。 昭昭:“你还会编这个呀,你要盛什么东西么?” 息尘不说话。 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长长的垫子,撂进那竹篮里,刚刚好能放下。 那竹篮有近一臂长,对息尘而言不算什么,可他放在房间里就显得很突兀明显,这竹篮不像放什么东西,倒像是一张床,一张供什么东西躺着安眠的温馨小床。 不必说,昭昭就看出来,那竹子做的小床又透气又宽敞,他一整只猫化为原型在里面打滚都不怕。 昭昭的眼睛明亮,他很有目的性地往那竹筐边挪了挪,哼哼唧唧道:“你做这个是要放东西么,可是这么大的筐子,又没有盖子,放东西也很不方便呀,落了灰尘还很难打扫的。” 息尘盘膝打坐去了。 昭昭拿眼睛觑他,清清嗓子:“可是一只猫却很需要这个呢!如果有了一个睡觉很舒服的小床,猫猫一定会感谢好人大慈大悲的,佛说,众生皆苦,遇苦皆渡,相信我们息尘作为修行中人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吧!” “如果这只竹筐已经没有用处的话,可不可以给善良可爱的昭昭睡觉用呢!慧十六都有自己的屋子,可是昭昭没有,昭昭会很用功努力地学写字的!” 息尘只是阖眸打坐,好像根本听不见这只妖在说什么。 昭昭虽然是一只很会得寸进尺,顺杆往上爬的小猫,可是他倒很清楚别人的东西不能随意乱碰的道理,于是只是很垂涎地看了看那小床一样的竹筐,自己化为原型盘到地上,不想影响息尘专心修行。 屋子里落针可闻,息尘到底没有再同他讲话,昭昭一开始还在看着息尘打坐修行,不知多久也渐渐熬不住,眼睛慢慢眨了又眨,最后一个瞌儿就闭上了。 它睡觉时习惯把尾巴盘抱在怀里,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这只小白猫花色普通,但胜在浑身雪白又圆滚滚,是很讨喜的长相,此刻但凡换一个喜爱毛茸茸的女儿家在这里,必然忍不住将它抱进怀里。 可仙山上不会有闺阁女儿,屋子里只有一个潜心修行的佛子。 就在不知过了多久。 一双大手捞过那只猫,动作很轻,所以猫也并没有醒。 它的警觉性太低,也许是睡得太熟,被人轻放到竹筐里也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只是显然那毛茸茸接触到软和的垫子之后睡得更舒展了。 若是在野外,此刻应该早被吞吃入腹,可是现下昭昭的鼻息里只能闻得见那柔和厚重的安息香,怎么睡得就更安稳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拾叁 屋里掌灯,又是雨天。 昭昭在小床上醒来,眨巴眨巴眼,滚了个身,才觉出不对来。 脚垫踩在身下的软垫上,昭昭偏头去寻息尘的影子,眼神四顾,目光就落在了专心修行的息尘身上。 他的心思转了几转,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笑意简直要从心里蔓延出来。 息尘将这小床给他了,从此之后,昭昭也在息尘的院子里有自己睡觉的地方了,俗称安家了。 只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变化,就使得昭昭心旷神怡,他脑中幻想着不久的将来,他就可以让打动息尘,与他长厢厮守,永远睡在一起。 树影沙沙,映在素纱窗纸上,外头天还昏暗着,屋子里却暖,昭昭喜欢这样的暖。 他从小床里迈出来,脚垫化为手掌,如今已经很能在人身和本体之间变幻自如了。昨日写大字的宣纸还铺在书案上,却又在书案的一边,又多出几个字来。 息尘说,那叫:“人,神,天,地。” 昭昭指着那字,脱口而出道:“那妖呢?妖字怎么写?” 有好一会儿,息尘才又写出了个妖字,昭昭拣过那张妖,笑的眼睛弯弯:“昭昭是妖。” 他根本是个初开神智单纯的妖,不知道下了仙山后,走到人间的地盘,多数人只是听到这个字,就是恐惧和躲避的。 人与妖不同,昭昭却不知道。 “神……息尘,你说真的有神么?”昭昭盯着那字,手指在上面,遇到了不懂的,就去问在他心目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最厉害的息尘,他的问题这样多,多的像个学舌的小鹦鹉,在耳边聒噪着,只是生的好,所以说话时叫人看着这张脸,满心的烦意就消下大半了。 息尘有时回他,有时也并不回答。 在昭昭这里,他更像是个传道授业的大师父,教息尘写字,也教他做妖的道理。 “神就是创造规则轮回的,世间一切皆有缘法,人,妖,鬼,都是轮回中人。” 昭昭问:“那这世间有不归神管的事情么?” 息尘瞥他一眼,却不再说话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昭昭起初一天只能写半张大字,现在一天可以写三张了,渐渐地,息尘看的那些书里的有些字,昭昭也认得了,他虽不明白书上讲的是什么意思,但心里总觉得离息尘又近了一点。 待到仙山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息尘传授了他除写字以外的东西。 “妖有妖道,行在世间,虽不害人,却要有自保的能力。” 昭昭跽坐在蒲团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息尘告诉他:“你生来先天灵体,若是走修行之路,必然会比寻常人等事半功倍。”昭昭听懂了,这句话就是说他很厉害的意思!他的眼睛亮起,一脸得意洋洋。 “可” 昭昭竖起耳朵。 “你又无自保之力,出去这里之后,任何一个道行比你高深的妖都能看透你的先天灵体,若被有心之人发现,恐遭不测。” 昭昭瞪圆了眼。 这是说他好还是不好呢…… 息尘顿声,一双凤眸无悲无喜,却出奇的让人心安平静,好像在他身边,一切问题都有办法解决。 昭昭眼珠转了转,想到了什么:“所以那只蛇妖……!” 息尘点头。 嘶……昭昭倒吸一口凉气,他脱口而出:“那我可不可以不要这什么先天灵体?” “你生来所有,非人力可毁。” 息尘起身,走到昭昭面前,他的手掌很大,覆盖在昭昭额间都能够盖住他的眼睛。此刻这只手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力量,声音好似从天上来:“专心体悟。” 昭昭还不知道息尘要他体悟什么,下一秒,那温暖的,泛着金光的力量如同洪水倾泻喷涌,俱都流入了他的脑袋里。他的一团云雾一样的灵府忽然就清晰明朗起来,虽然还是空空荡荡,昭昭能够看见很多虚空中的灵力在他的灵府中飞舞飘荡,脑海中好像有人在说:“捉住他们。” 昭昭伸手捉住,那灵力随即就被他的身体吸收,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昭昭再次睁眼,顿觉身体轻盈,世界好像在他眼前都更明朗了几分。 息尘与他相对而坐,对方身姿挺拔,垂眸时一双长而密的眼睫落下,像个闺秀女儿一样柔美。昭昭脑中鬼使神差出现这个词,顿时又被他摇摇头打散,息尘是漂亮,但他怎么能用女孩来形容息尘呢。 于是更有些心虚起来。 息尘看上去好像已经入定良久,可是昭昭额间的温度都隐隐在目,久久未曾散去,他想着,是不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像蛇妖那样的一方大妖,就能够反过来保护息尘啦。 为的这个想法,昭昭满心雀跃,一腔雄心壮志,似乎都能预设到息尘被他保护在身后夸他厉害的样子了。 就在昭昭飘飘然的时候,门被突然敲响了,昭昭哒哒哒跑去开门,刷拉一下,被风雪糊了满脸。 他勉强睁开眼睛,凌乱头发在身后飞舞,他迈出去,见到远处蔓延千里的厚雪被覆,而那雪中,就站着一个霜华风姿的少女,少女通身雪白,连头发都是冰雪的颜色,她启唇,银铃般的笑声穿透厚雪,直达昭昭耳边。 “你是谁……?”昭昭皱眉往前,他视线四顾,息尘的小院竟然也不见了,再回头,天地之间,除了这厚雪被覆,就只剩下他和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 只是瞬息,那少女就到达了昭昭眼前。 她盯着昭昭,霜雪色的眼睛里映不出影子来,昭昭却好似被那双眼睛所眩晕,缓慢而轻地眨动,只听她在耳边说道:“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下来陪我。” “我好孤单,也好冷。” 昭昭唇瓣张合,几乎就要张口同意了,手却被一只温暖而有力度的大手握住了,同一时间,另一道声音响起:“不知雪女到访,某有失远迎。” 继而,那双大手将昭昭扯到了他的身后。 风雪褪去,冰冷消散,昭昭又回到了小院,而他刚刚就站在门边,原来一切都是幻觉。 昭昭稍一歪头,看清了站在息尘对面的女孩,他听见息尘叫她雪女,也知道她从风雪中来,但是那少女绝不正常,最起码在仙山之中,昭昭从未见过她。 “请进吧。” 那少女带着一身寒意从门外走来,随着她的步伐移动,距她身边十米之内的气温骤降,结出霜花。 唯独息尘身边一盏幽灯,在雪女跽坐在桌案之时,被他抬手一挡,才不至于被冰雪封住。 “好……好厉害,”昭昭看的目瞪口呆。 那少女却根本没有把昭昭放在眼里的样子,下巴高抬,一脸的目中无人。 脾气也像这霜雪一样冷硬。 息尘斟了杯茶,撂倒雪女面前,那热茶在瞬间冰冻,雪女却抬手捏起那杯茶来,一饮而尽。 看上去,她对息尘倒是很尊敬呢。 茶杯撂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过了良久,雪女才道:“您是佛子,有大智慧,我找到您,也是心中有惑,请您解答。” 她看上去就不正常,说不定是活了多久的老妖怪,竟然还像一个少年寻求问题的答案,昭昭怎么想怎么不对。还没等他想明白问题,便见息尘为她斟满一杯茶,作出了送客的姿态,“贵客的问题,某没有办法为您开惑。” 息尘垂眸,如同菩萨低眉,看这世间苦难万般,慈悲静默。 可却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雪女像被戳中心事,一下被激怒了,双目呲红,拍桌而起:“你懂什么!”说着,她抬手便向息尘袭来:“给我!” 那双雪白如冰雕的手生出尖锐冰刺,即向着息尘命门袭来,昭昭见状就要冲过去:“你做什么!” 下一秒,就被铺天盖地的风雪一下拍飞出去。 他根本不是面前女孩的对手。 这女孩有备而来,不是为了开惑,显然是想从息尘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而息尘也知道他想要什么,选择了拒绝。昭昭不知道息尘为什么不帮她,但他做事一向有自己的道理,绝非蛮猛无理之人。 这女孩不请自来,又先撕破脸皮,根本就是没有半分尊重。 昭昭从地上滚起来,飞快奔到息尘身边,却见那少女御使的冰棱即将刺入息尘动脉之时,在他面前方寸停住,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格挡,不能再前进分毫。 昭昭一下就放心了。 这女孩到底不能拿息尘怎样。 息尘唇瓣张合,目光满是悲悯:“放下执念,即是开悟。” 他旋即挥手,雪女通身力道便被卸去,一下跌在了地上。 “不!” “不是这样的!你是佛子,是超脱轮回之人,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必须帮我!” “你必须……必须帮我…”话说到最后,从她的眼角,轻轻,轻轻淌下了一滴泪。 美人垂泪,如此惹人怜惜,可是面前二人一个是超脱世俗远离情欲的佛子,另一个则是一心扑在息尘身上的昭昭,眼泪对面前一人一妖,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那雪女,跌撞着撑起双手,朝着息尘的方向,低伏下去,如同朝圣的信徒深深一拜: “我佛慈悲,我只求奉上一身神力,祈求与他一世缘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拾肆 在很久很久之前,下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暴风雪,凡人为了祈求雪域神明垂怜,每五十年便送一位神侍上山,其实说是神侍,不如说是祭品,人们将祭品送上山,以祈求风调雨顺,随安就是那次送上山的神侍。 因他天生眼盲,所以被人们选中,绑了手脚,扔上山自生自灭,其实就算不绑,随安也是逃不出去的。 雪域积年厚雪,一脚踩下去没过大半膝盖,随安衣着单薄,身体僵硬,再过不久就要失温死去。 那是雪女和随安的第一次相见。 这些年来送上山的祭品有很多,凡人不可视神,他们看不见雪女,只能在孤寂寒冷的雪夜中死去,雪女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可就在她经过的时候,那少年竟然叫住了她。 “你好,能帮我解开身上的绳结吗?” 雪女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自己的,但她思考了一会儿,从他身边停下,随安又说话了:“你好,麻烦方便的话替我解开绳结可以吗?天气太冷了,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失去意识了,麻烦你了。” 千百年间,这是第一次有人同雪女说话。 她好奇的观望着这个人类,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这是个瞎子,又是一个被扔上山的人类,这些人的尸体只会脏了雪域,雪女皱眉,不过这人却与那些人类有些不同,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涕泗横流,在雪女没有表现出帮助他的意思之后,他也只是静静地蜷在原地,并没有发疯一般地喊叫。 雪域寂静,只能听得见漫天风雪的呼啸,和随安几乎若无的呼吸声。 他快要死了。 雪女冷漠地得出结论。 但也正因为他的不挣扎,雪女被勾起了兴致,她问道:“你愿不愿意留下来,留下来陪我。” 只要他回答愿意,顷刻间就会化为这漫天飞雪,永远留在这里。 随安张了张嘴,他实在太冷了,耳鼓膜被风雪呲打的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勉强分辨出雪女的话来,很有礼貌地说:“您能再说一遍吗?我方才没有听清。”他的鼻尖通红,身体青白,语气却很诚恳。 雪女在选择让他变成冰雕或者是飞雪之间考虑了一会儿,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洞府。 雪域很冷,雪女的修行洞府也不遑多让,但起码有了遮挡,不会让风雪穿透人的身体,变成一具冰雕。 他的身体很快回暖,雪女为他解开了绳结,随安也只是静静坐在原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说的最多的话也只是“谢谢。” 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感觉到雪女存在的人类,身上有着不同于雪域的温度,却并不惹人厌烦。 那是第一次有人陪伴雪女,尽管没有一个人说话,她却能够感知到他身上的温度。 “然后呢?”昭昭问。 雪女垂眸,淡淡道:“我爱上了他,爱上了一个凡人。” 回忆到此结束,雪女轻声道:“世人都说佛子的血有往生轮回,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我想让您救救我的爱人。” 雪女说她的凡人爱人生了很重的病,神仙也难以救回,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奔波在找寻救回爱人的方法上,所有的办法都几乎尝试一遍,实在是回天乏术,才求到了这里。 “你是神,他是人。”息尘道:“很多事情我不必说你也应该能懂。” 雪女戚戚道:“神又比人高贵多少呢?千百年间,他是唯一一个陪伴我的人,生在孤独之巅就是我的错处么?” 息尘不语,用那种参透一切的眼神看着雪女,冷声道:“请回吧。” 昭昭起先不知道她的目的,见她如此不知礼数擅闯别人的家有些生气,可是见她如今说出这些事情,心里不免有些惆怅起来,息尘说,神和人有壁,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那么妖呢,妖和人呢?昭昭眨眨眼睛,眼睛有些痛了,他低头吸了吸鼻子,不叫别人看出来。 天色也渐沉下来,息尘的态度很明白了,雪女起身,音色不甚明晰,像从天边传来:“既然您不肯帮我,那么我便先行离开了。叨扰了。” 息尘扶膝颔首:“不送。” 就在雪女转身的那霎那间 天色突变,以雪女为方寸起始,冰雪开始蔓延,房间温度骤降冰点,昭昭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对,他第一反应就是撑臂护住息尘,却被风雪一下扫开了。 啪地被甩飞出去,昭昭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奔向息尘,“不要!” 就在那一瞬之间,雪女和息尘一同消失了,连同那漫天风雪,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桌案上的茶杯,还泛着被冰雪浸染过的森森寒意。 昭昭脸色苍白,他试图从屋子里搜寻息尘的痕迹,可是没有,屋子空空荡荡,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息尘真的不见了。 这突来的变故让昭昭根本反应不及,他推开屋门,天色昏暗,院子里寂静无声,昭昭扬声呼喊:“息尘——!!!” 回答他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昭昭突然想到些什么,飞快奔向慧十六的屋子,他招呼不打推门直入,小和尚在整理什么东西,他急急忙忙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息尘,刚才来了个女人,不是,是女神,她要害息尘!”昭昭说话已然染上哭腔,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他才开始痛恨起自己的弱小来,倘若他再强大一些,肯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慧十六的声音冷漠而平静:“这与你本无干系。” 昭昭却一下握住他的胳膊,“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 慧十六平静抬眼,对昭昭道:“你会死。”他说的是,你去找他,你会死。 昭昭脸色惨白。慧十六说他会死,那息尘被带去的地方一定很危险,他一直知道息尘很厉害,能打败一方大妖,还会很厉害的术法,可是雪女却这么轻易就能把他带走了,雪女比息尘还要厉害,说不定他晚去一会儿,那雪女就要把息尘剥皮喝血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明呢,神明不是应该温柔慈善吗? 他的眼泪很不值钱地掉下来,执拗对慧十六道:“我不要你管我会不会死,我只想知道雪女把息尘带到哪里去了。” 慧十六望向远处,他的视线所及,是雪山山巅,那里很远,路上艰难险阻,不是一个弱小的猫妖可以到达的,“而且就算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那里是雪女的地盘,只要有人踏足,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瞩目之下,捏死昭昭简直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慧十六话还没有说完,那只妖就头也不回地往雪山的方向奔去了。 “树精树精,你帮帮我。”昭昭知道以自己的力量很难抵达雪山之巅,他的朋友树精,是很厉害的大妖,他一定有办法帮助他。 “多少日子不见你回来,怎么,那佛子一出事你就迫不及待追过去了,贱不贱啊!”树精冷笑地瞧着他,这只法力低微的小猫妖,连那佛子半个手掌的法力都赶不上,佛子都没办法的事情,这只猫更没办法了。 简直是异想天开。 昭昭被训斥地低下头去,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树精的枝干上,“他是我的心爱之人,娘亲说,我们要为心爱之人付出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 树精一边擦去他的眼泪,一边嘲笑他:“没有你这么傻的妖,等你被人类背叛了,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你帮帮我吧,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 树精不能离开他扎根的这片土地,却能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事情,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方法。树精是昭昭的好朋友,他一定有办法帮助昭昭。 面对这只小猫妖的哭泣请求,树精显得有些过于冷漠了,他只是阐述事实,与慧十六说的话别无二致。 “你帮帮我,如果我没有找到他,我就马上回来,往后我再也不想那些事情了。”昭昭吸吸鼻子,如是说。 树精很快道:“你说的果真?你再也不痴心妄想,去那仙山追求佛子了?”昭昭模模糊糊,哼哼哈哈的话被树精平铺直述地铺陈出来,他就是要让昭昭承认,让这只小猫妖做出承诺来。 过了好一会儿,昭昭眼睫毛轻眨着,他的声音从嗓子缝里挤出来,小小声地嗯了声,只是怎么听怎么不诚恳似得。 树精才不管那些,只要昭昭自己承认了,他就有办法让他践行承诺。 树精那张鬼魅一样的脸从树干上突出来,那张丑陋的,扭曲的脸变化百般,从嘴里吐出来一个浑圆的绿色珠子。 “拿去吧。” 昭昭捧着那珠子,感受那东西在他手心亲昵蹭动,昭昭似懂非懂地问:“这个应该怎么用呢?”树精臭着一张脸,一脸鄙夷的样子:“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什么,你真是蠢笨如猪。” 昭昭低下了头。 树精一边恶狠狠地威胁他要是弄丢了此物昭昭的小命也不要想留了,一边用藤蔓将他轻轻地托举到地上:“去吧。” 令无数妖怪趋之若鹜的大妖内丹就那么轻易的送给了这只小猫妖,他并不知道这代表了何种意义,也并不知道这枚妖丹的分量,那内丹幻化出藤蔓云彩,温柔托举着昭昭往雪山的方向去。 树精是这一代的大妖了,他的内丹和那些小妖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那张树干上丑陋而崎岖的脸看着昭昭远去的方向,紧紧,紧紧地盯着他,像是要深深鉴刻在脑海中,再不舍忘怀。 早晚有一天,他的小猫儿会觉察到外界的人心险恶和世态炎凉,重回他的怀抱,而他只需要守株待兔,等着他的昭昭害怕了,恐惧了,心甘情愿再也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也再不能够喜欢上什么其他的人。 人妖殊途,等到他的昭昭知道这个道理的时候,会露出多委屈痛苦的表情呢,或许会哭吧,像他从前修炼不成功那般,伏在他的树干上低低啜泣,而他,只要做到在那时候将他的小猫紧紧拥入怀中就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拾伍 雪山距离仙山十万九千里,藤蔓云不消半天就已到了。 雪山脚下,连泥土都更冷硬几分,再往上看,一派巍峨壮观,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圣美丽,这就是雪女的领地么…… 昭昭还要拽着藤蔓云再往上飞行一段,那云彩却死活不动弹了,昭昭只得作罢了。就在这时,藤蔓收缩,那幽绿色的内丹在昭昭唇边叩了叩,像是催促。 昭昭试探启唇,那内丹迅速顺着昭昭嘴巴滑了进去,挤入他的灵府。空空荡荡的灵符只有一只小妖居住,等比例缩小版的昭昭睁着一对水汪汪大眼珠,恐惧地看着外来入侵者,可是昭昭笨的很,不会在灵府修洞穴,一小只屁股坐在地上,在地上睡觉在地上修行。 那内丹靠近小小的昭昭,从他身边盘旋,他还想跑,却被一下圈住,那内丹凭空变出一只藤蔓床来,一双苍白的手一下抓住了昭昭的后颈,灵府里的昭昭还不会说话,泪汪汪地看着这个外来入侵者瑟瑟发抖。对方发号施令:“躺下。”简短地命令式,昭昭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更快地躺进了那藤蔓床上。 那双手的主人也跟着躺了进去,他有一头墨绿色的长发,双眸郁染,映出一个笨蛋昭昭。 接着,他用藤蔓将昭昭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的,是他的昭昭了。 灵府之外,昭昭很明显能够感受到自丹田升起的热气,他的皮肤突显荧绿色的青筋盘旋,昭昭却知道这是树精在保护他,他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神愈发坚定了。 他一定要救出息尘,一定。 沿雪山而上,陡峭险峻,若非树精妖丹护体,昭昭怕是早就掉进这里不知哪条山脉中了,他一路走一路找,除了漫无天际的风雪,并没有半个人影。越往上去,风雪扑的人眼睛根本看不清楚东西,料峭寒风凛冽,昭昭走的有些吃力了。 越往上越陡峭,更到后面,不是走,而近乎爬了,昭昭的手指都沁出点点鲜血,蜿蜒一路又被风雪笼罩覆盖,没有回头的路。 他咬着牙睁着眼往山巅上爬,昭昭总有种预感,息尘和雪女就在那上面,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他爬的越快,就能更早一点带息尘脱离危险。 “啊……嘶哈,”昭昭一下没踩稳,下意识使力抠住冰层,那严酷的寒冰棱角锐利,将昭昭的指甲片一下掀飞了,指甲里的嫩肉裸露出来,昭昭疼的嘴唇都白了,他伏在冰层上,更深地喘了口粗气,继续往上面爬去。 却在这时,昭昭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息,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雪山荒无人烟漫天飞雪,怎么还会有第二个人呢? 左右四顾,一片白茫茫。 “小郎君怎么会来这里?” 突兀的说话声吓得昭昭简直要尖叫出声,昭昭抬头,对上一双冰雪色的眼睛,这个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昭昭头顶上,而昭昭却半点察觉都没有。 他在打量昭昭的时候昭昭也在打量他,这双眼睛的颜色昭昭见过,他愣了一瞬就想起来了,这与雪女的眼睛如出一辙。难道是雪女知道他要来,特意在这儿等着他,要置他于死地么? “小郎君,风雪极寒,你回去吧。”那人开口,温温柔柔的声线,眼睛虽然也与雪女如出一辙,却没有雪女那种要将人冰冻千里的冷酷。 这个突然出现在雪山里的男人,会是谁呢? 昭昭狐疑地瞧着他,眼中满是警惕。 那人笑笑,伸手出来:“来,我拉你上来。”他所处的地方,正好有一块可供人停靠的冰层,能让紧绷的身体稍微缓缓。 昭昭顿了顿,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那男人一下将昭昭拽了上去。他的手也和冰块儿一样冷,昭昭才碰到他就打了个寒颤,真的太凉了。 那并非人类所能突破的温度,昭昭几乎一刻就确定了,眼前的男人,不是人类。 昭昭还要往上爬,那男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侧眸道:“再上去,你真的会死。”他这样笃定的口气说出昭昭会死,也不是头一个了,慧十六这样说,树精也这样说。 昭昭抿唇,拂开他的手:“我要去找我的爱人,我不能停。” “爱人?” 昭昭定定看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我的爱人被你们这雪域的主人绑架了,我是来寻他的。” 那男人愣了一瞬,耸了耸肩:“我不认得你的爱人,也没见过他来这片雪山。” “你见过。”昭昭与那男人的说话声几乎同时响起,昭昭抬眸,笃定地:“随安。” 这个名字,已经千百年没有被人唤起过了。 男人终于正视起昭昭。 如果说方才昭昭只是在炸他,那么现在几乎是笃定了,面前的人就是雪女口中的爱人——随安。 昭昭可以笃定,随安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他是魂魄,是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昭昭不得而知,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知道息尘的下落。 他坐在随安身边,轻声启唇:“随安,你知不知道雪女找了你很久,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她呢?” 其实从雪女说出她的爱人身受重伤,需要息尘的血的时候,昭昭就直觉其中肯定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雪女口中的随安竟然就在雪山里。 雪女对随安的爱不似作假,那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见雪女呢?昭昭甚至猜测,雪女一定要息尘的血,一定是他的血里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功效能够帮助她找到随安。 随安不语。 昭昭本来就不是什么很聪明的妖,能够猜到这儿也只是凭着直觉和那点儿灵敏了,其他的,如果随安自己不说,他确实无法猜测到更多了。 却在这时,随安牵唇一笑,平白有几分凄惨味道:“我没办法见她。” 凡人不可视神,同样的,神亦不可被凡人看见,唯恐触怒天道,降下神罚。 那一年,神女自剜一眼,将它给了她的爱人,她从未说过爱他,他也没有,甚至于她把眼睛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他,他都是后知后觉才知道的。 随安重获视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躺在血泊中的雪女,她的眼睛淌血,源源不断地染红了雪山。 他想抱起她,想找到什么方法让她不再流血,“可是我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开始消散,我离她离得越远,她才不会遭受神罚。” 神与人,不可相爱。 雪女将属于神的一部分给了随安,铸下大错,为了不让天道察觉,也为了不让雪女消散天地,变得不人不神的随安就在这雪山中藏了起来。 得益于这只眼睛,随安不会再在凡人的生死簿上存在,他属于这片雪山,雪山也属于他,他身上有雪女的半数神力,于雪山之中穿梭,没有任何阻碍,躲藏雪女,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昭昭沉默了很久,才说:“所以……” 随安道:“或许你的爱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助雪女追寻到我的踪迹,所以她才绑架了他。”随安甚至辩解道:“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女孩,她是神明,不会对你的爱人怎样的。” 昭昭冷笑,再没脾气的妖此刻都被气出心肌梗塞来:“她好,她上来就把人抢来雪山,你要知道,爱一个人是不顾一切的,你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呢?万一她要放干息尘的血来找你,我又有什么办法,或者说,你就一定能保证吗?保证她不会伤害我的爱人?” 随安闭了嘴。 昭昭道:“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去找她。你一定知道。”昭昭很笃定,他要是不知道雪女的下落,又怎么能够做到千百年间都不被她找到。 随安却突然说:“你是妖。” 昭昭点头:“我是妖。” “我见过你的爱人,他是人还是别的我没有看出来,可他绝对不是妖。”随安惨笑:“两个物种不同的东西又怎么能相爱,不管是人与神,还是妖与人,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昭昭一双眼睛坚定而明亮:“不管他是什么,我是什么,只要两颗心在一块儿,就是死在一起又何妨,我爹爹是人,娘亲是妖,爹爹去世了,娘亲也追随而去。” 昭昭告诉他:“相爱这件事,就是永远,永远在一起。” “永远……” 昭昭点头,眼睛里有随安从未见过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和果敢:“如果连说出我爱你这种话都不敢,那么就是胆小鬼,是懦夫,白让人家女孩子等你等了那么久。” 昭昭还是不懂他们:“为什么我爱你这句话不能告诉她,或许她等了千百年来,就是等这句话。” 随安看向昭昭,昭昭也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她在那儿。”随安手指了个方向,昭昭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是他笃定的雪山之巅,息尘也一定就在那儿。 昭昭继续准备攀爬。 “请你不要告诉她你见过我。”随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们与你不同,或许是你太勇敢,也或许,你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叫爱一个人才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哪怕再不相见,哪怕心怀愤恨,随安都希望她能好好活在这世上,再也不要知道他的消息,就当他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也好过他不想面临的那样的结局发生。 昭昭回头,随安却不见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拾陆 “佛子的血,可以往生。” 息尘阖眸,入定。雪衣佛子独坐于雪山山巅,风雪凌冽穿透他的骨肉,他自巍然不动,对于雪女说出的那句话没有任何回应。 雪女轻嗤一声,却不像在嘲笑被自己强掳到这里的佛子,那双冰冷美丽的眼睛似有哀戚,她凑到佛子身前,靠的很近了。幻化出的冰锥棱角锐利,只差毫厘便可刺破息尘的脖颈,蓬勃喷涌的鲜血将会涌出,溅暖这片冷硬的土地,带领雪女的心上人,来到她的面前。 “你为何沉默不语?”雪女在他耳边轻呵,“原来传闻中的佛子也不过如此。” “你是万人之上的佛子,你无情无爱,冷漠淡薄,所以,你并不懂我。”雪女唇瓣轻启,“我并不想伤害你,可是......我已经再没有任何办法了,千百年间,我寻遍了雪山,寻遍了他可能出现的每一寸土地。”良久的沉默。 滴答滴答,滚烫血液顺着脖颈蜿蜒,流过息尘的胸膛,浸湿他的衣衫,又被这风雪瞬间冻硬。 雪女就那样跪倒在了佛子面前。 她深深伏拜下去,佛子的血浸湿她雪白的肌肤头发,她诚恳如这凡俗间的任何一位心中有欲的信徒,来祈求神迹的降下,哪怕——她自己便是近神。 “诸天神佛在上,信女雪女,祈求上苍的指引,指引我找到我的爱人......”她纤瘦的肩膀抖动,好似说出这两个字来就已是惴惴千均,“我的爱人——随安。”这个埋在她心里千百年来的名字,第一次被她以这样的方式说给了第三个人听。 一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过去了...... ...... 佛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哪怕是痛苦这样细微的变化,雪女便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低低伏拜,沉沉低语。 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生在雪山的雪女都感觉到膝盖的酸麻疼痛,久到铺天盖地的绝望将她吞噬,却在这时,一声极细微的吱呀声,雪女警惕睁眼。 猫妖速度很快,雪女的术法还未追踪出去,昭昭就已经挡在了息尘身前。 他一手捂住息尘的伤口,他能够感觉到佛子的身体迅速失温,风潇潇雪簌簌,昭昭的眼泪啪嗒啪嗒。 “息尘,我来带你回家了。”猫妖的声音很轻,息尘睁眼,看到这只法力低微的小猫妖满脸惶然无措,像是...恐惧? 佛子第一次生出类似“疑惑”这样的情绪,猫妖在哭泣,因何哭泣呢? 息尘鬼使神差地拂去了他的泪珠:“你来寻我。” 昭昭点头,情情切切:“我来带你回家。” 瞧瞧看,多天真的话,多天真的妖。 这只妖真是傻得可怜。 静默间,一道寒刃从昭昭身后飞速袭来,昭昭没有注意,他只是挡在息尘面前,满心满眼都是息尘受了伤,他触手只能感受到佛子血液黏稠冰冷的温度,却并不知晓那寒刃在即将割断自己头颅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泯为齑粉。 息尘抬眸,对上了雪女怨毒的眼神。 可是这一次,雪女迅速反应过来,发现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她本该是无情无欲的神,最能理解息尘望向她的那种眼神,空洞,冷淡,没有起伏波动,本该是这样的。 可她也是这天底下生过情念的最寻常最普通的人,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眼神,在乎又是什么眼神,这种眼神她很熟悉,可是它出现在了最不应该出现的人身上,雪女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佛子在乎这只低贱的猫妖。 她心念一动,不由嗤笑,原来高山之巅的佛子,竟也有这样不可见人的心思。 雪女撑膝站了起来,大雪飞扬漫天,她的身影在雪山之巅犹如蜉蝣弱小,她唇瓣张合,轻飘飘没有出声的话却令佛子平静的瞳色骤然加深。 雪女咧嘴笑了。 她猜得没错。 孤独之巅的佛子又如何,还不是和她一样,违背了这世间的规则体统,心中藏了一段不能被容许存在的孽缘。 香火金身供奉出的佛子,剥脱了那层高贵的皮囊身份,也不过就是个为情.欲所困的凡俗男人。一个有情有爱,可以被轻易伤害的,凡夫俗子。 昭昭却不知她的心思。 遥望间,雪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问佛子:“你既懂我所思所念,又为何不能助我?” 佛子没有回答。 雪女的轻嗤声中带着勘破一切的悲戚绝望:“你和我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佛子掐出的法诀打落伏地。 她将他强掳上山时他没有起伏波动,在她对他冒犯放血时他亦没有任何反应,可现如今,雪女只是勘破了他的痴妄私心,他就如此急不可耐地叫她闭嘴。 他们是一样的卑劣,他们没有分别。 佛子说:“走吧。”他起身,仍是那个无情无爱的佛子。 昭昭是如此单纯,他不明白这背地里的阴私,他只知道他终于可以和息尘一同回家了。 纷纷大雪之中,雪女的身形已经被掩埋在一片纯白之下,昭昭拽了拽息尘的袖口,犹豫片刻,还是小小声问出:“息尘,她会死么?” “她是这座雪山的主人,雪山与她共享寿数,她不会死去。” 昭昭点点头,放心下来。 积雪很厚,昭昭一深一浅地跟着佛子下山,他比佛子矮很多,一脚踩深下去,半个小腿都被厚雪埋没,再艰难地抽出来。 佛子停下了脚步。 昭昭只顾着低头看脚下,使劲儿往前走时差点儿撞到他挺拔的后背。 佛子在他面前伏下了身,“路还很长。” 昭昭搓了搓手,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他趴在佛子的背上,双手环过他的脖子,很轻很软地在他耳边念:“谢谢你息尘。” 沿着雪山而下,只有一路深深的脚印,紧接着又被厚雪覆盖。 昭昭对息尘说自己上山时的遭遇:“她苦苦追寻自己的爱人,却不知道随安日日都在雪山上与她相伴,只是两个人不能够相见。”昭昭感觉欷吁:“为什么相爱的两个人不能相见呢,承受思念的另一方得有多痛苦呀。”他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他习惯了息尘的沉默寡言,本以为他也不会回答的时候,息尘突然说:“你以为相爱一定要在一起么?” 昭昭点点头:“如果两个人相爱不能在一起,就是有一万年的光阴也没有意义,如果相爱的两个人都能够得知彼此的心意,那么只拥有一秒钟的时间厮守,也足够了。” 畜生就是畜生,单纯的没有欲念,他不懂这世间不光只有爱,还有欲.望,权利,在很多需要权衡利弊的事情面前,情爱是最最无关紧要可以被轻易舍弃的东西。 轰隆一声巨响。 昭昭吓得一抖,再回头看,雪山在他们身后崩塌。 昭昭惊恐:“息尘,你不是说雪女与雪山共享万年寿数么?” 息尘止住脚步,顿了几秒,继续往前走。 他默声片刻,说:“这是她的选择。” 诚如昭昭所说,对雪女而言,她人生的意义就是遇见了一个人,爱上了,追寻了,再没有办法用作为神的理智去思考。 她选择自毁雪山,亲手结束这一切。 昭昭拍了拍息尘的肩:“这里危险,息尘你先回去吧。”他转头往崩塌的雪山狂奔而去。 息尘捉住他的后颈:“你去做什么?” 那张粉嫩洁白如小雪的脸上是息尘从未见到过的坚韧执着:“如果相遇就是错误,那么两个相爱的人也应该有哪怕一刻的厮守,才算公平。” 佛子瞳孔骤缩。 ...... 这漫天大雪终于在昭昭和息尘赶到雪山深处时止住了。雪女躺在随安怀里,面容安宁而幸福。 那温温柔柔的少年怀里抱着他的爱人,朝息尘和昭昭颔首示意:“谢谢你们,实在多添麻烦了。” 昭昭摇摇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了。 大雪消融,雪女的身体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消亡,随安说:“我以为与她再不相见就能让她忘记我,我所有的欲求,就是希望她能够好好活着。”他轻轻抚着雪女的发丝,直到连她最后存在的痕迹都随着风雪的离开而消失不见。 他终于落下了一滴眼泪。 “可是在最后,她还是见到了你,听到了你的心声。”昭昭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有没有告诉她,你很爱她。” 随安点点头:“我起誓,一生一世追随她,直到山川崩塌,轮回不再。” 昭昭说:“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你说你爱她,对她而言,这一刻胜过她作为神的数万年光阴岁月。” 随安抬头,神色动容。 她存在的最后的证据,是割裂的另一半神力,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完完整整地赠予了随安。他成为了新的神,一个以人类身躯承受神力的新神。 雪山不复存在,随安是雪女最后的遗物。 这件事后,谁也不知道随安最终去了哪里,昭昭誋坐蒲团上修行的时候问过息尘一句话:“所有不能被世间容许的感情都会是这样的结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拾柒 佛子没有回答。 那双美丽慈悲的凤眸落在昭昭身上,息尘蹙眉,凑近。 像是在窥探些什么...... 昭昭不明所以,下一时刻,眉心被轻轻一点,金光大作——他的灵府被以一股强大而不可违逆的力量打开。 灵府的主人没有自保能力,瑟瑟觑着外来的窥探者,在他身边,缠绕着层叠的藤蔓,那是树精的内丹。 从雪山回来后,昭昭还没有来得及归还树精的内丹。而息尘在第一时间就嗅到了昭昭身上那股干涩的草木气息,而在息尘强迫打开昭昭灵府的一瞬,藤蔓更紧地缠绕在了昭昭身上,宣誓自己的主权。 佛子笑了,色若春花,万物在他面前黯淡失色。 昭昭看呆了。他头一次看见息尘这样笑。 对方永远都是无悲无喜,得智即空的模样,从未对他如此展颜。 息尘收回手,昭昭手肘撑地,还维持着伏在他面前的姿势。他眼睛澄澈,湛蓝天真,这只小猫妖根本不能知道让另外的人进入自己的灵府是一件多亲密隐私的事情。 而佛子,竟因为这只猫妖而心绪波澜。 佛子教导他:“你可知何人才能共享灵府?” 昭昭摇摇头。 他不知道。 佛子说:“血肉交融,亲密缠绵。”息尘顶着一张洁净悲悯的脸庞说出这样令人脸红耳热的话时,昭昭的尾巴尖一下就竖起来了。 他...他实在不知道。 树精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将内丹给了自己,昭昭却没有多想过任何事情。 佛子抿唇:“你出去吧。” 昭昭不明白息尘,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事么?昭昭不知道,但他却能敏锐感觉到息尘又向他设起了厚重的心防。 昭昭沮丧地应了声,转头就要出去。 息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先是一声叹息,继而道:“罢了,你也只是只妖而已。” 人有道德廉耻之心,妖却没有,妖穿梭山林之间,喜怒都显形于色,他们恣肆快活,寻欢作乐。 昭昭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是他太笨了。 息尘的心仿佛被割裂撕碎,硬掰开碾碎了都比这样近乎凌迟的痛楚要来的痛快。 他想到这只猫妖天真的眼,又想到了他灵府里那只与他缠绵共浴爱河的树精。 是了,他们都是妖,他们肆意快活,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可是息尘却不同,他有他的道法,有他的信念要遵守,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这样—— 突然之间,息尘痛苦跌倒在地,通身肌肤弥漫血气,那些梵文将他牢牢捆绑。 那是息尘终生不可逃脱的枷锁,在他每一次的心念颤动之时将他牢牢捆绑,不断提醒着他背负的使命和责任。 他是佛子,是注定断情绝爱,证道自然的命定之人,而昭昭是妖,是一只天真单纯,没有烦恼的小妖,他可以自由穿梭在天地之间,绝不是面临着绝望未知的命运。 恍惚间,有道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息尘耳边,叫他不得不听见。 “你甘心吗?”有人在问,那道声音极具蛊惑:“放弃他,让他去寻找自己的未来,你甘心吗?” 息尘的意识逐渐模糊,彻骨的痛楚叫他神情狰狞,不似菩萨娘娘,只像是地狱攀爬出来的恶鬼。 那道声音持续叹息, “昭昭……” “是我的,昭昭……” 偏房。 昭昭抱膝看着慧十六手上动作,小和尚手指灵活,在编竹篮。昭昭愁眉苦脸:“为什么息尘又不理我了呢......” 息尘的心思让他这样猜不透,慧十六却突然停了动作,他侧头问道:“那树精,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昭昭不明所以,老实道:“在没有遇见息尘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一直相依相伴在一块儿。” 慧十六没说话,继续低头动作。 过了很久,慧十六才突然道:“他很在意。” 昭昭追问他息尘在意什么?慧十六就又不回答了。 这两个人一个说半句藏半句,另一个又让人云里雾里,昭昭脸蛋皱成一团,简直都要愁坏了。 就在这时,主屋一声巨响,慧十六突然脸色一变,砰一声推门就跑了。 昭昭紧跟上去,在看清面前景象时,瞳孔骤缩——“息尘——!!!” 佛子撑膝跪在地上,露出的皮肤上缠绕着一层接一层的血红经络,愈显可怖。 五阴炽盛,却有心魔。 昭昭想去搀扶息尘,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掀飞,他甩飞出去又迅速爬回来,急的都要哭出来了:“息尘这是怎么了?!” 慧十六也不敢近碰他,他摇摇头:“他修行紊乱,心魔乱智。” 昭昭:“那怎么办?!” 慧十六忍不住皱眉:“我也不知道,但现在看来,只有他自己走出来才行。” 昭昭又问:“那如果走不出来呢?” 慧十六唇瓣张合,一字一句:“修为尽毁,神智痴傻。” “怎么...怎么会这样。”昭昭急切问道:“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只要能救他,不管是什么办法,我都要试一试。” 慧十六抿唇。 昭昭还没从息尘走火入魔的消息中缓过神来,慧十六接下来的话让他更添愁思:“他的心魔,是你。” 慧十六低头说出这句话时,昭昭简直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慧十六撸起自己的袖子,左手胳膊上,一条极妍极艳的血红丝线蜿蜒其上,好像有生命一般地弹跳。 慧十六说:“我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记忆是空缺的,缺的那部分是什么,主持没有告诉过我。” “主持将我送上山,我见到他,再见到你,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他走到昭昭身前,认真木讷的小脸好像与谁重合,昭昭记起他见慧十六的第一眼,就在他身上嗅到了和息尘如出一辙的气息。 “直到如今,我才知晓我的使命是什么。”慧十六道:“我是从息尘身上抽出来的情根,我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件。” 他的小手捧起了昭昭的脸颊,对他轻声:“你知道的,对不对。” 昭昭拼命摇头。 作为情根的慧十六上山只有一件事,让这部分本属于息尘的东西,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息尘天生没有情根,他天生不知情爱,遇见一个昭昭,在单一的修行之中生出了别的心思,可他不能理解,更不得解脱。 息尘叩了无数次神佛,没有人给他答案。 一个从他生时就不被允许存在的答案。 “情劫三世,方能得证大道。”慧十六说:“现下能救他的办法还有一个。” 慧十六握紧昭昭的手,小和尚手掌温热,让人莫名安心。 慧十六另一只手牵住息尘,对方内力紊乱,慧十六握住时被震得筋脉暴动,昭昭想把他拉开,却被慧十六紧牵着,让他与息尘的双手相握,那个木讷寡言的小和尚,就那么在两人面前抽离了身形,那根从他身体里剥离出的情丝,被原封不动地还回到了息尘的身体里。 恍惚之间,昭昭听见慧十六轻声:“去吧,去把他带回来,只有你能救他。” 昭昭瞬间失去了意识。 铃 铃 铃…… 金粉伴随着蝴蝶飞舞,盘旋在昭昭和息尘身侧,近时有人轻轻一笑,那漫天蝴蝶聚集之处糅集成了一个人影,如果昭昭醒着,必然能够认出那是前段时间上山的年轻人——贺兰春。 他浅浅低语:“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么……” 再睁开眼时,昭昭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他从地上爬起来,左右四顾。 ——这里不是仙山。 丛林森茂,大雁南飞,昭昭眨眨眼睛,看着面前景象,想到先前慧十六说过的话,这里应该是息尘的神识之境。 慧十六说息尘历经情劫三世,才能得证大道,又说只有自己才能把他带回来,昭昭现下却连息尘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从地上爬起来,沿路往前走。与其说这里是息尘的神识之境,不如说是另一个真实空间,昭昭走着走着,突然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屏障。 他试探性地用手指戳了戳,下一秒,紧紧闭上眼睛往前冲去。 进来了。 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又成了繁华热络的大街,摊贩沿街叫卖,路上行人匆匆。昭昭行走在人群熙攘之中,没有方向。 别说怎么把息尘带回现实世界,现在昭昭连息尘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样想着,昭昭的小指忽然一痒,他低头,是娘亲留给他的一线牵。 昭昭小小声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那根红线亲昵地蹭了蹭昭昭,他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一线牵拴住昭昭的手指,拽着他一路狂奔。 昭昭跟着一线牵踉跄奔走,一路差点儿撞到马车行人,就在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一线牵突然停住了。 昭昭撑膝喘着粗气,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这位姑娘,你还好吗?” 昭昭啊了一声,抬头,顿时愣住了。 ——这不就是息尘么? 只是相比仙山上无情无爱的佛子,面前的息尘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他一身打着补丁的灰白旧衣,身后还背着书篓,看上去是息尘,可又不像是他。 如果硬让昭昭来说,神识之境里的息尘比现实的息尘更多了几分人气儿。 昭昭在息尘不解的目光中一下拽住他的衣角,磕磕巴巴道:“不,我不太好。” 息尘把他带回了家。 准确来说,是一个四处漏风的茅草屋,昭昭坐在缺了一根腿儿的板凳上,不太自在。 梦境里的息尘自称自己叫姬拾玉,姑苏山人氏,是个书生,碰见昭昭时刚为县长的公子讲学回来。 他几次三番看着昭昭,竟然有几分脸红。 昭昭一头长发垂散,面容白软,神识之境里的息尘将他当做了女子。 哪里有姑娘的胆子这样大,就敢跟着大街上碰见的男人回家。姬拾玉在看他,昭昭也在观察着姬拾玉。 初步看下来,息尘完全忘记了现实里的自己,也并不记得昭昭是谁,他托腮叹气,根本不明白慧十六说的意思。他该如何把走火入魔的息尘带回现实世界呢? 昭昭瞧着他,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他的样子实在可爱,水汪汪眨着眼珠看人时叫人心都软了,只不过姬拾玉确实没有见过他,他摇头,说:“姑娘家在何处,天色将晚,某将你送回家吧。” 他观昭昭穿着,绫罗雪衣,冰肌玉骨,看上去就是被将养宠爱的模样,大概是哪家的小姐和家里闹了矛盾,离家出走罢了。 他看“她”如此单纯,又生成这幅模样,大街上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在看她,若是放任不管,唯恐遭遇不测,这才将“她”带回家来。 岂料昭昭西子捧心,用那双衔着天真纯情的眼珠注视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呀,你要让我去哪儿呢……” “我就是为你而来的呀”姬拾玉的脑海里以倍速循环播放着这句话。 年少美丽的女孩子鸦羽轻颤,天真纯然的眼睛里倒影着姬拾玉的影子,没有半点杂念。姬拾玉一时哽住,不知如何来回她。 他看着四处漏风的“家”,眼神又落在一看就是千娇万爱养大的女孩子身上,“她”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整个竹屋因为“她”的到来蓬荜生辉。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是姬拾玉不用思考就得知的事实。 几息之间他就考虑好了,轻哄:“这位姑娘,还请不要说笑了。” “姑娘?”昭昭一下扯开颈口衣领,姬拾玉眼神一时躲闪不及,大片小雪一般的玉白就映入眼帘。 “非...非礼勿视!”姬拾玉低着头,一下退出很远。 他耳尖通红,和高山之巅的佛子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昭昭笑的眼睛都弯了:“你看看我呀!” 他柔软的声调,诱惑的话,叫姬拾玉鬼使神差地抬头,昭昭是想给他看:“我是一只男——”他嘴一拐,妖字就变成了人,“我是一只男人。” 昭昭眼神闪烁,他怕说出自己是妖的真相告诉面前作为凡人的息尘,对方怕会对他避之不及。 姬拾玉这才点头,颤颤:“啊,原来是位公子。” 昭昭点头。 “那你家在哪儿,寒舍...你也看到了。”姬拾玉环视一圈,根本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容纳另外一个人,更何况他虽说自己是个男人,可是一看就知道不是能够睡硬木板床的主儿。 昭昭很自然地依到了床边,嗅着枕头上息尘的味道,扬起唇角:“我睡这里就好。” 硬木板床不大,容纳两个人有些勉强,但好在昭昭纤细瘦弱,挤挤倒也不是不行。 姬拾玉撵不走他,实在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他住的地方远离村落人烟,位置又偏僻,天刚擦黑就很安静。 姬拾玉点起半截蜡烛,为他照明。 往常时候,他都是看书才舍得点蜡烛,为了怕昭昭不能适应黑暗,才将这半根珍贵蜡烛点燃。 从屋子到家伙什,再到姬拾玉这个人,都从内而外透着一股“穷”的气息。换做旁人早就嫌弃了,可是昭昭是只妖,也不知富贵贫穷对人而言是划分阶级的重要东西,他躺在姬拾玉的小床上,只是感觉很幸福。 “这里能看见月亮娘娘!”昭昭手指着漏月的屋顶,很惊奇的模样。 姬拾玉觉得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 “我叫昭昭。”昭昭乌发披在身后,抱着枕头坐在角落:“昭昭日月的昭昭。” 姬拾玉点点头,从斗柜里抱出被子来。被子很薄,却浆洗的很干净,姬拾玉将被子叠了两叠,刚够昭昭自己一个人盖住,他是怕他会冷。 昭昭是妖,又怎么会怕冷。 等姬拾玉上床,他把被子铺地一下盖在姬拾玉身上,自己磨磨蹭蹭地钻进了他身边,两个人紧紧相依,昭昭柔软的话语和微微晚风一起飘进姬拾玉耳朵里,“没关系呀,我们两个人躺在一块儿,这么相依相偎着,就不冷了。” 这许多年来,父母幼年早逝的姬拾玉都是自己讨生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出这样的话。姬拾玉心里弥漫起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和异样情愫,他轻轻地“嗯”了声。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陪伴很快就会离他而去。 姬拾玉只怕会挤着他,一晚上保持着被昭昭环抱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这少年睡觉实在不老实,手脚并用扒在姬拾玉身上。 他身上香香的,除了身体特征之外根本不像是个男孩子,他又蹭过来,脸肉挤在姬拾玉胳膊上,亲昵地磨蹭着。 年近弱冠的姬拾玉却从未参过人事,却在这一刻,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话本子里的女妖精和书生。 他在大街上撞到自己面前,又生的如此,若非姬拾玉根本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简直都要怀疑昭昭是那话本子里专来吸人精.血的妖精了。 昭昭睡梦呢喃间,姬拾玉忽地听他轻轻抽泣,他的声音实在模糊,姬拾玉只能模糊听清他尾音最后的一个尘字。 尘......?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拾捌 翌日一早,姬拾玉劈柴做饭。 家中米缸见底,又多了一张嘴,姬拾玉看着锅里咕嘟着的白米饭,脸上显见几分愁思。 往日里姬拾玉靠着给人授课讲学,每月束脩刚够生活,日子虽清贫,可也够糊口了,现下还不知道少年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因此有些事情不得不去考虑。 昭昭:“息——姬郎君早!”昭昭嘴一歪,差点儿说漏了。 他刚起床,头上几缕呆毛随风飘扬,眼神迷蒙蒙的。 昭昭走过来,蹲到姬拾玉身边看他烧柴火饭。只是他的头发太长,下蹲时沾到地上,染了一层土尘。 姬拾玉蹙眉,拾起他的发丝,轻声:“小郎君去把头发扎起来吧。” 昭昭笨手笨脚,往日在仙山,施个术诀便能洁净身体,头发一直披散着,从未束起过。 昭昭很诚实,窘迫回答:“没事,我扎不好,这样也可以。” 姬拾玉起身,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根布条,招手唤他过来。 昭昭的头发如柔缎,凉滑柔软,触感上佳,姬拾玉的大手在他的发丝间穿梭,不多时挽起来一个很漂亮的结,昭昭对着水盆看,这样灵巧的手,果然是息尘了。 浴佛节的时候,息尘的手也这样轻巧地就做出了一个小猫灯,昭昭叹了口气,眼神望向姬拾玉,神情有些低落。 也不知如何才能帮息尘历过情劫,回归现实。 姬拾玉见他一脸心思藏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昭昭摇头。 姬拾玉只想他从家里跑出来,此刻必定烦闷,便也没有多问。 日头渐升,姬拾玉交代他不要乱跑,便要去县里讲学。 待他一走,昭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百无聊赖地看地上的蚂蚁搬家,拿木棍阻挡他们搬运粮食的道路,一只一只地数蚂蚁玩儿。 就在这时,头顶罩下一片阴云。 昭昭抬头,对上一双鎏金色的美丽眼睛:“我们又见面了,小郎君。”男人笑的很得意。 昭昭认得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昭昭左右四顾,难道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息尘的神识之中?不然现实里的贺兰春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巧合么?昭昭就是再傻恐怕也不能相信。 贺兰春搬了个凳子坐到他身边。 “我们目的一致。”贺兰春手指轻点,地上搬家的蚂蚁排列规律,映出一个人的名字——“息尘。” “我也是为他而来。”贺兰春说。 昭昭更不明白了。 “你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可以了。”贺兰春抬眸,形状优美的下颌略略上扬,柔声:“你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还真是让人烦恼呢。” 昭昭眨巴眨巴眼,只听贺兰春继续道:“你是他的情劫,要想救他出去,也只有你才能办到了。” 昭昭却说:“我并不知道怎么把他带离这里。”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反所有思,皆为痴缠。”贺兰春道:“情劫三世,此是第一世。” “这里是息尘的神识之境,他是这里的主人,你是他的痴妄,自然知道如何带他出去。” 昭昭说:“他完全不记得我了。” 贺兰春轻飘飘:“他虽不记得你,你对他却至关重要。” 昭昭问:“我该怎么做?” 贺兰春的声音轻慢,落下却有如千钧:“很简单,你要让他爱上你。” 昭昭一口气还没上来,贺兰春又说:“再将他的心伤透,撕碎,狠狠抛弃他,让他知道这世间唯独情之一字最为难熬,他只要想明白这一点,这场情劫便算历完了。” 昭昭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直到贺兰春的身影消失不见,昭昭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到了息尘回来。 贺兰春回来便看见了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的昭昭,他手指从昭昭面前晃了晃:“在这儿坐着干什么呢?” 昭昭这才回神。 看他手里提着米面,姬拾玉把东西举到昭昭面前:“给你烙小饼吃好么?” ...... 昭昭闭了闭眼,平生第一次生出烦恼愁思,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贺兰春说过的话,连息尘亲手烙的小饼摆在面前都兴致缺缺。 姬拾玉看出来了,他斟酌问道:“你不喜欢吃么?”也是,他在从前家中应当也是锦衣玉食惯了,对这样的粗茶淡饭提不起兴趣来实属常事。 昭昭看着姬拾玉,怔怔说道:“你有没有爱过人?” 姬拾玉不知他这话从何问起,腼腆回道:“我家徒四壁,又无父母在堂,哪家的姑娘这么傻,肯嫁与我这样的人。” 故而,姬拾玉虽已年近弱冠,却无人为他说亲。 昭昭就那样看着他,深邃的眼珠倒影出姬拾玉俊朗温柔的面庞。 他想,若是息尘清醒的时候也能这么温柔对待他,该有多好。面前的人虽说与那个不知情爱的佛子有着天壤之别,可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昭昭始终思考不明白,分明息尘从未对他说过爱,他怎么又会是息尘的情劫呢。 贺兰春告诉他,佛子生而断情绝爱,如今生了痴妄,有了心魔,一切因果孽缘,情爱悲恨,都不过只是佛子的过眼云烟,甚至这场属于昭昭和息尘的梦,都不会被清醒的佛子记住。 所以——贺兰春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你只管去做,剩下的一切都自有缘法。” 直到姬拾玉踌躇着问出:“你是不是想家了......”这样的话,昭昭飘远的思绪才被拉回。 只要他说想回家,看姬拾玉的样子大概下一秒就会将他送走。 昭昭摇摇头,捧过姬拾玉的手,软软道:“你既无爱人,那让我做你的娘子,可好?” 此话一出,宛若平地惊雷。 姬拾玉到了嘴边的话立马被噎了回去,他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昭昭觑着他的神色,纠结的很。 昭昭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却不知该如何让旁人喜欢上自己,他能够想到的喜欢就是两个人结为连理,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只天真单纯的小妖不知道人间的礼法规矩,也不知道,或许他二人,本就是不合时宜的。 这下换姬拾玉不再说话了。 昭昭绞着手指,嗫嚅问:“你不喜欢我么.....” 姬拾玉怔愣了很久,他不知该怎么和昭昭说,天下间,是没有两个男人结为夫妻的道理。 可昭昭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对他问起,难道你不喜欢我时,姬拾玉不知为何,嘴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只当昭昭少年心性,实在贪玩儿,并不知道“结为连理”这样的话有多郑重,不是随便就能够对人说出口的。 姬拾玉想了很久,心里却如一团乱麻,解不开理还乱,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却无法再直视昭昭那双天真的眼睛了。 直到这天夜里,姬拾玉拿了草席铺在地上,是与他拉开距离,泾渭分明的架势了。 昭昭趴在床边,看着准备席地而眠的姬拾玉,小小声问:“姬郎君,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姬拾玉摇头,“你很听话,没有做错些什么。” 昭昭小心瞧了他一眼,又问:“那......是我哪里惹得你生气烦心了,这才让你躲得我远远的么?” 姬拾玉说:“这也并没有。” 昭昭抱着被子,也从床上下来,挤到了姬拾玉身边,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度,轻轻声:“那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呢?”昭昭小小的脸上镶嵌着过大的眼珠,姬拾玉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了,他不能说谎话骗他。 欺骗这样一个无知单纯的男孩子。 遂姬拾玉同他上榻而眠,再也没有拒绝的由头了。 爱别离,求不得,众生皆有烦恼。 而在今日,姬拾玉也有了自己的烦恼。 一夜无眠。 白日里,他照样去县里讲学,一回家,就看见昭昭远远就在门口迎接。 这段时间,他的家人不曾来寻过昭昭,姬拾玉不知为何的心思,也没有再提让他回家这样的话。 两个人一同用饭入眠,除了那点儿心照不宣的念头外,倒真像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夫妻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多日,对于昭昭那日提及的话,姬拾玉没有回答,昭昭很多次想开口问,却又在他含糊回避的视线中闭上了嘴。 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让姬拾玉喜欢上自己。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昭昭来到息尘神识之境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却没有半点进展,昭昭不得不为此而忧心,忧心那个在现实中饱受苦难折磨的息尘。 这日,昭昭却没有等来姬拾玉,而先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对方一连嫌弃地踏入竹屋,娇声问道:“这里就是姬郎君的家么?” 有人在一旁应是,态度谄媚,声音有几分颇阴柔的婉转:“是,公主,这里便是姬郎君的家。” 被对方称呼为公主的贵女捂着嘴往里走,自有人在身后为她提起裙摆,好像连踏足这里,嗅到这里的空气都觉得肮脏。 昭昭闻声走出,与对方正打照面。 朝阳公主也瞧见了昭昭,她拧着眉头打量他——从上到下扫视,这个男孩一身素衣,除了一张过好颜色的脸之外,根本平平无奇,就是不知道和姬郎君是什么关系了、 朝阳公主率先开口:“你见本宫为何不跪?” 昭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对方带来的人踢了一个趔趄,咣当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肘被挫伤,蹙着眉头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感到了几分委屈。 这人是谁啊,擅自闯到他的家里来,还要让他跪下。昭昭气闷,却也知道,面对凡人不可以使用妖力,他咬了咬牙,含着一泡泪低头不说话。 算了,大概一会儿他们就会离开了。 没想到对方却径直越过昭昭,往屋子里进。 姬拾玉不在家的时候,昭昭便担任了打扫屋子的职责,他修补了屋子的破洞,还做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把竹屋里收拾的井井有条,好像真的有个家的模样了。 前些日子朝阳公主微服出游,却在路上遭逢贼人抢夺钱袋,是路过的姬拾玉英雄救美,为她夺回了钱袋。 满京为朝阳公主献殷勤的王孙贵族不再少数,朝阳公主本不应谁心生波澜,换句话来说,就是今日姬拾玉为了她赴死,也是他的福气了。 却在姬拾玉归还钱袋之时,朝阳公主鬼使神差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那一眼,入了她的心,叫她心驰荡漾,扑通直跳。 她从未见过如此姿容的郎君,恍若神仙人物,眼神中却没有半点让她讨厌的那些功利阴私。 多美好的人啊,叫朝阳公主一见钟情。 她跟在他的身后,打听他的一切,她知道他叫姬拾玉,无父无母,一介书生。 不过没什么关系,她是这王朝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已经下定决心,她要叫姬拾玉尚公主。 做她的驸马!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拾玖 文学城独发 对我起誓:“一生一世待我好,永远不会有二志” ——《青蛇话剧》 朝阳公主想要什么即能得到。王朝国力强盛,无需公主和亲,朝阳只想择一心上人共度余生。 她已经决定要将姬拾玉带回王都。 一群人跟在朝阳身后,呼呼啦啦都进了屋里,有人为公主铺床,有人为她置脚凳。公主坐在铺好绫罗绸缎的小木床上,这里被她鸠占鹊巢,成为了公主殿下随行的落脚处。 她就在这儿等着,等着姬拾玉回来。 她要告诉他,他将会拥有荣华富贵,万人之上的地位,还有......公主掩面羞笑,还有她。 她落坐没一会儿,屋外窄门便被推开,侍从说:“公主,大抵姬郎君回来了。” 不用他们说,公主自己张望着便看见了。她满绣凤纹镶嵌东珠的鞋尖稍稍点地,又蓦地收了回去。 她轻咳两声,坐的更端正了。 只她以为姬拾玉必会第一时间来面见她,没想到久等不到。朝阳眉头微蹙,吩咐:“狸奴,你去看看。” 侍从刚推开门,就见姬拾玉半蹲在地上,为另一人拂去膝上土灰,眼神中担忧做不得假。 狸奴轻咳两声:“姬郎君,公主殿下在里面等你呢。” 姬拾玉刚一进门就看见昭昭在门外跪着,他快步奔向他,看见昭昭那张粉白脸蛋哭的皱皱的,多委屈的样子。 定然是受到了欺负。 姬拾玉眼神微暗,一拱手,却先将昭昭安置在了偏房里,对他软语:“我去去就回。” 才转身迈进正间。 姬拾玉还不知有客造访,在瞧见了朝阳公主那张面容后,才忆起自己见过他。 纵然再没见过世面,姬拾玉也能从这些训练有素的仆从中看出这位姑娘身份非凡,他拱手作揖:“不知贵客造访,所为何事?” 朝阳软了嗓音,才轻启唇瓣,道:“郎君可还认得我?” 姬拾玉抿唇,方点点头。 朝阳仍旧维持着那副高高在上的贵女姿态,身边自有人为她开口:“你面前这位,是咱们王朝唯一的公主殿下,你先前救了咱们公主,才得到公主瞩目,落坐在你这小小的竹屋当中,你方要谢恩才是。” 朝阳马上说:“不必不必。”却并未起身。 姬拾玉撩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头行礼:“不知公主殿下大驾,殿下千岁金安。” 几个随侍对视一眼,又看向这位姬郎君,心中也多了几分满意。公主喜欢的,他们自然也喜欢,而且见此人气度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姬拾玉等着朝阳说话,对方却迟未开口。 狸奴见公主面如红霞,轻咳两声,狐假虎威地:“公主殿下叫你抬起头来。” 姬拾玉抬首,却并不直视朝阳芳颜。 朝阳终于步入正题:“你在街上相助于本宫,本宫身边正缺一个可心人。” 再傻的人也知道公主殿下何意了,姬拾玉自然也想到了。 姬拾玉:“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殿下无碍,才是大事。” 朝阳见他并不接话,嘟了嘟嘴,娇声呵道:“你以为本宫是为什么来你这小破地方。” 姬拾玉不语。 旁边有人推搡他:“姬郎君,公主择你,你还有什么要求的,还不快下拜谢恩。” 姬拾玉下拜,音调郑重,如撞金石:“公主所爱,恕某不能从命。” 朝阳愣了片刻,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见姬拾玉虽跪着,却朗正如青松,没有半分谄媚喜欢的意思。 这是生平头一次有人拒绝她,她是王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想要什么得不到,又有何人敢违逆抗拒她。 朝阳面色冷然,冷哼道:“你不知好歹。” 姬拾玉只伏首不语。 朝阳从未被人拂过面子,也不曾被人这样对过,换做平常,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话,早就被拖下去乱杖打死,可对他...... 朝阳赌气横声:“你可想好了,本宫再问你一次,你可愿随本宫入京。” 姬拾玉这次回答的很快:“恕某不能相从。” “哗啦——”一声巨响,朝阳掷了只自己带来的玉杯,声音已然染上哭腔:“你敢——!!!” 公主一怒,众人一齐跪下,齐声劝道:“公主息怒。” “来人!”狸奴高声:“把这没心肝的,拖下去乱仗——” “等等——!”朝阳抬手,遂狸奴还没说完的话被咽回了嗓子眼里。 众人都等着朝阳公主的吩咐,在万千瞩目中,她从榻上站起,走到了姬拾玉面前。她长长的裙摆与他泛着青灰补丁的衣裳相缠,朝阳身上的香风也随之飘到了姬拾玉鼻息。 只是那味道虽珍惜难得,姬拾玉却闻过更好闻更喜爱的味道,他只是默默往后跪了几步,避免与她产生接触。 朝阳问:“你为何不愿随本宫走?” ...... 待这众贵客浩浩荡荡地离开竹屋,已过午后三刻。 姬拾玉家境清贫,更说不出客套的留饭这样的话来,恭送公主出门,昭昭偷偷从偏房探出个小脑袋瓜,他觑着姬拾玉,见他背身负手,活脱脱就是息尘那副凤仪秀挺的模样,昭昭一时看愣了神。 待姬拾玉来到了昭昭身前,小猫妖还没从愣神中反映过来。 姬拾玉牵起了他的手。 他是个读书人,手却并不如旁的人那样细嫩白净,常做粗活的原因,骨节间稍有茧子,摩挲着昭昭的手指时,传来一阵奇异感触。 昭昭抬眸,对上姬拾玉温温柔柔的眼睛。 “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出门。” ...... 昭昭几度想问起方才公主对姬拾玉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走的,可他阔步昂首,竟让昭昭一时找不到由头和他搭话。 两个人一路到了集市。 路上看见有卖吃食的,姬拾玉就停下问他要不要吃什么东西。 昭昭摇摇头,他也知道姬拾玉如今家境贫寒,他不能够再花他的铜板了,那是姬拾玉每日里起早贪黑为学子讲课辛苦赚的。 他说着不吃,眼神却让人能猜出心思,那副眼巴巴的可怜表情让姬拾玉忍俊不禁。 他说:“等等。”转身片刻后,回来手里多了什么东西。 他放到昭昭手上时,那团东西还是热的,姬拾玉说:“吃吧。” 昭昭看着姬拾玉放进他手里的东西,他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见他愣神不动,姬拾玉掰下来一根,塞进他嘴里:“馓子,吃吧。” 昭昭嚼嚼,酥脆香甜。 “好吃么?”姬拾玉问。 昭昭笑的很开心:“好吃的。”他也是第一次吃这东西。 从前父母亲在时,每逢年节便会自己做馓子,将面团用油浸了,扯成细细的条,反复对折,再丢进油锅里复炸,炸的酥酥脆脆的,从前姬拾玉也很喜欢吃,后来双亲过世,姬拾玉也不再吃到了。 街上有卖的他也不曾再看,这是第一次为了旁人买着吃。 下一站,姬拾玉领着昭昭走进了布庄。 老板观他二人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能付得起大价钱扯布的人,老板态度有些轻慢:“客官挑选些什么?咱们小店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这是街上最好的布庄了,姬拾玉掂量了自己手里所剩积蓄,全部从家里拿了出来。 他说:“老板,我们扯身衣裳。” 老板兴致缺缺:“底下的布便宜又耐磨,是回头客最多的,客官选好了找后面的裁缝去就行了。” 姬拾玉抬手,指着房梁上单独悬挂的那些布料:“那匹吧。” 老板朝他所指之处看了一眼,眼色瞬间转变:“客官确定么?那是我们店最好的布料,穿上身轻巧柔滑,着色也好,只是这价格...这价格自然是和下面这些不能比的。”他手指比划了个数。 姬拾玉掏出钱袋,全递给他:“裁衣吧,我要那匹红的。” 老板接过钱袋掂了掂,顿时笑容谄媚,他的眼神在姬拾玉和昭昭身上流转:“怪不得客官这样舍得花钱,原来是为这样的美娇娘,那是应该多花一些的。” 昭昭没听明白布庄老板的言外之意,姬拾玉却只是低笑不语。 生怕姬拾玉反悔一样,两个人从外头逛了一圈的功夫,几个裁缝已经加急把衣裳裁好了。 昭昭跟着姬拾玉逛了一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很新奇的样子,两个人牵手回家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只是从此往后,姬拾玉再也不感觉孤独了。 昭昭还傻傻不知云里雾里,姬拾玉叫他进门换上那衣裳。 昭昭捧着衣裳问:“姬郎君为何给我裁衣裳呢?” 姬拾玉只管叫他先换上试试。 昭昭本就生的艳丽,皮子又和小雪一样的洁白无暇,换上滚红的衣裳更添几分魅色,他换好衣裳出来时,姬拾玉怔地说不出话来。 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丽。 昭昭扯了扯裙摆,有些不自然地搔搔头:“好看么?” 姬拾玉轻轻点头:“好看。” 姬拾玉叫他坐下,自己在他面前半跪下来,他双手握住昭昭的手,看着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郑重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 “你觉得我如何?” 昭昭诚实道:“你是个好人。” 姬拾玉眼神闪烁,抿唇说:“你说的话还作数么?” 在昭昭万分不解的眼神中,姬拾玉心中有了几分怯懦。他这样的出身,匹配这样的昭昭,旁人只觉得他在痴心妄想。 他今日本已下定的决心此刻竟悄悄又缩了回去。 昭昭了然地“喔”了一声,问他:“你是说,让我做你的娘子,是这句么?” 姬拾玉点点头。 昭昭的声音软软的,像裹了糖霜的月亮馅儿:“怎么不作数呢。” 姬拾玉说:“我虽无万贯家财,也无甚大本事,但我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如此,你还愿意么?” 昭昭点点头。他好像不知姬拾玉下了怎样的决心,他说:“别人成亲都是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我...”他想说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给昭昭那样的仪式。 昭昭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是给我做的嫁衣么?” 昭昭笑:“我很喜欢呢。” 姬拾玉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燃起的希冀。 他轻轻,轻轻地抱住了昭昭,如同抱住了一块绝世奇珍,用力怕摔碎,轻了又怕他会跑掉。他的视线落在昭昭水红的唇瓣上,那唇瓣软软的,又饱满地上下两片挤在一块儿,里头能吐出让姬拾玉满心欢喜的话来。 他的眼神愈深,昭昭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危险。 却在这时,姬拾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感受到手心的长长睫毛传来的搔动,他的心痒痒的,最后却只是一吻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甚至连触碰到他都觉得罪该万死。 他郑重道:“我起誓,一生一世待你好,永远不会有二志。” 昭昭后来问起姬拾玉,那日对公主说了什么她才肯走的。 姬拾玉只是轻笑,“我只是告诉她,我早已有了心上人,他在哪里我在哪里,此生不渝。” 昭昭没有想到让息尘爱上他是这样容易的事情,他既没有付出些什么,也并没有做出多大的努力,一切都好像水到渠成。 贺兰春说:“这叫万事自有缘法。” “自有缘法......?”昭昭呢喃着这句话,忽然回神,看见贺兰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金蝶飞舞,贺兰春柔声道:“干得不错嘛小猫妖,这么快就让你给拿下了。” 昭昭抿唇,他没有忘记,贺兰春说过的下一步。 自从昭昭成为姬拾玉的娘子后,他好像有了更大的动力,问县长大人借了些银钱,近日来正在筹办学堂,招收更多的学生,才能赚取更多束脩养活昭昭,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昭昭与姬拾玉这样过着日子,竟然将自己此行的目的都忘却了。 他低头捏着裙角,只是不语。 贺兰春扬声问道:“怎么,舍不得了?” 昭昭眼神闪烁,扑簌簌的长睫毛垂下来,遮挡住了思绪。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贺兰春的话。 “你只要切记,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贺兰春指尖抬起他的下巴,令昭昭不得不直视自己,他告诉这只单纯的小猫妖:“只是一场梦,梦醒过后,他也不会记得什么,你也一样。” 昭昭心绪更乱了。 过了良久。 昭昭问他:“我应该怎么做?”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廿 文学城独发 他神色恹恹,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模样,好像贺兰春现在对他说出什么方案都是一种残忍。 也对,毕竟他二人刚刚结为夫妻,这只新鲜感还没过去的小猫妖有些失落是应该的。 贺兰春声音放轻了些,他说:“你也把这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们都是救息尘的人。”他在告诉昭昭,接下来昭昭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能够让现实中的息尘赶快祛除心魔所必须要的过程,没有人有过错,也绝非故意伤害。 昭昭想的却是贺兰春之前说过的话,让姬拾玉爱上他,然后呢......,然后将他的心再伤透,撕碎,狠狠抛弃他。 这三个字眼无论哪一个,对昭昭来说都算一场酷刑,他虽为牲畜妖类,却生而造就一副柔软心肠,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更遑论伤害一个人了。 昭昭心乱乱的,扑簌簌的眼睫低垂,像蝴蝶的翅膀罩下。 贺兰春俯身凑近:“接下来,你就......” ....... 于是这日晚间,姬拾玉归家,他刚一推门就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屋内没有掌灯,姬拾玉叫了声娘子,没有人应,他摸索着找到烛台,掌灯后才看清躺在被子里的一小团。 他走上前,唇边牵出笑来:“你说,我们为学堂取个什么名字好呢?现下学堂将要施工完毕,托县里大人们的举荐,不少学子踊跃报名,我算了算这些学子提供的束脩,咱们不消几月便可将办学堂的欠账还清。” 屋里只有姬拾玉的说话声,昭昭并没有回答。 姬拾玉疑心昭昭睡下了,他坐到床边,轻声唤:“昭昭?” 蜷缩成一团的小猫妖眼睫眨了眨,是在装睡。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姬拾玉。 对方没有看出昭昭的不对劲,探手抚上他额间,自顾自道:“并非发热,怎的今日睡下的这样早?” 昭昭眼一睁,心一横,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骤然起来,倒是吓了姬拾玉一跳。 对方失笑:“昭昭——” 【凡人多见重疾之下,夫妻离心,你便先观察他态度如何,若他坦然离开,放下你,那是最好,你也不必做这个恶人。】轻佻柔婉的声音如临耳际:“小猫妖,你听懂了吗?” 昭昭眨巴眨巴眼,很轻很慢地,并不直视姬拾玉的眼睛:“我得了病。” 姬拾玉的话被他噎了回去,空间凝滞了几秒,姬拾玉瞬间拔高的音调传进昭昭耳朵:“昭昭,你身体哪里不舒服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昭昭犹豫几秒,将姬拾玉担忧上前捉住他双臂的手轻轻推开,他摇摇头:“是治不好的病。” 昭昭很不擅长撒谎,嘴巴会骗人,可是眼神不会,如果姬拾玉此刻要他抬头,必然能够发觉他闪烁回避的眼神,也能察觉出几分端倪来。可他实在太担心了,急的团团转,读书人都被逼成了满口白话的凡夫俗子,只有急切:“你倒是说啊!我不过半日未归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你哪里不舒服我们现在就去医馆医治!” 他说着,就要把昭昭从床榻上抱下,这是一刻也不能等的架势了。 昭昭一时慌了神,若去了医馆,大夫必然诊出他是装病了。 昭昭急急推脱,“我、我不想去医馆...”他声若蚊呐,若是平常,姬拾玉一切都依随他,可现下昭昭身体出了问题,就由不得他了。 年轻的郎君俊朗坚毅,烛火森森,衬得他半边脸颊如刀锋刻骨利落,不像是个文弱的书生。倘若昭昭嘴里再吐出一个不字,他就能做出打晕昭昭强行带去医馆的事情。 昭昭给他摆出道理:“我、我家中自小都有这样的疾病,活不到成年就会身体慢慢虚弱而亡,大夫也查不出什么原由。”这样胡诌的话,昭昭自己听了都有几分心虚。 就在这时,凡人看不见的金蝶在背后拍了昭昭一下,下一秒,昭昭“哇”一口喷出血来。 由不得姬拾玉不信。 昭昭就那样惨兮兮地卧在床头,鲜艳的血浓稠刺目,叫姬拾玉的心如坠谷底。 “昭昭——!”姬拾玉将他抱在怀里,比起昭昭这个病人,他显得还要凄惨可怜。昭昭感觉到姬拾玉整个人都在抖,有湿润的水痕打湿昭昭的肩膀,是姬拾玉的眼泪。 他...他在哭! 他在为了昭昭得病而哭!昭昭心中愧的简直不知如何好了,他有些后悔听贺兰春出这样的主意了,哪怕换个让息尘历情劫的方法呢,他从没有见过息尘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昭昭无措地好像个罪人。 金蝶又推了推昭昭,是在催促,催促他把这场已经开头的戏演完。 昭昭小脸煞白,已经演不下去了。 贺兰春告诉他,寻常男人听见自己的妻子得了治不好的重病,他二人又并非夫妻多年,这样短短时间,权衡利弊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昭昭问过贺兰春,息尘会怎么对他? 贺兰春见过那些凡人的反应:【有将娘子赶出门去的,也有放任病死的,更有......】 昭昭问:“更有什么?” 【更有亡妻新丧,后人进门的。】 ...... 可是现今看来,姬拾玉哪种情况都没沾边儿。 昭昭不知如何好了,只有先不让姬拾玉掉眼泪,他一掉眼泪,昭昭就心疼死了。 他拍拍姬拾玉的后背,眼神闪烁,有些磕巴:“可,可我又现在没有死。” 昭昭擦了擦嘴边的血,还傻兮兮地笑呢:“你看,我好端端的。” 姬拾玉抬眸,一颗豆大的眼泪晶莹剔透挂在眼下,他哭的惨,厚而长的浓密眼睫都被打湿。这样的眼睛看人时是很深情又真诚的,昭昭的小心思在这样的真诚恳切面前都显得过于阴私薄情了。 怎么有人的心肠这样狠毒,叫人刚刚娶妻新婚就要面临生离死别的场景。可这样的事,就是贺兰春现在要昭昭做的。 仙山上的佛子无情无爱,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昭昭只觉得息尘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可是神识之境里的姬拾玉却不同。昭昭再次感觉到有了情爱的姬拾玉与现实世界的息尘不同之处,他觑着姬拾玉的面庞,再次为自己先前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很珍惜地将姬拾玉揽到自己的怀里,像在哄一个伤心哭泣的娃娃。 他鬼使神差地:“你说过的,你一心一意待我好,永远不会有二志。” 姬拾玉无声回抱住他。 昭昭的声音又轻又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如叹息,又很郑重:“我也起誓,不管你身处何地,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都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 月夜中,无人在意,那根一线牵唰地亮了一下,又消散不见。 尽管昭昭已经安慰了姬拾玉很长时间,可他却始终解不开心结,晚饭在昭昭的逼迫下草草吃了两口,就抱着昭昭钻进被窝。 昭昭也没有很早睡着,每当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姬拾玉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他。 昭昭说:“睡吧。” 姬拾玉点了点头,在昭昭的注目催促下闭上眼睛,过了没一会儿,昭昭偷偷睁眼看他,他还是紧紧盯着昭昭。 姬拾玉自知没有瞒过他,于是惨笑一下,很可怜地说:“我怕你跑掉。” 昭昭的心软的不成样子。 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中,除了娘亲,很少有人会这么在乎他了。 翌日一早,昭昭是在饭菜的香气中醒来的。 他看到被端到床头的餐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再观姬拾玉,就那样捧着饭碗等昭昭醒,像个再听话不过的仆从,珍贵娇养着自己的主子。 昭昭小小声说:“我还没有到床都下不来的地步。” 姬拾玉眼下乌青,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醒目,昭昭睡得沉,不知他多早就起床做饭了。 昭昭准备要下床,姬拾玉一下变了脸色。 他说:“我真的没事,” 姬拾玉笑的比哭还惨。 他在姬拾玉的眼神攻势下默默收回了脚丫,说:“那好吧,今天我就在床上吃饭。”男人才蓦地松了口气。 用过早饭,姬拾玉搬了把小几,守在他的床头,没有出门的意思。 昭昭劝他:“你不是还要忙办学堂的事情么,快去吧。” 姬拾玉敛了敛神色,温声:“我想了一夜,我从前就不爱教书,如今又多了这么多学生,必然更劳累了,我也想给自己放个假,歇上一歇,昭昭可愿陪我?” 他不说是为了昭昭才不去办学,他说是自己的原因。昭昭就是再傻,也不会相信这样骗鬼的话。 良久,昭昭说:“我来的时候看见西边山头上开着黄色的花,我没有见过那样的花,你能去为我摘几朵么?” 昭昭没有劝他去看顾学堂,姬拾玉松了口气,可是昭昭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我真的很想摘一捧回家,总觉得看到了心情都会变好。” 姬拾玉:“......好。” 待将他支开,早就等在一边观望的贺兰春立马现身了。 二人的话几乎同时开口: “小猫妖,你道心不稳,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 “贺兰春,我不做了。” 昭昭的反抗在意料之外。 贺兰春的目光如濯濯鬼火,就那样盯着昭昭,问:“你可要想好了?” 昭昭心道,我会慢慢来,放慢这个时间,让姬拾玉能够接受这件事情,哪怕他少些痛苦,昭昭都心满意足了。 昭昭轻轻点头。 贺兰春没有任何阻拦,嗤道:“那就请你,好自为之吧。” 昭昭此时并没有听出贺兰春的言外之意,他只是终于松了口气,在为不用那么急切地逼迫姬拾玉接受这个事实而感到窃喜。 竹屋之外,有人叩门。 昭昭小步跑去开门,他以为姬拾玉这样快就回来了,一推门,却看见了两个陌生人。 其中一个大娘上下打量着昭昭,又自顾踮脚往门里看去,嘀咕着:“没错啊,这就是牛娃子家啊。” 昭昭站在一边,有些无措。 那大娘身边还带着个男娃娃,看上去七八岁的模样,他瞧见昭昭,拽了拽身边的妇人,哈喇子都要淌出来:“阿婆,他生的好漂亮。” 大娘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是谁?怎么在牛娃子家?” 昭昭将他二人请进门。 解释完自己的身份和前后原由后,大娘豪饮一杯水,一拍桌子,桌角缺了一块儿,差点儿让她给掀翻了。 昭昭眼皮直跳。 大娘道:“没想到我们牛娃子这么有本事,自己说了个天仙媳妇儿进门,真是不错,他双亲在天上也能瞑目了。” 昭昭局促地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娘叹道:“我只盼着你这肚子争气些,来年给牛娃子添个大胖小子才好呢。” 大娘又说:“女娃也好,模样生的像你,必然是这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姑娘。” 昭昭面色一下红了。 生...生娃娃,那是昭昭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他干巴巴地:“我,我不会生娃娃。”说的是实话,他一个男妖,怎么给姬拾玉生娃娃呢。 大娘拍了拍她的手,笑的意味深长:“夜里多耕耘耕耘,还怕怀不上么?” 耕耘? 昭昭脑袋上几个硕大的问号。 大娘见他这般神色,凑近问:“你们,你们不会还没那啥吧?”接着她又自己嘀咕:不应该啊,虽说牛娃子身边自小没有女娃子,可这样的事不是男人生来就会的么。 昭昭竟然眨巴眨巴眼,很天真地问:“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廿一 文学城独发 “会什么?”天真问出这句话的昭昭,脑门上简直和写着“白痴”两个大字没有区别。 大娘满脸黑线,狐疑地瞧着这位天仙,心道莫不是他家牛娃子娶了个呆瓜美人不成? 却在这时,门被推开,手捧着小黄花的姬拾玉拾阶而入,抬眼在看见屋子里多出的两人时显然一怔,继而温和了眉眼:“大娘......还有,这是石柱吧?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到你膝盖。”大娘姓崔,是姬拾玉已故亡母的闺中好友,两人自小相识,恰好又嫁到一个村里,互相帮扶着走过来,自从姬拾玉父母走后,他因着去县里方便独自搬出了村,已经很久不回去了,也就是崔大娘,还惦记着他会过来看看。 姬拾玉心中已经不胜感激了。 家中虽清贫,姬拾玉还是尽力招待了崔大娘,用过午饭,崔大娘起身告辞,临行时将昭昭的手叠在了牛娃子的手上,意味深长地瞧着这位天仙媳妇:“盼你早日肚中遇喜,给牛娃子开枝散叶才好。” 昭昭似懂非懂,崔大娘叫昭昭留步,牛娃子送出门时,崔大娘踮脚在他耳边擦擦几句,直叫姬拾玉这样稳重文气的读书人失了方寸,连话都说不出来。 昭昭倚着门框看,笑的多天真呢。 夜里掌灯,红烛薄透。 昏暗灯光下,今日的姬拾玉好像格外不同。 昭昭也说不明白,只是直觉感受到了危险,他肩膀微瑟,往后缩了缩。 “昭昭今日还好么?”姬拾玉问。他采摘的小黄花被昭昭格外珍惜地找了个瓶子养起来,就放在窗边,清晨第一缕阳光就能照射到它。 他倾身覆过去,微佝的脊利落划下来,折出锋利落拓的弧光,像刀尖的白芒,森然而俊丽。他眼神微暗,湿润的手攀上了昭昭的小腿,昭昭看起来瘦,可却处处肉嘟嘟,拇指摁下去就是一个小窝,讨喜的紧。 他不知道什么叫芙蓉帐暖度春宵,也不读诗里的粉融香汗流山枕,他只知道此刻的姬拾玉与寻常的他太不相同,教他,教他很害怕。 于是他怯怯,扶住了姬拾玉想要更进一步的手腕:“我、我们睡觉好不好。”昭昭故作镇定。 姬拾玉点点头,膝盖拨开了他的双腿:“好。” “不......”昭昭连拒绝都这样的小心翼翼:“我的意思是,像往常一样睡觉。”姬拾玉和他并排躺在一起,一睁眼就到天亮的那种睡觉。 他饱满的唇瓣张合,吐出来的话叫人又爱又恨,姬拾玉干脆叼住了那喋喋不休的两片唇瓣,率先瑟缩的是他自己,那是在得到极致珍宝之时的颤抖和兴奋。 姬拾玉恍神,脑中回想起白日里崔大娘所说的私房话来:“多灌溉灌溉,再叫他垫个软枕头仰躺着,保管一下种上。” 昭昭觉得此刻的姬拾玉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他怀疑他中了邪,捧起姬拾玉那张俊脸,关切问:“郎君,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他“咦”了声,又说:“郎君……”他的手触碰到姬拾玉,他却根本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天真秾丽的眉眼里,是全然不察世事的单纯,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男欢女爱,什么叫缠绵悱恻。 传承下来的记忆里,也没有教这只小猫妖开人事,懂俗常。 姬拾玉是不舒服,天知道此刻兜头叫他浇凉水到天明都不能抵消心火灼烧。 他生了病,他此刻也是病人了,昭昭就是这世间最高明的大夫,专治他这样的病。 于是他凑到他的脸侧,轻轻叼起他的脸肉,软软的,稍稍一咬,牙根都欢喜的痒,他的声音含糊热重,带着让昭昭觉察不清的某种含义,他说:“我生了病,昭昭。” “你生了病?!”昭昭急的不行:“你是哪里不舒服?”凡人生病不像妖,区区一场高热就能要人性命,昭昭可不能让他出事。 姬拾玉摁住他想要起身的动作,摩挲着他的手腕,音调委屈不明:“只有你能治我的病,娘子。” 他从不轻易叫这样亲昵的称呼,平日里也多半叫他昭昭。昭昭一下失了神智,喏喏:“欸。”乖巧的紧。 这样凤仪秀挺的人物,讨巧卖起乖来竟然也很像模像样,最起码骗的昭昭心软的一塌涂地:“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我、我都不晓得我有做大夫的天分......” 他说话的时候,一股陌生感触蹭到了那支海棠花瓣前,是他从成亲那日就藏起来的香膏子,布庄的老板递布的时候从布下面塞过来的,伴着促狭的一句:“郎君多多保重身体,用着好再来买。”这样的生意,总是不好在明面上做的。 昭昭“啊”了声,手指攥紧了姬拾玉的衣裳。 这样的陌生感触骇得昭昭直发抖,怎么...不是叫他治病么,这又是做什么?他可怜兮兮地瞧着姬拾玉,眸光水润,活脱脱一个刚刚出山的小艳鬼,姬拾玉就是叫他领教这俗世欢好。 他一手摁着昭昭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不叫他跑,轻轻衔昭昭的唇,堵住那下一瞬破碎的痛吟,然而又发狠地用力: “是这样治病。” 这一夜,说不清谁占了上风,昭昭分明是妖,却半点都抵抗不了一个凡人的动作,他先是抖,唇瓣颤着直呼痛。他真蠢笨,竟向施暴者求救,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此刻男人却顾不得怜惜这样的眼泪,热辣辣的舌头舔.去他的泪痕,动作却丝毫不停。 看似如此文弱的书生竟比武夫还要有劲儿,昭昭哭到最后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抽抽着自己擦去眼泪,还要被命令掰.起自己的双腿。 姬拾玉柔声道:“娘子无需多想,这只是在治病。” 治病...... 昭昭失去意识前想:原来做一个大夫要受这样的痛苦,不光病人不好受,大夫更不好受,昭昭再也不要做大夫了。 月亮都羞的躲藏起来,叫黑暗淹没所有的阴私腌臜,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根红线紧紧地缠到了两人相握的手指,流光微闪,最后隐没不见,只留下两根清晰的红痕,宛若指环刻骨的印记。 只道是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 昭昭难得睡到了次日太阳晒屁股。 晒——“嘶哈...”昭昭屁股疼。 他一捧眼泪花汪汪,直叫刚端着粥食进来的姬拾玉软了心肠。 姬拾玉撂下碗,紧忙过来扶他,侧身轻笼时,昭昭一躲,不叫他再抱了。 姬拾玉看在眼里,他坐在床边,眉目温柔,一脸庆幸:“多亏娘子昨晚给为夫治病,不然今日,娘子怕是见不到为夫了。”他叹息一声,满是感慨的样子,眼尾余光却偷扫这小笨蛋。 果然,昭昭半信半疑,却多了几分松懈,喏喏问出口:“昨日...”他难以启齿,含糊过去:“那样就算治病了么?” 姬拾玉点点头,真诚道:“只是......” 昭昭:“?” “只是为夫这病还未彻底根除。”他起身,朝着昭昭揖了一礼:“还望昭昭娘子,再多辛劳些时日才好。” 昭昭怕极了昨晚的事,但见姬拾玉比起昨日的魂不守舍,今日精神抖擞,好似真的与昨晚的“治病”方式有关。 昭昭心一横,只要是为了息尘好,那他,那他也不是不能继续帮他,就是稍稍有些痛,稍稍有些难熬,可是昭昭能忍,昭昭是一只刻苦耐劳的好妖。 只是,姬拾玉心中却始终记挂着,他蹙眉,脸上又挂愁容:“昭昭你说你的病自小便有,又说这一时不要紧,发作时可痛?” 昭昭说了不叫贺兰春再干预,他眼神闪烁,自然圆不了这个撒下的弥天大谎,讷讷良久,又见姬拾玉追问不停,实在躲不过去,刚编了个由头,还未开口,便见姬拾玉脸色一白,捂着心口倒在地上。 昭昭霎那间变了神色,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连忙将姬拾玉扶起,却见方才还神采盎然的男人此刻却如同被吸干精血的书生一般,面色枯白,双眸紧闭。 昭昭一下慌了头脑,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急的团团,尖尖嗓音唤他:“郎君,郎君!你醒醒,快醒醒!” 姬拾玉却再未像往常一般回话。 昭昭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没了主意,却在此时,脑中一下划过神思,对了,姬拾玉是凡人,凡人自然需要凡间的大夫治病! 他不做他想,背起姬拾玉就往医馆赶。 “大夫,我夫君如何了?”昭昭嗓音漫上哭腔,哀怜地望向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示意昭昭不要再说话了,眉头却越皱越紧。 片刻。 他道:“我观郎君脉象...”他斟酌,摇摇头:“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啊。” 昭昭:“那他怎么会一下昏倒,很突然的,一下就这样了。”昭昭手脚比划,焦急道:“真的一下就昏倒了,大夫你再看看,是不是诊错了。” “他没诊错。”却在这时,一道散漫嗓音突然挤进来。 金蝶漫舞,空间寂静,方才还在诊脉的大夫此刻却如同被摁下暂停一般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 ——说话的正是贺兰春。 贺兰春随后进来,他的嗓音有些冷然,哼声:“他如今模样,俱是拜你所赐。”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