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渴》 1、楔子 惠安沉二钱,公丁香一钱,与西红干花混合,浸于龙脑香溶液中。 三小时十八分钟反应沉淀,泡出药味、泡出茶味儿、泡出水火死不相容的苦味,过滤,取出阴干。 加以炼蜜调和。 承双井故人之方,继旧时风韵。 是为,双井陈韵——魔/蝎/小/说/m/o/x/i/e/x/s/.c/o/m 2、陈运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把腿又往旁边并了一点。 医院的空调开得很低,跟外头简直不像一个世界,之前出的一身汗现在也完全感觉不到了,就剩层衣服还贴在背上,有点痒。 “……是吧。”旁边的老太太还在继续说,“难怪这急着看病的人一个个都不着急。” 陈运攥着椅子边没吱声。 她不太想吱声。 三五个喷嚏前她坐下来吱了一声,耳朵边上的絮叨就没停过,一直到现在: “哎丫头你急不急?急的话要不你先进?” “唉我也不急。主要是吧,我孙女这个还请假陪我来的,你说现在你们这些学生,假难请得呦。” 余光中门半开了一下,之前进去那人出来了。 满面微笑,拎了个塑料袋,从她们这些还在靠墙坐等的病人身边路过,带出一股混杂在消毒水中的新鲜花椒味。 旁边的老太太把脸扭过去嘀咕了一句: “什么味儿。” 声音不大,陈运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还是没忍住轻轻往旁边挪了一下。 可就是这么一挪,目光就能更直接的穿过那半边门,看到里头的人…… 人的……手。 手指修长,食指比她中指还长。 戴着手套,两指并起探入口腔。 动作很慢,很轻。 在阳光下进去,出来。 牵出透明的丝…… 她换了个姿势,腿交叠在一起,再次把头低下去,同时悄悄在自己衣领上嗅了嗅—— 硫磺皂的气味,很干燥很干净。 没有潮气,没有汗味儿,没有闷出来的烂米坏菜死耗子味儿。 当然不会有。 可这十三年来的气味好像依旧如影随形的跟着她,直到现在,组成了整个世界,洗不掉、逃不开—— “……我说好好的小姑娘非得把自己拾掇的跟个垃圾桶似的,哎呦那些人一下子就高兴了,都是闲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小姑娘就应该漂漂亮亮的嘛,你看看你,你看我孙女——哦我孙女出去了——多好看呐,这小孩儿长得……” “上高几了呀?” “我孙女那才高二,紧张啊,那也没你们紧张。高三那紧张……我孙女?我孙女在三中。” “你也在三中啊,哎呦三中就是累,课重作业又多老师又严……” “穿这么多热不热?” “不热。” 就是渴。 在大太阳下头站了四个小时闻了四个小时塑胶手套的渴。 这种渴在室外的沥青路上被烧焦烧烫,在地铁口的台阶上被各种沐浴露香水风吹过,跟着她一个喷嚏一个脚印的进了医院。 医院……医院…… “我这老毛病啦,一到换季就流鼻血,一流就老半天止不住。没事没事,不是什么大毛病,以前我也来看过的。丫头你是什么毛病?” “头晕,打喷嚏……” 还有…… “嗓子干。” 渴。 喝了多少水都渴。 吃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没用的渴。 到了医院也是渴。 没有沐浴露,没有香水,没有活人身上热烘烘滚烫的汗味儿,没有爆米花奶油味儿,没有绿豆雪糕混着鞋底泡沫珠子味儿…… 只有84消毒液来苏水消洗灵。 外头白,这儿也白。 又蓝又白。 “那别是感冒了吧……” “没有感冒。”她说。 她把目光从门上搬开,望向最右边柱子后穿着校服打电话的女孩子: “那是您孙女?” “可不就是,你怎么认出来的?” “你们长得像。” 气味。 你们身上的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樟脑丸加薄荷紫苏。 还有得风热的气味—— 闷闷的,重重的,像大米发酵,像爆了的炮仗,像鼻涕风干,像……被水泡过的鸡毛。 “她是不是也有点感冒?” 老太太眯着眼睛扭头盯着自己孙女:“是吗,我没觉得啊。” “我看她刚刚打喷嚏。” “哟那我一会儿得问问,我记得她昨晚就嚷嚷头疼来着。谢谢你啊丫头,心又好又漂亮的,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 “……这时候秋老虎就是凶,再下两场雨就好了。可得小心,这时候也容易中暑也容易感冒。” 叫到号的人弯腰驼背往里走,门晃了一下。 里头那白大褂跟着窗帘缝溜进来的阳光一起晃,终于就这么晃到了门口。 微微打卷的长发,鬓角露出的耳坠上一点黑石随着动作透出光来,一动一闪,那张脸在口罩里藏着,眼睛在眼镜后,冲着门、冲着门口的人、冲着门外遥遥坐着的她: “您小心。” 距离太近,她背着的光太强,陈运只看见那双眼睛轻轻一弯—— 门仍旧开着,才进去的病人忘了关。 陈运猛然回神摁住了自己的大腿,仰起头来使劲咽了一下口水。 “口渴了?” “嗯。”她应了一声,起来微微弓了一下腰,“去买瓶水,奶奶您要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老太太冲她呵呵笑:“你快去吧,我给你把队排着。” 其实也不用排了。 墙上挂的电视显示现在距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外头等着的人也就只剩下寥寥两三人,她正好是最后一个。 走出老远,老太太还在她背后吆喝: “赶紧回来啊丫头,人大夫该下班了。” 声音挺大的,跟这个年纪的老人一点儿不像,陈运一直走到厕所都觉得自己的耳膜还在嗡嗡响。 她打开水龙头按照流程开始洗手。 洗完手洗脸,洗完脸洗手。 水哗啦啦地一路打着旋儿往下流,盖过了所有声音。 心跳得有些快,于是连着其它地方也一起跳了起来。 微弱的,又无法忽略。 跳着跳着又开始痒。 很快,那点痒开始抽枝发芽,经过某个隐秘的位置窜遍四肢百骸…… 嗓子眼一阵一阵往上吐着热气,像火山口的燎泡。 渴—— 陈运看见她对着进来的人说话,像是对着坐在门口等待的她在说: “别紧张,坐。” 眼前出现大片大片斑驳的色块,缓慢地扭曲,旋转。 渴…… 明蓝,苍绿,鲜红,惨白……不。白的是她的白大褂。 白大褂在晃动,再晃动…… 别想了。 可阳光下,她手指如玉,那么细那么长…… “丫头你是什么毛病?” 可她站起来了,像是要走过来…… “……到底什么毛病?对所有人都会这样吗还是……” 别想了…… 可她的耳坠摇摆,她眼睛轻轻一弯…… “……不是人,是……” “是什么?” “……画面。” 是画面。 是能勾起所有不堪所有难受所有痛苦的每一个画面! 别!再!想!了! 陈运猛然低头,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铁腥味又重又硬,堵住喉咙。 舌头破了—— 大概是破了,分不清。 舌尖上的溃疡还有两个还没有好,加上新咬的这一下,大概得是三个了。 她盯着眼前那面五花六道的脏镜子里自己的脸,依旧觉得那股燥正从骨头里慢慢渗出来,和着某种欲望,混乱而肮脏,再度漫延过一整条沥青马路。 然后一步一个脚印进了医院,走进门诊楼,见到里头那个人—— 她转头推开了厕所隔间的门…… 最后一个病人看完,迟柏意打开门,朝外扫了一眼。 门口椅子上已经没有人了,走廊也几乎没什么人影。 不错,今天加班46分钟,比昨天少半小时。 她心情不错的换了衣服,走出门不到两步,一抬头,就看见一人影从走廊那头慢悠悠走了过来。 看揉鼻子的动作,看冲着肘弯打喷嚏的姿势,看脚尖的朝向…… 迟柏意很有种转头就跑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她挺在诊室门口,抱起了胳膊,很有耐心地看着这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个子不算太高,嗯,年轻人……嗯……小孩儿? 不算小的小孩儿,估计也就比她小个一二…… 不是,三四五六七八岁吧。 六步的距离,这人停下来了,这人看了看她。 迟柏意用自己曾经六百度的眼睛努力看了回去。 看到了一头狗啃过一样的头发。 以及头发中一张伟大的脸。 这脸不仅伟大,还略有些眼熟。 还有这身衣服…… 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衣加牛仔裤,看起来好像已经穿很久了。 迟柏意不知道自己是最近看电视剧看多了还是病人看的太少了,有那么一瞬间总觉得这人好像什么时候出现过在某个屏幕上—— 连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和微微歪着的脑袋时望过来几乎可以说是迷茫的眼神。 “你……” 这人转头就走。 迟柏意在心里“啧”了一声,反手把门一拉,抬腿跟着就走: “你等一下。” 对方顿了一下,站住回头,眼神落在一边没看她: “你不是下班了吗?” 迟柏意沉默了一下:“排在你前头那些也才刚走。” 对,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刚刚一块儿在门口等着的那几人嘛。 近看果然好看。 “我还以为你跟那老太太一起的呢。”她说着看了一眼表,“号过了可以重新排,也可以说一声直接进来。你……” “不用。” 这位长得很好看说话很冷漠的病人硬邦邦地说,“我没事。” 迟柏意被她噎了一下,想再说句什么,还没张嘴,就见她迅速捂脸转身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路过的护士抱着东西“哎哟”了一声:“吓我一跳……迟大夫下班啊。” “嗯,下班。”迟大夫憋着笑转头问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下班也行,说说吧,你是什么情况。” “打喷嚏。” “还有吗?” “鼻子痒,眼睛痒,闻不……闻不清楚东西,嗓子眼儿痒,头晕。” 迟柏意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翻着自己的包: “持续多久了。” “就今天早上开始的。” “以前有过吗?” 陈运咬咬牙,跟了上去: “从来没有。” “吃过药吗?” “吃过。” 身边的人声音低了下去,听着挺乖:“吃了阿莫西林。” 迟柏意终于从自己的包最底下翻出来了根棉签,拆开包装停下来看着她: “过来一点,头向上仰……” “呼吸,深呼吸,憋气。” 陈运咬住舌头,僵硬地望着那颗脑袋在自己胸口移动着,鼻子里全是柏子香味…… “张嘴。” 对方没动,睫毛垂下来。 迟柏意叹了口气:“看看你扁桃体有没有肿。” 倒是没肿。 她把棉签扔进废弃桶,边走着继续在包里翻,“鼻甲没太肿,扁桃体也正常,鼻粘膜……应该只是过敏性鼻炎,吃阿莫西林作用不大,多大年纪?” “二十。” 二十就二十吧。 迟大夫觉得自己真的很敬业,“上高中还是工作了。” “高三。” “二十岁”在外头打拼了一上午搬了四个小时塑胶手套成功给自己熏出来个过敏性鼻炎的陈运、“诚实”地说: “三中,课重作业多老师严。” …… 迟柏意把人带去了药店,一边跟柜台里的人说,一边跟柜台外自己旁边站着的人说: “一盒西替利嗪,一瓶滴通。西替利嗪一次一片,吃完药睡个午觉,下午不耽误上课,酒及酒精饮料都别喝,滴通难受的厉害可以喷……” “能……不用喷进去的药吗?” 柜台里的人回身看看她俩,不动了。 柜台外的人转过脸就只望向她: “别用喷的或者弄进鼻子的药行吗?我……不习惯。” 迟柏意“嗯”了一声,从善入流地改口: “一盒西替利嗪,两个洗鼻器,两个分开付。” 药师很快拿来了东西,手脚麻利地一装: “微信支付宝?” 陈运说: “现金。” 结果一结结出来八十九块零二毛。 陈运没忍住想看一眼身边那大夫—— 什么药八十多块钱?! 这年头是真跟着大夫买药更挨宰吗? 可人家免费给看病了呢…… 她只好开始掏钱。 一张十块,一张五块,没了…… 她还想再掏,边上还是那个清清淡淡的嗓音说: “麻烦您洗鼻器多拿几种,我挑一下。” 最后,陈运在一边看着她拿了包蓝色的。 十块九。 一盒药加那什么洗鼻器,十五块九。 刚刚好。 可就是这九毛钱,陈运站在那儿掏到手机铃声都响了也没摸够。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很清脆。 迟柏意眼睁睁看着这人僵了一下,然后从牛仔衣的内兜里摸出来了一部小手机。 就巴掌那么大,黑色的,上头还有按键。 难怪要用现金呢…… 现在的小孩儿家教已经这么严了吗? 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手机卖吗? 给孩子用这种手机小孩儿会不会在同学面前觉得丢脸啊…… 迟柏意没看出来她面前这一位有没有觉得丢脸,但她能看出来对方很急且烦,使劲儿摁了电话之后哗啦一下把自己外套扒了下来,就那么蹲在地上开始找钱。 挺好看一人,里头穿了个同样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的运动背心,蹲地上露出来那么一截腰。 就是这种陈旧的,随意而潦草的打扮和从见到这人第一面起的某种诡异熟悉感,兼她现在蹲那儿看上去很需要帮助的那股落魄味道…… 迟柏意觉得自己审美中属于女同……不,或者说是年少曾迷恋的那部分感觉正在缓慢睁眼。 于是,本着救死扶伤尊老爱幼的原则,她抬手又扫了个十五块九,把柜台上那零零散散的那堆钱一起抓进了自己包里—— “我怎么还你。” 不用还了…… 不,加个微信吧…… “你、留个电话吧。”对方说,“行吗?” “行。” 人顶着大太阳拎着袋子跑了,迟柏意还站在药店门口。 站了一会儿,她自己的手机叮铃桄榔响了起来,她滑开屏幕看了一下,又干脆的把屏幕摁灭了。 虽然都入秋了,太阳还是挺大,药店门口那块儿地被照得白亮。 不过外头的树已经有了点变色的意思—— 黄的,红的,晕出一点点淡淡的粉色来,初秋阳光清透温和,打上窗户,打上叶子,就好像把整个世界都折射得丰富多彩起来。 迟柏意保持着自己将要放中秋双节假的好心情,走进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中撑开了阳伞—— 真的热。 热得人脑袋犯晕人打蔫儿。 陈运把这通电话挂掉,叹了口气。 这份工作算是又完了。 虽然就是个短期,活儿也挺重的,但是钱给的不少,而且是周结,时间…… 时间相对来说也挺自由,不至于跟上一个那样一待十来小时—— 闲,还没钱。 她琢磨了一下,又摁亮手机看看,现在也就十二点多,直接过去领工资,领完吃个药回去睡一觉,下午还得去玩具店收拾卫生。 然后收拾完卫生晚上还能再去看看之前看的那家店还招不招人…… 时间紧事儿多,赶紧的吧。 可她就是不想动。 也不知道是这太阳晒的还是那个大夫说的过敏,反正就是不得劲儿。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也没想来看的,现在想想…… 确实不该来—— 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身上也不舒服。 之前的痒在太阳底下重新复苏闷成了疼。 堵着充着血的疼,迟钝地跳动着…… 她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叹了口气,开始埋头找蚂蚁。 一只两只…… 其实是同一只。 管它呢,反正看来看去等这劲头稍微过去点就行了。 不过,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上一次这样还是跟那个水族店老板吵架的时候,而这一次…… 可能就是工作又丢了吧。 没事,再找就行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忍不住想抬头,忍不住想去看那头闪着光的树叶,忍不住想砸烂手里捏着的这个破手机—— 或者想使劲地咬牙,去捅什么地方两刀…… 都好,都可以。 反正别坐在这儿,别坐这儿跟个没地儿去的狗似的,别盯着上头看,低下头看地吧…… 看地吧。 看看自己影子,看看蚂蚁,看看灰…… 或者…… 一双红底高跟鞋走到了那片小小的影子前,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陈运咬了一下舌头,也不想抬头看她,尽量往后缩了一下: “没事。” 说完想想,又接了句: “肚子不舒服,坐一会儿。”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手腕和掌根红青色带血丝的牙印,半天没想起自己到底过来是要说什么话。 “有什么事儿吗?”陈运盯着地上那道影子没来由又开始烦,抬眼偏头躲开她的伞,“没事我走了,我现在舒服了。” 迟柏意只好说“没事”,说完见她鼻子还是有些红,才终于想起来: “冲鼻器用时注意水温,有空来医院查查过敏源。” 陈运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眼角轻轻一抽,别过了脸: “行,知道了。” 迟柏意本来想说“你坐这儿容易中暑”,看看她表情也懒得说了,重新撑开阳伞扭头就走。 也就没走出一米,陈运收回眼神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人的时候,她又倒了回来。 陈运愣愣地看着她递过来的红色小条: “这什么?” “补铁冲剂。”迟大夫淡淡地说,“经期喝这个比晒太阳管用。” “哦……谢谢。” “我走了。”乐于助人的迟大夫走了,乐于助人的迟大夫转头看她,貌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陈运。” “韵味的韵?” “运气的运。”魔/蝎/小/说/m/o/x/i/e/x/s/.c/o/m 3、陈运 运气超级好的陈运甩腿走了一个多小时要到了自己的工资—— 没说没干够一周,也没说有什么破损没有报,顺利得要命。 老板大姐没在,钱是个看着特别凶、嘴能噘上天的黑短袖给的,之前也没见过,瞧人的眼神从眼皮底下往上瞟。 陈运跟这人眼对眼地看了几秒钟,接过钱,把嘴里那句“你们手套可能有点不太好”咽回去了。 好不好关她屁事。 虽然吧,她也挺好奇就是个塑胶的线手套,为什么闻上去跟桶撒了辣椒末的汽油似的…… 辣椒末加汽油,胡椒丁香生姜肉桂红花油? 大中午的,大伙儿都忙忙碌碌奔在街上,两轮车到处蹿,四轮车照样堵着,两腿的人也不少,就是都看上去没她陈运这么闲—— 没活儿干了嘛,正常。 像这种短期的活儿就是这样,她不干有的是人干。 过两天换一批,过两天再换一批。 铁打的箱子,流水的人,唯一不变的只有钱。 也许还有其他倒霉蛋的过敏。 就连楼底下的早餐店现在都到点儿改卖午饭了,生意反倒比早上更好,打门口过就能闻见葱蒜炝锅味儿,新鲜的臊子炸酱配蘑菇,酸辣土豆丝…… 租的这个房子是个挺老的小区,离铁路近,后面有个自成一派的菜市场,每天中午回来的时候能看见小货车给这家店送菜送肉。 陈运站在店门口捏了一下兜里整整齐齐一小叠钱,决定还是不拆开花了。 上楼拿零钱吧,拿零钱,要一碗臊子面,再加点牛肉条,来瓶金银露还是可乐? 竹子味儿的可乐? 或者酸梅汤? 吃了把药吃…… 那个大夫说这药要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来着? 还是没说? 她忍不住把手伸向另一个兜摸了一下。 一个硬硬的塑料条硌在那里。 要不……喝这个? “小陈。” 这个是补什么的来着,补心补肝的,补…… “小陈——” 陈运从面前那障碍物左边绕了一下,结果没绕过去—— “小陈,哎这姑娘怎么的呢?想什么呢!” 陈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冲人家点头: “不好意思姐,我没听见。” “没事没事。” 房东是个挺温和的大姨,平时也很少过来看或者怎么样,陈运觉得她应该是有事,就站那儿等她说,结果两人面对面站了一阵子,没人张口。 她只好自己问: “姐你是不是想进来看房子。” 房东有时候会过来看一眼,也挺正常的, 对方直摇头。 摇完,人说: “小陈你能不能把今年下半年的房租都交一下。” 陈运以为自己耳朵瞎了: “下半年?” “下半年。”长得很温柔,说话也很温柔的房东大姨眼神很诚恳地看着她,“小陈你也知道这房子其实租给你我们也没赚啥钱,这不是……主要是我得回老家一趟,我妈身体有点不好。你看你又没什么手机啥的咱们能随时联系上……”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叹了口气不说了。 陈运知道她说没手机主要还是指的自己没法直接给转账。 问题是除了这个不是还有银行账户能转吗? 不是,问题是这个吗? 她干脆问:“姐你是不是想收房子不租了。” “那没有!”对方声音一下就大了,“咱们签了合同的,对不对?我是真的没想收房子,我是真的就打算收你后半年……唉就这么说吧,我明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小陈你知道姨的意思吧。” “我也不是那种人。你想住到什么时候想走都行,我就收这后半年这些钱。你看……” “挺好的。” “啊?” “我看挺好的。”陈运说,“姐你什么走,我给你房租。” “啊我下下周周一,你下周周末前给我就行。” 陈运答应了一声,准备上楼,没走两步又被她追上来: “小陈你听姨说啊,姨也不是不信你。我也知道你难,一个人在这儿无亲无故的一个人都……” 就这么一瞬间,陈运听见自己下巴很清脆的弹响了一声。 她转过身低头看着楼下微微抬头望向她的女人。 对方仰着脸眯着眼,和她对上视线,很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后退了半步。 “小……陈?” “没事,姐。”她笑了一下: “回去吧,我下周给你钱。” 房东走了。 她站在屋子里,也没什么心情再下去吃饭了。 下把挂面算了。 吃完也别睡了,直接出门找工作吧,这回得找钱多点儿的,最好也是周结…… 挂面一把,调个酱油醋的面汤,扔两只鸡蛋一把青菜,正往里倒香油的时候手机一响,陈运手一抖,硬生生看着刚才还一清二白的面汤上顷刻间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油坨! 油坨! 她在把这破手机戳进这坨油里搅和两下和接电话之中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号码—— 很熟悉。 电话那头的人一点儿没客气,张嘴就问: “你哪儿呢?” 陈运左右看了看,退后两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说事儿。” “就我之前说的那个,去广宁那事,你想好了没有啊,我前两天又问人家了,人家说名额就剩一个了,你真的不去?” “不去。”陈运问她,“还有别的事没有。” 对面很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为什么,你不是以前说挺喜欢那地方的吗,你总不能一直打这种累死累活的短工吧,钱多不多先不说,你的病就这样也好不了啊。而且这次那个活儿又跟你会的那个……” “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活儿。” “那些又刚好对着上,不去多可惜……” “我问你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工作!”陈运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告罄,“你不是一天在厂子里忙得很吗,上哪儿知道的这个。” “我……” 陈运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睁开,一只手往大腿根掐了过去: “你以后别帮我跟她打听这些东西,也不要再跟她说起我。” “我没有,我就是……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跟她说你的事,真的,她问我也没说过。”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一下急起来,“……真的!” 陈运没理她,接着说:“也不要把她送的东西再往我这儿拿。” …… “江毛毛,你要真的还想让咱们都好好的,就这辈子都不要再想把我跟这个人扯上关系。” 江月明显是哭了。 她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一样,遇上这种事儿处理半天搞不来就是悄悄哭。 以前是在她睡了偷偷钻在厕所哭。 后来有了…… 算了。 电话那头擤鼻涕的声音响了一会儿,江月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的: “那你中秋去不去院儿里了,你要去的话咱们提前去。” 陈运“嗯”了一声,伸脖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面,好像有点坨了。 “没事挂了吧。”她不想再跟江月说那人不知道怎么已经知道了自己住哪儿,可能还跟房东说过什么。 说了也没用,没意思。 江月就这样,知道了也是跑去跟她吵一架,最后吵也吵不过,可能还要被哄着多说点什么—— 烦。 “那我挂了。”那边声音大起来,估计是她已经出车间了。 陈运等着她,没半分钟,电话里重新安静下来: “对了,你身上钱还够不够。” “够的。”陈运没忍住笑了一下,“就是肯定没以前能买那么多,你别操心了,挂了吧。” 是买不了那么多了,攒下来那些也就够个后半年房租,剩下的就看下来这周能赚多少钱。 赚得多吃饭,没准还能去医院查个那个什么过敏源。 赚得少接着吃面,过一天算一天。 “那我再说最后一句。”江月估计已经进了食堂,“你记不记得之前那个大夫说的,要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你这样兼职是累,但是不行,人来人往的,你……” 陈运直接把电话挂断。 面已经坨了。 …… 这种汤面一干就显得量巨大,迟柏意擎着筷子端详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地方下嘴。 叉起来一看,面成了个碗状的面团。 她差点被气乐。 边上的钱琼没忍住也笑了: “算了算了,这还吃什么,揉吧揉吧直接回炉重造。撂筷子,我带你去我奶家吃大户去,她都念叨让去吃饭好几天了。” “不去。”迟柏意试图啃这坨面团,“我再等等。” “等什么啊。你不早下班了吗?” “你先出去。”迟柏意看向这人,很真诚地说,“出去,中午忙,让我自己先吃两口。晚上我跟你去吃大户。” 这祸害终于走了。 她一走,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呼吸都顺畅了起来,继续坦然地啃面条,边啃边忍不住往门外瞟了几眼—— 当然不会有人。 声音很大的老太太,哭得嗷嗷叫的小孩,以及……穿得像个公路片电影女主的某个人。 这人果然再没来过,不管是她在不在门诊,都没来过。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理。 明明就是一面之缘吧,可她又老想着什么,想着她那天偏头时阳光照在眼睛上不耐烦又隐忍的表情,想着她支在柜台上直勾勾望过来的样子…… 又熟悉,又陌生。 她摸了把自己的裤兜,里头是一枚硬币。 被揣得久了,硬币就染上了体温。 她忍不住用手指把那枚硬币再次夹出来看—— 其实跟普通硬币也没什么区别,一角钱。 但现在这个时代,身上能揣个一角钱硬币的人已经很少了,何况这个硬币…… 它很干净。 不是新,就是干净。 亮闪闪的,上头有很多划痕,却很干净。 边边角角,缝隙里,一点儿常见的脏东西都没有。 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很细微的香味,像药味儿,又像某种花茶。 迟柏意没觉得自己是多么变态的一个人,没事干会想自己遇到的一个病人,会闻人家掏出来的钱—— 然而…… 晚上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际钻进鼻子里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总提醒着她月光下有那么一把零碎的钱正在床头柜上泛着冷光。 所以这就不怪她老惦记着救死扶伤这回事儿了对不对? “你就是闲的。” 钱琼躺在沙发上剔牙,被大户主人家踹了起来: “你忙你忙,忙得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天天电话不打人不来的,你看看小迟,你们俩一块儿长大的,你看看人家怎么就那么听话,知道给自己妈打个电话呢。” 迟柏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说“其实那是我妈打给我的,而且我还不想接”这话。 钱奶奶很欣慰地把脸转过来: “小迟啊,别一天跟这学,好好干。我看当大夫就挺好的,做生意咱们家这都用不着。” “对了,你妈今年回不回来了?之前不是说在那个什么西比亚吗?现在到哪儿啦?” 迟柏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西伯利亚西班牙,反正到哪儿也不该她问。 钱琼在旁边嗤了一声: “当大夫好,那您怎么当时不叫我也学医去啊?” 钱奶奶回头来瞪她: “你有那脑子?” “那我没有。” 不等钱奶奶再开口,她飞快地说: “那是因为您也没有,所以我妈也没有,所以我肯定没有。不过您放心我觉得赚钱这个我肯定有,我绝对这回不赔本赚个大的给你养老。” “我用的着你给我养老?!你不把咱们钱家的钱给败光我就烧高香了,你赶紧别惦记你那生意了,找个对象,管是女是男呢你……” 后面的话迟柏意已经听不清了。 就看见钱琼被比她个儿还高的奶奶一路揪着耳朵上了楼。 这场关于找对象的对话还挺长,长到保姆把厨房都收拾好了也没见那祖孙俩下来。 迟柏意只好自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打开聊天软件,打开短视频,打开小说软件,打开新闻,打开图库…… 她的手指迟疑了一下,往下使劲儿划,再划…… 钱琼的声音从背后冒了出来: “哎,这不是之前我跟你说我那个网恋奔现的骗子吗?” 迟柏意盯着手机上那张照片。 是她。 就是她。 “是她吗?” “反正照片可不就是这个吗?”钱琼趴在沙发背上开始指指点点,“我就说你的审美就是这一挂的吧,你还死不承认。” “我那是……” “是是是,你那是给困难人士提供帮助,我都跟你说了这种小慈善平台不靠谱,你还非要捐,你不就是看这张脸?” “那你不是看这张脸?”迟柏意被她说烦了,直接熄屏,“你被骗网恋,我被骗捐钱,谁说谁?” 那确实谁也不好说谁。 钱琼琢磨了一下,又把她手机点开了: “不过确实好看,普罗大众的好看,这气质……啧啧,你别说、我到现在都在想这人到底是哪一位,照片上哪儿来的。东骗一个,西骗一个的……” 这人……很不巧,迟柏意前两天才见过。 但这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了件袖子已经被磨起毛边的外套,就蹲在马路上,正在扎头发。 皮筋被扯开用牙咬着,半张脸对着镜头外的她,眼中全是迷茫。魔/蝎/小/说/m/o/x/i/e/x/s/.c/o/m 4、陈运 很难说这张照片现在给她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迟柏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被骗好像也就是半年前、年初的时候,至于钱琼…… 好像是十五之后? 当时她因为过年还在值班而深感寂寥,所以在打开那个慈善小软件的时候乍瞥见这惊鸿一现的脸,本着能叫一个人过好年也不错的想法,头一次付了款—— 也就几千块钱,兴许回头这人能给家里人治好病就能安安心心上学,不用再偷空闲打工了呢? 挺好看的小姑娘,这个年纪在外头打零工会被欺负的吧…… 迟大夫感动了自己半天,兢兢业业继续上班去了。 班没上半个月,这慈善平台和软件就跟着什么明星诈捐什么恶意骗捐什么侵犯肖像权一起上了新闻,闹得还挺大。 这时候迟柏意还觉得也不一定,万一这里头真的就有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呢? 万一有些人确实就是差医药费什么的,可能只是没差那么多呢? 然后,她的好发小,比她钱更多脑子更简单心更善良的钱琼就来了。 带着她被骗了差不多十几万的聊天记录一起来了。 俩不差钱的苦主交流完人心险恶,钱琼在她面前拍着大腿声泪俱下地说: “我哪儿知道她说她长得显小就真那么小啊,我哪儿知道她说她现在跟照片上不太像那就一点儿不像啊!啊?” 那是有多不像? “从脸到气质再到身材,没一点儿像的!”钱琼说自己又是买花又是订蛋糕又是餐厅包场的等了四十分钟,结果门外头走来一看上去都不像成年人确实也不是成年人的小孩儿…… “我问她这照片哪儿来的,她说那是她表姐。表姐好看她没那么好看,所以用了人家照片。” “我再问,她就说可是聊了那么长时间是真的喜欢……” 你看我长得也不差东西都还你咱还是继续谈好不好,我用照片骗了你我给你道歉…… 迟柏意被她这个好像很跌宕起伏的故事给说傻了: “那……你就这么跑了?” “那没有。”钱琼振振有词地说,“我就是为照片上这位来的,哪儿能见不到人呢。” 所以她就让人家把这位表姐也请来一起吃个饭…… 最后拉拉扯扯说了有半小时,这位表妹总算说了实话——没有表姐,照片是网上找的。 钱琼只好捏着鼻子认栽,花拆了让人拿回去插瓶,蛋糕让人拎走,餐厅退了带去吃了顿肯德基,最后踩着油门提心吊胆地给人小孩儿送回了家,带着自己过去一年送的所有东西灰溜溜开车走人,一路上都很害怕人家的家长追出来骂人报警…… 话已至此,迟柏意也很好奇这照片上到底是何方神圣,钱老板大大方方拿出手机给她一亮—— 不错,就是那位马路牙子杀手。 据说家里有位淋巴癌患者勤苦俭学的小苦瓜。 事情过去了半年,钱琼继续在她的生意里厮混,迟柏意也在忙碌中把这这张脸已经不知道抛到了哪个记忆角落,然而她忽然就这么出现了。 就这么出现了! 人生果然各式荒唐。 “人生果然处处充满惊喜。”电视上的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 钱奶奶站在电视前面跟她们讲: “多多送小迟回去,下午了也还热着呢,不过过几天就要下雨了,你们都自己注意别叫大人操心……” 两人一起答应着往外走,钱奶奶抓着保姆一路给她们送到了大门口,被迟柏意给劝了回去。 钱琼去开车了,迟柏意想着左右没事,干脆往小区外走,边走边等她。 顺便再看看这个她几乎是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树还是一样密密地遮住中间小道,亭台假山,穿过亭间山中的活水一样在脚边流着,两边欧中式混搭风的房子一栋一栋隔得远。 小时候钱琼老在自家阳台上抓着铜角朝她们家吹,听到了她就出来,听不到钱琼就自己趴那儿吹个半天被钱奶奶发现拎回去,或者钱奶奶过来把她拎到钱家去…… 她妈倒是不怎么管她,一天都在公司或者画室忙着。 那时候这套房子还没有卖,奶奶也没有在一气之下回老家,老妈也没有甩手出国,她还是大人嘴里那个最听话懂事的迟柏意。 一晃,她们都长大了,钱奶奶看着也比年前更……脾气更大了。 今年应该没事了,估计能回老家去过年? 她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望着天边烧红的晚霞发呆。 呆着呆着,一个毛茸茸的、憨态可掬的影子晃了过来。 迟柏意回过神看着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的玩具熊。 不是当下的布朗熊这类的短绒熊,是小时候抱在怀里睡觉的那种泰迪熊,肚子鼓鼓的,全身上下的毛打着卷儿,看上去非常蓬松,棕色的,挎着个小篮子。 它走近,迟柏意看见它毛茸茸的脸上那对眼珠子也是透明的棕色。 熊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了下来,笨拙地朝她晃动了一下手里的小篮子,并且弯了弯腰,伸出了一只熊爪。 很经典的一个动作—— 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么? 被一个人邀请作舞伴是很无趣的,可被一只毛绒小熊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当下。 一个吹着微风的傍晚,天边的晚霞层层叠叠,夏末秋初,路上甚至没有多少人。谁能拒绝一只缓慢又笨拙地朝你走来的小熊呢? 迟柏意看了一眼它篮子的传单,笑着伸出了手。 熊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 绒毛扫过掌心,软软的,有点痒。 迟柏意心里一动。 接着,小熊从自己挎着的篮子下面抓出了一把糖递到了她面前。 很多种颜色的糖,被透明的玻璃纸包着,上面印着草莓芒果蓝莓菠萝,大概是看她不动,那只熊爪向前又伸了伸,另一只爪子抬起来,做了一个思考的动作。 “挑一个?”她问。 熊点了点头。 那就……挑一个? 不等她动作,一只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精准地捏起了其中一颗。 这么一耽搁,迟柏意的动作就慢了一步。 她往左一扫,钱琼站那儿一面拆糖,头也不抬地说: “挑啊,再拿个菠萝的,你不就喜欢个菠萝吗?” 话音刚落,熊嗖地一下把爪爪收了回去。 俩人都愣了。 迟柏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熊攥着那把糖,另一只爪子从篮子里扯出几张传单,“啪”地一下拍在了她还停留在半空中没缩回去的手上—— 动作很大,声音很响,痛倒是不痛,就是…… 它怎么好像生气了? 就是生气了。 小熊转身直接跑了。 带着那只小篮子,还带着那把她都没来得及挑的糖…… 迟柏意甚至看见它边跑边在往下掉东西,稀里哗啦的。 她转头跟钱琼对视了一眼。 钱琼嘴里还含着糖,直眉楞眼地说: “怎么了,不……不能给我吃啊……” 没人回答,熊吧嗒吧嗒跑远了,留下一缕很清淡的香味…… 陈运跑的自己脑浆子都快甩出来了才停下脚,一把把那个硕大无比的头套拽了下来。 太热了真的,这头套往脑壳上一扣跟扣了个蒸笼一样,闷得人简直透不过气。 现在摘了,才发现外头原来是有风的。 只是这风吹着也跟没吹一样。 她把身上的那破玩意儿干脆也扒了下来,直接坐在了绿化带边上。 坐了一阵吹了会儿风,那种犯着恶心的晕眩感下去了,嘴巴后知后觉开始干渴起来。 之前抓着的那一小把糖硌在手心,包装边缘就扎在指缝中间。 她低下头,摊开手看了看,一个一个把包装拆开全塞进了嘴里—— 草莓味菠萝味蓝莓味菠萝味菠萝味…… 全是该死的菠萝味儿! 这味儿怎么就这么冲呢! 没嚼两下,嘴巴里口水跟风干了一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前一阵一阵闪出五颜六色的光点,世界慢慢暗了下去…… 陈运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滑—— 这样不行吧,容易砸到脸吧……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重重地跌下去,又起来,再跌下去。 身上开始出汗,闷得透不过气,却还是在出汗,从中午戴上头套开始的那种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像条大河,轰轰烈烈淹了过来。 她终于不想再想了,朝后一仰…… 灌木丛挺好闻的,小叶黄杨还有点香。 失去意识前陈运最后担心的只有一点—— 她在想:这地方应该没有狗来拉屎吧…… 不要吧…… 好像是一双手托起了她的脑袋,有苍蝇在叫,嗡嗡的……不是,好像是人在说话。 确实是什么人,陈运听到她在说: “藿香……” 藿香? 藿香跟菠萝柏子好像不太搭…… “这都什么和什么?!”另一个声音说。 “能自行吞咽吗?” 陈运想点头,点不动。 于是她勉强张了一下嘴。 一汩凉意顺着喉咙一路流了过去,并不冰,还带着点儿甜,渐渐的,贴合着胃像树枝叶脉一样扩散…… 什么东西被黏在了额头上,她的脖子被轻轻碰了碰,又被抓起了手腕。 香,很熟悉的香。 那香味好像是从她喉咙里弥漫出来的,又好像是被人一点一点覆盖上来的,柔和醇厚。 像那个时候她坐在屋子里,程奶奶背对着她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鼻尖挂着的就是这种香气。 她在这香气中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奶奶哈哈地笑着出来作势要用锅铲敲她的头。 最后敲到了没有呢? 好像是没有的。 又好像确实敲到了。 不然她怎么会脑袋这么疼? 不然她怎么能记得这过去二十余年来斑斑点点的时光…… 那是尚且没有被这奇怪毛病折磨的好时光。没有脑子里污浊不堪的画面,没有被风吹过骤然失控的反应,她站在阳光下睁着眼,清清爽爽。 “哎醒了醒了。” 陈运看见一只很小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妈妈,姐姐醒了——这是几?” 揽着她的人扶了一把她肩膀,让她能抬头: “别闹……你怎么样?感觉好点儿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陈运摇头,摇完头发现自己还靠在人家怀里,连忙往起来爬: “没事没事,谢谢……” 脑门掉下来张贴画。 手边还有半瓶水。 “你中暑啦。”小孩儿蹲在一边仰着脸看她,“喝了藿香正气水,要去医院。” “我……”她往身上摸钱,“我没事,谢谢你们,我把药钱给你们。” 孩子的妈妈看上去很温柔,笑着直摆手: “不用不用,药是一个大夫买的。” 大夫。 是那个大夫? “宝宝贴是我贴的。”小姑娘很大声地给自己表功。 陈运有点吃力地又蹲下去,往旁边那堆熊皮里扒拉了一下,找出了几颗糖: “也谢谢你……” 小姑娘看了自己妈妈一眼,笑眯眯地双手接了: “别客气。” 谢完了,她起来左右看了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小姑娘吃着糖给她往右边指: “医生姐姐也走啦,她上救护车给别人看病啦。” 陈运没忍住顺着她的指头朝右边看,什么也没有…… “有吗?有吗?” 家属很急地往前挤了两步,“是不是卡到鱼刺了?我打手电筒照了没有啊!” 迟柏意:“……是,位置有点深,已经取出来了……” “那她怎么吐血啊。” 病人捂着嘴一言难尽地出来,说: “我没吐。” “你吐了!”家属比病人还激动,使劲儿给迟柏意比划起来,“我的天那么一口呢,吓死我了,我都说了叫你不要使劲儿咽……” 病人脸色更臭了,瞪着她们不说话。 迟柏意赶紧打断了她: “刺有点厚,位置也有点深。所以……” “划破了。”病人接口说。 “对。”迟柏意笑了笑,冲她俩点头,“回去记得注意口腔卫生,吃两天甲硝唑看看,有任何不适记得及时就医。” “不用再做个喉镜吗?” 迟柏意心道这倒也不必…… “不用不用都不用。”病人一把给这人薅了出去,“你快走吧我的天丢死人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说一嘴的: “像这种鱼刺自己处理不好找医生其实是个好习惯,毕竟还是有自己瞎折腾出事的。” “说得对啊我就上回新闻看到有卡鱼刺内出血没了的……”这人努力地回了一下头,“谢谢你啊大夫,我们给你送锦旗。” 迟柏意疲惫地冲她们摆了一下手—— 锦旗就算了,就夹个鱼刺她差点被吐一身。 中秋前后鲈鱼美,这几天光是卡鱼刺的就好几个。 “迟老师下班啊。” “不下。”迟柏意说,“回头跟你黄老师说,她欠我一回。” 正说着,老黄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哎弄完了?” 迟柏意酝酿了一会儿,还没开口,她接着说: “那行那我走了,你帮我值吧,下回我帮你……” 迟柏意转身就走: “我还有事我走了。” 出了门诊楼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午吃的不多,这会儿又有点饿。 她站在医院门口思考是去对面便利店买个关东煮还是去隔壁一条街来点拉面。 中午那拉面钱琼送过来简直都不像面了…… 思考的档口,她看见对面便利店走出来个人。 隔着一条马路,迟柏意看不太清。 买份关东煮吧…… 她想。 再买瓶水,一下午连口水也没喝上—— 路过自动贩卖机时她看见机器里有枇杷汁。 枇杷汁也好啊,润肺止咳化痰…… 自动贩卖机? 她停下脚步,犹豫地张了张嘴: “陈……” “陈运?” 蹲在机器前的人转过了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5、陈运 还真是她。 陈运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迟柏意觉得她的目光从自己眼角鼻尖划过,流连在嘴唇,最后落在了下巴上—— 鲜少有人会这样看人。 如果有,多半给人的感觉也是有点不舒服的。 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这样。她的目光透彻,眼神毫无矫饰、甚至可以称得上坦荡,当然、也可以是漫不经心。 她微微张了张嘴。 就在迟柏意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把头转了回去。 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原本一嘴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她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只好道: “没事,看着像你。” 对方依旧很认真地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有银的自动贩卖机,闻言睫毛都没动一下。 “我走了。”迟柏意于是道。 她也真的想要走了。 她转过身数着自己的步子进了便利店,转悠了半天,拿了瓶水又放下—— 原本她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把包里那盒藿香正气水给她,想说这时候中暑还是挺危险的,尤其是你下午那个状态…… 她还想说下午你好像磕到了后脑勺,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上医院。 另外她想说你时间紧任务重勤工俭学完就别蹲这儿cos高中生了。 最后她想说你的脸色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好…… 但她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就显得刚才的那一切都像没事找事的搭讪。 不过,成年人就是这样。 该有的边界感得有,分寸识趣看眼色,没事少管闲事…… 迟柏意出了便利店,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往那边蹲着的一小团人影上看,昂首挺胸地一个转身…… “迟大夫。” ? ?! 迟柏意很怀疑地回头去看。 陈运还是蹲在机子那儿,没看她: “谢谢。” “别客气。”迟大夫回答。 “没客气。” 迟柏意拧着眉毛瞅她侧脸,又想笑又有点气。 现在,小熊把脸又往前贴了一点,额头几乎都要顶在玻璃上了,声音还是低低的,听着还有点哑: “真的谢谢……” 迟大夫“嗯”了一声走了。 陈运听着脚步声慢慢走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 她又赶紧蹲了回去…… 蹲了不到半分钟,一个声音从她头顶响了起来: “体位性低血压,站起来先扭扭腰动动腿比较好。” 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呢? 迟柏意看着她跟傻了似的仰着头,替她担心了一下她的颈椎: “这样重心不稳更容易晕。” “会一屁股坐地上……”她把嚼着的牛肉丸子咽下去,又喝了口关东煮的汤,对这个已经坐在地上的人说,“就像这样。” 此人面不改色地爬起来,继续对着那台里头不知有金还是有银的机子面壁。 迟柏意也不急,就这么边吃边看她。 丸子吃完,海带玉米啃完,粉丝包……太难吃不吃,下次绝对不买。 快吃完的时候,迟柏意想、这人要么是真的性子冷,要么就是从小到大被围观的已经习惯了,不然绝对不会这么沉的住气…… 还没想完,对方总算开口了: “你要买东西?” 迟柏意冲柜子抬了抬下巴: “买瓶枇杷汁。” “买不了了。” 什么叫买不了了? 陈运抠了抠投币口,挪了一下身子给她看: “卡住了。” 迟柏意往前走了点才发现还不是只卡了币,是里头买的东西也卡住了—— 一只面包,一瓶水。 水在面包上…… 这两东西一个横、一个竖,一个轻、一个重,搭积木一样交叉重叠在出货口,很难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起码迟柏意是想象不出。 她扭头看了一眼陈运,陈运也正看着她。 这一刻,俩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样的东西—— 迟柏意说: “要不?” 陈运说:“嗯!” 声音很坚定,表情很肃穆。 迟柏意翻了半天,从包底翻了枚硬币给她。 然后俩人一站一蹲就看着这枚硬币骨碌碌地滚了进去,显示灯亮了一下,跟犯困似的又很快熄灭,没动静了。 陈运瞥了她一眼,咬着嘴巴上的干皮,起来转头进了便利店: “换两一块钱硬币。” 两个硬币哒哒哒地下去了…… “你好,零钱能找成硬币给我吗?谢谢。” 五硬币一起卡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杳无踪迹。 迟柏意盯着这台神经病的机子很怀疑它里头是不是有个人,或者说这机子里可能蹲了只饕餮—— 她们往下扔钱,里头这玩意儿就张着嘴接。 “我去找店里的人。”迟柏意起身道。 陈运用她的手机打着手电眯起一只眼往里照,嘴上说着: “这机子不是这家店的,我之前就问过了……” 哦,所以是人家说了不是店里的机子不管就可怜巴巴地蹲在这儿自己想办法。是这个意思吗? “你有什么铁丝之类的东西吗?” 铁丝? “或者什么细的、硬的东西都可以,大概就我胳膊一半这么长……” 迟柏意用力地把那根树枝从路边的电动车轱辘底下抽出来…… 拿给她看,她在那儿皱眉: “你垃圾桶里捡的?” “路边捡的。”迟柏意情绪稳定地说:“你需要洗一下吗?” 陈运没理她,接过这根树枝继续忙活起来。 迟柏意就蹲在她身边看她忙活,忙活了一会儿,她停下来用肩膀蹭了一下脸,说: “我把钱还你。” 迟柏意愣了愣,压根没来得及说“不用”,手里就被塞了一把钱,依旧是硬币,亮晶晶温吞吞的: “你让开。” 陈运望着她,又说了一遍: “让开一点。” 她退后了。 她退后的瞬间,陈运抬腿一脚狠狠地往投币口踹了过去! 巨大的撞击声跟着背后的汽笛一起响起,很是有种荒野大镖客的味道。 迟柏意差点被她吓一跳。 这一脚踹完,她停下来往过来瞥了一眼。 迟柏意猜她这一眼的意思大约是“你没被吓死吧”或者“不好意思”之类的,因为她瞥来一眼后也并没有停,连续几脚蹬了上去。 越踹劲儿越大。 迟柏意在一旁看着,甚至能看见她从手臂到肩膀都在抖…… 这就有点不对了。 她斟酌着开口: “破坏公物是不对的。” 破坏公物的人动作没停,改成了用手去摇晃它: “店里人说这机子早就有问题,好多人来问,打电话叫人来了也不管,就把钱一取就走了。” “那你……” “我本来没想把钱弄出来,我就想要东西……” 迟柏意看着她转过脸。 机器的冷白光下,那张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嘴唇发干发白。 那张嘴一张一合地说: “我饿了。” 迟柏意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下乱了。 对着她有点震惊的表情,对方接着说: “谢谢你,迟大夫。” 是谢谢你,不是谢谢。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女孩子可能要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她因为对方的冷漠而想要离开,也因为担心而留下,有什么样更多不为人知的心思暂不提,甚至还饶有兴趣地站在那儿做一个边吃边看的旁观者……这些、陈运都看在了眼里。 嗯……虽然她也并不是因为这个会感到愧疚的人吧。 可谁知道人家没吃饭还饿着肚子呢? 之前一直端在手上忘了扔的关东煮现在被她尴尬地举着,像是在投降—— “也谢谢你下午给我买的药。”陈运又蹬了眼前这破玩意儿一脚,停下来低声说。 迟柏意看着她微微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很快又别过了脸。 她耳朵尖似乎有点红了。 “所以是下午就开始不舒服了么?” “嗯。” “后来有没有再吃什么药。”她可千万别说阿莫西林。 “没吃。” 迟柏意无声地叹气:“现在是不是还是有点不舒服?” “还行。” …… 陈运看着对面的人笑了一下。 她笑得很淡,眉眼又舒展又精致,看上去有点无奈的样子说: “那什么是不行呢?” 陈运有点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坚定地继续捶了一下那个破机子: “没什么不行。” 机子传来了稀里哗啦的一阵动静…… “之前让你回来查过敏源怎么也不来?是不是学习紧张?” 陈运咬了一下牙,把那句“你见过谁二十岁了还在上高中”给憋了回去: “没钱。” 机子继续稀里哗啦地响,于是陈运又捶了它一下…… “它招了。” ? 迟柏意伸出手给她指了指: “你看?” 玻璃柜里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往下掉—— 面包和水,还有一只巧克力。 她把那只巧克力递了过来。 迟柏意没有接: “你不是刚刚已经还我钱了?” “我不爱吃甜的。” 迟柏意估计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太明显,所以她又挺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喜欢甜的!” “请你了。” “那就当是下午那只小熊请我了吧。”迟柏意笑了笑说,“再见。” 陈运没再说话。 于是迟柏意只好自己转身走了。 也就走出去不到两步,还是那个有点低、有点哑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来: “迟大夫……” 迟柏意有想过这一刻她会说什么话。 比如说谢谢——又是谢谢,反正也不奇怪; 或者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话也不新鲜,这些年她听过不少,从各种人嘴里的都有; 再或者…… 但她比较想听到的其实是:我明天会来查过敏源的…… 多好啊对不对。 这样这个人就不会再给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们就可以从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这里到此为止,不再是什么欠债与骗钱的关系。 她也不会再去想这个看上去确实挺像高中生或者大学生的人怎么会把自己过成这么一副挣扎求生的样子…… 就是很简单的,病患关系——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和一个普通的不怎么听话的病人。 充其量这个病人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儿。 最多就是这样了。 然后她一定会记住这个人的——这个奇怪又倔强的马路牙子杀手,这个长得的的确确很符合她审美的公路文主角,这个随便就能抓出一把硬币的哆啦a梦…… 这个多年来头一次让她真心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灵魂在等待她遇见和发现、的人。 然后她清楚地听见这人说: “你……你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 我们医院是不是有黄牛号?! 我们医院…… 不不不,我们医院没有。 反正我没有…… 我…… “你……”她小心地问,“是家里有病人吗?” “没有。” 迟柏意发现自己为这个回答松了口气。 但她又开口了。 她说:“那你们医院是不是有那种帮忙抢号排队的人?” 迟柏意盯着她看了半天。 她也一点儿没打算藏着掖着,就那副“是的就是我问的我就是个黄牛票贩子怎么着吧”的样子站那儿。 就这个样子,连着遇见她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和她身上的打扮跟迷一样的气质,迟柏意很快意识到了点东西—— 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又回去,她慢慢地开口: “有。” 陈运一下子眼睛亮了。 “但不太好干。”迟柏意看着她,“我们这边人多,保安也比较负责,被抓到之后可能会搞得比较难看。而且……” 而且现在不管是病人还是医院方面,都很厌恶这样的事情—— 不少人从外地来着急挂号看病挂不到号,几十块钱的挂号费一转头就变成了几千。 有些病人家里条件并不好,懂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病还没看却花了一笔根本不该花的钱,还要对帮忙的人点头哈腰的道谢…… 不过这些她并不想跟陈运说。 陈运看起来不清楚这些,她好像就是…… 就是看上去挺干净的一个人。 各种方面的干净。 跟社会隔了层壁似的干净。 当然,她总是很累,很憔悴也很狼狈,也确实有些地方跟普通人很不一样—— 比如那部学生(老年?)按键手机,比如手上的伤,比如与曾经的骗子形象并不相符的穿着打扮。 然后说出来的话也一次一次在刷新她的上限…… 迟柏意觉得自己真的可能已经失去判断力了,到这时候她都在想,陈运到底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被家暴了?或者更糟糕? 她好像真的没有这个识别能力—— 缺钱,然后听说干这个能赚钱,所以直接就来打听准备去干了? 没有想过这个很可能会是一个违法的事情? 迟柏意尽可能地想说明白: “……所以就算保安抓不到,被其他病人或者医院的人知道也很糟糕,会挨揍的。” 没错,就是会挨揍。 她看起来好像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好多。 “医院附近还有条小吃街,隔壁是南尖大厦。”迟柏意给她指了指: “附近人流量很大,短期长期招聘都会很多,大学生应该更容易能找到地方。缺钱的话你可以试着再找找看看,别那么……着急。” 对,这家便利店好像就在招夜班店员吧…… 算了,夜班还是挺不安全的。 而且,就算她没在上高中,大学也有宵禁的。 “知道了。” 迟柏意看着她肩膀塌下去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冲自己轻轻笑了笑: “谢谢你,迟大夫。” 迟柏意说:“别……不用谢。” 她脚步有些磕绊地走了。 人走了大半天,迟柏意还站在原地想: 她是怎么知道我姓迟的? 想着想着一摸包,她又想起来—— 下午去救熊时捡到的硬币,好像忘了还……魔/蝎/小/说/m/o/x/i/e/x/s/.c/o/m 6、陈运 钱琼很不能理解她: “那你拿的时候怎么想的?” 迟柏意垂着眼想了半天,道: “就想着……当药钱了吧。” “那不完了?”钱琼按铃喊服务员买单,回头还在碎碎念: “不就是个之前见过一次的病人嘛,虽然看着是辛苦了点儿,你也不用这么牵肠挂肚的。这世上倒霉的人多的去了……” “你要一个一个救死扶伤啊。” 见迟柏意坐那儿不说话,她又贴过来把人肩膀一搂: “行了,知道你看人脸好看,好看的人也多了去了,今晚有空跟我玩儿去?别一天天下班就闷在屋子里,闷在屋子里也找不着对象。” “不去。” “去呗。” 迟柏意含了口酒,手指在杯子外壁打着圈磨着,没理她。 “说真的柏意……”她又坐了回来, “你差不多该跟这些人打打交道了,当医生当够了不得找条路子走么?而且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受,大家都差不多,吃吃喝喝玩一玩,有中意的试着处一处,也省得迟老师每回打视频来催你吧。” “你迟老师暂且没空打视频。你有什么话直说。” 钱琼笑了笑,伸手把她杯子拿过来看了眼,一仰头闷了,再把杯子甩给她: “那去老周那儿看看吧,真的,你别笑……你这样不行——你知道我前几天遇到明和,她跟我怎么说吗?” 迟柏意懒得听。 “她说当时大家都年轻,也不懂什么感情,但好歹也算打小互相都认识,你不给什么原因就分手了,她也没话说。毕竟是她先追的你。问题是……” 问题是她们真的在一起过吗? “我就不说亲个嘴了。”钱琼声音不算大,不过这个包间很隔音,就显得她声音更大了,“牵手拥抱这种正常人都能接受的东西,你都受不了……” 迟柏意没忍住打断了她: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受不了,就是没感觉。” 神的个感觉啊。 钱琼气结。 “行行行,你没感觉。”钱琼冲她点头,“人家没感觉是烦,你没感觉是恶心。你能明白区别在哪儿吗?” “人家烦了恶心了就换人,脸不行换脸,性格不合换性格,三观不合换三观,性别不行换性别……你别看我我就说说,性别这也没法换——你呢?打算直接换个脑子?这辈子单身着过吗?” 迟柏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她又一口气接了下去: “当然你单身也没问题,只要你愿意,问题是你愿意吗?” 迟柏意被她牵强附会的歪楼逻辑已经打败了,就坐那儿听她输出: “你又不愿意,就这么坐家里干等着个什么有感觉的人从天上给你掉下来,然后跟迟老师也没话说,跟以前的朋友同学也不打交道,跟谁都是稍微亲近一点你都能搞崩了……” “十几年了,你认识过一个新的人吗?” “一个除了病人你能简单的、什么都不想就能亲近的人,让你感觉感觉?” 隔间里沉默下来,迟柏意目光越过她,望着她背后墙面上的梅树。 钱琼站起来,准备走了: “真的不跟我去玩儿?” “不去。” 主要是她玩儿的多半又是那些地方,玩儿也不是玩儿,话里话外都是人和事,去一趟得少十年脑细胞。 迟柏意嫌弃地挥手赶她: “赶紧走吧。” 免得我烦你话多…… “玩来玩去也没见你谈成一单的。倒贴钱赚智商的,你是你们钱家第一人。” 赚智商的人不可一世地走了,丝毫没有被打击到。 她走得利索,迟柏意反倒有些羡慕。 能在这儿把人苦口婆心说一顿一扭头又走得风轻云淡的,除了她没别人了。 就像同样是被骗,钱琼被骗的还更惨,结果正主就在面前此人是也一点儿没认出来,迟柏意不知道是该说她心大还是忘性大。 哦我在家坐等感觉中人从天而降,你整天跑得见不着人影也没见你有个亲亲对象不是? 就这还有空操心别人的感情生活? 可现在一个人坐这儿了,把那把硬币再次掏出来看,她再次想: 所以当时,给那只晕过去的熊喂药喂水,接到同事的救场电话之后,她拿走她手边掉下来的硬币时,在想什么? 当你还我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还是…… 如果再能遇见…… 你在哪个学校呢? 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 那么现在呢? 真的又遇见了,她也确实还了—— 连着第一次在药店欠的那几毛钱和昨天下午的药钱,以及贩卖机吞进去的那些,甚至还多出来不少…… 那么现在是谁欠谁? 还算的清么? 硬币被她装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托着腮,把它们拎起来在半空中,细细看着,看了一会儿,屈起手指轻轻一弹,那光芒便散漫开来泠泠而动…… 清亮的、冷硬的,几如一袋月光。 “那个谁?去二楼问问,梅字号还有瓶巴罗洛上不上。” 陈运答应了一声要去,又被叫住: “新来的先把后厨垃圾倒一下。” 陈运只好转头往后厨走,走了几步,领班喊住她: “小陈是吧?时结的?你把大厅36号那边的地收拾一下,再把那边的电视打开,会开吗?” 陈运说不会。 领班姐姐一皱眉,冲对讲机一顿说,说完看看她: “那没事,你倒垃圾去吧。” 挺大的三桶,倒之前还要分类,陈运分了两袋跑回去拿袋子,领班叫住她: “你是按时结算几点到几点?” “七点到十点?” 陈运戴着口罩说“对”。 她一挥手: “倒完换衣服就走吧,正好十点。” 倒最后一桶骨头什么的时候,江月来了。 陈运隔着半条巷子喊她: “你别进来了,地上全是脏水。” 江月就“嗯嗯”地答应,答应完了还是照样过来: “桶刷不刷?” 陈运想踹死她: “出去!我都快弄完了。” 江月见她眉毛都压下来了只好往旁边退了退: “我穿的厂里的工服,没事。” “你没手套。” 江月无奈得很: “那你给我拿一副不就行了?” “我不想脱手套。”陈运叹了口气,“都说了你别来,又来看。” 江月就站那儿笑,也不吭声。 陈运屏着呼吸快速把桶刷完拿进去,再出来时她把一块儿用塑料袋包着的硫磺皂递了过来: “再洗洗吧。” “没事,我闻一下就行。” 两人踩着蜿蜒流淌的垃圾水慢慢往巷外走,苍蝇一团团乱撞,两边的墙又高又暗,墙面上腻子多得起皱泛涟漪。 走出去,江月才敢跟她说话: “吃什么?在外头吃吧?” 陈运把硫磺皂放在胸口前慢慢呼吸了几下,感觉额头跟后脑微微放松下来,摁着鼻子附近的穴位: “随便吃点,我晚上还有个小夜班。” “在哪儿?”江月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啊,怎么又换工作……不是,你怎么又找个夜班的活儿,之前那大夫不是说了别熬夜吗?” “就那样,换工作找工作再换工作,没熬夜。”陈运推推她肩膀,叫她歪脖子,“这儿怎么回事?又叫人给捶了?” “没有!”江月捂着脖子,看她的眼神像看土老帽:“这是刮痧刮的,懂不懂啊你。” “不懂。”陈运笑了一下,“我就怕你又被什么人骗了吵架吵不过挨揍呢。” 江月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陈运见好就收:“走吧,吃饭去,你想吃什么?” “你这才一个月又换几个工作了?” “三个,最后一个刚丢。”她问了,陈运就答,答完一抬眼,“怎么了?” 怎么了? 咱俩缺钱都快缺成心魔了! 江月看她像看自家养的不成器的土狗大黄:“上次是为了人家欺负聋哑……” “听障人群。”陈运纠正道,“谢谢。” “听障人群。”江月点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陈运说:“为了我的身体健康。” 俩人面对面站着对峙半晌,陈运一挑眉毛: “行了吧。吃什么?” 江月却没动,目光落点定在她身后。 陈运转头看,一个跟她俩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戴着耳机,牵着一个小孩儿,很耐心地在给这小孩儿擦脸。 “走吧。” 陈运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没动。 陈运也不催,抬头看了眼天—— 天色不错,墨蓝色的,上头嵌着轮大月亮。 等了大概几分钟的样子,她轻轻开口说: “像我姐姐。” 陈运没回答。 挺多年了,从她们在院里认识的时候江月就这样,逮着所有十七八的姑娘叫姐姐,照顾她们的志愿者被这么一叫,步子都迈不动了。 现在她也十七八了,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见到差不多年龄的还是姐姐。 有时候陈运都想说,你三岁丢的时候你姐十七八岁,现在也该三十一二了,不得往年纪再大点儿的身上瞅? 可再想想也没什么。 就像她,她还不是下意识地往人二十来岁的脸上看吗?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陈运也就看看,而她,她有好几次都差点上去直接问—— 你是不是有个妹妹?三四岁的时候走丢了? 挺傻的。 但也挺好。 至少有希望。 于是她俩就在这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饭店前头傻站了十八分钟—— 陈运盯着饭店前头那大表盘子上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表盘亮晶晶的,能看见她自己。 这份工作是前两天找到的,就在那个大医院后面,当时人家说招短期,活重钱多。 她也没想那么多,就去了。 活重倒没什么,主要是钱。 结果两天干下来才发现钱多也是有原因的—— 太脏了。 不不不也不是脏,就是…… “……你说是不是?” 陈运也没听到她前面都说了些什么,下意识就道: “是。” “是”完看她在坏笑,才觉得不对: “是什么?” “是个大美女。”江月哈哈地笑,“你是又没听见我说什么吧?” “不过我说真的,你就是好看,那些人从店里出来都会看你一眼呢。” 江月开始啧啧感叹起来: “哎你就好好的找个踏实稳定的工作不行吗,就你会弄的那种,一路干上去,没准以后咱也能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你也穿那种裙子,多漂亮啊……” 说了半天,人没吭声,还是看着那雕像。 江月奇怪地凑上去也看: “你在看什么呢?” 雕像上的大钟面上印出来两个人。 一个陈运,一个离陈运很远的女人。 那是一个很精致曼妙的女人,长发很自然的打着卷儿,侧脸的下巴线条流畅美丽。 穿着身红裙子。 江月不是没见过红裙子,却没见过这样的红色。 那种红色是有些发暗的红,不轻佻不浮夸,在灯光与月光下随着她的动作一起一落显得波光粼粼。 秒针与分针“哒哒哒”地走着。 走过一圈,那个人伸手挽起了耳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走过一圈,那人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走过一圈,人拉开了一辆黑车的车门…… 车门敞着,那双腿抬起来,收回到车里去,裙摆拂过,满地月光。 “她也很好看。”江月说。 “你在看她吗?”江月又说。 “没有。”陈运转过身去,“走。” “哎你看到她的裙子了吗?好漂亮啊。” 陈运说“嗯”。 —— 是很漂亮,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漂亮。 …… “那种裙子很贵吧,怎么还发光呢。” “不知道。” —— 很贵吗?应该很贵吧。 她整个人都看上去很贵才对。 那种一看就是很不错的家庭里才长起来的贵,生不出任何想法的贵,摸不着碰不到的贵。 因为不是一个世界,所以只能觉得贵的贵……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啊。”江月狐疑地瞥着她,“你不是一般谁都懒得看吗?” “不认识。”陈运停下来抱着胳膊,“你还吃不吃饭?” “吃,吃。”江月只好跟着她走,“不认识你干嘛那个表情啊……哎咱们中秋去院里,你准备好带什么了吗?” “我昨天问了一下秦姨,她说小糖她们现在就缺纸尿裤什么的,我买这个,你看着买点吃的就行了吧——陈运?”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 “嗯……我买日用品,你买吃的。” “不用,我现在这个工作挺好的,跟之前那个不一样,待遇……” “你不还要攒钱吗?”陈运拽了她一把,叫她看路,“不想把你这胎记弄了?” “那我又不急。” “我也不急。”陈运望着红绿灯说,“我又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那不是还要看病的吗?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了,网上说你这个毛病还是要看的,而且还要吃药调节激素,只运动不行。” “我还听人说要尽量在比较安定的生活环境里,要是能交几个朋友,最好是能有一个固定的伴……” 陈运看着她慢慢把眼睛垂了下去: “接着说,怎么不说了。” 江月小心翼翼地抬头,揪了揪衣角: “我没主动找她。” 这是肯定的。 当年那样之后,江月什么都不知道,但再也没主动跟她说过话,都是她一个劲儿的来找她、找江月…… “我……就是想帮帮你。”这傻子声音大了一点, “你干嘛非把自己过这么难受。我今天看到了,你看你干的这活儿,你看你这脸色……我就是……我又没有想叫你跟她主动说话怎么样,可是咱们就非得这样吗?我想帮你,她也想帮……” “想帮我就离我远点儿。你要也想这么帮,你以后也就滚远。” 陈运不知道自己第几次跟她这么说话了—— 她看着眼眶又红了。 她又低头了。 她开始揉鼻子,揉眼睛。 然后仰着脸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吃什么?我想吃馄饨,你呢?” “吃馄饨吧。”陈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背:“鼻涕别蹭我肩膀上,敢蹭我打死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7、迟柏意 生活就是这样。 温水煮青蛙,无论你我她。 不管昨天发了什么白日梦,晚上惦记了什么人,班还是那个班。 上班的时间还是一成不变—— 推车跟着主任查房,把一起查房低血糖晕倒的实习生送回办公室,对着耳背的病人解释鼻子没有第三个洞,下医嘱,打医嘱,写病历,修打印机…… 因实习生下错医嘱而一起被护士骂。 骂完,护士姐姐气势汹汹地走了,实习的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说: “迟老师,对不起……” 迟老师说:“没关系。” 就是你这个开300ml瑞咯啶的量有点猛啊小大夫…… 我们师门没有这么野的用药法。 小大夫一脸“我要深刻反思”的样子去换药了,迟柏意叹了口气去给鼻息肉术后返院的病人做清理。 操作很简单,就是耳朵不太好受—— 血块和分泌物一起出来的时候病人绝望得脸都皱巴了。 “大夫,大夫……” 迟柏意等人平复心情,人躺床上呜咽了几下,眼泪吧唧地说: “大夫你是不是把我的脑浆子给抽出来了啊……” 迟柏意觉得很抱歉: “那可能有点难。” “我还要参加比赛呢,现在脑子都叫吸走了……”年纪挺小的病人语气很深沉,“大夫你是不是上辈子是只章鱼?” 家属估计是在外面听到说话声了,敲了敲门: “迟医生,好了吗?” 迟柏意起身开门: “可以了——第一次清理是不好受,以后会舒服一点的。她恢复的不错,下一次复查在两周后。”说着,迟柏意看了看鼓着脸的小姑娘,“下次可以直接去门诊楼,就不用跑这么远了。” 病人的妈妈一脸无奈: “我就跟她说门诊就行,她不乐意呢,就是要找你——说是你做的手术,肯定温柔。” “那我下次温柔点儿。” 女孩子跟着她妈妈走出去老远还回头给她做鬼脸。 迟柏意笑了笑回到办公室——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种独特的活力和天真。 就算是在学校愁眉苦脸的,一放假也开心起来了。 同样的年纪,有些人刚放假正在兴奋筹划要为自己的青春添砖加瓦,而还有些人也不知道又到什么地方打拼去了。 天气慢慢凉下来一点,过敏的人也有,只是没那么多。 断断续续也有人在大厅里被保安带走,不过都是年纪更大一些的。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而距离放中秋双节假还有七个多小时。 迟柏意靠在椅背上短暂地放空了一下思绪,就盯着面前那只笔发呆—— 吃什么呢? 寿司?米线?米粉? 烤鱼米饭? 青花椒烤鱼怎么样?那家新开的闻着味道不错,加两块腰花,下点茼蒿鱼豆腐。 配着鸡汁新蒸出来的五常大米饭…… “老迟去不去?” 迟柏意转头看看,几个同事一起看着自己: “去吗?好不容易放两天假,晚上一起吃顿饭?” 迟柏意习惯性的想说“不”,说出口又想起昨天钱琼那一通输出,只好道: “可以吧……” 她的这个“不”和“可以”间断的时间有点长,等着答案的几人都没反应过来,还念叨着“老迟你真就不合群”。 念叨完了一咂摸: “老迟去啊?!” “啊……”迟柏意道,“去吧。” 几个难得攒出来假的人都满足了,纷纷道: “哎老迟都待烦了……” “看看看看上哪儿吃,好不容易咱们几个齐全一回,你们都不知道,隔壁那几个都乐疯了一样,还要去蹦极……” 几人商量起吃什么了,迟柏意继续回到自己的领域思考起来—— 刚想到哪儿了来着? 哦,去哪儿玩。 攒出来了五天假,回老家就算了,奶奶又嫌待不久,这一次去哪儿跑一圈呢? 昨天本来是要跟钱琼吃着饭商量商量去哪儿的,虽然商量没商量出来最后还被说了一顿…… 想想她俩从钱琼十八岁拿到驾照开始就满世界开着车玩上了—— 从白哈门到冰城,周水到草原……她是平时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四处转着看看,至于钱琼,那家伙纯属就是打小跟着她跑来跑去习惯了。 一晃十来年,有意思的地方都快走完了。 后来钱琼她妈钱岁女士跟自己真爱一块儿周游列国,钱琼上着大学就开始边摆边打算赚钱。 不过此人目前唯一长期稳定的客户也就她一个迟柏意—— 不定期预约一个旅游陪伴兼司机服务,包吃包住包纪念品和偶遇…… 迟柏意把思绪拉回来—— 清单中好玩的地方确实已经不多了。 要不这次…… 去西北吧。 去见见大漠长河,落日孤烟? 钱琼不知道昨晚喝了多少,接着电话舌头还在打结: “哪儿?市北?嘛去?” “古凉州尧州?咱去那玩什么,喂骆驼?” “骆驼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吃驼峰,哎可以哦,我订地方……” 迟柏意把手机直接塞回了兜里。 她错了,她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跟这人打什么狗屁电话。 现在别说驼峰,她连烤鱼都吃不下了。 大中午的,迟柏意叫这个没心没肝又不懂事的发小气出来了一只酒窝—— 吃吃吃,吃什么吃。 她怒从胃中起,抬脚过了马路一头钻进了那家便利店—— 还是吃关东煮吧。 无聊,方便,不占地方,吃了跟没吃一样。 “还是老样子?” 迟柏意掏出手机来扫码,犹豫了一下: “不要粉丝包和丸子。” 店员手脚麻利地盛好递给她: “慢点,小心烫,今天下班早啊。” “是,挺早。” 一来一回,几乎是她这几年来除了同事和钱琼外唯一能建立起的长期关系。 早上就说“早”,中午就说“挺早/晚”,晚上有时候说“今天忙”、有时候说“还可以”。 这样挺好的,起码迟柏意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不用去想话题,不用担心彼此想法,就仅仅只是在这个小空间里交流就可以——买,卖。交易结束之后各归各位。 而且还能收获一些有趣的八卦…… 拿上自己的食物,坐在玻璃窗后的台面前时,她听着那边店员继续起来的聊天声这么想着—— 现在她们说到了招人的事儿: “上回来的那个就可奇怪了,我说牛奶一定要查日期,早晚各一次,人说什么奶那也不能一天就过期吧。” “啊……其实我也这么想的。” 两人咕叽咕叽地笑起来: “其实也没错,可是有些就是早上过期有些晚上过期怎么办?” “还有招的那个下午班的,干了两天就不干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咱们店的招牌是白色,属金。人说自个儿是木,金克木,不好。” 迟柏意在一旁默默地想,那金还生水,水又生木怎么说? “这个真有道理吗?” “不知道,不过下午确实事情多,想走也正常啦——哦对了,夜班人招到了你知道吗?” “是吗?招到了?” “前天招到的,不过是小夜兼职,就负责搬个货打扫下卫生什么的。昨天晚上我十二点多来换班的时候看到了,就比咱们小一点儿,长得贼好看,还有肌肉呢。就是性子好冷哦,不爱说话。” 迟柏意嚼着萝卜支起耳朵—— 好看?不爱说话?肌肉? “哦……不爱跟你说话吧……我看照片就一般啊,还没有你好……” “你今晚不是也后夜嘛,你自己看去,还不信我,真是的。” “不是,我怎么就不信你了?” “你怎么就是信我了?” 俩人开始不高兴起来,声音也大了一点,迟柏意赶紧嚼嚼嚼,迅速把嘴里最后一口东西咽下去,站了起来: “你好,垃圾丢哪儿?” “桌子边。”红头发的店员说,“你别害怕,我们没吵架。” 蓝头发的店员跟着说: “对,我们就是在争论。” 迟柏意点点头,轻车熟路地把碗扔进了门边的垃圾桶,又去洗了个手,出来的时候这俩人又已经开开心心地凑在了一起,在看对方的手指头。 看着看着,一个就把脑袋放在了另一个的肩膀上。 迟柏意当自己是块木头,眼不斜气不喘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那俩人异口同声道: “欢迎下次再来!” 迟柏意垮下肩膀走了。 走在路上,她在想她们说的那个新人会不会是陈运。 站在电梯里,她在想陈运怎么就照片上一般般了,明明也很好看吧…… 晚上下班跟着同事一起去餐厅的路上,她还在想,陈运上夜班不太好,附近人很多的,她看着容易跟人急眼儿吧…… “老迟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想……”迟柏意笑着跟她碰了一下杯,“想19号床呢。” 大菜还没上,一群大夫就对着凉菜花生米聊天喝酒,老黄隔着她两个人听见了,说: “别想了柏意,19床那没办法,手术前咱们也不是没劝,鼻炎这种毛病做了手术也不一定就能有那个效果。” “什么效果?”小崔已经喝了几杯,闻言把脸扭过来问。 什么效果。 “鼻炎前那种一点儿事儿没有的效果呗。”老黄叹了口气,“功能性手术,解决了病灶也解决不了病人想要的东西。” 比如嗅觉,比如外貌…… “别想了别想了,来喝一杯,这都放假了就别想工作了,好好放松。” 大伙儿一起举杯,颇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味道,迟柏意跟着一起举,举来举去喝倒了两个,就她杯子里没见少。 “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 “祝咱们收假不开会!” “祝隔壁那群‘猴儿’别来抓人!” 猴是隔壁管咽喉科的,经常来串门,串一次抓个人过去帮忙。 迟柏意这个月光被抓去摘鱼刺就摘了三次。 酒过三巡,俩人喝倒了,俩人敲着碗划拳,老黄蹿场一周跑过来抓住她开始倒苦水—— 什么孩子不大爱好很多啦,什么学校啥事都找家长干啦,什么带的实习生大半夜不睡觉发朋友圈被领导看到啦,什么家里的猫爱啃快递箱啦…… 服务员来上菜,被这乱糟糟的场面震撼了一个跟头,放下锅子就跑了,迟柏意想喊人拿包纸都没机会。 老黄已经从拽着她袖子发展到了扒着她膝盖,要不是迟柏意不给机会,这人恨不得直接抱着她直接哭: “我真是累啊,太累了真的,我这月加了十三个班,我心律不齐了都……” 那边在吆喝: “老迟老迟来咱们走一个,叫你出来真的太不容易了。哎呦老迟我就稀罕看你……” 桌子底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在回: “你叫老迟也没用,老迟不稀罕看你,是吧老迟。来来来,还是咱俩喝……” 迟柏意坐在这个觥筹交错的饭桌子上握着酒杯,很想给这群人拍个照片—— 看看这位,这位敲着碗唱歌的是崔大夫,崔女侠,听说崔大夫不爱说话。 再看这位,这位钻在桌子下面捡筷子的是尤大夫,尤大夫温柔又细心,酷爱干净整洁的环境…… 这个拽着她迟柏意哭诉着自己还没到四十就英年早婚的这位,是谁来着? 算了不重要。 窗子外头划过一道亮光,雷声轰鸣。 迟柏意望着餐厅庭院中的竹子摇摆起来,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我不恋爱怎么了?老迟不也没谈恋爱呢么,这年头不谈自在。” “自在?自在你别来我家蹭饭啊。” “你能跟人家柏意比吗?人柏意那是高岭之花,人那是不乐意谈,要谈了隔壁科室十个八个都上来,还别说咱们科没来的那几个了……” 不乐意谈的高岭之花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道: “我去叫服务员添茶。” 说完赶紧拉开门往外走。 被围攻的苦主还在絮絮地念叨:“那我就想找个喜欢的人,怎么了?” “找个喜欢的人,好!”老黄一拍桌子,“就该找个喜欢的——祝咱们科的孙孙跟老迟早成……找到真爱,早日脱单!” “找到真爱,早日脱单!” 稀稀拉拉的掌声在背后响起,迟柏意反手关上了门。 天猛然沉下来,风更大了。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植物身上独有的油脂味,和土地潮湿带来的腥味一起冲进了便利店。 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叮当晃动起来。 陈运动了动鼻子,往门外扫了一眼: “要下雨了。” “是吗?”蹲那儿在检查牛奶日期的同事伸脖子努力看了看,没看出来,“天气预报没说啊,会下大吗?” “很大。”陈运拖地的动作快了一点,边拖边往店里挂着的电子屏幕上面看—— 差三分钟凌晨一点。 “天气预报上没说啊……”同事过来站在她旁边划拉着手机,“就说大风……” 啪嚓一声雷。 这人一个哆嗦,手机直直往下掉。 陈运接住还给她: “今天送水和雪糕的都来过,东西收拾,地也拖了,垃圾……” “我去收。” “没事你快回去吧,我来收好了,你又没有车,一会儿真开始下起来怎么办。”蓝头发回头看了看,“正好,差一分钟就……” 屏幕一闪: “您有一条新订单。” 俩人一起抬头看过去—— 凌晨一点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迟柏意 “快一点了吧。” “差半小时呢。” “柏意呢?” 迟柏意推门进来,“要了道甜汤,喝点儿再走?” “可以,正好我代驾也快到了。”老黄看着服务员进来,先给自己盛了一碗: “就听人说竹里馆的梨汤好喝,光听人说了。” “这回尝尝。”迟柏意扶着桌子道,“离得远,平常也没时间来。” “有时间来你也不来啊。”老黄笑着看她一眼,“脸色怎么不好看,不舒服?” “胃疼?”小崔看她手搭在肚子上,问,“是不是虾有点辣。” “没有。”迟柏意也没多说,“喝了快走吧,我先走了。” “你要走啊。” 一听说她先走,几人都急了: “你又没开车,这天看着也不对,等等咱一起啊。” “我送你。”小崔站起来道。 迟柏意扶了把她肩膀,叫她坐下: “不用,你不也喝酒了。我走走路,正好散散步。” 她披上外套走了。 几人也没心情说笑了,急急忙忙喝完汤出来买单。 前台妹子笑得很甜美道: “竹涧小包吗?迟女士已经付过钱了。” 风声静了片刻,重又响起。 迟柏意裹着风衣尽量把自己捂好。 只是这件衣裳太滑了,面料也不是能挡风的那种,不管她怎么捂都无济于事。 腰还是一阵阵酸疼,连带着小腹和肠子也一起不舒坦起来。 还有胃…… 兴许是今晚喝的白酒,胃现在就跟起火了一样。 分明是桂花浮玉夜凉如洗的清秋,可这风一吹,天一暗,活像走在早冬。 迟柏意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哪儿疼,停住脚品味了半天,还是找了最近的一个公共厕所…… “什么单子?” 同事皱着眉: “卫生巾和湿厕纸——搞什么呢这都快二十分钟了也没人接,是不是嫌太远了啊。” 陈运把最后一箱面包搬进门,过来看了一眼—— 是挺远的,竹里馆…… 好像快到郊区那边了。 “那边没便利店?” “应该没有。” “再等等。”陈运说,“来查货,一共就这些。” 对方挺不好意思地跑过来: “又叫你忙了半天,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我今晚吃什么了这样。” “没事。”陈运把笔给她,“你签字。” 然后等这一批面包们点完,俩人字签好了,这一单还是没骑手接。 “女骑手可能这么晚已经下班了。”陈运看着这人一边找店里的车钥匙一边说,“你帮我看一会儿,我去送。” “我去吧。” “嗯?” “我去送。”陈运对她伸出手,“你不是不舒服吗?在哪儿,地址说清楚。” “……就是竹里馆往西不到一百米的一个公共厕所。我看了,那儿就那一个厕所,特别显眼——你慢点儿!” 路灯下那道骑着车的影子跟着头顶随风乱摆的树叶一起摇摇晃晃,越拉越长…… 迟柏意坐在马桶上盯着手机叹气—— 已经半小时了,她的救命稻草还是没有来。 不但没有来,甚至连出现的意思都没有。 可就这么回去…… 算了吧,想想就可怕。 再等五分钟。 迟柏意给自己鼓劲儿—— 就五分钟。 五分钟要还是没人来,她就打电话把钱琼从床上叫起来,反正就这么回去绝对不可能! 来个骑士吧,来个大侠吧…… 骑着白马,或者跨着电瓶车,都可以,来一个吧…… 雨哗哗地落下来,隔着一道厕所门,迟柏意绝望地听见了狂风呼啸的声音。 她重新摁亮了手机屏幕。 她又摁灭了。 外头有个声音在喊: “尾号2299!” 她来了! 狂风暴雨之夜,真的有个大侠骑车栉风沐雨而来,来拯救她了! 迟柏意小声地敲了一下厕所门: “这里……” 大侠的脚步慢慢走近,大侠的手从门缝下面伸了进来。 隔着一道门,迟柏意说了声“谢谢”。 门外的人道: “不用。” 声音很熟悉。 迟柏意的手一顿,对方好像也僵了一下。 “外面……下雨了吗?” 门外的人把手缩了回去,道: “下了。” 隔了一会儿,又轻声道: “很大。” 是很大,锥子一样扎下来,不一会儿身上就湿透了。 陈运站在洗手池前搓手—— 刚刚往里递东西的时候手背蹭到地了。 虽然这个厕所跟她平时见到的那种很不一样,又大又干净还挺香,但……再香它也是个厕所。 就算建的像座庙,它还是个厕所。 不过厕所和厕所也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这个厕所这个地,灰黑色哑光地板;比如说这个厕所这墙,烟灰色暗纹的墙;比如说这个厕所镜子边还有个大海报…… 竹里馆。 哪家饭店把广告打厕所里? 陈运瞪着那张墨绿色的广告纸看了一会儿,广告纸旁的镜子里慢慢走过来一个人。 红色裙子,黑色长外套。 “是你啊……”她走过来,轻声说。 陈运低下头接着洗手。 水哗啦啦地流着,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下。 洗完手指头,搓指尖,转手腕,交叉搓指缝…… 屋外雨横风狂,屋内静谧安然。 狭小的空间中,头顶灯昏黄,鼻尖全是洗手液的百合香精和某种不知名的熏香,廉价、刺鼻,闻着怪里怪气。 但还有身边的人带着体温的气味,柏子花雕沉木无花果…… 那味道沉静幽远,离的近一点,就像枚水晶罩子,轻轻扣下来。 陈运听到她说: “咬伤也是要消毒的,碘伏或者双氧水冲洗一分钟,封闭性伤口深的话,最好去医院打疫苗。” 打什么疫苗? 陈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青紫破皮的牙印: “狂犬疫苗?” “破伤风。” 镜子里,陈运看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微微的笑着,眉头却轻轻皱起,像只隆起的小山丘。 “我自己咬着玩的。”于是陈运这么说。 她也没见有多么吃惊,就是点了一下头,“那消毒。” 消就消吧。 陈运准备回去就把手泡酒精里消个一分钟。 她偷偷瞥了镜子一眼,那个大夫正在自己身上摸着什么—— 头发垂在脸颊上,很随意地卷着,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红,耳垂上的那块儿石头也一起幽幽带着光。 她不再看,弹了弹手上的水准备走了。 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炸起了一声雷。 陈运脚步没停,身后的脚步却响了起来…… “陈运。” 陈运站住,静静地等着。 等到了一张手帕。 “擦擦脸。”她说。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表情,她的手抖了一下,却仍坚持地递了过来: “擦擦——你……过来时摔跤了吗?怎么……” 陈运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扭头就往镜子前跑—— 好一张花猫脸! 脸颊上全是灰。 这也就算了,她甚至还在自己头顶看到了一片树叶…… “擦擦吧。”她在一旁道,“你这么干净,受得了吗?” 陈运沉默了两秒钟,拧开水龙头开始疯狂洗脸—— 难怪有股怪里怪气的味儿,还以为是雨…… 洗到一半,她又忽然想: 她刚是不是说我干净了? 是吗? 她就是说了对不对? 这……什么意思? “怎么是你来了?你现在……在送外卖?” 陈运扯起里头的背心擦脸,边擦边回答: “没,你这一单没人接,店里正好还有人。”所以我才来的。 所以……才能碰到你。 “是哪家店?”对方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运往后退了一步,把胳膊挡在了身前,同时抬眼盯着她那只手。 可那只手划过她脸颊边,丝毫没有凝滞,向上…… 陈运觉得自己的头顶被轻轻拨弄了一下。 “是哪家店?” 她把手伸开,掌心里躺着一枚树叶。 陈运把目光从树叶挪到她的脸上,她还是笑着的,眉目如画,语气温和极了: “是不是那家便利店?” 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什么要知道是哪家店? “要是的话那可好了,我能叫你帮我留个玉米。”她叹了口气,“那家店的玉米卖得好,经常下班想吃买不到。” 陈运想到了什么,可看看她,又咽了回去: “行。” “我帮你留。” 她又笑了。 她笑起来很慢—— 眉毛抬一点,眼镜背后的眼睛轻轻弯起来,然后嘴角上扬,脸颊附近会有酒窝。 很……好看。 陈运咬了一下舌尖,别过了脸: “你喝酒了?” 余光中,对方挑了一下眉毛,又皱了皱鼻子: “能闻到?” 其实几乎闻不到…… 如果不是她鼻子够好的话。 “能看出来。”陈运转头望向她有些发白的嘴唇和她的手。 她的手此刻正搭在肚子上。 “你不舒服?” 这次是肯定了,陈运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一声,往后挪了两步,把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了洗手台边上: “还好——你最近还有没有头晕?工作还顺利吗?辛不辛苦?” 顺利吗?辛苦? 陈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 她有点想笑,可身体里那种蠢蠢欲动的东西又让她忍不住想回两句难听的,于是她干脆选择了沉默。 沉默中,她却又憋不住频频望过去—— 对方个子高,还穿着高跟鞋,倚在…… 那洗手台子很脏…… 陈运张了张嘴,说: “你别靠那上面。” “什么?” “你别靠在那上面。”陈运很想把这人拽起来让她看看自己的衣服,“你没闻见那上头有股臭抹布味儿吗?” “有吗?” 此人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反正陈运觉得她看着有点醉。 也可能不止是酒的缘故,她大概是真的很不舒服。 她晃了晃,站稳了: “我不知道……谢谢你啊,小陈运。” 她又笑: “祝你中秋快乐。” 她就这么笑着,望着她,目光温和如水,声音低得像声叹息: “快回去吧,夜班……路上小心。” 陈运闷头便向外走,走了两步开始跑,跑了一段钥匙捅进锁眼儿里一拧车把手开始往前冲—— 雨狠狠往脸上眼睛里拍,冰凉刺骨…… 迟柏意听到一连串不成节奏的脚步声睁眼,看到一个头发滴水的人站在面前—— “陈运?” 她推了推眼镜: “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什么东西落下了?” 陈运攥紧背在身后的雨衣问她: “你怎么回去。” “什么?” “你怎么回家?”陈运大声说,“下雨了,你开车了吗?” 迟柏意愣了愣,搓开手机屏幕看了眼——刚厕所里叫的车,到现在也没人接。 “我打车回去。” “我送你吧。”面前的人从背后拎出一只同样湿淋淋的袋子,“穿上,我送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9、迟柏意 迟柏意坐在小电驴后座,全身上下被雨衣裹得很严实,望着前座正在雨中噼里啪啦洗澡的大侠…… 的后背。 这位大侠固执得很。 她说咱俩一起披,你至少要遮住头和背。 人说用不着。 她说那我来举着,你骑你的车。 人说你坐好。 她说,算了我叫人来接我们吧,这雨实在太大。 人说要不你下去。 她…… 她闭嘴了。 她不敢再多话,生怕这位面冷心软的大侠直接给她扛着车跑起来。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风雨交加,她坐在后头一点儿没湿,陈运在前头一点儿没干。 俩人在这个凌晨三点的大马路上风雨同车,轰轰烈烈飞驰着。 迟柏意边看手机导航边说路,时不时吃一嘴的雨。 陈运在前头完全不敢张嘴,雨大得眯眼。 四十分钟后,她们总算从大马路拐上小路,路过了医院,雨也渐渐下得没那么疯狂。 陈运勉强回了回头,问她: “还有多远?” “三分钟。”迟柏意把脸几乎要贴到她后背上,大声地回,“就在医院后面。” 路过医院隔壁那条美食街时,许多摊位已经撤了,路灯下却还是有举着伞吸溜食物的人。 亮红天蓝鹅黄伞下,食物的雾气一股股冒上来。 迟柏意咽了咽口水,陈运不知道怎么就听到了,速度慢下来问: “你要吃饭吗?” “你也饿了?” “饿了。” 小电瓶嘎吱一声停下,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灌汤包烤串,肉夹馍酸辣粉,牛丸铁板烧…… 最后啥也没吃。 因为陈运说灌汤包像是在冰箱冻了百八十年,肉夹馍一股木头味儿,酸辣粉好像被枕头闷过,而牛丸…… 据说牛丸有股鸡鸭猪肉味儿。 迟柏意努力地不去想这些,问她: “那你想吃什么?” 你就说说这还有什么能吃的吧。 她往那把红色大伞边走了两步,道: “吃这个。” 米酒蛋花煮酒酿小圆子。 热腾腾,淡淡的甜香,桂花红枣枸杞…… 非常养生。 也非常适合迟柏意这个喝了酒又在生理期不舒服的人。 迟柏意付了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她护住两杯米酒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递了过来—— 她的下巴并不圆润,一滴水顺着鬓角滴下来,又是一滴…… 而更多的水从额头流下,有那么一颗就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的,如同一滴眼泪。 “迟大夫?” 迟柏意猛然回神,伸手去接。 于是那滴水珠从睫毛坠落,掉在了她虎口上,在往下,流入掌心…… 她把纸杯握紧,连同那滴如泪的雨珠: “雨还在下啊。” “嗯。” 这场雨下了很久,也许还会下更久。 迟柏意转过头去看她垂着睫毛喝东西: “车子不还没事吗?” “是店里的车。” “那雨衣呢?之前你来怎么不穿雨衣?”还淋成这样。 “同事给的。” 陈运觉得她真的很能操心,“之前回头接你前打电话问了,车可以明天还,雨衣同事给的,穿了没事,到时候弄干净重新放回去就行。”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干,所以之前没穿。 “明天我会买了的。” 迟柏意想说自己并不是要说这个。 但好像遇到陈运以来,她俩说话永远不在同频上。 然而…… “我也没因为你去买一件雨衣。”陈运看着她,静静地说。 然而不管在不在同频,最后陈运永远能知道她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迟柏意都觉得自己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也都被她一起听见了。 包括那些心意。 如果她真的有的话…… “你真是个好大夫。”陈运看着她说,“你不挺难受的吗,现在应该少说话。” 迟柏意噎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她的嘴还是杯子里的糯米丸子。 她默默地替自己顺气,顺了一会儿,道: “那我至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迟柏意。” 陈运盯着她伸出来的手看了几秒钟,把自己的杯子放上去了: “陈运。” “柏树的柏,意境的意。”迟柏意说完,低头看看她的杯子,“你不喝了?” 陈运还没回答,她埋头直接灌了一口: “嘶……你的比我的烫啊……” 陈运说: “我是想给你暖手。” “哦……” 俩人禁不住都笑了。 这一笑,好像生疏也少了许多。 陈运想你一点儿没客气。 迟柏意想这能不能算亲近一点儿了? 俩人各想各的,雨在外头自下自的。 行人来来回回在街上走过。 一个一个水洼,一张一张陌生的脸,一把一把不同的伞。 凉意舒坦而利落,从四肢百骸穿过,下水道传来轻快的奔流声,明黄的路灯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 不远处的小电驴被盖着雨衣静静地歇在那里。 夏天好像忽然就结束在了这一秒钟,所有闷热与烦躁尽数远去。 她们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馆子门口,肩并肩望着这一切。 片刻后,陈运收回了眼神: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迟柏意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联系方式。 说你留个电话免得…… 免得我再见不到你了? 陈运肯定说我就在医院对面,你有什么事直接来。 说你留个电话吧给我吧,你都有我的了。 不行,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说…… 车停了,前面那位侧过脸说: “你到了。” 迟柏意只好下车。 她把雨衣帽子上系带手忙脚乱地解开,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慢腾腾地脱下来,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披在了陈运身上,陈运还是没走。 陈运就这么跨在车上,看着她。 眼神透亮而澄澈。 平静而…… 并不平静。 迟柏意知道她有话要说。 很巧,迟柏意自己也有话要说。 “再……” “上来坐坐吧。”迟柏意当作没听见她没说完的那一句,也当没看见她还没合上的嘴唇,低头扫了眼手腕上的表: “上来坐一会儿,喝点东西,我给你上药。” “不……” “你给我送东西,送我回家,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走。还有……” 迟柏意冲她点了点下巴:“你手上的伤已经被泡肿了。” “我……” “上来吧,你这样帮我,当我谢谢你了,好不好?” 陈运的表情很怪。 是迟柏意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怪—— 好像在忍着什么,又似乎很抗拒,抗拒中又有一种期待…… 最后,那点期待也完全消失。 她垂下眼,轻声说: “行。” 就一个字。 但迟柏意也只要这一个字。 不要“再见”,不要“不用”,不要“我走了”。 “行”就可以。 她摁了电梯,陈运披着那件雨衣跟在她身后,头死死地低着。 红色的数字从二十八变成二十六,再变成二十…… 叮咚…… 迟柏意眼睁睁地看着陈运抖了一下。 她悄悄退了一步。 迟柏意果断也跟着退了一步。 现在,她站在了陈运身后: “到了,走吧。” 陈运声音很低地说: “我……我没拔车钥匙。” “你拔了。” 她的手轻轻覆盖上来,陈运手一松,那把攥在掌心里的钥匙就落在了地上。 迟柏意弯腰捡起,看向她: “电梯到了。” 话音刚落,她一手摁上去,电梯门霍然打开—— “走吧。” 陈运只能跟着她进电梯。 电梯里锃亮。 四面的墙,头顶脚下,全亮得能照镜子。 这种哪儿哪儿都能看见自己的环境就很容易让人窘迫。 而陈运现在已经不止是窘迫了,她的思绪已经从这个人叫她上楼坐坐,发展到了可她明明就不像是这种人啊,最终策马狂奔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对头的地方——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无比认真地想: 这地方这么亮,是不是因为灯其实比较暗? 灯瓦数不够,所以到处都是这种能反射的镜面,所以就显得很亮了,省电? 这地方还用得着省电? 她想得很入神。 迟柏意在她身后望着她的发旋,又望向她反射在墙面上的那张脸,摁住自己的肚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不管了,反正她说了“行”。 只要她能松口一次,那就能再松口一次。 “行”之后还可以“行”。 而现在,就要这一次的“行”,就可以。 至于以后…… 以后再说吧。 反正交流一般也不就是这么开始的么? 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 或者你欠我一次,我欠你……一辈子? 不对,这又是什么电视剧乱入了? 迟柏意皱了皱眉,睁开眼。 墙面反射出来的人已经在用手指头在抠角落上的缝了。 她不得不张口: “那是贴上去的。” 陈运被她吓了一跳,把手缩回来说: “贴上去的?” 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 迟柏意于是开始解释: “为了电梯里更亮一点儿——这地方基本都是租客。之前有人反映说电梯里太暗写不了作业……” 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写作业? 都住在这地方了还得到电梯里来借光写作业? “就贴上这个了。”迟柏意顶着她一脸“神经病吧”的表情坚持着说完了,“是不是很晃眼?” 陈运没回答。 电梯到了。 迟柏意先走了出去: “来——对了,家里有点乱,今早出门也没收拾,让你见笑。”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迟柏意 一分钟前,陈运在转头下楼跑和再等等之间踌躇不定。 一分钟后,陈运看着迟柏意在摁指纹。 五分钟后,迟柏意开始输门锁密码,陈运自觉地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一点儿也没偷看。 十分钟后,门没开,迟柏意掏出了包里的备用钥匙…… “我先走了。”陈运抹了把脸上的水,说: “我明天……” “别,就开了。” 迟柏意心里着急,手上还在使劲儿,赶紧回头去看她,“你再……” 话音未完,指尖“啪嗒”一声轻响,钥匙断在了锁眼里—— 俩人面对面同时一呆,一个连忙扭头,一个张开了嘴…… “断了?” “断了。” 迟柏意无奈地举起一只手,指尖夹着枚钥匙屁股。 “那……” 迟柏意转身看着她—— 她身上披着的雨衣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下来大半,就那么垂在地上,湿漉漉的。 整个人也是湿漉漉的,头发、脸、衣裳、睫毛…… 感受到目光后,回望过来…… 陈运见她盯着自己,有点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的裤子。 这布料不怎么透气,现在湿哒哒黏在腿上,有点难受—— 有种让人心脏紧紧一收的局促——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 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回。从指纹识别不对开始到密码错误,再到现在。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人已经答应了,而且来了。 明明已经准备了很多话,就差打开这扇门,也许就能真的有一个其他的开始。 怎么就能这么离谱? 这锁到底今天在犯什么病?! 还是说她可能就…… “取不出了?”陈运看着她忽然垂下手,回身靠在了门边的墙面上: “我来看看。” “你走吧。” 陈运猛然抬头盯住她。 “你走吧。” 她又说了一遍,语气还是很平静。 陈运望着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直起腰走了过来。 就两步。 迟柏意站在了她面前,捞起了她已经垮在肩膀下头的雨衣,重新给她披在了身上: “回去吧,路上小心。” 可能就是…… 那只手隔着空气抚过肩头,抚过胳膊,最后收了回去。 可能就是没有缘分…… 迟柏意不再看她,低声说:“我送你下楼。” 她声音还是挺温柔的,动作也不是很大,甚至称得上细致,可陈运突然就莫名其妙觉得有点委屈。 俩人对着沉默了片刻,陈运抬起脚往楼梯口走: “行。” 迟柏意狠狠攥了攥手中半截钥匙,抬腿跟了上去: “乘电梯。这是十六楼。” 可能,可能就是我的命吧…… 永远差一点,永远少一分。 以为看到了什么可能,却永远看不到可能后面的那个结果会有多离谱、多可笑—— 所以考试的时候是这样,选专业的时候是这样,对着老妈出柜的时候也是这样。 都是这样…… 她垂头丧气走进电梯,已经在电梯里等她的人却一指头点在了她肩膀。 迟柏意被这一指头直接点的后退了两步。 回过神来第一反应:这什么十年的功夫…… “陈运?!” 大侠理都没理她,自顾自地走到了门口,不知道上哪儿摸出来把迷你小扳手,对着锁眼就忙活上了。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上去拦: “没事,我一会儿打个开锁电话就行……” “现在打。” 迟柏意发现这人是个说一不二独断专横的性子: “好好好,我现在打。” 陈运手轻轻一顿:“你之前锁坏过吗?” “什么?”迟柏意这边号码都拨出去了,只好先挂断,“没有吧,这锁还是我前几天换的……” “前几天是哪一天。” 她问得连点语调都没有,听着特别有压迫感,使迟柏意被动的有种在被下达指令的感觉: “就……大约一周前。” 陈运半蹲跪在地上,瞅了瞅她,又瞅瞅锁眼: “我饿了。” “啊?” “我饿了。”陈运面无表情地对她说,“请我吃饭。” ? “反正也坏了你今晚别住了,现在请我吃饭。” “吃饭是吃饭,但我现在得……” 陈运站直了身子。 她也不是特别高的类型,这么一站跟旱地拔葱似的,迟柏意一晃眼,没忍住往后退了点。 然后就看着她把那个可爱的小工具装进牛仔衣口袋,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陈运的个头就差她一个天灵盖。 现在,这人额头就在她鼻尖一厘米外。 “你不是要谢谢我吗。”那双眼睛直勾勾地向上望过来,指头还在她肩膀上点着。一下,两下,三下: “请我,吃饭,就现在。” 迟柏意倒吸了一口气: “好的。” 她甚至举起了两只手: “我这就请你吃饭,好吗?咱们下楼?” 陈运胳膊一抱,语气硬得像要打劫: “走。” 迟柏意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俩人一前一后赶着吃断头饭一样进电梯,“啪啪”地摁电梯门。 电梯开始往下走,陈运揉了把自己下巴,说: “报警吧。” 迟柏意已经猜到了,打开手机摁110,摁到一半思考了一下: “我是该说入室盗窃还是入室蓄意抢劫?” 什么叫蓄意抢劫? “你要不说蓄意谋杀吧。”陈运在一旁笑了一声,“这样可能警察出警还更快。” 迟柏意没理她,电话拨通之后站在角落对着墙开始说。 说完,把她一瞄,忍不住也笑了: “你心情不错啊。” 陈运头一扭,“‘嗯’啊。” 这个嗯啊给迟柏意整的想笑。 然后陈运又转过脸扫她一眼: “因为你倒霉。” 倒霉的迟柏意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说陈运……” 说吧。 “你是不是在记仇啊。” 没错! “没有。”陈运低头嗅了嗅自己衣领,把雨衣扯下来很嫌弃地抖了抖,“我为什么要记你仇?” 还“我为什么要记你仇”…… 迟柏意发现这人不但独断专行说一不二还嘴硬。 嘴硬得跟把扳手似的在那儿“行”,可表情分明…… 分明很不开心吧。 也是。 要是她迟柏意,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能收拾收拾了,还可能自我战斗了一番才答应人家上门去坐一坐,结果人门都打不开还直接让走。 搁她她大约这辈子都不太想跟这人见面说话了。 可她毕竟不是陈运。 陈运毕竟是陈运。 她能打不开门,泄气让人走,陈运不会。 陈运赌完一场小小的气后还会来帮她修门锁…… “老天待我不薄啊……”迟柏意在心里念叨。 “被偷了还开心……”陈运在心里默默地想。 “几点了。” 迟柏意抬手看看,“快四点了。”然后冲她笑笑。 于是陈运也对她笑笑—— 四点了,今晚绝对又睡不着。 算了—— 凌晨四点,俩人在小区楼下等警车。 雨已经停了。 迟柏意倒是说了好几遍叫她先回去,不过陈运觉得她很傻,没理她。 然后迟柏意又叫她把湿衣服脱下来先把雨衣穿上—— “穿着湿衣服会着凉。” 傻到家了。 你里里外外湿完了,你把外套脱了在这个秋天的晚上站一会儿试试? 你穿着个背心外头贴一层难闻的塑料雨衣试试? 于是陈运回她: “那我要不都脱了吧,反正都湿了。” 她又不说话了。 还有她在那里踩水花也很傻,踩完水花来踩影子也很傻,自说自话的样子也很傻,把那个看着又是很贵的衣服张开来裹人的样子也特别、特别傻。 陈运裹着她无花果味儿的外套,蹲在路边看她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走白线,看了一阵,捡了片叶子擦干水,对准,冲着她鞋底就飞了过去—— “哎?!” 她惊讶地蹦了一下,抬起脚来看了看,摘下那片叶子过来了: “陈运你看。” 陈运掀了掀眼皮。 “正好卡在我鞋跟垫片上了!”她笑盈盈地说,“是不是很神奇?怎么卡进去的……我都没发现。” 真神奇。 陈运点头: “是。” 迟柏意又说: “穿上衣服好点没有,看你脸色正常点儿了。” 陈运把腿换了一条,继续蹲坐上去,同时掐上了自己虎口,说: “还行。” “那就好。”迟柏意顺势也蹲在了她旁边,眯着眼睛看小区门口,“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到,赶紧抓人我们好回家呢。” 陈运深呼吸了一下,看向她: “你不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就不要再回去住吗?” 迟柏意大脑飞快转动了一下: “是怕……还有同伙?” “应该不会了吧,警察都来过了,总不至于警察来完还再偷一次……” 那就有点过分了吧。 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一只薅吧。 陈运不知道是该觉得她天真,还是该为她感到庆幸: “不是,是怕报复。” 报复…… 前脚抓人,后脚报复? “你一周前为什么换门锁。”陈运干脆问她。 迟柏意想了想,道: “不太好用了,老卡,而且……” 而且老是有些渣子什么的堵住。 “这就是个以前的员工宿舍,现在被承包租出去的,锁都挺老的。我看不好用,干脆就换了。” “所以你一周后就被撬门偷了。”陈运静静地看着她,“你一般下班几点,就算六七八点吧,偷你的人一直到半夜三四点都没走,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警察来了能直接抓人一网打尽啊。” “什么意思,你是说?” “你被人盯上了。”陈运站起来,下巴往上一点,“自己看。” 整个小区,一栋楼几乎没几扇窗户是亮的,即使亮着也拉着窗帘。 而没亮的,自然也不用拉了。 “你那窗户……你今早出门前有功夫去拉窗帘通风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迟柏意 事实证明,陈运说的没错。 守她的人一共两个,一个在卧室,一个在浴室。胶带、自制麻醉剂、刀子和假手枪准备齐全。据说是要干一票大的。 迟柏意也没见到这俩歹徒,警察们全副武装,抓人很迅速,保护事主也很尽责,她就只看到了照片—— 很遗憾,都不认识。 更遗憾的是,她确实也被偷了。 而且偷她的和准备绑架她交出银行卡密码的不是同一批人。 陈运还车去了,她坐在警察局做笔录: “……对,没错,朋友说情况不对,所以没进去。” “朋友……就是普通朋友。嗯……今天刚认识的朋友。” “一定要问这么清楚吗?她什么都不知道,而且……” “不是,我敢发誓她跟这事儿一点关系没有,要不是我叫她来,她连我家在哪儿她都不知道。” “她走了,回家去了,住哪儿?不知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就是看人家好心送我回来才叫人家上门避避雨的……”结果还弄成这样。 “迟女士我们也很理解你碰到这种事一定很害怕很烦躁,但这是正常流程,你这样的态度……” 迟柏意只好把自己态度端正起来。 当然,最后也没等她再解释两句,因为陈运来了。 两厢一见面都很惊讶。 迟柏意说: “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走吗?你不是还车去了吗?” 警察姐姐说: “听这话你们这不是认识吗?” 陈运说: “我闲的没事来转转。” 转? 谁大半夜闲的没事转警察局来? 陈运被带去另一个房间做笔录了,迟柏意坐在原地生闷气。 警察姐姐很温柔地安慰她: “也不会怎么样,就是正常问问。你……你们真刚认识?” 实话说出来,警察姐姐一脸“你居然撒谎”的表情说: “哦……那你这个朋友对你来说意义还挺特殊……” …… 迟柏意拧着眉毛试图解释: “……我只是觉得确实也没那么熟悉,她很忙的,而且她刚才……” 她刚才看到警车的表情并不怎么好看。 迟柏意叹了口气: “算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 “没事,您客气了。” 陈运出来的时候,迟柏意正在被交代: “总之先不要住在那儿了,你有别的居处吗?去你父母家或者……” 警察姐姐瞟了旁边她身后一眼: “或者你朋友家住几天吧。” 迟柏意转过身,陈运脸色难看地过来往她面前一戳,硬邦邦地道: “我困。” “快回去吧。”警察微笑着道,“已经很晚了。” 确实很晚了。 俩人被送出门,往路边一站,秋风再那么一吹,很是有些萧瑟的滋味。 迟柏意搓了搓胳膊,陈运看看她身上的裙子,把衣服脱下来给她: “穿吧。” 那腔调,那形容…… 迟柏意都想伏地去接了—— 谢陛下赐衣…… 她不动,陈运索性直接塞她怀里: “穿你的,我不冷。” 迟柏意只好拿着,拿着也不穿,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陈运心头冒鬼火: “你有事儿啊。” 此人依旧笑眯眯的: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怎么来了…… “我找事儿来了。”陈运没好气道。 “车呢?” “扔河里了。” 这对话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迟柏意叫她一句一顶,没奈何地道: “行,那河里好走吗?” 便利店离警察局这边至少也有个三公里吧。 “不好走。”陈运瞪着她那张无奈的笑脸,“你欠我顿饭。” “是。”迟柏意好脾气地笑着说,“那我明天一定请你吃,好不好?” 这人的耐心已经登峰造极了。 陈运打不过,只能躲: “行。” “行”完了,谁都没动。 叶子在头顶静悄悄的,地上的水也静悄悄。 陈运揉了揉鼻子,问她: “那你今晚怎么办?” 怎么办,找家酒店呗,或者去钱琼那儿凑合一晚。 陈运转身就走,又被她叫住: “你呢?你家在哪儿?” “昌平路。” 这么远…… “走回去?” “我爱走路。” 迟柏意闭上嘴,看着她走了。 她走啊走,走啊走…… 一扭头。 迟柏意迅速低头—— 一双夏季工装靴停在眼前: “你怎么了?” 身娇体弱看着还有点傻的迟大夫捂住肚子,微微皱了皱眉,抬起脸来轻笑道: “没事,就是胃有点痛。” “我坐这儿歇一会儿,没事,你快回去吧。” 换谁谁走的了? 反正陈运走不了。 陈运一只手给她拉起来,直接架着她走了: “你刚是不是坐水滩里了。” “没有。” “那怎么闻起来一股鱼味儿。” “……” 迟柏意被她架着走了一路都没想明白什么叫闻起来一股鱼味儿。 怎么就水滩里一股鱼味儿了? 警察局里,刚送完事主回来的人问自己小徒弟: “你给鱼缸换水了?” “换了啊。” “那水呢?不是跟你说抽进桶里浇花吗?” “啊?!我倒了……” “到了。”陈运看了看这个看上去像电视里才会出现的门面,“你自己进去吧。” 迟柏意这回倒没说什么,自己往里走了。 陈运站在台阶下面,把手揣进兜,看着那抹红色从转着的大玻璃门进去,走过晶莹剔透的雕像和小水池…… 看不到了。 雨后的城市空旷寥落,人影稀少,雾气从四处飘过来,如云如烟。 她从台阶上下来,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机。 天还是暗的,看不出太阳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明天大约是个阴天。 西陵这地方一般来说都是温和的,一年四季待在哪儿都觉得明亮轻快。 除了阴雨天—— 洗完的衣裳第二天不容易干,就算干了也有股退不去的潮味儿。 调出来的香也怎么都不对,少一味多一味,莫名其妙就错了东西。 还有躺在床上,总觉得像是躺在水面上。 那种苍茫的,没有一丁点活物的水面,既安静,又煎熬。 明明身下全是水,可脸却晒着大太阳,就这么晒着,干着、渴着…… 等不到头,上不去岸。 沉沉浮浮,无法呼吸—— 回去吧。 回去要洗澡,要洗衣服,要睡觉。 明天要上三个班,要攒够过几天去院里的钱,要看书,要把那个方子弄出来,周末得给房东交房租…… 路挺远的,快点走吧。 走一走就没那么难受了。 “唉……” 陈运一惊,迅速转动脖子—— “你有事?” 那抹红色对她摊摊手,很无辜地说: “我没身份证,叫人赶出来了。” 陈运知道这个,住外头这种大点儿的地方都要身份证登记的: “你没跟人家说你什么情况?” 迟柏意看着她愣了一下,呆呆地道: “我……说了。” 说了也不行? “那换一家吧。”陈运回头看了看,“走。” 换一家自然也不行。 换哪家基本都不行。 陈运烦了: “你们这儿怎么都非要身份证登记啊,就说个身份证号都不行?” 她一急一恼眉毛一压,气势哗啦盖过来,又漂亮又凶的,看得迟柏意心里直打突,连忙试图为自己说话: “就是啊……确实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你……” “那你睡桥洞去吧。” “我……” 陈运抱着胳膊看她,“去吗?”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迟柏意摇头: “不用了。” “那你睡哪,睡公园?” “公园……”迟柏意观察着她的表情,“也很多蚊子吧。” 陈运就拿眼睛把她这么看着。 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倒想的什么办法。” 啧…… 这小孩儿绝了。 说话这样,长这么大真的不会挨揍吗? 之前怎么就没觉着她这么噎人呢。 哦算了,之前她那是没怎么多说话。 迟柏意摸摸鼻子,又推推眼镜,认下了她这个鄙夷而恼火的眼神,温声软语地说: “那我确实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处理事情的能力挺差的,你没见警察局里人都在笑话我了,我……” 她不说这个还好,她一说这个更不得了了。 陈运磨着牙问她: “你当时觉得你把我支走了人就不问了是吗?” 真够可以的。 就这样还是个大医院的大夫呢。 就这样还想着把别人撇开自己揽事儿呢。 就这样还看着人模人样挺……挺…… “那怎么办。”迟柏意被她落在后面小声说,“我看我还是睡桥洞……” “走。” “去哪儿?” …… 迟柏意跟在她后面抓着前台大姨给的钥匙,一路上了那个黑黢黢吱呀呀的楼梯,推开门一看愣住了: “这哪儿?” “酒店。”陈运把房间的灯摁亮,左右看了看,拖过来张看不出花色的床头柜往门边一甩: “你晚上睡前就把这个抵在门上。” “啊……” “窗户用这个扣上。”陈运接着说,顺便扯了只衣架下来,“算了我给你扣吧。” “床……”陈运看了眼床,“闻着是消毒液跟洗衣粉味儿,没什么问题,你要受不了就穿着衣服睡。” “好的。” “然后把这杯子挂门把手上。”陈运说完了,看看她。 她已经坐在了那张床上。 棕榈的床垫,闻着有点草香,床单上头大片大片俗艳的红黄花,已经洗褪色了。 但很干净。 是陈运知道的,最干净的一个地方了,当然也很便宜。 可至少不用非要拿个身份证才能登记。 但是现在迟柏意就坐在那上面。 裙子大约湿了,她拨弄了一下裙摆,裹在了腿上,然后再用衣服包起来。 老式灯泡昏黄的光下,她看起来柔软而安静。 陈运要走了。 陈运走到门口,回头,看到她正用手指在扫床单上的褶皱。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抬起脸来笑了笑,说: “知道了,挺好的,放心。” 放心? 我要放什么心…… 陈运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把手插进湿哒哒的裤兜,全身轻松地走了。 两步之后,隔着那扇破旧的窗户,斑斑点点的粉色窗帘,陈运看见迟柏意抱着膝盖,轻轻把自己下巴放在了上头。 有那么一绺发丝就粘在她的脸颊上,正在往下滴水…… “陈运,等等。” 床上的手机亮起光,她忽然抬头喊了一声,“我打到车了,你坐车……” 许是抬头没见到人,她声音又低了下去。 陈运慢慢调转脚步,抠着门框,把目光挪到一边: “要不……” “你怎么?要不?” “要不你跟我走吧。” 迟柏意扶了把眼镜,笑了: “好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运气 迟柏意在副驾驶,用后视镜看后排的陈运。 陈运把整个人都缩在车门上,趴在窗口使劲儿吹风。 车里安安静静放着本有声书,迟柏意听了一会儿,觉得内容还挺有趣,想开口跟什么人分享。 一转头,司机苦大仇深目视前方。 再一回头,陈运已经睡着了。 就冲着风,睫毛合下来,眼下一抹很淡的阴影。 睡也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是环境,还是觉得冷,时不时抽搐两下。 迟柏意想喊她,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圈,没吐出来。 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吧,又怕窗子一动她会醒。 正为难间,车停下,司机说: “到了。” “昌平路13号铁一小区,是这儿吧。” 迟柏意隔着窗户张望,背后的人出声道: “就这儿。”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陈运推开车门下车,眼见着她停都不带停地跟着下来,顿时急了: “你不给人钱啊。” 迟柏意动作僵了一下,把手机亮给她看: “软件自动付了。” “哦……”她点头,“真高级。” 声音很真诚,表情也很自然。 反正迟柏意没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 陈运也不觉得自己在阴阳怪气,她边走着,边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什么软件能打车。 青橘柠檬?快走? 这不都是那种借自行车的吗? 毛毛没说这也能打出租车…… 走了一段,后面那人才磨磨唧唧跟上来,上来张口就是: “这么晚,会不会有点打扰了?” 陈运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大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接着一股火腾地就往上冲—— 你说“好啊”的时候不打扰,上车坐这么一路不打扰,现在到楼底下了说打扰? 那我现在说打扰了你还上不上来? 虚伪!假惺惺! 她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迟柏意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楼里走—— 越走近就能发现这是很旧的一栋楼。 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来水泥,扶手下的钢筋也是锈迹斑斑。 上了一层楼之后,顶灯大概也都坏了,很黑,几乎没有光。 于是踩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没踩上,所以绊一下。 踩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还有,所以再绊一下。 绊来绊去,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 迟柏意犹豫地伸手,被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推到了前头。 “自己照。” 寄人篱下的迟大夫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差点蹦起来: “蜥蜴!” “那是壁虎。”陈运嫌弃地瞥她,“你再大声点儿,一会儿这层的人就来铲你。” 为什么要来铲我? 我是块儿泥巴还是颗菜,要来铲我?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被陈运扯着衣领牵着走,深深感到了羞耻: “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 “你别这么牵着我啊。”跟牵了个那什么一样。 “那你见到耗子别蹿。”陈运觉得她很烦,“走不走?要不你骑我脖子上我驼你吧迟女士。” 迟女士压低了声音憋住笑: “陈女士你驼得动么?” 陈女士揪着她衣领目光将她一米七五的个头上下一扫,“嘁”地把手一甩,自己往楼上飞快地跑了—— 哦呀,还挺有小脾气~ 迟柏意很怕她直接把自己关在门外,迅速拔腿去追。 大半夜的乌漆麻黑,上头那个跑着的人跟踩了纵云梯一样不受影响,悄无声息并且速度奇快。 下头跑着的迟柏意跌跌撞撞,举着手机还得小心别让高跟鞋出声,累得简直恨不能四肢着地直接爬—— 年轻人就不能刺激,刺激完还是自个儿倒霉。 迟柏意心说让你嘴欠惹人家,看看,怎么办呢,跑吧? 正跑得呼哧呼哧,一抬头,陈运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在楼梯口低头望着她: “跑得动吗?” 迟柏意矮她一个天灵盖,低头认输: “跑不动跑不动……” 她手撑在膝盖上喘,“我错了陈女士,陈菩萨,陈少侠……你驼得动,我不乱蹿,你随便牵。” 她声音本来也不高,此刻再这么一压低,带着气声又断断续续喘着,在楼梯间里简直摩擦耳膜。 陈运觉得一股熟悉的麻意顺着尾巴骨直往上爬: “……用不着,到了。” 打开门,跟迟柏意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一个屋子,就这么顺着她摁下灯开关,“啪嗒”一声出现在眼前—— 灯是白炽灯,毫无温度。 屋子中也没有惯有的那些东西—— 衣柜,工作桌,茶几沙发电视机……都没有。 就一面几乎遮住半边屋子的屏风,靠着墙一张长桌,上头是锅碗盆瓢,屏风边上一张矮的小方桌,一把小椅子,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小推车,没了。 墙面也是很单调的白色,只是那种白看上去也很久了,所以有些微微发黄。 迟柏意站在门口,对着这个真正意义上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陈运也没有进去,就站在她旁边,也一样在看着屋内。 “怎么了?” 陈运扭头盯住她眼睛,回答: “没事,就看看你在看什么。” “我看啊……”迟柏意微微笑了,“我看你家真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迟柏意对着干干净净照着人影的水泥地面说: “要不要换个鞋?感觉你这儿掉个东西都能捡起来直接吃了,我那儿还一天拖一遍呢,还是满地头发……” 陈运丢给她了一双小拖鞋—— 毛绒绒的,上头两只小白耳朵。 迟柏意把脚伸进去,觉得很美好: “而且好香,怎么是这样的香味?” 是这种屋子,这种楼都不应该有的香味——淡淡的,像是某种红茶,又像中药柜才有的气味,跟这个环境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像陈运这个人。 简单,干净,直接。 家里也没有别的人了,照片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自己住吗?”迟柏意觉得自己有点没话找话。 因为陈运斜瞥着她一挑眉:那不然呢? 没有室友或者…… 陈运走过来,伸手扯了扯她衣领: “你看呢?” 迟柏意还没答话,她直接往屏风那边走了: “衣服换下来扔这个盆里,坐椅子,别碰我床。” 然而那把小椅子上的坐垫也是象牙白的,毛很蓬松。 迟柏意犹豫了一下,裹着那件半湿不干的风衣站在原地。 陈运把外套脱下来裤子也换了,出来见她还在那儿傻站着: “你干嘛呢。” “我……”迟柏意说,“我在找盆。” “你就站这儿找啊。” 迟柏意望着她一时没吭声——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她就穿着这件背心了。 但再一次看见,迟柏意还是由衷地觉得…… 钱琼那句话没说错。 她的审美的确就是这一挂的—— 衣裳有点湿、有点透,贴在身上,朦胧布料后的肌肉曲线看起来流畅而生机勃勃。 那不是能在健身房或者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练出来的生机,纯属就是由阳光和食物堆积出来的…… “你继续站这儿吧。”陈运路过她,说:“盆在屏风那边,你爱换不换。” 迟柏意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往屏风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屏风也不是打眼一瞅的那种木质屏风,就是个钢管框架,糊了些毛边纸,毛边纸上还有字—— 龙脑糯米碳相思子罗……牛肉汤…… 这是什么? 食谱?药方? 这怎么看起来像是练软笔书法写废了的纸呢。 迟柏意细看—— 萝卜吃死个人……萝卜都去死吧…… 她再细看—— 狗屎萝卜…… 陈运在她背后幽幽地问: “好看吗?” “好看。”这个没脸没皮看着很有钱结果能没地方去的人,转过身来说: “临的赵体吧,这字都能上比赛了。” 陈运往前一指,语气相当不好: “换衣服。” 对方乖乖地去了。 然后又从屏风后伸出脑袋: “换你床上的这套么?” 陈运心情也开始变得更加不好: “你到底换不换。” “换。” 那只脑袋“嗖”地缩回去,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盆出来,她端着盆一个大转身: “你书架好大!” 陈运“啪”地一声把手里杯子放在了背后的桌子上: “谢谢!” “谢”得火药味儿十足,像在骂人。 迟柏意被她这声惊了一下,轻轻皱了皱眉: “陈运?” 陈运撑着桌子,望她的眼神很淡漠,很……不耐烦: “你要没能夸的,可以不说话。” 迟柏意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搞砸了? 搞砸了吧。 但是为什么? 刚刚在楼道陈运的心情看上去明明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这个房子? 好像也不是。 而且陈运不大可能会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她更可能会说“你爱住住不爱住滚蛋睡桥洞去吧”…… “你真的没地方去?”陈运走过来,隔着一只盆,看着她蹙起的眉毛: “你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能将就一晚?” 迟柏意的眼睛很好看,也许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眼底好像总是有些水光。 现在,那点水光就反射着她,明晃晃的: “陈运?” 陈运忽然觉得累了: “算了。” 什么? “算了。”陈运把她手里那只盆拿走,低着头往洗手间去,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你都帮我好几次了,说这个没意思。” “你洗澡吗?要洗赶紧洗,睡一晚明天早起自己想办法,我明天还有事。” 迟柏意张了张嘴,看着她进右手边的门里,又出来,被一张大毛巾糊在脸上: “用吧,新的,进去洗,水自己调,调不好喊我。” “陈运,我是真的……” “我知道。”陈运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后,迟柏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俩人肩错肩地走过。 她顿了顿,扭头看向那个还没换下湿衣服的人: “那你呢?要不你先洗吧。” 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 “洗你自己的吧。” 迟柏意只好洗自己的。 别人家的水温永远调不准,一会儿冷得要抠地缝,一会儿热得要上天。 她洗得呲牙咧嘴,快洗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内裤没得换。 上面已经弄上了血迹,有些还根本没干。 迟柏意自觉自己还是没有洁癖的,但是陈运好像有点儿。 睡衣给她穿,屋子分给她睡,结果被她再弄得到处脏…… 她果断决定现在就点个外卖。 但是手机在包里: “陈……陈运你能帮我拿一下手机……” 迟柏意话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定定地望着洗手间门口—— 那儿正孤零零地摆着一包内裤。 一包崭新的,还没拆封的内裤。 小熊小熊和小熊,卷得像三只小蛋糕,排列得非常整齐,一起在透明包装袋里躺在地上看着她。 她嘭地一声合上了门…… 陈运慢慢地把呼吸放平稳,用卫生湿巾擦过一遍后,又拿纸一点一点把滑下来的东西擦干。 虽然已经过了那种时候,但这个过程还是很煎熬。 清洁时碰到的每一个敏感处都似乎重新苏醒,只有皮肤是麻木的,手指划过甚至几乎感觉不出来。 再擦,汗毛就会根根竖起,脖子后就会和后脑勺开始一起发麻。 所有的迹象都证明她刚刚结束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也带不来什么抚慰。 可是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拖下去也只会更难受。 五分钟换十分钟,十分钟换一小时。 一小时后她会重新回到那个状态——有些地方充血胀痛,大脑被斑斓的色块占据,耳鸣,然后眩晕,大汗淋漓,嗓子干渴…… 最后要么在墙上撞晕或是咬出疼痛瘙痒的伤口,要么就此沉沦,整整一天什么也做不成。 厕所门好像开了? 又关了。 她闭上眼,把手再次伸了下去…… “陈运。” “陈运?” 迟柏意终于平复心情解决好一切,别别扭扭地出来,正好看见此人倚在洗手间门边的墙上发呆,尴尬之余叫她好几声也没回应,不免有些好奇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 她转过来,好像在走神,目光有些游离。 “我有点慢……你是不是等很久了?”迟柏意望着她的脸,斟酌着说,“还有,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那张脸双颊潮红,眼中全是红血丝,汗珠子正大颗大颗顺着鼻梁和额间滚落。 “你怎么了?” “你发烧了吗?” “陈运?!” 洗手间油漆剥落的门在迟柏意眼前“啪”地一声合上了,连着那张脸和那句声音低如耳语的回答: “没事。你要困了就睡吧,床铺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运气 但迟柏意记得很清楚陈运让自己不要碰床。 走到屏风后面时她还在想陈运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看床,她惊呆了—— 这人居然把床单被套带褥子全换了! 不是,不是换。 她就是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下来,然后重新铺设了一遍。 所以现在,迟柏意看到的一张床,那就是一张床,铺着床单。 连个枕头都没有。 迟柏意跟床单上那只巨大的熊面面相觑了一阵,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这一坐,她发现很柔软。 掀开床单一看,下头垫了床厚被子。 再看床下铺的那一滩,连褥子加被子都没有床上的厚。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然而这点后悔颇像猫哭耗子,也就堪堪持续到陈运洗完澡出来后。 浑身水汽的人湿着头发,穿了个巨长无比的纯白大短袖,横眉竖眼,五官跟幅笔酣墨饱的水墨画似的,手里提溜了条毛巾,往她面前一插。 迟柏意不得不把身子朝后一仰: “怎……您有事,您说。” “你没洗头发。”陈运嫌弃地看她,鼻子轻轻动了动,“一股雨味儿。” 迟柏意觉得自己脸上表情都被她说崩了: “你……” “去洗。” 迟柏意只好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手间,走在半道还听见人在嘀咕: “屋子里全都是你的味儿了……” 我什么味儿?我什么味儿?! 我昨儿才去护理的头发,今儿晚上也没淋雨……不是,昨晚吃饭前才洗过澡,能有什么味儿?! “那洗发水呢,借用一下?” “没有。”已经坐在自己地铺上的陈运抬了抬眼皮,说,“就用水洗。” 等她拿水把自己头发搓了十七八遍才出来时,屋子里大灯已经关了。 就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蜡烛,圆头圆脑,立在那张小方桌上发着光。 迟柏意走上前去,才发现这支小蜡烛也是小熊形状的,不过熊脑袋已经烧了半截。 地上的人在被子里鼓成了一个小包。 也许是听见她出来的动静,露出了小半个脑袋: “晚安。” 迟柏意脚步一顿,微笑道: “晚安。” 晚安以后了干嘛呢? 晚安以后自然是闭上眼。 迟柏意躺在床上闭眼挺尸,挺了一阵子没挺住,把床单抽出一角裹在了自己身上。 又挺了一会儿,把胳膊伸上去垫在了脑袋下面。 正要再动,一个枕头从床底下飞上来,准准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迟柏意不好意思了: “吵到你了吗?” “没。” 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迟柏意还是没忍住: “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什么好点儿了? 什么叫“现在好点儿”了?! “刚刚……” 蜡烛已经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迟柏意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好对着天花板说: “刚刚你是不是不舒服,现在好点儿了吗?” 陈运呼出来一口气,道: “还行。” “明天……” “明天我有事。”陈运不知道她又打算说什么,不过说什么都无所谓,“赶紧睡,你明天跟我一起出门,自己找地方住。” “然后把你今儿用过的东西都带走。” 迟柏意不出声了。 陈运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又轻声道: “好的。”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发出轻微的响动。 过了很久,迟柏意的声音重新响起: “可你手上的伤还没处理。” 没人回答。 大概床底下的那位已经睡着了吧…… 陈运睁着眼,看窗帘后的天慢慢亮起来。 屋子里的一切也一点一点在晨光中现出轮廓—— 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屏风,靠墙的桌子,书架上累得满满当当的书。 还有…… 床。 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可床会轻微震动。 在这个震动之后一两分钟,楼底下会传来三轮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 等到那声口哨吹起,陈运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 换衣服前她转头瞟了眼床,床上的人躺得很端正,肚子上搭着一角床单。 照常洗漱,洗漱后等待一下身体有没有发神经的需要,没有就洗衣服…… 洗手池下面的盆里装了条红裙子。 陈运盯着那条裙子,盯了足足半分钟—— 片刻后,她把那条裙子丢回盆里,起身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还是睡得很踏实很安逸的样子,甚至还翻了个身。 楼里口哨声已经从一步之遥吹到了梁祝化蝶。 “瓜怂。”陈运望着她肚子上盖着的床单,很小声骂了一句,把地上的被子拎起来丢在了她身上,抬腿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楼道里甩腿甩脚的大姨一面吹口哨一面往下走,看见她就笑: “早啊小陈,今天起晚了哦。” 陈运便也笑笑: “姜姐早。” “叫什么姐,说多少回了叫姨。”对方用手指头点点她,直摇头,“咋又没睡好吧,看你这眼睛红了巴嘎的,还出去啊?” “嗯。”陈运摸了一下眼皮,“不出去该喝西北风了。” “去么去么。” 她人都下去了,姜姨还挺忧愁地冲她喊: “可小心点儿啊,路上慢点儿!” 陈运“嗯嗯嗯”地一溜烟跑了,生怕她再说什么“明儿中秋来姨这儿吃一顿。” 吃一顿挺好的,姜姨做饭好吃,什么锅包肉大碴粥红烧大鲤鱼,每回吃到都觉得好像真跟回了家一样。 可每吃一次就觉得这辈子又过完了一点儿,从楼下热热闹闹的房子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荒芜。 拎多少东西都比不上人家一桌子菜一杯热水来得实在。 何必呢。 脚步顺着楼道一路仓皇地奔下去,完全听不到了。 “姑,人都走了还看呐。” 姜姨一回头气得上手就拍,“站这儿悄没出声的,鞋也不换,吓唬谁?” “别看啦姑。”她小侄女啃着芝麻糖咔嚓咔嚓地说,“我都说了人小陈姐不乐意跟咱一块儿的,大过节的……” “就是大过节才叫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一个在这儿,没妈没家的,大过节到处闹挺,她一人搁家里得多难受啊。”姜姨瞪她一眼: “你懂个屁,换鞋去!” “换就换。”小侄女噔噔往上跑,念叨着,“那人家没准就跟朋友一块儿呢,总比您非拉来咱家吃饭的好吧。就一楼上楼下的邻居。你知道人家难受,还老跟扶贫一样可怜照顾着,谁乐意啊。” “是我我就不乐意。” “嘿你个小兔崽子……” “邻里邻居吃顿饭咋啦,老家也都这样,你当小陈是你呢,人那孩子可懂事,不像你,心就是多。” “那中秋谁还搁外头吃饭啊,啊?” “中秋那不得……” “明天中秋,来来,节礼都先分一分。” 陈运刚走进门,被领班叫住: “小陈,你也来。” 陈运脚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说: “不用,姐,我按时算的。” 而且才干了没几天。 “按时算的也算。”领班姐姐眼睛一瞪,朝后一比划,“那也是按时算的,别客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多,拿着过个节。” 后头已经有人拆包装吃上了,闻言道: “拿呗,不拿白不拿,就点儿月饼,你不拿也是当赠品送那些来吃饭的。” 陈运往桌上一看,确实就是些月饼饮料。 月饼盒子却很精致,跟外头卖十来块一斤的一看就不一样。 领班直接给她拿两盒塞手里了: “不然当早饭吃也行,今天叫你们叫得早,不都没吃饭呢吗,赶紧吃了开工。” 说完一转身,“赶紧吃,今天订座量大活儿重,楼上该打扫打扫,大厅说了按月时布置,后厨的先过来我给你们交代一下……” 陈运攥着月饼赶紧过去了—— 说是活儿重,那就是真的重。 大部分东西得重新擦洗,因为今天有什么局里的人也来吃饭。 地要用洗地机弄一遍,然后还要消毒,再刷,再拖。 还有那个永远在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垃圾桶…… 她在上面贴标语,下面扶着梯子的人就跟她絮絮叨叨说着: “……真的太累了,难怪给的钱这么多呢,这周干完我也不想干了。” 陈运贴完一张,点了点头。 对方大约觉得受到了认可,继续说: “本来都说了咱们就是晚上七八点这时候过来收拾卫生帮帮后厨忙的,现在又变卦,一会儿早上一会儿中午了的,没个准儿。” “哎你不知道吧,你说不来,人家直接说这周工资没了……” 陈运皱了皱眉,没说话。 “挣点零花钱可真不容易。”对方结了个尾,“我看我还是乖乖在学校食堂打菜去吧,外面真坑人。” 坑吗? 大概挺坑的吧。 不过就这种坑的让她感觉都算是挺好的活儿了。 除了脏一点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钱还多。 至于累…… “你都不累的吗?”梯子下面的人仰头问她,“不困吗?我今早困得差点把牙膏当洗面奶了。” 陈运贴完标语,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梯子,扛去另一边: “还行。” “这都还行啊。”这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咂嘴道,“那你肯定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孩儿,吃苦耐劳。” 吃苦耐劳陈运没觉得,她就觉得这个标语写得很脑残—— 想你的风一路从十五吹到了中秋。 什么邪风这么能吹? 再看下一句——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句还差不多,好歹是句诗,而且这家饭店的店名就叫“黄昏后”。 但这上一句跟下一句画风也太不搭了。 “那你这周干完还干吗?”她的扶梯搭子又问,“你要走的话咱们一起……” 为什么要一起? “不然我不好意思问人家要钱。” 哦…… 陈运说: “还干。” “那也真太累了。”对方耷拉着脑袋,“那你加油吧。” 陈运笑了笑,没再说话—— 累就累吧,累了她至少还能做个人。 不累就只能躺屋子里等待着被拖垮。 想是这么想的,但三四个小时爬高上低拖地洗刷之后,是个人都会觉得累。 尤其是干完走出店里坐在路边啃月饼的时候,更是累得嚼都不想嚼了。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玩具店里的人叫她去卸货。 “小长假出来玩的人多,得赶紧收拾好,辛苦一下,一小时按一个半小时算,行不行?” 陈运很想说,你这半小时也就多十块钱,还要干六小时,中午饭不用吃了? 可举着电话一想六小时得一百八了,平时也就个八十。 去吧。 反正这边的货都是些什么纸啊盒子啊小娃娃什么的,又不重—— 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过节不在家里,要出来在玩具店里喝东西和玩这种东西? 小塑料娃娃到底有什么意思? 卸完货,打扫完两个黑咕隆咚的房间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她坐在外面把剩下那盒月饼就着水咽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还有个人。 这人走了没有? 这人被偷成那样,大半夜没地方去都没有家人朋友的打电话问一句,是不是也没有地方能过个节? 要不…… 她看了看盒子里最后一块儿月饼,把盒子盖又合上了。 要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就问一下,看她走了没有…… 迟柏意正对着盆里洗到一半的衣服发呆。 她发誓她搓的时候也没有用很大的劲儿,而且因为陈运这儿只有几块儿颜色形状不同的肥皂,她还专门跑下去买了洗衣液什么的。 结果上来没揉两下,裙子刮花刮破了…… 刮花刮破就算了,居然还掉色。 它居然掉色?! 它掉色之前洗衣店里的人也没说过啊。 不,它掉色就算了,还掉陈运外套上了。 现在好,本来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粉了。 幸好里头那件内搭没事,不然也得粉。 迟柏意绝望了。 迟柏意绝望地想象了一下等会儿陈运回来看到,得是个什么反应—— “算了我还是去桥洞吧……”她碎碎念了两句,把那件粉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外套拎出来,挂好,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相似的款式倒是有很多,但没有一件同款。 而且就算买了也不是今天就能到啊。 还是送洗衣店吧,订个当天加急…… 预约好,人到了,她把衣服送下去,目送店里的车走远,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一条两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你走没走。” “你没走……”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句没走后面是什么话,同一个号码电话就蹦了过来—— 是不是陈运? 会不会是她? 电话接通不到两秒钟,迟柏意刚“喂”了一声,“陈运”两字还没出口,嘟嘟两声响,断线了…… 陈运重新拨过去,听着那头毫无感情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面无表情。 天气果然阴沉沉,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也不像是会突然出一抹大太阳。 一切都发白发灰。 路上车开过去,能闻到一点干涩的灰尘味儿。 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事儿了,下一个工作还在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这时候回去歇一会儿,吃顿正经饭也挺好。 可现在…… 她把手机和月饼往兜里一揣,朝着饭店那边又走了回去—— 领班看到她很意外: “小陈?不是跟你说说早上来过下午就可以不用来了吗?” 那下午做什么呢? 回到屋子里跟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吗? 还是回到空空的屋子里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也行,想多赚一点没问题。”领班笑了笑说,“那你去忙吧,我给你记上。” 一忙忙到暮色四合,天暗下去,店里星星点点亮起灯。 她走出这个屋子里都能升月亮的地方,再顺着屋外没有月亮的路走向便利店。 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一点…… 原来从医院这边到昌平路走路要半小时。 之前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 楼里楼外还是一片漆黑,陈运站在楼下看自己那一层的窗户,亦是一片漆黑—— 人大约早已经走了吧。 走了也好。 反正她看起来也不是能睡桥洞的人,用不着担心。 不走的话光想想就烦…… 她磕磕绊绊地上楼。 她慢慢从兜里掏钥匙,掏到了一只月饼。 门开了。 门里的人眼睛轻轻一弯,嘴角扬起来,背后是晃动着的烛光: “你回来啦。” 就在这一刻,陈运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震,随即高高荡起。 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外黑暗中,使劲儿咽了一下几乎没有的口水,问: “你不是走了吗?” 她站在门里笑。烛光摇曳,身影半墙如画。 “怎么能走?” “我答应了你今天要请你吃饭的,记不记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运气 陈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 今天活儿那么多、那么重,除了嘴里的月饼和没到手的钱,哪还想起这儿有个人? “那……” 陈运看着她,歪了歪头: “那什么?” “那我们现在就走?”迟柏意有点犹豫,“你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也饿了?” 她可千万别说“不用”。 也别说“不饿”。 拜托! 跟着陈运张嘴就说: “还行。” 如果她说“不用”,迟柏意知道这是拒绝——饿不饿都跟你没关系。 她要说“不饿”,迟柏意明白这是假话,但还可以再努力一把。 但她说“还行”。 还行是饿还是不饿? 那现在是走还是不走? 或者是都可以? 都可以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不清楚,搞不懂,网上没教…… 迟柏意突然心累得很,侧了侧身子给她让了条道: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 陈运走进屋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背着一只大旅游包开始往门外走—— 这就算完了? 果然,在门口她又停了下来。 陈运迅速转了转脑袋,把目光转向自己衣角—— 嘁,就知道! 结果她停下来,语气挺客气挺柔和地说: “停电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交电费,所以问了一下你的邻居,她们说这地方电路总这样,明天大约就能好。” 陈运愣了愣,点头表示明白。 她又说: “下午我想等你回来一起随便吃两口再请你吃晚饭的,所以点了些你可能也会喜欢的东西,我没怎么碰,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掉。” 陈运把脸转向小方桌上整整齐齐的几个外卖盒上…… 最后,她说: “不知道你手机还有没有电,买了几块电池,你看看能不能用,不能用的话那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尽快去换。” “还有……床上用品,我也买了新的。” 陈运盯着方桌边小推车上的那堆东西没说话。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然后抬脚。 …… 一股拉力从后背传来。 她再使劲儿…… 不是,这位大侠的功力已经从十年长到二十年了吗?! 屋子里的陈运皱着眉,望着门里悬在半空中卡住的那只包…… 那包还挺大,鼓鼓囊囊的,此刻正正面对着她上上下下的移动。 移动了两下,开始左右扭动。 很显然,门外的人正在试图把这包从自己肩膀上卸下来。 扭动完了,估计是背包带子太短,门外的某位人模人样聪明绝顶的大夫又不知道开始怎么操作,反正好一阵叮叮咣咣的折腾。 她看得简直没脾气,站起来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迟柏意一个跟头往前扑,被她拽住背包带扯了回来。 俩人面对面脸对脸,迟柏意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憋着笑。 “想笑就笑吧。”迟柏意摸了把肩膀说。 陈运咬牙瞥她。 “这你都不笑啊,大侠。”迟柏意抱起胳膊,也学着她那样子瞥回去: “要是我,见到个人背着个包,一里一外卡在门上扑腾,我一准儿笑完还拍个照。” 陈运“唉”地叹出了声笑来,歪着身子看看她肩膀,伸手扒拉了一下包: “没夹坏吧。” “没有。”迟柏意瞅着她,“真牛皮好质好量,居家旅行好伙伴,防水防风还防盗,跟你的门一样结实,不用担心。” 陈运只好诚恳起来: “人没夹坏吧。” 迟柏意叹气: “嗯……也就还行。” 还行什么还行—— 陈运终于自暴自弃地一撒手: “我饿了,吃饭去。” 对面的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下也不在意自己肩膀痛不痛了,从风衣里摸出来手机: “你想吃什么,我……” “我说了算。你请我吃饭,地方不得我挑?”陈运轻轻一扬下巴,止住她下面的话,“放包,走。” 迟柏意手指轻轻在暗下去的屏幕上敲了两下,抬眼一笑: “行,你来挑。” 两个凌晨一点要去吃饭的人一起下楼。 路上迟柏意跟着陈运哒哒哒地往前走,越走越心虚,忍不住把自己风衣裹了又裹。 裹来裹去,小苍蝇馆子灯光下一照,陈运差点把杯子里的花一起喝嘴里去: “你跟人打架了?!” 迟柏意用菜单挡在她俩中间: “什么?看这个虾仁……你想吃虾吗?” “我不想吃。”陈运把那个菜单往下摁,“你是去警察局了,还是回你家了?你被人打了?” 打成这样? 裙子怎么都破了?! 难怪我中午打电话你给我挂了呢…… 迟柏意很窘迫地抬手乱摆: “不是不是,我没有……” “那你这个印子……”陈运眯着眼,声音小了。 然后又抬眼看看她,再垂眼看看衣服,再看她…… 迟柏意被她这么来回看得招架不住,只好说: “我洗的,它掉色了。” 哦…… 迟柏意把菜单放下来,看着她: “裙子洗破了。” 哦—— “本来又买了一条,但……” 但又不知道犯什么病,一洗缩水了,这能说吗? 她没说完,在陈运看来自然就是新的没有就只能穿破的这条了。 然后她还被偷得无家可归。 这么大的事儿,到现在朋友家里人一个都见不着影。 陈运伸手把菜单扯了过来: “我来点,你吃面还是饭。” 迟柏意没反应过来—— 什么面什么饭? “打卤面拌面汤面烩面,盖浇饭炒饭烩饭,挑一个。” 陈运说完看看她,“你不是饿了吗?” “是饿……”迟柏意说,“但我不是要请你吃饭……” 结果就吃这个? “我要吃青椒牛肉盖浇饭。”陈运已经决定好了,“还要两个煎蛋和五花肉串,还有一笼小笼包……” 迟柏意的思路已经从“就吃这个”转移到了这一串饭菜上去,眼看着服务员已经点头,不得不伸手拦了一下: “晚上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还有一碗小面和葡萄汁。”陈运跟没听到一样地说,“就这些,你要什么?” “我……”迟柏意犹豫着,“来个面……” “再来一碗小面。” 服务员收起本子走了。 陈运看看她欲言又止的脸: “我平常也这么吃。” 她在点头。 点完,从不知道哪儿摸出了一只月饼: “那先垫吧垫吧,免得一会儿吃太急不舒服。” 陈运呆了片刻,慢慢从自己衣兜里拿出来那只小月饼盒,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你也吃。” 盒子不大,一盒也就四个,其他三个坑已经空了。 迟柏意的目光在盒子上打着转,转过一圈又回到了她脸上去,声音很轻地问: “什么馅儿的?” 陈运已经拆开了她给的那个,一口咬了半边,口齿不清地道: “豆沙的,还有黑芝麻。” “今天就吃了这个吗?” 陈运没听出来她究竟问的是什么,挺无所谓地说: “还有南瓜粥啊。” “这样啊……” “哪样啊。”陈运吃完一看,伸手道,“你不吃还我。” 迟柏意迅速拆开包装塞嘴里了,嚼了两下把菜单往她手里一拍: “已经吃掉了,没有了。我也饿,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你看看还想不想再来点别的。” 陈运就觉得这人挺怪—— 饿了又怕吃太多。 点了又嫌不够…… “你是不是没钱了。”于是她决定关照一下这个倒霉蛋,“没钱没事,当我请你。” 迟柏意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觉得我是没钱了吗?” “看着不像。”陈运瞅瞅她洗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又瞅瞅她有点炸毛的头发,“那你不是显摆着叫人给偷了吗,还买了那么多东西……” 迟柏意觉得她头一次话里充满了单纯的人情味,还没来得及感动,她下一句话已经蹦了出来: “有钱也被你烧光了吧。” 这叫什么话! 陈运觉得她才听不懂人话: “那我就说你把你用过的东西带走,你用得着全换吗,还买电池……这种手机电量很耐用,你……” 你完全没必要搞这些。 但陈运说不出口。 因为她已经开口了: “我只是觉得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俩人在油烟缭绕的小饭馆里静静对视,青椒和汤面的酸辣味儿环绕四周,油锅在身后的灶间刺啦一声响…… 须臾间,食物的各种气味像是突然充盈起来,饱和地灌满整个屋内。 陈运往后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一只手掐着筷子,忽然就笑了: “我知道。” 迟柏意也带着笑,就这样看着她: “是吗?” 你知道? 你知道我其实对你很有兴趣吗? 你知道我也是真的觉得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吗? 那你知不知道,我既想要给你添麻烦,又生怕这样的麻烦会让你心烦,从而让你在来回颠倒中把我一点一点推开——就像是我在这些年对所有人做过的那样。 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陈运又说了一遍,把筷子一放,俯身下来—— 这张桌子不大,面对面坐本来就没多少距离。 她这样一凑,更近了。 鼻尖与鼻尖只差两指,瞳孔中间人影呼应,光影错落。 屋外秋叶潇潇,屋内烟火融融。 她冲着她的脸,与她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很小声的、一字一顿地说: “那麻烦要是自找的,就不叫麻烦……” “叫活该。” 迟柏意心口猛然一空。 她已经退了回去,继续靠着椅背,微微的笑着: “就跟你非得换了的那把贵不拉几的锁一样,迟大夫。” “贵,才招人惦记。”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运气 由于太晚,迟柏意又顺理成章的赖在人家里睡了一晚。 她睡地,陈运睡床。 非常公平。 这样公平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被褥离她一个胳膊那么远。 陈运又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还给她留了张字条: 来电了。 就这三个字,铁画银钩。 迟柏意盯着这张字条看了许久,满脑子都是昨晚的画面—— 她凑过来睫毛微颤的模样,和她脸上的笑。 平时一脸要炸了地球的人,笑起来跟春风吹过的水面一样。 至于她说过的那两句话,迟柏意不想再想。 她开始想陈运喜欢吃什么—— 昨晚那么些东西,又是饭又是面又是包子,她一个不剩地全吃光了。 然后回来洗漱完还是说饿,把几个外卖盒的茶点也吃了…… 也没见说什么凉了冷了好吃不好吃的话,就是新鲜或者不新鲜。 其实那些东西真不算多,起码对于一个二十左右的人来说不算多。 迟柏意记得自己刚上大学那会儿也这么吃饭的—— 早八困半死不想吃,中午食堂人太多懒得排队不想吃,下午一溜烟逮着饭猛吃。 陈运到底又给自己找了什么活儿,从早到晚的干,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便利店那个是一个,还有别的? 月饼盒子迟柏意没扔,随手拿回来就放在那张小方桌上,四个坑,泛着油光的玻璃纸。 她现在就对着这张玻璃纸思考着今天能不能在凌晨前等到人回来,正儿八经地请她吃顿饭,告别,然后卷包袱走人。 中午一点的时候陈运打电话过来了,迟柏意听见她那边声音很乱: “迟大夫?” 迟柏意说“对,是我。” 她停顿了一下,说: “你还没走啊。” 迟柏意被她这个说话方式逗笑了: “你忙中偷闲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电话一下挂断了。 迟柏意望着手机屏幕等着,等了不到一分钟,一条短信进来了: 你可以去昨晚的那个地方吃饭,干净。 迟柏意笑眯眯地给她回: 好的,你也记得吃饭。 陈运抹了把脸上的灰,看着又一条短信冒出来: 不过可以少吃一点,晚饭我想跟你去吃自助。 自助? 是那种毛毛说的可以自己做饭的饭店? 她正想着,又一辆车开了过来: “停哪儿?” 中午三点,迟柏意总算把陈运那件牛仔外套取到了手,一起到手的还有她重新买完送去洗的裙子。 洗衣店店员扶着车门很无奈地跟她讲: “您这次可别自己洗了,这种面料是混羊毛的,水洗就是会缩水。” 迟柏意连连点头。 对方继续说: “还有您洗衣前得看看衣标,大部分衣标都会标注洗涤方式的,能不能和其他衣物混洗也会标注……其实吧,您要是手洗爱好者,我们店里也有套餐。” 手洗爱好者迟柏意悻悻地上楼,特别想直接订台洗衣机过来。 最终没订的原因是她想起陈运昨晚陈运说这房子电路老化,带不动大型电器。 下午四点,她在陈运家的大阳台上接到来自警察局的电话,说了半个小时后她提着扫帚,开始对着陈运床边巨大的书架发呆—— 基础有机化学,中国化工通史,精油化学,有机合成中的副反应2,中国植物源农药研究与应用,本草纲目…… 化学狗? 二十岁的化学狗现在应该天天泡实验室了啊,怎么还有空天天勤工俭学? 再下一排是各种植物草本相关的书。 剩下再往下,就是迟柏意几乎听都没听过的东西了—— 香乘香道香典,青烟录,花间十六声…… 整个书架不是这种专业书就是看上去云里雾里不知道讲什么的书,再要么就是以香字打头的书,迟柏意想找出一本她这辈子见过的书,结果压根没有。 书架下面是一个一个小抽屉,排列得密密麻麻,越看越眼熟。 她蹲下来,用手轻轻抚过这些抽屉面,终于才意识到这个屋子中一直若隐若现的香味究竟从何而来。 这根本就是一些中药抽屉。 不,这整个书架就是用一个中药柜改的。 迟柏意收回手,继续扫地。 扫过干干净净的阳台,阳台上空得如同没住人。 扫了一下这个用来当客厅和卧室的屋子,没了。 所有正常人可能在这个年纪会喜欢、会买的小玩意儿都没有。 除了那双毛绒绒的兔子拖鞋和毛绒绒的坐垫,以及各种熊形状的东西,迟柏意看不出陈运的爱好,也想象不出陈运远离学校宿舍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样子—— 没有课也没有兼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听音乐或者刷剧? 不,她就一部学生手机。 迟柏意知道那部手机,那是很老的一个牌子,现在已经停产,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以外几乎就没有别的功能了。 跟朋友出去逛逛街,玩一玩? 现在算是放假,可迟柏意没见到她跟任何人有来往,也没有什么朋友上门来找过她。 两天了,她的日常就是早出晚归,脸色不好地回来吃饭,然后洗澡,倒头就睡。 迟柏意把扫帚放好,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只大书架。 手机叽里呱啦地唱起歌来,是钱琼的专属音乐—— “来吃饭?” 迟柏意听出来她不在钱家: “你奶奶呢?” “又跟她的狐朋狗友跑了。”钱琼语气平淡地说,“说是要一起坐船赏月,重温青春少年游,跟我们这些人团圆没意思,故人团圆才得劲儿呢。” 说完,声音大起来,吊着一股哀怨的味儿道: “哎呀来呗,人家都要么跟家里吃中秋月饼,要么跟对象赏月去了,咱俩个没对象的一人一根筷子就个伴儿,喝点小酒,多美啊。” 美个屁。 迟柏意冷笑两声: “不用了,跟你就伴儿也是看你朝别人抛媚眼,无聊得很。” “哎你早说你吃这个醋那我……” “而且吧……”迟柏意打断她,故意顿了顿,还清了清嗓子,“我今儿有伴儿了,用不着你。” “啥?” 迟柏意愉快地把她拖进黑名单,哼着歌走进了洗手间—— 新裙子好,新裙子没有腰带,想怎么吃怎么吃,不用担心勒肚子~ 陈运灰头土脸地在餐厅洗手间里洗手洗脸时,她就站在旁边这么说着。 害得陈运偷偷从镜子里瞟她的腰: “你还有肚子能勒吗?” 迟柏意把裙腰一紧,给她看: “喏。” 结果陈运不知道为什么脸一红,甩了她一身水就走了。 这家自助餐厅是最近新开的,评价不错,人流量也很大,迟柏意在门口等到陈运过来时,已经晚了二十多分钟,差点连座都没排上。 俩人从洗手间出来落座,迟柏意去拿碗盘,顺便迅速打量了一眼周围。 环境很整洁—— 起码看上去很整洁。 而且最重要的是,陈运没有拧着眉毛皱鼻子。 “是不是还算新鲜?”她把碗筷什么的放下,在陈运对面坐下来,观察着她的反应。 陈运的鼻子很轻微地动了几下,目光从她们右手边的玻璃隔断上跃过去,落在了那一排食物上,然后转头往前凑了凑。 迟柏意也往前凑。 俩人头碰头,迟柏意听见她小声说: “那边的东西有股报纸味儿。” 迟柏意看了眼那排炸鸡炸虾炸万物,也同样小小声地说: “那不吃那些,你可以找自己喜欢的……” 嗯……好闻的。 陈运没动,看上去有点不安: “随便拿吗?我今……听别人说有些不能拿。” “是啊。”迟柏意心里有点难受,于是压低了声音,“因为有些被别人摸过了啊。” 陈运一下子眼睛瞪得特别圆。 她这个样子看上去特别可爱。 迟柏意憋着笑,手指在桌面上偷偷给她往右指: “看那边……看到没有?那个紫帽子小孩儿,我看到他用手把每一个鸡腿都拿起来看。” 陈运“嗖”地一下站起来,被她一把攥住手腕: “干嘛去?” “他还摸!” “别急。”迟柏意发现她雷厉风行的,只好站起来在她耳边说,“那边的服务员已经盯上他了,不用你出手。” “两个呢,都在看他。”迟柏意用手指尖揪住她一个衣角,晃了两下,“好了,走,咱们去拿不会被手摸的。” 陈运只好被她牵着衣角带着走,边走边回头看那个鬼小孩有没有被制止—— 鬼小孩被他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鬼爹抓住,跟服务员大吵了起来…… “甜食喜欢吗?要不要冰淇淋?” 陈运犹豫了一下,指了指粉色的那一桶。 “樱花味?” “草莓……” “草莓味儿是这个。”迟柏意把勺子递给她,“你来吧,我不会弄这个,我看别人都能舀个球呢。” 挖了两个草莓冰淇淋球,陈运拿着边吃边走。 迟柏意就跟在她后面。 她往扇贝前一停,迟柏意抄起夹子夹一排。 她对着牛排瞄炒饭,迟柏意拿着盘子装了一大盘。 羊腿滋滋滴油,东升斑冒热气。 青虾大红牡丹虾,基围虾一摁直往上蹦。 果汁从榨汁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苹果泥甜甜的,吃着总有点让人想睡觉的感觉。 寿司是现卷的,一人一份,等寿司的时候还可以去预订一只波龙。 黄色的油块儿和蒜瓣的气味在铁板上翻来覆去打几个滚儿,虾肉就会像肉丸子一样一颗一颗爆出来。 蛋糕一块一块排排站,奶油是很清甜醇厚的香味,与各种果香融合在一起,布丁在流光溢彩的小碟子里晃来晃去,上面的坚果有一点糖壳。 陈运端着布丁对着那个半人高的肉串架子发愣,迟柏意就在一旁等生蚝和蛤蜊—— 那蛤蜊有巴掌那么大! 回座位的路上陈运一直在试图研究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这么大,里面会不会有珍珠?” 迟柏意被她问得掏手机查百度。 查完告诉她几率很小,不过还是有可能的。 于是陈运对这个东西肃然起敬,直到完全吃光了都在试图扒拉那个壳子。 扒拉了一会儿,她看见迟柏意用手托着半张脸,对着她在笑。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慢慢把那个餐刀放下,继续去吃自己的小蛋糕。 然后隔着一桌盘碗杯盏,对方的手就这么伸过来,很自然地替她挽了一下耳边掉下来的头发。 陈运动作一僵。 “要掉奶油里了。”迟柏意说着,把自己头发上的皮筋取下来,犹豫两秒钟,推到了她手边,“自己绑一下吧。” 陈运捏起皮筋,看看她: “你不用了?” “我吃好了。”迟柏意叹气,“别管我,你这么一问我觉得我这辈子又不想再来吃自助了。” 为什么是“又”? 迟柏意就给她看自己这边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面点、菜品和水果皮: “占肚子,虚假的饱足感,但又看上去非常好吃。” 陈运一直都没太注意到她自己都拿了些什么,这下一看忍不住就想笑: “闻着也很香对吧?” “是啊。”迟柏意用手扇扇空气,“你闻,是不是很香?不过吃进去嘴巴跟鼻子得商量半天。” 然后商量半天还是各干各的。 “每次吃自助就是这样,看好看好闻就拿了,没吃两口就后悔,后悔完了就饱……” “然后一出门就饿。”陈运接了一句,“那你怎么还来?” “那不是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吗?”迟柏意指指她盘子里剩下的寿司,“不喜欢这个?” “有点扎鼻子。”陈运老实地说,“还凉嘴巴。” 能把芥末山葵入口形容得这么清奇的,只此一位了。 迟柏意有点好奇: “我发现你嗅觉很好啊。” 什么叫扎鼻子…… “也就一般。”陈运挺平淡地说。 话是如此,不过迟柏意还是看到了她低头时嘴角露出的那一点点笑…… 笑得很安然,骄傲又带着半分矜持,意气风发的,跟她平时十分不同。 却也十分契合。 迟柏意收回眼神,举起杯子往她杯子上轻轻一磕: “好,我知道了,一般嘛。” 陈运耳朵动了动,没理她。 迟柏意只好自己找补回来: “就那种相对于我们正常人来说的一般,是吧?” 陈运很认真地冲她点头。 “好吧。”迟柏意把杯子中的果汁灌进嘴里,举杯冲她示意,轻笑道: “那一般般的陈运,祝你中秋节快乐,谢谢你在这个大伙儿都团圆的节日陪我了。” “别客气迟柏意。”陈运揉了一下鼻子,也喝了一大口果汁,“我本来以为你下午就该走人了呢。” 说到下午,迟柏意想起来了: “我也以为你下午不会回来了——你……今天忙不忙?” 陈运皱了一下眉: “还行。” “便利店不是夜班吗,那你吃完饭是不是又得去?”迟柏意看了一下时间,“会不会迟到?” 已经快九点了。 陈运扫过她的动作,在心里“啧”了一声,道: “不去,今天有人调班,我调到上午的。” 那中午那会儿…… “中午是另一个店的工作。”陈运看着她,“你还想问什么?早上?早上我得去饭店收拾卫生。” 早中晚,满满一天。 迟柏意尽量让自己目光不要闪躲,也定定地看过去,声音很稳地道: “所以你很缺钱。” 陈运扭了一下脖子,从她的左眼看到右眼,最后冷笑着往后一靠,把手里的筷子一扔: “对。” “所以你准备怎么着?已经认识了就不会太突然是吧。说吧,准备一月给我多少钱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运气 什么叫认识了就不会太突然? 什么叫一月给我多少钱? 迟柏意大脑飞速转动了几秒钟,把原来想到的那个可能性掐掉,转移到了另一个方面—— 一个她基本从来没有想过的方面。 于是她决定换个思路和方向…… 她慢慢放下了筷子: “这个、我……目前还没有要借给你钱的打算。” 陈运本来还满脸戾气地乜着她,大概牙关咬得很紧,迟柏意都能看到她两颊下方隆起的肌肉—— 这样子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可话音落下瞬间,她眼角抽搐了一下,仿佛是完全没有听懂那样、侧了侧脑袋: “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我刚被偷了个底朝天。”迟柏意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半杯果汁,“要不要蜂蜜?这个可能有点酸——要不是月底的奖金,现在恐怕还得问你借钱呢。” 说完,有点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对不起,我、可能说话太没有考虑,让你心里不舒服了……” 陈运呆呆地看着她,思绪断了不说,刚被激起来的一股脾气跟个肥皂泡似的,还没吹大,“啵”地一下就被戳漏了。 她还在继续说着,脸上还是那种从第一次见面就有的、温和而耐心的笑,语气相当诚恳,带着歉意: “是我不好,别生气,好不好?” 这句“好不好”从她嘴里在此刻冒出来,听上去简直像种委婉的撒娇。 “你……”陈运有点不知所措了。 “但我其实想说的是,陈运……”她重新坐下,眼睛定定地望过来: “现在不管怎么样,如果你还在大学,还是该以当下为重,助学金和助学贷款都能帮到你,你……” 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和青春,完全没有必要消耗在这种折磨而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劳动上。 “或者也可以寻求一下家人的帮助。这个年纪过得辛苦,大家都有过,但至少,不要一昧硬扛。” 迟柏意有点艰难地说完,却看到她笑了。 她笑着指指自己,又指向迟柏意,半是好笑半是感慨地说: “迟大夫……” 迟柏意静静地说: “我在这儿。” “你觉得我现在像是有学上的样子吗?” 什么意思? 陈运收敛起笑容,一只手撑在了桌子上: “谢谢你说这些吧,不过很遗憾,我没有在上什么大学。” “我也没上什么三中。” “那都骗你的,我连高考都没考完,已经打工三年了。” 她如愿以偿地从迟柏意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震惊和…… 心疼,可怜? 陈运别过了脸: “很意外?” “也不是特别意外。”迟柏意轻轻叹了一声,“我说怎么回回见面你都累成这样……” 不对,那就算没学上也不至于干一堆零零散散的活儿啊。 “你家里……” “没人帮我。”陈运不想跟她说这个,“也真的没什么有病的妈爸。” “那为什么这么拼命?”迟柏意这回是真的有点不明白了,“便利店这个就不说了,就我看到的,动不动调班,今天夜班明天就换成早班,凌晨一点下班,第二天六点上班。” “还有你说的那个打扫卫生什么的……” “我就想挣钱。”陈运把果汁直接倒回她杯子里去,“酸死了,你自个儿喝吧——有钱踏实。” 迟柏意无话可说,一仰头把那半杯果汁全灌了。 灌完就感觉舌头和牙齿在打哆嗦: “酸啊……” 陈运幸灾乐祸地想:该。 结果这人被酸成这样,也没忘了继续叨叨: “那也可以找份稳定一点的长期工作,我们医院最近……。” 话没说完,陈运叉起一块儿蛋糕递到了她嘴边: “吃。” 迟柏意只好张嘴。 她吃东西时不爱说话,就安静地在那儿嚼。 陈运就看着她嚼,看了一会儿,问: “那你呢,你是不是上学的时候特别厉害?” 迟柏意思考了一下,咽下食物说: “那得看是哪种厉害了。” 没说厉害,也没说一般。 陈运发现自己很喜欢她有时候这么说话: “为什么,还有很多种厉害吗?” “有啊。”迟柏意想了想,说:“有谈恋爱厉害的,有考试厉害的,有作弊厉害的,有写文章厉害的,还有做生意厉害的。” “那你呢?”陈运有点好奇地看她表情,“我听人家说能当医生都是读书考试特别厉害的。” “那这人肯定在骗你。”迟柏意把手挡在嘴边,往前一凑,“你知道我当时在大学,我们那上一级第一最后干什么去了吗?” “干什么去了?” “卖保险去了。”迟柏意促狭地冲她挤眼,“现在天天在朋友圈发广告,去年还问我有没有被病人打死要不要来份意外险。” 陈运不太理解为什么她会被病人打死。 迟柏意也没解释: “至于我……我可能就是那个做梦特别厉害的,我当时上一学期课,剩下时间都在睡觉。” 再剩下时间就是跑出去天南海北地玩。 陈运“哦”了一声,把自己盘子推了过去: “你吃这些,我没碰。别吃你那堆漂亮垃圾了。” 迟柏意很惊喜地接过,同时又看了自己盘子一眼—— 还真是些漂亮垃圾。 她又开始嚼嚼嚼,无比投入专心,陈运把她那堆漂亮垃圾两下扒拉到嘴里结束,就坐对面一直看着她。 气氛重新回到刚进店里的时候,甚至比那时还要更好一点。 陈运的心情却一点一点开始冒泡开锅——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问的那句话,还是为她的道歉。 反正就是……挺复杂。 尤其是想到自己说的那玩意儿之后,就更复杂了。 还相当尴尬…… 这种尴尬颇像一个本该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或者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 石榴裙打脸上,美人抱怀中,坐怀不乱,那叫坐怀不乱。 上级大摇大摆来了,昂首挺胸就是不拍马屁,那叫不为五斗米折腰。 结果人石榴裙大老远还没过来呢,上级还没说话呢,你先搁这儿发脾气摆脸摔筷子,“呀呀呀”地推拒起来了: “我不是那样人我不能我不干你怎么这样……” 最后呢? 最后就是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不,人家甚至都没往那方面想…… “我怎么这样……”陈运心里很愧疚。 再看一眼对面吃得很开心很满足的人,更愧疚了。 “我居然是这样……”迟柏意心里也非常愧疚。 再吃一口盘子里的东西,再看一眼对面貌似在走神、脖子却越来越红的人,更愧疚了。 此时云散月开,隔壁桌的小孩还在嗷嗷哭着吃鸡腿。 她们俩对坐着,眼神巴巴儿的互相碰撞一下,很快又同时移开——好像一对正在拿喇叭当烟囱的锅炉工。 最后,陈运抹了把脸,站起来说: “我有点热,我出去站站。” 迟柏意说: “哦好,我……” “我也热,我也热!”隔壁小孩嗷嗷叫,“我不吃了,我恨鸡腿!” 迟柏意扭头看了一眼那对黄鼠狼父子,站起来果断走了。 走到店外,她一眼就看见陈运在树底下仰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起先迟柏意以为她在看月亮,走过去之后才发现她在看树上的鸟巢: “是燕子?” “不是。”陈运没看她,揉了揉脖子,目视前方: “燕子一般不会在树上筑巢,不够结实。” 说完,突然瞥了眼她手里的包,眉头一皱: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包,你、现在要走?” “我之前放柜台寄存了。”迟柏意无奈地笑笑,看她又在揉脖子,抬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给她指了指: “摁这儿,这有个穴位——是刚才扭到了?” “可能吧。”陈运照着她指的地方摁了一下,挺惊讶:“真有用,你不是西医吗,你不是治鼻子的吗……” 迟柏意却没像平时一样再说什么,就在她背后沉默着。 陈运回头去看,看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赶忙把手缩了一下,插进了兜里: “问你呢,你不是治鼻子的吗?” “跟我奶奶学的。”迟柏意看向她,“是啊,得走了,总住在你那儿也不好。” “那、那我送你,你去哪儿住?”陈运很干脆,伸手要接她提着的包。 就这么一个伸手的动作,迟柏意看得更清楚了—— 那就是半边牙印。 新鲜出炉的那种,红得触目惊心,血丝乎拉的,就在她的食指中间。 可刚吃饭的时候,分明没有。 “走啊。”陈运还在问她,“你到底准备去哪儿住啊?” 迟柏意收回眼神,顺便把手也收了回去: “去朋友那儿住,我……我问问她那儿打不打扰,让她来接我吧。” “哦……” 陈运在心里想她的朋友。 是那个看起来就跟她特别特别特别熟的那朋友? 这么熟的朋友为什么就没现过身? 迟柏意侧过身,找到了个钱琼把她单方面拉黑了的号码,然后手指轻轻一点…… “通话中。”陈运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事,你先回去吧,好不容易今天下班早,好好休息。” 说着她又对着那个屏幕点起来。 陈运开始叉着腰,就看她那个狗屁朋友的电话什么时候能打通。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 陈运烦了: “你今晚不走是不是就要被我半夜吃了啊?” “你吃人?”迟柏意随口问。 “不吃!”陈运瞪着她,“走不走,不走你睡桥洞吧要不。” “那我不是……” “不是。”陈运一把扯过她的包,甩在肩上走了,“就多一张嘴,住吧,我家也没钱,不怕人偷。” 迟柏意握紧手机,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手机响了。 陈运很敏感地回头看她: “谁?” “我妈。”迟柏意停下脚步,表情很难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开始 迟柏意的妈妈…… 她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 她妈妈的电话,她怎么那个脸色? 陈运看着她把手机举到耳边,“喂”了一声: “妈?” 陈运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快走几步,跟她拉开了距离—— 月亮明晃晃照在地上,树影婆娑。 迟柏意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下来: “柏意。” “嗯……”迟柏意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妈……”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深呼吸,再呼吸: “挺好的,没什么问题,就正常上班下班,今天中秋你……” “现在是不是该放假了,回奶奶那儿去没有?” 迟柏意听见那边有打火机的声音,很轻微: “没。” “那就还是一个人在这边?跟多多她们?” 一个人? 迟柏意看了一眼陈运。 陈运还在前面踢踢踏踏地走着,时不时踹一脚地上的树叶。 “没有。”她还是照实说了,“认识了个新朋友,今天我们一起吃了个饭。” 老妈那边没动静了。 迟柏意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长一声,短一声……大概是在吞云吐雾。 手表上秒针“哒哒哒”地走过两圈,她的声音很平静地重新响起: “什么样的朋友?” 迟柏意把话筒关掉,大声地使劲儿叹了口气,又打开: “我觉得很好的朋友。” 赶紧结束吧这煎熬的电话…… “又是跟你一样的朋友?” 不,跟我不一样,她长了四只手八只眼睛…… 迟柏意说: “迟教授你有话还是直说。” 迟教授比她冷漠一万倍: “是,我在直说——我相信你的每一个选择,也从来没有干涉过,对不对?但是就像上一次打电话我们聊的那样,你现在已经二十八了,还有一个月就二十九,在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该对未来有一个规划,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 “我有规划。”迟柏意开始觉得无力,“我上次就说了我……” “你的规划就是在这个地方当一个给人捅鼻子的服务生。” 迟柏意关掉麦克风,闭上了嘴。 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发言权了。 闭嘴,听着就好—— “现在的发展前景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你小时候选择这样一条路,我没有意见。当医生也好,当屠夫也好,都一样。你赌气……” “我没有赌气。”迟柏意忍不住了。 “但我从来没有教你这样不礼貌打断别人的话。” 老妈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好的,就当你没有赌气。那现在你告诉我,你准备还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又是中秋了你……” “你直接告诉我你的期待吧。”迟柏意停下脚步,攥着手机,努力使自己情绪不那么激动,“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和我当时跟你出柜时一样,你直接告诉我。” 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打算让我怎么做…… 反正结果都一样,不是吗? “出国。” 迟柏意发现自己笑了一声: “出国?然后呢?” “我会给你安排好一切,你是我女儿,你需要的东西我比你更了解。另外不管你是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还是要追求什么灵魂伴侣,这都是你的事。” “而且换句话说,我也并不觉得你可以在国内找到个什么知己知彼还长相符合你口味的同性爱人。这个地方限制了你的发展。” 迟柏意错愕地张了张嘴: “妈你出国待了几年就得到了这么个结论?” 妈你干脆说国外的同性恋更多更漂亮更适合我得了…… “你别打岔。” “我不打岔。” “再者,医生这个职业在以前或许是很光鲜,很受人尊敬,很让你心旷神怡。但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你这个月是不是又在加班?” 迟柏意就觉得她妈还是她妈,被西班牙的太阳晒了半年也还是她妈,冷静不过十分钟: “那现在大家都加班啊……” 就连条狗都在加班好不好…… “别人加班是因为那是人家的选择,但你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就非得待在这个地方干你那个过家家一样挣不来三瓜两枣又脏又累的……” 迟柏意憋了一会儿,没憋住,说: “劳动人民是光荣的,妈妈。” 隔着太平洋和大西洋,这对母女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迟柏意眼疾手快挂掉了电话—— 身后一阵脚步声,陈运侧头瞥了一眼,看见她跟了上来: “你饿不饿?” 迟柏意脑子还没转过弯,被她问得一懵,下意识就回: “你饿了?” 回完才意识到她们才刚吃完饭,于是又道:“我不饿。” 陈运没吭声。 迟柏意顿了顿,看了眼她一本正经的侧脸,心里居然有种微妙的被眷顾的感觉: “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 陈运“哦”了一声:“那真好。” 迟柏意还没品味出这话阴阳怪气的成分来,她又接着说: “笑那么难看就别笑了,白瞎一张好脸。” 啧…… 这一套组合拳打完,是个人都没脾气。 迟柏意只好认真起来: “真的没事,就是……” “就是什么?”陈运把包换了个手拎着,俩人肩膀靠近了一点。 “就是我妈说我是个捅鼻子的服务员。”迟柏意埋头,并深感耻辱,“这使我非常受打击,我现在很难过。” “啊……”陈运没想到这个回答,迟疑着,“那你,你也别太难过。” “虽然是捅鼻……那也是白衣天使。” 大夫呢,多好啊。 “白衣天使……”迟柏意听着又想笑,“行,谢谢你的安慰了。” “没安慰你。”陈运很认真地转过头,“就是很了不起,真的。” 迟柏意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谢谢。” 这句“谢谢”听上去郑重其事,陈运有点莫名其妙: “别……客气?” “没客气。”迟柏意把她肩上的包拿下来,自己拎着,“是真的,我现在好受多了。” “那了不起顶顶棒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医德高尚,简直扁鹊重生华佗在世……”陈运一口气说完,看她一眼,“希波克拉底重回地球。” “怎么样?是不是更好受了?” “哎呀天呐太好受了。”迟柏意笑着说,“你还知道希波克拉底呢。” “看不起我们高中学历啊。”陈运“嘁”了一声,“书上看到的。” 迟柏意立马想到了她那个中药柜…… 陈运还在说: “不过你缺这些话?我看医院到处挂的都有。” 迟柏意把思绪拉回来:“是到处都有啊,不过这种话还是得某些特定的人说出来才好受。” “平时嘛,不被骂就算很好了。” 陈运一愣: “你还会被骂?” “谁都会被骂,很常见。”迟柏意拨了一下她垂在睫毛上头的头发,“医生也是人,病人也是人,人对人,在医院这种慢了就容易上火的情况下合理也总有矛盾点在的。” 陈运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头: “哦。那你平时都干什么……真的就捅鼻子,然后看嗓子眼儿开药?” 迟柏意仔细排列了一下: “也不总是捅鼻子看嗓子眼儿,还有切鼻子缝鼻子,用个灯照鼻子,把鼻子没坏脑子坏的人送去看脑子……” 看着陈运都被她逗笑了,迟柏意才停下来:“啊这么一看能干的还挺多。” 啊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哎…… “所以说,是服务生也没问题。”迟柏意想了想,又笑了,“医疗行业本身就属于服务业,除了特别一点,跟服务生区别也不大。” “区别不大?”陈运觉得她可能喝果汁喝醉了。 “不大。” 陈运已经听不懂了,把手揣怀里抱着胳膊走: “行,你说是那就是吧。” 迟柏意就以为她有点生气了,结果没走几步,她又转头问: “那特别的地方是不是就是你们学得特别多,所以才厉害的?” 迟柏意一时没说话。 陈运又想了想,说: “结果人又多然后你们给人端菜也不挑人。” 迟柏意想给她竖大拇指了。 她也确实竖了: “厉害。”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没理她: “那也了不起,谁有那条件学那么多,还真的都能学会。” 然后被骂了还心平气和地说什么“人对人”。 “难怪你脾气这么好……”她嘀咕了一句。 迟柏意没听清: “什么?” “我说难怪你脸皮那么厚。”陈运瞥了她一眼,“那你学这些之前就这样了吗?” “我啊……”迟柏意笑了,“是啊。” 是个锤子。 “不过我当时也不是因为想干这个才学的。”迟柏意就这么说了一句,又问她:“那你呢?尽说我了,你现在是怎么……怎么样的?” “什么怎么样的。”陈运把手插兜里,踢着石头没看她,“就没考上呗,所以打工来了。” “不累?”迟柏意问她,“别说还行。” 陈运也真没打算说还行: “挺累的。” “要扫地搬货刷垃圾桶洗地板,还有给房间打扮……偶尔给坐厕所里没纸没卫生巾的倒霉蛋送东西。” 倒霉蛋正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完了说: “之前不是听你说又找了个工作,那个离家远不远?” 毕竟便利店就离这边挺远的了,走了都快半小时了现在一看还有一公里…… “饭店那个在医院附近,玩具店在那个什么……朝天广场。” 说起这个玩具店,陈运犹豫了一下: “哎你、你知不知道那种玩具店是干嘛的啊,就一些书跟那种塑料娃娃,然后有好多屋子,有的特别黑,有的怪怪的,里面还有床。” 床? 塑料娃娃?! 迟柏意觉得自己脑子都快成破壁机了: “叫什么名字?!” “什么无限什么逃馆……”陈运努力了一下,“我忘了。” “无限逃脱?”迟柏意对着手机念,“无限逃脱密室沉浸式剧本推理馆?” “对。”陈运使劲点头,“就是这个名字,毛毛说是什么玩剧本的,可是这两天让我打扫到别的屋子,里面怪怪的。” 毛毛是谁…… “会不会是那种东西?”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边说边把手指塞到了嘴里,“毛毛又不懂……我要不要打举报电话,今天打扫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哭……” 迟柏意只好把这个“毛毛”放到一边去,先扯住她袖子,让她把手从嘴里吐出来: “没事,就是个普通剧……玩具店,嗯……那种悬疑推理小说,大家想现实体会一番,所以做出来这种游戏馆。” 但陈运看过来的眼神还是有点茫然。 这样的茫然是很真实的,并且切肤入骨,使迟柏意在瞬间回忆起了那张让她潜意识中念念不忘的照片。 而现在,照片里的人正在以同样的眼神和表情看向她—— 高中学历,打工累成这样没家人照顾,没有智能手机,社会认知停留在表面,不知道在为了什么东西使劲儿挣钱,娱乐方式……大概为零。 另外…… 迟柏意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在这一刻,感觉脑子里的那根弦开始绷紧: “你不明白这个,是不是?” 陈运摇头,眼神很坦然,很疑惑: “对啊,怎么了?” 所以她不明白这种游戏馆的意义,不知道这个“玩具”能够用来体验什么。 迟柏意把堵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吞回去,说: “没什么,其实就是一种追求刺激的产物,类似于在一部恐怖片里当主角这样的游戏——哎,是不是到了?” 陈运若有所思地点头,“嗯”了一声: “你把你手电筒打开。” 照旧是一前一后的上楼,一点微弱的光源在背后一下一下晃着,陈运在前面拖着脚步走得慢腾腾,想恐怖片主角是什么样子—— 被僵尸追得满楼爬? 吊死鬼在楼梯上面倒着看我? 背后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说“别动”? 一只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勾上了她的衣角: “陈运……” “陈运我跟你说个事……” 陈运猛猛一抬腿跨了三层台阶,迟柏意在后面被她这一爆冲直接扽了个跟头—— “陈运!”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开始 “你跑什么?” “没跑。” 迟柏意瞪着她,给她看自己膝盖: “你管这叫没跑?” 此人心虚起来跟狗一样,低头,看看她膝盖,看看别处,手指头绞了半天,最后往嘴里塞…… 迟柏意心软了: “算了,你把药拿来我擦一下就好。” 陈运转头就跑。 迟柏意坐在她的小椅子上,看着她在床底下翻箱倒柜,看了一阵,道: “找不到也没事,我之前买了碘伏……” 陈运找到了支喷雾,往她面前一蹲,也不啃声,上手直接扒拉裙子。 迟柏意差点一个膝跳反射给人踹出去: “你别碰我,拿来!” 她声线平时温和得要命,这一嗓子冒出来,陈运动作都僵住了,就那么半蹲半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她—— 嘴巴撇的弧度向下,再向下…… 然后手一缩: “哦……” 你哦什么哦…… “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就知道! “给……” 你可怜巴巴的干什么,你鼻子动什么动,你那什么眼神?!你鼓什么脸!你跑什么!! 迟柏意伸手一把攥住了她下巴,咬牙切齿的: “干嘛去?” 陈运叫她卡着下巴被迫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大脑顿时一空,讷讷地答: “拿碘伏。” “拿碘伏干什么?” 那不是你让我拿的吗…… “那……破了啊……”陈运被她这么抓着脸、另一条腿膝盖还顶在胸口,感觉非常难受,干脆把另一条腿也顺下来跪在了地上: “我看到破皮了,在流血。” “……” 对方仰着脸望她,睫毛“吧嗒吧嗒”地扑闪: “我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这种表情放在这张脸上是很有迷惑性的,起码迟柏意就被短暂地迷惑到了,还分出了一点空间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凶…… 也就是这思考的几秒钟,陈运捏住了她手腕—— 迟柏意震惊地看着自己手腕被捏着甩到了一边,又更震惊地看着那个刚刚还半跪在她面前一脸可怜愧疚的人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整个动作无比丝滑,态度相当潇洒,变脸跟翻书一样: “谁乐意碰啊,自个儿涂吧你。” 嘿哟? “涂之前记得洗手。”陈运隔着她一米远,把碘伏瓶子给她扔了过去: “免得糊一身灰还得你自己洗衣服。” 迟柏意就这么半张着嘴,看着她走到了屏风后不见影儿了,最后还没忘撂下来一句: “涂吧,涂你的,我不看。” “来来来,你来看!”迟柏意“哗啦”一下把裙子掀上去直到大腿根,“随便看,不收钱。” 屏风后的身影透过光显得影影绰绰。一颗脑袋慢慢探出半边,“嗖”地一下又缩了回去: “谁看啊。” “谁爱看谁看呗。”她那喷雾已经过期了,迟柏意就只拿棉签蘸着碘伏清理伤口,回嘴道: “爱看多看两眼,平时也就我自己欣赏,可惜了。” 陈运背对着屏风仰头笑了笑,头一次没觉得烦躁—— 那些在平时动不动就翻涌起来的龌龊念头,此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即便就隔着薄薄几层纸,有个人正坐在她背后不到半米,还露着一双月夜里曾晃花过她眼睛的腿…… “你真自恋。” “我还自恋啊……”迟柏意抬头看了眼,屏风纸上映出个背影,脑袋毛茸茸的、头发七翘八支楞: “你不应该也挺自恋的么?长成那样,平时对着镜子不得照个百八十小时?” “哎呀我眼睛真大,我鼻子真高,我眉毛画都不用画……” 迟柏意伸手接住她又扔出来的一盒创可贴,低头闻了闻,笑道: “然后一天天的身上还这么香。” “香……吗?” “香啊。” 你屋里这什么东西都是这股香气,连兜里的钱都是香的,这还不香? “那你多闻闻免得浪费。”陈运说着,反手扣了扣屏风,“你好了吗,我出来了?” 迟柏意没动静。 “我过来了啊。”陈运又说。 迟柏意一声不吭。 “你到底好没好啊,能放个……吱一声吗?” 迟柏意就跟被药晕过去了似的,坐那儿垂着个头。 陈运跳下床,两步跨到她面前,急得去掰她肩膀: “你怎么了啊?!” 她把头一抬,笑眯眯的: “没怎么啊。” “没怎么问你你不出声!”陈运很恼火。 “我就看看你打算什么时候准备出来。”迟柏意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我又没在换衣服,你至于这么回避吗?” 陈运站在原地对她怒目而视。 她风情万种施施而行,一回头: “呀,怎么,生气啦?” 陈运气得说不出话。 “别生气。”迟柏意笑眯眯地虚空拍拍她肩膀,“多好看呐,气成这样一会儿又去照镜子吓一跟头怎么办?” 陈运一把给她搡开: “走开。” 气性真大。 迟柏意一瘸一拐,跟着她到洗手间,站在门口看她抱着盆接水打算洗衣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待罪之身,笑容一下没了: “陈运……” 陈运不理她。 “陈运陈运?” 陈运就是不理她。 “陈运陈运陈运……”迟柏意磨蹭过去,一只手撑在洗手台子上,用肩膀轻轻碰她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陈运“啪”地把湿哒哒的衣服甩盆里,转过头: “你说。” “我……”迟柏意扭头就走,“你等我一下。” 陈运乍着手等了她三分钟,看见她抱着衣服进来: “……你想让我帮你洗衣服?” 迟柏意展开衣服给她看。 陈运转头重新对着盆: “哦……是我的,之前忘洗了,你放那儿吧。” 迟柏意不动,并且说: “我洗过了。” 陈运猛地转头。 迟柏意硬着头皮说: “我洗自己那条裙子的时候顺便洗的。” “……谢谢?” “不是。”迟柏意翻出领口给她看,“我是想说……我洗的时候吧,裙子掉色,给你染坏了,所以我找洗衣店处理了一下。但是她们处理的……嗯……” 陈运甩了一下手上的水,接了过去…… 迟柏意心都提起来了,结果她看都没仔细看,就低头闻了一下: “干净了,没事。” 迟柏意却没走,就拿那种眼神看着她。 陈运被她看得浑身不得劲: “还有事儿?” “没事。” “没事你可以出去了。”陈运把脏衣服泡好,自己对着镜子一颗一颗解扣子,“我要洗澡。” 扯淡呢你睡衣也没拿就洗澡? 迟柏意不想拆穿她,但也不想做一个讨厌碍事的人,只好退出去。 退了几步,又有点心虚,于是再次挤进来: “我帮你洗吧。” 陈运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说不出什么意味: “你洗?” 迟柏意点头: “给我个弥补的机会——你看看,你那件真的洗坏了,颜色已经完全糟了……” “不……用。” 陈运闭上嘴,看着她从门边变戏法一样扯出那只旅行包,抖落出里头的衣裳…… “所以,我又买了件。”这个傻子一样的大夫举着衣服看她,满脸都是内疚和期待,“你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我……” “还有刚才我在楼道叫你其实也是为了跟你说这个的。” “你也可以不说,反正……” 反正你都打算走了。 “什么?”迟柏意没明白。 陈运推开她,从洗手间出去了。 迟柏意连忙抱着衣服,跟上她: “你……我知道这件衣裳你穿那么久肯定是很喜欢的,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弄成这样,要不我想办法让人给你修……” 陈运蹲在书架前不知道在干什么。 迟柏意犹豫一下,慢慢蹭上前: “陈运?” 对方递过来一叠纸币,又推过来一大盒硬币。 迟柏意愣住了。 陈运看看她脸,用脚尖碰碰她脚尖: “拿吧。” “多少钱你自己拿,我又不识货。” 硬币亮白铜黄、灯底下亮晶晶的堆在一个木头盒子里,像海贼的小宝藏箱。 迟柏意蹲下去,用手指拨弄着,听着盒子里细碎的声音,笑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退了去,要么自个儿留着穿呢。” “啊?” “就‘谁稀罕你的破衣服’这样……”迟柏意学着她平时的语气,“爱买你自己留着穿吧。” 我平时是这样? 陈运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别过脸去: “干嘛不要,是你买的……挺好的衣服呢。” “那你喜欢吗?”迟柏意望着她的侧脸。 陈运愣了一下,看向那双眼睛—— 眼里是她自己。 “我……” “喜不喜欢?” 喜欢…… “我喜欢的。”她定定地望着这个人,说。 于是迟柏意笑了。 初秋的风遛了一圈悄悄进屋,带来些许凉意。 窗帘轻轻一动,月光透进玻璃,照得满室清辉。 抬头能看见满满当当的书,低头能看见蹲在书下神情恍惚着的人。 那人的头发有点打卷,刘海参差不齐,有些长了,垂下去遮住了半只眼睛。 迟柏意定了定神,忽然想起来问: “就没有想过要复读什么的吗?” 陈运起先没听懂,后来抬头看了眼书,明白了: “没有,我……我厌学,看到书就晕,再考也考不上……” 这句话在这个书架面前显得很苍白。 迟柏意看着她。 她大概自己也觉得很搞笑,于是补充: “那都用来装蒜的,我都不看。” “那你应该拿哲学历史套装书用来装蒜。”迟柏意无奈地说:“而不是这种虚了吧唧、我一眼瞅过去都不知道干什么的天书。” 这回,迟柏意清楚地看见她翻了个白眼…… “算了。” 陈运睁大眼睛,瞧见她冲自己笑了笑: “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毕竟我们也没熟到那个程度。” 结果陈运才一张嘴,她又话头一转: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到你想说的时候,我会来听的。” 万籁俱寂,洗手间的水龙头大概是没拧紧,滴下来一滴水,落在了池中: “哒……” 陈运低下头,拂过那盒硬币,香气流转: “到底多少钱,你拿吧。” “不拿了。” 迟柏意看着她皱了一下眉,眼神立马凶起来,赶紧道: “就算我在这儿给你交的房租,行吗?” “你就住几天……” “住几天也是住啊,房租你肯定不要,菜钱水电费我来掏,再加上这件衣裳,勉强多留我几天呗?”迟柏意摁住她的手,想把盒子合上。 两双手一热一凉,陈运哆嗦了一下,往后缩,却被她拉了过去: “你这伤……” 陈运使劲把她甩开,抱着盒子和钱一起塞回抽屉里,飞快站起身走了: “不要不要吧,我洗衣服去了,你自己待着。” 洗手间的门咣当一声,屋子里又重新剩下一个迟柏意,一个中药柜,形影相吊。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就那扇门后的水声哗啦啦响啊响,跟条黄河似的流不完。 迟柏意坐外头足足等了她两小时,眼看都十二点了,终于坐不住过去敲了敲门: “陈……” 门没关紧,一敲之下直接开了。 迟柏意站在门口,半天没说出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开始 不大的洗手间的瓷砖地面上,铺了一层硬币。 迟柏意努力回想了一下,谨慎地开口: “我记得你说你在洗衣服?” “对啊。”洗衣服的人头都不抬,半跪在地上拿着个鞋刷“哗哗”地在盆里洗,“你是不是要洗漱还是要洗澡了,那你来吧。” “你管这叫衣服?”迟柏意没动,指了一下地上的硬币,又指她盆里的: “你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个狂热的硬币收藏家,或者你有什么钱币交易的违法买卖……” 说话间,她看到陈运把鞋刷放下,又换了把牙刷…… 然后她居然开始拿牙刷刷起了那个硬币边上的缝! 缝! 就那个她曾经琢磨过的,那种硬币边缘的,那个一格一格的指甲厚的缝! 她竖着刷刷,横着刷刷,再用水涮一遍重新刷…… “都没有。”然后此人居然还在百忙之中回复道,“它脏,所以洗干净点儿。” 说完,还瞥了她一眼,语气有点幽怨: “你住这儿,我好几天都没洗了。” 好几天? 迟柏意试探着问: “所以你每天都会洗?” 陈运点头,掏出一枚给她看: “干净吧?” “那用纸币不完了吗?”迟柏意叹气,蹲下来接过细看——确实十分干净: “难怪你兜里的钱这么香……纸币多方便呢?” “纸币臭。”陈运说。 迟柏意无言以对。 “纸币有一千八百万细菌,被人摸来摸去。” 这是怎样一种感天动地的洁癖精神…… 迟柏意被这个陈运式的回答搞得很麻木,手扶着膝盖看她劳动,语气很愁苦: “那你要洗到什么时候去?你明天是不是早上又得早早出门?” “六点。” 六点出门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现在十二点多了。”迟柏意在那儿像个报时钟似的说,“差一分钟,哦,十二点半了,还有半小时就凌晨一点了。” “你……” “而且我喜欢硬币。”陈运忽然道,“一个一个的钱,有声音,特别多,我喜欢硬币。” “小时候一个硬币就能买好多东西。” 迟柏意看着她有点吃力地半跪起来,把盆里的水倒掉,换成新的。 大约是这个姿势保持太久,她的膝盖已经通红一片。 “而且还有声音,纸币没有声音,掉了也不知道。” 她的手泡在水里太久了,手指起着皱,伤口也一起发白外翻。 像这样的伤口还不止一个,指间、指根、掌根、虎口…… 有些结疤了,有些没有。 全是牙印。 “硬币看着特别多,我喜欢硬币。” 迟柏意倏忽之间熄了声—— 本来是不应该的,她本来还在为陈运手上的这些伤口担心,可不知道是为这句话,还是为这所有的、一句一句的“我喜欢硬币”,她突然就想起来在很久之前,她好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一把一把的硬币,装在兜里,叮叮当当,存进罐子里,也是叮叮当当。 电视里头的人穿古装,钱袋沉甸甸的,于是她也学着把自己的小零钱包系在腰上。 大人怎么笑话都没有用的。 因为…… “你们懂什么,行走江湖就要这个。” 还有…… “这样比较像钱啊。” 她半天不说话,陈运也不是很在意,埋头自顾自继续刷洗着,为了不打扰她,还特地把盆直接端到了外头去—— 这样你就能洗漱洗澡了,对吧? 结果迟柏意把盆又给她端回去,还挽起了袖子: “说的有道理。” 陈运手里的刷子没看住,也被她抢走了: “看上去还挺解压的,给我也玩一下。” 陈运想踹她: “你很闲?” “没你闲。”迟柏意凉凉地盯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一会儿,埋头干活,“我明天既不用六点出门,也不用在外面干一天活儿,更不用晚上回来还要洗……钱洗衣服。” 陈运还要再说什么,被她抬头又看一眼,禁不住往后缩了下: “那怎么……怎么了。” “我挺开心的。” ? “我挺开心你说这些的。”迟柏意状若无意地低头,温声道: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样我就能知道的更多一点。” “你知道这么多干嘛。”陈运打了个打哈欠,觉得不痛快,又使劲儿打了一个大的,“也没人给你奖章。” 迟柏意忍不住“啧”了一声。 “而且我也没见你多说你的事儿啊。”陈运接着说: “交浅言深多不好。” 好一个交浅言深! 迟柏意瞄她一眼,把手上泡沫一甩,站了起来。 陈运很仓皇地瞅瞅她,下意识也跟着站起: “怎么了?我又没说错……” “你说得对。”迟柏意点头微笑,“来你跟我出来一下。” 陈运本能地对这句话免疫,胳膊一抱: “有事说事。” 下一句很明显:没事滚蛋。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出来,我给你上药,你是没看见自己在流血吗?” 陈运没看见,被她揪着衣服摁在桌子边才感觉到不对,正想反抗,那个棉签蘸着碘伏就摁在了后脖子上: “疼!” “我当你不知道什么叫疼呢。”迟柏意看着那道口子直皱眉,“这又是什么时候弄的?” “就刚刚。” …… 陈运用力地说: “真的就刚刚,你没进来之前,我换水,一起来撞水池角上了。” “真有意思……”背后那道声音淡淡的,“我明明才刚看见你换水压根不用起身。” 而且这伤口根本就像是指甲挠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陈运还是感觉到对方手法轻了许多,这让她也稍微放松了点儿。 迟柏意给她上好药,又转到前面: “手伸出来。” 陈运这回不吭声了,乖乖把爪子递过去。 迟柏意往上涂碘伏,涂完碘伏涂凝胶,边涂边看她: “咬着玩儿也下这么重的口?” 陈运不说话,垂着眼睫毛。 “你不说我以为狗啃的呢。” 陈运马上瞪她。 迟柏意云淡风轻地继续: “不过我回头一想,狗啃的好像没这么整齐,也没这么轻。” “就以为……结果是你自己啃的。” 反正不是别人啃的简直万岁万万岁。 “之前涂过药没有?”迟柏意点着其中一个肿得有点严重的牙印问她。 她说涂了。 “涂的什么?” “红霉素软膏。”这个医盲大言不惭地回,“毛毛说的,很管用。” 看来这个“毛毛”也是个医盲…… 嗯……又是毛毛…… “行了。”迟柏意一松手,“你的硬币我来刷,你赶紧收拾了准备睡觉。明天不得早早出门么?” 陈运答应着,被她稀里糊涂赶到床上,又稀里糊涂盖好了被子,最后稀里糊涂闭上了眼。 水声从洗手间响起,迟柏意的声音混在其中听着有点模糊: “你明天几点的班儿?” 陈运的意识在昏暗的烛光中沉浮着,回了一句: “八点。” “八点的班儿怎么六点出门?” “路远,困。” “不能搭个公交什么的?”迟柏意走近她,看着她眼睛一点一点合上,轻轻地问,“真的喜欢走路?” 她好像努力睁了一下眼,声音含混不清: “谁喜欢走路,累死了……” 第二天睁开眼,陈运先闻到的是豆浆的香味—— 那种可醇厚可醇厚的豆香,甜甜的,跟几年前周末在奶奶家起床时闻到的一样。 她爬起来,往床下蹦,被只手拦了一下: “慢点儿。” 陈运抬头,看到张脸—— 不是奶奶。 “想什么呢?”迟柏意举着餐盒在她眼前晃,“要迟到了?不会啊,我看才五点多。” 是五点多,但是…… “你怎么起来的?”陈运很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警察局打电话了?你是不是要走?” “这话问的……”迟柏意转身走到桌前坐下,“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我走啊,早上一睁眼就想起来这事儿。” 屏风后窸窸窣窣一阵响,陈运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地奔出来,追着她问: “那你到底是不是要走?” “不是,不是。”迟柏意失笑,“裤子拉链没拉,哎呦看你急的。” 陈运转身猛拉拉链,又吸吸鼻子: “那你……你买早饭了?你一大早出去买早饭?!肠粉?包子?还有什么?” “鼻子真灵。”迟柏意由衷地感叹,还拍拍巴掌,“答对有奖——豆花儿一份,甜的还是咸的?” 陈运细品: “甜的?红糖,蜜豆,桂花酱……” “全中,快洗漱去。” 人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了,洗漱洗得惊天动地,再啪嗒啪嗒跑回来,往桌边一蹲: “好香啊……” 迟柏意顿时觉得自己养狗了: “你能不能坐着。” 陈运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期待: “甜豆花是我的?” 迟柏意很想说不是,甜豆花是我的,肠粉包子煎饺豆浆才是你的: “是,都是你的,吃吧。” 结果最后别说甜豆花,就连个包子迟柏意也就吃了一个,剩下全被她干光了。 吃饱喝足的人看看时间准备收拾出门上班,迟柏意跟在后面试探地问: “今天时间多,不等个公交吗?” 陈运在自己的宝藏箱子里数钱,数了张十块,数了二十个硬币一起塞进兜里,叮里咣啷往外走: “不用,走路就行。” “走路不累吗?” “不累。”陈运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挺好的,我喜欢这样。” 门咣当一声合上了。 迟柏意深深叹气,总算知道她为什么买个药身上钱都不够了—— 一天就带三十块钱出门,抛开早中晚饭,哪儿还有多的钱? 可要说没钱,又不像。 起码昨晚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拿出来的那叠钱都有自己一个巴掌那么厚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在过这样的日子? 走着路,一天打工十四个小时,每天身上就带个饭钱,手机手机除了联系个人什么功能都没有…… 还自残—— 钱琼中秋过完两三天,终于忙里偷闲跟她聊个天,准备庆祝庆祝接下来的国庆,没想到还要帮她处理病人,非常之意外: “我说柏意你是不是当鼻科大夫还不够啊,还研究起心理精神毛病起来了?” 迟柏意不理她,就问: “你说这种状况,一般会是什么原因?该从哪儿下手?” “你放假这都几天了没见人,感情在家追剧呢……又追了什么剧,给我说说我也看看,到底嘛角色,悬疑犯罪片?谁演的?” “你就说,一般这该打哪儿下手。”迟柏意很烦她,“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听着怎么脑子不好使呢?” “打哪儿,问亲戚朋友呗——哎对,问你呢,后天国庆有个酒会,你到底来不来,不来我找别人了啊。” 迟柏意赶紧说:“你找别人去吧。” 说完立马挂电话,接着开始思考—— 亲戚朋友? 亲戚还是算了,她可能亲戚什么的压根不在这个地方,或者是跟家里关系相当差。 至于朋友…… 好像也没听她说起过。 哎不对,好像还是有的,叫什么来着…… 毛毛? 门咣咣地被人砸响了: “开门开门!” 迟柏意皱着眉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 陈运今天没带钥匙? 不可能。 而且这听着……好像不是陈运的声音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开始 门一开,兜头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袋还在说话:“接一下接一下……” 迟柏意都顾不得开口,先退了一步赶紧伸手接住最上头那个——好悬没压断手腕。 不等她反应,再下一个塑料袋又放了上来…… 塑料袋叠塑料袋,摞出个半身高,迟柏意抱都差点抱不住。 更糟的是她一开始接住的那个好像正在漏,她忙用膝盖去顶,对面终于从塑料袋和箱子堆上方露出张脸,跟她瞅了一个对眼,嘴顿时张得老大: “你谁啊?!” “我……”迟柏意觉得她快支撑不住了,“你……” “陈运呢?”对方声音拔高了一点,人开始后退:“你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迟柏意人都被她说懵了。 更倒霉的是,这句充满歧义的话一出,膝盖上顶的袋子也非常应景的破了—— 里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有棱有角还死硬,一板砖一板砖拉稀一样往下砸。 迟柏意想低头看吧,视线被手里的东西挡得结结实实;想直接把东西放下吧,对面这姑娘又一副惊恐警惕的样子。 她只好选择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解释: “我……我是陈运的、朋友……” 对方的嘴又张大了。 “陈运下午上班还没回家、回来……我因为……有点情况,所以最近暂时借、住在她这里。”迟柏意终于说完了。 她说一句,对面把就嘴再张大一点儿,最后实在张太大了干脆合上,眼神诡异地瞅着她: “陈运的朋友?” 迟柏意说“对”: “你是?” “那巧了,我也是陈运的朋友。她说她这两天都调的没有晚班。”这位看上去的确跟陈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语气很强硬,表情却有点怯怯的,就这么鼓着眼睛看着她,还伸出了一只手: “认识一下,我叫江月。” 迟柏意只好也勉强伸了一下手: “迟柏意。” 俩人手指尖握着手指尖,各自还抱着一大堆东西,就这么堵在门口尬住。 迟柏意觉得这场景应该有点诡异,因为楼上断断续续下来几人都以热闹般的姿态投来目光。 但问题就是,她不知道对面这位正瞪着她,眼神戒备又警惕还带着点儿敌意和说不出什么意味的……江……月,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陈运的朋友,陈运的密友,陈运的挚友,陈运的…… 不不不,她绝对是昨晚想陈运的事儿想癫了。 太不尊重人了,太没礼貌了……快住脑! “你……” 她试着缩了一下手,说: “你要不……” “唱戏呢。” 一个声音带着脚步插进来。 俩人齐刷刷扭头—— 陈运停在楼道,双手抄兜看着她们,语气很平静: “江毛毛,别人手挺好牵啊。” 毛毛? 江月,江毛毛? 迟柏意觉得对面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 还不止,手的主人简直跟蹦起来似的往后撤了一步: “你回来了啊!” “嗯。” 陈运应了一声,开始往上接着走。 迟柏意就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终于站在了对面、江月的背后,目光一瞬不瞬,只盯着自己—— “我朋友,毛毛。” 她说。 迟柏意看着她点头。 “这是迟柏意。”她又说了一句。 江月夹在这俩个头一米七的人中间跟着点头。 “行。” 陈运自觉介绍完了,一手接过江月怀里的箱子,一手拎起迟柏意抱着的塑料袋,一扬下巴: “往进走。” 俩人默默给她让出条道,看着她头都不回地进去,互相再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复杂。 江月开始把一条腿往门外撤: “嗯,那你们在,我先……” 迟柏意没空管别人,赶紧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全都是书。 有新有旧,照旧是一堆专业书。 有些旧得实在厉害,书页都被摔散了,东飘西飘落得到处都是,风再一吹…… 她忙蹲下来一本一本收拾,背后陈运吆喝了一句: “关门,没见有风吗——再不关门,今晚我让你在这儿给我把蚊子吃了!” 迟柏意抬头,清楚瞅见门口这人一个哆嗦—— 陈运过来跟她一块儿收拾书,一句话没说,眉头皱得很紧。 收拾完,抱着去屏风那边了。 门口还堆着塑料袋和箱子,迟柏意也不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只好一个一个慢慢往边上挪。 挪了一半,陈运出来说: “吃饭没?” 迟柏意没说话。 屋里一时沉默。 江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站一旁小声地回:“没。” 陈运走过来,细细看了她一遍,掰着她肩膀叫她转身: “耳朵下头怎么回事,也是刮痧刮的?” “没有……”江月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捂着往一边儿躲,“艾灸,熏的。” 陈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迟柏意: “饿不饿?” 迟柏意直起腰看看她: “还行,米饭我……煮得多。” 其实是煮多了—— 因为有点稀,所以她用了网上的方法往里扔了个馒头,结果馒头焖软之后又有点少…… 迟柏意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勾,知道她应该猜到了,顿时脸上有点挂不住: “你们聊,我再去买两个菜,想吃牛肉吗?” 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迟柏意就笑了: “好的,牛肉。” “那你呢?想吃什么?” 江月正来回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笑个没完,心中“啧啧啧”的,没想到这人转过脸来就问自己,愣了一下朝陈运看去…… 陈运正瞪着她—— 她那个好姐姐,她铁骨铮铮嘴毒如刀相依为命在一窝中混了十来年跟条野狗头子似的—— 陈运,在瞪着她! 还说: “哑巴了?” 江月朝后一仰,用力地瞪了回去—— “随便!” “给她路上随便捡坨狗屎。”陈运转头就道,“有钱吗?没钱自己拿。” 迟柏意一面说“有钱有钱”,一面赶紧拿手机往外走—— 又是蚊子又是狗屎,怎么这样对待朋友,太凶残了…… 走出门要关门,陈运又补了一句: “没狗屎买个糖醋里脊。” 门关上了。 江月继续瞪着眼前的人,说: “我就吃狗屎啊?” 陈运冲她一挑眉,转身就走。 江月跟在后面: “哦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就给我吃……” 她缩了缩脖子:“我错了。” 陈运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胳膊看她,眼神又悍又烦,这样子倒像是平时熟悉的那个人了——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陈运叹了口气,声音不大: “我有没有跟你说,叫你没事儿别来。” 江月低头: “说了。” “那你还来?” “那我已经来了啊……”江月嘀咕了一句,用眼角瞄她,“有本事你赶我出去。” “而且我又不知道你这儿有人。” 陈运被她气了一下: “我是说这个吗?” 江月抬头瞅瞅她,赶紧补充: “而且我很小心的,我出门就打车,最近她也没找我,中秋她就去了的,然后她好像一直挺忙,我前段时间还看到她跟个人在一块儿,好像还挺亲密……” “别说了。” 江月立马噤声。 陈运拿她没办法: “算了——那你来就来,拎东西干什么,你这些放宿舍能被偷?” “那我怕你又一个人走路去啊。”江月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反正要给你送书,就一起拎过来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从你这儿走,我查了一下,你楼下公交32路能直接到。” 说完,看看她: “你明天能请得来假吗?” “明天不行。”陈运想了一下,“明天我得去找房东,后天吧,你早上直接来,赶中午前到,避开人——那些人中秋是不是又去了?” “去了。”江月点头,“我之前问阿姨她们,她们说中秋来的少,又是那一套什么采访录像让表演的……烦得很。” “国庆估计更麻烦。”陈运皱了皱眉,“上头的人可能也会去,赶早就行,反正都是搞场面。” “也是。”江月想了想,笑着说,“那些人的场面也就是中午跟晚上,早上人家睡觉呢,没空。” 陈运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提醒她: “你这回别提前打电话。” “哎,我不打我不打。”江月笑得直打摆子,“你是不是又怕叫扣下吃饭啊,你放心吧,那回你直接走了,秦姨跟那个什么主任发了好大脾气呢。” “秦姨……” “秦姨也没想到。”江月摇头道,“她又不懂,人家说拿你当代表榜样呢,一通好话夸上去,她就觉得是对你好了。上回又拉着我说了半天,叫你……别难受。” “我知道。”陈运拍拍她肩膀,“洗手去。” 江月咬着嘴唇不动。 “我也没难受。”陈运推了她一把,叫她往过去走,“毕竟人也没说错,你们这都是阴差阳错,就我是命里该的……” “陈运!” “那么大声,楼一会儿给你喊塌了。”陈运打开洗手间的门,把她塞进去,再把门合上,“赶紧洗,不洗干净一会儿别吃我饭。” 门里“咚咚”两声巨响。 陈运搁门口叹气: “你再给我踹一个?” 又是一声巨响。 “你再踹我一会儿给你挂门上信不信?” “不信!” “你……”陈运拉了一下门,门没开。 她被气笑了: “你出来。” 江月在里面喊: “我不——我说错了就说错了,对不起嘛,那你又说的什么鬼话?!” “我说什么了?” “什么叫命里该的?什么叫命里该的?!” 门哗啦一下开了,陈运看到她眼睛红红地瞪着自己: “你怎么说的话?程奶奶就叫你这么说自个儿?” “你现在闭嘴,洗手,吃饭。”陈运指着大门,“要么你就走,再嚷嚷我把你牙掰了。” “我……” 江月向来顶不过她,狠狠一跺脚,转身钻洗手间里去了: “我讨厌你!” “讨厌吧。” “我讨厌死你了,不吃你的饭!” “不吃不吃吧。”陈运靠在门边,吹了声口哨,“那你吃什么,路边啃垃圾桶?” “啃墙皮我都讨厌你。”江月气死她这个调调了,“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唉……” “你‘唉’什么?”江月敏感地问,“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陈运扶了一下门框,让自己直起身来: “意思就是——不管你多讨厌,你都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走丢了的,家里出事没人了的……都算意外。我?叫人给扔了,这叫什么?” 门外楼道里好像有脚步声? 不知道。 陈运听不出来。 不过她能闻见青椒炒牛肉和糖醋里脊的香气,以及……某个正在爬楼爬得呼哧呼哧大喘气的人、身上的味道—— 橙花薄荷味儿的牙膏,无花果的沐浴露,柏叶的洗发水……这三者是相互独立的。 但香味这种东西向来不是万枘圆凿。它们能够在人身上停留,游走……一层一层随着时间剥落,一点一点融入空气。被汗水冲过一回,被衣裳揉过一回,再牵绕、交缠,彼此进一步、退一点…… 让冷的软下去,让热的慢起来,把清冽如刀的变成晴暖柔美的,让木头开出花儿,让石头发出芽…… 最终沁入骨血,水乳交融…… “这叫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江月说不出来。 “叫被遗弃。”陈运哈哈地笑了,“瞧你那样儿吧……” “我也知道你,秦姨,你们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还是自己亲妈。” 我也知道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 怎么就…… “那糖糖她们,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她们有病,她们该,我就不该?” 我就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的。”陈运望着转动着的门把手,说: “没人问她们该不该,好像她们有病她们怎么样所以才叫扔了一样。其实我也一样。” “我妈扔我的时候,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病我怎么样。怎么样她都要扔,没办法。” “同样是没办法,人家没办法是养不活养不起,她的没办法可能就是没办法,所以……” 她看着门口望着她的迟柏意,看着迟柏意淡下去的笑意、和慢慢瞪大的眼睛,说: “我认了。” “菜买回来了,滚出来吃饭。”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开始 桌子不大,几个餐盒摆得满满当当—— 打眼望过去全是肉,糖醋里脊,红焖小排、青椒炒牛肉、土家蒸肉……唯一一个素菜就是个清炒山药片。 陈运看着直皱鼻子。 问她吧,她又说:“挺喜欢的。” 迟柏意拿她没办法,掰开一次性筷子,磨平上头的毛刺递给她,可乐拉开环放她手边,米饭给她使劲儿压平一大碗。 准备工作做完,才举筷道: “吃吧,明天给你买绿叶子菜,今天先吃这个。” 陈运就开始动筷子—— 一样菜夹一大筷,全放迟柏意碗里,盒子瞬间空了三分之一,这才放心吃自己的。 江月坐在一沓书上看得一愣一愣,满脑子还是陈运刚才那些话…… 那些话这个迟什么是不是也听到了。 她听到了,然后呢? 陈运也不在乎吗? 那她跟陈运到底到哪一步了? 她现在知道了会不会欺负人? 要说欺负,那是绝对可能的——她们那些年还在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些人就老背地里嘀咕,出来了更是不得了,外头那些人明明跟她们都差不多—— 学历差不多,工作也差不多,平时相处也都好好的,可一旦打听出来,要么天天拿那种可怜人的劲儿盯着上下打量,要么就是逮着一点儿问题延伸到家庭教育上去来回恶心人—— 难怪你这个年纪干这个呢,原来是孤儿啊。 说话这样,果然就没人管呗。 不过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没人真正往心里去。 最难受的还是那种来自居高临下的怜悯,隐隐约约的,好像不管怎么样,那些人都能把一切都归功到你出身上面去—— 你优秀,那多可怜可爱啊,更同情了。 来吧我们一起以你为榜样。 你不行,那也是应该的,比你家庭好出身好条件好的人都不行呢,何况是你? 你已经很棒了,没关系。 好像不做出点儿反应,这些人就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怎么跟人相处了一样…… 可真正像这样的……听见了跟没听见一样,江月还是头一次见。 就连这样的陈运,说话跟吹气球一样吹过就完、扭头又端个碗吃得若无其事了的陈运,她也是头一次见。 尤其是她俩还吃得特别香。 一口饭一口菜,偏偏还安静异常。 江月悄悄发了半天愁,脑子跑了一圈赤道,心惊胆战得要命,总算有一口没一口的把这顿饭给捱过去了。 她赶紧站起来帮着收拾,被陈运挥手撵到旁边: “边儿玩去。” 然后她们一个去洗碗,一个就擦桌子拾掇垃圾。 待要装袋的时候,江月终于瞅着空,一个箭步张开袋子冲上前: “倒这儿倒这儿,我顺手带下去就扔了。” 迟柏意抬眼笑了笑: “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江月马上说。 迟柏意没再说什么,垂着眼把桌子上几个餐盒什么的一点一点收好到袋子里,擦完桌子的纸巾也团好扔掉,顺手把掉在脸颊边的头发往耳后别了一下…… 这个动作落在一直盯着她的江月眼里简直说不出的眼熟。 然后,她抬手腕看了眼表。 江月瞬间想了起来: “哦!你——” 迟柏意甚茫然地瞅瞅她。 “你是那个,就那个……”江月激动地看看她衣裳—— 哦……陈运的睡衣。 再看她的鞋—— 陈运的毛绒拖鞋…… “反正那就是你吧。” 迟柏意有点困惑:“是谁?” “没谁。”陈运出来扫了她们一眼,“她吃撑了容易认错人。” 江月撇撇嘴,抓着垃圾袋往门口走: “啊对,我认错了——我走了,你们忙吧。” 迟柏意正打算找理由出门,把地方让给这对小伙伴呢,闻言一愣,转头去看陈运。 陈运也正好看过来。 俩人静静对视片刻,陈运移开了目光: “我送她下去。” 迟柏意眉眼弯了一下,后退两步坐回桌边,看着她向门口走去…… 她走路的步子很大,一只手习惯性的总是虚虚握成拳,好像老是在急着赶路。 于是停下来的时候就会显得很突兀—— 江月望着她,张了张嘴。 迟柏意也看着她,看着她的侧脸露在门外半边的夕阳中,发丝被染上一层淡金色。 她回身,几步上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来放在了桌上: “喷雾,新的。” 门重新被关上,迟柏意一个人坐在桌边,拿起那瓶消肿的药看着,轻轻地笑了…… 俩人一路沉默着下楼。 陈运走得快,两层台阶当一层的下,江月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不容易出了小区,站在路边,陈运喘都没带喘的,就听她在旁边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 呼哧完了,她小声说: “我是不是又给你找事了?” 陈运瞥了她一眼,说: “没有。” “我应该听你的闭嘴洗手吃饭……”她埋着头继续说着,陈运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或者就应该不跑过来,对不起。” “没事。” “真没事。”陈运扒拉了她一下,“有事我现在该揍你了。” “那你揍我吧。”江月马上说,“揍吧,揍一顿给你出出气。” 陈运“啧”了一声: “你什么癖好。” “那反正从小你也没少揍我啊。”江月觑着她的脸色,说:“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又不分场合了,又给你惹事儿了……” 她“又”完了: “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位迟……迟姐是什么来头啊。” “什么什么来头?” “什么什么什么来头。”江月最烦她这一套,“你就说,是不是那回在那个饭店门口,那个红裙子的人?” 陈运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这就是“是”的意思了。 江月抿了一下嘴,望楼上瞅了瞅,声音压低了些: “那你……你跟这人,有打算开始吗?” 陈运偶尔还是会被她这位缺心眼儿的小伙伴的脑子惊艳一下的,不过肯定不包括现在—— “没可能。”她果断回答。 江月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松完又觉得有点不满意: “为什么啊,她看上去是还行,你又不差……” “哎算了,她看着也不像是咱们这一路的人,没准又有些什么心思那怎么办。” 陈运还没来得及冷笑,她又继续念叨着: “不过她看着是挺好啊,不然你也不会叫她住你这儿了吧,你也很好啊,那她对你……” 陈运有点好笑地打断她道: “那你倒是想我有打算,还是不想?” 这个问题一下把江月给问住了,瞪着她半天没吭声。 过了好一阵,路边的出租车都来回开过好几趟了,江月才咂咂嘴,道: “唉我就是……” “你就是觉得这是个好人,我也好得很,说不行我是个癞蛤蟆心里不舒服是吧?” 江月一拍巴掌: “哎,对!” “对个锤子。”陈运懒得理她,“别难为你那脑子了,赶紧打车。” “我……” “而且那就是个好人。”陈运看着她,轻轻笑了笑,“别想了。” “那你刚说那些,她会不会……” “不会。”陈运依旧看着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清清淡淡。 路边的车大大小小地过,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江月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好吧。” 俩人招手叫车,招了半天也没车停。 “那后天早上,我们几点走?” “六点吧。”陈运想了想,说。 反正她平时也是六点出门……迟柏意也不会多想。 一辆亮牌子的车在路对面停下来,江月踮起脚冲着那边使劲儿挥动双手。 陈运看不过眼,把她胳膊摁了下去: “这边不能直接换线,人得调头。” 然后调头还得从这边开过去,再绕过来…… 也不知道谁设计的破路。 不过她这样一动,陈运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艾草香。 比刚才在屋子里更清晰。 陈运看着她耳朵后面那块儿颜色不太对头的肤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你那个艾灸,还是少做。” 也没听说艾灸能治皮肤病的……别是又来骗钱的。 江月向来很听她的话,但在这上面说什么都不好使,这回也是: “我做的够少了啊,你都不知道还有七个疗程的,打八折呢我都没去。” 陈运不是很有诚意地颔首。 “而且就是有用啊,最近睡得都好了——还有你看我脸上,是不是看着没那么明显了?” 陈运看着她覆盖了小半张脸的红色胎记,使劲儿一扭头: “看不出来。” 江月鼓着脸瞅她。 车慢慢开了过来。 陈运叹了口气,转过脸来说: “是好点儿了。” 江月一下子笑了起来,抓住她袖子晃了晃: “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陈运给她拉开车门,“小心点儿,在宿舍里别跟人吵架,吵架了跟我说。” “我知道。” “别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搞也注意,再叫人骗我不管。” 江月笑嘻嘻的: “好的。” 陈运给她塞进车里,她又探出头来: “哎……你可不许自己后天偷偷带着东西去啊。” “行。” 司机手忙脚乱地整理安全带,陈运站车边想了想,又跟她确认了一遍: “你肯定那人国庆不去?” “确定。”江月猛点头,“她中秋去过了,国庆肯定就不会去。而且我跟秦姨说过了,她要问,就说咱们不放假、没空。” “行。” 那颗脑袋缩了回去。 再探出来: “陈运……” 陈运抬眼看她。 “其实……”她咬了一下嘴巴,“我是说……怎么是你躲着她呢,明明是她有错……” 陈运把她脑袋摁回去。 她坚持不懈地又伸出来。 陈运烦了: “你还走不走了——我也没躲着她,我就是、不想看见她,行不行?” 车子一溜烟放趟颠儿了。 陈运在路边站了半晌,眼看着路灯都开始一盏一盏亮起来,才终于拖动脚步往小区里走。 楼道漆黑,她迈上一层台阶,想会不会有鬼。 迈上两层,想江月说的那些话。 迈上三层,想迟柏意那天摔得到底严重不严重,想迟柏意今天站在门口的表情,想迟柏意吃饭时毫无异常的一举一动…… 一束白光在眼前晃了晃,她停下脚步眯起眼。 迟柏意在上头俯身看她: “肯回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野狗 这句话说得很怪。 不过陈运没什么感觉。 也可能是有的,就是不太真实—— 就像她手机手电筒的光,像她现在在台阶上头等待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都显得很虚幻、很渺茫。 所以在这种时候,可能会有的那种担心,心虚或者无所谓甚至恐惧,也都很空洞。 于是陈运半低着头继续上楼,路过她的时候目不斜视,还突然加快了速度…… 迟柏意顿感不妙,赶紧抬腿去追时已经来不及了,就这么被关在了门外—— 对! 陈运,就这么把她关门外头了! 一点儿也没想过她还穿着她的睡衣和大短裤,这搭配有多么难看…… “我错了陈运我错了……”迟大夫能屈能伸,滑跪的姿势日渐熟练,“你的房子,你是老大,你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行吗?” 门缝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迟柏意把嘴巴凑向锁眼,继续: “我也不该在楼上偷看你,我知道你看到了,可我就是看看你怎么还没回来,我错了。” 好像有声音了? 迟柏意心一横,一咬牙: “我也不应该在你们聊天的时候在门外等着,我应该敲门直接进来,但我不是不想打扰你们吗,而且我听见你笑了,我以为……” 我以为你俩大概是说完正事谈得总算愉快起来了呢…… 门锁轻轻响了一声。 迟柏意趴在门上等着,等来了句: “说点儿软和的。” 哦…… 迟柏意敛衣起身,拢好头发: “我错了陈运,你是好心收留我的神仙圣人,优秀踏实而友好的善良女士,作为一个被偷了家借宿的穷光蛋,我不该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还如此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我深刻的反思,深刻的检讨……” “不要这个。” 迟柏意沉默片刻,轻轻敲门: “陈运?” 布料摩擦在门板上的声音…… “不想见我,还是只想自己待一会儿?” 陈运一只手撑在门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想见我的话,我在这儿等着。想自己待一会儿,把门打开,我换个衣裳出去。或者……” 门开了。 迟柏意站在门外,长袖睡衣大短裤,踩了双毛绒拖鞋,看着乱七八糟,头发更乱七八糟,冲她笑出了一对酒窝: “……或者是想聊聊,那我去买两个菜,拎瓶酒,咱们边吃边聊?” 陈运别过眼,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在骗我开门呢吧。” “是啊。”迟柏意看着她表情,轻声说,“就怕你不让我进门呢,那怎么办,我又不敢睡桥洞……”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我没打算赶你走。”陈运只好表态,“我就是……” “你就是下午没吃好,想再来点儿东西。”迟柏意顺嘴接道,还看了眼表,“快八点了,来个宵夜,行不行?” “酱牛肉,凉拌黄瓜、照烧鸡翅、花生米,四选三。啤酒黄酒白酒红酒,四选一。” 陈运抿了一下嘴唇: “花生米不要。” “酒呢?” “黄酒。” 迟柏意就转去床那边换衣服了。 一直到她换完衣服,出了门,陈运都没完全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时,屋子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走了两步,在灶台桌前打个转回来,又去洗手间站了站,终于还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回到桌子前坐下。 坐下来又意识到椅子是迟柏意最近在坐着的,只好再站起来,换了个位置。 这回坐在了江月之前坐过的那沓书上…… 她坐在书上思考迟柏意刚才的行为,假模假式思考了没半分钟,总算受不了了、蹲下来把那沓书一伸胳膊全部推翻…… 嗯……舒服了—— 迟柏意买菜买酒花了足足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她都在想陈运的反应。 傍晚不管是吃夜宵还是吃晚饭的人都很多,这家店生意奇好,站里头挤得慌,她只好挪出来拎着牛肉在店门口等…… 等来等去,事儿没想通,菜没等到,来了一只小狗。 白色搭黄色大斑点,样子有些傻,身上也有些脏,就这样往她面前一蹲,一声不吭。 迟柏意不得不低头去看——脖子上有项圈啊。 遛狗怎么不牵绳? 还是谁家跑丢了的流浪狗? 肚子饿了,来讨食? 她动了动手里的袋子,小狗的眼睛圆溜溜跟着袋子转。 她把袋子背在身后去,小狗头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盯她的脸。 迟柏意就对着它小声解释:“这个有盐。” 小狗歪了歪脑袋,耳朵一只支楞起来。 迟柏意左看右看,想确定它究竟是不是流浪动物。 这个动作也许使它误会了什么,它开始上前了…… 它慢慢摇晃尾巴,鼻子左右动着,低头在迟柏意的鞋上猛嗅。 迟柏意完全不敢动。 嗅完鞋子,迟柏意看见它再次抬头认真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它低头走开,蹲坐在了迟柏意脚边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迟柏意也不知道它这样坐在这里做什么,想它也许就是这家店的狗,因为店里人进人出,服务员出来给店外坐着的几桌上菜,都没人觉得稀奇意外。 而且它也不像是来讨食的…… 蹲坐了一会儿,它起身趴去了那头一棵树下面,迟柏意收回目光,继续想陈运—— 陈运会在想什么,这点儿时间能让陈运心情平复下来吗?等回去,陈运还愿不愿意跟她聊…… 陈运现在、在干嘛呢? 就这样想了很久,剩下两个菜被人拿出来递在手上,迟柏意道过谢往回走,走出两步,再回头看—— 跟它来时悄无声息时一样,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究竟是不是流浪狗呢?” 她进门时,陈运正手忙脚乱把书塞回屁股底下,听到这一句,不由得一愣: “白色的那只吗?” “是啊。”迟柏意应着她,拎着菜换鞋,换完过来一看—— 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摆着两只碗。 “咱家、没个一次性杯子吗?” 陈运一皱眉。 迟柏意改口:“你家、你家,那你家就没有个一次性杯子吗?” “那个有股蜡烛味儿。”陈运说。 “那塑料的……” “塑料的有口罩味儿。”陈运看着她,“我的碗洗得很干净,今天吃外面的饭了,所以还多洗了两遍半。” 什么叫两遍半? “那我不是怕你喝完酒之后再用它吃饭,会觉得吃什么都有酒味儿吗?”迟柏意坐下来拆酒瓶,“鼻子那么灵……碗就碗吧,什么干净不干净……” 你再洗不干净,天底下就没有干净的碗了! 陈运的手伸过来,把她拆到一半的酒瓶子拿走,站了起来。 迟柏意一愣: “你干嘛去?” 陈运也一愣: “我……煮酒。” 迟柏意就要起身帮忙,被她伸手摁住肩膀: “你坐着。” “坐着。”陈运摁着她说,“不用帮忙,你吃菜,有话一样说。” 迟柏意只好坐着。 就看着她拿着酒瓶到那张长桌前看着酒标,看了一会儿,回身路过自己走向书架,拉开了两三个小抽屉…… 迟柏意好奇得不行: “那是什么?” “称啊。”陈运头都不抬地说。 “我知道那是称。”迟柏意伸长了脖子,“小时候在药店抓中药见过——我是说,你现在称的是什么?” “肉桂,丁香。”陈运抽抽鼻子,合上那个抽屉,又拉开另一个,想了想,伸手拈了包桂花出来,“你喜欢什么味儿的?” 迟柏意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矜持道: “都可以,你看着来吧。” 陈运就继续往那个小称上放东西—— 陈皮,菊花…… 然后,迟柏意眼睁睁看着她从自己床底下拖出来只盒子,拎出来了个煮中药的小电锅。 就一瓶不到五十块钱的黄酒,里头加了至少六七样东西—— 迟柏意认识的姜片红枣枸杞菊花桂花,迟柏意不认识的肉桂丁香陈皮。 等到陈运从自己那个灶台桌下面端着只小坛子过来时,迟柏意已经被锅子的香气快闷晕了: “还有什么?” “黄梅。”隔着锅子腾腾冒着的酒香蒸汽,迟柏意听到她静静地说,“我自己腌的。” “你……” “肉桂丁香桂花陈皮都不是食用的。”陈运用勺子拨弄着锅里的材料,没看她,“所以很香,我放的少。” “你吃菜。” 迟柏意只好拿起筷子。 “你听到了多少?” 迟柏意手里的筷子“啪”一声掉了…… 陈运无奈地把自己面前的筷子递过去: “是从“遗弃”开始?” “是。”她说话直爽,迟柏意也喜欢这样: “在那之前隐约也听到些,不过没听清,我离得远,直到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应该也知道我来了,但你还是说完了,所以、我想兴许你会愿意……跟我聊聊。” “是说给你听。”陈运关掉电锅的两档火,盛了酒给她,“不是聊聊。” “都可以。”迟柏意笑了笑,“我就不问为什么了,我心里有数,你说吧。” 陈运的手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个动作,但迟柏意还是看见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岁吧。”陈运笑了一声,“其实也记不太清了,是我妈,应该是我妈,在医院。” 医院! “所以……” “所以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陈运看向她,“民营的福利院,以前叫爱心之家,后来上头来整改了,算半个民营。”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但秦姨……就是院长,说当时我会说的话不多,警察送来的时候就知道在找妈,名字不清楚,只有个姓。” 迟柏意心猛然一缩,张了张嘴: “如果知道姓的话,能……” “没办法。”陈运端起面前的碗,朝她举了举,仰头灌了一口,“什么都查不到,是黑户,以前的协济医院、现在你在的那个医院,没有监控……” “还有dna数据比对。”迟柏意说。 “比对不上。” 白炽灯冰冷,照得她脸雪白如霜。 风拂帘动,酒香四溢。 “没有病。”陈运继续说,“我在那个地方待到十八岁,小学、初中、高中,十八岁满,没考上大学,出来了。” “可我依稀听见奶奶……” “是程奶奶。”陈运提到这个人,眼神很柔软,“大院附近的一个婆婆,我小学一年级认识她,她照顾了我……很多年。” 至于为什么照顾了很多年,现在她却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也没能给她一个家,她没有说。 迟柏意便也不问,拿掉眼镜,垂眸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陈运坐在对面安静地望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根根分明,眼尾被酒气熏出一些红色。 片刻后,那排睫毛一颤,下头的目光沉甸甸、直勾勾地递了过来: “还是有办法的……” 陈运心道:果然。 “现在的媒体力量已经很大,一些寻亲节目,一些自媒体……我认识一个新闻专业的同学……” 陈运笑了。 迟柏意的声音低下去,看着她笑着仰起头,几乎是乐不可支。 “迟大夫,你还真是……” 迟柏意想:真是什么?真是天真? 她说: “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好心,一样的不管不顾。 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撞够了南墙也不肯放手。 陈运笑完了,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 “之前她……我们院里也有这样的,以为能上个节目就能找到家人。” “可你知道吗?上节目要典型,要代表。” “要够惨,才有效果。要够有能耐,才能有这个资格。要她们的家人真的在找,三年,十年,一辈子……才能有这个机会。” “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跟我一样的人也很多,比我还难受的,更多。” “我其实不算什么。” “真的不算什么。”陈运夹了一块儿鸡翅,又放下,重新端起碗: “起码我还能吃能喝能有空想想那个身上有玉兰花香味儿的人现在在哪儿,这世上还有人也认认真真疼过我那些年,就很好。” “都过去了。” 两只瓷碗相碰,发出很轻一声响。 陈运朝她挑眉: “喝呗,挺合你体质的,月经期间喝了舒服。” 迟柏意一口闷了,觉得舌尖除了香就是苦: “你放黄连了吗?” “我放毒药了。”陈运瞪她,“一会儿你就暴毙。” 迟柏意摇头笑:“暴毙就暴毙吧,能死你手上算我运气。” 陈运正要再嘲讽几句,她又抬眼: “那你的名字,是那个奶奶取的?” “不是。” 陈运沉默片刻,道: “我自己取的。” “本来就一个姓,户口登记就叫陈陈,她们说我说自个儿就叫这个。” “不过……” 迟柏意抄起勺子给她添酒,问: “不过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这辈子挺倒霉。”陈运“啧”了一声,“你给我少舀点儿——能出世就一定能走大运,所以就叫陈运,怎么样,厉害吧?” “厉害。”迟柏意笑盈盈地将碗递给她,道: “敬你了,运气。” “也敬你。”陈运伸手接了,“希望你也少倒霉一点儿。” “对了,警察局那边没什么进展吗?” 迟柏意动作慢了半拍,夹起根黄瓜条放嘴里嚼,嚼了一会儿,道: “嗯……我明天一早去看看。” “那你得早点睡了。”陈运喝完这一碗,“我明早还要上班。” 然后还要在上班前找房东交房租…… “你最近都调班吗?”迟柏意想了一下她最近的作息,“便利店晚班调成早班了?” 陈运看她的眼神很微妙: “是啊,晚班、有点太晚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野狗 晚班究竟晚不晚,迟柏意暂且没这个概念。 毕竟休假期间她从不在凌晨三点前上床睡觉。 但早班属实有些过于早了—— 俩人六点出门,被晨风糊了一脸,楼上的大姨吹着口哨下来,热情澎湃地打招呼: “哟小陈小迟一块儿啊,今天可够早哈……” 小陈“嗯嗯姜姨早”地点头,点完头小声问身边的小迟: “你认识姜姨了?” 小迟同样微笑点头,小声回答说: “我没认识姜姨,姜姨认识的我。” 姜姨甩胳膊甩腿地走远了,声音还是很洪亮: “小陈小迟有空来姨家吃饭啊……” 俩人走到医院附近的十字路口才分开,迟柏意一路往警察局那边走,满脑子还是陈运路上叮嘱的一长串话: 小心点儿,别跟小偷什么的碰面……东西能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 迟柏意说“没事也没什么值钱的”,被她狠狠瞪一眼。 那一眼瞪得人心酥骨软,叫迟柏意差点没直接撞上警察局的玻璃门—— 她定睛一看…… 哦……人家八点才上班。 就这么随便找了家咖啡厅坐到八点,进去不到五分钟,她又被人给送了出来: “……现在呢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就差签个字,您明天早上过来一趟也行,还有后续赔偿什么的……” 迟柏意说:“没事,按真实情况来就行。” 警察姐姐就笑: “好的,再就是之前说过的,这事儿是结案了,但您还是换个地方住比较好,毕竟……” 毕竟什么她没说完,不过迟柏意心里也明白: “我知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警察姐姐摆手,“为人民服务嘛——不过之前你这边态度一直挺随性的,今天倒是来的早。” 迟柏意心说不早不行啊,家里有个人比我还担心呢…… 哎对,家里那人现在估计在上班了吧? 要不……买个玉米去? 结果跑了个空。 便利店没见人。 蓝头发的店员很惊奇: “早班?早班的人今天请假了啊。明天?明天应该不请假吧。” 正说着,迟柏意就见着她又接了个电话。 接完,人道: “哦……她明天也请假。” 陈运打完这个电话,有点泄气—— 房东人不在家,明天还得再跑一趟,后天还要调班去院儿里。 就这么连续请两天假…… 工资就不说了,店长那边估计都该问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干。 计划全打乱了。 烦透了! 一大早从家里走到店里,再从店里走到房东家,再在人家门口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站了一个多小时…… 头一个电话,对方说自己现在有点事儿,让她稍微等一下。 半个小时后,对方说还没处理完,最多二十分钟。 再就是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啊小陈,我这边真走不开,要不这样,明天我找你去…… 要不是家里还有个迟柏意,她真想说你今儿忙完了直接过来算了,反正这房子我也就租到年底我不占你便宜—— 陈运都不知道是该说自己太蠢没提前打个电话还是该说这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岔子怎么就到不了头。 好像日子过得就没怎么顺利过,除了…… 除了遇见迟柏意。 要是迟柏意在的话,她会说什么—— 没事,正好现在能好好休息休息了,假不能白请吧,是不是…… 陈运咬了一下舌头,把情绪压下,慢慢朝着家那边走去—— 没事,还是跟之前一样,该解决的慢慢解决就行。 对了,原本交完房租,她准备做什么来着? 她停下脚步,摸了一下衣服内兜里的书跟钱,犹豫地调转了方向—— 想做点什么的话,公共厕所并不是个好地方。 有味道,有人,不干净。 洗多少遍手也无济于事。 但陈运没得选。 胸前的东西透过两层衣服和薄薄一层内衣硬得发疼,中心点附近所有的一切都苏醒过来。 没法碰,碰一下就恨不得拿块儿刀子直接剜掉…… “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颠倒的声音和画面中,她看见那个大夫就坐在她对面,戴着口罩说: “不要对这些反应抱有排斥心理……” “人,本来也是被激素控制的动物。” 激素让你的情绪产生波动,激素让蒙氏结节出现,激素让液体分泌,让身体抽搐、敏度增高…… 摇晃,汗流不止…… “都是正常的反应,都是……正常的……” “……成熟在十一到十四岁,但身体与心理年龄通常并不同步,这是教育和环境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你是……” “你是正常的。” 她咬住了手腕…… 手指不行,迟柏意会发现。 虎口不行,迟柏意会发现。 迟柏意……会发现…… “你需要……稳定的……” 抽搐痉挛,耳鸣,浑身湿透,无意识的哭和笑—— 什么是稳定呢? 什么、是正常。 看到所有的相似的画面都会有反应是不是正常? 听到奇怪的话和陌生人接触都会控制不住朝那种方面想是不是正常? 只要拿到手机就会下意识寻找相关的页面和网站,在最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偏偏看不清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想要得到伴侣、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正常吗? 陈运不知道。 在洁厕灵和二手烟味中,在柠檬的空气清洗剂中,她终于松开嘴,弯下腰,把胃袋中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吐完漱口,买瓶碘伏消毒(迟柏意说的),喝个葡萄糖补液(不然早饭吐光了低血糖怎么办)。 全身的汗被风一吹,太阳光懒洋洋地照下来,陈运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书—— 随着碳链增加,刺激性气味逐渐过渡向…… 青草,果实,坚果,脂肪…… 迟柏意下午看见她回来,习惯性问了一句: “今天忙吗?” “还好。”她平平淡淡地说,说完掏出了根玉米,“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吃。” 夕阳西下,她脸上全是疲惫,硬生生撑出来一个笑。 迟柏意接过去看半晌,满肚子话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陈运绕过她,问: “你那边怎么样?” 迟柏意说: “也还好,明天去签个字就算完了。” 昨天的牛肉调成面条卤子,加醋一拌,合着黄瓜条,热了鸡翅,味道挺不错。 第二天照旧是俩人六点出门。 一个说去上班,一个说去派出所。 陈运在十字路口转弯,迟柏意直走。 花了十分钟签完字,迟柏意想着要搬家也懒得再找房子,干脆去小园那套房子看一眼,不行的话,昌平路的长青苑那套也行…… 小园这边是之前老妈给买的,住也没住几天,那时候满心都想着怎么自己自力更生,现在想想…… 挺幼稚的。 也难怪老妈总觉得她还在赌气。 家电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迟柏意看完出门,正好公交开过来,干脆就上去了。 结果上去才发现挤得要命。 还是坐下来基本就很难再站起来给别人让个位的那种挤…… 左边一个小孩大声唱歌,右边一个小孩呱唧呱唧嚼泡泡糖,吹泡泡吹得“叭叭”响—— 不是,假都快放完了,你们不应该在家写作业了吗?! 迟柏意被吵得头痛欲裂,面无表情地感受着后面还有对情侣在叮呤咣啷地折腾椅子—— “你别动啊,我快掉下去了。” “你坐过来点儿,靠我身上……” 靠什么靠,你俩直接叠一块儿得了! “来来来,您坐我这儿。”这边有人想站起来了。 这位好心市民站不起来…… 就在大伙儿都痛苦万分挣扎在人群中时,最前面传来了一声惊呼: “你干什么?!” 迟柏意“嗯?”地抬头。 四周一下安静了几秒,大伙儿一块儿抬头。 “就是你,你还要不要脸了,学生的包你也偷?” 有小偷? 有小偷! 小孩儿不吵了,情侣不腻歪了,广大群众一起试图越过众多人头吃瓜。 迟柏意也很想去啃一口,但她实在越不过前面那姑娘的大书包,她什么都看不见。 就听见那边从一个声音变成两个声音再变成三个…… 直到,司机在喊: “哎,别动手!” “你还敢动手?!” “我报警了!” 陈运偏过头,躲过对面指过来的指头,把身后已经带着哭腔的女孩子往旁边拦了一把。 “我怎么就动手了?谁他妈看见我摸她包了?!我就不小心碰一下怎么了?” 陈运看着这人,没说话。 “她东西丢了她自己找啊,有你什么事儿啊!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陈运还是没说话。 “你滚开!” 对方手指头又指了上来,“老子要下车,你再看一个信不信老子给你眼珠子抠出来。” 陈运说:“不信。” “信”字刚出来的一瞬间,她已经一拳砸了上去—— 很准,就对着肚子。 小偷压根没反应过来。 周围群情激奋的大伙儿都没太反应过来。 就连后头那个正打报警电话的苦主都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场面—— 她一拳一肘的往上怼,人抱着头开始往下躺。 没人拉架……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迟柏意听见她前面那个大书包在喊。 “警车来了!” 右边小孩激动地说。 公交车到站了。 前面安静片刻,迟柏意透过车窗往外看,看到了警车前的几个人,其中一个抱着胳膊,脸色难看,就穿着她曾经洗坏了的那件衣裳…… 她猛然站起了身: “借过,我得下车。”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野狗 说晚了。 前门上人,后门下人,过道也是人。 迟柏意挣扎着刚迈出条腿,车身猛的一个摇晃,她差点一头扎进人家书包里,回过神来赶紧用手撑住玻璃窗—— 就耽误这一下,车开了。 她撑着窗子,眼巴巴看着在警车边围成一圈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陈运那个混账小骗子,昂首挺胸抱着胳膊站在包围圈里,眼风都没往这儿扫一下。 迟柏意急得要命,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就那么横刀立马地站着…… 就那么站着! 你倒是看一眼呐……你没觉得自己后背心发凉吗你个满嘴跑火车不问就没句真话的犟种秤砣…… 车一到下站,迟柏意火急火燎奔下来就想往回跑,没跑两步又反应过来人家那边估计是直接带回局里了,不可能在路边解决。 她又赶紧看地图找这边辖区的派出所,一面还在给陈运打电话——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那也是他先动的手。” “对,我也看见了,就是他,摸人孩子的包,被逮了还动手……” 站陈运边上的大姐很着急,“你要目击证人,行,我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这俩小姑娘,我不算是吧?” “你算不算我不管,你们也搜了,我这儿有她东西吗?有吗?!现在是你们给我打成这样,警察同志你看看、你看……” “而且我又没说是你们打的,我就说她,就是她打的,明明她先动的手!” 陈运瞥了这人一眼,转身摸出手机看了眼,皱了皱眉,说: “你直接说吧,你想怎么着?” “你们看看她这态度,她这个态度……” 警察被烦得一拍桌子: “老实点儿,你偷东西这个有监控有人证,你把人家钱包给塞回去也没用,你现在还拉扯上别人……” “反正我不管,她打我了,她得赔钱,赔我医药费!” “我赔你爹的后腿。”陈运把迟柏意电话摁掉,头都没抬地嘴上说着,“偷没偷着想讹人是吧,对,你给我那一下我现在头晕耳朵疼,那你看看怎么办?” 做笔录的人总算受不了了,把手一挥: “行了行了,你先跟我过来。” 陈运不想动,被那个好心一块儿跟过来的大姐拉了一把: “莫得事,你去你的,别在这儿了,咱们各说各的。总不能叫你们吃亏。” 抱着包哭得眼睛肿肿的姑娘也点头: “没事姐,你别管了,本来就是我的事儿。” “什么事儿什么事儿,你别想跑,我跟你说你打人……” 陈运充耳不闻,扭头跟着警察走了,走两步,对着眼前的玻璃门竖了一记中指—— 民事纠纷非两小时不出结果。 双方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没准四个小时也出不了结果。 总之迟柏意来的时候既没见到陈运也没见到当事人中的任何一方。 除了一个跟她一样跑过来还不明情况的江月,人还在哆嗦,张口嘴上却是: “打人了?严重吗?多少钱我赔……” 迟柏意无奈得很,赶紧给她拦回来摇头: “先看监控。” 监控看着,警察这边跟她们解释: “……主要是监控死角的问题,事实上真查的话,也看不出这人的手脚不干净。但是她打人,确实也是她先动的手,这个是拍得比较清楚的。” 迟柏意盯着监控里那个拳拳到肉的勇士脸色难看地点头。 人继续说: “赔钱这个,是不可能的。这是陈小姐的意思,但她现在也不愿意和解,主要是……” “主要是那边很难缠,是不是?”迟柏意问。 她面前的警察一阵点头。 迟柏意明白了: “好的,那这个情况的话,道歉这个我们不接受……” 对方张了张嘴。 迟柏意接着说: “至于赔偿——我记得这方面需不需要负法律责任得看防卫强度。轻伤以上损害,才算故意伤害。” “我们家陈运,给他打成轻伤了?” “这确实没有,但是……” “但是打人确实不对。”迟柏意放下纸杯,抬眼道,“这个我们该批评批评,该教育教育。” 江月拧着眉毛,站在她身后有点想笑。 “现在打也打了,想要钱,可以——但是我们打的是小偷。” 迟柏意把纸杯推过去,站起来道: “我们赔钱,他进看守所。” 对面的人摆手叹气: “行了,老迟你还是老样子,签个字吧。” 迟柏意不动,江月也赶紧站好。 “签吧,签完赶紧把你小朋友领走,办公室都快给我掀了……放心,那人就是不在这儿进去,换个辖区还得再给他送进去,惯犯了都。” 字签完,又等了十来分钟。 迟柏意在这儿跟她这个高中同学没话找话聊着,总算看到她那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出来了。 这人一出来跟眼瞎似的,奔着江月就过去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接上你电话啊,结果人警局给我打过来了,你在搞什么,你今天不去院儿里就为了在外面打架?” “我……” 迟柏意看着她跟傻了似的突然被定了身站那儿,当没看见,扭头跟身边的同学说话: “辛苦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走吧走吧。” 她还要再说,陈运已经过来往她面前一戳。 迟柏意不得不先闭嘴,掀了一下眼皮: “看到我了?” “嗯……” “打哪儿看见的?” “就……”陈运抹了把脸,把头低下去了,“刚刚,出来。” “哦……”迟柏意转身,“那走吧,别在这儿站着了。” 她自顾自走出警局,也没管后面俩人如何。在旁边便利店买了瓶水喝着,等了一会儿,陈运磨磨蹭蹭地过来了。 过来依旧是不说话,就往人面前一站。 迟柏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边儿去,挡光了。” 她垂着头挪一下。 “还挡着呢。” 她又挪一下。 “更挡了。” 陈运咬着牙,正要直接走人,被她扭着下巴擒过来: “你不会就站我身边啊!” 陈运吭哧了两下,低眉顺眼地说: “哦……” “哦个屁。”迟柏意瞪着她眉毛边上那块儿擦伤,问她,“你上这儿来上班来了?” 陈运咬了一下嘴巴。 迟柏意更气了—— 好么,不看不知道,嘴边还有块儿青。 “你挺厉害的啊陈运。”陈运看见她开始点头,“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吧?你打了人家多少下?” “上完手上脚。” “你还挺聪明,除了脸专往肉多地方揍,人肉沙包比较疏肝解郁?” “我在后面还在想是哪位大侠行动这么利落,零帧起手呢,原来是你……” 陈运越听越不对: “你在车上?” “可不就在车上?很意外?” 陈运迅速转动大脑: “你不是去警局了吗?” 医院那边警局离这儿……差着十公里吧…… 迟柏意一噎。 俩人大眼瞪小眼。 瞪了半晌,迟柏意叹气: “是,我骗你了。警局那边事儿其实都了了,我去我家这附近房子看了一眼。” 陈运揉了一下鼻子,别过脸: “我……我没上班,我去找房东交房租了。” “交个房租交这么大火气?”迟柏意看看她,抬手很轻地抚了一下她嘴角的淤青。 没等陈运反应过来,她又很快收回了手: “疼不疼?别跟我说你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我信你动手有分寸,今天是怎么了?给人打成那样?” 打成哪样? 陈运想了想那张猪头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你给他赔钱了?” “赔了。”迟柏意也不想瞒她,“一千,你把人牙都快打掉了。” 陈运转头就往警局走,被迟柏意一把拽回来踉跄了下。 踉跄完,她就硬邦邦地挺直腰板站着。 迟柏意拿她没办法: “你知道牙掉了算轻伤吗?” “到了轻伤就是故意伤害,就算你是见义勇为——懂不懂法?” 她还是就那么站着,抿着嘴唇,脸颊鼓鼓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 迟柏意心又酸又软的,正想再说句什么,就见她突然蹲了下去。 这一蹲像推金山倒玉柱,站着修长笔直,骨架子嶙峋跟野山野竹子似的人,呼啦啦肩膀一垮,往那儿一缩,迟柏意的恼火跟担忧这下全成了心疼。 况且她还不出声。 就蹲着,埋着头。 蹲着的地方吧,还刚刚好就是迟柏意的影子下头。 物理魔法意义上的双抗,简直无懈可击。 半分钟后,她声音低低地说: “我会还你钱的。” 迟柏意没动静。 “我回去就还你。”她再说。 依旧没动静。 陈运把头抬起来,看见她就蹲在自己身边,裙子夹在腿中间,露出条东北大红花的打底裤…… 这裤子可真难看…… 她腿、可真白…… 迟柏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游移过来,落在了自己脸上,问道: “好看吗?” 陈运“嘁”地把脑袋转回去: “丑。” 顿了顿,她又转过来,很肯定地说: “丑死了!” 迟柏意被她逗笑了,扶着膝盖叹气: “好吧好吧,丑——现在心情好点儿没有?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不等陈运开口,她又补充了句: “钱的事儿不用急,我人就在这儿了,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现在,告诉我你这两天一大早出门也没上班在干什么。” “我昨天……” “你昨天也没上班。”迟柏意看着她,“我去警局回来想看看你,店里人说你请假了。” 陈运想躲开她眼睛,硬是没成功,嘴一秃噜老实交代了: “交房租——昨天去,房东让今天。今天去,又等了好久,本来说好就租到年底的,房东又不乐意了,非让我过完年继续租。” “她说她有事过完年也不回来的,我才想只租到年底就行……” “解决了吗?”迟柏意心里动了一下,转过个念头。 陈运点头: “扯皮扯够了。” “那还有什么别的不痛快?”迟柏意又问。 陈运犹豫了一下,说: “明天调晚班不行,只能请假,连请三天假,店长不高兴,说按旷工算,心里难受。” 明天? 迟柏意想了一下,想到了江月之前说的话: “明天……也有要办的事儿吗?” “得去院、福利院。”她嗓子有点哑了,不知道是没喝水还是怎么回事,声音听起来很艰涩: “之前答应了的,不去大伙儿会失望。” “剩下俩工作也都请假了,那边离这儿远,倒车都得倒三趟,早上去晚上估计才能回来。就剩这一个,本来不想请的……” 陈运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看着她: “你干嘛?” “我给你叫辆专车。”她举起手机,笑了一下,“随时走随时回,回来你还能再赶下午饭店那个工作。” “不过,我有个条件,答不答应?” 陈运眨了一下眼: “答应。” 迟柏意笑着拨了一下她垂在脸颊边上的头发: “什么都不问就答应?” “答应。” 蹲着的人定定望着她,一双眼睛透亮澄澈,烨如其光,炫于朱曦: “都答应。”魔/蝎/小/说/m/o/x/i/e/x/s/.c/o/m 25、野狗 “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手—— 于是迟柏意那双长得戴不上市面标准型号手套的手…… 就这么顺着她的嘴唇边滑下来,带着淡淡的香气、和一点濡湿,落在了她的肩胛骨上。 摩挲,抚弄…… 初秋光线明净,四色流景发晖,树影随风摇曳婆娑之中,汽笛长长短短灌进耳朵。 是白天,还是晚上? 分不清。 那只手还在动,悄悄的、慢慢的,像一尾鱼,像扫过晨光的一束狗尾巴草,柔软,冰冷,坚硬,攀在后背,爬过脊梁—— “陈运。” 她说。 陈运…… 她在叹气,还是在笑? 分不清。 都分不清。 陈运睁大眼睛,想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可风清酣,可暮霭低笼,头顶的树太沉太重,耳中的笛声太急太亮,谩骂声太大太猖狂。 以是解带成结成为妄想,耳鬓厮磨变作厮杀…… 她一点一点后退,指尖却下陷、深扣。 流出血,流出泪。 片刻后,陈运就连照在她眼底的究竟是阳光还是月光,都再也分不清了…… 最后的最后,那只手沿着腰线一路游走,终于落在小腹—— 轻轻一摁…… 还是她的声音,耐心而温和的,带着笑,慢慢贴上了耳边: “你怎么敢?” 凌晨四点,天蒙蒙亮,陈运猛然睁开眼睛,从地上坐起了身—— 她动静太大,迟柏意迷迷瞪瞪翻了个身,半张了下眼皮: “该走了吗?” 闹钟响了? “没有。”陈运咬住舌尖,放平呼吸,起来往洗手间走,“还早,你睡吧。” “哦……” 迟柏意就闭上了眼,模糊中听见水声哗哗响,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迟柏意翻来覆去挑挑拣拣换好衣裳,洗漱完,看见她从门外进来了: “起这么早,买什么好吃的了?” 陈运动作一僵,半低着头过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撂,抽出两双筷子: “春卷,豆花……” 迟柏意懵了一下,看着她继续往外不停地拿: “还有烧饼,包子、夹饼、炒面……” “我……” “春卷和豆花是你的。”陈运说,“剩下我的。” 迟柏意就闭上嘴,想那这也有点多啊,早上吃这么多还要坐车,会不会…… “再剩下是毛毛的。”她又说。 好吧。 迟柏意专心对付早饭,看着她啃烧饼。 烧饼是牛肉葱馅儿的,外皮酥酥脆脆,合着胡麻油有点点苦味儿。 她俩这几天自从发现楼下摆出这个摊位就都喜欢得不行,每天看到必买。 迟柏意一次吃半个,一口咬半个的十分之一。 陈运一次吃两个,一口咬整块儿的三分之一。 然而她现在连迟柏意那半个的十分之一都没咬到。 吃得那叫个慢条斯理斯文秀气,非常可爱非常文明。 迟柏意平时都觉得她吃饭太快对身体不好,虽然看着是很香…… 现在倒是慢了,当然也非常赏心悦目,就是…… 她把豆花搅碎,喝了一口放下,问: “有心事?” 陈运继续宝宝式啃饼,闻言睫毛颤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回: “没有啊。” 没有你吃个早饭吃成这样? “那是昨晚没睡好?” 迟柏意琢磨着道,“是我说要跟你一起去让你为难了?” “没有!” “那……” 陈运瞪了她一眼: “别瞎猜了,吃你的。” “吃着呢。”迟柏意笑道,“没客气。” 陈运不理她了,开始大口啃饼。 啃了两下,门被敲响了。 迟柏意扶了一把她肩膀,自己起身去开。 转身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愣在那儿,嘴巴包得鼓鼓囊囊—— 江月“哇”地蹦过来,“迟姐好——你们都吃上了啊,那我……” 陈运费劲地把嘴里东西咽下去,拍掉她的手: “洗手。” 迟柏意在后头看得想笑,被她又瞪过来一眼: “你摸门把手了,也去洗。” 得得得。 一前一后洗完,过来围着桌子坐下,她又抽抽鼻子,说: “你一大早钻车底下了?一股汽油味儿。” 江月早就习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地回嘴: “没,我们宿舍有人把车床弄坏,机油漏了。” 说完瞥她一眼,又道: “你再买个凳子怎么了?就非得坐地上啊。” 陈运埋头吃饭。 迟柏意只好代为作答: “买了,我在网上买的,大概明天能到。” 陈运一皱眉: “快吃,一会儿车该来了。” 说完,看着迟柏意一抬眉毛:你又买什么了? 迟柏意冲她眨眨眼:你猜? 陈运才不要猜。 不过这样一来一回,她也觉得心情好多了,就又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一口饼,一口豆花,炒面分了江月一半,小笼包蘸醋一口一个…… 迟柏意坐在她手边笑着看她吃,看得眉眼都舒展开来。 江月实在不想抬头看她们,只好闷头逮着那个夹饼猛吃。 一桌子大几十的早饭被解决完,迟柏意叫的专车也到了。 三人搬着收拾好的大包小包东西下楼。 除了江月之前带来的,还有迟柏意昨天跟着她一块儿去买的,全是纸尿裤尿布和移位垫什么的医疗用品,另外就是一小箱子毛绒公仔钥匙扣。 东西都不重,陈运一个人搬好几样噔噔噔地下楼,迟柏意在后头看着她手臂隆起的小肌肉群在阳光下头闪闪发光…… 司机是之前家里的司机,话也不多,这次算帮忙。 双方寒暄几句,搬完东西,迟柏意站在副驾驶车门旁犹豫了一下,扭头问看呆了的江月: “晕不晕车?” 江月摇头,又缓慢地点头。 刚点了一下,迟柏意给她拉开了车门: “那你坐前面吧。” 江月默默地上去。 从后视镜看见她再拉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扶在上头,右手还在后面虚虚护着陈运的腰,语气温和得简直不像话: “上车吧,慢点儿,刚搬得累吧。吃那么多会不会晕车?我给你带了梅子,你先含一颗?” 服了…… 然后陈运居然就那么上车了,坐下来还仰起脸笑一笑,貌似很乖地说: “没事。” 真的服了…… 昌平路这块儿已经算是西陵市边,出了镇川门,过公路大桥一路往南走,三峡七百里,淼漫成水乡。 车里的唱片机淌着的还是十多年前迟柏意最喜欢的曲子——greenpath。 苍绿之径。 上大学的时候,《hollowknight》这个游戏出来,她曾经操控小虫子在这个曲子下来来回回在十字路口走过许多遍。 从荒芜到生机勃勃,水汽蒸腾,草叶翻飞。 她的小虫子坐在存档椅子上,她坐在电脑桌前。 那时候她对着幽暗的屏幕想,如果真的有一天,能不再是一个人了的话,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愿意陪着她这样看着屏幕? 想来想去,游戏续作也一直没再出,大黄蜂姐姐被考试病历台账一天天覆盖过去。 现在恍然听见,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有过这样的想法…… 弦乐再次灵动跳跃起来的时候,陈运动了动,看了她一眼。 迟柏意靠过去,听到她低声问: “这是什么歌儿?” “喜欢?” “好听。”陈运说,“像小鸟。” 迟柏意立马想起来了那一滩扑棱翅膀跃出草的面具鸟。 “一部我很喜欢的游戏中的曲子。”迟柏意于是说,“今天回来后,我放给你听。” 陈运安安静静地点头,把目光转向窗外: “叶子都黄了。” 迟柏意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大片远远的林子,黄绿红交杂相错。 近处是浩淼的水面,在阳光下粼粼而动。 车在走,乐声在响,风把不知从何而来的桂花香吹进来,高楼大厦渐渐完全消失在了身后。 大片大片黄色流动起来铺满视野,又很快一一褪去,变成灰绿的草。 陈运闭上眼睛,仔细捕捉着空气里的每一种气味,就像她前十来年做的一样,把它们吃进去,再记下来,分类,糅合…… 快死掉的瑞香花一簇簇发出的香味,草半枯半荣混合着矿物质和水的土味,稻谷摇晃出干燥的粉尘味,化肥味,前面那辆车的尾气味,路过加油站的汽油味…… 再近一点,会有死去动物的皮毛味儿,在太阳底下暖烘烘的,有点臭。 陈运不喜欢,把脑袋转回来。 不过很快,就能路过村子。 村子会有柴火味儿,干干的,玉米杆子或者松木闻起来都不一样。 她最喜欢白桦树烧起来的味道,像清凉油—— 这个气味之后,再走过一段糟糕的垃圾堆味儿,走过一排天天冒黑烟的烟囱,差不多就该…… “到了。”她直起身子说。 江月在前面都睡着了,头使劲一点,抬起来问: “到了?” 这就到了? 迟柏意开始整理着装,掏出包里的镜子左右照照—— 不错,大方得体整洁。 车果然在三分钟后停了下来。 迟柏意下车,望着那扇很大很大的铁门有些怔住了,半晌才朝她看过去: “是这儿吗?” 陈运“嗯”了一声,回头去搬东西,江月已经跑上前去摁响了电子铃。 迟柏意一边把箱子什么的挪下来,一边看见大铁门慢慢地打开,露出几栋两三层高的小楼,一大排平房边上是些破旧的滑滑梯和跷跷板之类的东西。 没有什么小孩,也没有人影。 到处都安安静静。魔/蝎/小/说/m/o/x/i/e/x/s/.c/o/m 26、野狗 迟柏意想象中的一大群小孩吵吵闹闹的场景没有。 娱乐设施油漆剥落,地面上的假草垫子颜色也褪去了。 里里外外,全是灰色。 楼是灰的,墙壁是灰白的,红色的标语字迹模糊不清,大概写了些什么“人”“你”之类的东西—— 像是一个半废弃的幼儿园。 有人来接她们,年纪挺大,佝偻着背。 迟柏意看着陈运带着江月迎上去,说着些什么,末了往她所在的方向一指。 迟柏意笑着上前,微微低头: “您好。” “好,好。”对方连连点头,“所以……” “所以就是陪我们来送个东西。”陈运看了她一眼,回头说,“没什么别的事儿,秦姨你忙你的,我们自个儿搬上去就行,别麻烦了。” “那我叫小何她们……” “不用。”江月已经跑过去拎了两袋,转回来道,“走,姨你忙去吧。” 话是这么说,秦姨还是抱了一箱子给一行人送到了楼口。 迟柏意见她走这几步喘得厉害,赶紧伸手去接,她愣是不让。 陈运走在前面听见,也不好转身,就叫: “毛毛。” 江月折返下楼,看一眼迟柏意,把东西接了过去: “走吧——别折腾了秦姨,你跟着跑一趟不够麻烦的呢。” 饶是迟柏意心再大,这时候都觉得她这句话是不是有点意有所指。 可秦姨却没什么特别反应,就半叹气似的那么呵呵笑着,说: “行,那你们去吧,别瞎跑,啊。” 江月一撇嘴:“不瞎跑,您赶紧回你那儿坐着吧,腰不疼了啊。” 秦姨慢慢腾腾地走了。 迟柏意跟着她俩继续大包小包地上楼,司机走在最后面。 上了一层之后,她才明白江月说的那句“麻烦”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栋楼看着最多也就三层高,除了一楼,再往上都是防盗门锁着的。 陈运声音不大,回荡在楼道里却听着像是有回音: “都是按年龄分的,这边是五岁以上。” “一楼比较健康。” 迟柏意“嗯”了一声。 上到三楼停下,工作人员过来替她们开门,一行人这才往里走。 江月稍微顿了一下,让她走到了陈运身边。 走过一扇扇紧关着的铁门,快到最后一间,陈运放缓了脚步,转头说: “顾姐你带她们去一号教室,我俩进去了。” 迟柏意一愣。 几人都一愣,一起扭头。 迟柏意就看着她,嗓音压得很低: “不要我了啊。” “没事的吧,来都来……”江月看见她瞥过来,硬生生把那个“了”字咽下去,只好道: “哎对,顾姐姐你带她俩去教室跟方方她们玩会儿,我们自己进去呗。” “你把东西放下。”陈运说。 迟柏意没动,也没放下怀里的箱子。 司机左右一看,干脆也就这么干挺着。 几人杵在门口,等这俩眼瞪眼地斗鸡。 半晌后,陈运轻轻叹了口气: “师傅你去吧,去歇会儿,我们很快出来。” 迟柏意冲着司机点头,看着人走了,才抬腿跟进门。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很闷的气味,说不上好闻。 叫迟柏意形容,她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内二科实习的时候—— 类似于烂苹果混合着臭鸡蛋,腐败的肉类蛋白质性变的气味,以及被褥特有的潮气,很淡,但不是完全没有。 门打开和关闭带动空气流动,这种气味就变得若隐若现。 几张床,床上躺着的人有一个勉强支起脑袋,正看着她们,嘴巴一张一合: “陈……陈。” 迟柏意看着陈运抱着箱子过去,坐在了床边: “吃饭了吗?” “吃,吃。” “我也吃过了。”陈运从衣兜里掏了一下,掏出包纸,抽出一张给床上的人塞在了手心里,“自己擦——我今天吃了包子,还有豆花。” “好。” 迟柏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见床上的人笑了—— 这其实是一个挺好看的小姑娘,年纪似乎也就五六岁的样子,肤色几乎透明,笑起来也很好看。 除了…… 除了流下来的口水,和时不时翻上去的白眼。 陈运重新拿了纸给她擦一把,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来,陈运就握住,她说: “好。” “都好。”陈运回头看了看,目光跳过门口的迟柏意,转回来说:“毛毛去收拾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她好,现在在厂里住着了,天天爬高上低,挣钱,挣了钱要跑,不愿意搭理我。” “跑。” “好,让她跑。就跑得远远的。咱们也不搭理她。” “你好。” “我也好。我在店里卖东西呢,很闲,没人欺负我。卖牛奶面包,卖洋芋片,卖酸奶卖糖,卖好多。也挣钱。” 她一个劲儿地笑。 陈运就接着说: “卖东西收钱——现在的人都用手机钱啦,晃一下就行。也有骗子,拿假的晃一下,其实没有钱。遇到人来了就要站着,拿玉米,拿洋芋片……没有人就可以坐着……” 迟柏意慢慢靠在了墙上,看着她低头絮絮叨叨地说话。 小姑娘还在笑着。 迟柏意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懂陈运说的话,但她听得很认真。 这个房间的人都很安静,最角落的床上的人眼睛蒙着白膜,一下一下眨巴着,睫毛很长。 “……星期天不洗衣服,星期天一般都睡觉,睡好久,去楼下有狗的那家吃饭。” 陈运说完了。 屋子重新陷入安静,她没有松开手,陈运也没有。 半晌后,迟柏意看见陈运又在身上摸了一把,大概是没摸到纸,她拽了一角衣裳很麻利地给人抹了把嘴…… 啧…… 迟柏意赶紧上去一看,果然,人小姑娘下巴都被蹭红了。 “用这个。”迟柏意把自己风衣兜里的手帕塞给她,“你那衣服那么脏,也往别人脸上蹭。” 陈运接过攥在手里,只说: “这是糖糖,这是迟柏意。” 迟柏意都服了她这个介绍人的方式了,也没空多说什么,见人手一伸,赶紧把自己手递了过去。 握住才发现那只手小小的,特别凉。 陈运就起身,从脚底下箱子里拿了个毛绒娃娃出来,把钥匙环扯掉,给迟柏意: “你陪她玩一会儿吧。” 说完拉开门就走,剩迟柏意一人半蹲在床边,一手握着床上糖糖小朋友的手,一手抓着那个娃娃—— 怎么玩儿? 不知道怎么玩儿。 于是迟柏意只好把娃娃给人家,然后开始学着她呱唧呱唧地开始说话: “我叫迟柏意,嗯,迟到的那个迟,柏树的柏,意境的意……是这样的,我在医院工作……” 陈运出去跟江月把隔壁两个教室都转完一圈,又帮着院里的人打扫了一下卫生,把过节这几天好心人士送来的衣服都消过毒,忙完之后江月去一楼看小小孩们了,她才又回去。 上楼一直在想迟柏意会在干嘛。 结果还没进门,就听见迟柏意在说: “鼻科都还算好,耳科的毛病相对来说就比较紧迫复杂,比如说像是神经性耳鸣……” 她脚步一顿,默默无言地倚在了墙边。 迟柏意说完了八大经典病例,终于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忙完了?” “嗯。”陈运看了眼,发现糖糖已经睡着了,“走吧。” 大约是这个“走”字听上去太重,原本已经合上眼睛呼吸绵长的糖糖一下子醒了: “走?” “走了。”陈运摸摸她手,“好好吃饭,我也好好吃饭。” “走?” 陈运看着迟柏意,迟柏意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弯下腰去看着她,被她勾住了手: “是的,我要走了。下次……下次再来找你玩。” “下次。”糖糖说。 …… 糖糖重复着说:“下次。” 迟柏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点无助地望了望陈运。 可能是这个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真的有点可怜,陈运被她逗笑了: “你得说下次是什么时候,或者说……” 或者说走了就好,不用下次。 下次并不是个约定。 陈运把她的手轻轻从糖糖手里拿走,低声说: “走吧,说再见,起来,别看她了。” “这就走了吗?”迟柏意只好起身,看着她抱起那个玩具箱子,犹豫着道,“我……我还能做点什么?” 陈运有些意外: “不用。”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硬,又道,“已经都弄完了,你……你要是乐意,要不去一楼看看?” 一楼? “也不用怎么着,就看看,你可以……把这些给她们,然后有凑过来的,你就抱抱她们。” “不要亲,不要多说话,不要给吃的。”陈运站在一楼一个教室门口,看着她眼睛,“也别太大反应,有过来让你抱的你就抱。” 迟柏意默默地应下,跟着她进门。 这个教室就比较像迟柏意之前去过和见过的那种福利院里该有的样子了—— 玩具和小书桌,各干各事儿的小孩,穿梭在中间忙来忙去的工作人员。 小朋友都很活泼,除了那种一眼看过去就有点问题的,剩下看见人来都会围上来,围上来会叫姐姐,会叫阿姨,有的会叫……妈妈。 只是脸上很少有笑。 迟柏意被拉过来拉过去,看她们画的蜡笔画,做游戏吃零食,陈运就站在门口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 抱抱是必须的,每一个都要有。 抱完一圈还有一圈。 等她终于结束了又一轮的玩耍之后,工作人员来把孩子们领出了门。 “是看望用的教室。”陈运对上她疑惑的眼神,解释说,“每周表现好的就能在这个教室里待,分上午和下午,现在要换下午那一批了。” “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迟柏意一时没动得了。 “毛毛跟司机师傅被秦姨叫去吃饭了,吃完饭咱们就走。”陈运抱着胳膊瞅她,“你想吃吗?你要想吃……” “我不想吃。”迟柏意马上说,“带我出去,我需要跟你安静地待一会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 27、野狗 院子附近也没什么东西。 很荒凉。 大门往西不到一公里,有块儿路标,陈运踩着那个路标摇摇晃晃站上去,对她朝右边一比划: “这儿,以前是我们的宿舍。” 迟柏意努力踮脚看,终于在院墙边缘看到了一些挂着的衣服: “现在大家也是住这儿吗?” “对。”陈运点头,“看到那个墙上的缺口没有,以前我跟小……毛毛她们,就从这儿爬出来玩儿的。” 这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迟柏意伸手接她: “下来,你站这上头看得我头晕。” “你怕高?” 迟柏意哭笑不得:“我不恐高,你快下来。” 谁恐高是恐别人的高啊…… 陈运并不信,但看她满脸担心,还是蹦了下来。 蹦下来也不安分,路上有块儿石头踹一脚,路边有根草扯下来,远远地看见只鸟儿也要“嘟嘟”吹两声口哨。 迟柏意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大概还是有点老了。 绕过大门,齐腰高的草被踩出一人宽的小路。 陈运走两步,跟她说: “这以前是个菜园,我们放学回来要挖萝卜。” 哦……狗屎萝卜…… 再走两步,说: “附近村里有人来偷,被秦姨敲着脸盆骂了一路。” 什么烂人福利院的菜也偷…… “你们上学是在院里上吗?” 陈运耳朵动了一下,不太明白地扭头睨她一眼: “外头有能在别的地方上的吗?” 迟柏意就回忆了一下: “好像……有的。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活动,去的那家福利院就是孩子们在院外的学校上学,当然那里也有自带的学校,只不过师资力量一般,只教到初中。” 初中之后就分流,能考上高中的上高中,考不上的进中专,以此类推,直到高考结束。 陈运想了一下,说: “那我们这儿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只上到小学。老师不多,一个人教四门课。” “像秦姨,她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就上课的,她会好多。” “她……”迟柏意踌躇了半天,问道:“她也是……院里原来的人吗?” “她不是。”陈运走回到她身边,跟她肩膀挨着肩膀,“秦姨是秦奶奶的妹妹,就是最以前的老院长。秦奶奶叫秦昭,你知道吗?” 秦昭! 是传说中的那个感动人民十大人物的秦昭? 迟柏意可太知道了:“秦老师?!是秦老师?” 陈运觉得她大惊小怪:“对啊,你脸红什么?” 我脸红什么……谁小时候没读过几本关于秦老师的书啊。 尤其是……长大之后还听说过些别的故事…… “没什么。”迟柏意有点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院子高高的墙,说,“我就是没想到,秦老师后来会在这个地方。” “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去了。”陈运笑了一声,“也对——电视上说秦老师也只会夸什么走向独立第一人,再编出一大堆赚钱的故事来,再感兴趣的也就听个响,没人在乎这些故事背后后来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 迟柏意的脸就有些发烫。 尤其她还扭过来说一句: “没说你。” “你说了也没事儿!”迟柏意大恼。 “我真没说你。”陈运憋笑道,“你怎么脸又红啊。” “我热的!” 吹牛,这风刮得你热个屁…… “你居然这么容易脸红……”陈运嘀咕了一句,眼见她眉毛都快立起来了,赶紧把话题又掰了回去: “秦姨后来上师范呢,上完就回来帮秦奶奶的忙,秦奶奶走后她就一直一个人在这儿,也没再出去过。” “所以你们才……” “我们就是没事买点东西,回来有能干的活儿帮着干干……”陈运耸耸鼻子,突然问:“你闻到没有?” 什么? “饭味儿。”陈运半咪起眼睛,那模样看上去极为动人: “土豆炖豆角,炒鸡,豆腐粉条,萝卜……” 她把眼睛睁开了,“都很好吃的,我们这儿豆腐特别香,是自己做的,一般人吃不到。” 迟柏意本来还想说“我有机会一定”,这下说不出口了,只好道: “那我下次来一定尝尝。” 陈运含着笑觑她:“没下次了。” 什么意思。 “也就我们这些回来的,能给你带进去让你走一走,看一眼,吃顿饭。一般人来都是走个过场,这儿不要长期志愿者,不怎么开展活动,探视的人也就只准来一次。” “秦姨其实不喜欢我们回来,她说走出去就不用回头看。” “那你……”迟柏意终于知道了她这段时间使劲儿兼职干活是为什么,未免觉得揪心,“你这样也不是办法,院里是不乐意接受外界的捐赠?” 应该不可能啊。 果然,陈运摇头:“不是。” “我就是没成器。” 她声音低下去,迟柏意听得很清。 她说: “那时候秦姨总说我这好那好……可我就是没成器—— 又不想叫她惦记着,就买点东西,钱她肯定不愿意收。” “你不知道,这儿出来能成器的真的都不会回来——探视,看望,回来做义工,对我们这儿的人来说,太虚了。” “太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都不如捐钱实在。” “而且……”她顿了顿,把头抬起来,目光接触到迟柏意的面孔,眼神很坦然: “我其实也不喜欢回来。” “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不喜欢这儿留在脑子里的东西。” 迟柏意还是那个表情,眼睛中没有任何意外。从前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会有的那些情绪,也都没有。只是道: “我明白。” 你明白? 陈运不置可否,抬腿接着向前走了: “那你可以再多明白点儿。” 最好越多越好。 直到…… 直到你有一天,终于看清我其实就是这么个人。 身后安静了一阵,脚步声重又唰唰响起。 走过那个满地荒草的过去式菜园,后面有一个大土坡。 陈运手插兜,就看着那个土坡,看了一会儿,扭头跟她说: “以前这里有只狗。” 迟柏意还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列出问题和解决方案一二三,听到这话下意识就问: “后来呢?” “后来它跑了。”陈运用脚尖点点地,声音很平静,“跑了很远,又回来,死了。” “我就把它埋在这儿。” 迟柏意原本还打算掏手机给这个居然开花长草的土坡拍个照呢,这一下脑子瞬间空了,胃也沉甸甸地空下去,半晌没回过来神。 等回过神来,陈运正看着她。 风很大,太阳跟困了似的半躺在云下,陈运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就这么看着她,说: “后来我从这儿出去,想把它挖出来带走,结果找不到了。” 迟柏意低头认真瞅了瞅脚下,很局促地挪动了两步。 然后看向她: “没个标志物吗?” ? “有没有什么标志?”迟柏意很仔细地又低头左右打量着地面,甚至还想蹲下去,被陈运一把拽了起来,“就……比如什么高一点或者低一点的地方……” 陈运笑了。 她笑得有些无奈,嘴角勾起的弧度又很温柔,眉毛轻轻拢着—— 光洒下来,脸颊上的绒毛纤毫毕现,像一只……桃子…… 这只桃子贴近了一点,呼吸中带着梅子的香气,流转在迟柏意鼻尖: “迟柏意。” 迟柏意抬手,戳了一下她脸颊: “在这儿呢。” “你傻不傻啊。” 陈运指了一下自己,又指指脚下的地: “你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万一是七八年前,万一是十几年前,你是不是也打算听完就找地方开挖?” 迟柏意嘴还没张,她后头那串话已经又续了上来: “然后要真能挖出来,你又打算怎么着啊?” 迟柏意摸摸锁骨,抿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迟疑道: “带、回去?” “带回去?!” “有那种可以处理宠物遗体的,火化一下、什么的。”迟柏意坚定地选择说完,“需要吗?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叫上刘师傅一起来试试。再不行我找个小型挖掘机……” 现在,陈运的眼神已经从无奈转向了某种……某种迟柏意很难说清的意味,好像是怜悯,好像是绝望,嗯…… 迟柏意闭上嘴,有点想笑: “算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你……”陈运说不下去了,“你怎么就……” 你怎么就这么拗呢。 你怎么就能把每一句话都当作……一个问题呢—— 家人找不到……那就通过媒体力量找—— “我认识一个同学……” 零碎打工三年了……那就换一份稳定工作—— “我们医院最近……” 傻不傻? 怎么就真有这种一门心思的傻子? “你傻不傻。” 陈运退开了一步,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凝在她脸上: “你是听不明白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还是装不明白……你、你就真的、真,非得这么蠢吗?” 哇这什么鬼话…… “你这样说我可真的会生气。”迟柏意用指尖勾了一下她头发,“多不礼貌啊,小陈运。” 陈运“啪”地一下拍落她的手: “起开,谁跟你玩这一套……而且谁小了——就算小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你。” 小兔崽子小姑娘家家的手劲儿恁大! 迟柏意抬手一看——哟,还真红了! 挺红三个指头印。 她放下手,冷笑三声,第一次对眼前这人奇差无比的目测能力感到了不满: “那还真是不巧,我估计能大挺多,至少也有个……” 陈运说她多大来着? 十九?二十? “七八岁。” 陈运眼睛迅速瞪圆了。 “我看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迟柏意上前一步,捏住她肩膀,往自己身前稍微一带,低低笑了声,语速缓慢地道: “我今年,还差不到一个月就二十八。身高一米七五,腿长一米零八——小陈运,这条件,指望你叫声姐姐,不过分吧?” “姐姐个屁,谁管你一米几……”陈运说着瞟一眼她腿—— 一米零八。 一米零八! 黄金比值零点六一八。 这什么黄金比例的真人版本塑料模特? “行行行,你不管,那你不是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儿么,我这礼尚往来……” “我没兴趣。”陈运咬牙切齿地道。 “真没兴趣?” “真没兴趣。” 而且…… “而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说你想听。”陈运捂住肩退后,严肃地看着她,“你说你想听,所以我就说给你听。至于你听了……” “我小时候怀疑我是我妈捡来的。”迟柏意很严肃地打断了她。 “啊……啊?” “啊。”迟柏意继续严肃地说:“太可怕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你……” “要不是我奶奶疼我,我真觉得我是个被拾破烂捡回来的小孩,当然我现在好一点儿了。” “那……” 迟柏意“唉”地叹气:“我现在觉得我妈可能才是我奶奶捡回来的。” “不过你也不感兴趣,算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估计她们饭也该吃完了。” 说完,她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陈运像犯错似的咬着自己半截手指头、跟在她屁股后面,深觉自己真不是个好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28、秘密 回去的路上还是她跟迟柏意坐在后面。 江月本来还想坐后头,把副驾驶还给迟姐呢,一看这俩人打着眉眼官司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上车系上了安全带,然后把眼睛一闭,往气枕上一靠—— 睡觉睡觉。 还是睡觉最踏实。 睡着了听不见看不见想不了…… 至于睡醒怎么样,睡醒再说呗。 这么想的也不止她一个,还有陈运。 陈运纯属是不想自己太闲。 闲下来容易出事儿,也容易多想—— “我小时候怀疑我是我妈捡来的。” “要不是奶奶疼我……” “算了,反正你也不感兴趣……” 她闭上眼睛,头靠在车窗上被震得咣咣响,心道:我不感兴趣…… 我能感什么兴趣? 我再感兴趣那也是我自找苦吃。 而且这苦还是吃嘴里吐不出的那一种,何必呢…… 这么一想还是睡觉安全。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 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在乎。 睡觉了就…… 就真香。 为什么还是这么香? 明明窗户是半开着的,明明风使劲儿在往车里灌,明明那个车里的香薰味儿那么大,为什么就是这么香? 她最近又用了什么坏东西往自己身上糊了? 洗发水?沐浴露? 没有,都没有。 无花果味儿没有,柏子味儿没有,沉木檀香都没有…… 可真的依旧这么香。 那股香味带着温度,带着呼吸,一阵一阵地溜过来。 穿月渡廊,熏衣透缕,幽微而隐密。 像床榻上落下的一根头发,像杯子边沿的一枚唇印,握不住,逃不开。 陈运把鼻子埋进了自己衣领中,狠狠吸了一大口。 这声音的确有点响,迟柏意玩着手机,视线往她身上扫了一圈: “冷了?” 陈运保持沉默,假装睡着。 “冷了就把窗户关上吧。”迟柏意身子朝她这边歪过来,伸出手来在车门下面摁了一下—— 她动作不大,但很慢。 起码陈运能很清楚地感受到那只手是怎么绕过自己肩膀,手背是怎么擦过自己脖子的…… 自然,更糟的不是这个。 是车窗蹭着她耳朵升上去之后,那只手连着那条胳膊也没收回去,就那么停在了她脖子后头。 于是现在陈运就以一个别扭而委屈的姿势扒在车门上。 睫毛一抖,再一抖…… 迟柏意扶着她脑袋顶的头枕,默默望了她半晌,终于没忍住: “行了,一会儿再给你睡落枕……” 余光中,江月的脑袋使劲儿一抬。 迟柏意只好将声音压低: “别睡了,回去我再跟你说。” 陈运虚虚张开一只眼: “我没睡。” 迟柏意眯眼笑。 “我就是微眯,懂吗?” “闭目养神。” 迟柏意微笑点头。 她脸一别: “你爱说不说吧。” 绝了,这张嘴——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短。 陈运本来都没想睡着的,可不知道是车里放着的音乐太催眠还是身边的人气味真的太好闻。 最后微眯就成了真眯…… 眯着眯着,她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响了一阵,人跟飞上天似的再一蹿,静了。 就那股香气还在结结实实托着她,稳稳当当…… 下车的时候江月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陈运抹了把脸,没发现有口水,再搓了一下眼睛,也非常干净,于是一挑眉: “什么事,说。” 江月不说。 江月拿一种“你上课没带笔还抢你同桌的书最后你考了个大鸭蛋”的眼神盯着她,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转头看向了迟柏意: “迟姐我先走了。” 迟柏意揉着手腕,赶紧回头: “好的,刘姐,麻烦你再送一下……” “不用不用。”江月连连摆手,“我自己走,我路上还得买东西呢,你们……你们忙吧,我走了,走了。” 说着她就真走了。 走之前还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陈运一眼,比了个口型:你这头猪…… …… 我、那些……书? 我那些书怎么了? 陈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扭头问迟柏意: “我那些书呢?你看了没有?” 迟柏意忍笑忍得胸口疼,有气无力地答: “没。” “哦……”陈运嘀咕着往小区里走,“那你真好,你很有礼貌。” 迟柏意:“……谢谢?” “不用谢。”陈运走得飞快,“你现在可以说了。” 迟柏意还沉浸在这对鸡同鸭讲的好朋友南辕北辙的默契中,很怕自己开口就笑出声变得很不礼貌,就紧紧绷着脸。 显然,她这张脸不温柔起来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所以她那个跟谁都没有默契的同居室友看了她一眼,立马改了口: “不想说就别说了。” 迟柏意忙道: “我说我说……” 说了半天,进家门也没说出来下半句。 陈运转过身正打算发难,冷不丁就听她道: “哎对了,你下午的班……” “我不上了。”陈运很恼火,“你管真多。” “好好好,先让我想想……” 我想想之前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这头猪…… 我那些书? 迟柏意扶着门,弯腰换鞋: “我想想,我想想啊……” “你想吧,想。”陈运叉腰,就那么看着她边笑边穿拖鞋,还穿反了: “你需不需要我去买两菜再拎瓶酒?” “那倒是不用。”迟柏意趿拉着拖鞋过来,笑着轻轻推她到桌边,扶着她肩膀叫她坐下,自个儿坐在了对面: “你想听什么?” 陈运白了她一眼: “你住我这儿,听了那么多,现在聊个天儿还打算让我挑?” “那我总得确认一下啊。”迟柏意就笑,“看看你是打算听个响呢,还是打算听个响?”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么睚眦必报啊。”陈运声音一下大起来,“你爱说不说我还真就不……” “我妈,跟我不熟。” 迟柏意说。 陈运半张着嘴:“……想听了。” “想听了?”迟柏意笑了笑,“总算舍得对我有兴趣了?” 此人皱着鼻子摁着桌子往起来站。 迟柏意给她摁回去,被她反手塞进来瓶可乐—— 多好,多体贴呐…… 虽然动作很粗暴表情也很暴躁吧…… 迟柏意欣然接受,并非常满足: “准确来说,她跟我奶奶也不熟。” “什么叫不熟?”陈运有点不明白。 “就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她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的那种不熟。”迟柏意回忆了一下,“这么说吧——从我记事起,她就很少在家。” “她有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工作室,自己的画室,自己的团队……总之是自己的很多东西要忙——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说她是那种什么顾工作不顾家人的事业狂,就是……” “就是我大概真的很不符合她的期待。” 陈运把可乐打开插进吸管,推到了她手边。 迟柏意笑了一下: “谢谢——之前打电话那次,你记不记得,她说我的工作。” 陈运说记得:“捅鼻子的服务员?” “对。”迟柏意把可乐罐子贴在脸颊上,听着罐中气泡爆炸的声音,静静地道: “其实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从我上小学,不,幼儿园吧。就是这样—— 喜欢音乐,我和你奶奶都没有艺术细胞,所以你当然遗传不到;想跳舞,跳舞对现在的女性来说除了自娱自乐毫无意义,况且你的身体条件并不能达到专业地步;想学理科,不不不,理科不适合你,选择文科比较好,法学经济学管理学……” 陈运已经听呆了。 “这些更好,适合你的性格,这些未来都是你的舞台。” “最后我说我想考公务员,她说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会使人压抑固守自封原地踏步。” “奶奶以前是搞出口的,年纪大了就想待在老家,她不理解。” “她……” “她其实也试图理解了。”迟柏意在点头,很慢地点头,“她理解了……对,但她就是认为一个人在什么时间就该做什么事。” “你应该学文科,学法,最好是学金融,管理公司。你应该在十八岁前拿到小提琴八级证书。你应该在江城读大学……” 你应该是一个站在我身边,能够独当一面,能够让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更完美的呈现出来的人。 你应该在三十五岁前有个伴侣…… 这些都是你该做到的…… 妈妈并没有干涉你的选择,对不对? 但你的选择对吗? 柏意,这些对吗? “她……总在否定我。”迟柏意最后看向她,“我学医也是她否定的东西其中之一。” “可你喜欢……” “我并不喜欢。” 陈运看着她,意识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样打断自己的话—— 很干脆,很认真,很冷漠。 “我并不喜欢。”迟柏意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只是她认为我做不到。” “之前我同你讲,我说我在大学里做梦厉害。是真的。其实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为社会做贡献。” 这句闪耀着进步之光的总结给陈运干懵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她接着道: “所以我不喜欢我的专业,也不喜欢这份工作。不过这个工作很不错,使我觉得自己很有用,是一个很棒的证明。” 用高中年级第一,用数理化分数碾压一切,用一个讨厌的专业拿到毕业证、拿到资格证,这样的一个证明。嗯! “就是这样。” “不过她总说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一种命运,成就的事业也只会有一个……”说到这里,迟柏意顿了顿,歪了一下脑袋,微微地笑了: “我的已经说完了。那么你呢?陈运。” 陈运已经叫她说得晕头转向,完全摸不清现在话题到了哪里,就傻呵呵地眨巴着眼睛瞅她。 瞅着她拿出了手机,把亮着的屏幕一晃:精油化学,青烟录,香乘香道,调香…… 陈运把手往嘴里一塞,很茫然: “什么……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再装。”迟柏意叫她这二傻子样儿给气乐了,“我给你洗个衣服一摸兜掏出来本那——么大、那——么厚的书,你还装。” “那……么大,是多大啊。”陈运吭哧吭哧地嘟囔,“那也没多大吧其实。” “那你这随便一掏的香料?” “我就随便一掏。” “你的嗅觉这么灵……” “你一个治鼻子的大夫还不兴人鼻子好啊。” “你书上头的人名?” “对啊那就是我奶奶的书啊怎么了?” “你那破书砸着我脚了,青了都!” “那你的脚好软……” 这小不要脸的臭妹妹…… 迟柏意把可乐罐子“啪”地往桌上一放,陈运“嗖”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跑: “我走了我下午还有班儿呢。” “陈运!”魔/蝎/小/说/m/o/x/i/e/x/s/.c/o/m 29、秘密 陈运调班前凌晨回家,调班后八点前进门。 打从那天落荒而逃后,迟柏意就基本没在晚上十点前见到她人影。 问就是忙。 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十点多进门。 别人朝九晚五,她早六晚九。 比八小时工作制更剥削自个儿。 早饭是不一起吃了,她一早偷偷出门迟柏意还没醒;中饭也不必想了,中午她就不回来;晚饭、如果能把她回来后的那顿加餐当晚饭的话…… 迟柏意在警局屋子来回跑,百忙之中挑准此人上班的点儿,去店里买个东西,柜台后面的店员冲她笑得很客气: “谁?早班的人吗?哦她有事出去了。什么时候去的?就你进来之前。” 这要是再不明白怎么回事,迟柏意就该觉得自己是真蠢了—— 可问题是她蠢吗? 她不觉得。 那么陈运为什么要躲着她?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陈运是因为她问的问题在回避,还是因为单纯的不想再让她继续介入自己的生活。 前者好说,兴许就是觉得太尴尬。 而且这种尴尬迟柏意也略懂—— 在她高中时期,大伙儿月考后自习聊天打牌玩儿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再拿本书去看就难免会被调侃假正经。 当然她成绩好,所以这样的调侃恶意虽有但也不太多。 但对成绩不好的同学,调侃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嘲讽—— “你看这有啥用啊?” …… 迟柏意不想往这方面想。 但让她很惭愧,也觉得非常不应该的是,她确实、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陈运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学历和目前的工作,下意识地选择了在被问到这方面的问题时去反驳掩饰甚至是逃避? 这种自我保护的方式,让迟柏意很心疼。 不过心疼之余再想,陈运又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人。 首先没见她自卑过,因为她的态度也一直都是“你爱住不住”“爱换不换”这样子。 其次,就是陈运一直以来对她相当坦诚的对待方式了—— 你想听,行,我说给你听。 你要了解,没问题,我让你了解。 你要帮忙、要提建议,都可以,你来—— 至于我的生活、我的一切…… 站在那台吃钱的自动贩卖机旁边,迟柏意想到这里,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于是她拔腿就走。 她走了大概三五米远,过了斑马线,在马路对面静静等了五分钟…… 果然,看见陈运从不知道哪个小巷子里慢悠悠拐了出来,跑回了便利店。 迟柏意从来没觉得自己眼神如此好过。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隔着那面不算很干净的玻璃窗,隔着那么一大排货架,陈运在里面走来走去,上货理货打扫卫生收银跟店员点账换班…… 很忙,很琐碎。店里很久不来人时她撑着收银台发很久的呆。 阳光落在她瞳孔中,她面向迟柏意。 一条马路两头空,车来车往乐此不疲,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对视。 她看见了什么迟柏意不知道,迟柏意在看什么,她也不会知道。 良久之后,迟柏意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陈运有三个班。 医院对面便利店的这一个,早七点到十点。朝天广场剧本杀店,中午十一点到下午四点。不知道什么的饭店,四点半到七点半—— 跟踪别人不是什么好行为,从法律道德上都该被谴责。 迟柏意不在乎了。 她在马路另一边陪着陈运,直到便利店交班。 陈运坐在那扇玻璃窗后她寻常坐的位置上啃面包,她就坐在马路对面啃包子。 啃完,陈运从怀里掏出本书来看,看了二十分钟,迟柏意看陈运看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后,陈运起身,从医院一路走向朝天广场。 迟柏意踩着高跟鞋追了她一路,追到鞋跟断了都愣没追上…… 迟柏意…… 迟柏意买了双人字拖换上,接着追。 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在朝天广场的人群中渐渐无影无踪。 人字拖太磨脚,贴了两张创可贴都无济于事。 迟柏意把高跟鞋扔进垃圾箱,从记忆中找出店名,站在了店对面的喷泉前,站了六小时…… 六个小时,陈运从剧本杀的店面进进出出了十九次。 搬箱子一搬就是半辆小皮卡。 迟柏意一开始还是站着,站着累了只好蹲下,蹲得腿麻了就坐下。 手机握在手里烫成了块儿砖。 头顶的太阳由冬到西,从高到低。 风大了,风停了,小孩儿举着风车嘻嘻哈哈跑走,背着书包的大学生晃晃悠悠走过。 路旁的垂柳叶子一落再落。 她穿着那件洗白洗薄了的牛仔外套出来,拖着脚步走过那块儿红得发暗的招牌,靠在了店边的塑料雕像上,靠了很久。 夕阳无限,云影明灭,她蹲下来,望向天。 迟柏意同样望向天。 天边一行大雁徐徐飞远。 手机嗡嗡震了两下,迟柏意滑屏幕去看,是条短信: 吃了,你也吃。 与过去几天一样,迟柏意给她回: 好。 好…… 再抬起头,陈运已经走远了至少八百米。 八百米又八百米,不知道第几个八百米后,俩人一起停下。 迟柏意目光跟着她,一直跟到她走进那家她平时当作食堂的餐厅。 天色在七点路灯骤亮时猛然暗下,迟柏意对着餐厅门口能照镜子的大钟,觉得自己魂儿都快被照空了。 七点半她准时下班出来,迟柏意想上前,却见着她走出一段路后,在公交车牌下原地一坐,再次摸出了怀里的书。 …… 她甚至从裤兜里还摸出了支笔和小本子。 路灯是很亮,能亮过家里的小台灯么? 恐怕是亮不过的。 迟柏意闭上眼,使劲儿摁了摁眉心,取下了鼻梁上的眼镜…… 最后她选择了走路回家。 反正等陈运在公交站台学习完毕也得一个多小时了,那她还这么赶着坐车回去干什么? 对着那一书架的书反省吗? 陈运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正在给脚上喷药还惊了一下,鞋都没换就跑了回去: “这么严重了?” 迟柏意把裙子一放,看向她: “没事,鞋不合适磨破的,不是你那破书——饿不饿?” 这人认真地点头。 迟柏意就也点头: “行,吃去吧。桌子上刚买的饭,青椒牛肉盖饭,枸杞猪肝汤,胡萝卜烙饼,菠菜鸡蛋卷……” 她报了一长串菜名,陈运听得一愣一愣: “你捡钱了?” “捡了。”迟柏意语气很深沉,“我从警局回来,路过十字路口,看到地上有一堆数字,捡起来就往手机里塞……” 看着陈运哈哈地笑了,她才停下来,道: “快吃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陈运见她脸色挺严肃,就当是大事,赶紧换鞋洗手吃饭。 她吃饭速度快,迟柏意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承认错误的措辞,她就解决完毕在擦嘴了,边擦边问: “怎么了?” “我……” 她边为难边整理语言的表情太明显,陈运皱了一下眉,下意识觉得她是不是又想说自己那些书的事儿,就想躲: “你要没什么大事,我洗漱去了,我明天也忙。” 迟柏意在心里叹气,只好把那些话咽下去,开口说: “我还有几天就收假。” 陈运动作停滞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 “今天我去警局,事情差不多也都结束了。”迟柏意看着她,“那边的房子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最近就可以收拾着准备搬过去了。” …… “陈运?” 陈运慢慢把手里捏坏了的餐盒放下,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着手上的菜汤: “哦,那挺好的。” “真挺好的。”她笑了一下,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就这两天?” 迟柏意看着她,静静地道: “那我得考虑一下。” 你考虑个屁。 陈运瞪她: “你考虑……你做梦是不是也得考虑一下,吃饭是不是也得考虑,你怎么不买那破高跟鞋的时候也考虑一下?什么破鞋穿着把脚磨成那样……” 迟柏意一下子笑了。 陈运嘴没停,朝她屁股底下一指:“还有你怎么不买这个垃圾凳子的时候考虑一下?这么丑……” 迟柏意笑得不行:“你这嘴……人家这是设计,明不明白?” “不明白!”陈运理直气壮地说,“个丑凳子,又不是金的,还要三百八。你那时候怎么不考虑一下它值不值呢。败家!你走得时候自己带走,我不要它。” 迟柏意被她说的只好点头承认自己真是败家,真是败家得不得了,那什么鞋子凳子都是垃圾(确实也是,穿着跑两步跟都断了,不是垃圾是什么?) “还有这个碗……”陈运往那边桌子上一指,“不就拿个盒子装吗,那么贵,一点儿也不好看!你拿走!” “不好看不好看。我一定拿走。” 迟柏意心想,不好看你拿到的时候好歹也开心了好半天,值了。 “这个地垫也一般,太一般了,你搬走的时候也拿走,看着就讨厌。” “好的,我拿走,都拿走。好不好?” “还有这个……那个……” 陈运最后给她找了一圈茬儿,末了“哼”地一甩头,洗澡去了。 迟柏意默默地给她收拾饭桌,收拾完等她出来乖乖自个儿进去洗澡,洗完安安静静钻进陈运给她铺好的被窝…… 第一次没在睡前跟她聊天,因为她很怕自己一张口,陈运就说“还有这个被子这个床单这个枕头这张床,你都拿走”,那不完蛋了吗? 还是闭嘴睡觉吧。 一宿无话,陈运第二天起床出门时才发现,她好像终于没有再跟自己说起书和调香什么的事儿了…… 她的确没有再说起了。 就算是陈运自己不小心提到相关的东西,她也把话题轻轻带过去,好像压根不在意。 这样的不在意让陈运很舒服。 另外,她好像忽然变得也忙起来。 下午下班,陈运找了个奶茶店,正打算把昨天的笔记再完善一下,就接到了她的电话: “今天下午我跟朋友出去吃饭,你要是回来的话记得自己在路上买点东西吃。” 哈,谁在意她跟朋友吃不吃饭的。 陈运说好好行没问题你自个儿吃去吧我早吃过了不用你操心。 说完舒舒服服回家,给自己下碗面条吃,吃完舒舒服服冲个凉,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看书。 看到火候了手边就有笔记,柜子里有材料,再也犯不着抓耳挠腮的往死里琢磨了。 第二天,她还说她跟朋友吃饭。 陈运问她吃的什么,她说火锅。 朋友是谁? 哦就你见过的那个,之前在那个路口,你中暑晕倒那回…… 还有前几天我叫专车,不是头一个电话没谈妥吗,也是她,她那天说她没空,所以才请的刘师傅,想起来了吗? 陈运很难不想起来。 第三天不跟朋友吃饭了,跟同事吃饭,还是火锅。 陈运第一次在她打完电话后直接打车回来,给她堵在了家门口,问她: “你是怎么做到一连吃三天火锅,身上连点火锅味儿都没有的?” 迟柏意面色自然地回: “菌汤火锅,味儿轻。” 陈运没办法了。 主要是她回来的时间也掐得很准,大抵就是陈运平时看完书之后大约十分钟,她准进门。 身上的那股味儿,也明明白白就是楼下隔壁公园里的桂花香。 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背上牛头不认脏,陈运打算做个坏人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