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酒(双重生)》
1. 楔子
“官家,撑不住了。”
太监的嗓音压低,附在赵晟耳边轻言。
崇历十三年隆冬,厚雪压屋檐。
檐上冰锥开化,一滴一滴的往下淌,雪粒子调皮地钻进他的衣领,寒气彻骨。
赵晟的神色没有意外,殿外喊杀声震天,那是他迫不及待的好二哥。
“进去看看。”
行将就木的皇帝躺在榻上,双目浑浊,像一只安静破败的木偶。
殿内还烧着炭火,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从炭里迸出来,赵晟没有褪袍,星目冷冽,拢着宽大的衣袖扒了扒炭火,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晟,晟儿。”皇帝目眦欲裂,激动地颤抖着手指,妄图抓住他的衣袖。
“朕,待你不薄......”
“陛下。”赵晟抬头打断了他,轻嘲一笑,“殿外的声音,听见了吗?”
他缓缓起身,不慌不忙地捋平了袍子上的褶皱,“要杀您的,可不是我。”他冷眼看着榻上的这人,榻上那人曾蛰伏着虎豹的眸已经失焦,只有在听到“杀”字时,才不可置信地颤了颤。
赵晟恍然觉得很可笑。
他是被遗忘的皇子,在阁楼中日夜与虫鼠为伴,苟延残喘走到今日。他以为,终于可以窥见天光,谁知吃人的皇宫比禁忌阁楼更胜一筹。
不过,都不重要了。
他一步步算计筹谋、忍辱负重,只为今日。
“您累了,留完遗诏,就歇下罢。”
官家是老了,却还没有糊涂,一把掀飞旁边备好的笔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目而视,“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咳咳咳......不过是朕的,露,露水情缘,一夜,荒唐......朕,决计,不会把江山予你!”
赵晟凝眸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冷笑一声,“不是说撑不住了么,我怎么瞧着,精神头还不错?”
旁边的太监如临大敌,连忙跪在他脚边,嚇得手指颤抖,“许是回光返照,您......”
“算了。”赵晟已经无心再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声音森冷,“用刑。”
屋檐下的冰锥蓦然落地,寸寸断裂,剔透的冰柱在日光下透着冷意。
“殿下,程府的货已在路上,为首的是程府新任的家主,程知遇。”禀报的人低头不敢多听。
“给二哥的?”赵晟轻轻地笑,铁骑踏地的声音离耳畔愈发接近。
“一个商贾世家,真拿自己当甚么人物了。”他垂眸从旁边的书案上捻着笔,写下了一行字,声音悠悠,“二哥的火烧得太旺,只得釜底抽薪,要怪,就怪是程府站错了队。”
“去罢。”
*
“家主,货被截了。”旁边院子压声禀报,“是宫里的人,老爷和宅老一齐被押下狱,说是......通敌。”院子的神情难看。
“狗屁通敌!不是带了人去?我爹爹年事已高,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程知遇闻言不免烦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忽然疑惑,“不对,我们已有路引,怎还会被拦?”
“说了,但没用啊!他们说,说是......”院子连忙拱手,不敢直视程知遇的眼睛。
“有屁快放!”程知遇一拍桌子,不怒而威冷眸看他。
院子垂手而立,“说是,官家手谕,恐是要老爷的命去。”
程知遇默了默。
九子夺嫡惨烈,如今只剩二皇子与七皇子赵晟二人博弈,二皇子本得圣意,近些年却屡屡出事。官家如今缠绵病榻,召赵晟侍奉前后,二皇子着了急,意欲逼宫,放手一搏。
程府是营州有名的富商,底蕴深厚,二皇子便盯上了程府的家底,与程知遇达成交易——
若他登基,则将朝廷的盐营权下放给程府,且会为程府赐封官职。这就意味着,程府不仅可以在其中获得暴利,甚至在地位上,以“士农工商”最末的商流,封官授爵,成为直达天命、既富且贵的皇室商贾。
地位,于富甲一方的程府来说,已远远高于钱财在程府心中的分量。
程知遇心知,这是皇室在拿程府开刀。
“二皇子可来了什么消息?”程知遇暗暗捋了捋袖口,她也在赌。
“不曾。”院子如实回答。
烦躁在此刻到达了顶峰,程知遇闭了闭眼,挥挥手屏退下人,撩袍落回主位,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门外天色渐晚,茶雾已歇,她不曾动过一口。
她在等。
等二皇子胜,程府自会安然无恙。
府外兵戈碰撞,喊杀声渐渐嚣张,程知遇的眸子前所未有的冷静,指腹摩挲膝盖。
唰——
银光一闪,一张字条钉在她的手边,尖锐的飞镖险些割肉,嚇得她生出冷汗。
【若想救程府,子时三刻,陆府阁楼见。】
落款印着官家的私印。
她捏着这张字条怔愣,院子突然慌里慌张地扑进来。
“报——”院子的神情惶恐,“二皇子逼宫失败,叛党已被、被七皇子拿下。”
程知遇从位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捏着字条的手忍不住发颤,“七皇子凭何?”
“官家,官家崩了。”院子在地上爬,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七皇子拿着官家的遗诏,号令殿前司,将二皇子以叛乱之名缉拿。二皇子军中有贼,误传了消息,兵分两路似要去取货,被人守株待兔给围了,家主、家主!您可一定要保全程府啊——”
叛乱的罪名绝不能落到程府头上,程知遇暗骂了一声二皇子无能,捏着手中的字条动了心思。
“带上签了死契的府卫,护送府中家眷坐上船,走得越快越好!”程知遇咬牙,“其余人,子时三刻随我去陆府,如有意外不敌......”
程知遇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带着奔赴刑场的决绝,“你们就先走,不必管我。”
“家主——”院子掩面恸哭。
程知遇没有再说话。
月凉如水,陆家早已人去楼空。
阁楼的门并没有锁,长长的台阶延出一条蜿蜒的路,两壁遮光,她提灯谨慎地往前走。
地上积着一层厚灰,虫鼠乱窜,阁楼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扇窗撒进一束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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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月光,照映着这个逼仄的地界。
窗下是一卷圣旨。
程知遇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定睛看去,只迟疑了一瞬,便迈开步子。
变故在此刻发生。
火把从她身后扔进来,破败的幕布瞬间被点燃,“谁?!”程知遇惊觉回头,只捕捉到一角叠着甲胄的殷红。
是禁军?!
大门“砰”得一声关上,程知遇大跨步跑过去拍门,死死往前推,“开门!咳咳咳,开门——”
烟雾腾起,呛得她忍不住猛咳。
昏暗的房间登时火光冲天,火舌舔舐着程知遇的身躯,身上的衣料很快地燃起来。
阁楼倒塌,燃烧的柱子倾倒,一下砸中她的后背。
疼。
好疼。
烧红的刀割肉般的疼,火焰不断将她撕扯,皮肤粘连,又被烧断开,一层层剥离落地,空气中弥漫着肉焦味,倒塌的柱子砸起灰尘,呛得她开始猛咳。
她忍着剧痛,从柱下挣扎爬起,开始往窗户那边跑。
“快救家主!”
“啊啊啊啊啊啊——”
阁楼外的吵闹声钻进耳朵里,但很快,又被火焰噼里啪啦的燃着的声音掩盖。
她的腿被砸中。
腿骨断裂的声音清脆,程知遇抬起眼看向大敞的窗子。
“啊——”绝望又无助的声音的从她的喉咙里迸出。
明明,明明就差一点。
她攥着那张字条费力地向前爬,指尖充血发红,腕上、臂上爬上红斑,触及火焰的肌肤被烫出大片大片的水疱,转眼又被烧破,半透明的汁液从水疱中流出,伤处水滟滟地露出血肉,火焰燎过,又烧成焦色。
指腹按住地上摊开的圣旨,她一点一点拖动身躯,瞳孔瞪圆,因疼痛而忍不住颤动。
窗外的月光撒进,静静照亮了窗边一隅,映着圣旨上的墨迹。
“程家,贪墨、通敌......”程知遇颤抖着手,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被浇灭,火焰点燃圣旨,“腾”地一下窜起,将她的脸烧得面目全非。
“......满门抄斩,罪无可恕......”
程知遇轻嘲,火焰犹如饿兽将她撕扯殆尽,烟灰、炭末直往口鼻里钻,她疼到喊不出来,只觉得肌肤骨骼在不断收缩发硬。
就剩她了。
程府就剩她了。
她本以为这张字条是程家的救命稻草,不成想,是自己的催命符。
程知遇挣扎着睁开眼,在有限的视野中,她原本白嫩修长的手已成黑炭,轻轻一动,炭皮便开裂如脆皮般扑簌簌掉下来。
写字条的人,到底是谁?
“不,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
程知遇蜷缩在火海里,绝望地在地面上拖出指痕,渐渐失去意识。
阁楼外,一双裹着长靴的脚踩在雪上,吱嘎声转瞬即逝,火势汹汹烧得脸发烫。
他的鸦睫微敛,挥挥手,叫禁军剿杀程府随行而来的府兵,眼前火光冲天,掩盖了惨叫声。
“旧址而已,烧了,便烧了罢。”
2. 第一章 涅槃
“乖乖,醒醒。”
“醒醒。”
程知遇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劫后余生般按着心口。
心脏狂跳不止,眼前是熟悉的脸。
“爹爹?”程知遇不可置信地扫过眼前人的脸,寸寸掠过生怕落下一丝一毫,“爹爹?!!!”
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唇瓣嚅嗫,颤抖地攥住了眼前人的手臂。
是活人。
程连虎神色立即紧张起来,“哎呦,乖乖,怎么了?可是这酒太烈辣着你了?”
酒?
程知遇这时才镇静下来,扫过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枝桠上一瓣花瓣飘落,悠悠落在酒樽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她伸手擦掉脸颊上的泪,呼吸渐渐平稳,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从她脑中闪过。
她这是,重生了?
“爹爹,这是哪儿?”程知遇眼神迷茫。
程连虎不由得担忧,“乖乖,你醉了?这是陆府商会啊。”
陆府商会?久远的记忆渐渐在她脑海浮起,想必,这就是程府刚入京的那日。
崇历三年春,陆府在东京举办商会,邀各地有名的商贾前来座谈交流,此番前来,一是程连虎有一桩生意想与陆府洽谈,二便是程府举家迁京,想与东京地界这些个商户打好关系。
程家是营州有名的富商,而程知遇作为程家独女,自然是要跟着程连虎来开开眼界。
“乖乖?”程连虎面上担忧不掩,小声建议道:“要不叫你阿娘来,带你去后面溪边散散步?”
程知遇恍如隔世,敛下心神时轻声回复,“不必麻烦阿娘,我一时不胜酒力,自行去转两圈。”
重活一世,一定,一定不要再重蹈覆辙!
转身瞬间,她便锁定了目标。
去阁楼。
她的步子逐渐加快,出了门,由走转跑,大跨步在路上狂奔。
日头正艳,晒得她很快沁出汗来,脸颊泛红一路渗到脖颈,程知遇一口气跑到阁楼下——
她死无葬身之地。
阳光透过枝桠,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脸颊上,微微的灼热感让她很不舒服。
阁楼上唯一的窗半敞,窗边倚着一个形貌昳丽的清瘦公子。
一根简单的发带半束乌发,肌肤苍白如纸,独唇薄红,像涂了口脂一般。身上素得不能再素的浅蓝袍子,衬得他出尘俊逸,两指宽的白布遮住了他的眼睛。
程知遇认出了他。
他是上一世皇帝流落在外的七皇子,也是后来党争里最关键的一枚棋子——
二皇子逼宫时,拿出皇帝遗诏与其公然抗衡的人。
只可惜,程知遇死得太早,她还不知道遗诏的内容,但她知道,眼前的人有多重要。
这一次,她要先一步,坐上执棋人的位子。
“喂!”程知遇摸了摸口袋,顺手将兜里的果子塞进荷包用力扔了上去。
荷包砸在了他的脚边,窗中那人一愣,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赵晟,我不会伤害你。”程知遇目光灼灼,如猎豹看猎物般把视线锁在他脸上,往前走了一步。
是个女子的声音,他在这阁楼里,从未听见过。
想来是路过,来戏耍他的。
那人手指蜷缩,熟练地往旁边躲了躲,只露出半个身子,春天的气息萦绕在他鼻尖,有泥土的味道、花的味道,他抚摸窗棱,还能摸到木头被阳光蒸过水汽,晒得指尖微微发热的温度。
他顿时有些懊恼,不应该贪恋,多站了这一会儿。
但他还是好奇,唇瓣翕张,踌躇半晌才问,“......赵晟,是在叫我吗?”
没有很快的回应......是已经走了吗?
“你不叫赵晟?那你叫什么名?”程知遇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我叫程知遇,字怀珠,打营州来的,来陆府参加商会。营州程府你知不知?”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整个人退进黑暗里,乱窜的老鼠从他脚面上跑过,他只抖了一下,习以为常地站直。
正当程知遇以为不会再收到回应时,却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叫陆明。”他的声音带着点窘迫,又带着点疏离,“我从未离开过阁楼,不知什么程府。”
“程娘子若是误入,还是快些离开得好,这儿不是什么好地界。”他声音泛冷,清癯的身躯却显得很没有说服力,陆明言尽于此,不过是听出她没有恶意,敛神想转身离开。
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饶是程知遇也愣了一下,既能在夺嫡厮杀中混得风生水起,性子怎会这般软?
“陆明,陆明,别走!”程知遇连忙叫住了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想了个由头,“我的荷包还在上面,里面有个果子,我请你吃。”
荷包?
陆明本不想理她,却被她叽叽喳喳的话语劝动了,循着记忆中的声音往回走,蹲下身去摸索。
果真是一个荷包。
他的手指顿住,想了想,还是打开了,果香扑鼻而来,他松了一口气。
没有料想中的尖针瓷片,很是安全。
她眼睛一眯,吹着流氓的口哨,“你吃一口,尝尝,这是营州特产的‘林橘’,你在东京吃不到的。”
陆明将信将疑,骨节分明的手捏住果子,试探性的放在唇边轻咬。
咔嚓一声,脆脆的口感,酸中带着微微的甜,吃得人口舌生津。
林橘,陆明轻轻呢喃,念着这个名字。
“你为什么在阁楼里,谁把你关起来的?”见陆明放松警惕,程知遇试探性地开口,“你是......陆家的孩子?”陆明的说辞显然跟记忆中的对不上,但程知遇不会认错脸。
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得陆明警觉起来,他下意识逃避关了窗,转过身却发现荷包忘了还回去。
程知遇吵闹的声音隔着窗子直往他耳朵里钻,但陆明实在不好意思再开窗,局促地捏着荷包站在原地。
阁楼昏暗,偶有虫鼠掠过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背着窗站了良久,指腹摩挲过荷包上的绣样。
是两个绣得歪歪扭扭的字。
他不认识。
“啧。”程知遇烦躁地啧了一声。她的眼神在阁楼周围扫射,循着记忆来到入口,却发现这里上了好几把锁。
上一世程知遇来的时候,一路畅通无阻,根本没这些碍事的玩意儿。
“乖乖,乖乖?”程连虎的声音传来。
“在!”程知遇立马窜出来回应,“爹爹,你怎来了?”
程知遇连忙迎上去。
“哎哟,咋搁这儿呢?”程连虎担忧地看了看她,“你既吃醉了酒,便不要乱走,叫爹爹一通好找。”
“爹爹寻思你去找你阿娘了呢。”程连虎絮絮叨叨,熟悉的感觉不由得叫程知遇心暖,她伸手拽住程连虎袖子,笑道:“知道啦知道啦,这就跟你回去了。”
本着入乡随俗的道理,程连虎身上穿着绣着元宝纹样的长衫,革带镶金,偏营州人体型庞大,看着便还是一副膀大腰圆的阔气样。
倒是程知遇适应得快,眉似柳叶,顾盼辉煌,个子高挑,一身俏粉色齐腰襦裙,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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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开口,倒显得她像江南女子。
“阿娘嘎哈去了?”程知遇操着一口营州话,蹦蹦哒哒地跟在程连虎旁边,眸子不动声色地从阁楼紧闭的窗子上扫过,转瞬收回。
程连虎没有注意她的神情,胡乱摆了摆手,“你阿娘跟其他商户的夫人去看陆府的莲池了,咱不懂,那有啥可看的。”
“陆府才多大点,今个又来了这么多商户,不得挤死?”程知遇讶异。
“可不呗,看个花还得排队,那队慢的被七步蛇咬了都能活半年。”程连虎咂舌。
程知遇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阿娘知道你这么编排她,小心回来揍你。”
程连虎一下噤声,幽怨地看着自家倒霉孩子,“呦呵,胳膊肘就会往你阿娘那拐,过会子和陆家主谈生意,我不带你了!”他一甩袖。
程知遇狗皮膏药似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笑道:“好爹爹,我不再说了,你带我昂,带着我。”
程连虎装模做样拿乔,抱着胳膊哼一声,程知遇绕着他跑来跑去,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上一世,程连虎把程府交给程知遇的时候,身子骨已不算硬朗,如今程知遇还能看见这么鲜活的父亲,眼眶已酸涩到无以复加。
转身片刻擦掉泪珠,再蹦到程连虎眼前时,已换上灿烂的笑颜。
“爹爹,你说,陆家主能同意跟咱们合股吗?”
“问问呗,又不掉块肉。”
“爹爹,你真得减减肥了,脚还没迈进门,肚子先走二里地。”
“嘿,你个臭丫头——”
父女俩在路上打闹,程知遇身量轻盈,倒给程连虎累得气喘吁吁。
“程连虎!!!”只见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秀眉一挑,叉腰直喊程连虎的大名,父女俩虎躯一震,鹌鹑似地并排站得笔直。
“娘子?”“阿娘!”
戚雅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俩人身前一站,冷笑一声,“好啊,这还搁外面呢,在道上吱哇乱叫啥?大的脸皮厚,小的也不知羞,丢不丢撵?”
“娘子。”程连虎心虚地嘿嘿一笑,“咱不说好了么,搁东京不说营州话。”
“?”戚雅抱着胳膊蹙眉,“我也妹有口音啊。”
程知遇死死抿住嘴唇憋笑,眼神游移不敢看戚雅,程连虎也用手指蹭了蹭鼻尖,憋得脸涨红、肩膀震动。
戚雅抬脚便踢,一人一脚,公平公正。
“滚滚滚,滚回宴上去。”戚雅一哼,“烦死了!”
父女俩连声应和跟上戚雅,脸上笑眯眯的,哪敢违背。
“哎呦,可算是见着人了,程家主这边请。”陆家主笑呵呵地迎上来,将人引到上座。
“我这府邸不大,路却绕些,程娘子这是去哪儿逛了?”陆家主笑得和蔼,眼尖瞧到了程连虎身后的程知遇。
他知道,营州这地界最是宠孩子,更别提程知遇是程府独女,程府宝贝着呢,先同她说两句,彰显一下长辈的和蔼。
“回陆家主,实在是晚生一时不胜酒力,本寻思着出去透透气,不知怎的,竟拐到一处阁楼。”程知遇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家主的神情。
果不其然,在听到“阁楼”二字时,陆家主神色明显难看,却还维持着长辈的体面。
“你可看着什么了?”陆家主凝眸盯着她。
“瞧着个人。”程知遇顿了顿,见陆家主神色紧张,便话锋一转轻笑,“只是那人脾气不好,还未打个招呼,便关窗跑了。”
陆家主明显松了一口气。
“是个疯子,程娘子还是少惹得好。”
3. 第二章 生意
“疯子?!”程连虎立即紧张起来,拉住程知遇,“乖乖,你方才怎么没和爹爹说?可不能随便跟疯子搭话,知道没啊。”
“伤没伤到你啊乖?”戚雅神色担忧,拉住程知遇的另一只手,俩人将人东扯扯西瞧瞧,从头至尾看了个遍才罢休。
程知遇被二人拽得晕头转向,连声哄道:“没事没事儿,奥,别着急,隔挺老远呢,没啥事。”
“都怪你!”戚雅一巴掌拍在程连虎的胳膊上,秀眉倒竖,“乖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也别全须全尾地回去!”程连虎大气都不敢喘。
陆家主只是听说营州宠孩子,今个倒是头一回见这阵仗,在旁边咳了两声,几人的目光可算是又回来了。
“乖乖,这得叫叔翁。”程连虎将程知遇往前推,开口介绍道。
程知遇大大方方上前福身行礼,“陆叔翁好。”
“哎。”大方的孩子总招长辈喜欢,陆家主神色不免柔和下来,连忙顺着话头问了几句常问的,“出落得真好,叫什么名?年岁几何?”
“回陆叔翁,晚生名知遇,字怀珠,下月过了生辰......就十七了。”程知遇垂眸暗暗算着自己现在的年岁。
“十七了啊。”陆家主微微思忖,捋了捋胡须,“可有婚配?”
“不曾呢。”戚雅突然接过话来,手搭在程知遇肩上,礼貌地笑了笑,“家里就这一个,还想再留几年,不急。”
陆家主忽然想起什么,“据说,营州那边女贵,州无女娼,丈夫也无小妾,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说到这,程连虎莫名骄傲起来,“我们营州那边,一夫一妻,多专情。常言道,教民施仁而诱之以利,惠而不费,易而无悔,亏妻者百财不入[1]。爱妻则家安,生意上,自然也能做得长久昌盛。”
“程家主说的是啊。”陆家主哈哈一笑,拍了拍程连虎的肩膀,“不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程家主此番举家迁京,可是有什么大生意要做?”
一见要谈正事,戚雅识趣地夹了一块糕点给程知遇,母女二人隔开一点距离吃。
“自然是有。”程连虎压了压声音,笑了笑,“近年米贵,官府只管百姓,硬着定价一斗米七十钱,陆家主在东京,想必也知道此事。”
陆家主点点头,又倏然意识到什么,“难不成,程家主你要囤米?”
“不成不成。”陆家主连忙摆手,“你那边米好,我知道。但东京这价太低,运来就得按七十钱卖,岂不亏死?”他脑子倒是活络,倏然微微蹙眉,“黑市的米价倒是越来越高,但风险太大,一旦被抓,得不偿失。”
“听我说完啊。”程连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凑近比划着,“今年水灾频发,镇海、慈溪已经开始发饥荒,东京米价低,商户们都不愿运米入京,就东京这点储备,撑不了多久的。一旦饥荒蔓延,朝廷必定要大量储粮赈灾......”
“咳咳。”程知遇连忙咳了一声,程连虎这才收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言语未尽,陆家主却听得明白,微微思忖,从手边端过来一杯酒,谨慎地问道:“那程家主......您想囤多少?”
“不多。”程连虎比了个数,“一百万石。”
“咳咳咳!!!”陆家主一口酒呛住,拍着胸脯弯腰猛咳,压着声音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多少?!你说多少???”
程连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你有这么多家底?!”陆家主恨不能指着他鼻子骂。
“这不是找你合股来了嘛。”程连虎嘿嘿一笑,熟络地勾肩搭背,“你信我,有得赚。”
“你可想好,一下挪出去这么多银子,压着不出一日,这银两就压死一日,朝廷调价的日子一长,诺大个家如何周转?”陆家主为人谨慎,自然不会被程连虎三言两语哄走,“更不用说这么多米囤在仓里,是蛀了、淹了、霉了、臭了,那可都是亏损。”
“再者。”陆家主面色凝重,声音压得不能再压,“发国难财,天打五雷轰啊程家主。”
此话言重,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低沉下去。
“陆叔翁,不如听晚生一言。”程知遇此时上前,不动声色地拽了拽气红脸的程连虎,冲陆家主莞尔,“不知,陆叔翁可晓得‘席子夹糠’[2]?”
陆家主眼神疑惑,见程连虎并无阻拦之意,便放下酒杯耐着性子听。
程知遇沉吟片刻,“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挖上窖穴,用火烘干,底部铺上草木灰,上面盖木板,再用席子裹住粮食。”
她眸色清透,犹如杯中琼浆玉液,话虽谦逊,却叫人不自觉地信服,捻着玉色酒瓶缓缓为陆家主斟了一杯酒,巧笑道:“更何况,我们营州干燥土厚,‘席子夹糠’,可囤十年以上,陆叔翁自是不必忧心储米一事。”
酒香很快逸散开来,程知遇知道自己现在是小辈,不便太过咄咄逼人,却也咽不下爹爹吃瘪的这口气,皮笑肉不笑地恭敬敬上酒,“陆叔翁说话太过言重,何来‘国难财’一说?不过是未雨绸缪,恐东京储粮不足罢了。又不是高价往外卖,补给官府而已,挣点辛苦钱,陆叔翁言的是哪门子的国难?”
如今不过是几处小城发了饥荒,自然构不成“国难”,程连虎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陆家主却不能明说,恐有咒国之嫌。
程知遇淡淡瞧他一眼,敬上酒语调轻微,“叔翁,慎言。”陆家主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姑娘,明明面庞青涩,举手投足却似已掌家很久。
程连虎站在她背后,眼神渐渐复杂。
他虽有意无意地在锻炼自家女儿的能力,为日后程知遇掌家打下地基,却并未教得这么多。
“好。”陆家主倒也不恼,接过她敬上的酒,看着杯沿却并无饮下的欲望,“那程娘子说说,哪有如程娘子所述这般,能囤下这一百万石粮食的窖穴?运往东京时,又该走哪路?”
戚雅拽了拽程知遇的袖子,眸中担忧不掩,程连虎刚想接过话头,却见程知遇未顿片刻,认真对答:“可以建。”
“建?”陆家主蹙眉。
“是。”程知遇平声道,“我们已经拿到了营州知州的许可,可以在营州建窖穴储粮,只是要向官府缴纳一定的税银,约莫两三年就能建成。前期要投进去不少银子,也正是如此,程府知道陆府家底深厚,这才来特来与您商议合股,有肉大家一起吃,您说是不是?”
程知遇笑了笑,“至于运粮......最好走水道,若营州收的粮不够,还可以从富庶的江淮一带调粮。”
程知遇掌家的时候,漕运运粮已经司空见惯,但崇历三年的漕运,还不甚完善发达,此言一出,便显得儿戏。
陆家主忍不住勾唇,冲程连虎微微颔首,“江淮入京,乃逆水行舟,这才有‘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3]’之说,程娘子还是太年轻啊。”
“?”程知遇眼神疑惑。
戚雅见状连忙将程知遇往后拽,程连虎一个跨步挡在自己女儿面前,笑呵呵地往下顺,“孩子嘛,年轻气盛,但前面说的也不无道理,这运粮我是这么想的......”
“不是......”程知遇还想说话,却被戚雅一把捂住嘴,“嘘,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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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雅眼神警告,嚇得程知遇只能噤声。
程知遇郁闷地向后撤,忿忿戳着小碟里的糕点。
“可以,只是——”陆家主欲言又止,眉心染着愁绪,“我们陆家只能拿出三成。”
程连虎现在气得想骂娘,搁这说的口干舌燥的,没钱你谈什么生意!
陆家主看程连虎的脸色黑得嚇人,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想和您合,实在是家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
程府倒是可以参七成,但占得越多,风险越大,程连虎便一时也犯了难。
程知遇又绕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怎么了乖乖?”程连虎顿时搁下心思,垂首耐心问道。
程知遇眨眨眼,踮脚在他耳畔言语一番,程连虎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不由得问她,“你当真想要?”
程知遇用力地点点头,一双杏眸水汪汪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期待。
程连虎轻叹一声,转向陆家主稳声道:“这样,陆府可以从我这借两成,年息二分,如何?”陆家主的眼睛立即亮了亮。
“但是!”程连虎话锋一转,挑了挑眉,“你得给我押点什么东西,毕竟是一大笔银子,还是低息......不过求个心安,你别多想。”
陆家主的眼神倏然复杂起来,试探性地开口,“程家主,想要什么?”
程连虎拍了拍程知遇的肩膀,也有点不好意思,咬牙豁出脸去笑道:“小女没别的,就是心善,她说陆府阁楼上是一盲奴,性格温顺,并不像陆家主说得那般是个疯子。小女看他可怜,不如就将他作个‘闷儿钱’[4],押给我们,反正在哪儿都是一口饭吃。”
陆家主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不成!”
程连虎没想到陆家主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不过一个盲奴,乱世时还不比猪羊贵,如何押不得?他目光凝成利剑扫向陆家主,笑里藏刀地温声问道:“怎么,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旁的身份?”
陆家主的话梗在喉咙里。
说实话,若陆明真是个盲奴,陆家主自然乐得做这个买卖,但陆明的身份有异,实在不好拿去作闷儿钱。陆家主在暗自纠结,他既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不想把陆明交出去。
程知遇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晃了晃程连虎的胳膊,温声道:“算了,爹爹,陆叔翁好像很为难,既然陆叔翁合不到五成,不如爹爹你再去问问苏府?三家一起合......”
“可以!”陆家主连忙揭过话头,他可不想再和别人分这杯羹,一咬牙应了下来。
程连虎自然看穿了自家女儿的小伎俩,十分配合地“见好就收”,啧了一声她,“欸,怎么能这么说,你陆叔翁哪能因为个盲奴跟你置气啊,你瞅瞅,这不是应了吗,乖乖,快谢过陆叔翁。”
程知遇识趣上前福身,“怀珠谢过陆叔翁。”
“别别别,这就见外了。”陆家主尬笑两声,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下真的再无回旋之地,陆家主垂眸,却还是忍不住补充,“待陆府还完,可就要将人放回来,毕竟、毕竟是陆府里长起来的孩子,跟亲孩子没甚么两样。”
他这个态度,倒让程连虎起了疑心,却并不追问,眉开眼笑地揭过话头。
“成,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带着契子,再来登门拜访。”程连虎脸上本就肉多,这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倒显得憨态可掬。
“好好好。”陆家主也笑着应和,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叫人好好给他梳洗一番,你明日来领人。”两人活像多年未见的亲兄弟。
“嘁。”程知遇小声嫌弃。
4. 第三章 受辱
“喏,弄干净了就赶紧换上!”院子掩鼻嫌弃地看着他,把干净的袍子扔在他怀里。
陆明摸索着墙壁,谨慎地迈进这个陌生的地方。
他对院子的态度已经司空见惯,循着声音转过头去顿了顿,轻声道了句“多谢”,院子步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砰”得一声,大门关上,并没有理他。
旁边的热气扑过来,给他指明了浴桶的方向。
陆明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往前探索,步子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什么都没有碰到。
看来,还得再往前一点。
陆明抿了抿唇,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迈了一大步。
“咚”的一声,是他踢到浴桶的声音,陆明不可控制地向前扑倒,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哗啦。
浴桶中的水将他整个人浇湿。
“咳咳咳!!!”陆明狼狈地呛了一口水,扶着桶边猛咳,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他的咳嗽声渐渐平息,这才压住浴桶边缘缓缓起身。
陆明吸了吸泛酸的鼻子,把干净的袍子放在地上,擦了擦手上的水,一层层抚摸过袍子上的绣样,省得过会子穿错顺序。
还好,没有被淋湿太多。
陆明松了一口气,已经有些脏污的袍子从他肩头滑落,被他顺手叠好。
水温有点烫,几乎是触到的一瞬,他就瑟缩收回了指尖,透白的指腹爬上红晕,陆明迟疑着,却还是缓缓迈进浴桶。
发丝湿润紧紧贴着肌肤,他不太见光,白瓷般的肌肤泛着粉,微微的灼热感将他笼罩,脑中紧绷的弦渐渐放松。
每月十五,陆明才能走出阁楼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不至于让外人瞧见时丢陆家的脸。
这次怎么提前了?
陆明有些惴惴不安,他抱着膝盖蜷缩,憋着气下潜,水没到他的鼻梁上,雾气腾腾将他沾不到水的头发打湿,水珠一颗颗顺着他的发丝滑落。
周遭很安静,窒息感缓缓将他吞噬,陆明的喉咙一紧,感觉脑中开始嗡鸣。直到最后一点空气都被榨干,他才破开水面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他喜欢这种濒死的感觉,最接近死亡的痛苦,会让他对活着还有一点渴求。
水珠滑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他喘着气,整个人已经被烫红。
他撩起水,仔细将自己清理干净。
“砰”地一声,门被人用力踹开,“艹,那货搁哪儿呢?”熟悉的声音唤起了陆明的恐惧,他手忙脚乱地抓过中衣往身上套,热水哗啦溢出浴桶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
“在这儿啊。”为首那人循声过来,笑得邪戾,一把薅住了陆明的头发,发根扯着头皮的痛感让他忍不住尖叫,“啊啊啊啊啊——”
“叫?还有力气叫?!”
啪啪两个巴掌落在陆明的脸上,那人拽着他的头将人往外拖,浴桶被挣扎的陆明踢翻,滚烫的水如泄洪一般淌了一地。
“放开我,放开我!!!”陆明咬牙死死攥住那人的手腕,可惜,那人不是只身一人。
随行的两个院子一拳拳落到他身上,陆明看不见,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只能本能地蜷缩着,让拳头落在后背上,不至于那么难捱。
“打你个作耗的腌臜贱货!以为傍个贵人,就能离了小爷我手了?我呸——”一大口浓痰啐在陆明脸上,生理性的恶心让他忍不住挣扎反击。
“陆元义!!!”他的拳头还未挥出去,便被力大如牛的院子拿铁链扣住手腕,那人见他还敢反击,又一拳干在他脸上。
血腥味充斥着口腔,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脑子一瞬嗡鸣。
“咳,咳咳。”陆明奄奄一息地咳着,一股股血从喉口涌出,陆明倒在地上,五脏六腑被打散一样剧痛,脑子昏昏沉沉说不出话。
那个被他叫成陆元义的人一手拽着铁链,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苟延残喘的人,莫名地笑了一声。
陆元义将陆明拽起来,“别装死。”他一脚踩在陆明洁白的中衣上,蹭了蹭鞋底的血污,冷哼一声,“倒是挺人模狗样的,只可惜,洗得再干净,也洗不掉骨子里的那股贱劲儿。”
“义哥儿,出了气就成了,别给打死了。”旁边的院子忍不住上前。
陆元义一巴掌扇过去,怒目而视,“小爷我他娘的用你教?!”院子连忙跪地,不敢再多话。
陆元义不满地啧了一声,看向陆明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蝼蚁,眸色晦暗不明。
“不过一个商会,你便勾得程家花大价钱给你弄出去,陆明,你挺有本事啊。”陆元义言语中的嘲讽明显,“你就和你娘一样,天生不安分。”他拽着铁链的另一头,把陆明像狗一样拖过去,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色拖痕。
“陆、元义。”陆明气若游丝,却带着明显的恨意,“别,别让我活下去。”陆明轻嘲,望向陆元义的方向,艰难地吐出带着血的字句,“否则,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双眸明明空洞无神,却将陆元义盯得脊背发凉。他瑟缩一瞬,倏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恐惧,登时怒极,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陆明话音刚落的瞬间,陆元义就用力扯过铁链,抬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两股力量几乎将他的身体撕碎,气血翻涌,一股血压在喉口,登时破开闸一般喷出,星星点点喷在铁链上,舌尖尽是铁锈味的咸。
吱嘎——
“陆明!”程知遇的声音,就像破晓时分听到的画眉鸟啼,短促而尖锐。
她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从陆元义手中夺走铁链,一瞬失力,陆明跌在程知遇怀里。
“你!”陆元义刚想教训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却听一声怒呵,陆家主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身后是程连虎和戚雅正在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大伯。”陆元义怔愣一瞬,登时心中发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陆明身上只着中衣,洁白的衣料被欺辱踩皱,脚印叠着血污显得十分狼狈。
陆明嗅到了和荷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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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香气,唇瓣嚅嗫,莫大的羞耻感让他忍不住颤抖,四肢百骸俱冷。
“别躲。”程知遇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瞳孔微颤。
他几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脆弱如初冬江面的薄冰,原本光洁的肌肤上遍布淤青,脸上是拳打的红痕,刻意躲藏的手腕处已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
“陆家主,这是何意?”程连虎语调斯理,摆出一副看戏的谱。
陆家主挂不住脸,看着陆元义的眼神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得赔着笑脸解释,“程家主见怪,这是二房的长子元义,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陆元义听明了来人是谁,硬着头皮撇清干系,“是陆明!是陆明偷了我的东西,还不肯承认,我这才稍加小惩!”
这漏洞百出的说辞,明显没人相信,戚雅看着地上的血,掩鼻蹙眉开口。
“即便是个盲奴,也不应如此对待,稍有不忿便动辄打骂,这就是陆府的家风?”
“程夫人教训得是,都怪我这弟弟管教不严,给孩子都纵坏了......”陆家主牙都咬碎了,却只能听着训,心中更是将陆元义骂了几百遍。
“小惩?呵。”程知遇还想说什么,却被陆明颤巍巍地牵住袖子,只见他轻轻垂了垂头,声音虚弱地恳求。
“请,掩,掩我羞容。”
程知遇默了默。
她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只是这一瞬,很疼惜眼前这个脆弱又倔强的人。
“算了,让他再重新梳洗一遍,上好药,我们再带他回去。”程知遇开了口。
陆家主长舒一口气,暗自感激了一下程知遇给予陆府的体面。既然宝贝女儿开了口,程连虎和戚雅便也不再好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追究。
“那就再等会儿。”程连虎平声道。
“乖乖,快过来,你衣裳都脏了。”戚雅冲她招了招手。
陆家主给身旁的院子使了个眼色,连忙打圆场道:“我立马叫小侍和府医来,程娘子衣裳脏了不怕,如不嫌弃,我叫人找来几套干净的,叫程娘子在偏厅换一换。”
“不必了。”程知遇声音疏冷,这陆府的衣裳,她是碰一下都嫌脏。
她拿旁边地上干净的袍子给陆明盖上,虽袍子已湿,却总比他只着中衣就见人强。
陆明睫羽微颤,轻声道了句多谢。
他几乎被裹成粽子,叫人搀扶着上的马车,程知遇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人习以为常地缩在角落端坐,听到帘子撩起的细微声音,动了动耳朵。
程知遇抿了抿唇,声音放缓,“......休息会儿吧,过会子就到程府了。”
陆明一顿,攥了攥衣袖,轻声应道:“好。”程府......他听着帘子轻轻放下的声音,心尖泛凉。
所以,陆府把他当成物什,送出去了吗?
“马车行得缓些,别颠了人,车里是伤患。”程知遇叮嘱的声音响起,车夫连声答应。
陆明耳尖微动,捏了捏指腹。
5. 第四章 回府
“乖乖,坐下陪阿娘说说话。”
马车缓缓行进,程知遇坐在程连虎、戚雅对面,三人中间放着两碟糕点,却没人动,空气诡异地沉默起来。
程连虎尴尬地搓了搓手,“乖乖啊。”
“嗯?”程知遇抬眸轻嗯了一声。
“虽然,陆家主并未明说,但你爹爹我又不是傻子,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盲奴。”程连虎显得严肃,“他为何会被关在阁楼,为何会被欺辱,又为何会姓陆?”
戚雅也露出一丝担忧,看向程知遇,“乖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知遇垂眸,心中万分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戚雅牵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开口,“乖乖啊,你长大了,有自己心事,阿娘不逼你。但你总要告诉爹爹阿娘,你要做的是不是危险的事,如此行事,爹爹阿娘会担心你。”
戚雅纤长的手指撩起程知遇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她耳后,声音温柔,“不要把爹爹阿娘隔在外面,好不好?”
许久未体会到的温暖,渐渐让程知遇眼眶发酸,她回握住阿娘的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程连虎看出她的为难,故作潇洒地挥挥手,“唉,算了,孩子不想说就不说,多养个盲奴而已,程府养得起。”
“爹爹,阿娘!”程知遇唇瓣嚅嗫,心一横认真开口,“如果我说,我是重生而来,早已死了一次的人呢?”
“......”
程连虎和戚雅疑惑地盯着她。
见两人明显不信,程知遇连忙解释,“真的,上一世程府在党争中站错了队,被株连九族,我也被大火活活烧死,一睁眼就回到了这时候。陆明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上一世拿到了遗诏,胜过了二皇子。我们这一世救他,站他的队,定能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
程连虎和戚雅对视一眼,戚雅面露担忧,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乖乖,你是不是魇着了?这大白天,说什么胡话。”
程知遇拂掉她的手,“咋就不信呢,我没扒瞎!”程知遇气得开始说营州话,“我真重活一回,不信问我,我答不上咋地滴!”
程连虎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那你说陆皇子为啥姓陆不姓赵?”
“......”程知遇沉默。
戚雅噗嗤一声没憋住,偏开头掩唇试图掩盖笑意,气得程知遇现场打了一套空气拳,哼地一声转过去生闷气。
“啧。”程连虎拍拍自家女儿的肩膀,讨好地笑笑,“乖?”
程知遇气得抱着胳膊蛄蛹,甩开程连虎的手,气得比过年要杀的猪还难按,“哎呀,闹挺!憋碰我!”程知遇气鼓鼓的。
“好好好,他是落魄皇子,那要不要给他找个夫子教教他读书识字啊?”程连虎连声应和。
“真的吗?”程知遇回头看他。
程连虎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知遇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顿了顿,“......真找啊?”
“哼!”程知遇转回去生闷气。
“哎,哎!找找找,找找找!小孩子家家,气性咋这么大呢?”程连虎连忙哄她。
戚雅拿手肘怼了一下程连虎,啧了一声,“你就惯着她吧,兜里有几个币子不知道咋地好了。”
“哎你——”程连虎看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气性,长叹一口气。
*
马车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车辙,行了很久才到程府,一家人刚刚搬来京城,府邸也是才打扫干净。
几人下马车时,宅老正在门口等候。
“老爷、夫人,已备着燎锅底[1],正巧回来放鞭炮。”宅老笑呵呵地迎上来。
程知遇撩开车帘,“陆明,到了,下车。”
陆明顿了一瞬,摸索着边缘缓缓起身,程知遇看得着急,一把攥住他的小臂。
陆明一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向后瑟缩。
“你怎么总躲我?”程知遇蹙眉看了看他,还想再说,却看见他惨白的脸,便将话咽了下去,无奈放轻声音,“算了,别怕,我带你下车。”
程知遇攥着他小臂的手稍稍使力,陆明太瘦,她一攥便攥到了骨头,手下的力气也没个轻重。陆明只觉得稍稍有点痛,却远比陆元义每次打他的力气要轻得太多,任由她拽着下了车。
到了门槛处陆明不知,顺理成章地磕了个踉跄,嚇得程知遇手忙脚乱接住他。
程知遇第一次帮人带路,不知道原来这么矮的门槛也会挡到人,她看着陆明手足无措的样子,暗暗有点自责,“有个门槛,抱歉,忘了提醒你。”不过她下次就会记得了。
陆明局促地低头,轻轻摇了摇头宽慰她,“是我太笨了。”
这下程知遇更加自责。
她感觉到陆明多少有些紧张,便边走边便跟他说话,试图转移一下他的注意,“陆明,你还记着我名儿吗?”
“......记着,叫知遇。”陆明顿了顿,才慢慢回答。
程知遇没想着陆明真的记得,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真记着?我以为你那天关窗关那么急,是讨厌我呢,记不着我名。”她说话总是不着调,又或许是起了逗陆明的心思,带着几分直白。
陆明以为她带着埋怨之意,脸上带着些羞赧,张了张口,声音细弱蚊蝇,“不是的,不讨厌......”
“什么?”程知遇没太听清。
“不讨厌你。”陆明干巴巴地张口,他想起了一个绝佳的话头,便迫不及待开口,“对了,那天的荷包还没还你。”
“荷包?”程知遇蹙眉,根本想不起来这茬儿。
却见陆明仔细地从袖中拿出她的荷包,紧张地捏着荷包边缘递给她,“谢谢你的林橘......”许是觉得话还不够真诚,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很好吃。”
“嗨呀。”程知遇根本没当回事,将荷包拿回来往怀里一塞,见他重重点头,以为是他喜欢吃。
“营州道边全是,这种树还蛮好活的,你要是喜欢,我叫爹爹在院里种一棵。”
她的热情陆明无从招架,只是边听边摇头,“不,不必。”
“不麻烦,正好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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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
听她这样说,陆明一时无话,只得犹豫地点点头,捏了捏衣角才鼓起勇气询问。
“......荷包上的字,是什么?”
“我的表字,怀珠。”
怀珠,陆明在心里暗暗重复这两个字。
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是显得愚钝迟缓,听人说话时,也是先动一动耳朵再转头。
真可爱啊。
程知遇好奇地打量着他的侧颜,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阿娘给我绣的,歪歪扭扭的是不是?我早说了不用,但阿娘说绣了字省得丢,旁人捡着看到了,自然会还回来。”程知遇一个劲儿地说,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啧,倒是也没有诓我。”
“天下的阿娘都这样吗?你阿娘是不是也给你绣字,不过肯定是比我阿娘绣得要好,她不常做这个的,她的荷包都是爹爹绣的。”
陆明听着这些温馨的家常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他轻轻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程知遇看向他。
“我不认字,没人教我。”陆明的声音很轻,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我也没有阿娘。”
程知遇后悔地咬了下舌尖。
嘴真欠啊,什么都问。
“啧......”程知遇这回学聪明了,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出口,“没事儿,我爹爹答应我,说会给你找夫子的。”
但很显然,也没有多聪明。
陆明一愣,“我这般卑贱的人,何德何能还能听夫子训?”
他顿住脚步,面向程知遇,虽看不见,神色却也颇为正经,“程娘子,我不知为何陆府会将我送出,但我心里也有杆秤。我深知我身份卑贱,是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程府的。程娘子能这般待我,已是我十九年间从未体会过的尊重——”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抿了抿唇,“我不会奢求什么,我只是个盲奴,程娘子......也不必将我看得太重。”
他说自己卑贱,话里话外,都有着自暴自弃的绝望。
可程知遇知道,他是官家流落在外的七皇子,是最后能拿到遗诏的人。程知遇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如何将眼睛治好,如何熬过这些灰暗的日子,走到最后,但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怎么会呢。”程知遇望向他的眼睛,眸色逐渐幽深,“怎么会卑贱呢?”她打断他。
“即今萧萧,他日云霄,谁又说得准呢?”她浅浅勾唇,说得坦坦荡荡。
陆明不甚明白,明明两人至今也只有两面之缘,程知遇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到底是源自何处......他们是不是,早在哪里就见过?
但他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愣着,消化着这句话。
“对了,别叫我程娘子了,叫我阿遇吧。”程知遇哼哼两声,听起来心情很好,“你们东京这边,是不是时兴叫人表字?我不喜欢。爹爹阿娘从未唤过我表字,只有写信落款时,才会提及,我便觉着‘怀珠’带生疏之意。”
“你有没有表字?”程知遇歪头看他。
6. 第五章 阿遇
陆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程知遇喜上眉梢,“那更好了,我也不必那么生疏唤你。”两人走到门口,程知遇顿了下来,“陆明,你不是被陆府送来的,你是我程府花了大价钱,要来的。”
不等陆明又吐出什么妄自菲薄的话,程知遇连忙截下话头,“所以啊——”
她戳了戳他的肩膀,笑意盈盈,“你得让我‘物超所值’。”
她眼睛转了转,思忖片刻,“你就给我当小尾巴。”
“你要听学,下了学,我还要考你,听会了才成。”程知遇稍稍抬眉,颇有一股流氓的架势,“你还得跟着我,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她歪了歪头,笑意盈盈,“陆明,你听不听?”
陆明一时不知如何答。
但总归,是比在阁楼的日子好。
“乖乖,怎么还没进来?菜都快冷了,快进来快进来。”程连虎那边在催她。
“哎,这就来了。”程知遇高声一应,攥着他的手腕又问他,非要他一个答复才肯罢休,“陆明,你说啊。”
她的指尖温热,稍稍用力晃着他的胳膊,似是在......撒娇。
“听。”陆明顿了顿,“我听你的话......阿遇。”他声音轻轻,像松雪开化般汩汩悦耳。
程知遇眉开眼笑,带着他进了屋,“快走,陆明,小心这有门槛。”
他没再磕到,任由程知遇拽着他迈进程府,饭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像,家的味道。
陆明的心中升腾起一丝暖意。
“怎么这么慢?”程连虎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故作严厉,“快去净手。”
戚雅怼了程连虎一下,放轻声音,“乖乖,你带着陆明也去,一起坐下吃罢。”
“哎。”程知遇应声笑了笑,在陆明身后推着他走,“快走快走。”
府内小侍端来盥洗的小盆,程知遇快速搓了搓,又拉着陆明搓了搓,火急火燎地又带人回到桌上,把陆明按到位子上。
戚雅呵斥了一声,拿过帕子给她擦手。
旁边小侍也弯了弯身,十分礼貌地询问,“小官人,您也擦擦手罢。”陆明受宠若惊接过,“我自己来就好,自己来......多谢。”
“别急着动筷子,还未点爆竹呢。”戚雅一边说着,一边把火折子递给程连虎,程连虎福至心灵,起身出去点。
“乖乖......”出不出去看爆竹?
戚雅还未将话说出口,转眼瞥见了陆明遮眼的布条,话在口中急急转了个弯,“捂着点耳朵。”她冲程知遇笑了笑。
“知道啦。”程知遇点点头,报以一笑。
“阿遇。”陆明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压低声音,脸热了热,“今儿是什么日子,为何要点爆竹?”他对日子变化的感知极微弱,只知道过年过节时,外面会点。
“燎锅底啊。”程知遇手指托着下巴回答,“唔,是营州的习俗。迁新居时,什么都能先搬,唯有家中的大铁锅,一定要最后再搬,届时屋外点爆竹,顺着爆竹声把家里的大铁锅搬上灶台。”
“锅里则要烙个大锅盔馍,是要在旧居先烙一面,再搬到新居烙剩下那面,直至烙熟。”
“这搬新居的第一顿饭,就叫燎锅底,陆明,一会儿你多吃点嗷,瞧你瘦的。”程知遇比划着陆明的手腕,忽然发现他小臂上清晰的泛红指印。
她伸出手比对,发现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登时心虚起来。
不等陆明再说,外面的爆竹声已然响起,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他的耳朵,爆竹声隔绝在外,是闷闷的脆响儿。
程知遇的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看程连虎狼狈地往回跑,跑进屋里,戚雅上前笑吟吟地给他捂耳朵,几个院子将系着红绳的铁锅往屋里搬。
直到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归为寂静,程知遇才放下手,笑着道:“陆明!迁新居快乐!”她的声音就像一个小爆竹在陆明的耳畔炸开,不吵,也不炸耳朵,只觉得热闹。
她说完便起身去缠爹爹阿娘要利市[1],又是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架势,陆明顿了顿,思忖着那句“迁新居快乐”,不自觉地勾出一抹笑意。
宅老带人端来了大锅盔馍,笑吟吟地看着程知遇,“姑娘,来吃锅盔馍。”
“哎!”程知遇把得逞的利市塞进荷包,等几人坐好,起来给爹爹阿娘分馍馍,边分边说着吉祥话,桌上一片欢声笑语。
陆明对这种环境很是陌生,他判断不出菜的方向,便只能一味地用筷子扒着碗中的饭,饭在口中嚼出淡淡的甜味儿,让他不至于太过窘迫。
程知遇转头注意到他,给他夹了块锅盔馍。
“陆明,你也尝尝,接喜气。”
锅盔馍刚刚出锅,烫着舌尖,外面酥脆,面香和芝麻香混在一起,咬下去却是很蓬松暄软的口感,面层中的红糖在厚实的馍中显得并不甜腻,只一口,陆明便觉得身子都暖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锅盔馍的功劳,还是身边人的功劳,只是一味地夹着剩下那口锅盔馍发呆,却倏然听见程知遇惊讶的声音。
“陆明,你怎么哭了?”
哭了?陆明怔愣,他伸手触碰脸颊,触到指尖下的湿润。
“陆明?”程知遇声音透出担忧。
陆明却只是摇摇头,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盲奴的双眸感知不到哭泣,只是泪先一步表述情绪。
*
院子拾掇出了一间客房供陆明住,程知遇很不好意思地解释,叫他不要嫌弃。她叫陆明牵着她的衣袖,将这间屋子走了个遍,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屋内的装潢、物件的位子。
陆明浅蓝色的袍子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将他的足迹印满整个屋子。
“呐,这个锁是这样插的,你晚间就寝一定要插好门,省得再有甚么贼人乱入。”程知遇交代完最后的事宜,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开。
房门关上时撞出了“咚”声,陆明久久地摸着门锁,屋内没有霉味,只有淡淡的熏香萦绕在鼻尖,是很好闻的竹香。
那一夜,他没有睡,只是坐在屋里发呆,直到鸡鸣破晓。
*
程知遇推开房门时,看到的正是坐如木雕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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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叫你插好门吗?”
陆明听着她的声音,意识渐渐回笼,轻声应了一句,饭菜的香气先一步钻进他鼻子里,小腹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程知遇一愣,旋即噗嗤一笑,陆明立即红了脸,局促地攥着袍角。
程知遇把木筷递到他手里,目光落在他不甚利落的手上,手腕处洇出暗红色。昨日程知遇只顾着欣喜,全然忘了他刚受了伤,如今看他笨拙地拿着木筷才恍然想起。
他鲜少发出声音,微低着头,认真地咀嚼着饭粒。
“还疼吗?”程知遇忍不住问出口,问完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多蠢,好在陆明不计较。
他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的伤,轻轻摇了摇头,温声宽慰她,“就疼那一阵,现下已然好多了。”
话虽这样说,颤抖着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痛苦,程知遇忍不住夺下他的碗筷。
......不让吃了吗?陆明乖巧地咽下口中的饭,发丝垂在肩头,听候程知遇发落。
“张嘴。”程知遇开口,陆明下意识照做,口中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饭。
“?”陆明登时慌乱起来,一边努力嚼着,一边试图起身拒绝,却被程知遇一把按下,“坐下,吃就行了,你手抖成这样藏什么?”
陆明腮帮子鼓起来像仓鼠一样,神情惶恐,“我何等身份,唔,阿遇......”
“吃。”程知遇强硬地又给他塞了一口。
陆明不再作声,奋力与口中的饭作斗争,他认真地嚼,思绪发散地想。
如果,她只是图个新鲜,想把他当阿猫阿狗一样养,那他也可以很乖地配合。
毕竟,现在的日子像一场幻梦。
他怕一睁眼,梦就醒了。
他吃了多久,程知遇便喂了多久,生前生后,她从未如此细心对待过谁,陆明是第一个。她看着面前这个乖巧吃饭、全身瘦得只剩骨架的人,很难想象出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在陆府和党争中活下来的。
可程府能否改命,全系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了。
程知遇眸色晦暗,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只有饭匙碰撞瓷碗的声音偶尔起伏。
陆明感受不到身上的伤传来的阵痛,只心口时不时一攥,砰砰砰跳个不停。
心跳的声音太大了,太大了......陆明的呼吸忍不住变得急促,再这样下去,会被阿遇发现的......
曦光透过窗子,洒了陆明满怀,晒得他手背发热。他咽下最后一口饭,良久,轻轻勾住她的袍角。
“等会儿我。”她匆匆忙忙起身,柔顺的衣料从他掌心滑出,蓦然的失落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甚至来不及问她去作甚么,门开了又关,程知遇将碗筷收走,不一会儿,又踏进屋内。
“把衣裳脱了。”程知遇的话猝不及防。
陆明怔愣一瞬,微顿着神色。他从陆元义的咒骂中听到过,他或许长着一张不错的脸,难不成,是因为这个......陆明几乎把自己说服了,他咬了咬下唇,指腹捻着衣襟。
如果,是阿遇的话......
7. 第六章 喂药
浅蓝的袍子从他肩头滑落,他常年不见光,肌肤白瓷一般,虽亮,却透着一股死寂。身上纵横着新旧疤痕,狰狞丑陋,青紫的拳印还算新鲜,是昨个陆元义带人打的。
陆明听着倒吸一口冷气的程知遇,恍然想起自己身上的伤疤,登时窘迫地拉上袍子。
“躲什么?”程知遇拦住他,眉头紧蹙,“伤这么重,不上药怎么成?”
上药?难道不是......强烈的草药味充斥着他的鼻腔,陆明一下子相通了,耳根唰得一下变红,在心中暗骂自己无耻。
程知遇温热的指尖攥着他的手,他脑子一热,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地又松开了手,袍子滑落,他赤着臂膀,肩很宽,腰瘦得几乎只有肩的一半,线条却很流畅。
腰腹处壁垒分明,身前色深处泛着嫩粉,衬得身上的伤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难怪人都喜欢在美丽的物什上祸害几笔,虽恶劣,却诱人。
程知遇挪不开眼,好在陆明看不见,不至于将她失态的神情瞧了去。
她挖出一大坨药膏,冰冰凉的白色药膏触及他的肌肤,凉得他身躯一震,紧张地攥住她的袍角。程知遇轻声安慰,细心地将药膏在他的伤处涂抹均匀,疼得他忍不住嘤咛,紧咬着下唇忍耐,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乖,快好了,涂上药好得快。”程知遇温声哄着,轻拍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阿遇。”陆明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呼吸声,疼得忍不住战栗躬下身,额头顺理成章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窝,陆明整个人身上汗涔涔的,靠着程知遇喘气,忍不住叫她,“阿遇,阿遇。”
“过会子还有内服的药,宅老差人去煮了,你要乖,伤才会好得快。”程知遇一边温柔地哄着,一边腾出手,纤细的手指插进他的发丝揉了揉他的头,涂上药膏的地方轻轻地吹,呼吸喷洒在他的肌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他更加红了,却不是疼的。
陆明神情有些恍惚,他忍不住轻蹭她的肩膀,手指死死地攥住她搭在地上的袍子,将衣料攥皱,嗅着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好似捱过凛冬的死寂枯树生了芽,在春日曦光中不断汲取着可怜的养分。
拨雪寻春,绝处逢生。
如果能永远待在阿遇身边就好了,陆明神色微凝,又轻轻叫了声阿遇。
“我在。”程知遇下意识应。
咚咚。
宅老敲了敲门,听见姑娘应,这才推开门,一打眼便瞧见陆明赤着上身靠在姑娘身上,姑娘却一边安慰着,一边摸人家的脑袋,登时大惊失色遮住眼睛,“哎呦,姑娘你......这青天白日的......”
“宅老,药呢?”程知遇疑惑地看向他。
宅老这才看着程知遇手上的药膏,顺着瞧见陆明虚弱的样子,连忙把刚熬好的汤药端过去,“这儿呢这儿呢,姑娘您吓死人了,这粗活放着,叫我们下人来就行,哪儿劳烦您动手啊。”
“顺手的事儿罢了。”程知遇不在意地挥挥手,从宅老手中接过汤药碗,苦涩的药味登时逸散开,程知遇嫌弃地端远,“嚯!”
“你你你给我端点蜜饯去,这看着就苦,啧。”程知遇开口吩咐道。
“是。”宅老连声应,这边退了下去。
程知遇把汤药放在一边,继续垂首认真为陆明涂药,他腿上肯定还有伤,但程知遇不好再为他涂,只是把药膏合好放在他掌心,“过会子我出去,你自己涂,直接往身上抹就行,哪儿疼抹哪儿。”她知道陆明脸皮薄儿,在陆府伤成那样,在她怀里奄奄一息,张口却是要她掩他羞容。
程知遇睫羽微颤,有些怜惜地用手背抚过他的瘦削的下颌,却见陆明稍顿,靠着蹭了蹭。
“多谢。”
他似乎很喜欢说谢谢。
“说‘谢’字太生疏了陆明,真谢我,就听话。”她端起碗,轻轻吹了吹,声音微冷不容置喙,“张嘴。”
碗壁贴着他薄红的唇,褐色的药汁还热,他猛灌一口,几余药滴从他唇角溢出,苦涩从他舌尖蔓延。他仰头艰难地咽,喉结上下滚动,忽地一口急促呛得他开始咳,程知遇不得不放下碗,看他伏在自己肩上,咳得身躯颤抖,乌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滑到他胸前。
“抱歉。”程知遇手忙脚乱地拭去他唇边的药汁。
她“啧”了一声,问他,“还好吗?”
陆明忍下咳意,忍不住拽她怕她嫌弃自己太麻烦,忙不迭地点头,唇瓣微张,程知遇再次端起汤药,这次却是轻柔许多。
他就着她的手,无边的苦涩也品出些甜意,直至一碗汤药饮尽。
宅老折返递了蜜饯,程知遇捻起一颗塞到陆明口中,指腹轻触他湿润的唇瓣,触感转瞬即逝,陆明抿了抿唇,甜滋滋的蜜饯很快压住口中的苦涩。
“姑娘,适才老爷吩咐,邀您去书房一叙。”宅老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连,不动声色地垂眸道。
程知遇一应,垂眸温声道:“过会子,我叫人给你重新送件袍子,你这身......我不喜欢。”她的目光落在他衣襟处那个“陆”字,暗暗蹙起眉。
陆明僵了一瞬,缓缓坐直“嗯”了一声。
门关上时“砰”得一声,将他的心提起又砸下。
一阵穿堂风吹过他裸露的肌肤,冷得他忍不住战栗。
不喜欢......我穿这身衣裳,很丑么。
他不由得无声苦笑,拉上衣袍将自己裹紧,往角落里缩,他将头埋在两膝之间,无意识地攥着胳膊渐渐掐出红痕。
*
“宅老,等夫子来了,将人请到正厅好生招待,等陆明拾掇好了再带人去。陆明看不见,字都不认,夫子教起来定会麻烦些,但你同他说好,虽是苦差,教好了程府不会亏待。”程知遇连声嘱咐道。
“是,姑娘。”宅老哈腰应声,想起方才程知遇对陆明的态度,不由得发问,“只是......姑娘对他会不会有点太上心了?您若是看中了他的相貌倒还好,做个暖床的不是难事,但若是真想把他......”宅老言语未尽,眉心渐渐蹙起,程知遇一愣,倒是听明白了他言下之意。
现在说什么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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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和阿娘都不信,宅老更不用说,可若是对陆明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程府上下,必定也不会对他太过上心,她顿步,微微思忖,抬眸看了宅老一眼。
“爹爹和阿娘那边我自会去说,只是......不能是现在。陆明有眼疾,即便是我有意,爹爹阿娘也断不会点头,我会为陆明找名医医治,届时,我自会开口。”程知遇语焉不明,有意将宅老的思绪往偏门的地方引,蹙眉抿唇作为难状,“在此之前,还请宅老悉心待他。”
宅老是看着程知遇长大的,心里早把程知遇当成自己的半个孩子,凡事都纵着护着,闻言不由得陷入沉思。
陆明有眼疾,从身上的伤来看,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可往好处想,若是陆明能当个上门女婿,倒免了程知遇去别家受委屈的灾祸。更何况程府家大业大,多添双碗筷罢了。
思及此处,宅老倒是神情温和许多,点点头应允。
到了书房,程连虎正四仰八叉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神情惬意地摇着扇子。
宅老将人带到,禀了一声便识趣退下,程知遇拉过旁边的木椅坐下,“爹爹。”
“呦呵。”程连虎眯了眯眼,“舍得从带鱼那过来了?我寻思你得和那个瘦高高唠到明年才能想起来书房里有个爹爹我呢。”
程知遇顿了顿,才想明白程连虎是在说陆明,没好气地反驳道:“胖就好啊?上次阿娘说你要减点肥,好几层下巴跟脖颈子上骑了一圈虾蟆似的,小心东京哪儿的药房给你抓走当药材去了。”
程连虎踢了一脚程知遇的椅子腿,横眉竖眼地指着她鼻子哎呀哎呀,“跟你阿娘一个样,嘴上不饶人。”
程知遇挑眉,“宅老说你找我有事,我才来的,一来就见你在这儿睡大觉,瞧着不像是着急。”
程连虎哼了一声,往藤椅里窝了窝,笑眯眯地道:“自然是有要紧事。”他这一笑,倒显出不对劲。
果不其然,程连虎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道:“你也知道,咱家借了一大笔银子给陆府,再加上官府管着米价,三年五载是回不了本了。”程连虎往藤椅上一瘫,嘿嘿一笑,颇有股地痞无赖的劲儿,恨得人牙痒痒。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只见程连虎从怀中掏出一本账薄,煞有其事地继续道:“你爹爹我咬咬牙,在东京最好的地段买了间铺子,就剩这点家底。爹爹想着全交给你,你年青,脑子活络,定能钱生钱生钱生钱......”
“?”程知遇脸色吃了苍蝇一样,“没银子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往外借?!”
“还不是你非要什么带鱼!”程连虎梗着脖子反驳道。
“......”程知遇哑巴吃黄连,只得认栽。
程连虎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卖上惨了,“爹爹就想着啊,乖乖喜欢,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把那带鱼弄回来啊,我这年纪也大了,干个活腰酸背痛腿抽筋,实在是辛劳不了。”他抽抽鼻涕苦笑,“无妨,爹爹还能再干几年,你若是不愿,爹爹也不勉强。”
他颤颤巍巍地从藤椅上起身,刚走了两步就“嗷”一嗓子,捂着自己的腿倒下。
8. 第七章 令牌
“爹爹!!!”程知遇一声惊呼,扑过去紧张地查看。
程连虎痛苦地捂着脚踝,拿袖子笨拙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无碍无碍,崴了脚而已。爹爹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也是常事。”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挤出一抹笑,一走一蹦地往外去。
即将推开门的瞬间,程连虎后背传来声音。
“成,我想想。”程知遇在后面叫住他。
程连虎登时喜上眉梢,却还要故作为难地回头,“乖乖你要是实在为难......”
话音未落,只见程知遇冷笑一声从他手中抽走账薄,咬牙切齿地压声道:“爹爹,蹦错脚了。”
?!!!
程连虎心虚地掩住脸往旁边瞥,立即换了脚站,面向旁边的花盆思过。
程知遇冷笑了一声,抱着胳膊踹门打算气呼呼地离开。
“等会等会儿。”程连虎叫住自家姑娘,“着什么急,还没唠完呢。”
程知遇疑惑看他。
程连虎挠了挠脸,做贼似地四下瞧了瞧,缩回头忽然正经了起来。
“爹爹本不想这么早就跟你说,可那天陆府商会,你和陆家主唠得有来有回,爹爹突然就觉得,你长大了。”他的目光落在程知遇的脸上,一瞬间变得慈爱。
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书房的藤椅上,程连虎转过身,慢悠悠地坐回去。
“乖乖,咱们程家,是营州最富的商户。常言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程家,若无依附,必遭覆灭。”程连虎把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藤椅轻晃,缓缓同程知遇说着。
程知遇听着这段熟悉的话,面上虽波澜不惊,心情却复杂。
因为这段话,比上一世早来了七年。
她找了个位子重新坐下,听程连虎颇不正经地说着正经话。
“咱程家是香饽饽你知道不。”程连虎晃来晃去笑得眯眯眼,“这两天,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都下了贴,你爹爹我却称病推脱,一个都不去,你可知为何?”
“心浮气躁、不掩锋芒者,不堪大任。”程知遇从旁边捻了块糕点吃。
程连虎满意地点点头,端走剩下的糕点,语重心长地说道:“八子夺嫡,无可避免,只是......不知官家能撑多久。”
可不是八子......程知遇在心中反驳,双目放空,用舌尖将糕点抿化,没有搭茬。
程连虎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一边嚼,一边把一个雕字令牌往程知遇头顶扔,正好砸在她脑门,给她砸回了神。
“哎呦。”程知遇痛得龇牙咧嘴,接住了令牌,漆红的一个“程”字气势磅礴。
是家主腰牌。
程知遇瞳孔骤缩,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程连虎嘿嘿一声,故作玄虚地说,“咱们程府,其实还有一批保命的死士。”
“......”程知遇了然,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程连虎顿了顿,特意等她反应,却见程知遇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只得尴尬地挠了挠脸,给自己找台阶道:“想必你现在甚是好奇,不过爹爹暂时还不能透露太多,也是实在懒得管这些破事儿,所以特意给你雕了个小牌子,方便你调动程府的死士。”
“你帮爹爹把把关、盘一盘,你觉得哪位皇子的胜算最大,不过不要轻易站队,凡事都要和爹爹、娘亲商议。”程连虎苦口婆心地说。
他想给程知遇一个锻炼的机会,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一闯,反正家里有人给兜底。
程知遇握着那块令牌,一时酸了眼眶。
“诶,诶!!!”程连虎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弹起来,弯下身子紧张地看向程知遇,“乖乖,乖乖?这咋还掉小珍珠了,爹爹吓的?哎呦,闹着玩儿的,咱不盘了还不成吗,你可不能跟你阿娘告状嗷。”
程知遇狠狠地拿袖子擦着眼泪,“我就告!我要跟阿娘说你不干活,就知道支使我!”明明是家主腰牌,他却只说是雕着玩的小令牌,从前程知遇只是道他懒,如今才反应过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程连虎低声下气地哄着,程知遇含泪的眸怒瞪他,“臭爹,你等着吧,我一定把你的家底祸害光喽!”
程连虎哭笑不得,弹她一个脆响儿的脑瓜崩儿,“那你可快点败,你爹爹我最会挣了。”
见她无事,程连虎放下心来,没好气儿地踢了踢她的椅子,“行了,滚吧,小鳖犊子。”
“告辞!大!鳖!犊!子!”程知遇哼了一声,冲他比了个鬼脸。
“嘿!”程连虎着急忙慌就要把靴子脱下来砸过去,程知遇见好就收,拎着账薄和令牌溜之大吉。
*
账薄里夹着地契,确实是好地段。
程知遇思忖着开个什么铺子好,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陆明房前。她没有推门进去,转道绕至窗前看。
“每方三行两列共六位,反写正读,来,跟我念......”夫子声音平缓,耐心地教他识盲文,陆明很认真,摸索着用指腹去努力辨认纸面凹凸的点,浅蓝的袍子包裹住他的身躯,发丝垂落,袖口露出一截骨骼分明的皓腕,印着浅浅的,淡粉色的疤痕。
风吹过,将程知遇的袍子吹起一角,陆明好似发现了她,动了动耳朵,有意无意地向窗子的方向偏过头去。
“听学要专心。”夫子厉声训他。
陆明霎时露出羞怯的表情,轻“嗯”一声,不敢再分心。
她看到了吧......陆明忍不住地想,人家掏了银子,好吃好喝地待你,还请夫子来教,路过瞧一眼便见人分心挨训,不认真学,定是会把他当成烂泥扶不上墙的腌臜货......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局促地捏着指尖,虽是在听,却比方才多了分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捱到了下学,屋内再次归为寂静。
他反复地抚摸着纸上凸起的圆点,一遍遍记忆,直到,有人伸手关了窗。
“今个学得怎么样?”她的声音随着最后一丝冷风从窗的缝隙间钻过来,程知遇的话语没有带几分情绪,却被陆明误认为是拷问。
他的眸掩在白布之下,忍不住地颤动,唇瓣翕张,缓缓吐出一句“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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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明为那瞬分神而自责。
程知遇完全没有听懂这句没来由的抱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指尖。
“为什么道歉?”
烛火摇曳照着他,照得他脸颊发热。
他不肯说,沉默得颇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程知遇只得叹了气,“怎么还成小哑巴了?你不说,我如何知道你要作什么,在想什么?你没来由得一句抱歉,我不想听。”
“陆明,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她的声音太明快了,言语间反映出的情绪跌宕起伏,好似真的在为他的沉默苦恼。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种明快,几乎要将陆明灼伤。
不对啊。
他怎么配啊?
“我......”几乎是程知遇话落的一瞬间,陆明就蹙起眉头,紧张地扣着手指,“晨时,你在窗外看,我分心没有好好学......叫夫子提醒才回神。”
她轻轻撩起赘余的袍角,坐在他身边,将手上的烛台放在他书案的边角,腾出手,轻轻抚过纸上凹凸不平、她根本看不懂的文字,问他。
“这个念什么?”
陆明顿了一瞬,伸手往前摸索,碰触到她指尖的一瞬如触火般惶恐缩回。半晌回神后,他觉不出程知遇有任何反应,这才大着胆子将手覆上。
程知遇的手温热,他稍稍低头,还能闻到她身上扑鼻而来的花香。
“......啊。”他缓缓念出那个音。
“这个呢?”程知遇捻着他的手指,带向下一行。
“颗。”他短促地吐出一个音。
程知遇大抵知道他在学什么了,托腮看向他的脸,忍不住笑,“这不学得挺好吗?道什么歉呢?”
他低着头,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应。
他从未想过烛光会如此灼人,却没来由得,只灼着他的脸、他的心。
反正陆明看不到,程知遇便盘起腿,十分没有坐样地拄着书案,苦口婆心地宽慰他,“陆明啊,你瞧,这分明没有多大事儿,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呢。晨时我只是在窗外路过瞧了一眼,至于你说什么...被夫子说,你不提我都记不清了。”
“如风过耳,何必在意。”程知遇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灼灼印在他脸上。
崇历三年的陆明,是什么时候治好眼睛的?
她的笑突然凝固,静静搜刮着脑海中对陆明为数不多的记忆。
崇历六年的时候,这个流浪的皇子,入宫了。
户部尚书姜甫将人带去,那时正值党争激烈,唯恐天下不乱的奸臣姜甫一众力求陆明认祖归宗,官家不好拒绝,将人安置到一处偏殿。
程知遇在人群中遥遥看过他一眼,他薄如浮冰,身上挂着并不合身的袍子,很违和地站在人群中。
他双眸麻木而冷淡,好似周身喧闹与他毫不相干。
那时,陆明的眼睛就已经好了。
是姜甫找人治的吗?程知遇没法问。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拽掉了他眼上蒙着的布条,陆明霎时紧张地攥起袖子。
9. 第八章 小鼠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瑞凤眼,内勾外挑,纤长的睫毛好似孔雀羽毛轻轻颤动,漆黑的眼珠像工笔画中晕开的一点墨色,雾蒙蒙的。
陆明紧张忐忑,下颌不由得紧绷,像死刑场上十恶不赦的罪犯,脖颈上架着悬而未落的刀,直到程知遇声音温和地夸赞了一句,“......真漂亮。”
在......夸我吗?
陆明错愕的神情落在程知遇眼里,她的目光寸寸掠过他的眼,“你的眼疾,是天生的?”她有些好奇。
陆明摇了摇头。
“儿时应当是能看见的,不知从何时开始,眼睛渐渐模糊,到最后,彻底不能视物。”他语气平静到像在讲别人的事情,只是倏然唇角苦涩,“日光晒到时,偶有灼痛,这才拿布条蒙住眼睛。”
“你还记得,你能视物时看到的东西吗?”程知遇轻柔地给他系上布条,她做事唐突,偏得陆明是个好脾气的,并不怪她。
感受到布条回到自己的眼睛上,陆明暗暗舒了一口气,心安许多,垂首思考着程知遇的问题。
儿时都能看到什么呢?久远的记忆渐渐浮现在脑海里,“......能视物时,眼前也是一片漆黑的。”他声音轻缓温和,“我自记事起,便在那座阁楼里。只记得扣在腕上的铁链映着月光是银色的,那时我还没窗沿高,只能从窗子缝隙间伸手触碰一丝光亮,灰尘在光亮中起起伏伏像在跳舞。”
他说的时候,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画面,不由得轻弯唇角,“光亮穿过我的指缝,照得我的手指几近雾色,好似我下一瞬就将消散。”陆明顿了顿,此时显得很脆弱,却并不想在程知遇面前表露,故作轻松地问她,“你瞧过黑暗中的小鼠吗?”
程知遇不想再问了。
她瞧着陆明温柔期待的神情,不忍打断,只得摇了摇头,恍然发觉陆明看不见,又忙不迭地补了一句没瞧过。
“它的眼珠泛着幽绿色的光,嚇得我日日难眠,生怕闭上眼它将我一口吞掉。”他短促地笑了笑,“我那时还想,它吃我时会不会被铁链咯到牙。要是将我整个吞掉,我求求鼠大侠,它能不能再将我吐出,却又嫌臭,便不再细想了。”
程知遇没有接话,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无边的苦涩在心中蔓延,张了张口,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什么都说不出。
她不敢再问后来呢,只是忍不住地想,他后来比窗沿高,双眸却再不能视物,心不由得绞痛。
“陆明。”程知遇唤他,“你的眼疾会好的。”她眼神复杂,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日后的跌宕,只能干巴巴地冒出一句没来由的话。
陆明只当她在哄他,弯了弯唇角温柔地应了声好。
“东京的月没有营州的美,等你眼睛好,我带你回营州看好不好?”程知遇吹灭了烛火,眼前登时陷入黑暗,她将下巴搁在臂弯里,双眸望向紧闭的窗子。
她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陆明眼中的世界,幽深的、死寂的,像泛不起波澜的一潭死水。可她的眼睛迅速适应黑暗,在漆黑的夜色中捕捉到窗棂的轮廓。
陆明不知道东京的月和营州的月有甚么区别,只一味地应着,没有人再说话。烛火不再烤着他,腿好像有些发麻,他微仰起头,嗅着程知遇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气。
“明日我去看铺面,要一起吗?”程知遇突然问他。
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程知遇便自顾自地截过话头,“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看完铺面,我带你去置几身衣裳,你相貌生得好,各色各样的都穿穿。就是不知哪里有卖盲文的书,给你挑几本,你没事儿好窝在屋子里看,解解闷儿。”
“夫子那边......”陆明试图劝下她。
“我去说,无碍。”程知遇不在意地挥挥手。
“......”
明知是棋子,程知遇看着他,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指模糊的轮廓,算了,在从棋奁中拿出之前,安安稳稳地睡着罢。
她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
陆明不知不觉睡去,恍惚间,他好似捕捉到一丝光亮。
满地银白,一双漆皮长靴踩在他面前,将雪踩得吱嘎作响。
“你也配当皇子?”沉稳粗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陌生。
却又有点熟悉。
皇子?说我吗?陆明忍不住疑惑,他本以为是陆元义,可这个声音,他从未听过。不等他反应,鞭子便落在他背上,巨大的痛楚将他撕扯成碎片,好似他真的经历过。
他被按在雪地里鞭打,血将满地银白染成一片刺眼的赤红,冷,好冷。
“腌臜货。”
陆明想逃,却好似被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也动弹不得,只是习以为常地蜷缩,死死地盯着那个恶狠狠鞭笞他的人。
怎么看不清他的脸呢?
像被雾挡着,任凭陆明怎么努力辨认,都辨不出一丝一毫的熟悉。
他的目光绝望而怨恨,更加激怒了那人,那人高高扬起手中的鞭,这次,陆明看到了——
他手上戴着一个碧色沁血的扳指。
那人唇瓣张张合合,好似要再说些甚么,陆明沾血的手指死死扒住地面,挣扎着往前爬,妄图听清。
“陆明,醒醒。”
他猛地回神,从榻上弹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嚇得身上汗涔涔的,整个人像水捞的一般。
“魇住了?”程知遇问,“我本想等你起了,换好袍子再进来唤你,守在门口的小侍同我说你一直在喊,我便贸然进来看看。”
陆明死死攥住程知遇的衣袖,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身上疼得好似真的被鞭笞一遍。
“你伤口又开裂了,我去叫府医。”程知遇看着他身上洇出的血红,不由得蹙眉道。
“不要!”陆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程知遇,拼命摇头,“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阿遇,阿遇——”
他险些从榻上跌下来,失控瞬间,跌在了程知遇怀里。
“我在,别怕别怕。”程知遇手忙脚乱地拥住他,将人安放在榻上,轻轻拍着他的头温声哄,“在这儿呢。”
陆明劫后余生般惊惧,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衣角,他那么瘦,程知遇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环住他。
“......阿遇,我听话。”陆明声音颤抖,生怕程知遇甩手扔下他,“别抛下我,别抛下我。”
“不会的袄。”程知遇无奈拍拍他,“丢不了。”
“你身上沁了汗,出去吹风再惹了风寒,换身衣裳,我就在门口等你,不走远。”她安慰似地拍拍他的手背,温声叮嘱。
“好。”陆明渐渐回神,点点头无知无觉地应声,“......好。”他缩了缩手攥紧被角,双目死寂而空洞。
*
绿芽抽条,春日不知为何,日头晒得人脸颊发烫,程知遇从院子手中接过伞,伞柄微凉,坠着橙黄穗子,遮下一片阴影。
陆明推开门,他已盥洗完毕,换了身月白的袍子,上面了无装饰,只是料子柔顺垂坠,更显他身形颀长。
“牵着我就好。”程知遇把伞往他的方向倾了倾。
陆明微顿,缓缓伸出手,牵住了她的袖缘。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像她的小尾巴。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陆明被人挤来挤去,只得一步不离地守在程知遇身边,市集喧闹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甜、咸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程知遇停下买了两个饼子,猝不及防地给他塞了一口。
“垫垫肚子,过午带你下馆子去。”程知遇笑了笑,付了几个铜板,目光往街前面扫去,热情地搭话问,“老板,前边都是些什么店?我这刚来,也不熟悉。”她冲老板笑笑。
“我说呢,听着不像东京人。”卖饼子的阿翁拿蒲扇扇了扇,热络地回应,“前面是茶汤巷,一条街全是茶坊、饮子店,这前后过的人多,都喜欢到那歇歇脚。”
“这样啊。”程知遇咬了口饼子,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往茶汤巷挤,陆明相貌出挑,眼上还蒙着布条,来往过的人不自觉地往他脸上扫,程知遇瞥了几眼,把人往身后带了带。
陆明感受到了程知遇的小动作,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头,出了一声,“阿遇?”
“怎的了,饼子吃完了?”程知遇问他。
陆明顿了顿,轻“嗯”一声。
“那就前面瑶台香小坐一会儿,这天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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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要化了,也晾晾伞。”程知遇顺着他说,她也耐不住热,一边说一边将人带向瑶台香。
正是正午热劲儿上来的时辰,瑶台香人坐得满,黑漆箱似的大食案排开,各个式样的碗筷、盘碟井然有序地摆放,一身着桃粉襦裙的小娘子,腰上系着青花布手巾,发髻高耸,正往一景蓝瓷瓶里插玉兰。
“这么早就换花?”程知遇刚刚将伞收拢起来,温和地冲她笑笑。
那小娘子循着声看向她,羞怯地拿帕子掩面欠了欠身。
“遵着时令呢。今个玉兰开得好,客官瞧着也舒心。”她转头招呼店小二过来,打远处跑来一个小伙,笑得热情,恭恭敬敬将两人请了进来,那小娘子不再说话,躲在玉兰后面瞧瞧观察。
玉兰的香气惬意,驱散了些许燥热,程知遇将手中的伞递给店小二,拉着陆明的衣袖往二楼走。
楼上倒是安静许多,茶房坐在矮凳上磨茶,对面只有三两个学子围着书案品茶阅书,店小二将二人引上来,特选了一处开阔的地界,拦上屏风,热情地询问二位点点什么。
“今个雪泡梅花酒不错,最是解暑,二位客官尝尝?”店小二乐呵呵地问着。
“我瞧着不错。”程知遇满意颔首,侧过去兴致勃勃地问陆明,“喜欢吃甜点的么,弄点冰雪冷元子吃?”
陆明显露出一丝窘迫,攥紧了手落在膝上,抿唇小声说,“你说的这些,我不知。”
程知遇咬了下舌尖,稍一顿转头同店小二交代,“雪泡梅花酒两份,砂糖绿豆、冰雪冷元子各一份,滴酥两份,马蹄糕一份,桂花酥酪两份......就先这些,过会子不够再加。”
店小二忙不迭地点头,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在楼下见到的那位小娘子端着雪泡梅花酒款款上前,羞怯地看了程知遇一眼。
程知遇挑了挑眉。
“只我们两个,点得太多了。”陆明眉心轻蹙,拉了拉她的袖子。
程知遇立即收回思绪,偏头回应,“怎的还心疼了?怕啥,又不是掏不起银子。”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看向陆明的眸微挑,“真心疼,就多吃点,别白瞎了。”
小娘子被晾在一边,扭捏地扯着帕子,只等程知遇回完了陆明,才和人搭上眼神。
她眉梢带喜,殷殷切切上前,主动在一旁为程知遇斟酒。桃粉色的襦裙衬得她娇媚,一截藕白的脖颈乍眼,程知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依着从她手中接过酒盏,浅啜一口。一朵梅花在琼浆中徐徐绽放,香气扑鼻,入喉冰凉祛热,甜滋滋的。
“这雪泡梅花酒,是冬日腊梅摘下洗净,用蜜腌渍,加酒封存,热的时候拿出来搁两块碎冰,清爽香醇,最是适口。”
见程知遇眼眸一亮,那小女娘也忍俊不禁,温柔地又斟了一盏,开口轻言,“官人请。”
陆明听出了这个声音,却防备得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程知遇单手将酒盏拎到陆明面前,心情颇美,“尝尝?”
陆明顿了顿,瓷白修长的手捧起酒盏,煞是好看。
他低头啜饮,喉结上下滚动偏生出几分风流之意,程知遇倏然注意到他圆润的指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好喝吗?”程知遇问。
“嗯。”陆明点点头,乖巧地捧着酒盏喝。
果子、饮子陆续上齐,程知遇轻轻摇晃酒盏,目光盯着起起伏伏的梅花花瓣,慵懒地翘起了眉眼,“你是焌糟[1]?唤什么名?”
她神情思忖,温着声回答,“回娘子,妾身暮云。”
“名好听,人也好看。”程知遇不吝夸赞,捻了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问道:“怎想着出来做焌糟了?这活可不安定。”
暮云稍顿,眉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楚,温声解释,“夫君重病,门庭冷清,妾身带着个半大小子,不好出来做整天的活,只得找这些闲散的事做,过午回家,还能给孩子带点吃食。瑶台香的老板心善,只叫我每次来时换换花,除雅间中的贵客不得叨扰,楼上楼下任我走。”
程知遇没接话,把冰雪冷元子往陆明面前推,“尝尝这个。”又一口新鲜,陆明头一回吃这么甜滋滋的东西,不由得多尝了几个,程知遇瞧着舒心,叫暮云介绍。
暮云愣了一瞬,连忙垂眸答话。
10. 第九章 隐月
“回娘子,这冰雪冷元子是由黄豆和砂糖制的,把黄豆炒熟,去壳、磨粉,加砂糖拌匀,入水团成丸子,浸冰水,撒上些许花瓣,偶辅以剔透的荔枝肉,瑶台香卖得不错。”暮云不卑不亢地答着。
“东京的物什确实精细,拇指大的团子都能做出花来。”程知遇笑笑,又饮了一口酒。
陆明手上一顿,登时了然。她不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是佯装不解,叫暮云为他解释。
贝齿轻咬甜蜜,似咬晴雪。
“娘子是营州人?”暮云倏然道。
“你怎知?”程知遇抬了抬眉。
暮云面含浅笑,温婉地压了压衣襟,“妾身夫君就是营州人,难怪第一眼见您,便觉您观之可亲。”
程知遇闻言提起兴趣,倒是比方才热切许多,“呦呵,倒也巧,营州哪里的?”她坐直身子问。
“营州昌黎。”暮云答话。
程知遇一拍大腿,眸子亮了亮,“这不就是半个老乡么,嗨呀,莫拘着了暮娘子。”她扬扬手,招呼小二给暮云也寻个座来,言语热情,“我瞧你对这些吃食、饮子蛮熟悉,可会做?”
暮云受宠若惊,思忖片刻认真回复,“会倒是会,妾身先前在茶坊里做茶果子匠,做了十余年了,会的比瑶台香挂出来的式样还多。”她掩帕轻弯唇角,娴静如涓涓细流汇于一处。
“那敢情好。”程知遇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上面刻着“怀珠”二字,递与暮云手中,眼中意兴不掩。
暮云像是接烫手山芋一般,连忙跪地,“玉牌贵重,不知小娘子这是何意?”
“自然是,有生意找你。”
程知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指尖。
暮云不明所以,捧着玉牌不知所措。
只听程知遇温声道:“一月之后,茶汤巷正南有一新店,牌匾挂红之时,你拿着这个玉牌去门口找腰间挂同样牌子的人,自有人告知你,是什么生意。若不信我,这玉牌便权当今个给你的赏钱,你自行决断。”
她端起眼前的酒盏,轻轻摇晃浅啜一口。
酒盏中的梅花起起伏伏,盏落案几之际,却听一声弦断嗡鸣。
那声音刺耳尖锐,旋即随出一声女子的惨叫,众人连忙起身去看。
“放开我,放开——”瑶台香大厅正中央,一把牡丹琵琶弦断砸落在地,琵琶的主人一袭艳得夺目的赤红罗裙,身姿曼妙,正被两三个大汉制住。
她一双凤眸怒瞪,并不服气地破口大骂。
“遭天谴的下作黄子,身上那二两肉不要不如割了喂狗!自家死了人呐,这么没皮没脸的?瑶台香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敢绑你祖奶奶我走,我必咒你钱府人人福如乌鸦、寿比昙花,就是走路上叫雷劈死,都是老天开眼给你们留了个全尸——”
站在她面前的瘦条人物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你这小娼妇,再咸嘴淡舌、胡乱攀咬,我就废了你这双调琴理弦的手!”
他身后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富家子弟,看起来是一路的,正指着两人暗暗嘲笑。
“我呸!你以为我怕啊?”那女子一口痰酝酿吐到那人脸上,登时哈哈大笑,横眉高声喊叫,“走过路过的客官都来评评理,眼前这位哥儿,是钱府庶子钱贵广,东京响当当名号的人儿啊。方才拦了我,非要我给他弹些腌臜浑曲儿,我不肯,便恼羞成怒叫人绑我。只可惜,我隐月就不是个好拿捏的,你不是没皮没脸么,那就揭了脸皮给大家瞧瞧,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钱贵广恨得牙痒痒,一边捂着脸,一边叫人连忙给隐月堵了嘴拖走,谁料隐月看着纤细,手段却着实狠厉,转头狠狠地咬上大汉的手臂,活活将人咬得嚎叫松了手在地上打滚才罢休。
隐月挣了束缚,一个起身跑开,便跑边高声大喊,“你以为你祖奶奶我怕你?!天雷劈的猪脑子,听得懂我弹的什么曲儿吗?就应当安了嚼子叫你上街遛个几圈,跪爬在地上大喊三声‘祖奶奶我错了’,你祖奶奶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饶了你!”
她身量轻巧,在宾客间窜来窜去十分灵活,钱贵广拍着腿焦急地叫人连忙拿下她,偏那几个大汉连她的影儿都抓不到。
钱贵广身后那几人笑得前仰后合,臊得他咬牙切齿,看向隐月的眼神更加阴毒。
隐月是这条巷子里有名的乐伎,不仅人长得国色天香,一手琵琶更是弹得出神入化,隔三岔五才到茶汤巷挑个店弹上一曲,她挑哪家,今个这家便座无虚席。因这,巷中各家店的老板都把她当香饽饽看,恨不得回回上自家店里弹才好,只是隐月出了名的脾气爆,一不如意,甩手便走。
都怪这几个纨绔,方才哄他要他去撩拨隐月,这回丢了脸面,回家定要挨训。钱贵广咽不下这口气,只得叫人赶紧将隐月捉住。
隐月像只烈色小鸟,在宾客间穿梭,一盏茶里骂的式样就没个重复的,令人咂舌。
“钱兄,这回你可碰上硬茬了。”旁边一着墨绿色袍子的公子哥打趣道。
钱贵广的脸色更加难看。
钱贵广忍不住道:“若非是你们起哄,我怎会惹得这一身骚。”
几个公子哥面面相觑,只暗暗嘲笑,递了眼神,并不接他话茬。
其中一个身着鹅黄袍子的眼观鼻鼻观心,上前奉承,“钱兄莫慌,都怪那小贱蹄子不识抬举,过会子捉了狠狠地罚,拔了她的舌头,看她还骂得出么。”他面上狠厉,比划了个手势,钱贵广这才缓下神情,冷哼一声。
程知遇站在楼上看戏,上一世,她倒也听过这位小女娘。隐月寡不敌众,叫钱贵广逮住,后头只听闻隐月是蓄意勾引不成、攀污钱贵广,叫人生生拔了舌头、断了手指,扔到街上做了乞儿。
现在想想,怕是钱府倒打一耙。
程知遇的目光落在陆明身上,只见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嚼着糕点,却在听到钱贵广喊“凡活捉隐月者,赏五十两银。”时,忍不住颤抖了指尖。
怕是想起了阁楼旧事。
程知遇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她出身商贾世家,除了生死情谊,最看中的便是价值。她的目光移到隐月身上,心底忍不住衡量,钱贵广虽为钱府庶子,名头前面却还是挂着一个“钱”字,为一个乐伎......垂眸刹那,她瞧见了隐月眼中的愤恨与不屈。
眼见那隐月就要被捉,一把折扇“啪”地展开,将人护在身后。
“且慢。”
程知遇含笑缓缓步出,眼眸如冷箭扫向钱贵广,“这来喝茶听曲儿,本是乐事,怎还闹成这样呢?”
钱贵广眼睛一眯,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压成了两道缝隙,却显出几分打量之意,他瞧着眼前这人身上价值不菲的料子,当即缓了神色,拱手道:“不知小娘子是哪家千金?今个实在唐突,却是这隐月先攀咬我,毁我名声,小娘子还是不要掺和。”
“营州,程府。”程知遇将隐月护在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自然不识我,前些日子陆府商会,钱家主来找家父攀谈,旁边带的好像是正经大房的小官人,不是你。”
“程娘子,此话何意?”钱贵广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为庶子,商会这种大场面,钱家主自然是不会带上他。程府是营州有名的富商,家中独女是什么分量,钱贵广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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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心知肚明。
“何意?”程知遇轻笑一声,收了扇子拍在掌心,“自然是......管到底了。”
隐月躲在程知遇身后竖起耳朵听,眼冒星光恨不能现在就抱紧程知遇的大腿。
“我平生没旁的爱好,就喜欢英雄救美,眼睁睁看着美人在眼前香消玉殒的事儿,我可做不到。”程知遇笑笑。
钱贵广梗着脖子威胁,“程娘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们素不相识,惹得一身腥骚,饶你是家中独女回去也要拘上训一训!”
“素不相识?”她转头看向隐月,语调斯理,“隐月小娘子,过几日我正好生辰,想邀你到我的生辰宴上弹一曲,如何?”
隐月忙不迭地配合点头。
“喏,这下不是素不相识了,在我生辰宴之前,我得保证她全须全尾儿地给我弹。对不住了钱官人,人我得带走了。”程知遇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了,钱官人,您不知,我在家呢,向来天宠地宠,就是闯下塌天大祸我爹爹怕是也会夸我厉害。”
她眼睛笑成月牙,看起来人畜无害,“过些日子生辰宴,您一定要来。这回,就能听隐月弹曲儿了,还不用挨骂。”
钱贵广的牙齿磨得嘎吱嘎吱响,听着活像个年久失修的木门。隐月跟着程知遇,嚣张地冲钱贵广比了个鬼脸,气得钱贵广当场踢了椅子,偏不知分寸踢得脚趾疼痛难忍。
钱贵广“嗷”一嗓子叫出来,众人疑惑看他,他拉不下来这个脸,只得咬牙忍耐,额头青筋暴起,打落牙齿和血吞。
隐月跟在程知遇后头,忍不住犯嘀咕,出了门,却见一清冷俊逸的蒙眼公子打着伞站着等,旁边是位高髻焌糟正看着人,一见程知遇,便露出温柔的笑。
“程娘子,都叫人包好了。”暮云上前道。
程知遇冲她点点头,从陆明手中拿过伞,邀功似地笑道:“瞧你多饮了几口雪泡梅花酒,我叫人又打了两壶,送回程府去,搁你房里。”她拍了拍陆明的肩膀,“跟着我,你就等着享福罢,小尾巴。你是不知道,那钱官人跟吃了苍蝇似的,旁边那几个大汉就像个摆设,白长一身横肉......”
陆明顿了顿,发丝如墨扫在肩头,只紧张地问,“阿遇,你可有受伤?”
程知遇一愣,不自觉勾起唇角,“自然没有。”
“你家程娘子我只需报上名号,便能震得他抖三抖。”程知遇拍着胸脯哼哼两声,耀武扬威的样子落在她身后的隐月眼里,惹得人扑哧一笑。
程知遇递了眼神过去,抱着胳膊似才想起她,“差点忘了你这号人物,隐月小娘子,今个得罪了钱府,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倒是愿委屈委屈,做个大树,就是不知,大名鼎鼎的隐月,愿不愿意跟着我乘凉了。”程知遇挑眉看她。
隐月却抱拳,行了个颇有江湖气的礼,“恕隐月无福消受,今日多谢程娘子搭救解围,只是隐月独来独往惯了,不想被拘着。”
“你!”暮云在一旁为程知遇打抱不平,“程娘子为了你得罪了钱府,你竟拍拍手就想走?”
“无碍。”程知遇面上还是带着笑,“那就,江湖再见了,隐月。”她从手中递出扇子,“上面有我亲笔的‘怀珠’二字,改了主意,去程府找我。”
给完扇子,她毫不留恋,拉着陆明转身走进人流中,陆明不解,只是跟着她走了一大段路。
“阿遇,阿遇。”陆明忍不住叫她。
“嗯?”程知遇转过头看他,瞧着光影落他襟韵,自己眉宇间那点子怒色登时烟消云散,“怎的了?”
11. 第十章 影子
陆明掌心收拢,将人愈攥愈紧,轻轻摇了摇头微笑,“无事,只是想叫一叫你。”他好似感知到了程知遇的情绪,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特别温柔。
程知遇往他旁边靠了靠,好似明白了什么,“嗨呀,我没生气。隐月不跟着我,那是她的损失,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儿。”
她抱着胳膊晃来晃去,肩膀轻轻地撞陆明的胳膊,笑了笑,“怎么,心疼我?”
陆明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没,没有。”
“不是!”他恍然意识到这个答案的不对,登时慌乱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心疼你......不对,也不对,我,我......”
程知遇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陆明的肩膀,给陆明拍得一步一踉跄。
逗陆明太好玩了。
程知遇笑眯眯地看着陆明羞怯的神色,笑道:“没事儿,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过了午时,天气便渐渐凉爽起来,丝丝微风掠过发梢,程知遇看过铺子,便带陆明去挑衣服。
“若白轻黄,这个色亮,衬得你也亮。”程知遇一边说着,一边把料子往陆明的身上比,怎么看怎么满意,“过些日子就入夏了,制几身亮的好看。”
旁边掌柜笑着应和,“这色本挑人,奈何这位小官人长得俊俏,素料子也衬得华贵了。”
本是夸陆明的话,却听得程知遇眉眼舒展,大手一挥,“买!”
掌柜登时眉开眼笑,趁热打铁又拿出一匹料子,“这个烟紫的也好,带着暗纹的,料子也舒服,小官人穿上定是风流倜傥、清雅矜贵。”掌柜这边说着,旁边伙计便引着陆明进了里间量身。
“买买买,都买。”程知遇指着两种相差甚远的颜色,“还有那俩,雀白和通红的那两个,我瞅着不错,都要。”
掌柜一愣,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才了然,“哎,好。白玉兰和夕岚这两色对吧。”
“对对对,你直接制成成衣,送到程府。”程知遇摆摆手,掏出荷包付账,掌柜眉开眼笑,手中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陆明站在里间任由伙计量身,听着外面程知遇豪气的话,不由得紧张高声道:“阿遇,不要买那么多,我穿不了。”
“哦好。”程知遇随口一应,从旁边又挑出一匹韶粉的料子,“再来一件。”
“......”
“阿遇,不应该买这么多的,我只一件就好。而且那料子太贵,我怎配......”出了店,陆明忍不住担忧。
他自觉配不上那么好的衣裳,对程知遇的好,更是惶恐万分。
“欻欻欻。”程知遇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惊喜地凑过来,“哇靠陆明,我捡到一根超直溜的树枝!”她挥舞着塞到陆明手里。
“......”
陆明局促地拎着树枝,另一只手还打着伞,无奈道:“......阿遇。”
“嗯?”程知遇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天,“夕阳诶陆明。”
陆明的默了默,轻轻嗯了一声,他看不见,却听得见程知遇言语中掩藏不住的喜悦。
程知遇拉了拉他的袖子,手比划着描述,“像谁在天边点了灯,就那一块亮亮的,四周的云醉了酒,把脸喝得通红。我爹爹喝多了跟这个色儿一样,不过云比他脸好看多了,云喝醉了不会挨骂,他要是喝醉了,我阿娘的脚就踹他脸上了。”
她“嘻嘻”嘲笑了一声,思路突然跳到戚雅身上,“话说我阿娘有条百迭裙,色儿特漂亮,叫什么......缙云,霞映流云之色。阿娘贼喜欢,她身量本就轻巧,一走一过跟片云彩飘似的,给我爹爹迷得一愣一愣的。”
陆明静静地听,脑海中似乎有了画面,不由得轻笑。
“陆明,你怎么停着不走?”程知遇回头看他。
陆明一愣,倏然明白了手中树枝的用处,程知遇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宽慰。
“没事儿,你大胆走。你看不清,我便做你的眼睛,要是碰上人了我告诉你。”
他从未自己在外走过路,掌心中的那根树枝像是从他心中长出的枝桠,第一次向外伸展。
你看不清,我便做你的眼睛。
陆明忍不住品着这句话,她的声音就像羽毛,挠得他心尖痒痒。
树枝在地面轻敲,他大着胆子往前走,步伐试探,却也是缓慢向前。夕阳的橘红渐浓,陆明往前走,程知遇绕在他身后蹦蹦跳跳。
“陆明,雪泡梅花酒好喝吗?”
“好喝。”
“那等我的铺子开了,我要把它弄进酒单里。”她蹦到陆明身后,从怀中掏出一袋梅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好吃不?”
梅子脆脆的,酸甜滋味在舌尖交融,陆明点点头。
程知遇弯了弯唇角,“方才从小摊路过买的,说是江淮的青梅。你说,要是酿青梅酒,能好喝吗?”
“不知道。”陆明把梅子核含在嘴里,微微沉吟,回她,“不过,如果是阿遇做,那应当会很好喝。”
程知遇听着很受用,又抓了颗梅子咬,咔嚓一声,汁水溅在口中。
“哼哼,陆明你变了,你居然学会捧臭脚了。”
“什么是,捧臭脚?”陆明听不明白营州话,不由得一愣。
“唔,就是,溜须拍马。”程知遇歪着头思忖着,又往他身后一蹦。
陆明想了想,觉得这算不上一个好词,步子更缓,同她认真说话,“是真心话,不是溜须拍马。”
“好好好——”程知遇把尾音拖得很长,蓄力从几步远跳到他跟前,她没刹住距离,一下子离得很近。
熟悉的气息喷洒在身前,陆明脊背僵直一瞬,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到程知遇又跳远了,才缓缓放松下来问她,“阿遇,你在干嘛?”
“踩影子啊。”程知遇弯了弯唇角,站在他不远处回头看他。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回,轮到陆明踩着她的影子了。
“阿娘说,踩着人的影子,这个人就永远不会离开。”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得逞地说着,“陆明,你完蛋喽,你要一辈子当我的小尾巴喽~”
陆明哑然失笑,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正巧站在她影子心口的位置。
“阿遇,我也踩着你的影子吗?”他轻声问。
“嗯哼,快点快点,太阳要落山啦陆明~”程知遇的尾音上扬,蹦蹦跳跳往前走,蹦两步,停下来转头看他等着。
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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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开。
陆明敛下心神,迈开步子追赶她,他虽辨不清方向,却听得见她的声音。不管他多慢,他的阿遇都在前面等着他,他踩着她的影子,踩一步、想一步。
“陆明,快点走,回家啦——”
*
“官家已经连着两日去淑妃那了,韫淑仪倒也不急?”卫美人烦躁地拿银剪剪花,一时失察,将一大朵黄刺玫剪掉,登时不敢言语。
果不其然。“到底是我急,还是你急?”说到官家时,韫淑仪并无反应,瞧见黄刺玫被剪却蹙了眉,“官家去哪儿,那是官家的事,也是旁人的本事。你与其在这糟践我的花,不如多想想花朝节如何拔得头筹,讨官家欢心。”她缓缓起身,拢袖将卫美人面前幸存的黄刺玫拿走。
韫淑仪不再理她,脊背笔直,专心侍弄眼前的花篮,素裙暗纹,周边的花团锦簇,倒衬得她更为出尘清丽。
卫美人撺掇不成,自讨没趣,便起身拂了拂莫须有的灰尘忿忿离开。
旁边侍女放下一把白碧桃,韫淑仪捻起一枝,悉心修剪杂叶。
“四殿下千安。”一众侍女俯身。
只见四皇子赵俨一身玄色云纹袍,头戴双蛟银冠,步子沉稳走进来,神情严肃,一双幽深的眸叫人不敢直视。
他挥挥手,侍女们识趣地退下,韫淑仪神情自若,将一株垂枝海棠别到花篮间,嗓音冷淡,“翊和来了。”
“姐姐[1]金安。”韫淑仪一出声,他方才那点子疏离之意便全然淡去。
韫淑仪不喜熏香,殿内除了淡淡的花香,并无其他杂味。赵俨恭敬地请了安,给自己寻了个位子。
“把人都唤下去作何?你在这坐,难不成还要我为你斟茶?”韫淑仪把最后一枝花插进花篮,轻哼一声,垂睫轻言。
“不敢不敢。”赵俨刚说完,连忙起身帮韫淑仪拾掇剪下的杂枝,韫淑仪只轻瞥一眼,慢条斯理地坐下。
“姐姐喝茶。”赵俨恭敬地为她斟了一盏茶,转过头勤勤恳恳地将小案拾掇干净,又问,“这花篮放哪儿?”
“放门边罢。”韫淑仪语气淡淡。
赵俨言听计从,一边将花篮摆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方才我来,与卫美人打了个照面,她又来烦您作甚?”
韫淑仪轻啜一口茶,纤细的手指端着茶盏头也不抬地说道:“左不过官家的那点事儿,殊不知,以色事他人,得不了几时好。”她轻嘲一声,“她既得一子,却不为孩子谋划,只为自己恩宠。整日捻酸吃醋、小家子气,盯着淑妃、毓贵妃,若非是她还有点用处,我哪儿容得下她整日叨扰。”
赵俨思忖着,不由得转身搭话,“八哥儿前些日子在瑶台香和钱府的三哥儿钱贵广吃酒,惹了人了。”
韫淑仪闻言来了兴趣,抬眸听着,“怎么说?”
“几个纨绔子弟,撺掇钱贵广去惹了个乐伎,却碰了一鼻子灰,不仅那乐伎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临抓人还叫程府的小娘子拦了去。”赵俨言简意赅地述给她,“八哥儿倒是没露面,我却觉着,像是他的主意。”
韫淑仪静静听着,眼波流转起了个心思,“......别管是谁的主意,既卫美人无暇顾及,倒是个机会......”
12. 第十一章 赵康
“姐姐这是何意?”赵俨眸中透出一丝不解。
韫淑仪眼角微垂,放下茶盏轻笑一声,“不管是谁的主意,只要最后归到八哥儿头上,是也不是,可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她面庞清丽宛如画中仙女,吐出的话,却如蛇蝎,赵俨暗自心惊,心情平复后不免犹豫,“......可是,他对我威胁不大,何必先拿他开刀?”
“嗯?”韫淑仪唇角冷寂,明明温柔的眉眼,一瞬间变得阴冷。她缓缓走到赵俨面前,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朱唇轻启,“翊和,我只你一个孩儿,怎会诓你?我又没要他的命。你对他心慈手软,焉知他对你可含恻隐之心?不过是往他身上泼泼脏水,你只须记得。”
“八子夺嫡,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
她尖细的指尖好似刀刃,划过的地方带起一丝战栗,赵俨喉结上下滚动,不敢再多言。
*
“来,喝,喝啊。”钱贵广喝得醉醺醺的,举起酒樽往旁边人手上碰,那人金质玉相,身着朱红绣竹圆领袍,一脚踩着石凳,一手端着酒樽,脸颊酡红。
“八殿下,多、多谢您。”钱贵广喝得舌头打结,摇摇晃晃地与八皇子赵康搭话,酒樽中的酒液晃动,险些污了赵康的袍子。
赵康面上嫌弃之色不掩,连忙起身躲开钱贵广的酒。
钱贵广也不恼,自顾自地说着,“若非,若非殿下前些日子,在,在家父面前为钱某作保。钱某也不会全须全尾儿地出来,八殿下,这杯,钱某敬您!”他仰起头一饮而尽,俨然一个醉汉姿态。
在座还有其他世家的公子哥,好些都是目睹当日隐月一事的人,此时心照不宣地举杯。
“钱贵广,你不得好死——”
一声尖细的叫声让钱贵广醒了几分酒,他身后屏风骤然倾倒,砸向小案,案上小碟接二连三地砸向地面,隐月躺在废墟中间,脸上身上尽是伤痕,如杜鹃啼血般赤红的罗裙已经破损。
隐月仰头,含恨的眸与钱贵广对视,嚇得他脊背发凉。
“三哥儿,属下无能,惊扰了诸位。”抓人的那位一见钱贵广便跪地禀报。
钱贵广登时警铃大作,险些破音,“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楼上楼下的酒客都围出来看热闹,不知是谁眼尖开始指认,“诶,那不是隐月吗?前些日子这钱贵广已经当众调戏过人家,这是一次不成,还想强抢?”
“旁边那不是八殿下赵子昂吗?怎跟这人一道。”
“你不知道,八殿下还给钱府那三哥儿作保呢,就是一路货色......”
这几声明显,如刺般钻进赵康的耳朵,将人扎得生疼。赵康看钱贵广的眼神登时变得阴狠,咬牙切齿地抓住他的胳膊压声训斥,“你这癞狗扶不上墙的蠢货,你若真瞧上这小娼妇,大可暗里寻人下手,这青天白日捉人,不是生叫我们跟着掉脸吗?!”
钱贵广扑通一声跪地,摇头连忙磕头辩解,“八殿下,真跟钱某无关啊!”不知是不是酒劲上头,他这声也不小,楼上楼下的酒客登时将目光聚集在赵康的脸上,臊得赵康拿袖遮脸,心里早将钱贵广骂了个千百遍。
“八殿下是吧。”隐月被人钳制,双目积聚怒火死死盯着二人,冷笑一声,“我记着你,钱贵广调戏我那日,你也在场!”
众人倒吸冷气,看向赵康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赵康看向隐月的眼更是阴毒,此时也顾不得拿人的是谁,指着她的脸就下令,“还愣着干嘛,赶紧堵上她的嘴!”
下手的人的人就等着这句话,从腰侧抽出匕首,一把捅进隐月的小腹。
“噗嗤”一声闷响,赵康的大脑充血一瞬,暗道不好。
场面诡异地寂静,隐月双目失焦,鲜血缓缓顺着匕首往外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杀人了!八殿下当街杀人了——”
楼上楼下顿时暴动,钱贵广和一众公子哥哪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赵康忍不住破口大骂,“艹你们几个挨刀的,谁让你们动手了——”
隐月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又或许是人故意放开手,叫她挣开束缚,按着伤口摇摇晃晃地纵身一跃,从二楼跳到一楼。
“艹!!!”赵康抓住围栏,眼睛死死盯着隐月。
却见隐月咳出一大口血,咬牙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留下一路深深浅浅的血迹。
无人敢拦,楼上楼下的酒客对着赵康的脸就是指指点点。
赵康后槽牙都咬碎了,一脚踢在钱贵广的屁.股上,恨铁不成钢地吼道:“别他娘的爬了,还不快起来将人捉了,留着她到街上宣扬吗?!”
钱贵广如梦初醒,连忙带人追去,不想掺和进来的公子哥更如猢狲散开避之不及。
人群议论纷纷,隐月捂着伤口,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愈发沉重,日头烤得她身上汗涔涔的,更加失力。
可她还不能在这倒下。
赵康、钱贵广一众人在后追赶,一旦落入他们手中,自己必死无疑。
她咬破舌尖,骤痛让她清醒一瞬,隐月拼劲全力向前跑去,匕首随着她步伐颠簸搅着血肉,留了一道乍眼的血迹。
去哪儿?去哪儿?
隐月咬牙,目光慌乱地转动,倏然想到了腰间别着的折扇。
——去程府。
“程府在哪儿?!”隐月拦住路人,神色焦急地询问。
“程府?”路人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回应,“在,在......”
“隐月!”钱贵广的声音在身后炸开。
隐月紧张地快说不出话,哆哆嗦嗦抽出发簪,连同沾血的折扇一齐塞进那人手中,嚇得眼泪啪嗒啪嗒直掉,“这个簪子您拿着,务必,务必把扇子送到程府,求您。”她的目光决绝悲戚,将最后的希望送到他手中,钱贵广的声音逼近,她不得不蹭去脸颊的泪,转身继续向前跑去。
腿渐渐失力,眼前愈发模糊,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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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她彻底倒在地上,小腹晕开一大滩血迹。
混乱的步子将她包围,赵康冷眼扫向隐月涣散的眼神,转头将眼神钉向钱贵广惶恐不安的脸,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钱官人的席面还真是金贵,拿我的颜面宴客。”
钱贵广不敢看他,诚惶诚恐地压声问道:“八殿下息怒,息怒,此事小的实是不知......这隐月,究竟如何处置?既已闹到如此地步,不如......”他凝眸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赵康此时只想骂娘,眉毛恨不得打结,反问他,“你疯了?!这么多人盯着,那群蠢货......不对。”赵康环顾四周,却见方才伤了隐月的那几个侍卫早已无影无踪,登时慌乱,“不对,那几个动手的人呢?艹了,中计了!”
他骤然怒气滔天,看向钱贵广的目光更加阴毒,“还愣着干什么?这么多人盯着说是‘你我’动的手,若她今个真死在这,头顶人命官司,你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钱贵广登时了然,连忙叫人抬去就近的医馆,心中暗暗祈祷隐月命硬。
那路人收了隐月的簪子,知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一路跑到程府。
“开门!快开门!死人了!!!”路人焦急叩门。
门口小侍跑去通报,宅老连忙出来开门。
沾血的折扇展开,斑斑血迹染在山水扇面上,凄惨又悲壮。
程知遇凝眸听宅老复述,目光久久凝视着扇面上乍眼的红。
“啪”得一声,她收起扇面搭在掌心。
“姑娘,既事关八殿下,程府还是不要掺和得好。”宅老忍不住附耳提醒。
程知遇垂眸看向陆明,见他乖巧端坐在书案前听夫子讲学,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着盲文,倏然收回视线,顿了顿,缓言道:“既已救过一次,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只是,到底是谁想对八皇子动手......程知遇不由得蹙眉深思,此人定是在皇子之中,想借隐月之事攀污八皇子。
可若是贸然行动强硬将隐月带走,必会得罪八皇子。反之,若能替八皇子解决隐月带来的影响,从而换走隐月,倒是合适。
只是,易得罪幕后之人,敌在暗我在明,如此算来便并不合算......两难之间,程知遇抬了抬手,平声道:“容我想想。”
宅老语言又止,无奈低头,“是。”
过了半晌,夫子讲完学,收拢书卷退了出来,同程知遇见礼离去,程知遇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她缓步走进屋内,搭上门,不等走近,便见陆明轻轻抬起头,嗅了嗅,“......阿遇,你受伤了?”
“......怎么这么问?”程知遇讶异一瞬,坐到他旁边。
“有血的味道。”陆明的发丝垂在肩上,登时蹙了眉攥住了程知遇的衣袖,紧张地温声道。
程知遇安抚地拍拍他,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不是我,是隐月,那日遇到的乐伎。”
13. 第十二章 救人
程知遇将隐月的事情如实述了一遍,陆明只是沉默,攥了攥她的衣角。
“陆明啊。”程知遇的指腹轻柔地抚过他的眉心,“你担忧得太明显了。”
被戳穿的陆明抿了抿唇,眉宇间的愁绪更显,“你......还要去救她吗?”他捏了捏她的衣角。
程知遇不正面回答,垂眸反问,“你想我去吗?”
穿堂风过,吹动着他的发丝,将他心中那点子犹豫全然吹散,他的手指攥着她的衣角,紧张地扣手,隔着衣料掐着指腹的肉。
陆明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如羽,却又异常坚定,“不想。”
程知遇有些意外,坐正身子问他为什么?
“其实,只要你想,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只是,我实在担忧。”陆明声音温柔,尾音却开始忍不住颤抖,“皇权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事关八皇子,即便你再喜欢那个隐月,我也不想你去以身犯险。”
“我尊重你,却实在偏私。”陆明咬了咬唇瓣,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阿遇,我不想你受伤,无论是何种意义上。”
程知遇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她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只是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一指距离,她触碰到他温热的呼吸,恍然间反应过来,又收回手。
“陆明,我得去救她,她于我有用处。”程知遇眸中的情绪收敛,理智再次占了上风,她忽然思量出一计,可引蛇出洞、顺利入局。
“我不听你的话,你会生气吗?”程知遇歪头看他。
陆明轻轻摇了摇头,瘦削的下巴似见骨骼,压在膝上,温声问她:“那我对隐月坐视不理,如此凉薄,你会讨厌我吗?”
他说这话时指甲掐着指腹,紧张得似要掐出血了,听到程知遇的回答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程知遇说不会。
陆明勾了勾唇角,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将下巴搁在小臂上,另一只手牵着程知遇的衣角,“那我也不会。”
“我永远都不会生你气,阿遇。”
今天的陆明似乎继承了程知遇的衣钵,一时话多起来,事无巨细地叮嘱,程知遇句句有回应,点头“嗯”着,眼神笑眯眯地望着他。
程知遇心中已有思量,眸色渐深,将手中折扇攥得更紧,她知道要从谁那破口了——
钱贵广。
*
【想活命,今日申时独自前往,瑶台香天字一号见。】
一张挑衅语气的字条递到了钱贵广手里,他这几日,本就因隐月弄得焦头烂额,回府被上了家法,若非是有小娘拦着,险些连床都下不来。
钱贵广见了字条更是怒气冲天,可一见随着字条一同来的染血琵琶,哪还有半点不虞,心惊胆战地前往瑶台香一会。
深浅墨色绘成的山水画题于屏风之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样嫣红,好似当日隐月血染。
钱贵广推开屏风,却见程知遇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他的位子上,静静品茗,丹橘襦裙系天蓝系带,一双眸子水波流转、顾盼辉煌,明明娇俏可人的一张脸,瞥过来时,却叫钱贵广没来由地一抖。
奇怪,怎么会怕她呢?
钱贵广咽了咽心虚的口水,佯装针锋相对,坐在了她的对面,“呦呵,这不是程娘子吗?倒是巧了。”
程知遇放下茶盏,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回复,“不巧,正等你呢。”
钱贵广眯着眼睛审视着她的神色,瞧不出一丝怯意,只得也敛了敛脾气,等着听她下文。
“隐月怎么样了?”
钱贵广登时警惕起来,思忖片刻,“......人倒是还活着。”
程知遇了然,点点头,“活着就成。”她倒也没表露出一丝迫切,将面前的糕点往钱贵广那推了推,“尝尝,瑶台香新上的糕点,今个我请你。”
钱贵广并不买账,十分防备地看着她,“我今个来,不是来闲聊的。你到底要干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问便是,不必做这些个表面功夫。”
“钱官人爽快。”程知遇拍拍手,眼尾微挑看向他,“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宴了,我还等着隐月给我弹琵琶呢,此次来,自然是管你要人的。”
“呵。”钱贵广嗤笑,“那你可找错人了,这事不归我管,能不能放人,八殿下自有思量,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既程知遇亮明了来意,钱贵广心里自然也不犯嘀咕了,放松地往后面仰了仰,“一个乐伎而已,程娘子想听琵琶,这东京自然能找到千百个会弹琵琶的小娘子,供程娘子挑选,何苦只盯着她一人?”
瑶台香此时也正奏着琵琶,乐音急促流畅,却还是照隐月逊色不少。
“她不一样,她是最好的,我一定要带走。”程知遇垂睫扬声,手指轻敲杯璧思忖,“我自然知道你做不了主,但你能找到八殿下,不是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帖子,语气不容置喙,“这是生辰宴当日,下给你们钱府的帖子,我点了名,要你陪钱家主来,你知道你能做什么。”
钱贵广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封帖子上,咽了咽口水。程府是营州有名的富商,程知遇的生辰宴自然会宴请大把大把的商贾世家,若他能代替嫡子出席,个中好处,岂是一个隐月能掩去的......
钱贵广不假思索,“好!”生怕她反悔似地,把帖子往自己怀里塞,十分狗腿地笑,“明个,不,今个,今个就安排您跟八殿下见面,我知道他在哪儿,就是剩下的我恐怕......”
程知遇冲他抬了抬茶盏,“无妨,剩下就是我的事了,我自会跟八殿下交涉。”
她将茶代酒一饮而尽,眸中是钱贵广看不懂的复杂。
钱贵广人虽蠢笨一些,办事却利落,八殿下正焦头烂额地看着隐月紧闭的双眸,钱贵广便悄声走近,附耳言语一番。
“你想死?”赵康冷眼看着他。
钱贵广擦着冷汗,拱手道:“小的不敢,实在是那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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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有好计,可助殿下渡过难关,这才斗胆带人来见。小的是一心为殿下考虑,不敢逾矩。”
“你已经逾矩了。”赵康冷脸甩袖,指着他的鼻子,眸中威胁之意不掩,“如果她说些废话,浪费我的时间,你知道我的脾气。”
“是。”钱贵广将腰压得更弯,登时生出些后悔之意。
“哼。”赵康鼻孔出气,不想再听。
隐月静静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听到“程娘子”时却下意识动了动小指。
这是程知遇第一次看见八殿下赵康,不,倘陆明入宫,就应该叫九殿下了。
程知遇伸手摘掉帷帽,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眉眼如画,叫赵康暗自心惊。
“八殿下,有桩生意找您谈,听听?”程知遇挑眉看他。
赵康今个倒没穿那日乍眼的红袍,玄色沉闷,显得他脸色更加阴沉。他不觉着这个看起来温婉俏丽的闺中娘子能谈出什么花样,碍着程府的面子,赵康倒给了个好脸,撩袍坐下。
“程娘子有什么想说的?听钱贵广说,程娘子有一计可助我渡过难关,我倒是想听听这个。”赵康的指腹摩挲杯沿,语调斯理地应着。
“三月初九,我的生辰。”程知遇平声道:“届时,会在程府设宴,邀东京达官贵人、商贾世家前来庆贺,请乐伎、舞姬欢歌整日,府外摆流水席,宴请路过百姓。”
就是郡主庆生,也少有如此铺张浪费的,赵康不由得抬了抬眉,开口,“一个生辰,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本不必如此,但若是为了助殿下,就是再掷百金,又未尝不可。”程知遇语焉不详,听得赵康直蹙眉,“你的生辰,与我何干?”
程知遇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鎏金封边,亲笔提字,缓缓推给赵康。
“殿下为的,不就是将这袍子上的脏污洗净么。若殿下‘杀’的人没死,还好好在宴上弹琵琶谢您的‘救命之恩’,您说,这谣言,会不会不攻自破?”程知遇笑意不达眼底。
赵康没有接,只是眉头更紧,警惕地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隐月。”程知遇答得很快。
“我带人走。我知道此事并非谣言那么简单,但我愿掷真金白银、愿担风险,只为隐月能活着走出医馆。我要隐月为我半月后新开的铺子做招牌,要您出席生辰宴,至少在面上,庇护程府。我的诚意是很显然的,隐月如今在您手上,只会是一个烫手山芋。”程知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帖子继续往前推了推,眸子灵动而镇静。
“有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比您自己说要好。除了程府,不会有人再能如此。”程知遇言至于此,便不再说,她几乎笃定了赵康不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条件。
因为赵康什么都不必做,只是将人给出去,出席个生辰宴,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果不其然,赵康勾了勾唇角,指尖按住帖子收回。
“好。”
14. (未修,稍等)
程府内挂上粉绸,铃铛玉石相连,一走一过,风吹铃铛响。小径蜿蜒,两旁花、树掩映,错落有致的亭阁更显雅致。
“程家主好久不见哈哈哈。”陆家主拱手笑眯眯地走上前庆贺,陆元义跟在他身后,将手中的贺礼递给旁边的院子。
“陆府陆江,送上羊脂白玉雕荷双鱼佩一对。”
程连虎也笑着拱手回礼,“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快请进请进。”
程知遇今日穿得艳,梳了个百花髻,碧霞色浮光锦衫配石榴红百迭裙,裙面上绣了桃花暗纹,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叫人一眼瞧去便移不开眼。
就连跟在她身后的陆明也穿得乍眼,那日若白轻黄的料子制好了衣裳,衬得他俊逸非凡,本就偏窄的腰身挂着碧绿的玉佩,玄墨长发也被程知遇挑出几缕系了精致的小辫子,末了扣上金丝碧珠扣,垂在身前,若非眼上系着白条,倒像个矜贵公子。
陆元义一打眼便瞧到了陆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清他身上的料子,再瞧瞧自己身上湛蓝的压纹布料,虽已是平头百姓中上好的料子,却远比不上陆明那一身金贵。
他眼中的诧异渐渐转为嫉妒,再次看向陆明的眼神,更显阴毒。
程知遇本在原地乖巧站着,往陆明手里塞果子,低头正跟他扯些废话,耳尖听着院子喊八皇子赵康到。
程知遇稍顿,眸中情绪淡了淡,小声说,“你在这等我会儿,我去那边招呼招呼,若是来人搭话,你就装小哑巴。”
陆明忍俊不禁勾了勾唇角,不由得无奈回她,“阿遇,这不好。”
“唔。”程知遇想了想,“那你就说,你是程连虎的贵客,顶着谁的名头都好,总之,不要叫别人欺负了去。我去去就回,不叫你一个人待太久。”她语速很快地交代着,叫陆明心里那点子紧张烟消云散。
“......好。”陆明微微垂首,温声应她。
程知遇捏了捏他的手腕,以示安慰,转身往程连虎那边赶。
陆元义跟在陆家主后面,几个富商聚一起高谈阔论,陆元义插不上话,只得喝着茶掩饰尴尬,一瞧程知遇从陆明身边走开,眼眸一暗,鬼鬼祟祟地绕过去。
“呦,几月不见,混这么好。”陆元义压声,面上笑眯眯的,却吐出些咬牙切齿的话来,陆明还在嚼着果子,一听他的声音下意识颤抖。
......糟了。
陆明捏着果子,看似泰然自若,心中却不由得焦躁起来,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再听到这个声音,还是会害怕。
“怎么,哑巴了?”陆元义见陆明不理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暗暗用力。
陆明被他拽得一踉跄,蒙眼的布条被他扯下,陆明抑住要尖叫的下意识反应,眼前雾蒙蒙的,他手中的果子掉到地上,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抓,妄图抓住他的“安全感”,耳畔却缓缓传来地狱般可怖的声音。
“穿这么好,晚上没少伺候程知遇吧。”言语中明显的嘲笑声显得尤为刺耳。
几乎是他说出口的那一瞬,陆明面上的慌乱霎时消失,反制住他的手腕,清亮的嗓音中压着怒气,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骂我可以。”陆明抓着他的手用力到颤抖,似要生生将他的手腕掐断,语气虽没甚么波澜,却是斩钉截铁地,“污蔑阿遇,不行。”今个是阿遇的生辰宴,他不想任何人脏了她的宴会。
明明是一双空洞的眼,往日只会慌张惊恐,今日盯着他,却莫名变得幽深,好似要将人整个吞进去,磨烂碾碎,直到磨成一滩烂泥。
陆元义疼得面目扭曲,眼神喷火,此时也顾不得甚么脸面,举起拳头就要砸向陆明。
“陆元义!”一人眼疾手快将陆明拉走,陆元义扑了个空,惊慌失措地向地上倒去,摔了个狗啃泥。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抱着胳膊忍不住哀嚎打滚。
程知遇冷眼看着他,将陆明拽到身后。
她的发丝抚过陆明的脸颊,好似在轻柔地安慰他,陆明站在她身后,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登时勇气横生。
宴上宾客往这边投来目光,陆家主脸色难看,后悔带他出来。
“陆家主。”程连虎的目光变得不善,陆家主拉不下脸,只得赔笑过去猛踹陆元义,咬牙切齿叫他赶紧滚起来。
“是陆明,他——”陆元义龇牙咧嘴地颠倒黑白,投向陆明的眼神显得森然可怖。
“是他骂我。”陆明出奇地开口告状,他微微顿首,发丝顺着肩头滑落,抿唇委屈的时候,下颌清晰见骨,显得整个人脆弱可怜。
他温声地说,抬起自己的手腕,轻咬唇瓣,“......阿遇,我有乖乖待在原地,是他靠近,妄图伤我。”他手腕纤细,浅青的脉络蜿蜒在他透白的肌肤上,一圈指痕显然。
他都这么可怜见了他能说什么谎?
程知遇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她伸手强硬地拦下他,转头死死瞪着陆元义,“从前在陆府你就对他动辄打骂,如今他已是我们程府的人,我们程府锦衣玉食供着的哥儿,你竟还不知收敛?!究竟是他陆元义看不起陆明,还是你们陆府看不起我们程府,陆家主,可能给晚生一个答复?”
程知遇冷哼一声,看起来是丝毫不肯退让,陆家主只得在心中暗骂无数遍陆元义,面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程娘子,他们两个小打小闹罢了,你若是觉着过了,那就叫义哥儿给他赔个不是。”
这话说的,倒显得是程知遇不依不饶了。
陆明顿了顿,轻轻拽了拽程知遇的衣角,声音轻柔,“阿遇,我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悔,唇角撑起苦涩的笑,温声安慰,“无事的,我去道歉,无事的......”
他缓缓挪动步子,冲着空气弯下身子,程知遇一把托起他,一双杏眸似要吃人,“你道什么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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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眸似箭,虽言语间还尊重着,眉峰紧蹙,声音染上愠怒,“院子,将陆府的礼拿来。”
院子不敢耽搁,连忙将陆府送来的羊脂白玉雕荷双鱼佩呈上,程知遇拿到手里,直接递过去,扬声嗤笑,“倘陆家主是来恭贺晚生,晚生自然欢喜,恭恭敬敬请陆家主入席。可倘若陆府是来找麻烦的,诚心让晚生不痛快,那陆府送来的东西不如就拿回去,我们程府庙小,受不住!”
陆家主脸色阴沉得可怕,可将目光递到程知遇身后,却见程连虎和戚雅目光四散,偏不跟他对上眼,大有任由发展的架势。陆家主咬咬牙,偏头压声骂,“还不赶紧赔礼道歉,你这癞狗扶不上墙的蠢货,带你来参加个生辰宴,你也能给我捅出娄子!”
陆元义哪敢还嘴,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罪,“程娘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环境描写,办生辰宴,陆家也来,陆家陆元义见陆明想动手,被程知遇拦下,陆元义吃哑巴亏,转身瞬间对陆明冷嘲热讽,陆明下意识想躲,握着程知遇,有了勇气,开口反击,三皇子赵誉(与5结伴来看热闹),五皇子赵琛(笑眯眯的带了礼物,来与程府结好),七皇子赵肃(听母亲的话来的,给了礼物便不作声),八皇子赵康都来了,隐月献曲,拿着赵康送的琵琶,说感谢他还跟他道歉,众人议论,程知遇感叹一下赵康有钱真舍得
就是郡主庆生,也少有如此铺张浪费的,赵康不由得抬了抬眉,开口,“一个生辰,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本不必如此,但若是为了助殿下,就是再掷百金,又未尝不可。”程知遇语焉不详,听得赵康直蹙眉,“你的生辰,与我何干?”
程知遇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鎏金封边,亲笔提字,缓缓推给赵康。
“殿下为的,不就是将这袍子上的脏污洗净么。若殿下‘杀’的人没死,还好好在宴上弹琵琶谢您的‘救命之恩’,您说,这谣言,会不会不攻自破?”程知遇笑意不达眼底。
赵康没有接,只是眉头更紧,警惕地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隐月。”程知遇答得很快。
“我带人走。我知道此事并非谣言那么简单,但我愿掷真金白银、愿担风险,只为隐月能活着走出医馆。我要隐月为我半月后新开的铺子做招牌,要您出席生辰宴,至少在面上,庇护程府。我的诚意是很显然的,隐月如今在您手上,只会是一个烫手山芋。”程知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帖子继续往前推了推,眸子灵动而镇静。
“有的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比您自己说要好。除了程府,不会有人再能如此。”程知遇言至于此,便不再说,她几乎笃定了赵康不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条件。
因为赵康什么都不必做,只是将人给出去,出席个生辰宴,便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果不其然,赵康勾了勾唇角,指尖按住帖子收回。
“好。”
15. 第十四章 青梅
“失礼。”
程知遇象征性地道了个歉,拉着陆明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今个重头戏还在后头。
八皇子赵康坐在位子上,目光落在程知遇身后的陆明身上,静静沉思。
“三皇子赵誉到——”
“五皇子赵琛到——”
“......并蒂莲花雕碧玉镯一只、红玛瑙耳环一对、珍珠镶嵌玉兰簪一支......”
两人的礼报了一长串,宾客们不由得停下来迎接。
“三哥儿带的东西不少啊。”赵琛笑眯眯地扇着扇子,一身低调的压纹浅蓝袍子,倒显出几分风流倜傥。
赵誉瞧了他一眼,“少悔你带的东西也不少,总也是下了本的。”他轻描淡写地来了这么一句,倒不想与赵琛过多交谈。
二人急着跟程府打好关系,撞到一块并不稀奇。
赵誉面容周正,眉眼温和,彬彬有礼上前朝程连虎颔首,又说了几句贺词,便入座等候。
他坐在赵康对面,二人眼神在空中碰撞,无形的硝烟渐渐弥漫开,赵琛并未急着落座,倒与程连虎交谈甚欢。
既无人注意,赵誉便先开了口,他缓缓勾了勾唇角,瞧着温柔,“子昂,你怎也来了?”
赵康手指轻叩膝盖,眼中透着些防备之意,“三哥儿这是什么话,不许我来吗?”赵康皮笑肉不笑朝他见礼,“程娘子生辰宴,既给我递了帖,便没有爽约的道理。倒是三哥儿......”
“的确是不请自来,厚着脸皮来讨口饭吃。少悔想着的可不是生辰宴,我只是来看个热闹,子昂不必这般如临大敌。”赵康抬眉,笑了笑。
也是他话音方落,院子又喊了一句。
“七皇子赵肃到——”
一时,场上的皇子不约而同地放下酒盏,目光朝门口瞥。
赵肃,字知聿,年十八,当朝嘉贵妃之子。平日鲜少露面,整日泡在军营里,与大将军萧司恒交好,一年前随军出征,立下战功,授左卫上将军。
赵肃脸上带着疏离之意,自己提着礼,交给院子的时候唇边弧度凉薄,稍显稚嫩的面庞显露出一种锋锐之感。
“七殿下,有失远迎。”程连虎上前行礼。
赵肃稍顿,把人托起,“恭喜。”
程知遇手里端着一碟子糕点,盯着赵肃落座,赵肃敏锐地感知到她的目光,眼神一凝,如豺狼围猎般的眼眸迎上程知遇的眼眸。
程知遇心底不由得颤动,脊背发凉,好似下一瞬就将被赵肃的长刀贯穿,血溅当场。
似是意识到吓到了程知遇,赵肃一愣,缓下神情,只冲她点点头,便收回目光。
三皇子赵誉、五皇子赵琛以及八皇子赵康坐得离他很近,几人也不交谈,只一味举杯轻啜,眸子飘来飘去,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上一世,她的生辰宴没这么多人,不过不打紧,程知遇知道,四位皇子中,三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皆是冲着程府来的,与她并无干系。
八皇子赵康,则是为了攻破谣言,这才肯来。
“姑娘。”宅老走过来,躬身附耳言语。
程知遇神色如常,点点头应声,“好,就这么安排。”
宅老眼观鼻鼻观心,转头退下,此时宾客皆已落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院中种了不少桃树,浅粉花瓣随风飞舞,笛声悠扬,琴声如泉流畅婉转,隐月一袭红衣,肌肤如脂如玉,赤红的曳地裙拖着地上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院子的最中间。
有眼尖的宾客立即认出了她的身份,“这不是隐月吗?不是说她已被......”那人欲言又止,目光不住地往八皇子赵康身上瞥,“这是?”
琵琶声起,像山林中活灵活现的鸟鸣,清脆悦耳,一下子盖住了议论的声音。
笛声、琴声不由得停下,舞姬们鱼贯而入,嫩粉的舞裙像花瓣,围着隐月一圈一圈荡开,琵琶声转,滴滴小雨滋润土壤,嫩芽破土,努力向上生长。
一朵朵“粉花”叠成花海,一浪更比一浪高,细细密密的小雨下得急,枝桠抽条、万物复苏,伴着舞姬的舞蹈,隐月的琵琶乐声渐渐激昂。
她瞧着赵康的眼神,弹出一个沉重的音调,小雨聚积倾盆而下,林中动物四处逃窜,土壤湿润,沾了一脚泥泞,将她的步子拖得愈加沉重。
她的目光扫到钱贵广,阵阵琵琶音扫出,像误入陷阱的小鸟在挣扎啼叫,一调声比一调高。
她在宾客之间,舞姬簇拥着她,身上红裙像泣血杜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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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凤眸微挑。
程知遇静默地听着,旁人只听得出她绝妙的技法、乐曲的动人,只有程知遇,瞧见她渐渐渗血的指尖。
血珠染红琵琶弦,隐月不由得落了一颗泪珠,仰起头迎上程知遇的眼眸,四目相对,她琵琶声渐缓。
一曲毕,隐月抱着琵琶上前行礼,“谨以此曲祝程娘子生辰悦,财运亨通、青春永驻。”
程知遇听着倒是很受用,摆了摆手,“隐月弹得好,不愧为东京第一乐伎。宅老,赏!”
隐月又俯身鸣谢,她抱着琵琶,默了默,终是转向八皇子赵康。
鬓边嫣红的花衬得她唇艳,隐月不肯抬头,一字一句地说出程知遇交代的话。
“隐月多谢八殿下那日出手相救,今日献曲,所执凤颈琵琶也乃八殿下所赠,其中恩情,无以言表。”
此言一出,议论声顿起,赵康轻笑,眸子凝了凝,“免礼。”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程知遇一眼,指尖轻叩膝盖又道:“这琵琶乃我偶得之,只可惜,我不通乐律,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赠与你,今日能听到如此绝妙的琵琶曲,不辱这赫赫有名的凤颈琵琶。”
程知遇莞尔一笑,一双杏眸闪过一丝狡黠,她拂了拂裙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举杯起身。
“正巧诸位都在,晚生斗胆,说几句。”程知遇朝隐月招了招手,隐月见状,十分乖顺地抱着琵琶站到她跟前,全然没了往日嚣张的神情。
程知遇拍了拍她的肩膀,勾起唇角道:“晚生不才,三月十五茶汤巷正南,一间茶楼,云客轩,开张。”
“有九曲红梅、顾渚紫笋、方山露芽等名茶限人限量可购,余下一百二十种茶可品,饮子果子种类无数。且每月十五,云客轩三楼,东京第一乐伎隐月献琵琶三曲,届时,晚生在云客轩,恭候诸位莅临。”
程知遇给宅老递了个眼神,宅老福灵心至,抬了抬手,身后侍女一个跟着一个,端着一盏盏清酒递给宾客,就连在外吃流水席的百姓都接了一盏。
陆明登时紧张起来,暗暗攥住程知遇的衣袖,程知遇垂下手,大袖遮挡住她的手指。
她垂眸,冲着陆明弯眉,小指勾住陆明的指节,语调轻缓。
“没事的,你酿的青梅酒,很好喝。”
16. 第十五章 埋酒
青梅酒正式成了云客轩的招牌。
那日去看铺子,程知遇在瑶台香瞧着陆明低头啜饮,像只小兔喝完两大碗雪泡梅花酒,突然来了想法。
取江淮的青梅洗净晾干,一层青梅一层冰糖,纯粮酒没过青梅浸泡,密封发酵。
“这只泡了一月余,虽可以喝,味道却并不引人,如何作招牌?”程知遇放下酒盏长叹一口气,瞧着盏中尚清的青梅酒发愁。
陆明放下茶盏,从程知遇手中接过一盏新酒,垂首轻啜,“我倒觉得,很好喝。”陆明轻声道。
程知遇摆摆手,“你就别捧我臭脚了,好坏我品得出来。”她又叹一声,手上摆弄着青梅酒酒坛。
淡淡的果香溢出,陆明细细分辨着口中的味道,微微蹙眉,“......好像是,茶的味道?”
程知遇犹疑地看着他,端走他面前的茶盏闻了闻,紧蹙的眉头倏然开朗,“是红茶。”
“?”陆明歪了歪头。
程知遇给自己也斟了一盏红茶,酸甜爽口的青梅酒与甘甜柔和的红茶混合,一种奇妙的口感在唇齿间弥漫。
她不断调整着二者的比例,让陆明一盏一盏地尝,直到挑出最适口的一种。
云客轩的招牌酒,就此敲定。
两人在院中的林橘树下,又埋了一坛青梅酒。
林橘树上结了果子,程知遇摘了一个,拿帕子擦净,递到陆明唇边。
陆明试图伸手拿,被程知遇叫住,“手上都是泥,脏,你直接咬就成。”
果香扑鼻,林橘就在他唇边,他迟疑片刻,张口咬住,酸涩的果肉弄得陆明脸色一变,整个人皱在一起,逗得程知遇哈哈大笑。
“还没熟哈哈哈哈!”程知遇捧腹大笑,起身便躲,陆明无奈起身去抓她,一手扶着林橘树,一手循着她笑声的方向探去。
程知遇步子灵活,独独算漏了陆明臂长,他一把捞住她,沾满污泥的手攥住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攀握住她的手腕。
“陆明,你把泥蹭我手上了!”程知遇吱哇乱叫。
陆明却没有放手,他站在程知遇面前缄默,枝桠摇晃,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他站在黑暗中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渐渐、渐渐收紧,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却将力道停留在一个能让程知遇挣脱不开,却并不会弄疼她的程度。
两人的呼吸缠绵,程知遇顿了顿,望向他的脸,眼神中带着探究和疑惑。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抽条发芽,他将污泥蹭到她的手腕,就好像将自己的肮脏与卑贱都一同交予她的掌心。他想狠狠拥抱她、圈着她,将作乱的吻印在她的脖颈,将自己日日夜夜的梦魇都告诉她,与她生生世世缠绵不休。
陆明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急促,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
扑通,扑通......
他的心跳乱得可以。
一片叶子悠扬地在空中飞舞,最终缓缓落到他的肩膀。
程知遇被这叶子引了神,伸手轻轻捻起,“陆明,有片叶子要跟你交朋友诶。”她的声音欢快温暖,几乎是开口的一瞬,就瞬间驱散了陆明心中的黑暗。
他顿了顿,低头敛颚轻笑,头上坠着的穗子轻轻摇动,他松了手,声音温柔,“阿遇,我想洗手。”
“好啊,你把泥蹭我手上,是想让我和你一起洗是不是?”程知遇气笑了,用干净的那只手在他身上指指点点。
陆明任由她控诉,只跟着她回了屋。
“不过我刚才哄你吃酸果子,你报复我是应当的,但我还是生气,我要罚你!”程知遇嚣张地哼哼两声,像个山大王在陆明面前挑眉,“你不许跟我用一个味的胰子了!”
陆明哑然失笑,无奈耸肩,“都依你。”
“?!”程知遇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什么都依我,你现在都对我这么敷衍了?世上怎会有言语凉薄至此,噢——我好难过。”程知遇捂着额头转圈唉声叹气,逗得陆明直笑。
“不敷衍你。你说的,要我听话。”陆明浅浅弯唇解释。
什么时候的话?程知遇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她尴尬停下来,不由得心虚摸了摸鼻尖,登时开始耍赖,换了话头,“诶呀,不听不听。话说那青梅酒当真是好,一两个月就能喝,夏天加冰,秋冬冷的时候,还可以放点茉莉花煮着喝。这坛我们存着,存个一两年,酒香醇厚了拿出来尝,那梅子还能再拿来晾干了炖肉,绝对好吃!”
她一边细细洗着手上的污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陆明不语,垂首认真地听。
不知程知遇自己念了多久,倏然发现陆明一句话都没搭过,不由得挠了挠脸,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很吵啊......”
陆明轻轻摇头,“不吵。”他的声音温柔,洗干净的手骨节分明,轻轻牵着她的袖子,“你说的话我都有在听,只是我嘴笨,说不出什么。”
他的墨眉倏然显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犹豫片刻,试探发问,“你,会不会嫌我无趣?”
他看不见程知遇的神色,却下意识觉得,她此刻一定在狠狠摇头,像个小拨浪鼓。
事实也正是如此,不等程知遇开口回答,他又接了一句话。
“阿遇,我想见你。”
他没来由地来了这么一句,打了程知遇一个措手不及,但她竟然一瞬就懂了他的心思——
他想看见她。
程知遇苍白地张了张口,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什么也说不出。
微风轻轻吹起他的衣角,许是意识到了程知遇的为难,陆明暗骂了自己一句,撑起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笑,很快改了口,“我乱说的,回去吧,今日的功课我还没学完。”
程知遇别无他法,她看穿了陆明的心思,却不能挑破。
她怕无法收场。
陆明也识趣地没有再提。
*
三月十五,云客轩开张。
暮云拿着程知遇给的玉牌,站在云客轩外,瞠目结舌地看着如此豪华的装潢,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鎏金大字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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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木的雕花牌匾上。
见了玉牌,小二立即将人引到三楼雅间,香炉中的烟色浅淡,随处可见的名贵花种插在各式的瓶子中,茶香四溢、酒香醉人。程知遇懒懒地躺在软榻上,旁边陆明端坐着“读”书,隐月此时已经伤好,琵琶随意地放在小案上,叉腰围着陆明转,打量着陆明手中凹凸不平的“书”。
“程娘子。”暮云一见程知遇,便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
“快请起快请起。”程知遇立即滚起来扶她,“嗨呀,你这就见外了,本就是要聘你来的,谈生意,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看不起我是不是?!”她佯装恼怒,轻“啧”了一声。
暮云连忙起身,垂首不敢言语。
“别那么拘谨,坐坐坐,坐我这儿。”隐月已经跟程知遇混熟了,大大咧咧地往旁边一坐,冲暮云招手。
程知遇给她派了两个死士,护她安危,聘她每月十五到到云客轩三楼弹曲,曲目她自己定,一日只弹三首,其余时间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工钱按整月结。
隐月自然满口答应,她抓了一把瓜子,乐呵呵地分暮云一把。
暮云受宠若惊,先瞧了程知遇一眼,见她并无怒色,这才安心坐下。
程知遇坐起身子,浅啜一口茶,平声道:“这样,你先别着急拒绝我,听完我的话再做定夺。”
暮云局促地点了点头。
程知遇记得,她夫君病重,自己还带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苦,不由得多添了点工钱,“......我不聘你到云客轩茶果子匠,我聘你当师傅,如何?每日三百文,无需整日都待在云客轩里。我招了一批小娘子,个个手脚利落、学得快,你教她们做果子。只是每月要验收,共学了多少,且新研制了哪些。”
她说得口干舌燥,又啜饮了一口,才接着说,“每日你教完,想在店里喝喝茶换换花就待着,想回家便走,我不强求。我在茶汤巷不远置办了个大院子,厢房甚多,只你和隐月住。挨着医馆近,若是你想将你夫君孩子带来,尽管住,只是不要扰到隐月。”
隐月此时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你听她唬你?我去瞧了,院子可大,就是你在对面喊我都不定听见,除了这个冤大头,满东京哪还有这样的好事找上门?暮云姐姐你快答应,今个就搬去!”
隐月自来熟,胳膊十分自然地搭上了暮云的肩膀,倒是暮云被这些话砸得晕头转向,抓着瓜子呆愣。
程知遇挑了挑眉,起身递了契子过去,语调微扬,“童叟无欺。”
她不再搭话,扫了眼安静的陆明,顺手往他嘴里塞了颗瓜子仁。
陆明一愣,意识到是程知遇,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慢嚼。
暮云心中纠结,将契子瞧了一遍又一遍,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签,隐月在一旁说好话,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程知遇也不逼她,转到外面倚在栏杆上悠闲地看热闹。
倏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陆元义点头哈腰,谄媚地跟着姜甫——
户部尚书,崇历六年,带陆明入宫那个人。
17. 第十六章 姜甫(未修)
程知遇盯着两人上了楼,不禁开始蹙眉疑惑,下意识退到转角处,盯着两人进了雅间。
“等会。”程知遇叫住走出来的店小二。
“程老板。”小二忙应声,眼神懵懂地看着程知遇。
“他们都点什么了?单子给我看看。”程知遇平声道。
店小二立即将手中的单子递过去,上面只写了两三样寻常的果子,一壶青梅酒、一壶方山露芽。程知遇眼神平静无波,她虽不知两人是恰巧到这儿,还是生了什么旁的心思,但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
她将单子放回店小二手中,微微沉吟,“你专门盯着他们,点过的所有东西,都记好了过会子给我。在酒保里找个记性好,手脚又轻又快的,送完酒,就在旁边的屏风后侍候,将屋中人所言尽数记明。记得,不要叫人发觉。”
她的神色瞧不出异样,声音沉稳有力,周身散出一种温和却又让人无法抗衡的气场。
“是。”店小二不敢多言,点头应下。
同一时间,雅间内的两人也已坐下。
姜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雅间内的布局,明窗几净,竹榻茶垆,几支素雅的小花斜斜插在精巧的净瓶中。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名家书画,高挂空壁,古铜炉香烟馥郁,别有一番清雅风味。
陆元义谄媚地将净瓶挪远了些,余光一闪,搓搓手坐下,“怎么样,还可以吧。”
姜甫眉毛一抬,也不接茶,轻掀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他,“确实是好地方,义哥儿有心了。”
“嗨呀,您舒心,怎么着就成。”陆元义瞧不出他的脸色,还在沾沾自喜。
姜甫一听他说话,只轻嘲一笑,并不作声。
此时酒保敲了敲门,陆元义一声“进”,酒保才开门进来,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碟子和酒壶摆到小案上,“二位慢用。”言罢,走了出去。
她一走,陆元义便迫不及待地同姜甫说话。
“姜大人,您收了我,就是在您手下做个打杂的也成。”
姜甫轻抿一口青梅酒,眸底闪过一丝惊喜,面上不显,只推脱回他,“义哥儿这是哪里的话,下官不过一介文臣,哪里有生意要跟你们陆府做。”
“不跟陆府做,跟我自己。”陆元义开口道。
姜甫稍顿,抬了抬眼打量陆元义,只觉得他满脸写着“愚蠢”二字,不由得被他气笑了,“跟义哥儿?”他放下酒盏,语气不善,“你若是说跟陆府合作,本官倒还能思量一二,但若是说跟你合作......”
姜甫看陆元义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你有何资本,敢跟本官谈?你不会以为,就这一壶酒,几个果子,就能把本官唬了罢。怕不是你昨个醉酒喝昏头了,现在还没醒!”
姜甫把酒盏砸到小案上,面上嫌弃厌恶之色不掩,陆元义登时惶恐,腿脚一软险些跪下去,好在扶着小案,不至于让自己太过失态。
“姜大人息怒,息怒。”陆元义连忙解释。
他诚惶诚恐地擦了擦额头冷汗,赔笑道:“自然不会让您白跑一趟,小的有一消息,绝保您听了喜笑颜开。”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压声继续道:“——事关皇子。”
姜甫怀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可“皇子”二字的魅力着实大,只得耐着性子坐正对着他。
“说。”
陆元义刚要张口,却听姜甫叫住他,“且慢。”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门口的缝隙上,压低声音,“......小心,隔墙有耳。”
陆元义此时也反应过来,可惜屋中并无笔墨,他余光一瞥,瞥到自己酒盏中琥珀色的酒液,食指沾酒,在桌上写下一行字。
姜甫偏头看去,倏然“腾”地一下子站起身,眸中掩藏不住地震惊,“当真?”
陆元义忙不迭地点头,“当真!小的有凭证,只要您肯......小的立即奉上,绝无二话。”他比了个手势,叫姜甫很是纠结。
他不由得后退一步,垂眸深思。
陆元义看着姜甫纠结地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心情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直到姜甫在他面前站定,眸子锐利,甚至还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除了本官,你可还与旁人说过此事?亦或者,除了你,可还有旁人知晓秘辛?”
陆元义连忙摆手,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曾不曾。就是他自己,也不曾知晓。”
“......”姜甫默了默,看向陆元义的眼神变得复杂。
“好,本官应你。”姜甫整理袍子,语气平缓,“明日,你到我府上详谈,本官还有事,将这青梅酒打一壶走,旁的,本官便不留了。”
他拿出帕子将小案上的酒渍擦净,两人出了雅间,姜甫刚将步子迈出去,便见门外侍着酒保、小二两人。
见人出来,两人立即热情地迎上去,“客官喝得可好?楼下清算,二位贵客慢走。”
姜甫低头折了折袖口,暗中打量,瞧见了酒保手上不小心蹭上的墨渍,不免嗤笑。
*
“程娘子,我愿意。”暮云咬了咬唇瓣,温声同她道。
程知遇收回思绪,右眉单挑,“那敢情好啊。”她递过契子,盯着暮云签好了名按了手印,这才接过也签好自己的。
她将契子一式两份,一个交给暮云,一个自己收好,头也不抬地叫隐月。
“隐月,你给她量量身子,记好过会子交给小冬,他晚些把尺寸送到绣衣坊的姚老板那,过几日,便能将你们的工服拿到手。来了云客轩,自然是要精精神神儿地面对客官,穿得统一些,也更好辨认。”
小冬是云客轩里打杂的小子,年十七,身强力壮,帮着四处跑腿领工钱,人干活麻利,好多事程知遇都让他去。
“明日便‘走马上任’,你可有异议?”程知遇抬眉问她。
暮云摇了摇头,弯唇浅笑,“不曾。”
程知遇起身,理了理衣摆,身上流光溢彩的锦裙飘动,霎是好看,古铜炉中烟色浅淡。
“程老板。”酒保这时敲了敲门,低声询问。
“进。”程知遇平声道。
酒保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稳步上前,连同方才店小二的单子一起,将方才的笔录呈上。
程知遇翻阅扫了几眼,脸色登时凝重。
酒保不知所措,只敢用余光打量程知遇的神情,越瞧越心慌。
程知遇没有想为难他,顿了顿,问,“他们在哪屋?你带我去瞧瞧。”
隐月和暮云一头雾水,互相瞧了一眼,满脸疑惑。
程知遇并未管二人,跟着酒保去寻方才的雅间,进了屋,环视一圈,只见炉中紫烟升腾,燃得正旺。
她款款走到小案边,拢裙蹲下,用手指轻轻抚过小案,干燥的指尖触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湿润,她心里登时明了。
“程老板......可有疑问?”酒保小心翼翼地问她。
“无事,叫人清扫一遍罢,尤其是这小案,擦干净点。”程知遇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指擦净,眸色渐深。
叫酒保来监视本就是临时起意,被人发现,也是情理之中,程知遇并不怪罪。
陆元义所能知道的秘辛......除了陆明的身份,程知遇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旁的事,足以打动一个从一品官员。
回到屋内时,隐月和暮云已经离开,只陆明一个人安静坐在那里,手指抚摸书卷。
室内牕槅明亮,暖黄的光打在陆明身上,他肌肤本就透白,成束散开的光影将他照得更为虚幻,压纹草绿色的袍子围在他身上,一缕墨发垂在身前。
他听见门推开的轻微声音,不由得动了动耳朵,抬头温声发问,“是阿遇吗?”
程知遇关上了门,“嗯。”
听到程知遇的回应声,他浅浅勾起唇角,将书卷放在他膝上,缓缓起身。
“要回家了吗?”
这时,程知遇脑中只闪过一句话——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1]。
“阿遇?”不知何时i,陆明已经缓缓走到她面前,步子细碎而缓慢,语调疑惑。
程知遇立即反应过来,牵住他的手腕,“我在我在,方才在想事情,忘记回你了。走,回家回家。”
“我们回家。”
陆明轻“嗯”一声,他拿着书卷,任由程知遇拉着他。
回家......陆明很喜欢这个词。
在他人生的前十九年,他对“家”的概念相当模糊,他以为那个阴暗的阁楼就是他的家。
直到程知遇出现,他才对“家”这个字开始有了依恋。
程知遇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像往常一样碎碎念,心里却在想着旁的事。
崇历三年的陆明太苦了。在阁楼的十九年,就像梅雨季吹彻骨髓的冷风,潮湿、阴暗。血肉亲朋的鞭笞与出卖,很难想象如今的陆明是如何还怀有一颗纯净的心?
不,或许,早就烂了。
程知遇眸光一暗,她不由得攥紧了陆明的手腕。
只是陆明现在还未发觉。
姜甫是否能治好陆明的眼睛,程知遇不知道,但她绝不会再让陆明落到姜甫手上。
*
不出半月,程知遇终于等来了下文。
今日的云客轩人格外地少,程知遇垂眸喝着茶,隐月则在一旁逗屋里挂着的鹦鹉玩,只见暮云神色焦急地跑到她跟前。
“程娘子,您尝尝。”暮云蹙了蹙眉,把一壶酒放到程知遇的面前。
程知遇抬了抬眉,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就着空杯,不拘小节地将她递来的酒倒入。
琥珀色的酒液散发着熟悉的清香,她稍顿,贴着杯沿轻啜。
是加了红茶的青梅酒。
程知遇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意兴,却并无惊讶,隐月在一旁好奇地探了探头。
倒是一旁的暮云着了急。
“陆府的陆元义,在咱们云客轩对面开了家锦绣楼,挂出的招牌就是青梅酒!我尝了,这酒的味道与咱们云客轩的大差不差,价格却比咱们云客轩低了不少。”暮云急得团团转,“我还说呢,往日云客轩人满为患,今个怎冷了,原来是这劳什子锦绣楼搞的鬼。我去买酒,还瞧见了好些云客轩的常客,程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隐月闻言,连忙取了杯也尝了一口,刚将酒咽下,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什么人啊,我呸!”隐月气得啐人,抱着胳膊冷笑,“偷奸耍滑的下作黄子,就知道抄人,自家一个屁逗放不出来,做的这什么东西?!那些个不识货的蠢笨玩意儿,还酒客呢,这么显然的分别都尝不出来,那贱舌不如割了卤成下酒菜,倒糟蹋东西!”
程知遇却显得气定神闲,她放下酒盏,平声道:“无碍,我今个一早就知道了。”
隐月和暮云面面相觑,一时无话。还是隐月先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开口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今个店里的小冬去茶客那进货,跑了好几趟,一箱红茶都拿不出,我自然猜到了。”程知遇今个没带陆明,留他一人在家听学,此刻坐那喝酒,倒少了几分亲和感。
隐月瞧不出她的喜怒,莫名开始打冷战,伸手搓了搓胳膊往暮云身后退了退,“那云客轩生意不好,你不着急吗?”她神情疑惑。
“不急,库中还剩一些,足够我们卖一个月。”程知遇放下酒盏,话虽如此,眸中情绪却很复杂。
暮云登时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多亏程娘子有先见之明。一个月,足够我们再去找新的茶客了。”她掰着手指盘算着。
“不。”程知遇却突然出言打断她,饶有兴致地扬了扬唇角,“挂出牌子,这一个月,我们不卖青梅酒了。”
“?”暮云疑惑地看着她,眼神清澈。
隐月则是暴脾气地冲到她面前,眼神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语气夸张,“你疯了?!”
程知遇自信勾唇,冲她晃了晃手指,“不不不,我自有打算——”
“我们把存货都制成青梅酒,自己不卖,我们卖给别人。”程知遇摇头晃脑地踱步,开口解释,“我们找茶汤巷其他想卖青梅酒的店家,以比成本价稍高一点点的价格供给他们,不卖配方、只卖成酒,让他们代销。”
“我们让利给他们,必要时,价格比成本稍低也可以,只要求一点,所有从云客轩代售出去的青梅酒,价格一定要比锦绣楼低。”
隐月和暮云听完,还是一头雾水。
程知遇却不再细讲,留下话口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这月我们就不卖青梅酒了,暮云,我让你教的那些小娘子最近成效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暮云一愣,上前俯身回话,“回娘子,已经教得差不多了。”
程知遇满意点头,目光在清冷的云客轩里扫视了一圈,稍一顿,瞧着两人语气严肃,“我已叫小冬按你的食谱,去采购了数百种名贵食材,这月你要带着那群小娘子至少制出十种精致贵气的果子,定价嘛......就在如今云客轩标出的果子价格的十倍以上。”
“?!”隐月瞠目结舌,看向程知遇的眼神甚至露出一丝同情。
程知遇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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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过她,“你也准备准备,这月可能要辛苦一点。”
起初,隐月还没理解这句话的涵义,直到戚雅开始带她出席宴会......
“哎呦,这不是曹娘子吗?这脸蛋儿,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你夫君还有功夫出去上朝呢?这不得天天腻在你的温柔乡里起不来啊。”戚雅佯装惊讶,笑着拉住她的手,一边夸,一边啧啧惊叹。
曹娘子被她夸得晕头转向,笑得直合不拢嘴,拍了拍她的手背,“哎呀,你这是什么话,羞死人了!”
旁边的其他娘子也笑作一团,开口打趣着曹娘子。
“嗨,我营州的,就会说些直来直去的话,你别怪罪啊。”戚雅掩唇咯咯地笑,招了招手,后面跟着的侍女立即端上一盒精致的果子。
金丝楠木的雕花盒子,上面还嵌着宝珠,在阳光下看着熠熠生辉,这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奇珍异宝。
侍女恭敬地打开盒子,铺好的漆金小碟里摆着一个个精致的果子,只不过一口大小,各式的花样却栩栩如生。
曹娘子惊讶地看着盒中的果子,忍不住抬眸看向戚雅,“这是......”
“小女研究出来的,这盒叫什么......玉溪春水?做成荷花、瑞兽的模样,非得让我带来给你尝尝。”戚雅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端起一碟,上面的果子是娇粉荷花模样,花瓣颜色渐变,中间还缀着一颗淡粉珍珠。
曹娘子惊奇地看着这朵“娇花”,“这也太精巧了。”旁边围着的娘子们也忍不住地观察。
“你尝尝,你尝尝。”戚雅笑着怂恿,曹娘子依依不舍地将果子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流心的馅料便流了出来。
荷花的香气在鼻尖萦绕,外皮软糯,流心甜蜜,却并不噎人,果子在舌尖像松软的棉花一样化开,奇妙的口感不由得让曹娘子眼前一亮。
其他娘子也眼神希冀地看着曹娘子,见她呆愣,连忙七嘴八舌地问着好吃吗?
“好吃好吃!这颗珠子......”曹娘子看着那颗淡粉珍珠发出疑问。
“小女说那是糖做的,你放心吃。”戚雅挑眉。
“糖做的?我以为是真的珠子哩,还说这成色怎会如此好。”旁边一位秦娘子接话。
曹娘子闻言,连忙将剩下那一口放入口中,果子在舌尖化开,那颗珠子确有甜味,但不是单纯的甜,还有丝丝凉意。
曹娘子将惊奇的口感描述出来,戚雅一捶手,恍然想起,“哎呀,是加了银丹草[2],怪道有凉意。她这式样太多了,我实在记不住,每一个的味道都大不相同,用的料啊,都是顶顶好顶顶贵的东西,这一盒就要卖一百八十两银子。”
旁边的娘子们倒吸了一口凉气,本还想讨要一个尝尝,听了价便歇了心思,不敢再要。
一个娘子佯咳了一声,十分得意地挑起眼尾道:“这个啊,我知道,这是云客轩出的新品,不仅价贵,每日还只售五盒。昨个我家官人遣人天不亮就去排了,买了盒南楼霜雪,是天山雪莲的花瓣,碾出花汁,再辅以垚县的蜜糖渍了,就拇指大小,雕出的白莲上面还挂着露珠呢,精巧极了。”
“可是用料这么贵,价这么高,什么人家能天天吃啊?”林娘子拿帕掩唇,蹙眉不解。
那娘子惊讶,唇瓣翕张回她,“谁家能常自己吃啊,自然是送人。这你送礼,不好的金银玉器拿不出手,好的金银玉器又太贵,负担不起。买盒果子就很好啊,这果子难得,要熬夜排好几日才能买到,送了人家,自然知你家的诚意。几百两的金银玉器多见,几百两的果子可不易得。”
此言一出,娘子们倏然噤声,眸子转来转去不知再想些什么。
戚雅与说话的那个娘子对视一眼,见已经达到目的,红唇一勾,挥挥手叫那侍女便将盒子扣上,恭敬地端给曹娘子。
“真是破费了,这么好的东西。小桃,拿回去罢。”曹娘子笑着同她说话,拿帕子蘸了蘸唇瓣,她面上不显,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
他生得好看,容止端净,微风拂过轻轻掀起他的袍角,绿叶落肩,升腾的水雾打湿了他浓密的睫羽,一双瑞凤眼眨了眨,也似带上水雾。
确实好看。程知遇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等陆明后知后觉抬了眸,她才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郡主,请喝茶。”顾淮眼中带着希冀,冷白的指尖捏住茶杯缓缓抬起。
琉璃不隔热,程知遇盯着他渐渐泛红的指腹,倏然唇角一勾,逸出一抹笑意,如春风拂冬雪,叫人移不开眼。
她琥珀眸澄亮,直勾勾盯着顾淮的墨眸,探身过去,唇触碰杯缘骤然被烫了一下,显得唇瓣更加嫣红。
她就着顾淮的手,轻啜着茶,茶香萦绕在两人的呼吸之间,水雾模糊着两人的视线。
顾淮好似闻到了一抹荷花清香,迷离之间,他分不清是来自池中娇粉花苞,还是眼前,娇艳唇瓣上如脂冻般的口脂。
茶水烫得程知遇舌尖发麻,她便也没喝多少,琥珀色的眸子里染着迷离的水光,她仰头分了些距离,缓缓吐出一口热气。
“怎么?下了毒?”她轻笑。
顾淮怔愣片刻,像是终于忍不住了般,忽地敛颚笑了,他将茶杯转过来,对准程知遇刚才喝的地方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喉口一路灼到小腹。
方才程知遇蹭上的口脂沾到他的唇瓣,等他放下茶杯,唇色薄红,不知是烫的,还是染的。
他抬手展示茶杯里明显下去的一大截,缓缓勾唇,眼眸弯弯,“若是真的有毒,微臣愿陪郡主赴死。”
这话逗得程知遇发笑,红唇轻抿,眸中冰雪消融,染上星星点点的春光。
她反客为主,捻起银叉递出,上面是她刚刚咬过的半颗荔枝果肉,果肉白玉一般,犹如脂冻剔透晶莹,微微冰的果肉登时缓解了口腔内的灼热,顾淮垂眸低头咬住,眼底眸光微转。
“谢郡主。”他举手齐眉,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额头触及台阶,手放于地面两旁,等他直起上身想再复礼,却蓦然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他错愕地环顾四周寻找着程知遇的身影,却只在屏风后面窥见一个顿停的背影。
“顾探花,投壶要开始了。”她眼睫低垂,眸中被激起极大的意兴,唇角一勾轻言。
青荷和樱桃不敢多言,恭敬低头陪在她身侧,风渐嚣,天色明朗。
今天真是一日好晴。
[2]银丹草:薄荷的土名。
[1]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宋·郭茂倩《白石郎曲》
18. 第十七章 谈判
姜甫的脸色很难看,他可以接受亏钱,但三成实是在他的计划之外。
可他张张口,甚至说不出可以反驳程知遇的话,就在此时,程知遇突然勾起了唇角。
“当然,我愿意与姜大人交个朋友。”程知遇话锋一转,眸子微挑,语调慵懒地往后坐了坐。
见她神色缓和,姜甫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也软下语气,“程娘子是如何打算的?”
程知遇伸手拿过几案上的茶壶,浅褐色的热茶从壶嘴汩汩流出,热气蒸腾,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冲着热气吹了吹,语速缓慢悠闲,“我可以以成本价收,但我有额外的条件。”
姜甫眯了眯眼睛,“你讲。”
“事关皇子,我不想让闲杂人等听。”她并不急着说,眼尾微扬,轻抿一口。
姜甫眼色一变,当即看向陆元义,眸中愠怒好似要喷火。
陆元义连忙一跪,神色慌张,“姜大人,姜大人,小的敢拿性命担保,真的从未与旁人说过!小的也不知程娘子是如何知晓,请您明鉴。”
“咳。”程知遇故意咳嗽了一声,朝姜甫递了个眼神。
姜甫眸色阴暗,同陆元义道:“你先出去,本官和程娘子有要事相谈。”
陆元义缩了缩脖子,哪敢忤逆,连忙敛袍起身跑了。
门一关,程知遇单手将茶盏放在几案上,目光一瞬变得沉寂。姜甫也不说话,坐在程知遇对面将手平放在膝上,眸中写满了风霜和镇静。
“姜大人想拿陆明做刀,只可惜,人现在还在我手上。”程知遇垂眸看着从茶盏中升腾起的热气,语气淡淡,“朝堂之上,八位皇子明面上兄友弟恭,实则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谁也不让谁。官家年岁渐长,大臣们自然开始站队。只是我好奇,姜大人为何不选亲妹妹,姜婕妤所出的六皇子赵暄,反倒要扶持一个眼盲身弱的落魄皇子?”
姜甫不想回她那么多,只是扯了扯嘴角,避重就轻地说,“眼盲身弱,不是更好控制吗?”
程知遇却压根不信,她倏然敛颚笑了。
她敛起一颗小小的虎牙,抬眸目光骤冷,“姜大人,我不是傻子。陆明今年已然十九,如今只是略识得几个字。你要让他去跟自小长在宫中,由教授、侍讲、侍读日日熏陶教导的皇子们争,喉舌笔墨渗血,足够将他千刀万剐玩得死死的!”
“比起出身,陆明更是下下之选。怎么着,都不是个好人选。”程知遇眸底情绪冷如寒冰,她两世都不能理解,姜甫为何会放弃其他皇子,而选择陆明。
姜甫沉默,程知遇看得比他想象中要远,他不由得指尖一顿,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嗤笑。
“本就没想过要他活。”
!!!
程知遇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脑中的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
是啊,若是本没想让他活,那他就是最好的傀儡人选。他无需会筹谋算计,姜甫会为他安排好一切,借陆明扫清障碍,让他成为众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在明,引得所有人的目光,替赵暄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将陆明变成一把锋利的刀,谁碰谁死,等铺好了路,再将他一脚踹走。
棋子怎么能胜利呢?
只是,上一世的陆明太想证明自己了。
他拼尽全力逃离阁楼,重见光明的双眼却渐渐被血填满,他无所谓死,他只想赢。他要将那些在他身上啐痰的人割喉拔舌、将扬鞭鞭笞他的人卸臂断腿,他不管史书怎么写他,方士的谶言又如何诅咒,他只要所有瞧不起他的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摇尾乞怜。
棋子,杀了棋手。
不知为何,程知遇眼前好似浮现了陆明的身影——他瘦削苍白、满手鲜血,站在漆黑死寂尸海中间,眼神是那样麻木而无助。
程知遇暗暗咬着唇肉,沉闷的钝痛在胸腔中蔓延,渗到骨髓血脉之间,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她不由得眼眶发酸。
她绝不能,让陆明再落到姜甫手上!
姜甫瞧着程知遇的神情怔愣一瞬,却倏然凌厉。
“我要你代我找,能医好陆明眼睛的医师。”程知遇冷着脸,前所未有的坚决,“且要保证,绝不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
“我愿意以成本价收下你所有的红茶,只添这两个条件,这对您来说很合算。”
“若我不肯呢?”姜甫的蹙眉,程知遇的条件虽易,却阻碍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程知遇短促地笑了一声,“姜大人十五状元,二十一岁拜侍郎,三十而立,位至户部尚书。时至今日,已有七年。以您的才学,无需踩着谁的脊梁,您自是参天大树。”
“但陆明不同。他太弱了,弱到无论是谁来,似乎都能动动手碾死他。但他并不是无枝可依,陆府不是他的依靠,可我程府是、我程知遇是。”她言语稍顿,语气开始变得疏冷,她不打算给姜甫拒绝的权力,眸子定定看向他,“我可以放言,若您应了我的请求,我可以给你们锦绣楼另指一路生机,可若是您执意要踩着陆明的脊骨往前走,那对不住了,那我程知遇,必定与您不死不休。”
她将最后的四个字咬得很重,目光灼灼似要将人戳出个洞来,却倏然露出一抹冷笑。
“我们营州人最是护犊子,你踩着他,我心疼。”
程府一州之首的富商名号,即便如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臣姜甫,也是如雷贯耳。他不敢和程知遇赌,他怕程知遇是个疯子,最后莫名将他拖至个破家散业的境地。
姜甫的眸底藏着愠怒,却积着不发,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程娘子说话算话。”
“自然。”程知遇弯了弯眼睛,莞尔一笑,仿若方才冷脸威胁的人不是自己。
姜甫当着程知遇的面写了契子,程知遇检查一遍,又添了几笔,这才签字画押。
程知遇搁下笔,“我先付一半,剩下的,等姜大人的医师到了,自会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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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姜甫险些要骂人,“程娘子这不是坑害我?”
“欸。”程知遇面露不解,“这契子上写了的,再者,早给晚给都一样,等医师一到位,我自会派人把银两如数奉上。难不成,姜大人打算赖账不找,只拿钱不办事?”
被戳穿心思的姜甫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见契子上程知遇添的那几条里果然写明了,只是夹在冗长的条款中,姜甫方才没注意。无奈,只得咽下这口气,咬牙切齿地笑道:“好,那就依程娘子所言。”
两人谈好正事,叫人进来换茶,在外面转悠等候的陆元义一见唤人,忙不迭地端着热茶进去。
他狗腿地替两人换好热茶,收了板子在一旁站着侍候,姜甫还在等程知遇自己主动走,谁知程知遇竟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
陆元义看不明白形式,眼睛在二人之间滴溜溜地转,不敢说话。
程知遇不开口,姜甫自然也没什么好跟程知遇说的,冷哼一声,算是对方才程知遇的冒犯泄愤,却也说不出赶人走的话。
两人不出声,受苦的却是陆元义,他尴尬地站在旁边,站到双腿发麻,忍不住晃动。
终于,程知遇赏脸看他一眼,说话意有所指,“听说义哥儿知道不少,我在这儿喝茶,确也无趣,不如你就讲讲,你是如何得知陆明身份的,我听听。”她笑得人畜无害,却叫陆元义不寒而栗。
陆元义将目光投向姜甫,暗戳戳地叫姜甫救他,谁知姜甫低头喝茶并不应声,暗暗竖起耳朵也打算听个热闹。
陆元义擦了擦冷汗,谨慎地去关上了门,走到程知遇近前时不由得提醒,“说可以,但程娘子要保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可传扬出去亦或者怒起而害我。”
程知遇抬了抬眉,知道指定不是好事,可为了知晓真相,她不得不爽快点头一应,“好!”
话虽如此,陆元义却还是往后退了退,这才低头,语调平缓而轻蔑。
“陆明,是大房嫡长女陆舒兰的儿子。”
“陆舒兰是陆家主陆江最宠爱的女儿,二十年前,陆家落难,在一处小山村里避风头。陆舒兰在那偶遇了微服私访的官家。那时遭水害拦路,官家便在陆府借住,就是这时,两人暗生情愫......陆舒兰竟蠢到,与这个身份不清的男人私通。”陆元义在脑海中拼凑出这段话,其中大多都是他的爹爹同他交代的,只是他爹爹并不知此人身份,提起时,只有对陆舒兰的嗤之以鼻。
“水害一消,官家拍拍屁股便走了,也是这时,陆舒兰才发现自己怀了官家的种。她与人私通,大伯暴怒,说什么都要一碗堕胎药送走这个孩子,陆舒兰不知犯什么病,咬死了非要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以绝食相逼,大伯疼惜她,无奈答应。只是她身子骨弱,诞下陆明,血崩而亡。”
陆元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程知遇的神色。他知道程知遇护着陆明,便更加小心翼翼地组织接下来的话,怕惹她恼怒。
19. 第十八章 报仇
“他一双眼睛,最像他母亲。”
程知遇听着这句话,不由得想起那双漂亮的瑞凤眼,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她静默着不说话,却忍不住地想,倘若那双眼睛可以看见,又该是怎样的灵动漂亮。
陆元义没注意到程知遇复杂的神情,他纠结片刻,道出真相。
“大伯一瞧到那双眼睛,便会想起自己蠢笨到相信爱,而因此丧命的女儿,便把陆明交给二房抚养。”
“可他跟陆舒兰越长越像,我爹爹瞧着他的眼,发了慌。他怕叫大伯瞧见,大伯会因为这双眼睛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关进阁楼,唯恐他的眼睛被人瞧见。可这,并不能永绝后患。”陆元义的目光渐渐变得疯狂,眼前似是浮现出陆明的身影,“阿娘出了个好招,既然他的眼睛像,那就毁了他的眼睛!”
程知遇手上的茶盏没拿住,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陆元义的话还未说出口,脸上便迎面来了一拳,攥狠了劲儿,砸得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脸颊发麻,一股腥甜沾染舌尖。
他费力仰头看向程知遇的脸,只见她胸膛剧烈震动,眸中的怒气好似要将他拆骨吞腹。
陆元义倏然笑了,牙齿猩红,挑衅似地冲她笑道:“我们给他下毒,说是他发热烧坏了眼睛,自此不能视物。程知遇!你救不了他的,此毒无解,无解!哈哈哈哈哈哈......”
程知遇忍不住揪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低吼,“陆元义!你就该下阴曹地府,千刀万剐,受万鬼啃食!”她是双手颤动,一双杏眸瞪着他,呼吸都变得粗重。
“你懂什么?!”陆元义的声音尖锐,满脸写着癫狂,“他是大房唯一的孩子,又是陆舒兰那个贱货的种,他若是个全须全尾的人儿,陆江会考虑把家主传给我吗?”他指着自己的胸膛,“陆江的厌恶只是一时的,他看见陆明长得越来越像已故的曾经最疼爱的女儿时,还会想着陆舒兰的不堪吗?不,他不会!人总是会为死人粉饰!”
陆元义的喉咙中泄出一声短促的笑,苍白而又释然,“谁能想到他是皇子呢?”
“我时常去阁楼‘探望’他,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陆元义反问她,声音微扬,语调轻松。
程知遇的眸色变得幽深,她看着陆元义眼中的挑衅,咬咬牙,无奈松开了手。
陆元义被她甩得一晃,后背重重磕在了墙壁上,他靠着墙喘.息,狼狈地擦去嘴角的鲜血。
“......我发现了官家的小印,串上绳子,挂在他的脖颈上。我抢走时,他说那是他娘的遗物。”
程知遇不理解,为何陆元义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说出这句话。
【我抢走时,他说那是他娘的遗物。】
那时还没窗沿高的陆明,眼睛方不能视物的陆明,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程知遇不知道。
“程娘子,这不是你的云客轩。”姜大人虽也唾弃陆元义的小人行径,却还是出言提醒。
他不想让程知遇在锦绣楼闹大事情。
他点到即止,程知遇自然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敛下神情。
“今日的茶,喝得倒是精彩。”程知遇嗤笑,眸子泛出无边的冷寂,敛袍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元义,不知为何,那眸子盯得陆元义发毛,“就不多叨扰了,义哥儿......回见。”
她咬着牙说完最后一句,带着契子出了锦绣楼,转到拐角时,眸中怒火再也压不住,动了腰牌。
*
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找医师便也没费姜甫多少气力。
程知遇轻柔地将陆明蒙眼的布条摘下,替他拢了拢碎发。陆明顺势坐在榻上,紧张地攥着她的指尖,迟疑着叫了她一声,“阿遇?”
“没事的,听医师的话。”窗外的曦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程知遇不觉得温暖,只觉得灼痛。
于是她关了窗、遮了帘,昏暗的房间内,油灯静静燃着,暖黄的光映出陆明的轮廓。她顿了顿,随手将布条扔在榻上,站到陆明面前,轻轻抚过他的眉眼。
阴影遮去油灯的光,脸上的热感减淡,强烈的不安充斥着陆明的心脏,他微张着唇眉心紧蹙,往日红润的唇瓣一时也变得苍白起来。
程知遇俯下身,额头轻抵,两人的鼻尖轻轻靠在一起,陆明甚至能感受到程知遇的呼吸。
她温柔的声音盖过了陆明不安颤动的心跳声,“医师会治好你的眼睛,陆明,你难道不想见我吗?”
想,发疯了想。
陆明忍不住仰了仰头。
他温热的呼吸与程知遇缠绵,纤长卷翘的睫羽微微颤动,在他眼下遮出一片阴影,两人的唇瓣不到一指距离。
他虚化的眸是纯粹的一点墨色,明明不能聚焦,却在此刻宛若深渊要将她拖进,油灯照得人也热了。
静默的黑暗中,程知遇目光灼灼望向他,发丝垂下勾在他的脸颊,痒痒的,但陆明没躲。
鬼使神差地,她闭上了眼,即将触及的一瞬她恍然回神,偏开头,柔软的触感在他唇边擦过。陆明还愣着,他只感觉到程知遇的头突然靠上他的肩膀,缠绵的呼吸洒在颈窝,他仰着头,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程知遇平复好心情,从他身前离开,他怀中一空,失落感登时将他吞没。
他听见门开又关的吱呀声,低哑粗糙的老者声音缓缓响起。
医师来了,她走了。
与此同时,在程府地下阴暗的刑房里。
灰黑小鼠吱吱地叫了两声,匆匆爬过。
死士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刺鞭,狠狠抽下,猩红的血溅在漆黑森冷的墙壁上,缓缓往下淌。
“啊啊啊啊啊啊——”
陆元义被绑在架子上,四肢被扣上铁链,一股股血沫随着叫喊不断咳出,衣襟渗血,已经濒临崩溃。
程知遇迈开步子,宽大的黑袍遮在身上,只露出一张冷如冰霜的脸,避免被血污了衣裙。
“主上。”死士停手,纷纷跪地冲她行礼。
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缓缓将目光落在陆元义的身上。
哗啦——
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皮肉破损的地方开始剧烈疼痛,陆元义不得不挣扎着睁开眼,看见程知遇那张熟悉的脸时,已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嚣张。
“程娘子,我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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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牙齿打颤,眼球似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身体因恐惧下意识颤抖。
“哦?”程知遇冷脸嗤笑,眼神如睨着蝼蚁般落在他惊恐的脸上,“还记不清?”
她扬手从死士手中接过刺鞭,如鼓点般狠狠抽在他身上,皮肉绽开,血污溅在她天使一般的脸上。她伸出小舌舔舐唇瓣腥热的血,眸子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带来的威压更令他如坠冰窟。
“记不得就一直打,拔了你的指甲、刮下你的血肉,直到你记起为止。”她冷声冷眼。
陆元义嚇得脑仁隐涨、呼吸急促起来,登时涕泪横流地求饶,股间腥臊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程知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记得,我记得了。”陆元义忙不迭地哭着回想,口涎混着血从口中滴下,“惠安十七年,冬......我,我命人偷了他的袍子,叫他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思过......”
“十八年......春三月,我输了钱,气不过......便将他绑在阁楼的窗边撒气,命他喝下我的尿。他、他不肯,我便抽他巴掌,抽到解气为止,再解开裤带在他头上疏解尿意。”
“他看不见,无论触到什么都会如惊弓之鸟,我便寻来蛇虫鼠蚁嚇他,听他在阁楼惨叫一夜,再不出声......”
陆元义将一桩桩一件件吞着血沫说出,程知遇站在他面前,四肢百骸俱冷。
旁边的死士递来了一沓子纸,上面是程知遇没来时,陆元义交代出的东西。
程知遇缓缓落座,一字一句地读着陆明暗无天日的十九年,心脏似乎被一双大手死死攥住,无法呼吸。她冷眼扫着那些墨迹,瞧着瞧着,险些瞧不清楚。
她鼻子一酸,仓促仰起头任由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攥起了拳,指甲嵌进肉里。陆元义越讲越怕,一遍遍的回忆快要将他折磨疯了,他不敢看程知遇,也不敢猜测折磨停止的时辰。
直到将手上所有的东西看完,她深吸一口气,眸中是被激怒的猩红。程知遇猛地冲上前去,一拳捶在他的脸上,牙齿打落随着他一口鲜血喷出,落在地上滚成黑炭。
程知遇一拳一拳砸在他扭曲的脸上,声声哀嚎响起。她猩红着眼,眼神犀利而坚决,心中压抑着的情绪在此刻喷涌而出,再不能抑。
铁链挣扎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程知遇麻木地砸,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将他的哀嚎砸得微弱,鼻青脸肿、再无意识,陆元义像个木偶无力地垂下头,潮湿阴暗的刑房刺骨寒凉。
程知遇眼睫轻颤,甩了甩捶麻的拳头,踉跄着捡起那沓纸,手上的血污蹭到纸上。
她张了张口,声音微哑,疏冷却带着点哭腔,“火折子。”
旁边看呆的死士连忙回神,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过去,她吹了一下,并未将火点起,反倒熏得眼睛发酸。
她不明白。
了解一个人的过往,怎么会如此难过呢?
程知遇拿袖子蹭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又吹了下。
火苗升腾,将她手中沾血的纸点燃,她轻飘飘地将纸扔在陆元义的头顶,火焰点燃他的发丝、衣袍,直到将他整个人吞没。
20. 第十九章 决定
火舌舔舐过他的身躯,灼烧感遍布全身,像是一把烧红的短匕在一点一点割开他的皮肉。世界在眼前晃得厉害,陆元义只觉得脑中嗡鸣,痛苦地挣扎叫喊,声音惨烈得叫人不敢瞧看。
被烧成焦炭的皮随着他的挣扎扑簌簌往下掉,肉被烧焦的气味弥漫在漆黑的刑房,熟悉的场景刺激着她的感官。她不由得往后退,怔怔伸出肌肤细腻的手指,焦炭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恍惚间那日的熊熊大火在她眼前重现。
火星子燎起,灰尘好似在往她的喉咙里钻,可它上一瞬,还是陆元义沾满血污腥臊的皮肉。胃里一阵翻涌痉挛,程知遇忍不住干呕,哀嚎和她的求救在耳畔发出嗡鸣,她无意识张开嘴,却只能呕出些发苦的口水,舌根发酸。
“主上。”旁边死士注意到她的神情,出声唤她,将她的意识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出来。
程知遇恍然回神,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到安全的地界,不自觉放大的瞳孔缓缓聚焦放松,她抬手拿帕子掩住口鼻,垂眸看不出情绪。
“无碍。”只有她说话时才显得气息很乱、喘得很急,眸光凌厉落在渐渐死寂的火势中,“等火一熄,确保他死绝了再处理。”
掩在帕子下的声音沉闷,平静地宣告了他的死期。
她几乎是逃出的刑房。
程知遇重生至今的时间很长,长到她以为她快忘了那个烈火焚身的夜晚,可她的身体还记得。那种灼烧的痛,窒息和绝望。
她沉默地将指缝间的污血洗干净,胰子打出泡沫,掩下赤红血色。她照着铜镜,将自己脸上溅着的干涸血迹一点点擦去,稍稍用力,白皙的肌肤擦出红痕。
水珠从她的发丝颗颗坠落,她喘着气,一瞬间有点想哭。
她不知道是因为陆明,还是因为自己。
直到整个人干干净净,她拿帕子盖在自己脸上,深呼吸,缓了神。
“陆明怎么样了?”她平声问着,低头整理袖口的褶皱。医师冲她拱手,露出为难之色,“回娘子,是长年累月的毒......解不了。”
陆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乖巧坐在屋内等,只留一个纤弱的背影给程知遇。
程知遇凝眸,拉着医师往更远处走了走,压低声音质问,“解不了?你都知道是什么毒,凭何不能解?姜甫到底是去哪儿寻的你,莫不是随便找了个赤脚大夫诓骗我?!”
那医师也是有几分脾气在,若非姜甫使了手段,他哪肯出手。此时听了程知遇的话,不免生了怒色,一甩袖子,“不信老夫,那就别请。此毒就是无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老夫也是这套说辞,我看你是个小娃娃,这才和声和气说话,你要是实在信不过,大可另请高明!”
那医师吹胡子瞪眼指着她鼻子说话,他行医多年,哪个见了他不是低声下气、恭恭敬敬的,偏这小娃娃不领情。
“你小点声!”程知遇一把拉过他,不由得看向屋中静坐的陆明,见他丝毫未动,这才短暂松了一口气。
那医师见她神情,一脸恍然大悟。
上一世,姜甫确实治好了陆明的眼睛,如今更是有把柄在程知遇手中,没理由诓骗她。
程知遇默了默,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这个老头,缓和语气道:“那你,可有什么法子让他看见?”
老头挺直腰板,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子,道:“自然,自然。”他摇头晃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你放心,既把你的小官人交到我手上,自然要还个全须全尾儿的人给你。”
程知遇此时也顾不上他的话,只一味狐疑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咳咳。”老头咳了两声缓解尴尬,神色突然凝重了些,“他这毒,解不了,但能移到旁的位置。”
“?”程知遇眉头紧蹙。
“这毒不烈,不然他中了这么些年,怎么还只是瞎了眼睛?只是碍人,老夫有一剂方子,可以将他的毒移到身体旁的位置,再附上一剂调养的,不出三月,便能重见光明。”老头顿了顿,清明的眸子缓缓转到陆明身上,语重心长地说,“只是你要选,若是换到旁的位置,他的身子会更弱,且无法预知会不会引起别的病症。”
所以上一世,陆明也没有完全清除体内的毒素吗?
程知遇刚从刑房出来,她听了太多有关陆明的痛苦过往,她站在陆明的身后,一时顿住。
该替陆明做选择吗?
她把他当棋子,可她看着屋中他的身影,好似看着陆明赤脚站在初冬的湖面,薄冰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他的身躯,冰面下暗流涌动,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往前一步,是程知遇的滔天仇恨,熊熊烈火燃烧令他灼热难当;往后一步,是寒冰刺骨,无底深渊将他吞噬殆尽。
他迷茫地站在那,将手中救命的绳索递到程知遇手上,可只有程知遇知道,他进退两难。
他是棋子啊。
程知遇试图说服自己。
“程娘子,忙完了吗?”宅老突然出现,见两人没有说话,特过来问了一句。
程知遇晃神回他,“啊,还没,咋了?”
“老爷说过会子用午膳了,邀医师也留下吃口,再来问问您今个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再添个菜。”宅老如实禀报。
“医师方便吗?府上饭菜蛮好,留下吃口罢。”程知遇浅笑着客套问他。
“方便方便。”那老头忙不迭地点头,笑眯眯地说着,“嗨呀,这不叨扰了么,内个,有没有荤菜啊?”
“有有有,管够。”宅老礼貌笑道。
程知遇有些无语地看着医师,登时怀疑看起来这么不靠谱的人,真的不是来诓骗自己的吗?也罢,程知遇无奈叹气,死马当做活马医罢,转头对宅老说,“加份醋赤蟹,旁的照旧。”
“哎。”宅老笑眯眯一应。
“欸,有没有鱼啊,老夫最爱吃鱼。”老头恬不知耻地又凑上来问。
宅老好脾气地回答,语气略带歉意,“我们家小娘子不喜吃鱼,桌上从不曾做过,但若是医师想吃,倒也能单做一道给您。”
程知遇不会挑刺,幼时常常卡到喉咙,便闹着再不肯吃。程连虎和戚雅纵着,除非宴客时客人喜爱,不然是不会主动叫厨娘做的。
宅老不提,程知遇都快忘了。
“好好好,麻烦麻烦。”那老头笑得合不拢嘴,连忙点头。
“哎,那我就先退下了。”宅老笑着冲两人行了行礼,便退下了。
“......”程知遇出奇地沉默,她仰头望了望牌匾上漆金的“程”字,眼眶发酸。
宅老的话让她忍不住偏心程府,说到底,陆明于她,自一开始便是棋子一颗,她绝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重现。
两个小人在她心里打架,将她的心脏怼得生疼,她苍白地张了张口,如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一般,发痛、发酸。
“毒素,移到哪里最稳妥?”程知遇垂眸,小声问他。
老头一愣,他没想到程知遇真的会动这个心思,秉承着医德,他思索片刻才回答,“......肝脏。他旁的位置,会运行不畅,一旦引出别的病症,极有可能致命。只有这里,被毒素破坏,顶多气滞血瘀,不会要命。”
“那便这般做。”程知遇声音平缓而艰涩,望向陆明时,忍不住轻颤,“我要他看起来如常人无异......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小事小事。”老头捋了捋胡须不在意地说道。
程知遇没再管他,大步流星走上前去,进了屋,随手关上门。
屋内熏香的气息很淡,那老头给陆明瞧病,开了窗子借光,此时风过,有些发冷。可陆明只是将自己蜷成一团,并未动手关上。
程知遇步子突然小下来,也轻了许多。风吹起她的衣角,也将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吹干。
怎么会不心疼呢?
她张张口,突然哑声,眼眶泛红却怎么也不肯掉泪,“......怎么不关窗?”很显然的哭腔。
陆明一愣,他以为是医师对他束手无策,怔愣一瞬,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阿遇。”他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奔向她,被她迎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阿遇。”
好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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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角香在鼻尖萦绕,陆明垂首,安心许多。
“怎么不关窗。”程知遇吸了吸鼻子,闷声问他。
“我心不静,想着吹吹冷风,能好些。”他温柔地回答。
程知遇却不管,她拉着陆明过去,腾出一只手将窗子合上,窗子“砰”得一声,带着很显然的情绪。她半个人陷在陆明怀里,蹭着些暖意,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陆明不知道程知遇是为了什么,低头沉思一会儿,试探开口,“是因为我的眼睛吗?”听程知遇没有回话,他便姑且认为是猜对了,睫羽轻颤,轻声安慰她,“没关系的,阿遇。”他将手轻轻抬起捧起她的脸,额头轻抵。
这是程知遇安慰他的方式,他耳尖通红,学了个十成十。
陆明有些笨拙地开口,语气轻缓地像羽毛,“我已经习惯了瞧不见的日子,盲文我已学会,你叫我读的书,我现在都会读。我瞧不见东京的月亮和营州月亮有什么分别,但我有你,阿遇,我喜欢听你跟我说。”
怎么会没有分别?
程知遇的指腹划过他的锁骨,好似能触及他的骨骼,他的骨架那样薄,他吃那样多的苦,怎么还能如此温柔?她葬身火海,只是一个时辰,她便要恨绝了,恨不能将那个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可陆明好似一层薄纱,一切恶意汹涌地朝他涌过去,他却挤了挤水,还是张开怀抱拥着她。
可怎会没有分别?
薄纱上沾染着斑斑血迹,干涸污糟,只是陆明洗得干净,不肯将身上的肮脏蹭到程知遇身上。
程知遇不作声的时候,他怎么会不失落?
只是他听到了她掩藏的哭声。
“阿遇,我有你,所以,不论是看见,还是看不见,于我而言都没什么干系。”陆明轻“嗯”着沉思,故作轻松地安慰她。他勾起唇角,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声音温柔,如春风拂面,呼吸却滚烫如火星子一般灼在她的肌肤上。
她却没躲。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落,落到他的掌心。
陆明越安慰她,她便越痛苦。程知遇死死咬住唇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颤抖着手也捧住他的脸,两人靠在窗边。
微弱的冷风从窗缝间逸出来,吹得程知遇脊骨寒凉,她的眼神哀伤而痛苦,望着陆明认真的脸久久不能回神。
陆明感受到了程知遇的颤抖,便歪了歪身子,将风和她隔绝开。这回程知遇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空气开始变得湿热。
程知遇已经尽力在忍了,可她听着陆明的话,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颗颗掉落,陆明开始慌乱,他拿着大袖轻柔地擦,温热的泪很快洇湿了他的袖缘。
“可是陆明,我是个太卑劣的人。”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嗓子犹如烈火灼过,疼痛沙哑。
她一瞬间失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人嵌在自己怀里,将头埋进他的颈窝,细弱的哭声从她唇齿间泄出,一时显得委屈。
陆明不敢动,僵直着身子任由她哭,双臂举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你,你怎么能这般待我呜呜......你打打我,或骂骂我。”程知遇哭得愈发嚣张,她紧紧攥着他的袍子,誓要将袍子攥烂,哭得不能自已,“你别对我这么温柔,别......我不忍心。”
陆明听得云里雾里,神色稍顿,缓缓、缓缓收紧手臂。
他温柔地将程知遇抱在怀里,轻拍着她肩膀。
程知遇一抬头,委屈地瘪着嘴看他,“干嘛!你真打啊。”
陆明也显得有些迷茫,举起罪恶的手,“这不是......安慰吗?”
看着陆明无措的表情,程知遇吸了吸鼻子,“就是打我。”
陆明倏然被她逗笑了,低头敛颚无奈地弯起唇角,又开始哄她。
两人就这样抱着站了许久,久到程知遇的哭泣声开始变得微弱,陆明却倏然认真地开口。
“阿遇。”
“嗯?”她的回应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抬起肿成小桃子的一双大眼睛。
陆明将她抱得更紧,默了默,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21. 第二十章 十七
这个气味他太过熟悉,即便被皂角香气掩盖,也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他哑声,怕是程知遇受伤,却又以味道的浓烈程度判断,觉得不像。
陆明低头,有些阴暗地将人锢在怀里,侧过头埋在她的颈窝,忍不住深嗅她的气息,声音暗哑,“阿遇,我所想看见的一切,不过只有一个你。”所以,别受伤。
他咬着“你”这个字,的语气带着些偏执和疯狂,程知遇却并不往旁的地方想,只是眸中情绪复杂,忍不住问他,“如果你再也看不见呢?”
“没关系。”陆明轻轻弯了弯唇角,凉薄的唇角泄露出心中渐深的晦暗。
那就,赖着你、缠着你,直到被你彻底厌弃。
“那如果......”程知遇咬了咬唇瓣,眸中的疯狂肆意生长,“如果让你看见的代价,是失去生命呢?只为了一个我。”
程知遇摩挲着他的下颌,手指稍用力碾过他的唇瓣,克制地停留在他的唇中。
为了我迈进无底深渊,成为我手中刀剑。
两个心思各异的人赤诚地拥抱在一起,心脏紧贴着另一个心脏,跳动的步调一致。
“我愿意。”几乎不等程知遇说完,陆明便截过话头,柔软的唇瓣轻触她的指腹。
热气喷洒,他回答得太干脆,干脆到程知遇险些都没反应过来。
她怔了怔,终于回神在他耳畔轻声道:“陆明,医师说能治好你的眼睛。”
“?”陆明一愣,神情疑惑地起身,分开了点距离。
“陆明。”程知遇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医师说,能治好你的眼睛。”
“?”陆明呆愣地站在原地,大脑宕机。
见此情形,程知遇哭笑不得。
“那你刚才......”陆明蹙眉不解。
“逗你的。”程知遇莞尔一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我其实是来叫你去用午膳的,有我最喜欢的醋赤蟹。”
“阿遇。”陆明无奈唤她。
程知遇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将手背过身去冲他喊,“哼哼,给你唬到了吧~其实是那个破医师吓唬我,说你的毒解不了,我进来找你哭诉哭诉。他说他开药,不出三月,准保你重见光明,到时候就入秋了,我们去院子里捡落叶呀?”
真假消息混在一起,陆明根本判断不出程知遇到底说的是真是假,站在原地消化着这个消息,听到程知遇雀跃的语气才放下心来,温柔一笑,“......好。”
真的假的都无所谓,哪怕是阿遇在骗,他也甘之如饴。
昏暗的屋中,程知遇久久凝望着他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陆明,我去外面等你,你换个袍子我带你去用午膳。”
*
“这药方好开,药却不好找。”那老头一边拿精致的小勺挖蟹膏,一边故作高深道:“呐,这一味药,得去营州找。”
营州程知遇最熟,她目光从药方上扫过,狐疑地问道:“我家就是营州的,待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药。”
“欸!”老头瞪了一眼她,“你是医师还是我是医师,不过半大娃娃,自然是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他哼了一声,又继续道:“去营州和也,坤林山上,我有一师弟名为何屿,他专种这个。”
他好似想到什么,“啧”了一声,又委婉叮嘱道:“他和我不太对付,东西却是好东西,你去了,不能提我名号。”
“那怎么拿药?”程知遇不解地看着他。
老头挠了挠头,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屁,“哎呀,你看你是买还是求,总之是不能提我,他脾气不好,你提我他再给你们赶出去。”
程连虎见状连忙出言安慰,“小事儿嗷乖,包在爹爹身上!大不了叫人跑一趟,咱多掏点银两。”
“不成不成。”老头摇头摆手,“他脾气古怪,有个规矩,谁去求药,得病的得自己上去。价上倒不会宰你们,只是要这个态度。”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陆明身上。
“他还要上态度了?!”戚雅秀眉一拧,“明哥儿这眼睛看不见,身边离不了人,如何去得?他若是要去,乖乖定是要陪着的。可这云客轩刚开张不久,根基不稳,倘店中有大事,没个拿主意的怎么成?再者,乖乖年幼,我们打营州过来,一路跋山涉水,走得就艰辛,怎好叫两个小孩子再走一遭?”
戚雅眸子一瞥,“她爹更是,我们程府举家迁京,她爹也没闲着,和东京各大商户也正谈着生意,跟那陆家更是......”戚雅顿觉不妥,收了声,话锋一转,“实在不行,我带陆明去。”
“不成!”程连虎连忙喝住她,“你这辈子我就没叫你吃过什么苦,一路过来都是软轿抬着你走,这路上许会有山匪,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走得?”程连虎担忧地看着她。
他赌气道:“你若是要去,那我也跟着,大不了咱再举家迁回去,生意不做了!”程连虎嘟嘟囔囔地说话。
戚雅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给他拍得嗷嗷直叫,被戚雅指着脑门骂,“你可拉倒吧,欠儿登的,消停在家呆着!哪嘎达的放屁你哪呲牙,哪嘎达的说话你哪接茬儿,就显你能,来回搬来回搬,那银票是大风刮来的啊!咋就这么能舞轩!”戚雅咬牙切齿,急得营州话都出来了,眼中嫌弃意味明显。
这就是程连虎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程知遇啧啧赞叹,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陆明压低声音好奇问程知遇,“这是何意?”
程知遇嚼着蟹肉看戏,凑过去解释,“挨骂呢,我娘心疼他。”
“?”陆明头顶冒出疑问。
他不明白营州人沉重的爱。
“哎呀,打他干嘛。”老头一手抓着鸡腿,一边压压手出来劝和,“这不也是着急嘛。”
“就是,这还有外人在呢。”程连虎挤眉弄眼,双手合十求戚雅给他点面子,戚雅抱着胳膊轻哼一声,算是绕过他了。
“爹爹,阿娘。”程知遇放下蟹腿,抬头郑重地说道:“陆明是我的事,是我非要把他带进程府,非要管他。”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哎呀,乖乖。”程连虎和戚雅对视一眼,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程知遇深呼吸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拿湿帕子将手擦净,“我这几天给云客轩找个掌柜,这边我会安排好,月底,我就带陆明回营州。”
“不成!”戚雅急得起身,眸中担忧不掩。
“我带着医师和死士!”程知遇忙不迭地补充。
“嗯?!”拿老头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瞪着眼睛看程知遇,程知遇自然无暇顾及他,只是通知。
“医师技艺高超,路上我俩不管有什么事,定会化险为夷。再带着死士,就是遇上匪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是回家,又不是闯龙潭虎穴,怕什么?”程知遇挑了挑眉,语重心长地劝解,“东京这边还得靠爹爹和娘亲撑着,且不说程府刚在这落脚,还未站稳脚跟,我的云客轩还要仰仗爹爹帮衬呢。”
“我们去去就回,五日回一封书信,若半月内杳无音讯,你们即刻来寻,如何?”
程连虎面色凝重,“不成,你打小便未离我们太久,你......”
“爹爹。”程知遇唤他,神情无奈,“我已是大姑娘了。”
她早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了。陆府商会挡在程连虎前替他说话;隐月将死,办生辰宴和八殿下赵康做交易;如今,更是将云客轩办得有声有色,她早不是孩童了,只是程连虎和戚雅一直当她是孩童。
“可是,可是。”程连虎一时泄了气,他露出焦急神色,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向来嘴拙。
戚雅拍了拍他。
程连虎疑惑看她,却见戚雅抿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声音很温柔,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慈爱,“那就去罢,阿娘相信你。”
此话一出,桌上出奇地安静。
戚雅拿筷子给程知遇夹了一块肉,程知遇一时也怔愣,饭桌上再没人敢吭声。戚雅发了话,程连虎自然只能忍下不舍,坐下独自生闷气。
碗中那块肉散发着香气,程知遇倏然也手足无措起来,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程连虎据理力争,可这似乎进展得太顺利了,顺利到她有些恍惚。
戚雅向来是最严厉的,她刀子嘴豆腐心。记得儿时有次贪玩,程知遇跑丢了,漫天大雪一家人沿路去找,戚雅一边骂程连虎一边哭着喊她的名字。
漫天大雪,程知遇躲在草垛子里睡得正酣,睁开眼却见阿娘衣着淡薄,鬓边发丝染霜,见到她时泪如雨下。
那天戚雅气得拿木条狠狠打她的手板,直到将程知遇打哭,才愤愤扔下木条。
当晚戚雅便染了风寒,虚弱地躺在榻上喝药,程知遇躲在门口怯怯看她。
戚雅叫她的名字,可她因为刚被打完手板,害怕,不肯过去。
瞧着程知遇的神色,戚雅的泪再也止不住,她捂着脸,苍白纤细的手指托不住她的泪,那也是第一次,程知遇瞥见了她的脆弱。
她不再怕阿娘,主动过去抱住她,不料戚雅哭得更凶,泪水滴在她通红的掌心,灼的、热的、麻的。
母女连心。
用完膳,程知遇便带陆明离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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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肩并肩,陆明牵着程知遇的衣角,低头耐心听程知遇絮絮叨叨,看着两人的背影,戚雅眉心愁绪不散。
“你分明也同我一般担心,为何还要放她走?”程连虎不解地问她。
戚雅顿了顿,靠在他的肩膀,声音很轻,“你没听她说吗?她是大姑娘了。”
程连虎还是不解。
“官人,你见我心动,是因着我在院中做女红那次,还是见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压着雪粒一路狂奔那次?”戚雅倏然问他。
程连虎甚至都不记得做女红是哪次,只记得初见那天,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小女娘,披着狐皮袄子,戴着羔皮帽,在漫天大雪中御马狂奔,马踏风雪。
他捡到了她的簪子。
他的沉默给出了答案,戚雅轻轻勾了勾唇角,只是望向他说,“那年,我也十七。”
*
云客轩开始重新卖青梅酒。
已经酿了六七个月的酒,酒色宛如琥珀,酸甜香气扑鼻,远不是前些日子锦绣楼卖出的酒可比。再加上程知遇几乎垄断了红茶,青梅酒名噪一时。
程知遇购下两个酒窖,专酿青梅酒,虽量大,每日却还是限量供应。
“老板,今个的酒都送来了,单子在这儿,我都核实好了。”打杂的小冬挠了挠头,将单子给程知遇放好。
“嗯。”程知遇瞥了单子一眼,只见上面按酒窖都分成了两叠,哪页有问题的,还特意拿朱砂批了红。
程知遇挑眉,不由得叫住他,“你识字?”
小冬停在原地,他跟程知遇一个年岁,身量却高她一截,面容周正,老实却不失精明,“识得一些,我家原先是在江淮一带开当铺的,那边之前闹了水患,家和铺子都被冲了。跟着流民一路走,当时有个姓陈的佃户好心收留我们,我们打打杂挣了点银子,便留在东京混口饭吃。”
“江淮的?”程知遇登时来了兴趣,“还开当铺?”
“是。”说到这,小冬还有点不好意思,“不是我跟您吹,当时我家的当铺就是我在经营,识货、算账、收货卖货,那可是我们那边最大的铺面,我照样经营得有条不紊,唉,只是如今落魄了......不过好在有您收留,给的工钱又多,活还简便。”小冬嘿嘿一笑。
程知遇看着他,不由得深思,“......成,我就是问一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渊源在里头。你去干活吧,这单子我一会儿就看。”
“得嘞,不叨扰您。”小冬以为是自己嘴碎了,连忙躬身离去。
程知遇伏案算着账,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悬臂提笔记录,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是把账算得明明白白。
她搁下笔,活动活动手腕细细看着单子上的批注。小冬给每坛酒都编了号,坛底下都印了章,盛隆酒窖印了红的,昌盛酒窖印了绿的,客人若是喝酒出了问题,按照坛子地下的颜色和编号便能立即知晓是哪家酒窖。
很是细心的举措,程知遇不由得满意点点头。
她挥挥手,叫来亲信,附耳言语一番,那人一应,立即出了门去。程知遇的亲信行动很快,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弄清了小冬祖宗十八代。
小冬,原名朱易,江淮人氏,确实如他所言是经营当铺的人家,也是崇历一年江淮水患,江淮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选择入京。
当时管流民一事的陈德清陈督护,为人虽鲁莽了些,品行却高尚。当时为管流民,不惜自掏腰包施粥援救,朝堂上更是与言官吵得不可开交,这才将这些流民留在东京,办了户籍。
朱易一家便是流民之一。
若是,让朱易当临时掌柜......
“程老板。”暮云一声将程知遇的思绪拉回,程知遇顿了顿,仰起头冲她微笑,“怎么了?”
暮云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提着裙摆走到近前,蹙眉道:“程老板,今个隐月险些出事,她是不是没告诉您?”
程知遇点点头,将账薄和单子收好放在一边,给她拿了个蒲团探身询问,“什么事?隐月确实不曾来提过什么。”
今日十五,又到了每月隐月献曲的日子,程知遇没去看,在云客轩三楼的专属雅间中算上月的账,只是听曲声动人,并无异处,便没细想。
暮云最是八卦,却也最是热心,她目睹全程,担忧隐月受委屈。虽应了隐月不得告知程知遇,却还是等隐月走了,连忙上三楼来禀报。
暮云蹙眉道:“今个钱贵广来了。”
“?”程知遇登时警惕起来。
暮云咽了咽口水,一阵后怕,“他带了人,不是八皇子,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官人,我不认识......”
22. 第二十一章 壮胆
“你慢慢说,不急。”程知遇见她紧张,亲手给她斟了一盏茶推过去,暮云受宠若惊。
她捧着杯壁,垂眸缓缓道:“隐月照常弹曲子,满堂喝彩时,偏钱贵广说她......一个娼妇,拿把好琵琶罢了,弹得狗屁不通。”
“隐月没管他,照常弹完了三首曲子起身就要走,谁知钱贵广脸上挂不住,推了屏风跟隐月吵,还把茶水泼在隐月身上。天气渐热,她本就穿得清凉,那盏茶水一浇衣料透肉,好些人冲她、冲她吹哨子,挤眉弄眼。”暮云气得咬牙切齿,“我倒是连忙找披风给她拦着,跟着钱贵广的那位清秀官人借了披风,还数落了钱贵广一顿,甩袖而去。”
“隐月没上去扇他?”程知遇讶异。
暮云想了想,摇摇头,“没。”
“她不说话,被我抱着直愣愣地往门口看,我同她说话她也不理。还是我生拉硬拽,将她拉到我屋里找了身备用的衣裳换了。她抱着琵琶就走,看着魂不守舍的。”暮云忍不住描述,脸上满是对隐月的担忧,“莫不是吓傻了?”
“钱贵广一直对她怀恨在心,想必是就是来挑事的。过会子我找人去画几张钱贵广的画像,今日打烊了都先别走,叫人在大堂汇合,挨个传阅。我们云客轩不欢迎钱贵广来,叫大家都记好了样子,别把人放进来污了大家的眼睛。”程知遇安抚她的情绪,拉过她的手。
“你回去看着隐月,告诉她,不必为了谁隐忍不发。我聘她来,不是叫她领了工钱在我这儿受气的。下次就叫几个人高马大的酒保在她旁边守着,谁找她麻烦,她直接一巴掌甩过去就好,出事儿我担着。
至于那位清秀公子......你见过,便留心着点。他为隐月解围,便是我云客轩解围。他下次再来,你将人留住,就说,我要好好谢他。”
程知遇的话给了暮云莫大的鼓励,她认真点头,便不再扯旁的话。
“隐月。”
待云客轩打了烊,暮云给官人孩子弄好吃食,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隐月,便大着胆子敲她的门。
门吱嘎一声,露出一道缝隙,隐月露出一双眸子看她,“怎的了?”
“啊,没啥。”暮云局促地擦了擦手,她不好问白天的事,连忙话锋一转,“你吃了没?我今个做了糖醋小排,你来吃口?”
隐月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了,我近来都被你喂胖了,这几日不打算用晚膳。”
“这。”暮云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脑子一个劲儿地转,“......还有‘橙玉生’,橙玉生你吃不吃?”暮云眼疾手快扒住门缝,怕夹到她手,隐月只得松开。
“橙玉生是......?”隐月眼中雀跃着好奇。
“用盐将橙子搓洗了,对半切开剔出果肉,再挤出汁水,加点盐、白醋拌匀。”暮云绘声绘色地形容,“再将梨洗净削皮,切成小块装进小碗里,淋上橙汁静置一个时辰,这个不胖人,还清口。我今个新研制的,你帮我尝尝滋味,若是好吃,明个我就端程娘子面前。”
她言辞恳切,描绘得又色香味俱全,隐月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勉为其难”地答应她。
其实“橙玉生”昨个就端到程知遇面前了,此菜佐酒助兴上佳,名儿还是程知遇起的,此时拿来诓隐月,实在是无奈之举。
好在隐月心大,提着裙子颠颠儿就去了,独留暮云一个人在后面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月娘子安。”暮云儿子不大,本在屋里捧着比脸还大的碗乖巧吃着饭,见隐月进屋,脆生生地问好。
“你也安呀,全哥儿。”隐月伸手比划,啧啧惊叹,“又高了,都快到我腰了,暮云你给他吃的什么?”
“是好吃的糖醋小排。”全哥儿夹起一个展示完塞进嘴里,一侧脸颊鼓鼓的像只小鼠,他嚼嚼嚼,忽然想到什么,把骨头吐出从位子上下来道:“月娘子也吃,我去给您拿碗。”
小短腿跑得倒是快,隐月笑吟吟地看着他,接过碗时顺手捏了一把他肉嘟嘟的脸蛋儿。
全哥儿眼中震惊,捂着脸跑到暮云跟前,“阿娘,月娘子捏我。”
“那是月娘子喜欢你。”暮云扶膝半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疼你呐。”
原来这就叫疼人......全哥儿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暮云起身去给她盛橙玉生,梨子脆爽多汁,隐月本就肚里没食,此时胃口大开,连吃了好几口。
“有酒没?”隐月幸福地眯起眼问着。
“啊?”暮云回神,“欧欧,有,有,我给你去拿。”
她将屋中存的一坛青梅酒打开,给隐月倒了一壶,隐月连连道谢,一只胳膊压着腿,半踩着凳子姿态豪迈地喝着酒。
暮云推了推全哥儿的后背,小声叮嘱,“全哥儿,你去给你爹爹倒点水,回里屋温书好不好?”
全哥儿乖巧应声,冲两人各行了礼才走。
暮云拢裙落座,看着隐月一杯接一杯,担忧神色更是不掩,却也不开口,盯得隐月心里发毛。
定是太伤心,想借酒消愁吧......暮云在心底无奈叹息,眸子愈发慈爱起来。
隐月转了转杯子,迟疑地望向暮云,“要不,你也喝点?”
暮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她心疼地看向隐月,想张口问问,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得一咬牙,算了,酒壮怂人胆,“好,我们今日喝个不醉不归!”颇有一股江湖豪气。
“?”隐月眸中写着不解。
暮云将一整坛青梅酒都搬来,干脆也不用酒盏,两个脸大的深碗一摆,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摇晃,“干!”
看着暮云这大刀阔斧的样子,隐月眼中写满了疑惑,这是......和自家官人吵架了?
一碗酒咕咚咕咚下肚,声势浩大,饶是隐月都不由得惊叹,海量啊。放下碗,却见暮云的脸“唰”得一下变红,摇摇晃晃地端着空碗,看着重影的隐月敬酒,“嗝,隐,隐月,你怎么不喝?呕——”海量个屁!!!
“暮云你别吓我!”隐月手忙脚乱地躲开,一口酒和着她晚上吃的那点东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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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吐出去,酸臭味逐渐弥漫开。
声音太大,在里屋的暮云官人费力从榻上抬起头,急忙招呼全哥儿,“快,快去看看你阿娘怎么了!”
全哥儿丢下书急急忙忙出来,“阿娘——”
“没事,我没事,呕——”暮云扶着小案吐了个昏天暗地,这是喝得太急,吐干净立马好了。隐月踮脚绕着地走,小碎步跑去拿水。
“还想吐吗?不吐了将口中的东西都漱出来,慢点,不急。”隐月手忙脚乱将人扶起,递了水细心为她顺气,全哥儿也拿来空碟递过去。
见隐月在照顾阿娘,全哥儿眼里有活,连忙找东西去收拾地面。
暮云重获新生,失焦的眼神逐渐恢复,伸手揉了揉全哥儿的头,“好孩子,放那吧,一会阿娘收拾,阿娘没事。”
全哥儿摇摇头,“阿娘难受,我顺手就收拾了,又不耽误多久。”暮云拗不过他,只一味地慈爱看着他。
饶是隐月再神经大条,此时也觉出不对,等全哥儿拾掇好回去给暮云官人报信,隐月拉过她,眼神探究。
两人视线交汇,诡异地安静起来。
“你是不是和你官人吵架了?”
“你现在心里还难受吗?”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目光登时变得清澈。
“?”“??”
“我难受?”隐月惊掉下巴,目光复杂地指了指她,摊手,又指了指自己,“咱俩现在谁看起来更难受?!”
“......”暮云默了默。
脑中灵光一闪,隐月好似理解了暮云今日的种种奇怪举措,直起身绕着暮云转了两圈,无奈叹气,“......是因为早上的事?”
隐月挠了挠后颈,不在意地说,“嗨呀,这有什么,你,哎呀,你。”她不知所措地说着,心中却似有股暖流静静淌过,隐月偏开脸,不由得酸了鼻子,“你说你整的这叫什么事儿,我都快忘了。出来讨生活,难免遇到几个腌臜货,挨个都气我还活不活了?”
她年纪小小便出来讨生活,遇到的腌臜人、腌臜事多了去了,一手琵琶还是在青楼里学的,只是那老鸨还未等到隐月学成接客,便叫她砸了地方跑了。
这世上委屈的事情很多,只要不危及性命,能骂回去的便骂回去,能打回去的便打回去。这世上,唯有自己最可靠。最初,隐月哪家店都不去,就是因为不想依附旁人,若非那一刀,即便是千金所聘,她也不会到云客轩落脚。
钱贵广于她,不过跳梁小丑,旁人蛆嚼的话,更是无关痛痒。
只是那位公子......隐月一顿,脑中浮现出解袍递过,挡在她身前为她据理力争的那个人。
——赏曲本是雅事,诸位慕名来听,却言行粗鲁,咬群的骡子似的对一位琵琶圣手,这就是诸位的教养?
——倘若诸位听曲是抱着这样的心思,不若回去割了耳朵喂家畜,倒还显出几分用处!
“隐月,隐月?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热了?”暮云伸出手探她额头。
23. 第二十三章 回乡(修)
“没,没事。”隐月慌张地扒开她的手。
“真没事?”暮云眼神狐疑。
“真没事。”隐月无奈将她按到位子上,“你呀,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倒是你,不会喝逞什么强?这回好受了。”隐月一边数落着她一边给她倒水。
两人并坐在一起,屋内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饭香弥漫,这是暮云身上独有的香气。
天凉如水,风过树梢,将婆娑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暮夏将残,北风凌冽地吹刮着肌肤,像冷水浸泡生出的铁锈,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程知遇回头拨开遮挡视线的发丝,用力挥手。
“别忘了给我们写信——”程连虎把手放在嘴边大喊,跟着马车一步一步送。
戚雅站在原地,拼命挥舞着帕子,眸中秋水潋滟。
小冬成了云客轩的代掌柜。
马蹄声声响,程知遇隔着帘子,看见一个个腰上挂着“陆”字的家仆满大街地贴告示,询问着画上的人。
“阿遇?”陆明倏然出声唤她。
听着声,程知遇放下了帘子,阻隔冷风。
“我在呢。”程知遇笑了笑,收回思绪,将火炉挑得旺了些,“冷不?”她搓了搓手,将陆明的披风紧了紧。
陆明只露出一个脑袋,垂下的一缕头发叫程知遇无聊编成了辫子,打结的地方扣着小铃铛,歪头晃动,铃铛也跟着轻轻地响,看起来乖巧可爱。他闻言缓缓摇头,声音温柔,“不冷的。这才刚入秋,不必点火炉。”他向来心疼东西。
“那不成。”程知遇挨着他挤了挤,拿披风挡着自己免受火炉烤炙,“我细皮嫩肉的,冷风一吹病倒了怎么办,就是要劳烦你跟我一起烤着了,你不会......不乐意吧?”程知遇挑眉看他。
他的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铃铛甩来甩去。
这下真成拨浪鼓了。
程知遇忍着笑意,伸手捻着他的小辫子,“小铃铛好看,你今天这身也好看,颜色像灶神年画的褪色朱红。”程知遇的形容向来生动,陆明动了动耳朵,微微思忖。
他还没见过灶神年画。
马车骨碌碌碾过地面的声音好似滚烫的水吹出泡泡,铃铛轻响和着她的笑声,他想,今天定是个正当好的天。
“阿遇,营州是什么样的?”
炉中火星子蹦来蹦去,程知遇将披风盖到头顶,歪着头思考。
“营州的风很冷,风中有土,土里有盐。”思绪顺着秋风一点点拉远,程知遇的心情也不由得迫切起来,落到她魂牵梦萦的黑土地。
“那边没有软榻温床,只有热乎乎的灶台土炕,地下烧着秸秆和煤炭。”她翻了个面烤,脸冲着马车小窗的外面,将下巴搁在臂弯里想,“窖里放着白菜、萝卜干,还有早就腌好的咸菜、酸菜,那边冷,放一冬天也没事儿。对了,你不是喜欢吃甜点的吗?”
程知遇直起身,“那你一定要尝尝营州的桃罐头和粘豆包,桃是买了冻好的黄桃块,自己加了冰糖熬的。和的豆馅里加了花生碎和芝麻,搅完又香又甜,我爹娘包,我就拿勺偷着挖豆馅吃。包完一大堆,留下这顿吃的,剩下冻好,想吃的时候拿出来上锅馏了。”
“什么是......馏?”陆明好奇问她。
“唔。”这可给程知遇问住了,她挠了挠头解释,“就是,把凉的东西放上锅再蒸熟,搁营州话里就叫‘馏’。”她边说边比划,虽然陆明看不见,却也感受得到她的真诚。
陆明想象着程知遇的样子,扑哧一笑,唇角弯弯。
“营州话其实不难,它和东京的话很像的,只是有一些词不太一样。”程知遇歪着身子思忖着,“比如来且了,就是来客人了。隔路,就是说人古怪。死乞白列,就是纠缠不放。嘎嘎的,就是说人厉害......”
陆明把她的话印在脑子里,活学活用,“阿遇,我的头发和小铃铛死乞白列的,不知道它怎么隔路起来了,你嘎嘎的,帮我解一下。”
“......”程知遇欲言又止。
她伸手帮她把纠缠在一起的铃铛解开,指尖勾着他的发丝,语气无奈,“我成小鸭子了,还嘎嘎的,算了你不许学了......”
她无法想象陆明顶着这样一张脸说“哎我刚一下给我卡秃噜皮儿了”,程知遇脑中浮现出了他的样子,登时一惊,晃了晃头试图把刚才荒谬的画面甩出去......他一定不能学营州话!!!
“唔,可是。”陆明抿了抿唇,微微蹙眉开口。
“好了,够了。”程知遇捏住了他的嘴,“你听听就好,不许再说营州话了。”
“呜呜呜?”为什么?陆明疑惑。
程知遇把目光瞥向小窗外的风景,语重心长地解释,“为了你日后的形象,说完营州话你面相都变了。”
“唔?”陆明只感觉嘴巴生疼。
*
“淮舟,你这次的策论写得倒好,赶明儿我书信一封,自会将你举荐到孙太傅跟前。”四皇子赵俨垂眸,虽是在夸,却随手将他的策论放在了一旁,端起案上的茶盏啜饮。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江淮舟听得出这是推脱之词,却只能俯下身谢恩,不卑不亢地缓言,“微臣,谢过四殿下。”
赵俨没有说叫他平身的话,任由他跪着,有些心不在焉,搁下茶盏按着太阳穴,“你和钱贵广去云客轩喝茶,可是喝出什么名堂了?”
他等不及地发问。
江淮舟的眸子落向地面,心中的嫌恶之意不掩,如实禀报,“那钱贵广就是个欺软怕硬、品行卑劣的小人!既不聪慧,也不懂收敛,微臣实是不知,殿下要臣去探他有何用?”
赵俨向后一靠,指腹摩挲着革带上嵌的宝珠,“小人?”赵俨轻笑。
“你当真不懂,淮舟?”
“微臣不懂。”江淮舟刻意藏拙,他那日应下钱贵广的邀约,实是奉赵俨之命。
他入仕五年,虽为榜眼,却因身份低微拖至今日不过是个八品编修,以编修国史、实录为生。他没有银钱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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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的大总管手中,大总管便压着他的奏折,叫他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
此时四皇子赵俨承诺,将他的文章推到孙太傅面前,倘得赏识,江淮舟便能逆风翻盘。
钱贵广常与八皇子赵康吃酒,若说不熟,江淮舟是万万不信的。赵俨叫江淮舟去盯钱贵广,实则是盯着八皇子,赵俨想听的,自然也就是这一层。
赵俨想知道,他设的局,怎会这般轻而易举地化解。可议论皇子,本就不是善差,赵俨没挑明,江淮舟自然也不会冒险。
贪多嚼不烂。
赵俨失去耐心,翘起了腿,“淮舟啊淮舟,你倒是精得跟狐狸似的......”
他直起身,“钱贵广蠢笨,却实在好拿捏,一柄指哪刺哪儿的好剑,虽不利,插得深了,也能要人命。你若是知聿,你会弃他?”赵俨挑眉,漫不经心地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江淮舟面前。
一双挺拔的靴子映入眼帘,江淮舟不卑不亢地摇了摇头。
“八殿下身无要职,又要上下打点,兜里最缺的便是银票。而身为庶子的钱贵广,做梦都想攀附上皇权,自然会对八皇子百依百顺,这样的刀,不用白不用。”
“不过。”江淮舟话锋一转,“刀尖朝内还是朝外,刀本身是分不清的。”
赵俨登时来了兴趣,终于大发慈悲地叫他平身,“来,爱卿,起身细说。”案上随意放着的策论终于是远离了茶盏,安安全全地待在那。
出了赵俨府邸时,外面狂风大作,枝桠摧枯拉朽地嚎叫,卷着一地枯黄落叶掀起他的衣角。
他站在那,素白的袍子,面容淡漠。
笔墨是不见血的杀人利刃。
*
还真让人说中了山匪。
程知遇在马车中险些睡着,谁料有人一脚踹飞马车,车内颠簸,火星子从炉中差点溅出来。
程知遇眼疾手快拉过陆明,将人揽在怀里,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停下,又是一脚,马车内的炉子天翻地覆,登时点燃了车帘,浓烟滚滚,数个黑衣人与程知遇带来的死士缠斗。
“哎呦,天爷啊。”那医师摔得屁滚尿流,一手抱头一手捂着屁股就要跑,程知遇咬牙,顾不上胳膊的疼痛一把拉过他,咬牙切齿,“想跑?陆明你不救了?!”
“天爷啊。”那老头眼睛一闭,又开始念念叨叨祈祷人救他,万事逢凶化吉。
程知遇白了他一眼,胳膊在地上挡着滚了一圈,被沙砾硌得生疼,此时却顾不上那么多,她一手拉着老头,一手拉着陆明,眼睛滴溜溜地环顾四周。
马车看起来行到了一处山前,为首的山匪是个独眼龙,凶悍地横过弯刀,盯着程知遇就喊。
“小娃娃,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他桀桀一笑,缓缓吐出这几句话。
程知遇警惕地看着他,大喊,“要钱可以!我有的是钱,就看大哥你想要多少,开个价!”
“?”那独眼龙没想到这么顺利。
24. 第二十三章 安抚
“别废话,要多少?”程知遇冷眸问他,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路途上,这些山匪打不过她的死士。但山匪大多是亡命之徒,一旦逼急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程知遇得不偿失。
后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少了死士保驾护航,他们更加岌岌可危。
从业这么多年,独眼龙还是头一回遇上程知遇这样说话爽快的客人,不免怔愣,“十、十。”
“?”程知遇眼中写满了迷茫。
十两银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十两银子?上一世遇到不少杀人越货的强盗,程知遇也是头一回遇上独眼龙这样要求这么低的匪徒,程知遇眼神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独眼龙,盯得独眼龙心里发毛,不由得想,十贯钱是不是太多了?
“好,你可不能反悔,收了钱就放我们过路。我告诉你,我带的人个个都是刀尖舔血的硬茬,可一旦武力对抗,为绝后患我定会斩草除根。但我此去是回乡,不想在路上背这么多人命债。”程知遇指着他朗声说着,解下荷包扔给他,眸子审视,“你们也是靠这个讨生活,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明紧张地拉着她的衣角,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手背安抚。
“呵呵,小娃娃你口气倒是不小。”独眼龙对她嗤之以鼻,也不接,任由荷包掉在地上,“应得这么快,想必你兜里还有不少。”他横出弯刀气势汹汹。
旁边一个瘦弱的刀疤脸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道:“大哥,我刚才瞧了,好像真是练家子,鼠头差点让人家打死,看起来不好惹,咱还是拿了钱就走吧。”
独眼龙闻言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冷哼一声掩住尴尬,嘴硬道:“她随便一解,谁知道荷包里有多少,没准糊弄我们呢。别、别怕,这是咱们的地界......”
“我给你可不止十两,多的算我请你们,要多少是你们自己定的,如今怎敢出尔反尔、坐地起价?!”程知遇狠狠攥起手盯着几人,眼神渐渐阴沉,旁边的死士看出她眼神的暗示,手纷纷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蓄势待发。
“多少?!”独眼龙一声尖叫,连忙扔下弯刀去捡荷包,往掌心“呸”了一下,搓搓手连忙开始查。
“十,十六两。”他表情精彩纷呈,不可置信地将荷包塞到旁边刀疤脸的手里,“你也查一遍,是多少?!”
“老大。”刀疤脸连查两遍,哆哆嗦嗦地抬头,咽了一下口水,“真是十六两。”
几个山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到两旁为程知遇等人让路,笑得十分殷勤,“您走,您走,不拦路不拦路,您就当是自己家嗷,随便走!”
程知遇冷笑一声,气炸了。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程知遇只得抬抬手,拉着陆明重新上路。
自上了车,陆明倏然变得沉默寡言,只拉着程知遇的手,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他的掌心发汗,车内的暖炉都快将程知遇烤化了,可离着炉子最近的陆明手却冰凉。
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对,一双细腻温暖的手反握住他的手腕,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
“怎么了?”
往常这样说,陆明便会蜷着身子靠过去,今日他却没有。他在阁楼的时候,没人教他男女大防、长幼尊卑,只是凭着本能的直觉,对陆元义过分的羞辱表示出强烈的反抗。
可程知遇替他请了夫子,在程知遇忙碌于云客轩的日日夜夜,陆明坐在家中,学会了这些人伦纲常。
他倏然明白了程连虎、戚雅对他的戒备,只是碍于对程知遇的宠爱,这才坐视不理;他也懂了宅老对他的三令五申,为何会提醒他不要做有损程知遇名誉的事。
而他陆明,如今能懂得这些,逃离那个吃人的阁楼,甚至于现在踏上恢复光明的道路,一切的一切都归功于程知遇对他的宠爱。他是盲奴,是陆府避之不及、陆元义一口一个的腌臜货......是被亲生爹娘抛弃的孤儿。
方才遇险,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程知遇护在身后,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对于程知遇的偏宠,他惶恐。
可,为什么......陆明感受着那只温暖的手,真想哭......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他咬着腮肉,神色哀恸又难以启齿,宛如丧家之犬垂下头颅,身上华彩的赤袍也好似褪了色,变得灰扑扑的。
车轮压过地上散落的树枝,马车一颠,陆明倏然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程知遇不管那么多,她像往常那样拍了拍他的头,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背脊挼,像在安慰委屈受伤的小狗。
“胡撸胡撸瓢儿,吓不着,嗷嗷......”程知遇学着戚雅小时候哄她的样子哄陆明,又揉揉头又拍拍背,将陆明揉搓得皱皱巴巴。
陆明被她安慰得鼻子一酸,伏在她肩上掉小珍珠。
“?!”听见陆明闷闷的哭声,程知遇吓一跳,“被山匪吓成这样?”
“不,不是。”陆明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回话的声音却哀怨委屈。
“那是坐不住了?这路确实又颠又远,可我都受的住,你受不了?”程知遇啧啧惊叹,“我不是每天都好吃好喝待你吗?怎么还给你身子骨越养越差了。”
“没有。”陆明忙不迭地小声反驳。
“欧欧,那就是将你养得太金贵了......”程知遇连忙截过话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不是,我能吃苦的。”陆明闻言急了,“是你待我太好了,我不要你待我这么好!”他脸色急得一红,话一出口,便叫他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是将自己宠得太过了,如今竟还叫人家不要对自己那么好。陆明咬了下舌尖,暗骂自己得寸进尺。
程知遇登时了然,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说话故意拖出长音,“噢——我待你好也不成啊?”
陆明不知如何回答,泪珠啪嗒啪嗒掉,顺着他的锁骨滑进衣领,抿唇不知所措,透白的肌肤泛着粉红,那是他羞恼的。
程知遇却探身,伸手温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声音戏谑,“陆明你讲讲理,我待你好还待出错了?嗯?”
他仰着头,泪水无声划过她的指尖,紧绷下颌,声音很轻,“可我不值得。”
她听出了他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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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再次将他揽入怀中。
“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不知是在劝程知遇放弃他,还是在劝自己放弃自己,缓缓轻嘲,“阿遇,我是个累赘。你为我请夫子,给我住的地方、置办新衣,吃喝诗书一应俱全,如今还要为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颤抖地张了张口,又宛如泄气一般,“还要为我抛下云客轩和爹娘,奔波千里寻药,为我花这么多心思。”
“可阿遇,我不值得啊。”
他怕程知遇看出他的自卑、怯懦和阴暗,他怕他会得寸进尺,忘记自己的身份,无法控制地霸占她的宠爱。
但归根结底,他还是怕被抛下。
他几乎沉溺于程知遇的好,但总有一天,他会衰老、会变得丑陋、他破败的身躯会形如枯槁。所以他迫不及待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可他的力量太微弱,强大如程知遇,她根本不需要。
所以他敏感、不安、内耗。
“哪怕,你图我点什么呢?我也能心安理得一点。”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语气发闷又无奈。
“图什么?”程知遇又气笑了,开玩笑的语气道:“我瞧你的五脏六腑都不错,赶明儿给你养好了,我掏心挖肺地将你卖到黑市好不好?还图什么,你真能放屁。”她凶巴巴地对着陆明的肩膀指指点点。
“好。”陆明应得很快,语气颇为认真。
???
程知遇蹙眉,眼中带着疑惑摸了摸陆明的额头,“没发热啊,怎么还傻了?”
她郑重其事地将萎靡不振的陆明晃醒,盯着他的脸道:“我告诉你陆明,我待你好,不是让你寻死觅活的在我跟前说这些话的,我养你,是因为......”她看着陆明,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纠结。
陆明会信吗?亦或者说,陆明会甘愿当她的棋子吗?程知遇眸底纠结,深呼了一口气,“陆明。”目光坚定。
“嗯?”似是听出程知遇的语气,陆明正襟危坐,等着挨训,不料却等来了另一番话。
“陆明,我是重生的人。”程知遇的语气不似作假,却让陆明听得云里雾里。
“上一世,程府株连九族,我葬身火海。而你,则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最后拿到遗诏,九子夺嫡之争中的胜利者。”程知遇语速平缓,伸手将陆明鬓边的碎发拢到他耳后,“所以我养你,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想改变程府最后的结局,便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了你身上,我助你重获光明,教你驱虎吞狼,只要你问鼎皇位之际,能庇程府一次。”
陆明脊背僵直,一时不能消化这么多信息。
他不知程知遇言语的真假,倘若是哄他,何必撒这弥天大谎......可若是真的。
身体经脉中的热血忍不住沸腾,陆明好似能听见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若是真的,那他便不是无用之人了。
程知遇见他呆愣这么久,以为他也是不信自己,一瞬懊悔,在心底想着怎么圆回去,不料陆明唇瓣翕张,倏然开口,“......那我是不是,可以帮到你?”他的手紧张地捏着她的衣角。
程知遇一愣,忙不迭地点头,“当然,你帮我大忙!”
25. 第二十四章 歇脚
“那就好。”陆明垂首,唇角勾出一个温柔的笑,“能帮到你就好。”
他很快就接受了程知遇的话,无论是重生这样听起来就很荒谬的言论,还是坦坦荡荡地说拿他当棋子,他都接受良好。
因为陆明信她。
哪怕,当棋子也好......只要能帮上阿遇就好。陆明唇角渐深,脸颊微不可察地蹭了蹭程知遇的掌心。
马车的行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天色渐晚,鸦声掠过树梢,振掉一地枯叶。
“姑娘,前面去看了,是一处小村,没有店家,只有几个住户尚还亮着灯。”
程知遇想了想,隔着帘子回他,“那就去敲敲门问问那几个住户,可否留我们一宿?我们愿付银子。”
“哎。”随行的一应,忙不迭地去了,不过一会儿,几声妇女温和的询问便在马车外响起。
“小娘子?”
程知遇抬眉,躬身撩开帘子,只见几个村妇围在一堆,旁边还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官人,像是来壮胆子的。站在最前面的是位布衣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啃手的小女娃,衣料虽粗却整洁合身,面容慈悲、观之可亲。
程知遇不由得放下戒备,拉着陆明缓缓下了马车。泼墨般的夜空险些叫人看不清,好在随从们都提了灯,昏黄的光映照,照亮了程知遇的视线。
晚风吹出几丝冷意,院子递过披风,程知遇顺手给陆明系上。
“你们是这儿的住户?我姓程,叫我程娘子便好。”程知遇讶异这么多人,却很快回神,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几个妇人见程知遇样子讨喜,不免也放下心来。
“叫我孙娘子就好哩。”牵着小娃娃的布衣妇人弯唇浅笑,“方才听说,你们是回乡的,路上耽搁到这儿了,这方圆百里就我们这一个村子,夜里赶路不安全。再说,出门在外,哪有不帮的,今个你们就放心宿在这儿。”
“多谢多谢。”程知遇喜上眉梢,从旁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块碎银,上前塞到孙娘子手中,“一点子心意,就当请诸位娘子喝茶了。”
“不不不,这怎么好意思收,举手之劳罢了。”孙娘子连忙要塞回去,站她手边的一位,戴着朱红耳坠的娘子笑吟吟地挤过来接过,“哎呀,孙娘子,人家的心意嘛,你就别推脱哩。”
她像捧个宝贝似的,放在牙边轻轻地咬,倏然惊喜道:“真滴真滴!”
“周娘子!”孙娘子无奈地斥了她一声,转过头温柔地冲程知遇道:“别在这儿站着了,夜里风大,进屋暖和暖和。”
“哎。”程知遇甜甜一应,握住陆明的手腕跟上去,等进了屋,众人这才注意到她后面跟着的这位小郎君。
孙娘子手脚麻利地将地方拾掇出来,她本想叫守在门口的那两人到屋里来待着,死士却死活不肯。为护程知遇安危,死士们轮番值夜看守,在门口,出了什么事赶过去方便。
孙娘子拗不过他们,便从屋中翻出两套铺盖放在门口,也算是叫几人值夜换班时能好好休息。
她的屋不大,其余死士便分散到村中各个农户家,单分出一个看着那老头,怕他吃不了苦半路卷铺盖跑了。
一众娘子围着陆明和程知遇打量,热情地给他们端热饭热菜,左一句右一句地扯。
周娘子笑眯眯地嗑着瓜子,眼尾细纹也瞧出几分俏皮,“哎呦,他这衣裳的料子好啊,瞧着滑溜溜滴,还有暗纹哩。”
“我瞧着也好,亲自挑的,这色儿多衬他啊。”程知遇从周娘子手里接过一把瓜子,边嗑边点点头赞同。
一群人围着他看,从他头上的玉冠看到脚上的挂穗靴子,陆明僵硬地挪动身子,站在程知遇后面,紧张地捏着她的发带。
碎发扫过高挺的鼻梁,薄唇水润,一瞧就是俊逸的少年郎,周娘子不免八卦起来,眼睛滴溜溜地转,“咿呀,这是害羞嘞,还知道往娘子身后躲呢。”几个嫂嫂哄笑,掩帕你一句我一句地戏言,给陆明哄得整个人宛若红透的虾,揪得程知遇辫子都有点疼。
为了保护自己的小辫子,程知遇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呀哎呀,他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你们就别逗他了。”程知遇仰头看他,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呐,你是不是困了来着?你先回屋睡觉嗷。”
陆明犹豫着轻捻她的发带,缓缓颔首一应,程知遇便往旁边递了个眼神,旁边随从眼疾手快上前搀着他进屋。
见陆明走了,众人便把目光落在程知遇身上。
“你们打哪儿来的?他这......”周娘子放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程知遇嚼着瓜子仁,微微沉吟,“我们东京来的,他......是戴家的公子哥,叫戴余。”程知遇面露愁容,将瓜子放在桌上,“唉,我们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奈何,奈何有歹人嫉妒他的才华,才刚成亲就伤他眼睛。”程知遇掏出帕子一甩,佯装抽泣,“人家说江州有好药,可令他重见光明,我们这才着急上路。路上、路上还遇到了山匪,抢我们银子呜呜。”
“你们也别怪他。”程知遇搌了搌眼角虚无缥缈的泪水,苦涩一笑,“他自伤了眼睛,便羞于见人,这心里啊......唉。”程知遇欲言又止,一副心疼悲痛的样子。
出门在外,不暴露自己的信息是一等大事,程知遇信口胡诌,演得是有鼻子有眼。当然,顺手也能给陆明找个台阶下,免得他被人围观。
众人见状,只得安慰几句,便不敢再问什么,怕再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孙娘子为她斟了一盏茶,气得咬牙切齿,“怎能如此?!你们这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路上的是什么人,竟还要抢你们,真是作恶多端!”众娘子也纷纷为其打抱不平。
程知遇立马哭哭啼啼的,“谁说不是呢呜呜,那独眼龙、刀疤脸嚇得我是闭眼难眠啊......”
“娘子,我们回来了!”一声粗犷的声音响起,独眼龙笑嘻嘻地推开门,“娘子,你不知道,我们今个挣了一大笔银子,路上回来我还买了肉,你......你怎么在这!!!”独眼龙大惊失色。
程知遇一愣,立即站起身指着他,“抓山匪啊!”
“大哥,怎么站门口不进去啊?嫂嫂,我们啊啊啊啊啊啊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刀疤脸尖叫着往独眼龙身上爬。
......
“你不是说你去当猎户了吗?合着就是去抢人家的银钱!你觉着你做得道德吗?”孙娘子气得直掉眼泪,众娘子一人拿着一个烧火棍,指着自家官人骂。
周娘子更是暴跳如雷,“好啊你个贼刀疤,就这么哄老娘欸,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道自己斤两了是不嘞?!我叫你骗我,叫你骗我!”她拿着烧火棍满屋子追着刀疤脸打,打得刀疤脸屁滚尿流地满地求饶。
程知遇趴着门听,听着那群山匪的哀嚎,啧啧感叹。
“听见没。”程知遇蹲在地上小声教导,“这就是骗人的下场,挨揍了吧,陆明,咱可不能学嗷。”
陆明抱着膝盖,乖巧应声,“阿遇,我保证,我从不骗你。”他说得认真,一边说还一边点头。
程知遇倒是没在意那么多,满意地点点头,伸长脖子继续趴在门上听墙角。
谁料屋外骂声倏然一停,孙娘子推门,偷听的程知遇一个屁墩就摔在了地上,还来不及龇牙咧嘴,便收起虎牙连忙礼貌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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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娘子,哈,好巧。”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孙娘子见她样子立即脸颊一热,欲盖弥彰似地捋了捋头发,又抚了抚衣裙,撑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局促笑容,“程娘子,真是抱歉。”
那群“山匪”跪坐得笔直,自家娘子就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起来气得不轻。
孙娘子出面替他们解释,将银两放在程知遇手中,抿唇面露歉意,“程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们家这几口子干了浑事。我们这地处偏远,来回除了你这样的过路人,连个生意都做不起来。我这家里,还有个孩子,他就心急,出了这主意。”
泪珠啪嗒啪嗒从她眼眶里掉出来,对于自家官人,她是又气又恼,却也心疼但对着程知遇,又不由得心生愧疚,又羞又臊,便抓着程知遇的手几度哽咽,“他说今个是他们第一次干,平日他最心善,我也不知他这回是怎的——”
孙娘子哭得险些说不出话,只得断断续续地真诚道歉,“实在是,实在是对不住!你的银子我要回来了,只是他们几个混账花了不少,但你放心,我们几家就是凑,也会给你凑出来,日后绝对会严加管教,不再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泪珠直掉,瞧得独眼龙心疼,攥了攥拳头,狠狠地扇了自己几巴掌,转向程知遇郑重地冲她跪地磕头,“小娘子,是我混账,与我娘子无关。她平日善良得连只蚂蚁都不肯伤,是我动了歪心思,你们放心,明个我们几个就去林中打几只兔子、野狐,去镇上换银子回来,必定会把花的补上!”
镇子离这儿有多远,程知遇是知道的,一来一回天都黑了,不然今个他们也不可能借宿在他们家。
她长叹一口气,把银子按回孙娘子手里,“就当我交的房钱,大哥他们也只是吓唬吓唬我,并未真伤了我们。你们好心收留我们,我们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责怪。”
“这个我能作证,刚开始我们只想抢个几贯钱,是她给的太多了。”刀疤脸顶着一脑袋包出言道。
周娘子一脚踢过去,咬牙切齿地骂道:“哪儿他爹的都有你,憋着!”
刀疤脸嚇得腿都软了,双手抱着脑瓜,又顶着一脑袋包低下头去。
程知遇扑哧一笑,勾起唇角笑道:“我们营州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这不就熟络了?往后,我就叫你们嫂嫂,你们就唤我小妹,保不齐我回来的时候,还得再叨扰你们一番呢。”
孙娘子欲言又止,想把银两还给她,却被程知遇不由分说地按回手里,“哎呀,嫂嫂你这不都帮我出气了嘛,我这坐了一天马车腰酸背痛的,现在困得要死。嫂嫂,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现在早点睡觉,嗷。”她絮絮叨叨地晃着孙娘子,眼睛滴溜溜一转,“这样,明个让大哥们给我们赔罪,就用今个猎的这只兔子给我做好吃的,如何?”
程知遇都这般说了,孙娘子抿唇,将秋水似的目光转向独眼龙,“听见没?还不快谢谢小妹。”
独眼龙一愣,连忙笑开了感谢。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程知遇美滋滋地伸个懒腰,问她今晚睡哪儿?
孙娘子抱着被子,带她走到陆明面前,温柔地说道:“屋子不多,你们两个睡这间,我和你大哥、小侄女睡另一个屋。”
“?”程知遇困意全无,在自己和陆明之间指来指去,“我?和陆,啊呸,戴余?”
孙娘子站在门口理所应当,“不是你说的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刚、成、亲,夫妻二人睡在一起有何不可?”她温柔一笑,“好了,不打扰你们了,明早见。”言罢,关了门。
“不是。”程知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挠了挠头看向陆明。
两人大眼瞪布条。
26. 第二十五章 同床
屋子不算完全遮光,微弱的月光从窗子的罅隙中洒进来,映照着陆明模糊的轮廓。
因着陆明是先一步被程知遇劝到屋里歇下的,此时只着中衣,把被子盖在腿上。
程知遇被孙娘子推进来时,他正坐起,解下蒙眼的布条。听到孙娘子的话,登时脊背僵直,手指无措地搭在眼上,不知如今是抬是放。
程知遇尴尬地挠了挠头,开口还宽慰他,“哎呀,你......放心,我又不会吃了你。”她抱着被子走到床边,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往那边串串。”
陆明反应了一会儿,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腰腹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人的位子。
趁着程知遇铺被子的间隙,陆明解下布条,叠好放在枕边。
呼吸,好近。
他微敞着衣领,显然的锁骨凹出阴影,嫩滑光洁的肌肤如绸缎一般,腹肌若隐若现,好似一块诱人的糕点,米白色精致糕点上点缀着嫩红樱桃,随着他的动作,隐隐显出。
太犯规了......程知遇移不开眼,下意识吞咽口水。
反正陆明也看不到,程知遇的目光登时肆无忌惮起来。她解了外袍,只着赤红抹肚钻进被窝,被子尚带冷气,褥子却还留着陆明的体温,她不由得抱紧自己打了个寒噤,缩成一团搓了搓胳膊。
孙娘子家的床太小,两人只得离得很近,近到程知遇能听见陆明紧张的心跳声。
怦,怦怦。
他睫羽微垂,微挑的眼尾像只狐狸,偏鼻梁高挺、唇瓣薄润,毫无媚气,又欲又清冷。温柔的月光宛若薄纱披在他身上,让他本就白里透红的肌肤更像粼粼的山泉。听着程知遇没了动静,他缓缓钻进被窝,只露出一张俊逸勾人的脸。
两人面对面,温热的呼吸缠绵。
程知遇脸颊倏然发热,僵硬地拽过被子将脸埋住,一双潋滟杏眼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来瞧他。
靠......程知遇往他身边挤了挤,闭眼感念菩萨,信女一生行恶如荤,得此俊男是我应得的!
“阿遇?”陆明小声地叫她,像儿时偷偷出去玩,做贼心虚的玩伴。
“嗯?”程知遇结束自己的絮絮叨叨,睁开眼睛,抬眸看他。
“你手好凉,我帮你暖暖。”陆明声音温柔,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还带来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那是程知遇最喜欢的一款。她不仅叫人给陆明的屋里点上,还把陆明的衣裳都熏上了这种香,弄得陆明已经腌入味了。
明明是清淡雅致的香气,若有似无,程知遇此时却觉得香气愈发浓郁,勾得她脑子迷迷糊糊的。
什么手?啊,原来是想着想着就把手伸人家脸上了呀......不对!程知遇一瞬清醒,差点一个仰卧起坐把手抽回来,她忍不住看向陆明的脸,眸中的那点子清明又登时荡然无存,嘿嘿,小带鱼你好香......
程知遇沉迷男色,还十分得寸进尺地把脚也伸过去,嘟嘟囔囔地说,“唉,脚也冷。”陆明脸颊一热,从善如流地抓过她骨骼清晰的脚踝,塞进他的中衣里面,用小腹暖着她的脚。
骨节分明的手包裹住她的纤纤玉指,垂首哈气,又搓了搓,炙热的温度传来,程知遇险些要尖叫。她直勾勾地盯着陆明,感受着手背被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脚尖踩在他壁垒分明的腹肌上,再往下一点就可以踩到......阿娘,孩儿此生无憾了呜呜......
程知遇激动得差点想抹泪。
陆明其实觉得这样不好,但他握着程知遇微冷的手指,感受着她的温度,心跳快得难以自抑。阿遇知道我已懂得男女大防吗?陆明不由得担忧,却也雀跃着,有种在做坏事的刺激感。
他佯装不知,脸上写满了单纯,手却将人锢住贴在胸膛前。
阿遇,在触碰我的心脏。
陆明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程知遇被他拉得一愣,眨眨眼问,“怎么了?”
他稍一顿,温柔的声音像是真切地在为她考虑,“怕你手回温得慢,夜里冰到......我怀里,更暖些。”
我怀里更暖些......程知遇被这句语焉不明的话惊到,脸颊“唰”一下变红,好在夜色昏暗,瞧不清她的脸。我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他什么意思?是单纯暖手还是在邀请我钻进他的怀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炸了要炸了!谁在我怀里点爆竹了,怎么心跳这么快?!会不会是我想多了?啊,好帅一张脸,陆明说得明白暗示吗?夫子还教这个?
程知遇忍不住怀疑,万一是呢?不钻是不是亏大了,小带鱼不会以为我嫌弃他吧?他这么敏感,别再伤心了。程知遇闭上眼,两个小人在在脑海中打架,但万一不是呢?莫名其妙钻进人家怀里别再当我是登徒子,有女登徒子吗?那今天可能就有了......好纠结好纠结......
程知遇还没想出个结果,一串爆竹在她脑海里炸了一遍,直接给她炸晕了,很快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
陆明头顶冒出疑问,睡着了?
他哑然失笑,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努力地往她身边又挤了挤。
月光静静洒在两人身上,陆明却睡意全无,他感受着她很轻的呼吸声,只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程知遇无意识轻“嗯”一声,似是有些冷到了,便挣扎着往温暖的地方钻,像八爪鱼一样缠在陆明身上。她的唇瓣微张,正好擦过他的锁骨,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带起一阵酥麻的电流。
陆明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他的手僵在半空,直等到程知遇再次恢复平静,才缓缓的、缓缓的落下去,将人抱了个满怀。
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陆明收拢手臂,纤长的手指插进她柔软的发丝,渐渐心安。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到陆明稍一垂首,就能在她头顶落下一吻。
若能一直伴在阿遇身旁,便好了。
夜色茫茫,陆明一夜无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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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哒,咯咯哒。
威武神气的大公鸡正迈着步子在院子里巡视领地,一只大手“唰”得一下就擒住了它的脖颈,咯咯哒!咯咯哒!大公鸡怒目而视,正要挣扎,“嘎达”一声,就死得透透的。
余下的公鸡目睹现场,尖叫着跑开,直到那个巨人般的“凶手”离开现场,公鸡们才迟疑地跑出来,咯咯哒,咯咯哒地商量着下一个鸡王该选谁。
“娘子,炖个鸡汤喝喝吧,好不容易来个客人。”独眼龙嘿嘿一笑,局促地坐在小板凳上处理着鸡毛,孙娘子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到底是客人要吃,还是你馋了?”
“都馋、都馋,娘子的手艺好,这不是也想让小妹和妹夫尝尝嘛。”独眼龙没皮没脸地笑道,从善如流地提着昨个程知遇说的身份。
孙娘子娇哼了他一声,“就你嘴贫。”指了指人威胁,却还是转头应下了。
两人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香味很快就飘到了程知遇的鼻子里。
她鼻子动了动,不知正做什么美梦,砸吧砸吧嘴,在陆明的怀里伸了个懒腰,拳头险些打到陆明的下颌。
好暖和,程知遇裹起被子滚来滚去,嗯?这是墙吗?怎么这么硬?我把小带鱼挤下去了?程知遇东摸摸西摸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倏然对上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一瞬清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程知遇“腾”得一下从他怀里坐起,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手下一空,整个人登时向后倒去,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砰”一声,如果程知遇的脑瓜是个西瓜,想必此时已经四分五裂了。
程知遇捂着脑袋欲哭无泪,被她的尖叫嚇到的孙家夫妇也连忙敲门,孙娘子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我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东西。”
程知遇挣扎爬起,口不择言。
“?”
“??”
“咱家不是个实心的床吗?”独眼龙疑惑道。
孙娘子耸了耸肩,示意不解。
程知遇胳膊搭在床沿,一手揉着头费力坐起,却见陆明早早就醒来,坐直冲着她的方向,中衣被她揉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节锁骨明显,白得乍眼,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样子。他睫毛显然地颤动,眉心紧蹙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就,这么讨厌我的怀抱吗?
陆明不由得攥起被角敛神,唇角泛起些许苦涩,开口却是温柔地问,“阿遇,你还好吗?”
程知遇咬了下舌尖,暗骂自己负心女。
“没事没事,瞧见个虫子嚇到了。”程知遇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找补道。
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程知遇冲他一笑,捧起他的脸,开心地揉搓他的脸颊软肉,“陆明陆明,早早早。”
听了程知遇的话,他的神色倏然柔和起来,心里那点子阴霾烟消云散,也露出一个温暖的笑,脸颊轻轻蹭了蹭程知遇的掌心,一句一顿道:“阿遇,早。”
27. 第二十六章 回神
用过早膳,程知遇与陆明再次上路。
孙娘子款款上前,递上一篮子吃食,面上是略带腼腆的笑容,“带点干粮路上吃,免得饿坏了。”那篮子是由竹条编的,精巧结实,篮中还垫着一张软帕,料子虽粗,上面的绣样却栩栩如生,翻过来瞧,另一面却是另一套绣样。
“我虽不算懂,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这帕子是在哪儿买的?定不便宜罢。”程知遇单拎出来那条帕子问。
谁知闻言,孙娘子却掩唇笑了,“哪有你说得那么邪乎,是我自个缝着玩的,不值钱,我们这儿是个娘子都会缝。”
这句话倒让程知遇留了个心眼,这村子再小,女娘却也有不少,若是人人都会缝......
程知遇微微思忖,倏然扬起笑容,“那就多谢孙娘子了,我们赶路急便不再多叙,有缘再见。”她挥了挥手,没再多提。
放下帘子,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人与她告别,她将那条帕子抽出叠好,放进荷包里不再思量。
“还有煮好的蛋欸,你吃一个不?”程知遇在篮子中翻翻找找,恢复往日的嘻嘻哈哈声问他。
“吃。”陆明乖巧应声,从她手中接过已经扒好的鸡蛋,她将蛋壳扔进炉中烧,也顺手给自己扒了一颗。
马车碾过落叶,将她的思绪碾得细碎。
一路上,没再遇上旁的落脚地,一行人只得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歇下,宿在马车里。
不知是因路上颠簸还是夜里寒凉,陆明窝在马车里,睡得极不安稳。
大雪纷飞,掠过枯寒的枝桠。
陆明蓦然睁开眼,怔怔看着眼前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
他身着锦衣、头戴玉冠,一双清眸宛若这漫天大雪,清癯的身躯落满雪,如冰雕一般,跪坐在鎏金庄严的大殿外,说不出的坚毅。
紧闭的殿门訇然张开,一双华贵的靴子迈出,缓缓走到那人面前。站直的人相貌与他有三分相似,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
“陆明?”站直的人直截了当地唤他名字,语气却倏然带起嘲讽之意,“哦不,应当叫你赵晟。这都跪了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见着爹爹的面吗?”居高临下的人拢了拢身上的银狐大氅,扬起下颌唤跪着的那人。
他,也叫陆明?
陆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赵晟?好熟悉的名字。
怀疑产生的一瞬间,陆明就想起了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的场景——
他与程知遇初遇那天,她在阁楼下见他的第一眼,叫的就是这个名。
所以,阿遇是把他当成赵晟了吗?陆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人,还是说,他就是赵晟?
眼前的【陆明】头都不抬,声音疏冷,宛若九尺之冰,“三哥儿在殿中烤火烤得暖吗?”
此话一出,陆明几乎便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声音。
但这位【陆明】与他的性子截然相反,明明是跪着,却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反呛回去,“若我没记错,三哥儿这身银狐大氅是秋猎时爹爹赏给你的,本意是,见你一只都猎不到——特此安慰。”【陆明】嗤笑,好心提醒,“三哥儿还是仔细着点,别烤着火倏然将大氅点了,到时,治你个践踏皇权的死罪,怕是就笑不出了。”
对面那人的脸色登时阴沉得可怕,“允执真是伶牙俐齿,三哥儿佩服。”此时身在大殿外,明里暗里几十双眼睛盯着,那人不能对他做什么,便只能忍下这口气,逞几句口舌之快,半蹲下来压声冷嘲,“不过是低贱的商贾之子,自小没娘的主儿,你也配跟我争?”
【陆明】抬眸看向他,眸如蛰伏的豹子时刻盯着猎物一般,仿若只等破绽,下一秒便能咬断他的脖颈。
雪粒蓄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两鬓发丝染霜,“那你就等等看,看我什么时候能杀了你。”他勾起唇角,明明身居下位、明明狼狈不堪,脸上却写满了志在必得。
这句话激怒了他的猎物。
那人眼神一瞬阴鸷,双手掐住他的脖颈给他按到雪里,雪半埋身躯,陆明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冷。他仓皇跑过去试图推开那人,却踉跄着从那人的身体中穿过去,陆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紧张回头。
窒息感渐渐上涌,【陆明】只轻笑,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暴怒的人,苍白的脸色开始泛红泛紫,陆明直勾勾地盯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变得困难。
“三殿下,元德殿外,不可喧哗。”一个乌发夹霜的太监笑呵呵地躬身叫停,拂尘一扫,转向躺在地上的【陆明】,“七殿下,官家唤您进殿暖暖。”
闻言,三皇子只得不甘地松开手,【陆明】喘着气,四肢酸软地躺在雪地里。
漫天大雪纷飞,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宛若在安葬这个死寂的人。
正当太监以为【陆明】要被冻死在这儿,他终于动了,抖落一身雪,踉跄地扶着膝盖爬起。
“多谢。”【陆明】浅笑着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拖着疲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跟着太监迈向殿中。
似是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三殿下怔愣,又一瞬恼羞成怒,看向【陆明】背影的眼神仿佛能吃人。
【陆明】像个胜利者。
他站在磅礴大气的殿门外,仰头看向那鎏金的牌匾,潋滟的眸子却好似在透过那几个大字,在看向虚无缥缈的未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稳住战栗的身躯迈进去,点墨般的背影散发出一种接近死亡的孤寂,又像是被雪浸到骨子里,散发出潮湿霉味。
陆明隔着雪雾看他,愈发看得不真切。
他再次惊醒,眼前一片漆黑。陆明心慌得不行,连忙坐起去摸索周身,直到握上了程知遇的手,他才缓缓平静。
程知遇没有醒,任由他抓住手腕,周围寂静得只能听到风掠树梢带起的簌簌声。
他不敢再睡。
从离开阁楼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时不时做这种可怖的梦,梦里没来由的凌虐、对话,将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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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头雾水。
今天是第一次,他在梦中是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陆明】产生的每一个感觉,他都感同身受。
赵晟......他坐得脊背僵直,一遍遍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在程知遇跟他说“重生”一事之前,他从未产生过如此疯狂的想法。可结合程知遇说的种种,再回想梦中的桩桩件件,陆明很难不往疯狂的方向想。
倘若,是真如阿遇所说,自己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九子夺嫡之争中的胜利者——
那梦,是不是也是真的?
陆明大脑一瞬空白,收回手,将自己膝上的袍子攥皱。梦中所经之事,是他的“重生记忆”?他只觉四肢百骸发麻,好似有无数蚂蚁在他的经脉里爬。
雾濯寒辉生,风吹脊骨寂。
所以,阿遇没有在骗他。
阁楼初遇,他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向窗外日光笼罩的地方伸出手,他的阿遇叫他“赵晟”。
带走那日,她如破晓时的画眉鸟直冲过来接住他,那般为他据理力争。
她给他找夫子、交代他的吃穿用度、为他在院中种林橘树......甚至是埋下的那坛青梅酒,以及这趟寻药之旅,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
他是她的棋子。
陆明的心像是被千根百根细小的针扎透了,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唇角溢出苦笑。
早该想明白的。
他十九年间坚信的道理,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好,除非,这人有利可图。
但他却恨不起来。程知遇平稳的呼吸声传进他的耳朵,宛若净化身心的古老吟唱,将他心中泛出的那点子酸涩恨意一点点抚平。
如果是阿遇,那他甘之如饴。
他摸索着,轻轻在黑夜中牵起程知遇的手,睡得正香的人一动,似是被他惊醒,语气慵懒,“嗯,怎么啦?”阿遇的声音温柔,很快回握住他的手,“是不是魇着了?不怕,我就在旁边呢,你靠着我睡。”
她起身坐得近了些,将薄被分出一半裹在陆明身上,不由分说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像哄孩子一般轻声哄他,“你靠着我,我靠着你,你再做梦,梦里就有我了。不管梦里多可怕,我都会站在你前面保护你,睡吧睡吧。”她轻轻拍着他。
陆明耳中轰然鸣响,筋骨劳顿酸涨、脑仁隐涨郁疼,此时却似消逝。他张了张口,却倏然发现自己失声,喉口灼烧般的钝痛,他只得默了默,伸手蹭去下颌划过的湿润。
他靠着程知遇的肩膀,程知遇靠着他的头,两人挤在同一张被子里取暖,再寒凉的风吹刮他的脸颊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只得抱紧自己,手指掐着胳膊好似要掐进肉里,脖颈开始发酸,但他不能躲——
也不想躲。
他怎么能恨呢?这样的阿遇。
阿遇的爱是假的,但阿遇的好是真的
漫漫长夜,被中的温暖无知无觉地侵袭着他的神经,渐渐的、渐渐的将他再次哄睡。
28. 第二十七章 榆关
“姑娘,到榆关[1]了!”车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朗声禀报。
程知遇闻言撩起帘子,裹挟着土粒的冷风灌进脖颈,她不觉得冷,只觉得高兴。
“过了榆关,就快到家了。”程知遇搓搓手,笑吟吟地看向陆明。
陆明对“家”的概念很浅显,在他眼里,只要程知遇在,他就算是“有家”。但对程知遇来说,“家”是一个大的概念。
哪里“生她养她”,哪里就是她的家。
“找个客栈稍作休息,我给爹爹和阿娘寄信。”程知遇如此吩咐着,车夫一应,驾马驶进城内。
马车进城,道路萧萧,连个过路的小贩都没有。
程知遇不禁疑惑。
“停下!停下!”
风卷落叶,一人身着绯色官袍,腰佩鱼袋,身后跟着两个高大侍从,皆掩着口鼻,为首那位忙冲程知遇的马车大喊,“不能再往前走了,下车!”
马车侧边的死士立即警戒,压着佩刀沉默地看向那人。
“怎的了?”程知遇撩起帘子,瞧向拦路那人,眸光一凝,准备下车看看。
“阿遇?”陆明倏然伸手拽住她的衣袖,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没事。”程知遇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伸腿跳下马车,瞧着程知遇走近,哪人如临大敌,“别,别过来,有疫病!”
“?”程知遇顿步,身后死士倏然亮出刀剑,齐齐直向那人。
“我乃冀州知州陈文忠,一月前,山水决口,此地便发瘟疫。我已传信出去,叫四周城池不要再放人进来,你们为何......”陈文忠百思不得其解,但人已入境,断不可轻易放走。
无奈冲程知遇作揖,“劳烦诸位,下车稍作休息,若七日后无人得疫,方可离开。”他身后两个侍从指出方向。
死士们齐齐往前踏了一步,气势如虹,程知遇抬手止住他们的步子,搭了一脸决然的陈文忠一眼,声线平平,“好。”
陈文忠暗松一口气。
那群死士看着煞气重重,好在程知遇还算和善,愿意停下。
崇历三年秋,程知遇并不记得有哪儿生了疫病,传到东京,那就说明榆关的疫病并不严重,她自然觉着耽搁一两日并无大碍。倘是谁生了疫症,在这呆着,也总好过半路发病,疫病蔓延不说,也免得无药可医、客死他乡。
陈文忠征用了闲散房屋安置难民,单拦出两间,用些不知名的草药熏过后,安排几人进入。
中间用土胚砌了薄墙,将屋子分成几个一人住都局促的小地方。
“一人一间,一日三餐从这个小口送进来,每日医师会来问诊,倘有不对,定要及时告知医师!”陈文忠连声叮嘱,不由分说便将人隔开。
“哎呀,不是说住客栈吗?怎么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刚睡醒的老头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被人推着进了屋。
程知遇笑话了他几句,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积极配合。门闩落锁,她拍拍身上的土坐在简易小床上准备翻个话本看。
话本话本......话本在哪个包袱里放着来着?程知遇哼着小曲儿,在自己背着的包袱里翻,哦不对,这里都是吃的,话本在陆明背的那个包袱里......不对,陆明!!!
程知遇如梦初醒,焦急起身连忙拍打墙壁,“陆明,陆明!你还好吗?”
陆明自小被关在阁楼里,稍潮湿狭窄的地方,都会让他做噩梦,见对面久久不应声,程知遇的心不由得一沉。
“别拍了!催命啊!”那老头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没好气地指责道:“刚睡着!陆明不在你那边吗?拍我这作甚。”
“哦哦哦。”程知遇汗颜,尴尬跑开到另一面墙。
她深呼吸一口气,手刚触及墙壁,便听见了陆明温柔的声音。
“阿遇,我没事。”这墙薄,又是现砌没多久,自然不隔音。程知遇方才的喊叫,陆明在这边听得是一清二楚。
她,在担心我......陆明靠着墙,不由得抿唇。
听见陆明的回应声,程知遇这才放下心来,也靠着墙坐下。
“唉,这回一趟家可真是路途坎坷。”程知遇不知从哪儿捡着一根狗尾巴草,便拿在手里揪着上面的毛毛,感叹道。
“对了,陆明,你包里有几本话本,嘿嘿,我悄悄放的,现下无聊,你翻出来给我念念呗?”程知遇还是惦记着。
自打陆明踏进这个屋子,旧时回忆便涌上心头,下意识战栗恐惧,直到听见程知遇的声音,他躁动不安的心才开始渐渐平静。
听着程知遇的话,陆明乖巧应声翻开包袱摸索。包袱里带的都是他要读的书,夫子精挑细选布置下去的,虽都是些孩童启蒙之物,却对陆明大有益处。
而程知遇要听的那些话本,都是趁陆明收拾包袱时硬塞进去的,陆明手下有轻重,拎着走的时候就觉出不对了,只是心知是谁放的,便耐心背着。
程知遇的头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正耐心等着陆明开讲,方才手上攥着的狗尾巴草此时已经叼在嘴里。
只是她失算了,陆明翻出话本,手下一僵,“......”略带歉意地回她话,“阿遇,你放的话本上没有盲文。”
完蛋......程知遇一把拍在脑门上,两眼一黑。她带话本本就没想着让陆明看,这下好,自己也看不了了。
“倒能给你读《三字经》,你要听吗?”陆明试探性地询问她。
场面诡异地寂静。
正当陆明以为这是拒绝之意时,程知遇无奈道:“算了,有总比没有好。”她怕一听是《三字经》便拒绝,陆明会乱想。
两人一墙之隔,程知遇百无聊赖地咬着狗尾巴草根,背后是陆明,他纤细的指尖摩挲着字,辨认得很慢,吐字却清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陆明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屋子里,路过的老鼠都快要被哄睡着了,程知遇也不例外。
日光透过窗子洒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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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昏昏欲睡地点着头,好似回到了小时在家塾里听夫子训的日子,突然,平稳的声音戛然而止。
“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陆明默了默,不再往下说。
程知遇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疑惑地“嗯?”了一声,敲了敲身后的墙壁。
“怎么不念了?”
陆明手指蜷缩,扣了扣指腹,声音很小,显出几分窘迫,“后面,我不会了。”夫子还未给他完全讲完。
程知遇快要被他哄锈住的脑子开始转动,不由得回想着这古老的篇章,“......我想想啊,下一句是......长幼序,友与朋。讲的是长幼尊卑,要有次序,朋友相处,要讲信任......”她挠了挠头。
陆明没有兄长,也没有朋友,听着程知遇的话只是沉默。
“算了,你别讲这个了,这个没意思。”程知遇倏然意识到问题。
她要的,不是一个忠孝礼义全然的“正常人”,而是一个可以驱虎吞狼、多谋善断的“皇子”。
陆明无措地放下书。
程知遇盘着腿,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你知道为何我要开云客轩吗?”
这一问,直接给陆明问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因为,卖茶酒挣钱?”
“只是其一。”程知遇摆弄着手指,“茶酒百姓常喝,民间消耗巨大,不然,也不会有茶汤巷这一处的产生。光是茶酒的运送和交易,其规模就不容小觑。”
“其二,则是事关朝廷。”程知遇语调平平,黑暗中眸子却兴奋地发亮,“茶叶不能像盐铁一样专营,其生产、炒制、交易等各个环节都是分散的,而盐铁集中,朝堂只要把源地控制起来,就能控制住所有的线。”
“那茶酒营生岂不会赚得盆满钵满?”陆明讶异。
“非也非也。”程知遇摇头晃脑地说道:“朝廷怎会放任商贾肆意聚财?”
“朝廷为取民生而为己用,生出了‘税柄’,税人、税地、税商。起初皇权、相权独立,官家为制相权,便只得舍地而税人。等到相权一分为多,群相代替独相,税地、税商便会显得尤为重要。”
上一世,程知遇敢代程府在皇权斗争中站队,就是因为她独特的政治敏锐性。
“可朝廷真正能控制的,不是人、不是茶,而是合国法的许可,所以才有‘茶引’这一出。”程知遇言语中带着几分希冀和敏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你知道吗?上一世我掌家的时候,漕运已经兴起,我的茶、我的酒,可以通过口岸销往世上任何一个角落。”
“倘若程府成了直达天命的皇室商贾,陆明,我将会赚取永生永世的荣耀。”程知遇眸光微敛,手指在地上缓缓划出笔画,“我的姓名,将在史书上永垂不朽。而‘商’这个字,将再也不会成为我们低人一等的理由。”
“我会成为朝廷的方寸,供养朝廷的兵马、官吏,滋养这片土地。”
“只有站上权力之巅,才能重新拟定玉圭金臬。”
29. 第二十八章 疫病
程知遇的话很大胆,倘是让有心之人听见,妄议朝政,都够砍她脑袋几个来回的了。
但程知遇不怕,这前后都是她的人,再者,她也想多给陆明讲讲朝堂上的事。
都说皇宫吃人,程知遇不想让陆明赤手空拳地去。
*
“这么多天,死了这么多人,驻泊医官为何迟迟不到,朝廷到底有没有收到传信?!”
陈文忠厉声斥责,将录案拍在众人面前,“惠民局送来的药在这儿都积成灰了,外面染了疫病的百姓痛哭哀号,你们个个耳聋听不见吗?为何不给百姓用药?”
苏青刚从得疫的百姓那过来,如何不知?他管着医师,却也为父母官,如何不心痛。
“陈大人,您是在质问我吗?”苏青气得同他顶撞,“和剂局配了三次药,哪次管用?来体察疫情,不过是老远瞧上一眼,这药送到惠民局,也亏得他们捂着良心制药给我们送过来!先前试药的几位医师,没病反吃出病了,昨个——昨个刚去了一个,我们哪敢再试?!”
苏青的声音哽咽,指着他的手都颤抖,忍不住反驳,“百姓的命是命,我们医官的命就不是了吗?”
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此事着实不怪他们,陈文忠闭上眼睛,无力地捶了一下书案,声音艰涩,“......真的没人了吗?”
他为官十载,救济灾民五十万,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无力无措。
“陈大人。”
旁边随行的侍卫看在眼里,忍不住扶住他。
谁知这一扶像是触到了什么开关,陈文忠身躯剧烈震动,躬下脊梁去猛咳起来,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四肢酸软无力。他见过无数灾民,此时半跪在地上缓缓喘息,心一沉,抬头看向众人。
众人登时如临大敌,退至角落警惕地看着他。
“......”陈文忠颤抖地摊开手,掌心一抹刺眼的红。
可他不难过,只是沉默片刻,决绝地看向苏青,“我来试药。”
“陈大人!”
“陈大人!”
陈文忠一味往后退,掩住口鼻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平声吩咐道:“现在,将我送入屋中隔离,我来试药,倘若有效,立即派发给染疫的百姓,若是无效......”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传信于我儿德清,代我,主持大局。”
*
黑褐色汤药热腾腾地散着热气,陈文忠眼都不眨,仰头一饮而尽。苦涩在唇齿间蔓延,他并不蹙眉,背也笔直,只是将药碗再放回位置,好似不是在试药,而是刚品鉴完一盏好茶。
“苏大人,都喝干净了。”药童连忙将药碗端出,将门锁了个严实。苏青隔着缝隙将陈文忠看了个分明,瞳孔颤动,此时内心五味杂陈。
陈文忠做事向来一根筋,苏青平日最嫌这种人。可他此刻看着面容憔悴的陈文忠如松地坐在床沿,一瞬,理解了他。
“苏大人?”
“苏大人!”
药童连唤了好几声他,“陈大人昏过去了——”苏青登时如梦初醒,掩住口鼻连忙冲进去救人。
门被“砰”地一下撞开,陈文忠面色铁青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唇边还淌着乍眼的血沫。
“快叫人!”苏青忙喊。
这一嗓子尖细,宛若勒马时的嘶鸣。
外面阴天了。
黑压压的云遮住了日光,分明是白日,却显得天色擦黑,苏青站在门外,四周都是沉默的同僚,简朴的官袍洗到发白。
他靠着树,仰头看着压抑的乌云,胸闷得喘不过气。
狗老天,要命去要那些阉党奸佞的命啊,折腾我们的算怎么个事儿。
他眼圈通红,焦急地等着屋中的医师施针救陈文忠。
他虽为医官,却是文臣出身,被奸人所害才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管这苦差。
榆关不大,平日管的,都是老少妇孺有个头疼脑热的小差事,苏青心气高儿,并不学医术,他始终觉着自己该回去执笔斩卷,而不是在这儿大材小用。可此时此刻,他竟开始愤恨自己对医术一窍不通。
看着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眼前消逝,他却只能对着惠民和剂局一遍遍催药,上边的人拿着他们,就是要活活将他们逼死,他面对百姓的哀求,心被扎得像个刺猬,却还是束手无策。
如今,连这个与他斗嘴的陈文忠也要走了吗?
一根根银针扎在陈文忠身上,医师捻着针尾,手指忍不住颤抖。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一药童在旁边为他擦汗,神色焦急地不断望向床上的人。
“噗——”随着最后一针的扎入,陈文忠一口黑血喷出,溅得满地污糟。
陈文忠没醒,却好歹算是脱离了危险。
药童急忙跑出去报信,一应下属顿时松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屋外传出哭嚎。
众人乌泱泱围上去,却见苏青身形摇晃,如释重负般瘫软在地,忍不住捶地痛哭。
老天并不可怜他,空中轰然乍响,瓢泼大雨倾下将他从头至尾浇个透心凉。
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气得苏青指着老天骂,“你个杀千刀的死老天,你是活活要逼死我们啊——”
这疫病本就是因着河口决堤泛出来的,此时下雨,无疑是火上浇油。
*
雨水劈里啪啦地拍打窗子,窗棱摇摇欲坠,呼号的风从窗子间隙吹进来,冻得程知遇一哆嗦。
她裹着被子,手脚并用爬到墙边,趴着墙朗声喊,“陆明,陆明?”
陆明已经冷得发僵,他如一座冰雕缩在角落,垂下的发丝贴在脸颊,唇瓣苍白如脸色。
恍惚间,他听见了程知遇唤他的声音,这才缓缓拖动步子,薄被披在他身上,他扬起下颌,骨节分明的手紧贴墙壁,声音微弱,“阿遇。”
“什么?”程知遇只能听见细碎的动静,却听不见清晰的话,不由得拔高音量,“陆明,你在吗?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落雨了寒,入秋更是冷,你身子骨本就弱,倘若是夜里睡了,我怕你——”怕你再也醒不来......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眉头紧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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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焦急地拍打墙壁。
陆明靠着墙坐下,把被子裹在自己身上,过了良久才回话,“阿遇。”
这次程知遇听到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倏然蜷缩收回。
“回了就好,回了就好。”她嘴里念念叨叨,稍安心些席地而坐。
两人背对背,裹着被子像两个肉馅小包子。
程知遇瞧着外面的雨,不由得泛出担忧,她往后靠了靠,声音轻轻,“陈知州说,这疫病就是河口决堤带来的,这病了这么多人,倘若这雨下得再大一点,无人筑坝,发了洪可如何是好?”
她刚说完,便自觉乌鸦嘴,打了一下,烦躁地挠了挠后脖颈。
陆明将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觉得脸颊发热,耳根也热,四肢却泛着冷意,整个人昏昏沉沉。
他认真地听着程知遇的自言自语,甩了甩头,妄图保持清醒。
“对了,那老头不是医术高超吗?你说他会不会治疫病啊?”程知遇忽然想起,但她不敢赌,疫病死人实属常见,那老头还得为陆明治眼睛,断不能折在这儿。
陆明摇了摇头,垂头自顾自发呆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不知道。”
“阿遇。”陆明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浑身冒着冷汗,好似刚从水里捞出,他的指腹扒住粗糙的墙壁,哑了哑声,“阿遇,我......”
“怎的了?”
程知遇听出他声音不对,心中紧张得不行,慌忙起身紧贴着墙,“陆明,陆明!你怎么了?是难受么,发不发热?”
话音未落,来送晚膳的药童推开门,本只想着开一点缝,谁料狂风大作,一瞬便将门吹开,砸到墙壁上“砰”得一声巨响!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狂风,吹散了陆明的话,程知遇猛地扬起脸,“快——快去救陆明——”
“什么?”药童神情错愕。
“他好像不舒服,我怕是疫病,你快去!”程知遇连忙起身,见药童警惕地后退,她只得连忙后撤步,指着陆明的方向道:“我听他声音虚弱,恐有不对,他身子骨本就孱弱,不是疫病也怕是高热。隔壁,隔壁还有个老头,他医术高超,倘若有用你可带他去治!”
她抬手示意着自己不会乱走,叫药童连忙去看隔壁的陆明。
老头听墙角,见程知遇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卖了,忙不迭地骂人,“好你个瓜娃子!拿老夫当驴使啊?”
“闭嘴!”程知遇怒声喝斥,扒着窗子看陆明被人抬走,雨水哗哗浇在他身上,连个替他撑伞的都没有。
他双目涣散,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一眼,隔着雨帘与程知遇遥遥相望,眸中是温柔的安慰。
程知遇心尖一颤,直到陆明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她才腿一软,失力地跪在地上。
千万,千万不要是疫病。
她缓缓躬下身子,虔诚地将攥成拳头的双手抵在额头,心脏紧张跳动地无以复加。此时此刻,她竟也分不清。到底是害怕陆明死在入宫之前,她所有心血付诸东流;还是单纯的害怕陆明死去——
离开自己。
30. 第二十九章 皇后
雨水将他整个人都浸透,湿哒哒的袍子贴在他身上,和着他的冷汗,粘腻潮湿。
他面色潮红,额头烫得嚇人,发丝一颗颗往下滴水,粘连肌肤,惹得他难受喘息。
“阿遇,阿遇......”陆明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意识开始混沌。
医师拿草药熏过自己,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这才开始给陆明检查。
“是疫病引发的高热,去备药。”为首的医师面色凝重,虽做好防护,捏着针的手还是颤抖。
无关人员被遣散,与陆明直接接触的那几名侍从登时被隔离,天空的黑云如工笔画中险峻的群山,层层叠叠地压过来,叫人喘不过气。
如今可解疫病的药尚未研制出,医师便只能开些退热定神的方子,暂时吊着他的性命。
望着窗外急躁的雨,程知遇的心也不由得烦躁起来,侍从来禀,她的心便彻底坠入谷底。
“隔壁的老头呢,你们带走了吗?”程知遇平复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同那侍从说话。
那侍从压根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儿,再加上方才着急,哪儿顾得上传达。
程知遇见他神情慌乱,登时猜出了他的作为,神色焦急地从床沿站起,“那就现在赶紧带他过去!”
隔壁的老头刚想开口骂,便被程知遇一声怒吼吓破了胆子。
“狗卓一你别装死!”程知遇一脚踹在墙壁上,目眦欲裂,“陆明活,你就活;陆明死,你跟着一块死!!!”卓一老头在墙的另一半,看着墙轻微晃动更是心生恐惧。
便忙不迭地应声,“哎哎哎,救,救,没说不救!”
*
中宫雅殿,台上供奉的香静静燃着,烟雾缭绕模糊了皇后的面目。菩萨在上,她在手中滚着念珠,额心一点殷红,如血般纯净,垂着玉颈,神情虔诚而平静。
大皇子赵暥恭敬侍候在一旁,手上提着的灯闪着微弱的光亮,照出他凌厉眉眼中的杀气腾腾。
不知过了良久,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乱了皇后的节奏,她眉头紧蹙,缓缓睁开双眸。
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凤眸微挑带着凉薄,她将唇涂得很乍眼,像吃人的血红,唇瓣一抿,随手将念珠再带回腕上。
她微抬起精巧的下颌,头上点翠坠珠的冠子轻轻摇曳,栩栩如生的凤纹盘在翠鸟之间,更显她冷艳。
“嬢嬢,您在为谁祈福?”赵暥目光停在那无字的牌位上,见她睁开了眼,连忙起身恭敬将人扶起。
皇后的手掌压在凤袍上,神色淡漠轻笑,“谁知道呢?”
她扶着赵暥的手臂缓缓站起身,青底霞帔自肩膀延申到身后,垂挂而下,末了的玉坠摇晃,稳稳地压在衣摆上。
“不知,是你第几个手足兄弟,但总归,是没压住福气。”皇后的语气轻描淡写,纤长手指抚了抚鬓边的熠熠生辉的珍珠坠子,问他,“瞧瞧,好看吗?”
赵暥顺着看去,那颗颗饱满圆润的珠子在灯下折出青紫色,瞧着眼睛都花了,自然敛眸道:“好看。”他稍顿,似是想明白什么,倏然试探开口,“倒像前几日,爹爹赏给淑妃那盒南湖串珠。”
皇后闻言唇角渐深,“就是那盒。”她听出了赵暥的试探,却也不恼,慢条斯理地提着袍子走,声音平平,“淑妃的肚子不争气,留不住龙种,自然,也留不住官家的心。”
“这宫中向来捧高踩低,无能者,人人践踏。利之所趋,情之所在。无利可图,自然——也无人拥簇。”
“予只是,讨件战利品,有何不可?”她蓦然顿住脚步,回眸看他,伸手轻点嫣红唇瓣,美得惊心动魄,“敬可,予这是在替你谋划。”
面目慈悲的菩萨座下,供奉着十余只无名牌位,漆红的颜色宛如血染,与洁净的玉菩萨对比显然。
皇后腕上挂着念珠,凤冠霞帔却尽显奢靡,她仰头直视着菩萨的面容,轻弯唇角,眸中没有分毫敬重。
“敬可,你也拜拜。叫他们保佑你,杀出重围。”她的声音宛如危险又美丽罂粟花,听得叫人脊骨发寒。
赵暥毫不迟疑,他撩袍跪在适才皇后跪坐的位置,双手合十跪拜。
殿中只有母子二人,皇后站在赵暥身后,好似能瞧见那无名排位上一个个婴孩的亡魂,她却不怕,畅然勾着唇角笑。
殿外大雨冲刷着台阶,雨水哗哗汇成溪流从阶上宣泄下去。
“听说榆关发洪了。”赵暥拜完,亲手为皇后斟了一盏茶,茶叶在淡褐色的茶液中起起伏伏,倒叫皇后生出几分意兴。
“官家打算如何决断?”皇后问了一嘴。
“不打算。”赵暥悠然回应,好似不少在谈生死,而是在谈一顿再简单不过的晚膳,“还没传到官家那,便被人拦了。四哥儿上回逼死九哥儿不成,这回把矛头对向六哥儿了。”
四皇子赵俨之前妄图借隐月诬陷九皇子赵康,不成想阴差阳错叫程知遇挡了回去。只可惜,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康都快要气炸了,奈何抓不住赵俨的把柄,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事传到官家耳朵里,他却只作是兄弟间的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打算管。
皇权斗争,向来如此。
赵俨是韫淑仪所出,虽平日温而疏离,母子俩显得多不食烟火,骨子里却是好斗的。
韫淑仪这个人,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角色,她教导的皇子又怎肯任人宰割?
皇后优雅地端起茶盏浅啜,升腾起的雾气遮掩住她眸中的冷漠,好似预料到了结果,并不意外地问,“死了多少?”
“不知......”赵暥垂眸,顿了顿,站着为自己斟了一盏,“只知还带了疫病,想必,不在少数。冀州知州都未能幸免于难。”
听见死人,皇后眼中没有半分怜悯,轻轻摇晃茶盏冷嘲,“是那个叫陈文忠的?哈,不懂变通的榆木脑袋,死了便死了罢。”
“若予记得不错,其子陈德清陈督护,与六哥儿赵暄交好,二人整日吟花颂月、泼墨挥毫,不成样子。那赵暄的生母,姜婕妤,也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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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不清的,整日跟在毓贵妃后头作威作福。”皇后将茶盏放回几案上,圆润的指腹缓缓擦着杯沿画圈。
“若不是姜婕妤摊上个好哥哥,由那户部尚书姜甫为她兜底,早不知在后宫死上几回了。”皇后的言语间带着嘲讽之意,纤长的睫毛卷翘,显得慈悲面容多了分狐狸相。
“这疫病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皇后抿唇思忖着,“陈文忠病倒,那陈德清定会前往榆关主持大局,不如......”
她抬抬手,在凑近的赵暥耳畔轻语。
赵暥颔首,重新落回位子,他抬起面前的茶盏一敬,眼眸隔着雾气都抵挡不住杀意,仰头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盏,下意识摩挲着指节上带着的玉似的扳指,那扳指不透亮,乳白的颜色泛着森森寒气。
“孩儿最喜——”
“借刀杀人。”
*
大雨倾盆,骏马在水洼中奔驰,踏起层层水浪。马上那人披着蓑衣,鼻梁高挺沾染些许雨滴,宽大的手勒住缰绳,任由雨滴顺着脖颈滑到衣领。
前马蹄在空中腾起,一阵嘶鸣,他飞身下马,扬手摘了斗笠,抬眸看向被浇得泥泞不堪的榆关官路。
“如何了?”陈德清探身走进屋子,脸上没有丝毫对父亲的担忧之色,只是身上狼狈,雨水顺着衣角往下淌,这才显出他的几分焦急。
屋内一众人冲他拱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苏青便站出来,抱着胳膊道:“陈知州现已患疫,且亲身试药......并无效果,反倒上吐下泻,精神萎.靡。”
陈德清抬手制止他,“我问的,是百姓。”他小麦色的肌肤是常年奔走晒成的,高挺的鼻梁与陈文忠如出一辙。
苏青瞧着这张与陈文忠七分相似的脸,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腾,苏青想破口大骂,碍着脸面,只是阴沉着脸没好气地回禀,“榆关百姓共九千三百余人,如今染疫的百姓约有四千四,因疫死亡一千九,因洪死亡八百。而因疫死亡的一千九百余名中,有七成是因得不到及时救治而亡,但到现在,和剂局也没拿出个正经方子。”
“陈知州征用了榆关的空屋,每间隔开将还未染疫的百姓隔开。已经患疫的,则隔到另外的位置,并封锁了来往的路,只能进不能出,这才堪堪控制疫病。”
陈德清微微沉思,这情况,比他想得还要棘手。他心中担忧着父亲,却更是担忧百姓。面上不显,只缓缓开口,“我此次前来,是带了六殿下麾下幕僚,有名的卓一大师前来,定能挽救榆关于水火,诸位不必担忧。”
“那就全仰仗陈大人了。”苏青皮笑肉不笑地奉承道,一边说,边在心里暗骂。脸像,死脑筋像,这股子装劲儿更像。
“苏大人!”几人话音刚落,一股侍从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
那侍从将人留在门外檐下,自己慌张进来,抬眼紧张地瞧了一眼陌生的陈德清,躬身禀报,“有位东京程府的小娘子说,她带了卓一大师,可为榆关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