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剑修不谈恋爱》
1. 第 1 章
风呼呼漏进狗牙参差的半边庙门,卷得王安刚生好的火好一阵晃动。
湿了半边身子,裤腿还在不停往下淌水的农户抖抖脚,往旁边挪了挪,这才放心冲着更里面招呼:
“小郎君,赶紧过来暖暖,莫着了凉。”
说着,他又往火堆边边添了圈细柴,用手把火扇旺了些,很是热络地寒暄:“当着山老爷像的面,可不敢让小郎君染了风寒。”
“您说笑了。”
砚莲生恭恭敬敬对神像上完三炷香,这才找了个离篝火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借着光亮翻开几页,“我冒失雇人上山,打扰了此处清静,山神怪罪也是应该。”
王安连忙摆手,刚要呸掉话里面的晦气,突然想起面上坐着的就是位秀才,转而尴尬地挠起了脸,“这……哪来的怪不怪罪,外头先生不是都在教什么不语,照我看,神啊鬼啊的都是些子乌虚有的事。”
“小郎君再过来些,这边干得快。”
他自己其实是不信山神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是说那位先生不谈怪异、勇力、悖乱和鬼神的事情。”
砚莲生跟着笑了笑,没纠正王安应该是子虚乌有,那句话跟他想表达的也不是一个意思。
“对对,子不语怪力乱神。”
王安一拍大腿,“就是这个。”
“还是你们秀才脑子好使。”
砚莲生一身浅青,外面还罩了件绣有松竹的月白长衫,看上去确实是个斯文标致、饱读诗书的少年郎。
实际上,他和秀才没有任何关系。
还没开口解释,火光另一边的农户又换了个话题:“不过我们这儿真出过仙人。”
空气倏地一静。
“仙人?”砚莲生正襟危坐,合上了书。
“我阿爷小时候的事了。”
“那会儿山里突然出了妖怪,一顿要吃几个人,吃到没人再敢进山,住在山脚的近百户人家逃的逃,搬的搬,结果把妖怪也引到了外面。”
王安不住长叹,“害了不少村子。”
“乡长好不容易去到县里,报了官,带了一批捕役回来抓妖,反倒让那妖怪吃得街上全是血。”
“怎么不请仙人去救他们?”
砚莲生不解。
“这哪是随随便便能请到的。”
王安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再者,仙人自然有他的打算。”
砚莲生压下情不自禁上扬的唇角,绷住了脸,忍着不去插话。
“后来事情传开,县里的大人怕它哪天把村子吃光,追到县里,自己也跟着掉脑袋,只好让人带了几百扇猪,牵着好几十头羊去山下上贡。”
“谁知道黑风一下子就刮跑了那些猪,紧跟着,远在百里外的县老爷就收到了托梦。”
“那妖怪说,说每月光凭猪羊,不够让它息怒。”
雷声响得及时。
王安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它还要五对童男童女,年龄不能超过十岁。”
——妖怪吃过人,得了好处,就不会再满足于普通牲畜了。
这样的发展,砚莲生并不意外。
倒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多看了一眼。
“我阿爷当时就在那批童男童女里。”
他听见农户这样说。
“身上绑着红绸缎,被抬进轿子,一路吹锣打鼓送到山下,嗓子哭哑了都没人应。”
“就在妖怪准备吃掉他们的时候,天上光芒大作,落下来一柄宝剑。”
毕竟不是亲眼所见,阿爷当时讲得再怎么激烈、惊心动魄,王安也已经不太能想起来了。
只记得是剑。
“那剑从天而降,一把幻作十把,百把,就这么灭杀了妖怪,我阿爷他们也捡回了性命。”
“……也不排除山神显灵啊。”
毕竟,也没谁真正看见所谓的仙人到底长什么样。
少年调子有些轻。
王安一愣。
只是,不等他回答,对方已经飞速跳过了这个话题。
“现在山上还有妖怪吗?”
“要有妖怪,也不敢带小郎君上来哇,就是再往深走,遇到的也是猪熊和大虫。”
他忍不住笑起来,“我阿爷后来也觉得有可能是山神,时不时就要带着我进来拜拜,图个心安。”
“这庙起码有两百年了。”
火堆发出细微的迸裂声,王安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顺手往里面丢了几根粗柴。
“我家祖上原先就住在山里,每次出发打猎,都要专程进来拜一拜。”
后来闹了妖怪,一族全搬出去,不再做原本的营生。
几十年过去,就算还记得有个山神庙,也早忘了上山的路。
“也不知道怎么建的。”
想起旧事,王安难免感慨,“荒了这么久,竟然连雨都不漏。”
庙里神像,供桌都是好的。
砖瓦只是斑驳褪色,远没有到残破损毁的地步。
也就门烂了半边。
“总归是供奉山神的地方。”
砚莲生静静。
“真有山老爷,这里哪能还闹过妖怪!”王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又笑,“依我看,八成还是选的地好。”
他很快就找好了理由。
“这庙在南面,修得又高,还有那么大一片林子拦着风雪……”
他下意识朝庙门处看了眼,一愣,到底没忍住嘀咕:“天怎么昏成这样?”
往年这时候也总是白日响雷,下雨。
王安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外面这种黑沉似夜的惊蛰天。
嘴上说着没什么,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怵。
天黑成这样,冒冒失失赶路下山,恐怕不安全。
可这荒郊野岭的,留在庙里过夜,晚上万一真出个什么好歹……
“要不我们……”
他咬咬牙,正要开口,便听得“吱呀”一声。
庙门被风卷开了。
篝火明明灭灭,也跟着一阵猛晃。
王安起身,正欲去关,却见几十步外正有道仓皇的人影正往庙里头冲。
钗裙凌乱,瞧着是个女郎。
他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结实摔在了庙门外的台阶上。
伴着一声惊呼。
绊倒在台阶上的娘子模样娇俏,生有一副再怎么惨白都掩不住好颜色,眉头半拧,剪水瞳仁里还透着惊慌怯意,当真是我见犹怜。
王安莫名感到脸热。
“这、这位小娘,我扶你进来烤烤火。”
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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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想,只当对方急着躲雨,摔狠了,崴到了脚,一时半会儿站不住,需要自己过去搭把手。
这样一个雨天,这般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位落魄却美貌的女子。
仿佛什么精怪故事的暧昧开篇。
然而少年眸光冷冷,看不见半分旖旎缠绵。
他拦下王安,不着痕迹往前站了几步,将人护在身后,低声道:“外面是个妖怪。”
那张人皮再如何楚楚可怜,惟妙惟肖。
也遮不住满身的腥臭。
“妖怪……?”
王安面露愕然,几乎以为砚莲生在和自己说笑。
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妖怪?
……世上又哪有长这样的妖怪?
再者,不管怎么看,外面都是个狼狈可怜的小娘。
他瞧瞧砚莲生,又去瞧外面正支着手臂,挣扎站起来的女子,怎么也没办法将对方和妖怪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挣扎再三,终究还是心里头那点怜惜占了上风。
他咬咬牙,心一横,将少年挤向一旁,大步往前跨去。
山神庙不大,进门只需几步。
眨眼间,男人便探出庙外,搀向那半截若隐若现的藕臂。
砚莲生猝不及防,阻拦不及。
又是一声惊雷,霹雳乱作。
砚莲生也跟着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瞬便是血浆四迸,方才还好端端坐在火堆旁谈笑的人就此命丧黄泉。
他甚至有点想把眼睛闭上。
好在有人更快。
天幕昏昏,乱云低沉,风雨如晦。
砚莲生却看见一道明澈如雪,自成一线的剑光。
而后头颅滚落。
王安呆滞数秒,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对上门槛旁一张似人非人,露出白睛吊额的狰狞面容。
再看怀中。
利爪锋锐,毛皮斑斓。
七尺多的汉子面无血色,一屁股跌到地上,两股战战,慌不迭朝庙里退去,又瞧见台阶上不知何时生出的静默人影。
电光映亮萤火般幽诡的眼。
“妖怪、鬼……鬼鬼鬼鬼鬼啊!”
竟是惊吓到当场昏厥。
——门外站着个面色冰白,下巴尖尖的姑娘。
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只比砚莲生矮上一点,左眼是苍葭的颜色。
站在淋漓的大雨中,天然就是一柄森寒的剑。
“那个……你,要不要进来,稍微取个暖?”
砚莲生咽了口唾沫,心跳得有点快,还很紧张。
他的舌头也不怎么受使唤,“我是说,雨应该入夜才停,不太方便赶路。”
砚莲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替一个显然比自己厉害太多的剑修纠结赶不赶路的问题,只觉得窘迫极了,耳根阵阵发烫。
越到后面,他越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砚莲生脑袋越埋越低,目光几乎灼穿庙内的石板。
李听眠站在雨里,就这么盯着给她感觉有点奇怪的,和自己应该算一类人的少年。
直到对方的声音越来越细,彻底消失。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里遇到活人,已经算很好了。
“你好。请问,槐荫城怎么走?”
她认真且礼貌的开口。
2. 第 2 章
李听眠上一次问这个问题,是在半个月前。
铺子里负责晒药的阿婆告诉她槐荫城在东南边,官道一直走到最大的岔路,然后右拐,半天就能看到城墙的影子。
阿婆还说,那边产的槐米品质最好,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带着儿女去收过不少回。问她,算是问对了人。
她按阿婆的指点,沿着官道一直走,却没看见岔路,反而莫名其妙闯进一片山脉。
走了两三日,同一棵树上的剑痕新新旧旧添了几道,李听眠也没成功从山里绕出去。
好不容易遇见可以继续问路的活人,还是大虫变的。
她给阿婆干活,阿婆告诉她路,不会有错。
肯定是官道,还有那条根本不认识槐荫城怎么走,只是用障眼法骗她,引她往山崖下面跳的大虫的问题。
李听眠已经想好了。
要是庙里那个气息闻起来和自己有三分像的少年也不知道槐荫城怎么走,她就问他怎么下山,找人更多的一点的镇子再问。
当然,要是能碰巧问到就更好了。
“请问,槐荫城怎么走?”
李听眠又问了一遍,想了想,跟着补充,“那个槐米品质最好的槐荫城。”
砚莲生于是意识到,同一个问题,他让门外站着的少女问了两遍。
这下,不仅仅是耳根,他感觉面颊也烧起来了。
“西南九百四十里外,澜水东边第二座城就是。”
砚莲生不自觉抿唇,“其实槐荫城品质最好的药材不是槐米,而是城中心那棵槐树的枝叶,它今年有五百多岁了。”
“谢谢。”
李听眠认真同他道谢,转身钻进雨中。
一步,两步,三步。
砚莲生目送她走远,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表现得不太友善。
说那么多,好像全天下只有他知道那些知识似的。
他想大声把人叫住,追上去解释,脚却在地上扎了跟。
更做不到自欺欺人,重新坐回去,当做一切不曾发生。
进退维谷,愁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直愁到少女去而复返。
“请问,西南是这边。”
李听眠指了个方向。
她当着果然知道很多的少年的面转过脸,换了另一边,“还是那边?”
“这边。”砚莲生伸手,下意识指正,“……刚刚那两个方向是西北和东南。”
李听眠注意到,少年不偏不倚,刚好指在自己想走的两个地方的正中间。
果然,回来确认一遍是对的。
她稍加思索,走进庙里,蹲下来,提剑剖开尚且温热的虎尸,把手伸了进去。
“这个可以换很多钱。”
递完红色石子,她将那身皮毛也剥了个干净,动作无比自然,“这个也能换一些。”
砚莲生有些愣愣。
他从方才是开始就“你,你,我我……”的,直至怀里多出一张吸饱了水的沉重的虎皮,才如梦初醒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接下来也要去槐荫城。”
少年颇有些急切地开口:“我看过很多游记,可以指路,也知道城中哪里有客舍,哪里花开得最旺,哪里看花又最合适。”
有会辨认方向的人同行自然是好的,最起码能保证她下一个看到的城池一定是槐荫城,而不是别的什么。
可是……
李听眠鲜少感到为难。
抉择面前,她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
“附近只有一头妖怪。”
——还已经被杀了。
她没有其它可以给的报酬。
“那不是很好。”砚莲生松了口气,“不会有人再遇害了。”
尽管有些不明所以,他还是抓住了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对了,方才……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李听眠偏过脑袋,微微仰起脸去看他。
眸光沉寂,不见波澜。
砚莲生触电般错开视线。
火光晕开了少女小半边面颊,她看上去好接近了些许,苍葭一样的左眼清清浅浅,像极了春水的颜色。
又无端教人想起缀在书窗前那枝白玉兰上的细小花苞。
也是安静中带着盎然的绿。
花还没有开,就已经从枝头探进了他的心窗。
“我平时很少修炼,基本都是在看书,没有同妖怪对战的经验,乱了阵脚之后,根本来不及去救人。”砚莲生实话实说,“真打起来,虎妖闯进庙里,也只能想办法逃掉。”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的经验确实不足以让他游刃有余地处理那则突发事件。
“你指了路。”
李听眠平静解释。
虎妖打算坑杀她在先,她必杀之。
在她看来,这种一剑就能解决的小事,根本不配和走错路带来的困难相提并论,也不需要郑重认真的解释。
她只是杀妖,不是救人。
“还是两次。”
砚莲生嘴巴张了张,正要开口,突然福至心灵。
感谢藏书阁六楼侧边第二个书架第八层右侧排在正数第十七的那本写了不少剑修趣事的修行杂谈。
那句有些没头没尾的山里只有一头虎妖,应该是不想相欠的意思。
“不走官道,抄近路的话,六百多里就能到槐荫城。”
砚莲生手心捏了把汗。
他深吸一口气,道:“但这样一来,就会经过不少有妖物出没的地方。”
李听眠关注点全在一个近字。
距离越短,就越不容易走错路。
危险倒不是很在意。
下山几个月,她还都没有重复出过第二次剑——刚杀的虎妖除外。
这是不代表虎妖多厉害。
不算那些替死的伥鬼,其实也还是一剑。
师父说过,她很强。
“或许你愿意和我一起抄近路去槐荫城。有我在,你不必烦恼弄错方向,遇到危险,我也能有人相救。”
李听眠想了一会,没想到拒绝他的理由。
她被说动了。
“好。”
少女定定开口,“你带路,我保护你。”
“什么时候出发。”
“不着急的话,先休整一下,等雨停了动身……?”
砚莲生悄悄看向她还在滴水的乌黑发梢,“庙里的火生好没多久,还很旺。”
“可以。”
得到肯定答复,砚莲生心中大石落地。
他将妖丹,还有那堆小山似的虎皮收进芥子袋,搭起昏倒在地的王安,带到火堆旁安置好,这才略显拘谨地在少女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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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坐下。
“我听他们说,槐荫城最中心的老树深冬时分绽了苞,这才打算春天去看。”
“这是它五百年来一次开花,为了庆贺这件事,城中,包括城外数十里内槐木已经整整热闹了几个月……它们都是它的后代。”
按原先的计划,砚莲生应该已经在城里了。
他会转道别山,雇人陪自己找这里的山神庙,和正好在看的《万神册》脱不开关系。
据《万神册》记载,掌管别山的山神百年前才彻底不见踪影。
完全可以说,祂是已知的、最后一个回归天地之间的神。
对这样的生灵而言,百年不算太长,砚莲生想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一些痕迹。
发现也是有的。
就是因为有一道若有似无,威严庄重的气息残存,虎妖才没有直接闯进庙里。
但此行最大的收获,还是——
少年心虚又迅速地抬眼,匆匆向身侧投去蜻蜓点水般一瞥。
“你也打算去看槐花吗?”
“找剑。”
头发还是潮的,没办法重新扎起来,李听眠只好又拧了一遍,让它干得更快。
“剑?”砚莲生有点好奇。
他看过的书里,没有一本提到过槐荫城还藏有宝剑。
李听眠“嗯”了声。
“插在城墙大门的牌匾上面。”
她想了一下,“名字不知道。”
“它在槐荫城吗?”
会这么问,是因为感觉对方很厉害,知道很多事。
他们接下来还要一起上路。
“我没有听说过,看过的书里也不曾写到。”
这实在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把剑插进刻有城名的牌匾,是一种挑衅。”他斟酌着开口,“不管在哪,剑都会很快被拔下来,除非发生战争,人亡城破。”
“槐荫城历史虽久……”
砚莲生顿了顿,突然意识到答案可能不存在。
战争之后,旧的城池替代。
自然包括曾用来示威的宝剑。
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
“它不在槐荫城?”
少女替他说出了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
“也可能在,但早就被拔下来了。”砚莲生强行振作,试图起到一点作用,“没有别的特征了吗,比如大概长什么样子……”
李听眠摇头。
师父只让她每个地方都找一遍,其它没说。
“那……我们还一起吗?”
砚莲生小心翼翼,换来不明所以的一眼。
“我答应过你。”李听眠撕下一圈衣摆,用它绑好头发,“雨停就走。”
况且,槐荫城没有她要找的剑和她要去槐荫城找剑是两件事。
仅仅知道是不作数的。
只有去了,才算真正找过。
“太好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砚莲生重新开朗起来,“游历其它的地方的时候,我也会努力帮你留意那把剑的消息的。”
“对了,我叫砚莲生,莲花的莲,众生的生。”
“李听眠。”礼尚往来,李听眠也学他的样子,郑重报上姓名。
“师父说,画船听雨眠。”
交换过名字,就代表从此认识了。
3. 第 3 章
雨只下了一个时辰,出乎意料得短,根本配不上先前汹汹的气势。
李听眠跟在少年后面,把那些几乎没有多少差别的山头彻底甩出老远,也还没有到晚上。
轻松到好像她根本不曾绕了几天。
早在半年以前,李听眠就拜别了师父的坟茔,带着他留下的地图下了山。
她脚程要比马车快上不少,几个月过去,却只堪堪划掉图上一处。
……那处还是凑巧撞破水匪截货,蹭了别人的船才顺利到的。
大部分时间,李听眠都在像被困在山里这样迷路。
——是砚莲生让赶路变得轻松。
李听眠甚至有点想把人直接背起来走,砚莲生只要负责告诉她往左还是往右就好了。
倒不是嫌砚莲生速度慢。
而是少年不疾不徐走在前面,事情会有点多。
他很……健谈。
“李姑娘。”少年带着惊喜的声音又响起来,“看,那边有一棵在开花的山桃。”
早在他开口前,李听眠就已经看到那树花。
只是她不会像砚莲生那样在意,还一眼就能认出来品种。
砚莲生已经停下脚步。
在还没葱茏起来,和天幕一样泛着灰的树林里,这抹亮色无疑是最惹眼的存在。
山桃生得野蛮,枝桠交错纵横,或斜或翘,乱七八糟,花又开了满树,天然就是一团繁密蓬勃的粉云,温柔又热闹。
“玉兰和它是一个时候开的。”
砚莲生想起自己那方书窗。
他游历在外,今年应该没有人特地去收拢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了。
“我可以过去把它画下来吗?”
他向李听眠征求意见。
李听眠抬抬眼皮,算是默许。
她在原地站立片刻,想了一下,也跟着走过去。
那边砚莲生已经快画到一半了。
书是摊开的,李听眠看着山桃从这面纸开到另一面,只等砚莲生收笔,继续赶路。
画完,砚莲生开始在地上找完整的落花。
“树上有。”
李听眠语气硬邦邦,“摘完走了。”
“花在树上才好看,摘了就不好了。”
少年眸子黑亮,语气很是认真。
他仰头看着李听眠,眼睛眨也不眨地解释:“我只是想着纪念一下。”
“李姑娘,谢谢你过来陪我看花。”
“……”
李听眠不懂两者有什么区别。
她就这样看着少年捡了花,擦干净那上面细小的泥点,小心翼翼固定好它们摆放的位置,认真评价道:
“砚莲生,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砚莲生微微错愕,对上一双清清白白,澄澈分明的眼。
和其它任何情绪无关,好像奇怪就单纯只是奇怪而已。
他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很小声地开口:“李姑娘,你也很奇怪啊。”
“明明还可以御剑。”
御剑赶路的话,他们就遇不到这么好看的山桃花了。
“御、剑?”李听眠吐字生涩。
分明是完全陌生的词汇,少年语气却无比自然,仿佛她应该了解。
“——那是什么?”
“是一种……驭物之术。”
砚莲生被问住了。
“剑修将真气附在剑上,形神合一,便能以剑代步,乘风而起,须臾飞出数里……所以,又称此类术法为,御剑。”
御剑飞得越高,速度越快,耗费的真气也越大,那些修为高深的剑修,须臾间便能行路万里,朝游北海,暮至苍梧。
“我还以为……”砚莲生悄悄观察少女的反应。
李姑娘剑术造诣惊人,又提起过师父,他便想当然地默认了许多事。
这是不对的。
“没用,师父没教。”
李听眠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心和为难。
——将真气聚在脚下,也能一下子轻松跑出十几里。
她没想过师父压根不会,或者单纯忘记了这件事的可能。
师父很厉害,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战胜她。
师父有九千八百四十一剑,六千剑,三百剑,以及一剑。
要是这个术法很有用,师父肯定早就教她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师父!
砚莲生瞪大眼,很是不忿。
不管有门有派,登记在名录上的修士,还是隐于山野的散修,怎么会有人收徒连基础的术法都不去指点。
教导无方,简直误人弟子。
“砚莲生,你会御剑吗?”
用处不大,但那是御“剑”。
所以,她想要了解、学习。
李听眠喜欢剑。
“……大概吧?”砚莲生的信心介于有和无之间。
他没试过御剑,不过驭物之术用得还算好。
“下次,下下次,我都停下来等你。”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御剑吗?
砚莲生没有立刻答应。
他欲言又止,“李姑娘,就算不做这些,我也会教你的。”
“你救下我,答应和我结伴去槐荫城,又交换了名字,至少在我心里,已经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了。”
一位很厉害的好朋友。
“……朋友之间,这般小事无需计较。”
李听眠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发觉,砚莲生实际要比她已经了解到的还要奇怪。
她只知道自己不讨厌砚莲生这样奇怪。
“朋友也能等你看花。”李听眠想了一会,“不用客气。”
砚莲生大受感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李姑娘,你说得对。”
“我一定教会你御剑!”他信誓旦旦,“首先,我们试试把真气均匀灌注到剑上,注意,一定要均匀,多一丝一毫都不行。”
李听眠决定先不去计较他一句话重复了两次。
“是‘我’,你没有剑。”
她拒绝分享自己的一部分。
“……好的。” 砚莲生讪讪。
她将真气均匀抹在剑上,用眼神无声询问砚莲生接下来的步骤。
“感受它,想像你就是剑,它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剑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李听眠不用感受。
她继续示意砚莲生跳到第三步。
“然后将剑抛至空中,跳踩到剑上,站稳后施展术法,指挥剑往高处飞。”
砚莲生念出口诀,驭起一地落花,指挥它们绕着那棵山桃转了两圈,“就像这样指挥。”
“必须站在剑上?”
李听眠有异议。
“熟练的话,可以坐下或者躺倒。”
砚莲生下意识补充:“不过我觉得……未必要如此。”
“背着,或者像李姑娘你一样握着剑,直接施展御剑术,看上去没有那么潇洒,也不太修士,和凡人区分不开。”
游侠里也不乏擅剑术者。
只是普通地握着剑,驭使剑带着自己动,又怎么能显现出差别呢。
他语速很慢。
“或许正是考虑到这点,人们教导后辈或者弟子时,总告诉他们御剑的时候要站在剑上,飞得越高越好,最好高到能一览天地宽阔,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默认。”
但其实从来没有过“剑修应该如何御剑”的规定。
——那还是随便她怎么御剑的意思。
稳妥起见,她还是决定按砚莲生说的试一遍。
鞘木乌沉圆润的长剑在半空稳住。
李听眠不费半点力气,轻松跃至剑上。
“我会了。”她喊住砚莲生,示意他也上来。
李听眠的剑很短,不到三尺,载一个人刚好,再加则显得局促拥挤。
砚莲生犹豫。
“李姑娘,我能用术法把你的剑稍微变大一些吗?现在这样,两个人上去不是很能站住。”
这一提议或许有些冒昧,剑修总是会格外宝贝自己的剑。
可就这么直接站上去,即便是相交莫逆的朋友,未免也显得过于亲密了。
——何况他们二人之间的友谊还停留在他单方面的相见恨晚。
“不能。”李听眠很干脆。
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砚莲生倒没有多失落。
“那这样一来,我们就得……”
李听眠深吸一口气,从剑上跳下来,伸出手,拦腰将人横了起来。
——这么简单的问题,真不懂砚莲生有什么好叽里咕噜的。
她抱着少年,跳回剑上,默念口诀,“走了。”
砚莲生大脑一片空白。
早在被抱住的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对术法的控制,被聚成一条粉练的山桃花重新散下,纷纷扬扬,极像一场小雨。
砚莲生心如擂鼓,甚至盖过耳畔呼啸的风声。
他浑身僵硬,手脚无处安放,一度紧张到屏住呼吸。
重新找回视线焦点的时候,已经失神地盯着少女的侧颜有一会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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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唇角的弧度也很冷硬。
她对怀中人的视线浑然不在意。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砚莲生在想:如果李听眠跳下来的时候是另一只手抱的他就好了。
他可以看到少女浅淡的、苍葭一样的绿眼睛,他今春见过的最美丽的颜色。
他替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有点想直接撞死在李听眠剑上。
“砚莲生,不要乱动。”
李听眠还在御剑往上飞,少年谨慎的、刻意放慢了好几拍动作的动作反而让她分心。
还在悄悄调整姿势的砚莲生顿时重新僵住,面色爆红。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怎么才能顺利撞死在剑上了。
李听眠没飞出去太远。
她想起来自己和砚莲生是朋友,朋友要帮朋友。
“现在可以动了。”
她停下剑,“砚莲生,你动完我再飞。”
砚莲生乖乖动了一下,无意间瞥见身后风景。
“……我们现在是不是太高了。”
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开口。
片刻前,他们还结结实实踏在雨后湿润的土地,踩过许多泥泞。
而现在,足下是万顷茫渺的河山。
连流云都已经远去。
天地之大,众生之小,尽览无余。
认识的学兄也曾经带砚莲生乘一叶扁舟,破云而上,阅看风光。
彼时他已是院中翘楚,在外同样声名渐胜,师长每每谈起,总会赞上几句天资过人。
学兄的船远不如剑快。
学兄尽力驶到的最高的地方,还不到他们现在的一半。
学兄迈入修行已经三十载有余,各种驭物之术少说学过十年,不知用那艘船代步过多少次。
而这是李听眠第一次尝试御剑。
她游刃有余。
砚莲生蓦然意识到,李姑娘真实的修为,恐怕远超自己想象。
……她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一岁。
“还可以继续。”
李听眠只往下轻轻扫了一眼,又重新看向前方。
她现在还很轻松,真气消耗得还没有之前每天被师父抓着活动筋骨的时候快。
“李姑娘……?”
砚莲生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她继续御剑向上,“你放心,我不会再乱动的。”
“不继续了。”
李听眠摇摇头。
“还是走路更合适。”她对砚莲生说。
太高了,什么都看不见,就算弄错方向,也没有东西可以来回参照。
李听眠不喜欢这样赶路,更不打算把自己赶路的方式也改成这个。
既然砚莲生说可以不用踩在剑上,当然也可以不用到剑。
剑还是应该握在手里。
砚莲生眼睛不住发亮,“李姑娘,我也觉得走路更好。”
御剑也好,驶舟也罢。
不管用何种方式,飞得越高,看到的就越少。
天地太大,苍生太小。
他还是喜欢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哪怕同一条路,也会遇见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花。
迟半日上山,砚莲生未必遇到李听眠。
过几年再看,山桃也可能繁茂成林。
砚莲生想感受每个特殊的不一样。
“我们下去了。”李听眠没有再提醒他不要乱动。
少女御剑俯冲的速度要比飞上去更快。
风声还没有停歇,便已经重新回到地上。
砚莲生愣了数秒,手忙脚乱从她怀里跳下来,一蹦三尺远,险些没有站稳。
他顾不得整理衣襟,目光先在四周转了一圈。
果然,那树浅粉已经看不见了。
李听眠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剑鞘从头到尾认真擦了一遍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无比严峻的问题。
她确定自己下来的时候是完全照着上去的路径飞的。
李听眠迅速扭头去看砚莲生。
砚莲生差点被盯出不存在的心虚。
“我们还是在原来的方向,最多偏了一些。”他试图解释,“在天上往下看,距离和在地上看是不一样的。”
“没有迷路。”
“那是在哪里?”李听眠向他确认怎么走。
砚莲生……砚莲生就算读书再多,也没办法记住每一处的每一寸草木的特征,并由此马上推断出具体位置。
“……我要想一下。”
他咳嗽一声,“马上就好。”
4. 第 4 章
天依旧阴着,没有日光,四周一眼扫过去都是林木。
说是马上,但除了他们大体上没有偏离方向外,砚莲生其余一概不能确定。
他只能凭借浅薄的,当时御剑飞上去和冲下来的方位判断。
李听眠安静看着少年在林中四处踱步,停停转转,还时不时往树上去靠,发觉他有点像师父以前捡回来养过几天的小狗。
她不知不觉也跟着走了两步。
少年恰巧在此时回头。
“李姑娘,我大概知道我们在什么位置了。”
说这话时,砚莲生悄悄松了口气,“这里距澜水应该不远。”
李听眠还记得这两个字。
她第一次向砚莲生问路的时候,砚莲生就提到过。
“朝西仔细听,能听见河鸣。”
他说出自己的判断依据。
整个苍州只有澜水一条大江。
现在是三月,澜水在汛期,汹汹荡荡,驰如山崩,声震十里。
普通的泉水或小溪发不出类似的声音。
李听眠依言照办,果然听到隐隐的轰鸣。
能听见,就代表很近了。
“那边就是槐荫城吗?”
她问。
砚莲生还在估算他们刚刚那一下御剑到底飞出去多远,差点直接回答她是。
“……未必。”
思索片刻,他决定用一种更加易于理解的方法来解释他们现在的处境。
砚莲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小段还算比较顺眼的树枝,虚虚比划出整条澜水的形状。
雨停了没有太久,空气还很湿润,很快便凝出一团朦胧的雾,又聚成水,绵亘蜿蜒。
但因为过小,反而扭曲得像条丑蛇。
“这是澜水。”
李听眠看着他边说话边往小蛇两侧去添水珠,“旁边这些则是澜水附近的城市。”
而后指着其中一粒水珠,道:“槐荫城在这里。”
“别山,也就是我们之前在的地方,则是在这。”
砚莲生用树枝点点那条小蛇边边角角,在那里留下了几道细细的,山峦般起伏的水痕。
他绘了一个无比简易的苍州。
“我们现在大概在两者之间,靠近澜水的位置。”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改了一下术法,将水变为红色,以此区分。
新画出来的地方看上去只有一小片,实际上却是一个很大的范围。
李听眠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条扭曲的小蛇看,好像要将它深深烙进脑海。
“所有的城市都在上面?”
她更在意那些小水珠,“好像不是很多。”
“我只画了苍州一些比较大的,靠近澜水的城市。”
“苍州?”
“当今天下共有十三州,苍州便是其中之一。”
砚莲生习惯性往下答,“十三州里,它是第二小的那个。”
而十三州之外,还有青草遍生的旷野,黄沙肆虐的旱漠,以及辽阔无边的大海。
李听眠不知道他口中的十三州具体是十三州。
她只是惊讶。
“原来天下这么大。”
砚莲生顿了一下,像是感慨,也像附和,“……是啊,天下这么大。”
“那你也知道扶仙城怎么走吗?”
李听眠接下来要去扶仙城。
砚莲生张张嘴。
他半天没有发出声音,后知后觉意识到,到了槐荫城,他就要和李听眠分别。
接下来,少女会继续上路,去找她要找的剑。
“……李姑娘,扶仙城在凉州。”
他沉默着开口。
“你从凉州界碑往北行一千两百里,看见蒙城,再继续往西北一千里,才能到扶仙城。”
“我记住了。”
李听眠消化掉新词,默默在心里重复了几遍他说的路线。
砚莲生压下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努力挤出还算一个平静的笑容,“李姑娘,苍州在南,凉州在北,两者风马牛不相及,要走很久的。”
从南到北,实在太远。
他忧心李听眠。
“李姑娘,你能确定剑就在扶仙城吗?”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出这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不知道。”
李听眠摇头,“师父给的图上有很多名字。”
而扶仙城的名字刚好在槐荫城下面。
她小心翻出那张被仔细叠成一小片的地图,打开给砚莲生看。
砚莲生登时就被上面的字被吸引了注意。
鸾翔凤翥,笔走龙蛇。
点横竖撇无一不骤,弯折勾提尽现锋芒。
不难想象,落笔的是一位何等潇洒风流,狂放不羁的修士。
只是,他实在难以将这样一份东西称之为“图”。
——不管怎么看,字的主人都只是很随意在纸上留下了一些城市的名字罢了。
砚莲生甚至注意到扶仙城左下方位置还有个涂掉的,依稀还能辨认出器皿形状的符号。
……要知道,扶仙城最有名的物产,就是美酒明月光。
这真的是一张用来找剑的路线吗?
他实在很难不往不好的方面想。
腹诽归腹诽,砚莲生还是迅速过了一遍那些城的名字,大概按十三州的地形排好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他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剩下的那些,都要比扶仙城还远?”
李听眠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猜测。
“不是远的问题。”砚莲生叹息。“……李姑娘,你接下来要去的那些城,实际上不像他们在纸上的位置那样挨在一起。”
“按上面的顺序一个一个找,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至少要来回绕上好几趟。”
如果这是某种历练的话,那它未免也太折腾人了一些。
李听眠听懂了。
原来师父丢给她的那张舆图,只是一张单纯的,写了很多地方的名字的纸而已,不能用做参照。
但师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李听眠也不害怕麻烦,或者吃苦。
她只是有一瞬间的茫然,担心自己找不到师父的剑。
“李姑娘,我可以把从槐荫城到扶仙城的路串起来,重新画一张图。”
砚莲生迅速在脑海中构好了一条新的路线,“这样你就可以节省许多赶路的时间了。”
出口后才觉得不妥。
扶仙城不是最北,槐荫城也不是最南。
只单纯画一张从槐荫城到扶仙城的路线图,在上面标好地点,并不能帮什么忙。
问题不是来回奔波不仅劳累,平白增添很多无用功,是李听眠不擅长分辨方向。
少女很可能会迷路。
“我……”
“这个办法不好。”他迅速否定了之前的提议,“李姑娘,我需要想一想,或许还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真是奇怪的人。
少年茫茫然垂着脑袋,白皙明净的脸上是怎么都遮不住的懊丧。
……就好像接下来要去找剑的不是李听眠,而是他砚莲生一样。
李听眠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
“这个办法就是很好。”
“下次走错的时候,我就能知道自己大概在哪里了。”她直白坦荡,“砚莲生,谢谢你。”
问人的时候,她可以把砚莲生画的图拿出来,然后按着那张图重新找。
“可是这样会很辛苦啊。”
砚莲生情绪不高,声音闷闷,“……凉州那么远。”
要问多少次路才能抵达呢。
李听眠耐心向他解释:“赶路只花时间,不辛苦。”
“我有你画的图的。”
砚莲生以一种非常微妙的方式被安慰到了。
说话间,水声更响,前方隐隐透出光亮。
他们走出了林子。
前方确实是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
河水湍急,浪花堆起的白沫可以在岸边飞出去很远。
砚莲生将手中那截半枯的树枝扔进河里,任它被水流淹没,冲向远方。
判断果然没有出错。
他大概弄清了方向,脚步不自觉轻快许多。
“澜水往岑州的方向东流入海,槐荫城在西,我们接下来要往这边走。”
“丢树枝?”
李听眠若有所思,似乎学到了新东西,
“……李姑娘,凉州境内没有澜水这样的大河。”
砚莲生霎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是所有的水都往东。”
“江河都有不同的形状。”
他就地取材,用术法重新点了一条“澜水”举例,虚虚点向其中弯曲的某几节。
“即便澜水自西向东,汇流入海,拐弯的时候,也会改变朝向。”
——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又可以又不可以是什么意思。
李听眠悄悄撇嘴。
她有点想当做没听见,但还是老老实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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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砚莲生说的每一个字。
因为可能会有用。
然后,她听见一声小小的惊呼。
“我想到了!”
砚莲生兴奋地扭过脸,“李姑娘,我想到怎么帮你了!”
李听眠疑惑回望。
“星辰千载一变,上一次更改,还是在两百年前。”
“星星会给我们指路的,我教你看星星吧。”
说这话时,少年黑润的眼睛微微发亮,像星光一样闪。
“砚莲生。”
李听眠严肃叫出他的名字。
夜色渐拢,悄然之间,四周已经黑了下来。云依旧压得很低,阴翳沉重,将天幕层层盖住。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
“……哦。”砚莲生噎了一下,一腔热血迅速冷却。
他不自觉抬头看了眼天色,表情微微凝固。
……果真是祸不单行。
“又要下大雨了,李姑娘。”
“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过夜。”
话是这么说,砚莲生其实已经做好了将就一晚的准备。
他的芥子袋里还收着之前买的几匹麻布,若干根玉兰的树枝——以前修剪下来的,看形状可爱,便没舍得丢掉。
将树枝变作长杆,再给那几匹布施加上避水的术法,支个帐篷,怎么也能应付过去。
然而他们真见到了人烟。
附近的镇子挖了一条河道,引进澜水,沿河而栖。
凑巧被溯游而上的他们碰上。
远远看见堤岸,以及轻如一团团烟絮的岸旁杨柳时,砚莲生还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百口莫辩。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为何自己说完找地方过夜之后,没过多久就出了这个地方。
“只是凑巧。”
他像之前少女喊自己名字时那样严肃地解释,就是气势不太足,显得无力。
“……我不知道往前走刚好能遇到镇子,只有进了镇子里,问过人,才能确定我们在澜水的哪边,距槐荫又有多远。”
但李听眠觉得,凑巧也很厉害。
虽然这好像不是她通过学习就能会的东西。
找进镇子,借了宿。
进门的瞬间,雨点突兀落下。
好心腾出一间厢房给他们借住的娘子已经回去歇息,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砚莲生刚把门合好,便看到少女将窗户支了上去。
外面的雨声比河水还喧闹,风掀卷起她粗糙的发带,吹得那条半长不短的马尾高高扬起。
带来她的声音。
“——砚莲生,雨什么时候可以停啊?”
“明天是不是也没有星星。”
李听眠希望明天可以放晴。
这里的主人家告诉他们,槐荫城要往河对岸走,不是很远。等几天镇子上会有装了货物的船过去,可以捎他们一起。
她想给对方把柴房里的水打满,柴劈干净,被砚莲生拦下来了。
砚莲生说他付过钱,又改口说可以这些向主人家辞行的时候做,他来用术法偷偷作弊。
除了需要保护之外,砚莲生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厉害的,她想不到有哪里不够完满的朋友。
她想向砚莲生学怎么看星星。
不然,等到了槐荫城,她就要往凉州的方向去了。
“现在还不知道。”
砚莲生于是也趴到窗台的另一侧。
他盯着云层看了许久,哪怕清楚这多半是场会下很久的雨,心里也在默默祈祷早点放晴。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雨声戛然而止,比来时还要突兀。
屋内,少年少女面面相觑。
“不是我。”
砚莲生本能撇清关系。
他最多只是用力想了一下。
李听眠将信将疑,因为每次师父说自己没有喝酒的时候也是一样的表情。
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期待:“砚莲生,星星能出来吗?”
砚莲生:“……”
好在屋外又开始重新落雨,雨势比之前还大,仿佛天都要倾倒下来。
砚莲生脸色一点一点变白,没有丝毫洗脱罪名的喜悦。
就在刚刚,云层更上方,他看到蛟龙的影子惊鸿而过。
“李姑娘,我出去看看。”
他蹭地站起,总有种不安的预感。
担心太多,反而说不出口。
“好。”
李听眠很自然地跟上他,没有问怎么了。
5. 第 5 章
“我有些担心。”
砚莲生在雨里站了一会才想起来解释。
每一息的落雨都比上一息更骤。
只是顷刻,他浑身上下便已经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额发糊成几条,跟睫毛粘在一起,无端可怜。
说找地方过夜躲雨的他。
跑出来淋雨的却也是他。
李听眠就这样默默站在他身侧,听见解释,顿时“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李姑娘,我先教你避水诀吧。”
砚莲生没说自己担心什么,而是叹气,“总不能一直这样站着。”
他只是要换个视野更加开阔,能看见天的地方,没曾想少女也会跟着出来。
李听眠这才侧过脸去看他。
目光带着微微的疑惑。
砚莲生在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她没有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砚莲生已经停在唇边的口诀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类似的小术法砚莲生会很多种,但都不常用。
比起修士,他其实更像凡人。
这样的习惯和一些过往,乃至身世有关。
只是现在说来不太合适。
他默默在两个人身上都施了避水术,又默默用火咒烘干头发衣物,才换回原本的话题,“我刚刚在云上看到蛟龙。”
“有妖怪?”
李听眠根据他的语气推测。
像当时辨认砚莲生一样,她辨认妖怪也靠那股特殊的,介乎视觉和嗅觉之间,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
少女并没有感觉到外面有什么。
但是砚莲生知道很多,也不骗人。
他说有,就一定是有。
李听眠相信砚莲生。
“嗯……也可以算吧。”砚莲生没有没有立刻纠正,而是含糊道,“是一种比较特殊,不被当做妖怪的妖怪。”
“时机恰当,一切飞禽走兽,木石虫鱼,都可以成为妖怪。”
他将书册上的内容一点一点掰开讲解,“妖和人其实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们也要修炼,甚至比我们修炼要艰难得多。”
“大多数后天修炼成的妖怪,都要经漫长的滋生灵智,破蒙开昧的过程。”
没有足够天赋和机缘,是无法成为妖的。
和人比起来,他们数量要少得多。
当然,这方天地是公平的。
妖类先天不易,难登大道,作为补偿,他们的力量往往更强,能胜过绝大多数同境修士。
“不过,也有一些不用经历漫长的化形,生来具备智慧,可以修行的存在,他们独立笼统的妖怪之外,自成一族,龙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龙等于很厉害的,非常不一般的妖怪。
李听眠得出这样的结论。
“蛟龙是什么样的龙?”她想多一些对蛟龙的了解,方便之后应对。
“蛟多由蛇类修炼成,只是具备龙的一部分特征,有变作龙的可能,不能算作龙。”
砚莲生这才意识到纰漏。
“是我的问题。”他向李听眠道歉,“李姑娘,我开始的时候没有说清楚,才误导了你。”
“蛟的血脉比较特殊,介于后天和先天之间,虽然不能称之为龙,但也不能简单归进普通妖怪里。”
他把“蛟”和“龙”放在一起说,是因为不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一头蛟,还是龙。
除了没有角外,蛟在外形上已经和龙很像了。
“无论蛟或龙,都是能行云布雨,福泽一方的存在,人间每逢大灾,必有龙君降下甘霖,缓解旱情。”
“原来如此。”李听眠茅塞顿开。
她想起自己捡到师父的那一年。
确实是下连几天几夜的雨,半刻也没停过。
师父躺在床上,腿疼得有气无力,一边捂着她的耳朵让她不要学一边指着外面的天骂骂咧咧。
那个时候,天上居然有蛟和龙。
“不管的是蛟还是龙,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布雨的。”
砚莲生还是叹气,皱起脸,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李姑娘,我有两个很不好的猜测。”
“——这附近,要么有孽龙打算作恶,要么有蛟借势化龙。”
当然,他更希望只是自己读书读傻了,显得多心。
这确实是场过于蹊跷的雨,镇上陆续有人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点了屋里的油灯。
“好端端的,你们怎么在外面站着?”
主人家也起来了,看见他们,很是惊讶。
天是黑的,雨水也成线,她没发觉站在院子里的两个少年人的身上干干净净,雨丝在即将钻进他们的衣物时会主动避开。
“雨太大啦,忍不住出来看看。”
砚莲生面色如常。
他隔着大雨,有些羞赧地对着笑了笑,一团和气,“我们刚打算要进屋,赵娘子也快回去歇着吧。”
——到底是少年人。
“那也不能站着淋雨啊。”主人家不由失笑,“这雨是大,我都近十年没见过了。”
“明天一早准要差人去加固河堤。”
东厢房的门跟声音一道合上,“赶快回去换身衣服,莫要着凉。”
她只看见自家隐约要有些积水的院子,还有傻站外院子里的一对少年人。
乌沉的雨云还在往下压,几欲倾颓。
“它在那边。”
李听眠终于发现了砚莲生口中的蛟龙。
实在是很长的半截。
无端让她想到地里露出来的蚯蚓。
练剑的时候,师父总喜欢在旁边挖蚯蚓去钓鱼。
“现在要怎么做。”
她问砚莲生接下来的打算,语气稀疏平常。
砚莲生却做不到淡然以对。
他心中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赶紧离开。”
砚莲生尽力表现出冷静,“龙也好,蛟也罢,都不是寻常修士能够匹敌的,我们只是凑巧碰见,不是专程过来除恶。”
“李姑娘,我现在就画一张十三州的地图给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有星象。”
说话间,少年已经变出纸笔,“星象对应的辨认方法我也会写得尽量详细一些。”
“等一会儿,你记得朝我指的方向飞,不要太高,也不要太快。等看到漫天遍野的白色再下去,差不多就能找到槐荫城了。”
他预计,以少女的御剑速度,抵达那里至多用上半柱香。
槐荫城在更上游处,城中又有那棵老槐,应该不会被这场意外波及。
李听眠看着他,眼里是单纯的茫然。
“砚莲生,你不去吗?”
她在困惑。
砚莲生有一瞬间险些握不稳笔,“……我要留下。”
他低低重复道:“李姑娘,我得留下来的。”
变故来得太突然。
但仔细想来,这场尚在酝酿中的祸事并非没有任何征兆。
早在白日。
早在别山遇雨,撞见山神庙外明显不同往常的天色时,他便应该觉察出不对的。
一头连废弃山神庙都不敢踏入的虎妖,怎么会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可砚莲生甚至没有时间懊悔。
画完两张图,送走李听眠后,他还要用最快的速度搭好同意联络的阵法,传讯师长。
这绝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解决的事件。
“那我也留下。”
李听眠只是微微握紧了手上的剑,表情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要吃什么。
仿佛这并不是太重要的决定。
她有自己的理由:“我们现在是朋友。”
“李姑娘,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不能让你也置身险境。”
他动作不停,飞快画完了十三州的地图——时间仓促的缘故,上面只匆匆写了李听眠那张纸上提到的名字,没有其它。
就连左手正在画的星象也只有简单基础的几个。
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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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完全干透,两张图叠放在一起,洇出零星的斑点。
好在不影响分辨。
砚莲生将它们交给李听眠。
少女飞快抿了一下嘴唇,没有去接。
“我之所以敢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可以保证自己不会死,如果你在槐荫城多待几天,说不定我们还能在街上碰见。”
分明是打算说服她离开,砚莲生却觉得自己表现得更接近哄骗。
李听眠和她不一样。
她对外界知之甚少,很多事都还没有留下概念。
如同初见那眼烙下的印象,她是一把剑。
而剑是不应该有意沾染太多埃尘的。
砚莲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还是不对,只是出于私心,不想去破坏它。
“我也有剑。”李听眠依旧执着。
她完全露出了自己不通人情的那面。
就像她的剑出鞘后要么达成目的,要么折断那般。
一旦决定某件事,非死不改。
砚莲生无比头疼,偏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干耗在这上面,只好一手拿着那两张图画,一手准备传讯阵法。
嘴上还要陈明最不愿意去讲的利弊。
他做不到不管不顾,干脆把李听眠晾在一旁。
“李姑娘,我选择留下,是想要阻止这场大雨。”
没有想象中那样难以开口。
“澜水尚在汛期,这场雨,必然会导致它决堤,带来水灾。”
“苍州田地甚广,单水灾本身影响的生民便要以万万记,更不要提之后还会有的瘟疫,饥荒。”
“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到,但我不能坐视它发生,更不愿意因此拖累你。”
说道到处,少年停顿了一下。
“本来,这件事本就和我,和你没有关系,它的目标并不是我们。”
“所以我喊你走。”
李听眠这才将前因后果完全厘清。
——原来,砚莲生留下是要救人。
“师父说,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赢的时候,反而更要出剑。”
她完全能理解砚莲生话里的意思,“只有出剑了,才能有机会赢。”
紧接着这句话,师父还告诉她:只要她手上握着剑,只要她还能出剑,她就不会输。
因为往来一万年,能比她还厉害的,只有他这个师父。
所以——
“能办到。”
砚莲生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这样长的一句话欣喜,还是应该继续发愁。
“那我们得尽力撑住。至少……要拖一个时辰。”
通讯已经顺利传出去了,祖父也给出了答复,只是赶来需要时间。
砚莲生不再犹豫,“现在我们去岸边。”
他终于回答了李听眠之前的问题,李听眠很满意。
“李姑娘,澜水在这边。”
李听眠脚步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以此表示自己没有走错。
浓稠到化不开的墨云已经贴上江面,澜水距河堤最高点已经仅有一指之遥。
这座镇子很快便会被汹汹的大雨和漫卷开来的江潮一并吞没。
它可能是第一处,但不会是最后一处。
砚莲生上前,伸手按上堤坝,固土为石,不动声色将它加高加宽了些许。
云后隐隐探出一只苍鳞遍生、闪烁着寒光的利爪。
三趾。
“这是一头蛟,它应该是想掀起水患,借势冲入海中,走蛟化龙。”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恐怕不能靠说服它来拖延时间。”
对蛟类而言,化龙是一种执念。
它不会轻易停下。
更多雾气被蛟爪拨开。爪后是一只赤金色的竖瞳,瞳孔上下,有疤痕斜斜贯过。
砚莲生面色微怍。
少年跳上堤岸,冲它遥谣一揖,朗声问道:“玄虬君,敢问近来可还安好?”
他认出了这头黑蛟。
6. 第 6 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砚莲生是不被允许修炼的。
早课,午课,乃至学监们自由组织的晚间自习,他都不能参加。
看书成了他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方式。
藏书阁一楼的书看完就去二楼,二楼看完,就去三楼。
即便后来境况有所改善,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一习惯。
砚莲生喜欢看书。
而现在,他看过的那些书派上了用场。
辨出墨蛟身份的那刻,砚莲生脑中浮现大量零星字句。
有专记大妖之事、每百年编纂一次的青云州志,门中前辈更新整理的论道心得,不知是哪位修士留下的山水杂谈,散文游记……
他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玄虬君。
玄虬君二百多岁便由蛇化蛟,展露峥嵘,牢牢盘踞住了如今的苍、岑两州。
玄虬君杀孽龟,除恶蚌,统御一方水族,无雨便布,有灾则疏,将方圆近万里的水文治理得井井有条。
砚莲生甚至还忆起一则写在某篇笔记里的趣事:
玄虬君平定水族时,曾杀过一条兴风作孽,大肆掠亲的鲇妖,救下了十二个险些丧命的新娘。
新娘回到家里,都说自己是新任河神,也就是玄虬君的妻子,还因为给玄虬君立庙的事吵过几架。
总之,几乎所有他能回想起来的记载中,这都是一位亲善人族,风度翩翩,素有仁慈之名的蛟君。
很多修士都与之交好。
但玄虬君得道已有整整两千年。
哪怕在较为长寿的蛟类中,他也已经算是高龄。
砚莲生不仅看见墨蛟闪有寒光的利爪,苍漆的坚鳞,还看见他鳞上斑驳的痕迹。
他气血衰败,已经不再年轻,生命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尽头。
……难怪要掀风作浪,欲借水势强行化蛟。
“久闻玄虬君大名,无缘得见,今日一睹尊容,果真如传闻那般神武。”
那只硕大如牛的眼球转向他们,瞳光冷冷。
有一瞬间,像是在看某种死物。
李听眠横剑向前。
还未抽鞘,便被砚莲生不动声色地拦下。
他依旧不卑不亢:“敢问玄虬君此番入水,可是为了走蛟入海,成就真龙?”
李听眠听见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道从外面钻进耳朵。
是对那头蛟说的。
另一道则直接响在脑子里:
“李姑娘,玄虬君先由我负责周旋,等周旋不下去的时候你再出手。我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不是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少女眼睫微微颤动。
她不动声色地又向前站了站,几乎贴上河堤,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
直觉告诉她,那头蛟让人很不舒服,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父让她想出剑的时候就出剑,不必考虑其它,砚莲生却说他们要拖时间,尽量避免直接动手。
师父不会错。
砚莲生是对她很好的朋友。
她之前还没有过朋友,砚莲生是第一个。
李听眠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办,只好先在心里对着不存在的江水和蛟龙默默出剑。
水汽升腾,四周茫茫一片,蛟吟荡若洪钟。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玄虬君如此反问。
“老夫之事,何须尔等黄毛小儿置喙?”
他并不将两个小小的修士放在眼中。
砚莲生却反倒松了口气,比起高高在上,态度恶劣,他更害怕玄虬君避而不答。
只有玄虬君回应他,他才能继续通过游说来拖延时间。
这是一则光明正大的阳谋。
砚莲生斟酌片刻,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他声音清琅,一桩一件列出玄虬君成蛟后做过的所有善事,事无巨细,不论大小。
是恭维,也是警醒。
——你真要因为一念之差,让两千年来累积的功业毁于一旦?
少年说话间,李听眠已经在心里挥出了三千九百八十一剑。
蛟龙恰巧在她挥出第四千剑的时候开口。
那是一声充斥着讥诮,偏偏又有几分得意的冷哼。
“废话如此之多,你是哪家小儿?”
“不才,忝列道院门墙罢了。”
砚莲生微笑,“您应当还欠家祖一局手谈。”
“原来是吕修邈那个臭棋篓子教出来的。”玄虬君嗤道,“难怪牙尖嘴利。”
“——手谈之事,待我化龙后再说吧。”
“小儿,莫要多管闲事。”他语气略微温和了些,“看在吕修邈的面子上,我姑且不计较你今日的冒犯。”
“家祖在此,恐怕也会和我说一样的话。”砚莲生悄悄攥紧手心,又很快松开。
他背上在微微冒汗,“此法有违天和,强行化龙,恐怕导致祸患。”
他能看出,玄虬君走蛟之意非但不减,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坚定。
他的耐心很快就会告罄。
饶是他方才如何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也只堪堪过去了半柱香而已。
砚莲生不确定自己还能拖多久。
必须要想其它办法。
李听眠注意到了他小动作,眸光微不可查地亮了亮,感觉自己应该很快就可以动手了。
——当然,她心里还是在挥剑,现在已经有六千一百剑了,根本没有分神。
她只是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
“黄毛小儿也敢同我谈论所谓的大义、天和?”
玄虬君哈哈大笑,搅得澜水一阵晃动。江潮淹上砚莲生方加固过不久的河岸,漫过少年绣着青竹叶的衣摆。
这里要决堤了。
“鼠目寸光,粗鄙无知!”
“澜水决堤,伤民以万万计又如何?你可知我两千年来庇佑过多少凡人,化龙后又能再庇佑多少凡人,保佑多久的风调雨顺?便是吕修邈,也没资格在此处替天下拦我!”
“若还识相,便给我速速退下,否则休怪我不留情面!”
简直黑白不分,一派胡言。
砚莲生神色凛凛。
人命又不是金银玉器,如何用数量进行相抵?
杀便是杀,救便是救。
只是……现在还没到该翻脸的时候。
砚莲生深吸一口气,强行捺下心中怒意,“既然如此,玄虬君可否寻个方便,卖家祖一个面子?”
他没有再向这头老蛟争辩是非对错。
一是多说无益,二来,一味强势,反而会加速消耗对方的耐心。
不若以退为进。
“十五里外有个镇子,我想讨上一柱香的时间,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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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那座镇上的人。”
“他吕修邈的名号可不足以让老夫特地浪费这个时间。”
墨蛟凑近,赤金色的竖瞳里露着冷冷贪婪,他向砚莲生伸出爪:“小儿,你拿什么向老夫讨这个人情?”
“自然是有所准备,才敢开口向玄虬君求情。”
砚莲生探向芥子袋,虚虚一抹,手中多出一个约莫三尺长的玉匣。
他在墨蛟的注视下打开匣子,“不知这截龙骨可够?”
“够了。”
蛟爪掠走了那枚玉匣。
他目光在砚莲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长,“小子,吕修邈到底是你什么人?”
那是一种隐隐透着垂涎的打量。
“那老头教出的徒子徒孙何其多?可不是随便哪个后辈都让他掏出这样的好东西。”
“家祖而已。”
砚莲生淡淡,“还望玄虬君信守承诺。”
李听眠想拔剑的欲望也在此刻达到顶峰。
她在心里痛痛快快出了八千剑整,砍到江水断流成几节,江上的蛟龙被剑气捣成七八分烂的蚯蚓。
她原本觉得自己可以等砚莲生周旋很久很久,直到看见对方苍白隐忍的脸。
李听眠还从来没有在砚莲生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
砚莲生喜欢笑,唇角总是勾着,喊她“李姑娘”时还会向上扬,然后又迅速敛起来一点。
就是之前在小院里皱眉叹气,眉峰和唇缝的也都还是舒缓的,而不是两条直线。
她喜欢笔直的剑,剑一样笔直的东西。
但不想看到这样的神色出现在砚莲生脸上。
她同样不喜欢砚莲生眼睛里的光采。
砚莲生的眼睛不应该灼烧似的亮,它应该一闪一闪像星星。
……砚莲生在生气,但还是要继续“周旋”。
所以她不高兴。
“去吧去吧,老夫就和你的这位……”
玄虬君摆摆爪子,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站着的李听眠。
他粗粗扫过一眼,没有将平平犹如凡人的少女放在心上。
即便对方瞳色确实不寻常地奇异,右手握着把剑,一副恨不得杀他后快的模样。
活了这么久,玄虬君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这两个小儿的伎俩是不错,他再年轻个一千岁,说不准今天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就和你的这位……同伴,在此处等你。”
他不甚在意地提醒道:“记好,一炷香,多半息都不行。”
“救完人后,我再回来替他们谢过玄虬君。”
砚莲生不再犹豫,跳下河堤。
李听眠在这一瞬间听见传音。
电光石火之间。
墨蛟断然挥爪,直直刺向少年背后刺去。
早已默默挥剑过近万次的李听眠速度比他更快!
星火四溅。
伴着清脆的嗡鸣,削铁如泥,轻易便可摧山断岩的利爪被仅有一寸之宽的长剑轻松拦下。
——再难前进分毫。
砚莲生站回墨蛟面前。
“家祖曾经说过,观玄虬君棋路,矜持骄有余,沉稳不足,分明锱铢必较,偏便强做大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他微微一笑,道:“玄虬君,不若再仔细看看,你手上的龙骨到底是何物?”
7. 第 7 章
话音未落,玉匣寸寸裂开,丝丝缕缕的血线从那截鲜红龙骨疯狂中涌出,层层缚住庞大的蛟躯。
玄虬君心中大骇。
——他竟然不知道砚莲生是什么时候换掉的那节龙骨,没有觉察出任何不对。
这竟然还一个困龙阵。
即便此阵简陋、仓促,威力不足原版的百分之一,只能干扰他片刻,玄虬君也还是无法相信。
一个小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还能瞒过他的眼睛?
玄虬君沉浸在震惊中,以至于下意识忽略了跟前的剑。
他意图将少年拍成肉泥的一爪不是被挡住,而是途中就被拦下。
这是一个更快,更加主动的动作。
比起困龙阵,那名从始至终都未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女威胁更大。
李听眠已然挥开蛟爪,反手向墨蛟冰冷的眼球搠去!
长剑笔直地刺入蛟龙的眼。
江河是水族的主场,优势本就在玄虬君。
更不要提还有修为上的差距——虽然玄虬君真的已经很老了。
若玄虬君不管不顾,直接遁入江中,强行走蛟,他们根本拦不住。
既然已经无法周旋,继续靠谈判拖延时间,他们就要激起玄虬君的怒火。
绝不能让这头老蛟反应过来:化龙,才是他的首要之急。
剧痛之下,墨蛟发出一声牛鸣般的长啸,身躯翻滚,腾空而起,狠狠撞向河岸。
砚莲生忙向四方借土,生出一堵长墙,稳住摇摇欲坠的堤坝。
一瞬地颤,拔山搬海的巨力被尽数化解,少年面色也跟着苍白些许。
他匆匆叮嘱李听眠道:“蛟天生巨力,鳞甲坚硬,非神兵不可破,你尽力拖住就好,千万不要硬碰硬!”
江潮掀涌,巨浪滔天,蛟躯腾挪之间,红线一根根断去。
杀意澎湃,遍布威压的雨水中。
砚莲生看见墨蛟庞大的身形。
它压下来。
李听眠充耳不闻,回之以毫不犹豫的一剑。
少女高高跃起,挥断四面八方袭杀而来的冰雨,斩向蛟的前爪——正是先前试图攻击砚莲生的那只。
在她看来,这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头蛟想杀砚莲生,还有她。
她会捣烂这头蛟。
玄虬君不闪不避,硬生生将剑挡下,甩尾向李听眠。
和蛟相比,人的身躯何其脆弱,这一击沉若千钧,一旦被扫中,非死即伤。
就算李听眠已经提前避开,还是被蛟尾带起的狂风撞进水中。
“李姑娘!”
砚莲生心急如焚,突兀开口:“玄虬君,两千多年前那条为祸江北,险些被一剑劈成两截,匆匆断去半边尾巴的黑蛇就是你吧!”
很久之前,那道用来避水的术法就已经破除了。
他要维持江坝不倒,无暇探查水下的情况。
要救李听眠,只能将墨蛟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
砚莲生之前就注意到,除却那道贯穿右眼的疤痕,玄虬君尾部亦有残缺。
积德行善,庇佑一方两千年的蛟君乍然被和恶妖联系到一起,不可能不怒。
……更何况,那条黑蛇很有可能就是玄虬君。
同样是两千多年前,曾有一位出自北溟,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剑修。
他偶遇蛇妖食人,想也不想便拔剑斩之,没想到黑蛇果决,竟然直接断去小半边尾巴,逃进水中。
剑修后来特地将这件事写进了自己的练剑心得,提醒自己一旦决定拔剑,出剑时就不要留下任何余地。
而玄虬君在那之后几十年才突兀出现,名声鹊起。
“善不够善,恶不够恶,两千年间,共计二十七头化龙的蛟中为何会没有你的名字,你自己难道不是应该最清楚吗?玄虬君。”
少年如此叹息。
“……无知小儿,你懂什么!”
墨蛟出离愤怒。
砚莲生于是知道自己说中了。
玄虬君,就是当年那条不知所踪的黑蛇。
愤怒过后,接着便是极致的冷静。
“吕修邈不会来了。”
玄虬君彻底撕破了脸皮,冷冷道:“你会想到拖延时间,我难道就不会担心有人破坏大计?”
“你猜他赶到需要多久,发现并破除我的结界又要多久?”
“但马上,你就会死在这里。”
李听眠乘剑而出,看到的便是无数透明利刃一齐射向砚莲生的一幕。
砚莲生无处可避。
她深深吸了口气,想也不想便闪至少年面前。
剑气森朔,共计绞碎五千三百九十七滴雨。
少女险之又险地拦下袭击。
……但还是漏去了一道。
李听眠没有去管。
有血滴落。
雨刃划破她的脸颊,带着彻骨的,连魂魄也能冻结的寒意。
“砚莲生。”
她开口喊少年的名字,平静得好像自己不曾受伤,“帮我拿一下剑鞘。”
左手抓着剑鞘,她有点不方便。
砚莲生怔怔。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重伤的准备。
某种特殊原因,体内真气彻底耗尽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死的。
这也是他敢留下阻止的最大倚仗。
只要李姑娘不出事就好。
……本来也是他连累的李听眠。
他太过自负,小觑了玄虬君。
直至怀中一沉,落入一截朴实无华的剑鞘,少年才彻底回神。
他想喊李听眠走,那道娇小的身影却已经彻底远了。
少女同蛟龙斗做一团。
剑气和无处不在的雨水对撞,蒸腾出弥天大雾。
李听眠踩在蛟背上。
脸上那道伤口还在流血,可雨水已经再近不了她身。
几番碰撞之后,她已经完全熟悉了战斗的节奏。
墨蛟的力气确实比她大,但她更快,也更加灵活。
只一剑斩不破鳞甲,砍不下它的爪子,那就连续再挥两剑、三剑,直至切断为止。
下方,砚莲生不自觉抱紧剑鞘,屏住呼吸,越看越是心惊。
不过短短二十息,玄虬君身上已然负伤,爪上隐约可见白骨。
墨蛟重新冲入江中,少女紧追而下。
哪怕在江面打斗,李听眠也只在开始时不慎落水一次。
然后,再同玄虬君缠斗,她已经可以如履平地,稳站在茫茫的澜水之上。
恍惚之间,砚莲生好像明白了她师父没有教过她剑法以外的任何事物,除去剑术她也什么都不会的原因。
因为没用。
只会浪费时间。
李听眠根本不必特地去学术法,记住那些引导真气,控制真气走向的辅助口诀。
不管是什么,似乎只要战斗需要,少女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通晓,应用。
仿佛她是专程为此而生的。
她是剑。
她的对手,则是用来磨剑,让剑更加锋利的石头。
这是一种何其可怕,甚至可以说是可怖的天赋。
砚莲生只是隐约有所感受。
直面那些剑光的墨蛟却是亲身体验。
在此之前,他所惧怕的至多不过无法化龙,耄耋老死。
而现在,还多出一把剑。
玄虬君被削去一爪,感受到很久没有出现,又如同附骨之蛆时刻不曾停歇般的惶恐。
往日的影子于此刻重现。
仿佛他又一次碰到自北溟而来,专程下山除妖斩恶的剑修。
两千年过去,他早已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玄虬君。
即便气血衰微,力有未逮,也不应如此狼狈才对。
眼前的少女才多大?
……她及笄了没有?
那只有些古怪的绿色眼睛,终于还是让玄虬君联想起了某片流星般短暂,笼罩过整个人界十三州的阴翳。
同样也是出自北溟。
玄虬君退意横生。
他试图钻入江中,借水遁逃。
李听眠死死钉住蛟的尾巴。
她已经见了血,不会在这个时候停下。
剑随心动,层层杀机锁定玄虬君。
充斥天地间的已经不再是雨水,而是少女霸道冰冷的剑气。
比剑气更森寒的是她的眼睛。
纵使故技重施,断尾求生,放眼天上天下,玄虬君也没有找到任何一条可以称之为安稳的退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想折在此处,只能舍命一搏。
墨蛟彻底释出凶性,横驾起整条澜水,以风雷之势冲向不远处的少年。
他看准了李听眠先前表现出的在意。
李听眠没有动。
她只是挥剑。
和修炼时不一样。
和之前剿灭水匪,顺手解决撞见的恶人时不一样。
和追杀山中那头虎妖时也不一样。
她好像隐约找到了所谓的“度”。
师父是对的。
下山才会变强,下山后她才能知道怎么样更好地去控制剑,控制她自己。
一剑惊天。
澜水从中间断开。
同样变作两截的,还有来不及反应的玄虬君。
墨蛟赤金的双瞳中只是微微闪过错愕,意识便已完全消散。
——无孔不入的剑气绞尽了它。
砚莲生也没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手忙脚乱地驱使真气,以水填江。
真要让那两段切口无比齐整的大河落下,和走蛟也没什么区别。
哪怕理论上来说他的真气近乎无穷无尽,也很难同时操纵如此多的水。
更不要说它们还很重。
他忙到满头大汗,几乎脱力。
悬着的一颗心稳当落下时,才发现李听眠已经在自己面前站了许久。
少女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咣当”一声。
剑鞘落地。
砚莲生再度体会到那种手脚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李姑娘。”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你好厉害啊,你的师父到底是……”
“玄虬君怎么说也是半只脚跨进长生天的大妖怪,你居然一剑就能……真的好厉害啊。”
所有的词汇仿佛在一夕之间全部干涸。
砚莲生翻来覆去,怎么想都只能想到这两个个字。
即便是当年力排众议,将自己带出小院的祖父,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感到崇拜过。
酣畅挥出一剑后,李听眠其实有些不尽兴。
但砚莲生的存在又让那股空空落落的感觉变得不那么重要。
“师父说,师父就是师父,不是谁。”
她认认真真地回答少年这个自己很久前也曾经问过的问题,又问:“长生天是什么?”
“砚莲生,你把我的剑鞘弄掉了,要捡起来。”
不等砚莲生回答,她继续开口,“还有,剑要怎么修?”
砚莲生这才注意到她早已将剑递到自己眼下。
剑上坑坑洼洼,隐约可见裂痕。
少女卡住剑把的右手虎口处,血肉一片模糊。
“都说了不要去硬……”碰硬。
他心疼极了,想也不想便张开嘴,反应过来后,又更快地收了声。
“……都是我不好。”
“李姑娘,你先把手给我。”
李听眠不明所以,有点疑惑地抬眼。
但还是将手掌翻转过来,只用拇指的指腹虚虚卡住剑,把手伸给他。
她的手型很好看,指节修长,唯独不像十五岁的少女。
虎口,食指整个靠近拇指的那一整侧,并在一起的四指的指肚,还有近乎整片手掌心,全是练剑留下的茧。
触碰到那些茧,砚莲生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小心和郑重。
“李姑娘,我只能简单给你治一下。”
他手上亮起白光。
“这里不是受伤。”
她这么对砚莲生解释,“是因为当时用的力气太大了。”
“……不管算不算受伤,出血了就要治的。”
从她的话里,砚莲生敏锐觉察出一种习以为常,情绪难免低落。
“这里还疼吗?”
李听眠摇头。
她之前其实没有任何感觉,非要说的话,现在反而有点奇妙。
虎口居然麻麻痒痒。
“砚莲生,还有剑。”
李听眠手掌往旁挪了挪,强调:“剑也要的。”
剑是师父送的。
她还没有剑高的时候,这把剑就陪着她了,不论怎么想,都是剑比较重要。
剑是不会出血,但这不代表剑没有受伤。
李听眠认为它伤势严重极了。
——怎么换成剑,马上就知道了什么是心疼?
砚莲生哭笑不得,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她迟钝,还是爱惜武器。
他发出一声莫名的叹息,“剑只有铸剑师能修,李姑娘,我们先一件事一件事来。”
说话间,他已经把掉落在地的剑鞘捡起来了。
砚莲生仔细擦拭过一遍,又用除尘术扫了一遍,这才将剑鞘接上剑尖,物归原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听眠发现剑鞘好像比之前稍微亮了一点,像涂了层新油。
砚莲生果然是很好的朋友。
她果然好喜欢砚莲生。
“先说境界,就是之前你问的长生天。”
砚莲生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修行一共分为下、中、上,三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又可细划出三个小境界。”
——那就是一共九个。
李听眠迅速在心里算完三加三加三,点点头,表示自己有认真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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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三境为练气,筑基,凝神;中三境为蜕凡,羽化,大成。一般来说,修炼到大成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贪多嚼不烂,砚莲生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些境界分别要叫这些名字。
下三境和中三境,都没有所谓的长生天。
李听眠决定对他口中的“了不起”持保留态度。
“长生天是上三境第一个境界。”
说到这里,砚莲生想叹气了。
“长生后而无欲,无欲后而逍遥。”
他也确实忍不住叹了口气,“所以,上三境分别是长生天,无欲天,逍遥天。”
李听眠不是很能理解,甚至觉得其实反过来可能会更符合实际一点。
“长生天,也不是很厉害。”
她如此评价,发自真心。
“玄虬君是半只脚迈入长生天的大妖,不是真正的长生天。”
……话是如此,但较真去算的话,妖类的天赋在那,他和长生天也差不了多少。
尤其在打算拼死一搏后。
“归根结底,是你太强了,李姑娘。”
便是北溟现今那位封山不出的剑尊,十五岁时,恐怕也无法像她这样一剑轻松断去大江,瞬斩蛟龙。
想到此处,砚莲生又是一声叹息,“……所以我那个时候才忍不住冒犯,问了你的师承。”
“李姑娘,你是千年,不,应该说是万年难遇,多少个十万万人中也未必能出现一个的天才。”
他认认真真道。
李听眠突然有点热。
“师父说,他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一剑能打三个我,他的师兄一剑能打两个半我。”
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澄清了这个误会,“我没有很难遇。”
……这不能吧?这不应该吧?
砚莲生沉默了。
他是真认不出李听眠的剑路,书上从来没有见到过。
只能判断它很精妙,绝非凡品。
非要说的话,和北溟的剑有点像。
……可天下剑法哪路不是出自北溟?
“至于师父。”
先前那个问题,李听眠已经回答过了。
师父其实还会伸手扯她的脸,问她管那么多干嘛,很凶地打发她去练剑。
她不能像师父对自己那样对砚莲生。
少女斟酌了一下,“师父就是师父,但师父是我捡回来的。”
“——从死人堆里面。”
她这样补充。
虽然师父一直强调是他先发现的她,决定养她,才主动跟着她走。
但她觉得师父就是自己捡的。
砚莲生当然能听懂李听眠说的每一个字,可他又觉得自己不懂。
……这真的是能随便捡到的吗?
还是说,归根结底是他书看得不够多,少见多怪,所以才会这样惊讶,费解?
砚莲生决定暂且跳过这个话题。
“至于剑,就像我刚刚说的,要交给铸剑师修补。”
他倒是能看出来李听眠的剑出自北溟。
可还是那句话,和剑术一样,天下没有几把宝剑不出自北溟。
北溟不仅有最多最好的剑修,还有最多最好的铸剑师。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槐荫城就有铸剑师隐居。”
“那我们快去槐荫城,找铸剑师。”李听眠催促。
砚莲生苦笑,居然毫不意外。
“李姑娘,我也不清楚铸剑师具体隐居在哪。”
砚莲生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不过我想有个人应该知道,我们还得再等一等。”
“在此之前,我们得把这里……”
他向四周环视了一圈,顿感头疼。
十几年来叹气的次数,恐怕都没有今天一天加起来。
风浪是停了,也没有继续下雨。
但蛟尸还在江上半浮不浮着,澜水一片血色。
哦,还有比剑都坑坑洼洼的河堤。
目测至少有七八里长。
“我们得先把这里打扫一下。”
说着我们,但砚莲生到底还是没有开口真正让少女去干什么。
他一个人净化了江水,收敛好玄虬君的尸身,让河堤复原如初,甚至把附近七倒八歪,被摧残到不成样子的草木也重新催生了回去。
李听眠一直在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就这么到天际泛白。
“砚莲生,你也好厉害。”李听眠很不可思议。
就算亲眼目睹堪称奇迹的变化,她也不懂砚莲生是怎么做到的。
“真正的大修士,搬山填海也都是一念之间的事,这才哪到哪啊……”
砚莲生一边受之有悔,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开心,“不过我的真气是会比较多。”
“今天晚上是不是就可以有星星了?”
李听眠突然想起来。
砚莲生抬头,“看天上的云,应该是晴天。”
这一瞬间,他决定就当自己从来就没有画过什么星象图。
返回镇子的时候,东方已然大亮。
金乌温柔地自天地尽头升起,照亮石桥,粼洵的河水,以及他们脚下的路。
在熹微的晨光中,少女听见风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人们是和这座镇子一同醒来的。
从昨夜的风雨,到谁家养的牛发了疯,再到堤坝居然相安无事的惊疑。
平静得仿佛世上没有蛟龙,夜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她觉得,好像,这也很好。
走到落脚的地方,主人家刚好出门,撞见他们,面露惊喜,又带着一点不赞同。
“呀,原来你们早就醒啦,用过饭没有……怎么还是穿着这身衣服,搞得灰扑扑?”
“赵娘子,里衣是换过的。”砚莲生主动站出来解释,“外面那件的醒来便已经干了,索性没有再换。”
“我们用过饭才回来。”
赵娘子没有追究更多。
“可曾见着我家狸奴?”她又问。
“怕被昨夜那样大的雨吓到了,我方才一开门,它就飞出去,也不知道钻进了哪棵树里。”
“没有。”
李听眠摇头。
这是她唯一知道怎么开口的问题,所以她回答了。
赵家娘子养的猫通体雪白,好似尺玉,很是惹眼。
昨天敲门借宿时,她恰好将猫抱在怀里。
“唉,我去隔壁问问。”
赵娘子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请求他们:“若是不麻烦的话,可以请你们帮我一起找找吗?”
这不是什么难事。
李听眠轻轻“嗯”了一声,应道:“可以。”
“我可以找。”
砚莲生自然是更加可以。
巳时三刻,李听眠在一颗槐树上逮到了瑟瑟发抖的猫,准备丢给砚莲生。
与此同时,小镇也来迎来一位新的客人。
8. 第 8 章
砚莲生抱着猫,甫一转身,便看到身后站着位无比熟悉的老人。
个子不高,腰背佝偻,正眯着眼睛捋胡须。
“祖父!”
他情不自禁瞪大了眼,惊喜出声。
李听眠同样微微睁大了眼。
——砚莲生背后始终空空如也,下方站着的那个老人是凭空冒出来的。
哪怕他看上去很和善,没有任何的威胁性,她也还是本能生出了一丝戒备。
……这个人很强。
老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乐呵呵看过来。
他们对视。
李听眠不动声色朝前凑了一点。
她蹲到更方便借力的位置,绷紧了背,对方收回了目光,转而去看砚莲生。
他对砚莲生道:
“玄虬那家伙,可真是让我一把老骨头好找啊。”
“……原来您都知道啦。”
砚莲生有点不太好意思。
“这样大的事,想不知道也难。”
他带着某种溢于言表的遗憾,“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既是真心改过,天地如何不会看在眼中?说不准再等上一等,转机就会来了。”
于他而言,玄虬君其实是个还算不错的棋友。
“倒是你,不向我介绍一下树上的小友吗?”
李听眠和砚莲生同时一震。
前者是因为尚在紧张,又被突然点名。
后者则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
“祖父,这是李姑娘。”
也许是因为对着是祖父,不是李听眠,他顿时又能滔滔不绝起来。
李听眠如何挺身而出到李听眠如何力挽狂澜再到李听眠如何平定风波。
李听眠剑术怎样精湛修为怎样过人胆识怎样不凡。
李听眠……
砚莲生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他面前的小老儿从开始的认真仔细变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李听眠身上的那点戒备也在那些念叨里渐渐散去。
她没有从树上下来,而是就这么挂着,稍微有点好奇地看着那一老一小。
尤其是砚莲生。
李听眠之前并不知道,原来砚莲生还可以这么这么能说。
他在自己面前只会翻来覆去讲厉害两个字,像师父总说的复读鸡。
“李姑娘!”
少年扭过头,颊上微微沾着红——可能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的缘故。
“这是我祖父,玄虬君之前一直提到的吕修邈就是他。”
“祖父好。”
李听眠想了一下,“我叫李听眠。”
“风泉满清听,松高白鹤眠。李小友好名字。”
但其实砚莲生之前就已经介绍过她的名字了,吕修邈并没有说这句话。
李听眠有点奇怪。
“不知道小友几岁啦?”
小老头态度和蔼,脸上笑眯眯的,“我家这方砚台今年十六。”
“十五岁。”
李听眠老实回答,而后听见一声轻嘶。
“了不得,了不得。”
吕修邈表现得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了不得。”
“另辟蹊径,独开一枝,难怪就连小老儿我都险些看走眼,将小友认做了凡人……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那股奇怪的感觉更重了。
偏偏老人身上没有恶意。
仿佛真的只是想和多她说几句话一样。
李听眠想不到原因,只能将其归结为她和砚莲生是朋友,而对方是砚莲生的祖父。
砚莲生同样莫名。
一是祖父格外刻意,攀谈的意图无比明显。
二来,他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李听眠有哪里像凡人。
“可是祖父……”
少年还没有开口,吕修邈便不轻不重扫过去一眼,道:“小砚台,你再仔细看看?”
“我不会看错的。”
要是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那世上也没有多少他能相信的东西了。
砚莲生坚持道:“一定是您没有仔细。”
吕修邈被他弄得有点无语,又不好当着李听眠的面伸手去弹他的脑门。
“我是喊你闭上眼睛看。”
“你就没有发现,李小友身上没有半点真气吗?”
砚莲生闭上眼睛,以神识细细探知,才发觉他说得没错。
重新睁眼。
李姑娘还是那个剑术高超,看不出深浅的李姑娘。
砚莲生不敢置信,再度闭目。
“真气剑意都分不清楚,一天到晚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吕修邈数落他。
李听眠清楚地看见老人翻了个略有嫌弃的白眼。
翻完白眼后,看向她,又重新变成了原先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小砚台的眼睛和寻常修士不太一样。”李修邈,“他天生就能看见一些看不到的东西。”
虽然和自己有关,但李听眠其实不太能听懂这对爷孙在争论什么。
她只是点点头,“砚莲生很厉害。”
“要是真厉害,还能分不出真气和剑意的区别?”
“你是没见过……”
吕修邈话锋一转,正欲揭短,被砚莲生匆匆打断。
“剑意渊沉,与人合一,本就无法被外界感知到。”
少年语气生硬,不见多少起伏,语速还很快。
“北溟已经封闭百余年,少有中三境及以上的剑修行走在外,门中也同样没有修习此道的学兄破境成功……因而我才会只知世上有剑意存在,不知剑意具体是何模样,才将李姑娘满身的剑意认作真气,马有失蹄,人有失言,还请祖父毋要以偏概全,擅自定论。”
然而吕修邈只轻飘飘吐了四个字:“这就急了?”
他甚至还对李听眠努了下嘴,仿佛在问她:你看见没?
李听眠看见了。
她没想到砚莲生着急会是这个样子。
有一点……好玩。
“从小到大,只要说他看那么多书根本没用,他不行,他就会急。”吕修邈没有藏私。
他试图撺掇李听眠,“李小友,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每有闲暇,吕修邈就会这么逗砚莲生,一眨眼几年过去,这招也依旧还是屡试不爽。
“——可是看书很有用。”
李听眠实话实说,“砚莲生知道的事情特别多。”
“……祖父!”
树上树下,两道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来。
吕修邈愕然,随即哈哈大笑,向他们道别。
仿佛专程过来,只是为了逗砚莲生一下。
“算算时间,我也该走了,小砚台过来送我一程吧。”
砚莲生一时竟不知是应该惊讶于他话题转变的速度,还是这次见面的时间之短暂。
“……那边已经这样急了?”
他甚至有点茫然。
“小孩子不要操心太多。”
吕修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自顾自向前:“走了。”
“李姑娘,我去去就回。”
砚莲生只好小声向李听眠打招呼。
“好。”
李听眠点头,“等你。”
他们等下还要一起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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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
说是送,其实一步就到了镇外。
吕修邈缩地成寸。
砚莲生追在后面,有点气喘吁吁。
“和人家这么难舍难分啊?”
吕修邈打趣他。
“李姑娘是我的好朋友。”砚莲满脸正气,强调道,“接近生死之交的好朋友。”
“那你可得好好教她,保护好她。”
吕修邈还是忍不住伸手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和人家做了朋友,就不能反悔了,听见没有?”
砚莲生嘴唇无声翕张。
他想说他当然会保护自己的朋友,又想反驳说李听眠很强,是李姑娘一直在保护自己。
他怎么可能会反悔呢?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而是问吕修邈:“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
吕修邈“嘘”了一声,故意卖了个关子。
“等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
砚莲生悄悄捏了捏拳,深吸一口气,“那铸剑师的位置总可以说吧?就是那位隐居在槐荫城,自称天下第三的铸剑师。”
“好说,好说。”
“他就住在槐荫城最好的那家酒楼里住着,都住了快有两百年了。”
“现在他的身份是自己的玄玄孙。”
小老头打了乖孙一顿棒子,转头就给塞了颗甜枣,“他封庐多年,不轻易铸剑,你们要想请他出山,还得……”
他悄悄凑近砚莲生的耳朵,低声嘱咐几句。
“还有什么要问的没?”
“没有了,多谢祖父告知。”
砚莲生摇头,恢复了平日的礼貌。
吕修邈有点手痒。
他又曲起手指,飞速弹了少年的脑袋一下,“下次再见,可得再长高点。”
老人如何出现,便如何消失,宛如不曾来过。
原地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
“这槐花开得确实不错。”
砚莲生抱着猫,重新回到那棵槐树下面。
李听眠还在。
少女换了个姿势,安安静静盘坐在树上,正垂着眼擦剑。
她擦得很专心,直到把剑上最后一点坑坑洼洼的地方擦干净,这才收剑归鞘,才去看下面的砚莲生。
——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
“还猫?”
她向砚莲生确认。
“李姑娘,把猫带回去后,我们就可以向赵家娘子辞行了。”
砚莲生微微笑道。
李听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直接从树上跃下。
一瞬间,原本舒舒服服窝在砚莲生怀里,乖巧得像不存在似的白猫重新炸开,疯狂冲她哈气。
砚莲生慌忙捂上猫的脑袋,按住它,另一只手去摸它的下巴。
猫仍旧狂躁。
李听眠稍微站远了一点。
它又安静下来。
砚莲生感到奇怪。
这种主人家驯化得很好,可爱亲人的狸奴,就算受到惊吓,反应也不应该如此之大才对。
还是独独只对李听眠。
李听眠倒是不在乎猫怎么想自己。
她现在只关注一件事,那就是修剑。
修好剑才能继续去找剑。
“李姑娘,那个铸剑师的性格……比较奇怪。”
砚莲生想起祖父的叮嘱,“我们得做好在城里等到槐树开花的准备。”
“还有,那棵老槐也是妖怪,它和玄虬君有点像,我们去槐荫城,要入乡随俗。”
李听眠一时不太能拿准,这是好妖怪还是坏妖怪的意思。
9. 第 9 章
进了槐荫城,李听眠才知道砚莲生口中的“入乡随俗”到底是指什么。
过了城门,砚莲生带着她走进旁边的一座庙里。
庙很小,几乎跨过门槛就是蒲团,里面更是狭窄,逼仄。
少年取了香,对着神像深深一揖。
还未离手,那根香便从中间断开了。
“我们来此,只是为了来寻传闻中在此隐居的天下第三铸剑师,无意打扰城中清静。”
砚莲生重新取了一炷香,再拜,“前辈放心,请到铸剑师出山,我们便会离开。”
这次,他也依旧没能把香插入香炉。
砚莲生苦笑,悻悻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又去取香。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香筒已经空了。
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李……”
李听眠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李听眠一根不落地将手上那把香全部嵌进了香灰里。
她速度太快,那些香根本来不及中途断掉。
“……没什么。”砚莲生默默把话咽回去。
虽然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砚莲生还是能感觉出来她心情不是很好。
他在心里叨了几句“还请前辈见谅”,第三次俯身。
香没有断。
神像完完整整收下了他的一揖,女子缥缈不真切的声音从他们上方传来。
“七天。”
神像开口了。
“多谢前辈,我绝不久留。”
砚莲生提着的心悄然落地。
离开之前,李听眠特地回头看了庙里的那座神像一眼。
往城里走她才发现,这样的庙在槐荫城有很多,零星分散在各处。
还有就是……他们现在去的,好像不是酒楼。
酒的味道在另一头。
李听眠停下脚步。
她拉住还在往前的砚莲生,道:“那边。”
砚莲生过了几秒才想起来她指的方向有个酒楼。
“李姑娘,不是那一家,我们没有走错。”
李听眠松开他的袖子。
砚莲生却没有继续往前走。
“但是这里确实不是最近的路。”他叹了口气,“……我想顺路给你找一条合适的剑带。”
一直用手握着剑,久了会累。
“李姑娘,有了剑带,你就可以把剑别在腰上,或者干脆背着它了。”
挑剑带的时候,他刚好也能再想想要怎么在七天内搞定铸剑师。
“不要剑带。”
李听眠摇头,“师父说,剑是不可以离手的。”
她也只有手上握着剑才安心。
砚莲生不是很懂剑修。
“……那我们再绕回去?”他只好这么提议。
“你说这里可以到。”李听眠不解。
既然能到,为什么还要绕路?
砚莲生欲言又止,一时居然想不到如何开口。
他自己也隐约有种事情做得不是很妥当的感觉——明明可以在进城的时候就说的。
他应该先问李听眠,李姑娘你打不打算要一条剑带。
他不动,李听眠自然也不会跟着动。
一城都种了槐树,道旁有,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更有。
白花开得沉甸甸,压在枝头,拥挤又热烈,到处都能见到花荫。
——今日又恰巧是个灿烂的大晴天。
意识到这些的一瞬间,砚莲生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李姑娘,我……”
李听眠转过脸。
她还没听见砚莲生后面的话,就被不轻不重撞了一下。
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童。
后面还跟着几个差不多大的尾巴。
砚莲生在突兀响起的哭叫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李听眠也不知道。
她只是低了下头,对方就喊着阿娘槐仙娘娘之类的,爬起来哭着跑走了。
砚莲生看看她的样子,隐约猜出一点原因。
“看来是摔到了。”他面不改色,迅速定下结论。
砚莲生一点也不认为李听眠那只绿色的眼睛看上去很诡异,更不觉得李听眠面无表情的样子吓人。
李姑娘分明就很好看。
“只有七天时间,我们得想个想别的办法请铸剑师。”
砚莲生说回正事,“七日一过,要是没有说服铸剑师出手修剑,可能就得暂时离开了。”
铸剑师好酒,善饮,他原本想等槐树开花,与槐妖做一桩交易,讨个人情,以诱之。
没想到出师未捷,差点没能成功进城。
“为什么?”李听眠问。
她丝毫没有把庙中之事放在心上。
“这里毕竟是槐妖前辈的地盘……”
砚莲生也不清楚槐妖这样做的原因,他印象里,这一位前辈应该是很好说话的。
李听眠没有听他说完。
她微微捺着眉,头一次打断砚莲生说话:“她比玄虬君还厉害?”
“……倒也不是。”
砚莲生无奈,“李姑娘,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
“槐荫城地处繁华,算上城郊的庄子,乡镇,拢共有十万人。”
“现今槐树即将开花,城内人数只会更多。”
这偌大的槐荫城,不是只住了一位铸剑师,一只槐树妖。
李听眠有点困惑。
“对世上绝大多数人而言,妖怪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仙人也罢,都是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故事和传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因为有很多人,被赶出去也不可以动手?”李听眠试图总结他的意思。
她更加困惑了,“这里的人都在拜槐仙,要槐仙保佑,感谢槐仙。”
“他们很相信。”
进城之后,李听眠从太多人的口中听到过“槐仙”两个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刚刚过去的人说‘槐仙娘娘保佑,喝半个月符水,我家那口子总算是有动静了’,另一个人说‘是,我家孩子也是娘娘送来的’。”
——他们知道槐仙存在,才会相信槐仙。
这是一种接受的态度。
他们没有必要专程去遮掩什么。
“李姑娘,信仰的本质是一种寄托。”砚莲生酝酿许久,才给出自己的回答:“那些人,他们信的,其实是自己想信的槐仙,而不是扎根此处的槐妖前辈本身。”
和一个非黑即白,非此即彼,过于直接锐利,还几乎完全不通人情的剑修讲道理是很难的。
但砚莲生并不是为了让她听从自己才开口,拿条条框框去限制一把根本不需要理会这些的剑。
他只是单纯想让李听眠知道这些罢了。
理不理解,接不接受,是这把剑自己的事。
“他们的妻子怀孕,或许和槐妖前辈有关,但巧合的概率更大,只不过是将功劳归到了槐妖前辈身上。”
人的愿望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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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从来没有止尽,即便是神也会力有未逮。
何况是一只不过修行了五百年的槐树妖。
“就好比那天在山神庙,虎妖自己撞到柱子上,李姑娘你又刚好出现,哪怕你没有出剑,我也一定会认为是你让那头虎妖撞上去的。”
“但是我不会不出剑。”李听眠说,“剑也不会那么慢。”
“我知道的呀。”砚莲生笑起来,“所以,才是李姑娘你救了我,而不是我想你救了我。”
李听眠别开了眼,“真的不可以?”
“李姑娘,我从来没有说不可以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说清楚。”
砚莲生叹气,“就像没有人规定过御剑必须要怎么御那样,这同样也更像一种约定俗成。”
李听眠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历史上曾经有个混乱的仙朝。
那时修行者寻求某种改变,积极入世,各个道统的山门也不曾被一重又一重的结界覆盖。
修行者求仙,普通人比修行者还要更加努力地求仙。
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君,各国的贵族。
长生二字诱惑太大。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修行的天赋和资质。
能成为修行者的终究是少数。
没有修行者的国家在有修行者的国家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修行者少的国家又会被多的国家吞并。
国君修行的开销由大臣和贵族们承担,大臣和贵族的底气又来源于底下的官吏……一层一层盘剥下去,最终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更不要提每个国家还时不时发生动乱。
修行者导致了这样的问题,但修行者并不能解决。
就这么仙不仙凡不凡的乱了几百年,一位天纵奇才统一了当时的十三州,焚掉了当时所有流通的修行秘籍,不准所有人再提半句修行。
私自修行的人要杀,提到修行的人更要杀,整整三代多的人过去,才算遏制了当时的求仙之风。
吸取了教训的修行者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入世。
即便入世,斩杀恶行善,也会专程淡化痕迹,不让所谓的“仙人”落到实处,留下太多可能存在的追逐或是妄念。
就这么一直到了今天。
“所以,李姑娘,你可以不接受她给的期限。”
到时候发生冲突,至多是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仙人传说罢了——虽然在槐荫城民众心中,大概率还是意图对槐仙娘娘不轨的坏仙人。
砚莲生想起槐仙庙内的那幕,莫名有点想笑。
他当时说的其实是“我”,不是“我们”。
“毕竟……这位槐妖前辈的修为,也只是大成罢了。”
五百岁的大成境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尤其还是槐树这种草木出身的妖。
可谁让过来找那位天下第三铸剑师修剑的,是一位只有十五岁的真剑仙呢——长生天,确实已经可以称之为谓“仙”了。
她连玄虬君都能说斩就斩。
李听眠就这么安静地思索了一会。
砚莲生是说了可以。
可她同样也感觉,真去砍那棵槐树,砚莲生会很苦恼。
因为对方并不是坏妖。
李听眠不关心槐树妖还有其他那些人怎么想。
她只是觉得,作为朋友,自己应该也要为砚莲生去想。
“那我把铸剑师带走好了。”
“——要是他不答应的话。”
她这么对砚莲生说。
10. 第 10 章
“李姑娘!你好聪明啊!”
砚莲生愣了一下,茅塞顿开道:“我们确实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是他太拘泥于祖父的建议,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铸剑师好酒,会被酒引诱,自然也能被酒威胁。
槐妖不日便会开花。
他是铸剑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离开槐荫城的。
李听眠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李姑娘,我们去找铸剑师吧。”砚莲生信心满满,重新恢复了干劲。
“要是他不肯出手,七天一过,我们就悄悄把他绑出槐荫城,用让他喝不到今年最好的槐花酒威胁他。”
“好。”李听眠点点头,又问,“一定要等七天?”
她不在意槐妖给的期限,自然也不会将这个期限纳入自己思考的范围。
在她看来,既然砚莲生说过这个方法可以,是有用的,那么她只用等铸剑师开口拒绝就行了。
她想早点修好自己的剑。
“……这个,不一定。”砚莲生面露纠结。
他的思路确实是打开了一些,但也没有那么打开。
如果一开始就是奔着绑架铸剑师,逼其就范去的,确实也不用专门在城里等上七天。
问题在于……这样做是否会显得有些太嚣张了。
“绑走铸剑师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做比较好。”
他试图委婉地劝服李听眠,“李姑娘,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人。”
“要是他怎么也不肯就范,附近就没有人能给你修剑了。”
好声好气请上七天再动手,还能有理由说是修剑心切,不得已而为之,不至于彻底和铸剑师撕破脸。
李听眠就这样听他讲了很多什么师出有名,事出有因的道理。
她倒不会嫌弃砚莲生吵闹。
只是觉得麻烦。
做一件事,难道不是达成目的就好了吗?
“砚莲生,这也许就是你出手打不过别人的原因。”
李听眠不紧不慢。
她还记得砚莲生在庙里说过自己不擅长作战,“师父说过,想得太多,剑会慢。术法肯定也是一样。”
砚莲生叹气,总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在讲同一件事。
“这些都是比较坏的打算,往好了想,铸剑师未必就会拒绝。”
他只好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先去见一见铸剑师。”
转脸一看,少女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砚莲生不由语塞,“那……之后还有机会动手的话,我尽量,不去想那么多?”
李听眠满意了,“动作也要快。”
槐荫城最大的酒楼靠近城正中,四通八达,又离槐妖的本体——那棵被院墙重重层层护住的老槐极近,即便已经过了用餐的正点也坐得满满当当,上下三层,一眼过去竟找不到半个空位。
李听眠还没完全跨进去,酒博士就已经笑着迎了上来,问客人几位,又道店内没座,可以先去隔壁食肆歇脚,食肆的酒也是产自他家。
她默默收住了脚。
“劳烦店家,我们来找一位长辈。”砚莲生好声好气递过去几枚赏钱,“长辈姓江,应当是酒楼的常客。”
“小郎君,这……”酒博士匆匆扫了眼李听眠手上的剑,显得为难。
犹豫归犹豫,倒也没耽误他手上收钱,“你说的客人,每天就是没有十个也至少有七八个。”
“无妨,我已经找见他了,就在三楼靠窗的位置。”
砚莲生指指楼上,又微微一笑,道,“店家放心,我们只是来城中赏花,想起他也在此,这才特地带上几句话,不是来绑他归家的。”
言下之意,不用担心他们在这里闹起来。
他又递过去一些赏钱。
酒博士收了,垫着手里的重量,喜笑颜开,“小郎君认得人就好。”
李听眠等砚莲生走进去,这才跟着上楼。
三楼不高,她自然看清了砚莲生指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娃娃脸,瞧着很年轻。
他独自倚在窗边。
和师父有点像。
——师父也习惯喝酒的时候一个人待着,有时候还会专门躲到树上,防止她找。
“李姑娘,他就是铸剑师。”砚莲生小声,“整个酒楼,只有他不一样。”
李听眠走近才隐隐有那种对方也是修士的感觉。
她也发现了,自己辨认其他修士没有当时辨认砚莲生那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原因。
“江前辈。”
砚莲生站到铸剑师面前。
对方充耳不闻。
砚莲生又喊了一遍:“江洗前辈。”
他叫了名字,人才有了点反应。
“找错人了,江洗是我老子的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早死了多少年了。”
“可是我祖父吕修邈说,天下第三铸剑师,现在对外就称为自己的玄玄孙。”砚莲生面不改色,“方才我也只是试探,没想到你真是江洗前辈。”
娃娃脸男人低低骂了句脏话。
“江洗死了。”他不耐烦地挥手,“我说死了就是死了。”
“江洗前辈的后人。”
砚莲生淡定改口,“我们来此寻你,是有一事相托。”
“……”
男人又骂了一句。
找铸剑师还能有什么事?
“不开炉,不铸剑,不淬灵,更不附阵……总之江洗那个死人会的我统统都不会,找我没有用,你们走吧。”
“会修剑就可以了。”
李听眠静静开口。
她开口,男人才注意到自己后面还站着别人,下意识转过身。
“江洗前辈的后人,我们是来找你修剑的。”
李听眠伸手,横剑向前,想把剑递给他看。
“自然不会白请前辈帮忙。”砚莲生紧接着她后面补充,“我手上还有一些陨铁和陨晶,天玄玉之类的材料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铸剑师在转身的瞬间就已经整个人都蹦起来了,一下子跳到了窗户上,看起来随时会跳下去。
“听着,我不管吕修邈是你什么人,你给我赶紧把这个小祖宗带走。”铸剑师声音微抖,色厉内茬,“速度点,听见没?”
李听眠不明所以。
砚莲生满头雾水,“江洗前辈?”
“其它都好说,赶紧把她带走,赶紧赶紧。”
这话是对砚莲生说的,李听眠于是意识到,男人口中的这个“她”,是自己。
“我走了就行?”
她沉吟,然后问铸剑师。
剑是不可以离手的。
就算离手,也不能离开视线。
可现在明显是修剑更加重要。
有砚莲生在这里看着,李听眠勉强可以接受退到客栈外面,和这个奇怪的铸剑师保持一段距离。
不过也不能太久。
她拔出剑,往前走了一点,好让对方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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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够吗?”
半个时辰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了。
然而铸剑师脸上的表情宛如见了鬼。
这下他不止声音在抖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
李听眠看着他颤巍巍伸出食指,“我这辈子再给北溟嫡系打剑我就是狗,听不懂吗?”
“不是打剑。”李听眠纠正,“是修剑。”
“没有区别!”
砚莲生甚至听见铸剑师磨牙的动静,“总之,我就是跳下去,死在这里,也不会和你们北溟这些不通人情的狗剑修……”
他突然噤声了。
闪着寒光的剑尖正冷冷指着他的上下滚动的喉结,距离不足三寸。
少女出手太快,别说看清,江洗连反应都来不及。
他毛骨悚立,萌生出一股马上从这里跳下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的冲动。
可他知道自己快不过那把剑。
砚莲生也懵了懵。
李听眠这一剑确实可以说是毫无缘由的。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李姑娘是个奇怪的剑修这件事,刚刚闹出的动静也不是很大,几乎被酒楼本身的喧嚷完全盖住了。
几个酒博士都在下面迎客,根本没有注意到里。
砚莲生悄悄掐完手诀,在他们周围施下一个可以混淆感知的术法。
“江前辈,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他顿了顿,道。
“你把这个叫好好说话?”
江洗愤怒地瞪向他。
李听眠面无表情,剑又往前戳了半寸。
铸剑师秒变颜色,深深吸了口气,屈辱道:“好,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祖宗,剑——你剑先收收。”
李听眠依旧看着他:“剑修不是狗。”
“……”真是有火发不出,有苦不敢说。
“是,是。”江洗又吸了口气,更加屈辱,“我才是狗,我给你们北溟嫡系打剑。”
李听眠收剑归鞘,挨着砚莲生坐下。
“江洗前辈,你不坐吗?”
她问。
“我坐在窗台上也行。”江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祖……我的意思是,这位……侠士。”
“我姑且问一下,你师父该不会叫姬松月吧?”
李听眠扭头去看砚莲生。
“北溟那位年轻的剑尊就叫姬松月。”砚莲生轻轻。
“不是。”
李听眠摇头。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江洗继续微笑,笑容僵硬,“不是姬松月就行。”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信了。
“李姑娘的师父真不是那位剑尊。”砚莲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怜悯他,“他们不认识。”
“江洗前辈,厉害的剑修总有相似之处,你不要想太多。”
他试图安抚铸剑师,“我见过李姑娘师父的字迹,不像。”
他很确定。
“呵呵。”江洗干笑一声,心道你懂什么。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把剑是北溟嫡传弟子练习用的配剑。
试问当今世上,除了姬松月,还有谁能教出这样快的剑。
若非姬松月的徒弟,又如何在这样的年纪就能剑意大成,浑然无缺。
不是师徒,怎么会连听不懂人说话的脑回路都一模一样。
“你们是找我修剑,没错吧?”
他下意识瞄了眼窗外,“这样,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得仔细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做这个违背我祖宗江洗的决定。”
11. 第 11 章
李听眠一言不发地看着似乎很想跳窗而出的男人。
考虑不代表能答应。
只是决定“要不要出手修剑”这件事,也用不了一个晚上。
她不想以考虑作为找铸剑师的结果。
少女眸光静得像雪,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如同兽类的执拗,看得江洗汗流浃背,不住心虚。
好在他也算看着另一双肖似的眼睛长大的,不至于这点定力都没。
“现在的小辈真是……”
他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我发过誓,说此生只会为一个人开炉铸铁。”
“但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
“你和他一样,同样是北溟出身的剑修,只比他年轻的时候差上一点。”
短暂的停顿过后,铸剑师彻底敛去了脸上最后一丝表情,“我偶尔也会想起故人的。”
砚莲生嘴唇无声嗡了嗡,有些黯然。
“不是北溟。”
李听眠终于想起来否认。
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什么北溟。”
少女的反应和江洗想象中完全不同。
语气也是漠不关心的。
铸剑师莫名感到恼火。
“……李姑娘性格比较直接。”砚莲生咳嗽,迅速找给她补,“前辈莫怪。”
“换了个鞘而已,我还不至于眼花到连北溟弟子平日里练习用的剑都认不出来。”
江洗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找托辞去打消眼前这对少年人的警惕。“别说你了,就是你师父亲自过来拿剑架住我的脖子,我也只有考虑考虑这一个答复。”
他甚至干脆阖上眸,大大方方靠在了酒楼雕着槐花的窗柩上,一副引颈就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砚莲生顿感棘手。
“前辈当真会仔细考虑?”
他只好松了口,稍稍退了半步。
“难不成你们浑身上下有什么地方值得我骗?”
闻言,江洗又是一声冷哼,“行了,明日再过来吧,别打扰我喝酒。”
“李姑娘……”砚莲生期期艾艾。
李听眠沉默良久,点头。
她也有问题要问砚莲生。
“那我们明日再来叨扰前辈。”
砚莲生松了口气。
李听眠跟在他身后下楼,走出一段距离,问他:“北溟?”
铸剑师反复提到这个词很多遍。
李听眠不是今天第一次才听到它。
在此之前,砚莲生着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北溟怎么样了。
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师父送自己的剑也来自那里。
“李姑娘,北溟是一处终年封冰的苦寒之地,由北溟剑派负责坐镇。”
砚莲生其实之前就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可真被李听眠问到,那些早就不知道在心里独自过了几遍的腹稿,一瞬之间却又变得艰难坳涩起来。
他成竹在胸,他也茫无头绪。
会特地写笔记的北溟剑修不多,就算有,里面几乎都是些练剑除妖之事,鲜少提及北溟如何。
好像那片天地单薄到除了剑之外,就只剩下雪的存在。
“外界,只有确实拜入过某个道统或门派,才能以传人自居,北溟却不同。”
“在北溟,只要会用剑,都可以说自己出身北溟剑派——北溟剑派的开山祖师,世上第一位剑仙,曾在北溟主峰论剑峰的峰巅崖刻旁落下过一个剑字。”
无论身份,修为,但凡剑修,皆可参悟。
世上几乎所有的剑法,都演变于它。
“砚莲生,北溟又要怎么去?”
找到剑以后,李听眠想去看那个字。
“单看距离,北溟要比凉州还近一点,去扶仙城的路上就能经过,但是……”
“但是?”
李听眠咬字不自觉重了一点。
“自从剑尊决定封山以后,北溟就非准许不得进入了。”
砚莲生叹气。
可惜北溟那边只认剑,不认谁的面子,不然的话,他们还能请祖父想想办法。
“姬松月。”
李听眠对这个名字印象极深。
甚至有点耿耿于怀,“他也很厉害吗?”
“二十高名动天下,一剑霜寒十四州。”
砚莲生如是评价他。
“李姑娘,在你之前,姬松月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生境剑修。他执掌北溟,继承剑尊这一名号时,只有四十八岁。”
“按照北溟剑派的传统,要继承剑尊的名号,无论如何都至少都应该有无欲天的修为。”
也就是说,突破长生之后,姬松月只花了二十八年就达到了无欲,甚至是逍遥的境界。
这样的修炼速度,已经不能单纯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了。
就算遇到还要离谱的李听眠,提起那位剑尊的名字,砚莲生还是会忍不住慨叹。
——那确实很厉害。
不过,在李听眠心里,最厉害的永远还是自己的师父。
“李姑娘,我想,剑尊和你之间,或许是存在一些关系的。”
他顺势说出了自己的推论,“诚然,世上所有的剑修都可以说自己出自北溟剑派,但古往今来,真正能登记在北溟剑派弟子名录上的,也不过千人罢了。”
“我看书上提到过,北溟剑派历史上,曾经有过人数极盛的一代,人多到当时的剑尊看见名册后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定下了‘繁’为那一代的字辈。”
实际上,加上后来捡的一些,北溟剑派的“繁”字辈弟子,加起来也才二十六名。
这和北冥剑派极为严苛的弟子选拔标准有关。
“完全可以说,北溟剑派的嫡传弟子,无不是轰动一时,青史有名的人物。”
铺垫完这些,砚莲生重新绕回最核心师承问题,“李姑娘,江洗前辈身为铸剑师,又明显和剑尊熟识,想来不会看错剑的来历。”
“你的师父,应当出身于北溟嫡系,且极有可能是剑尊的师叔师伯。”
排除掉剑尊自己,北溟剑派活着的,可以随意在人间走动,还能有时间教徒弟的,也就只有剑尊的上一辈了。
剑尊这辈只有他一人。
不论是单纯的见猎心喜,还是处于振兴门派的需求,他们完全都有收下并抚养李听眠的理由。
从这点出发,他祖父当时的态度也就可以解释了。
“李姑娘,你要是想知道的话,给我一些时间,我回去之后,应该可以凭此查出来你师父的身份。”
北溟的资料非但不多,还极为零星杂乱。
光是整理,归对都要花很久。
不过砚莲生甘之如饴。
他担心李听眠误会,竖起手掌,这样保证:“李姑娘,你放心,我可以用道心向你起誓,无论如何都不会随便乱查的!”
“只有你想知道,我才会去查。”
天色昏昏。
不知不觉,槐荫城已经悄然入夜。
砚莲生在一间客舍门口停下,心中忐忑。
他回头,“……李姑娘?”
李听眠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答他。
“我不知道。”
她轻声,“师父没有提。”
“我问师父,为什么他的剑可以那么快,手可以那样稳,师父只说我长大之后自然也能差不多快。”
“这不是特地需要去学的事情,就像人呼吸一样。”
提起师父,她的话总是会比平时稍微多上一些。
砚莲生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再一次意识到,她今年只有十五岁,比自己还要小一点。
“但是师父不在了,我不知道他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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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知道。”
要是师父还在,又不想她知道这件事,哪怕她从砚莲生这里知道了,也可以回去让师父多切磋几次。
师父要扯她的脸也可以。
反正师父生气从来都不会生气很久。
砚莲生唇角猝不及防僵住,恨不得立刻找个能让时光倒流的术法阻止片刻前的自己。
“我……李姑娘……呃……”
砚莲生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抱歉,我不是……”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无意又直白地戳中李听眠的伤口。
李听眠微微不解,还有一点惊讶,“砚莲生,你怎么了?”
砚莲生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很是羞愧。
就在他羞愧难当羞愤欲死的时候,客舍门关了。
关门前,店家还朝这边看了几眼,很是不明所以。
“李姑娘,我不知道你的师父已经仙去了。”
砚莲生脑袋几乎要埋到地下,“我还以为……”
“我之前没有说过师父已经不在了。”
李听眠语气平平。
即使是砚莲生,也不可能知道世上所有的事。
“砚莲生,人都是会死的,你要接受。”
捡到师父的时候,她就知道师父很快就会死了。
师父自己也清楚这点。
只是在师父死之前,她并不知道这个很快具体是多久而已。
“我们今天没有地方住。”
李听眠更关心另一个话题。
“李姑娘,我不是不接受。”砚莲生还是懊丧,提不起来精神,“我也知道人总归要死的。”
甚至在明白什么是“生”之前,他就已经在被教导接受“死”了。
自己的死,世人的死。
可刚刚谈论的对象是李听眠的师父。
他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他们之间有李听眠作为连接。
“我……”
砚莲生吸了一下鼻子,实在很难把那点酸涩的情绪压下去,“李姑娘,我只是害怕触及到你的伤心事,惹你难过。”
他看得出来,李听眠很依赖,喜爱她的师父。
故去的是她的师长,同时也是她的父亲。
砚莲生没有办法忍住不去伤心。
他在替李听眠伤心的。
——砚莲生,果真是一个格外奇怪的人。
李听眠想。
他分明都没有见过师父,却好像亲眼目睹师父死掉那样难过。
“星星出来了。”李听眠又换了一个话题,“没有地方住,刚好可以教我怎么看星星认路。”
她指向一个比较高的,不会被屋檐还有城里的槐花遮挡视线的地方。
“这边。”
李听眠足尖点地,翻上檐角。
少女轻轻一跃,落在了附近最高的那座建筑的房顶上面。
她居高临下看着砚莲生。
场面有几分熟悉。
砚莲生觉得,如果自己再不做出一点反应,可能会像之前御剑那样被她抱上去。
“李姑娘,今天的月亮比较亮。”
他也跳上去,在房檐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月光明亮的夜晚,不会有太多星星的。”
现在星星也没有完全升起来。
和白天不同,夜晚的槐荫城安静极了。
安静到几乎只能听到风摩挲槐荫的声音。
“这会有一些影响,不过……”
“砚莲生,铸剑师。”
李听眠打断了他。
砚莲生茫然,但见少女已经自顾自从屋顶跳下,朝着远处一道正在疾驰的人影闪了过去。
她手中长剑脱鞘而出,直直掷向那人前方,封死了他的路线。
那人正是说会考虑给她修剑的铸剑师江洗。
12. 第 12 章
剑至人至。
李听眠拔起深深嵌入地面的佩剑,停顿了一下,然后挥向行迹鬼祟,身后还背着个行囊的男人。
江洗下意识向后仰去。
他翻跳数步,险之又险避开那道扫断满街花叶的无暇剑光,堪堪站稳,迎面又是雪亮的一剑,比上次更快。
“听我狡……不对,听我解释!”
江洗狼狈滚向一旁,顾不得拍去身上的泥灰,连忙叫停。
李听眠充耳不闻,只是出剑。
眨眼之间,少女已经挥出了三剑,向前一进再进。
江洗节节后退,越躲越是心惊。
他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将将躲过一剑,下一剑便会潮水般接踵而至,冷漠无情,滔滔不绝,丝毫不予人反应和处理的时间。
这样快的出招,这样没有余地,强硬霸道到极点的剑势,恍惚教江洗忆起某位故交。
“你……”
他再一次尝试开口。
李听眠依旧回之以剑。
剑锋掠过江洗的喉头,擦出一条极细的血线,铸剑师瞳孔骤缩,试图故技重施,后掠拉开距离。
他直直撞上一堵墙。
剑锋在下一瞬没入墙面三分,削去他半缕鬓发。
“江洗前辈,你很会躲。”
李听眠抽剑,语气平静得像陈述。
她也确实在陈述。
江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疯狂摇头。
他当然是长了嘴的,这也确实是个开口的好时机。
然而李听眠就停在他三步之外。
少女堪堪高过他的腰线,离胸口尚有一段距离。
她分明只是普普通通站在那里,站在他的面前,手上提着一把同样普通的北溟练习用剑,周身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气势的东西萦绕。
江洗却感到一股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好像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把伫立万古,震彻洪荒,山岳一样巍峨的剑。
砚莲生气喘吁吁拐进这个巷子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不停挥剑的李听眠,以及不断上蹿下跳,衣服被剑气割得破破烂烂,形容无比狼狈的江洗。
两人一来一回,居然还有种……莫名的和谐。
“砚莲生,江洗前辈很会躲。”
李听眠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他,头也不回,“而且也只会躲。”
她边说着,再戳一剑。
江洗像演示一样立刻朝上蹦,险险蹿开,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什么救星。
“吕前辈家的那谁,快管管她!”
语气如蒙大赦。
砚莲生:“……”
他注意到了江洗身上背着的行囊。
再联想到铸剑师之前的态度,还有李听眠当时追过去的方向,他就是想装作不明白也难。
“前辈,你不会是要往城门去,刚好被李姑娘看到吧。”砚莲生幽幽开口,“这个方向,刚好可以出城。”
“不是看。”李听眠摇头,解释,“江洗前辈的衣服上有剑气。”
她是感应到的。
她之前拔过剑。
江洗困惑,江洗费解,江洗艰难把“狗剑修”三个字咽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入夜就急着跑路是为了什么。
“这个……我可以解释。”他笑得很尴尬,“真的只是凑巧。”
李听眠这才知道,他原来是准备跑的,“原来你不想遵守承诺。”
她之前出剑,只是想把人拦下,等砚莲生跟过来。
没想到江洗一直在躲,还很会躲。
她没忍住。
李听眠收了剑。
江洗看到她的动作,顿时有种大难临头我命休矣的不妙预感。
“呃,其实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仔细考虑之后的结果就是,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他干巴巴地开口,语气虚弱,很是勉强,“我真的不是想跑。”
“当面拒绝毕竟不太好,对吧?”
“要是前辈心里没有鬼,怎么会因为拒绝给我们修剑而感到愧疚?”砚莲生冷冷,“我不信隐居的这些年,没有人找前辈铸过剑。”
有当然是有的,他隐居在槐荫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有时候需要手上有一把好剑的也不仅仅是剑修。
“总不能是前辈拒绝一次,就换一个地方,绕遍了整个十三州,这才又重新回到槐荫城,被我们遇见吧。”
“你怎么知……道?!”
迎面就是剑光,猝不及防之下,江洗声音登时变调。
他身后那堵围墙轰然而碎,瞬间裂为齑粉。
灰尘弥散,铸剑师同手同脚,无比熟练朝后滚去,“……有话好说!”
“别打了,有话好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跑的,我有苦衷!”
李听眠没有理,只是朝着滚滚的烟尘又甩出一剑。
“砚莲生,战斗的时候不可以只会躲。”她这样告诉砚莲生,语气很是严肃,“会死。”
砚莲生很好,砚莲生会很多东西,砚莲生教她看星星认路。
她没有什么可以教给砚莲生的。
——除了这个以外。
“哦,哦。”砚莲生慢半拍地意识到她在指点自己,连连点头,“李姑娘,我记住了!”
“不会有人真的因为这点小事就要残忍地杀害天下第三铸剑师吧?”
江洗撞翻了院子里正酿晒的槐花槐叶,滚了一身浅中带涩的草木香气,不敢置信,“我这不是没跑掉!”
为了砚莲生可以看得更清,李听眠出剑稍微慢了一点,“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还手,找到自己的节奏。”
其实躲也可以有节奏,譬如此刻抱头鼠窜的江洗。
铸剑师的身法相当优秀,总能各种刁钻的方式去躲过李听眠的剑气,最大化地降低它们的伤害。
可剑只会越来越快。
此消,彼长。
总是躲,甚至是逃,总会被抓到破绽的。
“你以为所有的剑修都……”
剑气擦过脸颊,被冒犯到的铸剑师骂骂咧咧,一度停下躲藏的脚步。
李听眠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看。”
她对砚莲生说,然后提剑追进院子。
尽管已经观察得很认真很仔细了,但砚莲生还是无法跟上她的剑路,只能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乖乖应是。
他心里有点羞愧。
早知道这样,出门应该备一个可以记录事物,方便回看的留影石的。
事后补课,总好过不懂装懂。
“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修剑的事真的好说……别,再打整个城都要醒了!”
江洗嚷得更加厉害。
剑里有没有杀气他还是能分清楚的,碍于长辈的面子和实在打不过还手只会被揍得更惨这一原因,他嘴上铆足了劲。
“救命啊,要杀人……”了!
“还好有前辈提醒。”
砚莲生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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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掐了个禁言咒给他,“动静闹这么大,确实不太好。”
打斗的声音还没有嚷嚷一半大。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把附近的人全都吵醒。
他也走进了院子里,将那堵墙壁,还有那些箩筐挨个恢复了原样。
是江洗先出尔反尔的,他没有故意不尊敬前辈。
而且李听眠很有分寸。
“……”
江洗深深吸了口气,想问他你们这样和那些练郎情妾意剑情意绵绵剑的情侣有什么区别。
随后,铸剑师惊恐地发现自己即便解了咒,也还是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解咒的瞬间,他触发了一个连环的,更加复杂的禁言咒。
他只能用愤怒的目光谴责这对少年人。
这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为此,他干脆放弃了挣扎,转而疯狂在身前比划,用真元写字。
“你们这样和清静峰以前那些背着师长偷偷……”
砚莲生跟着读出来。
清静峰是北溟的主峰之一,他有印象。
不成型的字体来不及凝聚完全,就消散在了纵横四溢的剑气里。
李听眠的剑稳稳当当停在铸剑师脖颈右侧。
“江洗前辈,你愿意修剑就点点头。”
你也没有给出不愿意的选项啊。
江洗笑容勉强。
当然,他只犹豫了几秒就决定屈服。
正要点头,却见少女手腕翻转,剑锋倏骤,挥砍向他的脑袋。
她的剑本来就只距他不到半寸。
刃光太近太近,即便早已经被某些剑修训练出反射本能的江洗,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逃脱。
他的脑袋可能下一瞬就会飞出去,滚落在地,向不知道哪个方向翻出很远。
在施术把头和身体重新接起来之前,他的意识说不定就已经溃散了。
修为一般就是这点不好。
遇到什么意外,很难凭借实力给自己续上第二条命。
要是还能有下辈子……
还能有下辈子的话,我可能还是会当铸剑师吧。
——死前居然还有这种想法,真是没救了。
江洗忍不住自我唾弃。
他唾弃完才发现自己仍旧活蹦乱跳,疼归疼,被剑修追着砍了两通后筋骨确实也舒展了不少。
他是安全的。
剑光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追上。
少女挥剑,仅仅为了提醒他躲开从屋子里袭上来的……人。
假使那副摇晃佝偻,四肢着地的狂躁样子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可那的的确确又是人。
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人。
剑气将突然穿门而出,袭向他们的人震退数尺。
对方立刻又冲上来。
李听眠上前一步,横剑将人拦下。
——这是怎么回事?
江洗比划的速度更快了。
“……我本来还打算问你的,江前辈。”
砚莲生也很迷惑,他们到槐荫城一天,别说十二个时辰了,可能三个时辰都没满。
怎么看,隐居的江洗都应该比他们更了解这里。
他给铸剑师解了咒。
“我不知道。”
江洗面露异色,“我在这儿住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城里毕竟有那棵槐树在。”
槐香隐约浮动。
李听眠又刺歪了一剑。
13. 第 13 章
这一剑不得不歪。
因为无声无息,可以直接穿过门和墙,狼一样抓咬过来的确实是人。
李听眠白天见过。
撞上来,又喊着槐仙娘娘,喊着阿娘,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没想到晚上居然会变得这么奇怪。
她对着前方又挑出一剑,这次对准的是眼睛,人身上最薄弱的地方。
对方依旧没有躲,反而迎面上来,龇牙咧嘴,试图用没有什么指甲的手去抓她——可能还会有咬。
剑尖堪堪悬住。
她以前……在还没有师父的时候,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李听眠歪了下脑袋,后掠半步,手腕微微下压,偏了角度,改刺为拍。
剑脊抽向对方的身体。
白日里一点小事就哭闹着找阿娘告状的孩童,此刻却好像不知退避为何物,刚被震退,又是一个猛扑。
后方还有砚莲生,李听眠退开半步,已经是很大的忍让了。
师父确实说过,不可以挥剑向无辜。
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明显是不正常的。
最浑噩的灾民,都比他看上去更有理智一些。
她略微感到一点本就施展不开,偏偏还要在这个基础上再束手束脚的烦躁。
“李姑娘,想办法打晕他。”
砚莲生看得心焦,又插不上手。
他刚刚开始就尝试用定身术了,但都泥牛入海。
他的术法没有起到任何牵制作用。
“先把人打晕再说,就算不小心伤到哪里,之后也可以想办法治疗。”江洗脸上也带着凝重,“情况不太对。”
“我刚刚试图向槐梦——就是那棵槐树传音,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姑且也算和槐树认识。
“不行。”
李听眠摇头。
她的剑气已经不知道把人荡开几次了。
按理来说,早就该就被震晕过去了才对。
一个人白天和夜晚的差别真的能有这么大吗?李听眠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砚莲生。”
她口中吐出少年的名字,问他道:“我可以暂时把他的手脚砍掉吗?”
砚莲生会疗伤的法术。
“城里没有医修,断手断脚恐怕找不到人接……不对。”
下意识顺着她开口的江洗猛地一晃头,“砍断四肢,这人光是流血就要流死了啊。”
——但不得不说,这确实眼下最能立竿见影的办法。
铸剑师莫名一个激灵。
他在少女身上看到一股不甚明显的,区别于北溟那些正统剑修的邪性。
江洗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
姬松月那种固执,甚至可以说正直到迂腐的人,真的能教出这种徒弟吗?
可不是姬松月,还能有谁?
另一位故人早死在一百多年前了。
再者,他们的作风也不像。
“砚莲生?”
李听眠没有回答他,她问的是砚莲生。
“我不能一直收着剑。”
“李姑娘,诚如江前辈所言,不妥。”
砚莲生会一些疗伤的术法,勉强能算半个医修。
正常情况下,他有把握让创口在瞬间愈合,李听眠剑不沾血。
对完美接上断肢也有几分信心。
然而有定身术不起作用的先例在,他不确定这一提议是否可以奏效。
若是不行,那他们就是在杀人。
——还是一个清白无辜,却不知为何变成了这幅样子的总角小童。
何况,对方其实没有多少攻击的手段,带来的危害也有限,这样的方法,终究是太无情了一些。
“那打掉肩膀呢?”
李听眠想了一会,退求其次,“只是打掉,不砍。”
她已经看准了肩骨还有膝盖的位置。
“李姑娘,你先这样试试吧。”
砚莲生叹气。
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就……”
“实在不行,把他往槐树那边引呗,那还能怎么办。”江洗耸肩,“槐梦这么大个妖怪,总不至于看不好一个发狂的小孩。”
李听眠当即跃起,反手握剑,用剑柄震脱了那名孩童的肱骨。
这招还是和师父学的。
师父教她,最开始是教的是右手。
明明她是左撇子,师父自己也一样,却偏偏不让她用左手碰剑。
她又总是习惯去碰。
师父说了几次,发现不管用,只好咬牙切齿地卸下她的胳膊,让她连手都抬不起来,扬言要让她这样一直到改过来为止。
不过她学得很快。
师父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她练着练着就换左手了。
她现在还是右手用剑更多。
“不管用。”
李听眠没有再敲第二下,轻轻拉开了距离。
她对这个结果倒是不是很意外。
少女没有再动,侧过脸,似是无声询问。
她在等砚莲生“实在不行”后面的内容。
砚莲生也清楚这点。
江洗早就意识到她不会听自己的,从刚刚开始就不住在砚莲生旁边念叨,试图采取迂回战术。
“左右只是个得了不知什么狂症的小孩,就是不凑巧真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也挡不下她半剑的。”
他是真的害怕李听眠剑下平白多出一条冤魂。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来自北溟的剑。
“实在不行,我们把人先引到槐树那边,再让槐梦把人绑起来让她揍一顿出气也行。”
话毕,江洗愣了两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不知不觉就被这两个少年人给带到沟里去了。
“不是,一个小孩,哪里要这么麻烦?他再凶,再怎么没有神志,力气也就这么点大,随便找个东西绑起来,绑树上不就好了。”
铸剑师嚷嚷着上前,当下便掐了个诀,“看我的。”
隔空取条绳子,再指挥绳子自己把这小孩绑到树上而已,又不是直接对他用法术。
绳子把自己同自己搏斗半天也没有抓住它首尾的幼童同院子里的槐树绑到一起,还漂亮地打了个结。
“好了,我去找那棵槐树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江洗摆摆手,终于生出一点作为前辈的尊严,“修剑的事我之后会再想想的。”
李听眠没有把剑收回剑鞘。
她看得很清楚,小童最初从前方攻过来的时候,是直接穿过门的。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居然真的被铸剑师捆了个结结实实,没有像之前出现时那样,也视绳索为无物。
幼童挣扎无果,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
砚莲生根本来不及封住他的嘴巴——他的术法没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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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过去又太迟。
江洗脸上的那点得意还没有完全冒头,就凝固在了那里。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
眨眼之间,和小童症状一模一样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出。
里面不乏一些酒楼的熟客。
他们紧紧围住这个显得窄小的院子,呲牙咧嘴,蠢蠢欲动。
“这恐怕得问前辈你了。”
砚莲生还算冷静地回答他,“显然,他们是救兵。”
江洗当然知道他们是救兵。
这太显而易见了。
真正让他费解的地方在于,就算他天天醉生梦死,半点都没觉察到城里的异常,那棵槐树呢?
粗略扫过去,小童那般行迹诡异的人足足有上百个。
槐荫城历经几朝几代,算来已经足足屹立了四百余年。
完全可以说,城建了多久,槐树就庇护了这里多久。
眼下她又即将开花,并借此破境,分明正是妖力最为强盛的时候。
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地盘出现这样的纰漏?
还是说……
江洗细思极恐,愣愣站在原地。
转瞬之间,人群一拥而上。
李听眠举步生风,顷刻抓住砚莲生的手,将少年拉至自己的身前。
她带着砚莲生跳至院内的槐树上,重新找好落点,又朝附近最高的,铺着青瓦的房顶上跃去。
树枝断裂的噪动和砖瓦落地的脆声几乎同时响起。
“是那棵槐树吗?”
李听眠问砚莲生。
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只要朝着目标前进就好,不用特地去记方向。
“没错,就是那棵。”砚莲生连连确认。
在被少女拉着冲出去前,他抓紧时间朝下方喊了一声江洗,“江前辈,快过来!”
江洗这才将将回神。
眼见就要被那些手爪淹没,他急急忙忙翻上檐角,也跟着朝城正中心的位置奔去。
要真是槐树所为,他怎么也得讨个说法。
若不是……说明她定是破镜时遇到了什么困难,无暇顾及城中动静,身为同道中人,自然能帮则帮。
和李听眠比起来,他的动作慢了不止一拍,纵是脱身还算及时,也还是留下了一边的鞋袜,本就被剑气划裂几道的衣服更是破烂,下摆都消失了大半。
此时,李听眠和砚莲生已经被拦在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之外。
再往前两步,就是将槐树层层保护起来的朱红院墙。
满树嫩黄微白的花,几乎不见半点绿。
槐香浮动,四周静到只有枝叶摩挲发出的沙沙声。
星星点点的银光正从那些将开未开的花串上洒下,雪一样轻柔。
砚莲生再仰面去看。
——高天明月,恰笼罩之。
他有一瞬的失神,回过头来,但见李听眠已经拔剑,干脆利落劈向那层结界。
“诶,诶祖宗……别,使不得!”
后方刚好赶来的江洗急急忙忙,“你手上只是一把普通的剑!”
他声音到已经的比人快,却还是晚了半步。
那层结界自剑刃两侧裂开,裂隙处微微亮起白光,如同镜碎。
少女已经半步迈进院内。
闻言,她头也不回道:
“江洗前辈,你说,会修剑。”
所以,可以先解决槐妖。
14. 第 14 章
“我什么时候……”
江洗先是糊涂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迫于形式的答应也是答应。
他为人就算再怎么不堪,也没办法做出趁着城中百姓发狂,自己溜之大吉的事。
能侥幸逃一次,两次。
一辈子呢?
他往后看了一眼,见人群还没有跟上来,心下稍安,又想起刚提着剑的李听眠,冲进了院子。
李听眠已经站在了槐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下。
江洗可太懂他们剑修了。
——少女静静看着那些苍劲枝干的某段,分明就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小祖宗,姑奶奶,有话好说,千万别急着动手。”
辈分不辈分的,江洗倒不是很在乎,他能想到什么就喊什么,专挑好听的喊,恳切极了,“这事可能真没有这么简单,真的!”
“江前辈毕竟在槐荫城隐居了一百多年,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的情况,还和槐妖相识。李姑娘,我们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砚莲生同样试图晓之以理,“至少,我们要问清楚城中百姓为何会无故发狂。”
不能因为这是槐妖庇护的城,就断定是槐妖做了什么。
“吕前辈家那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江洗大受感动,“你能不能再说说她,让她稍微尊重点前辈?”
“江前辈,我有名字,我叫砚莲生。”砚莲生无奈。
“哦哦哦小砚。”江洗凑到他边上,相当热络,“你们怎么认识的来着?”
无论怎么看,现在都不是套近乎说这些的时候。
砚莲生往旁边靠了靠,不太想回答。
他还在苦恼要怎么说服李听眠。
少女显然认定了这件事和槐树脱不开关系,打算用最直接的方式去讨说法。
“人被吵醒了,不会发狂,只会生气。”
而这里是槐树的城。
李听眠清楚记得,是铸剑师把人绑到槐树上之后,他才开始乱叫,喊了更多发狂的人的。
之前她打他,敲折他肱骨,他都没有叫。
这座城里所有的槐树都是槐妖的子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砚莲生告诉过她。
“那也可能是城里来了更大的妖怪,或者槐树修炼出了什么变故,无暇顾及槐荫城的情况才……搞不好人家也是受害者。”
怀疑是有的,但江洗心里还是偏向槐妖无辜更多,即便他和对方不熟。
“先看看槐树怎么说。”
“有其他妖怪,砚莲生会知道。”
李听眠抬眼,平静举剑,“动手也是一样的。”
槐妖会说话,要是有误会,可以自己出来解释。
“……”
“……那你砍吧,先说好,剑要是断了我不包修啊。”江洗没办法,“断了就要重铸了,新铸出来的剑不可能和之前一模一样。”
剑气倏地散去。
李听眠犹豫了一下,没有再继续朝着槐树挥剑。
这棵树树皮的质地和玄虬君的蛟鳞确实有些像。
剑是师父留下的,不可以断。
“江洗前辈,可以现在修吗?”她走回去,把剑横给铸剑师看。
上次她把剑递过来的时候,江洗只粗粗瞄了剑柄和剑格一眼。
确认了剑的来历后,他就不愿再看了。
他没想到一把剑的剑刃居然能豁口,卷刃到这种程度还没报废。
至于剑身——剑身更是惨不忍睹,坑坑洼洼,没有半处平整。
江洗越是仔细观察这把剑,越有一种想和剑修拼命的冲动。
他深深吸了口气,捏拳,在心里默默把拳头朝姬松月脸上挥。
“你到底拿它干了些什么,它、它……”
江洗别开脸,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和剑的残忍。
“江前辈,它杀了玄虬君。”
砚莲生小声,“是我非要拖李姑娘下水的,要怪,你也应该怪我。”
“哦,玄虬啊……”
江洗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震。
他惊声道:“玄虬死了?!”
“两日前死的。”
李听眠补充,且不忘初心,重新问了他一遍,“江洗前辈,现在可以修吗?”
江洗半是震惊半是无语。
“你这……就算我想马上给你修,开炉也要时间啊,我这里材料都还没准备。”
他好半天才从那种失音的状态缓过来,“一把普通铁剑换一条蛟的命,你们当真是……了不起。”
“是李姑娘了不起,我没帮上忙。”
砚莲生更正,又道:“江前辈,材料好说的。”
他把自己的芥子袋打开给江洗看,“我这里还有一些。”
“就算材料都不缺,我总不能大半夜的找个山头开炉,给你把剑重新淬一遍,边淬边补吧?”
铸剑师莞尔,无奈耸肩。
说完,就看见少女用那双一绿一黑的眼睛盯着他,脸上还带着点未褪的稚气。
仿佛在问,为什么不能?
“总之,你这把剑到现在都没断成十几截已经是祖师爷保佑了,在……”
他想了一下,“明天,明天,在明天我开炉之前,它最好都安分地躺在剑鞘里。”
“现在,我们得先解决今天晚上遇到的事。”
“那更要修的。”李听眠说。
她还是觉得,把剑先修好,才能更快解决问题。
要是砚莲生会铸剑就好了。
砚莲生会铸剑,事情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李姑娘的意思应该是,我们破了结界,又在她本体下站了这么久,槐妖都没有反应,可能会有什么变故。”
砚莲生紧跟着翻译。
他这样对江洗解释:“我们进城的时候,曾特地去问过槐妖。”
“至少在白天的时候,她还一直有留意槐荫城的大小动静。”
不像现在。
靠着他的解说,还有对剑修的了解,江洗连猜带蒙,终于跟上了李听眠的思路。
如果槐妖是冤枉的,被打肯定会解释。如果不是,那刚好,打的就是她。
——就算如此,不由分说就砍过去,也实在太冒昧了。
铸剑师嘴角微微抽搐,心道这小祖宗是真不怕在外面结仇。
李听眠并不知道他此刻所想。
就算知道,她也不会把所谓的结仇放在心上。
槐妖还没有玄虬君厉害。
师父说,实力相当才能算仇敌。
“她这会应该在修炼,一时发现不了也是正常。”
江洗清清嗓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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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
“槐梦!”
他声若洪钟,在树下大声喊出槐妖的名字,老槐粗壮的树干连震数下,惊出无数飞鸟,“醒醒,醒醒,你家出事了!”
这些鸟一齐飞落,对着江洗又啄又抓。
画面依稀几分眼熟。
江洗边躲边叫,“槐梦,别睡了,醒醒!”
“再不起来,时度真君托付给你的城真要出事了!”
此话一出,鸟群瞬间安静。
自树冠漫下的点点银光向树根处汇聚,凝出一个隐约的人形,酷似庙中神像。
“你是……江洗?”
片刻之后,她缓缓开口。
“是我,你还记得我就行。”
铸剑师松了口气,“城里出事了。”
砚莲生看见,枝头的槐花又绽开了一点。
他悄悄向李听眠传音,“时度真君出身太上洞天,也是一位出名的传奇人物,最开始,槐荫城就是因为他才建立的。”
“四百多年前,旧朝的天子昏聩无道,导致四地兵起,民不聊生,加上河水决堤,好几万灾民妻离子散,离乡背井,从京畿一路流落到了这里,刚巧遇到在槐树下小憩的时度真君。”
砚莲生不直接开口,一定是有原因的。
李听眠有问题想问,可她不会传音。
少女飞快扫了眼滔滔不绝的铸剑师,还有听他讲述的槐妖,拉住了砚莲生的手。
“不是有玄虬君?”
她在砚莲生手心上很快又很认真地写字。
四百多年前,玄虬君还是好妖,为什么河水还会决堤呢?
砚莲生手心有点痒。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集中在问题本身上,“李姑娘,京畿不是玄虬君的领地,他们是从京畿流落到这里的……而且,蛟龙也管不了人间所有的事。”
“世上不会因为有蛟龙就不再发生水患,或者干旱。”
李听眠松开了砚莲生的手。
她没有问题要问了。
“时度真君问清缘由后,顺手扯下了几串槐花,以槐米为兵,帮助他们在这里安营驻寨,建城为家。”
努力忽略心里的那点异样,砚莲生说回正题,“为了感念槐下仙人,还有那棵仙人所眠的槐树,新城建好之日,便选了‘槐荫’二字,作为城名。”
城中的槐妖,正是当年那棵槐树。
不过,听江洗话里的意思,时度真君当年应该不仅仅是暂借花叶,用了个撒豆成兵的术法那么简单。
他和槐妖之间,应当还有其它渊源。
那边,铸剑师刚好说完了他们的遭遇,“这大晚上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和他想象中不同。
槐妖只是回以冷冷的一笑:“原来,你们也知道现在是晚上。”
“槐荫城从未发生过任何变故。若非你们无故滋事,这里连平静都不会被打破。”
“怎么会?”
江洗恍若雷击,“那些人明明就……”
“整座槐荫城皆在我梦中,你们扰人清梦,咎由自取罢了。”
槐妖一口咬定这里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
“看在我还欠故人一场花雨的份上,这一次,可以不怪罪你们。”
“请你们速速出城。”
她这样说。
15. 第 15 章
“闹出许多动静,打扰城中百姓安眠,确实是我们不对。”
砚莲生没有被槐妖的话震住。
“因而,无论赔偿金银财物,还是在能力范围内实现他们的愿望要求,不论是我和李姑娘,抑或江前辈,都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上前几步,条理很是清晰,“但这是建立在他们是被正常惊醒的前提下。”
就像李听眠说的那样,正常人被吵醒,会疑惑,会生气……唯独不会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像野兽那样发出攻击。
“正是因为被吵醒的那些人身上明显存在异常,我们才会特地来寻前辈,希望能弄清城中情况,看看能否帮上前辈的忙。”
话到此处,砚莲生特地停顿了一下。
少年加重语气道:“我们有错在先,确实不假,但前辈对城中住户的异常闭口不谈,只言扰人清梦,逐我们出城,也能算是清白坦荡吗?”
“槐荫城确实是前辈之城,但城中百姓除了是前辈之百姓,更是十三州之百姓,天下之百姓。”
他们无意间撞破了异常,关心异常,这才会来找槐妖。
而槐妖所言的整座城都在她梦中,他们扰人清梦才会如此,分明是在避实击虚。
“我们就是出城,也要先确认前辈你的梦不会对他们造成损害,不会出任何问题。”
“之前没看出来,小砚他还蛮有气势的。”江洗在后面嘀嘀咕咕,“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李听眠全部注意都放在槐妖身上,听见了,但是没理他。
当然,江洗也不指望她能回答自己。
铸剑师就是单纯听得心痒痒,想找人两句话。
说完,他就过去给砚莲生撑腰了,“就是就是,我们过来,是想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异常,不是听你怪我们吵醒这些人的,槐梦你不要本末倒置。”
李听眠见他这样,想了想,也往前面站了一点,表示自己对砚莲生的支持——虽然,她觉得站在这里和原地出剑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少女上前,槐妖的脸色才出现一点变化。
她表情还是冷。
可和之前相比,已经算是柔和。
砚莲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李姑娘手上握着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槐妖看向他们的时候,就是很正常地看着他们。
看李听眠则不同。
她好像……更关注李听眠绿色的那只眼睛。
异瞳稀少,却也不是没有。
活了五百多年的妖怪,也会觉得稀奇吗?
“我不日便会彻底破镜,开花,妖力正是最盛的时候,而槐荫城受我庇护,地下遍布我的根系,地上则植满了我的子孙,自然也会被视作‘我’,为那些逸散的妖力依附。”
槐妖语气淡淡,颇有风骨,“所以我修炼,城中的百姓自然也会跟着入梦,在我大梦之中,做每个人的小梦。”
“我梦可安神志,消郁气,百利而无一害,只是让他们知道仙妖之事,总归不好。”
“所以你才专门改成晚上修炼?”江洗若有所思,“是了,一城人白日昏睡,肯定第一个就联想到你这个槐仙身上。”
这个解释,于情于理,确实都能说得过去。
“晚辈还有一个问题想请前辈回答。”
砚莲生认真听完了她的每个字,“既然入梦之事百利而无一害,为何这些人被惊醒时,还会变成如此模样?”
“自然因为他们身在梦外,神在梦中。”
那些人的模样,确实可以和失魂之症对上一二。
砚莲生应该信。
可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严格来说,他们其实只吵醒了小童一个。
剩下的人都是被小童呼唤来的。
他想不通小童呼唤同伴的理由。
只是单纯不满意他们的打扰,大可开始就喊来同伴,堵他们一个水泄不通。
解决威胁就更不至于了。
一截绳索的威力不可能比剑还大,被指着要害,险些刺瞎眼睛的时候,小童都没有后退半步,更不要说发出声音。
明明之前就已经认清楚了他们的实力,偏偏等自己被绑住,罪魁祸首即将离开,这才召唤同伴……不是多此一举吗?
由此衍生的,还有另一个问题。
——这些人真的只是因为被从梦中吵醒,形神分离,才将他们视为仇敌的吗?
砚莲生仔细想来,很多本该一带而过的片段都与槐有关。
江洗前辈抱头鼠窜,翻滚进小童家院子的时候,打翻了晾晒槐花的篓和匾。
他把小童绑在了院子里的槐树上,小童才开始叫。
唤醒修炼的槐妖时,他气沉丹田,除了震醒栖息在槐树上的鸟外,其实还震得老槐晃了几下。
甚至更早以前,他们还在河对岸的镇子上帮赵娘子找猫的时候。
——李听眠是直接跳到树上抓那只白猫的,踩碎了好几根细树枝,还掰了串花。
因为他刚好在下面说到镇子上这棵槐花的品种,提起世上还有另一种适合做饭的,尝来不苦的槐花。
吃完花后,少女一边告诉告诉他这个花其实也不苦,一边把猫拎起来晃醒。
平日里要多温顺有多温顺的猫,唯独对她格外凶悍。
是故,槐妖给出的解释再怎么合乎情理,他也不能完全信服。
“若是不信,你们可以趁此刻逛一下槐荫,然后再看白日。”
槐妖坦荡异常,“包括被惊动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既然敢这么保证,肯定是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到这里,江洗差不多已经安下了心。
直到他听见槐妖的逐客令:
“确认城中百姓无虞之后,你们便离开吧。我突破在即,见不得城中有修士逗留。”
“别啊槐梦姐姐,我都在这儿住了一百多年了!”
铸剑师当场哀嚎起来,“要是连你都赶我,我就真无处可归了。”
他总不能真收拾收拾包袱滚回北溟,对着姬松月那张死人脸悲春伤秋。
“不愿意,我也可以把你请出去。”槐妖半点不留情面,“你我还是可以拿捏的。”
江洗沉默。
槐妖说的是实话。
算来,他已经足足蹉跎了一百二十年整。
这百年间,他不曾像在北溟时那样日日观器,引灵铸剑。
当初也是能称上一句年少英才的人,至今却没够到羽化境界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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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观槐妖,辛勤修炼,不日便要大成了。
“好吧,那我只好换个地方,去扶仙那边找酒喝了。”江洗慨叹,“可惜没办法亲眼看见花雨。”
“先祝槐仙破镜顺利,仙途坦荡。”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来的方向。
“李姑娘,我们也和江前辈一起过去看看吧。”
砚莲生希望借此能查出来什么。
不找出证据,他的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
但他也相信世上不存在真正的天衣无缝,只要够仔细,就一定能找出端倪。
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是他气度狭小,心思龌龊,错怪槐妖……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像玄虬君那样的悲剧,世上当然应该越少越好。
“走啦,槐荫城不小,挨家挨户地查很浪费时间的。”
江洗在院门外面催促他们,“我们白天还得重新看呢。”
“李姑娘,走吧。”
砚莲生暂时压下那些忧虑,“江前辈在喊了。”
“有问题要怎么办?”李听眠脚步没有动。
她问砚莲生,也是在问身形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槐妖。
“我既然敢这么说,便是没有问题。”
槐妖如此回答。
“哦。”
李听眠扭头就走,没忘记拉着砚莲生。
“师父以前喝酒,会说他没有喝,因为我找不到他藏酒的地方。”
她在砚莲生手上写字。
槐妖当然不能和师父比。
她和砚莲生说这个,是想告诉砚莲生,不是嘴上说没有就一定会没有。
玄虬君活了两千年,做了两千年的好事,最后也都变坏了。
为什么五百年的槐妖就一定会没有问题?
她做好事的时间明明就不到玄虬君的一半。
“李姑娘,我其实也有一些怀疑。”
砚莲生本来可以直接传音,他有自信不会被槐妖发现。
可回过神来,他已经在用拇指在李听眠掌心、靠手肘的写写画画了。
他们是牵在一起的,不是面对面站着,互相伸出手,用手掌做纸。
这个动作做起来不是很方便。
在意识到他们这个动作不方便的瞬间,他耳根也跟着烧起来。
——和李姑娘牵手,在手上写字。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李姑娘,我教你传音术吧。”
砚莲生音量小小,语气飘飘,如同蚊蚋。
要不是熟悉他的说话的方式,语气,李听眠也许会怀疑他刚刚根本没有在和自己传音。
“对了,你父母近况如何?”
槐妖突兀的问候从后面传来,前方则是铸剑师的催促。
“小砚啊,只有几步路,你们怎么走这么慢?”
砚莲生相当确定,她问的不是自己。
李听眠有点奇怪。
她感觉槐妖问的是她。
但是她生下来就没有爹娘,更不认识槐妖。
她拉着砚莲生,干脆跨过院门。
在路过铸剑师身边时,少女极为自然地用剑鞘模仿出剑的姿势,捣了他一下。
这是催促的意思。
16. 第 16 章
“她真认识我家老头子?”
过去很久,江洗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就像他不懂李听眠刚刚好端端的就过来给自己一剑鞘到底是为什么一样。
“老爷子明明这辈子都没出过北溟啊。”
“小砚啊,你说她这话什么意思?”
“江前辈,你才是前辈。”砚莲生在忙着和李听眠剖析传音术,没空回答他,“那个问题未必是在问你的。”
江洗叹气:“我也想过,但是除了问我,她还能问谁?你们白日才进的城。”
砚莲生嗡唇,有些踌躇。
他犹豫片刻,还是默认了江洗的说法,“前辈说的也有道理。”
“我就是觉得她那句话有古怪才纠结到现在的,小砚,你不要总是附和我。”江洗仍不买账,“我们得一起仔细分析下。”
李听眠传音术没学懂,还在很沉浸的按砚莲生教的方式运行真气,这才没有再给他几剑鞘。
但她仍投去了关注的一眼,“前辈,有空可以先修剑。”
槐妖问的问题和整件事完全无关。
她不理解铸剑师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江洗悻悻闭上了嘴。
不消片刻,他选择悄悄向砚莲生传音。
“江前辈,说小话不好。”
砚莲生很是耿直,毫不留情地指出:“这里只有我们三个。”
铸剑师爆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好在砚莲生就在他们周围布下了隔音咒,否则,说不准又要有多少人被他吵醒。
“这不是我天生话多,怕吵到你旁边的祖宗。”他打了个马虎眼,“这家也没有问题,感觉不用再查了。”
“李姑娘,这户人家的家主在做被巡游的天子赏识,平步青云,一举入朝为相的梦。”
观梦术是一个比较复杂繁琐的法术,想要成功修习,必须要先掌握更基础的望气之术和入梦之术。
李听眠不会。
她甚至还在学怎么传音。
好在砚莲生会简要转述每一个他们看到的梦,让她知道,现在正发生什么。
“他的妻子也在这个梦里,现在正因为尚公主的事和他争吵,发妻不愿低伏做小,稚儿也不想喊别人阿娘。”
“得亏大部分人都记不清梦里发生的事。”江洗噗嗤笑出声,“不然槐荫城白天得乱成个什么样啊。”
只有梦中际遇几乎绝对偏向自己,才能称得上是美梦,好梦。
人大多都向往好梦。
这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这样的人约莫有四万之多——还不算同样可能受到波及的城郊地带。
他们的好梦,同在槐妖修炼时做的大梦中。
以刚刚那户人家为例,不仅家主在梦里飞黄腾达,他的发妻同样也因为身上的品质美好,被许多王公贵族欣赏,追求。
他们吵起来的时候,公主和那些王公贵族就在府邸外面,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大戏。
更不要说还有真当了皇帝的。
那种几个国家的皇帝打仗,兵临城下,两军阵前对峙,才发现原来敌国国君竟是之前多占了三尺地的邻居的梦也不是没有。
“恰恰如此,才更需要查。”
砚莲生完全不同意他的说法,“江前辈,按时间来算,可能从去年冬开始,槐荫城就已经每晚都在同一个梦里面了。”
“你之前也说过,这段时间,酒楼也歇得很早。”
一入夜,所有人都在会自觉结束手上的事,陆续躺回床上。
好几个月的时间,城里的人却也不觉得异常,不是很奇怪吗?
“那是妖力潜移默化的结果,你要知道,她的天赋神通就是梦。”
江洗也很坚持,“槐荫城可是时度真君托付给她的,她怎么会害槐荫城?”
“李姑娘,妖和我们不同,是不需要特地学习某些类型的术法的,它们在蜕变成妖的时候,会自然领悟一种叫做天赋神通的东西。”
“天赋神通可以无所不包,一旦拥有了某个类型的天赋神通,就不用再大部分学习与之类似的法术了。”
砚莲生向还在尝试传音的李听眠解释完,这才重新看向江洗。
少年眸光炯炯,“时度真君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故去,前辈如何确定他的名字可以作为保证?”
“当然因为她恋慕时度啊。”
江洗不假思索。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几秒,“你们……咳,这种事听听就好,别往外乱说。”
“……前辈,你应该庆幸我的隔音咒非大成期不可破,槐妖也没有在此时窥察我们。”
不然,这句话指不定要怎么收场呢。
砚莲生很难不替他操心,“事关名誉,不可乱说。”
“什么胡说不胡说的,这是真事。”
江洗无语,冤枉极了。
最关键的都说了,他索性就又多讲了一点,“当年我同故人结伴游历,曾经路过槐荫城,听说了城中槐树几百年都没有开过花,便想着一探究竟。”
当然,想一探究竟的主要是故人。
“我那位故人……”
江洗已经许久不曾忆过年少,乍然提起,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嘿呀……他那时可真是,不管如何用意气风发形容都不为过。剑道,甚至于整片天地都无比偏爱他,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享受这些偏爱的。”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那般轻松的在弱冠前便问鼎长生,即便是他嫡亲的师兄姬松月。
书画,琴棋,诗酒……
一切的一切,从来只有他不想,没有他不会。
“这样一个人,唯独在槐荫城碰了钉子。”说到此处,江洗不由莞尔,“他想要一场轰轰烈烈,大到分不清是雪还是花,能将整座城笼罩的花雨,便去找槐梦,和槐梦交换名姓,做了朋友。”
“偏偏槐梦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开花这件事上松口,弄得他回来后大醉三天,郁闷了好久,还问我们说自己年少英才,比时度强上整整那么多,就算不值得移情别恋,难道还不值得一场花雨吗?”
槐妖现身时确实说过,欠故人一场花雨,会给故人情面。
想来他们当年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
只是砚莲生实在没想到,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溟剑尊,年少时居然也这么轻狂过。
“他当时说与我们听,不过是为了消除酒后郁闷,也不止提醒过一次此事勿要宣扬。”
江洗又是一声长叹,开始懊悔,“……我怎么就不小心漏给了你们。”
肯定是因为旁边有个来讨债的小祖宗,他才习惯性没把砚莲生也当外人。
“前辈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立誓。”
砚莲生抿唇,突然有点羞愧之前的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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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铸剑师相比,他不够坦诚。
“其实刚才……”
“——恋慕,说明什么?”
李听眠终于放弃了和传音术搏斗。
少女有些冷的调子划破空气。
她语气里有一种平静的困惑,砚莲生和江洗齐齐被她问住。
“槐荫城不仅是他们结识的地方,更是时度真君存在过的证据。”
江洗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没开情窍,比木头还木头的剑修解释情爱的力量。
她毕竟还很小。
“只要这座城在一天,仙人建城的传说就会被记得一天,这是一种……爱屋及乌。”
铸剑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砚莲生。
他很难想到有关爱屋及乌的具体形容。
“爱屋及乌,有点像李姑娘你喜欢剑,所以才想学御剑术。”
砚莲生斟酌,“但比程度御剑术还要更深。”
——而她会选剑。
李听眠想。
“所以,槐荫城不重要。”
她的语气没有变化,“既然不重要,就不能说,槐妖不会害槐荫城。”
“……”
江洗和她讲不通,更想不通。
到底怎么样的思考方式,才能得出这种结论——姬松月到底会不会带孩子。
砚莲生反而不是不能理解。
“江前辈,你知道玄虬君为何会丧命李姑娘剑下吗?”
砚莲生喟叹,“他意图引动澜水,强行走蛟。”
“玄虬?走蛟?”
江洗果然不敢置信,“他图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也只有九泉下的玄虬君自己知道了。”
“小砚,我能理解你们的担忧。”
半晌,江洗才缓缓开口。
铸剑师表情显得复杂,“可目前,一切确实如同槐妖所言,槐荫城单纯地被卷进了她的梦。”
怀疑也是要讲证据的。
“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我们等天亮,人醒了再看看吧。”
“还是得想办法多留一段时间。”
说着他拐进旁边的庙里,像模像样上了柱香,“槐梦,槐梦,槐仙娘娘?打个商量呗。”
槐仙像当然没有任何反应。
电光石火间,砚莲生脑中闪过什么。
那丝灵光消逝得太快,他没来得及抓住。
李听眠站在庙外面。
“砚莲生。”
她喊砚莲生的名字,表情有点郑重,“槐树断了,人会直接醒吗?”
剑鸣铿锵。
一道朔气贯向庙旁的槐树。
缸口粗细的大树应声而断,轰然倒向庙门的位置。
她的言和行,向来都是一起的。
砚莲生不及阻拦,便看到洋洋洒洒一场尘粉。
漫天都是木屑。
槐树木桩的位置同样空空如也。
剑气直接将槐树的枝叶,根须一并绞尽了。
同样有此遭遇的槐树不止槐仙庙旁边的这棵。
刚刚他们探查的那户人家的院中,院外,也是一样。
少女轻描淡写,硬生生制造了一片不会被槐妖修炼时逸散的妖力所影响的真空。
从某些角度而言,此刻,就是白天。
她拉着砚莲生过去敲院门,又在距门半步时,倏地停下。
“醒了。”
17. 第 17 章
砚莲生也听见了“噗通”的声响,离门不远。
他上前规规矩矩敲了三下门。
迟迟没有人应。
再敲。
院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砚莲生心跳漏了半拍,“李姑娘,里面恐怕出了问题。”
李听眠这时已经自顾自将手伸向门,正打算推了。
她比砚莲生更早发现不对。
江洗也摸着动静从槐仙庙里跟过来,问道,刚要问怎么回事,三具无比的齐整的“尸体”便映入眼帘。
方才还在梦里的一家人正倒在院门远处,皆是一副弓背佝偻,曲指成爪怪异模样。
“这……”
江洗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蹲下来去探他们的鼻息。
还有气,是活的。
“怎么回事?”
槐妖告诉他们,被惊醒的人会有异状,身,是因为整座槐荫城皆受妖力影响,被拉入了她的梦中。
等到白日,她结束修炼,一切自然恢复正常。
可眼下不符合她说的任何一种。
这家人既没有失魂导致的异状,也没有真正醒来。
“如前辈所见。”
砚莲生眉头紧皱,手腕不停翻腾,对这户人家掐了一个又一个诀。
所有能想到的,可能起效的术法他都试了一遍。
没有用。
“……小砚,不用试了。”江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他们还在梦里。”
铸剑师声音沉沉。
砚莲生一愣,发现果真如此。
梦中那出尚公主的闹剧仍在继续。
槐妖骗了他们。
“李姑娘,前辈,我且入梦一观,很快回来。”
话音未落,他便软倒下去,歪歪斜斜栽向一边。
李听眠眼疾手快接住了人,没有再动。
四周顿时静得有点可怕。
江洗甚至不太能听见一旁少女的呼吸。
明明他们差不多算站在一起,李听眠就在他右侧往后,不刻意去看,江洗甚至会产生院子里其实只有自己和砚莲生的错觉。
“小祖宗,你师父真不是姬松月啊?”
江洗一边观梦,一边开始没话找话。
不说点什么,他总感心慌慌的。
“不是。”李听眠摇头。
“那是谁啊?”江洗继续问。
他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
李听眠猜,这些应该都是北溟剑派长老的名字。
砚莲生说过,师父可能是北溟的某位长老。
少女沉默了一下,依旧摇头,“不知道。”
师父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师父。
“那……”江洗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小砚应该快把这家人从梦里带出来了。”他尝试转换话题,“他弄了个得道高人的身份。”
“嗯。”
李听眠很短地应了一声。
她站在这里,就是在等砚莲生出来。
“……”江洗心里憋得更慌了,他感觉这根本不是聊天。
之前也不见这个小祖宗话少到这种地步啊。
“好吧,那你叫李什么啊小祖宗。”铸剑师深深吸了口气,“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只记得李听眠姓李,毕竟砚莲生一直李姑娘,李姑娘地喊。
“李听眠。”
“江南好,画船听雨眠?”
江洗下意识。
“这词是妙,小祖宗,你爹娘眼光真不错。”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李听眠更正道,“是师父起的。”
她不知道词妙不妙。
师父说,想起来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她刚好有只眼睛是绿色。
“没弄错就行。”铸剑师打着哈哈,突然觉得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沟通,“这不是名字那句说对了嘛。”
然而,这句话之后,他再也没有等到李听眠的下文。
江洗只能重新观梦,盼着砚莲生早点把人带出来。
还是小砚好。
小砚在,起码不会冷场。
小祖宗明显也更听他的话。
江洗更好奇这两个人到底怎么认识的了,好奇到抓心挠肺,压根没心思再看梦里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就这么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到砚莲生睁眼。
砚莲生入梦近一个时辰,醒来时面色惨白,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用尽了办法,也没能成功将这户人家的魂魄从梦中带回。
梦足够真。
一家三口对他的态度从怀疑到深信不疑再到怀疑,这次失败的入梦反而让他们更加坚信梦境就是现实,梦中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李姑娘,我已经可以站住了。”
他稳住身体,先向李听眠道谢,然后对江洗摇了下头。
“我去再试试。”江洗说着便要入梦。
砚莲生及时拦住了他,“江前辈,这家人梦里有蹊跷。”
每每他联系身魂,意图破开梦境,将人带回现实时,都会遭到另一股更大的力量阻止。
砚莲生怀疑,这力量,便是槐妖的大梦。
要醒小梦,必须先破大梦。
“难不成真要等到白日这些人才能醒?”
江洗难免着急。
他意识到槐妖或许真的问题。
“恐怕白日也……”
砚莲生将话吞下去。
那股力量的古怪,入梦后才能真切感受到。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描述出来,但可以肯定,那绝不是单纯的天赋神通。
更像是——
砚莲生隐约抓到了之前那丝灵光的尾巴。
“李姑娘!”
盯着剑柄发呆的李听眠扭头。
“李姑娘,可以带我御剑飞高一点吗?”
——简单。
李听眠抛剑,上前一步。
她刚准备像之前那样去搂砚莲生,就看见砚莲生已经很自觉摆出了跳跃的姿势,打算乘上去了。
李听眠于是自己独自站上剑。
等砚莲生也上来,稳当之后,她才开始往上飞。
直到砚莲生说停。
和上次御剑比,这个位置其实不算很高。
下面的槐荫城还很大。
不过,因为整座城都挤在槐树一团一团的花里,哪怕看上去大,真正能看清楚的地方也不多。
砚莲生在一一对应城中槐仙庙的位置。
这夜,他们走遍了大半个槐荫城。
他记得自己走过的地方,记得哪处街角有槐仙庙。
槐仙庙。
城中随地可见,到处都是的槐仙庙。
“李姑娘,可以下去了。”
砚莲生把画好的图拢进袖中,给她指好了位置,“我们是从这里上来的。”
“很麻烦?”
李听眠突兀开口。
她问的是槐妖。
“有一点吧。”砚莲生纠结,还有点忧愁,“……但是也还好。”
“李姑娘愿意帮忙,就没有那么麻烦。”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他分明不是因为李姑娘能一剑扫平多少障碍,能带来多大的帮助才和李姑娘交朋友的。
他是被李姑娘救下,想和李姑娘有更多的接触、了解,喜欢李姑娘,才和李姑娘当的朋友。
事情怎么会成这样呢。
砚莲生想不通。
“好。”李听眠没怎么想,直接答应了他,“我帮忙。”
“要怎么帮?”
早点帮忙,解决槐妖的事情,早点修剑,早点去扶仙城。
“我们先下去。”砚莲生说,“这件事还要辛苦江洗前辈。”
从剑上跳下来前,江洗就已经迫不及待小跑过来了,“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砚莲生将袖中的图纸抽出,铺给他看。
李听眠站在他们旁边,眼睛也不抬一下,认真仔细地擦拭着剑鞘。
反正,要她帮忙的时候,砚莲生会说。
“这是……阵?”江洗沉吟。
他盯着纸上那些被线连到一起的小点盯到眼睛发酸,无奈放弃,“我看不出来。”
“江前辈,纸上的点,代表我们遇到过的槐仙庙的位置。”砚莲生话没有说太死,“大体是准的。”
图上密密麻麻,象征着槐仙庙的小点,在槐荫城的轮廓内勾连出阵纹繁复的一角。
“困。”
砚莲生指向某几个点,将手挪向一旁,“封。”
“还有……炼。”
布阵的方式很陌生,浑然不似人或妖惯用的手法,砚莲生只能凭借记忆和印象拆解出其中比较基础的一部分。
他不知道这座法阵是何来历,具体有何作用。
但通过对阵法的拆解,不难得出它和槐妖的梦境息息相通的结论。
砚莲生确定,方才入梦去唤的一家三口迟迟无法归魂入体,除了槐妖自身梦境的阻拦,也有外部阵法的原因。
江洗很快也看出来其中玄妙,惊怒交加。
铸剑师本就算擅长阵道,他当年也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天才的人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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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会辨不请阵法的好坏?
它或许是害阵,或许是损阵,还有可能是杀阵,唯独不会是护城固城的益阵。
“槐梦到底想干什么?!”
这座样繁琐冗杂,精妙的法阵,绝非一朝一夕能成。
槐妖到底谋划了多久?
十年?还是百年?
惊怒之后,江洗无比涩然。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发觉半点端倪……”
李听眠被乍然响起的巴掌声惊了一下。
发现是江洗在自己打自己之后,她重新垂眼,继续擦拭那截隐隐发亮的乌木剑鞘。
砚莲生同样被江洗脸上清晰结实的巴掌震住了。
“城内庙宇众多,形貌不显,加上满城槐树的荫蔽,便是城上方,也难以分辨哪些是庙,哪些是屋。”
“槐妖又素有善名,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也都不会觉察出城中有异。”他忍不住出言宽慰,“江前辈,不必自责。”
如果不是先有怀疑,又一贯对香火、信仰之事敏感,砚莲生扪心自问,他绝对发现不了这个和槐荫城一体的大阵。
甚至他们能撞破这件事都是巧合之中的巧合。
“若非前辈连夜出城,我和李姑娘又恰好没有歇下,闹了些动静,这个阵法被发现的时候,或许槐荫城已经沦为死城了。”
江洗越听越觉得他安慰人的方式不太对头,后面几句话根本不能细品。
可道理确实是这样的道理。
“其实,无论槐妖有什么目的,我们只要做到两件事就好。”
眼见安慰得差不多,砚莲生顺势拐回原本的话题,“破梦,破阵,里应外合。”
“还请前辈帮忙。”
“分内之事,哪里又用得上请字。”江洗叹息,“就是做不到,我也想办法给你做到。”
“李姑娘在,前辈带路就好。”
李听眠竖起耳朵,“怎么做?”
“这几处地方。”砚莲生在图纸上点了数下,“辛苦李姑娘破坏掉。”
“先伐槐树,再毁槐庙。”
江洗大致看了一下那几处位置,“让我入梦吧。”
他总不好让后辈去冒那个险。
“前辈,这件事由我做才是最合适的。”
砚莲生很坚定,“一是我比前辈熟悉道法,阵术,借住法阵破绽,破开槐妖之梦的几率更大;二来我有自保的手段,纵使被槐妖发现,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不去找槐妖?”
李听眠不解。
槐妖有问题,直接杀槐妖就好了。
反正她没有玄虬君厉害。
“李姑娘,玄虬君是在走蛟时被我们遇到,及时阻止,这才没有酿成灾祸,槐妖的情况不一样。”
砚莲生瞬间猜中了她的想法,“一城人的性命在她手上,而我们连她有什么目的,作恶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冲上去,只可能玉石俱焚。”
所以,才要先制造阵法的破绽,同时潜入槐妖织造的梦境之中,破开一个口子。
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大规模的唤魂,尽可能快的将城中这些人从梦中解救出来,加以保护。
他们也好安心去找槐妖对峙。
“时间不多,槐妖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的动作。”
他跑到距离这里最近的槐树下,一瞬间敛尽了全部的真气,闭上眼。
“江前辈,暂且麻烦你照顾一下李姑娘。”
“靠这个祖宗照顾我还差不多。”江洗失笑,低低念了个睡字。
铸剑师走过去,搀扶起软倒在树下的少年。
他伪装成凡人,以睡眠的方式,真正入了梦中。
“天快亮了,小祖宗,我们也走吧。”他看向站在原地的李听眠,“抓紧时间。”
“砚莲生什么时候能醒?”李听眠问他。
“这得看我们破阵的速度多块,他堪破虚妄,从小梦入大梦的速度有多快。”
江洗故作轻松道。
李听眠“哦”了一声,瞬间射出去,停在了那间门口已经没有槐树的槐仙庙的门口。
她没有拔剑,只是挥了几下剑鞘,显然是还记得江洗的叮嘱。
庙内神像轰然而崩。
接着是梁柱,脊檩……不过数息,原本的立有庙宇的地方塌得干干净净,原地只余一堆断瓦残垣。
还好,不出鞘,勉强也可以用。
“江洗前辈,可以走了。”
她向江洗点头示意,“你记得快一点。”
“我不知道要毁哪座。”
说话时,少女周身凛凛,剑意四柝。
她很认真。
18. 第 18 章
直到真正跑起来,江洗才知道李听眠口中的“快一点”是什么意思。
前方的少女像风又像电,极轻极敏,昧旦时分的天色下,竟显出几分幽诡。
像,又不完全是北溟的身法。
只是她太快了。
江洗背着砚莲生气喘吁吁跟在她后面,光是为了不被甩下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根本来不及细辨。
更不要说,他还要负责提醒李听眠接下来应该朝哪边拐。
李听眠犹嫌他慢,“江洗前辈,抓紧时间。”
“砚莲生我来背。”
她又无比精准迅速地拆毁了一座槐仙庙,站在废墟面前,表情堪称平静。
自始自终,她的气息不曾乱过半拍。
“换你背小砚,我也跑不了再快啊。”江洗有气无力,手指都不想再抬一下。
嘴上是这么说,但他人已经老实地动起来了。
图纸上标注的地点还有近十处,他就是想瘫,也得先跟着李听眠将这几个阵眼拔掉。
李听眠脚步微顿。
她不理解为什么之前江洗躲他的剑时候反应迅速,格外敏捷,赶路就不行了。
连砚莲生都不会这么吃力。
“那我背你。”
砚莲生在梦里面。
她又答应砚莲生帮忙,动作当然越快越好。
说着,少女竟是真的转过了身。
“这、这不好吧?”
江洗瞠目结舌,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后面背着个小的,反而过来又趴在另一个更小的肩上会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哪里不好?”
李听眠不动声色捺了捺眉。
她现在不是很有耐心,“不要这么磨蹭。”
江洗瞬间发力,越过了她,很匆忙的样子,“下一处阵眼在右边。”
但还是很慢。
李听眠找准了位置,以及角度。
还没等她冲上去,拦住江洗的腰,把他和砚莲生同时撑起来,前面的人就自己先踉跄了一下。
“你这么急,是想小砚早点醒?”
江洗突然间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破阵破得快,确实能给到在梦中的砚莲生不小的帮助。
但前提是砚莲生得堪破梦境,入了槐妖的梦才行。
他抽空扫了眼梦中的砚莲生。
少年正在屋内里走来走去,应该是还在寻找破坏这个梦的办法。
显然,梦境棘手。
“你不想砚莲生醒?”李听眠莫名,回看他一眼。
她早跑到江洗前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再往右,跑过了。”江洗辩解,“我的意思是……唉!”
他重重叹气,突然想起李听眠之前甚至问过恋慕能说明什么,半点都不懂。
方才,少女望过来的那眼,里面除了浅淡的疑惑外,确实也什么也没有。
李听眠将将在图纸上标注的第十三处槐仙庙的门口处刹住。
她还是没办法习惯挥剑时连带剑鞘一起的手感。
和沉不沉无关,纯粹是因为剑鞘不是剑刃。
它没有锋芒。
她其实早就过了要靠剑本身和师父硬碰硬的年纪,打斗时也是操纵更加锐利,摧金断铁不费吹毫之力的剑气更多。
手上握着一把无锋的剑,对她其实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可只是像现在这样挥动,李听眠会觉得和小时候独自练剑也没有区别。
剑还是应该落到实处才好。
既然剑要落到实处,有锋芒,自然胜过没有锋芒。
“是什么?”她同时毁去了庙和旁边的那棵槐树,开口问话显然只说到一半的江洗。
“不要啰嗦。”
铸剑师的话明显比砚莲生多。
江洗无奈,“我刚刚的意思是你和小砚关系很好。”
“砚莲生是好朋友。”
李听眠抬眼,相当干脆地回答了他,转身往下一个地方走。
好朋友当然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我能当你的朋友吗?”
江洗那点打趣的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他瞬间忘了疲惫,不顾趔趄,紧紧跟上李听眠,“对面这座庙也可以毁掉。”
指的地方图纸上倒是没标出来。
但江洗阵术的造诣还是有的,对照图纸看了这么多遍,哪处能毁,哪处不能动,会不会带来反噬……该清楚的,他基本都清楚了。
李听眠反应依旧很快。
少女停步,然后挥剑,收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倒是江洗差点没来得及给这座庙隔音。
铸剑师看着砖瓦的废墟,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里感慨青出于蓝,后来居上。
“这边,这边走。”
他掏出图纸,“快了,还剩五处。”
——可是砚莲生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还是说,必须要等到阵全破完才行?
李听眠默默地想,又加快了一点步伐。
“……小祖宗,你是不是还有问题没回答我?”
江洗到下处地点才发现不对。
李听眠恍若未闻,切瓜砍菜似的毁了倒数第五个目标,连停顿都没有。
她继续往前,只给铸剑师一个背影。
徒留江洗一个人在原地牙痒痒,然后继续死命跟在后面追。
他边想着也才过去小半个时辰至于这么急吗,边怀念自家小师兄。
要是小师兄没死就好了。
小师兄还在的话,高低得出手教教这个祖宗什么叫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样子。
“我、我可是铸剑师!”
江洗上气不接下气,“天下第三的那种!”
李听眠知道他是天下第三铸剑师。
但这是江洗自己的事,跟她没有关系。
有空说这个,不如努力再走快一点。
“我不但能给你把剑修好,还可以为你打造最适配的剑。”
李听眠自己有剑,所以连头都没回,“然后往哪边?”
“左转一直走。”江洗下意识,“要拐弯的时候再右拐就行。”
话音未落,少女的背影便消失在墙的拐角。
江洗不解,江洗困惑。
他不敢相信,居然有剑修能拒绝一把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剑。
李听眠找到倒数第四个目标,在原地等江洗跟过来。
她数了三十下,从握着剑变成抱着剑,才看见一道扶着墙壁的人影子。
是江洗。
她于是放下心来,准备继续去下一处地方。
“就算你不需要铸剑师铸剑,打算和你师父他们一样入剑坟寻天成之剑,也得找铸剑师蕴养淬炼吧。”
江洗觉得她可能真的不清楚一个好的铸剑师对剑修到底多重要。
打铁何其简单。
只是单纯按照不同的形状制造不同的兵刃,为什么世上还要有专门修习铸器之道的修士?
李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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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确实对他提到的这几个陌生词汇好奇。
然而砚莲生此刻还在梦中,听不见这些。
她决定先记下江洗的话,之后再问砚莲生。
铸剑师说话的时间,都快赶上她等他的时间了。
“江洗前辈,快一点。”
李听眠只好提醒他,“天要亮了。”
“……”
江洗无力摆手,给她指好方向,“小祖宗,我们真的已经很快了。”
李听眠毁庙几乎不需要时间。
还在梦里辛辛苦苦解谜的砚莲生,估计也没想到破绽能出得这么快。
“离天亮还有几柱香,来得及。”
江洗简单算了算,以现在的速度,把剩下的阵眼毁完,彻底把这座笼罩槐荫城的法阵撕开一个小口,至多也就再花上半柱香。
“不是只有天完全亮才有人。”
“槐荫城现在毕竟……”说归说,铸剑师还是老老实实行动起来,努力缀在李听眠后面,“你说,既然人都被槐妖困在梦中,我们之前见到那些的又是什么?”
“这座也能拆——小祖宗,上!”
“妖怪。”
李听眠瞥过去一眼,还是按照他的指示毁了庙。
“就算我没认出来,小砚也总不能一样看走眼吧。”
这恰恰也是江洗费解的地方,“他这方面应该比我厉害的。”
李听眠勉强认可他说的话。
砚莲生的祖父说过,砚莲生眼睛很特殊,所以,必定是槐妖做了什么,他们白天入城时没有发现这些人身上有异。
要毁掉的槐仙庙还剩三处。
“我有砚莲生当朋友。”
转身前,李听眠终于想起来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她找江洗只是要江洗给自己修剑。
“你就交小砚这一个朋友啊?”
江洗一怔,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想笑。
“为什么不可以?”
李听眠反问。
语气很认真,听得出来,少女发自内心这样认为。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不好。
“……当然可以。”
江洗好像突然有点懂她了。
“走吧,把我们该干的干完,然后等他破梦。”
李听眠根本用不着提醒。
话一说完,她就掠跃出去,疾向了下处地点。
江洗要是再慢两息开口,可能连她的背影都追不到,只能说空气听。
李听眠照旧在槐庙的废墟面前等他跟上,指点下个地方。
少女在等待中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阵破了,砚莲生醒过来,就去找槐妖。
解决了槐妖,刚好可以趁着白天把剑修好。
修了剑,晚上再和砚莲生把怎么靠星星认方向学完。
第二天直接动身去扶仙城。
说不定下次再遇到砚莲生的时候,她已经找到师父的剑了。
“江洗前辈,这次向哪边?”
李听眠余光瞥见一角人影。
几乎是同时,两两相对的拐角处,江洗和无声无息,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卖货郎打了个照面。
“江郎君。”
挑着一堆小物什的货郎主动向他招呼,随后发出“卖好货”的喊叫。
铸剑师瞳孔巨震。
好在,货郎只发出了半个音。
发现人影有两道的瞬间,李听眠便已闪身而上,一剑斩碎了离他们最近的几棵槐树。
19. 第 19 章
货郎抽搐倒下,挑着的小玩意散了一地。
躯干将弯未弯,手半拢成爪形,和之前那户人家的模样竟有几分肖似。
江洗慌不迭喘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这个货郎和旁边的槐树……”
回过神,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李听眠。
李听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把货郎拖到槐仙庙的废墟旁边,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把人丢掉,这才回答江洗,“货郎现在是妖怪。”
在槐荫城,除了槐树妖,还能有其它的妖怪吗?
既然是槐树妖,不砍槐树,还能砍什么?
怎么都喊不醒那家人的时候,李听眠就觉得城里的槐树有问题了。
毕竟它们都是槐妖的子孙后代。
槐妖是坏的,这些占据别人身体的小槐妖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洗居然理解了她的意思。
铸剑师有种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之感。
——城中只有槐妖。
槐妖能以槐树为媒,让一城的人入梦,当然也能以槐树为媒,操纵这些人的身体,让他们按正常的样子行动。
毁掉作为媒介的槐树,术法自然破除。
“走。”
李听眠言简意赅。
天已经要亮了,醒过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不早点把剩下两处庙毁掉,事情会变麻烦。
“在东边。”江洗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跑起来,“小祖宗,能御剑吗?”
他担心再发生刚刚的意外。
“一样的。”
李听眠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少女稍稍放慢脚步,递出一截剑鞘,“江洗前辈,抓好。”
江洗下意识顺从了她的话,伸出手。
一瞬间风驰电卷。
铸剑师双脚几乎离地,“左左左左!”
李听眠转了个弯。
她身形轻且飘逸,比之前还要快上七八分,丝毫没有把剑鞘后面缀着的人影当成负累。
只是苦了猝不及防的江洗。他死死扒住了那截剑鞘,才没被在中途被甩飞出去。
“江洗前辈,松手。”
李听眠到了地方,打算动手,发现铸剑师还抓着自己的剑。
“哦,哦。”
江洗还没缓过劲,双目无神,触电似的抬起胳膊。
李听眠看了眼他背上酣睡的砚莲生,挥剑。
这样,就还剩最后一处了。
她觉得砚莲生应该马上就能醒过来。
清理完槐仙庙,李听眠二度递出剑鞘。
江洗咽了口唾沫,在那道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颤巍巍抓了上去。
李听眠顺利毁掉图纸上标注的最后一处地方。
天已破晓,槐荫城在逐步苏醒,道旁已经多出不少行人的影子。
四周从安静到热闹,仿佛只是眨眼间的事情。
他们格格不入地站在街上,像闯入者。
李听眠又听见了进城时听到的那几句话。
上次是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这次换成了胖子和瘦子。
但他们的语气,连说话停顿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打闹的小童也换了群人。
这次他们撞到的是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打扮像屠夫。
也是喊着阿娘槐仙娘娘,哭着走了。
没有酒香,李听眠确定,这条街不是他们当时进城的那条街。
而且他们表现得就好像不知道附近的槐仙庙被毁掉了一样,没有人惊讶,没有人生气。
更没有人围在废墟旁边。
这不对。
她侧过身,砚莲生仍在江洗身上趴着,眼皮很沉,没有半点要睁开的意思。
“江洗前辈。”李听眠没直接问他砚莲生什么时候醒,“你听到过几次?”
什么几次?
江洗茫然。
“刚刚这些人说的话。”她提醒道。
“……他们说什么了吗?”
江洗没仔细听。
或者说,他从来不曾注意过。
他在槐荫城光明正大地隐居,以酒浇愁,经常对着窗外发整天的呆,店家关店,就提着打好的酒回住处,继续饮酒,然后发呆,日复一日。
这个身份不能再用,就换下一个。
也确实有过一些人来找他。
请他出山,找他铸剑,喊他回去。
心情好时,他就随便搪塞几句,心情不好,便把人晾旁边自顾自买醉,一直晾到他遭不住冷遇,甩手而去。
直至两个少年人站到他面前,剑光惊破旧梦,逼他重新睁眼。
李听眠相当干脆地换了另一个问题:“砚莲生怎么还没醒?”
江洗不知道,问江洗没有用。
所以,不如直接告诉砚莲生。
“应该快了,他已经进了槐妖的梦。”江洗含糊道,“我试试能不能探到他的情况。”
捣毁最后一处槐仙庙的时候,他的观梦术就失效了。
槐妖是大成期,城里还有个阵,他用这点羽化都不到的修为去碰,无异于泥牛入海,连个水花都没有。
谁让李听眠问了呢。
江洗一施观梦术,意料之中,术法没在砚莲生身上起效。
可他还是看到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的梦。
不同人的梦。
街上那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繁荣好景,以他的视角来看,十分恐怖。
江洗心中骇然。
哪怕早有这样的猜测和预料,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头皮发麻,汗毛耸立。
他很难说清到底是寸草不生,路见白骨,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的景象可怕,还是眼前可怕。
“砚莲生出事了?”
李听眠听见他的抽气声,换了只手握剑,转了个方向。
“倒也没有,我看不见他现在的情况。”江洗开口,“小砚应该没有……”
然而少女已经不在原地。
他赶忙去追,“祖宗,你去哪!”
“找槐妖。”
“砚莲生在她的梦里。”李听眠神色澹然,“可能会有危险。”
她还是听见了一点江洗的话的,知道江洗现在也不清楚砚莲生的情况。
……你也知道砚莲生在槐妖的梦里啊!
江洗深吸一口气,简直想给她跪下,“要是他没遇到危险,而是瞒住了槐妖,正在尝试把人全部弄醒呢?”
他们是揭穿了槐梦的谎言,手上是有证据,可直接过去找她对峙,和打草惊蛇有什么区别?
槐梦总不可能凭他们几句话就痛改前非。
铸剑师说的确实有道理。
“我的剑会更快。”
李听眠平静地陈述,“槐妖就算发现也没关系。”
只要杀了槐妖,不管是阵的问题,还是槐荫城这些人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没有这些问题,砚莲生自然就能醒了。
江洗喘不过气,说不好是气的还是什么,“万一呢?你就没有想过万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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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万一。”李听眠直截了当。
她出剑,就不会有万一。
就是再退一万步,她出剑了,但是槐妖没有死,也没有关系。
除了师父,不会有谁能在她的剑下同时做两件事还能成功。
槐妖不管砚莲生,几剑之后,会被她杀死;槐妖转而去杀梦里的砚莲生,就会和玄虬君一样,先一步倒在她的剑下。
江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只恨入梦的是砚莲生,不是自己。
他就应该让砚莲生来应付这坨比陨铁还硬的脾气。
“但你这把破剑随时会断!”铸剑师愤愤,“要是它突然断了怎么办?这可是一城人的命!”
剑断了,李听眠能自保,他能自保,槐荫城的人呢?那些无故被拉入梦中的人要如何应对被激怒的槐妖?
他确实提醒到了李听眠剑的事。
少女拔剑,转腕,很轻很小心地甩了甩。
而后,沉静开口:“三剑,够了。”
再出三剑,剑还不至于断。
江洗气到说不出话。
——李听眠这样做,不是莽撞、做事欠缺考虑。
她可太有自己的考虑了。
根本就是肆意。
“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去找槐妖。”
江洗闪身,挡在她的面前,“听着,不管你怎么想,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一边砚等莲生醒过来,一边尝试唤魂,想办法把城里的人先救醒。”
李听眠抬眼,不觉得砚莲生没醒,自己去找槐妖有什么问题。
她又不会唤魂。
“我知道你很厉害。古往今来,无数人折戟长生,一辈子都无法达到你现在就能轻松触及的境界,你是可以一剑杀灭槐妖。”
江洗说。
他清楚自己拦不住李听眠,然而有些话,无论如何他都要说。
“但槐荫城还有座笼罩整个城的阴损阵法,我们谁也不知道它的作用,你能保证槐妖不会在形神俱灭的那一瞬发动它,让所有人陪葬——甚至比陪葬更糟吗?”
修士为了大地上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存在的。
不论修习什么法决,使用何种兵器——人,都是他们要去共同践行的道。
它不仅仅是一个可能发生的万一。
李听眠定定和他对视。
少女不通人情的样子和姬松月那家伙有九成像,出剑的风格却肖似他的小师兄。
她又是这样小。
江洗在她身上看见他们十五六岁时的影子。
那时还没有发生后来那些变故,姬松月的剑还很霸道,小师兄也没丢掉他的骄傲。
他那时除了有一个阿姐,还有两个很照拂自己的哥哥。
未战先怯,江洗再说不出更多重话,问她你的剑是否能真的这么快,如有万一,你又能拿什么抵偿一城人的性命。
铸剑师主动退开了半步。
李听眠不理解他眼中涌动的那些情绪。
就像她也不曾懂过他亲昵中带着逃避还有几分补偿的态度。
她说过她不认识姬松月。
“所以,毁掉阵法就行了?”
她只好重新思考了一遍他刚刚说的那几段话。
“……这座法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小砚不在,我到哪里给你找剩下的全部能动的阵眼?”
江洗哽住,感觉不止满腔真情无处可泄,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就同时把所有的槐仙庙毁掉。”
李听眠从他身旁绕过,提着的剑没有收回去。
20. 第 20 章
江洗不怀疑李听眠有做到这件事的能力。
问题在于城中槐仙庙的数量太多太多,又屋宅店肆混在一起,一剑下去,他担心毁掉的不是槐仙庙,是整座槐荫城。
他和砚莲生可没有时度真君那种撒豆成兵,圈地为城的本事。
“城里槐仙庙很多,也不好找,要是不幸漏掉了哪个我们不知道的关窍……”
他跟在李听眠后面念叨,不厌其烦地强调,简直操碎了心。
铸剑师的话实在是有点多。
听到后面,李听眠就没有再听了。
江洗说江洗的,她想她的。
“得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小砚画的这张图纸补全才行,这样毁得更干净。”
强调到后来,江洗都有点说服自己了。
一次性毁掉城中法阵,是个风险很大,极为冒险的决定,实在不能算是上策。
可他现在觉得,要是能把这座大阵干脆毁掉也不错,最起码一城人的性命能多出几分保障,槐梦也少一个能掣肘他们的手段。
“唉,我以前闲着没事怎么就不在城里多逛逛。”
李听眠听而不闻,拐进一座槐仙庙。
她刚刚路过了之前被毁掉的地方,那里还是没有人。
人真的只在有槐树的地方。
可惜砚莲生还没有醒,她没办法和砚莲生说这个发现。
虽然砚莲生一直都很仔细,她根本不用特地告诉他。
“……怎么进来了?”
江洗跟着拐进庙里才发现不对,刚迈过门槛的脚迅速回撤。
别说站在给槐妖立的神像下了,一看到那张脸,他就哪哪都不自在。
“找不一样。”
李听眠闭着眼睛回答他。
找到不一样的地方,就好出剑了。
庙里面和外面确实是不一样的。
不用眼睛看,这种感觉更明显。
槐妖像上有一股外面没有的,很独特的“气”,很淡,有点像砚莲生给她的感觉。
“砚莲生还没醒?”
她很多此一举地问江洗。
“……还没。”
江洗也摸不准情况。
天亮了已经有一会,砚莲生早就应该成功出来了才对。就算不小心在梦里面惊动了槐妖,被她发现,那也该醒了——砚莲生总归不能为了让他安心,没有自保手段还硬说有吧。
江洗越想越担心。
毕竟也不是没这样的可能。
小砚多善解人意啊,和里面的祖宗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忧愁地伸手探了探砚莲生的鼻息。
还好,是平稳的。
李听眠依旧闭着眼,气机牢牢锁定了庙里的槐妖像,而后一步,两步,三步,跨过门槛,退到庙外。
果然,和她想的差不多。
一出来,混在槐花的味道里,就不太能分辨清楚了。
像一滴水混在一盆水里。
想把阵法一次性毁掉,只一剑还不行。
要先把城里面所有的槐树摧断。
可这样一来,杀槐妖就只剩下一剑了。
一剑,够也不够。
“修剑真的很花时间吗。”
自觉挪到旁边的江洗微微愣住,摸不准她想干什么,“修铸,淬火倒还好,麻烦的是开炉,得等。”
那就还是一剑。
李听眠睁眼,转身。
就算不够,这一剑也要够。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江洗前辈,加油跑快一点。”少女将提着的剑收回鞘中,这么对江洗说。
她进了槐仙庙,又盯着槐妖的像盯了那样久。
槐妖已经知道了。
“啊?”
这话没头没尾的,江洗摸不着头脑。
但李听眠已经踮着脚,把砚莲生从他身上接过去了。
少女撕了好几截衣摆,打好结,捆住了被她背着的砚莲生。
他们被一条粗陋的绳索绑在一起。
“前辈,跑。”
掣出去之前,李听眠最后提醒了他一句。
铸剑师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讲,就被乌汪的人围在了中间。
忽略手里各式各样的武器,呆滞的神情,他们的样子确实比晚上的时候要正常许多。
江洗转头就跑。
他不是李听眠,能一剑就把几棵两丈三丈高的槐树绞得粉碎,直接从根源解决围堵,除了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这些人还好端端活在槐妖的梦里呢,又不是真的伥鬼。
“槐梦是不是已经醒了!”
他边跑边扯嗓子,生怕李听眠听不见,“小砚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李听眠还是听见了的。
在她一个急刹,然后越过突然横过来的槐树树枝的时候。
砚莲生眼睛还是没有睁开,不过应该还好。
至于槐妖。
她也不知道槐妖能不能一边做梦一边醒,她又不了解槐妖。
李听眠边跑边躲。
不论围过来多少从各处涌现、一拥而上的人,不论道旁的槐树怎样横生枝杈、处处阻绊。
她的剑鞘没有再抬动哪怕一下。
现在不出剑,是为了之后更好地出剑。
师父是让她想出剑就出剑,不用顾虑太多。可是师父也同样说过,有些时候,选对时机出剑,才能节省力气,节省时间。
下面的人太多了。
李听眠干脆掠上了房檐,从屋顶上赶路。
枝蔓一瞬间疯长,铺天盖地的树网四面八方织砸过来。
气流将屋顶上的砖瓦层层掀飞。
李听眠跃起,单手攀住半截树藤。
在枝叶将前方拦得结结实实密不透光,向中心缩成一个树笼前,她就已经荡过那些绊脚的树鞭,重新落回了街上。
阻拦还在变多。
整座槐荫城都在发怒,除去那些不会动的死物,连走兽飞禽,都疯了一样冲向她。
李听眠速度不减反增,一路疾至城中的望江楼。
她的目标,望江楼的楼顶,是整座槐荫城最高的地方。
少女踢门,登楼,动作一气呵成,眨眼间便已翻身上了楼顶。
大半个槐荫城映进她的眼底。
植在门口的槐树还在攀长,咬着下面的檐角,一寸一寸,好像要把这座建筑整个吞入躯干。
望江楼阵阵晃动,摇摇欲坠,上方的鸟群聚成大片乌压压的黑云,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李听眠不慌不惧,拔出了剑。
早在被远远甩到连少女的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江洗就放弃跟上李听眠了。
他在城里东闪西闪,哪边路近就往哪边走,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狼狈。
看见望江楼的异状,即便清楚槐妖根本奈何不得李听眠,心里还是咯噔跳了一下,赶忙调了个方向。
李听眠于此时闭眼,旋出一剑。
她还是不知道城里有多少棵槐树多少座庙,她不像砚莲生那样砚莲生不管对什么都很留意。
她只知道自己一剑下去,槐荫城不会再有槐花。
风止,剑动。
群鸟坠地。
银亮的雪芒贯切而出,碾过槐荫城的每一寸土地。
望江楼楼角,檐铃未及震颤,满城槐树便已齐齐炸裂,被剑气瞬时绞尽,青白碎屑,簌簌如雨。
一天萧杀的碧色尘雾中,唯剩城中心那棵老槐安然屹立。
李听眠没有去管。
她依旧闭着眼睛,心中无我也无剑,只有玄之又玄的,不同的“气”。
已经不用砚莲生再告诉她。
算上已经被她毁掉的六十二座,加起来,槐荫城里一共修有九百九十八座槐仙庙。
比想象中要少。
一剑挥出九百三十六道剑气,不难。
李听眠再度提剑。
槐妖的声音也于此刻响起:
“还请三位相信,不论如何,我此举绝无害人之心。”
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若有害人之心,我又怎会大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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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章,为他们每个人织梦?”
“那你是为了什么?”
江洗爬上望江楼的楼顶,讥诮道:“总不能是看他们活得太累,这给每个人都在梦里弄个皇帝当一当吧。”
多亏李听眠一剑杀尽了满城槐花,他才能过来得这样快。
槐妖沉默。
片刻后,她这样回答江洗:“我可以对天立誓,如若我这样做是为了害人利己,提升修为,便让我死于雷劫之下,神魂皆灭,永无来世。”
“我们这里没有谁能有来世。”
江洗又是一声冷笑,“槐梦,就算你对天立誓以证清白,不说原因,我也不会信你。”
李听眠没有去挥第二剑,她重新睁开了眼。
——倒不是因为江洗和槐妖在对峙,说一些她不关心的话。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她背上动了一下。
砚莲生正在醒过来。
“……砚莲生,你醒啦?”
她小声地喊砚莲生的名字,没忘记松开那根把他们绑在一起的绳子。
砚莲生悠悠转醒,听见声音,下意识回了她一句:“李姑娘,是我。”
“幸不辱命。”
他在破梦的时候无意间闯进了槐妖的梦境最深处,有了一些额外的发现,这才耽搁许久。
应完李听眠,他才发现正是少女在背自己。
他脑袋还靠在李听眠肩膀上面。
……和御剑那次不一样。
砚莲生蹑手蹑脚,从她身上爬下来,有点做贼心虚地转过脸,不太敢去对上她的绿眼睛。
他用最短的时间弄清了现在的情况。
其实也不用特地了解,毕竟他们在望江楼上,一眼便能看出来槐荫城此刻有多零落萧杀。
震惊的同时,砚莲生还有些庆幸。
——还好,只是槐树。
城中建筑基本都是好的。
“李姑娘,我已经知道槐荫城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李听眠冲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她一直都相信砚莲生。
“这得看槐妖如何选。”
说着,砚莲生上前一步。
“——槐梦前辈,我可以信你没有害人之心。”
江洗一直在专心同槐妖对峙,咬死她要害人这件事,不问个水落石出不罢休,要不是砚莲生主动上前,声音慨然,他还发现不了人已经醒了。
“诶,小砚!”
他欢喜出声,顿时底气更足。
“江前辈,这里暂且交给我就好,我在梦境中有许多发现。”
砚莲生冲他笑了笑,“半夜过去,前辈也该歇息休整一下了。”
江洗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样子,耸肩。
但他也没有真的退到砚莲生后面,只是没有继续出口逼问槐妖。
“槐梦前辈,我可以相信你确实清白。”
砚莲生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为何你梦境最深处,除了有时度真君的一点灵机,还有一具和他样貌相同,虚实相间的身体?”
“修士和凡人不一样,死了,就是死了。”
少年重重强调,“彻底消亡在天地间,不留半点痕迹。”
轮回转世这种东西,和他们从来无关。
“槐梦前辈,你到底打算用槐荫城做什么?”
先前,无论如何江洗咄咄逼人,槐梦也没有改过那副澹然冷静的语气。
砚莲生提到时度,提起梦境时,她才失态。
“你何时入的梦?”
槐妖惊怒,“……你做了什么?!”
“槐梦前辈,我什么也没有做,也没办法对一点灵机做什么。”
砚莲生坦然,“这个问题,应当是我在问你。”
李听眠不知道他提了好几次的灵机是什么,这又是一个新词。
不过她记得时度,印象还很深。
——时度,是槐妖恋慕的人的名字。
恋慕,代表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