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女帝拯救中》 1、第 1 章 “唐笙,跪好咯,入宫这么多年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唐简早就畏罪自尽了,你倒还是做着当女官的春秋大梦呢!”高尚宫伸着食指指指点点,嘴唇翻个不停,“我告诉你,金銮殿的大人们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打小便泡在书堆里,长到十六七才算成才——” “你们啊,生着女儿身,到了二十四司就安稳点,收起那些花花肠子,老老实实伺候宫中的主子,这才是真出路!” …… 意料之中的话一字不差地被高尚宫说出口,挨了骂的唐笙焦灼的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这是她穿成一本架空权谋小说的中的路人甲宫女的第二周了。两周里,她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逐渐发展到了老老实实跟着系统要求做任务,在禁宫中生存下来。 眼下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位路人甲宫女在书里最后一次出现的片段,也是唐笙完成任务的重要节点。不出意外的话,书中的女帝将会在高尚宫下令杖责她之前出现,及时救下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唐笙的心也悬到了顶点。 这位高尚宫原著里一直和原主的姐姐不对付,因而在原主姐姐死后处处针对起她来。 唐笙心悬一线,担忧自己被打的成分不多,更多的是担心女帝秦玅观不出现。 她的眼神向上飘了些,看向高尚宫的头顶,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出所料的话,她用不了多久就得交代在宫里了——她头顶的血条在她下令责打唐笙后就掉了一大截。 唐笙还在唏嘘,高尚宫口头下的命令却一点也不含糊: “宫内的规矩坏不得,不责打你无以正风气。来人呐,将唐笙拖下去,杖责二十!” 高尚宫一声令下,两个内官快步上前,擒住唐笙的肩膀。唐笙被架了起来,双脚半悬,即将被拖离宫女的队列。 原著里救苦救难的女帝这个时候依旧没有出现,再拖下去,唐笙真的要被摁在长凳上打残了。求生欲的驱使下,唐笙颤抖得厉害。 “取笞来。”高尚宫的视线扫过跪着的一溜宫女,“都瞧好咯,这就是以下犯上的下场!” 双手被缚在身后,左肩被人死死按住,嘴巴也被人塞上了破布条,唐笙努力挣扎了几番都没有成效。 正绝望,眼缝里映入了攒动的人影。而高尚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回头观望。 顾不得是不是原著里的女帝仪驾,唐笙用舌头顶开恶心的布条,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声音嘶哑: “我说的何错之有!” “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即便最下等得男子也比女子高出一等。女子就必须藏匿于闺阁,只有男子才能读书习武,天下怎会有这样的道理?” 她叫喊的声音越大,高尚宫的面色就越难看,跪着的两溜宫女都为她捏了把汗。 “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哪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你和唐简真是离经叛道,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怪不得家破人亡!” 唐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钳制她的内侍,肩头的衣物都要扯破了。 “歪理,我看你说的才是歪理。当今圣上正是女子之身,我阿姊有罪不错,但罪孽深重的男人可比女子多了去了……我阿姊想要整肃官场,荡清朝局,只不过败给了唯利是图的朋党,你有什么资格辱骂她?” “你!陛下是陛下,怎可容你随意作比!”高尚宫被顶撞得直咬牙,接过内官手中带着铁皮倒钩的竹板就要打。 那细密尖锐的铁刺在唐笙眼前闪过,激得唐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一板子下去,被碰到的皮肤肯定得烂大半。 说不怕是假的,唐笙咬紧了牙关准备承受,觉得自己今天高低得交代在这里了。 竹板挥舞带起一阵阴风,惹得人汗毛直立。 重击声响起,随后便是连片的惊呼。 竹板掉落在地,激起了细碎的尘土。唐笙睁开眼睛,刚好看到高尚宫匆忙下跪的身影。 来者一身靛青短袍,身量英挺,腰系蹀躞带,身跨长刀,是典型的御前侍卫打扮。不过这人看着却比唐笙往常见到的高挑纤细许多。唐笙微仰首,果然看到一张属于女子的脸。 “陛下仪驾将至,高尚宫这般,可是想让血污冲撞了陛下?” 方才还飞扬跋扈的高尚宫此刻已抖如筛糠,不停地叩头,请求饶恕。 得救了。 唐笙也推开了长凳,站起了身。 地上的人影不知何时多了起来,脚步声渐大,蓝袍女侍卫丢下高尚宫朝另一个方向单膝跪下。 唐笙的视野宽阔了许多,浩荡的仪驾出现在不远处,层叠的人群拥护着的人正是女帝秦玅观。 此刻她正靠着步辇,小臂撑在圈椅上,支颐睥睨着拜伏的一众宫女太监。 秦玅观的面孔虽然年轻,但长久立于权力之巅所养出的气魄和仪态却不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只一个眼神,唐笙便回了神,立马顺着人潮跪了下去,不敢再抬头了。 整个宫道鸦雀无声,气压都仿佛低了几度。 众人正等着秦玅观发话,却只听见浅浅几下叩击声。 浩荡的仪驾再次行进,唐笙再抬头时,只能看到秦玅观斜倚圈椅的背影。 这就结束了吗? 劫后余生的唐笙喘着粗气,仔细回忆起书里的剧情,心情沮丧。 如果按照原著的发展,她似乎就要这样消失了。 “唐笙!” 听到呼喊声,唐笙抬眸,看到了刚才那位侍卫。 “陛下召你。” 唐笙猛的抬头:“陛下召我?” “跟上仪驾吧。”侍卫推了她一把,催促她赶到队伍中间。 唐笙不敢怠慢,提起裙角跑了起来。 浩荡的队伍只剩沙沙的脚步声,愈是靠近女帝的背影,唐笙就愈紧张,她跟在步辇右侧距离秦玅观半米远的地方,心跳如擂鼓。 宫里的规矩,下人不得直视圣容。 唐笙处于低位,抬眸之际,只看到了绣有云纹的靴面。 再往上,唐笙看到了耷在臂枕上的腕子。瓷色的肌肤和低垂着的白玉念珠相得益彰,腕子的主人微屈着指节,将念珠半掩在掌心。 “抬头。”秦玅观的声音飘了下来。 唐笙仰首,视线依旧低垂。 圈椅上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着玄色暗纹长袍,冠带简素。 女帝这个人病怏怏的,阖眸时那种凌厉的气势被冲淡了许多。 “唐笙。” 女帝唤她。 唐笙敛眸,谦谨道:“奴婢在。” 辇上的人许久不说话,唐笙微抬眸,刚好对上她的目光。 秦玅观不知打量了她多久,目光里带着审视,幽潭似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唐笙借着这个机会瞥见了秦玅观头顶的血条——果然已经空了大半。 她喉头发涩,有片刻失神。女帝再开口时,她已恢复了原先的谦谨。 “当众谤讥朝政,辱骂群臣。”秦玅观缓缓道,“你可知是何罪。” 故意斥责糜烂的朝局,说出为原主姐姐辩解的话正是唐笙为了到御前的冒险之举。 她在赌,秦玅观待原主姐姐的感情不一般。 可秦玅观接下来的话却让唐笙脊背发凉。 “朝局糜烂至此,所以,朕是昏君?” 女帝说话时神色冷淡,根本看不出喜怒。唐笙噗通一声跪下,膝盖结结实实砸在石板路上。 仪驾还在前行,许多袍角掠过唐笙的面颊。她的心砰砰直跳,回忆起女帝刚才的眼神,隐隐约约产生了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叩击声再次响起,步辇停下了。 唐笙膝行上前,身后全是冷汗。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起身。 唐笙不敢。 颅顶传来一声轻笑,秦玅观眉眼略弯,眼底却没有笑意。 “你像你阿姊,但又没她的胆量。”秦玅观好似看透了什么,淡淡道,“杖责前的那番话,是你的真心话吗?” 唐笙张嘴时才发现自己早哑了。 秦玅观不需要她的答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冻的蔫巴的枯叶上:“这园子太不清净了。” 立在她身后姑姑应声:“奴婢这就问责管事的。” 2、第 2 章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秦玅观突然开口。 刚刚女帝显然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正是帝王的驭人之术。不过一直针对她的那个高尚宫显然是要倒霉了。 唐笙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敢抬些头了。 秦玅观敛眸,食指指腹刮过颧骨,没有说话。 唐笙眨眼,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大着胆子试探道:“我……我想要到御前去。” “你是觉得朕会因为唐简,对你青眼有加么。” 秦玅观轻而易举地戳穿了唐笙的心事,唐笙闻言,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系统交给她的任务是给这位病弱女帝续命上命。 说起来也是求锤得锤。 唐笙睡前看了一本权谋文,书里这位女帝忧国忧民,为了国家断情绝爱,宵衣旰食,结果病死在了完成统一大业的前夕,先前的努力都被一路躺平的男主角占了便宜。 她被气得肝疼,带着怒意睡了,就连做梦走在锤原著里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主,恨他恨得牙痒痒。唐笙想,要是她能穿进书里,一定要成为女帝的臂膀,让她少操心点,顺便把刚冒头的男主角打回娘胎。 结果一觉醒来,她真的穿进书里了。一睁眼,看到两张陌生女人的脸,头顶还盯着血条似的东西。 唐笙看那闪着模糊绿光的条状物,想要看清上边的字样,眼前却一片模糊。紧接着她就又昏了过去,仿佛灵魂出窍那样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见到了一团灰蒙蒙的雾。 那团雾说它是系统,让唐笙按照它说的去做,不然就不能回到现实世界,还有可能死在书里的世界。 唐笙只当是做梦,结果过了许久许久,经历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被罚跪了膝盖是真痛,干活是真累,被骂了也真是难过…… 她终于开始正视起团雾说的话,回忆小说剧情,为活命和回到现实世界而努力。 唐笙所穿的这个角色就是书里的路人甲,属于是提了不到两次名字,出场都还是为了烘托某个人物或仁慈或恶毒的设定。 路人甲宫女跟她同名,所以她看得时候还格外注意了下,因而记得许多和原主一家有关的剧情。 这个原主唐笙有个姐姐,名字叫唐简,是女帝即位后提拔的左膀右臂,后来因罪自杀了,也牵连了家族成员。原主唐笙也是从宫里的女官被贬成了最低阶的宫娥,被一众人欺凌。 或许是弯眼看人姬,唐笙看原著的时候就觉得唐简作为女官对于有点过于忠心耿耿了,她一直怀疑女帝跟唐简有一腿。 她穿到了唐简亲妹身上,外貌和她多少是有点相似的,那样的话凭着这点混到御前,或许能得女帝青睐,方便她做任务。 “朕用人只看能力。”秦玅观的声音打断了唐笙的思绪,“且点你到宣室殿扫撒吧。” “谢陛下隆恩。”唐笙麻溜谢恩。 秦玅观不再看她。 玄色的广袖随着步辇的摆动扫过唐笙的鼻尖,淡淡的中药味弥散开来。唐笙用屈起的指节碰了碰鼻尖,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 接引她的宫女留到了最后,给唐笙讲了许多当值的注意点。 “宣室殿的扫撒活计尤其要当心。前些年亲耕大典,田野间扫撒得再干净多少也会有些污浊。陛下在那待了两个时辰,回来便大病一场。太医说陛下玉体金贵,是断然碰不得尘土的。” “陛下每日辰时起,扫撒起码要提前一个时辰完成,断不可延误。往冬日过了,当值时需得当心落雪,切莫让雪结成冰。内宫御驾往来,出一点闪失,咱们纵使有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砍。” …… 唐笙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在盘算活命的事。 宣室殿临近宣政殿,都位于禁宫的中轴线上。唐笙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到禁宫腹地来。 与专职侍奉的六局二十四司不同,禁宫腹地是巍峨森严的。唐笙对古建筑没有研究,只知道越往里走,建筑就越显气派。 负责引路的宫女年岁不大,性格也挺活泼,周遭没人时很愿意和唐笙搭话。唐笙也分外珍惜这个弥补信息差的机会,拐着弯套了许多话。 绕过绘着龙纹的照壁,宣室殿内别有洞天。和一路的天家气派不同,宣室殿内苑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内苑许多景致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可能透过一扇景窗看到的就是色彩淡雅的工笔画一角。 宫女们居住的耳房就很简陋了。 环顾四周,唐笙只看到了色调暗沉的木质桌椅和低矮窄小连成一片的大通铺。这里门窗都是木的,采光全靠糊纸,用来照明的似乎只有几根蜡烛,屋子正中央摆着个铜盆的东西,上边罩着网里面烧着炭,唐笙盯了许久也叫不出名字。 这里条件比先前唐笙住的地方稍好,但也差不离。 在这个世界,人上人和人下人果真泾渭分明。 唐笙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别人的眼色下辛苦干了一天的保洁,然后两眼空空地躺在硌人的铺上——这辈子真得完了。 桌上有面铜镜,唐笙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就想起了女帝抚过颧骨的动作。 她贴近了瞧,忽然发现自己面颊上有一道血痕,许是高尚宫挥舞竹板时碰到的,也可能是她挣扎时被人抓伤的。 唐笙回忆起秦玅观的动作,觉得那指腹好像落在了自己脸上。 初来乍到,掌事姑姑没给她分配任务。唐笙收拾完铺盖,在昏黄的烛火和窗外呜咽的风声中陷入了浅眠。 这次梦里没有负责指引她的团雾系统,浓重的倦意让她无法睁眼。 然而,这份宁静也没维持多久。子夜时分,木门被人粗鲁地推开,薄帘掀起地那一瞬,屋内摇曳的烛火被风吹灭了。唐笙感到一阵无法言说的寒冷,于迷蒙中睁开眼睛。 裹着披风的管事姑姑用力敲桌:“醒醒醒醒,都醒醒,陛下病了!” 3、第 3 章 出了耳房,凉意顺着脖颈灌了进来,唐笙抬眸,看到了满天飞舞的雪花。她探出指尖来接,雪花停驻了几秒便融化了。 这是京城入冬的第一场雪,子夜时分,眠浅的秦玅观推窗来赏,不知立了多久。 值夜的宫女发现时,她的帕子上已经咳出了浅浅的血迹。 唐笙是从旁人口中得知女帝得病的经过,暗自将她划归到了“不遵医嘱”那类人。 正交谈的两位宫女忽然一齐叹息。 唐笙抬头,对上了她们的目光。 “看我做什么?”唐笙指着自己的鼻梁。 “陛下心里愁。” 唐笙没再和她们多言,将笤帚旮瘩挥舞得更快了。 因为姓唐的发愁,那肯定是想到了唐简了。 伴君如伴虎,常在女帝身边侍候的人也是能揣摩出圣意的。 * 女帝这病来得匆忙,前一天还叫了大起,这个时辰住得离禁宫远的臣子早已动身,用不着多久就要进午门了。 忙得脚不沾地地唐笙忽然被人叫住,手上也被塞了一柄灯笼。她到这来还不满一天,看谁都眼生,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勒令跟上。 天才蒙蒙亮,飞扬的大雪覆盖了石板宫道,道边的宫灯熄了好几盏。雪粒子砸得唐笙睁不开眼,脚上的布鞋也在打滑。 “姑姑,我们这是到哪去?”唐笙是负责掌灯的那个,露在外边的指节冻得发红。 拢着汤婆子的女官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宣政殿。这个时辰大人们该到了。” 女帝住的宣室殿虽说和宣政殿离得近,但宣政殿的整个布局要大得多,唐笙听其他宫女抱怨过,每次大朝她们都站得脚底发麻,走回来的这一路累个半死,抬头一看连宣政门都还没出。 走这条道是传令女官的职责,而给传令女官掌灯这差事,看着就像是有人刻意加派给唐笙的了。唐笙暗自想着,脚底湿滑凉寒的触感让她没工夫抱怨自己的处境。 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一路,好歹没在雪地上摔个四仰八叉。 蓦的,唐笙顿住了脚步。 “姑姑,我不能去宣政殿。” 要说去宣政殿路远,那去太医院请人的宫女岂不是走得更远,她要被欺负,那高低也该被分到这种活计。 而且去宣政殿意味着要见群臣,她和唐简长得像。在朝臣面前走一圈岂不是直接告诉他们: 唐家人根本没死绝,还有一个被点到了御前,被女帝好好保护起来了。 再回想起女帝只点她晨间扫撒当值,而不让她近身,不正是避免她和朝臣碰面吗。 唐笙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敢往前了。 她正要向后退,却被女官呵住:“你要违命?” 蓦地,女官头顶的绿色血条掉了一半。 唐笙心下一惊,面上却还是一派温顺谦谨的模样。 好家伙,看来这位女官逼她引路的行为给自己招了什么灾祸。 “奴婢不敢。”唐笙小声说着,心里飞快盘算着脱身之法。 “陛下有令,只让奴婢负责扫撒,其余的一概不可过手。”唐笙搬出了秦玅观,话里有话,“奴婢驽钝,不敢担上传令重任。” 女官的目光沉寂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你便在宣政门前等着吧。此刻再叫人引路也来不及了。” “奴婢……” 唐笙还想再争取一下逃脱的机会,女官打断了她,言辞狠戾:“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担待?” 唐笙缄默了。她将头垂得更低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到宣政门时后背已经浸了一层冷汗。 顺着女官的视线,她看到远处静默的群臣。 寻常人眼里,大雪中黑黢黢的宫殿压下厚重的阴影,肃立的群臣宛若序列整齐的棋子,有着浓重的压迫感。 而唐笙一眼望去能看到许多闪烁着微弱绿光的长条,很煞风景。 她阖上眼,请求系统暂时关闭一会她这抽象的能力。 许是系统今天心情好,居然满足了她的念想,再睁眼时,唐笙就没有再看到血条了。 系统今天还怪仁慈的,唐笙心道。 她将自己藏在宣政门下的阴影里,看着女官掠过一众青蓝制袍,停留在了紫袍和红袍序列之间。 女官传完话,众朝臣散开了,宫檐下唯余一位紫袍女官。她引着紫袍女官来到宣政门,由唐笙提灯开路。 烛火晃荡,朦胧的光映亮了精巧的仙鹤绣纹,唐笙敛眸,看到了蓝穗掩映下的牙牌露出的字迹: “文-太子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沈长卿” 沈长卿是朝臣中少见的女子,眉眼斯文,书卷气很重,放到现代的话,也是妥妥的淡颜女高知。她身量比周遭的人纤瘦许多,厚重的氅衣下,紫色的官袍被她穿得颇有仙风道骨之感,纷纷扬扬的雪粒落到肩头时都放慢了速度。 一来一回,天已大亮,宫道上的积雪也已扫清,新落下的雪花成了薄毯,上边留着连串的脚印。 沈长卿在檐下脱下落满雪的氅衣,臂间夹着几份厚厚的奏疏。再向前一步,传令女官就掀开帘幕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了。 此处离内殿近,和合窗被宫人打开散气,唐笙直身的间隙可以看到殿内的场景。 薄幕遮掩下的须弥榻只露出了模糊的轮廓,一道身影斜倚凭几,手边散着几卷书。炭火催得熏香味混杂着草药味愈发浓郁起来,热浪滚过,唐笙的脸颊被短暂地烫了下。 沈长卿已经跪下了。 薄幕后的人探出瓷色的手腕,用一柄白玉如意挑开帘幕一角,指节带着如意微上扬。 沈长卿随着如意起身,立在阶前,倾身听帘幕后的人说了些什么,旋即转身,朝唐笙的方向走来。 和合窗发出吱呀的声响,阖上一扇后,沈长卿宽袍衣袖枕在了窗沿之上。 “唐笙。”沈长卿屈掌,示意她过来。 “奴婢在。”唐笙候在窗前,静待指示。 “陛下问你,今日是谁点你去宣政殿引路的。” “奴婢不知。”这是她的真话,事发突然,唐笙又是新来的,根本不认识身边有哪些人。 沈长卿意料之中般笑了下,淡淡道:“你跟你阿姊眉眼间很像。” “吱呀”一声,另一扇窗也关上了。 唐笙思忖片刻,看向了早已被阖上的窗。 女帝似乎早就知道她被算计了。 都说皇帝的眼睛无处不在,从唐笙还觉得夸张,现在想来,这句话真的很写实。 今天的事她反应得不够迅速,处置得也不够得当。她觉得自己大概在秦玅观心里留下了愚蠢的印象,唐笙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补救一下。 “陛下——”唐笙轻敲窗弦,语调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一下两下没人应,唐笙又敲了第三下。 终于,合和窗第二次被打开,唐笙本以为开窗的还是沈长卿,一抬头眼前却是面若冰霜的秦玅观,还没开口膝盖就软了一半。 秦玅观散着发,白衣之上只披了件松垮的外袍,面上血色很淡,瞧着比昨天更白了。这样一身懒散的打扮本该没什么攻击性,可唐笙却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唐笙嗫嚅,咚一声跪下: “陛下……” 4、第 4 章 “何事。” 秦玅观开口,唐笙觉得自己背脊凉飕飕的。 “我初来乍到,不知人名,只知道那人是个长脸,青色女官服制……”唐笙斟酌着用词,声音渐小。 在她开麦前,唐笙就谨慎思考过一通了。 原主落魄前和落魄后都是在远离内宫的二十四司当差的,跟女帝殿里的传令官不可能有交集。她要是真讲出来个所以然,只会让女帝起疑心。 女帝问她,大概率是问那人长相的。 “陛下……” 身后响起方姑姑的声音,秦玅观回眸,掌心还落在窗沿上:“请她进来。” 她朝唐笙挥手,示意她退下。 唐笙正好奇到底是谁,用得着秦玅观亲自起身迎接,太监的传报声就响起了,尖细的声音震得唐笙耳膜发痛。 “太后驾到——” 各色长袍从唐笙眼缝里掠过,侍从簇拥着的那个人只露出了个雍容的背影。她是乘肩舆而来的,鬓间没沾丝毫风雪。冻得发抖的唐笙在她经过的那一瞬,听到了念珠磕碰的细碎声响。 唐笙微抬眼,看到了那串和女帝腕上相似的念珠,与女帝手腕的骨感纤弱不同,她的手养护得丰腴白净,瞧着健康许多。 许是簇拥着她的人太多,隔得那么远的唐笙都感受到了一阵暖意。 走到照壁处的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道:“雪天凉寒,在皇帝子夜急病当值的,可以早些交班了。” 说完,她含笑看向了窗檐边的秦玅观:“皇帝意下如何?” 秦玅观待她并不似唐笙想象的那样恭敬,只是淡淡应声。 唐笙回忆起小说内容,敏锐地嗅到了敌对的气息。 太后姓裴名音怜,是先帝继后,只比秦玅观大七岁,家世显赫,父兄一度权倾朝野。倘若她生下了皇子,这张龙椅是绝对轮不到秦玅观坐的。 唐笙看小说时其实不太喜欢她,虽然作者给她的人设是温婉贤淑,但唐笙总觉得她有些伪善。 就比如刚才,她想到雪天凉寒,让宣室殿的宫女们提前换班,但自己却是乘着排场最大的肩舆来的。先不提可以腿着过来,就是乘舆车都会让宫人们少吃点苦头。 细节之处见人品,唐笙对这这句话深信不疑。 交班前,唐笙又尝试着开了一回看血条的技能,睁眼闭眼间,仿佛换了个世界。 开关技能其实还是蛮重要的,恣意窥探别人的寿命有时也挺残忍的。 唐笙自小经受的教育告诉她无论何时都不能轻视生命。窥探到了快要走到人生终点的陌生人,无能为力的唐笙也会小小难受一下。 离开前,唐笙踮起脚尖看向层叠的人群,寻找秦玅观的身影。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她的血条。 * 唐笙回耳房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天色已暗。 深宫中人难有娱乐活动,只有提心吊胆的长夜。 窗外的雪还在落,宣室殿中庭却没有积雪。夜很静,秦玅观的寝殿内烛光暗淡,想来已经睡下了。值夜的宫人,也裹上了棉被睡在长廊外。 周遭少了眼睛,唐笙的心难得放松下来。她在庭中踩了一圈,黑洞洞的脚印连成一片。 “唐笙!唐笙!”宫檐下有人压着嗓子唤她。 唐笙小心翼翼地走近,看到了昨天给她带路的小宫女。 “天太凉,我和云霞都冻得跑肚了,你且替我们值守片刻,行不行?”小宫女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求你了!” “这样不违制吧?”唐笙留了个心眼。 “怎么会,殿里还有方姑姑,用不到我们。要是用到了我们还没回来,就告诉方姑姑,我们还在恭房。”小宫女言辞恳切,委屈巴巴的。 “那好吧,但我只等你们一刻钟。”唐笙说。 “行!”小宫女答应得爽快。 北方冬天的雪夜是真的很冷,唐笙站了片刻便受不住了,不得不用她们的棉被御寒。她呵气搓手,指节处冻得通红。 殿内此刻忽然有了动静,唐笙耳朵尖,警觉地贴近殿门。 秦玅观压抑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唐笙听出来年迈的那道声音是宣室殿掌事方姑姑的。 殿内外的烛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光橘黄色的光亮照亮了唐笙的面颊。 “云霞、海曙,再燃几个炭盆——” 唐笙唰地起身:“云霞和海曙腹痛难忍,眼下是奴婢在当值。” “唐笙?”秦玅观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回陛下话,是奴婢。”唐笙答。 秦玅观的声音小了下去:“进来吧。” 唐笙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朝内望了眼。 许久不闻声响,方姑姑推门出来:“陛下叫你进去。” 唐笙拍拍外衫,有些局促。 殿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穿过重叠的罗幕,唐笙来到了暖融融的内殿。 炭炉带起的热浪模糊了她的的视线,秦玅观的袍角也在其中起伏。 深更半夜的,秦玅观披起大氅倚坐在戗金云龙纹琴桌前,烤起了炭火。 方姑姑拿来薄毯盖在她膝上,随后又取来了笔墨和奏疏。来来往往三四趟,茶水也奉上了。 秦玅观的视线透过袅袅茶烟落在唐笙肩头,良久道:“你倒是心善。” 这话听着像在阴阳人,唐笙脑袋转得飞快,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秦玅观也不急着她答,自顾自地翻起了奏疏。 炭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唐笙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奴婢是想广结善缘……”她低低道。 “广结善缘和怯懦是两码事。”秦玅观批完了一份奏疏,搁到一边,“人人皆和你一样心软么。” 秦玅观的话听着轻飘飘的,唐笙听着不像是斥责,倒像是年长者对于晚辈的教导,晚辈听与不听都和她没有关系。 唐笙压下欣喜,叩首道:“奴婢明白。” “你若是喜欢值夜,那就替了她们的班吧。”秦玅观没抬眸,仍在批红。 云霞和海曙值的正是子夜时的最痛苦的一班,这个时候要保持尽量清醒的状态对人来说纯属折磨。 唐笙笑不出来了。 不过这正是个接触女帝的好时机。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唐笙很快平衡了心态。 “谨遵圣命。”唐笙谢恩。 殿内恢复了寂静,除了秦玅观没人敢发出声音。常伴君侧的方姑姑连呼吸声都掩住了,唐笙不仔细寻找的话,真发现不了她。 跪久了腰酸背痛,她忍不住挪动上身,偷闲的同时还不忘查探秦玅观的神情。 “陛下,我能起身吗?”她将声音压低,显得怯生生的。 “起来吧。”秦玅观啜了口茶,面上因咳嗽染上的红晕也淡得差不多了。 她的视角里,唐笙虽然低着脑袋,但眼睛却不规矩。她像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入宫时没人教你,宫人不得窥探朝政吗。”秦玅观侧目。 有了前几次的经历,唐笙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只要秦玅观开口,她就想下跪了。 “奴婢不敢。”唐笙认错已经认熟稔了。 秦玅观探手,将奏疏尾巴指向她。 “宫人不得窥探朝政……”唐笙弱弱道。 “朕许你看。”秦玅观眼底那丝笑意散了,眼睛又成了没有温度的寒泉。 唐笙察言观色,麻溜接下,向右展开。 秦玅观揭开盖碗的手一顿,眉头微蹙: “拿反了。” 唐笙手忙脚乱地倒过卷轴,秦玅观的眉头蹙得更明显了。 5、第 5 章 古人作文书都是从右往左竖着写,唐笙前二十六年都是按照现代人的书写习惯来阅读的,自然是从左往右展开的卷轴。这样一来,自然就拿反了。 唐笙提醒自己,一定要适应环境,下次不能再拿反了——太丢人了。 “这是三司会审的结果。” 秦玅观难得平视人,唐笙余光里注意到她的眼神,意识到这封奏疏大概与唐简有关。 古人行文和现代行文差别很大,连片的繁体字间少见断句,加之已成体系的冗长公文格式,唐笙读得再仔细也还是觉得没弄清楚。 坐着的秦玅观已不再翻阅奏折,瓷色的手腕落于膝头。 “三法司口径一致,咬定唐简冒功、诡劾、朋党比周,谋危社稷。”说起这些时,秦玅观隐于长袖下的指节紧攥保薄毯,面容却还是平和的。 说唐简冒功,是指秦玅观夺位之际,唐简斩杀良民冒充叛军邀功,证据就是当时的死伤者皆着寻常的百姓服制。 说唐简诡劾,是指崇宁元年唐简挂职工部赴淮城平定水患,凭着个人好恶结党营私,弹劾了一大批无罪官员。 说唐简朋党比周,谋危社稷,是指崇宁三年唐简上疏奏请为女子开设科举,私下笼络朝臣,邀买人心,企图颠覆纲常礼制。 前两条罪名是想将唐简逐出朝堂,而后一条就是想要了唐简的命。 秦玅观阖眸,脑海里浮现出充斥着火光的街市,鼻尖萦绕上浓重的血腥味,思绪又回到了三年前。 混在都城的细作皆作百姓装扮,在暗处放冷箭,朝公主府的军士捅刀。是杀红了眼的唐简依据是否携带兵器斩杀了一大批细作,才平定了城中暴乱。 她御宇之初,淮水便决了堤。世人都说,这是牝鸡司晨,惹怒了天帝所降下不吉之兆。是唐简顶住层层压力,奔赴淮城治水。后经查证发现,决堤全系人为,唐简弹劾了大批官员,秦玅观顺势而为,将主犯枭首,从犯革职流放。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冲着唐简来的,实则完全是冲着秦玅观来的。朝臣不满她许久了,这次就是借机发作。 在秦玅观之前的君主想要坐稳大位,只要当好制衡各方的棋子便足够了。而秦玅观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她要整肃官场,改变糜烂的朝局,势必要培养自己的僚臣来顶替腐化的文臣朋党。她想要树立新风,必定要破除纲常,赋予其他女子治国的权力。她想要成为治世之君,就不能一味维持稳定,裱糊大齐躯壳的强盛。 秦玅观每往前行进一步,既得利益者便要剜掉她的血肉。逼死唐简正是要斩断她的臂膀,他们将此举视为对秦玅观严厉的警告。 “崇宁三年……” 秦玅观睁眼,眼底布上了血丝。 “要变革科考的是朕,她是朝臣中唯一愿为朕喉舌的人。” 她倚着凭几,掌心覆在眉心,举手投足间满是倦态。过了许久,她的掌心覆上了桌边的玉如意,缓缓摩挲着。 唐笙这些天也听说了,朝中如今能有零星几个女官,除却太傅沈长卿,其他都是秦玅观借口“男女授受不亲”那套从内宫提拔的。而唐简正是这零星几个人里最出色的。 唐笙没见过唐简,但光是凭秦玅观简洁的描述,她也能想象出一位孑然一身为国为民的孤臣形象。 卷轴上工整的字迹扭曲成荒谬的诬告,秦玅观读时,字字锥心,钝痛感经久不散。 秦玅观望着唐笙,视线却仿佛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这封奏疏积压了月余,大理寺卿前后上了三道折子催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说,朕该批吗。” 唐笙眼睛里映着烛光,微弱的光点在她开口时闪烁着:“批了的话,会怎样?” “他日史书工笔,她便不是诤臣而是佞幸了。”秦玅观咳嗽了几声,以帕掩面。 方姑姑从暗处疾步走来想要替她顺顺气,秦玅观抬腕制止她上前。 “陛下……”方姑姑眼底闪着泪光。 秦玅观挥手,示意她回去,良久才顺过气息: “倘若你是朕,会作何抉择。” 秦玅观的视线明明落在她身上,但眼神却好似洞穿了她,凝望着另一个人。幽泉一样的眼眸中隐匿着悲悯的恳切。 唐笙头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眼神,喉头滑动,嗓子涩得说不出话。 “陛下,奴婢……奴婢,不大识字。”说完,唐笙慌慌张张地顿身叩首,隔着氍毹将地叩出了声音,“奴婢怎敢有僭越之心!” 烛光将秦玅观的侧影印在挂着千里江山图的墙壁上,她的身形被放大了数倍。 唐笙的视角只能看到秦玅观的影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秦玅观眼底的温度正在褪去。 “朕记得唐简说过,曾在府中教过你习字。” 唐笙哽咽道:“阿姊是教过奴婢,但奴婢资质驽钝,未尝习得阿姊的真才实学。后来阿姊进宫做官,奴婢便再也没习过字了。” 秦玅观敛眸,枯坐了片刻,旋即起身。 薄毯滑落在地,唐笙惊觉她的影子压了下来。 秦玅观俯身,宽大的月白色衣袖落挡住了唐笙的视线,浓重的药味拢住了唐笙的鼻息。 一柄小巧的玉如意探上前来,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唐笙被迫仰视秦玅观。她心跳得厉害,绷紧的唇线出卖了她所有的情绪。唐笙尽可能的展露出楚楚可怜的目光,期盼勾起秦玅观的一丝怜悯。 过去唐笙选修过中医古籍,自然是认得繁体字的。三司的判卷虽然语言晦涩,但结合起女帝的复述,她能读得懂大概。 抛却原主的身份,她本人也为唐简鸣不平,但她却不能表述。 道理其实很简单:首先,宫女妄议朝政是死罪,唐笙不想落人口舌。其次,这种事情,秦玅观作为君主自有决断。唐笙为姐姐诉苦只会让秦玅观为难,劝谏秦玅观以稳定朝局为重又显得她特别绝情。 斯人已逝,唐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皮球踢给秦玅观。依据她的判断,生性淡漠,城府极深的女帝最终还是会批红。 “朕是薄情寡义之君,自然会批。”对视片刻,秦玅观拾起唐笙遗落的卷轴,移开了玉如意。 下颌一松,唐笙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栽倒在地,心快要冲到嗓子眼了。 秦玅观展开三司联名奏疏,捋起长袖,朱笔已落于卷尾。 “来研墨。”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扶膝起身,虚倚在桌前才勉强支撑住身形。朱色的墨块滑溜溜的,唐笙抓了几次才抓稳,手心的汗化开了墨块表层。 秦玅观字写得很慢,但笔画却显得张牙舞爪。 她在卷尾批道: “中有冤屈,不准记档。” 6、第 6 章 方姑姑进来换茶,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彼时唐笙已经靠着桌腿睡着了,整个人屈成了一条,长胳膊长腿抱成一团,看着怪憋屈的。 她见过不少值夜马虎的宫女,多数都只敢靠着墙背着秦玅观打盹,像唐笙这样明目张胆睡在秦玅观脚边的还是头一个。 不过主子都没发话,她一个当下人的更不必多言了。 方姑姑换盏时放轻了动作,小声道:“要给您传些点心吗。” 秦玅观看折子看得正头痛,便颔首同意了。 昨夜里她发烧没胃口,白天又忙着和大臣商量辽东雪灾的对策,一点膳食没用上,方姑姑看得心里着急,见她应允,立马欢天喜地地准备去了。 唐笙是被清甜味勾醒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秦玅观的御座上,脚边还散着一条毯子。这毯子长得分外眼熟,唐笙揉揉眼睛,看清后吓得一骨碌爬起身。 唐笙认床,换了耳房后就一直睡得不好。晚上秦玅观抓她研墨,她吭哧吭哧磨到砚台里的朱红色变得发稠,眼皮困得直打架。 忍耐了一会,她问秦玅观自己能不能坐下。秦玅观没搭理她,看模样应该是默许了。唐笙既不敢走远又不敢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只敢虚倚桌腿坐在地上,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了。 条件虽然艰苦,但她睡得格外香。 梦里她终于见到了消失了好几天的团雾系统,还没来得及询问自己能得到什么情报,系统就告诉她下一步必须极力劝女帝在会审卷轴上签字。 唐笙:“她如果觉得我无情无义慷他人之慨怎么办?” 团雾:“非也,她难迈心中之槛,你要当推手,替她排忧解难。这样一来,她心情自然就好了,寿命自然就变长了。” 唐笙:“奴婢真的做不到啊!” 团雾:“相信你足够聪慧。” 系统丢下任务就跑了,留下唐笙愁眉苦脸,胆战心惊地睡。 迷迷糊糊间,她就闻到了一阵清甜的味道,被这味道勾引醒了。匆忙整理完仪容,唐笙才注意到秦玅观此刻已不在里间了。 她悄悄打量起周遭,视线在墙上的水墨画和桌上少了个尖的糕点上徘徊得最久。 冷不丁的,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醒了?” 唐笙膝盖一软,麻溜跪下认错:“奴婢该死……不小心睡着了……” 秦玅观此时已经梳洗过了,穿了外袍束了腰带,整个人精神不少。 白皙修长的指节拨开帘幕一角,氍毹之上,玄袍裹着素色的中衣轻慢翩跹,秦玅观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 风灌了进来,吹动秦玅灌的衣袖。她望着薄雾朦胧的圆月,身影和夜幕融为一色。 快燃尽的烛火映低了她的剪影,唐笙心叹,这人光一个侧脸影子就美得不可方物了。 “饿了?”秦玅观再次出声。 唐笙察言观色,如实道:“有点。” 经过这一晚,她发现秦玅观这人除了爱吓唬人外,其他方面都挺不错的,绝对不是那种因为一点小事就滥杀无辜的暴君。渐渐的,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案上的糕点赏你了。”秦玅观半倚窗,静静地看着她。 唐笙小心翼翼地回望了几秒,视线始终保持在她之下。 “椅子。”秦玅观言简意赅。 唐笙反应迅速,吃力地搬起琴桌旁的御座。 秦玅观忍耐了几秒,终于道:“圆凳。” 唐笙尴尬收手,抱起榻边的圆凳送了过去。 “陛下,奴婢可以回去了吗……”唐笙耳朵红透了。 秦玅观许久没说话,唐笙便当她是应允了,后退了好几步,悬着的心也逐渐松弛了。 “站住。” 唐笙立马顿住脚步。 “换茶。” 唐笙哆哆嗦嗦地取走桌上的茶,憋了许久,小声问:“在哪换呀?” 寝殿内静默了几秒。唐笙将自己的脸藏在茶盏后边,只敢用半个眼睛观察秦玅观,眼见着她阖上窗,眉头越蹙越紧。 “方汀——” 方姑姑推门进来,利落接过唐笙手里的茶盏出去了。片刻后,秦玅观终于喝上了热茶。 唐笙无地自容,很想挖个洞钻进去。 “将折子搁到外间长案上,左侧的是批的,右侧的是驳回的,不要放乱。” 视线里没有其他人了,唐笙左右都瞟了,才敢确定秦玅观是在跟自己说话。 三司会审的卷轴搁置桌案边上,唐笙一块拿上,下意识想放在了右侧的那摞奏折上,手伸到一半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放到了左侧。 她捧着折子没走几步就被秦玅观叫住了。唐笙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大气都不敢喘了。 秦玅观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缓缓道: “你欺君。” 唐笙真的汗流浃背了,她再次跪下,奏折落了一地: “奴婢不敢啊!” 秦玅观这人不爱把话说太明白,总是说一半剩下一半留给别人猜。 她道:“你不必为难,朕不会批。” 什么不会批,自然是三司会审的卷轴不会批。 说到这,唐笙明白了。秦玅观刚刚一直在观察她的动作,看她把三司卷轴往哪个堆里放。 她用玉如意挑起唐笙下巴时说,自己薄情寡义,一定会批了三司的污蔑之言,真正到了下笔的时候又是不准的。唐笙刚刚被她冷呛了几次,生怕自己做错事,注意力正高度集中。 人越紧张越容易忽略一些事。秦玅观正是这样套出了她识字的事实。她刚刚那样说,意思就是她明白唐笙装不识字的苦衷,给她吃颗定心丸。 唐笙欲哭无泪,心想,你还不如批了呢。 秦玅观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挨个拾起奏折。不知道是不是系统作祟,唐笙抬头间看血条的技能又开启了。 她注意到,她看到的关于秦玅观的血条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眼前这个人她能读到极其细微的写清生卒年的字迹: “长治十八年正月初七生,病殁于崇宁七年九月初六,享年三十又二” 血条的模糊的光亮烁动了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唐笙指尖一顿,心抽了下。 后知后觉的唐笙意识到捡奏折这种事情不能让皇帝亲动手,忙加快速度,抢在她前面把东西捡完了。 天亮了,窗外雾蒙蒙的。寝殿里的烛火被自然光衬得暗淡。秦玅观熄了几盏,唤方汀她们进来。 一串宫女手捧各色衣衫、配饰,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方姑姑捧上十二旒冕,玉串碰撞的声音在这清寂的早晨分外清晰。 唐笙琢磨着秦玅观这是准备上早朝了,正要告退,却听见她说:“你今日大概是走不了了。” 晨光熹微,此刻天已大亮。 秦玅观逆着光回眸,姣好的面容隐于旒幕之中,睥睨低处: “随朕早朝。” 7、第 7 章 秦玅观上朝必经之路上的积雪早早清理干净了,舆车平稳驶过,明黄色的流苏迎风飞舞。高墙下,彰显身份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开往宣政殿,整齐的脚步声在宫道回响。 脑袋昏昏沉沉的唐笙跟随仪驾,情绪也被着肃穆的氛围感染。秦玅一国之君的身份在此刻有了具象化的体现。 宣政门下,百官早已恭候多候。秦玅观换乘步辇,由宫人抬着经过刻纹精巧的丹陛石。仪仗与护卫从石阶两侧依序行进,铺成广阔的队伍。 “陛下驾到——” 偌大的宫室内,众臣高呼万岁之声回荡许久。秦玅观一步一步迈向丹墀,于高处睥睨群臣。 何为君主——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忖度万事,主一国沉浮。 秦玅观坐下了,唐笙仰头看她,脑海里那个眼眶微红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几丈远,唐笙却觉得这个人离她很遥远很遥远。 她随着群臣起身,借助高度优势看向远处的朝臣。整个队列有老有少,可她只认得站得靠前的沈长卿。 沈长卿抱着象笏,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显得很安静。唐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辽东雪灾,流民十万,昨日内阁陈奏对策,想必众卿有所耳闻。” 秦玅观缓缓开口,视线扫过神情各异的大臣:“众卿可有异议。” “陛下,臣有本启奏!”蓝袍大臣举高了笏板,语调激动。 “说。”秦玅观看向他。 “辽东入冬来天灾不断,流寇横行,关外的瓦格虎视眈眈。当地府库存银不多,倘若从国库放银,少则八十万两,多则一百万两。如此,开年拨给辽东守军采购军械的银两就要不够了。如若瓦格乘机攻城,恐怕守军难敌呀。” 秦玅观手中的念珠轻轻转动,思忖片刻,她道:“一百万两恐怕不够。” 朝臣诧异抬眼,唯独沈长卿阖目。 “银两从户部拨下去,再经层层剥削,最后送到灾民手中的又能剩几个铜子?”秦玅观迎上众人的视线,目光仿佛洞察了一切。 这本是官场人尽皆知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极少有人拿到台面上讲,秦玅观偏偏这么做了。 “陛下,您的意思是?”户部侍郎斟酌着开口。 “今年辽东守备军过冬赶制的那批棉服用来赈济灾民,倘若有军士想要补制棉服则由当地府库拨银。”秦玅观继续道,“救济粮由临近未遭雪灾的州府拨出,再由中央统一调拨一批快马加鞭送去。” “除此以外,督察院和内侍省都派人去。囤积居奇倒卖赈灾衣粮者一经发现,当即枭首示众。” 唐笙听得仔细,在心里称妙。秦玅观虽然看着年轻,但着实有两把刷子。 守军用的棉服是统一制色,上面缝了“忠”“勇”二字。将这批衣服拨给灾民就意味着府库官员无法轻易将棉服倒卖出去。从临近府库调粮最为迅速,也能方便彻查府库真实盈亏情况,正可谓一举两得。 “内阁今日便要将督办名单拟出来交由朕过目。”,秦玅观环视大殿,“还有异议吗?” 沈长卿带头叩拜:“吾皇圣明!” “吾皇神明——”众臣随和,情愿的与不情不愿的乌泱泱跪了一片。 “还有要陈奏的吗。”秦玅观问。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须发皆白的大理寺卿抬头,锋利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扎过卑躬屈膝的唐笙。 唐笙第六感还是准确的,她觉着身上拔凉拔凉的。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扯起了唐简的案子。 “陛下,逆臣唐简一案已奏呈月余,朝野皆盼望此事有个了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电光火石间,唐笙耳边响起了秦玅观清早说的话:“你今日大概是走不了了。” 联想起被人做局点去引路的事情,唐笙悟了——原来都在这等着她呢。 秦玅观方才说了许多话,口舌正干。唐笙看向她之际,她正侧身隐忍咳嗽。 “陛下,圣人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而今唐简罪恶昭彰,陛下当明刑德,亲贤远奸。此乃王道。”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唐笙虽然不能准确品出老头的每句话,但还是抓住了重点。 唐笙吸着凉气,捕捉到大殿内微妙的氛围变化,血条系统也很合时宜地跳了出来。平静低头的唐笙视线却一点也不平静,她的视线在大臣和秦玅观之间流转。 第一眼,老头头上的血条还有三分之一,看完秦玅观再回头,一下掉了一大截。 老头越是喋喋不休,头顶的血条就掉得越厉害。 唐笙屏住呼吸。 好家伙,这是秦玅观起了杀心了。 再次看向老头时,唐笙的眼神里已经多出了几分怜悯。 老头说然将“亲贤远奸”放在后边说了,就是明晃晃地指向唐笙。唐简早死了,家里还有个兄弟也发配戍边了,禁宫中唯一的“奸”不就是她了吗。 唐笙摸摸鼻子,觉得很可笑。她这个眼界和智谋,连秦玅观一根小指都抵不上,还能进谗言蒙蔽她吗?再说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当牛做马的身份,还能左右朝局了不成? 见秦玅观许久不说话,老头颇有种胜利在望的态势,连着几次用眼刀扎唐笙。 唐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阴阳怪气,多少还是有些挂不住脸面的。忍耐了片刻,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顺过气了,接了她的目光。 她既然能料到唐笙会被为难,那自然是想好了对策的。和她打眼,唐笙紧张的情绪平复了一大半。 “三司会审的案卷朕昨日看了,朱批在此。”秦玅观将卷轴递给方汀,好让她呈给大理寺卿。 唐笙注意到那老头情绪一激动就会上脸,生怕他看到秦玅观的朱批气死在这里。身上背条人命的感觉可不好受,唐笙祈祷一切无事。 怕什么来什么,她这边还没和菩萨说几句话,那边大理寺卿已经气得两眼发黑直往后倒了。眼疾手快的大臣扶住他,交换起眼神。 “陛下!偏听偏信非明君之道,唐氏余孽能立于朝堂已属荒谬!”大理寺卿指着唐笙骂,“此等不忠不臣目无法纪之人该当诛杀!” “陛下!” 被莫名其貌针对小半个月,几次差点丢命,膝盖跪得发青,什么坏事都没干过的唐笙:“?” 这是什么天大的冤枉?黑锅都不带这么背的吧? 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凄切悲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忠臣打算死谏君主了。 唐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看到老头头顶的血条恢复三分之一不再变化——要么是压根没撞柱,要么是秦玅观消气了。 唐笙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大人——”唐笙正想开口,手腕却被人轻触了下。 秦玅观的指尖很凉,肌肤相除的地方激得唐笙手腕发麻发痒。 相触不过一瞬,秦玅观便垂手了。唐笙还沉浸在震惊中,连为自己辩解都忘了。 “唐简一案疑点颇多,朕有心彻查,便是迟些又何妨。”因为咳嗽,秦玅观的声音沙哑了些,“韩非子说,为君者当执二柄。何谓明赏罚?首先要明,之后方能赏罚。” 她说得在理,朝臣没有可反驳的点。被人搀扶的大理寺卿也缓了过来,整理起衣袍回了班列。 左督御史和刑部尚书纷接着出列:“陛下,此案经三司彻查内阁复核已无疑点,理当办结。” 秦玅观喉痛,抵唇咳嗽,此刻说不了话。唐笙心里着急,又知道自己不能插嘴,就只能干等着。 蓦的,秦玅观朝她使了个眼色。唐笙张了张嘴巴,秦玅观阖眼示意。 “各位大人,奴婢早在先帝朝就已入宫当值,家父家母也早就逝世。我与家中往来甚少。我若不忠不孝危谋社稷,也请各位大人拿出实证来!”唐笙语调低沉,仿佛在诉说委屈,“我不知唐简在前朝如何,但作为胞妹知道她为人耿介,忠于陛下,一心为民,可以说是为大齐鞠躬尽瘁了。” “早年我阿姊追随陛下平叛,崇宁元年治水,血水里滚,洪水里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若有错,那也该好好彻查,而不是草草下定论。”唐笙带着哭腔道,“为国谋实事而落得如今的下场,那么以后还有谁敢为朝廷做事呢?” 秦玅观没有打断她,就等于给了她陈诉衷情的机会,自然没有臣子敢打断她。 等到唐笙说得差不多了,秦玅观才道:“朝堂之上,哪里轮到一介宫女评头论足。” 念珠拨动,声响细碎。 良久,秦玅观又道:“太祖高皇帝素来推崇以宽仁治天下,朕恪守祖训。念在你重情重义,敢说敢言,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秦玅观揉着太阳穴,阖眸:“还有要奏禀的吗,无事便散朝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朝臣只得忍气吞声。 不过今日一反常态的是,方汀高喊“散朝”后,一齐跪着的大臣却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看来今天秦玅观要是不将唐简打成逆贼,他们就不肯走了。 秦玅观眸色暗了下来,将念珠收进广袖。 8、第 8 章 君王发布号令,臣下却不相从。这是对君权的违逆,是对秦玅观的挑衅。 周遭宫侍皆屏气凝息,生怕触秦玅观的霉头。唐笙替代死去的姐姐成了人群中的焦点,某种意义上的预备役罪人。她不敢站着,又直直地跪下了。 正当众人以为秦玅观要发作时,端坐御椅的秦玅观却解了旒冕搁在桌案上。 唐笙头顶传来一声云淡风轻的轻唤: “唐笙,将未批的奏疏取来。” “是。”唐笙摸不清秦玅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边走边思考。 她从丹墀侧面退下,黑压压的朝臣听到脚步声皆抬起了头。 是他们自己不肯散朝硬要跪在这里的,秦玅观没发话,他们自然不能起身。唐笙大摇大摆地经过,他们也只得忍气吞声。 唐笙自上而下走来,俯视着他们,心中暗爽。她就说秦玅观怎么可能这么好说话,这不,一句话不说就能把这群老臣气个半死。 狐假虎威的感觉好爽! 大理寺卿憋红了脸,眼睛快喷出火了。过去与唐简为敌的那些人,或侧目斜视,想要将唐笙生吞活剥了,或隐忍不发,将唐笙视为狗仗人势之辈。 唐笙快要离开大殿时,一位青袍男伸手抓住了她的袍角。唐笙吓了一跳,险些踩到他。 “陛下,唐氏余孽必须严惩!岂可容忍她羞辱朝臣!”这位年轻官员显然入仕不久,非常沉不住气。他刚张嘴身旁就有官员来拉他,让他闭嘴。 青袍男挣开衣袖,唾沫星子乱飞:“士可杀不可辱!” 拉他的官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 唐笙觉得自己看了场闹剧,回望丹墀上的秦玅观。 她靠着椅枕,开口时的威严冲淡了新添的疲态: “她羞辱了哪位朝臣?” “大殿内所有朝臣!”激愤的青袍男直起身,挥动胳膊食,食指点着半空,“我等只为君父而跪,她竟大摇大摆走过了!” 秦玅观从方汀手上接过茶盏,撇着浮沫:“她是为朕办差必须走过,而你们——” “是朕让你们跪在这的吗?” 青袍男仿佛迎了当头棒,瞪得发圆的眼睛立马变得澄澈,中气减了大半。 “说话。”秦玅观啜完茶,嫌弃似的蹙了下眉,将茶盏搁到边上。 这青袍男反应倒是快,搜肠刮肚一番,很快想到了说辞: “为君直谏,匡正过失,正是为臣之道!” 秦玅观忽然笑了,眼眸沉寂,皮笑肉不笑。她生得那样好看,又实在难以将她和“阴恻恻”这个形容联系在一起。 “你匡补了什么过失。”秦玅观微仰首,“朕说了唐简的案子还要再查,何时说过不查不办。你们现在跪在这里,是想挟制朕吗。” 挟制皇帝,这个罪名大了。 霎时间,殿里响起了一阵闷重的叩头声,唐笙周边这圈叩得尤其响亮。 焦点之中的唐笙却不慌不忙地看起了各个大臣的血条,确定没人的血条在原点和近乎满格之间跳动的情况后,在心里松了口气。 “臣等不敢——” 唐笙在这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回眸,视线落在了御椅上的秦玅观身上。 秦玅观微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唐笙的步伐轻松起来,周遭果然没有人敢来揪她了。 “等等!” 平静不久的大理寺卿,挣开劝说的臣工,扶膝起身,掸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唐笙的眉心突突直跳,下一秒,这老头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队列,径直奔向殿大柱。 “刘大人!” “这是要死谏啊!” “来人,来人!” 嘈杂骤起。 殿上跃下一道蓝色的身影,蹀躞带晃得人眼花缭乱。 秦玅观身边的女侍冲了出来,用剑鞘抵住了大理寺卿。一队大臣也在此刻冲了过来,拽衣袖,拖官袍,抱大腿。这才控制住了失控的长须老头。 大理寺卿捶胸顿足,挣扎到没了力气,坐在地上痛哭起来,朝天大喊: “先帝啊——” 唐笙被这场变故掣住了脚步,正在思索如何脱身,手腕便被人握住。 云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趁乱拉着她出去。 出了宣政门,云霞长舒一口气,按着心口道:“吓死我了,亏得是陛下保你,换做寻常人,这会早就被裹上草席丢乱葬岗了!” 唐笙擦擦额角的汗:“我不来其实也没什么吧?” “你傻呀!”云霞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三司那边给你随便拟个罪名拿了牌子要抓你,咱们当下人的还能躲不掉不成?陛下若不在宫里,三司拿出全套章程拿你,便是方姑姑也难阻拦。” “陛下带你来正是告诉他们,想要拿你必须要过她这关。”云霞说,“你说以后还有人敢为难你吗?” “我……我如何担待得起?”唐笙嘴巴张成了圆。 她又回想起了秦玅观坚定的眼睛,回想起了那轻轻一触。 今日大殿上这一轮显然是有备而来,若是真有人要她死,加之秦玅观并不表态,说不定此刻她已经被五花大绑关进地牢了。 这些人今日敢在大殿明目张胆地为难秦玅观,为的就是置她于死地。都到违逆君意的地步了,私底下先斩后奏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笙越想越觉得脖子发凉,忍不住摸了圈,确认一下自己脑袋还没有搬家。 她一介无权无势的宫女,到底是因为什么,这群人非要杀她? 因为恨唐家人?如此浪费资源和心力,还要得罪君主,这简直是多此一举。 唐笙想不通。 “我何德何能。”唐笙自言自语。 “就凭你是唐简的妹妹!”云霞撞了撞她的胳膊,“你阿姊是咱们的陛下伴读,陪着陛下一同长大,又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咱们过去在潜邸当差的都知道陛下对唐大人有多仰重!” “这样么。”唐笙喃喃道。 * 唐笙她们抱着奏疏再回宣政殿时,正好遇上了秦玅观的仪仗。 宣政门前,四散的大臣垂头丧气,成了浩荡仪仗的背景板。明黄色的舆车格外显眼,耀武扬威般行驶在宫道上。 秦玅观方才就是故意支开唐笙,顺带着帮自己,也是帮她和唐简单出口恶气。唐笙的眼眶和鼻尖被风吹得泛红,她抱着厚重的奏疏傻傻站在原地,视线里只有那道明黄色的影子。 “傻愣着干什么?”云霞推她,“把东西搬回去呀。” 唐笙眨巴了下涩涩的眼睛,觉得脸颊凉凉的。 “哭了?”云霞注意到她的异常,放缓了声音,想要腾出手帮她擦擦。 唐笙别过脸去,用衣袖潦草蹭了下:“太冷了,冻得。” 虽然嘴硬,但唐笙确实是哭了。 她哭一小半是感动的,一大半是吓得。要是没被秦玅观算到,她早过鬼门关了。 云霞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道:“咱们陛下,是仁君更是圣君。” “你别看她平日里不苟言笑,面若寒霜,实际辽东遭了灾百姓受了苦,她比谁都心急。”云霞欲言又止,眼里流露出几分爱凄,“陛下心里苦,尤其是知己也……” “你长得很像唐大人。”云霞说,“多陪陛下说说话,兴许陛下心里会好受些。” 9、第 9 章 秦玅观扶着方汀下来,脚步已显虚浮。 “陛下!”方汀压低了声音,担忧道。 “无碍。”秦玅观鼻息发重,唇色发白。沉重的冠冕压得她微颔首,她推开方汀的搀扶,撑起仪态,向内殿走去。 唐笙和云霞是赶在御驾之前回来的,她们将奏疏放回原位正要离开正殿,迎面撞上面色惨白的秦玅观,头顶那血条闪烁得格外厉害,跟急救灯一样。 来不及行礼,秦玅观的影子便压了下来,一身佩玉催命似的叮当作响。唐笙的动作快过了脑子,双臂已经接住了秦玅观,脑子才反应过来自己以下犯上了。 她真的太瘦了,宽松厚重的朝服根本遮不住纤细的腰身。唐笙甚至只需用一只胳膊便能将她圈在怀里。 唐笙收拢小臂,心下多出了几分酸涩。秦玅观个头不矮,瘦成这样了身体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找到支撑物的秦玅观手腕滑了下去,衣袖中的念珠也落在了氍毹上。她枕着唐笙的肩膀,气若游丝。 “扶朕……到榻上。” 肩头陡然一重,旒幕发出细碎的声响,玉珠冰得唐笙浑身发凉。 “哪里不舒服?”唐笙下意识将秦玅观护住,脱口道。 秦玅观缓缓阖眸,鼻息更重了:“这冕,太沉了。” 云霞急出了眼泪,慌里慌张地向外跑去找方汀。 唐笙也不敢耽搁,架起起秦玅观往寝殿去。秦玅观此刻已经是彻底昏迷了,几次险些从唐笙身上滑落。唐笙一咬牙,拦腰抱起她,臂弯护住她的脖颈。 她的面色太差了,穿书前在急诊干过好几年的唐笙顿感大事不妙。将人安顿好,唐笙又是掐人中又是听鼻息,额头吓出了冷汗。 一众宫女忙碌起来,请太医地请太医,铺榻的铺榻,生怕出一点差池。 “慌什么!”方汀厉呵一声,立马镇住了场子。 “你,你们,”方汀指了两个最机敏的宫女,“去请太医令,就说是请平安脉。” “今日殿中之事,谁敢走漏风声,谁便拿脑袋来抵!” 说完这些,方汀快步掀帘进来,看到了跪在榻边正在诊脉的唐笙。 “怎么回事?”方汀此刻才面露急色。 “低……气血亏,加之连日劳累,体虚了。”唐笙将秦玅观的腕子掖进棉被里,看向方姑姑,“方才陛下进来便有些晃身,我接着她了,陛下让我扶她到榻上。” 方汀狐疑般看着唐笙,低低道:“你会医术?” “略通。”唐笙擦了擦额角的汗,将除下的旒冕交给方姑姑,“还劳烦姑姑替陛下更衣,这身朝服实在太厚重了。” …… 太医不久便到了,年迈的老头拎着药箱,革带跑得串了个位,小碎步迈得快过了领路宫女。 九族在身上担着,老太医战战兢兢请完脉,又连扎了几针,眼见秦玅观即将苏醒过来,才长舒一口气。 他给女帝开了好几副补气血的方子,又对殿里的宫女叮嘱了许多,才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两下。 一众内侍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出了内殿,太医才敢对方姑姑说真话。 “陛下近来食欲不振,龙体亏损,还望姑姑好生劝进,若是日子久了,可就难补了。”老太医痛心疾首,“操劳太过也有碍于龙体康健,陛下忧思过度,郁结沉积太久了。” 唐笙出来时,太医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她只听到几句“眼下正值隆冬,陛下身上的到刀伤会隐隐作痛”“夜里还是会梦魇盗汗”。 风挡落下的声响惊动了檐下人。太医令和方姑姑齐齐回首。 唐笙和方汀的视线交汇,方汀拔高了音量唤人:“海曙,送王大人回太医院。” “陛下醒了,传姑姑入内。”唐笙敛眸垂首,谦谨道。 目送着方汀火急火燎地离开后,唐笙度过了一个平静的下午。她本就不是秦玅观的贴身侍从,秦玅观不传令的话,她连见秦玅观的机会都没有。 檐上积雪落下,唐笙在院中扫撒了几番,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内殿。 虽说她走前确认了下,秦玅观的生卒年没有变化,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女帝要是突然驾崩,她这辈子也就别想回家了。 正当她第十一次伸长脖子想要了解秦玅观的恢复情况时,云霞出来了。 “看什么呢?”云霞撞了下唐笙的肩膀,笑嘻嘻道。 “陛下她如何了?”唐笙握着笤帚道。 “醒了,也进了膳,现下正在批折子呢。”云霞说完便想往外走,衣袖却被唐笙拉住。 “陛下这病是如何得的?” “欸——”云霞没将话说得太仔细,“寒冬腊月趟过了江水,身上又受着伤,怎么会不落病根呢。” 唐笙还想再问,云霞却闭口不答了。她只好转了个话题,继续道:“那陛下身边为何没有医女当值?” “有过,但陛下信不太过,遣回太医院了。”云霞答。 唐笙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问出口了:“陛下她可曾召我?” 云霞摇头:“陛下只让方姑姑到二十四司将你的名册调到宣室殿,其余什么都没说。” 不知怎的,唐笙觉得心中燃起的那点微弱的烛光忽然就熄了。 她松开了云霞的衣袖,淡淡道:“你忙吧。” 云霞见她精神萎靡,忍不住在她面前招了招手:“你想到御前去吗?你晚间值夜求求陛下试试,我想陛下会应允的。虽然陛下日理万机,但有你阿姊那层关系,你想求些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唐笙一只手撑着笤帚,一只手叉腰,歪着脑袋道:“我不是事事都要仰仗阿姊的。” 云霞刚刚那翻话让她有了新思路。 虽说现代医学很多操作手法在这个地方不太适用,但她好歹是有知识储备的。凭着这个贴近御前,岂不是能获得更多和秦玅观互动的机会。 事不宜迟,唐笙打算今天就试试。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间,子夜当值的唐笙望着殿内昏黄的烛火,心跳得厉害。 忐忑的唐笙精神紧绷着,像土拨鼠一样,时不时探望一眼殿内的动静。 大半天没见,也不知道秦玅观恢复怎样了。 一刻钟后,檐下的窗被人推开了。 被人影晃得头晕的秦玅观脸色并不好,唐笙还没开口,声音便被她的神情吓得缩了回去。 “朕批了不到半刻钟折子,你探头探了十来回。”秦玅观拢紧了氅衣,浓重的药味飘散在唐笙头顶。 “陛下,您好些了吗。”唐笙扶着窗沿,弱弱道。 秦玅观有片刻失语。她顿了会,再开口语调稍显柔和:“你探头探脑就为这个?” 唐笙将手收进衣袖,一副窝窝囊囊的模样:“也不全为这个?” 秦玅观掩袖咳嗽了几声,声音顿时哑了,话里添了攻击性:“你是内阁重臣么,什么事非要这会说?” 唐笙刚要开口,秦玅观便唰地阖上窗户,窗框险些砸到唐笙的鼻梁。 吃了闭窗羹的唐笙一下懵了,鼻尖那股子苦涩的药味还弥散着,她瘪瘪嘴,心里不太好受。 秦玅观方才的神情分明是嫌弃,话里也带着不耐烦。 方才她看到秦玅观开窗太激动了,值夜用的棉被不慎落在了雪水上。唐笙捡起时,棉被已经湿了大半。 一股尊严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她变得很难过。她一向乐观,但这会却有些想哭了。 “陛下,奴婢明日可以陈奏吗?”虽然难过,但唐笙还是问出口了。她将手上的宫灯压低了些,怕灯火再搅了秦玅观的清宁。 片刻后,秦玅观的影子又映在了窗纸上。 一窗之隔,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进来吧。”秦玅观叹息。 唐笙不可思议地抬头,扶着膝盖往殿里去,不敢有片刻逗留。 方姑姑夜里会去小睡一会,此刻殿中只有三四位昏昏欲睡的宫女,唐笙推门进来时,她们皆齐刷刷地抬头,盯得唐笙身上发毛。 殿中,秦玅观褪了氅衣,穿着木屐踩在里间柔软的氍毹上,月白色的中衣盖住了脚背。 “朕要沐浴。”她看向唐笙,“你进来侍候。” 唐笙惊讶抬头,用眼神问:真的是我吗? 秦玅观懒得搭理她,抬脚便进了设计精巧的里间。唐笙跟了进去,这才发现里边有个飘着热气的大浴池。 暖意熏得唐笙眼皮发重。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敢看秦玅观褪中衣。 衣桁离得有些远,秦玅观伸手,将中衣握在手上。 唐笙明白她的意思,秉着呼吸,小心翼翼上前。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秦玅观光洁的躯体,凝脂般的肌肤让她难以移眼。 秦玅观虽然表面文弱,但身上肌理却有力量感。联想起太医令的话,唐笙推测,秦玅观大概是习过武的。 耳朵和脸颊同时烧了起来,唐笙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非礼勿视”,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水声响起后,脸红得像猴屁股的唐笙才敢睁眼。 浴池里的秦玅观发梢沾水,四下打量着她。 对上这样的眼神,唐笙说话都不利索了: “奴奴……奴婢能退到帘后吗?” 秦玅观小臂交叠着撑在浴池边,漂亮的肩颈线展露无余。 她看穿了什么,眸底藏着考究的色彩。 脚底抹油的唐笙不等允诺便要后撤,秦玅观略带调笑的声音却在这时传来: “你好女色?” 10、第 10 章 唐笙的脑袋嗡了一下,呼吸迟滞。 秦玅观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放过她,反而是微躬身,小臂也从虚叠着到实倚上池边了。浴池周遭擦拭得分外洁净,外圈似是瓷制,设计精巧,秦玅观则和白瓷相得益彰。 温热的水汽随着她的动作浮动,描摹出她的轮廓。脑袋快埋进自己怀里的唐笙快被氤氲的热气蒸熟了,她低声回话:“奴婢不知。” 唐笙不敢看她,必要时多瞥一眼都觉得是自己冒犯。 秦玅观转身沉入水中,长发湿了大片,飘来得声音被水汽濡湿了: “朕看你倒是像。” “我——”唐笙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不再继续往下说。 半晌,她听到秦玅观渺远的声音:“男人好男风喜女色倒未曾羞愧过。女子心悦女子反而颠覆纲常了,实在可笑。” “你实在不必为自己心悦女子而羞愧。” 本朝民间男风盛行,象姑馆数量曾一度超过秦楼楚馆。唐笙曾听其他宫女委婉说过,先帝朝曾有废妃与宫女同食同寝,后被撞破两人皆被赐死的事。 漫长的禁宫生活本就难挨,同性间暗生情愫也是常事,秦玅观即位前这些事一旦被捅出,涉事者皆会受到惩处,现今却鲜少翻出浪花了。 唐笙敢喘气了,她大着胆子道:“那陛下呢?” 其实她心里已有答案:古代早婚早育,秦玅观当皇女时都未曾有过驸马,即位三年也不议皇夫之事,那大抵是喜欢女子的。 秦玅观阖眸,好似在认真思索这个这个问题。唐笙抬眸时,她半张脸氤氲在薄雾中,面容安恬,白净的肌肤蒙上了淡粉色。 及笄之年,父亲就为她指过婚。驸马是本朝公认的青年才俊,秦玅观从旁人口中听到各式各样的夸赞,自己却从未见过他。临近婚期,宫里的姑姑往来不停,教了她许多。即便秦玅观身份尊贵,也还是被教导了如何侍奉夫君。 她望着展开的图画,心中泛起了浓重的恶心。姑姑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秦玅观心中窜出一股无名火,倏地起身夺过春.宫画卷丢进炭火中。火舌窜了上来,映亮了秦玅观明澈的眼睛。她在父亲寝殿前跪了一夜,跪到几乎昏死过去,硬生生逼得庆熙帝收回成命。 再后来,朝中局势混乱,她也被当作笼络人心的工具多次议婚。秦玅观一一顶了回来,硬是拖到了庆熙帝驾崩。 秦玅观在水面上拂出涟漪,看着晕圈扩散,直至完全归于平静。 唐笙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她不想答了:“奴婢唐突了,还请陛下恕罪。” “朕连喜好都未尝有。”秦玅观答非所问,挥手拍散晕圈,难得流露出一丝孩子气,有了年轻女子的鲜活。 帝王是不能有喜好的,喜好极易变为软肋,掣制她坐稳这宝座。 唐笙还在回味她的话,秦玅观又道:“能和心悦的人庸碌寻常的度完一生,已属万幸了。” 生在帝王家,夫妻子女叔侄都有可能成为仇家,不少宗室皇族死于至亲之手。秦玅观想起许多往事,说完这些便阖眸了。 “你退下吧。” “是。” 唐笙躬身行礼,很快退到了帘外。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还是蛮心疼秦玅观的,但仔细一想,这人坐拥江山万里,想要要什么都会有人主动送上来,感情这玩意儿于她而言也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权力跟她才是真爱。 不知过了多久,里间水声渐小。 外间值夜的宫女朝唐笙使眼色,示意她入内给秦玅观更衣。 唐笙光是想到那个画面耳朵就红得能滴出血,还没喊出声,脸颊便感受到了温热的水汽。她向两位前辈咨询了下侍奉注意点。,吸了几口凉气,探头道:“陛下可是沐浴好了?” “陛下,您可是沐浴好了?” 唐笙又重复了几遍,里边无人应答。 “陛下——” 仍旧无人应答。 外间的宫女也慌了,三人一对眼,脑海里浮现了白天秦玅观昏过去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唐笙的双腿快过了脑子,慌慌张张往里跑去 “陛下?”唐笙语调发颤。 古有晋景公陷厕而卒,她们三个一齐侍奉,总不能让秦玅观浴池溺亡吧。唐笙越想越急,越想越觉得脑袋凉飕飕的,险些被水渍绊倒。 浴池周边有薄雾模糊视线,唐笙本人也有点近视,焦急间血条系统已经自动打开了,唐笙满浴池找起了红绿相间的光条。 这一开,唐笙更崩溃了:除了找人的人正在冒光,水池子里是一点亮光也没有。 她带着哭腔朝池子里唤道:“陛下——” 这一喊,池底那人却有了动静。秦玅观从水里钻出来,一副被人打搅后分外不耐烦的表情,头顶空了大半的血条既没闪烁也没缩短。 唐笙见了,差点哽咽。 秦玅观抹去脸上的水珠:“聒噪。” “您今早晕的突然,奴婢们实在是担心。”唐笙嘴上这样说,心却道,这人身子骨几斤几两自己是一点数没有。 秦玅观听了她的话,眉头稍显舒展。她探出一只手,对唐笙道:“扶朕上去。” 唐笙收起装出的委屈神情,乖乖伸手。 湿润的掌心打湿了她的,秦玅观出水的一瞬,略带暖意的水珠溅到了唐笙的前襟,湿润的凉意拂过了她的脖颈。 “力气不小。”已经穿上中衣的秦玅观回首,“习过武?” 唐笙回想了一下原主人设,果断道:“没有。是您身量轻。” 秦玅观展开双臂,由人整理衣袖:“你今日说要贴近御前?” 唐笙反应过来秦玅观是在问她在窗前说得那番话。 “奴婢忧心三法司来拿人。”唐笙抿唇,“奴婢也会些医术,也可侍奉在您左右。” “怎么?”秦玅观觉得有些可笑,“朕都发话了,三法司的还敢将你绑走不成。” “万一哪天我走夜路,被暗处的人打了一闷棍,然后就被装麻袋里拖走了呢?”唐笙声音闷闷的,说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玅观的神情。 整理好交领的秦玅观转身,朝唐笙迈步。 清新的皂角香拢了过来,下一瞬,唐笙的胳膊被人握住。 秦玅观沿着她的手臂摸索了几下,叹息。 “跟着方箬习武,即日起记档御林司。” 方箬就是那位蓝衣蹀躞带女侍,秦玅观这是打包将她丢到侍卫堆里了,御林司是离帝王最近的侍卫堆。这是个极好的去处,唐笙的心情一下明媚了,眸光也随之明亮起来。 “谢陛下隆恩,奴婢日后一定为陛下挡刀,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辞!” “油腔滑调。”秦玅观衣袖拂过她的面颊,只留给唐笙一个背影。 11、第 11 章 唐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手里抱着秦玅观换下的衣服。行走间,浓重的药味弥散开来,丝丝苦涩嗅得唐笙直皱眉头。 秦玅观这人是真药罐子,已经要被腌入味了。 出了门,她照例寻找秦玅观的贴身宫女递交衣物,抬眼搜寻半天没见着一个人影。 秦妙观批折子时不爱有人打搅,身边只留一两人侍奉,唐笙据此推测,她应该是到外间了。 小臂拂过层层薄幕,御座上清癯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半湿着发的秦玅观倚在御座一侧,手执奏疏,张着另一只手感受吊耳火盆的温度。 这人似乎很爱加班到深夜,唐笙调至宣室殿多少天,就看到秦玅观寝殿的灯火亮了多少个寒夜。当值的宫娥理她有些距离,许多时候窗边只有一道纤瘦的身影,枯坐到天明。 “陛下,您病体未愈,早些休息为好。” 唐笙温声提醒,秦玅观闻言抬眸,眼底满是倦意。 阖宫都知道女帝有不寐症,入眠难,想久睡也难。早前的皇帝春困秋乏偶尔还能免了早朝,到了秦玅观这几乎是风雨不误。朝堂上耄耋之年的老臣都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一副病倦模样的秦玅观却还在听冗长的陈奏。 “寒夜难眠。”秦玅观换了封奏疏,“你自行睡去吧。” 唐笙行了礼,从偏殿出去,秦玅观听到了一声短促的阖门声。殿内静了下来,长明的烛火滴下点点蜡痕。 秦玅观的眼睛被烛火晃了两下,忍不住阖眸。 再睁眼时,烛火已经被罩上了灯罩。覆在灯罩上的双手指节分明,看着很有力。秦玅观微扬下巴,果然看到了侍弄烛火的唐笙。 她被秦玅观盯得紧张,手下动作笨拙了几分。 宽大的衣袖探了过来,白皙纤长的指节托住了灯罩一侧,秦玅观的食指贴着唐笙的小指,冷热对比十分明显。 “咔吧”一声,灯罩和烛台严丝合缝了。 唐笙的心还在突突的跳,秦玅观却早已敛眸看起奏折。 “陛下。” “何事。” 秦玅观和唐笙炯炯有神的视线交汇。 眼前的小宫女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要陈奏什么要事,秦玅观正色几分。 唐笙喉头滑动,愣了片刻道: “您要喝茶吗?” 秦玅观的拇指捏皱了奏折一角,失语片刻,懒得搭理她了。 “云霞说您今日没有进几口膳,方姑姑吩咐了,膳房给您熬了粥,您喝一些吧。”唐笙目光恳切,“或许胃暖起来就能睡着了呢。” “您不知道呢,那粥炖得喷香,老远就能闻到味道。方姑姑给您温了几回,食盒拿来了几回,给我香迷糊了快。”唐笙眨眼,留意起秦玅观那张扑克冰块脸上微妙之微妙的表情,试探道,“你不说话奴婢会默认您同意了,那我就去盛了?” 秦玅观将折子丢进批完的那堆,换了下一本,头也没抬道:“聒噪。” 这就是同意了,相处了几天,唐笙已经能领会到秦玅观这种傲娇人的脑回路了。 又是轻手轻脚的阖门声,这回秦玅观搁下了手里的折子。 碎步迈得飞快的唐笙已经进门了,秦玅观不着痕迹地嗅了下,明明什么味道也没有。 “陛下,这是羹匙和筷子。”唐笙摆着食盒里赏心悦目的小菜,“粥在这。” 秦玅观举箸,尝了一口小菜就没再动。 冬日里果蔬本就难得,这些菜色都是厨子废了老大功夫才制成的,唐笙觉得秦玅观在暴殄天物。 “您……吃一口萝卜就饱了?” 秦玅观的视线掠过奏折落到唐笙这边,那眼神好似在说:“你在教朕做事?” 唐笙立马住嘴,并在心里掌掴了自己两下。 嘴这么快,触了秦玅观逆鳞可怎么办。这可不是讲究人人平等的现代。 好在秦玅观并未在意,唐笙终于放下了心。 “朕不饿。”秦玅观是听得她吹得花里胡哨的才准备一试,等到送来一看,就没了动筷子的兴趣。 “剩下的赏你了。”秦玅观翻页,心不在焉道。 “我取出去说您赏我了,方姑姑岂不是要吃了我。”唐笙弱弱道。 “就在这用。”秦玅观补充道,“出去就说朕用膳了。” “可是您就用了一片白萝卜……”唐笙闷声闷气道。 没人是靠光合作用活着的,秦玅观不吃饭,身体靠什么供给能量。长久这样血条不掉才怪。 唐笙顶着瘆人的目光也得尝试谏言谏言了。 秦玅观将折子放在膝头,眼神冷了些。 唐笙果断住嘴,但她又不敢真的在秦玅观面前用餐。这么做就是实打实的僭越了,在等级分明的封建时代来看,这就是藐视帝王威严。 见秦玅观眉头舒展开来,唐笙忐忑道:“奴婢真的不敢。” 秦玅观抬眸,那瘆人的目光冰得唐笙的心拔凉拔凉的。 “朕记得,尚在潜邸时,你可是不听你阿姊劝告,执意抢先用饭的。” 唐笙:“……” 原主那时还是个小孩,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秦玅观还记得那么清楚,这仇记得是真久。 “奴婢那时年幼,不懂事,坏了规矩冲撞了陛下。”唐笙秉持“积极认错,多多磕头”的态度,将膝盖跪得铁青,“还请陛下宽恕。” 秦玅观点桌,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小笑意不达眼底的神情: “你再多言一句,便是是违逆君命。” 唐笙:“……” 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唐笙略感绝望。 如果能看到自己身上的血条,唐笙一定要根据血条预判一下自己哪句话是对的,哪句话是错的。 片刻后,秦玅观的假笑也淡去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若一具精致的假人。 唐笙想得再多也是在做无用功。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她取走碗碟,就着边边角角,哆哆嗦嗦尝御膳,秦玅观这才垂首。 唐笙从小爱喝粥,尤其是夏季小院里放凉的大麦粥。和盛给秦玅观吃的鲜美绵密的什锦粥比起来,她过去吃的要粗糙上许多。 起初她动勺时还在留意秦玅观的神情,到后来发觉,秦玅观是真的无所谓这个,她才尝出了些许滋味。 她喝得小声,小菜也吃得很香。 冬日里底层宫女的果蔬来源只有腌制过的泡菜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腌物了,那粗粒浓重的口感吃得唐笙无比怀念现代社会。 都说旧社会过得苦,书上学的真没有骗她。 喝完了一碗,唐笙还想给自己再添一碗。刚伸手,余光里的秦玅观忽然抬起了头。 “从前,唐简侍膳都不敢这般放肆。” 秦玅观语调淡淡的,唐笙背脊也凉凉的。 僵了几秒,唐笙搁了碗勺就要跪下。 秦玅观叫住了她:“免了吧。朕只是打趣你,你用便是。” 这一来二去,唐笙是真的不敢吃了。 秦玅观换了本折子,叹气:“胆子怎么这般小。” 欲哭无泪的唐笙抹了抹眼角:“奴婢自小胆子便小,和阿姊不一样。” 抬出唐简后,秦玅观的态度果然缓和了许多。 她道:“罢了。这里没有旁人,你敞开肚皮吃便是。” “真的吗?”唐笙这下是真挤出了眼泪。 秦玅观道:“金口玉言。” 得到了承诺,唐笙终于敢继续动勺。 秦玅观不叫听,她也不敢停。就在她盛第三碗时出声了:“尚食局克扣口粮了?” 唐笙捏着瓷碗,实话实说:“陛下,您没叫停……” 秦玅观被她哽了片刻,联想起她方才的反应,也不忍再多说些什么,只道:“你吃饱便是。” 她垂眸之际,唐笙委屈和惊恐的面上流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 宫女这份工作需要超长待机,碰上秦玅观这种睡眠都快要进化掉的皇帝,工作时间会更长。值夜到现在,唐笙也是真的饿了。她用完这碗便收手了。 “谢陛下赐膳。”唐笙谢恩。 秦玅观斜依圆枕,微微眯眼:“真有那么味美?” 唐笙如实道:“于我们下人而言,已是人间珍馐了。” 秦玅观不爱听自轻的话,敛眸道:“粗茶淡饭,宁静平淡的日子也不错。” “你是真龙天女,身体金贵,大概是吃不习惯那些的。”唐笙委婉提醒她道。 不想秦玅观听了这话,眸色渐沉:“辽东灾民连一碗热粥都难喝上。是朕娇惯了。” “奴婢绝无隐射朝政之意!”唐笙忙甩掉黑锅,刚松弛的心弦再次绷紧。 她刚刚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暗戳戳谏言。 秦玅观起身,掩在广袖间的指节拨起念珠,细碎的声响揉进了昏暗的夜色。唐笙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她停在满架古籍前。 “再去盛一碗来。”秦玅观回眸,“无需配菜。” 12、第 12 章 守着人吃饭的感觉有些怪异。唐笙生怕自己的存在影响秦玅观本身就很微弱的食欲,所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玅观在端起瓷碗的刹那食欲顿失。 她也不清楚自己的为什么会这样反复无常,明明方才她是真的很想尝一尝这什锦粥是什么味道。 方才她见唐笙用得那么香便起了好奇心,眼下用勺拨了三两下,却丝毫不想动口。 御前侍奉得需得学会不着痕迹地眼观八方耳听六路,唐笙学艺不精,还得时不时抬头看看秦玅观有没有什么需要她搭把手的事情。 她看着秦玅观搁下碗,犹豫了片刻又端起,勉强啜了一小口后就没了动静。 用餐对于秦玅观来说近乎是一件难事,唐笙怀疑她得了厌食症。 “唐笙。” “在。” 秦玅观传她上前,指向另一盏瓷碗。 “陛下,您又赏我了吗?”唐笙受宠若惊。 秦玅观颔首。 “奴婢可以撤下去吗?” 唐笙提了食品盒,心中满是惆怅。这样不吃那样不吃,哪里来的营养?有那么个瞬间,唐笙忽然明白小时候自己挑食妈妈担忧的心情了。 穿了一通书,唐笙觉得自己对于生活中的其他职业和身份都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正欲转身,唐笙又听到了秦玅观的声音:“在此处用。” 她琢磨不透秦玅观的心思,只得照着她说的做。 方姑姑给秦玅观预备的小灶碗碟都很小,唐笙方才喝了个七分饱,眼下还能再吃一些。她在秦玅观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斯斯文文地啜了几口,时不时回望秦玅观一眼。 秦玅观不耐烦似的用指节点了点桌案:“像之前那样。” 唐笙不敢不听,照着她说的做。 安静了片刻,她看到秦妙观重新端起瓷碗,又啜了几口。 正欲停下,耳畔又飘来秦玅观的声音。 “继续。” 唐笙:“……” 敢情秦玅观是看上吃播了。 为了不忤逆君心,唐笙努力在保持斯文的同时让自己看起来吃得更香一些,好让秦玅观看起来更舒心一些。秦玅观果然不再言语。只是一来二去,唐笙快给自己吃撑了。 对面的秦玅观进餐缓慢斯文,用膳之际还不忘看两页折子。于是慢上加慢,慢到了唐笙灌两碗她才动两口的地步。 熬到秦玅观抿完粥,唐笙肚皮已经撑圆了。 她撤下食盒退至外殿,向方姑姑汇报情况。方姑姑和一众宫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过了当值时分,唐笙得空和换班宫娥说话。 雪已经停了,檐下的两人说话声压得更低了,轻似春蚕食叶声。 “陛下似乎不爱用膳?” 宫娥知晓她是秦玅观保下的人,即便眼皮困得发黏还是强打着精神搭话。 “不是我不愿和你细说,只是探听陛下喜好是大罪。”宫娥打了个哈欠,朝她摆摆手,“你另找他人吧。” 唐笙知道她说得是实话,便不再提。蹑手蹑脚回耳房时,她回首望了眼灯火阑珊的寝殿,长长叹息: 也不知道秦玅观就没就寝,女帝这个能熬死鹰的作息,想不生病也难啊。 她记得原著里,秦玅观在即位第七年于朝堂上吐血昏厥,苏醒后郁郁寡欢,最终在次年病死。 唐笙仔细回忆起剧情线,忽觉遗憾。 现实经历远比文字描述带来的冲击力大。秦玅观宵衣旰食的这七年,也是齐朝难有的中兴七年,国力距离鼎盛只差几分了。 崇宁七年,齐人宿敌瓦格部内乱,分裂成了六个主要部族,其中一部向齐朝投诚。秦玅观抓住时机,战事进展得异常顺利,先朝丢失的边境七郡重纳版图,长久遭受奴役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那是秦玅观举倾国之力打赢的战争,如若一切照常发展,齐朝将成为四方境内唯一的霸主,再无输送岁币丝绢,远嫁皇女求得喘息的屈辱。 只可惜…… 巡查的禁军脚步声整齐,铁甲在夜里泛出寒光。声响渐远,蜷缩在重檐歇山顶下避雪的飞鸟振翅高飞。 唐笙活动脖颈,困意被朔风吹散了。 五更天了,宣室殿内的灯火才又灭了几盏,应该是秦玅观歇下了。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早跟才睡着的唐笙思绪乱乱的,梦境也光怪陆离。 她先是梦到自己得罪了秦玅观被罚喝一百碗粥,喝到肚皮撑破。后来又梦到自己跟着蓝衣女侍卫练了三天武就被丢掉到了边境战场,被三四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胡人追着砍。最后又梦到了团雾系统,灰蒙蒙的雾气化成了人形,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拖向血淋淋的洞穴,说是要收走她的性命。 唐笙吓醒了。 一睁眼又被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张带着伤痕的人脸,抱着双臂,怀里还揣着一把长刀。 唐笙惊叫了声,一骨碌爬起身,缩到了大通铺的角落里。 “陛下让我来领你。”方箬将僵绳除下佩刀收在腰间,掌心虚虚搭在刀把上,“说是把你记到我们御林司名下了。” 唐笙用指节抹了抹自己的脸:“你脸上有血。” 方箬屈指抹掉,不一会伤口出又渗出点血丝:“咱们御林司都是从禁军和暗护中层层筛出的,还从未收过你这种……” 方箬顿了会也没想出什么温和点词,于是继续说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没有根骨,那大抵只能学点三脚猫功夫,别说护卫陛下了,就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难。” “咱们御林司不养废物,都是凭本事说话,你要是待不住,早点滚蛋!” 唐笙在她说话的间隙将自己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她知道枕边的新衣是御林司的服制,也不需要方箬提醒什么,照猫画虎穿了一通。 方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你身量高,穿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 唐笙正要开口,却听见她话锋一转:“应当去銮仪司举标旗的。” 这话既夸了唐笙又给她骂了,搞得唐笙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方大人,您脸上血干了。”唐笙岔开话题。 “昨夜捉人蹭的口子,手一碰痂就掉了。”方箬笑了下,“你猜捉的是谁。” 唐笙不卑不吭:“这自然不是奴婢能打听的。” 方箬倒也敞亮:“诈你引路那位尚宫,审完又吐了几个杂碎,一并捉拿丢牢城营了。” 唐笙倒吸一口凉气。 牢城营和三法司下辖的大狱不同,是隶属于军营的。到了这个地方,先得过杀威棒一关,执杖的都是老油子,奔着打残而不打死的原则,慢慢折磨受刑者。熬过这一百棒,下边就是盘头枷,沉重的枷锁压得受刑者根本直不起身,而这号枷起码要戴上小半年…… 唐笙就听人议论到了这,剩下几关她没听进去。细想起来,光是前面两项想象一下就让她汗毛直立了。 “得犯多大罪需得蹲牢城营……” 方箬竖起食指,在半空中划着圈:“禁宫这么多双眼睛,难免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充当外边的眼线。抓到了丢牢城营已经算轻的了。” “重的呢?”唐笙问。 “那就进虿狱咯。”方箬答。 13、第 13 章 虿狱这个东西在原著里没出现几次,留给唐笙印象最深的还是万虿坑,原著里密谋刺杀秦玅观的反派就被丢进去了。 “虿”在汉语里是指蝎子一类的毒虫,进了这个大狱还能出来皮肉和骨头都得被啃了大半,唐笙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 唐笙此刻没时间思考这些,她回味着方箬的话,听出了敲打的意味,恭恭敬敬道:“陛下留我在身边是为了护我,唐笙不敢有异心。” 方箬听罢点了点头。 “有些话不必明说。”她贴近了紧盯着唐笙的眼睛,“听风园里,你是见了陛下的仪驾才开始挣扎。” 方箬怀里的刀“噌”一声鞘,露出一节,刀主人用拇指抚过锋利的刀刃:“我姑且认你是自救,但丑话说在前头,本官眼里揉不得杂碎。” 好好说着话突然亮刀,头皮发麻的唐笙按着方箬手背将刀收回去,讪笑道:“我都这么惜命了,怎么会去干掉脑袋的事。” * 值夜的宫女可以起的比普通宫女稍晚些。 晚些时候,拾掇好的唐笙去寻掌事,询问是否需要搬到御林司当值处,得知了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御林司是没有专供宿夜的耳房的,因为在那当值的都是有品阶的官员,最低也是正七品,顶得上一县父母官了,除了值夜,寻常时候都是回自己的宅邸歇息。秦玅观只说点唐笙来御林司,并未赐她任何品阶,唐笙去了是根本没地住的。 唐笙心道:“坏了,我成编外的了。” 她现下还有记在宣室殿扫撒宫女的档,理论上,她除了要扫地外还要负责值夜,白天有功夫还得跟着方箬习武。 一份月例干了三份活,何谓封建地主阶级的剥削,这就是了。 这下确实是到御前了,可唐笙有点怀疑自己是否有精力继续跟着系统做任务给秦玅观续命了。 最初得知她调到御林司的云霞和海曙还在羡慕,听唐笙描述完,嘴角的笑就僵住了。 云霞:“方大人她们随陛下出行时可都是要骑马的。” 唐笙:“这是好事,比腿着跟着要强。” 海曙:“嗨呀!一听你就是没随行过。” 海曙指着自己的跨:“骑马久了,裆都是要磨破的,到时候走路都痛!” 唐笙:“……” 穿着侍卫服制在中庭扫撒的唐笙成了宣室殿的一道奇景。侍奉秦玅观用完药的方姑姑出来后叫住了她,将扫撒的活计派给了另一位宫娥。理由是“不成体统”。 唐笙乐得清闲,美滋滋地去御林司报了道,又盯着一众不算友善的视线灰溜溜地回来了。 再和云霞、海曙讨论此事,两个小宫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好些宫中秘事。唐笙也明白了那些人为何如此不待见她。 御林司选拔严苛,除了有本事的宗室外,也有各司卫的高手。方箬那样的自然是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后者,剩下约莫三分之一的是前者。像唐笙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不过,御林司直属皇帝,也只忠于皇帝。秦玅观也没给她挂职,所以他们虽然看唐笙不太顺眼,但到底是没有为难她。 两头奔了一天的唐笙忙里偷闲,思索起自己的出路来。晚间值夜时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一天没见着秦玅观了。 禁宫檐上的积雪丝毫没有要融的迹象,夜里万籁俱寂,大点声喘气都回显得突兀。 唐笙借着窗檐边渗出的光亮翻着借来的黄历计算时间——今天是崇宁三年的十二月初三,已经是她穿进这个世界的第三十七天了。 时间过得很快,可秦玅观的血条却等于没动。黄历上的黑字像是催命符,看得唐笙痛苦地抓起脑袋。 她睡前听书也就图个催眠,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她从前看过的穿书文里主角总能凭着对情节地把控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怎么到了她这里原著情节一点大用场也没派上。 “崇宁三年末。”唐笙反复默念这个时间节点,因烦躁而轻点膝头的指尖蓦地顿住。 哪一年末的赐宴来着,秦玅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回了潜邸,回来的路上遇刺了。她自然是没死,刺客刚先行就被亲军杀了个七零八落,唯一的活口因为吐不出东西被丢进虿狱被活活咬死。 想到这个剧情节点的唐笙心下一震,眼神一亮但很快又灰了下去。 这个契机适合她在秦玅观身边谋得更亲近的身份来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但也同样将秦玅观暴露在风险中。 虽说原著里秦玅观没事,但就怕那万分之一。 唐笙还是想要回家的。 除此之外,指望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练武练成大内高手去大杀四方,在秦玅观面前一展雌风显然是不可能的。指望这个不如指望她给秦玅观挡下一刀,让秦玅观见识到人间真情。 挡刀其实也不太妥,成熟的刺客肯定都在刀刃上淬毒了,万一她挨了一刀没撑住,直接过去了呢。 唐笙在心里给这个剧情画了个叉。 乱糟糟地想了许多,唐笙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心里有事,浅眯了片刻唐笙便醒了。 梆声未响,唐笙摸不清是几更。探头探脑看向窗,殿内的光线更明亮了,想来是秦玅观又起身批奏折了。 她听到几声极轻的咳嗽声,压抑且痛苦,唐笙的心随之揪了下。 秦玅观这样熬下去,真的能再活四年吗? 正揪心,门边传来细碎的声响,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朝她招手的方姑姑。 唐笙担心自己的影子晃到秦玅观,于是弓着身走上前。 “昨夜你怎么劝陛下进膳的?”方姑姑俯下身,侧耳去听。 “回姑姑话,其实不少粥都是我吃的。”唐笙眼神闪烁了下,“陛下只用了一小碗。” “我知道。”方姑姑蹙眉,神色显露出些许急躁,“陛下今日又未曾用多少膳。我不管你是用的什么法子,能让陛下进些膳总归是好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答道:“陛下是要人陪着用膳的,些许会好些。” 方姑姑摇头:“陛下不开口,谁敢在她面前动筷子?” “姑姑,姑姑——” 方姑姑话没说完便被端着食盘匆忙出来的宫娥打断了。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叹气。 “一口未动。”宫娥道,“陛下说喝了药就不想动这些了。” “诶呦,这可怎么办。”方姑姑急得踱步,“这可要愁死我了。” 唐笙借机问了下秦玅观不爱用膳的原因,方姑姑摇摇头:“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唐笙悻悻缩回,过了值夜的点,交完班便回去了。 风档一动便有寒意钻进来,唐笙身上也是直冒寒气。同她卧铺在一侧的云霞被惊醒了。 “你回了,晚上是替御林司值的还是替我们呢?” 唐笙脱掉冰得戳手的外袍,摇头:“我也不知道。” 云霞见她冻得发傻,隔着棉被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推进唐笙的被窝。 “这是什么?”唐笙摸到热乎乎的疙瘩,抱在怀里。 “汤婆子。”云霞笑嘻嘻的,“海曙提醒我给你的。你要的话,明儿可以托去宫外采买的公公带上一个,只是价钱要比宫外贵上些。” 宫女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禁宫这四四方方的天地,想要件派发外的生活用品都得贿赂采买太监,花上数倍的银钱才能拿到。 唐笙抱着汤婆子,心下涌起些不易觉察的酸涩。 “你还冷吗?”唐笙问。 云霞将整张脸埋进棉被中,只露鼻子出气:“这样就不冷了。” 唐笙微扬唇角。 14、第 14 章 头天到御林司上班,唐笙特地多吃了点早饭,随身挂了个竹筒制成的水杯。 事实证明,她的预备是有必要的。 方箬让她一连扎了三天马步,多吃了饭的唐笙还是扎得双眼发黑。几天下来身上哪里都痛,胯和大腿痛得尤其厉害,已经到了她走路都一阵酸痛的地步了。 方箬闲时和刚下差的侍卫们闲聊,蹲得双腿打颤的唐笙苦中作乐,艰难地听起八卦来。 “宫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今年年气儿是真足。” “先是国丧,后来又是大灾,秋狝和较艺都是三年未办,今年确实热闹啊。” “我当差晚,还是头次遇上这较艺,据说是连京畿兵丁都得参加。” “呦呵,冬日较艺可是武宗皇帝留下的。武宗皇帝喜爱深冬练兵,兴平二十年隆冬,武宗皇帝率亲兵跟瓦格人血战三昼夜,打得雪地赤红二十余里,扬了我大齐国威,自此瓦格十年不敢进犯。”说话的络腮胡眼冒精光,唾沫星子乱飞,他抬手撩开袍子,露出藏着的小巧腰刀,“这刀是我祖上传下的,就是那一仗武宗皇帝赐给有功将士的。” “当年啊——”络腮胡拍拍袍子,“如今啊——” 听者皆是一阵唏嘘,唯有方箬道:“御赐之物,为何不供奉于香案上。” 围观的静下来,络腮胡红了脖子,被方箬说得接不上话了。 方箬轻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光耀是祖上的,你现在更要争气才是。” 作为围观群众的唐笙脑袋转得飞快,短暂地忘记了胯间的疼痛。 刚刚她还以为络腮胡感慨的过去和现在指的是他家现在落魄了,方箬这样一提,她反而听出些话外音来——这络腮胡有点瞧不上近来齐朝武功的意思。 唐笙冷不丁出声:“一朝塞外再燃烽火,陛下定会兴耀兴平气象,开疆拓土。我想,诸位大人也必将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听闻声音的众人齐齐回头,吃痛的唐笙咧嘴一笑:“我也愿为各位大人驱使,勤加练武,马革裹尸还以报效陛下再造之恩。” 她这话说得让人心里舒坦,夸了一整串人。方箬会心一笑,大发慈悲让她边上凉快去。 * 每年京城第一场大雪过后,帝王便会召集亲兵比武,以发扬武宗朝的尚武气象。 秦玅观即位初期财政捉襟见肘,停了许多大型活动,今年这个是她即位后的第一场冬日较艺。恰逢年关将至,除夕家宴和新年赐宴也聚在了一起,整个禁宫都好似活了过来,没有一处不在忙碌。 唐笙是万千忙碌牛马中的一员,也是少见的要打两份工的牛马。 白天练完武跟着秦玅观的仪驾阖宫乱跑已经废了她大半条命,晚上还要睡檐角值夜,忙里偷闲思考怎么继续完成系统交代的任务。 明日就是较艺大典了,秦玅观也不早睡,这个点了还在看奏折。 白天里人多,唐笙站得太远,想看她的血条很难,晚上她又被关在门外,秦玅观不召她,她根本进不去。 眼睛盯了几回门缝和窗沿,都没捕捉到秦玅观的身影,唐笙彻底失望了。 殿内许久没有动静,想来秦玅观并不在外间。唐笙探头探脑,隔着窗纸回忆秦玅观病倦的身影,看着模糊的光影感知到了殿内炭火的温暖,眼皮越来越沉重。 忽然,唐笙头上挨了一击。 她揉着脑袋回头看到了走路几乎没声的方箬。 唐笙刚要开口,方箬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一会,方姑姑便推门出来了,朝方箬微颔首。紧接着,唐笙便被方箬提溜起来一路拎领子到了中庭。 “探听内殿,你胆子不小啊!” 唐笙揉着脖颈:“方大人,我只是想瞧瞧陛下歇息没,绝无二心。更何况,这个时候,陛下既未议事,又未出声,我能探听些什么?” 方箬本就是唬她,听她说得有理,面色稍霁。 “陛下已经歇下了。”方箬松了手,“我找你是来传令。” 帝王的诏令是要跪听的,胯疼腿疼膝盖疼的唐笙呲牙咧嘴地跪下:“奴婢接旨。” 方箬沉声:“明日早膳,唐笙陪侍。” 这意味着她靠值班换来的补觉泡汤了,她还得提早起床去侍奉秦玅观用早膳。 唐笙:“???” “这是天大的恩典,旁人想要侍奉陛下用膳都未曾有几回。”方箬瞥见了她脸上闪过的震惊和委屈,面露不悦,“还不谢恩。” 唐笙微抿唇,心在滴血:“谢主隆恩。” 方箬满意了,负手身后:“明早是你执标旗?” 唐笙点头。他们执标旗的事先走了五六次路线了,唐笙就连自己站台阶的角度和两脚之间的距离都记的清清楚楚。 “我站第三阶。”唐笙答。 方箬清嗓:“好好执旗,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唐笙:“……” 这人嘴里大概是吐不出什么象牙了,每次说话都要刺挠下她。 送走了这尊大佛,唐笙终于得空躺回了温暖的耳房。 这些日子,宫女们白日更劳累了,晚间睡得都很沉,唐笙铺位左右的云霞和海曙也都没被她蹑手蹑脚的动作惊醒。 棉被里分外暖和,唐笙往下探手,果然摸到了带着余温的汤婆子。 只可惜,这带着善意温暖起来的卧铺她待不了太久。 天还未亮,唐笙便被方姑姑派来的人叫醒了,醒来时眼睛肿着,双眼皮撑成了单眼皮,走了两步头重脚轻,风一吹就能栽进雪堆了。 叫醒她的小宫娥眼熟她,知道她活多,好心扶她一把。 “多谢。”唐笙扯着嘴角,希望自己看起来能和善一点,结果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为了避免御前失仪,唐笙狠下心,用还带着冰碴子的水洗了把脸。结果出门后,脸和双手都被吹得又红又肿。 所幸路途也不远,在等候秦玅观洗漱期间,唐笙已然缓了过来,面色好了不少。她一边在脑子里顺着大典流程,一边提醒自己,待会见到秦玅观要记得看她的血条。 薄幕微动,装点在侧的玉饰叮当作响。一身干练戎装的秦玅观打帘出来了。 难得见到服色这样艳丽的秦玅观,唐笙眼前一亮。 窄袖红戎衣坠着织金云肩通袖膝襕云龙纹,很衬秦玅观的肤色,而明黄色的开襟罩甲又为她添了几分精神气,藏住了她眉眼间的病倦。 唐笙联想起一个成语——气宇轩昂。 殿内的宫娥跪成一片,齐声道:“陛下万安。” 秦玅观微颔首:“传膳吧。” 端着膳食等候已久的宫娥们鱼贯而入,碗碟一串接着一串摆满桌案,看得唐笙眼花缭乱。 秦玅观走近了,唐笙这才想起要看她的血条。她悄悄观察起圣颜,几日不见,怎么感觉秦玅观的下巴更尖了?好在血条没有什么变化,唐笙稍稍松了口气。 “都下去吧,唐笙留下。”秦玅观落了坐,摘下鞑帽。 唐笙被充满蒙元风格的鞑帽吸引了。 这鞑帽以皮缝制,留了圈毛锋,帽顶血红色的宝石格外显眼。唐笙连瞟好几下,偷感十足,秦玅观很快注意到了。 最后一次,唐笙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唐笙脑子一抽,脱口道:“陛下,您今日这身……分外好看。” 15、第 15 章 这样直白的夸赞秦玅观还是过去在公主府上听过。 大齐开国时以玄色为尊,后又增添了明黄和绯红二色。秦玅观素不喜明艳,因而少着鲜艳色调的衣袍。 上一次如此夸赞她的人,还是她那为人谦谨的伴读,唐笙的姐姐,唐简。 这姊妹两个一个夸人含蓄凝练,一个直白粗放。秦玅观望着两张相似的面孔,心中生出些许惆怅。 她并未回应唐笙的话,而是道:“入座吧。” 预备给唐笙的是女帝席侧的一张小案,上面依照赐宴的仪制摆了六道御膳,与秦玅观面前的作比寒颤了不止一星半点,但相较于寻常百姓家已是奢华非常。 唐笙先谢恩,然后才诚惶诚恐地落了座。 “不必拘谨,随意便好。”秦玅观支颐,就这样侧头看她。 寒冬腊月,唐笙硬生生被盯得额角冒汗。 如今这世上,除了太后,恐怕没人敢在秦玅观面前先动筷了。 秦玅观见唐笙许久没有动作,意识到了这点,举箸叨了一片翠腌黄瓜到碟中。顶了一脑门汗的唐笙这才敢开始动作。 秦玅观换了瓷勺拨动面前的汤羹,墨绿色的扳指晃得唐笙忍不住抬眼。 唐笙又停筷了,巴巴的看着秦玅观。 她总是这样让人摸不清喜好,鲜少流露出情绪,只愿意将自己藏在阴翳下,静静审视面前人。 唐笙很害怕这样的人,明明年纪很轻却城府很深,同他们对话时候总觉得面前有无数道陷阱,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踩进去,被人暗下定义。 面前的秦玅观执掌生杀,随便一句话都能左右一条鲜活生命的一生。唐笙在个阶层分明,剥削直白的世界待的一个多月,已经见识过了不少因为得罪了权贵阶层而被责打、拔舌,甚至赐死的宫女了。 唐笙真的很害怕她。 眼前人调整了扳指的位置,指腹摩挲着温润的宝石:“你退下吧。” 唐笙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秦玅观不高兴了,脖子上像是勒了条无形的细丝,此刻正在提拉。 “奴婢愚钝,还请陛下明示。”唐笙对于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但她也明白,秦玅观此刻并不准备降罪于她。 “朕要明示什么。”秦玅观指间的动作顿住了,“没什么可明示的。” 前段时间,唐笙在她面前用膳时,秦玅观惊奇于她的胃口,会好奇膳食的味道,因而用的膳食比往日多了些。 较艺大典需得帝王拉弓,射下代表好彩头的第一箭,检阅禁军也需长久伫立。秦玅观知道自己没有那样充足的精力,因而想多进些膳食。她传了唐笙侍膳,想要找一找那一晚的感觉,可唐笙却是一副谦谨恭顺的模样,用餐都小心翼翼的,时时刻刻都在注意她的神情,宛如惊弓之鸟。 秦玅观多数时都是乐意洞察下位者对于她的畏惧的,但今日却不想。 找不到那样的感觉,她宁愿不召唐笙。 “陛下——” 秦玅观摆手,显然是不想多言。 勒在唐笙脖颈间的细丝松动了,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安心。秦玅观这样,大概是早膳又用不了几口了。 贴近御前,她也没能做出什么能让她血条增长的事情来,唐笙有些沮丧。 “陛下,奴婢斗胆。”唐笙颤声,“您召奴婢来,或许是想多进些膳?” 秦玅观抬眸,等待她的下句话。 没有说话就是默认了,看来秦玅观并不反感她推测自己行为背后的意图。唐笙稍定心,继续道:“奴婢想知道,您需要奴婢怎样做——” “奴婢也想为君分忧。” 御座上的人眉头舒展,接下了她的话。 “就像那晚你用粥那样,自自然然用完一餐就行了。”秦玅观道,“做的好,朕有赏。” 唐笙明白了。 想来能在秦玅观面前用膳的人多数都是用惯了山珍海味,端着仪态陪她用膳的。她没领教过封建礼教那套,那天卸下戒备时敞开肚皮吃得很香,秦玅观一时新奇,难得有了食欲。就跟她有时候不想吃饭打开软件找吃播是一个道理。。 “奴婢明白了!”唐笙眼底闪着微弱的光点,胜券在握道,“求陛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吃得很香!” 秦玅观阖眸,轻颔首。 再次端碗拿筷的唐笙抱歉一笑:“可能有些不雅观,还请陛下海涵。” 秦玅观睁眼,再次颔首。 唐笙坐直了身,抿了抿唇,做好准备后抱起碗,吹了两口凉气,旋即转着碗喝汤,心下想着筷子该朝哪个碟子伸。 不知是不是带着系统穿书的缘故,原主和唐笙的长相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年纪比她在现实世界小一些,还是十七八的模样,面颊带着没张开的肉感,少女气十足。 秦玅观看着面前的小宫女,将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更圆了,视线落在了她常伸筷的那碟菜上。 那道五寸碟酥火烧离她有些远,她没留人布菜,眼下正准备唤人进来。眼尖的唐笙噌得起身,像一阵小旋风一样转到秦玅观跟前,将碟子端到了她跟前。 她嘴里还有小半块没嚼的火烧,当着秦玅观的面又不敢动腮帮子,就这么藏着。 秦玅观早看出来了,但还是和她说话。 “把你那六道端到前面来。” 唐笙不敢不回话,囫囵下小半块火烧回话。 “奴婢……嗝……这就端来……” 秦玅观唇线抿紧了些,嗯了声。 唐笙吞得太急了,端碟时候又忍不住打了个嗝。这回又御前失仪了,她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强忍着嗝意,唐笙回到自己的作息,咕噜咕噜灌下剩下半碗汤。再抬头,秦玅观正在品尝她刚刚吃的那道酥油火烧。 微微倾身的秦玅观敛眸时羽睫轻颤,斯斯文文的,像是娇养的猫儿一样。 唐笙无端联想到从前在猫舍投喂过猫条的那只布偶,略微失神。 秦玅观刚用几口膳就取来丝帕擦拭嘴角,停顿片刻才继续尝试唐笙端来的下碟菜。视线再落到唐笙这里时,唐笙的筷子又快了起来。 她也不是放肆大吃,只是发出些微弱的声音,整体上还是很安静文雅的。她生得白净,带着的那股子稚气和幼时一样。 公主府除夕夜前也会给近侍赐宴,唐简带她来过。秦玅观记不大清幼年唐笙的模样了,只记得她那股子顽皮幼稚的冲劲。 她调侃唐简,说她这妹妹不谙世事,顽皮活泼的性子和从前的她简直是两幅模样。唐简听完垂首浅笑,只说她们父母去的早,她尝过早慧的苦楚了,不想让妹妹也和她一样。 终究是造化弄人,不过五六年的时光,被唐简护着的妹妹也步了她的后尘。 “这几日武习得怎样。”秦玅观忽然开口。 唐笙又急又块地清空嘴巴,擦干净嘴角:“回陛下话,方大人说奴婢底子薄弱,正在打筑基础。” “方箬说你没有根骨。”秦玅观啜了口药膳,“想来,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了。” “非也,非也!”唐笙讪笑,“说来惭愧,奴婢总是图省力,没出全部气力。” 秦玅观搁下瓷碗,视线还在她身上。 根据唐笙对她的了解,这就是让她继续说的意思了。 “奴婢晨起需得扫撒干净中庭,您出行时御林卫也得跟着,晚间还要存些气力值夜,总是……总是……” 嚯,这是弯弯曲曲地绕到了干活太多这个话事上了。 秦玅观拿捏她这些小心思根本不需费力,唐笙说自个图省力时,她就猜了个大不离。 “扫撒的活计……”秦玅观说半句留半句,急得唐笙跟热锅蚂蚁那样团团转。 唐笙不信她没听出自己的意思。她方才开口时是趁着秦玅观心情不错,秦玅观不说话了,她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莽撞了,惹得秦玅观不高兴了。 “免了吧。”秦玅观说。 唐笙雀跃而起,谢恩时连腿上的酸痛都忘了。 “有话直说便好。”秦玅观面无表情道,“朕不是不通情理。” 这话听着耳熟,唐笙脑子飞快转了圈,想起秦玅观那晚说自己是“薄情寡义之君”的话了。 真是正话反话都让这人说了,唐笙腹诽。 秦玅观有啜了几口药膳,风挡外忽然传来方姑姑的声音: “陛下,寅时三刻了,马匹已备好。” 秦玅观应声:“知道了。” 唐笙注意到秦玅观想要取鞑帽,一个箭步蹿上前,规规矩矩地托起帽沿给秦玅观戴上。 货真价实的毛皮触感很柔软,唐笙触碰时的动作忍不住更轻柔了。 秦玅观起身之际,唐笙又赶忙戴好自个的旗手折檐毡帽,主动打起了风挡。秦玅观显然对她今日机敏的反应很受用,但也没多说什么。 唐笙跟着她出殿,眼见着黑压压的人群一齐跪下,又限时体验了一把九五至尊的视角。 仪仗前沿是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健硕而温顺。马镫边,太监跪趴在地,等候秦玅观踩着他的背脊上马。 然而秦玅观绯红色的袍角径直掠过他的背脊,踩着马镫轻巧上马。 她熟稔地敛起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随着秦玅观的动作仰头转身,马鬃随风飘扬。 从旗官手中接回镖旗的唐笙立于队伍中段,只能看到秦玅观的背影。 “起驾——” 伴随一声中气十足的呵唱,队前的纛高高举起,面面镖旗随之升起,行进间发出整齐的声响。 眼前是闪烁寒光的甲胄,耳畔是猎猎的旗声,唐笙的心也随之澎拜起来。 16、第 16 章 朔风吹,战鼓擂。万余军士齐聚校场,角声惊散了林中飞鸟,飘扬的旌旗宛若白地里燃烧的焰火。 检阅完京畿诸营,秦玅观立于高墙上,俯瞰黑压压的军士,每每发令,皆由近卫复述,由近及远音量成倍拔高,最终震彻校场,回音不绝。 百官分列秦玅观身侧,恭敬等候。许久不见的沈长卿在左起公卿队列中,乌纱帽沿罩了圈暖耳,长身玉立,在一圈乌七八糟的老头里格外显眼。 唐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校场中央的较艺台上立起长杆,赤色的彩球坠着的三色流苏随风飘扬。 秦玅观的腰侧佩着弓袋箭囊,她取弓搭箭,手臂发力,生生拉满了弓弦,手背的经脉清晰可见。 纯色的箭羽闪过,离弦的箭矢直直飞向校场中央,正中彩球。 经过处理的绢帛撕开,三色飘带瞬间绽开,游龙般飞扬。 高墙上满堂喝彩,高墙下军士高唱威武。 秦玅观的掌心垂了下去,将弓交给了身旁的侍从。 唐笙离她有三阶远,需得仰头看向秦玅观。整理完被风吹得绕了圈的旗帜,平视身侧的唐笙刚好看到秦玅观的右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秦玅观的右手有些发颤。 她过去在游乐场里体验过现代弓,摊主给她选了把最好拉的,射了五六次后,唐笙就觉得手臂很吃力。古代弓和现代弓不可同日而语,唐笙想,秦玅观刚刚那一箭应该是使了全身力气。 唐笙视线上移,心下一揪——秦玅观的唇色果然变淡了。脑海里闪过秦玅观昏倒那天的气色,唐笙的心哆嗦了一下。系统趁机跳了出来,唐笙又看到了秦玅观头顶闪得像救护车的血条。 完了。 她慌忙寻找方姑姑和方箬的身影,却只看到了离她最近的沈长卿。 秦玅观射出的第一箭是头彩,必须摘下存留,想来两个方大人都过去迎头彩了。能近秦玅观身的人不多,今日这不算宽敞的城墙又挤了老些人,剩下的那几个御前宫女都离开秦玅观挺远,没注意到她的微弱变化。 唐笙越想越急,只得朝沈长卿挤眉弄眼,祈祷她真的是原著里说的那个宽宏大量不怎么拿架子的温润女官。 沈长卿疑惑回望,却不上前。唐笙朝她对口型: “沈大人,事急,速来!” 沈长卿悠悠起身,刚走几步就被唐笙猛地拉她的衣袖拽近。 沈长卿显然是没见过如此放肆之人,正欲开口便听到唐笙压着嗓子道:“沈大人,陛下身体不适,请速传太医。” 沈长卿整理衣袖的指节一顿,立马转身加快了步伐朝秦玅观去了。 只见她和秦玅观耳语几句,太医便在宫娥的引导下小跑上前,跑得山羊须分成了两瓣。 太医跪着诊脉,沈长卿向后一步,挡住了他的身影。 一通望闻观切后,秦玅观就着宫人手中的茶盏吞下一颗药丸,面色舒缓了不少。 去取头彩的方箬回来时,休息过的秦玅观面色已有好转。 秦玅观接过她呈上的箭矢,握在手中,拇指抵着锋利的箭头。 这里不比禁宫,侍从站得再密不透风,也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寒意。军中的太师椅也不比九层垫的御座柔软。 人多眼杂,秦玅观身体再不适也得坚持坐得笔直。她强撑良久,放在膝头的那只手已经捏皱了袍服。 “这弓多少力。”秦玅观看向方箬。 “回陛下话,七力。”方箬答。 秦玅观笑不达眼底:“是么。怎么觉着,和我从前用的那把不同了。” 方箬嗅到了秦玅观话里的阴翳,垂眸望了几眼道:“许是造办处新制的。” 秦玅观倚身,远远望去,像是正和近臣讨论较艺优劣的模样。 方箬跪听,倾身过去,只听秦玅观浅声道:“方才那弓,有三力半吗。” “连你也欺君么?” 天际阴沉沉的,看着是又要落雪的模样。方箬跪在蒙着冰碴的墙砖上,后背濡湿了大半。 秦玅观坐直身,神情淡漠地看着擂台上搏斗的军士,背影孤高。 落雪了。 唐笙仰头,看到雪花沿着旌旗边沿滑下,在她的面颊上融成水渍。 站久了膝痛,唐笙悄悄活动了几下,回眸时看到方箬仍跪着。 钦天监的官员来呈报过天象。侍卫近臣与前朝官员要保持一定距离,监正一来,方箬也终于得以脱身。 在这期间,方姑姑往来多次,唐笙疑心是方姑姑担忧秦玅观的身体,故意请监正递来的台阶。 可气色渐差的秦玅观毫不领情,头也没回道:“照常较艺。” “陛下——” 秦玅观的拇指划进箭镞:“退下。” 行伍里早有人在传,大雪将之,今日的较艺大典可能会提早结束。钦天监监正一来正是坐实了这样的言论。 唐笙翘首以盼,以为可以早点下班。 见到方姑姑皱着眉头送监正离开,唐笙和一众卫兵眼里的光点都陨落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秦玅观。皇帝一手执掌的御林司都传出过“本朝不兴武功”的言论,更别提京畿诸营和更遥远的府卫军和守备军了。这是秦玅观登基来的头次较艺大典,因她体弱而提早结束更是坐实了这样的言论。如若朝廷内外都是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那她想要重整军备只会更难。 别说是下暴雪了,这会就是天上下冰雹掉刀子,秦玅观本人吐血在这,都是要坚持将大典办下去的。 一刻钟过去了,天际泛黄,雪落得更大了。 太监将华盖挪近了些,好让秦玅观避避雪,被秦玅观的眼神吓退了。 她笔直地坐于原位,鞑帽毛锋落了一圈雪。 墙下的军士激战正酣,角声骤起,胜者振臂高呼。 秦玅观起身:“赏。” 仪卫再次成倍地放声高呵: “陛下有令,赏——” 盛放于漆盘的白银下压着不薄的宝钞,司仪上前时,一路的将士视线都汇聚在了漆盘上。 胜者下跪,高呼“叩谢天恩”。 众人皆被胜者吸引时,眼尖的唐笙注意到秦玅观的麂皮白靴上落了几点血渍。 这又是伤哪了? 唐笙愁眉苦脸,恨不得开个八倍镜检查检查秦玅观。 好在侍奉的发现的及时,唐笙还在思索怎么通风报信时,山羊须就拎着小木箱过来了。 大典进行到尾声,秦玅观的右手多了好几圈白纱布。 天上开始砸雪粒子了,户外立了太久,唐笙的脸早被冻得没知觉了,一点也不觉得痛。 角声鼓声齐奏,这场较艺终于结束。 执旗的唐笙也有人替班,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了。 大纛调转了方向高高扬起,标旗随之,预示着秦玅观即将起驾。 宫人准备了可以遮蔽风雪的舆车,那匹健硕的白马也不知被牵到哪里了。方姑姑打帘请秦玅观进去,以方箬为首的御林卫跪了一大片。 牵着马的唐笙正思索着自己要不要跪,秦玅观已经踩着木阶上车了。 朝臣也在秦玅观起驾后自行散去。方箬接过她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举标旗是件苦活,替班后的旗官可以和早晨骑马来的那批仪官交换。唐笙也分到了一批,但自己却不敢骑。 同她一同掌旗的御林司女旗官都是热心肠,几个人护着她,好歹将唐笙送上了马。 “銮仪司的马都是训过的,你上去后握紧缰绳就好,马儿会自己跟好队伍的。” “再说了,还有我们这些常年在马背讨嚼谷的呢。举了那么久旗,不累得慌吗?” 唐笙上马前还忧心自己冲散队伍犯下弥天大罪,后来发现,这匹马比她有水准多了。 仗驾行至端午门时忽然停下了,唐笙胯.下这匹河曲马连驻足的距离都控制得好好的。 女旗官扬着脑袋,用表情说:“看吧,我就说这马靠谱!” 唐笙赞许似的抿唇笑了笑。 她们眉来眼去的这会,御马被牵至舆车前。 负责当上马石的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跪下秦玅观便已翻身上马,绯色的袍角划过半空,离弦箭那样窜了出去。 方箬反应最快,一夹马肚,扬鞭追上。 唐笙这边的御林卫紧随其后,她还没来得及学上她们的动作,河曲马就跟了上去,动作快得唐笙险些被掀下去。 飘雪迷蒙了视线,河曲马的速度陡然加快,唐笙握紧缰绳,倾身向前,管不得自己在往哪个方向乱奔了。 今日皇城戒严,道边是没有百姓的。 位于高楼的百姓,开窗之际只能看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风雪中飞快掠过,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青蓝袍色的带刀护卫。 酒楼上的便衣卫士亮出腰牌逼退围观人群,啪一声阖上木窗。围观百姓只得悻悻而归。 天地苍茫,马蹄落地时惊起阵阵雪渍。 秦玅观的眉眼间已凝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阖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庆熙帝驾崩的那一夜。周遭也不是逼仄的街市,而是变成了广阔无垠的原野。黑水营的将士紧随在侧,在她的号令下毫不犹豫地淌进冰冷的江水。 雪天将一切都染上了灰暗的色调,秦玅观再睁眼时掌心的纱布和缰绳都沾上了鲜红的血渍。 视野逐渐变得宽阔,只有一道重檐歇山顶飞入眼帘。 秦玅观的思绪停了。 她猛拉缰绳,调转方向停在了气派的府邸前。 几乎是抱马前行的唐笙艰难抬头的那一瞬,河曲马扬蹄,掀起长弧。 唐笙心脏骤停,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耳畔的一切都归于寂静时,河曲马已经稳稳停在公主府前了。 她抬起头,看到策马立身的秦玅观,鲜艳的衣袍被风雪模糊了轮廓,正逆着光看向惊魂未定的侍从。 17、第 17 章 马蹄声引得门子探望。 看清来者,门子和府卫顾不得道上结冰,连滚带爬赶来给秦玅观牵马,顺带铺了满地的草垫。 秦玅观丢下马鞭,踩着一侧镫下马,方箬习惯性地上前扶她,被秦玅观避开了。 方箬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继而躬身目送秦玅观离开。 唐笙磨磨唧唧地从马背下来时,门口就没剩几个人了。 她牵着马迈了大步跨过偏门门槛,身后衣袍忽然一紧。 “这位大人着实面生,是新当差的么?”门子笑呵呵道,待到彻底看清唐笙的面容,笑容一下僵住了。 唐笙摸出腰牌递给门子:“前几日刚当值,还是头次随陛下回潜邸。” 门子看完腰牌,恭恭敬敬奉还:“大人的马交给小人便好,御林司诸位大人皆在西厢落脚,请随小人们来。” 唐笙跟着他,穿过重重檐廊,果然看到一众女御林卫。 屋内燃着炭火,有几个女卫脱了外袍展在炭盆上烘烤,身上是素白的中衣。 引路的小厮打眼见到这副场景立马紧闭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得了,别装了。又不是穿的肚兜,我都瞅见你那眼睛没闭紧了。”烘烤外袍的女卫掸去炭灰,朝唐笙招手,拍了拍身侧的长凳,“唐……唐笙到这儿来。” 唐笙骑驴下坡,一溜烟小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小厮安顿好她们,阖门离开。 寒意被隔绝在门外,屋内暖洋洋的。 唐笙还是头一次和御林司这唯十八个女护卫挨这么近。 她是外来者,不太能融进她们的话题,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今日谁惹陛下不痛快了?” “方统领呗。” 搭话的是立在唐笙对面的女卫,长着一张圆脸,体格子比许多男人都健壮,往那一立就将窗光遮了个七七八八。 她一伸长手就取来最大一叠干果,转着圈分给女卫门。转到唐笙面前时,她还很拘谨,不敢去接。 健壮的女卫磕着瓜子扬了扬胳膊,就这样停在她面前,等着她抓。 唐笙感激她的善意,终于抓了一小把。 “不是我说,十八你也少拿些,我们姐几个这才吃几个,你那都去掉一半了。”烤外袍的翻了面,打趣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丢了几个大块的柿饼给了对面。 “欸——” 唐笙的胳膊被人戳了下,长凳右侧的女卫对她道:“你不必这么拘谨,唐大人和我们都是过命之交,你是她唯一的妹妹,我们护着你还来不及呢。” 这波又是沾了唐简的光,唐笙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便宜姐姐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女卫又和她介绍起她们这十八个人来。 御林司的十八女卫都是秦玅观潜邸时期培养起的近卫,自小便成长在一起。她们按照年龄排位,老大是方箬,接着就是烤外袍那位,照此排开,和唐笙介绍这位是十二,最小的便是最健硕那个。 唐笙跟着她的介绍认清了十八张脸,心底涌动着新奇。 穿来这个世界快两个月了,这还是她头次产生这样鲜活的感觉。有种上学时来到新班级,被班主任带着认识班上同学的感觉。 唐笙听了许多名字,脑袋紧锣密鼓地强记着,到头来还有几个遗漏。她有些懊悔,私下又请教了下十二娘。 十二娘笑声爽朗,转头就将唐笙的窘迫告知了其他姐妹。 “说实话,我们都不太记那个名儿的。”十二娘说,“那都是后来随便起的,我们都记不大请自己从前的名字了,平时就以外号相称。你要突然问我名字,我还得摸出腰牌熟悉熟悉呢。” 唐笙好奇:“这是为何。” 讲起往事,屋内的氛围沉重了些。 秦玅观还是皇女时便能力出众,打破了公主不得随意出京和参政的惯例,前往各地办差,见了诸多疾苦,也救养了不少老弱妇孺。 御林司十八女卫其实都是秦玅观这些年在外捡回的流浪孩子。她们的父母或是死在了饥荒,或是死在了洪灾,还有的死在了战乱中。也有几个是打出生来就没父母的。 她们被带回来时都是刚记事的年龄,方姑姑便成了教养她们的妈妈,因而她们都跟了方姑姑的姓,时间一久,便亲如一家。 “方大还在跟陛下请罪,那我便自作主张了。”方二娘说,“你既是陛下点来和我们一道的,便是御林司第十九女卫。你年幼,也是唐大人的妹妹,我们便称你为唐十九吧。” 这样的话在唐笙听来就是正式认可了她的身份,接纳她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 唐笙吸吸鼻子,有些感动。 “你子夜是要去值夜的吧?”方十二娘拍着唐笙的肩膀说,“到时候逮着机会,帮老大求求情,让陛下莫再生气了。” “陛下为要何动怒呢?”唐笙问。 “她谎报了御弓拉力,陛下心里不痛快。”十八吃完果干拍拍手,“陛下最不喜被欺瞒了。” “十八没说到点子上。”方十二娘叹气,“你见着陛下今日策马了,应当就知晓陛下其实马上功夫了得,身上功夫也不差。” “她本该是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提刀定枭雄的治世之君,只可惜——” 方二娘接声:“只可惜,夺位之时,朝中有人作乱,阻挠陛下登基。他们都以为陛下赶不回来了,却不不曾想,以陛下的魄力,是全然不惧险阻的。” “陛下走了最险峻的那条道,带着身上的伤,隆冬趟过了滚滚江水,奔袭三昼夜掌控了京畿,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唐笙明白了。 秦玅观病弱的根源就在这里了——带着伤,寒冬腊月趟过江水,昼夜不眠。这位本该是马上天子的帝王自此落下了病根,身体也脆弱不堪。 原本能开十力的弓,如今只剩三力了。 方箬不想让她难过,所以谎报了弓的拉力。秦玅观厌恶这种带着些许怜悯的善意欺骗,更恨自己病弱,因而大典后策马奔驰,发泄心中的不快。 “我明白了。”唐笙郑重点头,“我若有机会,一定劝劝陛下。” “好十九。”十二娘和二娘一齐揽过她的肩膀,“要是没有机会也不要硬劝。陛下自有主张。” “嗯嗯!”唐笙点头如捣蒜。 * 带着任务的唐笙,值夜上班时心里忐忑不安。 秦玅观在潜邸的寝居比宣室殿要小上一倍不止。唐笙快步走过中庭来到檐下时就看到了殿内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跪着,一个坐着。 她不敢走得太近,以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得个窥探圣听的罪。 中庭内站了小半个时辰,方箬才从殿内缓缓走出,表情沮丧。 唐笙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就是个刚满二十的女子,也会有掩藏不住喜怒哀乐的时候。 她一直觉得,面对心情不好的人最佳的做法就是忽视。因为过度的关注有时只会让人觉得难堪。 唐笙照例向她行礼,没有多说一句。 方箬经过她时低低道:“方姑姑今日未来,你今夜需得到内殿当值,守一个通宵。” 唐笙腰躬得更深了:“是。” 即将抵近殿门时,唐笙心里咯噔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叫住方箬。 白日里事情太多,加上一次性认识了很多人,她短暂地忘却了这几天一直惦念的原著剧情。 原著里并没有写秦玅观策马回潜邸这一段,今日事发突然,加之临近年关。唐笙担心刺杀的节点可能会提前。 “方大人!” 方箬回首。 唐笙的话即将脱口,却又咽了下去。 顿了片刻,唐笙含蓄道:“陛下今日行程匆忙,且是打马经过的街市。奴婢忧心会有变故,还请大人多拨些人来,加强防范。” 方箬蹙眉,点了点头道:“这些我已安排妥当。” 她正要转身,唐笙又叫住她:“大人!能不能再拨些人来和奴婢一起值守内殿。” “潜邸自有原先当差的,你未免忧心太多了?”方箬有些不耐烦了。 唐笙很想问问殿内有没有会武功的,但那样说未免太明显了,她硬生生刹住了嘴。 她方才咽下那些直白的话也是因为这个。 说得太多反而嫌疑很重。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唯一的价值就是贴近御前。她这样的身份又是如何知道外界的动向给大内禁卫提醒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细作,是眼线了。 到时候真的出事了,唐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方箬走后,唐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忐忑不安地走进内殿。 彼时秦玅观已不在外间。 唐笙抬首,看到了中堂悬挂的山居秋暝图,低头时看到桌案边摆放的小盆文竹。 秦玅观的居室看着文人风趣更多,天家气象很少。 内室烛火明亮,唐笙隔着帘幕轻声道:“陛下,奴婢唐笙,侍奉您就寝。” 内室没有回音。唐笙不敢轻举妄动,略微拔高了些音量道:“陛下——” 她忽然又联想到了原著中的刺杀,心下一紧。 方箬这才离开多久,照理说整个庭院里应该有不少暗卫,秦玅观不能真的遇刺了吧? 唐笙心惊肉跳,太阳穴跳得欢快。 她又尝试着呼唤一声,里边依旧没有应答。 唐笙喉头发紧,就连呼吸也忘记了。 她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透过帘幕探看里边的场景。 只见帘幕掩映下,秦玅观跪倚在香案边,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动作。 唐笙浑身血气都蓦地凝固了,下意识抹开帘幕冲了进去。 18、第 18 章 掀帘看清里头场景之后唐笙就后悔了。 秦玅观手持念珠,跪于佛龛之下,膝下压着什么,唐笙并未看清。 礼佛者是极端厌恶被人打断的,唐笙双脚打结,就差连爬带滚退回帘幕外了。 她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秦玅观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帘幕里,秦玅观扶案缓缓起身,身形晃动得厉害。 唐笙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神色担忧地劝说她要赶紧上前扶住秦玅观,一个笑容戏谑,告诫她不如安安稳稳地跪着认罪。 小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婢女搀住了秦玅观的小臂。 唐笙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等到秦玅观面南落座,婢女收拾完秦玅观先前膝下压着的东西搁于桌案上,便退下了。 里间传来秦玅观清泠泠的声音: “滚进来。” 唐笙膝盖一软,掀帘就是一个滑跪,跪得比站得有气势多了。 秦玅观刚要开口,唐笙就开始跟捣蒜似的磕起了头,张口闭口都是奴婢知罪。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秦玅观偏头叹气。 唐简这个妹妹着实胆小,胆小到她不忍心多说些什么了。 “谁教你的。”秦玅观揉着眉心道。 唐笙抬头,眨巴眼睛,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秦玅观没来由的窝火,指尖重重敲击桌案,脚边跪着的那个也跟着哆嗦了下。 “少说话多磕头。”秦玅观斜倚圆枕,忍耐性已经到了边缘,“谁教你的。” 唐笙头抢地,弱弱道:“奴婢自个参悟的。” “朕得夸你聪慧?”秦玅观敲击桌案的手握拳,又是一击,吓得唐笙又哆嗦了下。 唐笙:“奴婢不敢当,不敢当。” 秦玅观:“……” 殿内安静了片刻,秦玅观阖眸又睁眼,浅吸了一口气道: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或卑或贱,不得移其傲骨。” 唐笙竖着耳朵听,听出这里前半句是论语里的,后半句则是秦玅观对她的劝诫。秦玅观告诫她:无论身处何处,即便身份低贱也要不卑不吭,保持傲骨。 话是这样说,可当一个人真的生于卑贱之中,连性命都能被随意拿捏时,尊严只能是身外之物了。不过秦玅观能对她说这样的话,也从侧面反应出,她不是一个不懂尊重的掌权者。 唐笙想在心里,嘴上只道:“谨遵圣训。” 长夜清寂,院外传来的梆声分外清晰。唐笙被秦玅观叫起身后,便一直安静立于墙角。 暗淡的光线里,秦玅观正缓慢展开卷轴。 唐笙这才注意到,秦玅观的眼眶是有些泛红的。 “将火盆端来。”秦玅观出声。 唐笙以为她冷,特地跑去外间端来了最大的火盆。 火盆上还安着一圈铜制护罩,顶端镂空。秦玅观起身,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她的面庞,火焰的倒影将她的眼眸映成澄澈的琉璃。 唐笙的视角里,秦玅观泛红的眼圈更明显了。 “揭开。”秦玅观道。 唐笙照做。 桌案上半展的卷轴随着秦玅观的抛掷彻底展开。唐笙看清了上边的图画——那是一身戎装执剑策马的秦玅观。 画上的人神采奕奕,气宇轩昂,正是少见的号令千军万马的女将军的模样。 只可惜…… 如今的她再难亲征蛮夷,平定八荒六合了。 今日校场射箭,不过一把三力弓而已,秦玅观费尽心力也就只射出了一箭。指节离弦时,秦玅观的右臂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飞矢冲天,一片喝彩声中,只有秦玅观的心在一点点下沉。 她已是个废人,秦玅观在心中给自己下了定义。 炽热的火光愈发明亮。 画卷扑起来火盆中燃尽的尘埃,火焰被短暂地压下,旋即窜得更高了。 秦玅观的眼睛也在火舌舔舐完落款后沾染了血丝。 庆熙年间,瓦格大举入侵,边塞的烽火燃烧了数个昼夜,京都百姓都能望见。防卫不过半月,边关六郡全部沦陷,无数齐人葬身瓦格铁蹄之下。军中士气低迷,眼看整个北面就要失守,宗室和不少朝官都主张迁都。 庆熙帝主张挑选宗亲挂帅,以彰坚守之心,重整将士士气。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挂帅出征。 秦玅观那年刚满二十,悲愤之余,也将生死置于度外,接下了大印。 这幅画就是她出征前夕画下的,又在她凯旋归来时作为贺礼呈上,一直悬挂于她的寝居。 距离她上次回潜邸是崇宁二年的除夕夜前夜。那时的秦玅观身体还未差到现在这样。今日她踏足寝殿,一眼便看到了墙上高悬的画作。 今时与旧日的冲击对比鲜明。思忖良久,秦玅观决心将它烧了——总念着回不去的物件除了徒增烦恼外没有任何益处。 眼不见,心总归就不烦了。 秦玅观垂眸注视着即将化为灰烬的纸张,喉咙和鼻腔皆涌上了酸涩的感觉。 身侧忽然掀起一阵风。 铜护罩从她身后探来,连着火苗掀走了燃烧的画卷。 秦玅观还未回神,唐笙便扑了过去,将画卷捡到了远处,又是用衣袖盖,又是用脚踩的,将火苗灭了个遍。 “放肆!”秦玅观厉呵。 唐笙抱着画跪咚一声跪下,衣服前襟也被烧了个黑窟窿。 刚刚离得近,秦玅观每点微弱的表情她都能收入眼中。 陛下分明是不想烧掉的,可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唐笙没见过这么口是心非的女人,本不想管,但看到秦玅观泛红的眼圈又忍不住心软。 她脑袋转得飞快,寻找着说辞。 “丢进去。”秦玅观指着火盆,肩背微屈。 “陛下,奴婢看着落款了。”唐笙挤出眼泪,做出泪汪汪的模样,将怀里的画卷抱得更紧了,“阿姊留在世上的东西没几样了,您要不喜欢这画,赐给奴婢也成,何必烧掉呢?” 秦玅观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着了,原地踱了几步背了身。 唐笙成热打铁,带着哭腔道:“奴婢保证藏得好好的,再也不让您看见,糟了您的心情。” 殿内陷入寂静,两人仿佛处于沉默的对峙。 良久,秦玅观扶着桌案,肩颈屈得更低了。火光将她的身影映在墙面上,单薄的背影显得有些落魄了。 秦玅观低低道:“呈上来。” 唐笙将烫手的画卷抱得更紧了:“您若是再丢进去,奴婢又要再捡一回了——” “方才衣裳蒙着的雪粒子化了那火才能扑灭,眼下衣裳已经干了,您要再丢一次,火苗撩着氍毹,整个寝殿都要烧了!” 秦玅观语调微哑:“你是在要挟朕吗。” 唐笙:“奴婢不敢。” 殿内越安静,唐笙越能觉察到一股压迫感。 烛光打下的影子漆黑庞大,唐笙几次抬眸,都会注意到微微晃动的黑影。 恍惚间,唐笙觉得墙面上映照的才是真正的秦玅观。 她的灵魂被困在了这具病弱的躯体中,难以脱身。 帝王心绪,总是这样难以预料。唐笙渐渐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就这样又僵持了片刻,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 皮笑肉不笑的秦玅观侧身,半张脸隐在昏暗的烛火中,语调平缓: “是朕小瞧你了。” 19、第 19 章 原先几次试探,秦玅观觉得唐简这个妹妹是个积极自保的怂包。今日见她这番反应,秦玅观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很会揣摩她的心思。 她扶膝落座,点了点茶盏盖,立于暗处的侍女便走了出来,给她换上一盏热茶。 秦玅观拂着茶沫,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汗流浃背的唐笙: “你阿姊教过你,要藏锋。” 唐笙拭着额角的汗:“不曾,奴婢无锋,且是真拙。” 秦玅观倒也不去深究她是真拙还是假拙,托起茶盏啜了口,又道:“那便是你消息灵通。” “奴婢无权无势,还是待罪之身,有谁愿意行方便呢。”唐笙见招拆招,“更何况,陛下喜怒不行于色,奴婢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随意揣度君心。” “天下揣度朕心思的人多了去了。”秦玅观咔吧一声搁下茶盏,解起了护腕。 护腕下还有一层臂缚,秦玅观将起头的部分捏在左手心,转动手腕,熟稔地将其一圈圈缠绕于手背,然后轻巧一脱,整理齐整置于几案上。 衣袖散了下来,秦玅观的手腕被压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臂缚和护腕束缚久了就是会这样,秦玅观见惯不怪,屈了屈伤手的掌心,示意唐笙上前来。 唐笙膝行上前,直起身,学着秦玅观方才的动作,帮她解起左手的臂缚。 秦玅观今日身上的药味淡去了许多,唐笙嗅到了清冽的雪松味。 “你说君心难测。”秦玅观瞥了眼聚精会神的唐笙,“可你今日就是猜出来了。” “回陛下话,阖宫都知晓陛下今日不悦。”唐笙答,“自然是您故意展露了,无需奴婢来猜。” 这话答得很有水准,既圆了唐笙方才说得不敢揣度随意圣意,又暗戳戳夸了秦玅观的驭人之术。 秦玅观的视线落在了她翩跹的指节上。 将唐笙丢给方箬教习的这几日,她的手上也磕了不少口子,如今结痂的结痂,留有血痕的颜色发暗。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较于官宦家的小姐显得粗粝,较于武官又显白净。秦玅观联想起自己最初习武时的双手,摩挲起掌心淡去不少的薄茧。 唐笙将收束好的臂缚摆在秦玅观收束的旁边——一大一小两圈臂缚紧挨着摆着,明显是两个人的手笔。 “朕今日是不悦。”秦玅观的声音勾回了唐笙的视线,“你可知朕为何不悦。” 唐笙垂眸:“回陛下话,不知。” 秦玅观拂着茶沫,白瓷茶盏和她裸.露的肌肤近乎一个色调,松垮的衣袖衬得她的手腕透着病态的骨感。 太瘦了,唐笙在心中道。 秦玅观讲起较艺大典中的弯曲门道,唐笙听着,一边分心思索起该用什么法子给她补补。 “那头彩,无论朕有没有射中,都是会落下的。”秦玅观道,“墙高,军士背着大纛而立,自然是看不到那箭到底是谁射的。朕的身后又有多少预备着补那一箭的,朕也不知道。” 唐笙想,即便是不做这些也不会有人胆大到妄议君主的。更何况秦玅观早年征战沙场,早已证明过自己的能力。 她道:“陛下,您是大齐的定海神针,即位前便已威名远扬,无需在意这些。” “方箬她——”秦玅观欲言又止。 逮住机会的唐笙立马接上:“方统领也是好心办了坏事,并没有欺瞒陛下的意思。” 许久没有应答,唐笙忍不住抬眸,正好对上了秦玅观审视的视线。 唐笙心里咯噔了下,心道大事不好——秦玅观这是又套她话呢。 “是方十八她们吧。”秦玅观朗声道。 唐笙:“……” 秦玅观刚刚就是故意提及那些事,讲到方箬时又刻意停下,等待放下戒心的唐笙接话。 能近秦玅观身的本就没几个人,较艺大典杂音又多。能知晓秦玅观微弱情绪变化,了解她生平和性格的人更是没几个。 唐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已经揣度出她烧画是因为厌弃病弱自己的味道,秦玅观想,应当是有人同唐笙讲了她过往的事,顺带也提及了开弓的事,唐笙加以揣测,才能反应的那样迅速。 果不其然…… 被拐着弯套出话的唐笙顿时生出种自己成了出卖组织的叛徒的愧疚感。 秦玅观这人实在是太聪明了,旁人想说的和不想说的,她都能凭自己法子套出来。唐笙觉着,御座上坐着的其实是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这样的人,她怎么防的住啊! 膝盖又是一软,唐笙正要跪下,捧着茶盏的秦玅观就凉飕飕地飞来一句:“站好了。” 唐笙软和的膝盖更软了,忍不住扶了下桌案,才没有直接触地。 秦玅观蹙眉:“不要一副没骨头的样。” 没骨头的唐笙更没骨头了,就差直接哭给秦玅观看了。 “奴婢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拿不准您……”唐笙嗫嚅道。 到底是年纪不大,又是故人亲眷,秦玅观的语调软和了些,淡淡道: “好好说话。” 唐笙抿了抿唇,调整好情绪,正色道:“谨遵圣命。” 殿中沉寂良久,秦玅观支额,戴着扳指的指节抚着眉心,开口时满是倦意: “方箬的事,是朕迁怒于她了。” 唐笙诧异地抬起头:这年头居然会有主动认错的皇帝。 殿外梆声再次响起,提醒殿中人已近四更天。燃了一夜的烛蜡露出长芯,火光开始烁动。 倚枕斜身的人,指腹动作渐缓,神色宁静,似乎陷入了浅眠。 昏黄的烛火模糊了她的容颜,淡去了权力养护出的凌厉气势。 唐笙终于敢直视她的眉眼了。 这人看着好累好累,不到三十的相貌,举止和言行却被环境炼化得十分老练。 回潜邸后她也未换戎装,只是脱了层罩甲,不知一直在忙些什么。唐笙垂眸望去,她麂皮靴面上的血渍还在,已显出暗沉,只是沿边落下的被雪水洗净了。 唐笙嘴唇翕动,想要提醒她到卧房睡,却又害怕搅了她这片刻清宁。怔愣了许久,唐笙走近了些,替她挡住了烁动的烛火。 不想片刻后秦玅观便睁开缀着血丝的眼睛。 她轻声道:“朕乏了,你退下吧。” “我扶您到榻上歇吧。”唐笙语调恳切。 秦玅观摇头:“折子还未批。” 半阖着眼睛的秦玅观指尖点着多宝格上的那一沓用明黄色绢绸包裹的折子。唐笙会意,却又迈不出步子。 这么厚的一摞奏疏,秦玅观岂不是要看到天亮。人都困成这样了还要坚持工作,血条能厚就怪了。 唐笙纠结了好一会,一咬牙,诚恳道:“陛下,您该就寝了。” 秦玅观阖眼,略带鼻音道:“少说朕不爱听的话。” 唐笙面露忧色:“陛下——” 秦玅观叩桌,淡淡道:“再聒噪拖出去杖杀。” 唐笙老实了,规规矩矩去取奏折。 明黄色绢帛下藏着的那一大摞奏疏,至少也有三四十份,唐笙光是看着就替秦玅观心累。 取来笔墨纸砚,唐笙又替她研了回墨,修剪了回烛芯。 秦玅观想要下笔,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强撑着写完几个字,身侧的小宫女还是没退下。 “不准备睡了?” 唐笙:“方姑姑没来,奴婢今日陪着您。” 秦玅观似是被气笑了,骂道:“犟种——” “朕不批完,明日就会到新的,奏疏越积越多,更批不完。” “陛下,您……” 秦玅观比了个打住的手势,重复道:“少说朕不爱听的,不然,命都不知何时丢的。” 唐笙果然噤声,只是又矮下身了。 秦玅观以为她又要下跪请罪,在心里叹了声息。 “别跪了,太碍事了。” “奴婢不是请罪。”唐笙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眼睛。 面对这张略带稚气的熟悉面孔,秦玅观有片刻失神。 她想了许多唐笙矮身的理由,却不曾想,她只是贴近了些,取出怀中的帕子,擦净了自己靴面上的血渍。 这团血渍唐笙注意许久了,从较艺大典到入夜,都未曾有人替她拭去。 明明万人拥趸,却又在某种意义上过得无比清寂。 唐笙终于在被赶出寝殿前,鼓起勇气替她擦拭干净了。 秦玅观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只知道自己的心绪慢慢宁静下去。 蹲着的唐笙缩成一团,擦得郑重而仔细,起身时身量放大了数倍,秦玅观需要仰首看她。 她微扬下巴,看着唐笙行礼。 “奴婢,奴婢……还是想谏言。”小宫女语调发着颤,“还望,还望陛下早些歇息。” 20、第 20 章 连日忙碌,没有人不累。 唐笙双眼发粘,点头点个不停。 秦玅观批完一份,探身去取下一份,余光里映入道晃晃悠悠的影子,看着像是瞬息间就能倒下去的样子。 影子连着博古架,晃动的脑袋离木架就剩几寸的距离了。 秦玅观掩唇轻咳两声,小宫女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她一扬手,丢出一本奏折,正中唐笙的脑门。 小宫女揉着脑袋,一脸如梦初醒的模样。 “边上去,别碰了架上的青瓷瓶。”秦玅观展开折子,头也没抬。 唐笙拾了奏折送还,忍不住探了探脑袋观察秦玅观案上还剩几本没批。没成想,秦玅观第六感强到离谱,顺着视线就逮住了她。 唐笙咧嘴:“陛下,要给您换茶吗?” 秦玅观:“不必了,快批完了。” 听到这话,唐笙偏头看漆黑一片的窗外,稍稍松了口气。这个点休息的话,秦玅观今日还能歇上两个时辰。 唐笙蒙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看到了立在暗处侍女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不明所以的唐笙回望过去,侍女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唐笙照做,侍女同她耳语几句,唐笙的视线便转向了秦玅观。 不听还好,一听唐笙的心便揪了起来。 秦玅观今天压根就没用药,晚膳倒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些,剩下的时间要么是在礼佛,要么就是在批折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唐笙望着秦玅观头顶刚弹出的血条,觉得绿格后移了许多。 她揉揉眼,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血条旁的小字,再三确定没有发生变化后,才放下心来。 这样下去真不是个头,别说是将血条养厚了,就是能维持现状都很难。 彻夜燃烧的蜡烛沿边滑下点点烛泪,静静诉说着时间的流逝,相较于唐笙刚入殿时已短去了一大截。 唐笙望着落下的烛泪,莫名烦躁。 在她看来,秦玅观就和这蜡烛一样,真准备为了朝政将自己燃尽了,熬干了。 如若她知道按照原本的时间线,自己的努力到最后都成了他人的嫁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笙越想心越乱,越想心绪越糟糕。 烛光还是太暗淡了。 眼中布满血丝的秦玅观将烛台移近了些,刚落笔写下几个字便可不抑制地咳嗽起来。 衣袍太宽松了,如果没有轻晃的脖颈,唐笙甚至都注意不到她衣袍遮掩下的肩膀正轻颤着。 脑海中吊着她不要触动秦玅观逆鳞的那根弦蓦地断了。 唐笙拜托侍女将药热完取来,自个则是单刀赴会,硬着头皮来到秦玅观身侧,移来了新烛台。 秦玅观感知到她的靠近,并未停下朱笔。 酝酿着说辞的唐笙殷勤添水研墨,动作轻缓,生怕打搅到秦玅观。 正欲沾墨的秦玅观探笔过来,奏折上批了两个稀稀拉拉的字,这才意识到自个刚刚蘸了满满一笔白水。 一转头,唐笙正用迷茫的眼神回望她。 秦玅观太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她拍下笔,换了另一份来看,瞌睡打懵了的唐笙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秦玅观刚刚那个眼神正是想刀了她。 “陛下……”唐笙顿觉手足无措。 秦玅观鼻息略重:“讲。” 唐笙:“奴婢不是有意的。” 秦玅观鼻息更重了,但终究没出声。 一刻钟后,侍女捧着药碗畏畏缩缩地进来时,秦玅观比唐笙要先嗅到那股子苦味,眉心微蹙。 “陛下,王太医嘱托过,您得用了这药再安寝。”唐笙心里毛毛的,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开口。 没想到秦玅观这次却非常好说话。 她道:“搁这。” 唐笙还有些狐疑,接下药碗照着她说的位置放下,忍不住瞥了眼秦玅观的神情。 这药苦得唐笙直皱眉。她站的这个位置,袅袅白烟直冲她的鼻腔,唐笙忍不住后倾身体。 “这药着实苦了些。”唐笙轻声试探道,“奴婢去取些蜜饯来吧。” 药是凉过才敢呈上来的,秦玅观翻过奏折,丝毫没有要喝的迹象。 “不必了。”秦玅观道。 唐笙以为她是不想喝,继续道:“可是,陛下用了药圣体才能康健起来。” 秦玅观阖上折子,回望她一眼,意思是让唐笙闭嘴。 唐笙瑟缩了下,垂下脑袋:“只有您康健着,朝政才有人处理。您是大齐的天,您身子垮了,大齐的天就垮了……” 说这些时,唐笙忍不住阖眼,不敢去看秦玅观的神情。 谁料身侧许久没有声响。 唐笙偏首,只见秦玅观手持瓷碗,正斯斯文文地啜着,面色平静。 她将最后一份折子放进堆里,将药一饮而尽,唇线紧抿,缓了片刻道:“先前是没工夫用。” 唐笙喉头滑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看来一切有利于朝政的事,秦玅观都会去做,即便内心是抗拒的。 唐笙从荷包中取出了白日里方十八留给她的果脯,挑出一块卖相最好且裹满糖霜的呈上去。 她忧心秦玅观觉得不干净,只是将果脯移到了荷包口,连着荷包一块奉上。 秦玅观的视野里闯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心交叠着,托着一方绣着云纹的靛青色荷包。 正疑惑着,小宫女清润润的声音飘来了:“陛下,这是奴婢留的果脯,您要是觉得口里还苦的话,便尝一尝吧。” “朕不爱甜食。”秦玅观鲜少吃这些,她倚上圆枕,视线停留在唐笙的掌心。 小宫女眼底烁动的光点一下熄了,紧绷着的肩膀跟着塌下,表情更显局促: “奴婢……” 唐笙正准备缩手,掌心便轻了。 她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到秦玅观左手拢着荷包,用裹着纱布的伤手取出一块果脯,抵近唇畔。 浅尝了一口,丝丝甜味在口腔蔓延开来,果然冲淡了苦涩的药味。 用完一块,秦玅观活动了下筋骨,对侍女道:“你去打水罢。” 侍女得令退下,寝殿里又只剩唐笙和秦玅观两人了。 唐笙眨巴眼睛,想要讨回荷包,又不敢开口。 秦玅观以为她是想回去了,摆手道:“你也退下吧。” 唐笙想要讨回荷包的那点子心思顿时破灭了。 陛下贵人多忘事,自然是不会在意唐笙这一方荷包。只是她要不开口,唐笙作为下臣自然不好张嘴好讨要。 这方荷包里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唐笙想,丢了便丢了吧。 眼下长夜未尽,唐笙还是更忧心原著剧情会提前,因而迟迟不愿离开。 她正思忖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向秦玅观暗示近期可能会有刺杀这件事,朝里间走地秦玅观身形微晃,继而扶住了一旁的屏风。 唐笙脚底抹油,倏地蹿了过去,生怕秦玅观哪里磕了碰了掉血条。 秦玅观抹开唐笙的手,扶着屏风立了片刻: “退下吧。” 唐笙向后退了两步,再次驻足,巴巴地望着秦玅观。 “你今日是中邪了么。”摸到榻的秦玅观脱掉麂皮靴,“往日都是着急忙慌换班。” 陛下原来还会注意这个,被秦玅观点中的唐笙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并不想打搅秦玅观休息,见她合衣躺下,便默默退至了一边。 榻上的秦玅观闭目养神,在熟悉的环境中,她的心绪总是更宁静些。 唐笙的心突突直跳。 时间紧迫,她不得不说了。 “陛下,临近年关,京城人多眼杂。”唐笙斟酌着用词,“还是早日回禁宫好。” 疲惫的秦玅观鼻音很重:“是方汀教你说的。” “不是。”唐笙答。 秦玅观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也点到为止,行礼告退。 临走前,唐笙还打开血条系统看了看有没有变化。 血条没闪烁,生卒年也未变。 唐笙木门阖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榻上的秦玅观听着细碎的声音,倏地睁开眼。 * 原著的剧情并没有提早发生,唐笙提心吊胆了两个晚上,终于睡上了安生觉。 腊月的京城着实热闹。 一年之中,只有腊月集市开得久些,腊月末和正月的几个日子没有宵禁。 秦玅观在潜邸待到了腊七,在这期间,唐笙跟着女卫们好好的逛了回京都。 穿着宫中服制实在太招摇,唐笙管人借了一套,又花了小半个月的月例赶制了三套便服,这才痛痛快快感受了一回寻常人家的年关生活。 街市上有结伴出游走百病的女子,也有扮成鬼怪模样沿街奔走的乞儿。 唐笙学着方十二抓了几枚铜钱,交给他们,一众小鬼接了,嘴里唱着什么“百病消,小鬼散”跑开了。 这样鲜活热闹的氛围她许久没有感受到了,宫中皆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模样,连哭笑都要看主子的脸色。 连逛了两三日,唐笙眼睛都变有神了,到了腊七回宫那天,又消散了。 秦玅观是趁着腊月初七的宵禁回来的。 白日里最热闹的齐安街在夜里静得吓人,鬼气森森的氛围让唐笙攥着缰绳的手泛起了白。 一路上,御林卫和内禁卫各个都竖着耳朵倾听极细微的声响,眼睛扫着能看见的一切。 一直担心摔下马的唐笙,手也按在了佩刀上。 21、第 21 章 百十个大内高手齐齐亮刀,整齐的出鞘声激得人汗毛直立。 马蹄声起,内卫呈保护队列,围住秦玅观的舆车,动作之利落,常人根本无法企及。 唐笙并未听到什么怪异的声响,也没看到可疑的人,但还是跟着拔出佩刀。 夜太静了,方箬的搭弓声如在耳畔,弓弦紧绷的声响,都听得很清晰。 “什么人!” 箭矢飞了出去,正中来者脚尖。 两个负责宵禁时分巡查街道的差役屁滚尿流地钻了出来,手里的铜锣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酒葫芦也歪在一边,温热的酒水汩汩流出,热气直冒。 月色洒在兵器上反射出寒光,披甲执锐的军士宛若过境阴兵。 差役吓得腿软,爬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看清来者的内禁卫打马上前,取来这两人的腰牌,交给方箬检查。 “差役要都是你们这个窝囊样,京都还能安生吗?”方箬将腰牌丢给还没缓过来的差役,“巡查时饮酒,明日自个去京兆府领罚。” 方才内禁卫的装束两人也看清了,差役知道是宫里来的,也不辩解,只是退到一边一个劲地磕头。 刀剑收鞘声整齐划一,舆车再次行进。 有惊无险地行至端午门,一早便得了令的禁军统领燃亮了灯火查看令箭,随后便招呼手下推开正中,只供天子出行的厚重的宫门。 唐笙打马走过跪成两列的禁军,重见气派辉煌的宫室连廊,压迫感油然而生。 终于是平安回来了。 晚些时候唐笙回耳房时,众宫女都睡下了。 唐笙卸下薄甲,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摸到了半凉的汤婆子。 身侧的云霞睁开眼睛,轻声说:“不想你们回来得这样晚。” 唐笙前几日闲逛也给云霞和海曙带了小玩意儿。她从包袱里摸出,放到云霞枕边,抿唇笑。云霞见了高兴得想抱着唐笙跳。 这是玉春记的胭脂,虽比不上达官贵人用的,但每每出新样式还是引得满京城的女子追捧。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没谁不喜欢。 胭脂价贵,云霞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唐笙,你真好!” 被夸了的唐笙耳朵泛红。 她这人就是这样,谁给她一点好,她边一直记得,总想着加倍回报。 * 翌日,秦玅观叫了年前最后一次大起。 晨间她见到了秦玅观用药,那苦味都弥散到她这里了,弄得唐笙也觉得嘴里苦苦的。 唐笙忽然想起先前侍女无意间说的话——秦玅观用完药就不想吃饭了。 整日喝这么个糟心玩意儿什么人能吃得下饭? 唐笙揉揉鼻尖,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逐渐显露。 她闲时去了好几趟太医院,想要见一面太医令,没成想这个在宣室殿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小老头离了地方就喜欢用鼻孔瞪人。 云霞告诉她,御医是正六品的官,在京城虽然不起眼,但放到地方平级比县令还要大,瞧不上她们这些小宫女是常事。 唐笙求见不成,就等着山羊须每日给秦玅观请完平安脉,问上一嘴。 起初,山羊须念着她是御前宫女还答几句,到了后来就装作听不见,提着药箱健步如飞。 唐笙是有点中医底子的,提的东西也不至于那样不堪入耳,但山羊须就是瞧不上。 这不,方姑姑掀开风挡送山羊须出来,起初山羊须和她有说有笑,等到唐笙钻出来恭恭敬敬求教时,小老头一甩衣袖,头都不回地将她甩在身后。 唐笙并不气馁,长腿一迈便跟上了他的步伐:“王大人,陛下总说药苦,奴婢想添些蜜饯……” 山羊须吹胡子瞪眼,很快掐断了她的话音:“你一介扫撒宫女,懂什么方子?加了蜜饯必然影响药效,我等医官钻研出的方子,难道还比不上你那些三脚猫功夫!” 唐笙陪笑:“那是自然,大人们都是天之骄子。奴婢只是忧心陛下身子,多嘴一问,还望大人赐教。” 山羊须脚步一顿,不耐烦道:“莫问,老夫就是说了,你能听得懂么?” 唐笙面上的笑淡了下去。山羊须轻蔑一笑,将药箱交给徒弟,像是膈应她般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没谁有义务指教别人,这个道理唐笙是懂的。 但是像这样瞧不起人,唐笙忍不了。 秦玅观在宫中时,药都是由云霞煎制和试毒的。山羊须不愿告诉她方子,她便自己去找。 在云霞身边一连蹲了好几天,唐笙终于弄清了主要几味药材,还有四五样她摸不清楚,想要找些古籍查一查。 云霞告诉她太医院有自个的藏书阁,阁里有太监当值,她去求那些公公或许能借着书。 光是求人当然进不去。唐笙通晓人情世故,硬是塞了将近两个月的月例才借得了两本书。选书时太监就在门口把风,唐笙挑了没几分钟就被催着出去,只得随意拿了两本。 回来时云霞正煎好药,叫她来试第一口。 唐笙:“药里没毒吧……” 云霞顿觉好笑:“陛下入口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人先试毒的,何人何时制作,何人何时试毒都有清晰记载,就是连谁过了手都清清楚楚。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唐笙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试了第一口,那苦味直冲天灵盖,激得她睁不开眼。 云霞提笔,在漆盘旁的竹牌上写道:崇宁三年十二月廿八卯时三刻-宫人云霞所制-宫人唐笙试味。 白瓷药碗被方姑姑端走了,送至御前。 秦玅观瞥见了和往常字迹不太一样的竹牌,取来细瞧。 看到唐笙的名字,秦玅观微阖眼。 这几天唐笙除了值夜鲜少在她面前晃悠,细究起来,她有些时间没见着这人了。 “唐笙这几日做什么去了。”秦玅观问。 “回陛下话,唐笙得空便往太医院跑,说是要找到让药不苦的方子。”方汀答。 秦玅观觉得很有意思,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世上哪有不苦的药。 “太医院那么多毕生钻研药经的,她能研究个什么出来?”秦玅观揉着眉心,视线落在冒着热气的瓷碗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汀察言观色,试探道:“那奴婢唤她回来?” 秦玅观指腹摩挲瓷碗,低低道:“随她折腾去吧。” 她不再过问此事。 但提及唐笙了,她蓦地回忆起果脯甜丝丝的味道。 秦玅观起身时落了一件东西在氍毹上。 眼疾手快的方汀拾起来,叫住了她。 “陛下,这是您落下的。”方汀托着靛青色的云纹荷包上前。 秦玅观接过空荷包。 方汀又道:“这是?” 绣工这样粗糙,材质这样粗劣的空荷包本不该出现在秦玅观身上,方汀很难不好奇。 秦玅观二指夹着荷包,思忖了片刻才道: “装果脯用的。” 22、第 22 章 原主月例只有六两,唐笙穿来时,原主全身家当加起来一共二十两。 唐笙之前大殿冒言被罚了三个月月例,十二月以后一分工资没有。这个月忙着做新衣买胭脂和贿赂太监,直接将家底掏空了。 午后,唐笙照约定来找藏书阁值守太监换书,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便被拦住了。 小太监露出个笑:“唐姑姑,咱家通融过了。这几日大人们来得勤,咱家也实在是不方便……” 什么狗屁不方便,这是又来要钱了。 唐笙心里骂骂咧咧,脸上还是陪笑:“公公,奴婢月钱才六两,眼下真是囊中羞涩,您看能不能等到下月?” 小太监登时冷脸,揶揄道:“那实在是不便了。” 说罢,便要关门。 唐笙忙用手臂挡住:“公公,您就行行好吧!” “什么行行好?当这善堂呢!”太监尖细的声音分外刺耳,“你走不走,不走就叫禁卫来了!” 小太监作势就要用门夹唐笙的胳膊,唐笙一个侧身闪出,吃了闭门羹。 这偌大的太医院,没有一人愿意给唐笙指点,更没人能瞧得上她。 行医治病本是众医官的吃饭家当,唐笙理解他们为何不愿和她多言。但是这个看门太监未免也太缺德了,早知道她当时就多揣几本书出来了。 两手空空的唐笙沮丧地出了庭院,迎面碰上个人。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在太医院这一众青袍医官中格外显眼。 绯袍一品大员还没进院,连串的九品青袍官就快步迎了过去。 唐笙印象里,朝中穿绯袍的官就没几个,她能念的出名姓的也就沈长卿了。 来者身态年轻,不会真是沈长卿吧? 唐笙转到连廊柱边,悄然等待。 果不其然,那人还真是沈长卿。彼时她正和王太医寒暄,她说一句,小老头便点一次头,山羊须晃来晃去。 唐笙冒出个点子,眼睛一亮,当即朝沈长卿走去。 既然这帮子人瞧不上地位低的,她为何不攀了高枝狐假虎威呢? “太傅大人——” 沈长卿闻声回眸:“唐笙?” 唐笙走近了行礼,微微躬身:“太傅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长卿疑心她有秦玅观的御命,便对王太医道:“失陪了,王大人。” 山羊须见是唐笙,脸上笑容蓦地僵了。回过神来,他一边朝沈长卿谄笑点头,一边打量起唐笙来。 唐笙引着沈长卿到临近藏书阁的连廊才停下,一路上引得医官们纷纷侧目。 沈长卿负手跟了一段,顿住了脚步:“陛下有令?” 余光里,藏书阁的门开了缝。得逞了的唐笙笑得抱歉:“回大人话,陛下无令。” 沈长卿注意到了唐笙方才的神情,反应得很快。 她嗤的笑了声:“你好大的胆子。一介宫女而已,连朝廷命官也敢溜了。” “沈大人贤身贵体,奴婢被刁难多日,只得出此下策,借您官威一用。”唐笙摸准了沈长卿的性子,也不遮掩。 沈长卿也不恼,上前一步,故作和唐笙很熟络的模样:“有借便有还,你拿什么还我官威?” 唐笙没想到这人这么斤斤计较,一时想不出什么回报方式了,便道:“沈大人想要我拿什么还?” 面前人摸摸下巴:“我问你的,你如实回答便可。” 唐笙静待她的问题。 沈长卿:“你来太医院作甚?” 唐笙:“寻一寻,有没有什么能让陛下的药不苦的方子。” 沈长卿闻言轻笑,面颊漾起两个梨涡:“那你寻到了?” 唐笙摇头:“我连陛下现有的药方都没弄到,更别提改进了。” “这不,我连藏书阁都进不去了。” “拉本官过来,便是为了唬值守的。”沈长卿眼尖,早就看到探头探脑的小太监了。 “回大人话,是。”唐笙答,“白搭了十两银子,我是真后悔早先没多揣几本。” “要我说,何必还回去呢。”沈长卿微微一笑。 唐笙顿悟。 沈长卿这是让她占着书不还,让小太监干着急,到时候小太监自然会和她讲条件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听完唐笙的回答,沈长卿便有数了。 “我觉得他们着实愚蠢。”沈长卿拢了拢官袍,嘴角笑意更深了。 唐笙:“何解?” “你能一直往来于宣室殿和太医院不被按住是为何呢?”沈长卿反问唐笙。 电光火石间,唐笙的脑袋一下透亮了。 “说明陛下知晓,并暗许了我!”唐笙瞠大了眼睛。 沈长卿颔首:“这宫里哪里没有陛下的眼睛。你明明在御前当值却总和太医院勾勾搭搭,不说陛下了,便是方大人她们,也早就将你拿了审问了。” 唐笙拍拍脑袋,恍然大悟。 照沈长卿的说法,太医院的一众医官和这小太监都成蠢蛋了。秦玅观默许的事,他们却处处刁难,也不知是在技术岗待久了把脑子待傻了,还是根本没有揣摩圣心的意识。 唐笙结结实实鞠了一躬,行了礼,感谢了沈长卿。 “别高兴太早。”沈长卿的声音从唐笙头顶幽幽飘来,“太过顺畅总是有问题的。” 沈长卿竖起食指,朝天点了下,又朝地点了下: “表象太顺,里头便愈是繁杂。” 唐笙再行一礼:“受教了。” 沈长卿负手转身,沿着原路折回庭院。唐笙回去时,沈长卿正和山羊须说着家父怎样怎样的话。唐笙猜,大概是老太傅,老沈大人病了,小沈大人来太医院交流病情。 太医院集中了几乎全国最好的医疗资源,并且只给皇族医病,没有皇帝的御命不得随意行医的。即便是沈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也是需得请示皇帝的。 唐笙联想起沈长卿说的,这宫里每一处都有陛下的眼睛。 照理说,老沈太傅这样的三朝元老病了,皇帝都会派个御医去表示表示心意。秦玅观生得这样心思缜密,又怎么会忽略这件事? 唐笙隐隐觉得,其中肯定藏着点什么。不过,眼下还是给秦玅观加血条比较重要,吃瓜的事情只能往后延一延了。 * 借了沈长卿的官威,唐笙行走太医院果然方便了许多。 将她拒之门外的小太监甚至主动和她讲起了太医院的门门道道。 譬如:宫中的药品多是从宫外两家药铺采购的,采购不是看谁家草药物美价廉,而是看哪家给的回扣高。这回扣自然都是落进负责采购的宫人腰包。 此类现象存在于宫中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 众人都抱着一个心思: 反正都是挣皇帝姥儿的钱,能多吃些就多吃些。 翻阅古籍的唐笙听得直皱眉,忽然觉得,秦玅观也过得挺惨的——阖宫的人都在算计她,指望掏干净她兜里的钱。 小太监仍在说话:“姑姑你有所不知,咱们这些内侍啊,哎——” 唐笙翻着泛黄的书页,不太想搭理他。 小太监兀自道:“那东西对男人来说多重要啊!咱们净身入宫的,多是家中穷困的。能活着从刀儿匠那出来已属不易,真入了宫还要遭老太监欺辱,那点月例要不拿去孝敬他们了,要不托人带回家了。实在是两袖空空,穷困潦倒啊——” 唐笙听出来小太监这是在为自己先前刁难她开脱,并不说话。 她习惯性地摸上腰带,想要从荷包里翻出点零嘴解馋,指尖突然顿住:秦玅观上回拿了她的荷包到现在没还。 唐笙撇嘴,揉着鼻尖继续翻书。 这几日她大概弄清了秦玅观的药方里有哪些东西。 太医们开出的药方,药性刚猛。其中有几味药材是能影响病患食欲的。秦玅观用这个药方虽然药效很好,但也只能造个外强中干的壳子,身体反而越来越差。 这些东西唐笙能想到,太医院一众精英自然能想到,但持续了这么久都没做出改变,究其根本,还是在秦玅观那里。 停了刚猛的方子,秦玅观必定要静养几年,这样势必要仰仗朝臣理政。 新皇登基,局势不稳,秦玅观又怎么可能允许大权旁落。等到朝局稳定了,秦玅观又打算施展拳脚,重振国威,这方子自然不能换成温和的。 唐笙觉得自己转进了死胡同,脑袋都要想炸了,也没想出个好法子。 那影响食欲的几味药,能替换的药材也极其稀少,并且不在京畿生长。唐笙央求了一位医女查阅档案,发现整个太医院这株药的存量还不够秦玅观一个人用上一个月。 到处都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唐笙猛地拍上书,烦躁得直抓脑袋。 小太监以为是自己的说话声打搅了她,吓得直接噤了声。 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唐笙一脸憔悴地偏头:“宫中进不到的药,能去哪里找?” 小太监挠头,望着阁顶道:“宫中都没有,外边自然更没有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的一根稻草落下了,唐笙掩面,绝望感无以复加。 小太监见她愁眉苦脸,小声劝慰道:“天地这样广阔,民间自有高人。奴才听说京郊就有一位神医,只不过脾气略微古怪了些。姑姑若是有想不通的,寻他试试?” 唐笙倏地抬头,眼睛升起了灯笼。 腊月底秦玅观刚巧要回潜邸住一日,她可以趁着那一天去问问神医,顺便也能逛逛热闹非凡的集市,寻一寻药材。 “小……”唐笙欲言又止。 “小德子!”小太监呲牙笑。 “小德子,你帮了大忙!”唐笙复述了遍,“若是真能助我成事,我下月月钱分你一半!” 23、第 23 章 “听闻信安公前些日子病了。”秦玅观示意宫女上茶,“朕已派太医去了。” 沈长卿闻言叩首谢恩:“家父久病,劳烦陛下挂心。长卿代家父在此,叩谢圣恩。” 说话时,宫娥已将茶水奉上。 人影交错间,秦玅观已起身行至书案前,扶住沈长卿的手臂。 “老师不必多礼。”秦玅观笑容温和,“入坐吧。” 沈长卿的神情更显惶恐了,又谢了一番赐坐。 “这是湖州进贡的顾渚紫笋,朕尝着颇为鲜醇。”秦玅观托起茶盏小啜一口,“太傅尝尝。” 沈长卿以袖遮面,品完赞不绝口,秦玅观便顺水推舟,赏了她几块龙凤茶团。 “此番辽东赈灾,太傅推举的刘琨和张奉养做的不错。”秦玅观转回正题,“惩处贪墨手段雷霆。辽东空的缺,朕想着就放给他们了。太傅怎么看。” 沈长卿抱着茶盏听得仔细,秦玅观话音刚落便接道:“刘琨和张奉养为人刚毅,放到地方大员的位置还是缺点火候。” 皇帝想给的东西哪里需要征求别人意见,不想给的才要做做面子,顺道卖个人情。沈长卿御前行走多时,门清得很。 秦玅观颔首:“有理。” 她正欲说下句,方姑姑便疾步走来,朝秦玅观耳语几句。 秦玅观温和的笑意淡去了,她道:“传进来。” 沈长卿行礼,意为告退,秦玅观朝她颔了颔首。 方姑姑替她打帘,沈长卿刚迈步出门,迎面便碰上了王太医和另一位面生的年轻太医。 两人齐齐行礼,沈长卿颔首示意,视线却追了他们一路。 宣室殿内,秦玅观面无表情地听完山羊须和他所谓的徒弟的陈奏,许久没有出声。 偌大的殿内,只听得念珠拨动的细碎声响和自个的呼吸声。 山羊须微抬脑袋,想要望一眼秦玅观的神情。 “你是说,你们改良了药方。”秦玅观将念珠拢进掌心,那细碎的声响戛然而止,“熬出的新药不苦了?” 山羊须和徒弟齐叩首:“回陛下话,正是。” 秦玅观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觉察到氛围怪异的方汀,小心翼翼地回望了眼秦玅观的神色: 仍是淡淡的,所有情绪都不达眼底。 良久,秦玅观道:“赏银百两。” 紧张出一脑门汗的山羊须和徒弟磕头如捣蒜:“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徒弟是恩粮生的服制,秦玅观扫了眼便道:“你这徒弟,医术精进,拔为医士吧。” 恩粮生面露惊讶,喜气洋洋道:“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这沉浸在浩荡天恩中的一老一少相携着退下,丝毫没有注意到秦玅观的神情。 * 唐笙背着一包袱的古籍回来时,云霞正准备煎药。 云霞一见她便面露忧色,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唐笙将包袱藏进被褥中,悬着心跟了去。 “今日这药,味道闻着怎么淡了许多。”唐笙抱着胳膊蹲在云霞身侧,好奇道。 云霞叹气:“王太医他们先你一步将药方呈上了。” 唐笙表情凝滞了片刻,旋即唰地起身:“有药方没,给我瞧瞧!” “等药煎好,你看看药渣。”云霞将她摁下,“你稍安勿躁,切莫冲动行事。” 唐笙哪里想冲动行事,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拉过一张矮凳坐下,冷静下来的唐笙问:“那陛下怎么说呢?” 云霞道:“陛下自然是赏了他们。” 唐笙:“……” 她绕着矮凳踱步,晃得云霞也跟着焦心。 好不容易熬到云霞筛药渣,唐笙打眼一瞧,心凉了半截。 这就是她翻遍古籍改出的药方,只不过王太医他们改进了剂量。 唐笙没将方子交给秦玅观是因为有两味药实在是难寻,她还在想法子找找有没有能够替代的,而王太医他们就直接交了唐笙的初版药方。 唐笙顿觉五雷轰顶,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委屈。 她转过身,垂首看着云霞,低低道:“怎么会这样呢。” 云霞被她的表情牵动,拉着唐笙坐下:“我先送药,等会再和你细说。” 唐笙点头,胸口闷得厉害。 从古籍中寻改良药方,识字且有医术底子的人都是能做到的。王太医和恩粮生的专业水平比唐笙要高,顺着她的思路摸清楚这些东西并不难。唐笙之前有去求教过山羊须,话虽未说太清楚,但明眼人留个心眼就能猜出个大概,因而唐笙也不能拿准,到底是不是山羊须和徒弟盗了她的药方。 她在御前,可以揣摩圣心,摸清楚秦玅观的需求,而太医院的医官们正缺了这些。她先前追问王太医正是透了底。 摸清了秦玅观的喜好,王太医顺杆上爬自然是信手捏来。王太医作为医官已是爬到顶了,便带挈起徒弟,好日后多个依仗。 这宫中人人都求着高升,而高升的唯一途径就是顺从主子的心意。主子觉得舒心了,自然会降下恩典。 唐笙想得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生来厌恶勾心斗角,厌恶无休止的算计。 心中烦闷,装得再好也会流露。 晌午过后,唐笙到御林司练武,比起平日,静若木鸡。 一旁打拳消食的方十八看出她有心事:“你今日怎么这般卖力?” 唐笙:“改过自新了。” 方十八显然不信,但唐笙不愿说,她也不便多问,只得纠正起她的动作来。 “我觉着,你得先练功再习武。”方十八摸着下巴道,“就你这小身板扛不了我几拳便倒了。” 郁郁寡欢的唐笙更郁郁寡欢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挨打?” “咱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仇家那可以一茬一茬的。”方十八用轻松的语调说出让唐笙汗毛直立的话,“扛拳挨棒已是最轻的了。早年跟着陛下征战沙场,那挨的可都是刀枪斧钺。” 唐笙:“……” 方十八拍她肚皮:“气沉丹田。” 唐笙照做。待她卯足了劲准备练练抗揍功时,方十八亦扬起了宽大厚重的掌心,唐笙视死如归般闭上眼睛。 半晌,却只等到方十八在她嘴里塞了个茯苓饼。 “说吧,到底是什么让咱们十九这么不痛快。” 唐笙鼻尖一酸,委屈感顿时上涌心头。 她尽量克制着情绪和方十八讲清了来龙去脉。方十八听罢直截了当道:“这猢狲佬儿是有意算计,踩着你的脑袋送人情!” 骂完山羊须,方十八话锋一转:“不过,陛下理当是看得透彻的,没说什么吗?” 唐笙心理防线崩塌了。 照着沈长卿的说法,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秦玅观暗中默许的。那秦玅观应该对这件事知根知底,可她并没有过问一句话。 唐笙想,大概秦玅观只对一切有利于她的事感兴趣吧。她只需要改良药方,药方是如何改出来的,又是何人改的,一概不重要。 “那你还准备研制那甜口药丸吗?”方十八打断了她的思绪。 唐笙摇摇头:“太医院自会研制吧。” 方十八劝说她继续:“你的是你的,他们的是他们的,陛下定会明辨是非的。” “我不想同他们打擂台。一则不会有人信我,二则我没有实证。”唐笙说。 不远处,两个御林卫正朝她们的方向走来。两人皆是噤声。 唐笙没有品阶,行礼恭送他们远去。 方十八朝他们背影啐了口:“什么癞蛤蟆,非得故意转一遭让你行礼。” 唐笙不在乎这些,心里念着另一件事。 她还在想方十八说的明辨是非的话。 明辨是非? 秦玅观是明辨是非,但那也是利益至上的明辨是非。 方十八用手肘戳她,但没控制好力道戳中了唐笙心口,疼得她直抽气。 方十八笑的抱歉:“我说,何必呢,晚间值夜时和陛下讲清试试。” 唐笙摇头:“不必了。” * 每月十五,秦玅观照例到颐宁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这几日偶感风寒,秦玅观虽为继女,但也得为了彰显孝悌,陪侍左右。 晚间回宣室殿时,伴驾的方十八朝唐笙挤眉弄眼了好几回。唐笙一概无视。 等到唐笙值夜,周遭人少了,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宫女看着比从前更谦谨了,谦谨到瞧着跟行尸走肉似的。 秦玅观起疑,在唐笙退下后对方汀道:“她怎了。” 方汀欲言又止。 秦玅观搁下折子,掌心撑着桌面思忖了会,忽感好笑。 “她这是在同朕置气?” 方汀没敢说话。 24、第 24 章 用置气来描述唐笙的反应不太准确。这世上还没几个胆肥到敢跟她置气的。 秦玅观转着扳指,觉得唐笙多少还带着些少年心性,但脑子也不至于不灵光,冷静过后大概就能想通了。 若是想不通,那便不值得她花心思了。 方汀将新熬制的药端来,秦玅观接了啜了口,苦味果然淡去了许多。 今日的桌案摆着的东西不同寻常。秦玅观的药碗边摆着一碟果脯,色泽鲜亮。 方汀果然是跟了她快二十年的老人,读心术修得炉火纯青。 兴许是药味淡了,秦玅观尝了一块,总觉得没有唐笙那日给的甘甜。 “和折子摆一道成何体统。”秦玅观挥手,“撤了。” “那奴婢便将食碟撤了”取走了食碟,方汀道,“您荷包中装也装了些。” 秦玅观半身微僵,手掌顺着大带摸了下去,果然摸到了一方荷包。 这方荷包秦玅观没说丢弃,那自然是要用的。方汀思来想去,就照原样给秦玅观安排上了。陛下今日的反应便证明她猜对了。 端着漆盘的方汀躬身,退至外间,嘴角含笑。 抱被睡屋檐的唐笙和阖门的方姑姑对视一眼,起身行完礼便低下了头。 方姑姑今日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大发善心催她到殿内值守。 唐笙摇头:“那样坏了规矩。” 方姑姑板了脸:“不听掌事号令更是坏了规矩。” 唐笙服软,麻溜进殿了。 皇帝姥儿家大业大,过夜的地方少说有三张床,四间书房。秦玅观坐的位置时常变动,唐笙鼻子灵,顺着药味就找到了她。 秦玅观早听到了唐笙脚步声,只是一直没抬头。 唐笙规规矩矩地将自己藏在墙角的阴影里,成了一具雕塑。 秦玅观两指夹着书页,就这样顿在半空中,瞥了眼唐笙。 “朕要洗漱了。”秦玅观出声。 唐笙这才从阴影里走出来和殿内留值的另两位宫娥为秦玅观准备梳洗用具。 睡前用了果脯,秦玅观漱口时便多用了些竹盐。唐笙捧着铜盆恭敬接着,仪态老成。 秦玅观丢了刷牙子,俯视弯腰垂眸的唐笙。 方才漱口,她每每靠近些,这小宫女的腰就弯得更低,连着手上捧着的铜盆都往下落,迫使秦玅观也跟着垂脑袋。 恶性循环,到最后,唐笙的腰几乎要折成九十度了,秦玅观也弯了腰。 这小宫女表达不满的方式难道就是让自己变得愈发疏离恭谨? 秦玅观心中发笑,但也没表露出来。 她这人有个缺点,就是很爱驯服犟种。无论动物还是人,她都很享受驯服的过程。 唐笙愈是这样,秦玅观就愈想打破她坚持的底线。疏远像是钩着她的线,引得秦玅观沿线摸索,盘算着如何将她揪下岸来。 “更衣。”秦玅观朗声道。 空着手的两位宫娥上前,见秦玅观没有要抬手的意思,走了几步又退回了原位。 捧着铜盆的唐笙正欲退下,见到此状,只得和另两位宫娥交换了活计。 她一上前,坐在榻边的秦玅观便扬起了手臂。 唐笙虽感意外,但心里的不快还是超过了惊讶。 秦玅观今日穿的是鞠衣。 在她之前,不管是宫廷还是民间,都觉女子单穿鞠衣不雅,通常都将大衫或霞帔套在鞠衣上,行动十分不便。 其实穿着鞠衣就和男子穿圆领袍差不离,秦玅观回想起那些规矩,总觉得多数人都是借了仪态要雅致的说辞,故意来规训女子。 她索性就废了这条规矩,以身作则,单穿着鞠衣理政、出行。 唐笙身量高,秦玅观坐着她就得跪着替她更衣。 玉版革带这玩意儿唐笙没碰过。秦玅观敛眸看着她,一言不发,任由她摸索了半天暗扣。唐笙越忙越急,额角渗出了汗。 她就差圈住秦玅观的腰摸到后侧了,秦玅观这才出手点,轻巧地点开暗扣。 唐笙觉着这人是故意的,但又想不出缘由,只得继续解大带——她原想离秦玅观远些,这回却直接脸贴身了,连带着连她身上的温度也感知得一清二楚。 掌心覆在扣着一串结绶和玎珰的大带上,唐笙沿着边缘摸索结扣,忽然碰到了个鼓起的物件。她缩着脑袋瞥了眼,正巧看到了自己的荷包。 唐笙心下一惊,思来想去终是佯装淡定,什么都没说。 里三层外三层给秦玅观脱了个遍,这才碰到她中衣之上的素纱直身。 “好了。”秦玅观叫住正要解她衣带的唐笙。 唐笙的面颊和耳尖都蒙着层浮红,眼底漾着光,看着像是被欺辱了一样。 听得秦玅观一声令下,便迫不及待地散开帘,躲到了外边。 “你那荷包,朕使的顺手。”秦玅观的声音隔着帘幕幽幽传来。 唐笙答:“陛下使得顺心便可,这是奴婢之幸。” 话说得违心,秦玅观听着也觉得违心。 良久,她道:“寻常人听了这话该讨赏了。” 唐笙听了,眼睛倏地亮了,但还是照规矩回话:“这天下万物都是陛下的,陛下喜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呢。” 越说越违心了,但也还沉得住气。 秦玅观转着扳指,阖眸,没再说话。 许是换了药方的缘故,她今日进膳比往常多了些许,也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入睡。 但她睡得却很不安稳,梦里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似乎被困在了大殿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脸颊愈来愈烫,周遭也越来越热。 秦玅观发出一声很浅的喉音,值夜偷闲的唐笙猛地惊醒,隔着帘幕望像帐内的人。 两位贴身宫娥一对眼便明白了——秦玅观这是魇着了。 “陛下?” 帐内无人应声。 唐笙跟着两位宫娥入内,只见秦玅观眉头紧锁,汗涔涔的,看模样,呼吸很是不畅。 “陛下这是又起热病了,快去传太医!” 唐笙被宫娥推了下,匆忙出了殿,朝太医院狂奔。 脑海里仍时不时浮现秦玅观痛苦的模样,唐笙明明想了很多,到最后脑海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她的步伐越迈越大,引得巡视侍卫也紧张起来。 带队的跑了一会才跟上她:“姑姑,出什么大事了?” 唐笙被打乱了呼吸,边喘气边道:“陛下又病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侍卫显然松了口气。 唐笙引着太医过来时,整个宣室殿已是灯火通明。 太医一路提袍奔走,仪容尽失,到殿缓了片刻才敢给秦玅观诊脉。 他号完脉便给秦玅观扎起针,细长的针落在秦玅观的眉心和脸颊,看得人一阵心颤。 唐笙注视着太医的手法,尝试判断秦玅观的病情。 “陛下今日食录在何处?”忙完的太医用帕子擦着额角的汗,对方姑姑道。 方姑姑一早便备好了东西,伸手递给他。 “看来是这新方子的缘故。”太医问道,“白日里可曾到过风寒处?” 方姑姑道:“今日陛下只去了颐宁宫,路上风大……” 太医张口,面色一僵:“太后娘娘这几日也病着呢。” 众人一阵唏嘘,神色陡然转变。 “宫中这几日得热病的也有许多。”角落里响起极轻的声音,“不会是疫病吧?” 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位约莫十五六的小宫娥,托着漆盘的手正轻颤着。 “放肆。”方汀语调严厉,“陛下和太后皆是千金贵体,怎会感染疫病!再讲这些没由头的东西,舌头都给你拔了!” 25、第 25 章 一语惊起千层浪,说者无心,听者却顿感毛骨悚然。 方汀不是没有联想到疫病,但她是侍奉女帝身侧的人,女帝倘若染病,随侍者都是要问罪的。小宫娥随口一句话,便将自己和御前侍奉的一众男女老少的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 被呵斥了的小宫娥抖如筛糠。方汀别过脸,传人将她拖了下去,掌嘴二十。 殿中霎时安静了,方汀留了唐笙还有其他几个宫娥贴身侍奉,令其余不相干的退下。 有了疫病的言论,被留下的宫娥行动谨慎了许多。唐笙起初也被牵动了情绪,但冷静一想,疫病的说辞并不成立。 古代的传染病学发展并不完善,许多理论都是通过肉眼观察和经验积累推测出来的。 相较于平民百姓,达官贵人很少去到具有疫病传染源的地方,宫中虽然人员众多,但能贴近她们的少之又少。 方汀和唐笙这样御前侍奉的都没有感染疫病的症状,秦玅观若是真的染病,那也是从太后那边得的。她与太后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回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连传染病基本的潜伏期都没有。 唐笙将自己的推论简述给方姑姑听。 “依你看,陛下就是感染风寒了?”方汀问。 “感染风寒亦或是不曾适应新药。”唐笙答,“烧退了应该就无大碍了。” “有理。”方姑姑顿了片刻又道,“但倘若真是疫病呢。” 考究的视线在唐笙身上流转,唐笙喉头滑动,停顿时有些耳鸣。 她是肉体凡胎,穿过来也没见有什么主角光环。要是秦玅观得的真是疫病,她染上了也是要死在这里的。方姑姑问她这样的话自然是要她表忠心,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了。 “我不愿强人所难。”方汀继续道,“若是害怕,便退下吧,我一人来便可。” 唐笙想说害怕,但脱口时却突然变了卦。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想的,回过神时话已经出口了。 “奴婢是陛下保下的,这条命自然也是陛下的。” 唐笙垂首。 方汀赞许地颔了颔首:“你随我来。” 殿中留太多人,杂音必然变大,不利于秦玅观静养。方汀和唐笙值守榻前,另两位宫娥负责递接物品。 唐笙用温水打湿帕子覆在秦玅观额上,不到半刻钟贴肤的那一面便发了烫。 榻上人无妆,唇畔干涩得泛白,面色是唐笙从未见过的憔悴。她听从方姑姑的指挥,又打湿了一方帕子擦拭起秦玅观的掌心和小臂来。 帕子拭过掌心时,秦玅观的指节无知觉地随之蜷起,碰到唐笙手背的指尖都是滚烫的。 方汀将秦玅观的衣袖收束了几卷,好方便唐笙擦拭。 秦玅观的手腕就没剩几圈肉,唐笙仅用两根指节便能轻松圈起她的手腕。 堂堂一国之主,怎么会瘦成这样? 唐笙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时间鼻尖就有些发酸。 “姑姑,陛下一直是这般吗?”跪倚在榻前的唐笙回望方汀,实在是说不出“瘦弱”二字。 方汀摇头,眸底有些湿润了:“我是庆熙二年入宫的,那时陛下刚过垂髫之龄,先太子和二公主那样大时,常卧病榻,陛下倒是身强体健。如今……” 她声音压的极轻,虽然听着不甚清晰,但也添了几分叹惋的意味。 唐笙回首,取下发烫的巾帕,换上泡在温水中的那条帕子。 距离太医针灸完已有小半个时辰,唐笙想试试她的烧有没有退些,问过方姑姑后便斗胆覆上了秦玅观光洁的额头。 秦玅观也是这时醒的,唐笙对上她幽暗无光的眼睛,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昏暗的灯火下,虚弱的秦玅观看不大清她的神情,只注意到那双闪烁着湿润光点的眼睛。 唐笙正要磕头请罪便听到秦玅观用夹杂着闷重喘息声的语调道:“别跪了,朕又没死。” 卡在嗓子眼的紧绷感蓦地碎了,唐笙跪在榻前,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方姑姑从身后提了她一把,唐笙才起身。 “水。”秦玅观声音沙哑。 方姑姑去取茶盏,唐笙则在秦玅观的注视下垂下眼眸。 “别干杵着了。”秦玅观说话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扶朕起身。” 唐笙上前几步,前倾了身体,展开双臂托起秦玅观羸弱的肩膀。秦玅观烧脱了力,唐笙展臂之际便虚虚倒在了她的怀里,由唐笙带着她直起身。 唐笙的动作僵住了,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秦玅观几乎是紧贴着她,头顶的发丝轻柔地扫过她的脖颈。她似乎很累,连半阖眼眸的力气也没有了,虚得倚着唐笙闭目养神。 维持了这个姿势许久,秦玅观沙哑道:“你要这样抱着朕多久。” 唐笙幡然醒悟,但也不敢坐到榻边,于是嗫嚅道:“陛下,奴婢可以跪您的床榻吗?”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唐笙这才敢单腿半跪在榻上,一边借力给怀里歪着的秦玅观,一边去取可以倚靠的枕垫。 “就这样。”秦玅观道,“晃得朕头晕。” 唐笙果然不敢动了,老老实实给秦玅观当起了靠枕。 用完水,又要用药。 唐笙垂眸,倚着她的秦玅观似乎又陷入了浅眠,眉头已然舒展。 衣衫轻薄,秦玅观的体温不一会便染上了唐笙的衣襟。唐笙自抱起秦玅观时心跳便如擂鼓,她生怕自己打搅秦玅观安眠,但深呼吸了几次,还是一点作用没有,喉头也越来越干涩。 秦玅观的手腕搭在她的小臂上,唐笙视线扫过时,觉得脸颊莫名被烫了下,不禁偏过仰起下巴偏过脑袋不去观望。 方汀姗姗来迟,若是再晚上片刻,唐笙就能人间蒸发了。 秦玅观服完药歇了片刻才躺下。唐笙动作缓慢轻柔,像是在安置一尊易碎的瓷器。 这一夜颇为难熬。 唐笙回到耳房时,天已蒙蒙亮。 精神恍惚的唐笙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还是庭中扫撒的宫娥唤了她一声,她才醒来。 “陛下病着呢,今日还回潜邸吗?” 唐笙回神,忽然意识到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我不知。”唐笙如实答。 小宫女垂下头,继续扫撒。唐笙知晓她有些失落,主子不在宫中时,留守的宫娥总归会轻松些。 唐笙回耳房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是能梦到秦玅观病弱的模样,睡到最后居然梦到了国丧。她从梦中惊醒,凝望了片刻裸露着圆木的屋顶便决定起身。 方姑姑那边传来御命,回潜邸的准备照常进行。 前几日唐笙便请了提早半日回去布置寝殿的活计,准备抽出点时间寻一寻那神医,方姑姑也允了,并嘱托她添置些民间常见的有年味的小物件。 唐笙不敢耽搁,从府库支了银子,到御林司牵上马便出发了。置办完小物件送至潜邸,脑袋发涨的唐笙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在临近城郊的酒肆中问道了神医的踪迹。 酒家说,这位神医其实就是山顶朝元观的一位坤道,脾气古怪且行踪不定。说是在道观修行,其实多数日子都在云游。城中的达官贵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却从未见过这位坤道,而山野间的百姓,谁家有人重病,这位坤道便如天神降临那般叩响柴扉。 酒家说得无比神乎,唐笙听得也颇感兴趣,听罢也顺便问了问山上的情况。 京城治安不错,这些年从未听过山贼出没的事。这山也不算高,住的都是有黄册的良民,道观也常有贵人参拜,只不过山上积雪未化,无法骑马上去,要比寻常日子多走半个时辰才能到顶。 唐笙放了点心,只是,她隐隐觉得,她今日很有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山路难行,唐笙还是忧心会出什么意外,打算回去拉了方十八再过来。 长久执鞭,掌心被摩得干涩通红。 京郊的流动人口不算多,道路两侧的积雪分外干净。唐笙牵马过去,捧起白雪擦拭掌心,一抬头便望见了连绵起伏的山脉。 起身之际,身后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唐笙没来得及回头,后脑勺便挨了一棍。 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起来,唐笙撑着地大口喘息,视线越来越模糊。 眼前越来越黑,紧接着她的整个脑袋便被蒙住了。 耳畔有道模糊的声音: “回去复命,就说抓着人了,可以审了。” 26-30 第26章 腊月二十七是年前第一个没有宵禁的日子。 秦玅观与民便利, 微服出行,明面的护卫亦没留多少,和富家千金游街别无二致。 自白日起, 演猴戏的,玩杂耍的, 沿街叫卖的, 吃酒吃茶的,齐聚一街,热闹非凡。 马车内的秦玅观掀开车帘一角,静望这太平祥和的景象。 凉风拂动她额角的碎发,秦玅观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上扬。 车辆颠簸, 震落了秦玅观膝上的薄毯,方汀替她整理好,视线随她落在了不远处的风幡上。 “你说,这些该不该是京兆尹做给朕瞧的。” “自然不是。”方姑姑面露忧色,“这是陛下三年来的政绩。” 她不明白秦玅观的情绪为何转换得如此之快。 秦玅观靠上车壁, 半身轻晃,阖上眼睛会想起多年前的腊月二十七。 那时她便服出行, 数不清的乞儿在寒冬里光着脚丫, 举着破碗追随她的车马奔走。车夫听从她的命令沿街撒了些铜钱,反而引得乞儿哄抢,最终厮打在一起。 “但愿吧。”秦玅观呢喃。 她随颠簸的车辆睡去,方汀叫车夫放缓了速度。 秦玅观睡得并不沉, 马车刚停便睁开了眼睛。 方汀扶她下车,秦玅观立的不稳, 虚倚了她片刻才朝正门迈步。 提前了好几日布置过的潜邸披红挂彩,年气十足。 卧房中的挂画已换成了岁朝图, 百合、红柿、灵芝、如意凑了整张画。秦玅观刚迈过门槛,侍女们便喜洋洋地跪下,齐声道:“陛下百事如意——” 再落一座,手边又多了盆“百事吉”,秦玅观指尖挨个拨过柏枝、橘子和柿子,看到了藏在下边的幡胜。 “谁准备的。”秦玅观去过幡胜把玩,并不簪于发间。 方姑姑笑逐颜开:“是唐笙。” 秦玅观指尖一顿,淡淡道:“赏。” 末了添了句:“都赏。” 跪着的侍女们交换眼神,嘴角都压不住了。 “说来半日不曾见着她了。”秦玅观道。 方汀答:“回陛下话,唐笙去了朝元观寻执一道人了,说是求教药方。” 冬日天黑的早,眼下天际已显灰蒙。 秦玅观望着中庭照壁,没再出声。 今夜,潜邸的护卫比往常翻了好几倍,匿于暗处的更是不计其数。 方箬带着御林司的巡视多次,终于放下心来,回去复命。 彼时,秦玅观正给朝臣宗亲书福,听完复命,执平了笔,抬首打量跪着的一众女卫。 她还未病愈,站了半刻钟便累了。 方汀扶她坐下,秦玅观倚上圆枕,出声道:“唐笙呢。” 方箬答:“回陛下话,唐笙今日告假了。” 秦玅观蹙眉,隐隐觉得不对劲。 她还是皇女时也曾去过朝元观,山路虽然难行些,但来去花不了三个时辰。照理说,这个时辰,唐笙早该回来了。 “方汀。” “奴婢在。” “唐笙是独自去的么。”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的语调凝重了些。依她对唐笙的了解,那样胆小慎重的人,必不会选择夜间走山路。更不用说她是只身出行了。 方汀觉察到了秦玅观的担忧,小声提醒道:“唐笙是宫人,在京畿,没谁胆肥到敢打劫宫中使女。” 秦玅观拨动念珠,眸色渐深: “派一队禁军沿路寻找。调暗卫来,问清楚她的动向。” 方箬领命:“微臣这就去办。” 秦玅观想要再次起身书福,却觉得手臂没有力气了。 她唤方汀:“取佛经来。” 手臂间无力,秦玅观只得将佛经置于膝头。 桌案遮掩下的经书自然暗淡了,秦玅观读了几句便觉头痛。 受诏而来的便衣暗卫已在中庭等待,秦玅观颔首,示意方汀将人带来。 暗卫说,最后见着唐笙是在山下的杏林酒肆,至于后来她去了哪,暗卫就不清楚了。 秦玅观拨动念珠的指节倏地顿住。 她道:“传朕御命,即刻宵禁。” 方汀和暗卫都以为听错了。 秦玅观收拢念珠,目似幽潭: “宵禁。禁军挨家挨户搜查,有可疑人等,当即捉拿。” * 齐安街上,结伴游街的百姓被披甲带刃的兵丁冲得四散而逃。 连串得火把将街道染得通红,从高楼望去,宛若蜿蜒于暗夜的火龙。 花楼吃酒的富贵哥儿探头去望,未及穿好衣裳,便被禁军揪了下来;酒肆中划拳的汉子看着蜂拥而至的兵丁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收摊的小贩被差役连包袱一道推进了嘈杂的茶楼;未曾出行的百姓门扉被拍响…… 无数道门在相近的时刻封上,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死寂,惊惧的百姓就连灯火也不敢点。一时间,只有皇城仍是灯火通明。 小太监疾行于廊道,到了颐宁宫前,整理完仪容,方才放慢脚步徐徐入内。 暖阁内燃着香,春意盎然。 “娘娘,殿下,陛下下宵禁令了。” 太后裴音怜正和二公主秦妙姝下棋。 听闻奏报,太后落子的手微顿。 “阿娘,今日不是廿八么,长姊怎么叫了宵禁?”秦妙姝将白子丢进珐琅棋盒里,支着下巴看向母亲。 裴音怜落子后方才作答:“大概是生变故了。” 二公主搭在暖炕边的脚轻晃着:“听说陛下病了,女儿要去陪侍吗?” 裴音怜抬眸:“皇帝今日不在宫中,待她回来了,你自然要去。” 秦妙姝瘪嘴,当下便有些不乐了,但还是乖顺道:“女儿知道了。” 暖阁中熏香缭绕,裴音怜隔着朦胧的烟丝,对太监道:“但听陛下诏令,静观其变。” “是。”太监正欲退下,又听得太后玉言。 “沈家那边知道吗。” 小太监答:“回娘娘话,眼下京都动乱,想来定是知道的。” “留意他们。”太后道。 * 朝元观下来的兵马,一队又一队,奏报时皆称未曾见到唐笙。 方箬复命多次,越来越想不通陛下为何要为这宫女动这么大干戈。 第四次复命,方箬直接谏言:“陛下,今日是腊月二十七,如此大动干戈,百姓恐生怨言。” 秦玅观翻过书页,疲惫道:“上个月三司不惜违逆朕意也要朕处置唐笙,你有想过为何吗?” “可是!”方箬刚要开口,便被秦玅观的带着凉意的眼神唬住了。 方箬咬牙叩首,不敢再直视圣颜。 “朕如此护着她,你有想过为何吗?”秦玅观问。 方箬答:“知道,因为唐大人。” 虽然她竭力压着语调,但还是挡不住那股冲意。陪侍的方汀听了焦心,忍不住小声提点:“方箬!” 秦玅观瞥了方汀一眼,方汀立马垂首,不敢多言。 方箬有血性,敢于直言,多数时粗中有细,但情绪一上头便很难克制。 秦玅观叹息,阖上了书页,掩唇咳嗽,声音压抑且痛楚。 方箬担忧地抬头,仰视着她。 “跪好!”秦玅观沙哑道,“唐简于你们而言是何等恩情,你忘了么!” 方箬被呵得缩手,长跪案前,眉头紧拧。 “可是,唐大人是唐大人,唐笙是唐笙……”方箬小声道。 “住口。”秦玅观不爱将话明说,她道,“领着御林司去寻,朕今日定要见着唐笙。” 此话一出,殿内人皆是面露惊色。 昏暗烛光下的秦玅观,神色晦暗,她松开掩唇的帕子,用指节捏好,藏住上边的血渍。 缓了片刻,她低低道: “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城中动乱之际,唐笙所在的地方却分外安静。 前的灰蒙一眼望不着边际,唐笙的模糊的视线里没有第二种颜色。她在摇晃,鼻尖萦绕着厚重的腥味。 唐笙想要伸手抹去面颊上湿热的东西,身体晃动得更厉害了。 “醒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道含混的人声,唐笙循声望去,看到了一具臃肿的躯体。 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唐笙的视野里的篝火有了颜色,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满脸横肉的差役丢下倒空水的木桶,捏着唐笙的脸颊迫使她抬头:“醒了就别装死人,问你什么,老实回答。” 差役手一松,唐笙的脑袋便像破布人偶那样歪到一边。 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吊着的,双手都被镣铐束着,双脚悬空,只有脚尖能触碰地面。 意识苏醒后,身上的痛觉也在逐渐恢复,唐笙仿佛又回到了刚穿来这个世界的晚上——躯体和灵魂分离,像是鬼魂那样观察这个世界,过了许久魂魄才归位。 钻心的痛意盖过了唐笙的恐惧,唐笙莫名产生了种一切都是虚幻的感觉。 “这位大人,我们似乎有什么误会。”唐笙吞下喉间的血腥味,吃力道,“我也是替官家办事的。” 差役喝了口酒,用刀身照面,抚了抚短髭:“知道,你是御前宫女唐笙,我们拿的便是你。” 唐笙虽然思绪芜杂,但凭直觉作出的反应却并不混乱。 秦玅观早已亮明态度保住了她,三司拿人讲究合法礼,断不需要将她打昏拖到这里。 差役手里的葫芦有些眼熟,唐笙盯了许久,思绪与腊七回宫的那个晚上重合。 眼前这两人,正是当初被方箬吓得屁滚尿流的巡查差役。 肥硕的身躯正在靠近,唐笙记忆那个模糊的面孔愈来愈清晰了。 “你是京兆府的差役,为什么敢拿宫中使女。”唐笙攥紧了手边的铁链,强忍痛意道,“陛下知晓了,这可是死罪。” 差役闻言不屑一笑,唐笙颈侧被架上了砍刀。 兵刃彻骨的寒意蔓延开来,砍刀离她的动脉只有几寸,唐笙僵直了身,不敢有一丝动作。 “那我告诉你,就是陛下要拿你的。”差役挪刀,锋利的刀刃很快在唐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印,“说,唐简写的见闻录在哪里。说了便饶你不死!” 唐笙的鼻息随着砍刀的挪动停滞,全身的血气和晕眩感一齐涌到了颅顶,耳畔瞬间听到了风吹刀刃的细微声响。 “我这刀利得狠,说是削铁如泥都不为过。”差役笑容阴冷,“见过凌迟么,刀子手拿的,都没我手里这把利。” 肩头蓦的轻了,唐笙的脸颊被刀面拍打,黏糊糊的血渍糊得更密了。 “凌迟呢,就是趁你还活着,将身上的肉慢慢儿片下来。”差役拍得很有节奏,每一下都与催命无异,“在这期间呢,要保持你清醒,肉片光了才能让你咽气。” “你想试试么?” 唐笙大口喘着粗气,头顶传来痛得发麻的撕裂感。 “我不想。”她呢喃,“我要活着。” 差役恶心的嘴脸蓦地放大,他已俯下身盯住唐笙的眼睛:“那你告诉我,唐简将见闻录放在哪里!” 唐笙的理智告诉她,要活下去必须在眼下这种场景保持冷静,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细线悬着,风一吹便会断开。 隔壁狱间传来凄厉的哀嚎声,唐笙打了个颤,瞳孔收缩,呼吸更加急促了。 一直在烤火的瘦弱差役扶着刀走近,拉开了胖子。 “你姊死前有没有留东西。”瘦子温和一笑,“比如书卷、画册什么的。” 唐笙下意识摇头,回神时脸颊又被捏起了。 “你应当知道,唐简在朝中树敌颇多。”瘦差役道,“你眼下在的这个地方叫牢城营。唐简丢进来的人,受过得罪可比你苦上百倍。” 唐笙喉头滑动,强压下喉头的血腥味,顺着他的意思道:“她死前是留了我东西,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差役两眼放光:“在哪里,快说!” 唐笙说:“放我下来。” 瘦差役朝满脸横肉的胖子抬了下头,胖子会意,松开了吊绳。 唐笙摔了下去,粗重的锁链砸在胸腹间,一歪头便吐出一滩血。她干呕了许久,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鼻腔和口腔都灌满血,唐笙歪倒在肮脏的草垛上,思绪变得混沌,脑海里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浑身瘫软,完全不受控制,只有脑袋还在运作。 两双沾满泥泞的皁靴在唐笙眼前移动。差役踢了她一脚,催促她快些说话。 “唐家败亡……为了活命……所有物件都典当了……”唐笙编得很慢,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很久。 眼前的泥靴晃动得更快了,唐笙控制不住晕眩感,阖上了眼睛。 差役过了片刻才觉察到不对劲,对视一眼道:“死了?” 唐笙放缓了鼻息,差役果然伸指来探。 “还活着!” “谁让你打那么重的,死了怎么交差!”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唐笙嘴巴里被塞了一粒药丸,血味混杂下,那股浓重的怪味经久不散。 绑架她的这两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唐笙稍稍放心。 冷静下来的这片刻,她也大致想通了自己遭此大劫的原因: 唐简极有可能是掌握了什么朝中秘辛,并且以见闻录的方式整理下来。朝中的秘辛,那自然是能威胁到掌权者地位的把柄。唐简知道得太多,害死了自己,也牵连了家人。 现下,正是有人在寻找她写下的见闻录,从前三司官员明里暗里针对她大概也是因为这事——有了把柄就意味着能操控朝局,左右政令的执行。 唐笙还未从震惊中回味,便被差役拉着衣领丢到长凳上。 “我原以为你是昏过去了!不曾想,竟是装的!” 唐笙啐掉血沫,有气无力道:“杀了我,你们就更不知道唐简藏得东西在哪了。” 差役提起唐笙,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不能杀你,但能让你生不如死。” 差役的拇指摩挲起她沾着血渍的面颊,唐笙泛起了浓重的恶心,歪在沾满污垢的长凳边干呕起来。 被激怒的差役抄起布满铁刺的木杖就要打。唐笙费劲地举起左手露出藏在臂缚里的刀片,贴在了脖颈间。 “御林司的功夫你们应当领教过。”唐笙缓缓道,“我虽愚钝,但还是学了些皮毛。” 御林司被戏称为皇帝坐下的狗,除了护卫皇帝,偶尔也需做点暗杀、恐吓之类的事情,使用暗器也是御林卫必须掌握的技能。这些暗器,有时会是展露的獠牙,有时也是被俘后自我了结的退路。 唐笙强忍痛楚,退至阴暗的墙角,好让自己只对一面之敌。 说不怕是假的,她能维持现状已经是肾上腺素极限飙升的结果。 原著里没有这段,但唐笙想,秦玅观那样聪明,见她没有回来肯定能猜到什么。 来不来救她,完全看她在秦玅观心中的地位了,或者说,唐简在她心中的地位。 唐笙拭去嘴角的血渍,将注意力集中到差役身上。 若是秦玅观不来,她也不能就让自己交代在这里。 人贵在自渡,她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即便离开不了,也得让自己死得好看些。 * 是夜的齐都,表面静谧,实则暗流涌动。 一茬又一茬的侍卫回来复命,都说没有见到唐笙人影。 秦玅观揉着眉心,冷冷道:“加派人手,搜山。” 方箬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了。 “陛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宫女为了逃避差役私自出逃的先例。”她怅然道,“为了一介宫女,动用近乎一半的城防兵力,这——” 方箬说了许多,但秦玅观并不抬眸。 风挡前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是步军衙门的人回来复命了。 巡防都统三步并两步赶到殿前,抱拳行礼:“陛下,折祈山一带发现御林司的马匹。” 秦玅观睁眼,传人拿来京师舆图。 宽阔的舆图由四位宫人展开,悬吊于墙壁。秦玅观举烛观望,沿着边缘行走了数回。 灯下黑。 秦玅观心中明了了。 她解下随身携带的令箭,抛给方箬。 “十八卫整好行装了么。” 方箬捧着令箭:“回陛下话,已整备妥当,只待陛下御命。” 秦玅观回眸,点着舆图一角。 方箬看清了那三个字——牢城营。 第27章 暗夜潜行的御林卫宛如鬼魅, 若不是还有细碎的马蹄声,牢城营的守备军很难发觉她们的踪迹。 “什么人!” 守备军高举火把,弓弩齐张。 方箬亮出腰牌, 高声道:“御林卫奉命前来,速速打开营门, 例行搜查!” 寨台上的军士不为所动, 望清腰牌后也未急着迎接,反而叫来都司查看。 一时间,气氛分外诡异。 方箬胯.下的烈马向前行进了几步,寨台上的弓弩便一齐对准她。 “御林司奉命办事!”方箬顶着箭矢上前,“谁敢阻拦!” 寨台之上, 只着武将官袍的都司扶着乌纱帽匆忙下来,命令兵丁打开寨门。 “瞎了你们的狗眼了!”都司挥动袖袍,“这是御林司的方大人,速速放行!” 一声令下,寨台上下的军士纷纷收敛兵刃, 听从都统号令跪下。 方箬即将按马前行,十二娘打马上前, 抵住马鞭, 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 方箬会意,行进速度更慢了。 都司小跑上前,跟在她身侧:“敢问方大人此番前来,有何公干?” 方箬朝天抱拳:“奉陛下御命, 搜寻宫中使女唐笙。” “牢城营只听圣命,从未拿过什么, 名叫唐笙的使女。”都司朝身边的小吏使了个眼色,继续道, “下官已差人去取名录了,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方箬翻身下马,一路向狱所走去。 “大人!”都司伸手拦住她,陪笑道,“没有圣命,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狱所。” 方箬轻笑,摘下黑布蒙着的令箭,展示给都司看。 天子令箭,见之如见陛下 一时间,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人敢站立。 “开门!”方箬厉声道。 锈迹斑斑的铁栏需得四人运作才能推开。 等待时,阵阵阴风扑面而来,方箬远远便嗅到了血腥味,紧接着便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厉的哀嚎。 她留了六人在门外把守,其余十一人随她入内,挨间寻找。 正处与差役对峙的唐笙身体疲乏,五感却变得分外灵敏。 额角一直在渗血,混杂着先前被泼下的水渍,模糊了唐笙的视线。 差役步步紧逼,锋利的砍刀在火光下闪着阴冷的光泽。 “你不想死。”差役说,“你一点也不想死。” 唐笙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了,握着刀片的手发着颤。 脖颈间砍刀留下的伤口还未愈合,指尖又染上了新鲜的血液。 刀片划过皮肉的触感分外清晰,唐笙的思绪也在刹那间停止了。 无限逼近的差役伸出刀来挑想唐笙的臂膀。 唐笙阖上眼睛,在砍刀袭来的瞬间矮下身,蹿了出去,顶住差役的腹部。 未曾设防的差役身体摇晃了两下,唐笙在这个瞬间拼尽积攒的力气,将刀片扎进了他的章门穴。 瘦差役捂住伤口跌倒在地,回过神的胖子立即向她挥刀,唐笙来不及躲闪,只得用身上穿有软甲的部位阻挡。 砍刀力道刚猛,唐笙被掀倒在地,未及起身,锋利的刀刃便朝面门落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传来金属碰撞的尖锐声响。 胖子挥舞的砍刀不知被何处飞来的□□开,偏了方位,一刀斩在唐笙落下的碎发上。 虎口被震得发麻,胖子刚抬头,窄小的牢房里便多出了七八个御林卫,还未来得及说话,长刀便架在颈侧。 唐笙被方十二扶着起身时,歪了脑袋吐出一大滩血。 “十九!”方十二捂住唐笙脖颈间的伤口,急切道。 唐笙握住她的小臂,嘴唇翕动。 方十二凑近了听,听到她在说“陛下”。 御林卫出现在牢门的那一刹,唐笙忽然联想到了原著剧情: 腊月二十七夜,秦玅观遇刺。 如若秦玅观的贴身御林卫都在她这里,那行刺之人便有了可乘之机。 唐笙忽然觉得,这个局并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冲秦玅观来的。 她挣开方十二的搀扶,趴在烂草堆上吐干净了喉咙里的血,喘着粗气道: “今夜,有人行刺陛下。” 闻言,女卫们皆惊出了一身冷汗。 绑好两个差役,女卫们便奔出了牢房。 先前等待门口的都司和小吏早已不见踪影,所有值守牢狱的差役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了,唯余耳畔凄厉的哀嚎。 唐笙被方十八扛在肩头,一路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循着光亮奔去,狱所内部得木门早已落下,而铁栏更是望不见踪迹。 吱吱呀呀。 周遭响起机关运作的声音,紧接着,便听见锁链瞬间紧绷的声响。 霎时间,所有牢狱洞开。 被虐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囚犯涌了出来,有的拖拽着锁链,有的背负号枷。 浓重的血腥味涌来,缓慢挪动的囚犯见着出口,仿佛被解开禁制般狂躁起来,能跑得奔向紧闭的大门,有几个只能爬行的瞬间被踩成了肉泥。 方十八将唐笙放下,倚靠在身后的獬豸石雕上。 被囚禁的快要疯魔的犯人听不进呵斥声,他们将立在出口的女卫当成了酷吏,恨之入骨,渴盼生啖其血肉。 唐笙从层叠的背影间望去,看到的已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食人的野兽。 女卫们还未出声,被捆住的两个差役便失声惊叫起来。 刀剑出鞘声,分外利落。 方十八回望了眼唐笙,低低道: “藏好咯。” * 因沈老太傅病重,沈府上下今夜安静得出奇。 门子听得急促的敲门声,隔着府门询问。 门外人应声:“我是殿前都指挥使钱恪,今夜必须要见沈大人!” 门子透过门缝望去,门外果然是燃着火把,披甲执锐的禁军。 他慌慌张张地跑向内堂。 萱堂内,老沈大人平躺在帐帷里,只能瞧见个轮廓。一身便服的沈长卿跪坐于蒲团上,正阖目养神。 见门子一脸慌乱地走近,沈长卿覆膝起身跟了上去。 沈长卿刚和来者碰面,八尺高的汉子立马跪下,目光哀戚。 沈长卿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的说法,当即屏退左右,虚扶了他一把。 “大人,出大事了!”都指挥使嘴唇发颤。 沈长卿听完奏报,当即扯起官袍边披边扣。 婢女一路小跑跟随,递上纱帽和革带。 “备马。”沈长卿道,“本官要入宫。” 她御马疾行,袍袖随风翩跹,殿前都指挥使紧随其后,身后是为其护卫的百十位禁军。 一路上缭绕着熏鼻的烟火味,戒备森严的京畿官兵布满街道,脚边横呈着不少死尸。临近端午们,宫墙之下的死尸更是数不胜数。 沈长卿和都指挥使早早举起腰牌,城楼上的禁军看清头领,立即敞门供其通行。 * 颐宁宫内,秦妙姝枕在裴音怜的膝头,安静听着母亲读话本。 裴音怜的掌心轻轻落在她的肩上,温声哄她入眠。 太监匆忙的脚步声突然响起,裴音怜不悦地皱起眉头,掌心却温柔地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太后娘娘——” “何事?” 小太监道:“太傅大人来了。” 秦妙姝倏地睁开眼睛:“阿娘,她来做什么?” 裴音怜抚着她的发:“阿狸,你去母后榻上睡。” 秦妙姝乖乖退下,随着姑姑走进内殿。 风挡掀起带来一阵凉意,眉间凝着霜寒的沈长卿行礼后便示意太后调离下人。 太后挥手,宫女太监一齐退下。 “沈太傅深夜来访,实在……” 沈长卿掀袍跪下,语调微颤: “太后,陛下遇刺了。” 裴音怜指节收缩,护甲嵌入了圆枕中,猛地起身又跌回座椅。 “那陛下——” “生死不明。” 沈长卿道:“如今宫中只有您能主持大局。” 太后静默良久,才道: “封锁消息,如若陛下崩逝,秘不发丧。” 第28章 烟火连片升腾, 照亮了半片天空。 未曾得到诏令的外城守备军并不知城内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城内在燃爆竹烟花。 守备军的面孔映于护城河河面,漫天飞屑砸碎了倒影, 波光漾开,河面忽然多出数道黑影。 来不及出刀, 流星锤便砸中盔甲, 守备军应声栽进水里,血渍缓慢溢出,在月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越来越多的黑影踏着河岸疾行,奔向高耸的城墙。 涉水声吸引了城墙上落单的巡查兵,他举着火把照亮外墙, 看到了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胡人,正沿着城墙攀爬。 巡查兵的火把落到了地上,他转过身,扯着嗓子呐喊: “有人攻城——” 流星锤飞出,军士刚奔走数步便闷声栽倒。 同一时刻, 端午门前,背插令旗的传令兵沿街奔驰, 朝禁军高呼“长郡告急, 八百里加急——” 城门洞开,传令兵挥舞马鞭,马匹却踉跄数步,口吐白沫, 一头栽倒在地。 被掀倒的传令兵也已精疲力竭,举着军报匍匐在地, 匆忙赶来的武官接过军报,疾步前往颐宁宫。 “腊月二十八了。”熬了半宿的裴太后倚着棋桌剪烛, “还没有皇帝的消息么。” 身旁的姑姑摇头;“回娘娘话,不曾有。” “太后——”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裴音怜听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何事?”裴太后出声。 小太监颤颤巍巍呈上军报,低低道:“长郡传来的八百里加急。” 裴音怜捏皱了信封一角。 “宣沈太傅和兵部尚书,还有武德侯。”裴音怜顿了片刻道,“到乾元殿议事。” 小太监刚要告退,又被叫住。 “去宣旨,就说陛下风寒加重,这几日停见朝臣,政务交由内阁处置。” “是。”小太监恭敬叩首。 朝中异动,重臣已由禁军护送入宫。 不消一刻钟,内阁诸臣和兵部要臣齐聚一堂,人声嗡嗡,神色各异。 “太后驾到——” 众人面色变得愈加凝重,纷纷起身行礼。 裴怜音走过行间,朗声道:“诸位请起。” 环顾四周,裴太后开口道:“沈大人呢?” “回太后话,沈老太傅他……” 裴音怜明白了。 传阅完军报,堂中氛围更沉闷了。 “长郡一旦失手,京畿便是大门洞开。”兵部尚书拍案,重重叹息,“这个节骨眼上陛下遇刺,显然是里应外合啊!” 武德侯还算冷静,她道:“当务之急是接陛下回宫,排查城中细作。” “哀家已派了三队兵马去潜邸了。”裴太后踱步,“皆言陛下失血过多,不便移动。” “御医呢?”武德侯仰首。 裴太后颔首:“太医院倾巢而出,都在潜邸了。” 武德侯抚须,接过话茬:“京都守备军显然不够,依微臣所见,应当抽调一部中原府兵,拱卫京畿。” “不妥!”兵部尚书打断了他,“如若瓦格调转方向,直驱腹,再从平川关北上进攻京都呢?” “可长郡即将失守,不拱卫京师,还能拱卫哪里?” 两位大员政见常年不和,眼下剑拔弩张,都说服不了彼此。 裴太后劝道:“好了,眼下得拿个最稳当的法子。” “长郡不能失守。”一直静听的内阁辅臣直截了当道,“应当立即从腹地抽调重兵把守各个关隘,务必,拖住瓦格人!” 辅臣并未因裴太后的点头而停下,他继续道:“此外,倘若陛下崩逝——” 堂内众人闻声抬眸。 这是他们心中都想提出,又为了避嫌选择缄默的议题。 裴太后打断他:“陛下不会有闪失,吾皇自有天佑。” 武德侯察言观色:“但,倘若真有闪失,大位空悬,恐生变故啊。” 堂内陷入死寂,唯余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沉默良久,裴音怜斩钉截铁道: “眼下接皇帝回宫才是要事。” 兵部尚书还想开口,被裴音怜用不容置喙的眼神定了回去。 窗外,宫灯闪过,风挡前停下了一串人。 太监打帘,供来者进入,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了披风染着黑点的沈长卿。 沈长卿解开披风,露出染血衣领: “太后,京畿瓦格细作作乱,眼下京师外城将破,即刻就需调兵增援!” 裴音怜虚扶桌案:“大概多少细作。” “内城未知。”沈长卿答,“但外城瓦格人并着逆贼有近万人。” “不多。”裴音怜回眸,“抽调京兆府府兵及差役顶上,顶不住就调禁军去。” 沈长卿唱诺。 诏令已下,众臣散去。 裴音怜身边的小太监寻到了先前坐于角落,鲜少言语的蓝衣辅臣。 “裴大人。”太监见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 五更天已能听见鸟鸣。 暗夜之下,四方异动。 牢城营内,困于狱所的女卫们起初并未下狠手。但源源不断的死囚抄起各色刑具蜂拥而来,方箬引头,下了死手。 尖啸刺耳的嘶吼不断冲击唐笙的耳膜。方十八举着从死人身上扯下的号枷,挡住带着尖刺的刑具,丢来差役用的砍刀供她防身。 唐笙把住刀把,堪堪挡住一击。方十八反手挥刀,从缝隙钻来的死囚人头滚落在地,温热的血液溅红了唐笙半张脸。 方十八提着唐笙,将她塞进角落里窄小的木囚笼,自己则挡在了前面。 女卫们身手矫健,刀刀毙命。源源不断的死囚倒在地上,血渍染红了靛青色的袍角。 可是,死囚倒下一批,又涌来一批,刀剑和骨骼碰撞的声音分外扎耳,令人毛骨悚然。 方箬以臂护挡住链球重击,身形晃动,被迫后退,十二娘横刀在侧,再挡一击,右手的刀斧已然飞出,直接斩断来者臂膀。 死囚倾覆之际,牢城营的差役和兵丁却又扑上。 训练有素的兵丁,身手极佳,女卫们寡不敌众,终究显露出了颓势。 方箬躲闪间后背挨了一击,刑钉扎进血肉,血渍很快濡湿了大半官袍。四面皆敌,而女卫们皆在缠斗。方箬拔出刑钉,手腕有些发颤。 她缠紧剑缰,扯着嘶哑的声音道: “今夜恐怕是兵变。”方箬身形摇晃,“我等屠尽牢城营,为陛下斩杀逆党,也算是死得其所!” 她抱定必死之心,迎面而上,已感身后锁链将至。 铁锁链落地的声响分外闷重,意料中的重击并未降临。 方箬回首,浑身是血的唐笙。 她举着卷边的砍刀立在阴影里,整个人都在颤抖。 “好十九!” 方十二从她身侧杀出一条血路,同她背靠背。 方十二知晓她是头次见血,安抚似地抵住了她的肩膀。 “你往里转,我往外转。”方十二道,“你在内,姐姐们把背脊交给你。” 唐笙的手腕还在颤抖,方十二和她相贴的肩头触感分外明晰。脸上蒙着血渍,眼前也是一片暗红,唐笙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眨了下眼才变得清晰。 方十二知道唐笙哭了,可她却没有时间再安抚她,牢城兵已经将她们围困住了。 * 天际擦亮时,护城河里泡满死尸,早晨还清亮的湖水如今已是一片暗红。 篝火冒着黑烟,最后那点火光即将消散。 总兵拽过斥候,在箭矢的尖啸声中,吼道:“援兵!” 斥候低下头:“大人,休说援兵,内城也都是细作!” 总兵摘下头盔抱在怀里,松了手。 京畿大小官员已携家眷逃进内城,临走前还调走了许多府卫和守备军。原本只需要坚守半个时辰便能等待援军的外城守备军苦撑半夜,最后却未等来一兵一卒,固若金汤的外城也即将沦陷。 “大人,跑吧!”斥候带着哭腔道,“那些个京官都跑了!” “裴敬山的援兵呢?”总兵扬声。 “没见着!”斥候答,“统共只来了两个探子!” 漫天喊杀声里,总兵从阴暗的门楼走出,随手拖拽出篝火堆里出未燃尽的柴火,朝烽火台去。 “太后有令,不得点燃烽火——”斥候在他身后道。 总兵充耳不闻。斥候想要跟随他,但因未曾着重甲,很快便死于乱刀之下。 沿途的官兵死伤大半,生者还在与瓦格人缠斗。 流矢之下,总兵迈过一具具死尸,拾起箭矢擦净血渍,撕下为数不多的干净布料裹在顶端引燃。 弓弦拉满,飞矢划过半空落入烽火台。 总兵再回首时,已然被瓦格人和逆贼围困住。 后背的甲胄早已防不住兵刃,总兵向前一步,锋利的弯刀便落下了。 火把垂落,鲜血蜿蜒流下。 烽火台上仍是一片灰暗,看不到一丝火光。 第29章 牢城营外, 余下的六位女卫正与都统对峙。 方箬领着十一卫进去不久,暗处便冒出了几队虎视眈眈的刀斧手。 泄水的沟槽里亦有阴寒的光亮。 方二娘对这冷肃的光亮太熟悉了,过去与瓦格人对战, 埋伏于山间时,周遭闪烁的也是这样的光亮。 女卫们的掌心皆落在佩刀上, 六人缓缓聚拢到一侧, 紧盯自己面对的方向。 蓦的,肩头落下了些灰尘。 方二娘抬头望去,头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藏在暗处的悬吊门眼下正在晃动。 “不好!” 方二娘朝昏暗的甬道嘶吼,呼唤方箬她们,可听到的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回音。 头顶的悬吊门像铡刀那般倏地落下, 带起阵阵阴风。 躲闪开的女卫们再回首整个入口都已被封住。 身侧闪出两道人影,正是狂奔出来的都司和小吏,方二娘当机立断,逮住了这两人。 口哨声响起,女卫们的坐骑跨过槽枥冲散队伍朝主人奔来。来不及躲闪的军士被卷入马蹄下, 痛苦哀嚎。 数不清得火把被同时点燃,藏在沟渠中的军士爬上岸, 将她们团团围住。 二娘提着死猪一样的都司上马, 将其摁趴在马背上。 “扭得像蛆虫。”方二娘冷声道,“趴好!” 刀横颈后,都司被吓得直冒冷汗,不敢动弹, 受令围上的军士亦不敢轻举妄动。 “打开营门和狱门!”方二娘的长刀抵近都统,都统吓得直仰头。 “把门, 把门打开……”都司磕磕巴巴道,“不得, 不得动武……” 两个军士正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寨楼忽然上传来一声厉呵。 “不得开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绵延的火把光亮下,红袍将官负手而立,身后是身侧是两队满弓欲发的射手。 来者正是牢城营的主官督统杨澍。 主官到场,都司的话自然不管用了。黑暗里绊马绳已然拉直,嗅到危险的坐骑后退几步,女卫们拉紧了缰绳。 “围住逆党。”杨澍发号施令,“斩其首级者,赏银百两。” 听到有赏金,军士们眼冒精光,蠢蠢欲动。 手上的都司没了价值,方二娘冷笑一声斩其首级丢进队伍,引得众人躲闪。 都司的尸体滑落在地,鲜血沿着长刀一滴一滴落在都司的官袍上。 “我看谁敢对御林司女卫动手!”马蹄声起,方二娘逼近军士,刀锋相向。 御林司杀人不眨眼的恶名早年间便传遍京都,兼着皇帝爪牙的名号,就连当朝大员都要礼让三分。方二娘枭首朝廷命官的场景震慑力十足。一时间,已经围上来的军士不敢再行进了,反而开始后退。 “我等携天子令箭奉皇命而来。”方二娘刀指军士,“尔等冒天下之大不韪,违逆圣命,可是要谋反?” 她咬重了最后的“谋反”二字,军士们们听了面面相觑,前排的已展露出动摇之色。 “笑话。”督统高声道,“陛下今夜遇刺,京都大乱,叛军正是你们这些窃取令箭,假传圣命劫狱的。” 好一个颠倒是非,恶人告状。 方二娘牙槽都快要咬碎了,她朝身后的女卫颔首,示意她们做好准备。 “将士们,御林司这十八女卫恩承于罪人唐简。她们要劫的正是唐简之妹唐笙。唐家虽败,但余孽尚存,她们贼心不死,企图颠覆朝纲,亡我国家!” 督统高举代表兵权的符节:“本将奉皇命,绞杀劫狱逆党,众将听我号令——” “围剿她们,不留活口!” 弓弦绷紧声和兵刃出鞘声混杂在一齐,阴冷的兵刃劈风而来,千钧一发。 “且慢。” 头戴大笠的女卫手握缰绳,从方二娘身后打马上前,迎着刀枪剑戟前行。 她摘下大笠,露出一双寒泉似的眼睛,于马背扫过密密麻麻的军士。 队伍中声响嘈杂,较艺大典受赏的参将首先认出她。 “陛下!” 秦玅观今日虽只着素袍简冠,但天家威严并未淡去。 她按着佩剑,执缰上前,遥望寨墙上的杨澍,语调清泠: “你要谋反?” 军营消息闭塞,兵丁们只能听从将官号令,杨澍正是清楚这点才敢信口胡编,假传诏令。 秦玅观现身,他的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杨澍嘴唇翕动,劈手夺来亲兵的弓箭便要拉。 女卫们打马上前,挡在秦玅观身前,受封赏的军士亦调转兵刃,护住在秦玅观身侧。 “大人,这可是弑君之罪啊!”身后的亲兵拉住杨澍。 杨澍身形微晃。 寨台下,秦玅观取下随身携带的天子符节,扬声道: “主君在此,谁敢造次。” 一时间,望清圣颜的军士纷纷叩拜,寨墙上的射手也松了弓弦。 一面是主官,一面是圣上,军士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杨澍执掌牢城营十数年,仆从颇多。秦玅观未遭刺杀虽在他意料之外,但他今夜带了来了麾下最精锐的三千亲兵,抵挡忠于女帝的这百十来个兵丁绰绰有余。 短暂思考后,他决定压下所有筹码,奋力一搏。 静默良久,杨澍推开搀扶自己的亲兵,冷笑一声: “将士们,今夜就是宫变。” “朝堂自古以来便是男人的天下,再高贵的女子也都是男人的胯.下奴,只配于后厢婉转承欢!” 杨澍拔剑:“牝鸡司晨,国之不幸。我大齐江河日下,正是因为这些个胯.下奴把控了朝政!” “阴盛阳衰,乾坤倒转,”杨澍嘶吼道,“尔等今日斩杀女帝,辅佐新皇,正是从龙之功,当得重赏!” 听了这番话,队伍中受恩于杨澍且赞同他说法的军士调转了兵刃,朝向了秦玅观。 分成两派的牢城营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杨澍恣意大笑:“五个御林卫,零星几个看不清朝局的蠢货,能助你成事?” 秦玅观微仰首,看似在凝望杨澍,实则视线早已掠过他的肩膀落在远处。 “朕数到三。”秦玅观偏首,对挡在身侧的女卫们道,“你们便下马,趴下身去。” 杨澍迎着她的目光,拉满弓弦,瞄准了秦玅观的心脏。 “一。” “二。” 未及念到三,箭矢飞出,倒戈的军士亦扑上前来与保卫秦玅观的厮杀在一起,杀喊声震天。 寨墙上发出震天撼地的声响。 杨澍还未来得及回首,人便被轰了下来,身侧的亲兵也都中箭倒地。 碎石混着箭矢落下,砸中了外侧的兵丁。 浓烟扬起,寨台下的军士一片哗然。 “黑水营——” 外侧的军士最先看到涌进寨营的人,惊叫起来。 局势瞬间反转,一身玄甲的女将手执陌刀,飞驰而来,将绊马绳一一斩断。 “诛拿叛臣杨澍!”女将号令千军,“保护圣驾!” 秦玅观并未被轰隆的红衣炮声唬住。 她迈过都司的尸首朝狱所走去,靴底沾满上了血渍,落下的每一步都是鲜红的。 浓烟散去,女卫揪来狱卒,令人推开牢门。 “陛下,都司下令封死了——”狱卒颤声,“打不开了。” * 牢城营内,打斗声渐止。 狭小的甬道叠积着尸体,血液沿两侧低矮的隔间淌下,汇聚到因年岁久远而形成的坑洼中。 女卫手中的兵刃杀得卷边,再无砍刺之力,而狱所中的叛兵却还余下大半。 见识过女卫们身手的叛兵有了惧色,用起劝降的招数来。 诸如什么放下屠刀立保生路的和倒戈者赏银万千的话,说得越多,女卫们反而越不为所动。 佩刀是不能用了,方箬捂住伤处,拾起脚边的刑具掂量了下。 十二娘拭去了嘴角的血渍,抵抵唐笙的肩膀。 “怕吗?” 唐笙摇头,身上的钝痛让她无法顾及恐惧了。 “生亦白骨,死亦白骨,一心向死反而能活下来。”十二娘说,“这是我头次上沙场时,唐大人告诉我的。” 方十八听了苦笑了声,难得文艺一回:“人生自古谁无死。” 无人惧死,但无人想死。 唐笙一一望过女卫,低低道:“我们都不会死的。” 十二娘轻笑了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 废了一通口舌后,叛军统领调来盾手,亲率兵丁冲上去。 女卫们分散开来,准备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身后厚重的狱门忽然开始晃动,地面亦有震动。 围困女卫的叛军大喜过望,领队回望诸人:“是督统大人,援军来了!待到狱门打开,我们便一齐冲上!” 心弦紧绷到了极点,女卫们缓缓后退,预备防御即将袭来的夹击。 牢门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失血过多的唐笙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漂浮到了半空,恍惚间她听到了门外叛军低哑的号声。 这砍刀太沉了,沉到她快握不动了。 她的眼前一片紫黑,靠着方十二娘的肩膀逐渐没了知觉。 刀落了下去,唐笙看到了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 呼吸愈来愈重了,重到她的耳畔已经没有其他声音了。 唐笙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光亮透了进来,紧接着便是闷重的倒塌声。 刺眼的光亮逼得阴暗中的人眯起眼睛,唐笙想要抬手遮一遮,手臂却已不听使唤。 攒动的人影渐近,应该是叛军从外边围上来了。 方十二娘真不该将后背交给她,唐笙想,她那点功夫护不住她们的。 她迎光亮睁开眼睛,想要最后看一看这鲜活的世界。 唐笙视线半阖,微微仰首,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望见被人群簇拥着的秦玅观: 她一身戎衣,按着天子剑,逆着光亮站立,宛若天神。 第30章 黑水营一到, 营房便住不下了。清理完尸首,将士们依山傍水,安营扎寨。 督统等一众将官先前居住的厢房被清理出来, 黑水营主将派人去请秦玅观歇脚。 彼时秦玅观正和女卫们议事,听到奏报, 头也没回道:“让给负伤将士歇脚, 朕住主帐便可。” 医官正给方箬包扎,闻言,方箬猛地起身,晃得医官险些跌倒。 “那怎么行,您现下还病着。” 方二娘示意医官下去, 帮方箬包起伤口来:“男人住过的腌臜地儿,还让男人住去吧。” 秦玅观俯身,手臂抵在铺着舆图的桌案上,目光炯炯:“派去禁宫和潜邸的探子回来了?” “回陛下话,回来了。”十二娘接过话茬, “太后下诏,说您病了, 不见朝臣, 私底下秘密派裴敬山去外城了。潜邸那边,刺客武艺着实高强,六娘的软甲都被刺穿了,大臂伤口有溃烂迹象。” 秦玅观直起身:“御医怎么说。” “六娘身强体健, 应当能撑过去。”十二娘答,“这剑如果落在您身上, 那可就……” “你告诉御医,从内帑支银, 不论药价几何,务必给方六医好。”秦玅观倚着太师椅,神态疲倦,“你们之中身上有伤亦是照此办理。” “陛下,我们倒还好,就是十九她……”方十八欲言又止。 秦玅观半阖眼眸,揉着眉心:“讲。” “她头次见血,已是吓得不轻。我们来前又经拷打,浑身是伤,看着是元气大伤了……” 秦玅观睁眼:“她杀人了?” “砍死了三个死囚。”十二娘当即插嘴,“也砍伤了几个差役。” “您瞧见那两个被捆着一胖一瘦的差役没,那就是拷打十九的。我们到时十九正和那两人搏斗,瘦高那个被十九伤了,半天爬不起来!那时候十九可是挨了锁链砸,后脑还挨了好几棍!” “爬不起来?” “十九用藏在衣袖里的刀片。”方十二比划了下暗器的使用步骤,“照着那下作黄子章门来了一刀。” 秦玅观微眯眼:“下作黄子?” 方十二:“十九说,他用猪蹄摸她脸!” 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剑缰,她淡淡道:“那便卸了吧。” 众人抬眸。 秦玅观云淡风轻道:“让刑官把他蹄子卸了。但要保他性命,留着慢慢审。” 方二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低道:“陛下,那杨澍只是被轰昏过去了。人还活着……” “绑了,留着朕明日来审。”秦玅观解着臂缚,“好了,今日便到这,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是——”女卫们齐齐应声。 众人退帐口之际,十八又横身进来,垂着脑袋偷瞄秦玅观。 秦玅观解着蹀躞带,叹息:“别一副贼眉鼠眼样,有话就说。” 十八咧嘴憨笑:“陛下,十九她伤的重,我们那帐子地方小,又不暖和……” 衣桁上挂着秦玅观的披风和一串配饰,靛青色的荷包落随着她整理的动作落道了地上。秦玅观拾起,转身看向帐口:“直说。” 十八笑得更憨了:“微臣不敢。” 秦玅观又好气又好笑,拈了件顺手的东西掷去。 方十八脑门挨了砸,呲牙咧嘴地接住秦玅观丢来的东西,看清是什么后,当即塞进了嘴里,含混道:“谢陛下赏,谢陛下赏!” 秦玅观倚靠在太师椅上,衣袍松散。 “抬她进来吧。”秦玅观道。 方十八囫囵吞下果脯,欢天喜地道:“这就去,这就去!” 女卫们动作迅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一会便将唐笙抬进了中军大帐。 秦玅观扶额,靠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一睁眼女卫们都巴巴地望着她。 秦玅观太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但还是指了指边角处的短榻。 躺在被卸下的门板上的唐笙终于睡上了正儿八经的床铺。 军营里干净热水是个稀缺物,即便是秦玅观今日也只是简单梳洗了下。 女卫们帮唐笙擦拭了身上的血渍,但秦玅观倾身时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方十二并未夸张,唐笙却是伤得很重: 鼻骨附近青了一片,唇角开裂,脖颈上留有细长的刀痕,靠近脉搏的那块有大片划伤。 秦玅观视线下移,看到了唐笙布满伤痕的指节——那是关节击打在甲胄上划伤的。 唐笙的臂缚被女卫们解开了,窄袖袍因为移动没能遮挡住她的手腕。 秦玅观微屈指节,指腹点在她的脉搏上。 内伤略重,秦玅观在心中道。 事发突然,没人预备换洗衣物。唐笙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衣物,白色衣领上沾染的血渍已显暗淡,盖在身上的外袍更不必提——到处都是血污。 秦玅观蹙眉凝望着她,心绪芜杂。 较艺大典结束回潜邸那晚,唐笙值夜退下前说得那番话引起了秦玅观的警觉。 年关京都人员繁杂,及易混入些心怀不轨之人。秦玅观听出了唐笙在提醒她注意刺杀。 只是,她想得要比唐笙深许多——她是一国之君,她若是身死,那背后必定云波诡谲的政治博弈。 秦玅观并不惧怕,她将自己和刺杀者交换了视角,在每个可能的时间节点做足了准备,明面上却无任何异样。 唐笙失踪的节点实在太巧了,秦玅观当机立断,调动了布置: 方六娘假扮成她端坐潜邸,她则跟随女卫们深入虎穴。秦玅观将计就计,假借搜寻使女的接口颁布宵禁令搜查城中细作,调动远驻京郊的黑水营。 都说灯下黑。秦玅观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谋逆者也灯下黑了一回。 太后、朝臣、藩王、地方大员、瓦格人…… 秦玅观猜透了所有人的动向,却独独没有猜透唐笙的立场。 她想不通唐笙到底是哪方人,既提醒她有异动,又在出事被叛军打得几乎昏死。 是细作的苦肉计么? 秦玅观又觉得说不通。 总之,一切都很怪异。 昏迷中的唐笙并不知道秦玅观思考得肠子都要打结了,只知道自己醒来时,身上盖着件干净的棉袍,周遭干净且温暖,再也没有尸山血海了。 昏迷的这段时间,她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梦里她还在杀敌,满身是血。可是杀着杀着,那些尸体瞬间腐烂,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她。她怎么劈砍,那些尸首都不会倒下。最后她也死了,灵魂漂浮在半空。 唐笙莫名高兴,还和方家姐妹们告别,说自己要回家了。结果睁开眼睛,周遭还是那么古朴,并不是她那间塞满书和衣服的卧室。 唐笙心里落空空的。 大帐中很静,隐隐透进些灰蒙蒙的光亮。帐内的炭盆滚着热浪,打眼望去,另一侧的短榻上有个模糊的人影。 唐笙抬手揉眼,结果迁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凉气。 对侧短榻上的人觉轻,听到声响便咳嗽起来,随后便披衣起身了。唐笙看到那道走近的身影,感觉天都要塌了。 到底是谁把她塞秦玅观这的? 皇帝来了她还躺着动弹不得,这不是凑着被拉出去杀头吗! 唐笙咬翻了后牙槽,终于起了身,结果双脚一碰地,便双腿一软直接滑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刚走了一半路的秦玅观:“……” “你伤着,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秦玅观虚扶了唐笙一把,唐笙腿更软了,直接不敢起身了。 秦玅观见状,只得负手退至一边,看她龇牙咧嘴晃晃悠悠地爬起来。 地上铺着氍毹,唐笙跌得倒也不重,只是浑身伤口拉扯得很痛。 “奴婢,谢陛下……赐榻……”唐笙抱拳,谢恩的话自己说着也觉得怪怪的。 秦玅观扣着衣带,轻笑了声。 她知晓唐笙不经吓,念着她重伤,并未开口,而是折到衣桁边,挺直了身束好腰带,披上氅衣。 帐外传来声响,唐笙循声望去,十二娘已打帘进来。 “陛下圣安——”十二娘行了礼,这才道,“十九也醒了。” 秦玅观招手,示意十二娘将信件递上来。 十二娘恭恭敬敬奉上,拱手道:“陛下,外城叛军和瓦格人已经剿灭。” 秦玅观边看军报边用青盐漱口,半晌道:“干好的好。” “只是——”方十二打量着秦玅观的神情,“外城烽火燃了。” 秦玅观抬眸。 军报遮挡住了她大半张脸,方十二只能看到一双幽暗的眼睛。 “黑水营的将士去时,外城守军已死伤殆尽。林将军是照您的吩咐打开外城门放进瓦格人,再由内外夹击的,只是不知道为何,外城烽火台突然就燃了……” 方十二嗓子发紧,秦玅观方才的神情已透出了不满,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太后不会容许点燃烽火的。”秦玅观缓缓道,“这中间,可有人横插一脚。” “太后派裴敬山去传令,但调动的府卫军不知为何却并未增援。”方十二道,“微臣赶到时烽火已燃了许久了。” 秦玅观取下搁在案上的铜盆,露出完整的舆图来。方十二侧身接过,送至帐外。 烽火一燃,那些藩王便有了带兵进京的理由。本朝承袭了汉代的推恩令,封王势力相较于前朝已大为缩减,多数王室宗亲只有个散衔,但一旦京城异动,秦家江山不保,少部分藩王仍有召集府兵进京勤王的余力。 眼下朝局错综复杂,秦玅观并不想将藩王势力再牵扯进来。她料定,太后在她遇刺后必然会为秦妙姝做打算,做出谋夺大位的举动,所以太后也必不会允许点燃烽火,因而放心大胆地分出了些兵权供太后运作。 谁料,这烽火还是燃了。 秦玅观的指尖沿着京畿至平川关一带移动,临近藩王的名姓在脑海中翻覆。 除夕赐宴,藩王是需要到场的。这几日,京中宗亲不少,但还有几位未至。 倘若…… 秦玅观叩响桌案,已成一计。 唐笙立了半晌没听懂她们在说啥,又没得御命,不敢坐下。 思忖了一会,唐笙扶着腰,一瘸一拐的行至帐中。 她刚要行礼告退,便听见秦玅观道:“过来。” 行动困难的唐笙:“……” 方十二掀帘进来,顺便架了唐笙一把,这才磨蹭到了秦玅观跟前。 秦玅观下诏,令探子注意各地藩王异动,又令方十二密切关注宫中动向。吩咐好这些,等到帐中无人了才开始问唐笙话。 唐笙知无不言,将自己被绑和被拷打问话的经历讲得一清二楚。 “如此说来,唐简真著有《朝中见闻录》一书?” 唐笙摇头:“我不知。” 秦玅观喉咙不适,想要啜些茶缓一缓,指尖还未碰到茶盏便躬身咳嗽起来。 她摸出怀中的帕子掩住口鼻,眼尖的唐笙看到了帕上的血渍。 “陛下,您——” 秦玅观指节抵唇,做出噤声的手势。唐笙一瘸一拐地靠近,替她顺了顺气。 “这个节骨眼上,朕不能有事。”口脂被蹭掉了,秦玅观抬眸,唇瓣泛白,“你明白么。” 唐笙点头:“奴婢不说。” 秦玅观道:“朕赏罚分明,这次你有功,朕当赏你些什么。” 她倚着太师椅,微扬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神色乖顺的唐笙。 “回陛下话,陛下赏赐奴婢是天恩,不赏奴婢亦是天恩”唐笙道。 这滴水不漏的回答听得秦玅观转起扳指来:“此话何解。” 唐笙抬眸,眼睛亮晶晶的。 良久,她道:“是别人教的客套话。” 秦玅观涂口脂的手一顿,有片刻失语。 “是你准备那些物件后,方汀教你的。”秦玅观用的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唐笙心道,还好自己如实说了。秦玅观这样的人太可怕了,但凡她有一点小心思都能被猜个透彻。 唐笙目光闪烁,继续溜须拍马:“陛下果然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实乃国之……” “打住。”秦玅观面色冷了下来。 唐笙当即收声,脑袋低垂。 “朕有意拔你为殿前侍卫,挂职御林司。亦或是御前医官,值守殿前。”秦玅观收起舆图,回望唐笙,眸中多了几分考究的意味。 唐笙怔了会才打算扶腰谢恩,却被秦玅观拦手挡住。 “你像是不想要这个恩典的模样。” “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殿前侍卫和御前医官月例各是多少?”唐笙眨巴眼睛。 秦玅观一时语塞,良久才道:“朕只知道,前者是从七品,后者是正六品。” “那御前女医便好。”听说要升官,唐笙身上的痛楚都淡了许多。 她美滋滋道:“正六品月例肯定多些!” 30-40 第31章 御前侍卫是皇帝近侍, 多从宗室和皇帝亲信中选拔,表面只是个七品武臣,但一朝有了官缺, 补上的便是这些近侍。官场有言“朝为殿前扶剑郎,暮登天子宣政堂”, 说得便是这些青云直上的御前侍卫。 御医便差得远了。 太医院的一众学究们明争暗斗了半辈子, 到顶了也只能混个正四品院判的职衔,两鬓斑白也依旧被皇亲贵胄呼来喝去。 “你的志气这般小?”秦玅观重新确认了遍。 唐笙摇头:“奴婢只是觉得适合。奴婢这点三脚猫功夫,自保都难,何谈保卫陛下呢。” 说话这片刻,秦玅观也回出点味来。 说来也奇怪, 从王女到皇女,再到皇太女,她沉沉浮浮十余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唐笙这样式的她还是头次碰到。多数时像个怯懦草包,但偶尔又能揣度圣心, 做出令她赏识事来。 这样的人要么是真愚笨,但福运多, 要么就是颇会揣摩人心, 善藏锋芒了。 秦玅观不信福运,更信她会藏锋。 “朕有一事不明。”秦玅观神色玩味,“想听你如何解释。” 唐笙顿感大事不妙。 “腊七你值夜同朕说得那些,朕翻来覆去地想, 总觉怪异。”秦玅观注意到唐笙企图用垂头的动作躲避和她眼神交汇。 帐外传来声响,是军士来送早膳了。秦玅观朗声道:“进来。” 意识到帐内氛围不对, 军士忙不迭地退出。 军中肉食皆用匕首割食,秦玅观用拇指将匕首推出鞘, 锃亮的刃面映出了唐笙大半张脸和她的一双寒泉眼。 唐笙打了个寒噤,低低道:“奴婢就是多嘴一言,没想到……” 秦玅观屈掌,示意唐笙近前来。 唐笙照做,紧张得痛觉都淡去了。 她刚矮下身来,下巴便被抵住了。唐笙视线下移,看清半出鞘的匕首后,冷汗直流。 秦玅观用的力道并不大,可唐笙却不敢躲。她只得被迫凝望秦玅观的眉眼,鼻息微滞。 “陛下——”唐笙喉头发涩,话都说不利索了。 脖颈间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唐笙能觉察到痂痕撕裂的轻微痛感。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秦玅观放低了匕首,嘴角含笑,“朕怀疑,你是细作。” 唐笙张了张嘴巴,眼眶因惊恐而泛着湿意:“我若真是细作,又为何要提醒您这些。” “那你告诉朕,你从何而知,朕会遇刺。”秦玅观倾身,同唐笙隔了约莫一拳的距离,好让自己看清唐笙每个微妙的表情。 唐笙觉得自己惨透了,明明只想给秦玅观续命,却被她怀疑上了。明明啥也没做,却被人抓去无缘故地拷打了一顿。 她眨了下眼睛,眼泪无意识地落下,滴落在匕首上。 “我的确不是细作,我也不图权力和名望。”唐笙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嘴唇发颤,“我只想要好好活着。” 被匕首抵住的这片刻,昨晚的记忆全都复苏了,连带着伤口都增添了几分痛楚。 唐笙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可你的反应,前后矛盾。”秦玅观并未心软,她道,“你若是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定会饶你一命。” 唐笙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那时就是觉得危机四伏,您就是会遇刺。” 秦玅观轻笑:“你是会算卦么。” “您就当我会吧。”唐笙声音发颤。 收鞘声响起,秦玅观靠上太师椅,轻叹息。 手脚冰凉的唐笙跪伏在地,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你会算卦,那你便算算,朕能御极多少年。”秦玅观擦拭起匕首,慢条斯理地割起肉来。 唐笙抬眸,眼底还有泪光,虽然不情不愿,但为了保命还是道:“陛下万岁。” 秦玅观冷笑了声:“彭祖不过活了八百余岁。人人都说皇帝万岁,何人能万岁呢。” “那陛下一定能长命百岁。”唐笙平复完心绪,敛眸道,“保大齐江山永固。” “上一个这般讲话的,查出进贡的丹药□□,被朕凌迟了。”秦玅观将割好的羊肉放到空碟中,推到临近唐笙的那端。 唐笙注视着她指尖的动作,觉得那匕首不是落在羊肉上,而是落在她身上。 “起来。”秦玅观擦拭着匕首,睨着地上的唐笙。 “奴婢腿软,起不来了。”唐笙如实道。 秦玅观用干净帕子拭去手上的盐水,淡淡道:“那你便跪着吃吧。” 唐笙:“……” 不过一会功夫,秦玅观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刚刚那个用匕首抵她脖颈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秦玅观早晨并不爱用肉食,她起身,方才割肉的匕首顺着氅衣袖袍落下,躺在唐笙面前的氍毹上。 秦玅观玄色的袍角掠过唐笙。唐笙回神时,她已打帘出帐了。 * “细作抓完了?” “回陛下话,捉得差不多了,全都押在步军衙门看管,等待审理。” 正行进着,秦玅观的脚步忽然顿住。 今日天晴,天上挂着连日不见的朝阳。驻扎寨营外的将士正于山脚下放马,山上的积雪也有要融的痕迹,远眺过去,分外耀眼。 秦玅观对方箬道:“昨夜死了太多人了,尸首一定要妥善处置。” 大灾和大战之后,尸首如若处理不好,必定会带来大疫。秦玅观有些庆幸,眼下还是冬日,这样的气候里尸首腐烂会慢上一些。 方箬道:“牢城营的,焚化后已拉到周边荒山掩埋了。” 秦玅观回首,朝身后的女卫们道:“活着的那部叛军,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女卫们眼神交汇,最终齐声道:“全凭陛下吩咐。” “朕问的是,你们会如何处置。” 女卫们面面相觑。 方箬率先道:“凡从军者,不论官兵,理当对陛下赤胆忠心。如若反叛,应当立即斩杀。” 秦玅观的视线掠过方箬,环视其余十七卫,等待她人回答。 方十二道:“斩杀万余人未免太血腥了些,依臣之见,扣其粮饷,驱逐便可。” “还有么?” 众人无声。 秦玅观缓缓道:“赶尽杀绝,未免矫枉过正了些。军营与外界隔绝,兵丁们只能听到将帅的一面之词,有诸多身不由己。” “扣其粮饷,驱逐还乡,军户们没有田地,又能靠什么过活。时间一久,反而成了懂拳脚的流民,为谋一线生机揭竿而起,又该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女卫们皆惭愧地垂下了头。 “治军和治国,归根结底皆是治人,都应当宽严相济。”秦玅观踩上马蹬,“朕的意思是,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秦玅观翻身上马,玄袍在光亮下泛出淡淡的赤色。 她的眸中带着温情:“你们今后皆是独当一面的女将,是我大齐来日将星。要记住朕的话。” 秦玅观策马奔驰,女卫紧随。 方箬追近了,想要问问秦玅观何时回宫。 秦玅观攥紧缰绳:“不急,静观其变。” * 昨夜牢城营主营挨了好几发红夷炮,狱所血腥味冲天,扫撒了一夜还是一阵腥臭。 秦玅观传令说要亲自审问叛将后,人犯便被转移到了远一些的营房。 御驾将至,人犯便被军士押着跪倒在地。 杨澍奋力挣扎,颇有种宁挨铡刀,死不屈服的姿态。 秦玅观人未行至,便听到了嘶吼声: “秦玅观要杀要剐随意,老夫但凡动一下眉头,便不是号令三军,沙场点兵过的杨澍!” “当年,老夫为文宗皇帝镇守边疆时,秦载济不过是黄口小儿!更别提你秦玅观了!” “一介女流,安敢觊觎朝政,颠覆我大齐纲常,以至于国家败落,秦玅观实则大齐罪人——” 杨澍直呼秦玅观和先帝的名讳,听得押送官员心惊胆颤,生怕牵连到自个引得女帝不快。 “闭上你的臭嘴,陛下来了好好讨饶!”押送官照头给他来了一掌。 不想,杨澍却叫得更大声了: “竖子安敢,捂着你的粪门到歪剌骨跟前讨饶,莫带我等大丈夫!” 脚步声渐杂,押送官知晓是御驾来了,忙叫人用破布塞进他的嘴巴。 一道清泠泠的女声传来: “不必捂他嘴。” 霎时间,院中跪倒一片。 秦玅观信步而来,衣袂翩跹。 院中面南背北处已设下御座,秦玅观落座后才道: “诸位平身。” 仪驾铺开,威风凛凛的卫士和僚臣分列左右,怒目而视,似乎要将杨澍生吞活剥了。 院中除了嘴巴塞了破布,只能用呜呜声响表示愤懑的杨澍,便再无声响了。 秦玅观挥手,示意摘下差役摘下他嘴里的破布。 “秦玅观!”杨澍挣扎着起身,老迈的身躯晃动了下,发指眦裂,“大丈夫顶天立地,欲为天下除矫诏夺位之君,正百姓视听,无错也!起事既败,老夫敢作敢当,任由你处置,但将士无辜,你——” 秦玅观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这人分外可笑,要紧关头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夸赞自己,不知是心大,还是毫无自知之明。 她抚了抚耳鬓碎发,云淡风清道:“朕若身死,能继位的只有弘安公主了。公主年幼,朝政兜转最后定然落到太后手中——” 秦玅观笑容里带着轻蔑:“这天下,还是在女人手里。” 与这倚老卖老的杨澍不同,秦玅观短短两句话,便戳了他痛脚。 杨澍叫骂起来,双眼赤红:“宗室诸多男丁,哪里能轮得到你们女人掌权,你们女人只配在后院给丈夫提靴暖床!像你这般的毒妇,连当小娘都不够格!” 如此粗鄙的言辞,听得女卫们暗咬牙槽,手已按上刀柄。 就在杨澍以为自己成功激怒了秦玅观时,檐下反而传来一声嗤笑。 “半句话都离不开床笫之事,原是羞辱女人,说来说去反而连自个一块骂了。”秦玅观道,“文皇帝以仁治天下,朕亦承之。” “你既以胯.下那半两‘玲珑’物为傲,那朕也不愿杀你,赏你宫刑吧,今后圈禁私宅。” 差役围了上来,即将将杨澍带下去行刑。 杨澍头次有了惧色,抓着花白的头发,仰天痛哭。 “毒妇——杀人诛心啊——羞辱,羞辱!” 悲愤的嘶吼渐行渐远。 方箬凑近了些,低低道:“陛下,不杀他吗?” “为何要顺他心意。”秦玅观瞥了眼新呈上来茶水,“朕要他生不如死。” 茶盏里泡的还是陈茶,秦玅观一嗅便知。此地腌臜,她虽被风吹得口干,倒也不想碰这水。 方箬又道:“那不用再审了吗?” 秦玅观答:“他想从宗室扶个幼子登基,至于有无勾结藩王,除夕夜便知了。” 方箬听了个半懂,但也不敢再问了。 静坐了片刻,院中风大了些。 秦玅观背身咳嗽,嗓子痛得厉害,她展开帕子细瞧,并未看到新添的血渍,紧绷的心绪松动了些。 方箬端来茶盏,请秦玅观喝茶顺气。 秦玅观推开,又躬身咳嗽起来,过了一阵才彻底缓过来。 离了方汀,好像就没人能照顾好她了。 秦玅观阖眸,休息了半刻钟才道:“带拷打唐笙的差役。” 传令声下,一胖一瘦两个京兆府差役便被拖了上来。瘦的那个右手被斩了,一见秦玅观便汗流浃背,吓得快昏死过去。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问话,两个差役都老老实实答了。 他们本是临近州县的流民,因为没有黄册无法入城谋生,便在京畿做些亏心勾当混个温饱。前些日子忽然有人找上门,给他们一大笔钱,顶替两个挂职吃空饷的差役混入京城。 腊七夜晚,他们敲诈了几个软弱的酒家,吃饱喝足,大赌特赌了一通,便隐匿在暗处,照接头人说的,等起了车队,确认受绑者的容貌。 知道唐笙是宫里人的两人本有些发怵,但因欠下了大笔赌债,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我俩正是知道她是宫里人,才未曾下死手,起了色心也——”胖子是个没脑子的,为了求宽免,说漏了嘴。 秦玅观倏地睁眼,眼神又阴冷了几分。 十二娘瞥了眼,心道:这两人大概是活不了了。 这两人的供词里,只有描述接头人样貌的内容有点用处,讲话夹杂了许多市井粗语,分外难听。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这些好吃懒做、恋酒贪色的男人。 依照《大齐疏议》,这两人罪不至死,但秦玅观这回却直接下了诛杀令。 两个混子求饶不止,秦玅观头痛得厉害,遮住眼眸不想再看: “把嘴堵上——” “是!”差役应声。 …… 日暮时分,秦玅观回到主营,帐中已不见唐笙的身影。 早晨的肉羹和蒸羊肉还在原处,没有动过的痕迹。 秦玅观脱下氅衣,坐在榻边休息。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头痛欲裂的秦玅观正欲发作,却看见唐笙抱着茶窠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突然见着秦玅观,唐笙也是一愣。 早晨秦玅观并未许她自由行走,保险起见,唐笙没敢乱跑,一直留守在中帐。 身上的血味实在太浓了,唐笙在确认秦玅观一时半会回不来后,终于敢去烧水梳洗。没成想一回来便碰上了秦玅观。 “陛下——” 唐笙行完礼,默默将茶窠放到桌案上。 她回眸时注意到秦玅观唇角似乎有些干裂,于是给她换了盏茶,一瘸一拐地端了过去。 秦玅观接了,托着茶盏喝了起来。 唐笙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她的神情。 这还是她头次见着秦玅观这样举着茶盏喝,以往她都是端着斯文的姿态一口没一口地啜茶。 唐笙眨巴着一双柳叶眼,用眼神问道:“要不要奴婢再给您倒一盏?” 秦玅观对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唐笙明白了,又扶着短榻踉跄起身,去给秦玅观倒茶。 “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秦玅观接了茶盏,“朕诏令已下,你如今是正六品御前医女。” 唐笙小声道:“那奴婢自称微臣?” 秦玅观:“……” 唐笙照着自己脸颊轻打了一嘴巴,悔恨道:“奴……微臣,习惯了。” 换了个称谓,秦玅观听着顺耳多了。 “您要洗把脸吗,我瞧着您疲倦得很。”唐笙还是不太习惯新称谓,干脆改称了最顺口的“我”。 唐笙凑近时,秦玅观嗅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她微颔首,眉心在不觉间舒展开来。 唐笙虽然偶尔会犯蠢,但多数时做事还是很令她舒心的。 见她托着伤躯行走侍奉,秦玅观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道:“伤成这样,也难为你御前值守了。朕想赏你些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正在挤巾帕的唐笙眼睛倏地一亮。 唐笙:“此话当真?” 秦玅观:“君无戏言” 听说又有赏了,唐笙的瘸腿拐得利落了许多。 她果断道:“陛下可否赏我些银钱。” 秦玅观揉着眉心:“你是掉钱眼儿了么?” 唐笙瘪嘴,委屈道:“我上月被您罚了三月月例,老底儿都吃光了,眼下还欠了十八一笔债……” “好了。”秦玅观打断她,“朕眼下没有现银。” 唐笙知道她这是允了,笑逐颜开:“您回宫支也行。” 秦玅观:“……” 唐笙拖着瘸腿朝秦玅观走去,掌心托着还冒热气的帕子。 她还未矮身,不知什么物件就从半空中飞了过来,直直砸向她脑门。 唐笙挨了一击,但也接住了东西。打眼一看,正是秦玅观戴在拇指的墨绿玉扳指。 秦玅观伸手拿走帕子擦拭面颊,唐笙扑通跪下,托着扳指道:“陛下,如此贵重,我不敢受赏!” “你几时见朕收回过成命?”秦玅观语调凉飕飕的,透着即将发作的预兆。 唐笙苦哈哈道:“我配不上这扳指——” 秦玅观丢下帕子,冷冷道: “扳指而已,能买你性命了?” 唐笙垂眸,不敢说话了。 第32章 秦玅观赏的这扳指, 唐笙就是跑遍全京城的当铺,也不会有掌柜的敢收的。她该穷还是穷,还得继续借钱过日子。 但她不敢讲实话, 她要讲了,大概就活不过今晚了。 唐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面上还得装作高兴的模样, 叩谢天恩。 磕完头,许久不见的血条系统忽然蹦出来了。唐笙顺势瞥了眼秦玅观的生卒年,心下一惊。 秦玅观的寿命增长了! 先前唐笙看到的字迹是秦玅观会病殁于崇宁七年的九月初六,眼下字迹变成了崇宁十年的九月初六。 秦玅观的寿命延长了整整三年。 唐笙联想起六娘的伤,推测起原本的剧情线来: 原本的时间线里, 秦玅观极有可能遇刺受伤,亏损了寿命。她误打误撞改变了剧情,秦玅观成功躲过此劫,寿命就增长了。 唐笙大喜过望,连带着演出的高兴都变真切了。 秦玅观就着热帕子擦手, 一回首,唐笙正扬着嘴角看她, 一双柳叶眼泛着温润的光, 看得人心下一软。 “不过赏个扳指,你便如此高兴了?” 唐笙回神:“陛下的大恩大德,唐笙没齿难忘!” 秦玅观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左手拇指,却没有摸到扳指, 只得摩挲了两下指腹:“行了,朕不吃溜须拍马这套。” 太阳落山后, 天冷得格外快。军士陆陆续续抬来三个炭盆,将整个帐子燃得暖洋洋的, 又送上了晚膳。 秦玅观这几日精神绷得紧,加之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尸首,本就少有的食欲变得几近于无了。唐笙故意在她面前吃得特别香,秦玅观才勉强用了半碗汤羹。 晚间,唐笙请示秦玅观,询问自己能不能和方家姐妹们一道休息。 秦玅观一句话便将她顶了回去。 “朕没见过有榻不睡,硬要回去躺门板的。” 想想也是,她这伤胳膊伤腿,要回去躺门板,那还真跟死了一回没差了。 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在秦玅观这边住下了。 秦玅观觉轻,多数时候都是阖目想事。唐笙躺下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秦玅观思考。 军营里女眷颇少,秦玅观也没带专职侍奉的,晚间递送物件颇为不便。因而军士们就没将膳食撤下去,而是一直搁置在火盆边温着,以便秦玅观取食。 唐笙嗅着肉香,越来越饿,秦玅观却越来越恶心。 喉间发痒,秦玅观倚榻咳嗽,不想却躬身干吐起来。 唐笙吓得赶紧掀被起身,拖着瘸腿端盆送水,忙出了一脑门汗。 秦玅观胃里本来就没食儿,伏身吐了许久也没吐出什么。再次躺下时,整个人都因为痛苦泛起了红晕。 “你饿么。”秦玅观沙哑道。 困得直点头的唐笙脑子犯了糊涂,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秦玅观并未看她,只道:“将温着的那些都用了,朕闻着犯恶心。” 唐笙听了,将东西都搬到了边角处,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秦玅观眉头依旧紧促,她道:“将这些碗碟都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唐笙又端着锅碗瓢盆,一瘸一拐地丢了个干净。 回来后,唐笙又用衣袍扑起了余味,掀开帐帘透了一会气,秦玅观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彼时唐笙已经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再次坐回短榻,浑身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她躺得艰难,听觉格外灵敏的秦玅观听到了阵阵抽凉气的声音。 半响,秦玅观觉察到了唐笙的视线,一偏首,唐笙果真巴巴地盯着她。 “讲。”秦玅观言简意赅。 “陛下,您嗅不得油腻的味道吗?”唐笙问。 秦玅观静默良久才道:“不是嗅不得,是总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来。” 她的语速很慢,带着痛楚的鼻息声,听得唐笙心也跟着揪了揪。 “与肉有关?”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 唐笙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不乱打听秦玅观的私事。秦玅观不说,她坚决不问。 她本以为秦玅观不会再说了,秦玅观却在静默了一阵后,讲起了早年的事情来。 “庆熙九年,豫州大旱,赤地千里。”秦玅观一阖眸,眼前便能浮现那样的场景。 到处都是裂开的土地,两拳并拢都能塞进裂开的地缝里。地方都府在放粥,百姓还是成片成片饿死在县衙前。活下来的孩童和富贵人家门前的野狗抢食,沿街都是饿得浮肿的乞儿。 “古书上说,‘人食人且尽’,朕是亲眼见着了。”秦玅观眸底的光点在昏暗的烛光中闪烁,“你读过《菜人哀》吗,从前朕不信,后来才发觉,诗上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语调里藏着倦意,念起《菜人哀》来,更显悲凄。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秦玅观叹道,“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朕见过野狗刨食人尸,也见过易子而食。百姓有亡者埋尸于野,不日便被人掘食,所以家有亡故者,需得守着墓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力让唐笙久久不能忘怀。 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 唐笙望着秦玅观,却见她阖着眼,好似已经睡去。 “所以,您用膳时总会想起那样的场景?”唐笙轻声道。 秦玅观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应和,听着近似轻浅的呜咽。 唐笙心颤了下。 “回京后便吃不进饭了。”秦玅观道,“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古代缺衣少食,唐笙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不知道粮食竟紧缺到了这种地步。 念书时,老师曾说过“无农不稳”这个词。古代之所以如此重视农业生产,正是因为粮食对于人无比重要。衡量一个王朝是否处于盛世,就是要看老百姓能不能维持温饱。 历朝历代,即便是在极尽豪奢的禁宫,皇亲贵胄的残羹冷炙最后也都会被宫女太监们分食完。宫廷尚且如此,民间多数时就连维持温饱都很艰难,因而才有那么多百姓搭上一切也要将儿女送进宫去当牛做马。 “陛下您是明君。”唐笙温声唤她,“您知民间疾苦,这已经很好了。” 秦玅观未曾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帐顶。 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帐中已经无人了。 * 除夕将至,宫内和宫外氛围都很凝重。 秦玅观在除夕当天得了长郡来的奏报眉心才舒展了,宫内的裴太后和众宗亲却都还处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宫内张灯结彩,表面喜气洋洋,实则暗流涌动。 民间只知二十七夜有瓦格细作混入城中同京都守备军激战了一个晚上,眼下动乱已经平定,除了旧有宵禁外,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而宫内却流言四起,有传秦玅观病重昏迷储位空悬的,有传秦玅观已经驾崩太后为了为弘安公主铺路秘不发丧的…… 这些留言里有条最最离谱的,说秦玅观同自个养在宫中的情人私奔了,先前称病都是装的,为的就是能和情人终日厮混。 前几条秦玅观面不改色地听完了,最后一条,秦玅观闻言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硬是语塞到轻笑了声。 唐笙和女卫们憋笑快憋出内伤了,硬生生被秦玅观一个眼神吓得收了嘴角。 秦玅观又问起了宫内的情况。 方箬道:“太后下令,所有宗亲和在京近臣,除夕赐宴都必须到场。” 秦玅观摩挲佩剑,视线低垂:“意料之中,太后要有大动作了。” “您要回宫吗?”方箬试探道。 秦玅观倚上太师椅,难得露出一丝懒散: “不急,弘安一年中也就这几日留宿宫中,太后的舐犊之情,也就这几日能抒发,朕何必去做那个搅了人家母女情深的恶人。” 唐笙嘴角耷拉了些,她是不信秦玅观的话的。 她觉着,陛下单纯是想看戏——稳坐钓鱼台,等着最后出场,一锤定音。 这滋味不要太爽了。 * 暮色宛若缓缓降落的囚笼笼罩住禁宫,明明是个喜庆的日子,可宫内每个人的面上都没有笑意。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偶尔露出笑颜,但很快就被家人呵斥一通,难过地抿紧起唇角。 千秋殿的钧天广乐飘扬得很远,往年酌金馔玉一派和乐的场景并未上演,身着燕居冠服的裴太后一驾临,整个大殿陷入了死寂。 裴音怜敛眸,一双丹凤眼二分开,八分闭,显出些慈悲来。跟在她身后的弘安公主妆容明艳,华贵非常,仪态虽然老成,但眼神却明澈烂漫。 “皇帝风寒未愈又添新疾。”裴太后道,“赐宴便由哀家来代理了。” 丹墀下一片哗然。 昨日裴太后要求所有朝臣和宗亲必须到场已是激了众怒。 零星几个辈分高的宗亲委婉表达了不满,禁军当日便于他们在京的宅邸安了家。朝臣那边,裴太后甚至将病重的沈老太傅抬进了宫,一下便堵住了悠悠之口。 大臣是敢怒不敢言,宗亲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至此,除秦玅观外的整个大齐核心领导阶层都到齐了。 裴音怜俯瞰众人,含笑道:“怎么未见晋阳王和海陵王。” “回太后话,晋阳王突发腿疾,实在是难以前来。”使者托举着贺礼,谦卑道,“这是殿下献给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岁礼。” 海陵王使臣道:“雪天道滑,海陵王殿下御马时不慎摔伤,怕冲撞了太后和陛下,已回去更衣了。小臣代殿下向太后娘娘请罪,还请娘娘宽恕则个。” 裴音怜唇角的笑意淡去了些,那双丹凤眼展开了,流露出几分不悦。 “除夕赐宴,本是分施天家福泽,既然如此——”太后唤过身侧的大宫女,“哀家独辟一席,让容萍送去。” “宫里的奴才驾车到底稳重些,海陵王那边,哀家派人接来便可。” 裴太后话说得漂亮,笑得也温柔,但人人都知晓,她派人去只为了看押缉拿,才不是什么体恤宗亲。 大殿上更静了,一众人里,只剩楚王敢于发声了。 大齐的王爵有亲王和郡王之分,这单字封号的便是仅次于天子的亲王,双字的是比前者略小一级郡王。 宗室变革规制的情境下,单字封号的王爵宗亲,只剩楚王一个了。 “太后,我大齐从未有过太后代皇帝赐宴的先例。”楚王望向丹墀上的女人,虽是仰视,但眼中的傲意总是大于敬意的,“陛下病重,您亦不让我等侍疾,这也不合规矩。” 裴音怜道:“陛下需要静养,再说了,男女有别,陛下继位来一直是不召宗亲侍疾的。” 楚王话锋一转,语调尖锐了许多:“可本朝除非国丧,除夕赐宴,御驾是要亲临的。您这般遮掩,可是要——” 话音未落,裴音怜便“卡巴”一声放下戒盈杯,环视群臣。 殿中再次沉寂。 “前几日,京都瓦格细作作乱,众爱卿也是知道的。”裴音怜换了白瓷茶盏,轻拢茶沫,“陛下遇刺了。” 此话一出,众臣面色各异,哗然声瞬间放大。 “太后,兹事体大,您竟隐瞒至此,是何居心!” 楚王“噌”地起身,绕开坐席朝丹墀走去,两个太监立即上前阻拦。 嘈杂声越来越大。 楚王怒发冲冠,指着裴太后激愤道:“文宗一脉,各个身份尊贵,哪里轮得到秦妙姝御极——” 裴音怜猛摔茶盏,金吾卫和禁军便一齐涌上殿来,抽刀亮剑,开弓拉弦,将朝臣和宗亲围了个水泄不通。 惊叫声和叫骂声混杂在一起,病怏怏的沈老太傅脖子一梗,直接昏了过去。沈长卿扶着父亲心急如焚,高声呼唤太医。秦妙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忙来牵住母亲的衣袖。 裴音怜安抚似的拂开她的掌心,将她拉至身侧。 有人想要冲破禁军钳制通风报信,被裴音怜呵住。 “出千秋门者,当即斩杀!” 年迈的楚王还在挣扎,食指上上下下晃个不停,直指裴音怜的鼻尖。 裴音怜疾言厉色:“先帝以女子之身御极,早就立下圣旨,百年后由姝儿登基,且姝儿与先帝同属一脉,为何不能登基!” “女子继位已是倒反天罡!若不是当年秦玅观手握重兵,且有天子遗诏,这天下怎会到女人手中!荒唐,荒唐,实在是荒唐!” “国将亡矣,女子治国,国将亡矣——” 兵部尚书挣脱钳制,悲恸中夹杂愤懑:“先帝继位前,功绩有目共睹,定边疆,治大灾,她是治世明君。而二公主呢——” “二公主养在深宫,不见疾苦。太后啊,还是从长计议吧——” …… 殿中乱成一团时,一身甲胄的晋阳王阔步上殿,一声呼喝,禁军和金吾卫便被晋阳王亲兵团团围住。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太后留有后手亦不慌忙。 她朝阶下的晋阳王道:“步军衙门和三千营的将士已在路上,就凭你这些个亲兵,就想困住哀家么。” 裴音怜毫无惧色,拂袖,稳立在丹墀之上。 而秦妙姝却早已藏到了她身后,只敢从母亲身侧眺望台下混乱的场景。 “你是储君。”裴音怜握住了女儿的手,温声道,“你不能有惧色。” 秦妙姝抽袖,缩得越来越后。 她小声道:“阿娘,姝儿怕。” 丹墀之下,晋阳王锋芒毕露,步步紧逼。他扶剑上前,一身甲胄,杀气逼人。 “本王顺民心,听天意,既见烽火,便带兵进京勤王。”晋阳王朝天作揖,扬声道,“不曾想却遇上您矫诏夺位。” “您说先帝有遗诏,那遗诏在何处呢?若是有遗诏,您又何必秘不发丧!” “步军衙门和三千营的兵士皆是吃皇粮听皇命的。只尊我大齐名正言顺继位之君。倘若名不正,言不顺,谁愿听从您的调令。” “陛下突然崩逝,且未有子嗣,那便该由诸王公诸大臣推举新君!”晋阳王拔剑,片刻之后,又倒转剑锋,握柄作揖,“还请太后照着章程办事。” 嘴上咄咄逼人,行动上维持仪礼。晋阳王是有备而来。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的进口,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悠悠地划过。 广袖下,念珠磕碰声细碎隐匿,飘散于风中。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穿透了嘈杂,音响不大,却足够镇下殿中的混沌。 “谁说朕驾崩了。” 秦玅观拾级而上。 大纛随之升起,明黄色的华盖紧随其后。 众人循声俯望,看到了殿外绵延数里的旗帜和黑压压的军士。 第33章 御驾既至, 这场闹剧也就该收尾了。 秦玅观下的第一道诏令是退散金吾卫和禁军,召回三千营和步军衙门的兵丁,黑水营和牢城营的军士原地戒备。 恢复秩序后, 众臣和宗亲退回原位,忐忑不安地等待秦玅观处置。沈长卿得到秦玅观应允后, 也将着沈老太傅带回静养。 裴太后是最慌乱的那个, 但秦玅观反而请她入座,兀自斟满了酒,举杯邀众人共饮。 秦妙姝的席位在秦玅观的左手边。 她缓缓迈下台阶,来到秦妙姝身侧,揽住她的肩膀, 轻轻拍了拍。 秦妙姝的背被她拍弯了,她嗫嚅道:“皇姊……” “朕早年间确实同太后说过,愿将妙姝立为嗣君。”秦玅观环视众臣,视线最后才与惊诧的裴音怜交汇,“前几夜宫中大乱, 太后不明朕之生死,隐瞒消息, 实乃无奈之举。” “二十七夜, 瓦格与朝臣勾结,企图刺杀朕,颠覆我大齐朝纲。”秦玅观拨动藏在袖间的念珠,“事发突然, 朕只得将计就计,拽出了几个蛀虫。” “来啊, 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女卫们便揪着被拷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杨澍和裴敬山上殿来。 杨澍被关押的这几日, 因为秽语冲天,被刑讯官员拔了舌,眼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冲天的血味惹得众人掩住口鼻。席间站立的京兆尹浑身发凉,一抬首,秦玅观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刘大人。”秦玅观薄唇轻启,“你是要朕亲自去请吗。”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双膝一软,当即跪伏在地,磕头不止。 “陛下,微臣知罪,微臣知罪,但微臣并未通敌,微臣……” 秦妙姝脊背一松,抬首时秦玅观已举着戒盈杯走到刘锡面前。 “你好大的胆,小小布政官竟敢私调大批府卫兵护送家眷,致使京畿防卫空虚,给了瓦格和叛军可乘之机。” 秦玅观的戒盈杯重重砸下。 刘锡乌纱帽歪倒,酒水溅了一脸。他不敢再辩解,只敢一个劲地磕头。 秦玅观丢下一个“杀”字,拂袖而去。禁军立马将面如死灰的刘锡拖了下去。 她回到主位,俯瞰跪拂的杨、裴二人。 “至于这二人,交由三法司会审。” 叛臣被带下后,秦玅观示意宫娥清理干净残留血渍的氍毹。 处理完叛臣,秦玅观和颜悦色地看向楚王: “年关了,朕也不想坏了皇室宗亲的情分。”秦玅观靠上御座,“毕竟血浓于水,诸位王叔也都是为了大齐江山着想——” “楚王、晋阳王。” “臣在。” “各降一级封爵,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臣等知罪,谢陛下宽恕。”楚王和晋阳王齐声道。 处置完一切,秦玅观举箸,扬声道:“接着奏乐吧。” 开席不过一刻钟,姗姗来迟的海陵王才瘸着腿上殿请罪。 秦玅观淡淡一笑,并未追究。 * 唐笙因为行动不便,除夕夜宴并未随驾。 方家姐妹讲得眉飞色舞,字里行间满是对秦玅观的崇敬。 唐笙听得直眯眼,心道:秦玅观这皇帝姥儿坏得很。 她自个稳坐钓鱼台,预判了太后所有的预判,拖着太后吸引宗亲藩王的火力,让对头忙得焦头烂额给自己打配合,自个则专心处置叛乱。等到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才出场坐收渔翁利。 处理叛臣这事上也是。 她从各方势力里挑了最恶劣的三个叛臣处理掉,不至于引得朝局动荡。表面瞧着对宗亲没动什么刀斧,但实际上削了两个最强的藩王的实力,连带着降低了整个宗室的影响力。 照着大齐开国之初对宗亲定下的礼制,亲王嫡长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封镇国将军,庶子再降一级,以此类推,六世之后非嫡长子不再册封,庶子则与寻常百姓无异。 历代帝王苦于宗亲坐吃银饷带来的财政负担,多次变革,加之理宗和德宗子嗣稀薄,至秦玅观这代才只剩下几个影响力藩王。 秦玅观表面只是小力度地处置了晋阳王和楚王,实际是处置了这两脉几十甚至上百的宗亲,大大减轻了地方的供养负担,也全了自己的仁圣之名。 唐笙抵着后牙槽,啧了声,实在是觉得秦玅观这女人既强得可怕,又腹黑得可怕。 “不过,我实在不解。”十八剥着落花生,捻碎了皮,“陛下从未说过要立二公主为嗣君的话,为何还替太后圆了谎。” “不然呢!”方十二给了正吹皮的十八一记爆栗,飘舞的花生皮扑了唐笙一脸。 方十二继续道:“你见过哪个皇帝惩处太后的?” 方十八挠头,憨笑着帮唐笙拍去衣领上的花生皮:“也是哦。” 唐笙拍开了她的爪子:“我觉得不止这点。” 二娘应声:“正是。” 唐笙同她相视一笑,方二娘道:“小十九说吧。” “朝政上从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唐笙抿唇一笑,眼眸明亮,“陛下这是团结所有能巩固皇权的力量。” “太后要扶二公主登位肯定是要坚定维护陛下继位的礼议的。”方二娘接了话茬,继续道,“圆了太后的谎,既拉拢了太后,又全了孝悌纲常。再说了,空口说的几句话也不能全然当真,等到陛下真想立储了,再下诏书也不迟。” 唐笙屈指抵着鼻尖,藏住自己唇角,但明媚的眉眼还是能让人看出她在忍笑。 “还有什么,你说呀——”十八抵了抵唐笙的肩膀。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要我说呀,陛下可真是一肚子——” 剩下的两个字她没说,但是众人都明白了。 “这是又拉太后替陛下分担朝臣的唾沫星子呢。”唐笙强压着嘴角,“太后到底是先帝皇后,亦是皇室长辈,在储位废立上话音很重。你们猜,那些老头子会不会缠着太后说理?” 女卫们一阵哄笑。 “不过说起来,小十九的伤恢复得怎样了。”方二娘贴近她,顺势就要凑到唐笙胸口看一看。 唐笙嘶了声,假装二娘碰到了自己的伤口,二娘果然躲去远处了。 “十八教过我抗打之术,他们拷打我,我便用了。”唐笙灿烂一笑,“无碍的。” 话虽这样说,但众人还是记得唐笙撑地吐血时的场景的。 下手那样重,十九又怎么会无碍呢。 “六娘恢复得怎样?”唐笙问。 “我好得很。”吊着胳膊的六娘道,“说起来,我还当了一天皇帝呢。” 女卫们又是一阵哄笑。 唐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容忽然僵住。 “那个海陵王叫什么来着?” “这个要翻玉牒才知晓吧。”十二娘道,“我只知道他是文宗皇帝幼子所诞,你问这个作甚?” 唐笙答:“就是好奇。” 女卫们又挤在唐笙榻边说了些玩笑话。 风挡忽动,脚步声响起,不多久方姑姑已至内堂。 她含笑道:“元日了,陛下叫我来赐馈岁荷包了。” 女卫们正色跪接,唐笙亦收到了一方荷包。 荷包上绣着海水云崖纹,里边盛着金银元宝各五个。 方姑姑又唤了二娘出来,说是有圣命。 她们走后,唐笙打开荷包,两眼发了直。 “发了!”抬眸,欣喜地看向姐姐们。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方箬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话,“陛下每年都会赐荷包给近臣的。” 唐笙眨眼,谨慎道:“这能花吗?” “当然能花了!”十二娘笑呵呵道,“十九终于不用四处借银过日了。” 唐笙大手一挥,当即还清了债,但女卫们只收了个零头。 荷包里还剩五大锭金子,唐笙睡觉都要将荷包放在枕下,时不时地摸一摸。 * 偌大的宣室殿内,秦玅观正倚着圆枕烤着炭火。 方二娘进来时,殿内只有她一人。 “来了。”秦玅观免了她的行礼,赐了坐。 秦玅观握笔,手心托着什么,敛眸书写。 其间方二娘目不斜视,静待陛下发话。 “过来。”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搁笔,握着牙牌递给了她。 方二娘跪倒在秦玅观脚边,举着双手恭敬接下。 这是朝臣辨识身份用的牙牌,方二娘凑近了些,看清了上边未干的字迹: 文-京兆府尹-方清露 “陛下——”方二娘眸光烁动,嘴唇翕动。 “打住。”秦玅观叹息,良久才道,“朕身边护卫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可是——” “文武双全,何必守在朕身边当个护卫呢。”秦玅观倾身,拍了拍她的臂膀,“男人们常说‘大丈夫居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话对女子而言,也是一样。” “此次平叛,你立有大功,这个位置,是你自己争来的。” “你是朕带出来的,如今也该出师了。干出实绩,替朕堵住那些唱衰女子为政者的悠悠之口。” 方二娘,眼含热泪,重重地嗯了声。 “过完年,就去赴任吧。”秦玅观浅笑,“你们十八人,以后都将是朕的臂膀。” 方二娘带着哭腔的鼻音听着有些委屈:“那十九呢?” 秦玅观拢着念珠,忽觉好笑:“唐笙她到底是年幼些,虽有些许才谋,但她极少流露出野心。” “朕有意提拔,她仍是束手束脚,不敢表露。” “十九看似胆小,但也只是保命之策。”方二娘指着额,哽咽道,“实则耳聪目明,这里灵光得很。” 秦玅观平视升起的袅袅烟香,淡淡道: “太过聪明,便会看得太透,看得太透彻了反而没有野心。” “朕不喜用这样的人。” 第34章 今夜秦玅观需要守岁。 方二娘退下后, 距离新元的子正只差一个时辰了。 不久,秦玅观摆驾东暖阁。 躺了半日的唐笙打帘出来,撞见了一院的侍从。 云霞和海曙也在队列里, 唐笙凑近了些许,立在她们身边, 好奇道: “大晚上的, 这是怎么了?” “医官大人,今儿是除夕,陛下也得守岁的。”云霞调笑她道,“不是升了官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不是不是。”唐笙讪笑,“守岁得到东暖阁吗?” 海曙揪着唐笙的衣袖, 将唐笙拽进队伍中来:“你往里头立些,待会陛下一出来,就跟着我们说吉祥话,动静越大越好。” 唐笙敏锐地嗅到了海曙话里的提点,猜测道:“可是有赏?” 海曙颔首。 一听有赏, 唐笙便不准备再睡了,而是整理整理衣袍, 精神抖擞地立在队列中。 方姑姑出来给秦玅观换茶, 一眼便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唐笙。 她端着茶盏走近,狐疑道:“你不去养伤么?” 唐笙摇头,方汀一下便明白了。 “你呀——”方姑姑扬着笑,摇着头走远了。 距离子正不到半刻钟了, 东暖阁灯火通明。明窗上印下一道清癯的身影。 等候的宫娥太监们纷纷踮起脚尖观望,唐笙身量高, 但也忍不住随着人潮倾身。 暖阁内,秦玅观倚着暖坑落座, 面前摆着金瓯永固杯和一壶屠苏酒。 红墙琉璃瓦外,寻常百姓家已燃起了爆竹,声响随着夜风飘来禁宫。 唐笙抬眸,看到了天际漫天绽放的烟花。 静待着的某个瞬间,爆竹声突起,烟花密集绽放。 明窗边的人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偏首来望。 唐笙笑着回眸,却被窗边漂亮的剪影攫去了视线。 暖阁内外皆是她的仆从,数不清的人陪着她守夜,可她独坐明窗下的身影又分外孤寂。新岁的喧嚣和热闹的年味似乎都与她无关,没有一丝烟火气能飘进她的心底。 唐笙望着她垂下首去,就着玉烛长调台燃起灯火。 微弱的光圈慢慢晕染开,映亮了她的侧颜。 秦玅观提笔,在寓意吉祥的香炉上熏了片刻,终于在纸笺书写下了新年祈愿。 笔尖滑动,秦玅观书写得郑重而缓慢: 一愿,政通人和,百姓和乐。 二愿,社稷长固,岁岁安宁。 “三愿……”秦玅观轻声呢喃。 她搁下了笔,在金瓯永固杯中斟满了酒,微微仰首眺望天际的烟火。 “三愿,上苍能再留给朕些时间。”秦玅观敛眸,在心中说出了这句话。 她扶案起身,行至门关处,殿内外的侍从跪成了一片,齐声道: “愿陛下新岁万安,大齐国运昌隆,江山永固——” 秦玅观拢起长袖,迈过门槛,朗声道:“赏。” 方汀的动作很快,众宫接了沉甸甸的赏银,喜悦溢于言表。只有唐笙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复杂。 “你的,你的。”云霞将一锭银子塞进唐笙掌心,“发什么呆呢?” 唐笙回神,冲云霞和海曙笑了下。 * 新岁伊始,百官朝贺。 秦玅观参加完朝贺大典后便要赶往颐宁宫跟太后贺岁。 晨起时唐笙注意到寝殿内递了了几番热水,她推测是秦玅观身子又不太爽利了,颇为担忧。 修养了几日,唐笙的腿脚虽然没好利索,但走路已不成大碍,干脆就随侍了一段路,不成想走到一半,腿却越来越痛了。 秦玅观下辇时瞥见了痛出一脑门汗的唐笙,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片刻。 “随朕入殿。” 唐笙循声抬眸,只看到了秦玅观被人簇拥的背影。 方才她脚步未停,若不是方姑姑提醒,唐笙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太后宫中的熏香味很浓,布置得也与宣室殿大不相同。 若说秦玅观的寝殿是天家气派里藏了几分寄情山水的色调,那么太后宫中则是彻头彻尾的奢靡华贵了。 唐笙一入殿,带着奢靡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轻嗅了下,又嗅到了淡淡的脂粉味。 内殿的人听得通传,匆匆叩拜。 二公主秦妙姝从太后坐榻边下来,引着众宫人朝秦玅观跪拜。 装点着珠玉的帘幕发出细碎的声响,秦玅观打帘入内,躬身行礼。 “太后新岁万安。”秦玅观道。 “皇帝万安。”裴音怜含笑道。 她手边摆着秦妙姝刚剥的松子,见秦玅观来便吩咐人撤了下去。 容萍刚行几步,裴太后又叮嘱道:“收好了,哀家过会要用。” 容萍唱诺。 秦玅观在裴太后身侧落座,秦妙姝凑上前来,倚着母亲站立。 “妙姝也坐吧。” 秦玅观开了口,秦妙姝才敢坐上太监搬来的座椅。 “皇帝的风寒可曾好些。”裴音怜小臂枕着几案,微倾身道。 “劳太后惦念,玅观的风寒已大好。”秦玅观答。 脚踏下的秦妙姝巴巴地看向母亲,又怯生生地看向皇姊,脑袋转个不停。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靠墙立着的唐笙隔了一层帘幕都觉察到了尴尬。 明明不是亲母女,秦玅观却碍于宫里的规矩,一定要来给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小妈请安。小妈的亲女儿还在身侧坐着,母女两个心有灵犀,交换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要说些什么。秦玅观同她对坐,却长久无言。 唐笙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站着的这一会,唐笙脑袋一抽,突然想明白秦玅观为啥带她进来了——这里可以倚靠的东西颇多,唐笙就是直接靠着墙,只要微垂首,也很难有人发现。 秦玅观这人是真的心细,对待自己手下的近臣也是真好。唐笙心下一暖,连带着看向薄幕掩映下的秦玅观的眼神都变了。 她小心翼翼地探望了几眼,眼神里颇有种害怕秦玅观挨了里边这对母女欺负的意味。等到她回神细想,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她可是个精明得跟狐狸似的皇帝,气场全开时欺负里边两位才差不多。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打起了帘。 秦玅观从内殿走出,唐笙慌忙跟上。 行至前殿,忽听得内殿里传来一声极为娇俏的呼唤。 “阿娘——” 秦玅观驻足片刻,这才迈步而去。 * 今年禁宫的许多活动都被二十七夜的叛乱搅乱了。 二十八日的祭祖重新测了吉日,挪到了开春。团拜会和上灯日干脆停办了。 初一过后,朝中休沐,秦玅观整日窝在宫里养病,除了批折就是书福。一众宫人乐得清闲,面上的笑容都多多了。 一身伤病的唐笙反而闲不住了。 她领了新的正六品医官服制,因平叛有功又复领了月例。 荷包鼓囊了,官衔也变高了,唐笙出门都变得有底气了。 去太医院报道前一日,唐笙对镜练半日仪态,结果当日一进门便碰上了山羊须王大人。 王大人比她少了个御前的头衔,品阶上又和唐笙别无二致,只得忍气吞声,同唐笙行了个平级礼。 小老头气得脸颊发绿,一转身,步子迈得飞快,像是躲避什么瘟神似地蹿远了。 唐笙回眸,朝他的背影招招手:“王大人慢走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小老头蹿得更快了。 新同事们纷纷向唐笙贺喜,唐笙作揖,客客气气地应下了。 在京七品以上的官员大多在京中置办了私宅。唐笙在御林司时听女卫们讨论过私宅的事情,大家看法一致,都觉得要趁早置办不动产,早早扎下根来,免得老无所依。 唐笙对买房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对可以独处的私人空间非常感兴趣。因而也打算多攒些银钱,争取置办套离禁宫近些的宅邸。 这几日有几个同僚常开玩笑说要唐笙摆酒请吃。唐笙知晓这是官员圈里不成文的暗规,要想安稳混下去,这个环节是必须疏通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群臭男人连女官的竹杠都要敲,只得遍寻京城找了家实惠酒楼请人吃酒。 结束之后,唐笙捏了捏瘪了一些的荷包,恨得牙痒痒。 难得出宫,唐笙约了轮值结束的方十八四处打听哪里有便宜的地契可办,没成想最便宜的也至少要三百两。 三百两是什么概念,地主家的长工一年收入还不到二十两,一个七品官员的正俸和恩俸折上禄米也才百二十两。 这样看来,住大通铺也不是不行。 唐笙捂紧了荷包,拉上十八,头也不回地回了宫。 * 今日是正月初三。 唐笙望着张灯结彩的宣室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再过几日是不是就陛下生辰了?”唐笙问。 方十八剥着刚买回来的热乎炒栗,脱口道:“二十六便是万寿节了。” “那咱们要给陛下备寿礼吗?”唐笙拍拍脑袋。 “自然是要的。但也无需花费太多。”方十八连抛三个板栗进嘴,“陛下什么稀奇物件儿没见过?咱们略备薄礼聊表心意便可了。” “你打算送什么?”唐笙巴巴道。 “金寿桃啊。”方十八剥开最后一个板栗丢进嘴巴里,拍了拍手,“我早前便托人打好了。” 唐笙:“……” 唐笙抓着脑袋回了宣室殿,梳洗了一通换了官袍,预备下今天熬夜要学的医书。 秦玅观对她医术还是存疑的,多数时还是召太医院的医官来会诊。 唐笙曾问过方姑姑,自己有没有什么固定的当值时间。方姑姑劝她不要落下拳脚功夫,医术也要往里钻研,平日里多在宣室殿待着,有事要告假。 她当时一直在颔首,直到听到方姑姑说,子夜时分她还要照常到殿当值。 唐笙在刹那间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今日这医书格外难温习,唐笙看一句话脑海里就浮现殿内张灯结彩的场景,开始思考该给秦玅观送什么贺礼。 一个时辰过去了,唐笙才翻了两页。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唐笙终于又翻了一页。 “唐大人。”宫娥撩开风挡,朝耳房里的唐笙道,“该预备着当值了。” 唐笙对镜整理好袍服,确认自己利落齐整后,跟着宫娥来到寝殿。 彼时秦玅观正立于书案前,手上握着一根极粗的毛笔。 唐笙远远便望见了那一抹红,知道她又在书福了。 听到脚步声,一身月白长袍的秦玅观搁笔,晾起了福字来。 “陛下圣安。”唐笙行完礼仪退至一边,老老实实藏在阴影里。 秦玅观捏着福字两角行至案前,没抬眸:“伤好利索了么,就开始当值了。” 唐笙暂时没拿准秦玅观的意思,思忖了会才道:“还是痛的。” 秦玅观将福字交给宫娥,叮嘱她送给沈太傅后才转过身来,坐到客座上。 这个角度,她刚好和立在暗处的唐笙对上面。 茶盏奉了上来,秦玅观啜了口,淡淡道:“听闻你今日去看宅邸了。” 相处了快两个月了,唐笙听她说话还是会紧张。 “回陛下话,奴……微臣,只是想找间小宅院,安心修习医术。” “那找到了么。”秦玅观微扬下巴。 “回陛下话,太贵了,微臣……” “朕赏你那扳指。”秦玅观指尖点着茶盏,“买下两栋宅邸绰绰有余。” 唐笙被她套多了话,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警觉起来了。 “御赐之物,微臣岂敢随意当售。”唐笙拉长了“岂敢”二字,从秦玅观赏的馈岁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墨绿玉扳指托在掌心。 秦玅观瞥了眼,微微颔首:“既已赏你,那便随你处置。” 要是真随人处置就不会拐着弯抹着角来套问了。 唐笙暗自腹诽,嘴上仍道: “微臣岂敢,这扳指,微臣应当珍藏才是。” 听者满意颔首,踱了几步回到书案边。 “掌灯。”秦玅观道。 唐笙拖着瘸腿迅速上前。 书案上放着杏黄色的书卷,秦玅观翻开,显出里边密密麻麻的字迹来。 唐笙换烛时被迫扫了眼,看到了一溜的“秦”字。 联想起方家姐妹说的话,唐笙猜,这应该就是玉牒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皇家户口簿。 她心中还在感慨皇室人丁真多,眨眼间,秦玅观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掌高的杏黄色书册来。 唐笙看得傻眼了。 “帮朕把两边杏黄护封的书册都取下来。”秦玅观似是累了,斜倚着圆枕看唐笙搬送。 唐笙费了老大的劲搬了下来,动作极为小心,一方面是怕撕扯到伤口,一方面是怕弄坏了皇家户口簿。 秦玅观意识到她伤还没好利索,伸手托了下:“你明日接着歇吧,亏损了元气很难补回。” “谢陛下关怀。”唐笙谦谨道,“微臣值完夜便回去躺着。” 秦玅观抬眸:“今夜便回去吧。” 唐笙整理书册的手一顿,面上发怔。 “怎么,少见朕如此慈悲?”秦玅观难得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眸中的寒泉化开了。 唐笙摇头,不知道该怎样答了。 “替朕找到廷字辈的录册再走。”秦玅观的掌心落在护封上,指尖轻点。 唐笙被她指尖的小动作吸引,怔了片刻道:“谨遵圣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唐笙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字辈,翻到最后都快不认得“秦”这个字了。 她下意识道:“为何不见玅字辈呀?” 秦玅观侧目:“你说哪个玅。” 唐笙又不敢说话了,她担忧直呼皇帝名讳犯罪。 秦玅观望了她一眼便明白她心下所想,换了本书册道:“以‘玄’字为玅的只有朕一个。其余公主、郡主、翁主等皆用的女旁妙。” 齐朝并不强求宗亲避皇帝名讳,秦玅观之前,只有两朝皇帝要求宗亲避讳。但她不喜自己的名字,干脆给自己改了个生僻同音字当字辈,也免去了民间和宗亲避讳之苦。 唐笙听了,总觉得里边有什么隐情,但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继续翻找。 “你想说什么。” 唐笙一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眼睛。 “你这人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 秦玅观有时候都替唐笙憋得慌。 “嗯……微臣不敢问。”唐笙嗫嚅。 秦玅观:“……” 心口似闷了一口气,上下不得。 良久,她道:“下去吧。” 唐笙捏着指节,局促道:“您知道的,奴婢一向胆小。” “下去吧。”秦玅观长舒气,一字一顿道。 唐笙更显局促,但还是老老实实退到了书案前。 行至一半,唐笙的视线里映入秦玅观孤寂的身影。 千里江山图下是高立的博古架和书橱。书橱里摆着各色卷轴和奏疏,处理完和未处理完的堆了一摞又一摞,光是瞧一眼都让人觉得心累。 燃了半夜的烛光已显暗淡,身形单薄的秦玅观静坐其中,半身浸在昏暗中,只有面前那块是明亮的。 光晕模糊了她的面颊,赋予她一层柔和的质感。 不知怎的,唐笙眼前又浮现了颐宁宫中,薄幕之下,秦玅观看向裴太后和弘安公主时的场景。 唐笙想,秦玅观那时应该是落寞的吧。 母亲亡故,父亲是不可亲近的帝王,继位以来,长久活在亲眷的算计之下,看到太后母女间的亲昵,怎么会不落寞呢? 明是大年初三,却一人孤寂书福理政,又怎么会不落寞呢。 唐笙喉头发涩,鼓起勇气道:“陛下,您今夜没留人当值吗?” “这禁宫中,不止朕一人要过新元。”秦玅观翻着玉牒录,没抬头,“殿外还有人值守,你回去罢。” 许久不闻脚步声。 伏案的帝王抬眸,视线穿过幽暗的灯火望向颌首低眉的青衣医女。 “我……陪您吧。”唐笙轻声道,“我陪您过新元。” 第35章 过新元。 这三个字秦玅观年年听, 年年的感知都有所不同。 她幼时贪玩,看厌了王府四四方方的天空,最惦念的就是过新元。母亲会带着她出游, 去寺院祈愿。 王府女眷出行总,寺院总会扫清门庭。秦玅观牵着母亲的衣袖入内, 熟悉了环境便四处撒欢, 玩累了就回马车窝着,埋首在母亲怀里,荡啊荡。末了总会听到一句“她睡了,抱回房吧。” 秦玅观从回忆中抽神。 “过来。”她道。 唐笙知道她这是允了,快步来到秦玅观身侧。 “将秦姓, 不跟字辈的抄下来。”秦玅观取下一杆笔一张信笺交给她,“写清哪一支哪一脉,还有父母名姓。” 唐笙心下一惊:“您是要建储吗?” 秦玅观望着她,没有说话。 烛光温和了她的面庞,秦玅观的眼眸显出几分温润的色泽来。依唐笙这些日子的观察, 陛下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不悦。 再三观察后,唐笙继续道:“ 您春秋鼎盛, 建储之事大可延一延。” 秦玅观垒了三册玉牒, 这才回眸:“说不准的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朕要立的是皇太女,好些事要亲自教导。” 莫说是古代,就是在生育风险降低了许多的现代, 女性生育的成本也是极高的。秦玅观作为本朝第一位女帝,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后世树立榜样。她不可能放弃权力, 将自己置于风险下。所以,从宗室挑选幼女教养是最优解。 唐笙明白了, 但她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因为她还从秦玅观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秦玅观似乎也觉得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唐笙忧心自己的身影挡住秦玅观的光亮,抱着玉牒闪到书案最边角,弯腰翻了起来。 高高瘦瘦一人,弯成了虾米。 秦玅观不习惯身侧有人,多次侧目,终于道:“你去那边坐着。” 唐笙抱着东西,乖乖绕到客座去。 她的效率极高,很快便找出了几个未曾及笄的女孩的名字,等到要摘录时,唐笙犯了难。 手中的狼毫笔虽细,但操作起来却很难。明明是相同的笔,可她一个字就顶秦玅观三个字大,莫说是笔锋了,唐笙就连写得齐整都很难做到。 忙活了一通,唐笙汗流浃背,手心都出了汗。 唐笙向秦玅观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呈上来。 唐笙捏皱了信笺一角,将狗爬字将身后藏了藏。 “呈上来。”秦玅观开口,语调冷淡, 唐笙打了个激灵,扭扭捏捏地交了上去。 秦玅观侧身,就着灯火展开信笺。 “陛下,这事能交给翰林们做吗……”唐笙小声道。 书案边的人许久没说话。 唐笙抬眸。 “秦……衣华……”秦玅观敛眸,“这是谁?” “是秦长华。”唐笙捏了捏指腹,从没这样尴尬过。 她硬笔字其实写得不错,念书时甚至能写出一手印刷宋体,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这波写了张软笔字,她的自信心直接碎了一地。 秦玅观方才瞥了她一眼,唐笙觉得那目光跟皮鞭抽在身上似的,火辣辣的。 “你这字——” 唐笙看着像是快哭了,她道:“微臣回去就练字。” 秦玅观抚平信笺上的褶皱,淡淡道:“比朕刚开蒙时要好些。” 唐笙:“多大是开蒙?” 秦玅观支颐,拇指抵着面颊:“六岁吧。” 唐笙:“……” “你这运笔,像是作画。”秦玅观搁下信笺,在书案整理出一片空地,叫唐笙过来。 “握笔给朕瞧瞧。”秦玅观对身侧耳朵红得快滴血的唐笙说。 笔杆是秦玅观方才用的,上边还留有秦玅观指腹的温度,唐笙握了,指尖被短暂地烫了下。 “握远些。” 秦玅观往后退了些,手肘撑在书案上,支着脑袋。唐笙的胳膊终于得以舒展,落笔时手腕有些颤。 “你怕朕?”秦玅观明知故问。 几日没出殿的秦玅观穿得松散,这个角度,唐笙微偏首便能看到她漂亮的颈线和一点隐约的锁骨。 陛下真是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唐笙火急火燎地收束了视线,老实盯着面前的纸笺。 “我,我有些紧张。”唐笙嘴发瓢。 “朕不吃人。”秦玅观坐直了身,淡淡的药味拢了过来,唐笙半身发僵。 她在心里祈祷,生怕秦玅观凑上前来。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月白色的身影逐渐接近,唐笙下意识摒住了呼吸。静默的几秒里,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笔要握正,手要抓稳。” 秦玅观只是拨正了略微偏斜的笔杆,旋即远去。 唐笙微瞋眼眸,鼻息微乱。 “朕开幼时习字,手腕总是在颤。”秦玅观道,“师傅叫朕每日立着写笔画,时间久了,下笔就稳了。” “谢陛下教诲。”唐笙声如蚊蚋。 秦玅观颔首,将自己书好的纸笺放在了唐笙写的上边。 唐笙瞥了眼,顿觉自己写得跟鬼画符别无二致了。 “你下去写吧,闲时多练习。”秦玅观正色,继续翻阅玉牒。 “谨遵圣命。”唐笙长舒一口气,换了新纸下去。 夜深了,殿外檐廊下声响听着颇为清晰。 唐笙靠窗,耳畔有沙沙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惊,迅速抬头,紧盯窗外。 “是换炭盆的宫娥。”秦玅观束着衣袖蘸墨,笔走龙蛇,“不必忧心。” 唐笙瘫坐椅上,使劲揉搓面颊。 “困了就回。” 秦玅观明明没抬头,却准确感知了唐笙的每个动作。唐笙回望伏案的女人,揉脸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确实困,但是看着秦玅观这样,又不想回。 心里两个小人一个喊困一个喊留,打成了一团。 唐笙纠了半天,最终选择像读书时偷偷打瞌睡那样,支着下巴闭眼浅眯一会。 她是背着秦玅观坐的,偷一小会懒,秦玅观应该也看不大出来。 唐笙调整了姿势,背脊比将才挺得更直了,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燃烬的烛火十分晃眼,秦玅观取下灯罩查看,先前视线里高挑的身影矮了许多。 她倾身去瞧,果然看见了斜趴在桌的唐笙。 秦玅观摇摇头,继续看起了摘录的名字。 宗室之中,从没有独属于女子的字辈,秦玅观摘下的名字里,二字的三字的凑了整一页,用的字多是寄托着温婉贤淑,恪守妇道之类的字眼。 再次浏览,秦玅观还是不住地蹙眉。 名单里边有好些个她拿不准近况的女孩,秦玅观打算明早传宗正来问话。 她思索的这片刻,角落里的唐笙肩膀动了动。秦玅观以为她要醒了,结果凝目望去,唐笙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好了。 灯火有些暗,秦玅观分不太清唐笙脸上那片是不是趴着睡觉时压上的墨。 她起身,放轻缓了脚步。 黑影压了下来,眯得并不安稳的唐笙羽睫轻颤,抬手遮住了眼睛。 她耳垂的薄红还未散去,带着妆容脸比耳朵白了一个度,面颊上压了好大一块字迹,细看能分辨出那是个模糊的“秦”字。 秦玅观顿觉好笑,但也不想叫醒她。 视线下垂,秦玅观看到了唐笙指节上结痂的疤。 这人肤白,虽然做了许多粗活,但从小娇养出的底子没轻易败掉。方才她指点唐笙练字时便注意到了她的伤疤。 不知为何,秦玅观望着,一度想触一触,但指尖探出一半便收回了。 这不合规矩。 秦玅观转动扳指,双手掩于衣袖中。 她在这里立了这么久,这人还是能睡下去,看来是真不适合丢进御林卫——这么个警觉性,真要遇上危险,保不准在梦里就被人捅了。 片刻后,唐笙幽幽醒来,眼底一片昏暗。 她揉着脖子抬头,一睁眼便看到了秦玅观的身影,惊得抵住了座椅。 “陛下——” 唐笙噌的站起了身,明明比秦玅观高半头,站起来气势上却低了不止一个头。 “睡得挺香。”秦玅观拿起唐笙摘名的信笺纸,只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秦”字,又道,“懒也躲得挺好。” 云淡风轻两句话,唐笙听了又汗流浃背了。 “把脸擦擦。”秦玅观就着客椅坐下。 唐笙摸出帕子擦拭面颊,擦出了半面的墨水,耳朵又红了。 “朕有时挺羡慕你。” 唐笙抬眸:“?” 秦玅观拍下信笺,缓缓道: “心真大。” 唐笙垂眸,十分惭愧。 “人只能在觉得心安的情境下睡着。”唐笙小声道,“陛下是仁君,微臣听着您的写字声便觉得心安,所以……” 她拐弯抹角夸了通秦玅观,时不时不着痕迹地观望下秦玅观的神情。 “溜须拍马,油腔滑调,贫嘴奉承。”秦玅观连说三个词来总结唐笙的话,面上却略带笑意。 唐笙抿唇笑:“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立起食指,唐笙瞧见了她新换的宽戒——这回是白玉的没有宝石。 “面上糊了一片。”秦玅观的指腹擦拭着面颊,无奈道,“朕可没赏你黥刑。” 唐笙忙翻过帕子,换了干净的那面擦拭起面颊。 第36章 秦玅观三更天才准备歇下。 唐笙屏住鼻息, 替她更了衣。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唐笙指尖的动作顺畅了许多。 秦玅观散了发,倚榻读书。唐笙不好掩下帐帷, 便在榻尾立着,方便秦玅观传唤。 “你。”秦玅观卷着书册, 晃了下手腕, 唐笙会意,当即矮身坐在脚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手腕才垂下,压在了打开的书册上。 唐笙打了会瞌睡,清醒时秦玅观已经睡去了。 陛下的睡容很安恬, 白日的凌厉都随着阖上的眼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凝着的愁绪和病倦。 未施粉黛的陛下眼底的鸦青有些深,唐笙掩帐的动作又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吹熄了烛火,唐笙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 秦玅观说留人当值了,实际门口只有一位棉被捂头的宫娥和两个倚着墙角睡去的小太监。 唐笙半只脚已迈出门槛, 扫了一圈后又缩了回来。 垫了氍毹的地面和大通铺的质感没有太大差别,唐笙折到帐帷边, 裹紧了衣裳, 靠着榻尾睡去了。 秦玅观这几日总是梦见旧日的事,醒来总是无比怅然。 今夜她又梦到了母亲。 她还是五六岁的模样,躺在母亲怀里,听母亲念话本。母亲的声音轻柔, 念叨喜欢的段落总会垂首来蹭她的鼻尖。秦玅观揪着她的衣领咯咯笑。 画面一转,秦玅观孤身立在门外, 踮着脚尖探看屋内的场景: 产婆们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母亲躺在帐帷里, 双眼紧闭。 她想冲进去,衣衫却被太监揪住,已是皇帝的父亲挥了挥手,太监们稍稍使劲便将她拽了回去。 产婆抱着褥子包裹的婴孩出来,皇帝笑逐颜开,又唤她来查看。秦玅观望着那皱巴巴的婴儿,心里却还在惦念殿内的母亲。 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听得轰隆的雷雨声后,秦玅观起身查看,身上湿了大半的方汀冲了进来,给她裹了件衣裳,便将她塞进小轿里。 小轿颠簸,帘幕在风雨冲击下开开合合,秦玅观伏在窗边,看着方汀不停擦脸。 再后来,她就见到了躺进棺椁的母亲。 这个梦重复了太多遍,起初醒来,她的眼角还有泪痕,而今秦玅观只是睁开眼睛,望着明黄色的帐顶。 她撑起身,撩开帷幕,看向明窗外的天空,视线被蜷缩着的唐笙吸引。 秦玅观趿上木屐,坐在榻边数着数等她醒来。 喉间不适,秦玅观压着嗓子掩着口鼻轻咳了声,垂首时唐笙已然苏醒。 “怎么没回去。”秦玅观俯瞰昏昏沉沉的唐笙。 “怕您身边没人。”唐笙扶榻起身,同秦玅观颠倒了视角,“天已经亮了吗?” 秦玅观望着窗,没有说话。 衣桁上挂着秦玅观今日要穿的衣物,唐笙背身去取,哈欠连天,转身时视线还有些模糊。 “您要起吗,奴婢替您更衣?” 秦玅观接了,却没要唐笙动手。 她扣着盘扣,朝唐笙道:“叫太监去传宗正,朕今早就要见。” 唐笙照做,回来时秦玅观已在梳妆台前落座。 她被秦玅观身前的紫檀木梳妆箱吸引。 那妆箱设计精巧,除了正面三个抽拉屉子,右侧还有个暗箱,阖上后便会遮住正面的抽屉,形制很像是雕琢精细的木门。 镜子亦是可折叠收纳的,且不知比耳房里宫娥们用的那面清晰多少倍。这还是唐笙到来后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自己。 秦玅观微偏着首画眉,看到了镜子里的唐笙。 “会挽发吗。”秦玅观出声。 唐笙点头如捣蒜。 她穿来前就是长发,闲暇时也爱捯饬头发。初到这个世界时唐笙照猫画虎,模仿宫娥们的模样编起自己的头发,最后也没被管事姑姑发觉异样。 她搓搓手,跃跃欲试:“像从前那样束冠吗?” 秦玅观抚着发:“寻常女子那样的。” 唐笙:“?” “朕今日带你回唐府。”秦玅观将篦子递给她,“微服出行。” 唐笙脑袋转得飞快:“您是要寻阿姊写的见闻录?” “唐简去前一直圈在府里,未曾同外界有过联络。”秦玅观道,“这见闻录要是真存在,那大概就在府里。” 有关于唐简的信息,秦玅观总是不吝于告知唐笙的。 唐笙梳着她的发,指尖没入柔软的发丝中。 她的发质很软,唐笙抚着指尖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生怕弄痛她。 秦玅观觉着颅顶像是挨了落叶,触感轻柔,有些发痒。 “你下手重些。”秦玅观道,“无碍。” 唐笙听了加重了些力气,但还是跟狸奴舔人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宫娥进来传报,唐笙才收了手。 秦玅观抚鬓,指尖触到了柔顺的纹路。 “你同朕编了小辫?” 唐笙从秦玅观身侧擦过,推近了梳妆镜。 “您瞧,是不是很合您的仪态?” 秦玅观左右偏头,不得不承认唐笙手巧。 她平日里常编髻,方便佩戴各式冠冕。唐笙编得细致,成果近似大气的朝云近香髻,但细瞧起来却多了几分明媚的俏意。 秦玅观从妆箱中挑了几样配饰,摘下了手上的扳指。 “让宗正候一会。”秦玅观对寝殿外的宫女道。 宫女应声退下,唐笙巴巴地望了眼秦玅观,秦玅观会意,朝她颔了下首。 唐笙心情大好,轻快地退下了。 * 宗正隔着薄幕同秦玅观请安。 薄幕里的人探出半卷书,扬了下腕子。 宗正跟着书卷起身,战战兢兢侧立一旁。 “朕有意从宗室中挑选嗣君。” 秦玅观将摘录的名单交身侧的宫娥,再由宫娥转呈给他。 宗正阅览完便撩袍跪下:“陛下春秋正盛,何不挑选皇夫绵延子嗣,以全春晖融乐。” 薄幕中人磕了磕桌案,宗正喉头一紧,旋即噤声。 “名单上的人,朕要查清她们的五服和近况。”秦玅观道,“这件事,尽快去做。” 宗正唱诺,静默了片刻,又将脑袋扣抵地上:“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玅观靠上须弥榻,淡淡道:“讲。” “自古以来,嗣君之位重的是血脉尊贵,所以要立嫡立长。若是国君无嗣,也应当从众兄弟中挑选血脉亲近的建储……” “所以,你是说朕该立弘安公主?”秦玅观表情玩味。 宗正额角已渗出了汗,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应从文宗一脉着手,选立海陵王、晋阳镇国将军最为合适。” “哦?”秦玅观扬声,语调已显不悦。 宗正以头抢地,不敢看向秦玅观。 “照你的说辞,弘安公主、颂安郡主、平阳翁主和静阳翁主都没有继位的资格了?” “臣……”宗正说不出话了,良久才道,“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还请陛下广纳谏言,建亿兆臣民所望的贤明嗣君……” 储君要想以后能坐稳皇位,一定要能服众。宗正的一番话正是用服众之言,劝说秦玅观改立男丁。建储要合乎礼制,那势必要拿到朝堂明说。宗正虽在为男丁站台,但说得也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本分之言。 “国本废立乃国家要事,万不可乾纲独断呐。”宗正咬牙道,“还望陛下三思!” 秦玅观扬腕,示意宗正起身。 “你说得有理,年后,朕便会正式议储。”秦玅观道,“宗□□尽快将低于幼学之年的男女孩童名录整理出来。” 她刻意咬重了“男女”二字,继而又道:“同朕血脉亲近的亦整理出名录。” 秦玅观这是退了一步,宗正长舒一口气,叩首:“谨遵圣命。” * 唐笙梳洗了一番,更换了便服入殿时,方箬刚陈奏完打算退出。 视线交汇,方箬非常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通:“随驾出宫?” 身着黑色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笙行了个礼才答话,抬头时方箬已经走到照壁边了。 这人真是怪得很,唐笙心道。 秦玅观移步车驾时,一身女护卫打扮的唐笙正准备上马。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 唐笙将马交给作小厮打扮的侍卫手上,打帘入内,结果因为身量高挑,弯了腰还磕了脑袋。 “你随侍。”车内的秦玅观正阖目养神,“朕有话要问你。” 唐笙警铃大作,心道不好。 秦玅观又叩了两下车壁,马车缓缓行使起来。 寻常百姓用车有规格限制,秦玅观乘的这辆是以一人乘坐的规格制作的,唐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车小,她直不起身;坐着以下犯上,她不敢。 她被晃得头晕脑胀,只得躬着身,张着双手扶住车壁。 阖着眼睛的秦玅观只觉得面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不知什么东西在眼前乱晃。 她睁开眼,看到了八爪鱼一样,跟要背着车顶行走似的唐笙。 “你……”秦玅观有些语塞。 唐笙抿唇惭愧地笑:“您没发话,我也不敢坐下。” 秦玅观捏着眉心:“坐。” 唐笙松手,不想下一刻马车便因为摇晃,将她往前甩了一步,直直扑向秦玅观。 不过眨眼的功夫,回神时自己已经扑到了秦玅观怀里,距离秦玅观的脸颊仅几寸远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磕碰的痛苦,原是秦玅观身后的软垫起了作用。 心口抵了把未出鞘的短刀,秦玅观发力,用刀尾将唐笙抵远。 “如此无礼。”秦玅观的太阳穴欢快地跳了几下,怒意已经到了临界点,“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唐笙抿唇,差点哭出来。 她艰难地动着四肢跪伏在车内:“陛下,微臣不是有意的……” “滚下去!”秦玅观道。 唐笙如蒙大赦,转身就跑,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回来!” 第37章 “回来!” 听到厉呵, 唐笙矫健拐弯,回到原位。陛下的面色终于舒缓,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待会下车, 跟紧朕。”秦玅观收起短刀,微扬下巴。 她说完这句便阖上了眼眸, 将唐笙晾在了一边。 唐笙同她对坐一路, 好不容易熬到了唐简旧居。 她先下了车,秦玅观隔着衣料扶着她的腕子下车。 旧日气派的鎏金蓝底匾额颜色掉了个干净,秦玅观御笔书下的“唐”字只剩了个“口”。 侍从推开布满蛛网的广梁大门,灰尘簌簌直落。 不过半年而已,这里便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浓重的烟尘气弥散开来, 唐笙蓦地记起刚调到宣室殿时云霞引路时说的话。 她摸出一方簇新的帕子交给秦玅观,希望她能掩住口鼻。 衣裳是新换的,秦玅观先前没穿过,衣袖里自然没有巾帕。她接了,抵在鼻尖, 嗅到了一股极淡的味道。 向内走去,这方帕子替她挡住了许多腐旧的味道。 一年前, 唐简位及人臣, 曾官至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荣耀盛极一时,鼓舞了不少宫娥参加女官选拔。 秦玅观从未来过唐府,不曾料想到唐府竟然如此简朴, 放眼望去,竟连富商的居所都不如。 穿过檐廊便是正厅了, 再走几步便是唐间的起居室和书房。这三件屋室加起来竟连宣室殿的一间暖阁都不如。 屋内的陈设还算干净,侍从擦了灰, 搬来一张圈椅请秦玅观坐下。秦玅观扶住椅背帕子掩上了眉眼,微躬着身,许久没有说话。 唐笙入内时,秦玅观背着圈椅站定,光是听脚步声就猜到了来者。 “你自小便居住在此么。” 唐笙回忆了遍原著剧情,应声称是。 “朕对不住唐简。”秦玅观扶着圈椅坐下,语调沉闷。 陛下这人不爱表露情绪,说起歉疚话来,表情也是冷冷的。 身侧的屋子便是唐简身死之处,秦玅观没有勇气入内,只是远远探望了一眼。 “朕写了祭稿,你入内,替朕点了吧。” 唐笙俯身接过,同几个侍从一道入内。 唐简为人清介正直,住处也丝毫没有阴冷的气息。寝居内,除了有些霉味和烟尘味,看不出任何异样。 如若不是房梁上绳索摩擦出的印记,无人能看出这间古朴雅致的居室,曾见证了权重秩高的能臣最后慷慨赴死的决绝。 唐笙不觉害怕,只想重重叹息。 火折子引燃了长长的祭书,火焰绵延,缓慢吞噬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烁动的火光中,唐笙看到了一行小字。 “我与卿,夙期已久,人间无此。东窗共读,相知恨晚,岁月几何难计。长夜泪满襟,曾见河清海晏,往往梦中槐蚁。” 唐笙眼眸中的光亮淡去了,祭稿成了灰烬,散落在她的脚边。出来时,秦玅观正定定望着窗外,眼底印着光秃秃的柿树。 光影斑驳,恍惚间秦玅观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你阿姊说,秋日里她打开书窗,仰首间便能看到结满红果的柿树。”秦玅观道,“想必就是这棵了。” 睹物思人之痛,唐笙是明白的。 她越来越觉得,唐简和秦玅观之间,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了。 唐笙喉头涩涩的,想要劝慰几句,可开口时,想说的却又都卡在了咙间。 “陛下——” 不多久,前去寻物的侍从便绕了回来,手中多了几封信笺。 “透风砖是活的,臣等拆开,摸到了唐大人留下的书信。”侍从道,“想必是三司搜查时漏了此处。” 蜡封的信笺上皆写着“阿幺亲启”,秦玅观知是唐简写给唐笙的,并不拆开。 “你阿姊留给你的。”秦玅观转交唐笙,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唐笙一一翻过,指尖忽顿。 “陛下,此封未曾署名。” 秦玅观偏首:“拆开。” 这封信也未曾封蜡,唐笙指尖轻捻,便挑出了信封里的东西。 信里只有一片枯败的花瓣和一张薄薄的信纸。时隔太久,朽烂的花瓣的汁水早已印在信笺上,看不清字迹了。 唐笙迎光望去,只瞧出了“无岁”二字。 “陛下,这是留给您的吗?”唐笙下意识道。 秦玅观摇头:“想来她应当是恨朕的,不会有话留给朕。” 她说得落寞,唐笙的心也随之沉了沉。 “都搜过了么。”秦玅观问。 侍从答:“回陛下话,皆搜过了,不曾搜到其他物件。” 秦玅观撑着圈椅起身,众人随之。 “将院中的通风砖都打开,不可漏掉一处。” 不一会,所有的通风砖都被撬开了,并未再发现任何东西。院中培植花卉和树木的土壤也没有动过的痕迹,众人试着挖掘,最后一无所获。 回宫的路上,秦玅观眼底没有一丝暖意,瞧着比平日更冷了。 唐笙随驾,同她对坐,被这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但她心中很闷,期盼着秦玅观能同她说上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才开口: “你阿姊留给你的书信里,写了什么。” 唐笙唇线紧抿,当着她的面打开。 她刚要念出声便被秦玅观叫住了。 “那是她留给你的话。”秦玅观浅声道,“朕只想让你瞧一瞧,有没有提及见闻录的。” 唐简文辞清简,唐笙初读时并未觉察到太多的情绪,可读着读着就在字里行间感知到了一位即将赴死的姐姐,对独留于世的亲妹妹的担忧。 信里,她教了妹妹许多自保之法,教她如何忠于陛下,如何藏拙守锋。唐笙虽未见过她,但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信上确实没有提及见闻录的话,唐笙读罢如实呈报。 秦玅观的眸色更暗淡了。 “阿姊信上说,只要我忠心于您,您便会保我安稳。”唐笙小声问,“这是真的吗?” 秦玅观睁眼,凝望着面前人:“她还说了什么。” “她叫我藏拙守锋,为您尽忠。”唐笙垂首。 秦玅观摇头:“以她的性格,应当是希望你争一争的,能成为女子表率的。” 这样的话,信里却是出现过。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秦玅观对唐简,简直是了如指掌。 “我……”唐笙一时语塞。 刀鞘探了过来,托住了唐笙的下巴。 秦玅观半身前倾,缓慢而郑重道: “你阿姊说得不错。只要你无异心,朕会保你一世荣华。” “如若你有野心,朕也会放权于你,助你青云直上。” 她笑了笑,眼角却是垂落的:“只可惜。” * 开过年,天气便有转暖的迹象,街道已不见残雪。屋檐下日日夜夜响着滴滴答答的声响。 败落的唐府无人值守,这几日却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人都说,那是唐简大人的冤魂作祟,虽有声响却从不伤人。 百姓们不敢靠近,唯有巡逻的差役偶尔会经过此处的街巷。 是夜,唐府墙角下多了两道狰狞的黑影。 差役经过时提灯望去,那两道黑影却倏地消失了。差役吓得双腿发软,撒腿就跑,连官灯也不要了。 周遭重归寂静。 两道黑影从墙内的阴影里走出,忽觉后脖颈一重。 兵刃的寒意蔓延开来,直窜头皮。 “老老实实放下你的兵刃,摘下面罩来。”方箬剑锋抵近,低低道。 那两个黑衣人照做,御林卫们正准备上前束住他们的手脚,黑衣人便栽倒在地,吐出鲜血来。 “不好!”方六娘扣开一人的嘴巴,看到了咬破的肠衣,“他们嘴里藏了药!” 方箬猛甩手,剑尖扎进土里,剑身摇晃。 这场为了抓捕细作而设的局,终是一无所获。 * 年前的叛乱来势凶猛,竟无一点预兆。 隐在暗处的推手,想在二十七夜趁着秦玅观回潜邸时行刺。 绑走唐笙,一为套出见闻录,拿到把柄挟持群臣。二为分散秦玅观的护卫,伺机而动。 刺杀者为何知道她二十七夜必定会回潜邸,又为何会知道宫中使女的行踪? 行刺者怎敢笃定秦玅观会为小小宫女调集大批军士? 这中间许多环节设计,都离不开宫中信息的传递。 秦玅观疑心禁宫和京城已被细作渗成了筛子,处心积虑设下一局,今夜却连两个舌头都未抓到。 * 御林卫们回来复命时,已近三更。 秦玅观听着陈奏,一言不发。 “蹲守了三日,好不容易撞着,却让他们死了——” “那两人手脚敏捷,反应迅速,不似寻常死士。” “陛下白日刚去唐府,后脚便有人跟上了,显然细作就在陛下身边。” …… 御林卫们讲了许多,许久不闻御座上的秦玅观发声,一时间全都静了下来。 “他们用的兵器是什么形制的。”秦玅观摩挲扳指。 方六娘拱手道:“回陛下话,是民间锻造的,规制上均不及军中和大内所用。” “若是在京中锻造,挨个讯问铁匠铺或许能找着是谁。”方十二道,“只是……” “先沿京城溯源,这死士是谁派的没有那么好查。”秦玅观一锤定音,“当务之急是寻找细作。” 众人唱诺。 方箬却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您今日微服出行,除了近侍是无人知晓的。要是有细作,也一定是在近侍之中。” 此话一出,众人皆抬眸看向她。 方箬掀袍跪地:“恳请陛下从近侍中调查!” 秦玅观今日带的皆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侍从,且与女卫们关系很近,一直与她们共事。 方箬这番话显然是将旧部众们架在火上烤。 “此言差矣。宫内人多眼杂,陛下的车驾被细作看到了也未可知,为何笃定细作就在近侍里?”方十二出声反驳,“你这结论未免太武断了些。” 方箬充耳不闻,叩首道: “陛下,不久前的宫变,亦是如此。您发布的诏令应是逐级传递,为何总是为叛军提前洞悉。再者唐笙的行踪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与我同生共死的姐妹微臣自然不愿怀疑,奈何种种迹象皆有所指。” 她只提了一嘴唐笙,却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思忖了片刻,替她说出了心中话: “你是怀疑,细作是唐笙。” 方箬抬首:“正是!请陛下明鉴!” 秦玅观支颐,淡淡道: “不该是她。” 衣桁上的便服是提前两日备下的,御林卫是提前三四日埋伏在唐府附近的。这中间的时差,正是秦玅观留给细作传递信息的时间。 在秦玅观的设想里,暗处的人应当在这三日里行动,抢占先机,绝非是在她离去后搜查。 照此搜查,唐简的见闻录早已到了秦玅观手中,他们又能搜查出何物呢? 所以,秦玅观敢断定,暗处的眼线虽极有可能在宣室殿当差,但这三日内都未曾得以进寝殿服侍。 “朕问你。”秦玅观望着方箬,“唐笙昨夜可曾出殿。” 方箬答:“回陛下话,唐笙在寅时回耳房洗漱,约莫两刻钟。期间,见过云霞、海曙、翠云,翠云曾问她换便服是要去何处。” “唐笙答的什么。” “随驾。” 秦玅观拢着烛火,目光明亮:“她回宫后呢。” “一直在看书信,未出耳房。” 方箬怀疑唐笙,是因为她觉得唐笙讲的并不是真话,被拷打也是演一出苦肉计给秦玅观瞧。 “你这思路不对。”方十二道“十九要真是细作,为何会被捉去拷打问话,直接告知见闻录在哪不就得了,何必大费周章?” 方箬反驳道:“你为何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秦玅观说:“你有没有想过,朕设的这局,如若唐笙真是细作,你们便抓不着人了。” 方箬仰首望着御座上的人,对上她印着烛光的眼眸。 “微臣明白。”方箬重重叩首,“可您会将计就计,藏在暗处的人就不会了吗?丢掉两个死士和保全宫中眼线,哪个更合算?” 方十二:“不入局岂不是更合算?” 方箬正要开口,便听到秦玅观说: “昨夜她当值到寅时,白日朕又点了她随驾。你也说了,她回来后便未曾出耳房,是没有功夫去递消息的。” “万一就是她和身边人一道传递消息的呢?” 方箬继续道:“照着御林司办事章程,今夜与唐笙相干的一概跑不了!臣请命,请陛下不要念及私情而对唐笙网开一面!” 殿内无声。 秦玅观思忖片刻,才道: “朕准你照章程审理,但不得屈打成招。” 第38章 是夜, 与唐笙同住一间耳房,且白日同她碰过面的宫人皆被拿了。阖宫上下,但凡有讲不出自己白日行踪且找不到证人者亦被捉拿。 上至禁宫内苑下至二十四司皆被惊动。 颐宁宫的小太监因为行踪和当值该走的路线偏差太大也被捉拿了。小太监没见过这阵仗, 动静闹得很大,惊醒了眠浅的裴太后。 裴音怜披衣下榻, 秦妙姝披着发赤脚朝她跑来, 面露惊色。 “莫慌,外头这是怎么了?”裴太后牵了女儿的手,朝当值的太监道。 檐下传来话音:“回太后娘娘话,说是抓细作。” “哀家宫里怎会有细作。”裴音怜拍着女儿的手背道,“实在荒唐。” 不多久, 见到殿内亮起灯火的御林卫赶到檐下,隔着窗赔了不是,被裴音怜呵斥了一通。 唐笙是被人提着领子揪起。 御林卫们将众宫人拿进狱所,挨个审问。唐笙亦被单独关押。 她抓着个相熟的御林卫,询问情况。 “莫问, 我要答你了便是渎职。”御林卫道,“待会方统领问话, 你实话回答便好。” 语毕, 御林卫便背过身去,不再同她说话。 唐笙等得焦心,却也只能绕着窄小的监牢踱步。 她想不通,为什么白日里还在好好随驾, 到了晚间就莫名其妙地被抓了。 审到她时,已是五更天。 唐笙戴着沉重的号枷, 一点也直不起身,背上的伤口已然撕裂, 衣料上早已印上嫣红的血渍。 她痛得倒流冷汗,抬首间看到了面露忧色的十八。 “唐笙。” “在。” 刑讯间灯火暗淡,散着朽烂气和血腥气的刑具看着分外骇人。 唐笙忍痛看向长凳上的人,觉着周遭的灯火都发了蓝。 方箬的动作带着烛火晃动,面容泛着冷蓝色的灯火中很是瘆人,宛若地府阎罗。 “本官问你,那日在听风园,你是怎样知晓陛下行踪的!” 唐笙的视线被冷汗模糊了。 方箬的问题一抛出,唐笙便猜到今夜是在抓细作了。 凭着原著剧情做出反应这解释肯定是行不通的,咬死不承认反而更让人起疑心,毕竟换个视角来看,她身上确实有诸多疑点。 方箬从她最初到御前来就起了疑心,她若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是过不了这关的。 唐笙咬牙,低低道:“是因为瞧见了御驾,活命心切,说那些话以求自救。” “你撒谎,你平日便是一副懦弱无刚的模样,任谁来都可踩上一脚。”方箬绕着她踱步,“高荀说,你先前从不会有那样的言辞,唯独那日同发了颠似的顶撞她。” “她欺压我多日,我积怨已久,没压住火气。”唐笙语调发涩,“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所以你便借陛下的手报复她,顺杆爬至御前侍奉。” “那好——”方箬倾身下来,死死盯着她,“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陛下会遇刺的?” “我只是说京城年关人多眼杂。”唐笙仰首,喉头滑动,“几时说过陛下会遇刺?” 方箬见不得她一副死到临头还梗着脖子辩解的模样。在她眼中,这和挑衅刑讯官无异。 她单脚踩上唐的号枷,将她昂着的首和脖颈压低了下来。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巧的事。”方箬手臂撑膝,几乎要将唐笙踩进烂草堆里,“我们入牢城营时,你可是即刻就说出了陛下会遇刺。你被关着,消息怎么会如此灵通?” 唐笙背脊的伤口撕裂了,皮开肉绽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血迹混着汗珠湿了她的背部。 她挂的号枷不是游街时候用的那种又短又方的模样,而是连躺下和直身都难的长号枷。这号枷本就是刑罚的一种,上枷者就连寝食坐立都在经受惩处。 号枷内圈还故意留了层锐利的铁皮,方箬下脚时,她的那铁皮划破唐笙的肌肤,一点点下渗。 十八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拉开了方箬:“长姐,这不合适!陛下也说过,要照着章程办事,不得屈打成招。” 唐笙这才得以松劲,稍微直起点身。 “当值之时该叫我什么?”方箬侧目,用刀鞘抵走了方十八,“再者本官屈打她什么了,本官行刑了么?” “统领,她若是细作为什么又要那么着急出去护卫陛下?”方十二推开了方箬的刀鞘,“这说不通。” “细作也是想活命的,自然不会把路走绝。”方箬一句话便将十二梗了回去。 唐笙顶起枷锁,喘着气道: “你心中既有了答案,又何必再审呢。统领,你已经将我当成细作了。” “本官审你,是给你活命的机会。”方箬又是一脚,将唐笙踩趴在地。 有号枷的阻挡,唐笙只能以一个及其屈辱的姿态仰视着立着的方箬。 “你既是审讯,为何又要无端羞辱我。”唐笙便是再没脾气,此刻也是被激怒了。 她顾不得能扎进皮肉的圈孔,借着号枷的作用力直起身,想要站起来。方箬只是足弓发力,便又将她摁下了。 “就凭我是御林司统领,是陛下的近臣。”唐笙方才的话,显然触怒了方箬。 长久习武之人双腿有力,唐笙被她踩进了烂草堆里。 腥臭味和血味一齐涌来,唐笙干呕不止。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如何得知陛下会遇刺的!” “凭我有脑筋——”唐笙偏首,好让自己的鼻子露出草垛,“仔细想想就知晓这是引蛇出洞,护卫散开,正是刺杀陛下的好时机。” 借着号枷的巧劲,唐笙紧咬着牙槽用肩颈的力量抵住方箬的踩踏,合拢双腕收近号枷。 如此一来,她脖颈被扎得更深了,但终于能够呼吸了,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朽烂的气息,像条濒死的鱼。 唐笙悲凉地想,她又和与鱼有何差异呢,眼下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 明是过命的交情,方箬下起手来却丝毫没留情面。 方十八说,秦玅观事先嘱咐过不得屈打成招,那拿她,定然是秦玅观应允的——秦玅观也怀疑她是细作。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唐笙聚在肩头的力气忽的消散了。 她早该想到了,牢城营那次她答得含糊,秦玅观自然不能放下疑心。 可她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唐笙垂首,视线变得更模糊了,鼻腔酸痛,眼眶也发了涩。 眼下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方箬说她怯懦无刚,她这样正是应了她的话,唐笙阖眸,好让自己不再是眼底蓄满泪水的模样。 联想起之前方箬的种种针对,唐笙哽了哽,轻声道: “方统领,你是害怕我取代了你在陛下身边的位置吗?” 方箬瞠目,抬脚便要再踹。众人冲上前来,将方箬死死困住。 十二朝六娘使眼色,六娘会意忙向刑讯间外跑去。 “你是为了激怒本官,冲动后给你上刑。”冷静过后的方箬,笑得瘆人,更像是活阎罗了,“好让陛下给你做主,问罪于我——” “好歹毒的心肠。”方箬道,“可我不愿遂你愿,来啊,再上一层号枷!” 女卫不动,两个男卫提着号枷走来。 十二娘不停望着出口,期盼六娘带着陛下赶来。可六娘刚出门不久便又折返回来,急得方十二直皱眉头。 她正欲劝说方箬,却见裹着银狐轻裘披风的秦玅观俯身入内。 宣室殿离御林司不远,秦玅观徒步前来,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凉寒。 方汀调御轿的功夫,秦玅观已快步行至。她追着秦玅观的身影小跑着入内,被冲天的血腥气激的直眯眼。 刑讯间内摩肩接踵,跪倒了一片,秦玅观立着的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四目相对,方箬竟忘了跪拜。 “朕叫你审细作,不是叫你将禁宫搅得天翻地覆。”秦玅观难得用这样上扬的音调呵斥人,言语间已掩不住怒意。 “陛下——”方箬叩首,“微臣是想将细作一网打尽。” 六娘扯了扯她的袍角。 陛下已然动怒,辩解得越多越会给自己招来厌恶。 方箬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来不再言语。 秦玅观挥手,令身后人退下——这是秦玅观念在方箬是天子近臣,内卫统领,给她留了颜面。 “将号枷卸了。” 唐笙的肩头陡然松动,她扶着栏杆起身,身形摇晃,护领上已是血迹斑斑。 方汀扶了她一把,掌心染血。 她这身血衣着实可怖,便是见惯了血污的女卫们看了也忍不住蹙眉。 “将唐笙带下去,召太医来医治。” 秦玅观没有回眸,余光里,方汀扶着唐笙同她擦肩而过。 十七八的少年人,面染污渍,双眼通红。眸中的常含的光点陨落了,眼底没有痛楚,但又像在克制些什么。 唐笙耳畔嗡嗡作响,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有人替她拭去了血污包扎了伤口。 * 秦玅观查阅完供词从刑讯间出来,看到了沿途滴落的血渍。 垂眸之际,她注意到自己的披风和靴面上也落了几滴,想来是唐笙过路时腕间落下的。 隔了段时间,鲜红的血液已显出些暗淡。 秦玅观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滴,眼前又浮现了唐笙同她擦肩而过时的眉眼。 出了御林司,地上的血滴被来往的宫人踩净了,唯余几个带血的鞋印。 轿夫见她出来,压低了轿头,一旁的宫女打好了帘。 秦玅观俯身,袍服擦地。方汀矮身,替她掸去了灰尘。 “唐笙如何了。” “回陛下话,血是止住了,但伤口裂得大,太医还在缝合。” 秦玅观侧眸:“她昏过去了?” 方汀道:“她醒着,但一声没吭。” 秦玅观昔日领兵挨过刀伤,也挨过针缝之痛,那绵绵的痛楚远比刀枪剑戟难熬。 她拢过披风坐定御轿,沉吟道: “看看她去。” 第39章 唐笙背上的伤口裂得大, 医女以桑白皮为线,热水蒸之,缝合了她的伤口。 缝合之前, 唐笙饮下了混着烈酒的麻沸散,整个脑袋都变得无比昏沉。可真当针线落下时, 那绵密的痛感依旧清晰。 她极少饮酒, 今日却问医女多讨了几杯。几杯下肚,唐笙被辣得泪流满面。无论医女如何引线如何包扎,唐笙皆是安静趴伏在褥子上,若不是眼睫还在轻颤,医女真会以为她医治的是一具假人。 “桑白线无需拆下, 伤口愈合了自然会消失。”医女同唐笙曾有过几面之缘,见她如此,温声劝慰道,“你年纪小,又经此大劫, 是得花些功夫才能振作起来。日后,凡事多留些心眼, 以备不测吧。” 深宫之中无处不是眼睛和耳朵, 女医不便说太多,将医箱收拾齐整便离开了。 她打帘出去,迎面便碰上了檐下的秦玅观。 “陛下——”女医矮身叩拜。 秦玅观未曾应声。 她在风挡前立了片刻,周遭静得只剩风声。 方汀正要替她打帘, 秦玅观却转过身,朝寝殿径直走去。 医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拭了拭额角的汗。 * 寝殿中庭跪着道人影,秦玅观目不斜视, 披风一角却掠过了跪者的面颊。 明明触感轻柔,方箬却好似被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跟在秦玅观身后的方姑姑侧眸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心疼和失望。 入了殿,秦玅观解了披风丢给方汀,靠着椅背休息。 今夜风大吹得她头痛,倚着的五屏椅纹路也分外硌人。 方汀知道她有些不适,边奉茶边轻声询问:“要给您传御医吗?” 秦玅观啜了口茶,缓了片刻才道:“叫她滚进来。” 方汀垂眸,想要劝劝秦玅观却又不敢开口。她出去传话的功夫,秦玅观已从袖中捻出念珠,挨个拨了起来。 念珠转了半圈,方箬便从中庭移到了御座前。 秦玅观不说话,方箬也梗着脖子不说话。方姑姑急在心里,面上也只敢朝方箬不停地使眼色。 茶盏飞了过来,碎在了方箬膝前,水渍溅了她一身。 方箬紧攥拳头,咬唇抬眸,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在触及秦玅观眉眼的刹那缩回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么。” “微臣无错,为何要悔改。” 念珠磕碰声倏地停了,殿中静得可怕。 “好一个无错。”秦玅观语调轻缓,“好一个无需悔改。” “方箬!” 方姑姑知晓秦玅观动怒了,急得直掉眼泪。她同方箬并肩跪下,几番叩首以求秦玅观宽恕。 “陛下,这孩子犟,可对您从无异心——” 她话未说完,方箬便解了佩剑托于掌心。 “陛下,微臣这条命是您捡的,能有如今这番成就也全赖您的提拔。您若是要收回,微臣绝无怨言。”她哽咽了下,“可微臣不知,微臣到底错在哪里!” 秦玅观冷声:“朕说过,问讯唐笙,照着章程办理便可,不得屈打成招。你当耳旁风了?” “微臣只给唐笙上了号枷,既不曾责打也不曾动刑,微臣无错!” “方箬。” 秦玅观抬眸,像是平常那样唤了她一声。 方箬抬头。 “你跟了朕这么久,朕说的那番话是何意,你会不懂么。” 方箬唇瓣翕动。 秦玅观继续道:“她身上还有同你并肩作战留下的伤,她的长姐是有恩于你的唐简。” “朕说过了,细作应是唐笙身边人,她虽脱不了干系,但确无反叛的实证。”念珠磕碰声再次响起,秦玅观的视线落在方箬身上,像是能扒开她皮肉的刀具割在她身上,“你确实未曾对她用刑,却百般羞辱,将她的颜面踏碎——” “你敢说,你不是带着嫉妒之心在审问,不是早早就盖了棺定了论?” 方箬红了眼圈,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半晌,她道:“您怎能听信她一面之词,就凭她是唐大人的亲姊妹么?” 秦玅观起身,缓步前行:“你以为朕今日动怒只是因为唐笙么。” 方箬不语。 “朕告诉你,朕今日放权于你,交由你全权抓捕细作,必要时便宜行事,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担起重任。”秦玅观道,“可你把控无度,以权谋私,搅得禁宫天翻地覆——” “你说你想将细作一网打尽,今日朕若纵容了你,你闹到最后岂不是要将整个禁宫的宫人都抓起来,挨个审问?” “朕也想当你是忠心耿耿,好心办了坏事,但你明明是非不分,一意孤行,将你觉得有疑点的宫人一律屈打成招,再杀个干净!” 方箬颤身,仰望着行至跟前的秦玅观,掌心蓦地一轻。 秦玅观取走了佩刀,握在身侧。 她一字一顿道:“凭你今夜的作为,朕就可以摘了你的脑袋。” 佩剑出鞘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方箬随着上挑的剑锋抬首,眼圈通红。 “你想当活阎罗,朕却不想让这禁宫变成酆都殿。” “陛下——”方汀带着哭腔膝行上前,抱住秦玅观的腿,“方箬一时糊涂,求您宽恕她这次,留她一命,就是血洒疆场也行啊——” “姑姑。”方箬垂眸,牵动方汀的衣角,“我因陛下生,也为陛下死,无憾。” 她望着秦玅观寒泉似的眼睛,阖眸。 漫长而沉闷的对峙里,方箬听到了檐下飞鸟振翅的声音。 她从不惧死,但这种感觉同过去在战场上不同。真这么干耗着等待死亡,她的脑海里总能浮现从前的许多场景来。 秦玅观带她上马车,依着她的志向安排她跟着侍卫习武,及笄之年赐她佩剑,排除万难将她拔擢到如今的位置…… 方箬抵近剑锋,眼角已滑下两行清泪。 静默良久,殿中响起收剑声。 秦玅观丢下方箬的佩剑,背过身。 方箬随着闷重的声响抬首,只看到了秦玅观清癯的背影。 “庆熙七年,萨哈浒之战,你背着朕杀出重围。”秦玅观语调发涩,“朕今日还你一命。” 闻言,方汀泄了劲,瘫软在地,方箬从身后托住她。 秦玅观迈过铺着氍毹的阶墀,背身立于御座边。 她扶椅,指腹摩挲着云龙纹,半身隐在昏暗的灯火中,背影被拉得很长。 方箬望着她,鼻腔发酸,俯首道:“微臣有罪,还请陛下以军法处置!” 秦玅观没回头:“照例,杖责三十军棍,遣去守帝陵。” “陛下,臣不愿老死帝陵,臣请愿戍守边关,死在沙场。” 方箬的额角磕到了碎瓷,血流不止,一遍又一遍唤着陛下。 良久,她听到秦玅观说: “朕降你四级,调任黑水营参将。” * 唐笙病歪歪地躺了整整三天。 期间女卫们来看过她,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 唐笙无精打采地听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夜过后,她在方姑姑的安排下住上了梦寐以求的单间,为数不多的家当都由其他宫娥搬来了此处,收拾得整整齐齐。 方十八说,她现在住的这单间很不错,规制快比肩方姑姑的住处了。唐笙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想,这无非是秦玅观为了隔开她和那些宫女,降低消息泄露风险的举措。 在这宫中,她能拥有什么,能做些什么,能活多久都由掌权者说了算。 什么你的我的她的,其实都是当权者的。 秦玅观是天下的主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便会更改一个人的处境,或一飞冲天,或跌入深渊,皆在朝夕之间。 唐笙本以为自己夹着尾巴做人,少言少语,能忍则忍,坚持到给秦玅观续足了命就可以回去了。 现在想来,她其实连安稳生存下来都成了问题,回想起过去种种,不禁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实在是可笑。 “十八,你扶我起身吧。”唐笙低低道,“躺太久了,我快发霉了。” 方十八拍拍手,转过身去,作势就要背起唐笙。 唐笙拍了拍她厚实的背脊,笑骂道:“你是想扯着我的伤口吗?” 她明明在笑,眼底却没有从前那抹少年人的阳光明媚了,十八看了心也闷闷的,但还是故作轻松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瓜,笑道:“噢,差点忘了。” 唐笙扶腰起身,在十八的搀扶下打帘出去。 今天是个艳阳天,晨间的阳光质地清亮,瞧着人的心情都明媚了几分。 唐笙就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望见了秦玅观的仪驾。 她被宫人簇拥着,乘着步辇前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面前的旒珠在随风轻晃。 即便离得这样远,周遭望见御驾的宫人也都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 身着护甲的方十八单膝跪下,唐笙亦是随着人潮矮下身去。 御驾行远了,众人才纷纷起身,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唐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她揪了揪十八的衣襟,轻声道:“回去吧。” “不转悠了吗?” 唐笙颔首。 方汀准了她半个月的假。 唐笙这半个月里深居简出,多数时都在对着医书发呆,实际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今后需要做的事。每当夜深,想要回到现实世界的想法就变得愈发强烈。 正月二十日,唐笙重回御前当值,行为上愈发谦谨了。 彼时秦玅观正在披折,耳畔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阖上折子,却未曾抬眸。 唐笙搁下温好的药便退至一边了,秦玅观取来新奏疏,视线却隔过氤氲的白烟落在唐笙身上。 她脖颈间围着圈白纱,遮住了先前留下的伤痕,嘴角的裂口和青了一块的眉骨已经痊愈,从面上看,似乎没有大碍了。 不过秦玅观还是从她的站姿里觉察出了异样——唐笙后背的伤口应该未曾愈合,躬身时动作缓慢,没有其他宫人头垂得低,因而多出了几分不服输的味道。 良久,她终于开口:“伤怎样了。” 唐笙答:“劳陛下惦念,现下已经大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秦玅观再难感知到从前唐笙当值时的那股新奇和鲜活了。 “你先前的供词,朕阅过,已替你翻了案。” “谢陛下恩典,圣恩浩荡。” 几句话都好似落在了软绵绵的沙包上,秦玅观心口憋闷,终于抬眸。 “御林司有拔除宫中眼线,不经三司直接讯问的职权。”秦玅观偏首,“他们照着章程,凡是有疑点的人皆是要经审问的,不然不合规矩——” “那日殿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也曾发话,可落到下边,却变了味。” 唐笙唱诺。 秦玅观说了许多,唐笙仍是一副低眉顺眼,不见亲近的模样,便收了声。 她又批了两份折子,手边的药已有凉意,身侧阴影处的唐笙才出声提醒。 “陛下,药要凉了——” 秦玅观捏皱了折子,眉心已有些发烫。 唐笙话音未落便听到秦玅观道: “你有怨?” 唐笙重复:“陛下,微臣无怨。您的药要凉了。” 烛台光影下的人静默片刻,端起瓷碗,将药一饮而尽,食指勾着瓷碗内壁,拇指抵外壁翻转过来,好让立着的人看清碗底。 “饮完了。”秦玅观道。 唐笙端着漆盘走近,想要取走瓷碗,却听得秦玅观唤了她一声。 “唐笙——” “微臣在。” “你怨朕。” “微臣岂敢。” 唐笙矮身,将要跪伏在秦玅观脚边时,却被她捏着下巴抬起了身。 明明刚用过药,秦玅观的指腹却凉得厉害。 “你是不是觉得朕薄情寡义,阴晴无定。” 唐笙喉头滑动,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秦玅观扬起了笑,眼底却没有温度,“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你觉得朕是朱由校,你要做杨涟?” 唐笙并不知后半段,只是轻轻摇头:“微臣绝无此意。” 秦玅观指节发力,将她的下巴捏得更紧了:“离开刑讯室那日,你眼底分明有恨意。” 唐笙道:“当时是有不忿,可如今没有了。” 面上的力道松了,唐笙垂下眼眸。 颅顶传来秦玅观清浅的声音,似是声轻叹: “朕情愿你有做杨涟的野心。无论你信与不信,朕都不是朱由校。” 唐笙托着瓷碗退下后,方汀才从暗处走出来。 “陛下,您大可同她直说您的难处,毕竟您从未下令刑讯她。” 秦玅观翻过折子,淡淡道:“说与不说皆是一样。朕确实允了方箬审问她。” “还是有所不同的。”方汀答。 秦玅观蹙眉,方汀旋即噤声。 第40章 唐笙晚间走的急, 窗未关紧。掩上门,她一眼便看到了被风吹乱的字帖。 桌案上摆着一本医书和一方缝了一半的香囊,唐笙顺手取来压住整理好的字帖。 这些东西都是半月前宫娥们替她搬来的, 唐笙养伤期间从未碰过,如今再触碰, 却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屋内燃着炭盆, 唐笙静坐了许久,起身给窗缝开得更大,随手将字帖丢了进去。 火舌燎上了宣纸,那些逐显风骨的笔画很快化成了灰烬。 视线里,摇曳的光点氤氲成模糊的光团。 唐笙一眨眼, 脸颊便有了凉意。她偏首,用手背拭去了泪痕,空着的那只手摸到了缝了一半的香囊。 这本是她缝给秦玅观的生辰礼,现下她却不想送出了。 指尖越过柔软触碰到了圆柱状的东西,唐笙转身, 将用绢布包裹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腊七夜秦玅观烧了一半的御马图,画上的秦玅观的面容已被烧去了大半, 五官里只有双眼是完整的。 唐笙的视线穿过了画上的眼睛, 又看到了今夜捏着她下巴问话的秦玅观。 她那双眼睛又凉薄又幽暗,总是带着对下位者的审视,食指玉扳指的凉意渗过肌肤,冰得唐笙心中发麻。 唐笙今夜被迫同她对视, 眼底蓄着泪光,秦玅观凝望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松开了她的下巴。 一个下位者,敢对君王心生怨恨, 想来秦玅观应是觉得诧异和可笑的。 唐笙收起画卷,塞到犄角旮旯里,将香囊丢进了炭盆。 白烟阵阵,安神草药灼烧的味道略有些呛鼻。唐笙关上窗,等到东西烧干净了才重新打开透气。 秦玅观睡前听得方汀奏报,拧帕子的手一顿。 “只要不走水。”秦玅观将帕子丢进铜盆,溅出一圈水花,“她爱烧便烧去吧。” 宫娥跪在她脚榻前脱去了她的翘头履,大气不敢喘一声。 “陛下,明日早朝要带她吗?”方汀小心翼翼道。 秦玅观倚上厚实的褥子,挥手打下了帐帷。 方汀不便再问,老老实实行了个礼退下了。 同她一道出来的宫娥退出寝殿后小声问道:“姑姑,那陛下的意思是,明日不要叫唐医女了吗?” 方汀叹息:“你们呀凡事多学着吧。” * 翌日清晨,睡梦中的唐笙被叩门声吵醒。 她匆匆梳洗了一番,整理好官袍,前去开门,却见太医院的几个医官分列在门前。 见她开门,男医官缩头缩脑躲到了一边,女医官们则围了过来。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唐笙问。 “今日是会诊。”女医官道,“年后陛下身子一直不太爽利,我等研讨一番,已将每月一次的会诊改成两次了,今日便是第二次。” 既是公事,唐笙作为御前女医必然要参加。 一众太医在宣室殿前候了半晌终于被传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用着早膳,满满一桌东西,她就挑了碗燕窝在用,且半天才用上一口。 太医们诊脉后战战兢兢地询问,秦玅观极少开口,几乎都是方汀在答。 “陛下上次高热是在什么时候?” “初七和初八夜里。” “陛下胸闷是在什么时候?” “昨夜子时。” …… 唐笙品出味来,听了微微抬眸,御座上的人却轻咳一声,吓得众人立即收声垂眸。 “几时了。”秦玅观擦拭着唇角。 “回陛下话,辰时三刻了。”方汀答。 “上朝。”秦玅观道。 今日叫的不是大起,秦玅观未着冕服,只在鞠衣上添了件大衫。方汀见她要起身,匆匆取来燕居冠。 “陛下——”女医官趁着秦玅观戴冠的功夫进言。 “臣等忧心胸闷之症会演化成心悸,还请您多多保养圣体,出行时带上医官。” 秦玅观不喜男人近身,随侍皆是女子,整个宣室殿就留了几个做粗活的太监。她要是点医官出行,那显然就只有挂着御前头衔的唐笙可以随驾了。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一处。 唐笙出列,谦谨回话:“启禀陛下,微臣虽顶着御前的头衔但医术着实驽钝,不堪大用……” 前些日子给唐笙医病的女医紧跟着出列:“微臣愿同唐大人一道随侍。” 衣着齐整的秦玅观回眸:“朕何时允了医官随驾。” 众人噤声。 带着四合如意云纹的明黄色衣角掠过众人。 方汀挥手朝身后人道:“唐大人、柳大人,跟上呀。” 秦玅观听见了,但未曾作声。 这几日,天气已然转暖。秦玅观觉得舆车闷人,都是乘步辇早朝的。 禁宫的梅花开至尾声。 御辇经过连片的梅树,落英缤纷。秦玅观的肩头也落了些,她瞥见了,却未曾掸去。 行至宣政门,众人步伐渐缓。 秦玅观下辇,身上的残花落了。 今日殿上议的是前几日叫大起商讨的立储咨文。 宗□□整理的年龄在六至十二岁之间的男女宗亲多达二百位,除却远亲和出生卑微的,还有百二十余位。 秦玅观朱笔一挥,留下了一半供朝臣推选。 这六十个人包含了各派势力,朝臣和宗亲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不是驳斥这个的立储资格就是内涵那个的血脉卑贱。 秦玅观各打五十大板,顺势将这六十人又裁成了一半。吵到一半的大臣和宗亲这才回过味来,定睛一瞧,这三十个人里女子已占了三分之二。 期间,秦玅观把玩着念珠,许久才说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对于他们争吵的话题没有任何有效表述。 唐笙离她离得不远,回眸时瞥见她正用茶盏盖在茶沫上画着画。 丹墀下的大臣明里暗里对骂了半晌,秦玅观才叫了散朝。 路上唐笙碰上了海曙,却没瞧见和她形影不离的云霞。 海曙望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唐笙心觉不好,但也不便和她说话。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天,回宣室殿的路上,天上渐渐聚起了阴翳。 细雨绵绵,湿了衣襟。方汀在秦玅观下辇时撑上油纸伞,扶着她入殿。 秦玅观在雨幕里回眸,望见了奔向唐笙的海曙,脚步微顿。 她顺着海曙奔走的方向,瞧见了身姿娉婷的唐笙。 唐笙一身柔蓝圆领袍,前襟坠鸬鹚补,撑着伞立在烟雨里。 雨滴聚拢在她的周遭,汇成质感棉柔的帘幕,朦胧了身影。 她微倾身寻找着海曙的踪迹,旋即提着裙摆朝她走去。 油纸伞倾斜,罩在了海曙头顶。 “陛下——”方汀轻唤秦玅观。 秦玅观回神,迈向内殿。 唐笙虽有她翻案,但也保持了谨慎,私下不与宫娥会面。她在中庭同海曙说话,正是为了避免落人口舌。 经此一遭,唐笙成长不少。 秦玅观望着明窗外沿廊落下的雨柱,低低道:“阖窗吧。” 方汀照做,退下前又替方十二禀报了声。 “宣她进来。” 檐下的方十二得了通传,抖落了身上的雨渍,提袍入内。 方箬下放后,方三娘担起了统领的职务,而查清细作的差事则落到了方十二头上。 “启禀陛下,照着云霞的口供和搜出的东西,臣等摸到了家茶馆。”方十二抬头望了眼秦玅观的神情才继续道,“微臣眼下已将茶馆查封,只是——” 秦玅观抬眸:“只是什么。” “兹事体大,茶馆里的人需得挨个审问。”方十二抱拳,“臣已将他们下狱,主谋暂时未审出。” 方十二显然是话里有话,缓和着说好让秦玅观有个心理准备。 “臣去时,茶馆里的说书人正讲着不知真假的宫中秘辛,言语中多有不敬。”方十二欲言又止。 “皇城之下,谁敢如此大胆。”秦玅观敛眸,眉眼间已显出不悦。 “回陛下话,人,臣已经抓进大狱了,他吐不出个所以然来,亦不知自己讲的是哪朝人,哪朝事……” 秦玅观:“带上来。” 方十二:“微臣这就去带人。” 片刻后,只及方十二肩头高的说书人被提溜进宣室殿。行至门栿便开始磕头,方十二硬是拽着他将他拖进了内殿。 “草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求皇上饶命,草民知错了——”说书人哭天抢地,将自己知道的台面话全说了。 他十四五岁的模样,嘴角毛都没长齐,叩拜间湿漉漉的衣服打湿了氍毹。 秦玅观蹙眉,阖上了晾在桌案的茶盏。 “你说了什么书,讲给朕听听。” 说书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五官皱在一起:“草民不敢,草民从前不知那是皇家秘事。那人只同草民说,讲这个可以挣钱,草民就讲了……” 秦玅观摸出帕子掩住口鼻,示意方十八将她拖远些。 帕子上淡淡的味道让她的眉心稍显舒展,秦玅观继续道: “你不讲,朕便扒了你的皮,曝尸端午门。” 说书人哭得更惨了,他道:“草民讲,草民讲,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好生说话!”方十二呵得他一哆嗦,说书人这才打着结巴讲起了今日在茶馆说得那些故事。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说书人唱道,“风水轮流转,金銮殿几度易主。那从前啊,就出了个短命皇帝,无儿无女,龙椅还未坐热就换了兄弟。这兄弟啊,子嗣不丰,笼统一儿两女,那独苗还早夭!” 说到这,秦玅观便听出了端倪。 短命皇帝说的是他的伯父,齐德宗秦载翊;这子嗣不丰的兄弟是她的父亲齐理宗秦载济;早夭的独苗便是秦玅观的同胞兄弟秦承祚。 说书人颤着声往下讲,讲起了独苗是怎么被大公主毒杀,两个公主又是怎样争抢皇位,颠倒乾坤的故事来: 大公主和二公主的母亲野心勃勃,觊觎皇位,最后一死一伤,被在外领兵的大公主捡了便宜。而这大公主亦不是皇室血脉,而是皇后同侍卫偷情所诞。大公主掌权后隐瞒老皇帝死讯,假传诏书登上皇位,表面不立皇夫,实则秘密养了许多禁\脔,称病不朝…… 这些话里,真假参杂。但凡留了心眼便能听出是在影射大内。表面瞧着无甚影响,实则传唱的人多了,必然折损秦玅观的皇威。 “够了。”秦玅观拍案,倚着书案咳嗽起来。 方汀想要替她顺气,秦玅观抬手,示意她不用过来。 帕子嗅久了味道便淡去了,秦玅观紧拧着眉心,将帕子塞进袖中,语调微哑: “将你的说书词抄下来。”秦玅观掷下纸笔,眼眸凉得吓人。 “方采薇——” “臣在。” “凡与茶馆有干系者,挨个刑讯,务必给朕吐出主谋来!” “是。” 方十二领命后又道:“陛下,那云霞和她吐出的眼线如何处置……” 秦玅观鼻息已经平复。 她倚上圆枕,淡淡道: “杀。” 40-50 第41章 秦玅观晚间没用药, 方姑姑提前将唐笙叫来值夜,顺便将漆盘塞到了她手上,满目期待。 唐笙硬着头皮入殿, 只见秦玅观正伏案疾书,书案前还跪着个衣着破旧的少年。 脚步声惊扰了跪着的说书人, 他战战兢兢挪到了一边, 生怕挡着唐笙的道。 秦玅观的书房本就宽敞,唐笙忽视了说书人,径直掠过了他。 唐笙的身影压了下来,秦玅观这才抬眸,接过了瓷碗。 秦玅观摩挲瓷碗, 扬声:“来人,将他带下去。” 两个侍卫躬身进来,麻溜地将人拖了下去。宫娥也随之入内,换了氍毹开窗透气。 “雨停了么。”秦玅观瞥见唐笙衣袖淡淡的水痕,吹着药道。 “回陛下话, 快停了。”唐笙答。 从唐笙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秦玅观光洁的额和一双吊梢眉。 这人跟猫儿似的做什么时都慢吞吞的, 喝个温热的药也要磨蹭许久。 唐笙敛眸, 耐住性子等她喝完。 没成想秦玅观吹了几下,竟直接搁下,又看起手边的纸笺来。 唐笙提醒:“陛下,药要凉了。” 秦玅观翻了几下便搁下了洒满泪痕的纸笺:“拧块热帕给朕擦手。” 唐笙照做, 行至门关处,秦玅观才抬眸望了眼——白日里穿的柔蓝医女官袍已被她换下了, 想来是见海曙时淋湿了。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覆上茶盏盖, 揭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蓦地松指了。 茶盏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秦玅观捻着指腹,觉得这盖碗也不能要了。 等待了片刻,门关处传来声响。 秦玅观垂眸,取来折子阅览。 “陛下,帕子。”唐笙躬身,将拧好的帕子递上前。 秦玅观接了,从左手擦到右手,来来回回抹了七八遍,才将帕子搭在铜盆边。 她指了指青玉填金万寿纹盖碗:“丢了,换新的。” 唐笙:“……” 她从进门开始就觉得秦玅观讨厌这跪着的小孩,没想到已经讨厌到了犯洁癖的地步了。 “陛下,这盖碗您用了许久了,真的要丢吗?”出于谨慎,唐笙还是问了句。 秦玅观迟疑了片刻:“赏你了。” 唐笙:“……” 她垂首,将盖碗放置于漆盘中,行礼道: “谢陛下赏,圣恩浩荡。”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起身,之后便没再说话。 见她叠了张干净纸笺覆在写满狗爬字的说书词上,唐笙便退至了墙角。 心里装着事,唐笙思忖起来,许久才眨一次眼。 秦玅观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道: “你今日没有话对朕说么。” 唐笙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当即跪下。 她白日站在雨里见海曙为的就是让秦玅观瞧见。 海曙告诉了她云霞的事,唐笙听得脊背发凉,可脑海里却又不断浮现和云霞相处的点滴。 她来此处的这段时间,云霞和海曙是为数不多给予她温暖的人,没想到这份温暖也是带有目的的。 唐笙听海曙讲了云霞的事,知道了云霞走上这条不归路,其实是因为家中好赌的爹和兄弟。她长相清秀,幼年便被父兄送进了宫里,每月挣的银钱都进了他们腰包,一旦云霞断了供,他们便扬言要将她的母亲和姊妹卖进窑子。 唐笙听了虽有所动容,但也忘不了年前挨过的毒打和年后遭受的委屈。那夜方箬审问唐笙时,云霞明明有机会说出真相,但还是保持了缄默。如若不是秦玅观插手,时至今日她还有可能被关在大牢里。 她一言不发,秦玅观偏首,淡淡道:“你要替云霞求情。” 唐笙说了云霞的家事,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虽同情她,却也明白陛下的处置是合理的,因而一言不发。” 御椅上的人转着扳指:“今日在中庭见海曙,是你故意给朕瞧的?” “回陛下话,是。”唐笙知道自己算不过这御座上的狐狸,干脆承认了。 良久,颅顶传来一声轻笑: “朕也被人算计中了。” 唐笙垂首:“微臣不敢,只是全了良心后的自保罢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轻咳了声才道:“胆子不小。”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 “你倒是心善——” 这句话听着耳熟,唐笙仔细回忆着,思绪忽然回到了穿来不久的晚上。 那是她因替了会云霞的班正好被抓到,被秦玅观唤进了内殿。秦玅观像是长辈那样教诲了她几句,翌日带她上了朝。 她那时还觉得这个皇帝就是表面看着吓人,实际心慈手软。现在看来,能在这个位置坐稳的人,哪个不是趟着血水过来,双手沾满人血的。 “深宫中,朝堂上,最忌讳的就是心善。”秦玅观敛眸,看着面前身形如破土新竹的少年人,温声道,“你想好好活着,就得记着这点。” “朕即位之初便已修改律法,典妻罪同略卖,受车裂之刑。她大可报官,也可呈奏于朕,朕必会同她做主。可她偏偏选了当细作这条路。” 秦玅观道:“这世间万般苦楚,多数时只有自渡。她若自甘沦为父兄伥鬼,那便是无药可救了。” 唐笙沉声道:“微臣受教,谢陛下教诲。” 秦玅观双手置于膝头,念珠掩于玄色的广袖下: “云霞等一众细作,朕必杀之,不杀无以正风气。” * 值夜的一个半时辰格外难熬,唐笙交班时,秦玅观还在看那叠成半指厚的纸笺。 她行了礼,书案边的人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嗯了声。 唐笙躺下时已是四更天了。 换了单人居所后,唐笙比从前松弛了好些。从前她得注意着不惊扰其他宫娥,夜深时洗漱都得蹑手蹑脚,睡着了还容易被鼾声和磨牙声吵醒。现下唐笙舒舒服服地躺在烧热的暖炕上,心绪宁静,渐入梦乡。 五更的梆声响起,唐笙的房门亦被人拍响。 门外人语调急切:“唐大人,陛下又高烧了,请您速去寝殿!” 唐笙合衣而起,花了片刻功夫洗漱整理完便快步赶往寝殿。 她住得近,是最先赶到的医官。 方姑姑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宫娥侍疾,见唐笙过来当即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病榻上的秦玅观面有浮红,鼻息发烫。 唐笙取下帕子,想要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心亦随着她痛苦的面容拧作一团。 她不过几日没注意秦玅观的血条,那绿条竟已后移了许多。唐笙细看生卒年,发现秦玅观刚加的三年寿命又折损了小半年。 “散朝后落雨,陛下在檐下歇了会,身上沾了湿寒。回来又挨了风吹,半刻没歇着。”方姑姑也有些焦心,但却不太方便表现,“那说书人也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唐笙从药箱中取出调配好的安神熏香交给方姑姑,叫她先点上一支。 “这是又魇着了。”唐笙道。 秦玅观确实在梦魇。 说书人写在纸笺上的两后相争,毒杀兄弟,胡人进犯,朝臣反叛,王朝覆灭的场景接连浮现。京城火光冲天,杀喊声不绝。 回天乏术的秦玅观跪于奉先殿的父母的画像前忏悔,奇怪的是,她的心绪却分外宁静,就像是悬于心间的石块轰然落地,尘埃落定,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秦玅观眺望画上的字迹: “孝惠仁皇后江氏像” “理宗仁皇后江氏”这个称呼贯穿了庆熙年的实录,秦玅观即位后只能从实录的角落里搜寻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说来也荒谬,母亲逝世时,秦玅观不到十二岁,头次清楚知晓母亲的名讳如何书写,还是在先帝假惺惺的悼亡书中。 “江芜” “母亲” 秦玅观呢喃,在这亡国的关头,她却只想要母亲一个温暖的怀抱。 时隔太久,秦玅观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样貌。她垂首啜泣,再抬首,母亲竟已立在她身旁。 母亲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笑容温婉平和。 秦玅观于婆娑的泪眼间看到母亲矮下身来,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抚了抚她的发顶。 母亲同她说话,秦玅观却什么也听不清。 她想像幼时那样牵住母亲的指节,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朦胧,到最后像是月光下的一道残影,风一吹便消散了。 秦玅观来不及起身,膝行上前,却什么都没抓住。 …… 唐笙取来温热的湿帕子,想要替秦玅观拭一拭掌心,却看到她的指节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尖已泛起了白。 她的面容太痛苦了,眼角还有泪痕,唐笙轻轻唤她: “陛下——” 秦玅观喉间有低哑的抽噎声,像是被遗弃的小兽绝望时的呜咽。 唐笙眸光烁动,下意识俯下身来,想要听清她的话。 耳畔的发丝落在秦玅观的面颊上,唐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含混呢喃: “阿娘……”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眼前浮现了新元日,秦玅观微仰首看向裴音怜母女时的情形。唐笙记起了她离开颐宁宫前轻晃的身形和顿住的脚步。 唐笙的指腹抚过她的面颊,触碰到那片湿凉,动作轻缓柔和。 “陛下——”唐笙鼻尖发酸,出声时带着闷重的鼻音。 秦玅观的眉头稍显舒展。 唐笙回神,接回宫娥新拧的帕子,去握她的腕子。 秦玅观攥得紧,不肯松开。 唐笙只好俯身贴近,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秦玅观在唐笙贴近后指尖逐渐松开。唐笙松了口气,拨正她的腕子,还未来得及远离便被秦玅观攥住了指节。 她想要抽离,秦玅观反倒扣紧了些。 直至十指相扣,榻上的人眉心才彻底舒展开来。 唐笙与秦玅观相扣的五指空悬着,不敢触碰她手背的肌肤。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方姑姑,方姑姑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松手。 身后,医官们的脚步声近了,唐笙心中焦急,但也不敢动弹,只能祈盼秦玅观早些醒来。 第42章 下半夜睡了个安稳觉, 秦玅观醒来时脑袋难得一片清明。 她偏首,看到伏在榻边的人,神色微僵。 视线下移, 秦玅观又看到了她们相牵的指节——她手背在上,掌心贴着掌心, 紧紧扣着唐笙的五指, 而唐笙的指节却是松开的,颇有种无奈之下放弃挣扎的感官。 秦玅观鼻息一滞,一股热意沿着脖颈蔓延开了。 晨光熹微,殿内候着的宫娥皆在打瞌睡。秦玅观扫了几眼,视线又落到了唐笙身上。 昨夜她起得匆忙, 面上未施粉黛,白皙光洁的肌肤衬得眼底的鸦青更清晰了。 她眉眼生得淡,敛眸时会显得没什么精神,温温和和的,但直挺的鼻梁又添了几分英气, 因而笑起来明媚之余就又多了些昂扬的气度。 细想起来,秦玅观已经许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 不知过了多久, 方汀打帘入内, 惊动了昏沉的内殿,秦玅观才松开指节,撑起些身。 唐笙随着她的动作苏醒,活动了下发麻的臂膀。 方汀示意宫娥们下去, 只留下了唐笙。 “陛下。”方汀道,“太医说您得静养两日, 今日的早朝……” 秦玅观没什么精神,她由唐笙搀着, 躬着背脊坐起了身,素衣之下是难掩的病倦。唐笙觉着,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日停朝。”秦玅观缓了缓道,“召阁臣和沈长卿。” 方姑姑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您都这样了,还惦念着理政呢?”唐笙在沉寂的这片刻出声。 秦玅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片刻才道:“哪样了?” 许是她病怏怏的缘故,唐笙没从她的语调里听出隐忍的怒意,只觉察到了困惑和好奇。 唐笙不语,秦玅观也不为难她,只是探出一只手,示意方汀扶她更衣。 刚起身,迈下脚踏,秦玅观的脚步便显出了虚浮,还是唐笙闪到她跟前托了一把,她才未倒下去。 秦玅观半个身子倚着唐笙,微颔的下巴好似枕在她的肩上。 她又嗅到了帕子上的味道,淡淡的,好像是从唐笙肩颈间散出来的。 “陛下——”唐笙声音闷闷的。 秦玅观倚了片刻,终于道:“今日不理政。” 唐笙的眸子里倏地闪烁起了光点,托在秦玅观腰际的手更有力了。 “我扶您到榻上去。” “好……”秦玅观语调里似是藏着些无可奈何。 听得此话,方姑姑甚感欣慰,悄悄退了出去,给秦玅观温药去了。 殿内只剩唐笙和秦玅观两人。 秦玅观穿的薄,唐笙又是盖被又是披衣,生怕她再冻着了。 秦玅观分外安静,一一配合。 于是方姑姑进来后,又将药碗交给了她。 唐笙弯着腰喂药分外累人,秦玅观喉头微动,低低道:“坐吧。” “微臣不敢。” “朕瞧着累。” 秦玅观说话有气无力的,唐笙听着也累,迟疑再三,终于坐下了。 瓷勺卷着黑褐色的汤药,唐笙搅动了几番,确认不烫后才送到秦玅观嘴边。 秦玅观垂眸,乖乖喝药。 今日这药闻着同往常不太一样,应是太医又往里头添了几味药材,唐笙嗅了,心尖都苦得发涩。 最初,秦玅观一勺要分两次喝,片刻后,一勺要分三次喝了。 唐笙望向方汀:“姑姑,能取些蜜饯来吗?” 方姑姑眼疾手快,从披在衣桁上的腰带上摘下了一方荷包。 因为是自个的荷包,唐笙打开得分外熟络。她取出一块果脯送到秦玅观唇畔,秦玅观咬下小半块,唇上沾上了糖霜。 唐笙本想取来帕子同她擦一擦,却见秦玅观微抿唇,用舌尖扫净了糖霜。 皇帝姥儿仪态是没得挑的,即便是病了,细节动作里还显露着优雅。 唐笙又喂了她小半块,皇帝姥儿才愿意继续喝药。 一碗汤药喝下来,秦玅观用了三四块果脯,除了唇尖沾了点湿意,其余一点进食的痕迹都没留下。 她望着唐笙,唐笙也望着她,对视了一会,唐笙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秦玅观懒到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唐笙擦到一半忽生出种自己在带孩子的错觉。 “朕可以躺下了么。”秦玅观道。 熬了半宿的唐笙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她觉着这话不太对味,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味,思忖了会才道:“您不饿吗?” 秦玅观:“不饿。” “用些早膳再歇息吧。”唐笙道。 秦玅观:“好。” 侍奉秦玅观喝了药,用完膳,唐笙又陪她漱了口,擦了面,忙出了一身汗。 待到她掩上帐帷退出内殿时,唐笙一低头,看到了胸前的鸬鹚补子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女医官,又不是御前婢女了,怎么莫名其妙干了一通御前婢女该干的事? 真真是全天下人都成了皇帝姥儿的奴才了。 唐笙取了药箱,越想越不对味,临走前还顺便取走了昨晚忘拿的青玉填金盖碗。 回了耳房,唐笙将那盖碗和秦玅观的画像塞到了一齐,又整理了一通药箱。 她今日还有另一桩事没做,因而不能歇下。 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天际却又显出了灰濛。 唐笙出门时带上了油纸伞,经过昨日秦玅观乘辇走过的梅树,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丝。 地上飘满了残花,绵密的雨丝落于水凼,激起了波光,唐笙撑伞的身影映在了水凼上,片刻间便不见了。 御林卫们都认得她,唐笙求了方三娘,得了通融才进了大狱。 霉味和血味一齐扑来,不好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唐笙下意识抚过后颈的伤疤,仍能感受到痛楚。 她给守卫塞了银锭,称是吃酒钱。守卫们笑呵呵地接下,对她客气了许多。 三娘陪着她入内,狠狠瞪了两眼收钱守卫。守卫们笑里又带了几分谄媚。 “尽量不要待太久。”三娘道,“久了陛下那边过问起来,我也不好应付。” 唐笙颔首:“我明白,姐姐放心。” 行至单间牢房,方三娘顿住了脚步,只留唐笙一人上前。 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云霞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身上脏兮兮的。 听到脚步声,云霞蜷缩得更紧了,头也埋到了膝上。 “海曙托我将这个带给你。”唐笙轻声道,“你或许能用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 她扶着墙走来,同唐笙隔了一扇狱门。 脏兮兮的手接过了唐笙手里的纸包,云霞拆开,摸着里边的东西,矮下身去,抽泣起来。 “这是她攒了许久银子才弄到的,给了我,她明年怎么办?” 唐笙鼻尖也有些发酸。 她也是昨日才知晓云霞和海曙的关系的。 这两个小宫娥结成了对食,约好了到了出宫的年龄便找个安宁的地方定居,好好过完后半生。 可是…… “她让我同你说,日后她来替你寄银子,你不必忧心你的父母了……” 云霞哽咽了下,忽然失声痛哭。 “我不该鬼迷了心窍贪图钱财”她断断续续道,“是我连累了她,是我连累惨了她!” 云霞膝行上前揪住唐笙的衣袍:“她同我亲密,此事之后必然是要被放逐出宫的,求你,求你同陛下说说,留她在宫里……” 宫女们年满二十六岁便会被放出宫自由婚嫁,在此之前,她们都会卯足了劲积攒银两,好为日后做打算。海曙今年刚满十七,父母双亡且没有兄弟姊妹,亦买不起田产,若是放出去了,独自谋生会很艰难。 唐笙明白她所担忧的,却也不便回答她的话。 “我……”唐笙心绪芜杂。 “唐大人,我对不起您,若有来生我愿为你当牛做马!”云霞哭着朝她磕头,“事到如今,我还要拜托您将这些带回去——” “我是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可海曙她还要活着!” 唐笙喉头发涩,云霞从前从不这样唤她。她总是笑眯眯地唤她唐笙,高兴起来还会碰碰她的肩膀。 “你留着,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唐笙越说声音越低,“你不用唤我唐大人,我并不恨你。” 牢房内静了下去,云霞的啜泣声像是扎在唐笙心上的细针,痛感绵密。 “我对不起你。”云霞哽咽重复,“可我今世无法赎罪了。” …… 唐笙离开时,怀里抱着海曙托她带来的东西。垂眸时,唐笙能看到云霞留下的指印,她不忍想象,海曙看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刚转身,行了几步,云霞忽然攀着栏杆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道: “唐笙——” 唐笙回眸。 “宫中人卷入朝局,到最后皆是沧海浮萍。你要——” 说到这里,云霞顿住,只是垂泪。 她许久不出声,方三娘揽过唐笙的肩膀,低低道:“走吧。” * 天色已暗,宣室殿内,方汀重又点燃了安神香。 秦玅观嗅着味道,睁开了眼睛。 “奴婢以为您睡着了。”方汀阖上香龛上前一步,“要扶您起身吗?” 秦玅观低低道:“交给你的事,办妥了么。” “回陛下话,六娘已经去办了,云霞家在陇川,想必六娘两日后才能回来。”方汀答。 秦玅观翻了个身,背朝方汀: “她今日去御林司了么。” 方汀知道这个她是指唐笙,答道:“去了,同奴婢告假时说了。” 秦玅观叹息:“还是太心善了。” 方汀笑了,眼角的皱纹连成一片:“您也善呀。陛下是真仁君呀。” 榻上的人静默了片刻,才道: “朕哪是什么仁君。只是她同朕说了,眼里湿漉漉的……” 第43章 走出逼仄潮湿的大狱, 唐笙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十九?”方三娘替她顺气,“是想吐么?” 唐笙摇头, 她只是又想起了那两晚的经历了,心口像是压了大石块, 身上的痛楚和心理上的屈辱全都密不透风地涌了过来。 “我歇一会便好。”唐笙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倚墙立了会才重新走上宫道。 方三娘放不下心,坚持将她送到宣室殿附近才离开。 海曙知道她今日要去御林司,下了差一早便候在了宣室门前。见唐笙抱着东西回来,心凉了半截。 海曙望见裘衣上带血的指印,眼泪簌簌。唐笙想说些宽慰她的话, 却见她背过身去,擦拭干了泪水,强忍着哭腔和自己道谢。 回到耳房,躺在榻上的唐笙阖上眼,脑海里全是云霞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耳畔响着云霞最后同她说的,宫人卷入朝局, 最后皆是沧海浮萍。 窗外脚步声阵阵, 但没人来吵她。心烦意乱的唐笙抱起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 秦玅观只歇息了一日。 翌日清晨,她便召见了沈长卿和一众阁臣。 陈奏完几件要紧的政务,刑部侍郎问起了万寿节后的安排。 “陛下, 照例,新春伊始和万寿吉日是不处决人犯的, 年前谋反的扬澍等人是否等到秋后处决?” 秦玅观未脱病气,神色恹恹的:“他们招供了么。” “回陛下话, 未吐出新话来。” “裴敬山呢。” “这——” 刑部的两位主官面面相觑,许久答不上话。 刑部侍郎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裴敬山已于昨夜死于狱中。” 秦玅观倏得抬眸,沈长卿抚着茶沫的手亦是一顿。 裴敬山是皇帝钦点的要犯,秦玅观不发话,他就是已经到了鬼门关了,三司也要将他拽回来。 “怎么会死了呢?”沈长卿见秦玅观不想说话,便接起了话。 刑部主官不敢再坐,一齐跪到了秦玅观书案前。 侍郎朝沈长卿的方向微偏身,正身却还是朝着秦玅观的。 他拭着汗道:“太傅,您有所不知。这裴敬山本就是刑部司务出身,熟悉刑部规章,不动刑便不开口,一连审了半月才吐出些话来。差役们下手时皆是留了力气的,谁能料到——” “他吐出了什么。”秦玅观打断了他的话。 两个老头知道秦玅观动怒了,忙叩首。 “这正是臣等要陈奏的。”刑部尚书摸出了袖中的供词,递呈给秦玅观,“依臣所见,这案子,也该结了。” 秦玅观挥手,方汀快步上前,接来转交给她。 依照供词所述,谋反一事皆因裴敬山而起,是他勾结瓦格人和杨澍,企图内外呼应,颠覆朝纲。 “黄珉。”秦玅观将供词拍在书案上,半身前倾,睥睨着跪着的人,“你当朕是儿皇帝么。” 黄珉沉声:“臣不敢。可此案确实该结了。” 殿中静了下去。 坐着的,立着的,跪着的,各怀心思。 黄珉话说得含糊,但所有人都知道,裴敬山是太后的娘家人,这事如果再查下去,极有可能查到太后头上。 “你大可将话说得明白些。”秦玅观拂袖,几张供词飘到了地上,“太后是皇室中人,勾结外族煽乱朝纲未免太可笑了些。” 此话一出,殿中跪倒了一片,只剩秦玅观一人坐于御座。 “黄珉渎职,贬去潮州任知州。刑部尚书一职暂由沈长卿兼理。” “陛下。”黄抿直起身,摘去乌纱帽,“刑部的差事着实难当,证据确凿的案子要一遍遍重审,涉及皇亲的案子又不得妄下定论……” “老臣,谢您恩典!” 黄抿说的一遍遍重审的案子自然是唐简一案。他风宪官出身,一向以直脾气著称,顶撞过德宗和理宗二帝,熬了三朝才坐到这个位置,如今又冲撞了秦玅观,在场的皆为他捏了把汗。 他拂袖而去,官袍却被同僚拉住:“黄大人!” “莫要叫我黄大人,这个官儿,老夫还不愿做了!” 黄珉扯了扯官袍,正欲迈步,却听书案前传来暗幽幽的声音。 “进士出身,身蒙皇恩,却目无尊上。”秦玅观的语调分外平静,“圣人的礼法全不在乎,书都读到哪去了。” 黄珉脑中的热气散去。 他自恃圣人之道,依圣人言做事,秦玅观反倒照这套拿住了他,几句话便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黄珉自知理亏,顺势跪在同僚身侧,叩首道:“微臣……” 沈长卿道:“陛下钦点的人犯交给你审理,未有朱批,却突然死在了大狱里。治你渎职已是轻的,你倒是不识好歹!” 回过味的黄珉叩头:“微臣行事冲动,现已知罪,求陛下宽恕。” 秦玅观叩响书案,像是听到了笑话:“宽恕。” “宽恕?” “李介。”秦玅观点了刑部侍郎的名,“顶撞皇帝该当何罪。” 刑部侍郎颤颤巍巍地抬起身,低低道:“顶撞皇帝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那便照律办理吧。”秦玅观道。 * 唐笙来送药的路上忽然被方姑姑叫住。 方姑姑远远便朝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满腹狐疑的唐笙端着漆盘靠近,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姑姑。”唐笙同她见了礼。 “万寿节就在这几日了。”方姑姑叹息,压低了声音道,“你值夜时机灵些,多劝劝陛下,莫要杀生了。这不利于陛下积攒福缘呐。” 唐笙顿感好笑,她一介刚升上来芝麻大小的医官,如何能担上劝谏陛下的重任。 她忙拒绝,方姑姑却拉近了她,附在她耳边教起了话术来。 “你这样说……” 唐笙仍是不敢,她记着云霞的话,不愿卷入这些事中。 “我一介医女,人微言轻,如何得知前朝事。这个时候劝起来,恐怕不好。”唐笙摇头,“这说不过去。姑姑,您还是另寻他人吧。” “不是叫你说朝政那套。”方姑姑见她油盐不进,有些着急,“是叫你去说积攒福缘,旁敲侧击着说。” 方姑姑解释起来今日殿中的事情来,总结道: “你替陛下想想,先帝爷都未杀的言官,陛下却……那他日史书工笔,陛下她……” 唐笙听完更不敢参合了,忙借口药要凉了入殿。 方姑姑望着她的背影叹气。 唐笙觉察到她的视线,步子迈得更快了。 殿内如今只剩秦玅观和沈长卿了,她们在议事,唐笙隐约能听到茶馆、谣传几个词。 她不便入内,只得端着药躲远了些。 因为这几次送药,秦玅观总要磨蹭许久才开始用,煎药的宫人便将药留的更热了些。 唐笙和另两位静如木头人的宫女对立在帘幕后,脸颊被弥散开的药味和氤氲的热气蒸得发烫。 半刻钟后,里边的议事声停了,紧接着便响起了秦玅观的声音: “换茶。” 宫人们运作起来,里间的人逐渐多了。唐笙随着她们入内,给秦玅观呈上了药。 她这几日还兼着请平安脉的职,换茶的宫人退出后,她还得硬着头皮留在里头,听秦玅观和沈长卿说话。 唐笙征求过秦玅观的御命,期盼她能改个时辰诊脉。可秦玅观却从善如流般探出腕子,交由唐笙全权发挥。 “既已身死,那便是有人灭口。”秦玅观继续道,“那杨澍近况如何。” 沈长卿答:“回陛下话。他因胡言乱语被拔了舌,人倒是活着,只不过跟精神错乱无甚差别了。” “哪有那么简单。”秦玅观同她相视一笑,“太傅同朕猜测的差不离吧。” 沈长卿啜了口茶,淡淡道:“装疯卖傻,反而能活下来。” 秦玅观正欲说话,余光里却映入唐笙小心翼翼整理她衣袖的身影。 她下意识矮下些身,举起些手臂。 身量高挑的唐笙终于不用在像虾米那样弯腰驼背了。 她不敢打断秦玅观和沈长卿的谈话,只得大着些胆子将她的腕子托到了书案上。 秦玅观好似没知觉似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赏她。 唐笙松了口气。 “微臣已令人严加看管了,确保杨澍活着。” 秦玅观那边动静不小,沈长卿垂眸,端起来茶盏又啜了几口,等了片刻才抬眸。 “杨澍,朕要再审一遍。”秦玅观有些倦了,将身后的圆枕滚到了手边用小臂抵着,斜靠上五屏椅,“杨澍的许多言辞和茶馆流言相似,朕觉得……” 秦玅观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微臣明白。”沈长卿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除了审,也无其他法子了。”秦玅观觉察到压在腕间的指节力量渐轻,便想要收手,手腕刚抽一点唐笙的指节又追了过去。 她不动了,耳畔传来一声极其清浅的叹气声,秦玅观语调微滞,唇线抿紧了些。 “这些事瓜葛着,一桩连着一桩,实在令朕头痛。” 秦玅观说话时,沈长卿抱着茶盏望她,半天不动。听得这句,搁下茶盏,躬身道:“愿为陛下分忧。” ……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这终于诊完脉了。她收拾完东西,小声提醒了下秦玅观要用药,便准备退下。 刚行几步便被沈长卿叫住。 “陛下这几日圣体可曾大好?” 唐笙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行礼道:“回沈太傅话,已见好转。” “今日诊脉如何。”秦玅观接过话茬,语调比同沈长卿说话时冷了许多。 唐笙又转过身朝秦玅观行了一揖:“回陛下话,您这几日还是将养着为好。您今日脉搏还是虚浮了些,不可太过操劳。” “那这几日,微臣会将内阁拟批的折子送来宣室殿,呈给您过目。”沈长卿低低道。 秦玅观颔首。 她又同沈长卿聊了几件机要的政事,谈笑间便下了两道诏书。 沈长卿从宣室殿出来时,天色已显出些暗淡。 她立在檐下活动了下筋骨,瞥见了唐笙的背影掠过长廊,微阖眼眸。 第44章 “陛下, 轿已备好。” “斗篷。” 方汀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仔细整理平坦,指尖将触到系带, 便被秦玅观避开了。 秦玅观不喜近身衣物被人触碰,尤其是脖颈间, 在她幼时方汀还常替她整理交领, 现今触碰一下都难得。 “更深露重。”方汀道,“奴婢在轿上放了薄毯,陛下记得盖于膝上。” 秦玅观将帽檐拉到最低,遮住了小半张脸:“知道了。” 方汀送她上轿,望着队列行远, 眼皮跳得厉害——秦玅观还未病愈,这个时辰出去,她总觉得不大安稳。 她招呼来宫娥:“告诉唐大人,今日无需值夜了。” 语毕,方汀又探出身, 望了眼宫道上的轿辇。 离得远,连片的灯笼聚成了模糊的光团, 在暗夜中摇曳。 道旁的长明灯还未换烛, 燃到了这个时辰,已见阑珊,随从仔细照亮轿夫足下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轿中人。 这个时辰, 整个禁宫只有负责巡查的侍卫还在外头,小轿行至分隔禁宫腹地和外臣办差处的端午门, 门楼上的禁军见了令牌,匆忙下钥开门。 出了端午门, 小轿一路向西,停在了刑部办差处。 沈长卿等候已久,秦玅观刚迈步进门,便见了礼。 “带路。”秦玅观对一身便服的沈长卿道。 随从跟在她们身后,又在秦玅观的示意下守在刑部大牢前。 留守的差役正在吃酒划拳,听闻脚步声匆匆拿起佩刀上前。 见来者一个便服,一个斗篷遮面,想要呵斥又不太敢。 这个时辰还能随意进出刑部的显然不是寻常人,但他们又未见着什么彰显身份的物件,于是畏畏缩缩地叫醒了呼呼大睡的领班。 领班一脸不悦地扶着折沿帽上前,见了来者立马变脸,谄笑着行礼: “诶哟,原是沈大人!来啊,快搬椅,倒茶来!” 沈长卿拂过不知哪里落下的丝网,引着身后人向前。 “不必了,钦犯杨澍现在何处。” “回大人话,卑职接了命便将他移到了若卢狱,六人一班看管着。”领班躬着身小跑着走在侧面,“您这边请。” 若卢和都船都是关押高官的狱所,关押环境要比寻常人犯的好太多了,看管也更加严密。 秦玅观料定杨澍未吐实话,在他受刑后,便令人将他丢进了都船狱,医好了他的伤,让他享受安生日子,许久才刑讯一次。 到了地方,沈长卿接了钥匙开了锁。 杨澍听见声响,胆怯地望了眼狱门,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边摆手边退往墙角。 秦玅观摘了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杨澍浑浊的眼睛微转动,一直维持着摆手的姿势。 “他疯了?”沈长卿回看领班。 领班颔首:“疯了挺久了。” “你们忙去吧。”沈长卿对领班和差役们道。 领班边退边悄悄打量两人的身影,不敢多言。 牢房里只剩佩剑的沈长卿和秦玅观了。 沈长卿扫净长凳,秦玅观隔着斗篷落座,环顾四周: “昨日裴敬山死在了狱中。你在这住得倒还舒适。” 杨澍的手垂下了。 “眼睛睁得越久,越觉得活着比死了好受多了,不是么?”秦玅观道,“朕不知他们带了什么话给你,让你突然翻了供,又有了求生之望。只是,他们说的保真吗——” “保真的话,裴敬山又为何会暴毙呢。” 杨澍颤抖起来,又装出了一副发病的模样。 秦玅观敛眸:“眼下,除了朕,没人能保住你那些个外室和儿孙了吧。” 杨澍忘了颤抖,猛地睁大了眼睛,呜呜噎噎发出声声哀鸣。 他造反前便将养的外室和几个私生子藏好了,为保全血脉做了万全打算,最后还是被秦玅观抓着了。 “你应该知道,是谁下的手。”秦玅观睥睨着他,“这不是你装疯卖傻就能躲过的。” “你可以疏通关系,割舌,拶指——”秦玅观的视线扫过他被拶子夹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可如今这般,定是变了天,他们说的话,还作数么。” 杨澍的喉音更浑浊了,他去抓秦玅观的袍角,秦玅观后退一步,让他扑了空。 “手不能握,口不能言,便用嘴衔着笔写下来。” 杨澍点头。 若卢狱里有供钦犯消闲用的纸笔,沈长卿将案上的东西丢给他。 杨澍衔着笔跪伏于地,落笔扭曲,许久才写下四个字。 “杀弟囚父” 秦玅观捏皱了纸,倏地抬头。 地上另一张供词书了一半,上有“汝母”二字。 杨澍对上他的视线,仰起头来,笑得瘆人。 他挣扎着起身,沈长卿抽出佩剑,横在他身前。 杨澍的动作宛若行尸走肉,渐渐靠近,口中重复着相同的声音。 他舌头被割了大半,沈长卿听不清字音,只能回望秦玅观,等待御命。 秦玅观却听懂了他的话。 他在说: “汝母万恨……” 汝母恨汝,汝母有万恨。 手中的剑被人夺去了,沈长卿唤道: “陛下——” 兵刃破开血肉,令人头皮发麻。 血液喷薄,溅上了秦玅观的脸颊。 杨澍眼睛了充血,恨意不散,想要和秦玅观对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秦玅观并未就此罢手,而是步步逼近。 让兵刃刺穿了杨澍的躯体,他如烂泥一般倒了下去,伸手去抓秦玅观的袍角。 利剑抽出,杨澍的手滑落在地,在她的衣袍上留下带血的掌印。 沈长卿握着的剑鞘掉落在地。 她是文臣,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见过秦玅观亲自动手杀人,一时失声。 血珠汇聚于垂落的剑锋,随着秦玅观的步伐滴了一路。 秦玅观拾起剑鞘,面无表情地阖上,将佩剑交还给沈长卿。 沈长卿接了,回神后手心湿黏。 她翻过手,看到了鲜红的血渍。 “与茶馆一案有关的,全部处死,不用等到秋后。”秦玅观道。 “那说书人呢,他未及弱冠,照律,不该杀的。”沈长卿垂着眼眸,浅声问。 “杀。” 她再抬眸,秦玅观已整理好斗篷,垂首出了狱门。 披着斗篷的人经过,差役们的目光聚拢一处,目送着她和沈长卿远去。 血味渐浓,差役们前去查看,皆是一惊。他们正要喊人,却被领班按住。 * 秦玅观坐在轿内,就着轿帘飘动时洒进的月光擦拭指节。 帕子很快染满血渍,手心却还是湿粘一片。 秦玅观丢了帕子,又从怀中摸出了一方。指尖的血迹缀下几点后,秦玅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将帕子放回了衣袖中。 一直候在宣室门前的方汀没想到秦玅观回来得这样快,忙叫人去叫唐笙值夜。 睡了一半的唐笙被人拉起,哀哀怨怨地拾掇完了。她候在寝殿时,秦玅观正由方姑姑打帘下轿。 她立起身,方汀忍不住惊呼了声。 “陛下,您,奴婢去传——” “不必了,朕未伤着。”秦玅观低低道。 殿内明亮的灯火照亮秦玅观面颊,等候在殿的唐笙前去迎驾,抬眸时瞥见了满身是血的秦玅观。 “陛下……”唐笙呢喃。 秦玅观衣袖带风,经过唐笙时,她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愣着做什么,打水去!”跟着入殿的方汀焦急道。 唐笙正要退下,便有宫娥捧着铜盆入内了。方汀拧了帕子跪在秦玅观身前替她擦拭。 秦玅观接了巾帕拭着手:“下去。” 方汀听令后退,却用眼神示意唐笙上前。 她是值夜的,照理,确实不该随她们退下。 唐笙忐忑上前,轻轻扯动秦玅观手中的巾帕。 秦玅观指节松开,巾帕落在了水里。 血渍在清水中扩散,很快便染红了整盆水。 唐笙拧干,呈上去,指尖也染上了血腥味道。 她微仰着首,看着秦玅观,看到了她衬衽上的血渍。 鲜血自下溅上,从她的下颌一直散到面颊。 方才秦玅观进来时,唐笙心脏骤停,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平叛那日的刀光剑影。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垂眸,眼圈泛红。 与唐笙从前见她诉说唐简时泛红的眼圈不同,那时候秦玅观眼底还留有余温,眼下却透着彻骨的凉寒——恨也好,痛也罢,唯独和难过不沾边。 “陛下,您真的未曾受伤吗?”唐笙接过她指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 秦玅观摊开掌心,放平于膝:“谁能伤朕——” “不过是,朕杀了杨澍罢了。” 联想起她身上的血渍,唐笙微讶,眼底流露出了惧色,眸中的光点轻晃。 “您……” 离得这样近,她的神情尽收于秦玅观的眼底。 唐笙被她的眼神吓到,下意识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秦玅观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微敛眸,摊开掌心,将双手置于唐笙面前。 她的右手原本满是血污,如今双手全被唐笙擦拭干净了。 唐笙被迫去看这双白皙修长的手,并未瞧出什么异样。 “朕亲手杀了杨澍,下令处死了与其言论相干的一众人。明早将被朕处死的,至少有二百人。”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秦玅观哑哑道:“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唐笙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宛若虫蚁,慢慢啃噬起她的整个心来。 唐笙的反应在秦玅观意料之中。 她淡淡的笑了,垂下了手。 秦玅观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面颊的血渍。 将要起身时,却听到跪地的医女,颤声道: “杨澍是叛臣,您该杀他……” 她的声音像是悬于寒夜中的细线,稍有不慎便会被风吹断。 “您是主君。”唐笙强忍着畏惧抬眸,“您不滥杀无辜,您……” 第45章 “您是主君——” 说这话时, 唐笙喉头烧着,视线也不由自主的模糊了。 说不惧怕是假的,秦玅观手刃了叛臣, 满身血腥气。自她进殿时,唐笙的心就没有平静过。 可她不知怎的, 见到秦玅观意料之中的笑, 整个人都随之难过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秦玅观眼底的失落也愈来愈浓重。 唐笙总觉得,她如果不说话,秦玅观一定会变得更难过。 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错过了这次, 秦玅观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什么了。 唐笙忽然畏惧起这种感觉来,她颤声说出那些话,心反而平静下来。 “是么。” 秦玅观冰凉的指节触碰到了唐笙的面颊。 唐笙抬首,视线从秦玅观袍角的血掌印移开。 她的下巴被人托住。 秦玅观俯下身,轻捻指腹, 拭去了她的泪痕。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恍惚间, 唐笙短暂地忘记了她身上的血渍。 淡淡的血腥味拢住了唐笙, 秦玅观交领处的血迹放大了,她望着连串的血珠痕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秦玅观没有强迫她对上她的视线,唐笙低垂下着眼眸, 不敢再望她。 片刻后秦玅观便松了手。 唐笙躬身,心跳逐渐平复——她知道秦玅观并不信她。 * 临近万寿节, 宫人们这几日变得格外忙碌。 秦妙姝也要在万寿节后回府了,黏母亲黏得更紧了。 虽说她也住在京中, 但肯定不及这几日和母亲同食同寝来得快活。 今日晨起,暖炕上的小案多了些新鲜果品,秦妙姝洗漱完便盯上了。 她探手去取,却被裴太后用香匙打了下手背。 秦妙姝缩了回去,倚到了母亲身侧。 她有空位不坐,非要跟裴太后挤一边。 “今日皇姊要来吗?”秦妙姝抱着母亲的胳膊,委屈道。 裴音怜捏起圆灰押,换了香篆模,加了几匙不同色调的熏香。 “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陛下怎会来。”裴音怜淡淡道。 “那是什么嘛?”秦妙姝软着嗓子晃起了母亲的胳膊。 “嘶——”裴音怜蹙眉,回望女儿,“把哀家的香印弄坏了!” “阿娘……”秦妙姝嗓音更软,巴巴地看着母亲。 裴太后无奈地扫去灰,重印了一枚:“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秦妙姝眨巴眼睛,一副想不出来的模样。 “你兄长……” “噢……”秦妙姝想起来了,“他啊。” “等会贡品上案,你拜上一拜。”裴音怜道,“这是你父皇的遗命。” 秦妙姝撇嘴,不情不愿:“好虚文,年年都这么祭,可他甚至不是今日死的。” 裴太后捂住她的嘴巴,用眼神谴责了下她。 秦妙姝不说话了。 “拜一拜的事,又用不着那样张扬。”裴音怜刮了下女儿的鼻子,“莫要躲懒。” 秦妙姝敛眸,乖乖等母亲忙完,在神龛前敷衍地拜了拜,也算是祭过了。 想起这个兄长,秦妙姝就直皱眉头。 他自小没了母亲,又是皇帝膝下的嫡出独子,庆熙帝宠他宠得打紧,可以说是从出身起就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年满八岁时便将他立为了皇太子。 金陵江家人才辈出,先后的一双儿女也是天资聪颖,独得庆熙帝宠爱。秦妙姝记事起,便一直被他们盖了一头,可以说她和母亲,一直活在先后和其子嗣的阴影中。 秦玅观作为长姐同她年龄差的大,为人又淡漠,后来又做了皇帝,秦妙姝一直同她亲近不起来。而秦承祚呢,常:用鼻孔看人,性格顽劣,骄纵异常,秦妙姝又惧又怕。 皇室婚嫁得早,她兄长十岁出头便已成婚,之后又纳了几个妾室。再后来又被太监蛊惑着沉迷女色,身体逐渐就差了。庆熙帝责骂了他几回,他反而将怒火撒到宫女太监甚至是亲眷身上,但在前朝仍维持着一副贤良的储君模样。 秦妙姝那时不过六岁,撞见过几次兄长发火,吓得连问安都不敢去了。 所幸,她这兄长十来岁便因胎中带的病死了,秦妙姝的日子才逐渐安生起来。 只是,秦玅观却成了受罪的那个——秦承祚死在了秦玅观生辰那日。 他去取几日前亲手为秦玅观抄写,供奉于宝华殿的祈福经书,却因痫症死在殿中。 庆熙帝闻讯大恸,辍朝十日悼念亡子,亦将怒火发泄到了她皇姊身上。 秦妙姝就曾听过庆熙帝亲口说过,是秦玅观克死了皇太子。 庆熙帝在位时,秦玅观便再未庆过生辰。 秦妙姝虽畏惧她这个冷面的皇姊,但忍不住同情她——年幼时母亲便因生育皇子难产而死,及笄后父亲又未曾给过她任何关怀。到最后,连生辰也过不得了。 她幼时曾想着去皇姊府里悄悄替她庆生,可几次都被母亲摁下了。 母亲对她说,她若是去了,她们娘两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过。 秦妙姝及笄那年,庆熙帝得了仆击之症,朝局顿时混乱,瓦格人也大举入侵。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那被冷落的阿姊成了定海神针,也在之后被立为了古往今来唯一的皇太女。 再后来,庆熙帝驾崩,皇太女登基。 秦妙姝暗自开心,她和母亲也算熬到头了。 她皇姊的生辰登基成了天下人同庆的万寿佳节,齐承祚的忌日也被挪到了她生辰前三日,在遵从先帝遗命的前提下,允许宗室私下祭奠。 从前没人会怀念这位先太子,宗亲又不得不碍于先帝遗命做做样子。这几年秦玅观继位,宗室里却多出了许多悼念先太子的言论。 秦妙姝觉得着实可笑。 不过,时至今日,秦妙姝早就淡忘了那些恩恩怨怨。 她盯着撤下的瓜果,追着姑姑出了殿。 望着她身影的裴音怜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道:“还是稚子心性。” 容萍笑着应声:“这不正是娘娘期盼的吗。” 裴太后抿唇笑了:“她要吃便让她吃罢,你去同春明说一声,擦擦香灰便是了,不计较这个。” “嗳。”容萍应声。 * 宣室殿内,三法司众臣跪了几溜,将秦玅观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 古来便有立春至秋分不得奏决死刑的惯例,正月、五月、九月更是断屠月,亦不得随意处决人犯,更何况万寿吉日便在几日之后,凡事讲究个积攒福德,亦不可随意杀人。 这几日三司连用刑都慎重了许多。 秦玅观昨夜一道御命,处决名单便又添了快二百人,若是遵从御命即日行刑,实在是不吉。 三司官员左右为难,只得来劝谏皇帝。 “陛下,《礼记》有言,‘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用始行戮’。”刑部侍郎引经据典,“更何况‘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眼下春已立,又在正月,陛下寿辰也在这几日……” 秦玅观不愿听这些,她转着扳指:“一定要等秋后么。” “陛下,秋后问斩是惯例。” 秦玅观冷冷道,“京中竟有茶馆明目张胆散布流言,不即刻斩杀,国法何在,皇室颜面何在。” 流言至此,朝臣竟无人陈奏,实在是荒唐。秦玅观话虽内敛,却着实敲打了一番诸臣。 “朕今日便要清了死牢。你们若是觉得大狱空旷,朕也不介意多丢几人进去。” 众臣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敢再劝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念珠滑落:“正月一过,主谋曝尸城门,以彰国法。” “是——” 朝臣们应得稀稀落落的。 方汀目送着朝臣们远去,入内给秦玅观换茶盏,几次欲言又止的抬眸都只换来了秦玅观的漠视,便不敢出声再劝了。 秦玅观似是倦了,阖上了眼睛。 寂静的殿内回荡着念珠碰撞的声响。 日晷落影缓缓移动,指向了午时。 日头高升,主刑官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抬头望日。 “大人,一次性杀这么多吗?”差役凑了过来,低声细语。 主刑官低头,赏了他个不耐烦的眼神:“你几时见过陛下收回成命的——” “带人吧。” 差役小跑着下去传令,狱卒们便压着人犯出来了。 他们许久没见着阳光,好些人走路都不大望得清了。 不久,刑部大牢和临近的大狱前,已跪满了人犯。 所有人都在等待炉中的那一炷香燃烬。 那袅袅烟丝,寄托着囚犯的一线生机。 可奇迹并未出现。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主刑官员高声唱令,无数道长刀在同一时刻落下,鲜血顺着石凼流淌。 第46章 春日里药膳进得多, 几场家宴并着万寿佳节,鸿胪寺和膳房采买不到的药材皆由太医院拨了,如此一来, 太医院亏空了不少。 这几日户部的款拨下来了,医官们清算起开年来的药材亏空, 也预备起日后的用量。医官们忙得焦头烂额, 连唐笙也被抓来帮忙。 唐笙惦念着年前没办完的事,便请愿跟着另几个医官和宫人一道出宫采买了,想要找找有没有能替换秦玅观老药方的那一味药。 她是跟着宫中的队伍去的,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休沐的方十八还是跟她同去了。 唐笙走到哪, 人高马大腰跨长刀的方十八便跟到哪,店主和摊贩一见这阵仗,说话都客气了几分,道边游手好闲的混子也闪得远远的,弄得唐笙颇有种“大小姐出街闲杂人等统统闪开”的错觉。 宫人和医官正和几家药铺扯皮, 唐笙寻了个机会同附近卖山货的小贩攀谈。 “老伯,这山上朝元观的神医坤道这几日云游回来了吗?” 老头耳背, 唐笙拔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 “你说的是执一道长?” 唐笙和方十八一齐点头。 “回了!”说起执一道人, 老头两眼放光,“前几日还听说道长给猎户取了捕兽夹,治好了他的伤腿部,应是云游归来了!” 唐笙和方十八对视一眼。 “您两位啊——”老头咂嘴,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长她恐怕不会见呐。” “为何?”方十八好奇道。 “瞧见您二位的打扮, 多半是官宦人家。”老头摇摇头,“道长不会见, 给再多银子都不见呐。” …… 唐笙和方十八本想上山碰碰运气,奈何唐笙今日时间有限,午正便要随着采买的宫人一道回去。 车马驶过齐安门,便进入了禁宫外围圈。 一路上,众人见到了不少提水的太监,以为是哪里走水了,方十八探出车窗观望,却未见着半缕黑烟。 唐笙鼻子灵,马车驶道刑部附近便嗅道了阵阵血味。 办差处的下水沟渠都是连着的,洗刷过的地面虽不见鲜红,但血迹实则被冲到了沟渠中,随着整个外宫的排水系统流动。 “听方姑姑说,最近不该行刑的。”唐笙呢喃。 方十八知道内情,她放下车帘,将唐笙按回原座。 “照例,确实不该。但这回是出了大事。”方十八压低了声音。 她们御前侍奉的比外臣消息要灵通得多,多多少少是听到了消息的。唐笙联想起最近的事,脑海里无端浮现了一道瘦小的身躯跪伏于地的场景。 秦玅观当时看得那些纸笺写的好像都是些说书词,唐笙无意间瞥了一眼,看到的尽是些讲秦玅观杀弟囚父的荒诞之言。 “该不会是那个说书人吧?”唐笙面露惊色。 方十八颔首,唐笙联想起了沈长卿和秦玅观的交谈,一下便将所有的信息点连在了一起。 秦玅观昨日捏着她的下巴说,她明早要处死至少二百人。照今日这阵仗来看,是真的。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唐笙却觉得背脊发凉。 秦玅观看得透彻,她一点也没说错: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是么。” 每每想到她的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唐笙就忍不住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血液也会像这样流淌在阴冷的沟槽里。 可明明她都这样害怕了,为何看到秦玅观失落的眼眸时,还是会难过呢。 马车太窄小,唐笙蜷缩在角落里,心乱得厉害。 方十八以为她不舒服,温声问了句。 唐笙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看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入了内宫,除了皇亲贵胄,任何人不得乘车驾马前行。 她们下了车,一个往御林司去,一个往太医院去。 回去复命的唐笙还未迈进太医院的门,险些被人撞到。 两个女医官匆忙朝颐宁宫的方向跑去,提着衣摆,发带飘飘。 “这是怎么了?”唐笙询问同僚。 “嗳——”医官道,“二公主下痢。” 唐笙方才还以为是太后出了什么事,心也跟着紧了紧,结果是秦妙姝泻肚了。 “太后疑心二公主用的瓜果被动了手脚。”医官话说的平静,可唐笙还是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无奈。 时下京城未有什么应季瓜果,进贡的多是从岭南来的,路途遥远,路上变质了也未可知。太后爱女心切,本是舐犊情深,自然无可厚非。不过跟进的医官和呈膳的宫女却要遭殃了。 颐宁宫内,快要虚脱的秦妙姝伏在枕上,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握着裴太后的手。 “阿娘,肚子痛……”秦妙姝撅着嘴,眼泪快要落下了。 “太医呢。”裴太后摸摸女儿的脸颊,心疼不已,“太医来的怎得这样慢。” “容萍,再去催,半刻钟内不到,哀家便要问罪了!” “是。” 容萍快步出殿,直奔宫道,却见医女们已在门前整理仪容。 “诶哟,快些呦,再不进去太后就要问罪了!”容萍撩起风挡,催促二人入内。 两位医女不敢怠慢,忍着粗气赶忙进入,诊脉揉穴扎针,一通忙活。 秦妙姝服了四神丸后腹痛就有了缓解,女医们见他面色好转,擦了擦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殿下今日用了哪些东西呢?”医女问。 “晨间和母后一道用了早茶,临近晌午用了个柑橘和几个荸荠就这般了……”秦妙姝有气无力道。 医官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后便直接传人抓来了所有有瓜果过手嫌疑的宫人。 “娘娘,许是这果子和殿下脾胃相冲呢。”女医官欲言又止。 裴太后不为所动,视线掠过前排的宫人,落在了立在最后的宫娥身上。 宫娥承受不住裴太后的视线,颤抖得厉害。 “逢秋。”裴太后点她上前。 逢秋哭了起来,滑跪在地,不住地磕头。 “娘娘,逢秋知错,逢秋再也不敢了!” 裴太后几句话便问出了大概。 这名叫逢秋的宫娥原是先太子宫中当差。先太子荒淫无度,喜好娈童美婢,阖宫上下有姿色的宫娥和内侍无一不被强取。如此行事,时间一久,先太子便有了隐疾。 他从太医院调配药物,外强中干,之后吃药也不管用了,便信了术士偏方,强取宫娥经血调理,心理也愈发变态。 成婚后,先太子内宫行事更是荒唐,宫中人皆有耳闻,朝内亦有大臣上疏谏言。庆熙帝忧心独子身体,亦为皇室颜面,降了几道不痛不痒的御旨斥责儿子,对待伺候太子的一干宫人却是出了重拳,下令砍了不少同太子厮混的妓子和小倌,连带着毓庆宫的一众宫女和太监一同惩处。 太子表面收敛,背地里变本加厉折磨起宫人,有时竟到了提刀砍杀劝谏的内侍的地步。这种事一连闹了几次,成了禁宫丑闻。 地方官员照律断案量刑,碰上要杀头的人犯都要陈奏圣上,待到圣上批复才能执行。而先太子却毫无顾忌,想打便打,想杀便杀,虽为储君,但真真比执掌生杀的皇帝还要皇帝。 庆熙帝得知这些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以太子过劳,偶有精神错乱为由搪塞言官,竟还在风波过去后,给予太子代理听政之权,之后更是想在太子年满十四后监国。 逢秋过去也被先太子提刀追着砍过,不过她运气稍好,碰上了来前来阻止的秦玅观。若不是秦玅观踢掉了太子手上的横刀,逢秋可能早就死了。 说到这,逢秋已经是泣涕涟涟,听者也为之动容。 先太子做过的荒唐事实在太多,剩下的,她也不便再说了,只得恳求太后宽恕。 “所以你用巴豆煮水,清洗了贡果?”秦妙姝依偎在母亲身后,轻声问,“年年都是如此么?” 逢秋点头,哭得更凄惨了: “供果剥皮清洗后便能食用了,荸荠本是乡野粗食,奴婢实在没想到会被殿下误食。奴婢有罪,请太后惩处。” 裴太后沉声:“这些无实据的事,不必再说。今日是先太子忌日,你竟如此大逆不道,竟敢——” “阿娘……” 裴音怜的衣袖秦妙姝扯动,她回眸,安抚似的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姝儿乖,母后为你做主。” “阿娘,她也不是有意的。”秦妙姝软声道,“不必惩处了吧。” 裴太后面色微僵,无语凝噎。 “阿娘~”秦妙姝抱着母亲的臂弯轻晃,“好不好嘛,阿娘~” 裴音怜:“……” 她被秦妙姝磨得没脾气,但又不愿让女儿落得个人善好欺的名声。若是人人都觉得秦妙姝好说话,那日后定会有人敢犯上作乱。 裴音怜暗下决心,要在此事后好好教诲女儿一番。 “此事涉及你皇兄,需得陈奏陛下处置。”裴音怜顿了顿,下令道,“将逢秋拖下去,杖责三十。” 逢秋很快被带了下去,太后有意让宫人观看,令人在中庭行刑。 秦妙姝听得心惊肉跳,掀起裴太后的大衫袖掩住脑袋,抱紧了母亲。 容萍从颐宁宫出发,前往宣室殿。 彼时秦玅观正在批折,本不想见人,听闻是太后宫中的容萍,这才松了口。 听完奏报,秦玅观靠上五屏椅。 “妙姝现下如何。” “殿下已无大碍。” “太后如何处置的。” “回陛下话,太后娘娘先将逢秋杖责三十,听候陛下发落。太后说她目无先皇嗣君,不敬亡者,心思阴毒,该治重罪。” 这事传出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秦玅观知晓这是太后是为秦妙姝立威,故意说重了话。 涉及皇室的事,到最后还是要秦玅观定夺。 她问:“逢秋多大了。” 容萍答:“回陛下话,二十有五。” 秦玅观淡淡道:“赶出宫去。” 第47章 万寿节前两日至万寿节当日, 朝臣和各司衙门及地方府衙皆可休沐。 京中的庆典一连进行了三日,热闹非凡。皇室宗亲、朝中大臣、地方和藩属国的贺礼也都呈至御前。 秦玅观书案上除了有关朝政的折子,又多出了许多贺折。除此以外, 她又多了个面见使臣的政治任务。 明明是她的寿辰,可秦玅观却一直在忙碌。 宣室殿的灯火燃得更久了, 就这样熬到了最后一夜。 唐笙都要换班了, 秦玅观还是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她忍了又忍,终于道:“陛下,子夜一过便是万寿佳节了。您明日需得早起,耗费诸多心力,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秦玅观蘸着朱墨, 良久才道: “多嘴。” 这自那日衣袍染血的秦玅观捏着她的下巴问她怕不怕后,第一次同唐笙说话。 方才殿中沉寂的那片刻,唐笙还以为她又不准备搭理自己了。 “你下去罢。”秦玅观抬眸,神色淡漠,“明日不必跟着了。” 唐笙微讶。 “可是陛下, 我……”她眼底的光点晃了晃,上扬柳叶眼垂落了。 秦玅观没再说话, 亦不再看她。 唐笙跪于原地, 迟迟不愿起身。 秦玅观久不闻脚步声,蹙眉看向书案前跪着的人:“朕的话听不懂么。” 她这话压着急躁,若是从前,唐笙肯定磕几个响头蒙混过去便高高兴兴回耳房去了。 可如今—— 唐笙迎上她的目光:“陛下, 万寿吉日,世人皆可休沐三日, 接受恩赏。” 她顿了顿道:“明日便是您的寿辰,可唯独您歇息不了……” 秦玅观血条在这几日掉得格外地快, 唐笙看着焦心,可又无可奈何。 她和秦玅观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她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些天,明明前几日她还能握着秦玅观的手,陪她熬过漫长的梦魇。 秦玅观并未被这些话打动,她只是望着暗淡的灯火,低低道: “朕早就不过什么寿辰了。” 唐笙的心狠狠抽痛了下。 见唐笙仍跪于地,秦玅观丢下折子,同她对视。 “你要违命?” 唐笙咬唇,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方姑姑从外殿快步走来,拉起了唐笙。 “莫要让陛下动怒了……”方汀抚着唐笙的背,轻声道,“明日再陪着陛下便是了。” 秦玅观羽睫微动,直至方汀带着唐笙离开都未曾抬头。 * 正月二十六一早,秦玅观端坐宣政殿接受百官庆贺。 贺寿大典从晨间开始,一直进行到淡月悬空时,秦玅观才移驾千秋殿,进行万寿赐宴。 丹墀之下,炉香袅袅。 唐笙离得远,她的视线掠过鹄立的群臣,望向丹墀之上的帝王。 今日是吉日,秦玅观明黄的大衫上坠着绯色的金绣云龙纹霞帔,举杯时,大衫下垂着的玉花结绶与白玉玎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今日妆容明艳,远远望去要比平日精神许多,可那双眼睛依旧寒凉。 唐笙是侍臣,这里是没有她的席位的。她只能远望着秦玅观,随着众人说些贺寿的话语,声音湮入嘈杂中。 大殿内外一片喧腾,楼阁台榭皆是人满为患。不远处的乐音楼吹吹打打,正上演着宫人们喜闻乐见的京戏。 唐笙和女卫们守在隔开门庭和大殿的白玉丹陛台基上,倚着栏杆眺望众生。 “好热闹啊。”方十八摸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唐笙。 “好热闹啊。”唐笙接了,塞进嘴巴里,语调落寞。 方十八忍不住回眸:“你怎么这样落寞,热闹都被你说得不热闹了。” 唐笙嚼着糕点,脸颊鼓鼓的。 “你觉着陛下今日高兴吗。”唐笙无意识地问出了心里话。 方十八叹气:“你几时见陛下生辰高兴过。” “为什么呀?”唐笙忘记了咀嚼,随着十八招手的动作凑近。 悄悄话听到一半,唐笙忽然有些咽不下这糕点了。 方十八见她咽得困难,顺手解了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噎着的唐笙隔空倒了一口,呛了老半天,酒也撒了大半。 “十九你喝不惯酒吗?”十八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笑骂道,“浪费我一壶好酒!” 唐笙弯腰咳嗽了许久,这才摆手道:“对不住,我喝酒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终于立起身,同方十八并肩看向天上稀疏的星星。 “今夜月色舒朗,明日应当是个好天了。”唐笙喃喃道。 方十八兀自说着话:“所以,陛下这几日不理人是常事,你莫要难受。” “她不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唐笙托腮,心里闷闷的,“陛下好像不喜我畏惧她。” 方十八朗声大笑:“什么叫畏惧啊,何人不畏惧陛下?” 她灌了口酒,身影压了唐笙大半:“陛下是不喜你疏离她罢。” 唐笙似懂非懂:“可何人又敢亲近陛下呢。” 她正惆怅,脑袋却挨了一记暴栗。 “你呀。” 方十八敲人是真疼,唐笙揉着额头,委屈道:“不要学二娘,我本来就蠢,越打越笨了要……” “十九啊,我总觉得陛下待你和待我们不太一样。”方十八边比划边和唐笙分析,“你记得你被大姐抓近大狱那次么?陛下的披风下其实只着了氅衣,我眼尖,寻常人注意不太到的地方我能见着——” “陛下束带时衣领总是很紧,颈间能不露肤便不露肤,可那次中衣交领都有些松散。她分明是刚起身,特地来救你的。” 唐笙傻了,呆呆道:“她应是来叫停方箬的吧?” “你个呆子!”方十八再敲她脑瓜,“叫停大姐差这一时半会?她分明是不想让你再被羞辱了!” 唐笙更呆了,听着十八的话眼睛都忘了眨。 “她还总提点你少跪。”方十八道,“你想想为什么。” 唐笙:“陛下说,她见不得我那个没骨头的样。” 方十八作势便要再打,唐笙忙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气节这个,诤臣和能臣才需要。”方十八叹道,“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唐笙摇头。 “你是唐简的妹妹,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想扶你为她的臂膀。”方十八回望唐笙,嫌弃似地砸吧了下嘴巴,“可你总是一副烂泥不愿上墙的模样。” “我惜命嘛。”唐笙为自己辩驳。 方十八却忽然安静下来,她望着不远处升腾起的烟火,低低道: “出宫采办药材那次,我其实是想好好休沐的。” 她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说。 陛下不喜人近身,而唐笙却能触碰她的腰身。 陛下晚间不喜留人在身边,当值的总躲在隔间的暗处或廊檐下,而唐笙却总能留在内殿。 陛下腰间佩着的荷包,十八也曾在唐笙腰间见过,还有那帕子…… 方十八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望着唐笙,目光显出些怅然: “其实是陛下让我出宫护着你的。” 唐笙的心砰砰跳动,说不上的滋味弥散在心头。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宫人的传唤声,急忙回头。 不远处的宫娥小跑着过来:“唐大人,方姑姑让我找您取些醒酒丹来!” “陛下怎么样了?”唐笙忙摸出斜披身侧的褡裢,将小葫芦交给她。 “您随我来。”宫娥道。 唐笙回眸,方十八朝她颔了颔首。 大殿内歌舞升平。 丹墀边,明日便要分别的太后母女心心相惜,秦妙姝几次离席来到母亲身边,由裴太后亲自布菜喂饭。 丹墀下,人人皆扬着笑,低声交谈,对西域来的舞女赞不绝口。 整个千秋殿,唯独秦玅观端坐案前,一言不发,睥睨这一派欢腾。 她好似在审视,又好似在思忖,手里捏着的那串念珠长久停留指尖,并无要被拨动的迹象。朝臣敬酒时,秦玅观便将念珠收进衣袖,浅笑着致意,将酒一饮而尽。 秦玅观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依旧平淡,她一直在安静地等这场闹剧结束。 方汀送上解酒丸,秦玅观也只是接过,并不服用。 到后来,方汀便悄悄传令下去,不许再有人敬酒了。 秦玅观在宴席上只待了一个时辰,随后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赐宴丢给了裴太后主持。 皇帝寿辰当日,备了许久的宫人们也得到了喘息。宣室殿的宫娥走了大半,都去乐音楼听戏去了。 唐笙随着御辇回来时,整个宣室殿出了侍卫便没几个宫娥值守。 她和方汀跟着秦玅观入殿,协助秦玅观脱去繁复的礼服,梳洗妆容。 清水拂去乐明艳,露出一张病倦淡漠的面容。礼袍撑起的那片雍容华贵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垮氅衣下遮掩的清瘦。 唐笙鼻尖蓦地泛了酸。 熬了这么久,秦玅观是真的累了。 她坐于须软屉榻,半身靠墙,手中还握着张折子,就这样睡着了。 唐笙想要取一方软垫来,垫在秦玅观身侧,却被方姑姑拉住了。 “惊醒了,便再难入睡了。”方姑姑轻声说,“待她睡熟了,取来毯子盖一盖。” 唐笙颔首。 方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留唐笙和秦玅观在殿内。 秦玅观睡着了,白日里的凌厉和天家气度皆随着阖起的眼眸散去,唯余眉心那点化不开的愁。 即便饮了酒,她依旧在梦魇。 梦里不是大齐百年国祚毁于她手中,就是先帝震怒的模样。 她的父亲不再是眼歪嘴斜,只能靠着床榻流涎的病重模样了,而是立于朝堂之上,威压群臣大权在握的模样。 秦玅观梦到他提着天子剑来寻她,剑锋抵在她的喉头质问太子为何会死,而她又为何成了新帝。 左右近臣皆不听命于她了,而是听从先帝的御命将她团团围住。 秦玅观绝望之际反而哑声笑了起来。 梦里,她双手握住了剑刃,在被群臣杀死前,夺过了天子剑,扎进了庆熙帝的胸膛。 鲜血溅满她的面颊,秦玅观也在这一刻醒来。 她汗涔涔的,面有浮红,鼻尖亦蒙着一层薄汗。 视线往下,秦玅观望见了自己同唐笙相扣的指节。而唐笙正和先前那样,伏在她的榻边睡着了。 只是这次,指节悬空的是她,紧扣着她的却是唐笙。 唐笙的掌心很暖,热意像是汩汩水流,缓缓流淌进秦玅观的躯体。 靠墙睡得她肩颈发酸,秦玅观微微挪动胳膊,搭在身上的薄毯却落下了。 唐笙醒来了。 她匆匆松开与秦玅观紧扣的手,同她隔开些距离,跪伏在秦玅观身前。 秦玅观坐直身,俯下身来,那与唐笙相扣过的指节便垂在她面前。 “你好大的胆。”刚睡醒的秦玅观声调微哑。 唐笙喉头发涩,小声答道:“我,微臣只是见陛下又梦魇了,想着上次——” 她话音未落便被人捏着下巴,被迫抬起身来。 唐笙心跳如擂鼓,鼻息都不敢落在秦玅观的肌肤上。 “你不怕朕了?”秦玅观缓缓道,“不怕朕的掌心也沾上你的血了?” 唐笙抿唇,直视着秦玅观的双眼。 她虽然还是有胆怯,但此刻的忐忑却远远大于对秦玅观权力的畏惧。唐笙明白,她的胆怯其实是来自源于对未来的茫然。 她想说出心底的答案,可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不怕了。”唐笙这次没有颤抖,她只是哽咽道,“陛下掌心的血,也是被迫染上的。” 秦玅观倾身。 她们离得那样近,只差几寸便可鼻尖相抵了。 “可是,你知道么。” 唐笙喉头发出呜咽声,唇瓣翕动。 秦玅观同她错开些距离,附在她耳畔道: “你听到的那些流言,其实都是真的。” 唐笙瞋眸,喉间发出微弱的声响,似是被人掐住了脖颈。 “杀弟,囚父,矫诏。”秦玅观温热的鼻息扫着唐笙的耳畔,“皆是真的。” “你不怕么?” 说完这些,她直起些身,眸中满含胜券在握的笃定——这世上恐怕没谁敢对她这样残薄情寡义残暴不仁的人动心思了。 摩挲着唐笙下巴的指腹若即若离。 秦玅观正欲松手,却听到唐笙带着哭腔的回答。 “我不怕。” 她呢喃了一声,音调渐高,似是在给自己肯定。 “我不怕。” 秦玅观眼睫轻颤,紧绷着的弦,倏地断开了。 她矮身,想要再听听唐笙的回答,不由得倾身靠近。 额间相抵,唐笙近得能看清她鼻尖上蒙着的薄汗。 温热扑洒在面,她们已分不清彼此的鼻息。 秦玅观问:“当真不——” 她话音未落,却已被人捧住面颊,攫取了呼吸。 唐笙的吻如蜻蜓点水,她将要远离,却被回过神的秦玅观托着靠近,予以更为霸道强硬的回击。 第48章 秦玅观稍一发力, 唐笙就没有分毫抵抗的能力了。 唇瓣的痛感唤醒了她乱成浆糊的脑袋,意识到自己了自己的举动有多大逆不道后,唐笙忍不住后缩, 可秦玅观却不允许她这样轻易地离开。 身份和地位让她这半生都未曾吃过什么瘪,唐笙方才猝不及防的亲吻, 却让她生生体验了一回。 俯身久了, 秦玅观有些吃力。她松开了唐笙的下巴,垂下手来,托住了她的腰身。 腕间的念珠滑落在地上的薄毯上,没有声响。 唐笙分心瞥见了,想要替她拾起, 却被秦玅观带起了身,跪在了软屉榻边。 这次,换秦玅观仰首望她了。 秦玅观半阖眸,藏住眼底潋滟着的浮光。 软屉榻窄小,唐笙只有双膝作为支点, 她半身微晃,只得将双手抵在秦玅观的肩头。 她身量高, 压得秦玅观后仰, 半倚在了墙上。唐笙的保护的动作快过了脑袋,下意识将小臂垫在了她身后。 秦玅观哑声笑了。 她明明在笑,可神情又是那样哀凄,和唐笙在她梦魇时看到的一样: 她不过倚着墙浅眠了片刻, 眉心遽然蹙起,鼻息也变得急促起来。唐笙忘不了她上次的高热, 慌忙上前试探额温,仔细瞧着她那样的神情, 忍不住牵住了她的手。再后来,秦玅观的鼻息果然平复,唐笙未见她有起病的迹象,终于放下心来。 秦玅观神情最痛苦的那些时刻,唐笙甚至想替她分担痛楚,可她能做的只有扣紧她的指节。 眼前人注视着她的神情,语调沙哑: “你敢犯上么?” 唐笙凝望着她,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身影。她眼角还有泪痕,眼泪却又溢出了眼眶。 “敢。” 唐笙嗡声嗡气道,听着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秦玅观抚着她的面颊,指腹在她的下颌流连。唐笙觉察到她冰凉的指尖划过了她的颈线,落于锁骨之间,最终勾住了她的衣领。 她随着秦玅观指尖的动作欺身,于混沌和热意中,嗅到了淡淡的酒气,鼻息落在她的颈间,秦玅观短促的喘息声成了点燃唐笙理智的火星。 书案上的烛火燃尽了,殿内陷入一片昏暗。软屉榻上那方小几,不知何时被推到了地上。 秦玅观在哭,最初,唐笙亲吻她的眉眼,温声安抚她。可后来秦玅观却哽咽起来,她咬着唐笙的肩,眼底蓄满了泪水。 今日是正月廿六,往年的这个日子,秦玅观要么彻夜难眠,要么堕入无尽的梦魇。 她被困在了宝华殿内,看着秦承祚口吐白沫,磕倒在吉金炉旁。 他想抓着幢幡起身,却只碰到了垂到供桌边角的黄缎。 血水聚成了一片,染红了拜垫。 秦承祚一直在颤抖,风拂幢幡,露出了秦玅观的身影。 秦玅观就这样望着他,直至他阖上眼睛。 黄缎滑落,贡品滚一地,炉灰纷纷扬扬盖住了地上的血迹。 倾倒声响起,秦玅观这才迈步出殿,呼喊宫人。 数十道身影涌入宝华殿,秦玅观立在明媚的阳光下,背对着内殿,却觉得身后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秦承祚死不瞑目。 不多久,庆熙帝也赶来了。他抱着身体冰凉的儿子痛哭流涕,丝毫没有君主的模样。 秦玅观继位的这些年,无数次陷入这样的梦魇,一遍又一遍。最初,她还会在梦境中努力改变既有结局,时间一长,她也就麻木了。她就这样看着秦承祚一遍又一遍死亡。 她其实并不惧怕这样的梦魇。 秦玅观从未后悔过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可她偶尔会梦到母亲,那个待人温和,教她处世之道的人,会在梦里质问她,为何要见死不救。 夜深难寐,其实是不敢寐——秦玅观害怕梦到母亲。 唐笙指腹的力量带回了她的思绪,秦玅观随着她轻慢的拨捻颤身。 她抽泣了声,唐笙罢手,贴贴她的面颊。 “难受吗?” 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轻轻摇头。 她只是讨厌这种沉湎于过去的感觉。 皇帝不过是治国者的头衔,嗣君也不过是继承者的名号,秦玅观起初只想要实权,想要能够保全自己而已。 她走得那样艰难,吃了那样多的苦,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对于母亲的愧疚总会将她的记忆拉回到那段灰暗的时光,秦玅观思念她,却又害怕梦见她。 唐笙啄着她的眼睛,像是抚过稀世珍宝那样触碰她的肌肤。 秦玅观有些吃痛地仰起身,圈着紧了她的脖颈,任由唐笙将她带离过往。 今夜,她们不再是君臣,只是各取所需,沾染了彼此脂粉的俗人罢了。 秦玅观反复摩挲着唐笙颈间未曾淡去的伤痕,掌心下落,触碰她后背的伤疤。她的动作那样轻柔似,似乎是对唐笙的鼓励。 “还责怪我么?”秦玅观问。 唐笙没有答话,回应她的只有更深的触碰。 秦玅观乱了鼻息。 “今夜过后,您会怎样待我?”唐笙红着眼眶问她,眨眼间,便有眼泪落在秦玅观的颈窝,“您还会疏远我吗?” 秦玅观圈住了她的脑袋,下巴抵在她的发旋。唐笙以为她不想回答,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很想用力咬她,但又害怕秦玅观不喜,齿间只敢轻轻发力,终于在秦玅观身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陛下……” 唐笙唤她,眼泪落得秦玅观心口冰冰凉凉。 “求您,今夜之后不要疏远我。”唐笙发蹭着她的下巴,“哪怕您只是想发泄。” 秦玅观抱紧了她,又嗅到了她喜欢的味道。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答唐笙的话。 心口的肌肤有些痛,秦玅观垂眸,瞥见了唐笙留下的印记。她知道唐笙着急,将指节隐于她乌发间,揉了揉。 片刻后,秦玅观捧起她的脸颊,将她带上前来。 唇齿相碰,清浅的嘤咛随着夜色沉浮。 隔几寸,唐笙听到了秦玅观的低语。 “像方才那样——” 唐笙贴近了去听。 “弄疼我。” …… 今年的寿辰夜,秦玅观睡得格外安生。 熟悉的味道淡淡的,一直萦绕鼻尖,融化了她所有的愁绪。 后半夜,秦玅观什么都没有梦到。 方姑姑送了两回水,唐笙捡起薄毯裹紧了她。 早晨醒来时,秦玅观枕着软枕,已换了身中衣,身上也清清爽爽。缂丝织纹的棉衾下仍盖着昨夜的薄毯。 秦玅观静静躺了会,才唤来方汀。 “几时了。” “回陛下话,巳正了。”方汀答,“您昨夜醉酒,奴婢以差人告知了各位大人,今日不早朝了。” 秦玅观慢悠悠地应声。 方汀抬眸,以为她要问唐笙。 “妙姝离宫了?” 方汀垂首,略有些失落:“回陛下话,殿下离宫了,来问安时您还歇着,在檐下磕了头才走。” “陛下,奴婢给您传早膳吗?” “这个时辰,传午膳都不为过。” 方汀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那给您传午膳?” 秦玅观敛眸:“午时再说。” “这个时辰,唐医官该来请脉了。”方汀打量着秦玅观的神情,小声道,“要传么?” 秦玅观倏地睁眼。 宫中惯例,任何人都不得留宿皇帝寝殿。想来唐笙后半夜便回去了,当时她正累得手指头都不愿抬一根,睡得沉沉的,并未发觉。 “她今早已来了几回了,陛下未醒,奴婢便叫她先回了。”方汀道,“您昨夜饮了酒,也未曾用药,还是诊诊脉为好啊——” 见她许久不应声,方汀也不敢再说。 秦玅观对着殿顶的藻井发呆。 过了会,她翻了个身,面壁道: “不必了,朕再小憩片刻。” 第49章 秦玅观既已下令, 今日不召见人,方汀自然是没理由放唐笙进来。 她撩起风挡,准备阖上外户, 却见唐笙还在原地翘首以盼。 “唐大人,回去罢。”这孩子待陛下是一片真心, 方汀见她这般, 亦有些心软,“陛下今日不召见人。” 年轻的女医听了,那股期盼所带来的劲立马就散了,人也蔫巴了。 “姑姑。”女医摸出藏在怀里的香囊交给她,“还劳烦您将这个交给陛下。” 这香囊颜色内敛素净, 面上也没绣花纹,想来应是唐笙赶制的。方汀瞥了眼她眼下的灰青,颔了颔首:“奴婢转呈陛下。大人今日也可好好休沐一番了。” 言毕,她退至檐廊,掩上了门。门阖着只剩条缝隙时, 方汀还能见着医女的身影。 她捧着香囊,探望里间, 却见秦玅观随手抄了本书躺着在看。 陛下有听脚步识人的本领, 方汀正犹豫,便被唤了进去。 “朕的念珠呢。”秦玅观问。 “回陛下话,在您手边的小案上。唐大人用帕子裹着呢。”方汀打帘入内,远远便答道。 念珠是陛下生母的遗物, 陛下向来重视,不肯假手他人。 方汀隔着帷幕, 见陛下撑着身来取,套上腕子后才安心躺下。 见她不想再睡, 方汀便捧着香囊上了前: “陛下,这是唐大人献给您的安神香囊。” 听闻这话,软屉榻上的陛下手中的书砸在了脸上,动静不小。 方汀抬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知晓秦玅观面皮薄,她要真劝了,秦玅观能直接将她赶出去。 “她不是将香囊烧了么。”秦玅观没动,平躺着,让书册遮在脸上。 “想来应是昨晚赶制的,应是献给您的寿辰礼。”方汀说这话,心里也在计算唐笙花费的功夫。 昨夜她四更天才进来送水,唐笙替秦玅观收拾完出来时都快五更了,天亮后,辰正便来请脉,如此算来,应是彻夜未眠。 帷幕内的秦玅观久不言语,方汀试探道:“奴婢给您收起来?” 她话是这样说,但人还是立在原地没动。 “一个安神香囊罢了。”秦玅观取下书,语调平淡,“库房多了去了。” 方汀垂眸,不敢拆穿她。 果然,不消片刻,她便听到了陛下的下句话。 “呈上来给朕瞧瞧。”秦玅观道,“一大早就要到殿来,她做的这个是有多金贵。” 方汀压下笑意,快步送上前。 帷幕里探出一只白皙的腕子,长指一勾,便将香囊带了进去。 中衣轻薄,宽松的衣袖落在了肘间。 这香囊实在是素静,柔蓝的布料制成,摸着和唐笙的官袍质感相似。 指腹的传来的知觉让她回忆起了昨日拨开唐笙衣袍时的触感。春寒料峭,星夜如冰,这小医女官袍之下竟只有一件棉直裰,扯开后就到中衣了。真真是仗着年轻就不把身子当一回事了。 秦玅观捏着颗粒感十足的香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草药味。裹念珠的帕子还在手边,她比对着嗅了下,觉得还是帕子上的味道好闻。 指尖触碰到了片状物,秦玅观拉开了香囊,两指探了进去,摸到了一张字条。 纸条上的字迹结构是她熟悉的,笔画却没有那么像鬼画符了,不过读着依旧伤眼。 秦玅观念了几行,意识到这是《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经文太长,唐笙抄来抄去,也就写了开头一句,别的全然写不下了。 她自小跟着母亲修习佛法,知晓这经书是增长福报消除业障,增寿消百病的。唐笙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她。 “陛下——”方汀见她收起香囊,出声道,“奴婢给您收进库房?” 腕子又从帷幕内探了出来,指尖捏着香囊: “系到腰带上。” 方汀抿起唇,这才没有因忍笑乱了气息。 帷幕内的人又道:“这料子,朕摸着怎么这么像六品官袍用的。” 方汀将香囊挂到秦玅观的腰带上,捻了下角落。 “回陛下话,应当就是。”她道,“宫中拨出的六品官袍用料是这般的,若是私下制作的可能会有所不同。” 帷幕畔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朕记得,复了她的月例了,怎么又穷成这般了。” 方汀心中还有另一个猜测,但她没说,仍旧道:“唐大人替云霞疏通了御林卫,好让她稍微好过些。” 帷幕内的人静了片刻:“六娘那边怎么说。” “回陛下话,已经和离了,那父子两个也因做庄聚赌关进县牢,田产断给了那对母女。” 秦玅观翻身,继续面壁,没再说话。 * 得了一天假的唐医官,并未见得有多开心。 她靠着浴桶,清洗着身上的痕迹。 秦玅观不事生产,指甲比唐笙这种整日和药材打交道的要留的长。 唐笙战战兢兢侍奉,生怕惹得她有一点不痛快。情到浓时,左等右等都没等着她一句承诺,冲动之下才敢在她心口留了一点印子。而生涩的秦玅观则对她又咬又抓,在她肩上和脖颈都留了红痕。 唐笙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又红了眼圈。 陛下真的坏得打紧,明知她喜欢女人,却还是凑得那样近,将气息洒在她耳畔,鼻尖数次触碰她的面颊。唐笙望着她流转含情的眼眸,脑子彻底烧坏,竟觉得秦玅观是在等她吻她。 于是,在她再度靠近时,一直隐忍的唐笙才敢凑近,轻轻啄了下她。 她明明啄得那么轻,可秦玅观却连她的嘴唇都咬破了。 她早该知道的,秦玅观就是借着酒劲发泄,她还入不了秦玅观的眼。照着十八说的,秦玅观可能对她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情谊,真要她将她放在心里,也不至于今日连见她也不愿意了。 回想起那些话,被秦玅观肯定的谣言。唐笙将自己沉入水里,颇有种想将溺死的冲动。 晨间她还有勇气去见秦玅观,而秦玅观拒不见她,让她多了一日的思考时间,冷静过后,她就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她了。 唐笙憋气,阖上眼睛,结果水里也都是秦玅观半敛眼眸,失神望着她时的面容。 秦玅观明知她胆小,做什么都轻手轻脚,却还是抚摸着她的伤疤,鼓励她亲吻她,要她弄痛她。 真弄疼她,唐笙怎么舍得呢?秦玅观都没发现吗,她连她蹙个眉头都要立马停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停下。 忍了一会,唐笙又从水里钻了出来,整个人红透了。 一夜未眠,真这么闷下去,她就要泡发了,真死水里了。 她捞来长巾裹住自己,凉了一会还觉得心口闷闷的,又想沉进水里把自己憋死了。 长发难干,唐笙擦拭了几番,换好衣物去长廊外晒太阳。 休沐休沐,所谓休沐正是休息沐浴的的日子。唐笙找了个没啥人经过的地儿,背着阳光看医书,寻找治疗能治梦魇盗汗的药方。 头发晒得半干时,时常跟着方姑姑的宫娥过来了。 彼时累得昏厥的唐笙书盖在脸上睡着了,手上蓦地一重。 医书滑落在地,唐笙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回望宫娥。 “唐大人,这是陛下赏你的。”宫娥盯着钱袋,有些羡慕。 唐笙:“?” 她朝明堂拜了拜,算是谢过了赏,这才问起宫娥心里话: “陛下可曾说赏我之因?” 宫娥道:“这我不知,许是陛下赞许大人的医术吧。” 唐笙笑容微僵。她这半桶水的医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秦玅观才会赏她。 宫娥走远了,唐笙才打开钱袋,搜出了一个福字。 唐笙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这福字显然是秦玅观的手笔。新元日,皇帝书福赐予下臣,这是延续了几朝的传统。 唐笙年后确实未曾收到福字,秦玅观此举或许在弥补,亦或是对寿礼香囊的回礼。 她虽然爱财,但也不是什么财都爱。今日送来这钱袋,秦玅观也许带了两清的意思,唐笙既憋闷又好奇。 没班上的日子也有些难熬。 吹干了发,唐笙凝望着案上的东西,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都已经来了这个没人权的地方了,伺候秦玅观伺候得胆颤心惊,好不容易休息一会,竟然还期盼着回去上班。 可她抑制不住地回想着昨夜的事,静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华灯初上,宣室殿也早早燃起了灯火。 唐笙扒着窗沿探望,没见着宣室殿有什么动静,却见到了匆忙奔走出来的方汀。 唐笙太阳穴跳了跳,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秦玅观易受凉,她昨夜将她裹得紧紧的,同她擦洗时燃了火盆取暖,动作也很细致麻利。临走前唐笙还试探了秦玅观的额温度,把脉诊了诊,确保一切无虞后才离开。 那时秦玅观的血条不减反增。唐笙反复确认,终于感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大概是秦玅观发泄完情绪,心情舒畅了。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唐笙飞快挽好了发,提着药箱冲到照壁附近。 方汀见着她,飞快拦下。 “唐大人,陛下召了萧、黄二位御医,您今日休沐……”方汀顿了顿,思忖着说几句温和好话,“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好好歇着便好了。” 方汀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娥便出发去另请御医了。 唐笙听出了她话里的为难,只道:“陛下如今还好么?” “陛下今日躺了半天,晌午精神头挺好,晚上用膳时突然吐了。”方汀知道她着急,语调放缓了些。 “用什么吐的?”唐笙问。 “还未用膳呢。”方汀答,“只是见着煺羊肉了。” 唐笙反应迅速:“太膻了,陛下本就不喜肉食,更别说这般的腥膻之物了。” 方姑姑神色一滞。 其实羊肉是极少出现在秦玅观的膳桌上的,这次是她特意吩咐下去的。她千叮万嘱,一定要除膻,呈膳前她还试了试,厨子做的都快没味儿了,结果…… “姑姑?”唐笙也觉察出了异样,尾音微扬。 “嗳呦——”方汀拍着脑门,后悔不已,“我这是,我这是……” 唐笙明白了。 “姑姑,您服侍陛下漱漱口,缓一缓,便好了。日后膳桌上的肉食都制成素食的模样,陛下或许会用几箸。” 方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你有贴身衣物么?” 唐笙僵住了,紧接着面上飘起了浮红,谨慎道: “中衣?” “快快取来!”方汀言简意赅。 唐笙:“我……” “嗳呦。”方姑姑推她,“快去吧!” 第50章 方汀托着叠得整齐的干净中衣入内。 秦玅观手臂支膝, 掩面缓劲中。方汀想要扶她躺下,秦玅观却又俯身干吐起来。 “再开两扇窗!”方汀焦急指挥,“将膳食都撤下去!” 秦玅观抓住她的手臂, 偏着首,嘴唇翕动。 方汀听不着她的声音, 只能凭着唇形判断。 “取水来!” 守在一旁的宫娥打了盆热水来, 未及走到便被方汀呵斥下去。 “茶盏!” 小宫娥忙换了物件,但端来的茶盏里水又太凉。 方汀觉得用谁都不顺手,扬声道:“将唐——” 小臂被人捏得更紧了,秦玅观冲她摇头,就着凉水漱了遍口。 方汀只好又将人叫了回来。 “陛下?” 秦玅观摇头之际, 那股恶心劲又上来了。她扶着榻边,指节触碰到了一片松软。 “您闻闻这个。”方汀将唐笙的中衣放在秦玅观膝上,“或许能淡淡味儿。” 这中衣由苎麻布制成,和秦玅观昨日上手剥开的那件质感有些像。 她一下便猜出了方汀的用意,本想强忍着头晕将东西丢进了方汀怀里, 却在嗅到熟悉的味道后捏皱衣料,缓缓放下。 “她……还在外边么。”秦玅观问。 “在呢, 奴婢将她传进来?”方汀眼睛亮了亮。 秦玅观抚过交领, 掩去她捏皱的痕迹: “还给她罢。” 方汀:“那您?” 秦玅观本就身体不适,方汀迟迟不奉命,她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奴婢这就去。”方汀捧着衣裳匆匆退下。 秦玅观却扶着榻边,再次感到头晕目眩。 她摸出了袖中的帕子, 掩住了口鼻,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方汀不一会便跑着回来了。 “你方才做的, 成何体统——”秦玅观虽然身体不适,但眼神依旧唬人。 “陛下……” 秦玅观有些不悦, 方汀立即噤了声。 不一会,萧医女和黄太医到了,把脉,揉穴位,喂药丸,忙活了一阵,秦玅观这才舒缓过来。 她仰面平躺了一会,对方汀道: “香囊除下来。” 方汀抬头,分外不解。 秦玅观继续道:“昨夜的事,有多少人知晓。” “回陛下话,昨夜内殿当值的,只有奴婢。” 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也忘了罢。” 不知为何,听到这声叹息,方汀眼前浮现了今早唐笙翘首以盼的身影。 “陛下,您为何突然就……”方汀欲言又止。 秦玅观敛眸:“你真想知道。” “是。”方汀垂首,语调失落,“奴婢只是觉得,您身边能多个人照料是好事。” 秦玅观问:“你是如何想到要她中衣的。” “您总是嗅那方帕子。”方汀声音渐小。 “那便是了。”秦玅观道,“你能看出来,那自然还有人能看出来。” “陛下,您的意思是?” 秦玅观阖眸,疲惫道: “君王的宠信,于她而言并非益事。” 从前唐笙的那方荷包,秦玅观留着,可以藏于大带里侧,不易被人觉察。而香囊这种物件,必须佩挂身侧——与六品官袍同色的料子,略显仓促的收线,淡淡的药香:明眼人留个心眼便能猜出这是谁赠给她的。 秦玅观不过是嗅了几回帕子,便已被方汀看了出来。 若是真将唐笙做的这方香囊佩在身侧…… 她亦是人,总有情难自已的时候,若是牵绊深了,于她和唐笙而言都不是益事。 唐笙并非有实权的朝廷命官,眼下虽有秦玅观护着,可一旦出了纰漏,她便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静下心来思忖良久,秦玅观觉得,此事该有个了断了。 “你同她说,朕昨夜不过是疯一回。”秦玅观道,“朕可以给赏,无论是晋官位还是赏银钱,朕都会给。若是什么都不要——” “那就都忘了吧。” 方汀心中五味杂陈,一面心疼秦玅观,一面替唐笙揪心。 她不是不明白秦玅观的苦衷,可她总觉得,此事应当有更妥当的处置方法。 方汀说了心里话,秦玅观闻言睁眼,略有些失神。 “你觉得,唐简能力如何。” “唐大人自是材优干济。” “唐笙同她作比呢。” “这……” 唐简那般有手段有魄力的,最后也落了个死于群臣逼迫的结局。唐笙这般,不必相提了。 “唐大人是前朝谋臣,是您的臂膀,和她到底是不同的。您可以护着她些,藏着她些。” 秦玅观未搭话,她考量的要比方汀更深更远一些。 她这样的人,最宜当孤家寡人,一旦有了软肋,等待她的便是万劫不复。 秦玅观眉心淡去不久的阴翳重新聚拢,方汀替她理好棉衾,目光担忧。 人心都是血肉长的,方汀是看着她长成的,自然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唐笙那般细致用心,且性子也易于陛下操控,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为她排解郁结,贴身养护,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陛下似乎思量得更多,并不是将她当作棋子和用具在摆布。 想到这,方汀忽然意识到,秦玅观或许对唐笙是真动了心。 “奴婢将安神香囊放于您枕下了。”她轻声道,“您好生歇着,勿要再忧心了。” 秦玅观胃痛得厉害。 她蜷缩着,只露出一点单薄的肩头,额前的碎发沾着冷汗,整个人异常憔悴。 方汀想要将棉衾往上拉些,遮住她的肩膀,却听得秦玅观低低道: “朕真是疯了。” * 一直到祭祖大典前一日,唐笙都未曾见着秦玅观。 期间,方姑姑来传过一次话。 唐笙一直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自秦玅观拒见她开始,她就料到了一定会有这天,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秦玅观是一国之君,虽然厌恶男人,但要寻找稳定的伴侣,肯定会为朝局考量,选拔能巩固皇权的人陪伴在身边。 唐笙于她而言,既无可以依仗的能力,又无显赫的家世。她至多是秦玅观感兴趣的玩物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想通了这些,唐笙便没有那么难过了,可也总是失神,常觉烦闷。 她木木地听完方姑姑还算温和的传话,心和官袍内衬缺失的那块一样,空荡荡的。 “劳烦姑姑跑这一趟了。”唐笙面容淡淡的,半敛着眼眸,显得很没精神。 方汀打量着她:“陛下问你,想要什么赏。” 唐笙哂笑:“陛下已经赏过了,微臣自当谢恩。” 方汀眼眸微动,知道唐笙是误会了秦玅观前些时日的赏赐了。 她抿了抿唇,思量再三,才道: “那是陛下的回礼,不然不会书福了。” 唐笙眸光闪烁。 “你记着,陛下她总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方汀点到为止。 “所以,唐大人想要赏么。” 唐笙喉头滑动,良久才道: “和从前那般陪侍君前便好了。” 这是她这几日,辗转难眠时想出来的。 无论如何,她得继续给秦玅观续命。于她的私愿,她要回去,于她的私情,她希望秦玅观能长命百岁,实现远大抱负。 秦玅观也是眼下她唯一可以信任,唯一可以护她周全的人。毕竟,对于感兴趣的玩物,自视为天下主人的秦玅观也不会那么快地丢弃。 若是还在现代社会,唐笙遇上了这么段孽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跑路,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她现在别无选择了。 明明夜深时分思量了那么多,可说出口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 唐笙垂首,好让方姑姑看不到自己失落的神情。 “你能这样识大体。”方汀颔首,“想来陛下也会好受些。” 她多说了陛下会问罪,只能话里藏话。能不能猜到,听不听得懂,全看唐笙的造化了。 不久,方汀身边的宫娥来传令,停了唐笙的假,即日起照常当差。 她去请脉时,秦玅观正在试尚衣局新送来的祭服。 多日未见,唐笙觉得她又清减了些,下颌线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她叩拜秦玅观:“微臣唐笙,给陛下请脉。” 背身立着更衣的人,身影微僵,回神后平静道:“起来罢。” 唐笙提着药箱行近,在她的书案上摆好脉枕,等着秦玅观坐下。 繁复的宽袍一人难以整理,秦玅观落座后,唐笙搭了把手,替她理好了蔽膝,撩好了衣袖。 唐笙的指节触碰到她的手腕时,那晚的记忆忽然就复苏了。 秦玅观想起自己的手腕是如何被唐笙握住推到头顶的,也记起了她指腹温热轻柔的触感。 她翻过腕子,以手背对着唐笙。 唐笙抬眸,眼底带着疑惑。 秦玅观避开了她的视线,将手腕翻了回去。 唐笙继续诊脉。 初春,天气转暖,鸟鸣声渐多。 秦玅观透过窗,想要望一望窗外的飞鸟,却只看到了连片的红墙。 “陛下,您这——”唐笙话说一半便被人打断。 “朕在看飞鸟颉颃。”秦玅观即答。 唐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陛下,您这几日的脉案臣已看过,您脾胃虚了些,最好不要饮酒。”唐笙接着上回的话说下去,“您这几日还会梦魇吗?” 秦玅观支起被唐笙把过脉的胳膊,回想起这几日的梦来。 寿辰过后她确实没怎么梦魇。她偶有做梦,至于梦到了什么,她不太想告知唐笙。 “未曾。”秦玅观答。 “那就好,若是睡得不安稳,陛下睡前可以熏一些安神香。”唐笙规矩行礼,收好脉枕,提着药箱退下。 人走远了,秦玅观才看够了飞鸟颉颃,回过头来继续批折。 “陛下。”方汀出声提醒,“您还试祭服么?” 秦玅观解了搭扣,将玉带和大绶丢到了方汀怀里,心情有些烦躁。 方汀探身接了几回,上身缩了几回,才听到秦玅观答话。 “不必试了。”她道。 50-60 第51章 明日秦玅观祭祖, 唐笙要随驾。 晚些时候,她去太医院取了些常用应急药物,放于药箱。 回来时, 她听得儤值房内两道唉声叹气的男声。 “如今可真是世风日下了,我那婆娘竟也要上香祭祖了。” “你小声些……” “怕什么, 这个时辰了能有何人?” 房内二人压低了声音。 “她娘家人倒也肯?” “自然是不准的, 可她偏要闹,非说什么,如今……都是女人,她为何上不得香?” 说时,窗上印出手指个朝上的影子。唐笙知道, 方才说话者顿住的那片刻其实是用动作来代指“皇帝”二字。 “可不是。如今太医院渐渐的阴盛阳衰。就同那些个人一道当差,我做事都不利索了!” 问起为何,说话者低笑了两声。 唐笙在心中骂了这两个便宜玩意一通,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了,房内果然不再出声。 * 翌日, 唐笙起了个大早。 随驾医官的队列里,有两个见了她便抓耳挠腮, 捏鼻交耳, 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唐笙见他俩这个模样,昨晚听到的话再次回响耳畔,火气一下便撩了上来。 他们昨日是在宫中值班,因而言语收敛了许多。若是在私下, 这两人说不准已经对以女子之身参加祭典的秦玅观评头论足几回了。 想到这点,唐笙火气更盛了。 她是正六品御前医官, 在点人这方面职权要比这两个爱嚼舌根的男人大得多。她笑盈盈的走近,低低道:“本官见两位眼底黑青, 像是昨夜没歇息好。” 两位医官一齐笑道:“班房榻硬,昨夜确实……” “今日随驾颇为辛劳,二位既然困顿,那差事便免了吧,由刘、严两位医女顶上。” 太医院论资排辈,“资”的来源一是医术,二是当差次数和重要程度。医官随驾的机会本就难得,唐笙一句话便抹了他们一次“资”的积累。 她场面话说得好听,且抓了这两人的把柄,两个医官像吃了苍蝇般难受,却也只得陪笑道谢,感念唐御医的体恤。 这是唐笙头次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向来讲究个以和为贵,但她这几日正憋闷,凭着一股冲劲处置了这两人,静下心细想时却有些后怕。 可转念一想,阖宫中比她更严苛地处置人的多了去了,她占理,且又日日在秦玅观面前晃悠,想来这两人是不敢拿她怎样的。 仪官唱令,唐笙翻身上马,动作愈发熟稔。 明黄的舆车缓缓驶动,一柄小巧的如意探了出来,拨开了窗。 唐笙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却只瞧见了一片黑洞——秦玅观端坐着,压根就没探身观望。 舆车内,方汀正给斜倚着身的秦玅观捏肩。 “探头探脑——”秦玅观支颐养神,“像个长颈王八。” “您是说唐大人?”方汀明知故问。 “还能有谁。”秦玅观答。 这几日秦玅观提及唐笙,话里总是夹枪带棒。 一开始,方汀还觉着是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完全是事实。方才秦玅观开窗,探头探脑的可不止唐笙一个,更何况,唐笙还是长得最讨喜,最不像王八的那个。 “奴婢今早出殿,听得唐大人处置医官,倒也是有理有据,颇有点笑面虎的模样。”方汀故意说起唐笙来给秦玅观解闷。 “她还当上笑面虎了?”秦玅观睁眼。 “将两个男医官替成了医女。”方汀道。 “那两人没说什么?” “未曾。想必是被唐大人抓着把柄了。” 车内安静了片刻,秦玅观半身轻晃,不咸不淡道: “倒也是出息了。” 太庙在皇城东面,距离大内并不远。 皇帝出行,所经之处皆被肃清,几处无法疏散百姓的地方也有禁军夹道驻扎。 秦玅观的车驾所经之处,但凡有人,皆呈跪姿。 马上的唐笙沿路跟随,望着地上一片跪伏着低若蝼蚁的布衣,最初还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心中里却并不好受。 她自小接受的都是人人平等的观念,成年后逐渐认识到社会存在不公,但也从未见过眼下这种场景。于高位者来说,碾死百姓真的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唐笙打马上前,目不斜视。 今晨阳光熹微,本是好天气的兆头,可行了一路,天色却未见敞亮,反而显出些阴沉。 仗驾行过白玉拱桥停在了戟门前。 为表达对皇室先祖的敬重,任何人是不得驾车御马入内的。 身着衮冕祭服的秦玅观由人搀扶着下了舆车,朝臣和宗亲跟随其后,队伍绵延了数里。 唐笙是近侍从,离皇室宗亲的队伍不算远。 万寿节后,离京较远的宗亲并未回到封地,在京的也在今早入宫,随驾伴行。 唐笙不过扫了一眼,便见着了好几位郡王,多位公主。 队列里有个身着深蓝在肩龙纹衮冕的,模样生的不错,人也年轻,在一众垂垂老矣的宗亲中格外显眼。唐笙随着宫人的视线发现了他,眉心拧起。 唐笙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得知了这位的身份,咬紧了牙槽。 这是海陵王秦承渊,也就是原著里那个“潜龙在渊,韬光养晦”的大男主。 原著文案里说得那样好听,可唐笙觉得,他就是个躺平摆烂,白捡江山的咸鱼——明明是秦玅观不惜名声整顿了吏治消除了弊政,与民休息实现了王朝中兴,最后功劳却全被记在了这个人身上。 当初唐笙听书,就被秦玅观猝死的情节气得心绞痛,看到后边,此人更是直接废了秦玅观的帝号,只尊她为崇宁长公主,将她的牌位从太庙中移了出去。 此刻唐笙只恨自己不能暂时魂穿秦玅观。若是可以,她一定要将这个男主角和他那个一天到晚玩火葬场的cp打包发卖边疆。 天上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唐笙脸颊沾上了凉意,她抬眸,望向了布满阴云的苍穹。 愈来愈多的人抬头望天,唐笙在人群中回眸,看向了拾级而上,走过在层层汉白玉阶上的秦玅观。 她好似什么都没觉察到,仪态依旧端庄,只有盈风起伏的广袖在告知观者,她并不是一无所觉。 每逢大典择日,钦天监总是要提前测算的,天气亦需要考量。若是依着“王者顺天,君权神授”那套,今日这场下在祭祖大典的雨,便是不吉之兆。 雨势渐大,唐笙的肩头已被淋湿大片。 她透过雨幕望着秦玅观,心揪了起来。 礼官在请得皇命后发令。 “拜——” 秦玅观在雨幕中叩拜,旒珠随风晃动。玄衣虽不易看出水痕,但秦玅观每每合臂衣袖便会落在拜垫前端的水凼中。 风雨中,白玉须弥台基光洁色泽淡去了,众人在暗淡的雨幕中随令叩拜。 唐笙随着人潮跪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寒意顺着双膝上爬,冰得她牙尖发凉。 这样的天气,病弱的秦玅观怎么受得了。 “兴——” 唐笙起身之际,飞快抹去面上的雨水,仰首观望。 享殿前的秦玅观玄袍翩跹,身影隐在白茫茫的烟雨气中。 雨幕是斜织的,秦玅观背过身去,在华盖的遮掩下,燃起了长香。 风大雨大,她试了几次都未燃起。 方汀斜立着替她挡雨,声音被雨声模糊了:“陛下,到殿内燃吧!” 秦玅观未语。 到殿内点燃并不和礼制,且点燃了她仍要亲自送至殿外的吉金炉——这炷香必须在风雨里点燃,不然言官必以此大做文章。 秦玅观躬身,以肩背挡住雨水,将香藏于旒冕綖板下。 “燃。”她对方汀道。 方汀打开火折子,手因湿滑,试了好几次。 秦玅观抬高了臂膀,好让衣袖遮住斜打进来的雨丝,唇瓣已显出些紫。 她夺过方汀手中的火折,拢在长香周边。 方汀望着秦玅观拢着的那团火光,心悬到了顶点。 秦玅观步伐缓而稳定,行至吉金炉旁,一缕烟丝终于飘了起来。 仪官再次唱令。 “拜——” 高昂的音调冲破了雨幕,女官和宫娥们闻声再叩,终是放下心来。 秦玅观扶着龙凤纹望石,视线掠过长长的石刻碑,落于雨中跪伏的方阵。 “兴——” …… 秦玅观还有极长的一段路要走。 大雨如注,华盖汇聚了汩汩水流倾泻而下。 唐笙领着众医官从侧道跟上御驾。她几乎是逆着风雨奔向秦玅观的,面颊被雨打得快没知觉了。 秦玅观的掌心凉得和唐笙方才跪过的地面没有差别了。 她推开唐笙和方汀,掌心托着蔽膝一级一级走过石阶,背影板正持重。 旒冕半掩住她的容颜,无论是从她身前还是身后望皆发觉不了异样。 护在她身侧的人却知道,秦玅观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她半阖着眼眸,唇瓣微微发颤。 唐笙扶她上舆车时,发觉她掌心都撑不起力气了。 “陛下?”唐笙用口型唤她。 秦玅观抓紧了她的臂弯,借了把力气才登上车。 她没有犹豫,踩着车缘跟上。 秦玅观脱了力,车驾行驶之际,身体已经倾倒。唐笙托住她,替她除去了冠冕。 “冷。”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膀,喃喃道。 唐笙全身的气血都凝在了头顶,眼泪随着她的语调落下。 她怕自己的衣裳冰着秦玅观,飞快剥去外边一层湿透的,半干的棉袍被她压在边角。 她上手解着秦玅观的冕服,指尖发颤。 手腕被人虚握住,唐笙垂眸,对上了秦玅观的眼睛。 “失仪。”秦玅观面色苍白,话也说得吃力。 “这个时候您就不要管什么仪态了。”唐笙着急,语调有些冲,话出口了她才意识到,声音不禁软了几分,“我是说,圣体最要紧……” 秦玅观的手落下了,腕子搭在她膝头,算是默许了。 唐笙不论袍裳,连剥两层,终于摸到了秦玅观还算干爽的中单。 秦玅观蜷起指节,揪住了唐笙的中衣。 “穿得这样少,不冷么。” 她话音未落便被唐笙抄来的棉直裰裹住了身体。 唐笙抱紧了她,同她面颊贴着面颊,视死如归般说道: “陛下,我又犯上了,您回去惩处我吧。” 秦玅观没有说话。 “方姑姑应当带了薄毯的,您知道在哪吗?”唐笙圈紧了她的肩,强忍着泪兀自道。 “案下……”秦玅观答。 唐笙歪着上身去取,软绵绵的秦玅观顺着她的动作滑到了她怀里,额头抵在她颈间,只露出了半张脸。 她交着手臂托住秦玅观,好让她枕得舒适些,拿取物品的动作又轻又缓。 薄毯被唐笙展开,她将秦玅观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剩了单薄的中衣。 秦玅观没什么精神,就这样被唐笙抱着,眼睛快睁不开了。 衣角被人牵动,唐笙垂眸。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同她隔开些距离,紧裹着的薄毯松散开来。 她张开肩膀扑回了唐笙怀里,薄毯亦落在了唐笙肩头,罩住了她。 “拉好毯。” 秦玅观的鼻息洒在唐笙颈间,她阖上眸,低低道: “抱紧朕。” 第52章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传来呼喊。 那声音隔着雨幕,听着有些朦胧,唐笙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陛下, 京兆尹方清露有事陈奏!” 听得二娘的声音,唐笙垂首, 想要征询秦玅观的意见。 秦玅观似有所觉, 未曾睁眼,但却倚在她怀里微颔首。 唐笙支身拉窗,右手圈在秦玅观腰际,以防她滑在哪里,磕碰了自己。 舆车窗户开了条缝隙,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方二娘策马上前,倾身去瞧。 四目相对,方二娘呆了呆:“唐笙?” “二姐!”见着熟人唐笙一阵欣喜。 方二娘从蓑衣下摸出一方油纸包,探了探手:“多开些窗,这是给陛下的干净衣物。” 京兆府离此处较近, 想来是方姑姑差人去通知了二娘。 唐笙忽感迟疑,她不确定, 秦玅观是否在意她以这样的姿态被旁人瞧见。 她正要询问, 怀里的秦玅观已将薄毯拉高,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 唐笙会意,多打开了些窗。 方二娘即将掷油纸包时又呆了呆。 她俯身,拉紧缰绳, 将东西递了上去,唐笙接过后, 车窗很快就关上了。 方二娘揉揉眼,拍拍面颊——她真是眼花了, 竟觉得陛下方才正趴在唐笙怀里,还搂着她的腰。 她一走神,马匹便落了后,方二娘挥鞭,靠近舆车。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事关重大,她知晓分寸,没在雨里说,而是摸出官袍里的折子递了去。 车内探出一双骨节分明未戴配饰的手,方二娘望了一眼便知又是唐笙。 “陛下在车内吗?”方二娘狐疑道。 “陛下圣体不适,正在养神。”唐笙应声,“方大人可直接陈奏,陛下正听着呢。” “陛下——”方二娘拔高了音量,“折子上写清楚了。那几人微臣留在府衙了,并未外露消息。微臣告退!” 舆车内传来的还是唐笙的声音: “陛下说,知道了。” 马蹄声渐远,方二娘调转了方向,策马奔驰。 病怏怏的秦玅观睁眼,揪紧了唐笙的衣角。 “陛下?” “念给朕听。” 秦玅观都这样了也不愿歇着,唐笙眸光烁动,忧色和怜惜溢于言表。但唐笙不敢违命,打开沾着湿气的匣子,取出奏折念了起来。 忽略文书冗长的格式,唐笙从重点内容念起。 秦玅观贴着她的颈子,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轻微的震颤。 她身上暖和,心跳清晰有力,秦玅观嗅着心安的味道,心绪慢慢宁静。 因为没有标点,唐笙断句有些吃力,秦玅观听得也有些吃力。 方二娘在折子上说,辽东一女铁匠领着同村六口人进京告状了,在她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辽东雪灾期间,当地县官克扣赈灾银两中饱私囊,导致百姓难以重建家园。百姓年前播种下的小麦几乎全被冻死,而官府发下的越冬的种粮又因饥荒全部煮食了。春来雪融,又引起了洪灾,村中染起了瘟病,千余口人死伤大半。 念到这里,唐笙已是眉头紧蹙。 正月里听方汀等人念多了福泽天佑论,唐笙现在听到天灾总会联想到这些。 “陛下,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秦玅观头晕,身上还冷,不太想说话,她强忍着难受应了声: “是巧。” 唐笙从她的语调中敏锐地觉察出不对,试了试她的额温。 淋了场雨,秦玅观这会不烧,今夜也一定会烧。 唐笙侧身解开放置于边缘的褡裢,取出了小葫芦装着的怯风舒筋丸送到了秦玅观嘴边。 秦玅观嗅着药味,知道她是觉察出不适了,启唇吞下。 唐笙又从案下摸出了方汀备的温水,喂了秦玅观一口。 她昨晚挑药挑得细致,今日带来的都是苦味较淡的,饶是这样,秦玅观还是觉得苦。 唐笙见她皱了眉,便知道她是嫌苦了,又小心翼翼的摸出本属于她的荷包,挑了没沾水的果脯喂给秦玅观。 做这些时,秦玅观连眼睛都没睁。 唐笙没再吵她,理好了薄毯,下巴抵在秦玅观的乌发上。 典礼上众人都必须佩关戴帽,秦玅观和唐笙的发都未湿多少。 唐笙有些庆幸,若是这个天湿了发,又拖了这样久,秦玅观可能就要病得更重了。 她们未曾再有对话,一时间,舆车内唯余清浅的呼吸。 雨声和微晃的车驾都催人入眠。 秦玅观靠着唐笙,竟生出些不想搭理这些琐事的冲动了。她听着唐笙的心跳,就这样睡着了。 回到禁宫已近未时。 秦玅观将捂得暖和和的棉直裰交还唐笙,在车上更完衣,方才入殿。 雨已经停了,唐笙扣紧衣带,匆忙跟着下了舆车。 “回去。” 秦玅观由方汀扶着,回望了她一眼。 唐笙巴巴立在原地,心头漫上委屈。 “回去喝碗姜汤,沐个浴。”方姑姑替秦玅观补充,“莫要染上风寒了。” 唐笙眼里的灯笼升起了,委屈相立马散了。 秦玅观背身,掩唇压住喉间的痒意,迈步入殿。 方汀已备好药浴,央她泡一泡。 秦玅观解着绦带,忽觉眼前一片黑青。 她扶着榻缓了缓,缓缓道:“申时二刻召方清露。” “是,奴婢这就去传命。”方汀应声,“您也要歇一歇呀!” 秦玅观俯身,觉得胸闷得厉害,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向前行了两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方汀忙搀扶住她,朝外间道:“速传太医!” * 宣室殿一片杂乱时,钦天监的一众官员也没闲着。 听闻秦玅观回宫,他们早早便跪候在宣室门前。 没成想,不仅没等着秦玅观通传,反而等来了鱼贯而出的御医。 年迈的监正慌了神,揪住了御医的衣袍,自己却忘记了起身。 “陛下,陛下如何了?”监正忐忑道。 监正品阶比御医要高,御医不敢立着,也随他一道跪下,答道:“病势汹涌,怕是要辍朝修养了。” 听得此言,监正身后跪着的一溜官员一片哗然。 监正双目望天,跌坐于地,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御医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这才把他救了回来。 监正歪躺在御医手臂上,哭道:“这几日从未起顽云,铜乌亦指着西北向,为何,为何会落雨呢!” 众人一阵哀叹,面露凄色。 测错了天象,影响了祭典,害得皇帝淋雨昏厥。这中间任何一项都够他们掉几回脑袋。 “吵什么吵!”行至殿前的方二娘喝了声,“搅了陛下清宁,你们担待得起吗?” 小老头们收声,跪成了一片。 “余监正,陛下召你。” “方大人,陛下醒了?” “醒了。” 小老头哆哆嗦嗦起身,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便要回望同僚,颇有种“壮士归去不复还”的心酸。 重重帘幕掩映下,秦玅观正倚榻喝药,身侧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医。 监正隔着三道帷幕跪下,面前还横着一面屏风。 “罪臣余闵叩见陛下——” 秦玅观嗓子不适,由方汀代为问话。 “陛下问你,钦天监是如何测出今日是晴日的。” “回陛下话,照例,祫祭应在除夕之前,过了除夕,要挑选吉日就难了。”监正边答话边发抖,胡须颤来颤去,“年后的吉日,除却今日也就只有本月初七和十六了。” “开春来,祭祀日、春耕日、先蚕日连着安排,仔细算来,也就只剩今日了。” “这几日晴晌多,阴天也少,天上也无顽云,照理说是不该落雨的。” 秦玅观抿着药,觉得钦天监没有在此事上冒风险的必要,说是意外倒还是合理。 她下了道谕旨,罚了钦天监一众官员半年薪俸,要求清除渎职、能力欠佳的官员。 监正又哆嗦着退下了,秦玅观挥手,亦让宫娥们退下。殿内只留下了唐笙、方汀和方清露。 “今年祫祭误了吉日,皇室先祖要落场雨惩处了朕不成。”秦玅观轻咳了声,语调微哑。 “事在人为,监正未曾测出落雨,不代表其他相官没看出。”方二娘道,“陛下切勿自责。” “朕从不信什么天象福缘。”秦玅观拭着唇角,“朕只信人定胜天。” 方二娘低低道:“辽东距京城八百余里,沿途有司官员若要欺上瞒下,他们便到不了京城。祭典和这次告御状的又碰在一道,说是巧合,恐怕无人会信。” 唐笙抬眸,望向榻上的秦玅观。 她倚着棉褥,面色苍白,眉眼间是难掩的病倦,但眸中锐意不减,说话间透着万事皆在忖度中的气定神闲。 秦玅观摩挲念珠,目光和语调一样平和: “大梦将寤,犹事雕虫。” 第53章 诸事繁杂, 秦玅观忙里偷闲,断断续续小憩了几回。 方汀对她不在当值时间内出入宣室殿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唐笙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陪侍君侧。 心中装着事, 秦玅观睡得并不安稳,但她知道身旁一直有人作陪, 久而久之, 竟也逐渐放下心了。 唐笙是伏在榻边陪她的,她忧心秦玅观夜里会起高烧,袍服上还斜挂着装诊疗器具的褡裢。 褡裢压着右侧肩头,硌得唐笙不间断地换坐姿,秦玅观脚踏上的灰尘都要被她垫着坐的外袍擦干净了。 方汀晚间入内查探, 隔着帷幕望了眼浅眠中的两人,又端着药膳准备退下,不想脚步声却惊醒了唐笙。 年轻的医官朝她招了招手,像是有话要说。 方汀脚步放得更轻了,拨开帷幕走向唐笙。 “陛下……”唐笙附秦玅观耳畔, 轻声呼唤。 秦玅观眼睫轻颤,悠悠睁开眼睛。 “您晚上大概会有高烧, 现下先用些药膳吧。”唐笙本不想叫她起来, 但怕她胃里难受,犹豫再三还是出声了。 秦玅观缓了片刻,喑哑道:“子时了么。”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直睡到了唐笙当值的时辰。 “还在酉时, 时辰还早。”唐笙答。 她怔了会,并未过问唐笙为何这个时辰仍留在殿中。 手臂间使不上力气, 秦玅观努力了一番,只是掀掉了肩上的被衾。身侧的女医脱掉了褡裢, 张开双臂扶起了她,在她身后垫了好几层褥子。 许是在倚久了床榻边缘,唐笙半个身子发麻,动作木木的。 秦玅观瞥见她衣上的褶皱和手背的压痕,心中添了几分动容: “手麻了?” 唐笙微僵,秦玅观语调虽淡,但她话里藏着的关怀还是让唐笙有些手足无措。 “回陛下话,不碍事。”她搅动药膳,散着热气,好让秦玅观入口可以直接吞咽。 “唐笙。”秦玅观垂眸望着探至唇畔的瓷勺,唤了她的名字。 唐笙更僵了。 “方汀给你带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袅袅热气还在蒸腾,唐笙举着瓷碗,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方汀觉察到氛围不对,后退几步,远离帘幕后便健步走向殿外,独留殿中人两两相望。 “方姑姑说,您许了我一个赏赐,我用这赏换了陪侍君前,那一夜的事我忘不了。” 唐笙喉头涩涩的,她知道秦玅观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件事,若是提及了便是有事要交代,要她遵循。 她想,秦玅观大概又要推远她了——这人总是这样,病起时是一个模样,病愈时又是一个模样。 她琢磨不透她,可人下意识的亲近总是很难掩藏的。 秦玅观留了她的荷包,从未归还过她的帕子,隐忍了她的犯上,唐笙觉得,秦玅观是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大概很难达到满眼爱意的地步。 同样的,她对秦玅观也是一样。 秦玅观生得好看,又在要紧的时候两度保全过她的性命,唐笙很难不对她有好感。可她又是执掌生杀,忖度万事的皇帝,她既喜欢她又畏惧她,因而只敢在她抛出一点需要时才敢接近她。 她确定自己喜欢秦玅观,也确定自己不敢投入全身心去爱秦玅观。 这种地位的不对等和对于感情的克制在她们之间隔了层透明的墙,她有预感,她和秦玅观都在竭力维护这道墙,以免倾塌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秦玅观启唇,碰了碰瓷勺,抿下了小半口药膳。 唐笙亦保持缄默,当作她方才什么都没说过,一勺一勺喂着她。 “你做得这样多,却毫无所求。”秦玅观偏首,平视着她的眉眼,“朕想不通。” 她习惯了利益的交换,总是下意识用等价的观念去看待每一个人。 朝堂上政令的执行,官员的忠臣,宗室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情,乃至于过去庆熙帝的关注,都是她用等价的东西换来的,或是荣华,或是权力,亦或是自身的能力。 她说的是实话,唐笙明明看出了她的破绽,她的渴求,却什么都不要,这对秦玅观而言,很没有安全感。 秦玅观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阿姊说过,只要忠于陛下,陛下便可保我一世平安。”同她对视的这片刻,唐笙又隐隐约约见到了她眼底那抹不易觉察的哀戚,不知怎的,就有些想哭了。 秦玅观偏过视线,淡淡道:“坐下罢。” 唐笙的答案让她感到些心安,但心头却空下去了一块。 “我一直坐在脚踏上,外袍沾了灰。”唐笙如实道。 秦玅观回眸,探出指尖,拨了拨她圆领袍上的盘扣。 她并未解开,但相似的动作还是让两人同时回想起了那夜的记忆。 “害怕御前失仪?”秦玅观眸色幽深,看不出情绪。 唐笙嗯了声,怯生生的。 秦玅观没有动作,她便继续喂起了药膳。 瓷勺微颤着举了过来,秦玅观望着那漾着细碎波澜的汤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气。 唐笙也有所觉察,立马收碗垂眸,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秦玅观见她一副不经吓的模样,怒气偏生又淡了去。她接过瓷碗,自顾自地喝完了最后一点药膳。 唐笙探起些身,送上手帕。 秦玅观接了,拭了拭唇角,便随手将帕子甩到身侧。 她尚在病中,腕间没什么力气。帕子低空飘了两圈落在了唐笙脚边。 唐笙拾起,摸不着头脑了——仔细想来,应该还是她方才没答出秦玅观想听的话。 可她到底想听些什么呢? 唐笙叠好帕子放回怀中,立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遮着秦玅观的光,秦玅观被她晃得心烦意乱,眉头紧蹙:“把帐帷放下!” 唐笙不敢怠慢,立马将帐帷遮得严严实实。 半晌,帐帷里又探出一只肤白质腻的手,白玉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 唐笙回神,又将帐帷收起了半面。 “水。”倚着被褥的人言简意赅。 唐笙举了茶盏,她又不去接,连眼睛也不愿睁一下。 没有办法,唐笙又只得单腿半跪在她身侧,手臂托着她直起身。 秦玅观睁眼了,这次眸底没有捉摸不透幽暗,取而代之的是唐笙一眼便能看出的烦闷。 她一直盯着她的袍服,唐笙以为秦玅观是嫌弃自己的外袍脏,胆颤心惊地单手解了盘扣和系带艰难脱着。 唐笙一只手还托着秦玅观的肩,动弹不得,外袍跟袈裟似的半挂在身上。 秦玅观见她又是一副窝窝囊囊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拽下了另一面。 这下唐笙就剩个右手衣袖还挂在身上了。 她里头还有件直身,看起来倒不至于衣冠不整,只是不挤绦带到底是看着是不太雅观。 “坐下。”秦玅观不悦,“托得朕颈酸。” 唐笙听从御命,又胆颤心惊地坐下了。 秦玅观身后的被褥成了摆设,她半倚着唐笙,这才开始喝水。 她小口小口啜着,跟猫儿一样,唐笙看着她,不知为何就联想想起了她过去在小区投喂的一只小流浪。 小流浪应该是被主人抛弃的,吃相很是斯文,总是怀着戒备打量周遭。唐笙一开始摸不清她的秉性,连投喂都是小心翼翼的,后来混熟络了,小流浪偶尔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掌心。 一盏茶很快便见了底,秦玅观留了几口,不喝了。 唐笙手长腿长,支身将茶盏放了在临近的长脚花几上,这才来服侍秦玅观躺下。 她试探性地收着手臂,秦玅观似是睡着了,随着她身体歪倒。 唐笙不敢动了。 不仅不敢动,她还要注意秦玅观睡得舒适不舒适,时不时调整个位置。 秦玅观往下枕,半压着她的手臂,唐笙为了避免疼痛,只好跟着下移,渐渐的,她快成斜躺在秦玅观身侧了,一只脚半悬着,一只脚还踏在地上。 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唐笙听到了身侧的人清浅且均匀的呼吸。 白日里,秦玅观一直缩在她的怀里,唐笙不曾看清她的神情。上次秦玅观睡着后她便没有久留,殿内昏暗,她看不大清她的眉眼。 这还是唐笙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睡着了的秦玅观。 什么帝王气魄,什么天家气度都和她不沾边,她只是个睡着了的女子,眼角耷拉着,安安静静的,病怏怏的,连鼻息都透着易碎的纤薄。 唐笙拨开她含在唇角的发丝,心跳逐渐平复。 殿内那样安静,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她是被热醒的,子夜时分,秦玅观果然起了高烧。 唐笙来不及多想,便将她抱在怀里,接过方姑姑递来的巾帕一点点擦拭额头脖颈和掌心。 秦玅观烧得难受,伏在榻边,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唐笙托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扶着唐笙的小臂,虚弱地枕在她的臂弯里。 “难受。”她呢喃道。 唐笙俯身,听到她的发颤声音。 不过两个字而已,她却被秦玅观牵绊着,亦感觉到了痛楚。 “冷。” 高烧中的秦玅观畏寒,额角虽冒着汗,却还是往唐笙怀里倚。 唐笙将她圈紧了些,心中一阵酸涩,无力感蔓延开来。 秦玅观吃了药,做了针灸,眼下是别无他法,只能熬过去了。 衣袖一直被人揪着,唐笙垂眸,看到了秦玅观的指节。她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她,不肯松手。 “陛下……”唐笙唇线紧抿,眼眶通红。 点点凉意洒在了秦玅观的脸颊上,她羽睫轻颤,低低应声,带着极轻的鼻音。 她在说: “好痛。” 第54章 秦玅观烧得浑身作痛。 高烧带来的痛楚远比白日里雨点砸在身上来得痛。秦玅观好像泡在雨里, 又好像被火灼烧着。胃里也在绞痛,如果不是唐笙叫醒她喂了一碗药膳,她应当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这种感觉和四年前有些像。 四年前的雪夜, 她带着黑水营的将士趟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南陵的雪同边塞的不同, 打在人身上不一会就融化了, 因而更像是质感粗粝的雨。 秦玅观面颊被雪粒划痛,待到雪融,面颊又冻得发麻。上岸后,她双腿灌了铅,咬牙拽紧缰绳策马疾驰。 她在马背上发了好几夜的烧, 烧得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终于在三天内赶回了京城。安插在禁宫的眼线,以及那些深受庆熙帝溺爱独子苦楚的宫人于城内策应,秦玅观在病中控制了都城。 那一夜的动乱远比年前的谋逆来得血腥。秦玅观屠了一批作乱者,迈过连片的尸首, 踩出一串带血的足印,最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 大局已定, 秦玅观才有时间养病。泡水的伤口, 狰狞的冻伤,从未痊愈的旧疾一齐发作,她蜷曲在榻边,恨不得斩断伤肢。 那时她没叫过一声痛, 如今枕着唐笙的臂弯竟忍不住呢喃起自己的痛楚来。 脸颊沾染了凉意,秦玅观知道是唐笙哭了。她想睁眼看看她, 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耷拉,只能瞧清她的轮廓。 小医女总是在哭, 被她捏着下巴恐吓时会哭,同她亲昵时会哭,误会自己给了她委屈受也会哭,心疼她生病时还在哭。 秦玅观想替她擦拭眼泪,腕间却没有力气。 她只得歪了脑袋,栽进她的怀抱里,嗅起她身上的味道。 唐笙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圈着她,落在她腰际的手揪着她的中衣,隐隐发颤。 她给她喂药,秦玅观咽了几口便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渍溅在唐笙的衣袖上。唐笙知道她喉咙也痛,药喂不进了,只得抱紧了秦玅观祈祷她能早些睡去——睡去了就暂时觉察不到痛了。 她像小时候妈妈哄她时那样,轻拍秦玅观的肩膀,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掌心隐于她的乌发间,轻缓摩挲。 这样的动作似乎真的能缓轻秦玅观的痛楚,她揪着唐笙衣袖的指节渐渐松开,最终滑落在她身侧,捻皱了被褥。 唐笙牵住她落下的那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秦玅观终于睡着了,眉心凝着的痛苦和愁绪消散了。 丑时,怀中人发了汗,退了烧。 一宿没合眼的唐笙鼻息缓和,这才感觉到了倦意。 唐笙知晓她不爱身上粘腻,轻手轻脚安顿好她后,打了些温水替她简单擦拭了下。 方汀燃起了安神香,顺道取走唐笙使用的铜盆和汗巾。 “烧退了?” 唐笙颔首,扬起些笑。 她笑得憔悴,方姑姑也为之动容。 “你回去歇着罢,我来照料后半夜。” 唐笙估计,自己再赖在这里,秦玅观就要觉得热了。她谢过了方汀,从褡裢中取出备好的药,叮嘱起用法。 “陛下晨起若觉得身上粘腻,最好不要沐浴,简单擦洗便可。”唐笙事无巨细,讲得清清楚楚,“喉痛服两粒这个药丸,但切莫多用,多用了又该难受了。” 方汀听得仔细,时不时地点头。 唐笙退下了。 翌日清晨,秦玅观醒来时并未见着她人。 喉头涩得厉害,值守地方汀见她撑身,便递来了一杯水和几颗药丸:“唐大人叮嘱的,您醒来吃几颗这个会好得快些。” 秦玅观吞了药丸,很快便喝完一盏茶。 方汀笑逐颜开:“您还难受么?” 秦玅观阖眸,小幅度偏了下首。 “嗓子难受?” 秦玅观颔首。 “唐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方汀又送来两粒药丸,“您含着这个,会舒适些。” 秦玅观试了,嗓子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人呢。”秦玅观开口,声音哑哑的。 “半宿没睡,人憔悴得很。”方汀道,“奴婢劝她回去歇着了” 秦玅观没再过问什么,只叫方汀扶她去沐浴梳洗,结果又被方汀用唐笙的叮嘱绕回来了。 待到她坐在书案前,边用糕点边看昨日送来的折子时,唐笙又提着药箱来了。 秦玅观坐在奏折堆里,单手翻过一本,瞥了几眼,丢在右手边的那一摞,又翻过一本丢在左手边的那一摞,假装没瞧见唐笙。 唐笙一早便瞧见她抬眼了,见她没言语,自顾自地行近,行了个请安礼帮她诊脉。 方清露也在此刻到殿,见唐笙正给秦玅观诊脉,便立在门关处安静等待。 秦玅观注意到门边被风拂动的绯色官袍,轻咳一声:“进来罢。” 方二娘闻声快步入殿。 “臣方清露,叩见陛下!” 秦玅观微扬手腕,方清露便随着上行的奏折起身了。 “看看这个。”秦玅观微俯身。 方二娘探出双手,躬身去接。 折子是礼部官员以奏本的形式奏呈的,这意味着这道折子是经有司官员讨论,以整个礼部的名义送上来的。 奏本从祭祖大典的降雨讲起,提及了这几年的自然灾害,然后话锋一转,暗戳戳指向了女子祭祖的不合理性,什么乾坤无定,什么自古礼法云云洋洋洒洒写了十来面,最后加盖了官印。 “你再看这个。”秦玅观又递上一份折子。 这份讲的是立储的事,字里行间无不诉说着立男性储君的合理性。 这两份折子一前一后,相呼相应。 方二娘看完抬头,将折子交还回去。彼时唐笙已整完脉,正在收拾用具。 她正欲起身,脑袋便被人敲了。 唐笙抬眸,只见秦玅观正捏着两份折子,用尖角戳她的脑壳。 “看看。”秦玅观说完便掩着口鼻咳嗽起来。 唐笙先给她顺气,待她不咳嗽了才去取奏折。 “这才过了一日,朝中便有人按捺不住了。”秦玅观揭开茶盏,啜了一口。 “列举崇宁年的几次天灾未免太牵强了,长治年间的十来次天灾一比对便露了破绽。”方二娘道,“更何况昨日长香已燃,怎能用先皇降罪这套说辞呢?” “所以不是奔着朕来的,而是奔着——” 秦玅观话说一半顿住了,方二娘正欲应声,却见秦玅观举起如意,轻轻敲了两下唐笙的小臂。 “奔着储位来的。”唐笙即答。 秦玅观微仰着首,等她说自己的见解。唐笙本不想班门弄斧,但顶着她的目光,只好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 “眼下朝野内外都知晓陛下在挑选储君,借着天象福缘那套推翻女子继位的根基,将储君的人选限在皇室男宗亲里……” “还有呢。”秦玅观提醒道,“辽东来京告状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雪灾和疫病会被他们归到天灾里,陛下如若要处置,便是佐证了他们的说辞,言官便会继续为礼部官员的说辞辩护。陛下如若不处置,或者暗地里处置,百姓不知,这又失了民心。” 秦玅观正想颔首,喉头又一阵发痒,垂首咳了起来。 方二娘疾步上前呈茶盏,唐笙飞快递帕轻拍她背脊,秦玅观见这阵仗反倒有些好笑。 “感染风寒,咳嗽两声罢了。”秦玅观道。 “他们想要的储君,必然是能给他们带来益处的。”秦玅观缓了片刻才道,“这个人,要比朕好操控,要比朕好说话,要比朕温和,且无武将支持——” “反应这般迅速,这背后必然是阿党比周,朋比为奸。” 方二娘幼时在辽东行乞,又是武将出身,熟悉辽东局势。她道:“辽东的灾疫如若不控制,一旦传至军营,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辽东土地肥沃,万一起了民愤,瓦格乘虚而入,那几乎是斩断了大齐的肢干。” 唐笙听着,背后栗然发了冷。 秦玅观冷笑了声,喑哑道:“这是在逼迫朕认下天谴呐。” 辽东的事必然要调度地方和中央一众官员,秦玅观若是只派钦差便宜行事,是无法撼动地方相互瓜葛着的利益链条。放到明面上处理,又会被言官和朋党的刁难,迫使她坐实天谴,要求她新立男性储君。 这场雪灾,这场疫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她拨动念珠,眸色幽暗。 立着的唐笙,望着她,有些不敢想象。 如果换个人坐在这个位置,此刻或许已经跌入了万丈深渊。 她在秦玅观和二娘对话时也在思考对策,她想的是暗中处理辽东灾疫,再于前朝与众臣周旋,没想到第一步就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秦玅观若是她,早就被这群人撕扯得渣都不剩了。 秦玅观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恐惧。 她对唐笙说:“你要看清这浑水下的鱼虾,就得摸出他们的目的——” “这世间万事,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利’字,‘利’字之下还是人心。” 唐笙正忧心,回神时忽然意识到,秦玅观方才是在教导她。 她教她这些是为了教她如何在禁宫立足吗,还是对她寄予了厚望,期盼她成为自己的臂膀? 唐笙好想问问她。 秦玅观却偏过首去,询问起了方清露京兆府的状况。 二娘和她分析局势时,唐笙心中就升腾起了强烈的欲望,指引着她去替秦玅观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 起初,唐笙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想法,现在她知道了牵引她思索的根源——她想要替秦玅观分忧。 眼前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秦玅观和昨夜病中牵着她衣袖喃喃自语的人重叠了。 唐笙迫切地想要成长起来,为她挡一挡风雨。 好让她能阖上眼睛安眠片刻。 第55章 方清露快步出殿, 刚行几步便被提着药箱追来的唐笙叫住了。 “二姐,那些人看着吗?”唐笙问。 “安顿在衙门厢房里,有人看护着。”方清露答。 唐笙颔首, 气喘吁吁道:“你得好生看着,万一他们身上也有疫病。照看他们的人也得注意着, 你也要少接触些她们。” “那是自然。看顾的我也会叮嘱的。”方清露帮唐笙顺了顺, 皱眉道:“你最近怎么这般虚?是不是亏废功夫?” 唐笙讪笑。 “十九啊——”方清露叹了口气,给了她一记爆栗。 唐笙捂住脑袋乱窜。 回去的路上,方清露一直思忖着如何照着陛下说的安排,一出内禁宫,险些撞上为自己牵马的小吏。 “大人, 府里差人来了,说是击鼓鸣冤的那些个人闹起来了!”小吏将马迁到上马石边,空着手还不忘比划起吵闹的盛况,跟自己亲眼见过了似的,“那铁匠力气着实大, 一下掀翻了两个差役,吵着闹着要上金銮殿告状!” 方清露接了马鞭, 没踩上马石便已稳坐马背: “陛下是她想见就见的么?既说了本官会管, 那便一定会给她交代,不知她闹腾些什么!” “可不是!”小吏边说边拍腿,刚说一句方清露便已策马飞了出去。 她挑了条人少的小道,一路疾行, 不到两刻钟便已经行至府衙前。 府衙内传出隐隐的争吵声,方清露听了, 火气直窜天灵盖,摘了官帽并着马鞭一齐丢进门子怀里, 撩袍入内。 只见府衙里乱作一团,三四个差役拽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领头的那个扎着马步,拼死顶着,都没挡住一身牛劲的女人,皁靴因足部发力,被挤出了洞来,拇指都翻在外边。 “吵什么!”方清露一声厉喝。 女铁匠并未被吓退,反而被激怒,撞翻了差役便要冲到方清露面前。 方清露虽比她矮了一个头,但丝毫不惧她。一接手,她便觉察出女铁匠臂间力气之大——那双臂真和铁打的一样了。 她没有硬推,而是用巧劲化刚为柔,逼得女铁匠后退一步。 见铁匠冲撞了主官,差役们齐齐亮刀门将她团团围住。 女铁匠凄笑起来,叫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官官相护,把我们的命看得比草还轻贱!” “同你说过了,你们的冤屈本官已呈报陛下,但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方清露亦是苦出身,她能理解铁匠,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铁匠不听,抵着刀锋上前:“你们当官的,面上都说得好听,实则烂透了!若是真在办理,又为何要将我们囚在这里,还不是怕我们闹大吗!” 方清露被她气笑了:“你们从疫区来,万一发作,感染京城百姓怎么办?我那是囚你们吗,我自掏腰包好吃好喝供着你们,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说得在理,铁匠也有些动摇了,但还是嘴硬道:“断头饭而已,能花你几个钱?” 方清露将官袍衣袖甩了几圈,露出手腕,叉腰看着铁匠:“你这刁民,听不懂人话?” 铁匠又怒了,抬手便要冲来,却又被刀锋逼退。 方清露走上前,按下差役的佩刀,放缓了语调,好言相劝:“你现在就回厢房好好待着,你报上来的事,陛下已在处置了,不日便会有消息。” 对峙了片刻,铁匠终于放下戒备:“你说的当真?” “当真。”方清露轻笑了下。 铁匠嘟囔:“那你还算个好官。” 她说话声音小,本不想让方清露听见,可方清露还是听见了。 她接话道:“皇帝也是个好皇帝。” 铁匠没应声。 劝走了人,方清露回到公堂,传了看守铁匠的一众人,讲清了要害。 春来京中事务颇多,方清露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茶馆传流言那次,她因疏漏没有及时发现,害得陛下开了杀戒,担了骂名。其实细究起来,陛下完全可以治她的罪,可陛下偏偏替她将那些弹劾的折子都挡了回来。 陛下是用人不疑的明君,既给了她权力,便让她放手去做。方清露很是感动,连带着处理政务都多了干劲,不知不觉就忙到了晚上。 “大人,方大人——” 替她牵马的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吏奔了进来。 方清露放下邸报,看向来者。 “那个女壮汉——” 方清露打断他:“那人是个女子,跟汉子无关。” “那个女子……”小吏怎么说怎么变扭,喘了几口气才道,“她那女儿,起疫了!” 方清露唰地起身往外走去,小吏急忙跟上。 “什么症状?” “回大人话,高热,肚子肿大,一直下痢。” “黄七这几日是不是没来当差?” “是,今日晚间才来。” “本官等会就写折子,你隔着墙叫他,让他递消息给宫里。”方清露疾步走向厢房,“传令,封锁府衙,不得放出一人。” 她摸出手帕掩住口鼻,在纸窗上抠出一洞,观察着那孩子的反应。 …… 消息递进宫里时,秦玅观正准备用膳。 唐笙今日侍膳,一听是方清露递来的消息便警觉起来。这个时辰本不该有折子送来打搅秦玅观的,二娘送的急,想必是有要事。 “陛下。”她叫住秦玅观,“您别接。” 秦玅观顿手。 唐笙叫宫娥取来一壶酒,在折子上洒了些,静置了片刻才取过来。 “我念给您听可以么?”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亦觉察出了危机,颔首同意了。 她屏退左右,殿中只留下了唐笙和方汀。 唐笙故意同秦玅观隔开些距离,念了几行,眼睛便瞠大了。 高热、呕吐、下痢、咳血、腹肿有水声、皮肤粗黑…… 有潜伏期。 读上半段时,唐笙的心是悬着的,二娘记录的最初几个症状秦玅观也对的上,读到后边唐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过去学过的传染病知识在脑海里翻覆了一遍,联想起雪融引起的山洪,唐笙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但她也不敢确定,只得按捺着性子念完了全文。 殿内响起了念珠拨动声。 “太医院拨几个靠得住的人去。”秦玅观缓缓道,“查清到底是什么疫病,给出药方。” 她屈起指节抵着鼻尖,隐忍着喉头的痒涩,继续道:“京中不能有疫病,此事必定引起城中恐慌——” “方汀,将院判叫来。” “是。”方汀快步出殿。 秦玅观尚在病中,本就没有什么胃口,这份折子传来,更是没有心情了。 她最信得过的几个医官已在今日下午启程前往辽东,眼下太医院能用的人极少。 “陛下,辽东至京城要行几日?”唐笙轻声问。 “官府传递文书,最快也要三日。”秦玅观顿了顿道,“若是拖家带口步行至京城,至少也要一月。” 秦玅观的说法从侧面验证了唐笙的猜想。 唐笙犹豫再三,终于道:“陛下,微臣去吧。” 她在中医药方面虽有知识欠缺,但在传染病知识上,比起这个还没发明出显微镜的时代,积累还是比较丰富的。 只是,她在药方上的运用肯定没有日日和中草药打交道的医官娴熟。唐笙想要配个副手,同她一起去。 她已经在盘算着带着哪几本医书去京兆府了,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秦玅观道:“不可。” 唐笙还想再说些什么,方姑姑却已领着太医院院判入内了,只好噤声。 院判看了方清露传来的折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从方大人呈报的症状来看,这是水蛊啊。”院判低低道,“赤壁之战,曹军溃败正是因为此症。” “《诸病源候论》有言: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院判深吸气,胡须有些颤,“若得此症,甚难医治。” 念珠拨动声止,灯火摇曳,秦玅观清瘦的面容更分明了。 “甚难医治?” “是……此症由湿热邪毒引起,遇水则易染病……” “不然!”唐笙出声打断,“此病虽然在水中传散,但却是由虫卵寄身体内致病,只要不触碰带有虫卵的水源,人同人是不会传染的。” 院判术精岐黄,妙手仁心,长治年间几次大疫皆是由他牵头阻断的。他虽疑心唐笙的说法,却又碍于秦玅观对唐笙的重视没有立即反驳。 “那唐大人是否拿得出治病之方?” 唐笙迟疑了片刻,旋即道:“我需要些时间。” 院判摇了摇头,虽无轻蔑之意,但看她的眼神却和长者看小辈类似。 他的话也让唐笙稍稍冷静,她此刻没有现代合成药物和医疗器械的帮助,短期内要想找到根除疫病的方法很难。 再者,这疫病万一不是她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疑难杂症…… 唐笙想得越多,心中的忐忑不安之感便泛滥得愈发严重。 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周院判,依你所见,这疫病该如何阻隔。” “回陛下话,对症下药,用龙胆泻肝汤清肝泻火,消除鼓胀。疫区封锁,死尸焚化——” 院判说了许多,但没有提及主要的隔断传播方式,唐笙很是心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必然导致疫病扩散,到时候满城风雨,秦玅观就更难处置了。 唐笙打断喋喋不休的院判,匆忙道:“陛下,微臣虽无法立即给出药方,但可以协助方大人阻断疫病传散。” 许久听不到御座上的人回应,唐笙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她神色恹恹,面上很是不悦。 “不可。” 秦玅观斩钉截铁般说道。 第56章 今夜的京兆府兵荒马乱, 宫里来的御林卫围住了府衙,不许人进出。 难以归家的差役怨声载道,知晓内情的官吏惊惧慌乱, 厢房哭泣声不绝。 夜里和女铁匠一道从辽东来的人里,又有两个发病了, 症状同其女儿一致。 女铁匠一人照顾三人, 忙得脚不沾地。 发病的人渐多,送饭的差役也不敢靠近了。 恐慌在蔓延,京兆府里人人自危。 关键时刻,方清露如定海神针般出现,安排了差役的歇脚地, 列好了衙门里的执勤调度表。 眼下局势算稳住了,但始终没有御医过来,方清露等得焦心。 疫病横行之际,穿梭在病患间的医官便是稳住人心的利器——如果没有医官和郎中,便意味着这是不治之症, 官府抛弃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历朝经历大疫时, 如若找不出克服时疫的奇方, 便会将染疫的村庄、城池、乃至是州府隔开,待到人死得差不多了,再清理尸首。 小吏带着衙役和胥吏们的期盼,前来询问, 方清露无言以答,只能说太医正在研讨药方。 次数多了, 她也有些麻木了。 一直等到后半夜,府衙前才有了动静, 连串的火把照亮了三位医官前行的道路。方清露起身,亲自去迎接。 来者是萧女医、刘御医和周院判,这三人里只有萧女医是自愿来的。 萧、刘二人由周院判全权安排。 他先将与病患有过接触的人赶至一个院落,随后又派了萧女医和刘御医去观察记录病患发病情况。 刘御医听了发怵,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缩了回去,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情不愿,听得方清露在心里直翻白眼。 “刘大人,那六人中也有两个汉子,你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萧大人便不在意了么?” 刘御医眼神躲闪:“这个,这个……” “我等都是食皇粮,受皇恩的。不提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也不能临阵脱逃,龟缩人后啊——” 方清露话说得不客气,刘御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就赖在院判身侧,死都不挪步。 “我现在便去。”萧女医戴好罩面,斜挂好褡裢,“每日用药和病患症状记在条子上,投掷到窗外。” “好。”周院判赞道,“治疫功成,本官定向皇上为你请功。” 萧医女谢过了周院判的好意,提起药箱转身时,颇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侠气。 厢房内此刻已是臭气熏天。 三人下痢,恭桶摆了一溜。自从得知他们发了疫病,送拉粪车的老头便不敢再来,铁匠虽然不惧得疫,但根本出不去,被迫同恭桶待在一道。 方清露得知此事,自掏腰包悬赏不惧得疫者。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陆陆续续有几个差役站了出来,担了送餐、煎药和换恭桶的职责。 萧医女在周御医开出的处方基础上,添了几味药,并着外敷药用了下去,几个时辰过去,并未见病患症状缓解。那最先发病的孩子,更是命若悬丝,朝不保夕。女铁匠抱着命根,眼泪止不住地流。 消息传回宫中,唐笙听到周院判对于病患的处置,以及治标不治本的隔离方法,心凉了半截。 萧医女对于病患症状的描述比二娘要全面,唐笙读了,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了。 照着周院判的处置,但凡沾接触过恭桶,易沾染上粪水的人之后都会相继发病。粪水一旦处置不好,极易导致更多人染病。 此病潜伏期不定,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有余,短期内染病者难以觉察。如若周院判未曾发现这点,在封禁月余后便宣告治疫成功,人员来往,虫卵顺水传播,再寄生钉螺…… 太医院里,唐笙阖上医书,奔向宣室殿。 她值夜的时辰已过,没有方汀的通传是进不去内殿的。 殿中仍留有灯火,唐笙知道秦玅观今夜大概是辗转难眠的,横下心,一咬牙求着方姑姑帮她通传声。 方汀端着茶盏,叹了口气:“唐大人,陛下的意思您不知么?她不想让您去,您这般会让陛下不悦的。” “我知道,我更担心疫病在京中扩散开,到时候,禁宫怕是也防不住。陛下她本就体弱……”唐笙心急,话说得有些乱,“姑姑求您给我通传一声,有些话我得当面同陛下说……” 方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脾气是真倔。 “奴婢帮您通传一声,但陛下大概不会见您。” 唐笙连忙道谢。 方汀入殿没多久便出来了,撩着风挡冲唐笙摇了摇头。 唐笙在檐下立了会,血气直上涌。 她撩袍直挺挺地跪下,硬是和秦玅观犟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方汀惊了,不过几日而已,唐医官脾气见长,竟和秦玅观作起了对。 “姑姑,唐笙有难言的苦衷。”唐笙仰首望着殿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恳切道,“若是照着周院判的法子治疫,必有大患。” “地上凉。”方汀劝道,“你先起来。” “陛下不见我,我便不起。”唐笙道。 春夜凉寒,久跪殿外,双膝必然受损。 方汀转了几圈,叫来宫娥寻了个软垫给她,唐笙坚持不用。 她将唐笙的话如实禀明了秦玅观,故意提了几嘴唐笙正跪在殿外,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可惜灯火太暗了,方汀只听得五屏椅上的人,“咔吧”一声搁下茶盏,心跟着颤了颤——她知道,这是陛下动怒的前兆了。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被人胁迫,唐笙此举正是戳了她最忌讳的点。 “她要跪便跪着罢。”秦玅观放下折子,“朕要就寝了。” 方汀欲言又止,抬眸偷看一眼秦玅观,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你要说便说,别一副憋闷相。”秦玅观不悦道。 “陛下,唐大人是忧心这疫病传进宫内。”她轻声劝说,“说到底,还是担忧您呐。” “太医院那么多老道医官,都抵不上她一个黄毛丫头么?”秦玅观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蜷着指节磕在奏折上。 方汀不敢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完秦玅观洗漱更衣,解下了帐帷。 榻上人今日翻身翻得格外多,方汀取来经书搁在手边的花架上。 不一会,帐帷果然被掀开,秦玅观道:“取卷经书来。” 方汀立马递给了她。 秦玅观接了,在手中拿了片刻,又将经书丢回了她怀里。 方汀连忙低头。 秦玅观撑身坐于榻边,揉着眉心,鼻息发重。 “陛下?” “去,丢个软垫给她。” “奴婢给了,她不用……” 秦玅观太阳穴发烫,她重新躺下,掩上了帐帷。 方汀收好经书,退至阴暗处。 殿中点点滴漏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方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 “她还跪着么。” 方汀猛地惊醒,步伐匆忙:“奴婢这就去瞧瞧。” 安静躺着的这会,她气已经消了。 方汀出去后许久不归来,应当在劝说唐笙。 秦玅观拉起松垮的中衣,起身,从衣桁上取来氅衣披上。 行至外殿,果然听到了刻意压低的人声。 方汀还未来得及退开,风挡便被人完全掀开。 秦玅观俯瞰直挺挺跪着的犟种,火气再一次蹿了上来。 犟种一见她,双眼便是一亮,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同她说起了话。 秦玅观火气更大了,若是火苗是实体的,她的发此刻应是燃着的。 “滚进来。”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腿跪麻了,踉跄着起身,被方汀扶住。 一瘸一拐地来到御前,秦玅观已在外殿的丹墀御座上坐定。 唐笙接着跪,酸麻感激得她呲牙咧嘴。 “陛下,那疫病并不严重,但周院判弄错了传染源,这会出大事的。”唐笙努力向秦玅观解释,“那虫卵寄生体内,又会随人的泄物传散,京城泻水渠四通八达,不及时控制住,便会令更多人染疫……” “御医都死绝了么,非得你去。”秦玅观打断了她的话。 “医书上说的和我的见解不同,我如若不去,他们只会照着医书上的处置。”唐笙苦笑了下,“我人微言轻,除非您放权于我,不然他们不会信的。更何况,这中间许多细节,需要现场查勘。” “你如何判断医书上说得不准。” 唐笙深吸气,说出了自己思量了编出的说辞: “回陛下话,微臣是推断得知的。古书上说,此疫多发于水乡,每次大疫必伴水灾,水乡钉螺、鱼虾众多,便于虫卵寄生,不少病患发病前曾下水摸鱼摸钉螺充饥。且此病不会立即致死,病患会慢慢腹胀,久之则亡,这不正是虫卵在人体内繁衍生长么?” 丹墀上的人不说话了,唐笙抬首仰望她,眸中带着期许。 “你可知,治疫不成,该当何罪。” “微臣不知。” “倘若侥幸活下来,轻则流放,重则死罪。”秦玅观仍不想唐笙去,她继续道,“倘若染病——” “若是治成了呢?”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被她意气昂扬的神色攫取的视线。 她逼问道:“你有把握么。” “有。”唐笙即答。 秦玅观哑声笑了:“你不怕死么?” “怕死。”唐笙一字一顿道,“但更想成为陛下的臂膀。” 秦玅观哑然失笑。 “臂膀?” 上一个说这话的是唐简,她没能护住唐简,也害得唐家破亡。她心中有愧,这才愿意护住唐笙,以全她那近似于无的良心。 过去秦玅观虽有心提拔她,却从未想让她犯险,只是想要给她些权力,让她有自保的能力。 如今,唐笙却说要做她的臂膀。 丹墀下的人似乎还不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这意味着,她要和自己一样双手染血,活在猜忌与忧虑中,辗转难眠。 秦玅观生在皇家,自她决定夺位那日起,便是满袖腥风,天生注定的孤煞命了。 “你想成孤煞么?” “我只想成您的臂膀。”唐笙抿唇笑,“您要给我放权,总归要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我自己挣。” 秦玅观俯身,取出氅衣里藏着的明黄卷纸,两指夹着,探上前。 唐笙扶膝起身,拾级登上丹墀。 这是秦玅观的手谕,唐笙展开卷纸时,秦玅观的指节一直松松地夹着它。 借着昏黄的灯火,唐笙看清了卷纸上的字迹。 秦玅观调回了周院判,将她顶到了一直空置的左院判的位置,唐笙跃升四阶,官从正四品。 “接得住么?”秦玅观问。 唐笙颔首。 秦玅观松开两指,手谕落在唐笙的掌心。 她靠上御椅,垂首望着阶下人: “滚罢。” 第57章 两个月内连升六阶, 这种升迁速度,是活脱脱的青云直上。再升一阶,唐笙便要换上绯袍了。 科举出身的京官, 若是没有特别突出的功绩,升到正四品, 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方汀速度极快, 一早便送来了尚衣局赶制的圆领官袍。 胸前的补子变成了云雁,衣袍颜色也更深了些。唐笙换上新袍,准备谢恩,却被秦玅观以准备上朝的由头顶了回来。 她在中庭叩首,算是谢过了圣恩。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 檐下的窗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唤来方汀:“敲打周林皋,让他打好唐笙下手。” “是。”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瞧见了身影缩成一小团的唐笙。 * 单间耳房里,唐笙握着毛笔努力将每个笔画写得清晰。 这张字条是她写给方姑姑的, 从秦玅观每日用药的注意点讲起,一直写到该怎样防治风寒和疫病。 做完这些, 她还是不放心, 又跑了趟太医院准备了大半个月用量的药,分门别类,写清用量交给了方姑姑。 方汀接了满满一箱的东西,重得忍不住提腿抵了抵。 “唐大人, 您这是……” “我放心不下陛下的病。”她道,“陛下至今风寒未愈, 又要操心国事,实在是辛劳。” 她又喋喋不休地叮嘱了方汀许多, 方汀体谅她的忧心,一一应了。 忙完这些,唐笙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嘱咐,回耳房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姑姑,一定要催陛下用膳呀,不用怎么吃得消!”唐笙回首,略拔高了些音量。 方汀边叹气边点头,心觉好笑——这医官说的,像是她们这些伺候的偷了懒,让陛下吃着苦头了。 慢慢吞吞回到耳房,唐笙挎上褡裢,背好行李和医书,两边各挂了个药箱,准备出发。 前些日子被丢到御林司习武,她别的没学着,唯独抗揍能力和负重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一直行至禁宫中轴线附近的宣政殿,她才觉出些累。 不远处,秦玅观的御辇掠过了红墙琉璃瓦撑起的巷道,仪仗绵延,不见队尾。 唐笙同她不同道,只来得及眺望了她一眼,便随着宫人们下跪了。 陛下定是被她气着了,今晨她去谢恩的时辰,明明是她用膳的时候,可她不愿见她。 御驾进了宣室门,众宫人起身。 唐笙,提了提肩头的东西,心里落空空的。 * 方清露一早便听说了陛下派了新院判过来,特地遣了小厮去接。 她在府衙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了来人。 这新院判似乎还挺胖的,压得马儿头都低了半截,肚皮离地更近了。 今日太阳不错,方清露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翘首以盼。 人越来越近,她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这新上任的左院判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唐笙背着东西哗哗啦啦地下了马,马儿肚皮升了上去,脖子也梗直了。 方清露眨巴眼睛,呆道:“你是新院判?” 唐笙从衣袖中取出秦玅观的手谕,交给了她。 方清露看完,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 “这就升上正四品了?” 也不怪她发怔,唐笙再升两阶就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唐笙颔首。 “你这名儿起得好。”方清露主动接过她背来的药箱,迎她入内,“真真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了。” 解放了双臂,唐笙揉了揉压了半天的肩膀,切入正题:“我真是来治疫的,现下什么状况了?” “眼下有三人发病,余下和他们有接触的,都被周院判关到西厢了。”越往里走,戴罩面的人越多,方清露从差役手里接了两个,一个给唐笙戴上,一个给自己戴上,“两个成人倒是没怎么闹腾,那最先起疫的孩子看着是快不行了。” “人在哪里。”唐笙放下东西,从箱中取了两个葫芦,“带我去瞧瞧。” 方清露给她引路,迎面碰上了周院判。 唐笙本以为他要啰嗦两句,结果老头啥也没说,同她见了平级礼便要离开。 唐笙亦不想得罪人,认真回了个晚辈礼,目送着他离开。 “在周院判制定的细则上舔几项。”唐笙说,“染疫者和同他们有接触的,排泄物必须妥当处置,不得随意倾倒沟槽。” 方清露往心里记着,抬头道:“不爱干净会染病?” 唐笙向她解释了一通原理,方清露似懂非懂。 “总之,沾上粪水就会染病。”唐笙言简意赅,“虫卵遇水便能生存,碰人便能感染。” 二娘懂了,她向唐笙讲清了粪水和废水的处理之法,最后道:“我会把控着用水出入的。” 方才她说话时,唐笙便在脑海里擘画出了流调图——因为周院判的固执己见,刷恭桶的老头一家要染疾了。 本就是干苦营生的,还要经历这一遭。 唐笙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她随方清露去观察了那几个辽东人的症状,确定了,他们得的就是血吸虫病。 这种病若是放在现代,吃点吡喹酮,防止恶化便好了,而放在古代,对于穷苦百姓而言,却是不治之症。 臭气熏天的厢房里,炕上的人翻滚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人高马大的铁匠正在扫撒,干活勤快又利落。身着素白外袍的萧医女正给孩子喂药,孩子勉强伸起脖子喝了口,旋即脱力栽在枕上,药又回到了嘴边。 萧医女便是先前给唐笙缝合后背伤口的那位,她见着唐笙又惊又喜,向前几步,却只敢同她隔窗说话。 “你怎么来了?”说时,她才注意到唐笙的医官服制变了。 “我接了周大人的差。”唐笙道,“这里由我接管了。” 萧医女还想在说些什么,身后的孩子却呕吐了起来,脏水流得满枕都是。她冲唐笙歉疚一笑,便又准备去忙活了。 唐笙叫住她,将葫芦递给了她,叮嘱了她好些需要防护的点。 萧医女笑得淡然:“晚了,我已经碰过了。” 她幼时,父母死于长治年间的一场大疫。她在城池封禁前跟着流民逃了出来,为一郎中所救。郎中教她医术,教她为人处世之道,成人后萧医女独当一面,却因收费低廉,被当地郎中排挤。后逢秦玅观张贴皇榜,征召天下女医,她这才入宫,以谋生路。 见着这些染疫的可怜人,萧医女便心软了。 如若无人愿意医治照顾他们,这些人就会像她的父母那样痛苦地死去。 “您给的药我就来试,见了成效,我记下来给你。”萧医女说。 唐笙喉头发涩。 出了厢房往东走便是公堂了。 差役正和一个蓝袍官员说话。蓝袍官员听得脚步声,像是被上了发条一般拧过头来,魂还在原地,躯体却已匆忙迎了上来。 他的走姿很怪,膝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弯曲不起来。 “方大人,唐大人。”刘御医拱手作揖,笑得谄媚。 “你不去当值,在这里作甚?”方清露沉声诘问。 刘御医反应倒还机敏,即答:“下官在向昨夜当值的差役询问情形。” “你问到了什么?”唐笙接过话茬。 刘御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唐笙,视线在她官袍前的补子上停住了片刻: “回唐大人话,起病皆是在夜里,差役听得呼号,但并未入内。” “这是昨夜便已奏呈圣上的事,需要你来询问?” “府衙人多眼杂,差役经手的事又颇为冗杂,还是问一问好些。” 这显然是托词,唐笙听了心里直冒火。 “周院判叫你去探寻发病情形,你去了么。”唐笙冷声道,“那厢房你踏足过一步么。” 方清露早想处置这个临阵脱逃,不干正事的医官了,奈何这人隶属太医院,且是朝廷命官,她无法越级惩处。眼下唐笙领着太医院二把手的衔,自然可以处置他,方清露忍不住多点了把火。 “从昨日倒现在,未见刘大人踏足厢房一步。”方清露缓缓道,“周院判差你去调度看守差役,你也是消极应事,全然不像来办差的。” “方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涉及自己官禄的事,刘御医辩驳起来巧舌如簧,嘴硬如钢,“太医院诸多同僚都知晓我犯着腿疾仍在当差,‘渎职’二字同我是不沾边的——” “要知道,我可是昨夜第一批来京兆府治疫的!” 他丝毫不发怵,刻意加重了语气,强调自己是第一批过来的,暗地里讽刺了一把晋升迅速,在局面已经控制住才出现的唐笙。 秦玅观拔擢唐笙本是让她在官衔上压住这些个讲究资辈,爱倚老卖老的医官。如若她未曾被拔擢,这场面要比现在还难堪。 方清露并未出声,她看向唐笙,想要瞧一瞧她的本领。 陛下既已改观,对她寄予厚望,那她就得拿出魄力,镇住场子。不然就是坐实了“德不配位”的说法,日后即便官衔升得再高,也不会有人敬她惧她,诚心为她做事。 “昨夜周院判派给你的差事,你因腿疾未曾做完?” “是。” “那今日陛下派我来做主官。”唐笙淡淡道,“周院判来不及惩处你,本官便替他罚了。” “唐大人,陛下为政以仁德,更倡导有司官员讲仁德。你这般可是违背了陛下倡导的道义?”刘御医拱手朝天,装出一副崇敬秦玅观的模样。 “陛下讲仁德,是对百姓仁德。有司官员衣食俸禄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今百姓染疫,急需救治,你作为医官,便是这般推脱的么?”唐笙上前一步,凭着身量压得刘御医气势全无。 刘御医不服软,继续狡辩:“我若是不愿医治,又为何要来?” “你那是治疫?”唐笙逼近一步,“你若是都能称自己是来治疫的,那与病患同吃同住的萧医女该叫什么?” 人在做天在看,这二位医官的所作所为都是落在众人眼底的。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刘御医身上,他渐渐的也有些心虚了。 “本官是带着陛下的手谕来的,你如此刁难,抗命不从,是想忤逆陛下么?” 刘御医被她逼得后退一步,险些踩空。 “方大人,依照国法,这样的人,该当何罪?”唐笙扬声问,给周遭人听清。 “照《大齐疏律》重者抄家,发配边疆,轻者革职查办,杖责二十。”方清露幽幽道。 唐笙没给他留辩解的机会,喝道:“来啊,剥去他的官服——” “将这个目无尊上,不知仁爱为何物的滑吏带下去,依照国法处置!” 第58章 刘御医被人拖了下去, 那双腿忽然就不瘸了,又蹬又踢生龙活虎。 唐笙立了威,昂首挺胸望着差役携人远去, 颇有一番掌权者藐视蚍蜉的风度。 方清露抱着胳膊,倚上石柱, 目光赞许。 惩治完滑吏的唐大人转过身来, 面上是压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 “二姐,我刚刚做的好吧?” 方清露笑出了声,什么都没说,只赏了她一个脑瓜崩。 酸痛感激得唐笙直龇牙, 可偏偏有差役赶上前来问话。唐笙忍了下去,接过朝廷传来的文书,故作正经地颔了下首。 她走出了四方步,三步并两步地跟上方清露的步伐。 “方才做得不错。”方清露道,“你虽资辈浅, 却是陛下日后的近臣,代表着陛下的脸面, 需得镇得住场子。” 秦玅观这次给的信号很明确了, 她越过了吏部直接拔擢唐笙,就是在告诉朝臣,唐笙是她的人。 唐笙虽对这些章程概念模糊,但一经点播, 很快就梳理清楚了——她是陛下的近臣,是陛下的人。 她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心里甜滋滋的,还有些暗爽。 她在亲近的人跟前不设防, 二娘一见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又在臭屁了,翻了半个白眼。 屋檐边盘旋着一只鸽子,方清露屈掌一捻,掌心便多出了些许食物碎屑。鸽子盘旋了几圈便飞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小臂上。 武官出身的方清露习惯于在宽大的文官绯袍内穿练袍扎臂缚,鸽子抓着小臂也不觉疼。 她抚了抚鸽毛,摘下轻巧的竹筒捏于手心。鸽子吃完碎屑,她便扬手送它重回天空。 唐笙职业病犯了,在方清露展信纸时小声提醒:“二姐,记得洗手。” 方清露瞥了她一眼,继续看信。 她没躲唐笙,唐笙猜,这信大概是宫里传来的。 唐笙抬眸,望着信鸽飞翔的方向——果然是朝禁宫去的。 信鸽展翅,渐行渐远,飞入红墙琉璃瓦间,最终消失在纛旗飞扬,华盖重叠的宣政门前。 春日叫的大起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无特殊原因,皆要到场,分列在殿外,秦玅观的御座设汉白玉基台上,每每俯瞰朝臣,视线都需掠过竖嵌在石阶中央的龙纹丹陛石。 群臣三呼万岁,叩拜声久久回荡。 “今日叫大起,是为了辽东灾疫。” 丹陛周遭空荡,设计之时便已考虑到传音,秦玅观拔高了些音量,以便三品以上的官员皆能听清。 丹陛之下,闻得此言,朝臣们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想当触皇帝霉头的出头鸟。 秦玅观也不急,她等这些官员交完头接完耳,才继续道:“前几日,辽东有灾民在京击鼓鸣冤。京兆府奏上来,朕才得知此事。” “硕鼠误国,竟贪墨灾民过冬银钱,以至于饿殍遍野,引起灾疫。朕已发布上谕,派沈太傅亲赴辽东整治贪腐,督察院、吏部、兵部协助。御医也于三日前启程,赶往辽东治疫。” 她两句话讲清了由头,说明了处置之法,也点出了此次灾疫的根源是人祸而非天灾。 “陛下!”礼部侍郎出班,“崇宁三年起,水患、雪灾、山洪,接连发生,前几日祭祖大典突然起雨,此乃不吉之兆啊!” 秦玅观拨动念珠,等待着下一个朝臣的发言。她估摸着,这些人马上该抬出谶纬之说了。 “五行变至,当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则咎除。”她抢先道。 朝臣抬头,没想到这次帝王低头低得这样快。 秦玅观将各色神态收入眼底,话锋一转: “所以,是朕无德么?” 皇帝问出这话,也只有风宪官敢接了。 “陛下,京中茶馆散布流言一案,照《大齐疏律》,主谋确实当斩,可陛下乾纲独断,斩杀了近二百人。”风宪官道,“新春正是万物生长,寓意着生的时节,杀生之举,有失妥当。” 他确实没有直接接下秦玅观的话,但话里话外,暗指皇帝暴虐,只不过字面上好听了些。 “所以上苍在祭祖之日落雨以示警戒。”秦玅观等得便是这句,她缓缓道,“为帝者受命于天,应当仁爱于民,朕此举,确实欠妥。” 他们会用谶纬之说规劝帝王,秦玅观亦会用“天人合一”之说,强调自己帝位的合法性。 她言下之意在于,她如若不是受命于天,那为何天帝会降下寓意警告的灾祸?如若她真是德不配位,不合天道,那上苍降的便不是警告的雨,而是能灭国的灾了。 只此一条,便堵住了明里暗里质疑她作为女子继位不合礼法者的嘴。 “陛下,祭祖之日降雨,既是祭祖,那便列位先祖显灵。”又一位朝臣出列,“祭祖,一为报本反始,二为继往开来。这雨落在陛下议储之后,或许正为这‘继’而来。” 兜了一大圈子才议到正题上,秦玅观停拨了念珠,眸色幽暗了些。 “李大人不妨讲话讲得明白些。” 丹陛下的人清了清嗓,讲了一通古礼和男女各司其职之道,终于道:“宗庙先祖在天有灵,渴盼乾纲归位。” “乾为天坤为地,天纲何时不归?”秦玅观收了念珠,睥睨众人。 “乾为男坤女,一阴一阳,此乃……” “你的意思是,朕未立男储,惹了祖宗不悦了?”他不敢说得太明显的话,秦玅观替他说了。 众臣不语,秦玅观继续道:“储位空悬,朝野内外同议,朕还未定下人选,便有人怕迫不及待地指手画脚了!” 秦玅观倏地起身,扶着御座,看向缩手而立的在京宗亲: “你们之中,谁想坐这个位置,站出来!” * 邸报在每日正午送来。 方清露接了,边啃馒头边读,顺势坐在了唐笙的桌案上。 彼时唐笙正在抄写既定的公文格式,笔下的字跟她小学时写得差不多。方清露挡了她的光,唐笙抓耳挠腮,幽怨道:“二姐,我抄不下去了。” 方清露捏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回眸:“你怎的了?” 唐笙指了指桌案上的影子,方清露会意,迅速挪开身。 她行至唐笙旁边,见了那些个狗爬字,咽下馒头后不住地笑。 “就着?”方清露笑道,“你明明是抄不下去了,还嫌我挡光。” 唐笙脸红,嘴硬道:“我原是想问一句,你洗过手没!” “净手了。”方清露咬着馒头,张开五指,含混道,“唐大人看看。” 唐笙垂眸,继续装鹌鹑。 “你在写什么?”方清露吃完馒头立在她身侧负手看着奏折。 “那孩子病得太重了,不像是这几日刚发作的。”唐笙仰首道,“我疑心他们记混了时候,沿途还传染了不少人。” 涉及治疫,方清露正色:“笔给我罢,我来写,写完了你早些交给周院判他们过目,盖上章便呈上去。” 唐笙换了干净纸笺,铺开了侍奉笔墨。 方清露性子豪迈,不计小节,但写出的字却是清隽工整的。 唐笙说,她写,公文完成得极快。 在快收尾时,方清露问她:“要给陛下问安么?” 唐笙:“?” 她不知道公文还能写这个。 “这不合适吧?”唐笙结巴了下。 方清露眯眼,猜不到唐笙脑瓜里装了啥——请个安而已,公文里可写可不写,她脸红个什么劲? 她大笔一挥给唐笙添上了,边用掌心扇风边对唐笙道:“你这字抓紧点练啊,不然以后批文书多丢人。” 唐笙应声,有些局促。 京中的文书传递极快,她中午写的折子,下午便递到了秦玅观的书案上。 方汀举着折子入内,特意道:“陛下,京兆府送来的公文。” 秦玅观摘掉翘起的毫毛,挥手,示意方汀呈上来。 瞧见文书上的署名,秦玅观将手边的折子推到边上,先打开了这本。 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秦玅观前后翻了翻,才从第一面看起。 方汀望着她的动作便猜出了写折子的人是谁,悄悄垂下了眼眸。 秦玅观蘸满朱墨,笔走龙蛇,飞快写下“知道了”三字。 若是方汀没见着她批阅前的动作,必定以为陛下这是潦草敷衍。 她轻叹了口气,心道,陛下可真是拧巴。 “知道了”三字墨迹渐干,转手去看其他折子的陛下又回过头,在折子上提了几行小字。 不久,方汀便被她叫到了近前。 “京兆府如今事急,但凡有折,不论日夜,必须先呈上。”秦玅观将批好的折子交给她,“这份,现下便发回去。” “是——”方汀记住了。 秦玅观忧心墨迹未干,污了朱批,又在方汀手中开页瞧了瞧,视线在近乎空白的黄册面停驻得最久。 方汀垂眸,瞥见了那行字: “臣太医院左院判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送去罢。”秦玅观挥了挥手,腕上的念珠磕碰作响。 方汀去了,叫着传文书的太监,叮嘱了一番。 小太监回来不到两刻钟便要出发了,人还没缓过劲。他不敢抱怨,只得带着文书出宫。 唐笙折子递了还没一个时辰,回折便到手了。 方清露也有些惊讶,照理说,陛下的朱批都是隔日才送到的,署了太医院名的怎么送得这般快。 她还在思忖,唐笙便已放下了流调图,用帕子擦拭了手去解那黄缎了。 这种感觉挺忐忑的,有些像上学时第一次考试,等待老师发批阅好的卷纸。 摊开折子,唐笙见着了略显潦草的三个大字,顿感失望。 视线下移,她又看到了请安句旁有两个小字: “朕安” 唐笙露出个笑,继续后翻。 秦玅观准了她的建议,并在她的署名旁附了一行小字,字迹要比那“知道了”要清晰太多。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人显得很委屈。 方清露见她一会笑脸一会苦脸的,忍不住询问:“到底怎么了?” 唐笙指着那行小字,跟刚开蒙的幼子告状似地说道: “陛下说我不敬尊上,连奏疏都要代笔。” 方清露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嘴角抽搐。 “你那字,写这么多话,眼睛得看痛了罢。” 唐笙苦着张脸附和:“我暂时还没法写得那样工整,写成那样交上去,既要被同僚嘲笑,又要被说不敬——” “字迹潦草,对上不敬。”方清露悠悠道,“我替你讲了。” 唐笙颔首,脸更苦了。 “这不还有行字。”方清露垂首,忽然道。 “哪里?”唐笙匆忙寻找。 “这。”方清露念道,“事形迫切,准卿越级直奏。” 她瞠大了眼睛,果然在黄段中摸到了封套和铜锁。 “陛下这是给了你二品以上才有的密折权。”方清露叉腰,一阵唏嘘,又惊又叹,“日后无需写题本和奏本了,直接递密折便可了。” 方清露今年二十有三,六七岁时便跟在陛下身边,十四五岁便开始当差,熬了十来年这才算出头,官至从二品京兆府尹,到这也才有了密折权。就这样她已算是扶摇直上,引得是千人恨,万人妒了。唐笙这才到陛下身边几日,便已蓝袍加身,当上了太医院二把手,还有了密折权。短短几月,走完了她这个近臣十来年走的路。 她又是替唐笙高兴,又是为自个心酸。高兴的是小十九熬出了头,为陛下所重用了,心酸的是,她在陛下身边这么久竟未享受过如此待遇。 唐笙眨眼,还没回过味来:“那日后我还可以请你代笔吗?” “哎呦,代什么笔呀!”方清露急得直跺脚,“陛下要看的就是你亲手写的的真心话——” “你个呆瓜!” 第59章 方清露屈起指节就要敲这坐着的呆瓜, 奈何呆瓜早已设防,闪身躲开了。 “我去办差!”唐笙抽了流调图就跑,方清露丢了个馒头给她。 唐笙接过, 叼着就走。她从今早忙到现在,就是光嚼馒头都觉得很香。 廊檐下有府卫, 唐笙躲在漆柱后啃完馒头, 整理了一通官袍才迈步入内。 “唐大人——”府卫们一齐行礼。 唐笙挂着疏离的笑,颔首示意。 地方都司和非直隶的衙门少见紫袍绯袍,在宫里满地跑,唐笙见多了模仿起来倒还算轻松,没露出什么马脚。 离厢房越近, 唐笙的心情就越沉闷。 连片的拒马栅栏被搬到了此处,好似厢房里关着的是什么食人野兽。唐笙往前,差役开道,一路将她送至厢房门口。 下午厢房里刚经打理,味道消散了许多。方清露办事爽利, 早晨她列出的条款,她下午便落实到位了。 接触此处废水的差役皆套上了油衣, 保证接触不到水渍。唐笙巡视了圈, 戴好罩面,打帘幕入内。 外边天色渐暗,昏暗的厢房内早已燃起了灯。 萧医女靠墙坐着,像是在打盹。 唐笙放轻了脚步, 来到铁匠和女儿身边。 她刚进来铁匠便警觉起来,抱着女儿往墙角缩。唐笙攒出个笑, 尽量让自己瞧着和善些。 “你们歇着便是,我只是来问些话。”她展开舆图, “你们路上这两月,有过不适的症状吗?大概是在哪里出现的?” 铁匠直摇头,她怀里病怏怏的孩子却点起了头。 唐笙觉察出了不对,放缓了语调:“小姑娘,你几日前身体开始不舒服的?” 小孩忽然哭了起来,直往母亲怀里钻。铁匠盯着她,眼中流露出了警惕,但这种警惕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像等待狩猎的野兽那样,仿佛只要唐笙做出对她女儿不利的动作,她就会冲上来撕烂她。 唐笙有些无奈。 小姑娘既然点了头,就说明在此之前她已经有过发病的迹象,那这中间她停留在了哪里,接触了哪些人,都是要紧事,如若不及时揪出染病者,她来的这趟便没有任何意义。一月过后,再有地区爆发疫病,秦玅观也会陷入被动。 她明白其中弊害,摘下罩面,露出自己的面庞。 唐笙笑起来神色柔和,眉眼弯弯毫无锐意,亲和力极强。她指了指椅上的萧医官,又指了指自己。 “我和那位姐姐一样,都是医官。”她矮身,让自己的视线低于小孩,“我问你们这些不是要害你们,只是想弄清楚情形,你能帮帮我吗?” 葫芦尚在女孩身边,唐笙指着她道:“这里头的药丸子吃过了吗,这是我调配的,用来治病的,你的身体有没有舒缓些?” 萧医女也在此时醒来,她附和着唐笙的话:“唐大人和我皆是宫里来的御医。” 女孩的惊惧终于平息,她眼中包着泪,小声道:“脑袋痛,烫烫的——” 她话音未落便被女铁匠捂住了嘴巴,唐笙倏地起身,对上了她的视线。 “我知道你是惧怕官府治你们传散疫病之罪。”唐笙记着秦玅观所说的揣摩人心之道,尝试攻心,“但陛下不是昏君,分得清利害,知道你们是蒙了冤才进京的。” “我是陛下亲派的治疫主官,府里的人皆需听我的,就连那红袍女官都要让我三步。”唐笙夸大了些许自己的职权,取出衣袖中携带的手谕展开给铁匠瞧,“你只需告诉我孩子是在何处最先出现症状的,这便是立功,我会保你们性命无虞,灾疫过后送你们回乡。” “空口说得不算!”女铁匠别过脸,将女儿抱紧了些,掌心紧攥女儿的小衣。 唐笙注意到了她指间的动作,知道她也有些惧怕。 “萧大人,有纸笔么?”唐笙回眸。 萧女医倾身去取桌上的东西,唐笙摸出纸笺抱住毛笔书写起来,并在那四仰八叉的字迹上盖了个工整的官印。 纸笺落到了女铁匠怀里,她不识字,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唐笙抽回纸交给萧医女:“萧大人,劳烦你念给他们听。” 萧女医抿了抿唇,念出了声。 唐笙又迅速抽回放到了女铁匠怀里:“现在可以说了么。你们若是不说,这事便改了味,成了你们故意欺瞒造成的疫病扩散,那真成了杀头之罪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恩威并施,女铁匠终于松动。她和同乡对望了眼,终于说起了他们的具体行踪。 他们昨日供述给周院判的时间其实不对。 他们同周院判说,路上只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且因害怕官府追缉,没敢在村寨歇脚,从未去过人多的地方。实际他们来的这一路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中途确实没去过村寨,但因为孩子起病,曾在临近京郊的一家客栈歇脚,吃了几顿好的。 窗外的差役燃起了灯笼,挂于檐下。隔着纸糊的明窗看那团红晕,略有些瘆人。 “所以,孩子在半月前便已发烧呕吐过了?”唐笙鼻息一滞,觉得有些冷。 “我家妞妞皮实,一直撑着没说,还是我发觉的。她烧了几日便好了,我本以为无事,也就没说……” 说道此处,铁匠声音渐矮,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 唐笙顿觉不妙,连着神色都凝重了几分。铁匠看着她,将女儿抱得更紧了,隐在内侧的那只手亦探向了褥子里,摸着藏起的匕首。 “我——”唐笙刚起身,铁匠便一跃而起,揪着唐笙的官袍将匕首抵在了她的喉头。 唐笙微仰首,喉头微动。 不知道是不是被秦玅观吓多了,头皮只发麻了一瞬,唐笙整个人还是镇定的。 “你这是做什么!”萧医女上前几步,呼喝道。 被丢在角落里的孩子被铁匠的同乡护住,尖锐的哭声响彻屋子。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厢房外驻守的府卫和差役。 一时间屋内涌进了六七个拔刀的人,氛围更凝重了。 “放我们走。” 铁匠将匕首刃架在唐笙颈侧,做出随时准备撕票的动作,阴狠道。 “收刀。”唐笙道,“你们都退出去。” 女铁匠只侧眸,身子却不动,一边提防唐笙一边时刻关注着官差们的动向。 “这京中,比我和方大人来头大的人多了去了。”唐笙稳住鼻息,“你就算架着我,也走不了多远。” “杀几个当官的垫背,也不算枉死。”女铁匠神色紧绷,匕首刃已贴上了唐笙的皮肤。 寒意蔓延开来,那种感觉又窜了上来——被人敲昏掳走那次,被方箬关进大狱那次,她都被人用不同的兵刃或刑具抵喉。 唐笙不喜这种感觉。 “我和你一样憎恨贪官墨吏,憎恨因不作为导致这场灾疫的人。” 唐笙上前半步,铁匠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握着匕首的手下意识松动了下。 藏于袖中的刀片缓缓探出,唐笙抓住机会,用在御林司学到的招法,突然刺向铁匠的手腕,逼她撒手。 这铁匠的力道大到可怖,她手心只松了一下,随后便反应过来刺向了唐笙。 匕首像离弦的箭那样划向唐笙,唐笙来不及思考,抓紧了匕首刃,双手渗出血迹。 差役们也在此刻涌来,将铁匠逼至了墙角。 人在面对阴冷的长柄兵刃时,潜意识中恐惧的操纵总是大于理智的。铁匠抽出匕首,唐笙的整个手心都被划烂了。 血迹溅落通铺,见到鲜血四溅孩童失声尖叫,躲进了大人怀里。 萧女医冲了上来,想要扶唐笙一把。却不想,唐笙已经撕开内衬的衣袖,将伤口扎了个严实。 “看住她。”唐笙牙关咬着布条,来不及包扎的那只手,鲜血顺着竖着手腕淌下滴在了官袍上。 窗外的火把愈来愈发多,想是府卫们已经赶到。 一道黑影飞快掠过,火把晃了两下交到了另一人手中。 方清露打帘进来时,唐笙已换了只手包扎,脸颊染了道血印。 局势已经控住了,她环顾四周,重重舒气。 “有酒么二姐。”唐笙异常冷静。 方清露摘了差役腰间的酒囊,唐笙张开双手,示意她倒下来。 酒味在屋内弥散开来,白布条被血水浸湿,唐笙紧咬牙槽,双手轻颤。 天已经黑透了,唐笙透过纸窗眺望天空。 “幽州离京城有多远?” “八十多里。” 唐笙忍着痛楚,呼吸急促,步子迈得极快。 “到那最快要几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 唐笙仰首望天,看到了黑压压的模糊积云。 这天瞧着是要落雨了。 “二姐,我要去趟幽州。”唐笙回眸,眼中映着炽热的火光。 此处没人比她了解疫病的传染途径和防治措施,二娘作为京兆府尹自然是出不了京,唐笙只能倚靠自己。 幽州她必须要去。她将利害讲给了二娘听。 “独身去肯定不行。”方清露摇头,“我是文官,府卫调拨不了多少人……” “几时了?”唐笙攥拳,挤掉手心缠着的布条多余的酒水。 “已经快戌时了。”方清露说道一半意识到什么,顿了顿道,“你要入宫请陛下调兵吗,宫门申时三刻便已下钥了,没有召命无人得以入内。” 她们入了死局,兵权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以方清露的职权,至多给唐笙拨十来号人,开出公文给她短期出京的权力。唐笙若想今夜就要赶去找到那些有染疫风险或者是已经染疫的人,几乎是不可能了。 可,天就要落雨了,她等不得了。 半月时间足够虫卵在体弱的人体内里疯长了,裸,露在外的沟渠杂布京畿,雨势再大些,污水再经四通八达的水网传布,局势便不可控制。 绝望感弥散心头。 水患、雪灾、腐吏、疫病…… 唐笙不敢想象,如若今春灾情扩散,秦玅观收到多大的打击,又有多少阴沟里的蛆虫要上岸做浪。 秦玅观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又怎么能安心养病? 她问二姐:“信鸽能放飞吗?” 二姐答:“信鸽天色暗淡时便入棚了,未经夜训,这段路是跑不得的。” “我现在就去禁宫,或许能碰上什么人,替我通传一声。”唐笙唇线紧抿,耳鸣声渐起,“此事不能再拖了。” “你现下去了也见不到陛下的。你不握实权,若是不说起疫之事,禁军没有替你通报的道理。你若是说了,京中有疫之事也就瞒不住了。”方清露跟着跑起来的唐笙,大步流星,她急切道,“你就全然等不到明日了吗?不至于一夜也等不了吧?明晨我们一道进宫陈奏陛下不好么?” 唐笙下了台阶,沉声道:“等不得,拖得越久,风险越大,染疫的人会越多。” 方清露拉住她,唐笙驻足回眸。 “真的等不了么?” “等不了,拖久了便是将陛下置入不仁的境地,我们两个亦会因治疫不力被弹劾。” 她松手了,咬牙道:“二姐替你去借。” “你上哪儿去借,你怎么能去借?”唐笙面露郁色。 私自越权调兵是重罪,方清露借了唐笙领了,先不说秦玅观准不准,要是让朝臣知道,她们是逃不过意图谋反的罪名的。 是她执意要今夜赶往幽州的,实在不行,她带上十来个人,能筛多少是多少。唐笙不想将二姐拉下水。 “不说其他,如今这个局势,谁敢陪我趟这趟浑水?”唐笙去拉住方清露,却被她轻巧避开。 话未说完,方清露便已牵马出门。 她翻身上马,挥鞭,头也不回道:“黑水营,林朝洛。” 唐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她的背影。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扯着嗓子朝那道背影大喊: “二姐——” 方清露勒紧缰绳,挥手道:“你回宫里请命!” 第60章 戌时二刻, 唐笙赶至禁宫,差役替她牵住马。 策马而来的这一路,唐笙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磨烂了, 新血渍覆着暗沉的血渍,有些骇人。 唐笙忽然想起较艺大典那日秦玅观策马奔驰在街巷间的场景了, 陛下那日一声不吭, 好似感觉不到痛楚,她还以为是小伤,原来这样痛吗? 她撩袍下跪,高声道:“臣,太医院左院判唐笙, 求见陛下!” 门楼上的禁军压下火把,连片的火光映亮了唐笙身前空荡,她抬首,再次重复。 禁军头领按着城墙,朝下喊道:“宫门已落钥, 唐大人明日再来罢。” “微臣有要事求见!”唐笙拔高了音量,“今夜定要求见陛下!” “陛下有令, 今明两日, 不见任何朝臣。”头领道,“今日端午门前跪了十来位大人,陛下都不见呢,您改日罢!” “事形迫切, 需得陛下定夺。劳烦大人通报一声,唐笙感激不尽。”她摸着袖袋, 对门楼上的人道,“诸位大人值夜辛劳……” 头领摇头, 唐笙话说得再客气,塞给他们的银两再多,他也不能违命去通报。这几日陛下正因立储之事和朝臣僵持着,拒不接见朝臣,他们当兵的怎么敢去触皇帝的霉头。 唐笙见他们连下楼的迹象都没有,心沉了下去。 她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劳烦您告知方姑姑一声,就说唐笙来过——” “大人!” 这门楼下跪着的大臣一个比一个金贵,个个职权都比他们大。两头为难的领头只好明说了:“眼下是无人敢去通传了,莫说是方姑姑了,宫里的规矩,我们值夜是离不得门楼的。宫门一旦下钥。除非有陛下的御命,不然无人敢开。” 时间分外宝贵,僵持在此处,治疫是不会有眉目的。 唐笙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方二娘了——若是二娘借不到兵,她便带着那十来个人,自己去。 脸颊忽感凉意,唐笙仰头望天。 落雨了,雨滴点点落下,由疏变密,激起了地上的灰尘。 夜晚的京郊分外寂静,恣意生长的杂草随风摇曳,草窠里仿佛掩藏着无数的鬼魅。 土腥味弥散开来,充斥着方清露的鼻腔。雨丝拍面,激得她睁不开眼。她奋力挥舞马鞭,祈祷马儿跑得再快一些。 “驾——” 在她身后地随从快要跟不上了。 半刻钟后,马蹄声止,方清露在一片空旷的泥土地停下,周遭的土腥味更重了。 寨楼上的兵丁大喊:“什么人,报上名来!” “京兆府尹方清露,求见林大将军!”方清露举起腰牌,迎着火光展示。 不多久,寨楼里走出一人,寨上官兵纷纷作揖参拜。 方清露定睛一瞧,正是多日未见的方箬。 “长姐——”二娘驱马上前,轻唤她。 “公事公办。”方箬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听得她一声轻唤后眸色柔和了些,照规矩给比自己高了两阶的方清露行礼,“方大人今夜前来有何公干?” 方清露不敢接礼,下马给她还礼。 “长姐,你同她说,我有要事需得求她帮忙。”她牵着马道,“她不想见也得见。” 方箬颔首:“末将替大人通传,大人稍候片刻。” 等候在寨营的这片刻,雨越下越大了,方清露肩头湿了大片。她忐忑不安,牵着马踱步来踱步去。 寨门大开,她翻身上马,直驱中军大帐。临近入帐,脚步有些迟钝。 方清露深吸气,按着刀撩帐入内。 帐内空荡荡的,主位附近挂着套精巧的鱼鳞叶齐腰甲,在灯火下闪着阴寒的光。 “呦,稀客。” “怎么当了文官也要佩刀……还是为了见我刻意佩的?” 方清露循声望去,终于看见身着绯色通袖襕云蟒贴里的林朝洛。 她身量颇高,虽已卸甲,但往那一站,气势上便压了她一头。 “我没功夫同你打太极。”方清露上来就掐断了她的话音,“我要借兵。” “半月没见,你胆子肥了不少啊。”林朝洛抚过临近耳后的刀疤,戏谑道,“上来就要拉着我同你一道赴死,你还那么恨我啊?” 方清露最恨她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皱着眉头同她梳理了一遍京中起疫的事,以及借兵的由头。 林朝洛安静听完,偏首望着她,低低道:“要借多少,千人够么?” “二百人足矣。”方清露知道她向来大方,没想到这样大方,真要借千人走她的印章就不作数了,唐笙估计还没出京就被禁军捉拿了。 “我将方箬也拨给你差遣,那个什么十九,她怕是镇不住这些人。” 面前落了一串带穗的令牌,方清露接了,头也不回道:“谢了。” 林朝洛叉腰,对着她的背影道:“你也要去么?” 方清露弯腰出帐,没有搭理她。 林朝洛又喊:“本将冒着谋逆罪借兵给你,你一……” 她剩下的声音被挡在了帐子里,再也听不清了。 雨越来越大了,天际偶有白光闪过,惊得马蹄声发乱。 闷雷声响过,众人的心并未放下。这样的情形时常孕育着惊雷,雷声突至,炸得人头皮发麻。 唐笙披上蓑衣,遮挡好医药箱。 惊雷炸响时,河曲马连退几步,唐笙俯下身来,抚摸她的鬃毛。 十二名差役也已准备好,只待她一声令下了。 唐笙夹了下马肚,队列开始前行。 冰冷的雨点拍打面颊和脖颈,唐笙忽觉脖颈有些刺痛,指尖追寻痛感,她摸到了一条长痕,想来是晚上被铁匠的匕首刃所伤。她衣领高遮住了,所以二娘也未曾发现。 马蹄声混杂着雷雨声,踏起了连片的水花。 唐笙一行人在城门口被拦下,她取出京兆府的公文,守军检查完毕后便推门放行。 身后传来一阵呼喊,那声音隔着绵密的雨点传来,仿佛穿越了时空。 唐笙回眸,看到了黑压压的铁骑。 守军当即拔刀,横挡在了城门前。 “我是京兆府尹方清露——”大雨中,方清露高喊,“速速开门,容唐院判通行——” 守军看清了来者的容貌,也见着了黑水营主将的令牌,终于肯打开城门。 唐笙顶高斗笠,隔着雨幕望向身影模糊,被大雨浇透了的二娘,眼眶发热。 方清露冲她挥手,唐笙回首,挥动马鞭。 黑压压的铁骑紧随着十三人的小队,马蹄踏得地面震动。 唐笙身侧多了个身着开裾罩甲的女将,她偏首去瞧,那人却丢了一方令牌过来,并不看她。 唐笙从这熟悉的动作里觉察到了什么,背脊更凉了。 “为陛下做事,不计过往。”方箬压低了盔沿,“如今我同你平级,你是治疫主官,我听从你的差遣。” 天际的白光蜿蜒,映亮藏匿于暗夜中的面庞。 车轮陷入泥泞的乡野土路,军士们半只脚陷在了泥泞里,吃力地推动马车。 黑马随着雷声嘶鸣,音调哀戚。 沈长卿拂帘探身,拉长了音调道:“过不去了?” 这是她被派往辽东彻查贪腐案的第二日了,八百里的路途才行了不到一半。 雨又落了一整日,饶是沈长卿性子再稳重,也还是急了。 “沈大人,这雨迅猛,今夜怕是过去不了——”军士苦着脸道,“探子报过了,前方的山塌了,滚石也将道路拦了大半,马车怕是过不去——” 沈长卿扶着栏杆下车,解着缰绳。 “叫御医们下车!”身着油衣的沈长卿摸出马车里的斗笠戴上,“背上马车里的东西,骑马过去。” “车丢了?”军士上前询问。 “丢了。”沈长卿果决道。 军士奔走传令,片刻后,马车便被推下了山路。 沈长卿踩着马镫上马,扬声发令。 “陛下有令,四日内必须赶到辽东。”她勒紧缰绳调转了方向,“若是失期,贻误了治疫,我等无人能担待起。” 她说话时,快至知命之年的张御医颤颤巍巍地上了马,斗笠因为没系紧被风吹落山间,很快便不见了。 沈长卿打马上前,将自己的斗笠交给了他。 张御医老泪纵横,又要在雨里下马谢恩,被沈长卿拦住了。 沈长卿换上唐巾帽,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 她在军士的保卫下率先行进,马蹄上扬,掀起泥渍,迈过了山间碎石。 马匹接连经过,终于通过了这段窄小而崎岖的乡野山路。 队伍走走停停,走在最前的探子涉水来报——前面的路被山洪冲塌。 沈长卿仰首望着这瓢泼大雨,泡得发白的指节攥紧了缰绳。 她顾不得山路湿滑泥泞,疾驰上前,亲自查探路况。 暴雨洗刷着塌陷的土路基,那两人深的土坑黑漆漆的,胯.下的马匹踩塌了松软的泥土,连忙后退。 沈长卿打马回头:“还有其他路么?” 军士怔住了。 沈长卿将马鞭甩到了泥泞里:“本官问你,还有其他路么?” 溅了一身泥水的军士终于回神:“回大人话,只剩一条了——” 沈长卿接过他拾起的马鞭,指节染上了泥渍。 “哪一条?” “绕回西山角下,从象州出发,跨过平沙江。” 平沙江,当年秦玅观冬夜奔袭三昼夜控制京师,正是趟过的这条江。 今夜她不过淋了些春日的冷雨,便已感到绝望,她想不出,当年秦玅观是如何熬过的雪夜,跨过的那寒意刺骨的江水的。 军士见她不说话,顿觉惊慌。 他劝道:“大人,眼下虽在春日,但就这样肉身趟过那江水,人不死也能冻残了。那条道,不能走啊,更何况这几日还下着暴雨!” 沈长卿垂眸:“那还有其他路么?” 军士不说话了。 沈长卿冷冷地望前路,心绪沉积:秦玅观当年能走过这条道,她为什么不能。 “驾——”沈长卿没再看军士,径直奔回队列。 军士急得直拍腿,在泥地里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他恨自己嘴贱怎么就这样说出口了,指出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不远处,马背上的沈长卿已施号令。 女声刺破了雨幕,宛若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沈长卿高声道:“退回象州,渡江!” 60-70 第61章 绽开的白光成了游走千里的银蛇, 滑落红墙琉璃瓦间。 一闪而过的光亮惊动了帐帷内的秦玅观,她拂帘眺望,雷声过后, 面容又隐入昏暗中。 方汀点燃几盏灯,送至秦玅观榻边:“陛下您没睡着么?” 她在秦玅观睡前点了唐笙给的安神香, 前几日陛下嗅着这香总是能多睡几刻钟, 她也能多偷一会闲,今日这雷声实在扰人清梦,陛下这才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身了。 “雨太大了。”秦玅观喃喃道。 “春雷惊而万物生。”从前的这个时候,秦玅观总是忧心春旱,方汀望着这雨温声道, “都说春雨贵如油,多落些雨总是好事。” 秦玅观没应声,她听着哗哗啦啦的雨声,惦念着唐笙说的污水传疫,睡不着了。 “陛下这才丑时, 您不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了?”方汀见她取靴,只好矮下身来替她整理衣角。 秦玅观扶榻起身直奔书房, 方汀揪了氅衣追在她身后。 “派人去京兆府。”秦玅观接了氅衣三两下套上, 当即开始写手谕,“从大内调拨侍卫填充人手。” “奴婢这就差人去。”方汀接了手谕快步出殿。 殿檐上的积雨汇聚成了水帘,方汀光是站在廊下身上就能染上湿意。 今日殿外领值的是方十八,方汀看了一圈最终将手谕塞进她怀里:“领着百十来个侍卫去京兆府, 要快。” 十八领命,当即奔进大雨中。 方汀再回殿内, 秦玅观正伏在书案上压着声咳嗽,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走进了帮秦玅观顺气。 “那药丸还有么。”秦玅观沙哑道。 “唐大人叮嘱了,那药丸不能多用,用多了您又要难受了。”秦玅观风寒未愈,这几日嗓子总不舒服,只有吃了唐笙配的药丸才会好受一些。方汀记着唐笙的话,想给又不太敢。 “她的话比御命还重么?”秦玅观面色冷了些。 方汀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取出了药盒。 秦玅观一次含了两粒,面色稍显舒缓:“十二那边有眉目了么。” 方汀知晓她问的是茶馆流言一事,思忖了一会答: “采薇她查到了店家的账册,有几笔同晋阳……”话说一半方汀顿了下,这个晋阳王早在除夕宴就被秦玅观贬成了镇国将军,她改了称呼继续道,“有几笔同镇国将军的门人有关。” 秦玅观转着扳指:“朕该惩戒几个宗亲,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可是陛下,眼下的证据只能说明镇国将军的门人瓜葛此事,目前并无实证指向他。宗正寺和三法司那边怕不会松口。” “怎会没有实证。”秦玅观打断了她。 方汀语调一滞,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进来宗亲在立储一事上参合颇多。曾经的楚王经过赐宴一事的打击老实了许多,倒是这个被降为镇国将军的晋阳王几度探头。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散布茶馆流言的主谋,他都将是此事名义上的主谋。秦玅观惩处他,是为了训诫宗亲。 “奴婢明白了。”方汀微躬身。 又是一阵闷重的雷声,秦玅观望向窗外,思绪渐空。 “她备了几日的药。”她忽然问。 “回陛下话,约莫一旬。” 方汀望着秦玅观的侧颜,斟酌着开口:“陛下,明日要传唐大人回来述职吗?” 秦玅观回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好似在斥责她多嘴。 方汀垂眸,暗道她拧巴。 这雨似乎没有尽头,石板上砸出的水花白烟似的整片弥散,天色雾蒙蒙的,临近天亮,雨终于显出了颓势,城镇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客栈里,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摆在大堂,周遭挤满了因为昨夜的暴雨被迫住下的行角客。 唐笙带着差役入内时,馊味混杂着霉味和食物的香味一同涌来。她屈指抵着鼻尖,适应了片刻才摘了斗笠,脱了蓑衣,露出一身官袍。 乱哄哄的大堂瞬间安静了,无人敢大声喧哗了。 女店主没见过这阵仗,她朝厨房里店小二悄悄使了个眼色,扶着柜台,吃力地走到唐笙跟前。 “这位大人,小店从未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这是——” 唐笙注意到她惨白的唇瓣,心道不好。 “半月前,曾有两女一男携着个女孩儿住店,领头的是个大块头的女人,你有印象吗?”唐笙问。 店主眼眸微动:“上个月是我相公张罗的营生,他前几日去京城了,还未回来。” “他为何去京城?”唐笙心悬一线,“是医病么?” 店主哽了下,迟迟没有回答。 唐笙没有犹豫,呼喝道:“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越来越多的军士冲了进来,把手住了三层小楼的每个出口。 喧哗声被甲胄碰撞的声响盖住了,行脚客们惊慌失措,有的起身,有的撞翻了碗,有的抱紧了包袱缩进了角落。 “各位,实在对不住了。我们是京里来的办差的,事关重大,还得耽搁各位几日。若是有外出谋食的,有了损失,本官照价贴补——” 客栈一片混乱之际,当地县令被小厮引着赶来了。 店外由方箬值守着,县令一见她的袍服便愣住了——这样大的官,他这地界竟一次来了俩,一文一武,还都是女官。 唐笙出来时,县令还在和方箬打官腔,方箬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县令见门外众人都朝刚出来的唐笙行礼,匆忙迎了上来:“敢问大人前来有何公干,能否出示文书?” 他们一行人来的急,文书未曾办全。唐笙出具了调兵令牌和京兆府开出来的公文,县令看了半天,低低道:“大人并未有派差的文书,下官——” 方箬拨出半截刀刃,抵近县令:“御林司的差事,还要同你明说么?” 听得“御林司”三字,县令吓得腿软。方箬忧心他误事,转头便道:“都绑了,拖回县衙!” 县令和他带来的差役被塞了嘴,由黑水营的官兵扭送上道。 方箬见唐笙面露忧色忍不住问:“传开了?” 唐笙回眸:“统领,你现在便带着店小二赶回京城,务必要找到去京畿寻医的店主。” 方箬顿觉不妙,她点了十人,翻身上马。 唐笙叫住她:“我昨夜来时写了陈情折,陛下若是有了批复,还劳烦你替我带来。” 方箬揪着缰绳勒马转了个方向,虽未搭话,但唐笙知道她这是应了。 差役出来回话,唐笙垂了垂墙壁,转身时又恢复了仪态,撑出了精神气。 “唐大人,人已清点好了,一共八十六人。” “带来的药拨下去。”唐笙道,“症轻者用槟榔丸,症重者用逍遥散。” “严控疫水,灭钉螺,敷雄黄。军士差役洗漱皆用沸水,不得食生冷之物,调人封锁河岸,远离河畔杂草。”唐笙连说数条举措,“若是不知生水是否洁净,宁愿喝囊中之酒……” 差役一一记下。 * 天敞亮了,阴翳褪去,露出白亮的边际。 宫门大开之际,传递文书的官差奔入禁宫。 秦玅观一连接到四份重要折子。 一份是来自京兆府的公文,一份是来自沈长卿的四百里加急,剩下两份是分别来自唐笙和林朝洛的密折。 秦玅观最先打开了沈长卿的加急奏报,知晓了她和御医因暴雨迟滞象州,可能还需三日才能赶赴辽东。她拨去的御医里,有两人淋雨起病,有一人已经病得寸步难行了。 她搁下这份,去取京兆府的。 方清露在公文里说,自己批了唐笙六日的出京办事权。 六日是方清露职权范围内能给出的极限了。 秦玅观合折,忽觉眉心刺痛,指腹抵额,轻揉穴位。 方汀忧心是她身体不适,小声唤道:“陛下?” 秦玅观只是摊开掌心,示意她取密折来。 密折以黄段裹覆,装在形制相同的匣子里,但铜锁却不相同。秦玅观读完京兆府的奏疏已觉察出了异样,方汀拆完黄段后,她倏地起身,打开了身后紧锁的木箱,在一排贴着姓名和职务的钥匙里,挑出了唐笙和林朝洛的。 封条被撕开,浅黄色的封页上写着陈奏者的名姓。 秦玅观取出林朝洛的,翻看起来。 林朝洛奏:因京兆府昨夜短缺人手,她借了方箬和二百军士给方清露备用,这二百人昨夜已随治疫主官唐笙出京。 秦玅观读罢匆忙俯身,钥匙插了两次才对准铜锁。 揭开匣子,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秦玅观虽已有了猜测,但喉头仍旧发紧。 这次,唐笙在奏折首页便问了安,只不过署名却变了。 “罪臣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秦玅观当阳穴发烫,眩晕感引得她阖眸。 她缓了片刻,看起了唐笙对此次灾疫的判断与流调分析。 此疫并不似其他容易令人殒命的疫病,它急症能使人短期内丧失劳动能力,慢症又能延至两月后方才发病,期间不经控制,传染将不计其数。军中如有此疫,则无仗不败,乡民如若染上此病,经岁后内脏具损,久而久之民生凋敝,十室九空。 唐笙说,落雨后疫病更易传散,情形紧迫,她不得不擅自离京。四十日内,如若疫病未曾传散则说明她治疫功成,若是发病者渐多则说明此病已难管控,秦玅观需得加强禁宫控防,保重圣体。 再抬首,秦玅观眼前已泛起紫黑。她强忍着不适提笔蘸墨,批下了唐笙的密折,书写了几行后笔尖便顿住了。 方汀定睛瞧,看到折子上有血滴洒落。 “陛下!” 竹笔从指尖脱落,秦玅观捂住心口,俯下了身。 “唐笙的密折加急送到。”她顿了顿,沙哑道,“即刻召翰林学士和阁臣,草拟诏书。” 第62章 京城的雨只歇了几个时辰, 阁臣和翰林学士赶来宣室殿的路上天上又飘起了雨丝。 宫道上,相遇的几位大臣相互寒暄了一番,这才聊到正题。 “翰林院亦被召来了, 如此大的阵仗……” 翰林院聚集天下贤才,有着养才望储, 修撰史书, 草拟诏书的职能。寻常制告、敕令、手谕等由皇帝本人或近臣草拟便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显然是要起草布告天下的诏令。 阁臣同学士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猜测。 “不会是要——”翰林学士在阁臣手上写了两字。 阁臣却摇了摇头:“沈大人未归,而今议论纷纷,事关国本, 不会如此仓促的。” 离宣室殿近了,三人又遇上了等候的另四位大臣。众人噤声,在廊檐下阖上伞,整理了一番仪容,照着官职大小依次入内。 殿内燃着香, 馥郁的味道掩住了丝丝血味。 薄幕里,女帝倚着圆枕, 瞧不清神情。 除了方汀, 无人知晓她唇瓣的口脂已被帕子蹭掉,强撑出的仪态也随着愈渐平缓的鼻息显出了颓势。 “辽东疫病传散,地方硕鼠横行。”女帝语调喑哑,话说得吃力, 顿了顿才继续道,“吏治糜烂, 游民旷土,是朕之过。” 众臣闻言, 齐刷刷地抬头,面露惊色。 阁臣劝解的话刚说一半,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听这些话,亦不是为了推诿。”秦玅观抵唇轻咳两声,嘴角渗出些血渍。 帕子污损严重,秦玅观用手背拭去血渍。满眼水泽的方汀手探了一半,便被秦玅观用眼神顶了回去。 她缓了缓才道:“朕要草拟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 晌午时分,唐笙终于吃上了连日来的第一口热乎饭。 她出宫后的第一餐饭食是二娘丢给她的那个冷馒头,第二餐是夜里赶路时吃的耐饥丸。 耐饥丸是红枣混着糯米捣碎捏成团曝晒晾干后制成的行军口粮,有沸水时混着沸水冲成糊糊喝下,没有沸水就只能干食。唐笙路上混着凉水咽了两颗,忙了一上午竟也没觉得饿。 案上的饭食是征用县衙伙房制成的。唐笙下了令,不准军士惊扰百姓,食宿皆记在府衙,这几日的开支不走公账,皆由她先垫上。来时唐笙带了两张银票和些许碎银,眼下整个荷包就只剩几块碎银了。 袅袅白烟中,唐笙屈手捧碗,抿了两口热粥,冻得发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 掌心本来痛到麻木,身体一暖和,疼痛的机关就开启了。唐笙胯疼,腿疼,手心也疼。她本想着歇息会就好了,没想到倚上榻,浑身都开始酸疼,疼到她说不出具体位置。 她起身,解开半湿的布带,想着给掌心的伤口消消毒,换两块纱布。揭布时,被缰绳磨烂了的皮肉仿佛粘连在布带上,痛得唐笙直抽凉气。 原本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就有些深了,经过昨夜的一通折腾,伤口磨烂了翻出了血肉,边缘处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唐笙咬开酒壶,咬牙倒了些酒水,算是消过了毒。 她是被外祖父母带大的,小时候多数时间都没人看顾,磕磕碰碰是常事,但伤成这样,她长到二十六岁还是头一次。 好痛,真的好痛。 唐笙别过脸,有些想念从前那个世界了。 这混账系统把她吸进来,除了能看血条和知晓大概剧情发展她是一点金手指都没有。这个时候但凡它能起点作用,给她发来几盒吡喹酮,唐笙都还会感念系统的恩德。可她现在只想锤烂它。 眼泪落在手背,唐笙眨眨眼,好让眼泪快点掉完,等这阵情绪过了,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她抹了些创伤药,缠紧了纱布,将双手掩在长袖下。 拍门声响起,唐笙用裹着纱布的手背胡乱抹了两下,起身开门。 “唐大人,不好了,河岸的军士同乡民要打起来了!”跑回来报信的差役扶着门气喘吁吁。 他还没传喘完气,便见唐院判抄了马鞭疾步下阶,深蓝官袍服摆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她人已经在自己的马背上了。 “再叫十来个人跟上。”唐笙收紧缰绳,马儿扬蹄调转了方向,“随本官来。” 因为暴雨,水位涨了不少,客栈产出的疫水颇多,且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流向。唐笙今晨下令军士排查临近的水网。她带来的二百一十三人里,十来人随方箬回京,三十来人看守客栈,一百人沿途摸排水网,三十人看守县衙,人力捉襟见肘。 众人皆是淋了暴雨且一夜未眠又顶着染疫的风险在办差,傍水而生且不知实情的百姓今日去查探情况和黑水营的军士起了口角,军士脾气暴躁,被推搡了几下动手防卫,却打伤了乡民。 此举激了众怒,百十人的乡民取来渔具和农具,将负责此域的军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笙在坡上就看到了远处的场景,一头化作两个大。 差役领来的人也在此刻赶来,唐笙思忖再三,唤来一人道:“带着县令去请本地三老来!” 差役令命,飞快奔出。 唐笙下马,按住了跟随在她身后的六位军士,独自上前。 她心里发怵,但她明白此刻若是带人围上去,只会加深冲突,到时候局势就不可控了,她办差也会更难——唐笙只能一人上去劝解。 “诸位乡亲,我等封住河岸是为了排查疫水。镇中咸福客栈有水蛊传散,大雨过后,疫水会排入临近河流。”唐笙高声喊道,“我等昨夜从京城赶来,为的正是阻止疫病扩散!” 此言一出,乡民们中有人后退多步,面上已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但被打的那家,握棍指着唐笙:“我们傍水谋生,洗衣炊煮皆用湖中水,活了几十年也没碰上什么水蛊,你们封了河岸,我们到哪去吃水?” 人群中,有一老者拄杖而来,仰头望着唐笙,眼含热泪:“大人,这湖里的水我们喝了世世代代,老朽今年七十了,也遇上过大疫,从未见过通过这干净湖水传散的水蛊。你们办差辛劳,也不能挡了我们吃水呀!” 老者说得恳切,唐笙喉头发涩。 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个平头老百姓,她很能理解乡民的心情。 见她不说话,乡民以为她是理亏语塞,群情激愤。 “你们办你们的差,为什么要殴打乡民!” “莫不是又要像从前那样,故意激得我们动手,再杀了我们顶功!” “你们当老爷的,就是轻贱我们平头百姓的命!” 一片喧哗中,觉察到危机的军士已经亮刀,兵刃的出鞘声再次激怒乡民,人群推搡起来。 “收刀——” “黑水营的刀锋应当朝向外敌和叛贼,绝不挥向百姓。”,唐笙呵道:“全部收刀,胆敢动刀者军法处置!” 黑水营“着玄甲,杀贼寇,镇天下”的威名传遍了大齐,唐笙这一嗓子喝住了冲动军士,也借着名号震住了激愤的乡民。 军令如山,吃了闷亏的军士只好收刀,盯着乡民的眼睛似能喷火。 “我是太医院左院判唐笙。”暂且控制住局势的唐笙出了一身冷汗。 她硬着头皮挤过人群,去查探那被打者的伤势。 “将他抬到石板来,我替他医治!” 唐笙随身跨着的褡裢里有金疮散和小块夹板。对付外伤是她专业所在,唐笙摸到了病患伤处,熟稔地处理好创口,将药和荷包里最后那些碎银赔给了伤者。 人群的躁动终于平息。 唐笙道:“再给我等半日,确定此处湖水未进疫水,我等自然会退走。若是进了疫水,且湖中有钉螺,我等也会妥善安排,确保诸位能吃上水!” 人群无声。 唐笙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挥臂道:“回去罢,回去罢!” 领到了赔偿的乡民扶着家人,最先离开,几个闹事者跟了上去,还有半数人不愿离开。 她拖延了许久的时间,差役拿刀顶来的县令和乡老终于赶到。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兵丁,有身着罩甲的军士,有身着青衣直身的差役。领头的骑着健硕的马匹,身形魁梧。 唐笙瞠眸,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了方十八。 军士和差役皆停在了远处的坡岸,并未上前,但压迫感十足。 县令和乡老徒步上前。 乡老虽无实权,但也是乡中德高望重执掌教化之人,或为宗族长辈或为名望较好的致仕官员。经他劝解,剩下的乡民终于愿意离开。 危机解除,唐笙泄了劲,靠着青石板坐下,一脚踩地一脚蹬石,以手扶膝,垂首枕着。 方十八打马前来,招呼人换下了疲累的黑水营官兵。 “还好罢?”十八轻拍唐笙的肩膀。 唐笙蹬石的腿滑了下来,躬着身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十八。 “好累。”她对十八道。 方十八衣中摸被包得四四方方的黄缎,递给了她:“我是昨夜出发的,走走停停,路上碰到了驿官便一齐带来了。” 唐笙眼睛亮了亮,边搜寻钥匙边道:“陛下这就批复了吗?” 扁匣子打开了,里边的折子露了出来。 树荫下的唐笙借着叶间罅隙洒下的光点来读秦玅观的批复。 秦玅观这次的字体比上次的要潦草些,松松垮垮的,风骨减半,像是斜着笔写下的。 越往左读,字迹越是起伏不定,唐笙隐隐觉得写字的人手腕在颤抖。 她准了唐笙请奏,容许她放手一搏。 在她请安句旁,唐笙看到了秦玅观最后书下的文字; “事形凶险,务必保重。待卿——” 这句话未曾书完,那几个模糊的字便沾染了点点猩红,颜色比朱批要深。 唐笙颤眸,猛地抬头,面露忧色。 “陛下她可是伤着哪了?” 方十八出发的早,并不知晓殿中的情况,只道:“陛下风寒未愈,一直有些咳嗽。可如今朝中局势繁杂,陛下是歇不得的,这几日一直在理政,辽东那边也杳无音讯……” 宗室作乱,事及立储,辽东局势不定,秦玅观还忧心着她这边治疫的事,唐笙来前便有所耳闻。 依她对秦玅观的了解,这几日她大概是彻夜难眠。 “那便是咯血了。” 唐笙心底冒出股无名火,烧得浑身骨头痛,心也揪着。 她起身走了两步,眼前一黑。方十八忙扶住她,手背碰到了她滚烫的额头。 “十九你这是烧了?”方十八架起她。 唐笙握着她的手臂,撑起身:“应是淋雨了,不是起疫,时候对不上。” “你先歇一歇!”方十八见她步伐踉跄又上前托了一把,“这里我先顶着。” 唐笙似是听不见她的话了,低低道:“折子上有血,她咯血了——” 她往坡上走,人因为没有力气险些栽倒。方十八将她架上去,唐笙探身握住缰绳便要上马。 咳血多是与肺疾有关,唐笙脑海里翻覆着与咯血有关的病症,心越来越凉,急得头晕目眩。 她扶着马鞍,鼻腔满是血味。 方十八挡在她身前的手背上落了几滴鼻血,她知道唐笙是急火攻心了,揪着她的衣领托她直身。 “十九你醒醒!此刻不是你赶回去叙说情长的时候!”十八吼道,“陛下那边那边已下诏令,京畿和周遭州府皆听你差遣,你不能倒,你倒了她更为难!” 唐笙眨眼,目光终于清明了些。她拭去鼻血,眼眶通红。 “为什么事事都要为难她。”唐笙喉音沙哑,“她都已经那样苦了。” 第63章 唐笙从病中醒来, 望见了烛火边的方十八。 这具身体比她从前那具上了几年班的要好得多,淋了雨起了高烧,发汗后睡了一觉已见好转。 她下午急火攻心, 头晕目眩,情绪发泄完后, 便被十八扶上了马背。她趴在马背上, 就那样睡着了,十八牵着缰绳,一路将她带了回来。 “我睡了多久了……”唐笙望着摇曳的烛火,喃喃道。 “两个时辰罢了,眼下才还未过戌正。”方十八温声道, “你再歇会罢。” 唐笙撑身,方十八摇摇头,只好扶她起来。 “衙门卧房不够,我得和你挤一间。”十八五指捏着碗沿,将温水递给了唐笙, “郎中说你这几日累着了,需得好好将息。你若想到什么, 就吩咐我去做。” 唐笙抱着碗一饮而尽, 这才道:“方箬回来了么?” “大姐回来了。”方十八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块油纸抱着的糕点,“你先尝尝这个,我路上忘吃了,留给你了。” 唐笙咬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绽开。可吃着吃着,她嘴里便发了苦, 又咬了几口,她才意识到是眼泪进了嘴巴。 半月前, 小十九明明还活在陛下的庇护下,未曾办过什么差的人,却在时局更迭时被迫独自承担起这些。 方十八望着她,心里酸溜溜的。 “客栈那边今日有两个常住客发病了。”十八低低道,“大姐把那店主带回来了,沿途过的地方也都封了。” 唐笙的咀嚼停滞了,她道:“她哪来的人?” 方十八欲言又止,唐笙却猜出来了。 “陛下昭告京畿有疫了?” 十八颔首:“你睡着那会,陛下的罪己诏已传到幽州了。” 下罪己诏,帝王是将罪责归揽于自身,自省检讨。 秦玅观明明无错却还是下了这样一道诏书,唐笙光是听着“罪己诏”三字就一阵鼻酸。 “陛下有何过错,她那样勤政,心系万民,为什么要自省?是不是朝臣逼迫她写的?”唐笙一连问了几句,“原文在何处,给我看看!” “县衙便贴着呢。”方十八给她掌灯,引着她去查看。 帝王的罪己诏贴满了布告栏,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唐笙眼睛发涩,几度揉眼。 十八忧心她伤了眼,将灯举近了些。 白日里方十八读这些字句时已觉不公,她作为臣子,对陛下只有忠心和敬仰,而十九她…… 秦玅观在罪己诏说明了京畿和辽东的疫病,也说明了糜烂的吏治源于她的用人不明。 她在罪己诏中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将过错全部揽下了。 昏黄的灯拢着唐笙的侧颜,十八侧目,看清了她眼底的泪光。她收束了视线不敢再望,偏首看着檐下的灯笼。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才走进衙门。 “罪己诏利于振奋民心。”十八安慰她道,“陛下此举谋划深远。” 唐笙回眸:“无论治疫成败,辽东局势如何,我、二姐、太傅,这一众人身上的担子,都在她身上了……” 罪己诏一出,她们这些做事的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唐笙明白,秦玅观是想让她们放手一搏。无论成败,她都将扛住前朝的压力,护住她拔擢的女官。 可她已经病到咯血了,那样病弱一个人,为何要替人承受这么多苦楚? 上阶时,唐笙脑海里全是密折上的血点和秦玅观月下独倚窗前的孤寂身影。 她本是力缆狂澜的中兴之君,可死后却连帝号都被褫夺了。读原著时唐笙尚且为她的结局难过,而今她亲身经历了这些,更为秦玅观感到不公了——秦玅观是这个千疮百孔帝国的强心剂,是大齐跳动的心脏。 没了她,这艘朽烂的木船就要沉了。 扶着她的方十八并不知晓既定的结局,也就不能体会到唐笙的心情。她只觉得唐笙对秦玅观用情至深,竟到了伤身的地步。 “你好些了,精力充沛了,能替陛下做的事就多了。”十八道,“好好歇过今日,明日再好好当差,也算是报了君恩。” 唐笙并未听她的,而是跟着从京畿带回店主的军士,花了一夜时间走遍了那些可能传疫的道路,重新调度了人手。 一来一回笼统百六十里,马匹都跑得吐白沫了。 京中有疫的论调一经播散,人心惶惶。 秦玅观降旨,太医院照着唐笙制定的那套流程开始防治消杀,一段时间后未见疫病爆发。 不知详情的百姓逐渐放下心来,秦玅观和医官们却还在等待唐笙说得四十日这个时间点。 这小半个月格外难熬,唐笙划定的范围内,幽州城以咸福客栈为轴,疫病渐起。京兆府里,与疫水有关,被唐笙列入重点关照名单的那些人也陆续起疫。 染疫者发高烧打冷战,民间体弱未得医治者多数病死,幸存下来的骨瘦如柴,唯独肚子鼓胀近似怀胎。 没有特效药,坐镇疫区中心的唐笙只能通过书信与太医院众同僚沟通,探讨药方——他们能做的,只有对症下药,缓解病患的痛楚。 因卫生条件有限,唐笙划定范围内的村庄城寨,还是连片地染疫。得疫者多为青壮年,女子染疫人数反而要低些。 药物有限,会医治水蛊的郎中也在少数。有发疫灾财者,坐地起价,竟将治疗鼓胀的草药卖至十银一两。部分郎中诊金涨至五两银,出行费,处方费,样样要出钱。稍有良心者,应了官府压价购入之请,一次性倾销完囤积过多难以出售的药物,反倒要官府送匾称颂。种种作为,逼得唐笙奏请秦玅观全国张贴药方,聚集众医官研讨出廉价易寻的平替草药。 一场灾疫,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无所不见。 唐笙唯一庆幸的是,平头百姓反倒在这个时候团结起来,应了官府号令搜寻钉螺清杀,自发搜山采摘草药。 离京第二十日,便有人在唐笙驻守的县衙击鼓鸣冤。 他们行了数十里,只为来此状告囤积国库调拨的药物转售医馆的县令。 唐笙并无问罪地方官员的权力,她书折递交秦玅观,隔日便得批复。紧接着御林司的人也赶到,捉了一批人进大狱。 方箬和十八入内复命时,连日劳碌的唐笙握着写给秦玅观汇报疫情的折子,倚墙睡去了。 她们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悄悄退出了唐笙卧房——唐笙这个拼命劲儿和陛下越来越像了。 这几日,她们在幽州和京城两线奔波,今日收到陛下诏旨需得回京复命,此番前来正是告知唐笙的。 念着唐笙劳累,鲜少休息,她们没叫醒她,只留了一张讲清状况的字条便打马回京了。从幽州到京畿的这一路,官道皆有军士看守,闲杂人全部清空,她们策马疾驰,速度极快,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京城了。 京中倒还安生,未见幽州乡镇的惨状。方箬和十八边走边观望,竟从这熟悉的风景里觉察出了新鲜感。 她们赶在日落前入宫,由宫娥引去消杀了一番才得以入殿。 十八两旬未曾面圣,方箬则是一季未曾面过圣。二人隔着帘幕望去,皆觉得秦玅观的步态更沉重了,人也有沉疴缠身,难见好转之态。 “幽州如何了。” “回陛下话,唐大人说,再有两旬染疫者将至高点,态势不久便会向好。” 秦玅观颔首,拨着念珠低低道:“她如何了。” 方十八迟疑了许久,终究没有说话。 方箬答:“前些日子操劳过度,感染风寒,现下已经大好。” 念珠声停了,五屏椅上的人轻叹息: “你们回去后,传朕口谕,叫她不要熬坏了身,该歇时便歇着,朕另派人去。” 方箬应声称是,倒是方十八抬起头来,巴巴地看着秦玅观。 “说罢。”秦玅观望着她。 十八哽咽了声:“陛下,您召十九回来罢,她在那迟早要累出病!” “她在那儿,乡民仰仗她主持公道,大事小事都要她来处置。十九眼底亦容不得沙子,处理起来不见手软,她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日子久了得罪人是轻的,亏损了身体是重的。” 秦玅观眸色暗淡了些,她也在折子里隐晦提过几次,可唐笙却从未正面回应过。 这个犟种颇有种不把京畿和幽州的疫病平息了绝不回京的决绝气魄。 秦玅观不喜强人所难,她虽忧心唐笙,却也明白她的坚毅,心中喜忧参半。 “唐笙心中有决断。”秦玅观重新拨动念珠,“她有她的志气,朕不强人所难。” “可是陛下——” 方十八讲起了秦玅观下罪己诏那日,唐笙的反应,也讲起了唐笙与染疫者接触的场景。听得秦玅观眉头紧蹙。 “这个犟种是想把自己熬干了么?” 念珠磕在书案上,引的殿内众人抬眸。 秦玅观又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了,忍不住躬起了身。 “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 殿内两方赶忙上前,方汀转身叫宫娥传太医去了。 秦玅观缓了片刻,枕着抬起的那只胳膊,竖起食指,闷声道: “你们今夜赶回去,叫这个犟种滚回来。她若抗旨不遵,你们便将她捆回来治罪。” “若真捆回来,唐大人会忧心自己染疫,未至发病期,将疫病传染给您。”许久未曾言语的方箬说出了唐笙心中的担忧,“这才是她不回京的原因。” 这不仅是唐笙所忧心的,她其实也担忧。 秦玅观直起身,唇色泛白: “不论是否染疫,先捆回来,关进大狱。” 第64章 太医来时, 秦玅观已顺过气。 方箬和十八退至一边,给太医腾出诊脉的地儿来。一圈人翘首以待,盼望秦玅观圣体无恙。 秦玅观被盯得有些不适, 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帕子落了下去,十八拾起, 交还给她, 起身时听得太医的叮嘱。 “陛下,您忧思深重,腹脏结愁,需得好好歇息几日,待圣体康健了再理政……” 忧思深重, 腹脏结愁。 十八默念这八个字,铭记在心。 太医退下后,秦玅观又勉励了她们几句,十八听来,总觉得她话里藏着话。 方汀送她们离殿, 秦玅观望着三人的背影,心绪更乱了。 太医诊脉的那片刻, 她想了许多。 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如若能回京, 唐笙怎会不愿。 在方十八讲述唐笙近况前,秦玅观都是记着这句话的,等到她听了几段十八说唐笙不要命地办差累得起病的话,她血气上头, 霎时将这些抛之脑后了。 皇帝说过的话是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的。 秦玅观揉着眉心,觉得自己今日干了件极蠢的事。她阖眸叹息, 将念珠拨得更快了。 这几日,她辗转难眠, 睡着了也是多梦,唐笙的留的安神香囊和帕子都不管用了。 昨夜秦玅观折子批累了靠着软屉榻小憩了片刻,醒来时望着藻井,记起了唐笙附在她耳畔得喘息和低语,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她从未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秦玅观忽然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回神时已至子夜,方汀端来了新熬制的药,秦玅观就着果脯用也觉得很苦。 * 天气转暖,白昼渐长。 唐笙一早便带人进山采药了。 刚从京城赶回来的方十八换了匹马,转头就循着足印进了山。 显眼处易寻药草的地方早已被人扫了个干净,唐笙和乡民只得进深山碰运气。 晨间的山林弥散着薄雾,清冽的露水打湿衣领,周遭静悄悄的,唯余鸟鸣和林涛滚浪声。 山路难行,方十八左手按着刀柄,右手牵马,走得小心谨慎。 她走了小半个时辰,太阳高升,明媚的光亮引得她不住的眯眼。穿过一片竹林,方十八终于瞧见了成群的乡民和差役。 “瞧见唐大人了吗?”十八拉了个差役询问。 差役扶腰直身,站在坡上和她一块寻找。 “那呢!”差役指向不远处。 方十八循着他的指尖望去,瞧见了一身灰衣头戴唐巾的唐笙。 她穿着麻布圆领袍,前后衣摆卷进绦带,衣袖也束着,面朝土背朝天地混在摘药的短衣帮里,不仔细瞧,真发觉不了她是正四品的京官。 “十九!”方十八将马交给差役牵着,沿着斜坡下去。 唐笙放下背囊,往上爬了些。 方十八垂眸,瞧见了她皁靴边缘的泥渍。 唐笙注意到她的视线,跺了下脚:“回去再擦罢。” “山里有药吗?” “不论有没有,进山寻总比坐以待毙好。”唐笙道,“城寨里壮丁死伤过半,有些村落瘴气逼人,难以久居,进山采药顺道开垦几片荒地,总比留在那些地方饿死强。” 她们说话的这会,密林里走出几个腰扎兽皮的人,抬着头黑皮猪出来了。 “唐大人,您瞧!”走在前面的那个拍拍猪皮,笑呵呵道,“今日烩杀猪菜,送您亚衙门去!” 唐笙浅笑着应了声,这些人才离开。 “京中情况如何?”唐笙刚问了十八一句,抬水的妇人又朝她打招呼,唐笙挥手应完这才继续说话,“陛下还好么?” 十八说:“我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即便是口谕,受谕者也得恭敬听命。她抱拳躬身,静待十八传谕。 “陛下说,叫这个犟种滚回京来。”方十八放缓了语速,模仿起秦玅观的语调,“她若抗旨不遵,就将她捆回来治罪。” 唐笙抬首,眼神颇为无辜。 “我脱不开身的,你们捆走了我,谁来顶我的位置?” 十八拽她臂弯,凭着体型优势,顺势将她架起:“这我可不管,陛下就是叫你回京,你若回去了自然会有人顶上来的——” 她架着唐笙没走几步,乡民便围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盯着她的眼神似在说,你要将唐大人带到哪儿去。 人越来越多,十八呆了呆,默默将唐笙放下了。唐笙连忙安抚乡民,说清了十八同自己的关系,乡民这才散去。 “灾疫之时,民心也很重要。”唐笙压低了声音同十八解释,“若是顶来的人做不到身先士卒,与民便利,民心一旦涣散,极易激起叛乱。” “我是为陛下尽心办事的,所求的没有私利,唯有替陛下分忧。我多在这里待一日,陛下便可为京畿和幽州少操些心,多些功夫养病。” “陛下是忧心你熬坏了身子。”方十八也压低了声音同她辩论,“你怎么这么犟,不领皇恩呢?” “陛下也说了,我是犟种嘛——” “我回去便写折子,你下回回京复命替我呈给陛下。”唐笙抵了抵她的肩,“陛下能明白的。” 语毕,唐笙又要回坡下了。她走了几步,十八回过味来——十九这人在官场泡了几个月也学会了打哈哈这套了,连劝带哄的,将她也带进沟了。 “唐笙!”方十八头次叫她全名。 面上堆肉的十八瞧着比往常凶多了,这神情还是在她被困牢城营时流露过。 “陛下病得有些重了,那腕子两指便能捏过来,气色极差。”方十八正色,“昨日太医诊脉时我在场。太医说她忧思深重,腹脏结愁。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你明白么!” 唐笙回眸。 “你说什么?” 唐笙跨步上前,方十八却牵马就走。唐笙扯过缰绳,同她对望。颇通人情世故的差役忙劝走了要上前劝架的乡民,自个也躲得远远的。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方十八被唐笙得迟钝弄得急眼了,“她到现在都在用你那方帕子,听我说你病了,心口都痛了,你还在这气她!” 她还没数落完,唐笙便已翻身上马。 “马我借走了。”唐笙俯瞰立着的十八,“这边你先替我顶一日。” 话音刚落,唐笙扬鞭而去。 方十八双手圈成了喇叭,喊道:“过了这段路就难行了,你下来牵马,莫要把我的马跑伤了!” 唐笙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策马疾驰的这两个时辰,唐笙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十八的话。 “陛下病重。” “她听说你病了,心口痛。” “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 这个思,是思念的思么,唐笙在心中诘问自己。 折子带血那次,陛下没写完的那句话是“待卿归”么? 陛下在思念她么? 陛下会不会病得起不来榻了才叫十八过来捆她回去? 唐笙俯身,贴近马鬃,鬓角的发被风吹乱了,脑海里全是秦玅观高烧,虚弱地枕着她臂弯时的模样。泪落进了马鬃里,顷刻便不见了。 她穿着粗麻布袍入宫,在外禁宫便被禁军拦下了。卫兵再三检查她的腰牌,才敢放她入内。 这几日她常梦见的重檐歇山顶显现在眼前,唐笙压下惊忧与思念,克制住想要奔跑的念头,维持着最后的仪态走在宫道。 望见宣室殿的烫金牌匾时,她忽然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在殿外训斥宫娥的方姑姑最先看到了她。 “唐大人?” 许久没听着回话,方汀下阶,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诶呦,怎么弄成了这样!”方汀掸着她身上的灰尘,“陛下现下在暖阁礼佛,您先换身衣裳罢。” 唐笙回神,垂眸瞧见了自己这身风尘仆仆的装扮——皁靴沾泥,麻布衫一股烟尘气,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她这样入殿,不仅会仪容不洁冲撞陛下,也会惹得陛下犯洁癖。 “姑姑……”唐笙忽觉羞愧,她怎么就忘了换身官袍再回来。 “你随我来。”方汀瞧出了她的局促,引着她回耳房更衣。 方汀掀帘出来,招呼宫娥近身。 “快去告诉陛下,唐大人回来了!” 宫娥有些犹豫:“陛下礼佛时最不喜被人打搅了,奴婢……” “你找准机会,陛下一睁眼就说!”方汀道。 小宫娥快步来到暖阁,左等右等,没见着跪在佛龛前的陛下睁眼,有些焦心。 这么一拖延,一直到方姑姑引人来她都未曾进去通报。 “通报了么?”方汀眸光烁动。 胆怯的小宫娥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姑姑,我自己入内便可。” 小宫娥听到一道朗润润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能抚平焦躁的心。 她循声望去,瞧见了换了一身窄袖黑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院判——她这一身只有露在圆领外的中衣交领是素白的,但整个人却不显阴沉,浅笑的模样格外柔和。 方汀微颔首,率先打帘请唐笙入内。 唐笙步子一滞,隔着帘幕定定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暖阁讲究聚气,屋内面积不大,佛龛亦设得不大。 秦玅观跪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掌心托着那方念珠,微垂着首。 礼佛时需得双膝撑起,她直身跪着,背影更显单薄。唐笙光是望着她的身影,眼底便聚起了水泽。 方汀上前步,脚步声惊动了静心冥思的秦玅观。 “朕不是说了,礼佛时非要事不得打搅朕。”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着很是不悦。 方汀没被吓着,她喜气洋洋道: “陛下,您瞧谁回来了!” 唐笙唤她,鼻音很重: “陛下。” 秦玅观回望来者,掌心的念珠落了下去。 第65章 秦玅观没想到唐笙会回来得这样快。 方箬和十八回幽州至少要两个时辰, 夜路难行,人也容易疲累,除非她们路上没有停歇, 不然唐笙最快也要晌午才能回京。 依秦玅观对这个犟种的了解,她要么不回, 要么就是花上几日时间, 安排完幽州治疫事宜才会回来。 回眸时,她们隔着帘幕相望,秦玅观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方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她们没有吩咐, 在殿内待了一会便悄悄退下了。 跪久了双腿发麻,秦玅观起身时动作缓慢,唐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着她落座。 “你飞着回来的?”秦玅观揉膝,半晌才道。 唐笙怔了怔, 小声道:“微臣听十八说,您病重, 微臣还以为是……” 她越说声音越轻, 秦玅观只听了一句便猜得七七八八。 “你的意思是,朕若不是重病,就是下诏了,你也不准备回了。”秦玅观听得窝火, 但面上仍是一派淡漠。 从她进殿,秦玅观对她说第一句话起, 唐笙就敏锐地觉察到了氛围不对——陛下话里夹枪带棒,她什么也不说也要挨两句呛。 她像是个受气包, 毕恭毕敬地立在边上装鹌鹑。秦玅观的视线扫过,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心口。 秦玅观心道,像个缩头王八。 缩头王八这些日子确实是受苦了,人晒黑了些,面颊上肉也少了,五官更显立体了。她今日这一身格外干练,配着这段时间磨砺出的精神气,不笑时往那一立,不像是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了。 “抬起头来,不要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秦玅观沉声,“朕升你为四品官了,怎么还是这副窝囊相。” 唐笙抬眸,眨巴了两下眼睛:“在等您消气。” 秦玅观望着她映着光点的眼睛,语调一滞,有种被缩头王八当稚子哄了的感觉,耳后忽然发了烫。 “朕何时动怒了。”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瞧着她。 秦玅观端起茶盏,啜了口凉茶,压压热意和火气:“有话便讲。” 唐笙巴巴道:“您消气了嘛?” 秦玅观:“……” 她有些想把这茶盏扣唐笙脑门上了。 唐笙注意着她的神情,知道秦玅观气消了,唇畔微扬。 “陛下,您瞧瞧这个。”唐笙抽出衣袖里藏着的折子,双手捧了过去。 秦玅观打开折子的那刻就像是变了个人,眼底流露的呛唐笙时才有的温度消散了。 “依你所见,这疫病六十日后才会见好转?” 唐笙点头。 秦玅观阖折,用尖角戳她脑袋:“你能恭敬些么。” 唐笙点完头才道:“回陛下话,是。” “也就是说,你还要在幽州守六十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敛眸,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她神色恹恹的:“你做的不错。折子上谏言,朕都准了。” “陛下……”唐笙唤她。 秦玅观支颐,不太想说话。 唐笙意识到她有些不高兴。她前面打哈哈铺垫了一通,正是为了让秦玅观收回成命。她准备的那套说辞还没脱口,秦玅观便已猜到,直接问了她。 “陛下,那边我离不得。”唐笙跪于脚踏边,仰望着她,“您教导过我,要治人心。如今治疫初见成效,那些硕鼠虫豸也对我有了敬畏之心,我若是走了,幽州怕是要起民变了。” 她说的这些,秦玅观都明白。唐笙放低了姿态来同她讲话,声音柔柔的,羽毛似的挠着她的心尖,既是劝谏,又是带着几分讨好的诱哄。 两旬未见,唐笙揣摩圣意的手段愈发娴熟了。从前她还不敢使得这样明显,秦玅观这次冲动之下召她回来,正是透露了她心中所想。唐笙对她的敬畏淡了好些,取而代之的是亲近和率真。 这样的她有些狡黠,也很真挚。秦玅观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又偏偏吃这套,对她生不起厌恶。 良久,秦玅观道:“朕要罚你。” 唐笙微张唇,显出些委屈。 秦玅观眼底藏着笑,轻声道:“罚你好好睡一觉。” 唐笙望着她内敛的笑,心情比窗外的骄阳还要明媚。 “我不要睡觉,我回来是替你诊脉的。”唐笙倾身,像是要枕在她膝上似的,“你发给我的折子上有血。御医也说你‘忧思深重,腹脏结愁’。” 她说着说着便忘记了敬称,秦玅观被她的眼眸攫取了注意根本没有觉察到,唐笙自己亦没有觉察到。 “晌午了,先用膳罢。”秦玅观道,“朕今日召你侍膳。” 唐笙抿唇笑,跟着秦玅观起身,往内殿去。 幽州治疫的这段时间,官差一体,自唐笙到差役,无论男女,吃的是同一锅饭,睡的都是门板架的榻,没人享有特权。秦玅观赏的这桌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看得唐笙是两眼泛光。 她用得香,连带着看她用膳的秦玅观也多进了些膳食。 “幽州是缺粮么?”秦玅观搁箸后忍不住问。 吃饱喝足的唐笙斯斯文文地擦拭嘴角:“暂不缺粮,但没御膳房的膳□□细,整日吃那些会腻。” 她这样一说,秦玅观便明白了。 从前她治军时也是这般。军中比县衙要苦,行军时莫说是新鲜滚烫的饭食了,就连吃饱有时都很难。 庆熙年间,同瓦格的最后一场仗,齐军断粮,她和黑水营的将士只能吃耐饥丸就着醋布煮成的糊糊,那味道,她现在想起来还会犯恶心。 宫中再怎样都比地方要好些,唐笙确实是吃苦了。秦玅观的视线描摹着她更显英挺的鼻梁,落于她线条流畅的下颌。 “苦么?”她问。 “不苦。”唐笙答,“为陛下做事,不觉苦楚。” 秦玅观不信,她屈掌,示意唐笙过来。 她在唐笙面前卷起衣袖,淡淡道:“把脉罢,瞧瞧朕到底是什么病。” 唐笙温热的指尖覆上她的腕子,轻轻搭在脉搏上。做这些时,秦玅观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了。 离得这样近,唐笙逃不过她的目光。她只能佯装不知道,面颊和耳朵却染上了红晕。 “陛下,您这是……” “手怎么了。”秦玅观在她收手前捉住了她的指节,将她拉近。 唐笙下意识瑟缩,却被秦玅观使些力气拉了回来。 “朕命你摊开掌心。”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内心挣扎了一会,终究是没敌过秦玅观目光,乖乖摊开了掌心。 那日握匕首所留下的创口缩成了长长一条疤痕。前些日子,她忙时顾不得这伤口,硬是拖了二十来日,创口才愈合。 “这是哪弄的?” 唐笙解释了一番,秦玅观久久不语。 秦玅观头一次清晰地打量这双手,是唐笙头次入殿值夜那次。 她折子批累了,被灯火晃了眼,还是小宫娥的唐笙蹑手蹑脚地捧来了灯罩,骨节分明的指头覆在光晕上,侍弄了许久的灯火都没卡对位置,微屈的指尖泛着白,压着一股劲。 秦玅观打心眼觉得这双有力量感的手很漂亮,而手的主人却很蠢。她忍了忍,终于探手替她摁下了灯罩。她的食指贴着唐笙的小指,一冷一热,对比明显。 而今这双手多了道深色的伤疤,瞧着就很痛。即便伤口愈合了,秦玅观不敢抚摸这道狰狞的疤,忧心唐笙会觉得痛。 “陛下——”唐笙唤他。 “颈上也是那次弄的么。” 秦玅观探出指尖,压下她的衣领,微凉的指腹抚着那片。 唐笙觉得很痒,但又舍不得躲开。 “一点皮外伤而已,不严重。”她低低道。 “皮外伤么?”秦玅观反问她,“除了受皮外伤,是不是还起了高热,感染了风寒?” “是十八说的吗?”唐笙急需知道谁在给秦玅观告密。 秦玅观捏着她的脸颊,托起她的下巴。先前唐笙跪在脚踏边时,她就想这样了,可在佛祖面前她还是敛住了心绪,未敢造次,一直忍到了现在。 “陛下,我经受的这些不算什么。您挨过刀伤,趟过江水,没有闲暇,明明是在做利于社稷的事,却还要下罪己诏……同您吃过的苦头比起来,我经受的真不算什么。”唐笙被她捏得心跳加速,说话磕巴。 秦玅观俯身:“所以你觉得,能在幽州替朕多扛一些也是好的。” 她幽暗的眼眸里燃着微弱火光,唐笙在她的掌心轻巧颔首,唇瓣蹭到了她的指腹。 思念点燃了火焰,秦玅观像梦中那样,亲吻她的唇瓣。 唐笙乱了鼻息,但不忘以微弱的音量提醒秦玅观,她是从疫区回来的。 “亲都亲了,你说这些是不是晚了?”秦玅观笑得戏谑。 唐笙望着她,那双眼眸与她醉酒那日的重合了,幽暗压抑下的疯狂迅猛生长,她们明明什么都没说,只一个眼神,便互通了心意。 秦玅观挑开她肩头的盘扣,勾着她的衣领: “软屉榻太凉,抱朕到寝殿。” 上次醉酒,秦玅观的脑袋晕乎乎的。这次她清醒着,却好像醉了。 思念借着渴望在焚烧,后颈轻柔的触碰鼓励着唐笙去索取。 蹀躞带太硌人了,秦玅观勾下,丢至一边。 “你回来沐浴过了?”秦玅观嗅着她颈间的香。 “衣裳也换过了。”唐笙脸红透了,以为秦玅观嗅到她身上地尘土味,局促地解释起来,“我老进山挖药,身上会染土腥味……” 她解释到一半,才发觉秦玅观在笑,更觉羞耻了。 衣料落下,秦玅观沿着她的肩头向下抚:“清减了不少,但身上也结实了。” 秦玅观还想再逗逗她,俯身的人却已经开始反击了,惹得她闷哼了声。 都说“酒痕在衣,坠欢莫拾”。 可自那夜醉酒后,她便一直惦念着重拾坠欢。或许是因为那场睡得酣畅的踏实觉,或许是因为那刻的欢愉会让她短暂地遗忘繁杂的朝政,忘却那些压抑血腥的画面,忘记那些沉闷的过往…… 秦玅观每每倚上那方短屉榻,望见那藻井,思绪总会不自觉地摇晃和晕眩。 唐笙也记仇,她向她索取,一遍又一遍。又紧密,又深刻。 她故意问她:“陛下,你忧的是朝政,那思的是谁?” 秦玅观隐忍不答,坚持了片刻便溃败了。 她不是乐意吃瘪的性子,也硬撑着压了她一回,却因气力不支没能撑太久。 紧绷了这么久,她们都像是凭风飞扬的纸鸢,牵着她们的向上的风卸了劲头,疲惫便会肆虐。飞扬了许久,她们最终栽进彼此的怀抱里,依偎着取暖。 秦玅观睡了个踏实的好觉,唐笙拥着她,疲惫和煎熬也都消弭一空。 外殿燃起烛火时,唐笙睁眼,恋恋不舍地望着眼前人。 她得走了,可秦玅观却还牵着她的衣袖。 睡得迷蒙的秦玅观睁眼,瞧见了坐起的唐笙。 “陛下,我得走了。”唐笙瞧着又像是要哭了。 这人求着她放她回幽州,眼下却又是满眼的不舍,秦玅观暗嗔她活该。 她松开唐笙的衣袖,拉高棉衾,不去看她。 耳畔有细碎的声响,秦玅观知道,那是唐笙在更衣。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没有声响了。 心里空落落的秦玅观拉下棉衾,准备迎接满室的空荡。 烛火摇曳,一片昏黄中,她瞧见了满脸泪痕的唐笙。 那本该离开的人,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她身侧,俯身来轻啄她的眉心。 “我真得走了。”带着哭腔的唐笙喃喃道,“可又舍不得。” 秦玅观哑声道:“该。” 唐笙往她怀里抵了抵,像是续命般嗅着她颈间的味道,闷声道:“我留了一旬的药,你不要为了嗓子舒服多用,一天服一天的量,药吃完了我也就回来了……” 早晨方十八同她说秦玅观病重时,唐笙是真以为秦玅观病得起不来榻了,骂了自己一路混账。回了宫,见方姑姑的神色同往常一样,唐笙悬着的心才放下。 秦玅观主动同她亲昵,唐笙欣喜若狂,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情到浓时,她问秦玅观思念的是否是她,枕畔人抬臂遮住了双眼不想回答,可红透了的面颊却替她回答了。 唐笙确定了,秦玅观是喜欢她的。只是她习惯了内敛,不愿轻易表露。 互通了心意,她们之间的隔膜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触不到摸不着的牵绊。 唐笙好舍不得,好舍不得离开她。 眼泪划过了秦玅观颈间的肌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抚唐笙的发。 唐笙抵了会,终于起身,一步三回头。 秦玅观阖眸,再睁眼时,殿中就只剩昏黄的烛火了。 第66章 唐笙走后, 秦玅观躺了一会才起身。 桌案上留着个小巧的匣子,秦玅观推开,看到了里头排得整齐的纸包, 纸包的上边是张写满狗爬字的医嘱——唐笙写字很怪,总丢笔画, 有些字她能意会, 但写法是还是头次见。 秦玅观想,下次唐笙回来,她一定要亲手教她写字。眼下她也只能边揉眉心边凑合着看了。 唐笙在医嘱上写道: “陛下,顺喉药不能多用,用多了损伤脏器, 会咳血。这次药丸的剂量都改小了,多用就撑不到一旬了。待我回来再给您补上。” 手腕垂下,信纸盖住秦玅观的指尖,眼前景和她思绪混乱时见到的很像。 唐笙和她依偎在浴池壁,她待久了胸闷气短, 没什么力气,干脆由着唐笙替她擦拭更衣。唐笙像抱赖在大人怀里的小孩那样, 将她架在身前抱回榻上。秦玅观躺下后去牵她的衣角, 指节掩盖在了她的衣料下。 唐笙说她在县衙里梳洗不便,想要泡个舒坦。秦玅观松手,唐笙将她哄睡着了才离开。 想来唐笙是趁她睡着的这段时间准备的这些。秦玅观当时还腹诽她是个没良心的,现在回想起来, 秦玅观觉得自个泡在了蜜罐里。 她在圆凳上坐了会,方汀端着瓷碗入内了。 “陛下, 您用些药膳罢。”她道,“唐大人走前特意嘱咐了。” 秦玅观左手支颐, 右手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方汀快步走去,搁在了她面前。 “小唐大人是个心细的。”方汀见秦玅观用得香,不住地夸赞起来,“也是个会疼人的。” 秦玅观呛了下,掩唇咳嗽起来,吓得方汀忙给她顺气。 “少胡说。”顺过气的秦玅观责备了她两句。 方汀讪笑。 “吩咐你的……” “回陛下话,塞进唐大人荷包了。” 秦玅观啜了两口药膳,没再说话。 窗外传来梆声,眼下是四更天了。 唐笙赶两个时辰的路,天快亮时就该到幽州了。 御前仪卫得了秦玅观的令,一直将唐笙护送到幽州城外。 睡得好好的被人揪起来当差,这种苦唐笙是尝过的。她摸着荷包想要给这些随她奔波的仪卫一点赏,摸了半天没见着碎银,反倒摸出了一沓银票。 唐笙怔了怔,意识到是秦玅观塞给她的,她点了一番——五张一千两,十张一百两,十张五十两,足足有六千五百两。她那些个占分量的碎银子都被秦玅观收了,银票质轻,唐笙更衣时竟没觉察出来。 她摸出一张五十两的交给这十来个仪卫:“诸位辛苦了,拿着这些吃顿早茶罢。” 仪卫接了,喜不自禁,抱拳应声:“谢唐大人赏!” 唐笙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滴血。皇帝姥儿赏人都是大手笔,从没低过百两。唐笙估摸着,这五十两的银票还是秦玅观考虑到她要赏人才塞的。但皇帝姥儿不知道她这种官平时赏人给个几块碎银便够了。而这五十两,相当于这些人加起来半月的月例了——这实在赏得太多了。 天快亮了,露水深重,唐笙穿过府衙后厢的竹林,肩头染上了湿气。 方十八正在院中打拳,招式凌厉,每次出拳都带着破风的声响。 唐笙想给她鼓掌,又忧心吵着没醒的军士,只是静静观望。 方十八打完了收尾的招式,抱着水囊猛灌了一通。 “昨日怎样?”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两人一齐出声。 “幽州无事,辽东那边来信了,是给你的。”十八撩起挂在脖颈的汗巾擦了擦,“沈太傅那边不大好,怕是要出事了。” “信呢?” 唐笙三步并两步,推开了房门,在十八的指点下拆开了桌案上的信。 沈长卿在信上说,她照着唐笙制定的那套流程执行,但疫病并未控制住,染疫的人越发多了。她已在军营发现几例,事态严峻,她恐走漏风声给瓦格人可乘之机,已写密折奏报了陛下。此番写信给她,是为了求援。她请求唐笙在幽州疫病控制住后,尽快来辽东一趟。 “军中有疫”,唐笙默念着这句话,心中不安。 她仔细回忆原著,没有联想到与军营疫病有关的情节。她只记得原著里说,秦玅观在疫病结束后整顿了吏治,捡便宜的海陵王作为压制封疆大吏的皇亲,办差妥当,既笼络了人心,也得了封赏。 “怎了?”十八见她面露阴郁之色,问道。 “你能同我讲讲辽东军备么?”唐笙道。 方十八取桌上烤饼的手一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唐笙说:“需要确定一些事情。” 十八叼着饼子,将烛台放在桌案中央,放饼的碟子推到桌缘,又拿起饼子挨个放好了位置。 “这桌面就是我大齐江山,烛台是京师,碟子是辽东,旁边这些饼子是瓦格人进攻时必须要攻下的城池。”十八边啃饼子边道,“你瞧这——” 唐笙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去。 “凹”字形的大齐疆域,辽东就像是东侧拱卫京师的屏障。饼子和碟子勾起的圆弧空缺了一大块,十八说那是过去丢掉的疆土。 “二十年前,瓦格还是分裂的三十六部,后来乌陆顺部出了个拔都延帖可汗,统一了这三十六部。”方十八道,“这‘拔都延帖’在瓦格语里是‘天与地’的意思,能得这个称号,可想而知他的能耐有多大了。” 长治皇帝御极将近四十年,早年也曾御驾亲征和瓦格人打得有来有回,可后来崇尚仁德治国,对下放纵,导致在位的最后十年吏治腐化,边塞守军亦受影响,战斗意志不复从前。 后来的隆光和庆熙二帝在位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年,却险些丢了大齐半壁江山——那凹进去的疆域正是那时丢掉的,若不是还有“凹”字中央的泰华山脉阻拦了瓦格人的铁骑,大齐将会切成两半,被瓦格一一吞并。 庆熙十一年,年迈的拔都延帖汗举全国之力最后一次进攻大齐,未曾选择辽东进犯,而是走了险峻的泰华山脉,其余部族佯攻辽东和蕃西,出其不意,大破齐军,随后挥师东向,直捣京师。 “然后呢?”唐笙听得揪心,直皱眉头。 “齐军三战三败,瓦格迫近幽州。”十八拍桌,气愤道“那几仗打得是真憋屈!” “那些个朝臣都主张迁都,主战的又无人敢站出来提刀上阵。” 唐笙已经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了:“再后来呢?” “再后来,陛下请命了。那些将领见大势难逆转,终于准许陛下领兵。”说到这,十八眼里闪烁着光点,“陛下在幽州城下挡住了铁骑,林将军领着黑水营从堰州过来,断了瓦格人的粮道!” 十八再次拍桌,震得饼子乱颤。唐笙更是心潮澎湃,秦玅观在她眼里已经近似救世主了。 “瓦格人没粮了,日子一久自然退兵了。”方十八继续道,“陛下领兵追击一直打到泰华山上,瓦格人占据险峻,又进攻了几次,陛下不得不退兵——” “但陛下令辽东和蕃西守军全线进攻,打进了瓦格境内,把这拔都延帖逼退了!” 桌案再次被拍响,只不过这次是唐笙拍的,吓了十八一跳。 “陛下真是——”唐笙搜肠刮肚想找出什么比“英明神武”赞耀意味更重的词来,顿了顿。 “不然陛下怎么能以女子之身继位?”十八扬着笑,“此战过后拔都延帖汗死了,新继任的可汗也是个狠角色,一直在袭扰边境,伺机报复。先帝后来又得了仆击之症不能理事——“ “当时那个朝局,若不是陛下执掌朝政,震慑住了瓦格人,边境能有这般安稳?” 唐笙道:“后来朝中那些人为何敢去夺权,这不是疯了么?” “你说的是先帝驾崩后的宫变么?”十八解释道,“辽东一线吃了多次败仗,防线岌岌可危,陛下亲赴辽东整顿,没想到先帝突然驾崩,宗亲趁着她远在边塞,笼络了中原守军打算和陛下碰一场,没想到陛下竟赶回来稳定了朝局。” 经过十八的一通讲解,唐笙彻底明白辽东对于大齐的重要性了。 她道:“再有十来日便是起疫的峰点了,峰点一过,幽州再守四十日疫病就快要结束了,过几日,我大概要去趟辽东。” “辽东大疫?” 唐笙颔首,她要去帮帮沈长卿。 十八接过了她递来的信,念出了沈长卿对于疫病的描述: 道旁伏尸,生者胀腹,地荒人稀,潜入山林避疫。 * 沈长卿抵达辽东的第六,随她过来的张御医就病死了。 剩下几个御医照着旧书上的疗法治疫,到后来才用了唐笙的全套办法。 辽东守军处理病患的方式更为简单,发现起疫者带出军营,有几个将军甚至悄悄坑杀患病军士。 长此以往,军心涣散,消息一旦流出,瓦格必来进犯。 沈长卿一边治疫一边忙于处理硕鼠和蛀虫,听了师爷的呈报,当即带了亲信前去阻拦。 师爷追她身后:“这点事,您吩咐下去就行了,无需——” 沈长卿踩蹬上马,打断他:“多嘴。” 病患是被带到山林处置的。 患病的军士被束缚了双手蒙住了眼睛塞着嘴巴,沿着深坑边缘跪立。 她牵着马在远处立了片刻,隔着茂林远眺。 千总赤红着眼睛下令,刀锋落下,最里圈的军士栽进深坑,接着就是第二圈、第三圈。 沈长卿快步上前,大喊道:“住手!” 千总回头,手里的令牌落下了。 “沈大人?”千总颤声道。 “谁下的令?”沈长卿质问。 “回大人话,是赵参将。”千总道,“他们病成这般活着也是受罪,染疫赴死功同战死,都是领抚恤的。” “将人放了,抬到济善堂医治。”沈长卿道。 差役应声:“大人,济善堂怕是没有铺位了。” “卸门板,垫褥子,全抬去。”沈长卿挥手,“都是为国尽忠的军士,一经染疫就被坑杀,如此,岂不是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得了钦差命令的差役奔走起来,一半和军士一起埋人,一半抬人出林。 千总跪地,哭号道:“大人,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也不想如此,可别无他法了——” 沈长卿扶他起身,低低道:“本官也明白你们的难处。” 她取出两张千两的银票交给千总:“去买药罢。” 千总痛哭流涕,连叩几个响头。 沈长卿领着人下山,亲信对她道: “大人,这几日城西的土地庙有个女道在摆摊治病,疗效奇好,若是能请她来,于治疫大有裨益。” “那道人是?” “听闻道号叫什么……执一。” 第67章 沈长卿当机立断:“多派几人, 携上重金去请。” 亲信道:“那道人脾气古怪,是特地从京城过来医病的。下官已派人请过一次了,根本请不动。” 他这样说, 沈长卿自然而然想起了朝元观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坤道了。 老太傅病重的那段时间,她也曾派人请过这女道, 山上的道士皆说她外出云游了, 这事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沈长卿从前也是别人眼中脾气古怪的那类人,她起了兴致,她上马调转了个方向: “本官亲自去请。” 城西的土地庙临近一片坟包,坟包附近又有一片竹林,白日瞧着都让人觉着阴气深重, 久而久之,这土地庙便荒废了。 天色虽然还挺明亮,但太阳已显出了沉西的迹象,来此处探访神医的百姓早已离开。一阵风过,竹林摇曳, 投下的影子宛若游走的长蛇。 马匹难行,沈长卿留了几个随从看马, 自己则带着其余百十人入内——她倒不是害怕坟包, 只是为了自身安全着想,防止被她惩治的人冲出来刺杀。 竹林清净,他们的脚步惊动了栖息的鸟群。 这条竹林小道并不长,穿过去, 里头别有洞天,再无可怖的阴冷。 连片的桃花绽得热烈, 渐显暗淡的日光投下柔和的色调,破庙隐在桃树下, 露出一角。 这里大体还算空旷,藏不住人。 沈长卿叫停了跟随的侍从,徒步进入桃花深处。 庙檐下,一杆写着“占卦、合婚、医病”的小旗正翩跹起舞。 顺着小旗飘动的方向,沈长卿瞧见了倚着桃树浅眠的人。 暮色映下的花影洒满山岚色道袍的前襟,盛放的桃林之上,浮云漂泊,落日沉西,光阴匆匆而过。 这世间仿佛没有事能惊扰她了。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沈长卿顿住了脚步,心里浮起这句诗来。 她本不想打搅这份静谧,道人却睁开了眼睛,拂去了身上的落花。 “道长,无量福。” 沈长卿欠身道。 * 唐笙走后第四日便是本月十五。 前几日刚见过人,秦玅观惦念着辽东的事,批了半日折子,倒也不是很想她。晚上她照例去颐宁宫用膳,以彰孝道。 秦妙姝今日也来了,主位左手边的秦玅观动了几箸膳食,便啜起茶来,看着她们母女共叙情深。 看着看着,秦玅观的思绪又飘到了朝政上。 沈长卿在密折里讲明了辽东的危局,请调唐笙前去治疫。这折子秦玅观放了快一天了,都还未批复。 国事和家事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是舍不得唐笙,但也明白沈长卿调人的必要。除此以外,她还多想了一层:辽东局势是否已经不可控,若是真不可控了,她需得改一改边塞布防,以防瓦格突袭。到时候兵燹时疫一同爆发,辽东极易失守。 沈长卿身后有作为三朝元老的父亲撑腰,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辽东局势失控,她也有能力自保。唐笙若是这个时候去了,之后就容易被推作挡箭牌。她父母和阿姊皆已故去,眼下能护住她的,只有秦玅观一人了。 秦玅观不想让她冒这个险。 她在颐宁宫坐到点了便离席了,准备好好思量一下。 今夜圆月疏朗,秦玅观立于宣室殿中庭,身披月光,仿佛落下凡尘的仙人。 方汀望着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秦玅观却道:“仙人居于琼楼玉宇,与天齐寿,太孤寂了。” “那陛下此刻是孤寂的么?”方汀问。 秦玅观回望了她一眼,似在嫌她多嘴。 方汀笑了,变戏法似地取出了新到手的密折,低低道:“陛下,幽州新来的。” 她话音未落,便觉掌心一空。 陛下摘了挂在右边的荷包,三两下打开了匣子,放回方汀手上。 她取了折子边走边读,进了内殿。 方汀扬着唇角跟在身后,边走边轻叹息。 秦玅观行了一半忽然驻足,方汀觉察到异样立马正色。 “犟种。”秦玅观轻骂了声。 她正为调命的事苦恼,唐笙倒好,隔天便递了一份密折主动要求十日后调到辽东。 秦玅观快步行至书案边,批“不准”二字。 “将这个即刻发回幽州。”秦玅观对方汀道。 方汀战战兢兢地应了,正准备退下办事,又被秦玅观叫住了。 “回来。” “陛下还有吩咐?” 秦玅观拿回了折子,揉着当阳穴细读了一遍,在“不准”后边又添了几句,警告唐笙不得违命私自前往辽东。 翻到折子背后,一张字条掉了出来。秦玅观拾起,方汀移近了烛火,方便她阅读。 唐笙近来应该是练过字的,字形整洁了许多,写得也比往日小了些。 只见犟种在字条上写道: “几日未见,不知陛下有没有按时用药,多用些膳食。 陛下阅折时大概是十五日吧,唐笙猜,陛下今日应是去了太后宫中,二公主大概也在。” 犟种是真的变聪慧了。读到这,秦玅观轻抵鼻尖。 “唐笙写折时,月亮还缺了一轮。看着月亮,唐笙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唐笙思念陛下,还望陛下保重圣体。” 字条只够她写这么多,秦玅观像是没看够那样,前后翻了翻,又读了几遍。 “陛下——”方汀唤她。 秦玅观回神,气消了,眸色也柔和了许多。 她提笔,在奏折上讲清了辽东局势的复杂,也说明了唐笙此番前去的意义不大——方子是共用的,举措是相同的,疫区也已划分,她去了也于大局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及时调粮,灾疫使得农田荒废,活下来的百姓大概要闹饥荒。 末了,秦玅观凝望着那张字条,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她也想写些什么给唐笙,话到嘴边却又写不下去了。 最终,她在一旁的空信笺上写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 方汀正等着她书写后半句,秦玅观一把拈起信笺团成了球。 “陛下,不写给她了么?”方汀瞧出了她的烦闷,温声道。 秦玅观偏首瞧着书窗外的明月,指节一下没一下地叩响书案。 幽州风景比京城要好,她镇守幽州的那些日子,劳累时总爱寻个高处,静静待一会,坐看月色掩映下的滚滚林涛。 不知道唐笙有没有瞧见这样的景致。 “就这样罢。”秦玅观阖上匣子,摁好铜锁,检查了一遍才道,“发回幽州。” 方汀没急着走,在原地又等了会。 片刻后,秦玅观果然开口说话了。 “去太医院取几盒舒痕胶,同折子一起发去。” 这回终于算完了。方汀躬身行礼,慢慢退下。 春日的空气里,总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上次突然咯血,她误拿了唐笙的帕子擦拭了血迹,方汀清洗过后,秦玅观就很难嗅到帕子的味道了。 她起身,掩上了窗。 * 唐笙在翌日早晨收到了东西, 彼时她正和十八一起清点驰援辽东所需的物资。屋内满是劈里啪啦的算盘声。 驿官一至,向来稳重的唐大人接了东西便闪进了内室,许久不见人影。 她迫不及待地扯开黄缎,想要看一看秦玅观的批复。 唐笙最先摸到了两盒舒痕胶,心狂跳起来。陛下这是还惦念着她身上的伤疤,知道她喜欢洁净,不爱留疤。 打开匣子,唐笙抱着折子读了起来,没有放过每个朱字。可读来读去都未见着秦玅观批复除朝政外的句子,不禁有些失落。 她不死心,摊开折子抖了抖。 纸片消失了,别是秦玅观开折时没注意弄丢了。 唐笙一头扎进被褥,更沮丧了。 鬼知道她写那张字条费了多大功夫。先不说她写完费劲巴拉地抄了十来遍,她光是打草稿写下的那些句子,就已经羞耻得快钻进地缝了。 陛下这人是真讨厌,唐笙心道。 方十八进来时,唐笙呈“大”字状横趴在两张分隔开的门板架成的小榻上,弄得两张榻上的褥子都乱糟糟的。 早晨她叠褥子费了一番功夫,这会全被唐笙弄乱了。要不是她膝盖以下的位置悬在半空中,十八真的很想给她叉下去。 “这是蜜霜么,能吃吗?”十八捡起桌上的舒痕胶嗅了嗅,用小指拨了一点。 方才还跟死鱼一样的唐笙活了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夺走了她手上的舒痕胶。 方十八:“……” “十九,你啥时候变得这样小气了。”方十八抱臂,砸吧嘴。 唐笙一句话便给她顶了回去:“这是陛下赏我的。” 十八撇嘴,心道,怪不得。 “陛下赏你东西了,你还这么憋屈啊?”十八踢走了唐笙的小腿,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垫了两层厚门板的榻上。 唐笙给她让出了一大块位置:“莫要打趣我了,我五日后回京,给你带蒸糕吃。” 十八得寸进尺:“还有惠心斋的酱鸭和烧鹅。” 唐笙语塞。 方十八数了一串想吃的东西,忽然意识到什么,好奇道:“你不是打算过几日到辽东去么,陛下没准?” 涉及密折里批复的内容,她不太能讲给十八听,只是颔了颔首。 “陛下又要召你回京了?” “没有,是我自个想回去的。” 这个话题卡在这里便结束了。 方十八递来一封书信,唐笙接了,看到了沈长卿的题款。 唐笙撕了封口读,读罢后一脸惊诧地看向方十八。 十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磕巴道:“不会是,不会是瓦格人来打辽东了吧?” 唐笙摇头,眼底流露出一抹欣喜: “沈太傅说,执一道人出山了。” 第68章 裴太后同二公主闲谈久了, 二公主留宫宿了一宿。 翌日晨间,秦妙姝来宣室殿辞行。 秦玅观在接见下臣,晾了她小半个时辰。 她这个妹妹从小怕她, 畏畏缩缩地入内,规规矩矩地请安, 别的一句话不敢多讲。 秦玅观扪心自问, 思来想去,只觉自己对那些兄弟确实狠厉了些,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倒还算不错。 她瞧着没有野心,虽被太后捧在手心养大,但从未有过骄纵失德之举。她刚满十六, 同秦玅观相差一轮,若是她有手段有魄力,秦玅观倒真挺想将她作为储君培养。 宫变那日,局势已显明朗,裴太后想扶她登位, 秦妙姝胆怯后缩,一副难以成事的模样。她似乎从未替自己考虑过, 只觉有母亲, 她便能继续逍遥快活。 有母亲护着——秦玅观有些羡慕她。 今日的折子还未送来,她叫来秦妙姝,让她坐在右手边。 “今日得闲。”秦玅观道,“陪朕对弈一局。” 秦妙姝受宠若惊:“皇姊, 妙姝可是个臭棋篓子,下不了几手就输了。” “朕也差不离。”秦玅观浅笑, “朕的棋艺虽是沈太傅教的,可从未学到精髓。” 秦妙姝不知答些什么, 主动抱来白子,给秦玅观揭了黑子盒盖,双手奉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的疏离。 秦玅观敛眸,兴致淡去了大半。 她刚落下一子,秦妙姝便紧忙跟随,生怕她等久了,心中不悦。 见她这般谦谨和惧怕,秦玅观无端联想到那远在幽州的人,微敛眼眸。 “你再思量思量。”秦玅观语调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她。 秦妙姝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摸着耳饰,速度终于慢了些。 “陛下——”方汀打帘入内,轻声道,“关进宗正寺的那位,想要见您。” 秦玅观没有抬头,她点着秦妙姝的指尖,帮她落子:“他为何要见朕。” “说是要陈诉衷情,还要同陛下陈奏一些关于年前宫变的内情。”方汀道。 “皇姊,妙姝先退下啦。”秦妙姝听得通报,巴巴地瞧着她,就差把“想逃”二字写在脸上了。 秦玅观颔了颔首,右手边的人如蒙大赦,行云流水般行礼告退。 方汀见她允了二公主退下且没再说话,便知道这是陛下打算召见革了爵圈禁起来的那位了。 两刻钟后,秦行昀被带了上来。 没有秦玅观的御命,无人敢对皇室宗亲用刑。一身青直裰的秦行昀迈着四方步,气势不减,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晋阳王。 他不卑不吭地行礼,直视秦玅观的双眼。 “你活腻了?”秦玅观道。 “微臣不敢。”秦行昀道,“只是,在无实证的情形下伪造书信捉拿微臣,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你以为朕只是为了茶馆一事处置你的么。”秦玅观睨着他,取棋子的动作渐缓。 “微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议储之事惩处微臣震慑宗亲。但您留了微臣一命,想必也猜出了,这背后宗亲也只是被人摆布的棋子,真正的推手,惦念的从不是这储位,而是我大齐江山。” 被圈禁后,他日思夜想,觉察出了这当中的猫腻。秦行昀意识到,秦玅观留他一命,正是觉得他和这背后的推手有牵连,审问他能摸出这暗处的人来。这是他最后的价值。若是他抓不住这次面圣的机会,这辈子都将烂在宗正寺了。 “陛下,除夕夜,微臣是想谋夺大位。当时那个情境,谁人不想争一争呢。”秦行昀笑了起来,“您过去也当过宗亲,应当明白这种滋味。不论是二公主还是还我,亦或是海陵王,我们争来争去,这大齐江山还是在秦家手上。” 秦行昀注视着秦玅观的面容,尽全力捕捉她不易觉察的情绪,视线像两道无形的手,想要撕开她的伪装。 可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动摇,反而捻起黑子,续起了残局。 “这些日子,祭祖落雨,辽东和幽州起疫,嗣君无定。您一定很焦心吧。这正是藏在暗处的人想瞧见的。” 秦玅观没有应声,又执起两枚棋子摩挲起来,思绪集中在了这盘残局上,似是要救活那已露颓势的白子。 “您同我联手,也算是共御外敌,保我大齐江山。” 秦行昀卯足了力气说了许多,御座上的人毫无所动,只是偶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眼睛盯久了,那两团漆黑便成了啖人魂魄的黑洞,令人浑身发冷。 秦行昀喉结滚动,鼻息急促起来。 “你以为自己耳聪目明么。”秦玅观在他心生恐惧后方才开口,“笃定朕会觉得你有价值。” “你若是想求生,早点像哈巴狗一样趴在朕靴边求饶才是正道。想同朕一道执棋,你还不配。” 轻飘飘的几句话,抹杀干净了秦行昀彻夜的苦思。秦行昀偻身,再抬首时眼神略显癫狂。 “那你是为了自个的名声吧!”他笑了起来,“你以为自个能有什么名声呢?” “杀弟,囚父,矫诏。茶馆那些流言是真伤着你了。” “谁人不知,先帝最后是想召宗室男丁继嗣,从我们当中选立储君的。你四处办差,征战沙场,到最后却连个继位的资格都没有。你一定恨毒了我,所以就这般报复我!”秦行昀仰头大笑,嗓音沙哑,“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再勤政,再爱民,都敌不过事实。违背纲常,逆天而行,流言便不会淡去,史书也不会全然记载你是名正言顺得位的——” “你就是将自己熬死,吃再多的斋念再多的佛,建再多功业,也是篡位!你在位一日,齐室宗亲便有夺位的理由!”他嘶吼着说完,狂笑不止,即便撑身咳嗽,面上仍带着笑。 他笑,秦玅观也浅浅地笑,丢下了指尖摩挲的棋子,缓缓转起扳指。 她淡淡道:“说得这样多,是想让朕杀了你,再臭一回名声吗。” 秦玅观点破了他最后这点心思,秦行昀笑容僵住了。 “你不怕么,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那个在幽州作乱的医官……”秦行昀一个一个点着名字,“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 “你以为他们不会倒戈吗,你以为他们不知晓你作过的那些恶吗?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就留好了后手了!” “莫说同你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姊妹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个唐简,还因为你的隐忍自杀了——” “不过唐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得也是大快人心。”秦行昀拍手叫绝,“你唯一留下的姊妹也不愿意亲近你罢!” 秦玅观眸光微动,眼底流露出杀意。 死死盯着她的秦行昀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得意杰作,笑得恣意:“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行昀梗着脖子,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其将一辈子烂在宗正寺,他宁愿用自己的死再污一次这个篡逆之君的名声,令讲述她史书上再添一笔“同室操戈,弑杀宗亲,暴虐无道”描述。 他恨毒了秦玅观——这个位置本轮不到她坐,是她夺了自己稳立权力之巅的安稳后半生。 “正史是朕差人编撰的,你的存在朕都可以抹去。” 秦玅观勾唇,眸色阴冷。 “朕杀你还需挑时候?” “来人!” 秦行昀面目狰狞直直扑向秦玅观,还未贴近便被宫人从身后扑到,跌在了地上。愤恨促使他拼尽全力往前爬,想要揪住秦玅观的袍角,却怎么也够不到。 “秦玅观!他日史书工笔,你的罪名罄竹难书,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褫夺帝号,不得翻身——” 他话未说完便被方汀踩在了地上,只能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 随从赶来往他嘴巴糊了团东西,旋即将他拽出殿外。 方汀忧心秦玅观动怒伤身,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莫要被他的胡话气着。” “朕为何要动怒。”秦玅观整理衣袖。 “他或许知晓宫变和疫病的内情,留他一命或许能审出东西来。”方汀道。 “他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不会过了十来日才要见朕。”秦玅观抬眸,目视前方,“他只是在赌,他于朕而言有价值——” “可惜,他赌错了。” 秦玅观是忖度万事的帝王,能撬动她的只有关乎政治的权术和谋略。 筹码压两边的才叫政治,只压一边的,叫赌博。 秦行昀只剩一条烂命了,还学赌狗压筹码。 “告诉弘文馆和翰林院。”秦玅观道,“抹去所有关乎秦行昀的记载。” 方汀唱诺。 * 秦妙姝行至半道,忽然摸不着腰侧母亲绣的香囊了。 她回颐宁宫搜寻了一通,又领着宫人沿道寻了一通,左右找不到,这才敢往宣室殿去。 行至中庭,秦妙姝便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那风光了许久的晋阳王被人一众侍卫拿了,嘴里塞着东西拽出殿门,绕过照壁面上便被套了黑布袋。 檐下的方姑姑冷眼瞧着,见她过来,忽然变了脸,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秦妙姝小声问道。 方汀笑了笑答道:“没什么,殿下。” 说是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了,秦妙姝不敢问了,但她大概也猜得出来,她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子侄怕是活不了了。 “殿下为何又折回了?”方汀问。 “本宫的香囊遗落在殿内了,劳烦姑姑寻一寻。”秦妙姝佯装镇静,实则出了一身冷汗。 方汀应下,不一会便取了她的香囊从殿中出来。 秦妙姝露出个僵硬的笑,扶着婢女的小臂走远了。 出了宣室门,婢女问道:“殿下,咱们这就回府吗?” “去阿娘宫中。”秦妙姝话出口了却又改了主意,“还是回府罢,回去,快些回去!” 第69章 今日新到的奏疏里, 密折比往日要多。 秦玅观打开了身后的钥匙柜,照例从密折处理起。 她批阅的第一份奏折来自辽东,沈长卿告诉她, 辽东采用执一道人的药方,效果不错。最先进行尝试的几个救济堂口疫病已得到了抑制。眼下最令她担忧的反而是下一季的粮食问题。 开春染疫而死的多数为青壮年男丁, 许多地方成了寡妇村, 她们从前恪守男耕女织那套,耕种能力有限,且许多人的田产都被夫家亲属吞并,眼下连维持温饱都有些困难。 秦玅观批道:“蠲免辽东两年赋税,从中原州府调拨钱粮。至于田产问题, 等候上谕。” “方汀。”批完秘折,秦玅观拨着念珠思忖,终于道,“召林朝洛和方清露。” * 端午门外,从京郊赶来的林大将军和从京兆府赶来的方府尹碰上了。 两人皆带了六七个随从, 军士和差役分列左右,瞧着倒还算和谐。只不过带队的两位大人却一副不对付的模样, 齐头并进的马匹走着走着便争抢起先后来。 “方大人, 本将好歹是个正一品总兵官,怎么连走在你前面也成了罪过?”一身宽袖紫官袍,胸背皆绣着麒麟补的武将打马赶上身侧的绯袍文官,用马鞭手柄轻戳了两下她的胳膊。 绯袍锦鸡补的文官仿佛被火撩了, 捏着缰绳就转向了另一面,身后的差役小跑着跟上, 长蛇阵歪斜成了两列。 这场面在林朝洛意料之中,她扶正了官帽, 露出一副吃瘪的模样。 队尾的军士用眼神交流,询问现下是个什么状况。跟在林朝洛身后的女副将见怪不怪,眼皮都没抬一下。 三品及以上官员和宗亲王公需得从端午门左侧门洞入内,方清露被迫和林朝洛同行。 入了端午门,周遭眼睛多了起来。她官阶比林朝洛矮三级,需得遵循礼制走在她后边些。林朝洛放缓了脚步想要同她并肩,方清露却越走越墨迹,避她如避瘟神。 眼见着再迟就要误了时辰,林朝洛终于加快步伐。她刚拉下距离,方清露便跟了上来,但始终和她错着三四步的位置。 宣室殿的廊檐下,方汀入内通报。 林朝洛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凑近了些问道:“这天瞧着要落雨了,你带伞了么?” 方清露整理交领,不搭理她。 林朝洛缩了脖子,悻悻而归。 “陛下在御书房内,两位大人请罢。”方汀欠身,替她们打帘。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又一前一后地跪在秦玅观跟前行了礼。 “平身。”秦玅观唤来宫娥上茶,“都坐罢。” “太傅呈折,辽东局势不稳。朕担忧瓦格趁机进犯,需得改动布防。”都是近臣,秦玅观直切正题,握起兰锜上的天子剑,扬手挑下博古架顶端挂定的卷轴。 卷轴散落,广阔的大齐疆域图倏地展开。 林朝洛和方清露起身,来到她身后。 “辽东军中已有疫病,地方州府已无余粮,朕若是瓦格汗,便会聚集重兵攻下劳山关,绕过长城,一路南下,吞掉整个辽东。” “陛下。”林朝洛敏于布防,很快便指出一处疏漏,“辽东守军再为孱弱也有连片的城墙用以固守。我若是瓦格汗,反而不会轻易攻打劳山关,这损失太大,且易落入重围,不若借道西域,绕过天堑突袭北境。” “不错,这正是朕要说的。”秦玅观轻叹息,“这些年,大齐外强中干,朕忧心西域诸邦已起异心。” 大齐鼎盛期的武宗朝,孱弱分裂的西域诸邦皆愿臣服,以大齐为宗主国。长治、隆光、庆熙三朝推崇联姻,以远嫁皇女笼络西域诸邦。秦玅观御极后,西域也曾派人来求娶皇女,被秦玅观拒绝了。 那时秦玅观一战成名,击退了都拔延帖,威名远扬。这几年秦玅观久病缠身后继无人的讯息恐怕早已传遍边疆和属国。 “蕃西已经太平了一甲子了,军备松弛。”秦玅观苦笑道,“若是西边和北边同起战乱,大齐怕是会像裱糊的那样,一捅就穿。” 林朝洛单膝下跪,拱手行礼:“末将愿率黑水营布防泰华山脉同劳山关交界处,以防不测。” 方清露撩袍子下跪:“微臣方清露,愿赴蕃西整顿军备。” “好。”她带出的这两个重臣早已参悟她的意思,秦玅观扶她们起身,“朕今日召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朕将黑水营和三千营交由朝洛。” 秦玅观授予林朝洛符节,连同诏书一同放于她掌心。又取下兰锜架上的天子剑,交给方清露: “朕授你蕃西总督之位,执尚方剑,节制西域兵马,执掌军政大权。” 手握军政两权,携尚方剑,这是近乎是让方清露当上了蕃西的藩王。如此大的权力,方清露反而不太敢接了。 “陛下,兵部同吏部,怕是会阻挠。”方清露担忧道。 “朕还不知他们。”秦玅观冷冷道,“他们必定会提议将二公主送去西域和亲,以免兵患——” “要大齐皇女以色侍藩臣,朕在位一日便绝无可能。” * 方清露和林朝洛出殿时,天更阴沉了。 她们并肩走在宫道上,林朝洛最先说话:“带伞了么?” 方清露回神,摇了摇头。 林朝洛像是还有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行至端午门,天上已织起了雨丝。 林朝洛取下一把油纸伞,丢给了她。方清露正想事,转手就接了,再想还回去林朝洛却不要了。 她将伞丢给了差役,亦策马跟随。两个女官走了近道,将差役和军士甩得远远的。 雨点拍打面颊,她们未感湿冷,却都觉得十分酣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泰华山下策马奔驰的自在日子。 周遭没什么人了,林朝洛才道;“你方才为何不接?” 方清露在雨幕中敛眸,扬声道:“这手笔太大了,我接不住!” 她其实还有话没说。 陛下确实是疑人不用,但也都是一点一点放权,十分谨慎。像这般直接将整个西域交给她,更像是种试探。陛下待她再亲近,到底也是帝王,方清露不敢接。 蕃西总督这个位置,还是长治年间设立过,那位叱诧风云的威远将军最后因功高震主被诛杀了三族。 方清露虽然没说话,但她知道林朝洛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诏旨未过内阁和兵部吏部,你便是接了,日后也有收回的道理。”林朝洛道。 皇帝始终是皇帝,即便她们都是秦玅观一手带出来的,是一个血水坑里滚过的交情,秦玅观也是她们的主君。不管是谁当主君,都是满心猜忌,多疑谨慎的。 陛下虽授她黑水和三千两营的统辖权,但允诺布置的位置左右都有泰华和辽东守军,她若是起了异心,两地驻军定能第一时间包夹她。 “快至京郊了。”林朝洛朝方清露笑了笑,耳后的疤痕因笑绽开,“不必相送了。” “本官只是顺路!”方清露瞪了她一眼,“谁送你了!” “筹措粮饷和公文批复都需时间,起码还要过一个月才启程罢。”林朝洛嬉皮笑脸,说话分外欠揍,“方大人若是想我,就多来京郊看望我。” 方清露嗤笑了声,用表情表达不稀罕,调转了朝京兆府奔去。 “雨大了,回去记得泡个热水澡——”林朝落喊道。 * 天色已暗,雨水渐大。紧闭的明窗上映过几道闪电。 秦玅观今日又梦魇了。 这是唐笙走后她头次梦魇。 梦中的时空是错乱的,她梦到了年轻的母亲和十来岁的秦承祚。他们守在庆熙帝榻前说着什么,秦玅观入殿时,三人皆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生者总是最先遗忘故去者的声音,秦玅观的梦是安静的。 庆熙帝在斥责她,母亲嘴唇翕动似是在附和,而守在父母身边的秦承祚一直在笑。 梦里的秦玅观临近崩溃,她拔剑砍向庆熙帝和秦承祚,目之所及皆为鲜红色。 她丢下了剑,张开沾满鲜血的双手,跌坐在地上。 一阵闷雷响过,秦玅观倏地睁眼,眼眸幽暗。 帐外无人,秦玅观只能瞧见摇曳的灯火。 这场景和唐笙走时很像,秦玅观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日里秦行昀的咒骂。 “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亦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幽州作乱的医官。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留好后手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玅观心口起伏,鼻息急促。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诅咒真假参半,许多是秦行昀故意说来激怒她的,用来挑拨离间的。 可她确实活不太久了,秦玅观过去常年征战,多少是会些医术的。 牢城营那次,唐笙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泪眼婆娑地说她一定能长命百岁,保大齐江山永固。秦玅观听了,心中发笑。 她那孱弱的脉搏,自己都能把出诸多病症。也就唐笙这个医官愿意哄她,说她能长命百岁了。 秦玅观心道:像她这般的天煞孤星,既已决定残杀手足背弃亲情坐稳大位,这辈子便停不住脚步了,终将死在争夺权力的漩涡中。 她本不信命,但也会在梦魇过后流淌着冷汗醒来的午夜问一问自己——这副病弱的躯体,是否是上苍给她的惩戒。 秦玅观凝望着摊开的掌心,眼前的场景与梦魇时的重合。 她双手沾满了鲜血。 雷声掩住了她起身的动静,并未有人入内侍奉她。 秦玅观倚榻,手边摸到了一方柔蓝色安神香囊。 她摩挲着这料子,有些失神。 殿外忽然传来连串的脚步声,混杂着雷雨声萦绕在耳畔。 香囊落下,秦玅观的指节抚上了身侧的短刀,静静听着。 闷重的声响过后,脚步声逐渐清晰。 她听出了其中一道是属于方汀的,舒了口气。 另一道脚步声过于拖沓,像是走不动路了似的,秦玅观辨认不出是属于谁的。 “陛下——”方汀靠近帐帷,轻声道,“唐大人回来了。” “今日不是才廿四?”秦玅观微微瞠眸。 她撩开帐帷,匆匆探出身,瞧见了被大雨浇成落汤王八的唐笙。 “陛下。”唐笙见她面容惊诧,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小心翼翼道,“已过子夜,算廿五啦。” “我本想在城外住一宿的,住店前先到外城碰了碰运气,守城参将说您吩咐过了,我随时可以回来。端午门的将军也给我开——” 她话未说完秦玅观便起身扑了过来,抱住了她。 唐笙回来的路上,马蹄打滑,跌了一跤,身上又有泥巴又有雨。她僵了僵,不敢回抱着秦玅观,又不敢将她推开。 只得磕磕巴巴道:“陛下我身上冒着寒气呢,你快松开,莫要感染风寒!” “滚去里间沐浴。”秦玅观鼻音很重,攀附在她身后的双手揪紧了她的湿衣裳,“不要染上风寒。” 方姑姑早已退下,不知所措的唐笙环顾四周,心跳得猛烈。 “我马上去,您——”唐笙话说到一半哽住了。 颈间有温热湿滑的触感,秦玅观哭了。 唐笙顾不得身上的泥泞和湿寒了,她抱紧了秦玅观,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 秦玅观的下颌轻磕她的肩头,像是在抽泣。唐笙听着压抑的哭声,眼眶发烫,视线模糊了。 “去沐浴。”秦玅观低低道,“抱我去。” 第70章 脖颈间的温度熨烫着唐笙的心。 她以保护的姿态托起秦玅观, 右臂托稳了她,左臂抵着她的肩背。 秦玅观比唐笙高出了半个脑袋,圈紧了她的脖颈。 “抱得动吗?”秦玅观温热的鼻息扫着她的肌肤。 唐笙是真难过了, 她咬唇:“你明明很轻。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又没好好用膳?” 秦玅观没说话,唐笙衣袍上的水渍浸透了她的中衣前襟。可她不觉得冷, 她觉得唐笙比她冷多了——她明明在轻颤, 却想用那点裸,露的肌肤温暖秦玅观。 “雨好大。”秦玅观五指隐入唐笙发间,将她抵在自己肩上,“你身上好凉。” “你明明指尖都是凉的。”唐笙感受着发间的触碰,哑哑道。 她将秦玅观放下, 好让她坐在浴池边的交椅上——这椅子还是上次唐笙回来时搬的,放在这个位置,一直没有动过。 秦玅观月白色的中衣湿了大片,前襟沾染了唐笙身上的泥渍。 浴池常备温水,以便秦玅观随时梳洗。 这个时辰, 里间还氤氲着浓重的水汽。湿热包裹着身染寒意的两人,唐笙脱去脏污的外袍, 跪于秦玅观身前, 掌心渐渐暖和起来。 她们凝望着彼此,眼眶都泛着红。 秦玅观眸低的哀凉和醉酒那夜很像。 “又梦魇了吗?”唐笙仰望着她,掌心落在她的双膝上。 秦玅观颔首。 “怪不得手这样冷。”唐笙说,“你梦魇的时候总流冷汗, 醒过来就变得很难过。” 秦玅观揉着她的发,只道:“快去沐浴, 身上太凉了。” “你不用么?”唐笙枕着她的膝,好让秦玅观不用探着小臂来抚她的发, “你中衣被我的外袍弄脏了。” “我不嫌你脏。”秦玅观双手托起她的面颊,“你快去泡,我去取干净衣裳来。” 唐笙听到现在,才意识到,秦玅观一直在称“我”。她忘了尊称,同唐笙说的每一句话都以“我”自称。 “陛下?”唐笙立正下巴,枕在她膝头。 秦玅观轻轻应了声。 唐笙猛地抱起她,还没反应过来的秦玅观双腿夹紧了她,喉间压着惊呼。 她将她放在浴池边,扶着她沉入池中。 “我去取。”唐笙跪在池边,垂首望着她,“马上就回。” 秦玅观见她仓促转身,扶着池壁抿唇笑了——这落汤王八怕她久坐冻着,放她进浴池时连中衣都忘了给她脱。 唐笙走了没一会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两套干净衣裳。 “方汀送来的罢。”秦玅观拉她入池,剥开她身上的衣裳。 唐笙羞得全身浮红:“我自己来就好……” 秦玅观罢手了,静静瞧着她墨迹。 明明榻都滚过两回了,唐笙还是羞得打紧,连主动勾她衣带都不敢。 “陛下今日梦着什么了,又想阿娘了吗?”唐笙问。 秦玅观眼眸暗淡了些,她张手,示意唐笙来抱。 这池中的热水更烫了,唐笙扭扭捏捏地靠了过去,整个人快冒烟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梦到阿娘?”秦玅观垂眸,望着怀里的人。 “那次你梦魇叫了阿娘。”快冒烟的唐笙小声道。 “哪次?” “头次牵我那次!” 唐笙有些恼,秦玅观居然不记得了。 那次她本来还在生她闷气,不想搭理她,是秦玅观梦魇时那声凄楚的阿娘,喊得她整个心都揪了。 “新元日你去给太后贺岁那次。”唐笙解释道,“就那样看着二公主唤她阿娘,出门时脚步也顿了——” “我好心疼。”唐笙鼻尖酸了,“我好心疼啊。” 说着说着,唐笙又掉眼泪了。 秦玅观拭去她面颊的泪,温声道:“阿娘诞育秦承祚时出血太多,仙逝了。我那时才十二岁,仔细算来,十六年了。” “秦……”唐笙不敢直说先太子的名讳,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道,“我听十八说过了,他,他是个混账。” “他是我杀的。”秦玅观指腹摩挲着唐笙的面颊,“他痫病发作,当阳穴磕着供桌了,供桌上的东西都砸在他身上,出了很多血。” 说到这里,她顿了片刻才道:“我杀了好多人。同你说这些,你怕不怕?” “哪个皇帝不杀人呢。”唐笙去啄她,似是在安抚,“我会惧怕,但我更愿去理解你。” 秦玅观回吻她,攫取了她的呼吸。 这个吻带着欣喜带着感动,并未沾染情,欲。唐笙同她分开时大口大口喘着气。 “杨澍触了我的逆鳞。”秦玅观说,“但他确实没有说错。我杀弟,囚父,矫诏。阿娘恨我。” 唐笙听不得她的自责,探起身将她圈紧了。 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说话时候喉头的轻震全为唐笙所感知。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唐笙能听清秦玅观的心跳。 “不会的。”唐笙说。 秦玅观微扬唇角,笑得苦涩:“我明明可以救他的,可我却装作没瞧见。我的亲弟弟,他就那样盯着我,死不瞑目。” 拥着她的人臂弯还在收紧,秦玅观被她抱得喘不过气,却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害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以命偿还,不为过错。”唐笙闷声道。 “他该死。可一想起阿娘的眼睛,我便忍不住愧疚。”秦玅观哽咽了下,哭声像是绵密的针,扎在唐笙心底。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父亲——”秦玅观的眼泪落在了唐笙肩上,“我好恨他。” 她和秦承祚之间的隔阂完全源于庆熙帝。 他是宫女所生的庶子,自出生起便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但却在夺嫡的关头站对了位置,受到了隆光帝的仰重,以卑贱的出身走到了皇帝嫡子才有的亲王的位置。 隆光暴虐,有为君之能而无为君之仁,他们兄弟之间隔膜愈来愈深。后来隆光在南巡途中被布局周密的庆熙毒杀。 “他年至而立,妻妾成群,膝下却只有我这个女儿。以为自己是因篡位遭了天谴才子嗣稀薄的。”秦玅观道,“他将我当男儿抚养,为我开蒙,教我习武。如若他有皇子,便不会这样待我,我只能学那些琴棋书画和女红。” “过去,他许多次抱着年幼的我说,若是我是个男儿,他就不必这般苦恼了。”秦玅观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了,“从前,我也曾恨过自己是女儿身。可后来我又想,皇帝不过是治国者的名号罢了,为何女子就不能恪承大统呢?” 后来秦承祚和秦妙姝接连降生,庆熙帝欣喜若狂,以为是上苍原谅了他,倾尽全力培养秦承祚,再也不顾秦玅观和秦妙姝了。 笼络西域诸邦对抗瓦格人时,他将还差一岁才及笄的秦玅观推至了峰口,告诉她,公主是天下万民供养的,也要为了福佑万民远嫁联姻。秦玅观不从,几次以死相逼他才作罢,最终从宗室中挑选了长治帝与继后所生的幼女,以血脉尊贵为由远嫁西域。 再后来,他又为了巩固皇权,将秦玅观当作筹码几度许给重臣。 秦承祚暴死后,他更恨秦玅观了。斥责秦玅观克死了亲弟弟,不为天下计,自私自利,面目可憎。 秦玅观曾被他掐着脖子质问过:“为何死的不是你?” 或许是上天怜悯,在那不久,庆熙帝得了扑击之症,难以理政。恰逢瓦格进犯,满朝文武主张迁都,不顾政局。 秦玅观站了出来,扛住了这即将倾塌的大厦。 听到这,唐笙哭得比秦玅观要惨得多。秦玅观被她凄惨的哭相逗笑了,边哄她边给她擦眼泪。 “他们都是混账,他们都该死。”唐笙抽噎,用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词句咒骂,“都是臭畜生,他们都该死!” “是,所以他们都死了。”秦玅观语调平静。 她啄了啄唐笙的眼角:“皇太女的位置是我争来的,我问心无愧。” 秦玅观班师回朝,天下共迎。 她烧了庆熙未来得及发布的从宗室中择立嗣君的诏旨,召来翰林书写了古往今来第一封立太女的诏书。 病榻前,秦玅观召集群臣,当着庆熙帝的面取出诏旨。 “我同他说,你若是愿立我为太女,就握紧手边的宝印。” “他握了么?” “握了。”秦玅观道,“他若是不握,我也会捏着他的手握上。这个位置本就我应得的。” “他悔过了?”唐笙问。 秦玅观轻笑:“他哪里会悔过。他不能说话,发不了过继子嗣的诏书,朝臣拥立的新君不一定会尊他为父。他只是不想让这辛苦夺来大位落到旁支手里。” 唐笙又听哭了,她想起了秦玅观被立为太女后的遭遇,眼睛哭肿了。 水有些凉了,秦玅观忧心这肿眼泡的王八哭坏身,牵着她起身更衣。 秦玅观取来长巾被裹住唐笙和自己。唐笙哭得梨花带雨,还不忘替她擦拭更衣,秦玅观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别哭了,像个肿眼王八。” “王八就王八。”衣冠整齐的唐笙重新抱住她,一不注意就说漏了形容词,“我心好痛,我超心痛。” “心痛到了极点?”秦玅观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都过来了。” 唐笙替她披上了氅衣,整理好里衣交领。 里间实在闷人,秦玅观拖着肿眼泡的王八出来时,殿内烛火通明,也多了两个炭盆,但空无一人。 唐笙哭得顺不过气,秦玅观只得她去书房亲自给她找了杯凉水喂给她。 “为什么事事都让你碰上了。”唐笙仰首道,“还让你得了这副躯体,好不公平。” 烛火摇曳,秦玅观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高大灰蒙,像是她被禁锢在病弱躯体里的灵魂。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我遇上呢——” “沙场上挨刀落马时,我没死;寒冬腊月趟过江水时,我未死;拖着这副躯体,我也做了许多事。” 秦玅观又恢复了那忖度天下的眼神,只是这次眼底印着唐笙的影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位者失德,以百姓为刍狗。玉宇未清,三光难照九州——” “我命不该绝。” 70-80 第71章 十三年来的苦痛催着秦玅观一步一步迈向权力中央, 野心在蛰伏和隐忍中疯长,内敛之下燃烧着灼人的烈火,最终煅烧出一颗济世之心。 唐笙望着她的眼眸——幽冷之下, 分明是慈悲。 刚沐浴完的秦玅观掌心是温热的,她未佩任何珠翠, 腕上也无念珠, 可唐笙还是察觉到了玉石的质感。 书房内只有桌案上亮着盏灯,视线模糊的唐笙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身影了,下颌处的微凉却变得格外清晰。 扳指滑过,激得她五感愈发分明。 说不清是谁开始的,回神时, 唐笙已倚上了五屏椅。秦玅观屈膝抵着她的腿心,抵得唐笙一阵晕眩,回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大逆不道。 她想要起身,却被秦玅观摁肩定在了原位。宽大的氅衣罩了下来,足够拢住两个人。 秦玅观勾着她的衣领, 指尖轻画着圈。 唐笙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艰难道:“有窗——” “去寝殿。”秦玅观言简意赅。 唐笙反客为主, 抱紧了她。 后半夜就没有梦魇了。 秦玅观被唐笙抱着, 埋首在她怀里,睡得安稳。 皇帝姥儿的御榻要比门板舒服多了。一觉醒来,唐笙神清气爽,给秦玅观更衣时动作都轻巧了许多。 “幽州这几日如何了。” 秦玅观今日穿的是竖领袍, 款式繁复。唐笙系完纽襻扣一路整理到她颈间,扣那最后两颗纯金扣时格外小心, 生怕给它扯落。 “发病者渐少,再过一月也该结束了。”唐笙忙活起来, 抵着牙关说话,听着像是浑身都在使劲。 “这么难扣么?”秦玅观两指覆上她的指尖,中指驱赶走唐笙笨拙的指节。 “二娘那也不知如何了。”唐笙瞧着秦玅观的指尖,思绪渐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她的触碰。 “那孩子活下来了,她同乡只剩三个了。”秦玅观应声,唐笙却许久未曾作答。 她刮了刮唐笙的下巴:“发什么呆?” 唐笙回神,啊了一声,脱口道:“陛下指甲真长。” 她本想夸陛下指甲好看来着,脱口却换了句话。 秦玅观张开五指正反瞧了瞧:“朕不留长甲,连护甲都无需戴着,怎么就长了?” 皇亲贵胄不事生产,加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观念的影响,无论女男,长甲在这个时代都是身份的象征。秦玅观自小习武,有着不留长甲的习惯,比起太后和二公主,她的指甲要短得太多。唐笙则保留着穿来前的职业习惯,指甲几乎都是贴着甲床在修理,秦玅观的指甲比起她来,确实要长一些。 蓦地,秦玅观忽然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声,附在她耳畔道:“痛了?” 唐笙老脸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 今日不上朝,秦玅观这么早更衣是为了召翰林学士和内阁大臣,时辰还早,她干脆探出手来交给唐笙修理。 “陛下,这不合身份……”唐笙不知所措道。 “朕留了短甲就不是皇帝了?”秦玅观反诘。 唐笙语塞,小心翼翼修剪起她的指甲来。 书案上搁着卷经书,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在把玩念珠。 轩窗是布过景的,晨光斜斜入内,落在书案上,光影分明。秦玅观半个身体浸在晨光里,指节宛若玉石,肌理比墨绿色的珠串更为细腻。 不多久,朝臣到殿。 唐笙收好物件,转身绕进内室的屏风后。 “陛下,十二道诏旨现已拟好。” “呈上来。” 秦玅观查阅完诏旨,睥睨跪伏的朝臣: “即日颁布,晓谕天下,由辽东先施行。” * 沈长卿比天下人早一日知晓秦玅观的动作。 彼时她正和执一道人探讨治疫之事,随从入内送来了邸报、信件以及发回的密折。 她并未回避执一,边读批复边转述:“陛下蠲免了辽东两年的赋税,要在辽东推行新制,整顿吏治了。” 这些话是故意说与执一道人听的。 沈长卿与她往来的这几日,敏锐地觉察出她有“黑衣卿相”之能。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她所驱使,实为幸事。 窗沿边的执一道人氅衣曳地,一支木簪低挽着乌发,静望着院中落花,并不回眸。 沈长卿阖折,换了信来读。 良久她道:“道长,吾友有求于您。她药方中,有一味药拿不太准。” 执一缓步回到座椅边,取来信笺阅读。 她低垂着温润的眼眸,执笔改了几处。 “您不问是谁?” “此药表象温和,实则刚猛。”执一翻到下一页,“通晓医术且能与沈大人为友,想必是宫中御医。” “是。”沈长卿啜了口茶,“我本以为道长不愿为显贵医病,故而谎称友人。” “陛下还是要医一医的。”执一道。 沈长卿拂沫的手微僵:“道长可谓是料事如神。” 她搁下茶盏,微微倾身:“若是——” 执一浅笑着打断她:“太傅想要笥我于相府,可贫道只愿曳尾于涂中。” “可惜。”沈长卿应声,不再提及此事。 沈长卿许多时候说话都是点到为止,如今这番直言是她最后一次尝试了——修行之人的眼界和她这种囿于权力争斗的人大不相同。 卷帘微动,细碎的声响引得沈长卿和执一一齐抬眸。 “大人,道长——”小吏行礼后才道。 因涉及官府事宜,小吏露出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就在这说。”沈长卿道。 “回大人话,赵将军拦了往逐人村运药的差役,那几车药都送往营寨了。”小吏用词谨慎,生怕惹出什么事端。 “这个赵尚恪。”沈长卿磕上茶盏盖,起身,“传他过来。” 小吏得了令,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逐人村听着怪异。”执一问,“可是城西败落的村落。” 沈长卿答:“是了。那里是京城流放来的罪人聚集起的村落。” 她这样说,执一便有了印象,执一赞道:“沈大人仁善。” “左不过想起了从前,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沈长卿微微一笑,向她解释起了自己的过往。 她父亲沈崇年是长治二十七年的状元,大齐开国百年,唯他一人连中六元。他才优干济且敢于直谏,不久便获得文宗皇帝赏识,官拜左都御史。他出生寒门且不附权贵,在这个位置待了没多久便拖家带口流放辽东的苦寒之地了。 沈长卿从小生长的地方与逐人村别无二致。沈崇年除了读书不会别的,每日题些诗作幅画换钱,其余一概不过问。一家人靠她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织布种地换来的银钱苟活。 久而久之,沈长卿的兄弟姊妹们病的病死,饿的饿死,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长到十六岁,庆熙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们一家才迎来转机。父亲在前朝节节高升,自己也因有才学,被点入公主府侍讲。 沈长卿那日寻访执一道人便注意到了这村落,瞧见穿得破烂,沿街乞讨的孩童就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回来后批了几车药给这些人。 “先帝放逐,嗣君拔擢,以彰天恩。”执一道人说,“这是为君之道。” 沈长卿朝天作揖:“长卿时常感念先帝和陛下的恩德。” * 幽州局势大好,唐笙本来只准备在宫里待两日,结果翻成了四日,允诺给十八带的烧鹅酱鸭和蒸糕也统统忘了个干净。 四天里,秦玅观有了她的照料,药定时用,膳食也定时进,晚间也不梦魇了,面色好转了不少。 唐笙这才敢仔细瞧了眼她的血条——先前躲避刺杀续上的三年寿命已经掉了大半,这几日秦玅观身心舒畅,终于回升了几个月。 唐笙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还能回转。 沈长卿的回信中转了两次到了唐笙手上,她照着执一道人改过的方子,给秦玅观用了两副药,效果还算不错。唐笙受到了鼓舞,变着法地给秦玅观补身体,逗她开心。 为了避免她操劳过度,唐笙竟连折子也想替她捧了。 秦玅观微抿嘴,唐笙的茶盏便送到她嘴边;秦玅观一支颐,唐笙便替她揉起了穴位;秦玅观一摊手,唐笙便主动凑上来给她捏脸… 除了秦玅观勾她衣领时唐笙不做响应并躲得远远外,她们之间配合得无比默契。 离宫前的早晨,唐笙陪秦玅观上了次早朝。回来时,唐笙满眼都是盛放的春花。 冬日开满梅花的转角处,春日里只剩葱郁的枝叶了,光秃秃的梅树亦被遮挡,取而代之的是淡雅素净的梨花。 这几日落过雨,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 御辇经过时,秦玅观探出指尖触碰那漫天散落的梨花。 唐笙的脚步顿住了。 纷纷扬扬的花雨近她身时似乎放缓了速度,乖巧地覆在她的衣衫和指尖上。 不过一瞬的功夫,唐笙却觉得时间在此刻停止了。 肩头忽有极轻的触感,唐笙偏首,秦玅观略带药味的袖风拂过她的面颊。 她定睛去瞧,肩头正落着枚花瓣,和停在秦玅观指尖的很像。 恭送御驾行完这段路,唐笙就该走了,这正是秦玅观内敛的告别。 唐笙一步三回头,走着走着就挪不动脚了 ——接下来的这十天,她该怎么熬啊! 第72章 秦玅观发下的十二道诏旨承接罪己诏中“吏治糜烂, 未行仁政,轻贱百姓”之言。 前六道表明了刷新吏治,整顿地方的决心。 于各地布政官员, 她斥责了聚心钻营,只为肥家惠泽宗族的乡党;于军中将校, 她点名了冒领钱饷, 不重军备贪图享乐之辈;于州县官员及胥吏,她警告了罔顾王法,侵扰剥削百姓之行。 后六道诏旨,讲清了崇宁新政的重点举措以及执行步骤。 新政最先在辽东推行,具体举措可以概括为: 改革原有黄册户籍制中涉及女户的旧规, 移风易俗,废除贱籍制。 前六道关乎整顿吏治的诏旨因没有直接具体地举措,暂未惩处墨吏,可以直接绕过六部明发上谕,后六道因暂时没有全国推行, 也在辽东得以迅猛执行。 布告一经张贴,辽东沸腾。 州县衙门、各个城门关隘前都聚集了层叠的民众。 “上月明发罪己诏, 本月就推行新政。”青衣书生读罢对同伴道, “此等魄力,实为良主啊。” 读到后六道诏旨的蓝衣书生道:“这女户和废除贱籍……” 围观者实在太多了,蓝衣书生扯走了身旁人,走远了才敢继续讲述见解。 人堆里衣衫褴褛的短衣老者携着抱着破碗的幼童挤上前来, 被长衫老爷一脚踢开。 “去去去,臭要饭的, 不识字往前挤什么挤!” 老者应声后仰,围观者捏着鼻子后退, 避之如蛇蝎。幼童跪伏在老者身边,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眼见秩序混乱,差役手持杀威棍,抵着人推开。胥吏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中,用通俗易懂地言辞宣读新规。 念到关乎胥吏作威作福那段时,他咳嗽了许多声,读了原文。 “这后六道啊,就是在辽东施行的新政——” “第一条,废除贱籍。也就是,以后不会再有良民贱民之分了,贱民可以改业,可以读书,可以通婚,也是王法所庇佑的臣民——” 胥吏还未说完,被踹翻的老者嚎啕大哭——贱民活世代为奴,不受律法保护,常被良人欺辱。方才那人踹他如踹老狗,丝毫不把贱民当人看。 老者爬上前,去撤那长衫人的衣角。长衫人僵直了身,左顾右盼,随后闪出了人堆。 “肃静!” 杀威棍横在了民众身前,胥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第二条,移风易俗。废除殉葬制,不倡缠足 ,不倡守节,不行冥婚,不得遗弃女婴同无能人。这就是你家生了女儿,丢了杀了,官府是要追查的,家有年过六十的老人,不得因病因失能,随意抛弃——” 此言一出,围观者一阵唏嘘,颜色各异。 “肃静!” “第三条,废除女户制。也就是,日后没有专门服侍宴乐、抬轿、朝天的女户了,也没了所谓的免差。有夫、子皆亡的妇人,无需上呈天听,等待批准继户。无论男女皆可成为户主,报入县衙造册,依据田产缴纳钱粮。无论男女,为户主者不享蠲免,不得免除杂役。” …… 第三条宣读后,嘈杂声渐大,差役呼喝了许多声都未压住。 * 京城比地方州府还热闹。 三面封闭,呈现“凹”字形端午门前跪满了监生。 他们中不少人是被辽东官员保举上来贡监生,还有一些是通过纳捐入国子监的例监生,少数为已取得功名的举人和秀才。 他们不满新政中废除贱籍那条,以罢课挡路的方式抗议在辽东推行了不到十日的新政,联起名来给秦玅观上书。 唐笙远在幽州都知晓了京城阵仗之大,连夜赶了回来。 马匹还未跑近,唐笙便瞧见了那群身着襕衫头戴儒巾的生员。 他们挡了宫道,唐笙只好下马步行。 “医箱给我。”唐笙从小吏里接了东西跨上,塞了张银票给他,侧倾着身对护卫们道,“你们自行在京住店。” “大人,下官送您进宫吧。”小吏有些过意不去,小声道。 “不必了。”唐笙将马也交给了他,独自沿着宫道边缘行走。 她估计这群腐儒会拦着想要入宫的官员,帮忙传音,催促秦玅观批复他们的奏疏。 眼下她还是蓝袍,只要不露补子,装作寻常御医是可行的。 唐笙将药箱负到身后,欠身直行。 “自唐以来,良贱相犯依身份论处。贱民皆为罪人后裔,罪恶昭彰,人神共愤。如今却要良贱不分,不彰法度,实非圣明之举!” 长脸监生振臂高呼,引得众人响应。 唐笙走了一半路,沿路想要叫住她的人不计其数。快到宫门时,袍角忽然被人扯住,唐笙扯了几回,眼见脱不开身了才道:“本官只是个御医,实无参知政事之权。” 那生员瞧见了她的衣箱这才作罢。 唐笙交了腰牌,从侧门入了宫,这才松了口气——本朝读书人地位崇高,这群有着功名的生员有着见官不跪,不用刑罚的特权,真要起冲突了,言官和风宪官的唾沫都能将她淹死。 就在她往宣室殿方向行进时,宫墙上有三人凝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人是?”沈绍文问。 他姓沈,是考功郎中,官位比身旁官员高,话一出口,便有人抢着答。 “应是太医院的唐院判。”礼部书令使答道。 “就是那个三月连升六级的么。”掌固压低了声,注意着沈绍文的神情,“她无甚实绩,实在是……” “住口。”沈绍文呵斥道,“没有功绩?那你去幽州治疫!陛下用人需要你多嘴吗!” 掌固扇了自个一嘴巴:“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您治罪。” 沈绍文收束视线:“咱们今日走端午门怕是难回了,绕行宣直门罢。” 众人随他下了宫墙,远离了禁军。 书令使作了个揖,忽然道:“这些监生不知得跪多久了。时下朝局多变,还请大人赐教。” 沈绍文抚须摇头:“人呐,眼界得放宽些。” “大人可否详叙?”书令使想要探一探沈家人的口风,谨慎问道。 “这书是人人都读得起的么。脱了籍又无需谋生了么。”沈绍文笑了笑,不再言语。 沈绍文点到为止,书令使也听明白了。 时局未定,新政也暂未推广,只在辽东试行。朝臣们未曾像他们这般急切,都只是在观望。这群眼皮子浅的儒生吃了一点瘪就要往回找,实在是眼皮子太浅。 * 唐笙背着药箱入殿时,早已听出她脚步声的秦玅观还在装模做样地批折子。 笔尖红墨汇聚,滴了下来,她这才飞快书下了“知道了”三字。 “陛下,唐大人回了。”方汀喜气洋洋地入内通报。 秦玅观搁笔,不咸不淡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唐笙迈步入内,欢快地唤了她一声。 “陛下!” 女医行了个礼,抬头瞧她,眼睛聚着温润的光点。 “还没满一旬。”秦玅观斜倚上五屏椅,抬腕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这就按捺不住了?” 方汀见唐笙走近,藏着笑退下。 秦玅观这才伸直臂弯,等待唐笙上前。 左手被人牵住,秦玅观拉近她,反扣住她的指节。 “没人拦你么。” “我装成从五品的御医了。” 唐笙的影子压了下来,秦玅观想拉她坐下,吓得唐笙一激灵。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这被人瞧见了参一本,脑袋就掉了。” “你牵朕手就不掉脑袋了?”秦玅观被她此刻不该有得谨慎弄得失语,“朕不发话,谁敢取你首级。” 唐笙想放下药箱替她把脉,故意松了松手:“微臣以下犯上,怕掉脑袋,不敢牵着了。” 指节刚滑出几寸便被人追了回来,口是心非的皇帝姥儿一言不发,只用手指发力。 “我听说您推行新政了,有些人又不安分了,就赶回来瞧一眼。”唐笙不逗她了,温声道,“没气着我们陛下吧?” 秦玅观被她紧张的神情逗笑了,微扬唇:“你瞧朕像是气着了?” 唐笙放心了,终于舍得真松开她的手,放下药箱。 她替秦玅观把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血条,一脸崇敬地瞧着她——那眼神,用两眼放光来形容都不为过。 “陛下行的是德政。”唐笙说,“不分良贱了,人同人间的隔阂渐渐会化开,这是好事。” 唐笙见到布告,第一反应就是,秦玅观的举措缓和了社会矛盾,也变相解放了劳动力,是这个时代实现平等和大同的第一步。 她正在一步步地展露济世之心,实现她的政治理想。 “过来。”秦玅观道。 唐笙倚在了御椅边,双手搭在她的膝上。 “朕要教你一招,叫声东击西。”秦玅观抚过她的面颊,“这三条新政里,最折损他们利益的便是废除贱籍这条。” 贱民多为各朝各代在政治斗争中被废放逐的失败者的后代,这些人与士农工商不同,是不可以变更职业,且多时不受律法保护,一直被各地士绅豪族剥削的可怜人。他们连拥有人格都成了奢望,任何人都可轻贱他们。 “所以,那些监生多是士绅豪族出身,轻贱他们轻贱惯了。”唐笙顺着秦玅观说的思考,“这些……百姓一旦变成良民,他们就不可以随意打杀买卖了。” 唐笙不想说“贱民”二字,说话时微微顿住。 秦玅观应声:“废除贱籍只是第一步,日后还有许多举措要添置。易业、谋生、读书,于他们而言都太难了。这些人,还要苦上许久。” 说到这,唐笙明白了:“陛下所谓的声东击西,是为了更有力地推行前两条吗?” “不错。”秦玅观赞许似的刮了刮她的面颊,“变革户籍制,女子可为户主,和男人一样都有军籍、民籍、匠籍……可以自力更生,不再倚仗男耕女织那套,不再需要依附夫家。” “辽东经此大疫,青壮男丁死伤大半。在辽东推行新政,阻力会大大削弱。朕可以取‘田抛地荒,劝课农桑’那套堵住朝臣的嘴。日后见着成效,再推行各地。” 唐笙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望着秦玅观的眼睛里聚满了水泽。 “又要哭了?”秦玅观俯身。 同唐笙说话时,她总是带着音调的。唐笙很爱听她微扬的尾音,像羽毛挠着心尖,痒痒的,温温柔柔的。 这次唐笙听了,却有点想掉眼泪了。 “前几日是故意支走我,不让我在朝堂见着您和朝臣针锋相对吗?”唐笙瓮声瓮气道,“陛下怕我同他们起冲突么?” “你在幽州已经替朕得罪过一批人了。”秦玅观抿唇笑,“再得罪一批,岂不是要成孤臣了?” “我愿意!”唐笙急切道,“我乐意!” 秦玅观只是笑: “可朕舍不得。” 第73章 秦玅观过去当过孤臣。 她想要从闺阁走到前朝, 就得捡秦承祚和那些宗亲不愿做的差事来做。 那些差事难办,做成了不一定有赏,做错了定会有罚。忙里忙外, 辛苦许久,反而得罪一大帮人。 唐笙年轻, 用起情来,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和其他近臣不同。方清露会揣摩圣意,在秦玅观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留好退路;沈长卿有沈家托底,偶尔也会用隐秘而温和的法子忤逆圣意;林朝洛表面行事切理会心,实则一身疯骨,依凭信念做事;方箬则比林朝洛少了表面, 内里却是一致…… 秦玅观善于辨人识心。她心悦于唐笙,正是因为瞧见了她藏于谨慎和笨拙下的一颗真心。 即便谨慎怯懦,她也会因秦玅观微红眼眶,不顾烈火夺回那张画;即便恐惧迷茫,也会在觉察出她的孤寂后, 小心翼翼地矮下身来,擦拭干净她靴面的血迹。正因她捧的是一颗真心, 才会计较秦玅观的讯问, 才会那样别扭地表达不满。 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算计,这种感觉于秦玅观而言很是新鲜。最初她觉得唐笙愚蠢,回过味来,反倒品出了真心。 真心。 真心于帝王而言, 太难得了。 秦玅观不想唐笙和她一样再经历那些痛楚,舍不得让那颗真心跌得粉碎。 于是她说:“朕舍不得。” 她都这样说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还是牵着她的手轻晃。 “那,那些跪在端午门的监生该怎么办?” 监生吃的皇粮, 是身后成百上千的族人供养出来的。他们拥有的东西愈多就愈是贪心,没有实权又有贪心就更便于她操控了。秦玅观不惧怕这些依附皇权而生的人。 大齐沉疴积弊,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千疮百孔的社稷挡不住几刀便散架了。秦玅观只能一边裱糊,一边支架,先拿这些人开刀。 “翻不起浪花。”秦玅观望向窗外,“朕已派方采薇去了。” * 嘈杂的端午门外,一架银顶枣红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马蹄声和整齐划一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监生们环顾四周,瞧见了数不清的官差,城墙上亦立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站起身,径直走向袍色最鲜亮的官员询问情况。 官员客气一笑,但并不答话。 天阴沉下来,是要落雨的前奏。 这还不是最令监生们慌张的,在层叠的官兵身后,忽然涌出身着青蓝制袍御林卫。他们骑着高马,俯视跪伏的监生,虽无趾高气昂之色,却有趾高气昂之姿。 文弱的监生们相扶着起身,聚在一起,与官兵呈对峙之态。 周遭静了下来,唯余猎猎的飘旗声。 银顶宽轿后,响起一道轻浅的马蹄声。方采薇按马前行,来到轿前。 “按刀下马。”方采薇说。 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磕碰声短促有力。 她是最后一个下马的。 方采薇按刀上前,俯身掀开轿帘,请人出来。 轿内倚着病歪歪的沈老太傅,他动作迟缓,动一下得喘三口气。方采薇亲自搀扶他起身,面对场地中央的儒生。 见着沈崇年起身,众监生涌动上前,面露忧色。 “回去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枯树皮。 “老太傅——”监生头领应声,“这不合制,‘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如今良贱相等,岂不是倒反天罡?” 沈老太傅咳嗽起来,被人搀扶着,气若游丝。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先前天降灾异,陛下以民为本,明发罪己之诏,敬告上天,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济世安民。此番推行新政,正是为此,尔等处处阻拦可是要逆天而行!”方采薇掷地有声,“从前明里暗里针砭陛下不够爱民,如今反倒变了卦,是何居心?” “你!”监生指着她,“你们这些嗜血暴虐的御林卫倒谈起爱民来了!” “御林卫何时戕害过百姓,你且将话说明白。”方采薇话里暗含警告。 御林卫亦是朝廷命官,无端污蔑他们,也是要治罪的。 说话者被人拉了回来,拉人者道:“请问这位大人,何谓贱民。” 他自问自答:“贱民乃历朝钦犯之后人,他们本就有罪,留有一命已是仁慈。废除贱籍无以正法度,明典刑!” 他这角度找得刁钻,身后的人纷纷附和。 “贱民,贱民,‘贱’字之后为何要带‘民’呢?”方采薇看向沈老太傅,恭敬欠身,“采薇不明,还请老太傅赐教。” “圣人以礼教人,使人有别于禽兽。只要知礼——”老太傅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人,便是民。” 他说得含糊,方采薇追问:“那贱民,是人还是禽兽?” 沈老太傅答:“是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方采薇质问道:“你们饱读圣贤书,难道圣人教你们不把贱民当作人吗!” 监生还想辩解:“贱民是奴,奴与畜生……”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绵密的雨丝撒下了。 沈老太傅身边的小厮立马撑伞,将老太傅扶回轿中。 白光映得方采薇的面容阴恻恻的。 她笑道:“此番可是天谴?” * 秦玅观回首,对唐笙道:“落雨了,道路湿滑,明日不回去了罢。” 唐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膝上,被秦玅观捏得微眯眼睛。 “不回去。眼下疫病到尾声了,十八坐镇,我放心着呢。” 蓦的,唐笙想起了什么,脑袋滚正,下巴抵在秦玅观腿上:“太傅那边如何了?” “昨日林朝洛已启程,率军赶往辽东界。”秦玅观答。 这便是不妙了,辽东局势已经差到要陈兵边界,应对瓦格突袭了。 “陛下……”唐笙所有的担忧都在这声轻唤里。 秦玅观拉她起身,拍了拍身侧。 唐笙从起身到立直都在摇头。那天晚上她被秦玅观亲晕乎了坐了次御椅,回神时心砰砰直跳。 “方汀,关窗。”秦玅观扬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窗便被人关上了,唐笙甚至没瞧清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隔墙有耳在这宫中是真的。只不过,想成为宣室殿外隔墙之耳,实在困难。唐笙惊诧之余,忽然生出些感慨。 她忽然有些庆幸起自己的耐力来——那晚秦玅观怎么撩拨她,她都是忍着没出声的。 “坐吧。”秦玅观道。 耳廓泛红的唐笙这才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她坐垫还没捂热,方汀便又隔帘通报了什么。唐笙弹射起身,倏地和秦玅观隔开一个十分规矩的距离,闪入内室屏风之后。 她藏得快,秦玅观倚上圆枕,顿时生出种“偷情”的错觉来。 “传进来罢。”秦玅观揉着眉心,无奈道。 身染湿气的方采薇便打帘入内,行了个礼。 “启禀陛下,监生们现已撤走。” 方采薇讲述了经过,秦玅观赞道:“做的好。” 抬出读书人崇敬的沈崇年,抓住监生的道义漏洞,威压和劝诫并行。 方采薇做得滴水不漏。 她在女卫中排行十二,年龄虽小,做事却很妥当,秦玅观思量着要将她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历练了。 “去偏殿取‘出云’来。”秦玅观动了动指尖,方汀会意。 片刻后,这把历时三年,精钢锻造的兽面云纹剑便落到了方采薇手中。 “朕御极前,便是握着这把剑习武的。”秦玅观缓缓道,“如今,赐给你了。” “淋了雨,莫着凉。快些回去吧。” 方采薇双手捧剑退下,手腕发着颤。 秦玅观目送着她离去。 殿内又只剩她和唐笙两人了。 许久不见里间有动静,秦玅观起身去寻,却见唐笙垂着眼眸,坐在榻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蔫巴了?”秦玅观问。 唐笙抬头,巴巴望着她。 若是她长了尾巴的话,此刻应是耷拉着的。 “我的呢?”唐笙大着胆子问。 “你的什么。”秦玅观抱臂,学着她微歪脑袋,“你也想要剑么。” 唐笙眨巴眼睛。 “你会剑术么,就想要佩剑了。”秦玅观觉着她这样很可爱,故意道,“朕赏你,也要有凭功。不然,何以服众。” “可是那样的话,陛下也从未对我说过。”唐笙回忆起过去几次她做对事:秦玅观总爱呛她两句,从不会像夸十二的那样对她说话。 屏风后的唐笙越听越委屈——原来陛下是会褒扬人的。 秦玅观行至她跟前,白如润玉指节屈着好似藏着什么,停在她面前。 唐笙心砰砰跳,忍不住扬起个笑,违心道:“我方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陛下不会真要赏我什么吧?” 秦玅观不说话。 唐笙覆上了她的指节,带着她慢慢展开掌心。 颅顶传来轻笑声,唐笙定睛去瞧 ——秦玅观的掌心明明是空的! “陛下!” 被逗弄了的唐笙恼羞成怒,竟大逆不道地拍开了秦玅观的掌心。 秦玅观忍着笑去摸她的面颊,唐笙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就是不让她碰。 单手难碰,秦玅观干脆收起念珠,双手去捧她的面颊。 秦玅观带着唐笙起身,先前需要垂眸查探的神情的人,一下升到比她还高半个脑袋的位置。 “上回不是赏了扳指吗。”秦玅观轻声细语,“朕瞧你老盯着它瞧,以为你喜欢它。” “我那时只是好奇,这戒指为什么那样大。大到晃眼。”唐笙被她哄得只会眨眼了。 “扳指是射箭戴的,所以戒面宽些。”秦玅观给她顺毛,“改日朕亲自教你。” 第74章 秦玅观允了诺, 一直惦念着教唐笙箭术的事。 唐笙在幽州确实是累着了,晚间她批折子时,唐笙抱着胳膊倚在客座便睡着了。 她害臊, 也怕给秦玅观惹麻烦,内殿若是有人, 连坐都不敢。秦玅观本想唤人给她取条薄毯来, 手抬了一半又站起身,亲自替她去取了。 座椅硌人,唐笙斜身倚着,仰着脑袋,下巴微扬。这个姿态, 她的脖颈舒展着,上次受伤留下的疤痕依稀能瞧清。 秦玅观轻轻抚了抚,唐笙悠悠地睁开眼睛。 “既然醒了,就到榻上睡。” “几时了?” “快子时了。” 唐笙一听便来了精神,她坐直了身:“陛下快些休息。” “快批完了。”秦玅观道, “你先去,朕批完就来。” 唐笙知道她一向以国事为重, 撇了撇嘴, 乖乖洗刷干净去榻上等她了。 不得不说,皇帝姥儿的床榻就是舒服,软软的,枕间还有秦玅观的发香。唐笙抱着棉衾滚来滚去, 心里痒痒的——她好想抱着秦玅观睡,透过屏风凝望那模糊的身影, 心里就好像有只猫伸着爪子挠啊挠。 但是皇帝姥儿许久不来,她就只好抱着被子, 在期待中睡去。 秦玅观梳洗完已近四更。 唐笙睡在床榻外侧,抱着被衾蜷着身,只占了一角。她心细,与秦玅观同寝了几次就知道她不靠着挨着墙壁的内侧,不能顺手摸到枕下的匕首便睡不安稳。 秦玅观抚着她的眉心,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翌日没有早朝,凭着习惯醒来的秦玅观在瞧清枕的人后又睡了个安稳的回笼觉。 两觉睡醒,被人拥着的秦玅观变成了拥人的那个。唐笙钻在她怀里,紧挨着心口,只露出一点发尖,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日照三杆了,再睡下去秦玅观教她习箭的工夫就没有了。 “唐笙。”秦玅观掌心搭在她的额上,将她推高。 唐笙哼哼唧唧,贴她贴得更紧了,呼吸和唇瓣一齐糊在秦玅观喉颈间。 春衫轻薄松垮,这触感弄得秦玅观面颊发烫。她横下心来,拍了拍唐笙的面颊。 “起身,朕要教你箭术。”秦玅观拍着拍着就开始揉了,揉着揉着就开始捏了。 唐笙终于是睁眼了,但瞧清眼前人又阖眼了。 带着恼意的热气窜了上来,秦玅观加重了力道:“朕昨日批完折子就是为了腾工夫教习你,你再不识好歹呢。” 唐笙倏地睁眼,一骨碌坐起身,掀得秦玅观半身后倾。 肩膀被人按住,心怀愧疚地唐笙动作一僵,偏首来看枕边人。 秦玅观散着发,单肩披着,未施粉黛,因睡了个好觉气色好了许多。这样的她举手投足间没有压迫感,唯余温柔,唐笙心又开始痒了。 她现在超想亲亲秦玅观。 “不睡了?” 唐笙摇头。 “怎么又发呆?” 又是几声尾音微扬的语调,唐笙脑海里放起了烟花,魂都要被秦玅观勾去了。 唐笙抱着被子埋首其间,蹭着脸颊,发出小兽一样的哼唧声。秦玅观听着心也要化了。 “衣裳昨日备了新的。”秦玅观揉她的发,“试试合不合身。” 唐笙抱着被子抬眸,满含秋水道:“陛下,我好想亲亲你。” “你这点胆子都没有么?”秦玅观凑上前,被唐笙这句话逗得心情明媚。 唐笙小心翼翼地啄了她的面颊,一下不够,又来了一下。见秦玅观还没直起身,又大着胆子啄了几下。 “怎么跟百福似的。”秦玅观忍笑道。 “百福?”唐笙蹙眉,这名儿怎么听着跟“来福”似的,“不会是狗吧?” 秦玅观笑而不语。 唐笙掀了被子,双手拍腿,扬着脑袋盯着秦玅观。 “起来,起来。”秦玅观哄道,“试试衣裳。” 磨蹭了好一通,她们终于是起了身,洗漱了一通。 秦玅观坐在榻边瞧唐笙更衣。 雨后天晴,落入内殿的日光宛如色调柔和明净的泼墨。 春衫下的身体线条流畅朦胧,展背时有独属于唐笙的力量感,轻盈却不失有力。 秦玅观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将唐笙摁下,有那么一瞬她是真起了色心,很想沿着她的腰背摩挲。 绸制丹艧色的暗纹圆领袍很衬贵气。唐笙穿完袍,三两下束起发,系紧玉版小带。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唐笙便添了几分轩昂的气度。 秦玅观摊手:“来。” 她牵着唐笙坐在妆台前,亲自替她挽发束冠。 “俊俏。”秦玅观俯身,和她一同望着镜中的彼此。 那日唐笙一身黑袍,系着蹀躞带立在佛堂外,身姿英挺飒爽,秦玅观隔着帘幕瞧她,就隐隐升起了打扮她的念头。 唐笙头次被秦玅观这么直白地夸赞,脸红了:“陛下,我还有些不习惯。” “那我怎么夸。”秦玅观嗔道,“夸你俏王八?” 唐笙:“……” 秦玅观直起身,指尖探在了唐笙颈间,轻轻画圈。 片刻后,她替唐笙理好了交领。 * 十二道诏旨下发后,辽东各府衙的风气焕然一新。 沈长卿在秦玅观的允许下,撤换了一批贪官墨吏,但她只动了布政官,没有动军官——临阵换将是大忌。 眼下辽东局势焦灼,林朝洛还未就位,沈长卿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文官,又是朝中少见的女官。军中有官衔高些的老油条,不受京中世族掣肘,私下敢轻视她,赵尚恪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此人派人抢夺了发往逐人村的药物。沈长卿叫他,他称病不来,派人去查,他拖了军士顶包。 京中派往辽东的药物都是紧着军中用的,此人两次申报,要求添加药物,沈长卿也允了。后来捉账,发觉他这一个军营消耗了其他军营近两倍的药物。 沈长卿着手调查,竟发现此人有倒卖药物之嫌,再细查下去,竟发现了许多辽东军官吃空饷,冒领抚恤的实证来。 本月十六日,沈长卿思忖再三,终于决定抓大放小,只处置他来震慑辽东诸兵官。 赵尚恪称病不来,反倒带着一帮在新政推行前买来的贱籍姑娘在府中寻欢作乐。 他手中有兵权,且僚属众多,沈长卿不便大肆捉拿他,干脆摆了宴席,以为林朝洛接风洗尘为由,召集了辽东所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和与军备粮饷筹措有关的布政官和辎重官,以防他们串通作乱。 此外,沈长卿和林朝洛通了气,设好了局,就待他入瓮了。 灾荒年间,一切从简,宴席也并不铺张。到席者,依制只得穿官服,不得佩戴任何兵器,随从亦不能超过二十人。 开席后,沈长卿和林朝洛一齐到场。 众人起身朝她们行礼。 “诸位同僚,今日不拘礼节,各位随意。”沈长卿笑容温润,颔首回礼,一派谦谦君女的作风。 林朝洛常在军中,作风刚猛些,她不像沈长卿那样爱寒暄,落座后便指着对面的空位道: “这是哪位大人,如此不给朝洛面子啊。” 她军功颇大,又带着大齐最精锐的两营兵。方才她先坐下,沈长卿再坐下,众官员才敢落座。 她一发话,邻座便有武官起身恭敬道:“回林大将军话,赵将军病着,已经告过假了。” 林朝洛朗声笑:“大敌当前,他倒是病了,未免太巧了些。” 她一点面子没给赵尚恪留,说话者两边不敢得罪,只敢陪了几声笑。 “他不来,是想本将亲自去请么?”林朝洛目光锐利。 “牧池、鹤鸣。”林朝洛唤来两位女副将,“你们代本将,请赵大将军来。” “是!”两位女将齐齐应声。 众官员皆觉察到了氛围有些不太妙。 沈长卿环顾四周,含笑举杯,众人随着她的动作起身,唯余林朝洛坐着。 “诸位将军、大人,都知晓我是陛下派来彻查贪墨,整顿吏治,平息疫病的钦差。这些日子,长卿感念诸位的鼎力相助,请诸位同僚共饮此杯,往后,还望诸位多多帮扶。” 一杯酒下肚,气氛稍显缓和。 “张将军、朱将军、周将军。”沈长卿忽然点名,“新拨的药物可还够用?” 三位武将出列,夸耀了一番沈长卿的办事效率,林朝洛瞧着他们的嘴脸便觉虚伪。 “可本官却听说,你们三位营中的药物却不够用。”沈长卿的笑容依旧温和,视线掠过,却令人不寒而栗。 三位武官打着哈哈,面上自在,后背已渗出冷汗。 席间恢复了谈笑。 牧池、鹤鸣许久未回,沈长卿同林朝洛对视一眼,微颔首——这么久没有动静,想是赵尚恪卷了东西准备投奔瓦格了。 她们在沿途已布下军士和差役,由林朝洛调派。 酒过三巡,林朝洛离席,从侧门出去。 属官来报,果如沈长卿所料,赵尚恪狗急跳墙,竟真携着辽东守军布防图扮作小厮出府。 “抓住了?”林朝洛问。 “回将军话,已经押来了。”属官道。 林朝洛挥手,颤得厉害的“小厮”便被带到了檐下。 林朝洛瞧着这人,眉心渐蹙。 她拿匕首挑着他抬头,“赵尚恪”看了她一眼便吓得哆嗦起来,连说话都打结。 林朝洛揪起他的手腕,没在他手上看到习武之人该有的茧子。 双手白净,指甲很长——这分明是一双富家公子的手。 “你是谁!”林朝洛喝道。 “赵尚恪”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大人,大人莫要杀我……小人是赵尚平……” 林朝洛丢了布袋,冷声道: “沿途追捕赵尚恪,不得将他放出城!” 第75章 扳指有正反之分, 唐笙初戴时弄错了方向,秦玅观替她调整过来。 这还是唐笙头回试戴秦玅观赏的扳指。拇指被温润的触感包裹着,内壁逐渐染上她的体温。 唐笙适应了一会才习惯。 秦玅观教她如何搭弓, 如何瞄准,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来适应。 唐笙试弓的时候, 秦玅观亦在试射。 箭矢飞出, 正中把心。 周遭一片喝彩声。 秦玅观再试了一次,亦是正中靶心,喝彩声更大了。 她尝试了两次便有些累了,干脆搁弓,帮身边人调整握弓姿势。 唐笙臂力还算可以, 并没有因为开弓太久而发颤。 秦玅观一说话,鼻息便扑在她的后颈,唐笙整片肌肤都酥酥麻麻的。 “再侧些身。”秦玅观道,“臂膀放平,不要收着。” “拉满。”秦玅观贴近了些, 和她一起瞄准把心。 她本想覆住唐笙的手背,同她一齐拉弓, 但碍于周遭还有宫娥和侍卫, 并未出手。 秦玅观静了片刻,沉声道:“放。” 唐笙张指,弓弦蓦地收缩,震起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 飞矢击中靶边, 发出一声闷响。 “离靶心还差一些。”秦玅观微颔首,“你不过初学, 未曾脱靶便很好了。” 唐笙回望秦玅观,欲言又止——她本可以射得更准些的, 但秦玅观方才一靠近,她就有些两眼发花,瞧不清靶心了。 “有什么话便直说。”秦玅观行至华盖下,准备啜口茶。 方才她用了三力半的弓,不过射出了两箭,举杯时手臂便有些发软。 她的神色暗淡了些,扶着桌案落座了。 “陛下?”唐笙觉察出她的异样,担忧道。 秦玅观低低道:“你练罢。” 唐笙搁弓,巴巴地瞧着她。 看到她这样的眼神,秦玅观心中的烦闷被冲淡了。 她语调放缓,温和道:“朕歇息片刻,你继续练。” 唐笙还是不放心,她靠近了些,替秦玅观整理一通袍服,垂眸时,又瞧见了她云纹靴面上的草屑。 “陛下。”方汀托着匣子上前,“辽东送来的折子,八百里加急。” “谁的。”秦玅观问。 “沈太傅。”方汀答。 秦玅观匆忙起身,往宣室殿去。唐笙和众宫人匆忙跟上,华盖和五明扇一同升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汇成了长队。 登上步辇,秦玅观取来密折,边读边道:“召集阁臣同兵部官员到东偏殿。” 她敲响扶手,催促道:“要快。” * “快,再快!” 马车内的赵尚恪探出头,催促亲兵扮作的车夫。 “将军,前边设卡了!”亲兵甩动缰绳,在马身上留下道道血印。 “还有路可绕吗!” “没有!” 赵尚恪咬牙捶打车壁:“你下去,拖住府卫,告诉他们车内有女眷。” 亲兵听从,将车夫的位置让给他,哈腰谄笑着走近镇守城门的军士。 赵尚恪压低了破斗笠,小幅度地解着缰绳,眼睛死死盯着手拿画像的小旗。 亲兵同军士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冲卡。军士们本来拖拽车厢,车夫一跃而起,翻身上马。 头戴斗笠者拔出匕首斩断牵引绳索,马车侧翻压倒一片军士。栗色马一跃而起,跳过了拒马栏。 锋利的拒马枪头划破了马肚,栗色马嘶鸣,但未停止前行。 赵尚恪俯下身,轻抚马鬃,栗色马似是受到了鼓舞,飞奔向前。 此处距离劳山关还有二十余里,来策应他的瓦格人便隐匿在关隘不远处虎鸣丘的高粱地中。舆图在脑海里翻覆,赵尚恪计算着最近的道路,马鞭抽打得更频繁了。 突破方才这个关卡,前路便再没有阻拦,守城的步军和零星几个骑兵根本追不过他的快马,赵尚恪眯眼望着飞扬的尘土,顿觉胜券在握。 他回望身后几个精疲力竭的军士,摘了斗笠掷去。只见被砸中的军士险些摔马,被身后人提了一把方才稳住身形。 追兵慢了下去,赵尚恪紧贴马鬃,神采奕奕。 漫天尘土里,侧翼忽然多出一队骑兵。 马背上的军士边纵马边卸马铠,速度迅疾,紧逼栗色马。 赵尚恪抽打马鞭,胯.下的马却愈来愈慢。 身后的骑兵分作两队,从两翼压了上来,已拉起网绳。 赵尚恪环顾四周:前方的是平直的土道,两侧是高粱地。 他狠下心来,驾马遁入高粱地,继而翻身藏匿,朝着马匹艰难行进的方向奔跑。 一枚响箭窜上了天,烟雾随之升起。 隐匿在高粱地中汉人打扮的瓦格细作上马,迎着信号而来。 远处马蹄震颤,林朝洛挥手叫停了奔走的军士,示意身后人分作两队包夹。 高粱地后是连片的滩涂,接应赵尚恪的瓦格人拉他上马,涉水而去。 身后忽然响起流矢声,拉他的瓦格人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箭矢钉在了地上。 “除赵尚恪外,全部射杀。”马上的林朝洛放下弓,扬声道。 一场追捕战就此拉开。 瓦格细作往虎鸣丘奔去,数百位黑水营铁骑拉弓搭剑,追捕其后。 负伤的瓦格人趴在马背,随马而行,被赶上来的军士斩下头颅。余下几个被拒马绳掀翻在地,死在马蹄之下。 这些瓦格人是死士,平尽全力阻挡着箭矢,好让赵尚恪逃到瓦格人的领地。 赵尚恪身着软甲,钉在后背的箭矢并不能伤他性命。军士们一连几箭都未将他射下马。 再有两里地,赵尚恪便要混入丘林了。 林朝洛没有迟疑,拉满弓弦。 长箭破风而出,刺穿了他的喉咙。 赵尚恪应声仰倒,双脚勾在马镫里,被拖行了数十米方才停下。 兵戈止,蹄声熄。 可林朝洛并未就此停下,检查完尸首,她下令军士跟上瓦格人马匹奔走的方向。 马匹朝沉日的方向奔去,上坡时有了脱力之势,最终口吐白沫,倒了下来。 灰暗宛若囚笼,缓缓罩住苍茫的大地。 天色渐暗,辽东府衙里,众将官逐渐有些不耐烦了。 这宴席办了快两个时辰了,沈长卿却丝毫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直到林朝洛坐下的副将在梁柱后朝她颔了颔首,沈长卿才缓缓开口。 “入冬至开春,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和药物,不计其数。这中间有多少被层层克扣,又有多少被人倒卖中饱私囊。”沈长卿止了笑,“经本官核查,赵尚恪是其中最为猖狂的。不知悔改,甚至叛逃瓦格。” 她一挥手,副将便丢了个张了口的布袋。 一颗头颅滚了出来,虽然血肉模糊,但依稀看得出是赵尚恪。 血味冲天,侍奉酒席的婢女纷纷后退,胆小的挪不动道,扶着梁柱呕吐起来。 见惯了生杀的将军们并未发怵。 “太傅,您说赵将军通敌,您得拿出实证。赵将军镇守边塞多年,官至都指挥同知,为何要叛逃瓦格?”先前被点过名的朱将军拍案而起,“无端斩杀朝廷大将,你是何居心!” “能左右朝廷命官生死的,只有陛下!你们沈家作威作福至此,可是要造反!” 沈家造反。 这个帽子可扣得太大了。 有了这顶帽子,先前被点中的将军便有了抗衡沈长卿的底气,他们附和着,群情激愤。这些人大多和赵尚恪交好,或是过去受到过赵尚恪的提携。 席上多数官员沉住了气,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朱将军领着为首的几个官员便要走,嚷嚷着要写折子参沈长卿一本。 沈长卿面不改色,重重拍了两下手。 差役同官兵一齐涌了上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本官只处置了赵尚恪,你们便这样激愤。”沈长卿伸屈指节,示意亲信,“你们急着要离席,污蔑本官谋反是何居心!” 诏旨被请了出来,绸缎包裹着的明黄木匣打开了,沈长卿取出诏旨托在掌心,高声道:“御命在此,尔等安敢造次!” 众人跪伏,齐呼万岁。 门柱边的三将见大势已去,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身跪下了。 “将他们拿下!” 官军涌上,拿下了三将,埋伏在外的黑水营官兵亦拿下了他们带来的亲兵。 局势稳定了。 沈长卿收好诏旨,倚着椅背坐下。 她叫来林朝洛的副将询问情况。 “林将军回营了?” 副将附在沈长卿耳畔说了几句话,沈长卿偏首,沉声道: “太莽撞了,此事不妥。” 副将却道:“林将军已在路上了。” 沈长卿“噌”地起身。 * 马背颠簸,甲胄有声。 暗夜里只余下铁骑前行声和风吹浅草的沙沙声,越向前周遭越显寂静。 林朝洛扎紧袍服,放缓速度。军士们亦勒紧缰绳下马,缓步前行。 斥候从土坡滑下,动作迅捷。 林朝洛跟着他再次上坡。 “那几道沟槽中聚集了大批瓦格兵,少说也有千人了。” 斥候所指的方向,甲胄在月下闪着阴寒的光亮。 “接头哪需要这么多人。”林朝洛抵了抵牙槽,“这怕是瓦格人的前锋了——” “领两个腿脚快的,通知关隘守军。再有小半个时辰,牧池也该到了。” 她低姿翻过土坡,离那片寒光更近了。斥候想要唤她,但没敢出声。 林朝洛伏地听声,眼底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许久才眨一次。 片刻后,林朝洛回到原位。 “没有骑兵。”她道,“这一千人是先遣队,特来等赵尚恪这畜生逃出来,再佯攻的。” 此地难行,布防军士不多,大批瓦格人能出现在这一带,说明赵尚恪已将布防图作为投名状递给瓦格人了。 林朝洛估计,这千人之后便是瓦格人的主力了。 赵尚恪若是逃出,他们便会在他的带领下今夜发动突袭;若是未接应到赵尚恪,他们也有可能用会这千人佯攻一番,试探布防图到底准不准确。一旦得手,瓦格人便会大举进攻。 副将鹤鸣压着长刀轻手轻脚地攀了上来:“您要等中军到后布防吗?” “布防?”林朝洛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布什么防?” “中军滞后,您此刻该回主帐,运筹帷幄决胜百里之外。”鹤鸣一见她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感——她觉得,林大将军又要不顾自身安危莽一把了。 “运筹帷幄个屁。等中军到位再布防黄花菜都凉了。”林朝洛拂去面上的灰尘,“老娘平生最厌恶蹲主帐了!” “可是——”副将还想再辩解几句,刚开口便被林朝洛瞪了回去。 “眼下这局势,我们占有先机,只布防而不把这群畜生打痛,他们还会袭扰边境。”林朝洛脱下绛紫色的官袍,露出一身玄甲,“一旦让他们摸着深浅,我们等来的便不是佯攻而是强攻了!” “传我将令——” “整理军备,准备进攻!” 第76章 虎鸣丘面向大齐的那侧较为平缓, 面向瓦格的那一侧反而陡峭。 二百六十位将士分批牵马上坡,林朝洛估算着时辰放出响箭。 霎时间,城楼上升起绵延的火把, 密集的箭雨倾斜而下,飞驰在黑黢黢的夜空中, 它们由弩床发出, 射程远超弓箭。 虽是盲射,沟渠外侧的瓦格人仍有部分被长箭扎成了串,颇有震慑力。 林朝洛一马当先,铁骑随之冲锋,杀喊声混着咚隆的马蹄声震颤着丘陵。 又是一发直冲云霄的响箭, 箭雨止住,瓦格人还未来得及组织防御骑兵的队列,明晃晃的马刀便已落下。 黑水营从侧翼杀出,将前列的瓦格人的脑袋砍成了菜瓜。 铁骑回旋之时,训练有素的瓦格人也已开始组织队列架上了刺马枪。 鹤鸣从排列秩序中觉察出异样, 这里不像是只有一千人,反倒更像是三四千人。 这么多人, 光是围困就能将她们困死。 “将军, 瓦格人太多了!”鹤鸣喊道,“向东迂回罢!” 林朝洛并不答话,而是侧举长刀,再一次向瓦格人的左翼发起冲锋。 瓦格人的弓箭手才搭弓, 便被黑水营的军士又斩了一轮。 两轮冲锋下来,经验颇丰的瓦格将军亦发现了他们的漏洞, 以盾牌手和长枪手在前,远离守军弓弩射程范围, 主攻起侧翼的黑水营骑兵。 冲下丘陵的马匹难以机动,瓦格人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弓手射了两轮箭,步军便发起了冲锋。 制作精良的甲胄能抵挡两轮箭雨,但挡不住专斩马腿的步军。 鹤鸣的心悬到了极点,林朝洛却仿佛见着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眼中迸发出透亮的光。 “向西迂回,包抄左翼瓦格人!” 疯了,真是疯了。 鹤鸣奋勇杀敌时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跟着林朝洛这疯子,她迟早要死在冲锋的战马上。 周遭不断有军士落下马来,鹤鸣擦了把脸上的血水,顿感绝望。 视线清晰时,她忽然瞧见了从山野上冲下的玄甲骑兵。 马蹄震颤山河,瓦格人防御薄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援军马刀之下。 “援兵已至,杀他个回马枪!”林朝洛嘶吼,“冲锋!” * 脚步声回响在阴冷的牢狱。 沈长卿绕过湿滑的苔藓,下至大牢深处。 昨夜企图反抗的三将单被独关在不同字号的牢狱之中。 沈长卿从朱姓参将开始审问。 她待人宽和,对这些人罪人依旧客气,没有动刑。 “朱将军,本官耐心有限。你不与我吐露实情,交到京师会审,到时候日子就不好过了。”沈长卿道,“你如是说了,本官倒可以替你求情,或许生机会高些。” 朱霁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沈长卿身侧的亲信嗤笑了声:“你果真是个蠢猪,沈大人本来只准备惩处赵尚恪一个,倒是你发了癫似的带头抗命。” “你辱骂谁!” “骂得就是你,你若是能醒悟倒还不至于蠢笨如猪,若是醒悟不过来……”亲信咂嘴。 朱霁眼神闪烁,终于领悟到什么似的,拽动镣铐跪下。 “沈大人救我!”朱霁不停叩首,“沈大人救我!” 沈长卿虚扶了他一把,露出丝笑:“朱将军请讲吧,若是有冤情,本官会酌情考量。只要你说了,本官便会保你性命。” 朱霁跪坐于地,仰视沈长卿:“我是糊涂啊。受赵尚恪挑唆,用这法子套取军饷——” “您若是治过军,便知道这其中的为难了。离了军饷钱粮,什么事都办不成。孝敬上峰要钱罢,赏有功将士要钱罢,同僚间的人情交往要钱罢,养自个的家眷要钱罢。” 沈长卿安静听着,心里却觉得他说得分外好笑。 朝廷年年调拨军饷,军士有功,上报后也会下发奖赏,军官们的俸禄养家是绰绰有余。但这一切都建立于拨下的粮饷没有经历层层克扣的情况下。 这个朱霁拿不出像样的军功,巴结上峰谎报军功谋求晋升,自个在府中一气养了十二房小妾,事到如今说起贪腐来反而大吐苦水,实在是荒唐。 “好了。”沈长卿打断他,“本官不是来听你吐苦水的。” 朱霁这才收声,继续说起辽东守军的实际状况:“庆熙年间,宫中也曾派人来整顿过。唐简唐大人也曾彻查到辽东军饷流向,到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唐大人明白我们的苦衷呐——” 听到唐简的名字,沈长卿抬起眼眸。 “咱们这个地方,军屯名存实亡。你不贪便养不活那么多部下,你不贪便会被排挤。”朱霁继续道,“我也是没办法啊!” 唐简过去明面上的资历要比沈长卿深。庆熙十一年,皇帝卧病在榻,秦玅观一掌权便开始提拔唐简做事了,沈长卿却还在府中当侍读。 后来秦玅观为了拉拢朝中文官势力,开始拔擢沈长卿。彼时唐简已赴辽东整顿军备,彻查秦玅观掌权前的兵败问题。沈长卿未曾走进权力核心圈,许多事是不清楚的。 “这军屯为何会名存实亡。”沈长卿蹙眉,“唐大人未曾查到么?” “唐大人到了辽东也得和光同尘啊。当年的辽东,谁敢乱动啊。”朱霁压低了声,“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军屯的土地和辽东百姓的土地实际都挂在那些人名号上,能交到府库的钱粮又有多少?一层一层欺瞒到最后,朝廷钱粮还是按照有军屯和地方府库补给的情况给的,分到辽东守备军手上的实际又有多少?” 那些个人。 沈长卿默念这句话,有些明白唐简当初为何没有继续往下查了。此外,唐简也有很大可能,在彻查过程中拿到了好处。 她挥挥手,示意差役将朱霁带下去。 朱霁挣扎道:“沈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您要救救我!” 沈长卿背过身,没有答话。 “大人,此事要陈奏陛下吗?”亲信跟随在后,朝燃着火把的光亮处走去。 “陈奏什么?”沈长卿反问,“告诉陛下唐简也曾贪腐,辽东沆瀣一气,把所有官员都罢了?” 亲信语塞。 沈长卿叹了口气,低低道:“自始自终,整个府库的账目都是假的,土地田亩产量,都不准。” 她若是将此事捅出去,那便是和天下士绅作对,她只能暗示秦玅观换人了。 “所以,您准备?” “辽东这水深着呢,本官趟不来。” * 晨光熹微,黑水营的将士已将战场打扫完毕。 昨夜一战,林朝洛联合关隘守军,屠光了数倍于己的瓦格步军,只放走了几个残兵败将回去报信。 林朝洛脸上被流矢蹭了道口子,现下已经开始结疤了。 鹤鸣递了张帕子给她,林朝洛胡乱抹了两把,继续看舆图。 “昨夜城楼的守军统领是谁?”林朝洛指尖划动,低低道。 她不是辽东总兵官,明面上官衔高,实则只能调动黑水营和三千营的将士。昨夜城楼的几千守军未曾接到有关军令,但还是在她派去的人表明身份说清状况后帮衬着射了三轮强弓,这份恩情林朝洛记住了。 “昨夜守城的是个周姓千总。”鹤鸣答道。 “周。”林朝洛念着这个姓,“改日要会会此人。” “呈给陛下的军报发出去了么?” “回将军话,已经发出,最快两日后便能抵京。” 林朝洛没有应声。 “将军。”鹤鸣唤道,“瓦格人还会再来吗?” “能消停些日子。”林朝洛直起身,叉着腰活动了两下身躯。 黑水营威名远扬,虽然数年未曾和瓦格人交战,但余威仍在。 林朝洛昨夜出手直接灭了瓦格前锋,虽未让瓦格伤了元气,但也足够锉了他们的威风,打击一番他们的士气。 “我方士气垂落,敌方士气高涨,且有了准备。”林朝洛反问她,“这个时候,你会进攻么?” “不会。”鹤鸣摇头。 “军帐扎在哪?”林朝洛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往鹤鸣指的方向走。 昨夜先到的援军不过八百来人,林朝洛绷着根弦杀了个痛快,也费了好一番心力,眼下松弛下来她是真的觉得累了——她要好好睡一觉了。 她卸了护心前甲和背甲,合衣蜷身躺在短榻上,不一会便睡着了。 营地乱哄哄的,林朝洛睡了没多久便被嘈杂的马蹄声吵醒了。 她以为是军士们在操练,强迫自个阖眼继续睡,没成想这声音反而越来越大了。 “鹤鸣!”林朝洛唰地起身坐在榻边揉脸。 “将军!”进来的是牧池,“您醒啦!鹤鸣去接新任的辽东按察使了!” 没睡醒的林朝洛面色阴沉,看着像是能提刀砍一串瓦格人似的。 “外头吵吵嚷嚷,是怎么个事!”林朝洛指着帐外道,“你去让他们安静些,再吵着本将军法处置!” “是按察使过来了,说是奉了御命来了解状况。”牧池解释道,“您要不要……” “按察使领着监察和司法的职权,来我这军营作甚。”林朝洛抱臂面着墙躺下,“鸟大点官还要本将亲自去迎吗,你们两个副将招待便可。” 正说着话,营帐外的嘈杂声近了。 帐帘一下掀大了,明媚的光亮透了进来,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什么鸟大点官,林大将军连二品地方大员都瞧不上了吗?” 听到这声音,生着气的林大将军一下僵了。 方清露拔高了音量,阴阳怪气道:“林大将军?昨日孤军奋战勇猛杀敌累着了?” 林朝洛装死装了老半天,不见身后人有离开的迹象,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是……方大人啊。”林大将军捂着半张脸,遮着伤口乖乖坐在榻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第77章 辽东捷报频传, 但秦玅观却面无一点喜色。 这几日大臣来宣室殿议事,唐笙伴驾的时间缩减了一大半。 她也听到了几次秦玅观和朝臣所议之事,知道秦玅观其实在忧心钱粮不够的问题。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十分重要。 辽东这场灾疫造成人丁衰减,秦玅观早就下令蠲免了两年的赋税, 给民休养生息的时间。如今, 疫病刚消停,边境又起战事,国库又要治疫又要调拨军饷,日子久了肯定会亏空。 秦玅观是这艘千疮百孔帆船的掌舵人,她发愁, 一夜之间愁得生出了两根半白的发。 晚间唐笙替她疏发时发现了,故意藏在她乌发里。 秦玅观还是觉察到了,探指抚过唐笙藏发的地方,低低道:“拔了罢。” “陛下。”唐笙俯下身,枕上她的肩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秦玅观见她愁得没有一丝朝气的模样,牵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自长治三十年起, 只要用兵就是这般了。”秦玅观轻拍她的手背, “眼下瓦格虽有异动,但有了林朝洛这一仗,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可您明明还是不开心。”唐笙望着镜子里的秦玅观,“您这几夜辗转难眠。” 唐笙仔细回忆过了原著内容, 崇宁四年应当没有起大规模的战乱,这一年是秦玅观刷新吏治的一年, 大齐的国库在此后日渐充裕,那秦承渊也是在这一年展露头角的。 “今年不会起战乱的。”唐笙想了又想, 终于说出了口,“您,信我,不会再起战乱了。” 她真的见不得秦玅观这样惆怅,将自己知道的,统统暗示了一遍。 秦玅观微偏首,眸底藏着清浅的笑意:“这又是你测算出来的么?” 这神情,她明显是不信的,只把唐笙的话当作了劝慰。唐笙又觉察到了那抹若有若无的凄色。 唐笙有些着急,她矮下身,扣紧秦玅观的指节:“绝不会有事,您会刷新吏治,朝野上下风气焕然一新,大齐会步入正轨,欣欣向荣。” “是吗。”秦玅观摸着她的下巴。 “信我!”唐笙梗直了脖颈,又显露出了犟种之姿。 “信你。”秦玅观拉长了尾音,终于是笑了。 她捏了捏犟种的鼻尖,可犟种却还是一脸焦急,撑起身凑近。 “你明明不信我。”唐笙有点难过,说话闷闷的,“你哄我。” 唐笙明白自己的话在秦玅观七窍玲珑心里翻了几圈便成了无用的劝慰之词。可她见不得秦玅观的惆怅,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真的想象告诉秦玅观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悉知她的人生起落,甚至知晓她的生卒年。 子夜灯火暗淡,巴掌大的光晕不足以照亮两个人的面庞。 明明离得这样近,她们却各怀心事。秦玅观的思绪还停留在国事上,左不过分出些心来安抚唐笙;唐笙满心满眼都是她,却也觉察出了她的分心。 “明日我就要回幽州了。”唐笙道,“若是没有起疫迹象了,您派我去辽东罢。” 秦玅观思绪被她这句话带回了。 “你为什么要去辽东?” “沈太傅都查不下去了,想必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朝中还有其他人愿意接吗?” 犟种铭记着她的话,思忖事情爱从人心出发了,越发聪明了。 不过秦玅观却不想让她在这件事上聪明——沈长卿呈上来的折子她反复读了三遍,读出了字里行间隐藏的信息,猜出了她的暗示。 她自然不愿相信辽东积弊至今与唐简的纵容有关,但既然要彻查整顿,肯定就要顺着这条线摸索。要唐笙去查与自己亲姐姐有关的事,秦玅观做不出来。 “不行。”秦玅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唐笙仰高了脑袋。 “朕不允许。”秦玅观重复了一遍。 唐笙又要犯犟种病了,眼见着她要下跪,秦玅观顺手将人扯到了怀里。 “你再用去幽州那套威胁朕试试!”秦玅观食指戳着她的下巴,作出威胁状。 “我——”唐笙挣扎了两下,秦玅观的力气大不过她,垂眸时她的膝盖已经碰着地了,“我哪敢威胁陛下?” 秦玅观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着,蹙眉凝望着泥鳅一样的唐笙:“你现在就在。” 唐笙:“我没有!” 秦玅观:“……” 她实在是拧不过这人,干脆撒手让她跪着了。 方才使了番力气,秦玅观有些累了,鼻息略重。 “你也要气我吗?”秦玅观问。 唐笙猛地抬头,不知所措道:“我,我……” 秦玅观没再言语,她扶着妆台起身回到榻边。 唐笙跪着,她也就隔着距离静坐着瞧她。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秦玅观觉得浪费时间,又起身往书房去了。 “这个时辰了您还要批折子吗?”唐笙行着注目礼,见她连外衣也不披,更急了。 秦玅观行了几步,中单衣角忽然被人扯住。 唐笙歪探出身,在她顿足的这一刻抱住了她的腿。 交领是连着下摆的,她一下扯得秦玅观衣衫不整,露出了大片肩颈和锁骨。 秦玅观的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撒手。”秦玅观道,“朕令你撒手。” 唐笙疯狂摇头,缠她缠得更紧了:“你不睡觉我就不撒手!” “撒手。”秦玅观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不要!”唐笙蜷身,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稳如王八。 秦玅观长舒了口气,想要喊人将唐笙拽下去,忍了又忍,结果将自己气咳嗽了。 唐笙匆忙爬起来给她顺气,想要扶她去榻上。秦玅观却僵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 别无他法,唐笙一咬牙,一使劲,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秦玅观张臂圈住她,险些惊呼出声。 “你活腻了?”秦玅观揪她耳朵,使了些力气。 意志坚定的唐笙轻轻柔柔地将她放下,眨巴着眼睛,委屈道: “您要杀我吗?” 秦玅观微抿唇,几度想要说出狠心一点的话,但都卡在了喉咙里。 唐笙俯身,小臂抵在她身侧,只有下巴枕着她的肩膀。 一滴眼泪沿着秦玅观的颈侧滑下。 犟种哭了,眼眶红红的。 秦玅观指节蜷曲,想要帮她擦泪,又忍住了。 颈侧湿滑的触感却愈发清晰,她垂首,脸颊碰到了唐笙的发。 “对不起。”唐笙带着哭腔,“惹你生气了。” 秦玅观微瞋眸,眼睫轻颤。 “我不想让你发愁,也不想让你生气。我错了。” “唐笙。”秦玅观托着她的侧脸,好让她看清自己的神情,“不许再哭了。” 唐笙以为她又气着了,眼睛眨得更快了,好让眼泪赶紧掉光。结果眨巴了半天眼泪却像串珠一样,越掉越多,逗得秦玅观笑了。 “怎么呆呆的。”秦玅观叹了口气,双肘发力,一下便推开了唐笙支撑的臂膀。 唐笙轻呼了声,压在了秦玅观身上。 秦玅观闷哼了声:“别光顾着哭了,抱紧我。” 唐笙还要起来,秦玅观掌心便已沿着她的衣摆向上,攀附上她的肩头。 她明明也很难过,但着呆子只觉得她在生气。她不抱她,她就自己出手抱紧她。 唐笙边哭边从她的颈侧开始亲吻,将咸湿的气息带到她的面颊。眼泪落在了秦玅观的肌肤上,衬得这个亲吻皱巴巴的,酸涩涩的。 “怎么还在哭呢?”秦玅观分出些心,在她没来到唇瓣前发声,“哭得我心乱。” 唐笙停了亲吻,喉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哭得比方才还惨了。 秦玅观收起指尖的流连,从她脊背上撤离,来替她擦眼泪。 “不哭了。”她语调温柔,反倒安慰起唐笙了,“不许哭了。” 唐笙哭累了休息了片刻,开始亲吻她的唇瓣。秦玅观的声音渐渐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轻微而急促的鼻息。 衣带一勾就散,秦玅观的中单和唐笙的中衣沿着榻沿滑下,一层覆着一层,全都落在了脚踏上。 哭累的唐笙脑袋晕晕的,做什么都慢悠悠的,几次惹得秦玅观冒火。她握着唐笙的指节往下,无声地催促。 “我真的不能去吗?”唐笙无辜眨眼。 秦玅观忍了忍,十分怀疑她是存心的。 “你准备得罪一串人,不清不楚地死在辽东?”喉音发颤的秦玅观说出的话并不客气,“沈长卿背靠沈家都不敢再继续查,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话音未落,唐笙便动了指节,彻底没进了。秦玅观倏地蜷指,微微仰首。 “我不怕。”唐笙红着眼睛说,“只要能让你展眉,我不怕。” 秦玅观抿唇,坚决不开口。若是她指甲未修,这时候她一定要扎一扎唐笙,好让她这榆木脑袋清醒些。 “二姐和林将军都在辽东。”见秦玅观不说话,唐笙歇了歇才继续,“沈太傅也在,我不会有事的,若是有事,我就连夜回京。” 先前她跪着的时候也在想,书中的剧情走线好像在她提醒秦玅观会有刺杀后就有所变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来某一方的行动出现变化,各方势力都会跟着变动,发展多了就成了眼下的状况——原本在蕃西出现的整顿吏治和军备,提前出现在了辽东。 秦玅观喉头压声,只能用鼻息回应她。 唐笙这个坏心眼的,非要这会说这个,秦玅观又急又气,又不想开口,怕出声说话折损了威严。 “陛下?”唐笙啄了啄她,亲昵地呼唤。 秦玅观下口咬住了她,疼得唐笙“嘶”了声。 “疼!”唐笙哼唧。 “该!”秦玅观含混道。 第78章 唐笙不忿, 指腹发了力,害得秦玅观闷哼了好几声。 “不活该。”唐笙跟个小孩似的非要反驳她,“我是真的很想当陛下的臂膀, 什么孤臣,什么佞幸我都无所谓。” 她是接受过新教育的人, 才不在意什么史书工笔, 颠倒黑白。若是这个时空能有后世,评价她的事与后人有关。不管在哪里,唐笙都只在意当下的问心无愧。 唐笙这话听着像是连身后事都想好了,秦玅观本被折腾得没有劲了,还是硬攒出些力气咬她。 思绪淹没在汹涌的潮迭里, 秦玅观话说得零碎,唐笙拼凑起来才能听懂。 “您是说就不准吗?”唐笙一脸无辜地问,动起手来却不无辜。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侧首望着那微晃的烛光,恨得牙痒痒。但她又不得不承认, 这样一个温和又强硬的唐笙带给她的是簇新的体验。 她不喜欢怯懦和顺从,一味的低眉顺眼是在践踏自己的尊严。无论身处何位, 拥有尊严才叫活着。 初见唐笙时, 她事事顺从,动不动就下跪,仿佛是个人都能去踩她一脚。秦玅观观察久了,意外地发现, 她虽然总随着人群垂首,但脖颈和肩颈却总像不受控制似的按不下去, 那骨节清晰具有力量感的指节也好似在暗示,这人其实是个有脾气的犟种。 榻上的事, 这小犟种从前也都顺着她,但凡秦玅观多哼一声,她就收手。事事受人顺从多没意思,秦玅观宁愿被唐笙像现在这样对待。 “犟……种……”秦玅观咬碎了字音,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您说什么?”唐笙同她面颊贴着面颊。 秦玅观咬她,唐笙温吞水似的回应,耐心等待她发泄完。 这次没有离别前的缱绻,秦玅观撩拨着犟种,只图一个尽兴。 唐笙问她什么她都不答,以犟种的方式回击犟种。 红烛的光晕逐渐清晰,脱了力的秦玅观听到唐笙问: “您是不是担心,我会和唐简的结局一样。” 秦玅观不答,只是强撑着精神,抱紧了她。 唐笙觉察到她收紧的臂弯,又将凉凉的眼泪蹭在她的心口。 秦玅观是真的又累又困,耳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记忆的最后,唐笙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可秦玅观只听到了“喜欢”两字。 * 翌日清晨,方汀传达了辍朝令。 这是秦玅观开年来第二次辍朝。她揉着腰起身时,枕边已经空了。 “方汀——”秦玅观清咳了声,“更衣。” “陛下,早朝已过,您大可再歇会。”方汀帮她穿上翘头履,探身去取大袖衫,“今日晴好,唐大人路上估计好走些。” 秦玅观忽视了她的后半句话,方汀觉察出不对立即收声。 片刻后,方汀见着秦玅观展开掌心,遮挡灼眼的阳光。 “今日叫晚朝,议事不停。半个时辰后,摆驾英武殿。”秦玅观说。 “陛下?”方汀有些担忧,“您这才歇了几个时辰,国事虽然繁重,但也得歇好了才有精神处置。” “今早为何不叫朕。”秦玅观拧眉,不悦的情绪凝于眉心。 方汀不敢为自己辩解,咽下委屈等着秦玅观斥责。 秦玅观只是长舒气,什么都没说。宫娥们不敢耽搁,加快动作给她更完了衣。 以往唐大人走时,宫内的氛围总会轻松些,这回反倒变了。 秦玅观处理政务时,宫娥们大气不敢喘一声,端茶送水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搅了陛下。 殿外,小宫娥向方姑姑打听情况。 方汀一脸惆怅,想要诉苦,但又不好开口。用一句“这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便将宫娥们打发走了。 晚些时候,方汀入内递消息,殿内的氛围才松动了些。 “陛下,礼部和宗正寺的递来公文,说是新推的十五位宗亲名单。”方汀察言观色,见秦玅观抬眸,便迅速将公文递了上去。 “今日有辽东来的折子么。”秦玅观便读手上的公文边问。 “回陛下话,不曾有。”方汀答,“不过仔细算来,再有两日,沈太傅该到京了。” “知道了。”秦玅观揉着眉心,“退下罢。” 方汀见她句句有回应便知道秦玅观消气了,后退时步伐都轻松了许多。 “唐笙何时走的。”秦玅观搁下文书忽然叫住她。 方汀可算逮着机会了:“陛下,唐大人是辰正走的,她托奴婢将这个交给您。” 秦玅观勾手,方汀举着叠好的纸笺迅速呈上。 “怪不得要折着。”秦玅观低低道。 方汀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微微抬眸。 只见方才还被折子搞得焦头烂额的陛下,此刻眉心已然舒展。 墨色很深,纸背能透出轮廓。 方汀怎么瞧怎么觉得那很像是只大王八。 五感灵敏的陛下发现了她的视线,冷冷地回望过来,方汀果断低下了脑袋,快步退出内殿。 小宫娥连忙迎了上来。 “姑姑,奴婢能进去换茶吗?” 方汀颔首,宽慰她道:“去罢,陛下已经消气了。进去后,双眼不要乱瞧。” * 唐笙正午到了幽州,刚下马便有百姓迎了过来。 “唐大人回来啦!” “唐大人可曾用过饭?” “几日未见唐大人了!” …… 唐笙将马绳交给差役,微躬着身作揖,谢过各位乡亲的好意方才进入府衙。 十八抱着大碗饭,正倚在廊檐下狼吞虎咽。见唐笙过来,两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她斜背着的药箱。 “看什么看,我的午饭呢?”唐笙负手,笑盈盈道。 方十八恼了:“我的蒸糕呢,我的酱鸭呢,我的烧鹅呢!” “这都第二回了,十九你是满嘴——” 话未说完,唐笙便打开药箱,露出里头的东西。 十八喉头吞咽,一把薅下唐笙的药箱。 “马上还背着些呢。”唐笙道,“叫这几日当值的官差都来吃些吧。我来时店家成品不多,干脆都买来了,也不知够不够。” “哪呢,哪呢?”听闻要分给连日辛劳的官差,方十八撕鹅腿的手一滞,硬生生忍住了腹中馋虫,“我去招呼他们。” “这呢!”帮唐笙牵马的差役应了声,挑着担子过来了。 “你这是买了多少?”十八插了筷子,向前几步。 “好像确实有点多了。”唐笙屈指刮了刮鼻梁,“路上我还和随行护卫去官驿换了马。” 方十八是个侠义人,她当即就要自掏腰包垫上一半银钱,唐笙忙拦住她。 “我有钱。” “这得花了多少月俸,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唐笙不接,心道,她这银子还真跟大风刮来的似的。 十八也烦磨叽事,拍拍唐笙的肩膀道:“下回我——” “欸,十九,你这脖子怎么了?” 唐笙没反应过来:“怎了?” 十八的指尖晃了两下停在了唐笙锁骨附近,但未曾碰到肌肤。唐笙垂眸观看,脑袋嗡了声,立马将领子裹紧了。 “蚊虫叮咬的!” “京中这个时节就有蚊虫了吗?” “可不是,我那间房临着花花草草,夜里蚊虫可多了!” 解释完,唐笙也不管方十八信不信,刮风一样跑回厢房,插上插销。 唐笙不在的这几天,十八将这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上的铜镜也是一尘不染。 她对着铜镜,将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昨夜秦玅观和她置气,将她能够到的地方咬了个遍——脖颈、肩头、锁骨、心口……痕迹连成了一串,唐笙至今记得肩头的痛感。 陛下可能是属狗的,一口尖牙给她咬成了花王八。 唐笙重重叹了口气,将内袍系得更紧了,好让脖颈完全遮掩在素白的交领之下。 影响自身安全的事,唐笙本是不想做的。 但是唐笙越想越不对劲,原著里并未有彻查辽东贪腐案的事。这事实际是从蕃西移到辽东的,也就是说,原书的细节剧情发生了改变。无论如何,这件事是需要去解决的,不然秦玅观将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秦玅观既然不允她去,那自然是有她的考量。但唐笙总觉得这里头不止她忧心自己这条,应当还有别的原因。 唐笙想来想去,只能联想到秦玅观可能因为唐简的死,格外重视起身边人的调派,生怕她也重蹈覆辙。 整理完衣裳,唐笙重新出门,那两箱肉食已被瓜分完了,唯余框中几块蒸糕。 她洗完手才取了一块嚼食,向吃得满嘴油花的十八打听事情。 “你知道辽东彻查贪腐的事么?” “知道啊,邸报上都写了。赵尚恪通敌被斩的事我也知晓了。” “这事僵持住了。” “僵持住了?不是沈太傅在查吗?” 方十八动作一僵,被唐笙拉回了里屋。 唐笙又是阖窗又是关门的,屋内一下暗了下来。 “怎么了?”十八问。 “这差事估计牵连了一大帮子人,沈太傅查不下去了,僵持住了。”唐笙惆怅道,“我想接下来,陛下不允。” “这可不是个好差。”十八拉了长凳兀自坐下,手里还捧着饭碗,“唐大人过去也去辽东彻查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我阿姊?” “那年我为唐大人当过护卫,因而知晓些内情。”十八搁下饭碗,两指捻出块帕子,擦拭着手,“那些人是软硬兼施,软的就登门送礼,借着求取字画的缘由行贿,硬的就是死扛着不说,甚至纵火烧了府库。当地乡绅和官员瓜葛着,欺上瞒下,树大根深,根本铲除不了。” “若是沈太傅不能去,陛下还能派什么人去呢?”唐笙问。 “肯定是要寻根基深厚身份尊贵的人去啊。”方十八道,“那样的人,谁敢动呢。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震慑住那些士绅。” 长郡沈家是个没落氏族,后来靠科举重新发迹。读书人是不从事劳动生产的,因而每个取得功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家庭乃至宗族的供养。无论是沈崇年还是沈长卿,他们发迹前便有士绅的托举,发迹后更是士绅的一员,要沈长卿去革自己的命,显然不太可能。 这满朝堂的官员,又有哪个和士绅没有瓜葛? 唐笙忽然觉得,这是制度缺陷所导致的弊病了。辽东只是个缩影,未曾透光的地方,可能比辽东还要严重。对这群人动了刀子,上下连带,不知得得罪多少人,说不定唐简的死就跟知悉这件事的内情有关。 想到这,她栗然发了冷——怪不得秦玅观坚持不松口。 唐笙有些后怕了,她默念起十八的话:“根基深厚且身份尊贵。” 若是无人敢顶上这差事,那秦玅观岂不是只能从宗室中选人过去。 秦承渊的名字冒了出来。 如果真是派遣秦承渊过去,那原书的剧情就完成了闭环。 秦承渊崭露头角,邀买了人心,隐秘发展势力谋夺大位,最终在秦玅观驾崩后夺取天下。 唐笙越想身上越冷,恍惚间,她已经看到了秦玅观在朝堂上咯血的场景了。 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全与他人做了嫁衣,秦玅观的政治理想,宵衣旰食度过的日日夜夜都成了笑话。 病死,被废帝谥,棺椁被掘出挪出帝陵,一生不得公允的评价…… “这差事我得接。”唐笙沙哑道,“我一定得接。” “你疯了?”方十八拉住她,“你要重蹈唐大人的覆辙吗,到时候群臣逼迫,即便陛下不松口,你也难以活命!” “我阿姊是那样死的吗?”唐笙抬眸。 “唐大人不想让陛下为难。”方十八哽了哽,“这才自尽。” “你和唐大人虽然处事不同,但骨子里相似,真要到了那个地步,你会让陛下为难吗?” 第79章 晚朝商议了两件大事, 耽搁了秦玅观用膳的时间。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便没有了用膳的兴致,喝了些茶就开始处理政务, 特地吩咐了不许人进入书房。 方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故意在书房前转悠了好几趟。 身影晃眼, 秦玅观终于搁笔抬眸。 “晃来晃去。”秦玅观不悦道, “要晃去殿外晃。” 方汀大喜,趁机入内:“奴婢愁啊。” 秦玅观啜了口茶,摘起翘起毛的羊毫来:“愁什么。” “唐大人走时叮嘱奴婢要定时呈膳,一定看顾好陛下的身子……” “方汀。”秦玅观用毛笔指她,笔锋轻晃, “朕发现你近来是越来越爱抬她了,朕才是皇帝,你听谁的令。” “当然是陛下的令!”方汀果断道。 “知道就好。”秦玅观收笔,写了两句话又道,“盛碗粥来, 朕喝两口。” 方汀压下唇角的笑意,恭恭敬敬退下, 直奔小厨房。 膳食一直温着, 方汀退下没多久,宫娥们便一连上了三个碟子,堆满了秦玅观书案前留出的一点点空当。 秦玅观写一个字便要抬头,见着方汀入内, “啪”一声搁笔。 端着粥的方汀立马跪了,连珠炮一样说道:“这三道是唐大人新研出的药膳, 唐大人说食补要比药补来得温和,更适合陛下的身子。这算药, 不算膳。” 秦玅观:“……” 良久,她道:“端圆桌上去,在书案上用膳,成何体统。” “奴婢糊涂,这就端去。”方汀计成,脚步都显得轻快了。 秦玅观移步,洗完手方才落座。 膳房得了唐笙的指点,不再照着寻常菜色烹饪,而是注重清淡口的调味,用的肉食也是原味较淡那种,还特意仿制成了素食。 这些日子,秦玅观用的膳食果然比从前多了些。 方汀连布了三筷虾仁,在心里夸了好几通唐笙。 “陛下,礼部那边今日差人来问了,那从宗室挑选出的十五个孩子是否要以皇嗣的规制迎进京。” 建储之事议了快两月了,名单才定。十五个人选中,有八个男孩,七个女孩。秦玅观今日晚朝刚应下,礼部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推进了,心急得很。 “朕只说要亲自挑一挑,怎么成了要过继子嗣了。”秦玅观道,“他们什么身份便配什么礼制,但凡僭越,一律不得来京。” “是。”方汀记着了,“那去百里外迎接的仪官?” 这些孩子虽是父母双亡,但不少是有着爵位的,照例是该遣人去迎的。 秦玅观停箸。 眼下在幽州的唐笙正守着京畿门户,品阶上也合适。待她回京,也可给个礼部的官职当一当,既不得罪人也能刷资历,又好让她早日打消去辽东的想法。 “礼部近来有缺?” “回陛下话礼部右侍郎空着。” “太高了。”秦玅观呢喃。 她这样说,方汀立即猜出了她想填谁——太医院不是行政官署,唐笙就是升官再快也朝中也不会真有大臣会忤逆帝心。此番唐笙治疫有功,陛下想要让唐笙名正言顺地握上实权,又不能离自己太远,所以便想让唐笙填礼部缺。 可礼部空出的这个位置是正三品的,六部主要官员都在权力的核心圈层,拿唐笙这个愣头青顶上去,难以服众。 “陛下,唐大人怕是更愿去辽东。”方汀小声道。 提起辽东,秦玅观便有些头痛:“她同你说了自个想去辽东?” “是。” 身边只有方汀了,秦玅观说了心里话。 “她去辽东是想为朕排忧。” 方汀心道,这不是好事吗。 “为了朕和为了志向是两码事。”秦玅观瞧出了方汀的困惑,“更何况唐家只剩她这一个了。她阿姊因朕而死,朕不想将她再搭进去了。” * 在幽州的最后一晚,唐笙来到了府衙后边的小丘上。 坡上的月色格外皎洁,微凉的夜风拂动衣角,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喝酒么?”方十八在她身侧坐下,递来一小坛未拆的酒,“幽州白干味道烈,也辣喉。” “我尝尝。”唐笙接了喝了一口,整个喉腔都冒着酒气,胃也翻滚起来。 “你这是在愁什么?该不该去辽东?”方十八同她碰杯,灌了一大口。 “是啊。”唐笙托腮,“我怕死,又怕出事。两难呢。” 她说得含糊,方十八全当她在忧心陛下。 “那就不去。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地陷了矮个的先死。”方十八酒喝得尽兴,哼起歌来。 唐笙听着词,问道:“这唱得是何意?” “我也不知。”方十八咧嘴笑,“过去唐大人常唱,顺便教了我几句。怎么,唐大人没教过你?” “我过去常在宫中当差,没听阿姊唱过。”唐笙冷静解释,“你教教我。” 方十八放声高歌: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后边呢?”唐笙问。 十八道:“不晓得,只会这两句,你想知道后边的可以问陛下。” 唐笙眸色微暗:“陛下知道么?” “应当知道罢。”方十八说。 唐笙同她碰坛,学着她的模样猛灌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直呲牙。 方十八哈哈大笑。 翌日清早,天上飘起了雨丝,唐笙换了身蓑衣方才出了衙门。 县衙前挤了好些百姓,都是来为她送行的。曾被唐笙救过性命的更是直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唐笙见不得这个,忙跑着上前扶人,手心全是那人跪地时染上的泥渍。 “唐大人保重啊!” “乡里要给您立生祠,您千万要保重啊!” 这样惜别的氛围令唐笙热泪盈眶。 她牵着马,在乡亲们的陪同下出了幽州城。 道路变窄了,视野里到处是泥泞。 疫病汹涌的日子里,许多农田荒废了。唐笙放眼望去,禾苗欣欣向荣的稀稀拉拉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荒废的田地会有人接受罢?”唐笙问。 “豪绅占了一批,还有一批充公了,算是官田。”十八应声。 唐笙推了推斗笠,没有说话。 “前面有乡镇。”方十八眺望了几眼,“唐院判,马上晌午了,歇一歇,用点饭罢!” 十八一呼她的官讳,唐笙就知道她有求于她。 “好。”唐笙拉长了尾音应了声。 乡镇愈来愈近了,即便有雨水的冲刷,唐笙还是望见了一片灰濛濛的瓦砾。 唐笙一行人都扮成了往来的客商,刚进乡镇,乞儿便涌了上来。 疫病死了许多人,不少孩童都沦为了孤儿,只能乞讨为生。 唐笙本想给他们些钱,但思来想去,还是在道边找了家包子铺,施舍了一通。 围来的人愈来愈多,数不清的手伸在半空中,像是溺水者拼尽力气去抓岸边抛下的绳索。 孩童身后还有穿着破烂的大人,他们搂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还插着草标。 摊主对唐笙这位贵人笑脸相迎,对靠近蒸笼的乞儿却面露嫌色。 “您这边坐。”摊主擦干净了长凳,哈腰请唐笙坐下,“您的那屉蒸着,我马上送来。” 唐笙微颔首,视线仍在那群乞儿身上。 “他们的衣裤为何这样短?”唐笙发现了异样。 这群围上来的饥民,身上的衣服比寻常百姓要短得多,不少裤子都只及膝。 “他们是贱籍,从前只能住船不得上岸。这不因为疫病,钦差大人开了恩典,他们才能上来。”摊主一边拾包子一边骂道,“他们上来了就是行窃偷盗,我这包子一个不注意便会被他们偷去。这是您贵人心善给他们布施,他们这些人呦,不知感恩的!” 包子分完了,不远处的便服差役回来了,饥民一哄而散。为数不多的几个跟过来也不是道谢,而是向唐笙乞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刚端上来的包子。 方十八见他可怜,将手中那个给他了。 “贵人,您心善,再给几个罢。我家里还有弟妹。” 乞儿眼睛亮亮的,抱拳做出恳求状。方十八干脆将那一碟包子全倒给他了。 身后的人见着这场景,又跟着乞儿涌来了。摊主瞧见了,边叹气边摇头——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心就是软,等下被缠得脱不开身,一口饭都别想吃着。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和方十八一口也没吃上。 饥肠辘辘的护卫和差役还跟着她们,唐笙领着他们进了家食肆。 店里店外果然不一样了,谈笑声,划拳声,咂嘴声混在一起,和外边几乎是两个世界。 唐笙一行人占了四桌,方十八和她独占一桌,将堂口的桌位包了圆。店小二先上了几碟凉菜,笑呵呵道:“二位要上酒么?” 唐笙刚想说不,嗑着花生米的方十八便大手一挥抛下一大锭银子:“上,挑最好的上。” 店小二的笑容更谄媚了,他刚退了几步,便又快步朝店门外去,大声呼喝起来。 “去去去!这不是你典儿卖女的地儿,滚远点,莫挡着客!” 唐笙循声望去,瞧见了先前身插草标行乞的一家人。他们一家五口,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儿,面容清瘦,怯生生地望着店内的人。小的两个差不多大,一男一女,女的和大女儿神情一致,男的手里还抱着包子在啃。 “小二,放他们进来!”窗边坐着的男人单脚踩凳,露出一双干净的皁靴。 众人循声望去,男人抱拳一笑:“我那第三房小妾缺个伺候的,我瞧那个大的不错。” “黄六爷!”小二赶忙迎了过去,“您怎么不去楼上雅座?” “底下热闹。”黄六爷笑道,“将人领过来罢。” 男人领着家人上前,黄六爷捏着大女儿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色眯眯地摸起她来: “不错,有几分姿色。多少钱?” “五两银子。”男人伸出五个黑黢黢的手指头,“大爷,您再瞧一眼我这婆娘!” 他说了许多直白污秽的躯体形容,惹得唐笙直蹙眉。 “正大光明地典妻卖女。”唐笙捏皱了衣袍,“这里离京畿不过数十里,便已穷苦成这般了吗?” “他们是贱籍,《大齐疏律》管不了。”方十八拍她的肩,“这些孩子被卖到富贵人家反倒能活下来。” “是不是为奴为婢,下人也瞧不起。”唐笙顿了顿道,“幽州尚且如此,辽东又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方十八没有说话。 嘈杂声起。 不远处的黄六爷对那一母二女说起了荤话,唐笙听得更恶心了。 “贱籍已被废除,典妻卖女,违背大齐法典。前月布告的新政你们没瞧过吗。” 清泠泠的女声穿透了嘈杂,周遭静了下来,不少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唐笙这一桌。 “辽东的新政,怎么就和幽州有干系了?”黄六爷笑意冷了些,上下打量起唐笙来,“我买她们是为了救她们,行好事倒还成了错了?” 眼瞧着要剑拔弩张了,掌柜的连忙来和稀泥,同瞧着很像是过路客商的唐笙说起了黄六爷的身份。 “沈家连襟?”唐笙重复掌柜的话,“哪个沈家连襟?” “爷的家事还要讲给你们听?”黄六爷打下袍子,“你们妇道人家,不在闺阁待着绣花,反倒管起大老爷们的事来了。” 黄六爷嗤笑一声,回顾身后,身后人也有跟着笑了起来。 唐笙看向十八,十八摇头——她从未听过沈太傅家有什么沈七爷。 黄六爷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老子犯了哪条王法,你报官去,看看县太爷敢不敢抓我!” 他确实不犯王法,唐笙不能随意惩处她。 “这三人,我要了。”唐笙道。 男人一听当即变了脸,呼喝道:“二十两银,二十两银!小儿十两!” “且慢,你要跟老子抢人?”黄六爷叉腰走上前,晃得钱袋子哗啦作响。 一旁的差役亮了刀挡在了唐笙身前。 黄六爷低头,认出了那刀是官府样式的,豪横忽然就抽散了。 但他还是嘴硬:“几个女人而已,大的那个我要了,其余两个,你领走。” 唐笙缓缓道:“你那个连襟是谁,你最好说清楚。” 黄六爷一下慌了,几度低头瞧靴面,但就是一言不发。 “你是官府的么?”黄六爷露出个笑,想要打听出唐笙的身份,“那也请报个名罢。” 他想要凑上前,瞧清唐笙的面容,差役抵出一段刀横在他的脖子边。 黄六蓦地冒出了冷汗,压低了声:“有话好好说,亮什么刀?既然您和沈七爷是同僚,想必都是相识的,您估计是——” 唐笙起身,余下四桌的人也跟她起身。 十八抛了个银袋给边角处的贱籍男人,跟上唐的步伐。 “想知道我的名讳?”唐笙同黄六错开时出了声。 黄六此刻已是满身冷汗,忙不迭地点头,俯身去听。 只听得头戴斗笠的女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你还不配。” 第80章 下午, 唐笙抵京。 打发走随从,唐笙犯了难——这母女三个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说起来也很滑稽。她堂堂正四品京官,竟连一处私宅都没有, 平日里就住秦玅观配发的“员工宿舍”,这几个月待遇好了点, 住了几次宣室殿, 躺了皇帝姥儿的榻。 唐笙想把人交给京中有宅的方十八,十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不习惯有人伺候,有人给我端茶送水,我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是!”唐笙如遇知音。她见人给她下跪, 反应会比十八说得更激烈些。 “她们能自个出去谋生吗?”唐笙摘了斗笠,抓了把头发。 方十八回头:“你们是什么籍的?” 母亲搂着两个孩子,畏缩道:“贱籍……” “你们是疍户么?”十八问出口了也觉得不对,疍户是贱籍的一种,一般在南边, 从未见过在北边的。 “我不知,我很小就被他买来了。”女人低低道, “他不是贱籍, 他是穷的。” 十八明白了。她矮下身,对唐笙道:“贱民无论男女,都跟可以买卖的物件似的。那男的大抵过去阔过。” 阔过的人要败落很简单,那男人大抵好赌。 “他好赌么?”唐笙问。 她声音温和, 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她一开口,那两个小姑娘便抬起些眼眸, 但也不敢用正眼瞧她。 “好。”女人答。 唐笙和方十八对视一眼,都有数了。 好赌的拿了钱必然是继续赌, 方十八挥手,示意还未离开的差役过来。 差役点头,打马离开。 “你们会什么手艺吗?”唐笙虽然问出口了,但心里是有答案的。 出身贱籍的女人,若是容貌好一些定会被当作物品售卖。唐笙垂眸,注意到了她短衣下那只有成人足弓一半大小的双脚,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好希望秦玅观的新政能够迅疾地在整个大齐推行开来。 女人摇头,又带着两个孩子低下了头。 她们未曾脱籍,没有拥有田产的权力,因为一直被当作物品,也没有被教过谋生的技能。 唐笙思来想去,对方十八说:“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我得先进宫复命。还要劳烦你帮我置办一处宅子和几亩薄田。” 十八应下:“你快些去罢,我帮你办妥。” 唐笙上马,没再忍心回望身后的人。 * 宣室殿前的中庭静悄悄的,值守的宫女少了好些。 唐笙刚踏足便猜到了秦玅观这会外出了。 小宫娥迎了上来,行了个礼:“唐大人,陛下有令,叫您先在内殿候着。” “微臣谨遵圣命。”唐笙答。 一旬没回来,殿内的陈设有了些许变化。 唐笙迈过门槛,候在外殿摆放连排座椅的地方——她记得每每有朝臣觐见,他们都会被方姑姑领到此处等候,地位高的还能坐着等一等。 舟车劳顿,唐笙有些困,殿内有几张生面孔,她忍了又忍,最后只是倚着墙壁阖了会眼。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唐笙立直,微欠首。 脚步声逐渐变得稀疏,唐笙猜,再有半分钟秦玅观就该进来了。 她倒数着时间,凝神静气,仔细辨认着那人的脚步。 玄色的袍角映入眼缝,唐笙早已压不住笑,满怀欣喜地抬眸。 “陛下——”她唤到一半便瞧见了秦玅观身边的人,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假装稳重,“陛下、殿下。” 秦妙姝眼熟她,却又不认得她是谁。 但无论是谁,此刻都是她的救星,秦妙姝佯装遗憾,轻声细语:“皇姊,妙姝先告退了。” “嗯。”秦玅观道,“方汀,送送弘安。” 秦妙姝走后,唐笙还是立在原地不入内。秦玅观歪了脑袋,瞧见了门口的那几个宫女。 她道:“你们也退下罢。” 殿中没有外人了,犟种仍旧没有入殿。 秦玅观折了回来,探指抵了抵她的额头。 唐笙后仰,乌纱帽歪了。 “你怵在此处作甚。”秦玅观问。 “待陛下传召。”唐笙扶正官帽,时刻注意仪容仪态。 “滚进来。”秦玅观兀自迈步,将她甩在身后。 唐笙放心了,她方才就是试探,看陛下的反应,不像是跟她怄气。 “遵旨。”唐笙扬着笑,颠颠跟上。 秦玅观回头时,她跟横冲直撞径直飞来差不多,方才的稳重淡漠全是装的——那是在试探她。 “唐笙。”秦玅观落了坐,神色就淡了,唤她也冷冰冰的。 唐笙不乱飞了,规规矩矩立好,等着秦玅观发话。 她用眼缝偷看秦玅观:这人方才还是高兴的,怎么眨眼间就变脸了? “你治疫有功,朕该赏你。”秦玅观摊开折子,低垂的视线在身旁人和书案之间不着痕迹地飘动,“你想要什么赏啊。” 唐笙眨巴眼睛,刚要开口就被泼了冷水。 秦玅观特地补充道:“去辽东除外。” 唐笙:“……” 见她许久不说话,秦玅观终于回眸:“说话。哑巴了?” 唐笙咬唇,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犟种。 秦玅观在心中骂了声。 “过来。”秦玅观压着火,见犟种只挪了几步,又补充道,“到朕跟前来。” 皇命不可违,唐笙乖乖过去。 “蹲下。” 唐笙照做了,然后脸颊就被人捧住,疯狂揉搓起来。 “你就故意气朕是吧。”秦玅观揉得她“面目狰狞”仍不罢手,“仗着朕不舍得惩处你。” 唐笙含混道:“微——臣——补——葛——” “朕看你胆大包天。”秦玅观揉完还不解恨,又上手捏了几下。 “我哪敢!”唐笙扑腾起身,圈住了秦玅观,仰首看她,“我胆儿那么小。” 被锢在御座上动弹不得的秦玅观:“……” “通政使、礼部郎中、典仪、鸿胪寺少卿。”秦玅观说,“你自个挑一个。” “我挑去辽东。” “你再多说一句,朕就将你发配辽东苦寒地。” 唐笙不想被发配边疆,她苦着张脸道:“这四个差事都有哪些职权呀?” “通政使负责转呈奏章,引进百姓之言。礼部郎中和典仪二差皆是司礼的,鸿胪寺少卿掌管朝会仪节。” 秦玅观早就预设好了唐笙的选项:这些个官职里只有通政使听着光伟些,实际这些年密折制兴起,通政使的差事逐渐清闲,不再能再直接触碰朝堂争权夺利最阴暗的那一面。唐笙在此任上也能多涨些见识,熟悉熟悉朝中章程,也算是比较稳妥的历练。 果不其然,唐笙在听得“引进百姓之言”这句后,便选了通政使。 引进百姓之言而无直接处理之权,这差事表面瞧着得罪人,实际背后有人担着。 秦玅观样样都考虑到了,一步一步牵引着唐笙上了钩。 她装模做样道:“为何要选这个差事,担些闲差不好么。” 唐笙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这段日子在幽州的所见所闻,讲起了今天在回京路上碰上的事。 “你能看到这么多,是好事。”秦玅观说,“朕还是皇女时当差也瞧见了这些,那时无能为力,如今坐稳了位置,才有机会推行新政。” 唐笙枕着秦玅观的腿,满眼水泽: “所以,我想当个好官嘛,而不是那种食君禄还搜刮民脂民膏的。” 秦玅观微仰首,好让自己错开唐笙的凝望。 她叹道:“若是天下官员,都能这般想便好了。” 唐笙安慰她:“总会有那一天的。” “沈七是谁,朕会派人去查。想来应是沈家旁支,老太傅治家还算刚严,不会纵容此事。” “我这算不算引入百姓之言,上达天听。” “算。” 窗外的阴翳消散了,虽是午后,阳光却还是清透的。 唐笙起身,双手撑在御座两侧,俯身贴近秦玅观。 这大逆不道的姿态,秦玅观竟也忍下了。 “那我可以讨个赏吗?”唐笙维持这具有侵.略.性的姿态,眼眸却还是明亮的。 秦玅观勾着她的腰间的革带,将她拉得更近了,蛊惑似的鼓励她: “你想要什么赏。” 指节顺着领口滑入,勾散了裹得严密的交领。秦玅观的指尖抵在她的锁骨中心,轻轻画着圈。 唐笙喉头发涩,像是藏着很多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 秦玅观被她温热的气息撩到了。颈间和面颊略感酥麻。 只差几寸了,秦玅观的唇瓣开开合合,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 她对唐笙说:“你想要什么,大胆说。” 唐笙垂眸,眼睫轻颤。 秦玅观的指已沿着她的肩头,摩挲到了盘扣处,静静等待唐笙的索求。 她等了许久,终于听她微颤的声音: “我想去辽东。” 80-90 第81章 唐笙在外殿站了半刻钟, 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陛下过去说不喜欢被蒙骗,让她大胆讲,她就大胆讲了真心话, 结果就被推开了。 唐笙看着脚尖,将堆叠出褶皱的毯子勾平了, 再抬首又对上了秦玅观凉飕飕的视线。 秦玅观“啪”一声甩下批好的折子, 唐笙感觉自己被抽了下,麻溜低头。 闲着无聊,她倚墙休息了会,未系紧的革带往前滑了些。 唐笙整理好仪容,忽然回忆方才的场景。 秦玅观勾她革带, 勾她的领口,在她身上画圈圈…… 顷刻间,脑海里涌进许多画面。 陛下这人从不会明晃晃地说出想要的东西,前几回也是这样。 可是在这青天白日,窗都没关的大殿里, 唐笙实在是不敢有那种心思。 唐笙拍拍脑袋,探长了脖子查看书房里的人——陛下耳根还红着。 完了, 这人本就脸皮薄, 这下估计是真不想搭理她了。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不管怎样摇头晃脑寻找存在感,都被秦玅观无视。 唐笙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个法子。 阳光暗了, 秦玅观抬眸望了眼窗,又悄悄瞥了门边:唐笙已经不见人影了。 秦玅观刚熄的脾气又上来了, 正欲叫人,脚边忽然滚来一个纸团。 唐笙趴在窗边, 笑盈盈的。 上次秦玅观手把手教的箭术起了作用,唐笙投掷纸团都变准了。 秦玅观别过脑袋,继续看折子,就是不捡。 唐笙急得扒窗,用口型说话。 又一个纸团滚了过来,秦玅观瞥了眼,不为所动。 “陛下——”唐笙压着嗓子轻喊,“皇上——” 过路巡查的侍卫摸不准唐大人在做什么,脚步顿了顿。 唐笙觉察到身后有人,飞快立直身,装模做样地负手回头瞧了眼。 侍卫们欠身,算是和她见过了礼,这才离开。 人一走远,唐笙原形毕露,继续巴巴地瞧秦玅观。 不曾想秦玅观早已偏过首,将她的所作所为全都纳入眼底。 唐笙尴尬一笑,用医书垫着信笺,吭哧吭哧地写起了字。 写着写着一道影子压了下来。 秦玅观托着两个纸团,在唐笙面前展开。 “这画的是什么,又是王八?”秦玅观边瞧边解说,“王八脑袋怎么这样大。” 这种感觉就像是情书被人当面念出声,羞赧带来的热意蔓延开来。唐笙非常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这张。”秦玅观顿了顿,“对不起,陛下,唐笙知道错了。” 她念得很慢,唐笙听着她的声音,身形越来越矮。 秦玅观没有放过她:“你这字——” “陛下——”唐笙讨饶,软着腔调唤她。 秦玅观很是受用,听完回味许久,这才道:“滚进来罢。” 蔫巴了的唐笙如逢甘霖,很快便缓了过来,快步绕进了内殿。 扳回一局的秦玅观身心愉悦,握笔都觉得手上轻巧了。 唐笙凑上去瞧,只见她在纸上写上了好几个州府名,字与字之间排列没有次序。 “滚近些。”秦玅观冷冷道。 “近了,近了。”唐笙就差伏在她书案上了。 秦玅观瞧着她的乌发,忍了忍,又道:“滚远点。” 唐笙抿了抿唇,同她隔了个刚好的距离,既不冒犯又不打扰她书写。可秦玅观却还是不满意,硬拉着她坐在了身侧。 这是唐笙第三回坐这御座,刚沾上坐垫就有种挨针扎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挪了两下,一抬头便对上了秦玅观幽暗的眼眸,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握笔。”秦玅观令道。 唐笙硬着头皮接下朱笔,刚立直笔杆,手背便被人覆上了。 “前几个月字迹还有长进,近来却在后退。”秦玅观兀自道,“朕放你通政使的缺,你这手字,去了岂不是丢朕脸面。” 朝中大小官吏多数是科举考上来的,少数是蒙了祖上恩荫,这二者的字迹都是清爽工整的。唐笙细想了秦玅观的话,脸更红了。 “跟着朕来。”秦玅观带动唐笙,缓慢而郑重地书写。 这感觉像是教刚开蒙的稚子习字,秦玅观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是这般教她的。 “手要握稳,勿要抖动。”秦玅观放缓了语调,“不要有太多回笔。” 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唐笙的面颊,她的掌心发了烫,温度染上了笔杆,手更握不稳了。 她刚开始念书的时候都没有人这样教她习过字。养大她的外祖父母不识字,唐笙学什么,都是靠自己观察,从来没有人手把手教过她什么。 唐笙跟写了两个字,眼眶发涩。 “你瞧。”秦玅观圈起辽东各个州府的名称,带着唐笙勾画出舆图轮廓,“辽东共有十二个地方州府。钦州是首府,距京八百余里,而最远的宽州与瓦格部接壤,距京有一千四百余里。” “这里抹重了轮廓的,便是泰华山脉的一部分,这突起的矩阵便是劳山关了。”秦玅观说,“辽东有乡勇、府兵,有边军,有北六营。近来朕调了林朝洛,这里的兵官更多了。” 唐笙又在她的牵引下,在纸笺边角写上了“兵”字。 乡勇是报备官府,由临近边境士绅自发组织的,抵御流寇同土匪的兵丁,他们的钱粮来源于乡绅。府兵隶属于各州县的官府,银钱由地方官府调拨,边军的粮饷有一部分由军屯自给自足,另一部分由朝廷补足。北六营和林朝洛的两个营皆由朝廷直接调拨粮饷。 秦玅观同唐笙解释了许多,从军屯制一直讲解到地方财税的征收形式,手把手带她写下各类税制的名称。 “农户百姓皆是交粮,商人交商税,以此类推,官府征收后熔铸官银,再押送进京。”秦玅观看向唐笙,“这中间,有几层贪腐,你可瞧得出来?” 唐笙思忖了片刻,答道:“交粮的可以在秤上做手脚,商税的话,可以在货物斤两上做手脚,其他瞧不出了……” 秦玅观微颔首:“商人要办商引,押送货物出入州府皆需要官府批复的公文,方能出城。熔铸官银时的损耗也可做手脚,漕运路上也有许多门道。” 唐笙蹙眉,听得很是认真。 “依你所见,一国税收,缴纳最多的应是何人。”秦玅观久坐,有些累了,干脆枕上了唐笙的肩头。 “富人。”唐笙即答,“他们总是有更多的田产,家底丰厚。” “错了。”秦玅观在“兵”字下边又写下了“士绅”二字。 她解释道:“考取功名者免除徭役赋税,所以坐拥众多田产的乡绅总是愿意将田产挂到他们名下,每年多分他们些银钱。一族之中无人考取功名,便行此策,多数时乡绅总是期盼家中晚辈能考取功名。” “再者,书总是有钱人才能读起的。”唐笙接了秦玅观的话,“年复一年,这些人拥有的土地会变得更多,但也用着上述法子避税,因而这些富人缴纳的税款反而比穷人要少。” “是。历朝历代,虽会明令禁止,禁止他们与民争利,但他们总是向上‘孝敬’,变着法地疏通关系。”秦玅观似是倦了,她敛眸,说话声愈来愈轻了,“军屯田地和官田,也有部分受士绅侵占。他们在朝中也有喉舌,每每需要改制,总会有数不清的人跳出来。” 士绅中,不少人还在放私贷。每逢大灾,百姓颗粒无收,又需要为了来年口粮而劳作,就只好向他们借贷。 “遭了灾饿死了人,他们岂不是更高兴?”唐笙听得恼火,“怎么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朕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朕为何不愿你接这个差事。”秦玅观枕近了些,贴着唐笙的面颊,“士绅、京官、兵官、地方官僚,盘根错节,谁接了这个差事便是得罪这一干人,做得不讨巧就会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所以,您准备——”唐笙欲言又止。 “点宗亲去。”秦玅观说,“朕虽不想宗亲与地方官员勾结,但这个状况,也只有宗亲能震慑住了。” “你要点秦承渊?”唐笙试探道。 秦玅观微瞠眸,似是在说,你竟猜出来了。 唐笙倏地起身,激动溢于言表:“不行,绝对不行!” “你点我去,就点我去。你若是点他去了,定有后患!” “辽东去京近千里,你路上若是被摆了一道,该如何是好。”秦玅观面色冷了些,紧绷的唇线似是对唐笙无声的谴责,“你若是出事,朕也鞭长莫及。” 唐笙张了张嘴,还要再为自己辩一辩,秦玅观便已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拉至身前。 “唐家满门忠良,你父亲在长治年间战死,母亲也是巾帼翘楚。你阿姊因朕而死,再将你送入虎口,朕岂不是真成了薄情寡义之人。” “这不一样。我是自愿去的。”唐笙挣了两下,“不放心的话,您给我兵权,有了兵权谁敢动我。” 秦玅观的臂弯忽然松了,她倚上圆枕。 管皇帝要兵权,要布政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秦玅观本可以派方清露去,可思来想去却只给了她按察使的官位,给了她辽东监察司法的大权,林朝洛虽与方清露交好,可以帮衬她,但两营精锐的粮草命脉却掌握在朝廷手中。 处处都是制衡,处处都是谨慎。 唐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垂下了脑袋,声音也矮了许多: “陛下,唐笙失言了。” “治军,掌政,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秦玅观缓缓道。 将所有筹码压到她一个没什么资历且没见过大风大浪的愣头青身上本就是一种赌.博,稍有不慎,便会拽着秦玅观一齐落入万丈深渊。 秦玅观处事求稳,于情于理都不会同意唐笙的请求。 唐笙不敢再说话了,俯身,跪叩于秦玅观身侧。 “唐笙。”秦玅观见她沉默,唤她道,“你如此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了问话,唐笙忽觉耳鸣,喉头也有些发涩。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 “说话!” 第82章 “说话!”秦玅观低喝了声。 唐笙叩首, 耳畔嗡嗡作响。 她心乱如麻,努力想要说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 “陛下。”唐笙嗫嚅, “如今这局势,调动宗亲实非益事, 您如何确保他们无谋夺大位之心呢。” 秦玅观拨动念珠, 没有说话。 唐笙知道她在观察,喉头更涩了,似是干吞了枯树皮,生怕一个不注意踩中秦玅观的雷池。 恍惚间,唐笙似乎又回到了刚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敢说多一句话, 只能用谦卑和怯懦化解危机。 秦玅观对她笑对她好,似乎都建立在她能顺从她的心意,不触及到皇权的利益点上。能同意她去幽州,也是看出了她缓解疫病之策,且做出了成绩。 想到这, 唐笙眨眼,面颊有些凉。 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 好让秦玅观看不到自己流露出无能的神情。 她继续道:“陛下,您同我讲清了他们的瓜葛,唐笙更觉得这朝中无人可派。唐笙明白您的苦心,一时心急, 口不择言了。” “至于微臣为何猜测是海陵王。”唐笙鼻息急促了些,“如今宗亲中海陵王的身份最为尊贵, 且未展露出野心,母族也与辽东无瓜葛——” “但微臣听说, 除夕宴那日,唯有海陵王全身而退,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反而最要谨慎。” “你说的,朕未尝不知。”念珠隐入宽袖间,秦玅观屈起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没有倾身,“朕问的是,你为何非要去辽东。” 唐笙随着她上扬的指节仰首,眼眸低垂,并不直视圣颜。 “又哭了。”秦玅观语调淡淡的,“胆子怎么这般小。” 唐笙眼眸垂得更低了,她很想告诉秦玅观,自己并不害怕,她只是有些难过。 她理解秦玅观作为君主的谨慎,多疑是她坐稳皇位的基石,但这不妨碍她因为秦玅观的带着不信任的试探而难过。 自那日秦玅观倚在她怀里哭泣,讲述起从前的经历时,唐笙就已将自己的整颗心交付了出去——她过去那样苦,唐笙好想护好她。她虽然力量薄弱,依附于秦玅观的权力,但也渴望着能够张开怀抱,成为她漂泊后可以安歇的港湾。 越靠近秦玅观,唐笙就越明白自己对她的情感可能要多于好奇和喜欢。 过往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这样的感情。唐笙珍视她,小心而笨拙地表达着喜欢。 可秦玅观似乎从未对她说过喜欢,唐笙却又能从与她相处的点滴中觉察出自己的特殊。 她不止一次患得患失,先前犹豫要不要去辽东,也是带着这种感情的。她思忖了很久很久,意识到既有剧情可能会随着宗亲的到来而推进时,唐笙的迟疑全都消散了。那一瞬,她只想揽下这个担子,阻止结局的到来。 她的难过很复杂,有因失望带来的,有因自己的无能而带来的,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一边设想如何解释,一边好奇秦玅观对她的真实感情,唐笙觉得自己要撕裂了。 “陛下,微臣如果说,就是因为您呢,您信不信?”唐笙抬眸,试探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她问得那样谨慎,像是已经预设了答案,却又不死心地期盼着另一种结果。 “朕从不信,有人会毫无所求地依附另一人而活。”秦玅观的回答掐断了唐笙那点渺茫的希望,“朕也不愿,你的抉择全都依附于朕。” 唐笙的话在她听来,像是一个人对她在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秦玅观不喜这种话。 唐笙眼底的光亮陨落了,她没再垂泪,只是说起了回京的这一路,她所有的心绪。 “微臣路上见着典妻卖女的,见着阴天里打着赤脚衣衫褴褛的孩童。京畿附近尚且如此,那辽东,又是何等凄惨。微臣施过了饭食,也救下了被典卖的女人,可微臣总觉得,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不止这几样。” 比起先前的答案,秦玅观更愿听到这个。 但次序一旦颠倒,再多的话,讲的再真诚,也总是带着后知后觉的矫饰。 泪痕干了,秦玅观拇指微动,却没有覆上唐笙的面颊。 秦玅观收了指节:“回去歇着罢。” 她没再看向唐笙,兀自批起了奏折。 唐笙走路时身形微晃,失魂落魄地扶着朱门出殿。秦玅观朱笔微顿,很快垂下了眼眸。 * 回京的这一路都是晴天,道路比赶赴辽东时要好走得多。 辽东疫情大为好转,在沈长卿的再三请求下,执一道人才跟随车队一同回京。 她不与执一论政,只同她一道品鉴诗词,偶尔也执子对弈。 沈长卿及笄之年便破开了前朝圣手的残局,以棋艺精湛扬名辽东。一朝沈家得势,她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当朝国手对弈,连战九局,只负一局,自此便名扬天下,顺利选入公主府教导秦玅观棋术。 她的才学也是在回京后才得以展露,成为公主府侍读,秦玅观即位后又被点为翰林学士,累晋太子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君前侍问。 天下能与沈长卿对弈二百手的人少之又少,可执一偏偏就能。 沈长卿不舍得放走她。 行至平缓路段,沈长卿在车内架起棋桌,迫不及待地邀请执一道人执起黑棋。 “沈大人实为棋痴。”执一道人同她对坐,指节探入棋盒之中。 沈长卿莞尔:“我自小便痴迷其中。沈姓一族在逐人村都为人排斥,幼时顽皮,没有玩伴,百无聊赖间就琢磨起弈术来,也算是渐入佳境。” “沈大人的棋术是天下扬名的,与大人手谈,实为幸事。”执一答。 执一刚落子,沈长卿便跟上了。 见她思路极快,执一也起了兴致。她们有来有往,很快便下了数十手。 沈长卿执棋时手中不留余子,正欲取子,马车忽然颠簸了下。 棋桌倾倒,黑白棋子都涌向执一道人怀中。 执一反应极快,展臂护住焦灼的棋局,沈长卿紧随其后,小臂紧挨着她。 深蓝粗布道袍与缂丝官袍紧贴着,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触感差异极大。 与执一相处多日,这还是沈长卿头次注意到,执一穿着的道袍竟是用的如此粗劣的布料——凡俗中人用这样的布料,沈长卿远远瞧一眼便能分辨。 腕下一轻,执一同她分开了。 隔着帘,车夫匆忙道:“大人、道长,方才有坑洼,避不开!” 沈长卿应声:“知道了。” 马车平稳,执一拾起来散落的棋子,放在手中把玩。 沈长卿记忆超群,早已将棋局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白子错了。”执一道人将白棋往上推了一格,“若是落在此处,便给了贫道可乘之机了。” 沈长卿原是故意放错的,方才那局势,执一的黑子已略微显露出颓势。 先前三次对弈,她比执一多胜一局,沈长卿忧心会下跑执一,因而故意错放,结果低估了执一的记忆力。 “惭愧。”沈长卿拨回棋子。 “胜负未定。”执一道,“沈大人不必礼让贫道。” “更惭愧了。”沈长卿笑意渐深。 同执一往来,她许多心思都易被猜中。 最初,沈长卿有意维持隔膜,相处久了卸下伪装,反倒自在起来。 车内静了下来,又是数十手,棋局逐渐明朗。 执一落子不循规蹈矩,黑子白子陷入平局。 沈长卿对执一愈发好奇,试探着询问起她是如何磨练棋术的。 * 秦玅观两日不曾召见唐笙了。 十八将宅子和土地都置办好了,借着当值的机会把凭据交给了唐笙。 “都办妥了,那母女三个也都安置好了,你给的银两还剩下好些。”方十八说。 唐笙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副看透红尘的模样:“劳烦了,改日请你吃酒。” “你这是怎了?”方十八拍她肩。 唐笙叹气。 “怎么了?” 当值巡逻的队伍里有人在唤十八,十八不好再待,安慰似的回望了她一眼:“下差了寻你。” 唐笙颔首,继续惆怅地眺望宣室殿。 也不知是她的祈求起了效果,还是方姑姑瞧她可怜,方十八走后不久,秦玅观的封赏诏旨就下来了。 太医院院判和通政使级别一致,俸禄未涨,但秦玅观额外赏赐了她二百两白银。 唐笙很高兴,但不是因为发财高兴。官员升迁及受赏都是要向皇帝谢恩的。诏旨下来,唐笙就有了面见秦玅观的理由。 她仔细梳洗了一番,穿上熨烫好的官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唐笙又觉得很别扭。 秦玅观会不会觉得她自作多情?秦玅观会不会根本不想见她?秦玅观是否已经因为她上次的僭越猜忌于她? 这些疑问和踟蹰归根结底,都指向相同的方向——她在秦玅观心中的份量,到底重不重。 这令唐笙很不好受。 极短的一条路,她走了许久。 檐下,方汀拦住了想要入殿的唐笙:“沈太傅还在殿内,唐大人再等等罢。” 方汀的话像是兜头浇了盆冷水,唐笙收回步子,欣喜荡然无存。 “沈大人是述职,想必还要些工夫,您先回罢。”方汀见她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温声劝道。 这两日陛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比以往更勤政了,唐笙不往殿内走,方汀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她俩在闹别扭。 不过小别胜新婚,方汀觉着,这两人大概别扭不过三日,就要如胶似漆了。 唐笙在檐下等了两刻钟不见通传,终是回去了。 方汀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却忽然听得连串的叩窗声。 她往窗沿边走去,一只腕挂念珠的手伸了出来,推大了窗缝。 秦玅观瞧着有些不悦,视线约过方汀的肩,瞧向远处。 “她人呢?”秦玅观问。 第83章 “回陛下话, 唐大人知晓您在召见沈大人,候了两刻钟回去了。”方汀解释道,“一会应该还会再来。” 秦玅观面色稍霁:“再来便让她进来。” 方汀唱诺。 窗被阖上了, 秦玅观又同沈长卿说起了话。 “你方才说的那些,林朝落折子里都有。”秦玅观示意她坐下, “朕要听些不同的。” 沈长卿待秦玅观落座后方才坐下, 面向秦玅观时总是微欠着身。 “新政推行的这十来日,来各府衙门登记造册的嫠妇不在少数。从前夫与子皆亡者,土地总被叔伯占去,以后应当会好转不少。”沈长卿顿了顿,又道, “不过,从前被强占田地的妇人打起官司来比较难——” “受限于旧俗旧律,妇道人家不得随意抛头露面。她们若是要告状,都是由师爷起状子再交由宗族男丁代理上堂。若是从前被占去了田地,要靠官司要回, 几乎是不可能了。” 秦玅观听罢,思忖了片刻才道:“朕即日明发诏旨, 废了这规矩。日后无论男女, 若有讼事,非残非废,非聋非哑,不得由人代理。” “如此, 会不会太刚猛了些,有些妇人自己也不愿同人对簿公堂。”沈长卿提醒道, “一是遵循旧俗,二是易为人刁难。” “不刚烈, 如何移风易俗。”秦玅观道,“上述再加一条,但凡蓄意刁难,无论是非皆酌情加罪,有罪者顶格判罚,情形恶劣的罪加一等。” “陛下圣明。” 沈长卿又奏了几件事,虽有关民生,但始终说不到辽东贪腐之根源。 秦玅观处决果断,到后边便主动提及了沈七的事。 “沈七?”沈长卿似是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微臣父母膝下只剩我一人了,这个沈七应当是沈绍文那端的。” 沈绍文是沈老太傅的养子,早年沈老太傅力捧他做官,奈何秦玅观并不重用他。如今他担着正五品吏部考功郎的肥差,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有主持在京官员的升迁考核,不少人愿意巴结他。 他升上五品后便不与沈老太傅同住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沈府,细数起来沈长卿也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了。 她禀明了情况,秦玅观边听边把玩御座边搁置的如意,意兴阑珊。 沈长卿意识到,秦玅观提起这么个幺麽小丑正是一种留面子的敲打。庆熙一朝,沈家风光无限,那些个不知那个犄角旮旯冒出的亲戚,打着沈家名号谋取私利,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沈长卿有意整治了数次,但不及宗族长者发话。 她欲向秦玅观请罪,话还未出口,秦玅观便转了话题——沈家于秦玅观而言还有用处,在不危谋社稷的情形下,秦玅观倒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说,太傅回京路上病了。” “谢陛下关怀,是去时路遇暴雨,渡完江病了一回。回来将养几日就能大好了。” …… 唐笙入殿时,秦玅观和沈长卿正吃茶谈天。 陛下面上挂着笑,面色瞧着都暖和了不少。沈长卿同她谈论吃茶门道,接的话的都是唐笙从未听过的词句。她们会心一笑,似是都认可彼此的说法。 方汀帮唐笙传唤了声,秦玅观微颔首,唐笙方才步入内殿。 沈长卿不是皇室中人,不受朝官跪拜,唐笙行礼时她起便身,安静等待。 “微臣唐笙,谢陛下恩典。” “知道了,下去罢。” 她们的对话仅有这两句,唐笙退出时,秦玅观又唤沈长卿坐下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唐笙只知道自己站在中庭的太阳光下晒得有些眩晕。 “唐大人。”方汀追了上来,“您记得到吏部去领新腰牌,明日起,您就该到通政司理事了/” 方汀话说得含蓄,唐笙却听出来了她的话外音——她在告诉唐笙,日后她作为朝臣就不必值夜,也不必为秦玅观请脉了。 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宣室殿当差的小宫女了,掌事不过五品,见她也是要恭敬行礼的,有些得罪人的话自然也不能说得太明白。 “唐笙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唐笙向方汀道谢。 方汀躬身,目送她离开。 方才殿钟那场景她也见着了,隐隐觉得这次她们的别扭同往日不同了。方汀叹了口气,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通政司衙门在外禁宫附近,从宫外过去当差反而比从宫内过去要近。 唐笙回了耳房,开始收拾自个的东西。 照着眼下这情形发展,秦玅观疏远她是迟早的事,这耳房她大概住不了多久了。 唐笙从架上的杂物开始收起,收着收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用手背抹掉,整理物件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本来在想怎样将必要的东西先带走,想着想着思绪就放空了,脑海里又浮现了谢恩时的场景。 秦玅观对召见沈长卿时总是带着笑意的,又是赐座又是上茶,见着她却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唐笙就像是闯进了一个融洽的世界,自己成了最违和的存在。 她们之间很有共同话题,沈长卿能接住秦玅观每句话,从不会惹怒秦玅观,既有能力,又有家族撑腰,像她这样的人才会成为秦玅观的臂膀。 唐笙叩首的那一瞬,难过无以复加。 眼泪越落越多,唐笙痛恨连眼泪都无法控制的自己,急得想要扇自己巴掌。 置物架空置了,唐笙转而收拾起书案上的东西。秦玅观赏她的,在案边摆了一溜。唐笙很是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思来想去,唐笙还是决定带走。 这本就是皇帝对于臣子的赏赐,都是她自个挣来的。留在此处反倒像是自己在和秦玅观怄气。 秦玅观自始自终都未承认过她们的关系,唐笙作为一个臣子,没有理由同皇帝怄气。 烧毁了的画、玉茶盏、扳指……所有与秦玅观沾边的东西都被唐笙塞进了褡裢里。 她本想连铺盖一起卷走,思忖了许久却又放下了。 整个耳房里只剩下一床铺盖和唐笙曾经熬夜搜罗整理的药方。 方十八下了差来寻她,赶巧凑上唐笙搬家,充当了一回苦力。 唐笙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痕迹本就不多,两个人搬了一趟便差不多了。 这是她头回来新宅,方十八粗中有细,办事利落,同她们带回来的这母女一同努力,忙了一日便将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宅占地不大,临近外禁宫,位置很是不错。这宅子和方十八家也很近,带个小院,很是清幽惬意,方十八过去也瞧上过这宅子,奈何缺些银两,换了现在住这个。 置办新宅是有暖宅庆贺的习俗的,方十八往院外丢了两串炮仗,唐笙给了最小的小姑娘足够多的银子,请她跑腿,打些酒买些熟菜回宅。 唐笙虽然情绪低落,但面上伪装得还好。方十八以为她没什么事了,特地叫来了不当差的方家姐妹同她们一道庆贺。 她封了官,掌了实权,成了女卫中第三个走上朝堂的,又添置了新宅,本是双喜临门,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达不到唐笙如今的成就。 方家姐妹觉察出了她的失落,以为她是忧心前路凶险,又好好宽慰了她一番。 唐笙强撑着笑意,腮帮子都要僵了。 城中有宵禁,到了点,宅子里便只剩下了十八和唐笙了。 极少沾酒的唐笙将自己喝了个烂醉,不过她酒品还算好,不吵不闹,吐完闹着要梳洗,梳洗完倒头就睡。十八担心她明早忘了当差,特意叮嘱留守的母女三个要记得叫醒她。 唐笙身体很沉,脑袋却逐渐清醒,只不过思绪却在变慢。 暗夜里,她环顾陌生的环境,怎么也睡不着。 她又不争气地想起了秦玅观了。 宫外不比宫内,入了夜窗外便只剩一片漆黑了,偶有几户燃着灯火,不久便随着梆声熄了。 唐笙望着小几上摇曳的烛火,视线模糊了。 已是子夜,空荡荡的宣室殿内燃了半个晚上的蜡烛有些晃眼。 秦玅观揉眼之际,朱墨滴在了纸笺上。 方汀今夜不当值,留守殿内的两个宫娥昏昏欲睡,无人注意到她的不适。 秦玅观起身,两个宫娥这才醒来,匆忙上前更换蜡烛。 许是刚睡醒,宫娥换烛时滴了一串烛泪,弄得秦玅观摊开的折子上也是。 “下去。”秦玅观语调有些沙哑。 两个宫娥叩头请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都下去。”秦玅观相同的话不愿说两遍,再开口时语调阴冷了许多。 机灵点的宫娥忙拉着被吓傻的那个下去。 秦玅观自己换了烛,继续批折子。 写了两列字便觉头痛。 白日里诸事繁杂,她见了这个又召那个,晚间批阅积成小丘的折子,没工夫也没精力去想唐笙。 方才宫娥一打岔,秦玅观瞧见了跪地的两人,刹那间便想起了唐笙。 她未因宫女笨手笨脚而动怒,但那一瞬,她确实很不悦——不悦唐笙的离开,不悦自己的分心。 仔细回忆这段日子发生的点滴,秦玅观觉得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冲动之下和唐笙交了心,借着酒劲和人上了榻,抓着唐笙落下帕子嗅来嗅去,弄得近侍都知道打着唐笙的名号来劝她做事,她竟也乖乖照做。 沉溺于温柔乡给她带来了危机感——秦玅观理政累了便会想起唐笙,想要贴一贴她,真贴上了便有些不想理政了。 这种能给她带来倦怠的感觉秦玅观之前从未有过。 秦玅观焦躁地团起滴了烛泪的纸笺,丢得远远的。 那团纸落在地上,她望着它,竟又想起了唐笙那日立在窗前一笔一划书写歉意的场景了。 她到底为何会对一个处处忤逆她的人如此上心? 秦玅观心烦意乱地搁笔,起身往殿外去。 第84章 方汀急匆匆换好衣裳赶来, 秦玅观已在宫檐下立了一会了。 “陛下披件氅衣罢。” “你怎么过来了。” 方汀不好讲实话,她接过宫娥递来的氅衣抖开:“夜深凉寒,陛下早些歇息罢。” 秦玅观没说话, 视线朝向耳房的方向。 这个节骨眼上方汀知道不能直接提唐笙,但又觉得陛下这样立在檐下伤身, 拐弯抹角道:“陛下, 明日要叫早朝吗?” “说过了,明日叫晚朝。”这个时辰很难出宫通知朝臣,秦玅观觉得方汀这话问得很是怪异。 “奴婢老了。”方汀笑着拍了下脑袋,“这里不中用咯。今日蠢笨,竟还问起唐大人为何要出宫, 唐大人性子好,还同奴婢解释了遍。睡了一觉,又忘咯。” “她出宫了?”秦玅观回眸。 “是,唐大人明早要赴通政司当差,住在宫外反倒近些。”方汀答。 秦玅观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抬腿便往殿内走。方汀追了上去。 “陛下,您这个时辰还要理政吗?”说着方汀“诶哟”了声, “这殿里怎得这样暗, 快换烛!” 秦玅观在联排的客座上坐了,氅衣滑落一边。 她的脑袋更痛了,颅顶像是被凿了孔,凉水不断灌入。 方汀小声询问:“陛下可是不适, 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了。”秦玅观绕回了御座,锤了两下脑袋。 方汀瞧见她的动作便知她这是心绪不宁和歇息不够导致的, 又唤宫娥燃了安神香。 “呈碗安神汤来。”秦玅观道。 “唐大人说那汤里用的几味药不大好……” 秦玅观瞥了她一眼,方汀忙住嘴, 老老实实吩咐人煮汤去了。 安神汤端来时,处理了小半个时辰政务的秦玅观视线还落在奏折上,看都没看便端起汤啜了口。 浓重的苦味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从前她心绪不宁便是喝这汤的,如今啜一口都很难了。 方汀给她取果脯,秦玅观推开,摸出帕子想要擦拭唇瓣,瞧见帕子的样式后又塞回了衣袖。 事事不顺,秦玅观刚有所平静的内心又染上了焦躁。 “陛下,三更了,早些歇息罢。”方汀摸出自己的干净帕子递给她。 “近日难寐。”秦玅观语速缓慢,似是在叹息。 方汀欲言又止,秦玅观无视她的神色。 * 唐笙如今是通政司的主官,她一早便沐浴完,换了身干净官袍去赴任。 密折制和内阁直奏之权分走了通政司大半的职权,通政使这个官位已空了大半年。如今官衙属官多是恩荫得位的,听得主官上任,这才将衙门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 饶是这样,唐笙还是觉察出了败落感。这种败落感源于属官的精神气,他们油腔滑调,先拍马后推诿,颇有种混吃等死的无赖形。 秦玅观将她塞到了这样一个磋磨人志气的官位,唐笙忽然有些怀疑先前十八劝慰她时说得那些话了。 什么狗屁臂膀,什么狗屁野心,陛下此举明明将她边缘化了。 她像个刚探出脑袋的地鼠,刚瞧了眼外边的世界,就被人用榔头敲下去了。 唐笙在公案前踱来踱去,整个上午只来了三份公文一份邸报。 小吏看得眼花,劝她道:“唐大人,这样清闲的差事不是想得就得的,您……” “去,在府衙前支面颦鼓,张贴公文,告诉百姓,若有冤屈和谏言想要陈奏陛下,就来府衙击鼓。”唐笙指着门外,“你也别在本官这窝着了,带人去宣读布告。” 小吏傻眼了,怔愣了片刻,终是在唐笙的眼神下开始办差。 他从前听说这唐大人是个好相与的,还以为可以继续混吃等死,没想到真见着了,这人却像是个疯起来能陈奏陛下撤除通政衙门的模样。 死气沉沉的通政衙门在唐笙的到来后终于泛出了一丝活气。 宫里来的传令太监跨入门槛还以为进错了衙门。 “唐大人,往夏日里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改作酉正了。今日未时三刻有晚朝,这该是您头回上朝,奴才特来同您细说,误了时辰可是要治罪的,您定要记着呀。” 唐笙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太监这样殷勤,又这样说话,就是在讨赏。唐笙也不拂了他的面子,掏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 秦玅观叫的是小朝,只有在京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需要参加。整个通政司只有她一人在四品,她怕误了时辰,提早了半个时辰收拾好,候在端午门外。 下午天阴,跟随她上朝的小吏特意带了油衣和伞。 朝臣随从有专门等候的地儿,京官们则按照官衔列好了队。 队列里,唐笙只瞧见了五六位女官,带上她,两只手便能数过来。 唐笙瞧着这场景,心中忽又升腾起些许异样的感觉——她好像还在秦玅观倚仗的女官之列。 小朝是在宣政殿内,唐笙立过丹墀边,也立过丹墀上,这还是她头次立在丹墀下。 随着朝臣上阶,叩拜,高呼万岁,起身时,站在队尾的唐笙觉察到了源于丹墀上的目光。 秦玅观好似在看她,又好似在眺望殿外。 “今日叫晚朝,是为了商讨新政推行之事。”秦玅观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新政新填了几道,派往辽东的钦差也有了几个人选。尔等若是有事启奏,也可畅所欲言。” 唐笙抬眸,思绪全然被“派往辽东的钦差”这句吸引了。 大臣中有人出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听得秦玅观捻着茶盏盖拨起了茶沫。 唐笙知道,她这是听着无聊,又开始用茶沫作画了。 秦玅观上朝时用的茶水和在自己寝殿里喝的是两种,一种上边有细腻浮沫,可以用茶盏盖和小匙拨出画,一种是茶底清透的,抚过盏盖只为晾茶。 离得近的方汀也知道,她垂下眼眸,瞧见陛下画了只王八。 觉察到身侧的目光,秦玅观转指,搅乱了画。 议上正题后,秦玅观便阖起茶盏,俯瞰朝臣。 唐笙一言不发,静静瞧着他们争辩。出离利益瓜葛的她,随着朝臣的话细思,品出些旁观者清的味道。 听着听着,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秦玅观身上:她今日穿着窄袖袍,人显得十分干练。 唐笙瞧出她面上带妆,眉头拧了起来。 离得这么远她都瞧出了秦玅观面上带妆,想来是秦玅观气色又不好了。 她正欲细瞧,一道凉飕飕的视线便飘了过来,唐笙忙垂首。 “宗室里挑出的孩子,不日便要到京了。”秦玅观打断了朝臣,“朕欲派一人前往迎接。” 唐笙垂眸听着,不曾想下一瞬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笙,朕派你去。” 被点到名的唐笙怔了片刻,旋即跪拜接旨:“微臣领命!” 秦玅观还愿给她派事,这就是没有疏远她。唐笙的心狂跳起来,连日来的憋闷冲淡的许多。 她望着丹墀上的人,眼里漾着光点。结果不久便听到了不想听的名字。 “听了诸位爱卿的谏言,朕决定点两位辽东钦差——” “一位是海陵王,一位是周御史。” 唐笙鼻息凝滞,来不及细想便高唱反对。 “朕意已决。”秦玅观掐断了她的话音,“散朝!” 出了宣室门,朝臣的队列便散开了。 唐笙因为紧张,脑袋嗡嗡作响。她循着秦玅观的仪仗奔走,又得时刻注意仪态,免得吃上言官的参本。 寻常情况下,朝臣没有急事且未得秦玅观传召是不得随意出入禁宫腹地的。 侍卫想拦她又不太敢拦,唐笙就这样追到了秦玅观身侧。 “陛下,您不能点海陵王为钦差!”官袍太长,唐笙又仰视着秦玅观,险些被绊到。 秦玅观垂眸:“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唐笙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秦玅观叩响步辇,抬轿的太监走得更快了。 “陛下——”唐笙跟得快要力竭,在即将和她错开时唤她。 秦玅观眼睫微颤,狠下心来再次叩响步辇。 唐笙在朝堂上立了太久,皇帝散朝是走在朝臣前面的,她追得这样久,渐渐就跟不上了。 待她赶到时,秦玅观已经入殿了。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撩袍跪于中庭,背脊直立。 方汀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又低头看向御座上半天没有落笔,落了笔又连团两张纸笺的陛下,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好的,这两人又杠上了。 “陛下,外头瞧着要落雨了。”方汀担忧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 她虽句句不带唐笙,又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听得更冒火:“让她淋,她自愿。” 方汀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她劝不动里头这尊大佛,只好去外边劝说跪着的小佛。 “唐大人,再不出宫就违制了!”方汀苦口婆心,“这天瞧着要有大雨,您在这淋着就是气陛下呀!” “姑姑,求您通传一声,求陛下务必收回成命。”唐笙吐字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唐大人,不是奴婢想说您,您在朝堂上那样忤逆陛下,换了别人皮都掉了一层了。陛下是皇帝啊,皇帝!皇帝是断然不会收回成命的!您还不明白么?” “您跪在此处就是在气陛下,陛下她这几日辗转难眠,瞧着要病了,您再激一激,这病定是要染的!” 唐笙摇头:“不行。我也有我的难处,从前我不想说,现在只求见陛下一面,当面诉说。” 面颊染上湿凉,中庭地上映出了密集的雨滴。 唐笙望天,被雨点砸得睁不开眼了。 第85章 阴云压下, 漫天苍黄,雨珠结成丝线密集的帘,随风飘动, 白茫茫一片。 沿着宫墙殿檐铺设的滴水瓦疏导着雨水,将宫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廊檐下的人影掩在起烟似的雨幕里, 塑像般凝望着跪于中庭的唐笙。 水泽激荡, 殿内人抬首,眺望窗外的情形。 方姑姑逮着机会劝谏,进门先叩首再说话: “陛下,这雨太大了,唐大人这样淋着迟早要染上风寒——” “朕的话只说一遍。”秦玅观收束视线, 直接打断了她。 落雨前秦玅观就发话了,方汀听到她这样说,亦不敢再劝。 她出了殿,接了宫娥递来的伞,撑在唐笙头顶。 雨声哗啦, 唐笙拭干净脸上的雨水望着来者,脊背挺直, 不为所动。 “回吧, 您快回罢!”方汀矮下身,好让雨伞多罩着些唐笙,“陛下是明君,自有打算, 您回罢!” 唐笙摇头:“雨大,姑姑您自己撑着就行了。” 方汀恨铁不成钢似的重重叹气, 转身往殿内去。 唐笙又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了,湿透的官袍黏在身上, 又厚重又凉寒。 她揉了把发麻的面颊,渐渐有些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了。 几日前,她还为感知到秦玅观的爱意而心颤,每个闲暇时刻都挂念着她。 为她擦拭眼泪,为她生病而焦心的秦玅观如今怎么连见她一面都成了难事。 唐笙不断擦拭面颊,期盼檐下能多出一道玄色的身影。 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肉身感知到的湿冷是最不值得提及的,唐笙只觉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支撑不住跪坐在了地上,脑袋低垂。 水珠顺着面颊滑落,唐笙张开唇瓣,想要努力呼吸些新鲜气,却只嗅到了咸湿的气息。 一双方头履停在了她面前,唐笙欣喜仰头,看到却是先前同她相识的小宫娥。 小宫娥半个身子都浸湿了,唐笙眼眸微动,温声劝她: “不必帮我撑伞,我——” 她话未说完,小宫娥便退开了,面前停了双云纹缎面靴。 唐笙抬眸,瞧见了秦玅观。 “你是在逼朕收回成命么。” 秦玅观的声音被雨声冲得迷蒙,唐笙以为自己幻听了,唇瓣翕动。 “朕是皇帝,所思所虑从不囿于欢爱情长,所下的每道诏令都经深思熟虑。” 玄袍衣角已染上了水渍, “陛下。”唐笙唤她,“不管您信不信,辽东和蕃西一旦让宗亲染指,日后必定会起战祸。崇宁七年的冬日,我所说的一切都能灵验……” “您洗刷吏治,推行新政,为的就是富国强兵,收复失地,彪炳千秋,成为日后天下女子的表率。可三年后,您布好的局便会被人搅动——” 唐笙有些脱力,她膝行上前,指节落在秦玅观的靴面上。 “陛下,算我求您了,您派我去吧。” 她想了许多,海陵王为谋夺大位而布局就在接受诏令不受约束后,如果既定情节也会随着细节而变化,环境和时势能造人,那么派往辽东的任何一个宗亲都有可能滋生野心。 唐笙不想用这套法子来胁迫秦玅观,可她一无所有,只能赌秦玅观对她的感情了。 她压住哭腔,不想将自己的狼狈彻底展露在秦玅观面前,秦玅观只能瞧见她微颤的肩膀。 唐笙说:“您信我一次,好吗?” 秦玅观别过脸,眼眶一瞬显出浮红,再回首时,又恢复了阴冷和疏离。 “你不走,偏要违命?” “我不走!” 秦玅观低笑了声,夺走了方汀为自己撑着的伞。 雨帘晃动,水花四溅。 油纸伞被秦玅观抛到一旁,被风吹得远远的。 身后的宫娥赶忙举伞替她遮上,唐笙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伞柄,什么都没碰到。 “滚,都滚!”秦玅观低喝了声。 宫人不敢再上前。 “陛下!”唐笙觉得她疯了,哭喊道,“您不要淋雨!” 大雨中立着的秦玅观和跪着的唐笙对峙着。 “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朕留你体面没叫侍卫将你拖出去。”秦玅观哽了哽,“你现在就走,不要逼朕下令。” 淋了雨的玄袍不再松垮,秦玅观清瘦的身形被勾勒出来,风一吹就想要倾倒。 唐笙爬起身去拾伞。 隔着雨幕,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秦玅观先背过身,不再看她。 “走!”秦玅观呵斥她。 * 这场雨灌进了唐笙的躯体,她的思绪,她的动作无不变得缓慢。 她没了回来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很冷很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唐笙发烧了,说了很多胡话。 闻讯赶到的方十八听她胡言乱语,直呼陛下名讳,吓得捂住了她的嘴。 她们救下的母女三个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唐笙降了点热,一个没注意,唐笙烧得更严重了。 相处了几日,人都熟络了。 小姑娘童言无忌,好奇道:“七庙官在哪里呀?她梦到七庙官了吗?” 大姑娘朝她使眼色,小姑娘会错了意:“是有谁叫七庙官吗?” 方十八换了张嘴巴捂,生怕隔墙有耳,她和唐笙明日便因不敬圣上被处以刑罚。 小姑娘挣扎了一会,就差上嘴咬人了,方十八才撒了手。 “这个人不能提吗?”小姑娘还算机敏,“那就是她让恩人得病的,所以恩人睡着了都要喊她!” 十八一边捂她一边凶她:“叫你去请郎中,不是叫你在这胡说八道!快点去!” 小姑娘哭出了声,吵得方十八脑袋疼。她母亲忙过来,将她带了下去。 “你和七庙官都是坏人!”小姑娘抽泣道。 “捂上她的嘴巴……”沙场上方十八没带怕过,今天却觉得自个得折这了。 她真挚祷告,期盼唐笙赶紧醒过来。 接过小姑娘差事的大姑娘奔了出去,生怕赶上宵禁,请不来郎中。 她习惯了赤足走在路上,如今穿上鞋了反倒跑得没从前快了。 老旧的石板路上有坑洼,她没注意,绊了一跤。 起身时,她瞧见了连片的气派建筑。 被大雨荡涤一新的琉璃黄瓦沿着中轴线森严排列,异常华贵。 秦玅观披着氅衣立在窗边,嘴唇血色很淡。 她闲下来,脑海里总是浮现唐笙的身影。 雨最大的那会,秦玅观本不准备出来,打算叫宫人将她架走。她立在窗沿边瞧了一会唐笙的身影,又改了主意——所有人都在檐下,中庭唯余她一人,孤零零的。 唐笙就那样跪在雨里,连肩背都舍不得弯一下。 “陛下,该用药了。”方汀提醒道。 “雨停了,天也要黑了。”秦玅观回神。 “唐大人想必早已抵家了。”听出话外音的方汀小声道。 秦玅观接了瓷碗,啜了口,没有应声。 她不过淋了一小会雨,当阳穴便开始作痛了,入了殿侍奉的宫人有传太医,煮姜汤,递汤婆子,秦玅观不久就缓了过来,但过去这么久了身体也不大爽利。 唐笙在雨里跪了那么久,自然比她更难熬。 想到这,秦玅观低声问:“朕会不会太狠心了。” “陛下——” 方汀犹豫再三,终于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奴婢知道您也难受,您这么做是为了不把唐大人卷进来。唐大人并非蠢笨之人,如此执拗,定然是觉察了什么。您大可听听唐大人的见解再做决断——” “自始自终,您好像从没有问过,唐大人有什么处置之法,有什么更细致的见解。” 秦玅观垂眸,眼睫轻颤。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您如此处理,落在唐大人眼里,该是什么模样?” 方汀的话理顺了她芜杂的思绪。 秦玅观想,唐笙大概是失望的。她会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将她当作值得倚靠的臂膀,根本瞧不上她。 “奴婢是一家之言,经不起太多推敲。”方汀继续道,“您是皇帝,大齐的主君,奴婢只是您遮蔽下的蚍蜉,您心里惦念的太多太沉,自然是奴婢等不能企及的。” 良久,方汀听到了一声长叹。 “朕能信她么。”秦玅观呢喃,“朕想信她,又不敢信她。” “甘罗十二岁封上卿,霍去病弱冠之年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孙权十八岁镇守江东。陛下您亦是年少有为,为我大齐力缆狂澜,未及二十就立下汗马功劳,怎么到唐大人这里便不愿相信她了?” 秦玅观不置可否。 窗外,天色已暗,秦玅观揉着眉心,重新握笔。 既然此事已经照着她的章法处理完了,她就没有再耗费心力的必要。身为君主,她不该为小事所困扰,以至于乱了分寸,搅了理政的心神。 宣室殿的烛火又燃到了深更,晨间方汀来侍奉秦玅观梳洗,发现她又开始咳嗽了。 正更衣,宫娥入内通报: “陛下,通政司的唐大人告假了,说是病了。” 各司衙门的主官要告假,照例是要陈奏秦玅观的,秦玅观准了方才能休沐。 “唐笙病了?”秦玅观侧身。 “是。”宫娥应声,“说是感染了风寒。” 近侍们的视线悄然落在了秦玅观身上。 “朕准了。”秦玅观道,“叫太医过去。” 宫娥唱诺。 方汀见缝插针:“陛下,要派人过去探视么?” “风寒而已,不必了。”秦玅观答。 第86章 既是秦玅观发话, 太医院仔细挑了人去给唐笙看病。 方十八花了重金请来的郎中医术不差,御医到时唐笙烧已经退了,人被抽去了精神气裹着棉被缩在卧榻一角。 唐笙认得来的御医, 知晓他级别不低,应是太医院揣测了秦玅观意思派他来的。 秦玅观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心力交瘁的唐笙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她想, 这该是秦玅观的驭人之术了,在不需要她时决绝推开,见她失望了又抛出点希望挽留人心,不至使人反叛。 有时候越讲规矩和情分反而越意味着疏远。 唐笙好冷,耳畔回响的全是秦玅观在倾盆大雨中再三强调她们地位有别的话音, 她不敢去相信这份迟来的派遣背后藏的其实是关心了。 她强打着精神谢恩,御医怎么拦都拦不住她。 御医回去复命时将情形细说给秦玅观听。 秦玅观本在审阅诏旨,听着听着就拨起了念珠。 “重伤风?” “回陛下话,是重伤风加之先前治疫辛劳,拖久了损伤元气, 需得好好将养一旬了。” “知道了。”秦玅观攥拢念珠,“退下罢。” 听着御医说唐笙治疫累垮了身体, 秦玅观心里起了歉疚。 但从幽州治疫来讲, 唐笙做得极好:归拢民心,宣扬皇威,安民济物,行事果决, 公正严明。 秦玅观很是欣慰,但在发给她的谕旨中只用了两个词褒扬她。 方汀昨日说的话,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秦玅观心上。她鲜少以平视的角度同人互换视角,昨夜秦玅观尝试了, 那种失落感闷得她没了起身的力气。 歉疚像是压在身上的顽石,搅乱了秦玅观的思绪,拖慢了秦玅观的决断。 喝药时,用膳时,阅折时,坐在步辇上远眺时,一抹虚幻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晃动。待到秦玅观沉下心绪去瞧时,身影化成了小人一样的唐笙,正在哭泣。 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叫了太医来瞧,没瞧出个所以然。 太医说陛下忧思过度,应当早些休息。秦玅观为了忘掉那身影,破天荒地尊从了医嘱。 晚间梳洗时,秦玅观正用竹盐漱口,漱到一半唐笙的影子又浮现了。 秦玅观顿感烦躁,掷下刷牙子枯坐在榻边。 陛下发怒不会吼叫,只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宫娥们以为惹怒了皇帝,齐刷刷地跪下,头磕得此起彼伏。 “奴婢等知罪,求陛下宽恕!” 秦玅观见了这阵仗更烦了。 为微尘似的事情而烦躁实非明君之举,秦玅观取了榻边的佛经默念起来。 她正拧巴,不愿承认自己的浮躁,因而没叫宫娥起身。方汀入内,瞧见了这番场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迈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当即拉了个当值的宫女询问。 弄清了原委,方汀这才向秦玅观通报:“陛下,十八当差来了,您白天吩咐过,叫奴婢……” “朕不见。”秦玅观赌气似的说道,“叫她退下。” 方汀沉默了半晌,自个去问清了唐笙的状况,以防秦玅观半夜询问。 方汀陪侍秦玅观近二十年,可谓是料事如神。 入了夜,榻上人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方汀抬抬眼皮,预判了秦玅观的询问,一一作答。 “她还烧着?” “不是烧着,是畏寒,没精神。” “难受?” “定然是难受的。” 秦玅观继续烙饼,烙完饼又面壁,过了许久又开始询问。 “你说她怨我么?” 方汀沉默。 “她向来善解人意,朕的心意她应当是明白的。” 方汀继续沉默。 “君臣有别,朕已是仁至义尽,派了御医……” 方汀听得抓心挠肺,直截了当道:“陛下您要去瞧瞧她吗?” 这下换秦玅观沉默了。 “君臣有别,朕是君,她是臣,没有君夜访臣子的道理。” 藏在昏暗处的方汀收回撇了一半的嘴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昔日文王亲访姜太公,昭烈帝三顾武侯草庐,爱惜贤良,礼贤下士,并不折损身份。”方汀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忍不住又添了两句,“陛下您若是如此,日后也是一段佳话。” 秦玅观:“说得有理,替朕更衣。” 她顺着台阶就下了,将什么君臣有别抛之脑后。 方汀去取衣桁上的袍服,被秦玅观叫住:“便服。” “是。”方汀应下。 秦玅观合衣合得迅速,由着宫娥系带,探手去取立领衫。 她将自个裹了个严实,扮成了书香世家的女儿,但举手投足间难掩的贵气又有些冲淡了这份书卷气。 一切准备妥当,秦玅观上了小轿,在暗卫和扮作侍从的御林卫的保护下出了宫,在方十八的引导下绕行至临近外禁宫的民居。 暗夜放大了脚步声和风声,秦玅观坐了会轿,掀开帘吹风。 凉风唤醒了被焦急蒙蔽的心,秦玅观忽然有些后悔做出了这样莽撞的决定。 “您有话要吩咐吗?”方汀隐去了称呼,上前询问。 “回宫罢。”秦玅观说。 “快要到了。”方汀温声答。 她知晓秦玅观的焦躁和纠结,柔声劝说:“鲜少见到您如此踟蹰呢。” 说话的这个间隙,秦玅观瞧见了不远处的昏黄光晕——周遭皆是漆黑,唯有那豆大的晕圈在寒夜里摇曳,轻轻诉说未眠人的心事。 她放下轿帘,不再言语。 小轿停了,方十八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摸索到了铜环旁的钥匙孔,长柄圆环的钥匙从她身侧摘下,捯饬了几下,门就开了。 方十八欠身,请秦玅观入内。侍卫守在院外,只有方汀和方十八陪侍在她身边。 唐笙盘下的这小宅竟连唐家老宅都不如,秦玅观已经数年未曾踏足这种院落了。方汀怕她踩上坑洼,特地护在她身侧。 那圈光晕近了,秦玅观已经能透过纸窗瞧清拉长的烛火了。 方十八和一众侍从留在了屋外,秦玅观只身推门进入。 还算宽敞的外间摆着桌椅,正中是一方香案,案上搁着那卷烧毁的画像。 秦玅观随着木门的“吱呀”声颤了下,脚步一滞。 再向里就是寝房了,秦玅观微欠身,通过比宫中低矮得多的门洞,瞧清了里头的物件。 她刚从暗处过来,寝房一下就显得透亮了。 榻上平躺着一个人,被布衾裹得紧紧的,似是睡着了。 秦玅观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心里的歉疚更浓重了。 “唐笙。”还隔着段距离,秦玅观低声唤她。 榻上的人颤身,秦玅观上前,微俯身。 一张陌生的脸露了出来,秦玅观神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大姑娘颤声问她。 “唐笙呢。”秦玅观沉声道。 “恩人,恩人在沐浴……”大姑娘被秦玅观的神色吓着了,磕磕巴巴道,“你是谁?” 见秦玅观不说话,大姑娘朝靠墙的那面摸索,似在寻找什么。 秦玅观回手一握,一柄匕首便抵在了她喉边。 “这间寝屋是唐笙的么。”秦玅观直切要点。 “是恩人的……我是替恩人暖……”大姑娘胆怯,紧紧揪着被子,缩到在角落里。 她话未说完下颌便是一松,匕首离她远去了。 秦玅观转身离去,虚掩着的门被重重推开,砸出了声响。 不明所以的方十八跟了上去,方汀小跑着跟在秦玅观身后。 秦玅观拂下轿帘,低低道:“回宫。” 轿夫似是瞧出了秦玅观的急切,加快了步伐。 方十八在方姑姑的允许下脱了队,奔回了宅院。 彼时唐笙正挽着发从后院出来。 她忍受不了发烧出的一身汗,趁着今日有好转,强忍着不适简单擦洗。里间隔音好,唐笙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后,就迅速扯了衣服裹上,扶着墙壁出来了。 她出来什么人都没有瞧见,还以为是自个幻听了。 方十八气喘吁吁,不等缓过劲就问了起来:“你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那样气愤?” “陛下来了?”唐笙瞠目,语调里藏着喜悦。 “不是被你气走的?”方十八觉察出不对劲,眉头舒展,“你没瞧见陛下吗?” “我在里头啊,听着脚步声扯了衣服裹上就出来了。”唐笙胸闷气短,出来时眼前黑了又黑,这会还没缓过来。 她们的声音引来了小姑娘和她母亲,一大一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守在她们身边。 方十八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最终绕过唐笙进了卧房,瞧见了乱糟糟的榻和吓傻了的大姑娘。 方十八拍了下脑袋,咬牙叹气,一瞬间全明白了。 唐笙掠过十八的肩膀瞧清了里头的场景。 “你为何会在我的卧房?” 大姑娘急得直掉眼泪,跪在唐笙和方十八面前。 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唐笙:“娘的,娘说恩人怕冷,叫我去暖床——” 大姑娘刚及笄,许多事都没被教明白,这话外音或许只有唐笙和方十八明白了。 唐笙倏地转头:“你同她说过这话吗!” 女人跪下不住地磕头,重复道:“是我办错事了,是我办错事了!” 像唐笙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她未被所谓的夫赎身时曾听说过女子磨镜的秘闻,知道有些达官贵人喜好这样。 她自小生活在以训化女子服侍贵人为人生要义的环境里,将自己和女儿视为了物,理所当然地用她以为重要的东西馈赠有恩于她们的唐笙。 怕唐笙冷是一回事,另一层更隐秘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为了攀附高枝而选择的不等价的交换,亦或者说不能用价值定义的事,对于唐笙而言是种极端恶劣的行为。 短期内,她的思想无法逆转。唐笙亦没时间同她们理论这些,她扶墙朝外边走了几步,眼前又泛起了青黑。 “我要入宫。”唐笙紧咬牙槽,吐出了这句话。 第87章 “我要入宫。” 唐笙重复着这句话, 眼前愈发黑了,还未走到房檐下就因眩晕倾倒。十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一晕,就错过了最适合解释的时间。 唐笙在翌日一大早便乘轿到了端午门, 禁军给她拦了,客客气气将她送了回去——秦玅观昨日后半夜也传了口谕, 说不见唐笙。 来传令的宫娥特地照着方姑姑的叮嘱解释了通:“唐通政勤于政务, 病中也要入宫面圣,陛下忧心她亏损了元气,叫你们见着人就好好送回去,叫她好好修养。” 禁卫照做,恭维她们, 将她们赞为当代君臣典范,唐笙听了一通面色却越发难看了,禁卫以为唐大人是个清正刚直,听不得溜须拍马的,后半段路不敢再说话了。 他们不作声了, 唐大人反而主动敲起轿壁,说要到京兆府去。 禁卫们记着传话, 纷纷劝说唐笙早些回去养病。 唐笙少见地拿出官架子压人:“当好你们的差便是, 本官去哪轮不到你们插嘴。” 禁卫们被她赶了回去,官轿一路轻摇,来到了易主了的京兆府。如今方清露调任辽东按察使,方采薇凭着调查秦行昀和处理抵触新政的监生晋升正五品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同时代理着京兆府尹的差事。 明眼人都知晓方采薇接任京兆府尹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玅观这样做是为了塞住吏部和言官的嘴巴。 霉了一日的唐笙终于觉察出了一线转机:她想起了二姐治疫时用于传信的鸽子。信鸽传递消息都有固定的线路, 二姐应当带不走它们。眼下十二娘是京兆府代理主官,她应该能说得上话, 借着鸽子传信。 唐笙也想过用密折传信解释,但依照她对秦玅观的了解,正同她怄气的秦玅观大概率是不会主动去看她署名的信件的。 信鸽传信本不符合宫里的规矩过了疫病这个节点便废止了。方采薇有心帮,却也寻不到原本的鸽笼了。 唐笙跑了一趟,无功而反,终是回去写折子了。 她尚在病中,手腕没有什么力气,写出来的字轻飘飘的。 唐笙边写边揉眼睛,这场无妄之灾令她心力交瘁,写着写着唐笙的视线就模糊了。 秦玅观拒不见她,可能是真信了她能做出这种事。她的道德人品在秦玅观那就是低劣的,换句话说,秦玅观就是不信任她,不愿听她的解释。 唐笙真的倦了。 她递了折子,期盼秦玅观能早日打开。 可是过了整整一日,宫里都没有回音。 唐笙失望了。 她气色极差,瞧着像是下一瞬就要昏倒了。 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母女三个一直守着她。 唐笙强打着精神谈起了那夜的事。 大姑娘哭着道:“恩人是善人,我只想报答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贵贱之分,无非是旁人强加的。一个人,若是自己都轻贱自己,会为人敬,为人爱吗?”唐笙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你不是谁的物件,无论何时,只有你自己重要。” 小姑娘似懂非懂,一直牵着她的母亲,抱紧了身侧的大女儿:“我们并不知您厌恶这个……” “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受了那些腌臜人的影响。”唐笙打断了她的忏悔,“我若是大权在握,定要将那些人,那些地方全部铲除。” “可我们这种人,最宝贵的只有这个了,只能这样报答您……” “你们照顾我便是报答了。” 唐笙叹息,阖眸了休息了片刻,定定瞧着送折差役离去的方向: “那种事,只该和自己心爱的人做。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攀附。” * 秦玅观并非没见着唐笙的折子。 她冲出唐笙的私宅时正在气头上,谁劝都不愿听。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终于静下心来细想。 她是不信唐笙能做出欺凌百姓的事的。 这京中许多事,只要不是刻意隐瞒,她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唐笙出任通政使主官,手下有许多不得升迁的属官。自她当差起,便有人变着法子来巴结她。 有想请她上画舫吃酒的,有借着购书的由头向她行贿的,还有私下打探她喜好的…… 唐笙全都婉拒了,处置得都很得当。 这些秦玅观全都看在眼里,她一直觉得唐笙向善,心系百姓,同那些取巧钻营的官吏不一样。 可偏偏那夜见着她榻上躺了个女子,她就忘记了一切,胸腔燃着火,像是要炸了。 秦玅观许久没这样失态了,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她没和任何人提及那夜的事,方汀还是从十八那打听来的。其间,她几次想劝一劝秦玅观,但又从中觉察到了异样,最后什么都没说——以陛下的才能,应当早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发话,不见人,定是有了其他打算。 秦玅观心中苦闷,去佛堂的次数明显多了。 东暖阁外间的佛龛后,便是挂有秦玅观生母孝惠仁皇后遗像的小阁了。 秦玅观一年内出入此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方汀见她礼完佛往里去时,惊得微张嘴巴。 她带着宫娥们退出去,留秦玅观一个清幽的环境。 小阁背光,虽然是白日,里头还是有些暗。 秦玅观燃烛,仰首瞧着记忆里母亲的模样。 她点了一炷香,立在画像前的鎏金炉中。飘渺的烟丝缓缓升起,朦胧了画像上的面容。 这里供着的画像是秦玅观过去思念母亲时亲手绘制的,那时秦承祚还活着,姐弟两个瞧着画像一同垂泪。 决定夺位后,秦玅观就很少来此处了,一年里只有母亲生辰和忌日时来两趟。 此刻她心乱如麻,很想找人说说话。 方汀陪着她长大,处处爱护她,可到底和她有君臣之别。秦玅观想念母亲的怀抱,若是母亲还在,她很想像幼时那样,枕着她的双膝诉说心事。 她跪于蒲团,小声同母亲说着话。 “阿娘,我有两旬不曾梦见您了。” 昏暗中,无人应答她的话。 秦玅观并不在意,这样的逼仄暗淡的环境反倒给了她安全感。她打开了话匣子,将想问的,想说的,都说了一通。 “这么久,都是玅观只身走来的。”秦玅观说,“鲜少遇到能真心待我的人,幼时伴读唐简算一个,可我无能,即便坐上了大位也未能护住她。” 唐简真心待她,秦玅观回馈的远不及她。 秦玅观眼眸低垂,幽暗的眼睛流露出了枯色。 想起过去的事,秦玅观心底就会升腾起浓重的愧疚——唐简待她那般,她还是为了江山和权力,利用起了她的一片真心。 朝臣拒不散朝,从四面八方堵住她出殿的路径时,秦玅观不止一次升腾出想要罢黜唐简的念头。她虽表面同朝臣僵持,但实则内心已经动摇了多次。 收到唐简的死讯是个深夜,当时秦玅观望着厚厚两沓弹劾唐简的折子,脑海里回想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例子。 她觉得自己不够狠心,谋事过于优柔,不是合格的君主。听闻唐简的死讯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之后才涌起了浓重的愧疚。 “幼时受您教诲,玅观时刻记着要向善积福。可为了谋夺大位,我屠戮了太多人了。有愧于您的爱护和教导。” “您若是在天有灵,定会觉得失望罢。” 秦玅观喉头发涩,微哽了下,继续道: “如今,唐简之妹唐笙陪侍玅观左右,玅观……” 秦玅观顿了顿,不敢再看向母亲温和悲悯的眼睛。 “玅观是皇帝,皇帝不该为这些琐事所困扰。皇帝若是要落泪也该为天下百姓而落泪,若是欣喜也该为社稷昌盛而欣喜,要恼怒也该为君主庙堂失威而恼怒。” 上述这些秦玅观过去都能做到,如今却困于情事,不思政务,为琐事劳心。 得位不正,双手染血,愧对母亲教诲,像是三块巨石压在秦玅观身上,压得她一刻也不敢歇。 即位来,秦玅观鲜少流露出笑意。她身上担着大齐的山河和百姓,时间久了,她竟连笑一笑都觉得负了罪。 “于此大位,玅观有愧。”秦玅观叹息,“为心悦之人牵着心绪,以至于耽搁朝政,弃置了身份——” “于妻,亦或是于心爱之人——” “玅观多疑、猜忌、冷情,受着她的爱慕和照拂,反倒处处伤她。” 秦玅观抬眸,回望母亲,眼底掩着泪泽。 “伤她,是为无奈之举。” “我怕,怕会在紧要关头,念着身份,念着社稷,使她落得和她阿姊相似的下场。” “您早早离我而去,挚友为我利用而死,如今有了心悦之人,反倒不敢靠近了,情愿她敬我,畏我,疏远我。” 风从窗缝里渗了进来,吹动了烟丝,白烟在昏暗中聚拢,仿佛无形的手轻抚着秦玅观的发,那样温柔,那样怜爱,仿佛是母亲的一缕残魄。 秦玅观觉察不到,眼泪落下,她哽咽着道: “阿娘,您说,我是不是天生的孤煞命?” 第88章 “这边军屯田被人侵占了, 自个吃不上粮了,为何不去讨要呢?” “只有兵丁吃不上饭,领不满饷, 那些将军好着呢。” 方清露领人,准备到临近边塞的城关清丈百姓和军户被侵占的田产, 听得身后的议论声。 说话的是被她带回辽东的女铁匠和她的属官, 方清露一转身,两人便闭嘴了。 “嘴巴要把关。”方清露道,“这是被我听着了,换个你说的将军,较真告到本官这, 你说本官是处置呢,还是不处置呢?” “下官知罪……”属官连连颔首。 “我也知错了。”女铁匠跟着答。 方清露道:“林将军收你为黑水营军械匠卒了,你老跟着我作甚?” 女铁匠哑巴了,只恨自个没她伶牙利嘴。 “这么大体格,老闷在军械营多没意思。”林朝洛把玩着新打制的预备下发军士的短刀, 慢悠悠地晃到了方清露跟前,“本将叫她跟着你的, 方大人不乐意?” “乐意, 当然乐意,多谢大将军。”方清露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面上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林朝洛见她这样就头痛,改来时的疏放, 正了神色同她说话:“多带些人,边境的士绅募有私兵, 万一起了冲突……” “带不了。”方清露摇头,“摆出打擂台的态势去, 反倒不好办差。” 林朝洛不再言语,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铁匠跟上。 车队驶远了,属官又同铁匠说起话了。 “你没名儿吗,为何她们都叫你铁匠?” “有,我本名孙贱女,林将军和方大人都说这名儿太难听,让我自个重取个。”铁匠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就让她们叫我铁匠了。方大人给我抹了个字,改叫孙匠了,不过我觉得呢,还是听人叫我铁匠舒坦。” “确实不好听啊,你长得这样壮,也要取个贱名为了好养活?” “不知道啊,他们都叫我这个。”孙铁匠说,“我是童养媳,夫家就叫我这个,习惯了。” 属官惊了:“你丈夫是匠户,开铁匠铺的?” “他说是匠户,实则是个残废,铺子是我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孙匠满不在乎道,“他兄弟想要占我铺子,被我用农叉叉走了!” “我上京告状那会,那县官把铺子判给了他们。如今辽东有了新政,我一回来就把铺子记在了自个名下,他们老来我铺门闹事,我干脆就改成了军匠籍——” 方清露听到这才出声打断:“他们来找你麻烦,你为何没同我们说?” “这不是挺惭愧。”孙匠挠头,笑得惭愧。 她在京中跟方清露动了手,又伤了唐笙,本来她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反而被好好对待,医好了病,也伸张了正义。 方清露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蹄踢踏,队伍远离了官衙,身旁少了瓦屋多了田地。 路口的乡勇也多了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们。 离士绅的宅院还有数百米时,方清露下马,亲自叩门。 为了抵御外敌,先帝给了边塞士绅招募私兵之权,名义上归属边军管辖。有粮又有兵,自然就有了更多选择权,他们某种意义上是边塞暗伏之险。 边塞齐人同瓦格人是世仇,从前瓦格人攻进来定会大行屠戮,抢夺齐人田舍,如今新即位的瓦格汗大用降将及齐人叛逃文臣,这便是给这些边塞士绅抛了信号。 方清露若处置不当,引起冲突,便是手心捧雷,这些人闻讯而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眼下朝廷同这些人并未撕破脸,方清露摆低了身份,歉谨而来,他们也不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老乡绅留了情面,但眼里透着对方清露的不屑。 “大人,不知您来老朽这里,有何公干?” “按察司得了信,说是大人这里占了民田和军屯,本官职责所在,此番搅扰贵府,实为无奈之举。” “老朽处处遵循圣谕,从未做过违背圣训的事。”老乡绅吹胡子瞪眼,“还用不着按察司的诸位大人来闻讯。” “吴老爷年高德劭,自然是不会做出此举的,所以本官特意前来丈量,还吴老爷一个公道。” “莫不是京军那儿缺粮饷,大人您要拿老朽开刷。”吴老爷讥讽道,“不说镇守边塞,老朽为了打退瓦格人也是出钱出人出力。你这话面上说得客气,实际不就是想要老朽这些地肥你们么?” 方清露处变不惊,压下了身后的随从:“您这话就不合适了。您打瓦格人是为朝廷做事,本官职责之内,来丈量土地行使监察司法之权,也是为了朝廷。” 吴老爷哈哈大笑:“按察使,按察使,按察使是个几品官来着?” 他身后的小厮答道:“二品官。” “二品官而已,禁宫护城河里的锦鲤都比你这号人多!老朽为先帝做事时,你还在娘胎罢!” 他话说得这样不客气,方清露蹙眉,觉察出了不对。 照理,她客客气气过来,这些人也该维护体面。这老头却像是发了癫似的处处刁难她,故意激怒她似的。 这不对。 方清露起身,行了个晚辈礼:“今日叨扰吴老爷了。” “怎么,不丈量了?”吴老爷和下人笑得恣意,上下打量着方清露,“你们女人就这点胆量了。” 他取了案上的桃,抛给方清露:“这才是你们该干的。” 熟透了的桃落在方清露脚边,方清露冷冷地瞧着他,倒是孙匠攥紧了拳头欲要上前。 “铁匠!”方清露喝道,“回去!” 方清露带了人行至庭院,乡勇围了上来。 官差和军士纷纷按刀,与之对峙,风似乎都凝滞了。 方清露微抬眸,瞧见了围墙上探出的箭矢,弓兵已将他们围住了。 “怎么,你们要造反,叛了朝廷,去投靠瓦格人?” 领头的应声:“你没给我们吴老爷行礼,是不敬。” “不敬?”方清露能确认他们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了,“我是朝廷命官,辞别你们吴老爷时已行了晚辈礼,你们没长眼睛么。” 周遭响起了戏谑的笑声,不少乡勇对着护着方清露的官差指指点点。 “你该给我们吴老爷磕头,吴老爷多大的功绩,轮到你作威作福?” “怎么跟着个女人?” “一年几个钱啊,这么卖命?” “窝囊,实在窝囊啊。” …… 官差们被激怒了,不少人都亮了刀。 “都收刀。”方清露顶上了乡勇的兵刃,步步紧逼,“本官只跪陛下。你们对朝廷命官动刀,想要逼迫我跪你们吴老爷,是何居心?” * 唐笙在京修养了一旬,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去当差了。 期间,秦玅观曾派人来询问她的病情,唐笙据实答了,翌日秦玅观便赐药了。 她们之间没了亲昵,秦玅观做的一切,都像是君主对于臣子的关怀了。 唐笙在出发前入宫辞别秦玅观。 多日未见,秦玅观眸底没有恼意,没有歉疚,就那样安静地凝望着唐笙。 “明日便要出发了么。” “回陛下话,是,明日辰正出发。” 她们都沉默了,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鼻息。 “早日归来。”秦玅观说。 唐笙叩首:“谨尊圣命。” 丹墀上的人展平指节,示意她退下。 深蓝色的袍角晃过她垂着的眼角,一会就不见了。 秦玅观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开了与她掌心温度一致的念珠。 方汀缓步入内,在秦玅观抬眸后,轻轻颔首。 议储时被选中的宗亲将至幽州界,唐笙此时出发,行两日便能赶上宗亲到齐。 如此,她就能在三日内回京了。 御林司的暗卫在她之前赶赴幽州,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唐笙带的礼队之后,亦有暗卫紧随。 虽是没有各方利益交锋的差事,秦玅观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几日她阖眼,脑海里总能浮现牢城营里唐笙满身是血的场景。 “陛下,不会有事的。”方汀温声劝慰。 秦玅观垂首望着念珠,没再言语。 同一日,有两支队伍出了京。 过了幽州两支队伍便朝不同的方向行进了。 海陵王和周御史表面相谈甚欢,实则各怀心思。 周御史旧日因直言善谏,曾蒙受辽东乡党迫害,秦玅观掌权后将他捞了出来,晋为监察御史。 大齐开国近百年,各地士绅几乎垄断了科考,其中辽东和江南两地出的进士、举人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就有了摩擦,渐渐的又因权力争夺,演变成了政治迫害。 隆光和庆熙二帝乐见其成,到秦玅观这,已显露出党争之势。 秦玅观钦点刚正不阿的周御史,给了他陈奏密折之权,既是维持这种微妙的制衡,亦是监视海陵王,海陵王宗亲的威名亦能震慑拨响算盘的士绅。 唐笙的话不是没给她警醒。 时下,唯有海陵王没有任何把柄握在她手中,秦玅观总要给他机会,探一探他的底细。 北六营直属皇帝,林朝洛握有兵权,方清露握有监察司法之权,钦差干涉布政和清查吏治,开春来漕运司分批输送边军的六粮饷,仍有四批握在她手中——至此秦玅观已布局完毕。 可夜里,她仍是辗转难眠,心绪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方汀进了安神药,待秦玅观用完又特地给她揉起了当阳穴。 “陛下可是还挂念着唐大人?” “朕不放心辽东。”秦玅观阖眸。 辽东太远,若是周御史不如实奏报,秦玅观就无法及时悉知情形,会使她决策滞后。 “陛下圣明睿断——” 方汀话音未落,耳畔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秦玅观倏地睁开了眼睛。 第89章 能在这个时辰打搅秦玅观, 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坏事。 秦玅观一睁眼,方汀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 传讯女官的脚步声催命符似的敲击方汀的心间。 千万别是辽东和唐笙出了事,方汀交错握掌, 紧盯帘幕外。 “陛下,唐大人——”传讯女官行了完礼, 气息不稳, 正欲说下半句话,便听到了陛下的声音。 “唐笙怎么了?”秦玅观的情绪凝于疲惫的眉眼间,面色略显阴沉。 “回陛下话,唐大人那派人来报,说惠明翁主的车驾失踪了。”传讯女官一气说完, “卫队正搜寻,人手不够,来京请援的路上遇着了唐大人的仪队,唐大人已派人跟去了。” 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离陛下最近方汀却知道, 秦玅观方才显然松了口气。 “加派一队禁军,若是人手仍不够, 叫她奏明, 再调。”秦玅观说。 明亮的烛焰在她眸底燃烧。 距京数十里,结成明蛇的火把随风摇曳,映亮了几千双眸。 唐笙打马走在分隔开的火光中央,在她走后, 身后的火光聚拢,成了暗夜下的一片燃烧着的汪洋。 “十五位宗亲皆是议储人选, 倘有闪失,我等同罪。”唐笙高声道, “今夜无星,月色晦暗,起雨后车辙就被冲散了,要寻人就更难了——” “今夜,本官与诸位一同寻找,务必在落雨前找回惠明翁主。” 她语调并不激昂,但字字铿锵,结结实实地砸在众人心上。 火海熄了,散成了零落的光点,闪烁于苍茫的大地。 * “都收刀。”方清露摁下已经冲出去半个身子的孙匠,挑明了话柄,“我等奉公办事,绝不挑起争端。” “大齐开国来便立有规矩,朝官非陛下不拜。你们舞刀挥枪威逼照着章程办事的按察使给你们吴老爷下跪,莫非是吴老爷的身份比陛下还要尊贵,亦或是说,你们已不听皇命了,不再是大齐子民了?”方清露的属官气得不轻,吐了一串话来辩驳。 “不错,大齐开国来就有立规。”吴老爷负手,迈标准的四方官步跨过地栿,“那时太祖皇帝尊崇读书人之举,后来反被你们这些肚无文墨的谄媚小人拿出来摆架子。” “再者,这些为国戍边的乡勇只不过替老朽鸣不平而已,老朽可从未要你跪过。”吴老爷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胡须飘动,豺狼似的盯着方清露,“你这样含血喷人,老朽倒要问你,是何居心!”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包围圈也在收紧。 方清露的随从被声讨激起了愠意,黑压压的详乡勇围上后,反倒不敢动了。 事已至此,方清露想通了。 这些人猜测她肯定会为了自己的安全在附近布下重兵。她若是忍受不了羞辱,与乡勇动刀,伏兵便会出动护她周全,到时候此处的乡绅也会随之响应,激起更大规模的暴动。 他们能做出此举,要么是已找好了新主,随时准备造反;要么就是借机给朝廷施压,演出迫不得已的模样,实则重击清缴土地和税款的官员。 眼下的局势偏向后者,方清露推测,士绅内部应当有分化,这个姓吴的是激进派别的,想要拉着其他乡绅一同下水——一旦有养着乡勇的士绅露出谋逆之心,不愿参与的人也会被忌惮。 辽东局势危急,方清露此番前来本就是试探士绅的口风,并不准备得罪透了这些人。 如果退让能熄止兵戈,方清露可以下跪,只为辽东安宁。 乡勇里有人啐了唾沫,这种侮辱意味十足的举动鼓动了骚乱。 “那好。”方清露摘下官帽和革带,脱下绯色的官袍,露出一身习武之人才会穿的利落功服,“这官衔我辞了,我是一介草民,草民同你下跪致歉。” 习惯于行军礼的方清露撩袍,单膝缓落。 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立着的人面带得胜的笑意,言辞多有轻蔑。 这奇耻大辱,方清露从未经受过。 后牙近乎要被她咬得深陷,她僵直了上身,不愿欠首,留存着最后的傲骨。 吴老爷笑得扶腰,咳嗽了几声道:“小女子果然扭捏,连跪礼都不会。老朽等了这么久,你倒是跪啊!” 方清露还未真的跪下,孙匠久冲出来扶她。 眨眼间,带头闹事的乡勇就窜了出来,一边吼着“官军打人了”,一边亮刀砍向孙匠。 坚硬的护腕挡住了朴刀,手无寸铁的孙匠凭着双臂还击,震得乡勇虎口发麻。 顷刻间,数倍于她们的乡勇涌了上来,官差们被迫还击。 方清露拾了两把被孙匠震落的朴刀,一把自用,一把丢给孙匠。 得了兵器,两人如虎添翼。 方清露身姿矫健,穿梭在仗着块头野蛮砍杀的乡勇间,宛若游龙。孙匠凭着一身力气,胡乱挥刀,骇得乡勇不敢上前。 两人一前一后,将文弱的笔杆子属官护在中间。 血花四溅,属官抹了把面颊,双手全是血。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在两人的包夹间哭了起来。 眼前的血擦干净了,泪眼婆娑间,乡勇却越来越多了。 她们越杀越勇,屋檐四周的弓手却并没有放箭,只有数不清的乡勇提刀向前。 “看来是要我们活着。”方清露趁着和孙匠交换位置的间隙,用臂护绳捆住被鲜血打得湿滑的刀柄,“原是做局啊。” “这些个人怎么跟打芝麻那样,越砸越多啊!”孙匠砍人砍得不耐烦了,不住的嘟囔。 “你身上有伤,避着点!”方清露替她挡了右路的刀,被杀怕了的乡勇终于不敢倚仗人多蛮冲了。 他们瞅准方清露空下的右路,一齐涌上。 属官露了出来,望着刺来的刀锋头皮发麻,恐惧困滞了步伐,她僵在原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了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身上却没传来撕裂的痛楚。睁眼时,方清露捂着伤口,用杀得卷边的刀击退了三个散勇。 血丝从指间渗出,刀伤和不趁手的兵刃拖慢了她的速度。 属官失声痛哭,方清露捡了死尸身边的刀丢给她,骂道:“哭什么哭,拿刀砍回去才算本事,谁欺辱你,你就砍谁,相信自个卯足的劲。” 心大的铁匠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切道:“你还能撑住?” 方清露痛得额头渗汗:“他们说什么都要激我的人动刀,又想活捉我,这是为了日后和谋反撇清干系,将脏水泼给我——” 她撑刀立稳,乡勇果然也随着她的动作顿住了脚步。 “我死了比活着要能震慑他们,我死得其所。”方清露说,“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憋憋屈屈地死了。” 方清露喉间发出粘腻低哑的笑声,齿间染血:“杀了那个老匹夫,从后院出去,就算赚了。” “我数三个数,你们便同我一同冲出去。” 三个数落下,猛然冲杀的三人势如破竹,吴老爷身边的护卫没想到她们会杀个回马枪,慌忙赶来护卫。 吴老爷被这场景吓得步伐更慢了。 他大声嘶吼,在惊惧的裹挟下气急败坏地下了放箭令。 箭雨落下,破风声回响在耳畔。 针对瓦格骑兵甲胄特制地箭矢破杀力十足。为铁匠和方清露保护的属官应声栽倒,很快便没了气息。 杀红了眼的乡勇摸了上来,在方清露闪避时劈下朴刀。 方清露即将倾倒的那一刻,宅门被轰开,单骑冲阵的林朝洛手执长枪将乡勇扎成了一串。 长枪挥舞,挡下连片的箭雨。 女将丢了枪,握紧缰绳将她拦腰抱起。 林朝洛将方清露护在怀里,用甲胄挡下了直冲她命门的箭矢。 马上人和马下人交换了位置。 玄骓带着受伤的方清露奔向门外,颠簸间,沿墙布置的弓手便被黑水营的官兵杀了个干净。 战局颠覆。 双眼赤红的林朝落拔刀,拾级而上。 身后忽然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林朝洛,他不能死,他要审!” 吴老爷跌坐在地,颤抖着求饶。 林朝洛只记得方清露身上的伤口。她恨毒了这人,才不管能不能杀。 她刻意忽略了方清露声音,举刀,即将斩下他的首级。 “阿洛——” 听到阔别已久的的亲昵称呼,林朝洛眼睫微颤,循声回眸。 沾染血丝的眼眸印着水泽。 伏在马上的方清露摁着伤口,温声唤她: “这是个局,你不能杀他。” * “是做局么?” “何人要对翁主下手?” “这说不通啊。” 队伍停下后议论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此处怎么有三道车辙?”唐笙下马,举着火把照亮泥路。 “走歪了也未可知。”侍从答。 “走歪了不是这个痕迹。”唐笙直身,“车同辙,形制却受限制,只能是大车之后有小车驶过。” “您的意思是?” 唐笙转身,叫来惠明翁主的护卫:“你们来时,可有车马远远跟随?” “回大人话,有过,但未曾一路跟随。”护卫答。 “翁主去时你们都未觉察么?”唐笙蹙眉。 “铜山一代,山路窄小难行,翁主为了不失期不得不分了两队前行,我们是从那里断开的。”说时,护卫低下了脑袋,他们落在后边的乐得清闲,中途反而找机会好好休整了一番,谁都没想到会酿成大错。 惠明翁主血脉并不显赫,可以说是十五位宗亲中最不起眼的一位了。 谁都没想到,偏偏就只有她出了差池。 再向前搜寻就是山路了,唐笙觉得势头不对,叫停了队伍。 “大人,山间藏匿流寇与土匪,眼粗胆肥的将翁主劫走了也未可知。”随从道,“或者,翁主遇险进了山林避险,也是有可能的。” “山这么大,要分头搜寻么大人?”另一随从问道。 “分散?” 唐笙听得这二字便觉得有些不对,她沉吟道: “给陛下报信的回头了么?” 第90章 “给陛下报信的回头了么?” “未曾!” 唐笙道:“事出有异, 不得轻举妄动,就地休整,且待御命。” 兵马暂歇, 山林重归寂静,唯有火光在暗夜浮动。 沿着其他方向搜寻的军士陆续归来, 唐笙一一问过情况。 已近五更, 天没有要亮的迹象,阴翳压得唐笙难以入眠。 她侧枕着简陋的吊绳床,听得细碎的马蹄声后立即坐起了身。 干了一夜路的小吏下马时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 “唐大人,陛下有令, 叫您沿途搜寻,她怕您人手不够,调了禁军给您运作,若仍缺人手尽管再报。”小吏搜出了怀中用明黄绢缎包裹的东西交给唐笙。 唐笙揭开,瞧见一角便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说话时, 禁军守备官抵近,朝唐笙行了个军礼:“两千禁军歇在山脚, 等待大人差遣。” 唐笙微颔首, 予以回应:“本官不懂带兵之道,有好些问题要请教将军。” 见她这样客气守备官反倒有些受宠若惊,抱拳道:“大人厚爱,末将知无不言。” “本官昨夜已寻来本地知县, 据他所说,这山上有匪兵数千人。”唐笙道, “如若翁主当真被贼人人掳走,贼人据守险峻, 一旦遭遇,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暮春时节,草木勃发,山间密林葳蕤生姿。唐笙忧心山贼藏匿其中,放冷箭,挥阴刀,令派去的人折损其间。 唐笙将自己同山贼对调了位置——若她是山贼头目,见着官军这样的阵仗,会以为他们是来‘剿贼’的,定然琢磨法子,将官军分散开来,逐一击破。 无论惠明翁主是否为山贼掳掠,只要官军进了他们的领地,自然是要刀兵相向的。这个节骨眼上,唐笙不想搅乱事态给秦玅观添乱。 然而,最后的车辙印留在了进山的路上,这是她仅知的线索了。 “六成。”守备即答,“他们抢占地势,且有先机,这是失掉的四成。他们没有能破甲的利刃,这山间亦少见巨石,正面遭遇,山匪患定会一触即溃,这是能取胜的六成。” 出于谨慎,唐笙没有立即派人。她和卫队及禁军武官商讨了一番,定下应对之策。 军令一下,诸兵官就位,朝军士们讲述进山要点。 “二十人一队,两队之间不得相隔百米。山间密林不比平原,遇着山匪不得随意缠斗,找人才是最要紧的!” 军士们高声应和,进山时个个神情紧绷。 唐笙坐镇山脚,亲自与当地府军交涉,以防不测。 同一时刻的京城,秦玅观收到了辽东士绅暴动的消息。 密折是周御史上的,说方清露因追案操切,惹恼了士绅,眼下养着乡勇的士绅带人围了辽东按察司的衙门闹事,辽东各地的乡绅响应者甚多。林朝洛私自调兵,镇压了暴动,乡绅们更加激愤了,在辽东各个关卡拦下来往官员的车马,要求他们上奏辽东情形。 秦玅观读罢,在心算出了密折陈奏的时间。 周御史离京不过两日,这消息显然是他听来的,折中许多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如若他见着了实地情形,折子应当比方清露的晚到。眼下秦玅观只收到了周御史的,却未曾收到方清露和林朝洛的。 钦差距首府应当还有百十公里,消息传得这样迅速,折子里又说得这样具体,反倒露出了马脚。 想通了这点,秦玅观支颐,心绪变得宁和。 “唐笙那边如何了。”秦玅观问。 方汀微怔:“陛下,折子不是辽东来的么” 秦玅观微敛眸,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唐大人那边并未来信,想来应还在搜寻。”方汀答。 “这两件事,来得太巧了。”秦玅观呢喃。 方汀循声抬眸,秦玅观已阖上眼眸,好似在小憩。 “今夜,方清露的折子应当能到。”秦玅观说,“留意着。” 方汀唱诺。 殿中回荡着指节扣响书案的声音,又轻又浅,像是在计时。 不知过了多久,敲击声停了。 “朕赌输了。” 秦玅观揉着眉心,低低道:“召唐笙回京,叫礼部挑人顶上。” * “西边搜查完的跟上向东的队伍,都顶上,不得落单!”被大雨浇透了的唐笙,扯着嗓子喊道,“泥泞湿滑,注意脚下,别白白搭进去性命!” 雨点落下前,军士们便已搜遍了半座山,眼下又在由上往下搜寻。 “大人,大人!前边坡道翻了辆马车,形制是宗亲用的!”赶来报信的兵丁抹了把脸,语调激昂,“您快去瞧瞧!” 靴底陷入淤泥,拔起时十分费力。唐笙快步上前,皁靴踩出了阵阵声响。 翻倒的车内没有人,马匹也不见踪迹。 唐笙沿着杂乱马蹄印寻找,见着了倒在沟渠之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棕马。 棕马颈上有伤,显出暗淡的色泽伤口,经雨水冲刷又被泡得泛白。 林木阻挡了视线,放眼望去,雨打林梢,激起了淡淡的白雾。 众人沿陡坡下行,好几个人吃了跟头。 “惠明翁主——” “翁主——” 惠明的随从喊了起来。 林地里有山户积薪,唐笙经过了多个柴堆,终于瞧见了沾满泥渍的衣角。 临近的军士围了上来,未满十岁的孩童见了他们奋力挥舞手中的匕首,喉头发出小兽似的呜咽。 惠明翁主不知经历了什么,被激得认不出官军了。 军士们边躲避匕首边给唐笙让路。 再落魄的宗亲也是皇亲贵胄,更何况是议储范围内的。没人敢在不伤及皇亲贵体的情况下空手夺白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来意。 唐笙刚向前走了几步匕首尖便在她面前乱划。 “您瞧瞧我的官袍,我是陛下派来接您的。”唐笙小心翼翼地上前,“你是惠明对不对,你姓秦,你是鲁静王的女儿,你——” 说着,唐笙语调一顿,她想起了新元日同秦玅观一同抄写玉牒时的情形了——她曾亲笔抄写过她的名字,因字迹太过潦草被秦玅观认错。 “你叫秦长华是不是?”唐笙用温和而平稳的声线道,“是陛下叫你来京城的,对不对?”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直呜咽的秦长华眼眸稍显清明,泪水和雨水交杂着簌簌落下。 唐笙矮身,张开怀抱:“到这来,我来保护小殿下。” 一大一小隔着雨幕凝望彼此,惠明翁主终于放下戒心,丢了匕首冲进唐笙怀里。 她冲得太快,跟飞向门框的蹴鞠似的,直直撞进唐笙的怀抱。 泥地太湿滑了,唐笙被她撞得跌倒在地,磕到了身侧的歪脖树。 她在倾倒的前的那一瞬护住了小翁主的脑袋,以防她被剐蹭到。 瘦弱的孩子痛哭不已,将原本清脆的嗓门都哭哑了。 唐笙艰难稳住身形,单膝跪着,等她脱离惊惧。 翁主哭累了也不愿松开唐笙,唐笙只得抱起她,让她倚在肩头休息。 这样大得孩子块头不算小,所幸唐笙这样抱惯了秦玅观,抱起这小孩来也不算费劲。 找着人了,唐笙悬着的心却还未放下了。 “马颈上的刀伤是你划的吗?”唐笙轻声问道。 明惠翁主摇头,晃得眼泪蹭在了唐笙的衣领上。 “有人一直在驱赶你吗?”话出了口,唐笙才意识到有些词孩童可能听不懂,于是就换了个说法,“有人拿刀,要杀你?” “好多人。”翁主又开始啜泣了,“好多人——” “平姑姑、可善、守着我睡觉的……” 她用词混乱,说得也七零八乱,但唐笙还是听懂了。 这一路惠明遇到了许多拿刀的人,守着她的近卫和一直陪侍她的姑姑都为了保护她,刻意拖着贼人,死在了路上。 平姑姑冲出车时,塞了把匕首给她,叫她要保护好自己,遇上坏人就用匕首刺他。 到最后,马车里只剩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如何控制马匹,跑着跑着就到了山上,马匹力竭,倒在了沟渠里,她也滚了出来,边哭边找能躲藏的地方。 她就这样抱着匕首在柴堆后藏了许久,听着马匹无力的嘶鸣和逐渐沉寂的呼吸,终于在落雨后,等到了寻找她的唐笙一行人。 唐笙轻拍她的背脊,继续问:“追你的人,长什么模样?” 惠明抽泣着摇头,不停打着哭嗝。 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唐笙擦拭了半天水囊,递给她喝了一口。 惠明抱着水囊咕嘟咕嘟喝完,唐笙手臂也有些脱力。 她想放她下来,或者将她换给身侧的随从,惠明却死死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随从半个手臂搭在刀柄上,无奈耸肩。 不想这个动作却惹哭了惠明,唐笙又手忙脚乱地哄了起来。 惠明哭着说:“刀!” 唐笙回首:“将刀都收好!” 众人应声。 惠明的哭叫声更大了:“刀!” “刀都收起来了,不怕了。”唐笙安慰她。 惠明再次重复:“刀——” 唐笙眸色暗了下去: “他们的刀和我们的长一个模样?” 惠明重重点头:“长一样!” 90-100 第91章 “他们的服制也与我们相同吗?” 唐笙指了指临近的官差, 惠明摇头,唐笙又指了指禁军,惠明定睛瞧了会, 又开始摇头。 “他们穿得衣裳一样吗?” 惠明抱着唐笙的颈子沉思,摇完头直往唐笙怀里钻。 唐笙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她掂了两下惠明, 交换了手臂的上下位置。 “我们坐车好不好?” 惠明还留着着马车侧翻时的记忆,听到“车”字,反应激烈,八爪鱼那样将唐笙缠的紧紧的。 “我陪你坐车。”唐笙连哄带劝,“保护翁主的护卫可多了, 不会再有事了。” 快到山脚时,惠明终于放松下来,愿意下来走路了。 她走两步便要回头瞧一眼唐笙,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唐笙垂眸静待时, 她又不说话了。 活脱脱一个小傲娇。 唐笙揉了揉酸痛的小臂和肩膀,只一会没在惠明身上投去视线, 衣角便被人揪住了。 小萝卜头拽着她的袍摆, 仰着脑袋问:“你叫什么呀?” “我叫唐笙。”唐笙矮身,替她拭去面颊的泥污。 惠明不哭时跟个小大人一样,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记住了,我回去要赏你。” 唐笙瞧着那双黝黑的眼睛, 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另一张脸。 细究起来,眼前这位正是她惦念的那位的远房侄女儿。回来的路上唐笙也听随从说了, 这位的生母亦属秦玅观母亲那脉。 这种感觉很奇妙,唐笙瞧着她好似瞧见了幼时的秦玅观。 一大一小两张脸在她脑海中翻覆, 血脉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见惠明情绪有了平复的迹象,唐笙借机吩咐随从:“找几辆马车来。” “预备回京么?”随从问。 “此地不宜久留。”唐笙道,“陛下那可有召令?” “有——” 话音未落,传令官便翻下马背,匆匆道:“陛下有令,召唐笙速速归京!” 大雨初歇,林间满是湿冷的气息。伴随着高呼声,树叶间的凝聚雨珠纷纷扬扬,再次打湿肩头。 车轮滚动,碾起点点泥水,马蹄起落,发出阵阵粘腻的声响。 小翁主交叠着双手端坐着,宽袖遮掩住膝盖,落在两边的袖口及地距离一致。 唐笙靠着车壁,总觉得这姿态似曾相识。 “你们自小就要学仪态吗?”唐笙替她们累得慌,“没人瞧你,放轻松。” “不可。”小翁主说,“娘亲说了,为人要表里一致。” “你不累吗?”唐笙轻笑。 “累!”惠明即答。 “你很累,却要维持仪态,这真的是表里一致吗?” 惠明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皱。 熬了个大夜寻人的唐笙哈欠连天,将车座当了桌,支着胳膊斜倚车壁:“都这么落魄了,随心些吧。我是真困了,睡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但思绪却极其活跃。在幽州的那段时间,唐笙习惯于睡前复盘一遍今日发生过的事,往后的日子里亦是这样。 服制与官军和禁军不同,追车的穿着打扮各异,只有刀相似了。 唐笙思忖着这点,整理思绪。秦玅观过去教她的那些都是从人的行为目的出发,思考利益关联。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山匪大多由流民和人犯组成,势单力薄,内里并不团结。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劫财劫色,掂量着己方的力量,并不故意与官府作对。 唐笙带人搜山,并未遇上山匪拦路,这就足够说明状况了。 惠明口中相似的刀成了唯一的线索,唐笙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朝廷相互瓜葛的各派势力。 想到这,唐笙又觉得一切都太顺了——陛下要选立宗亲为嗣君,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办这桩恶差的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更不可能暴露身份。 这样看来,禁卫形制的佩刀倒像是故意露出来的。 唐笙涉及前朝政事不久,对不少事一知半解。她竭尽所能的思考,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 禁军等同女帝亲卫,会不会,设局之人想要从内部分化拧成一条绳的女帝派。若是设局之人怀揣的是这样的心里,那么她作为唐简之妹,秦玅观一手提拔的女官,给她寻麻烦也能解释通了。 分化、打压女帝一派,利于宗亲也利于钻营取巧的官绅。 条理愈发清晰,唐笙的后背就愈发凉。 她睁眼,正想向惠明询问些细节,马车忽然开始颤动,歪向一边。 雨停了,车外只剩马蹄声和车夫的咒骂。 唐笙来不及说话,翻身抱紧了惠明,带她蜗居在了质地最坚硬的车角。 巨大的冲击力将唐笙重重惯在车壁,她痛得闷哼了声,勉强稳住身形,揣着怀里的孩子趴至车尾。 “找个泥地,瞧准了就跳下去,听见没!” 道旁的密林中,飞鸟振翅,化为天际的黑点。 流矢擦着头皮划过,禁军迅速围住马车,以血肉之躯阻拦锐利的箭矢。 “有埋伏!”守备依据齐射时箭的密集程度粗略判断出了刺客人数,反应迅速,“弓弩手准备,朝流矢飞向散射!” 一通散射后,半人高的杂草丛里果然传出了痛苦的哀嚎,禁卫来不及高兴,攒动的人影便压了上来,直逼人群包围的车驾。 “发响箭召人!” 黑影渐多,禁卫斩杀了一批,又有不怕死的来刀口填命,只为靠近车驾。 禁军露出颓势时,隐匿的暗卫聚集起来,包夹了刺客。 刺客们却不急于突围,外圈呈守势,里圈不断向禁军发起进攻。 缠斗之际,受惊的马匹发了狂,越过阻碍直直奔向翻滚的浪涛。 昨夜雨大,水流湍急,人一旦落进去,便会被冲得毫无踪影。 “斩断马绳——”守备砍伤刺客,策马越过尸首,刀锋直指缰绳。 在他之前的两个军士打马追赶,刀间距离缰绳只剩几寸了,要害处却挨了一箭,昏死在了马背上。 河岸两边地势险峻,颇似断崖,军士胯.下马来不及收蹄跌进了河水里,很快便冲出了百米之远。 发狂的马匹慌不择路,带着车厢一同下坠。 “唐大人!” “翁主——” * 今日有大朝,秦玅观穿着正式,宫娥中有的跪着整理蔽膝和大绶,有的立着调整外袍位置,抚平她衣上的十二章皱纹。 廊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脚下生风,前脚迈进内殿,后脚就往外退,焦急之际摔了个大跟头。 “说。”秦玅观隔着帘幕睨着跪于地栿边的小太监,并未追究他踏足内殿之责。 她接了方汀手中的旒冕,正欲上举。 “陛下,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共乘的车驾,路上遇刺,马匹受惊坠了河——” “你说什么?”秦玅观动作一僵。 小太监叩首,带着哭腔道:“暗卫来报,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坠河了!” 冠冕坠落,贵重的五色玉旒幕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宫娥还未来得及去拾起,玄赤相间的衣摆便掠了过去。 繁复的配饰阻碍了秦玅观的动作,上马前,秦玅观扎紧了绦带,玄袍随风飘动。 方汀奔上前拉住她的缰绳:“陛下,您切莫冲动,兴许消息不准呢?” “距京不过百里,在朕的眼皮下动朕的人。”秦玅观咬牙切齿,吐出话来,“到底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秦玅观抽起缰绳,马鬃擦着方汀的面颊离去。 紧急集结的兵官紧随圣驾,逆风疾驰。 战旗猎猎作响,甲胄铿锵。 与此同时,京畿戒严,临近州府戒备搜寻,誓要找出作乱者。 秦玅观面容冷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唯有眼眶被风吹得通红。 原本需要疾驰将近三个时辰才能抵达的地方,秦玅观仅用了两个半时辰就赶到了。 活着的刺客被捆在道路两侧,跪迎秦玅观。 不染尘埃的云纹缎面靴踏进了泥泞中,广袖拂动,长剑落下,刺客的头颅滚落脚边,躯体缓缓倒下。 染血的玄衣色调更显华贵,凉风中,秦玅观剑指跪地之人,剑锋一一点过: “将你们知道的,都说清楚。不然,朕会挨个查清你们的九族,与你们有关的,下场皆和他一样。” 陷入泥泞中的头颅面容狰狞,目光却显出了呆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 细密的雨珠聚于剑身,织成水膜,模糊了寒光映照出的人影。 血水顺着刃口一滴一滴滑落,无声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秦玅观身上的煞气大得骇人,守备再三迟疑,终是走到了她身侧。 “陛下,已沿岸寻找,捞出了车驾。”守备低声道,“可……” “人呢?”秦玅观回首,因隐忍着情绪,神情略显僵硬。 “人,未见着。”守备低头。 秦玅观挽剑抵于身后,压住宽袖,急步行至河畔。 马车碾压过的痕迹仍在,碎落的木屑点缀淤泥,静静诉说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秦玅观望着滚滚河涛,肩头微颤,喉头也哽咽起来。 一直刻意压制的忧惧刺破她的伪装,疯狂生长。 “唐笙——”秦玅观喊得喉咙沙哑,“唐笙——” 喊声撕心裂肺,满含凄厉与不甘。 第92章 恨意决堤, 秦玅观在悲愤的裹挟下呐喊,喉头嘶哑,冷风灌进胸腔, 在裂隙间游走。 接引宗亲本是毫无风险的一件事,她处处留心, 只愿放给唐笙的闲差, 故意调她远离政治漩涡。饶是这样,也有人敢对她下手。 秦玅观不甘心。 她与唐笙聚少离多,虽有亲昵与交心,但还有许许多多未说开的话。 甚至,她从未亲口对唐笙说过喜欢, 从未与她十指相扣,正大光明地行在宫道上。 唐笙心悦于她,却也惧她,畏她,不敢轻易流露真情。秦玅观本以为来日方长, 她能一点一点拉近她。 临行前,唐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谨遵圣命”, 秦玅观攥紧了念珠, 硌得手心发痛。 即日前还吵着闹着要进宫的人,怎么就消失在了浪涛中,再也不见踪迹了? 秦玅观向前一步,风满衣袖, 迎面而来的凉意吹得她轻轻摆荡。 泥块与碎石落进湍急的河水,眨眼间便杳无踪迹。 “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 心痛到麻木地秦玅观僵直了身,不敢回首。她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听。 “陛下, 在这!” 唐笙再次唤她。 秦玅观回眸,踏着泥泞快步上前。唐笙牵着惠明迎上,瞧清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后,脚步微滞。 周遭有太多双眼睛了,秦玅观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强忍着酸涩道:“上哪去了?” “我兵分三路了……”唐笙欲言又止。 秦玅观气得想要用剑柄戳她,明晃晃的剑刃在玄色的广袖见忽隐忽现。 唐笙怂得瑟缩了两下,只敢用眼缝偷瞧秦玅观。 “我以为……”秦玅观哽咽了声,眼底映出泪泽。 “以为什么?”唐笙莞尔,眼睛亮晶晶的。 方才赶过来时,她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呼唤声。 或许秦玅观本身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对于唐笙的意义。但对唐笙本人来说,这样便足够了。 来的路上,唐笙嘴角上扬,被她牵着的惠明分明瞧见了她在擦眼泪。惠明问她,唐笙却死不承认,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快到惠明要跑着才能跟上。 秦玅观不答她的话,眼神说明了一切。唐笙抿唇,低头傻笑,结结实实挨了一剑柄,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甜得冒泡。 惠明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眼睛睁得圆圆的。 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孩,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唐笙脸上挪开。 她阖上剑鞘,抛给临近的随从,俯视瘦小的惠明翁主: “你是秦长华。” 惠明环顾四周,瞧见了低眉顺眼恭敬行礼的众人,面露些许怯色。 但她仍仰高了脑袋问道:“你是陛下吗?” 秦玅观道:“不像?” 惠明仔细端量了她片刻,松开了唐笙的手,老老实实低下头来,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秦玅观浅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小萝卜头呆了呆,回神时秦玅观已押着唐笙走远了。 * 马车里,秦玅观端坐着,双腕置于膝上,快要曳地的广袖两端离地距离一致。 唐笙倚着车壁坐得笔直,视线飘飘悠悠,转到了秦玅观的靴面上。 “说吧,怎么回事。”秦玅观道。 唐笙将这两日的经历和自己乘马车时所想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怀疑他们如此针对我,为的就是搅乱圣听……”说这句时,唐笙谨小慎微地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她怕自己在秦玅观心中的分量没有那么沉,这话说出口了回成旁人眼中的笑话。 秦玅观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唐笙猛地抬头,心跳加速。 “搅乱朕的视听,好让朕怀疑自己人,无暇顾及辽东。”秦玅观边思忖边说,“禁军大多是朕过去一手带出来的,诸兵官的位置多年未曾变动。看来是有人特意设局,想要塞人硌应朕。” 秦玅观话锋一转:“你猜出了这点,所以分了三路前行?” “是。”唐笙仍忍不住瞟秦玅观的靴面,“姜守备那一路是回京最近的道路,跟随的仪仗、护卫一应俱全,另两路同都是轻装便服,走的乡间土道——” “我倒是幸运,这一路刺客最少,遇上车轮打滑就起了戒心。我和惠明若是乘了那两辆,说不定此刻就不能来这了。” 觉察到马车颤动,唐笙抱着惠明翻出了马车,滚进了灌木丛,染上了一身泥。 零星几个刺客冲了出来,很快便被护卫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们上车时虚晃两枪,假戏做了全套,竟连随从都瞒住了。 说起来唐笙还心有余悸,这是跟着秦玅观混久了多了心眼,若是她刚来这个世界那会,可能这会她人已经泡发了。 “昨日收到了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辽东果然有动作。”秦玅观听了唐笙方才的话有些揪心,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事先听了你的劝诫,我提前布了局,所以不至于大乱。” 唐笙同她掌心相贴,感受指节被人一枚一枚地郑重扣下的触感。 这阔别已久的十指相扣,令她热泪盈眶。 “召你回来,也是愿赌服输。”秦玅观说。 “陛下……”唐笙瓮声瓮气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秦玅观听得心痛,想要拥住她,却被唐笙闪身躲开。 “我衣服脏。”唐笙深吸气,小声道。 泥地里滚了一遭,即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唐笙也还是觉得身上有点脏。秦玅观体弱,又喜欢洁净,唐笙虽然很想和她亲昵,但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灰扑扑的,不能靠近秦玅观。 唐笙牵了一会便松开了,秦玅观伸直了手臂,与她僵持着。 这回换唐笙拧巴了,她垂眸,思绪涣散,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她的脚尖,自然而然地瞧见了她靴面的泥渍,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种地方不是千金之尊该待的,秦玅观这样身份,鞋底都该少有尘埃的。唐笙倾身用帕子擦拭,喉头有了压抑情绪所带来的灼烧感。 她擦拭得很仔细,帕子有了污渍便换另一面,指节蜷曲着,暗自发力。 “真不准备牵我了吗?” “没有。”唐笙边摇头边忙活,“回去再牵。” 卑躬屈膝,微若尘埃。 唐笙的眼神和动作令秦玅观记起了大雨中她们对峙时的场景——唐笙恳求她时,掌心触碰到了她的靴面。 这样的姿态太过卑微,秦玅观不喜欢被她这样对待。 “唐笙。”秦玅观唤她。 被点到的人刚抬首,便被人捧着面颊带近胸前。 “之前教你箭术时,你也总瞧我的靴子,是不是想替我摘了草屑?” 唐笙抿唇,良久才道:“您不该这样,您是陛下。” 初见时,她靠近御辇上的秦玅观,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她的衣着穿戴,那样整洁华贵。在她眼里,陛下就该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样。 靴面上的血污、草屑、泥污无不显露着落魄——这些,不该出现在陛下身上。 “你我之间不言尊卑。”秦玅观道,“我不想瞧着你卑躬屈膝,明明你不喜这样,当宫女时连垂首立着,脊骨都挺得直直的,压不下去——” “你从不是朕的附属之物,你要有野心,要轻狂,要为自己而活。” 唐笙的眼圈一点一点泛红。 “我不愿派你去辽东也有此因,你明白么?” 眼前人似乎还是不大明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了衣襟上。 秦玅观轻叹息,捧着她的面颊亲吻,用行动告诉她,她并不介意为她而落魄。 维持这样的姿态太累了,唐笙倾身,双手撑在秦玅观身侧。秦玅观抵上车壁,臂弯下落圈住了唐笙的脖颈。 她有些呼吸不畅,但还是维持着拥抱。唐笙脑袋晕晕的,稍稍分开,秦玅观的唇瓣便追了上来。 道路颠簸,马车驶过水凼时晃了下,被迫分开的两人大口喘息。 对望片刻,秦玅观扑了过来,紧紧拥住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抵着唐笙的肩头,带着哭腔道:“吓死我了。” 唐笙回拥她,眼泪落在秦玅观颈间。 临别前唐笙的跪拜像一柄刀,直插秦玅观的痛处。若那是此生的最后一面,秦玅观大概会抱憾一生。 “我刚愎自用,自视甚高。”秦玅观贴着唐笙的面颊,哽咽道,“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气急攻心,蒙蔽头脑的时候——” “那次是个误会。”唐笙语调发涩,“我不是那样的人,更做不出那样的事,你信我。” 她巴巴地凝望秦玅观,攥着玄衣的指节泛白,生怕她会不相信。 “我知。”秦玅观知道母女三人的身份,在轿上便想通了,“于她而言,你是值得攀附的高枝。我那时不过是怄气,想通了也不愿低头。” 唐笙走后,方汀说过的每句话都在她脑中翻覆。悔意早早在她心里生了根,她的猜忌,她的别扭,她的揣度,都是轻贱爱人的举动。 秦玅观笨拙地诉说着歉意:“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待我。我不会表达心意,你能……” 唐笙趁她睡着时直白而热烈地表达出的爱意,秦玅观并不是一无所知,可她每次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直白地推心置腹,诉说最真实的情感于她来说是似是一种羞耻。她张不开口,只能借助外物表达:唐笙缺银她便赏银,唐笙受欺辱,她便有意抬高她的官位,忧心她出事,便吩咐亲卫暗中保护…… 再多的,秦玅观就很难做到了。 她顿了顿,郑重道:“你能教教我吗?” 第93章 辽东按察司衙门前围了好些人。 林朝洛本想将这些闹事的乡绅全抓了充军, 马背上因失血过多而脑袋昏沉的方清露听着她的军令,挣扎着起身劝阻,好歹是阻止了这场冲突。 府衙前的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 方清露拽着缰绳,颤着双手下马, 未及踩地便觉一阵头重脚轻。林朝洛飞奔过来将她接进怀里, 绯色的袖袍上沾染了血渍。 赶路前她给方清露简单清理包扎了伤口,方清露忍着痛,一声不吭,问她什么都答无碍,结果给自己整成了这副模样。 “叫营里的医士都过来!”林朝洛提膝, 横抱起人,“城里郎中也都叫来!” “我无碍……”方清露轻揪她的前襟。 林朝洛刚想说话,闹事的士绅便又围了过来。她恨毒了这些畜牲,号令将士亮刀,给她们逼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刁难方按察, 便是和本将过去不去。”林朝洛喝道,“拦路者, 杀!” 增援方清露那会, 林朝洛杀得枪缨滴血,满身血气,此刻怀里护着人,更是杀气逼人。 暮色下, 她耳畔的疤痕更显狰狞,是活脱脱的红衣阎罗王。 乡绅被吓退了, 林朝洛挪动手腕,好让方清露完全歪进自己怀里, 不露面容。 她走得很快,怀里的方清露却枕得很稳,不再有马背上的眩晕感了。 “不必,不必为我——”方清露说几个字便要歇一歇。 “你自个瞧不见脸色罢了。”林朝洛语调狠戾又气愤,“你嘴唇还有血色吗?” 方清露只是笑。 她被林朝洛放于榻上,身下的褥子很快浸出血色。林朝洛急得眼眶泛红,颤着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军医和郎中陆续赶到,将卧房立得满满当当。 院中立了一整队军士,威震八方的林大将军挎着刀守在边上,寸步不离。 郎中没见过这阵仗,取金疮药时手都抖了两下。 好在榻上人未曾伤及要害,费了番工夫止完血,便没了性命之忧。 军医和郎中胆颤心惊地向林大将军解释清楚,逃命般提着药箱出了门。 卧房里只剩林朝洛和方清露两人了。 林朝洛阖上门,按着刀立在她身边,目不转睛,鲜少眨眼。 方清露嘴唇翕动,林朝洛俯身去听,后来又嫌弃佩刀碍事,解开丢在一边,蹲下身来听她说话。 身量高挑健硕的林大将军变成了林小将军,矮矮的,巴巴的瞧着榻上的人。 “林朝洛,我们闯了大祸了。”方清露虚弱道,“做局之人要的就是眼下这般场景。” 她们一旦联手用兵,姓吴的便可以将那些观望中的乡绅全都拉下水,结成同盟。到时候辽东政局混乱,士绅们再带着土地跳反,不顾家仇国恨投奔瓦格,这便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你将天捅下来,我都替你顶着。”林朝洛说,“什么狗屁政局,什么大局为重。我只知道我不去,你就要死在那了。” 方清露阖眸,她确实做好了死在那边的准备。 “千躲万躲,大齐同瓦格必有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提早打和拖晚打,是两码事。”方清露呼吸急促了些,“钱粮、人命、土地,容不得开玩笑。” 她累了,喉头很是干涩,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道:“忘了脸上的疤了么,忘了怎么被挑下马了么?” 林朝洛面上的疤是她们心中的伤痕,长治年间的那一仗打散了她们。 她是将门虎女,父母战死后,荣耀全系她身。那时方清露几乎是哭着求她不要上沙场,可是刚从战场退下,伤还未痊愈的林朝洛又主动请战了。 浑身是血重伤昏迷的林朝洛被部将抬回来时,面颊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咧着嘴恣意嘲笑着方清露。她不眠不休守地守了林朝洛整整两日,林朝洛醒来后,她们便彻底分开了。 “沙场上,能保全身上的部件都算是幸事了。”提及这事,林朝洛一阵心虚,“不过是面颊的一道疤罢了。” 无论何事,落到她嘴里都轻飘飘的。私自带兵杀净乡勇,得罪半个辽东的士绅——林朝洛将她和方清露捆在了一起,顶住了即将倾覆的天。 方清露喉音低哑,轻骂道:“林疯子。” * 辽东来的密折安静躺在书案上。 里间传来阵阵水声,还有极低的交谈声。 氤氲的水气里,秦玅观拂开花瓣,倾身去寻唐笙。 “这么说,那些乡绅就是找茬,逼迫二姐和林将军动手的?” “辽东兵源不够,乡勇久经沙场,是对付瓦格人的利器。”秦玅观解释给她听,“二娘此番只是试水,他们的反应不合常理。” “是呀。”唐笙顺着她的话思考,“边民和瓦格人有着血海深仇,他们若是跳反,反而失了民心。逆着朝廷来,又显露了野心,定会招致朝廷忌惮。他们犯不着冒这个险。” 秦玅观掬了捧带着花瓣的水,洒在唐笙肩头:“如今的瓦格汗,比起从前的都拔延帖多了阴狠的智谋。京中埋伏细作,里应外合,勾结乱党叛乱,接应赵尚恪——” “他知晓大齐幅员辽阔,瓦格打不起拉锯战,于是就暗中布局,播撒蛀虫,一点一点侵蚀。”秦玅观总结道,“这是个狠角色。” “所以,陛下是觉得,瓦格汗可能不会再屠城争抢土地,而是勾结这些士绅,里应外合。”唐笙沉吟,“许诺给他们土地,日后的荣华?” 秦玅观微颔首,为唐笙的进步而欣慰。 唐笙并没有急着臭屁,继续道:“狡兔三窟,我还觉得,他们可能不止探了瓦格人的口风,也有可能探了他们所支持的‘储君’的口风。” 话音未落,唐笙的面颊便被秦玅观捧住。 秦玅观用力捏了两下,表达爱抚:“终于不是王八脑袋了。” 唐笙作势要吻她,秦玅观圈主她的脖颈,阖上眼,静待亲吻的落下。 她等了好一会,唐笙还是没动静,只得睁开了眼。 “我刚刚没反应过来!”唐笙扬着下巴,“你不夸我也就算了,还又说我是王八!” “王八、臭王八、我的王八。”秦玅观学着她的语调和神情,笑着说道。 唐笙急了,攫取了她的呼吸,齿间微用力,咬了下她的唇瓣。 秦玅观反倒更满意了,回吻了她好几下。 “我知道你在说秦承渊。”秦玅观鼻息急促,“处置这样一个藩王,远比杀几个镇国将军要难。他要露出马脚,我才能动手。” “所以你又放了钩,等着他咬是吗?”唐笙道。 她已经有点摸清楚了秦玅观的套路了,这个女人尤其喜欢钓鱼执法,预设好一切情景,将有瓜葛的势力一网打尽,要多腹黑有多腹黑。 “也不全是。”秦玅观低低道,“他还是有些本领的。” 辽东如今的局势,秦玅观综合各方发来的讯息来分析,觉得士绅压新储君的概率更大。 若是真要反叛,肯定会想要做到出其不意,怎会一而再而三地给朝廷预告? 秦承渊作为钦差,在这个节点进入辽东,十分显眼。在秦玅观看来,他也不过是藏在暗处的人所执的一颗分量较重的棋子。既然如此,秦玅观也愿意借机瞧清此人到底是自愿作为棋子的,还是被动成为棋子的。 将计就计,利用完秦承渊平定动乱,再摸出设局之人,将此人彻底钉死在棋局上才是真的获胜。 此番唐笙遇险,说明此人已意识到了唐笙于她而言的重要性。秦玅观总想多教她些什么,为日后做打算。 “为君之道,有一条极为要紧的,你知道是什么?”秦玅观问。 唐笙知道她又要教她东西了,眨巴着眼睛,一脸崇敬。 “是将合适的人,置于合适的位置。” “你以为那些佞幸都是因为皇帝昏聩才得以掌权的么。实则不然。” 功高震主威胁皇权的将军会被皇帝故意提拔的小人做局害死,小人做了脏事失了人心,皇帝幡然醒悟,再将小人处死,为忠臣昭雪——这便是蕃西威远大将军所经受的。 贪污腐败广结党羽的硕鼠能够主政数十年的前提是,能将皇帝想办的事做成了,也有把柄捏在皇帝手上。维持班台和朝局都需耗费一番心力,清廉能臣掌权办事,皇帝反倒很难放心——既然你如此贤能,又有如此魄力,是否会有王莽篡汉之心呢? 官场所谓的和光同尘,也与此理相通。 “这就是所谓大奸似忠,大忠似奸。”秦玅观刮了刮唐笙的鼻梁,轻声道,“明白了?” 唐笙深呼吸,撇了撇嘴道:“那我是什么呢,忠还是奸?” “哪有什么忠和奸呢。都是凭着自个的信念做事罢了。”秦玅观抿唇笑,“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想知道你是忠还是奸——” “你自个觉得呢?” 唐笙摇头,她只想知道秦玅观的答案。 秦玅观冲她招手,示意她靠近,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期盼的答案没有被说出口,唐笙再次上了秦玅观的当。 恼羞成怒的唐笙朝秦玅观泼水,激得秦玅观横着双手挡在面前。 “这便是识人心,我知道你想要的答案,引诱你上钩——” 这个时候了,秦玅观还忙着给唐笙讲解。 打闹了一通,她们都有些累了。 唐笙牵着她起身,拽来又宽又长的方巾,将秦玅观和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水泽被卷了去,相贴的肌肤,触感更加清晰了。唐笙成了架在文火上清蒸的鱼,再和秦玅观贴一会就要熟透了。 长巾下,秦玅观的指节正沿着她身上的淤青游走。 跳车从泥地里滚得那一遭,唐笙护着惠明,硌得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秦玅观瞧着很是心疼。 “这里痛么?” “痛。” “这里呢?” “也痛。” “这呢?” “这里一点都不痛!”蔫巴的唐笙一下就精神了,慌忙去捉秦玅观作乱的指尖。 秦玅观好似受了什么很大的委屈,垂了唇角,静静望着她。 唐笙被她这眼神盯得遭不住了,松了手,老老实实立着,由她乱摸。 秦玅观这回倒是安生了,指腹点在唐笙心口画圈。 她画了一圈又一圈,眼睛里燃着幽暗的光,唐笙多瞧一眼就能被吸进去。 “陛下,您今日淋了雨又吹了风,夜里肯定是要起热的,万一再着凉了……” 唐笙说得隐晦,秦玅观充耳不闻,指腹一路上滑,抚着唐笙线条漂亮的脖颈。 “痛么?”她道。 唐笙怔了怔,想不通她为什么问这个。 秦玅观的眼眸垂了些,落在自己的指尖上:“指甲修了,不会痛了。” 她说得温柔又内敛,唐笙听着,却觉着周遭空气都是灼热的。 秦玅观用唐笙极喜欢的微微上扬的语调,一字一顿道: “我穿着衣裳,就不会着凉了。” 第94章 中途更衣时, 她打了个喷嚏,猫一样揉了揉脸颊。心悬一线的唐笙忙吹枕边风,希望秦玅观能转变心意, 但秦玅观向来是说到做到,手上动作一点没放慢。 唐笙慌乱中套上的几件衣裳很快就松垮了, 在被按平在榻前, 唐笙横下心喊了两声方汀,结果外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什么呢?”秦玅观咬她,“不会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要我喝药吧?” 唐笙鼻息一滞:“你怎么知道。” 秦玅观:“……” 被她无语到的秦玅观抵着牙槽露出个维持仪态常用的假笑,一点齿尖抵在唇边, 唐笙跟瞧见了陛下的獠牙似的,打了个寒噤。 “嘶——”唐笙轻抽凉气。 “再装。”秦玅观收牙,“我压根没使劲。” 唐笙讪笑,一语双关:“我怕疼嘛,陛下给我些时间做个准备。” 每句玩笑话里总藏着半句真话。秦玅观回忆起上次唐笙的反应, 心里有些歉疚。 她不通此事,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 还得要唐笙教她, 到后来唐笙刚有些尽兴,她又没力气了——若她是唐笙,定也会像她这般紧张。 “我去喝药。”秦玅观起身,给唐笙掖好被衾。 唐笙松了口气, 望着秦玅观远去的身影心怦怦跳。 她不在这几日,陛下的血条有所增长, 想来是一直有听她的嘱咐。 她确实有些紧张,但方才那么说, 是发自内心地担忧秦玅观会感染风寒。她们闹腾起来就要好几个时辰,到时候秦玅观肯定会懒得药都不想喝。 外间再次传来脚步声时,唐笙心跳得更快了,不经意间身上就蒙了层浮红。 秦玅观漱过口了,但亲吻里仍带着淡淡的药味,有些发涩,就像是她们这次拧巴冷战后的和解一样。 额前的碎发散了下来,抚着唐笙的额角,痒痒的,激得她很想去挠,结果手腕伸到一半就被秦玅观握住了。 她的指尖仍残留着瓷碗上的热意,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 这触感十分新奇,唐笙的心随着她的爱抚酥了一片。 “这几日睡得不好么?”亲昵放大了秦玅观眼底的鸦青,唐笙在喘.息的间隙询问,“是不是——” 她的后半句话随着秦玅观指腹的尝试而咽下了。 秦玅观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修净了指甲,这回她未觉察到一丝不适。有了上回她的教导,陛下这回有了章法,有意模仿唐笙过去的触碰。 陛下这人难得菲薄自己,没听着唐笙的反馈,很快便顿手了。这浅尝辄止跟拂在唐笙额前的碎发似的挠得人心痒痒的,忍不住想要更粗鲁的对待。 “陛下……您是没力气了嘛?”唐笙惦记着她的身体,不忘腾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温。 备受打击的秦玅观加深了些力道:“故意的?” 唐笙闷哼,抵着她的肩头默默摇头,心潮澎湃。 她不敢再说话了,秦玅观方才瞧着是真有些生气了。 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后,秦玅观更有把握了,情难自已的唐笙她的反馈便是最好的引导。后背的衣裳被人紧紧揪着,搭在她身上的手腕却柔柔的。 唐笙随着她跌入云潮,紧绷的躯体彻底松弛,心口起伏,耳畔满是澎湃的心跳声。 榻边的花架上立着一方沙漏,秦玅观回里间时将它倒置了过来。眼下黄沙仍在流逝,她的手腕已有些发软。 “没力气了?”唐笙鼻音有些重,低声笑了。 “有。”秦玅观嘴硬。 精神头还很足的唐笙轻拍她的背脊,哄孩子似的说道:“肯定还有力气,陛下心疼我,让我先歇会。” 话说得越多反而越假。秦玅观羞愤之余也生出了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缂丝织衾被拉高,秦玅观藏了进去,吻洒落了,漾起细碎的波澜。 唐笙蜷起指节,捏皱了褥子,回神时想要捉住下落的秦玅观,却被她反扣住。 被牵动的思绪急速下坠,唐笙轻飘飘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陛下——”唐笙只能触碰到她的指节,很不安心。 回应她的是更深刻更紧密的亲昵。 面颊不知何时染上了泪痕,秦玅观回吻她垂下的眼角,唇瓣润润的。 白日没赶上大朝,秦玅观又叫了晚朝。 她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梳洗。 睡得迷糊的唐笙牵住她皱巴巴的衣角,喉头沙哑:“你不累吗?” “辽东未有决断,我不能将方清露丢在哪里死顶。”秦玅观温声道,“你歇着,我一会便回。” 唐笙的思绪被“辽东”二字激得清醒了些,奈何实在是脱了力,身心俱疲,不一会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暗了,秦玅观也不在身边。 唐笙抱着秦玅观的枕滚进她先前躺过的外侧——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陛下不知出去了多久。 空了大半的床榻露出一方香囊,唐笙认出是自己做的那个,放在手心捏了捏。 她放的那些颗粒都被秦玅观捏的粉碎,唐笙摸着都有些怕着料子藏不住灰落在御榻上。 放回香囊,唐笙有些好奇陛下藏在里侧的匕首了,摸了半日什么都没碰到,应当是被她带出去了。 她的枕的位置有一方小巧的如意,唐笙抚了两下,被冰得缩进了被子里——她被秦玅观抵近角落时就是被这玩意儿冰到了肩膀。 唐笙平躺着望着明黄的帐帷发了会呆,嗅着秦玅观发间留下的味道,又睡着了。 * “陛下,到宣室殿了。”方汀浅声提醒。 御辇上的秦玅观悠悠地睁开眼睛,抬辇的太监这才敢按下辇头。 白日里赶路太累了,秦玅观乘辇时支颐养神,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 她迈过横陈的辇木,径直走向内殿。方汀识趣地领着众宫娥退下。 彼时唐笙正抱着她的枕头窝在榻边,睡得十分香甜。 秦玅观瞧着她的面容,焦躁和愤懑全被冲淡了。 她俯身轻吻唐笙的眉心,狄髻上华贵的珠饰冰到了唐笙。 唐笙醒了,敛着眼眸同她对视。 “还睡么?”秦玅观问。 “不睡了。”唐笙张开双臂。 秦玅观倾身,枕在她的心口。 陛下的配饰很凉,但这种凉意却令唐笙很安心。 她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像是寻常妇妻那般闲话家常。 秦玅观倾听唐笙的心跳,面颊能感觉她她说话时喉音带来的轻震。 “辽东怎样了?” “不算太乱,秦承渊到了应当就消停了。” “可笑。”唐笙轻咳了两声,声音更哑了。 秦玅观忙牵着她的手拉她起身:“要感染风寒了?” 唐笙靠着枕和褥同坐在榻边的秦玅观说话,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 “陛下,位置颠了。”唐笙轻笑。 “传太医。”秦玅观睨了她一眼,懒得同她打趣。 “不必,不必。”唐笙拥住她,“我自己就通医术,好得可快了。再说了,御医来了见我躺在您榻上,这不是凑着给他们闲话聊吗?” 秦玅观靠在她怀里:“手都伸到你这个做闲差的那边去了,还没有闲话可聊吗——” “再者,朕弃了大朝带兵去寻你,他们会不知么。” 话是这般说的,但唐笙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软着嗓子给秦玅观解释:“我就是受了点凉,回去喝些药便好了,不必大动干戈。” “真的吗?” 唐笙点头如捣蒜:“您同我说说辽东。” “又想着到那儿去了。”秦玅观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唐笙抿唇,笑得歉疚。 “你同我说说,到底是为了我才打算去的,还是你自个想去的。”秦玅观同她隔开些距离,正色道。 “二者都有。”唐笙如实道。 她讲起了自己在幽州的见闻:典妻卖女的男人,被当作牲口赶至渔船终年不得上岸的贱籍百姓,士绅宁愿弃置也不不愿低价租赁给百姓耕种的土地,以及,被她赎回却又想用出卖身体攀附身体和报恩的女子。 那母女三人的所作所为,那些自小被人灌输难以改变的思想,像一柄悬在唐笙头顶的剑。每每想起她们,唐笙就想自己如今作为掌权者的一员,就该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种状况。 陛下要在辽东推行行政,开化风气,也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她作为被陛下庇护着的人,也该为陛下剪除阻碍了。 秦玅观静静听着,良久才道:“那你打算如何做呢。” “重新丈量,划分土地;教化百姓,宣扬新政;整军备战,清除军中腐败。”唐笙即答。 这些说得容易,可每一条执行起来,都是极为困难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还是太浅薄了?”唐笙莞尔,凝望着秦玅观的眼睛。 秦玅观阖眸,算是给了回答。在她看来,唐笙还有着她已经被磨灭干净的少年心性,自负凌云之志,疏狂多余稳重。 “人人都惧怕辽东动乱,不敢接这个差事。”唐笙一字一顿道,“但我敢。” “不破不立,辽东乱了,反而便于我施展拳脚。” 秦玅观勾唇,明白了她的意思: “从前觉得你胆小。如今看来,是我鄙薄了。” 唐笙牵住她的手,笑盈盈道:“确实胆小,那时没有想做的事,觉得死了太可惜了。不过如今变了,自然就有勇气了。” 听着“死”字,秦玅观忙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瓣,不准她再胡言乱语了。 “有陛下护着,我才不会死呢。”唐笙捉住她的指尖,“陛下想要兼济苍生,唐笙也有了相似的野望,您托举我,我搀扶您——” “唐笙愿为您驱使,甘之如饴。” 第95章 “这笼里的雀儿啊, 待久了总想着往外边飞。”沈老太傅目不转睛地逗弄着五色鹦鹉,“饥寒交迫了再飞回这檐下。” 沈长卿行了请安礼,低垂着眼眸听他说话。 “父亲这几日身体可曾好些。”她问。 沈老太傅倚着廊柱坐于栏杆, 理了理深衣,拂过落在耳畔的幅巾。 上回淋了些雨, 沈崇年回来大病一场, 眼下终于见了好转。 “为父是否病着,你还不知么。” 下人见他坐下,跪提着鸟笼,好让沈崇年不费力地逗鸟。 他是三朝元老,于今上而言, 又有从龙之功,在朝堂待久了自然就有了广植党羽,功高震主之嫌。崇宁元年后,他一直称病遮蔽锋芒,有时是真病, 有时则是装的。 秦玅观心知肚明,见他主动收敛势力, 也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沈崇年抚着雀毛:“老骨头动起来吱吱作响, 但还能撑些时日,不必忧心。” 鹦鹉摇头晃脑,学着他的语调道:“不必忧心,不必忧心。” 沈崇年被它逗乐了, 竖起了指头,好让鹦鹉立在他手里。 说话的间隙, 小厮前来通报:“老爷,文公子回来啦!” “绍文回来了。”沈崇年抱着雀儿看向廊道入口, 鹦鹉的语调欢快了些,跟着重复。 “绍文回来了!” “绍文回来了!” 这鹦鹉的实在聒噪得不行,沈长卿面无表情地瞧着他的动作。 不一会,沈绍文提着鸟笼过来,献给沈崇年一只浑身雪白,唯有眼睛是红色的画眉鸟。 他行了礼,笑道:“父亲安康!”见着沈长卿,又欠了欠身:“请长姐安。” 沈长卿微颔首,没再说话。 “安康。”沈崇年接了鸟,瞧着那双坠在白羽里的红宝石似的眼睛,细细把玩,“这笼子也费心了罢。” “没有,没有。”沈绍文谄笑,“父亲喜欢,儿子也欢喜,何谈什么费心不费心呢。” 又是一番寒暄,沈绍文这才说到了正题。 “照你所说,陛下又要派人去辽东了。”沈崇年将鸟交给即将退下的小厮,“此人是谁?” “通政使唐笙。”沈绍文答。 “唐家人?” 沈崇年坐着,视线低垂,沈绍文就特地跪下来同他说话:“是了,此人乃是唐简胞妹,今年不过二十。” 沈崇年终于看向默不作声的沈长卿:“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么。” “幽州治疫主官,颇受百姓爱戴。”沈长卿答。 “才二十,又是个女子。”沈崇年抚须,笑了两声,“此招是步险棋啊。” “可不是。”沈绍文察言观色,越说声音越低,“儿子都快觉得陛下她……急昏头了……” “你说的物色人选,也是此事么。”沈崇年微仰头,对沈长卿道。 “是。” “儿子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接了这差事,办成了,定然会得陛下宠信。”沈绍文抢过话茬。 在秦玅观已点唐笙作为主官的情况下,配的副手,所面临的风险要小得多,反正责任都是唐笙的。 前些日子秦玅观为了唐笙抛了早朝亲赴幽州寻人的事也早就传开了,陛下既然将宠臣放到了这个位置,说明就是对此事有把握的。 这几日秦玅观给唐笙物色副手,朝中自荐的人逐渐多了,久不得升官的沈绍文跃跃欲试。 “你去?”沈崇年翘了腿,双手落在膝上,“你真以为这是个好差事?” 沈绍文听出了话外音:“您是说,辽东——” “辽东必然大乱,那乱子谁来的都顶不起。休说是唐简之妹了,就是这会唐简从棺材里爬出来,也是要被挫骨扬灰的。”沈崇年淡了笑,“再说了,陛下会派你去么?” 沈绍文听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去。”沈长卿站了出来,顶着沈崇年打量的目光。 “你自然要去。”这沈崇年意料之中,他看着原本挂雀的地方,“没有我发话,你也是要去的。” * “殿下出去了么?” “去听风园摘花了。” 听完容萍的回答,内命妇捏着袍,缓步入内。 颐宁宫内,裴太后正在调香,听见脚步声轻笑了声,客气道:“大嫂来了。” “太后万福金安。”命妇恭恭敬敬行了福礼。 “起来坐罢。”裴太后挂上了慈善的笑。 跟着命妇入内的婢女展礼盒呈至太后的凭几边。 “这是夫君上回到西北带回来的和田玉雕成的。”命妇道,“请报恩寺的方丈开了光,特来呈给太后娘娘。” “兄长有心了。”裴太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实则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娘家人这般殷勤反倒不是好事,大嫂一进门,她便起了戒心。 话题从家中小辈绕到家族荣辱上,命妇终于转了话峰,聊到议储之事。 裴太后用眼神示意,容萍很快领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下了。 “太后,那十五位宗亲已经入宫了,建储之事迫在眉睫,您真的不为殿下考量吗?” 裴太后吹着茶沫:“前朝的事,自由陛下定夺,哀家怎能插手呢。” 裴音怜坐稳太后之位后便鲜少插手政事,宣城裴家的事似乎都与她无关了。眼下皇帝正在议储,裴家这支有着与陛下血缘最为亲密的宗亲,本是争夺储位的最有力人选。 裴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都盼着太后会领着秦妙姝与他们一道争位置,没成想裴音怜竟写了书信叫他们不要争夺。 “娘娘,二殿下与陛下相差一轮,年龄上是说得过去的。您不为她谋夺大位,也不为她寻出嫁的好人家,这拖久了,怕不是好事呀。” “女子一定要嫁人么。”太后不悦,反驳她道,“姝儿是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姊妹,她这般尊贵又有谁能配得上她。” 命妇觉察到她的怒意,忙打圆场:“那是自然,天下没有男子配得上殿下。” 裴太后面色稍霁,命妇揣摩着她的心思,低低道:“可,久不出嫁的皇女大多被送去和亲了。眼下辽东动荡,蕃西若有异动,陛下定是要稳住其中一方的,那时候——” “够了。”裴太后打断她。 命妇噤声。 “陛下并无立姝儿为皇太妹之意,十五位宗亲今日已被陛下召见,陛下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裴太后沉声,“违逆圣意而行,并非良策。” 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命妇领悟得极快,福身道:“多谢娘娘教诲。” 正说着话,抱着花的秦妙姝打帘进来,仔细瞧着便能看出她行走时竭力压着蹦跳动作。 “舅母来啦!”见着熟人,秦妙姝可高兴了,取了朵最漂亮的展示给命妇瞧。 命妇行了一礼,秦妙姝忙扶着她起身。 秦妙姝浅笑:“本宫要去插花啦,舅母同去吗?” 她将征询的视线投到了裴太后身上,裴太后无奈点头。 秦妙姝挽过舅母的臂弯,打了帘同她一道出去。 * 帘幕落下,方汀俯身奏报道:“陛下,十五位宗亲已经候着了,要通传么?” 秦玅观搁了折子,揉着眉心道:“将唐笙叫来。” “唐大人午后回私宅了,说是有事要处理。”方汀提醒道。 秦玅观这才想起用午膳时唐笙留给她的话——她折子批太久,脑袋都批昏了,就把这事忘了。 “派人将她叫回来,帮朕掌掌眼。” “奴婢这就派人去。” 彼时私宅中的唐笙正被人纠缠着。她本是回来查探母女三个的情况,结果遇上了个自称要买画的,开口就要买唐笙家中堂挂着那一幅不知哪个落榜秀才作的画。 唐笙叫人来驱逐他,这人却从容不迫地出起了价钱,从三千两喊道了三万两。意识到这就是种另类的行贿,唐笙不再客气,立马叫来宫里来的随从给他轰了出去。 方汀派来的人一到,唐笙便上了马,捡了这人递上的字条直奔禁宫。 马匹颠得视线模糊,唐笙瞧见了“辽东盐道、河道”之类的字眼,气得牙痒痒——秦玅观刚下了口谕,诏书还在草拟,便有人按捺不住要来行贿她谋取利益了。 这是真把她当成了能给陛下吹枕边风的佞幸之臣了。 唐笙丢了马鞭,气哄哄地奔向宣室殿,准备告状,一掀帘,瞧见了个跪地的小孩。 秦玅观勾手,唐笙乖乖过去,立在她身边。 小孩身上服制规格很高,唐笙知道这是个宗亲,欠身行礼。 “起来罢。”秦玅观对童子道。 “谢陛下。”童子礼数周全,静待她问话。 秦玅观拨着念珠:“你知道新政么。” “回陛下话,知道。”童子对答如流,将新政的具体措施说了出来,又讲起了自己的看法,“您行圣人之道,利国利民,弥补了辽东稀缺的人丁,实乃大齐之幸,百姓之幸。” 这个问题,秦玅观已问过好几个小宗亲了,他们答得都很漂亮,而秦玅观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移风易俗这条,你怎么看。”秦玅观打开茶盏,瞧着漂浮的茶叶。 童子两眼放光:“小臣以为,此举开化了百姓,天下女子都该感激陛下。那些个风俗,都是用来压迫女子的,陛下为天下女子树立表率,实践了巾帼不让须眉这条……” 秦玅观抬眸,朝不远处的宫娥使了个眼色。 “说累了罢,朕赏你杯茶。”秦玅观皮笑肉不笑。 宫娥在她说话时捧着茶水上前,童子以为自己背下的回答令秦玅观满意了,秦玅观特意赏他水喝,他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咣当一声,茶水洒到了他身上。 宫娥忙跪地请罪,童子御前失仪,气得跺了两下脚,双眼喷火。 秦玅观淡淡道:“做事马虎,拖下去——” 她刻意停了下,留意童子的反应: 童子毫无所动。 秦玅观冷笑,视线与唐笙交汇。 书案前立着的人下去换衣了,秦玅观倚上五屏椅,疲惫叹息。 “你信这些个人能懂朕的新政么。” “他们不能懂。” 唐笙走上前,指腹按着秦玅观的太阳穴,轻轻揉动。 秦玅观手腕滑落,搁在了膝头。 “八个里,七个都是打好腹稿的。”她道,“听着烦心。方才那个背得不错,话说得确实好听,可你瞧他那反应,是仁君会做出的么。” “女孩呢?”唐笙俯身,贴着她的面颊。 秦玅观微偏首,同她贴面。 熟悉的温热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秦玅观语调喑哑:“见了三个,没瞧见特别出色的。” “我倒是觉得秦长华不错。”唐笙附在她耳畔,小声道。 秦玅观唇瓣微扬:“给朕吹耳边风?” “哪有。”提到“吹风”唐笙就生气,“还有人想叫我给您吹风呢。” 她将字条递了过去,秦玅观瞧了,顿觉好笑:“他们知道你转手就给朕了吗?” 唐笙摇头。 秦玅观骂她笨,唐笙觉得委屈,指尖的动作停下了。 “下次遇上,钱先收了,再将名单交上来。”秦玅观捏她面颊,掌心拢着的念珠哗啦作响,“真是笨蛋。” “陛下真是一肚子坏水。”唐笙叹道。 帘幕外,方汀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们有人要来。 唐笙闪回原位,秦玅观也隐了笑,坐直了身。 “陛下,鲁静王与金陵江氏之女惠明翁主求见。” 小萝卜头随着通报声迈步入内,黝黑的眼睛对上秦玅观幽泉似的双眸,迅速缩回了视线。 “臣,秦长华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萝卜头中气十足,声音嘹亮。 说来也巧,她跪着的地方正临着新元日唐笙抄写她名字的座位。 秦玅观问出了两个关于新政的问题。 “臣觉得,新政还不够新。” 有趣,秦玅观心道。 “还要怎样新呢。”她问。 小萝卜头答:“女子要念书、要参军、要当官、要行医、要……” 她一时间想不出那么多了,只好收了声:“反正什么都得做才行,凡是男人做的,女人都要能做,不然就是不公平!” “那男子喝花酒,还娶三妻四妾,女子也要这般吗?”秦玅观故意逗她。 唐笙觉得她和一个九岁的孩子聊这话题属实是过了,忙咳嗽了声。 小萝卜头的说话声盖过了她的咳嗽声:“那也不行!我觉得花楼就该关了,所有人都不该那样!” “为什么。”秦玅观正色。 “说不出。”小萝卜头思忖了会才道,“就是觉得不对。” 秦玅观冲她招手:“过来。” 小萝卜头小跑着过去,仰首瞧着她。 “你想当皇帝吗?”秦玅观目光炯炯。 这话问得直接,小萝卜咬嘴巴,答也觉得不对,不答也觉得不对。 “你如实答便好。”秦玅观放缓了声音。 小萝卜头张了张嘴巴,半晌不说话。 “说吧。”唐笙矮下身安慰她,“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当了皇帝会和你一样威风……我想当皇帝。”小萝卜头如实道,“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就这么简单么。”秦玅观俯身,一大一小对视着,模样很是相似。 唐笙瞧了忍不住咂嘴——太像了。 秦玅观听见声音,赏了她个凉飕飕的眼神。 唐笙规矩立好,头垂到了胸口。 “当皇帝很累,要读很多书,要习好多武,没有朋友,也很难有相爱的人,你真的想当皇帝吗?” 小萝卜头听了直皱眉头:“怪不得你瞧着这么累。” “是呀,我好累。”秦玅观揉她脑袋。 “你有朋友吗?” “有吧,但是死了。” “你有——”话说到一半,小萝卜头顿住了。 “怎么不说了?”秦玅观问。 “你有相爱的人,所以我不问了。”小萝卜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唐笙。 “你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相爱之人吗。”秦玅观刮她鼻子,“说得这样笃定。” “能牵手的,能贴脸颊的就是。”小萝卜即答。 秦玅观和唐笙听得耳朵泛红,她们刚才腻歪的场景肯定全被这小萝卜头看去了。 “好了,好了。”唐笙红着脸来哄走她,“叫门畔那个姑姑带你回去,陛下的话问完了。” 小萝卜头一步三回头,似有很多话想问。 快走出门了,她又想起了什么,特意折回来朝秦玅观恭恭敬敬行了礼才退下。 唐笙躬身回礼。 帘幕摇曳,朦胧中似有身影经过。 秦玅观端坐不动,良久道:“走了么。” 唐笙探头探脑,确定无人后才道:“走了。” 御座上的人瞧着她,她瞧着御座上的人,两人都笑出了声。 亲昵时被喜欢的小孩撞见了,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秦玅观张开双臂,心有余悸地唐笙又瞧了两眼门口,才敢上前抱她。 “鬼鬼祟祟,跟偷情似的。”唐笙惆怅慨叹。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头,闷声骂道: “你才偷情,我是正大光明抱吾妻。” 第96章 “吾妻?” 唐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重复念着这两个字。 秦玅观听了回过味来,心头涌上羞意。君王说出口的话从没有再收回的道理,秦玅观一不做二不休, 圈着唐笙啄了两下转移注意力。 被她亲迷糊的唐笙撑在御座两侧,勉强立稳。 她撑得吃力, 长久俯身, 腰也有些酸了。秦玅观本是主动,亲着亲着就成了被动。唐笙从她的眉心一路啄到鼻尖、唇瓣、下巴。亲吻脖颈时,难捱的秦玅观别过脸,瞧见了唐笙因紧握御座而泛白的指节。 秦玅观起了恶趣味,故意分心拨弄她, 撩拨唐笙来牵她。 唐笙果然上钩,失去支点很快倾倒在秦玅观身前。她暂时没有上御座的胆量,苦苦支撑了会打算跪伏在脚踏上,秦玅观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突然发力,带着她坐在腿上。 “陛下?”唐笙不敢亲了, 颤声道。 “有些高了。”满足了恶趣味的秦玅观有些苦恼,“你怎么这样大一只?” “啊?”唐笙傻了, “我起——” 话音未落, 秦玅观便扬起下巴,托着她的脑袋印下一吻。 门窗不知何时阖上了,她们分开时殿内的光线暗淡了许多。 “算了。”秦玅观垂首,抵在唐笙心口, 有气无力道,“太累了。” 唐笙忍笑忍得辛苦, 躬身抱起她,好让秦玅观比她高上半个脑袋。 秦玅观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强势, 就这样靠在她怀里,纵容她托起自己,带去内室。 “陛下,您最近身子确实好了许多,但也要继续修养。”唐笙乘机谏言,“您瞧,方才不就……” “你再说。”秦玅观直起些身,揪她耳垂,“朕当年也是能用七力弓连射的,待朕养好,哪能让你这般占便宜。” 激将法果然管用,唐笙暗夸自己聪明:“所以要好好养着呀,政事处理不完就留到明日,也耽搁不了多久。” 她俯身,将秦玅观放于榻上,自己也被她带着压了下来。 “又借机劝我是不是?”秦玅观捏她鼻尖。 不过她近来确实觉得身体好了些,可能要归功于唐笙在她膳食上留心了。 御膳房得了唐笙的指示,在秦玅观的默许下改了食谱,十分对她胃口。唐笙从院判的位置下来前,又特意嘱咐医官同御厨一道钻研药膳,在秦玅观三餐间隙添了两次药膳汤。日子一久,果然起了效果。 “陛下圣明~”唐笙用哄孩子的语调道。 唐笙放下她便准备起身,秦玅观蹙眉,十分不悦地将她拉了回来:“就这样了?” “这青天白日的。”唐笙结巴道,“不,不好吧?” “榆木脑袋。”秦玅观攒足了劲给了她一记爆栗。 唐笙痛得直呲牙。 秦玅观目光幽暗,就这样凝望着她,唐笙捂着脑袋,一阵心虚。 发带被蹭掉了,秦玅观今日未曾出行,冠带都很简素,方才闹腾了一番,发髻散了大半,碎发贴着额角,鼻尖蒙着层薄汗。 寒泉化开了,眼波流转,漾着说不尽的温情。 责备与期许都藏在这样的眼眸里,唐笙的魂魄被吸走了。 她指尖落下,拨去了秦玅观含在唇畔的发丝,情难自已地亲吻她。 秦玅观勾着她的衣带,揪得唐笙心尖发颤。 她们虽然谁都没提,但也都明白,离别就在眼前。 秦玅观舍不得她。 * “执一道长在否。” 一身便服的沈长卿询问观前扫撒的小道。 小道打量着她:“道长她去云游了。” 沈长卿笑容温雅:“在下姓沈,劳烦您给执一道长通报声。” 小道想起了什么,放下扫把往观内去了。 不一会,他便出来迎沈长卿入内,同方才判若两人。 “要寻道长的人实在太多啦,您穿着华贵,道长过去嘱咐过,不见您这样的贵人。”小道解释着,侧身探手,给沈长卿引路。 沈长卿不在意这个,小道说什么,她都会低低应声。 “就是这了。” 古琴低哑悠扬,伴随着涓涓细流,在山间缓缓流淌。 沈长卿微颔首,算是同引路的小道道了谢。 她没有出声,而是循着琴声上前,终于在氤氲着水雾的湖心亭瞧见了一抹深蓝色的身影。 说是湖心亭,其实周遭只有浅浅的溪流。 沈长卿提着袍,踩着凸起的石块,又要维持仪态,又要行走,步伐十分艰难。 曲调进入了尾声,沈长卿也快行至亭内了,不想,脚下一滑,险些踩进水里。 琴声断了,深蓝色的袖袍掠过,执一握着她的腕子将她带上前来。 沈长卿没落进水里却失了仪态,面颊微红。 指尖一触即离,沈长卿刚觉察到凉意,便已立稳在亭中了。 “太傅突然造访,可是有要事相告。”执一抱琴,将石桌打理干净,供她使用。 “惭愧。我是来找道长手谈一局的。”沈长卿避开她的视线,“我不日便要去辽东了。” 还处于方才动乱中的沈长卿说半句藏半句,执一也听明白了。 “您归来,仍可与贫道手谈。”执一答。 归来。 沈长卿默念这两个字,温润的笑意里显出苦涩。 “您心中端着的事太重。”执一淡淡一笑,算是给了她开导,“不如放下。” “您知道我心中端着何事么?”沈长卿同她打哑谜。 “不知。”执一取了倒搁的茶盏,给她斟了杯茶,“但贫道知晓,您囿于俗欲,心事甚重。” “好清冽的茶。”沈长卿抿了一口,“是道长亲自焙制的么。” 执一颔首。 她瞧着沈长卿垂目望着指尖沉思,没有出声打搅。 良久,沈长卿道:“我们这些俗人,倒也想寄情山水,可是身上系着宗族门楣。有些事,不去做,便会万劫不复。” 执一听了直摇头:“那明明是您自己的欲望。” 沈长卿哑然失笑:“不错。” 她是想向上爬的,想将轻贱她的,全都踩在脚下。这么多年她也是这么做的。 被沈崇年寄予厚望砸进无数人脉资源的养子沈绍文苦心钻营了多年,还是被她压了一头,永无翻身之日。 拖累死母亲和弟妹的沈崇年过去瞧不上她,如今反倒要倚仗她。 沈崇年明里暗里敲打她,将她比作翅膀长硬的鸟雀,提醒她要意识到自己如今所拥有的都是沈家捧出来的。 沈长卿听着也不生气,静静等着他拿架子求她。 议完事,是她先出的门,在她背后,沈绍文死死盯着她,却要做出一副温顺谦谨的模样。 沈绍文这个短视的蠢货并不知道,她此行,面对的是沆瀣一气的士绅,背后是蠢蠢欲动的瓦格人,手无兵权,且不是主官。旁人都以为此事若是办不成,唐笙会成顶包的那个,可沈长卿早就觉察到了秦玅观对唐笙的用情之深。 陛下青睐于她,不过是看中了她背后沈家的势力,如若败了,沈家势力与反扑过来的士绅势力两相抵消,反倒保全了唐笙。 但她需要这个机会来挣脱沈家的束缚,将自己变成执棋人,彻底成为沈家实际的统领。两相权衡,沈长卿跟着秦玅观和唐笙上了赌桌。 “临行前,还请道长为我测上一卦。此去,是凶是吉。”沈长卿淡淡道。 执一透过她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洞察到了她外溢的野心。 “无论凶吉,您都是要去的。”执一微微一笑,“都要做的事,便是上上签。” * 累得睁不开眼的秦玅观窝在唐笙怀里,由着唐笙替她擦拭身体。 洗净粘腻,换上干净的中衣,秦玅观更放松了,懒洋洋地窝在榻上。 “陛下,不是说下午去亲鞠场再教我练射术的嘛,今日不去了?”唐笙趴在她枕边,满目期待。 “你瞧我还有力气么。”秦玅观阖着眼睛道。 她们明明都躺过了,唐笙却跟没事人似的,看起来像是能爬起来将宣室殿里里外外扫撒一遍的模样。 “我是说休息一会。”唐笙侧身,十分体贴的将臂弯送了过去。 秦玅观很受用,转身滚进了她怀里。 养了片刻神,就在唐笙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秦玅观倏地睁开了眼睛。 “造办处打制的横刀送来了。” 唐笙眨巴眼睛,心怦怦跳。 上回她管秦玅观讨要配剑,没想到秦玅观真的记在心里了。 “剑用的巧劲比刀要多,你力气大,用刀更合适。”秦玅观低低道,“到了辽东佩着,也威风些。” 唐笙面颊发烫,心要跳到嗓子眼了,弱弱道:“我是布政使,文职,用不着配刀吧。” “谁同你说是布政使了?”秦玅观用上扬的语调嗯了声,指尖点着唐笙的额头。 “那是?”唐笙凑近了些。 鼻息交融,她的面颊更烫了。秦玅观的体温漫了上来,好似将她拉进了温水里,泡得她浑身发软。 “代理辽东总督。” 本朝地方总督一般不设专员,多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设立。此职兼着军政大权,凌驾于辽东所有官僚之上,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 “我……”唐笙的心要蹦出来了,眼眶发涩。 “这会又胆小了?”秦玅观哑着嗓子轻笑。 “没有!”唐笙呜了两声,钻进了秦玅观怀里,跟讨要抚摸的猫儿一样,脑袋拱来拱去。 秦玅观躺平,小臂圈着她,指节隐入她发间,轻轻揉着: “到了辽东不要躲懒,该练武的时候要练武。得有护着自己本事,再谈护卫我。” “又要练字又要练武,我好累啊。”唐笙小声道。 “那还是练武要紧。”秦玅观道,“反正你的字,我瞧得懂。” 唐笙钻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若是我做不好,惹了大祸呢?” “放手去做。”秦玅观敛着眸,抚着她的发,“若是大祸临头——” “朕替你兜着。” 第97章 “今儿十五, 陛下会来用膳,席上你可规矩些,不要乱说话。”裴太后握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 “哀家说什么,你应是就行, 陛下问话你就低头。” “为何?”咬着糕点秦妙姝停下了, 吃进的糕点兜在一边,脸颊鼓着,跟仓鼠似的。 “休要问那么多,听话便是。”裴太后沉声,瞧着严厉了许多。 秦妙姝嚼着糕点, 委屈低头。 帘幕微动,容萍领了个太监进来。裴太后的视线同她交汇,旋即拍了拍秦妙姝的面颊示意她出去。 秦妙姝虽然委屈,但还是乖乖起身往偏殿去了。 “拿上。”裴太后指了指今早特意叫小厨房做给秦妙姝解馋的玫瑰甜酪和牛乳香糕,“不够再叫膳房做。” 秦妙姝开心了, 往母亲嘴里塞了一块,最后连碟子和瓷碗一块端走了。 裴太后瞧了直叹气。 帘幕垂下, 容萍屏退左右, 引着太监请安。 “冯大人怎么说?” “回娘娘话,冯大人说陛下近来在彻查禁军及大内侍卫,但起因未知。”太监虾米般躬身,“小裴将军现下安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 裴太后并未安心。 她捏皱了帕子,视线落在袅袅升腾的熏香上:“叫他尽快弄清陛下彻查禁军是为何事。” “是。”太监微抬眼, 等着她的下句话。 裴太后什么都没说,容萍取出一袋银子塞到他手里, 太监笑逐颜开,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娘娘,您是忧心先帝朝的事吗,都过去了那么久了,不会起风浪了。”容萍宽慰她。 裴太后揉着眉心,带着小指的护甲微翘着:“但愿如此。” 容萍上前,帮她按起穴位,手法熟稔:“要给您传御医吗?” “不必了。”裴太后道,“再有一个时辰,皇帝也该到了。” * 秦玅观今日穿得素雅。 玉白色的绫罗暗纹道袍上披着件黛蓝鹤氅,檀色的绦带随着她的步伐轻曳,秦玅观左手抚袍迈过地栿,轻俯身,和裴太后见礼。 她一进来,秦妙姝眼睛就亮了,落座时秦妙姝眼睛更亮了。 裴太后戳了她两下,秦妙姝回神,忙准备下跪行礼。 “免了吧。”秦玅观说。 “皇姐,你今日真好看!”秦妙姝行完礼,乐呵呵道,“像仙子!” 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唐笙给她挑的。唐笙说,今日月光皎洁宜穿蓝白色调,秦玅观听了进去,特叫方汀取了这套衣裳。 妙姝夸得她嘴角微扬,眼前又浮现了唐笙替她更衣时的场景——那人现在还窝在她寝殿,等她回去。 “乳鸽还煨着。”裴太后叫人揭开砂锅,给秦玅观盛汤,“皇帝尝尝。” 热气蒸腾,秦玅观捏着瓷勺轻轻搅动,赞道:“香气扑鼻。” 秦妙姝巴巴的等着她动勺——只有皇姊动了勺,她才能跟着吃两口。 秦玅观搅得差不多了,这才啜了一小口。 见陛下用膳了,秦妙姝忙立箸点了两下桌面,开始夹菜。裴太后的眼神飘了过来,硬逼着秦妙姝放下了筷子,等待宫人布菜。 妙姝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正,秦玅观瞧了,压着笑替她解围: “家宴罢了,怎样舒适怎样来。妙姝用吧,不必拘束。” 茄子如蒙大赦,一下就活了,忙不迭地夹起了自己盼了许久的小炒菜。 裴太后赏了女儿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 膳进了一半,裴太后终于道: “弘安如今也满十六了,哀家想着,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秦玅观抬眸,秦妙姝手里的羹匙掉了。 “我不要嫁人!”秦妙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地站起来,含着眼泪瞧着母亲,“我不要嫁人!” “哀家同皇帝说话,那里轮到你说话。”裴太后喝她坐下,“你老实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人人都叫你声二公主,你就真成二公主了!” 裴太后一语双关,给二殿下骂得抽泣起来。 秦玅观隔着一桌子御膳瞧她们,感觉在看双簧戏。 “不愿嫁就不必嫁了,等妙姝遇上心上人再议。” “阿姊……”秦妙姝哽咽着唤了她一声,喊得秦玅观心软了半边。 “太后。”秦玅观看向裴音怜,摩挲着掌心的念珠,“朕在位一日,大齐便不会再下嫁皇女。” 她一语道破裴太后所忧之事。 “朕亲历行伍,知晓大齐军力如何。” “辽东是乱,蕃西是在观望。”秦玅观眸底没有情绪,透着薄烟睥睨众人,“兵戈必起,不过或早或晚,下嫁皇女又有何用呢,反而助长外敌贪欲。” 话已至此,裴太后也不掩藏:“陛下,姝儿的婚事拖着,犹如雨天拾薪,久了必生变故。姝儿她养在深宫,不谙世事。哀家在还能顾及她时,帮她谋好后路,日后才能放心。” “慈母爱女。玅观明白。”秦玅观轻叹息。复杂的情绪掩在幽暗的眼眸中,唯有微弱的光点正烁动。 她有些羡慕秦妙姝了——从未因政治动荡被掌权者用来笼络人心,遇上再多的糟心事都有母亲挡着,保持了天真浪漫的个性,享尽荣华富贵。 “妙姝。”秦玅观唤她这个不算亲近的妹妹。 泪眼婆娑的秦妙姝抬眸,委屈巴巴地凑到她跟前。 “你有意中人么,但说无妨。” “没有。”秦妙姝咬唇,楚楚可怜,“姝儿想陪着阿娘,不想嫁人。” 秦玅观看向太后,眉心微蹙。 裴太后也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碎,招招手,示意女儿过来。 二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宁愿赖在惧怕的秦玅观这里,也不愿这会到母亲身边了。 “阿狸!”裴太后含泪唤她的小名,语调微颤,“到阿娘这来。” “阿娘——”秦妙姝见不得母亲流泪,膝行到母亲身边。 母女相拥,小的那个哭得凄惨,大的那个拭去了眼角的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立着的宫人也忍不住落泪。 秦玅观敛眸:“时辰不早了,朕回去了。” 她扶着座椅起身,背影略显落寞。 皇帝随从跟了过去,步辇压了下来,宫人跪得整齐等待她上辇。秦玅观却越过了他们,兀自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面面相觑,方汀挥手,叫他们抬着步辇远远跟着,自己则领着两个侍卫紧跟着陛下。 颐宁宫邻着几所园子,景色静谧漂亮。 已是暮春,落花残败,风一吹便落满衣襟。 陛下发尾和肩头都飘落的梨花,方汀瞧着心酸酸的,想要快步跟上,帮她掸去,却再抬眸时瞧见了宫灯边的唐大人。 宫人藏在了葱郁的林木间。 唐笙小臂搭着披风,定定望着秦玅观。 秦玅观驻足,手腕垂落,衣袖灌满夜风。 只一个眼神,唐笙便觉察到了她眼底的凄色。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唐笙快步过去,衣袍被风吹起。 “起风了,我怕您着凉,来送披风。”唐笙放轻缓了语调,同她说话时心都揪着,“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秦玅观微扬下巴,眸光暗淡。 唐笙拂去了她肩头的落花,展开披风替她裹上,被她瞧得喉头、鼻子、眼眶都发酸。 她皱巴巴道:“怎么了?” “回去说。”秦玅观率先迈步,探出手勾起唐笙的指节。 除了宣室殿,秦玅观在哪都是内敛的。唐笙的小指被勾起,不过眨眼的工夫,又被放下。 跟着秦玅观疾行了一路,一进殿,唐笙就紧紧抱住了她。 殿内值守的宫娥见状,慌忙跑了出去,顺道帮她们掩上了门。 “怎么了,你同我说说。” 陛下再不说话,唐笙真的就要难过疯了。 秦玅观被她拥着,心绪逐渐平复,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无碍。”她嘴硬。 “什么无碍。”唐笙因为着急显出些近似怒意的神色,“你那眼神就不像无碍的模样。” 与秦玅观有关的事,她一着急便会掉眼泪。压着声音询问时,唐笙的眼泪飞了出来,看得秦玅观发了会怔。 “我就是……思念母亲了。”秦玅观真怕她急得跟妙姝那样嚎啕大哭,纠结了会,说了实话。 唐笙松了口气,眼泪却未止住。她知道秦玅观的过往,也知道颐宁宫的两位母女情深——她的陛下方才应当是受到刺激了。 这个时候她也不知如何安慰秦玅观,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将她揉入骨血。 “落花残败,朕方才经过,心生哀怜罢了。” 秦玅观一旦想要伪装自己,总会不自觉地说起帝称,唐笙早就觉察了。 “你猜我信吗?”唐笙反驳她。 秦玅观偏首,避开她漾着水泽的眼睛。再着么被唐笙盯下去,她迟早要和盘托出。 “太后同朕说起妙姝的婚事。”她扯开话题,“妙姝不愿嫁人,她们实在吵闹,朕就回来了。” 陛下不愿多说,唐笙也不愿揭她伤疤,戳她痛处。 太后事事为二公主计,唐笙读原著时都为她的慈母之心感动。秦玅观这样说了,唐笙便更笃定心中的猜测了。 怎么不好的事都让陛下遇上了?唐笙在心里为她鸣不平。 “陛下。”唐笙颤音。 “我在。”秦玅观拭着她的眼泪,“不哭了。” 唐笙被她一哄,没忍住嚎出了声。 这声音惹得秦玅观直叹气——本来她是被哄的那个,怎么转头来倒成了哄人的那个。 “陛下。”唐笙光唤她不说话,音调微变,情绪充沛,“陛下。” 呜咽了几声,唐笙也觉得自己丢人,这才收声,缓了缓道: “以后我陪着您。” 秦玅观莞尔:“我知道。” 笑着笑着,她眼底便映出了泪光: “可你明日就要走了。” 第98章 临别前夜, 秦玅观没批折,早早拥着唐笙睡了个好觉。 晨间唐笙蹑手蹑脚起身,去拿自个的圆领袍。 秦玅观一直在闭目养神, 瞧着她束手束脚的身影没出声。 唐笙每个动作都很缓慢,跟上了年岁的人似的, 生怕衣料摩挲声打搅秦玅观的好梦。 她刚梳洗完, 冷不丁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别穿那个。” 唐笙一把拉紧圆领袍,衣衫不整地趴回榻上,从秦玅观的臂弯里钻了出来:“我以为你还睡着。” “外袍不上榻。”秦玅观嘴上这样说,实际却上手将唐笙圈紧了。 “那我脱了。”唐笙负手指尖一勾, 圆领袍便落到了脚榻上。 暮春时节天亮得很早,清透的光亮荡涤了昏暗的夜,寝殿内的一切事物都重获新生。 晨光之下,唐笙眸色柔亮,噙着笑望她, 面庞带着绒绒质感。 不知为何,秦玅观隐隐觉得, 往后的许多日子里, 她都将会无比怀念这个时刻。 “你如今也正经的封疆大吏了,怎么还爱穿得这样简素。”说着,秦玅观轻抚她脖颈间淡去的伤痕,指尖捻过唐笙的交领, 藏住她光洁白皙的脖颈。 唐笙料到她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浅笑着问:“那穿什么?” “方汀——”秦玅观道。 脚步声近了, 唐笙忙蹿起身,拾起了地上的衣裳。 秦玅观随着她起身, 将散着的发拢到肩侧。 方汀抖开通袖绯袍,及肩而下的襕纹极其显眼。唐笙后知后觉,记起了自己身份的转变。 “穿上瞧瞧。”秦玅观撑着榻,略显慵懒。 华服上身,威压倍增。秦玅观很是满意,提点道:“比甲也穿上。” 唐笙展开漆盘里与袍服相配的无袖方领衣,耳根处直冒热气——她好像成了出远门的孩子,连身上的衣饰都要陛下配好。 她是头次穿这种服制,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记起了林将军好像也有类似的一套,于是就照着记忆里林将军的模样整理起了衣袍。 “后摆收进比甲里。”秦玅观靠近她,指尖发力,轻巧地扣上盘扣,“这衣裳穿着行动自如些,比穿着公服上马要舒适得多。” 陛下的掌心抚平她肩头的褶皱,落了下来,顺势帮她扣起了臂护,整理了腰带。 整套衣裳穿下来,唐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大逆不道——秦玅观作为皇帝,亲自帮她更了衣。 “佩刀呢。”秦玅观看向方汀。 “陛下……”唐笙抬手阻拦她,想说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都到这了,才记起来大逆不道,有些迟了。”秦玅观系上刀缰,带着唐笙的手落在刀柄上。 肌肤相贴,唐笙心头涌上莫名的酸涩。 “不错,气势到了。”秦玅观打量着唐笙,赞道。 若不是方汀还在殿内,唐笙真的很想扑过去抱住秦玅观——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将行千里,有人担忧”的感觉了。 从前,没有归属感的唐笙像是汪洋上漂泊的孤舟,如今,孤舟也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距离早朝还有个把时辰,秦玅观乘轿送她到了端午门。 朱红的宫墙在晨光下反倒显出阴沉,侧门已开,灰扑扑的门洞外是一整片鲜亮的光。 值候门外的随从牵着马,垂首等待主官的到来。 绯红的背影渐渐远去,仿佛暗夜里燃烧的火光。 一直到出口,唐笙都没回眸。 秦玅观敛眸,心道,没良心的。 风拂轿帘,在她偏首的刹那,唐笙回眸了。 仪驾起,宫门缓缓阖上。唐笙立了片刻,这才翻身上马。 * “王爷,您慢些上马。”跪在地上供秦承渊踩踏的太监爬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忙上前牵起缰绳。 “这回又是哪儿的乡绅。”秦承渊吸着鼻烟,精神头足了些。 “百乐乡的。”太监答道,“如今这辽东,怕只有您能镇得住那些人了。上回林大将军领兵驱逐了包围衙门的乡绅,这不激起民愤了,那方按察好几日未敢出门了,还要请您去安抚民心呢。” 秦承渊收了鼻烟壶,瞥了眼太监:“你这嘴把把关,休要惹事。” “欸呦,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太监装模做样扇了自个两嘴巴子。 “唐总督这几日有消息么。”秦承渊目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的。 “不曾听闻消息,按道理,还有一日便要到辽东了。”太监注意到他嘴角下垂,露出了几分不悦,又道,“代理总督罢了,整个辽东还是王爷最尊贵。那唐总督听说是个女子,从前是皇上身边的宫娥,如今——” 他话未说完,秦承渊便扫了他一眼。太监忙收声,又扇了自己俩耳巴。 连落了几日雨,道路泥泞,马蹄陷入泥地里能带起连串的污水。秦承渊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不悦。小太监察言观色,叫侍从就近抄了农户的薪草洒在地里。 污水不溅了,王爷嘴角不耷拉了,瞧着聒噪的太监也顺眼多了。 为了安全着想,海陵王出行排场极大,府兵开道,侍卫随行,每过一段路总能践坏些庄稼。 赶往百乐乡的路上有好些村庄,日头高起时,会有农人在田地里眺望。 被太监抽了柴草的乡民寻来了,见着这阵仗又缩了回去。 秦承渊眼尖,把人叫了上来,听完农夫战战兢兢地诉苦,直接下令将太监拖到临近的庄屯里杖杀了,赔了农户银两,特意收拢了队伍。 做这一切时,他的身边都簇拥着数不清的人。事是早晨做的,晌午时分,田野乡间便传唱起了赞颂他的诗谣。 秦承渊从百乐乡赶到了辽东按察司衙门,距离闹事的士绅还有百十米便下了马。 他一到,士绅们便像是被人抽走了声带,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笑着上前,应着士绅的诉求立到紧闭的府衙门前,踏着石阶,高出众人一头方才说话。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陛下行新政,乃是为了国计民生。”秦承渊道,“诸位都是读过圣人之言的,何为士大夫,士大夫得为天下计。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王爷,《横渠四句》是这样说的,我等也是秉持赤忱之心,自掏腰包为朝廷招兵买马抵御外敌。如此出力,却要被污蔑侵吞军屯,要我等割裂家产,分给那些贱民,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太祖皇帝立国时便立下了重文士的规矩,历朝历代也从未废过贱籍,凡是犯有重罪之人皆充入贱籍赎罪。如今要我们对这些人笑脸相迎,岂不是倒反天罡?” “林大将军还说要拿我们充军呢,我等就在府衙前等着,瞧瞧她以哪条律法刺配我们!” “诸位,诸位!”海陵王伸平臂膊,衣袖轻晃,“本王是陛下委派的,本王说的话各位还不信吗?” 众人应道:“王爷是皇亲贵胄,您说得我等定会相信!” “好——”海陵王负手,“那诸位且听孤一言,早些家去,本王以宗亲的身份担保,诸位定不会被议罪!” 士绅应和,纷纷唱好。 一派欢腾中,马蹄激起石板路上水渍,远远望去宛若飘起的薄雾。 红衣女官奔驰在前,气宇轩昂,英姿焕发。 她收拢缰绳,乌骓随着她利落的动作偏首嘶鸣,马蹄渐缓。 “陛下有令,凡违逆新政,抗旨不尊者,杀无赦!” 清冽的声线穿透了嘈杂,马背上的人侧身按刀,垂目斜视着聚众闹事者。 袍服上的襕纹表露了她的身份,在她身后,玄甲铁骑从两侧压了上来,围住了众乡绅,身影遮住了光亮。 唐笙翻身下马,压着横刀缓步上前。沈长卿踩镫下马,跟随在后。 她敛眸瞧了眼为首的矮胖乡绅,五指依次点过刀柄。 官道很快让了出来,紧随铁骑的步军拦在乡绅面前,有来不及避开的踩了后边人的脚,低声吵了两句,便不敢说话了…… 唐笙向前,周遭静了下来。 石阶上的海陵王扬头负手,视线与她交汇。 火药味弥散开来,交锋不过一瞬,海陵王便换上了温和的笑颜。 “臣,辽东总督唐笙,参见殿下。” 朝廷大员只跪皇帝。 唐笙作揖,虽欠着身,脖颈却立得笔直。 “这几日落着雨,道路难行。”海陵王虚碰了下她的臂护以示亲和,“本以为唐大人明日才到,未曾派人远迎。” 他话说得客气,实则处处透着主人和上位者的意味,唐笙眼底的厌恶转瞬即逝,抬首时面上已挂起了同样疏离的笑容。 “您连日办差辛劳,陛下一直惦念着呢。”语毕,唐笙侧身,留出了沈长卿位置。 “殿下。”沈长卿同他见过礼,请出了明黄绢缎包裹的诏旨,奉在掌心。 诏旨既出,众人跪拜。 海陵王提袍下阶,直身跪下。 沈长卿并未开诏宣读,而是将诏旨交给了唐笙,兀自下跪。 辽东按察司的衙门也在此刻打开,身着官袍的方清露引着众官吏迎旨。 唐笙托诏,拾级而上。 俯首待命的众人只能瞧见一抹绯色的袍摆。 第99章 诏旨宣读完毕, 唐笙展臂,请海陵王入内。 海陵王撩袍入衙,阶下的乡绅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低声唤他王爷。 “这是做什么。”海陵王侧身,“唐大人依着诏旨做事, 难道能把你们生吞活剥了不成。” 士绅们面面相觑, 依旧将略带畏缩的期待目光投到他身上。 僵持了片刻,领头的矮胖乡绅率先离去,其他人见状,也随他往回走。 獬豸石雕边的唐笙递了个眼神,官军便架起了朴刀, 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唐大人,这么做过火了罢。”海陵王斜瞥她,咬重了后半句的字音。 唐笙淡笑,眼角却耷拉着:“是啊,过火了。” 她扬首, 面向众人:“承蒙圣恩,唐某走马上任。初到辽东, 理应拜会各位。今日诸位既然都聚在这了, 唐某便趁此机会,设宴款待各位——” “日后办差,如有得罪,唐某先在此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 阶下一阵唏嘘。 唐笙才到辽东,马鞍上的热气儿还没散呢, 筹备的哪门子的宴席? 士绅们自然不信她,奈何刀架颈侧, 只好硬着头皮入内,被官军驱赶到了中庭。 庭中哪来什么酒席,只有一串握着杀威棍的差役。 唐笙请海陵王坐于主位,自己则领着方清露和沈太傅坐于公案两侧。 她理好袍摆,配刀抵着座椅贴在她身侧。 “来啊,上菜。” 一声令下,差役抬着几口木箱上来,搁在士绅中间。 方清露和唐笙交换了眼神,扶椅起身,缓步来到箱边。 “田亩每三年丈量一次。”方清露推开厚重的木箱,俯身取出一本书册,“这几口箱子里放着的便是诸位崇宁元年丈量登记后所造之册。如今,三年过去了,不知诸位的田产是否有所增益。” 说话间,方清露掸去书封上的尘土,视线扫过诸人,落在了矮胖乡绅的肩上。 “施老爷,你家如今还是三百亩良田吗?” 被点中的施老爷梗着脖子,丝毫不发怵:“三百亩就是三百亩,这是官府丈量的,怎会有错?” “年初灾疫,未曾例行丈量,其他省份早已重新造册。”公堂里的唐笙摩挲刀缰,靠着椅背睥睨中庭乌压压的老爷们,浅声道,“本官既已上任,就得照着办事。辽东府衙的官吏,这个时辰已经到诸位家中了。” 嘈杂声渐大,几个致仕高官推推搡搡,气势汹汹地来到公堂,怒目斜视。 唐笙瞧着这几人捋须的模样便知道他们要倚老卖老了,抢在他们开口前拍手,叫差役把人带了上来。 蹲了几日大牢的吴老爷被明亮的光线激得真不开眼,举着双手在半空摸索,颤颤巍巍地前行。 见资历最老的吴老都被处置了,这几人面色变了变,说话不由地客气了许多。 “唐大人,我等的田产皆是先帝爷在世时赏赐的,自然不会出错的。” “那是自然。”唐笙附和,揭过不谈,将他们晾在了一边。 这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分外难堪。 “唐大人真是雷霆手段啊。”海陵王赞道,“官驾未至,任上新火,便已点燃辽东。” 唐笙方才几道举措,便是下了最后通牒。表面刚硬,实则给了士绅相应的退路。 她借了立国来便制定三年一丈量的规矩,并不谈及新政,从源头上塞住了士绅的嘴巴。重新丈量测算,若是不一致,照着田土册子重新划分或是纳税,士绅拥有的土地,最差最差也就是倒回从前。 唐笙给了他们吐出官田和军屯,掩藏兼并百姓土地罪行的机会。 多了条路,原本拧成一条的士绅便散开了——若是有了损失较小的选择,没人会选择跟着少数几个最强硬的,和朝廷作对,以至于赌上一切。 “王爷谬赞。”唐笙微俯身,答话时仪态挑不出错处,“您在辽东奔走乡野,为民请命,世子久病不愈都未曾返驾。陛下皆有耳闻。” 顿了顿,唐笙道:“陛下惦念您辛劳,已将王妃同世子接至京城医病,您不必忧心了。” 这是将他的家眷当作人质了。 海陵王搭在椅畔的手慢慢收紧,心中升腾起来怒火,嘴上却还得谢恩。 “您在外奔波了好些日子,王妃和世子爷想必都很思念您。”唐笙笑道,“如今可以早些团圆了。” “唐大人所言甚是。”海陵王的笑意淡去了。 唐笙无视了他的眼神,兀自端起来茶盏,撇了撇浮沫。 * 茶盏盖“啪”一声落下,震颤了几下才同盖碗合缝。 秦玅观掩唇咳嗽了几声,这才抬眸。 “妙姝叫你来的?” 面前的宫娥虽然眼生,但秦玅观记得她曾立过妙姝身边,便准许她说话了。 “回陛下话,是。殿下求您救救她。”小宫娥边说边打量秦玅观的神情,声音也愈来愈小。 “太后为她安排婚事,朕能有什么插嘴的道理。”秦玅观搁下茶盏,揉了揉眉心,“叫她同太后好好商议罢。” “陛下——”宫娥急得快哭了,“殿下说了,眼下只有您能帮她了,太后娘娘这次是狠了心要将她嫁出去了!” 秦玅观的头更痛了。 十五夜在颐宁宫用晚膳后,裴太后便将秦妙姝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这次她在宫中聚集了京中的青年俊才为二公主物色驸马,事先是吱会过秦玅观的。秦玅观瞧过名单后便不再过问,算是默许此事了。 她从未生出过通过政治联姻换取朝局或边境安稳之心,自然不会介意秦妙姝成不成婚。裴太后舐犊情深,为她考虑得很是深远,挑出的那些人家世算不得多显赫,年岁多与妙姝相仿,都是极好操控的。 于情于理,秦玅观都没理由插手此事。 她正准备叫宫娥退下,方汀便疾步走来,面色慌张。 “陛下,不好了,二公主正闹着要上吊呢!” 手边的喝空的茶盏翻了,御座上的陛下一个脑袋化作了两个脑袋大。 匆匆乘着步辇抵达颐宁宫,照壁边停着还未来得及退下的外男,伸长了脖子往里边瞧。 见了御驾,吓得不知该先迈那条腿了。 “将外人都清出去。” 秦玅观丢下这句话,照壁边跪着的人便被侍卫叉到了外边。 她下辇,刚行至内殿,迎面便飞来了茶盏。 秦玅观微偏头,茶盏擦着她的肩头飞过,直直砸向身后的宫娥。 跟在后头的女卫忙接住,回眸时瞧见陛下的面色已阴沉了好几分。 殿内哐哐作响,各色哭号不绝于耳,听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陛下驾到——”方汀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中气十足。 众人这才瞧见殿前玄色的身影,齐刷刷地跪在被砸得乌七八糟的地上,大气不敢出喘一声。 一片静谧中,秦妙姝尖细的哭声分外刺耳。 二殿下哭到一半才想起来瞧一眼门口,抽抽嗒嗒了几下,神色一僵——秦玅观竟真的来了。 拖着白绫立在圆凳上的秦妙姝回过神,吓得蹬倒了凳子,结结实实摔疼了屁股墩。 裴太后和宫人一起涌上,又是一阵杂乱的呼喝,过了半晌,秦妙姝终于揉着臀跪伏在皇帝跟前。 彼时秦玅观已经看完了这场闹剧,眼底流露出了无奈的倦色。 玄色的袍摆掠过众人,停在了裴太后跟前。 秦玅观同她见礼:“请太后安。” 裴音怜没想到一向胆小的女儿竟搬来皇帝当救兵,气得头风犯了。 窘迫和无奈被人看了个精光,面上挂不住了。裴太后有气无力道:“未曾想,这点小事竟惊扰了皇帝,搅了皇帝心情了。” “不曾。”秦玅观应声。 “哀家头风犯了,皇帝早些回去理政罢。”裴太后抚上容萍的小臂,起身往寝殿走,撂下了不争气的女儿。 殿中只剩下单一的脚步声。 云纹缎面靴停在了秦妙姝跟前,玄色的衣摆随风微动。秦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纠结要不要主动说话,清泠泠的女声便飘了下来: “不顺心意便哭闹上吊,成何体统。” 秦妙姝哆哆嗦嗦地抬头,她皇姊正面无表情地立着,瞧着跟从前一样吓人。 “我,我不想嫁。”秦妙姝开口便带着哭腔,“让我嫁男人,还不如让我削发为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一哭,皇姊的面色便柔和了好些。 秦妙姝索性哭得更凄惨了,梨花带雨,像是受了绝世的委屈。 “打住。”秦玅观从袖中摸出了两方帕子,将深色的那方递给了她,“再装下去,朕真要动怒了。” 秦妙姝吓得紧紧咬着唇瓣,憋着哭声,巴巴看着她。 秦玅观压了压唇角,冷淡道:“同朕一道去听风园走走。” 仪驾跟随在姊妹两个身后,同她们隔着百米的距离。 白日里会有宫人定时清扫残花,以免让皇帝瞧见残败的场景。眼下的听风院百花争艳,处处透着生机。 “你实话同朕说,是不想嫁,还是有了心上人。”秦玅观直奔主题,听得秦妙姝面颊染红。 她摇头:“没有心上人,更不想嫁人,让我嫁男人,还不如让我死了!” “方才还说削发为尼呢。”秦玅观沉声。 秦妙姝垂眸:“还是削发为尼罢。” “此话当真?” 秦妙姝绞着帕子,不说话。 “太后也是为你着想,怕以后动乱,你会被送去和亲。”秦玅观瞧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妹妹,语调温和了些。 “您不会送我去和亲的。”秦妙姝说,“我相信您。” “就怕有万一呢。朕若是突然驾崩,新即位的送你去和亲呢?”秦玅观问。 秦妙姝傻了。陛下病的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从未想过她也会有崩逝的那天。 联想到那场景,秦妙姝的心口霎时发了闷。 “不会的。”秦妙姝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落下了,“皇姊万岁。” 她毕竟年幼,秦玅观也不忍心将政治斗争的残酷细讲给她听,简单劝了两句便不再说了。 “若是实在不想,便挑个能看过眼的立下婚约罢。若是真到了要紧的关头,这也是保全自己的良策。” “皇姊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秦玅观知晓她问的是庆熙朝的事,视线逐渐模糊。 时隔太久,那些痛苦的记忆她竟也要忘却了。 “朕与你不同,你有太后护着。”往事随风,秦玅观说得云淡风轻,听者却揪起了心。 “朕为了不被当作物件,被人随意送出,拼了命地往上爬。”她摊开掌心,露出代表身份的玉扳指,握拢指节,“权才是真的,谁握的权多,便可以把他人当作物件。” 秦妙姝若有所思,眼神却还是清亮的:“所以您当了皇帝,便不需要夫君了。” “何谓夫,何为君?那些老夫子总讲夫纲、君臣之纲。说到底都是叫你依附于旁人。依附旁人不就成了物件。” 她反诘,语调微微上扬:“你以为夫君是可以倚仗的人,事事为你着想,事事惦念着你的人?” 秦妙姝一直是这么觉着的,但听秦玅观说了那么多,又隐隐觉得不对。 “那不是夫君,那是相爱之人。”秦玅观说,“相互倚靠,互为护盾。” “不过,无论有没有人愿为你的护盾,你都应当要有能够自保,或是反击的手腕。在这世上,最可信的便是你自己了。” 秦妙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还小,日后会明白的。”秦玅观轻叹息,“眼下,你若是真不愿听太后的,便去玉清观避一避罢。” 第100章 “这唐总督行事乖张, 竟不怕步了唐简的后尘。” “不过半年,一路蹿上总督的位置。我以为会是什么战功赫赫的能臣,结果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辽东这局势, 交给这么个人。”说话的掸着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晃着胳膊道, “陛下她, 可真是病糊涂了。” 议论随着海陵王的驾临而停止。 外门阖上,近卫把守住各个出口。海陵王一落座,分好队列的谋士们便一齐行礼。 “方才的话,本王都听着了。”海陵王嗅了下鼻烟,垂手拨弄案上小巧的香炉, “你们未免太瞧不上陛下了——” “她挑的人,张弛有度,反倒比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办事要稳当。”海陵王瞥了眼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白衣书生,“荀先生,你怎么瞧。” 被称作荀先生的人留着八字胡, 面容还算年轻。他一出声,众人便静了下来。 “陛下着急处理辽东, 一是为了整军备战, 二是为了推行新政。此人今日的举措,皆是为了收取官田和军屯。雷声大雨点小,立了威又办了事,实在是跟愚蠢不沾边。”他顿了顿又道, “女帝将王妃同世子扣押京城。如今陷入被动的,是咱们。” 谋士交头接耳, 有胆大者谏道:“王爷,咱是个粗人, 说话难听——女人同孩子不过是大丈夫身外之物。您正值盛年,日后都会再有,而今夺位才是要紧事。望您狠下心来,不挂念便他们,自然不会有掣肘。” “是啊王爷,女帝这是逼您回去。只要您回京,她就会将您囚禁。那时候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应和声愈来愈多,海陵王拍案:“好了,你们说的本王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辽东盘踞着她的人,本王若是不回,便给了她们惩治的由头。”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白衣人,眼中多了几分期待。 “京城注定不能回。”荀先生沉吟,“您相较于她,缺的只有一样东西——” 海陵王接过他的话,轻笑了声道:“是兵权。” 荀先生颔首:“是了。若是辽东守备军同北六营听命于您,何愁不得大位呢?” “天高皇帝远,留在辽东,尚有一线生机。”荀先生道,“您是宗亲,只要无罪,她们便不能对您怎样。” * “海陵王怕是不肯走。”方清露斜靠上座椅,受伤的那半个肩背悬空着,“他来辽东,确实稳住了这些人,但也趁机结交了一批冥顽不化的乡绅,收拢了人心。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轻易弃置呢。” 唐笙不知二姐身上有伤,轻拍她的肩头,正欲感慨她这些日子的辛劳,手伸到一半便被人拍下了。 林朝洛的马鞭抵了抵唐笙的手背:“你二姐身上有伤,别乱碰。” 唐笙心下一紧,忙问她伤势。方清露将小十九劝远了些,看向林朝洛:“你们见过了?” “总督大人来辽东第一件事便是找我调兵。”林朝洛屈着长腿,虚虚地倚坐在她身侧的茶案上,将马鞭塞进腰封,“怎么会不认得呢。” 唐笙虽是辽东主官,但实际品阶要比林朝洛低。林朝洛同她这般说话,也不至于不敬。只是,方清露总觉她这样挺没规矩的,实在是委屈了小十九。 方清露忍耐了她片刻,探指戳了戳她,低低道:“日后调粮还得从唐总督这走,你就这么个态度?对谁都跟吃了火枪药似的。” “十九,你在意吗?”林朝洛避了官讳,学着方清露的语调唤唐笙。 她们一个躲一个贴,虽没太过亲密的举动,但总会不自觉地偏首看向彼此的眼睛。 唐笙瞧了,唇线紧抿,一副窥破天机了然于心的模样。 林朝洛这人在小辈面前也没脸没皮,方清露气不打一出来,抽了她腰际的马鞭,一路将她顶到了另一侧的座椅上。 这个距离不错,方清露坐直了身,再次看向唐笙。 “都是为陛下办差的。”唐笙收束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不搞那些虚文。” “军权同政权是分开的,我不可越权处置那些人。”林朝洛说回正题,神情严肃了许多,“但前些日子事发突然,我迫于无奈抓了一批关在军营里,唐总督若要追责,该担的我都会担下。” “林将军替我省了许多功夫。”唐笙浅笑,“我何必追责呢。还要劳烦将军将他们押到衙门来,容我亲自审理。” 说到这,她想起了什么,特地补充道:“那个叫朱霁的如今关在哪里,我今日就要审他。” 话音刚落,檐下传来回音。 沈长卿解开披风交给随从,携着三卷书册走来:“人是本官抓的,一直关押在巡检司,未曾动刑。” 她将东西递给唐笙,歉疚一笑:“方才去调宗卷了,辽东该有的军屯和官田数目都在这了。” “劳烦太傅了。”唐笙谢过,请她坐下。 人已到齐,女官们正色,议起正题。 疫病误了农时,官田又刚收回,辽东粮库储备见了底。休说同瓦格激战所需要的粮饷了,辽东守备军下半年的粮饷都没有着落。 辽东穷,朝廷也穷。秦玅观不止一次从内帑拨银补贴军费了,再这么拖下去,皇帝姥儿的私房钱都要被掏干净了。 改革赋役,推行新政势在必行。 “来之前,陛下同我说了几条。”唐笙轻咳了两声,记起了秦玅观枕着她的臂弯轻声说话时的场景了,面颊发烫,“除了勘定土地,也得鼓励百姓垦荒,增大粮食产出。” “今年米商定会囤积居奇,官府得平抑米价,以防谷贱伤农。”唐笙顿了顿道,“陛下的意思呢,是叫我们集中管理米粮,那些人里若是有不从的,便挨个抄家充公。” “这是一条。”沈长卿接过她的话,“经此大疫,百姓近乎倾家荡产,子钱家也会卯足劲放斡脱钱。既是放债,官府核定息额,反倒不至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 方清露补充:“官府放贷也得多些限制,以免贪官墨吏趁机盘剥百姓。” 这些文官议论的事上,林朝洛本插不上话,可她听着听着便联想到了军营里的事来。在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插了句话。 “清丈土地重拟税册是开源,节流也得并行。” 女官们的视线汇聚到林朝洛身上。 “边军和北六营里有太多吃空饷的了,冗官冗兵冗员,得裁撤一批人。”她道,“唐总督,这事得交由你奏报陛下。” “不错。”唐笙将她们说的都记在了心里,“除此以外还要重新割裂田地,若是不能重新划分,抑制那些贪心的士绅,日子一久,百姓又会沦为被盘剥的佃农。” 说到重要处,唐笙忍不住起身踱步。 她极其厌恶今日围着衙门闹事的乡绅,可如今这局势,她不好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只得以一个较为温和的方式,收回最为要紧的官田,解决守备军吃饭的问题。 语毕回神时,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眸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热意沿着脖颈流动,唐笙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是这么个理。”沈长卿啜了口苦茶,“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唐笙谦虚谨慎道:“是陛下教的好。陛下她,教臣……有方……” 听了这话,方清露下意识同林朝洛对视了一眼,坚定了推测。沈长卿见怪不怪地继续啜茶。 * 远在京城的秦玅观打了个喷嚏,猫儿一样摸出帕子掩住口鼻。 方汀直叹气:“陛下,怎么唐大人一走您就染上风寒了?” 秦玅观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方汀噤声,脑袋低垂。 不一会,方三娘入殿了。 秦玅观边批折边问话:“禁军那边,人挑出来了么。” “回陛下话,挑出来了。”方三娘答,“分别是指挥使柳知蒙、同知裴进、镇抚冯鸣。” 这三人中,柳是办差不力、裴是年龄到了、冯则是恩荫得官,德不配位。 追击惠明翁主给唐笙添堵的那些人,故意显露禁军身份的佩刀作为线索。 秦玅观思来想去决定将计就计,表面大张旗鼓地彻查禁军,实际只作了整顿,拿掉几个没用的人顶包,准备诈出获益者,再顺藤摸瓜拉出设局人。 她思忖了片刻,问道:“冯鸣之父可是从前的幽州总兵冯潍。” “回陛下话,正是。”方三娘解释道,“庆熙二年冯总兵调入禁军,庆熙十年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却突然暴毙了,留下独子承袭官位,也就是冯鸣了。” 她说得这样详细,显然是详查过了,以备秦玅观考问。 秦玅观微颔首,淡淡道:“你觉得其中有蹊跷。” “蹊跷倒谈不上,就是觉得时间上有些巧合。”方三娘欲言又止。 秦玅观阖折,拨下念珠拢于手心。 庆熙十年,老皇帝得了仆击之症,近侍同护卫皆被秦玅观清洗了,冯潍并不在其中——这个时间着实有些巧了。 “知道了,将消息放出去罢。” 秦玅观拨动念珠,微敛眼眸,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方汀靠近她,她才回了神。 “陛下,辽东来折了。” 陛下吩咐过了,凡是辽东来的折子无需归档,直接呈奏御前。方汀不敢耽搁,接了密折匣便送了过来。 瞧清密折的署名,秦玅观摘了荷包,取出钥匙转了三两下就打开了。 方汀不敢直接瞧,只敢用余光捕捉秦玅观的神色。 陛下今日接了唐大人的折子脸上没有笑意,读罢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方汀的心悬了起来,不由得放缓了鼻息。 唐笙在折子上讲了辽东近况,文末提及了一件事——海陵王病了,唐笙亲自去瞧过了,是真病。 这病来得也蹊跷。 秦玅观望着唐笙略有进步的狗爬字,支着面颊,指腹抵在了眉心。 100-110 第101章 地牢幽暗, 白日都需燃灯。 黑漆漆黏糊糊的油碗悬于半空,豆大点的火光随着差役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浮动。 不知那里传来了水滴掉落之音,双眼赤红的朱霁循着声源爬行, 耳畔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与差役不同,这脚步声从容不迫, 像是富贵闲于中庭漫步时发出的。 朱霁知道这是有大人物来了, 急忙晃起栏杆,抖得锁链哗啦作响。 “我有冤!放我出去!我有冤!” 阴影里,火光漂浮,映亮了半张人脸。 朱霁吓得跌坐在地,喉头卡痰音, 急促喘气。 “有鬼!”朱霁惊叫,吓得同手同脚,螃蟹似的往后退,“有鬼啊!” 唐笙按刀,向前一步, 襕袍上的纹路映出了微弱的光。 朱霁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 “唐大人, 此人关久了, 应是疯了。”差役擦净长凳送到唐笙边上,殷勤道,“这种事多了去了,长久关在这里, 不死也该疯了。” 听着人声,朱霁这才缓过神, 连滚带爬地凑上前,仰高了脑袋, 死死盯着唐笙。 “你不是唐简?”他自问自答,像是在安慰自个,“唐简已经死了,不该在这,不该在这……” 他甩动脑袋,眼底迸发出疯癫的光亮:“你不是唐简。你比她高,眼睛也跟她不同!” 朱霁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唐笙的躯体,笑得恶心:“唐简可比你有女人味多了,你是谁?” “大胆!”差役拔刀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了!” 这些个人总爱用腌臜的眼睛凝视女官,盯着某些躯体部位来界定女官们的容貌。唐笙在宫中偶然间也听到过他们的议论——但凡展露出强硬、健硕、勇猛特征的女官在他们眼中都是没有“女人味”。 朱霁作为关押牢中的废人,脑子里塞得都是这套恶心的理论,这是唐笙所没有想到的。 寒光闪过,利刃抵在朱霁的喉头。 唐笙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问我是谁?” 朱霁跌坐在地,眼盯刀刃,打起了哆嗦。 锋利的寒刃抵出血渍,唐笙语调温和,像是回应旁人无伤大雅的调侃: “我是能碾碎你性命的人。” 朱霁呜咽了两声,开始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刀锋挑破了他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 陛下新赐的刀刚亮出便沾上了这种污秽,唐笙心中不悦,收刀前特意取帕,拭去了血污。 “将你做过的那些事,老老实实吐出来罢。”唐笙阖上刀鞘,“你胡诌的供词,本官已经瞧过了,那些话,三岁的孩童念了都不会信。” 唐笙诘问他:“你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养了五房小妾,置办了六七套宅院?” “说是只挂了几个空饷,实则你所带的那个营里,缺了近三成的兵,大战过后的抚恤全进了你的口袋!”唐笙握紧刀柄,斜望着他,“那么多盼着征人归家的,穷困到死都没领着那点体恤钱——” “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冤屈?” 朱霁攥着栏杆,语调激愤:“贪的又不止我一人,为何只惩处我一个?唐简呢,唐简也贪,陛下不是到今日都没给她定罪——” “凭什么只抓我!凭什么!” 嘶吼声响彻地牢,许多差役都在回荡的声音里偷偷打量立着的唐笙。 火光摇曳,人群视线中央的唐笙并不恼怒。 “你说唐简贪腐,需得拿出实证。”唐笙道,“她若是与你们沆瀣一气,又怎会被迫自缢?三司搜家,笼统也只搜出了百两白银,住宅连京中富户都不如。” “可她就是贪了。”朱霁迎上她的视线,“皇上派她来彻查辽东,她收了不知多少金银,帮着盖过了辽东大小官员的罪行。你以为官府的税册是那么好烧的么?那时巡检司和督察院都握在她手里,为何无人上报皇帝?” “你觉着她清贫,不过是表面见着的,她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说罢朱霁哈哈大笑,似是在嘲讽唐笙的单纯。 “你是她的亲妹妹罢?你自然会为她开脱!” 差役听得头皮发麻,轻声提醒道:“总督,此人怕是真疯了,满口胡言,说些不着边的话来激恼人,且照王法将他处置了罢。” “事涉本官亲姊,本官定要彻查此事。”唐笙回眸,迎上众人的目光,“本官奉皇命整治辽东贪腐。若是本官阿姊确有贪腐之罪,本官自是要陈奏陛下惩治的。” 唐笙不信唐简会和他们同流合污,这样说一为稳定人心,彰显公正,二为唐简洗刷冤屈,还她清白。 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出来,唐笙被白光激得微阖眼眸。 身上有霉气和血味,唐笙在暖阳下立了会,驱除身上的寒意。 地牢临近官府客驿,不远处的官差卷了包袱跳下马来,直往内衙奔。 * 沈长卿接了官差递来的书信却不急着拆开。 她将书信搁置案头,肘弯抵着,拨弄新摘下的桃花。 亲信入内,官差退下。 “老太傅来信了?”亲信瞧见袖袍掩映下的字迹,小声道。 “是。”沈长卿终于寻到了个不错的位置,插稳了花,“不用开,便知晓他信里写了什么。” 辽东土地肥沃,庆熙朝有从龙之功的致仕之臣大多在此地置办了田产雇人耕作。沈崇年作为三朝元老,与这些人多少有些交情。 秦玅观推行新政的同时,要求清丈土地,改革税制,辽东作为试行地,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沈长卿作为沈家人,名义上是听沈老太傅差遣的。那些人将请求通融的书信写到了沈崇年那,沈崇年转手便列了名单交给沈长卿。 “您打算搁置了,不回应么?”亲信试探道。 “他为了这些顺水人情为难我。”沈长卿道,“我为何要顺了他的心意呢。” 亲信明白了——无论这些人所求之事是否能办成,功劳和人情都会记在沈老太傅头上,沈长卿办得好倒还好,办得不好反而会被记恨。 无论如何,沈长卿都不会出手,替老头收拾这个烂摊子。 “今日的邸报瞧了么。”沈长卿忽然出声。 “瞧了。”亲信答,“有一条挺有趣的。陛下罢了三位禁军兵官的差,罢官的理由各不相同,不知到底是为了何事。” 沈长卿回眸,透过半敞着的窗,瞧着逐渐昏沉的天际。 “那不重要。”她道,“陛下既要整顿禁军,那空出来的位置岂不是要拔擢新人顶上。” “您的意思是,带挈几个顶上?” “荒谬。”沈长卿嗤笑了声,“带挈这种事,还是交由沈绍文去做罢。” 亲信眼睛微动,应声道:“属下明白。” * 海陵王这病来得蹊跷,秦玅观自然不信他是真病了。眼下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秦玅观唯一忧心的是,他会在辽东给唐笙添堵。 思来想去,秦玅观写了长长一段朱批。 她不太习惯在朱批中夸赞人,写完提点后,迟疑了片刻,又在起头处添了一段小字。 余光里,陛下笔走龙蛇,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之纸上。 陛下的面色虽然从容,但方汀还是从动作里瞧出了她的急迫。 朱墨在烛火下闪着明润的光泽,陛下垂首吹了两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干了才装入匣中。 陛下下好锁将匣子递给她:“今夜便发回去。” 方汀接了,当即办事去了。 入了夜的宫道阴森森,她办完差回来,陛下仍在批折。 方汀等到了梆声,搬出唐笙的话来劝秦玅观休息。 “陛下,唐……” “休要提她。”秦玅观拧眉,“啪”一声搁笔。 “是。”方汀收声。 提唐大人还是管用的,陛下批完手上这份去取下一份时,动作微滞。 她靠了会御椅,终于起身,往里间去了。 榻上摆着两面枕头,梳洗时,唐笙微张着嘴巴躺在外侧枕头上呼呼大睡的场景浮现在秦玅观眼前。 秦玅观直起身,瞧着那抹昏黄的光,眼前又浮现了唐笙窗边剪烛的场景。 她有些怔神,帕子都凉了,才揩了楷面颊。 躺下前,秦玅观抄了里侧的枕头丢给方汀,这才阖上衣,面着壁而眠。 方汀抱着飞进怀里的枕头,帮她拢好了帐帷,几乎是踮着脚尖往外走,生怕惊扰了烦躁的秦玅观。 榻上又烙起了饼,片刻后,秦玅观黑着脸起身,抄了件氅衣便直奔书房。 “您不歇了?”方汀抱着她的外袍追在后头。 “批折子。”秦玅观坐定,蘸着墨道,“将那外边那一摞也搬来。” 方汀边叹气边往外走,进来时手上捧着瓷碗,身后跟着端折子的宫娥。 “陛下,您若是睡不着的话,便用些安神汤罢。”方汀出去时,特地将里外都燃了安神香,期盼着秦玅观能有些睡意。 秦玅观接药的手一顿,嘴硬道:“朕只是记起有要事要处理。” 方汀垂首回应,微撇唇。 秦玅观啜着药,心苦得发涩。 方汀见状,忙递上果脯,秦玅观却将东西推远了。 她明白这种苦涩根源并不在药,而在于她惦念着的那个人。 三日未见,秦玅观是真的有些想念她了。 思念是极淡的,忙起来便会忘记;忧虑是极浓的,秦玅观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挂念起她的安危。 可唐笙这个没良心的,除了一句问安,竟没半个字捎给她。 第102章 “吏部的考功表朕看了。”秦玅观五指按于书册, 视线掠过一众低垂着眉眼的朝臣,“禁军的考功簿和兵部考功司的,怎么都记的不同。” “陛下。”沈绍文站了出来, 作为总管考绩的官员,他这时候必须要出来说话, “各部考绩各有偏重, 吏部瞧得最全面,通常都是以吏部陈奏的为准。” 昨夜未休息好,秦玅观精神不济,端坐了会便抵上圆枕。 “所以你们推举了文景、黄宇慎……”秦玅观半阖眼眸,似是假寐的笑面虎。 “陛下, 并不是吏部保举,而是考绩所得,他们该晋位了。”笏板倒入沈绍文的臂弯,他将吏部的办事章程说得天花乱坠,唇边短髭乱晃。 秦玅观阖上眼眸, 拇指抵着颧骨,食指和中指微分, 轻揉当阳穴: “诸位爱卿, 可有其他人选。” 丹墀下,众人小声议论,陆陆续续又推选了几个人。 “都记下来。”秦玅观没偏头,只探出指尖点了点身旁的录史小吏。 小吏另辟纸笺录下了名字和推举理由, 目光炯炯。 禁军的任免权握在皇帝手中,她不发话, 此事议到这里就算过去了。 日头高升,冲淡了初夏清晨的凉爽, 燥意放大了闷热,濡湿了衣衫。 队列里,体虚的大臣掏出手帕擦拭了几回汗,终于听到了丹墀上飘来的声音。 “唐笙和沈长卿在辽东新试的几项举措,成效不错。其中这募役、出粜之法和那综税之制,宜乎国情,朕决心于全国推行。“ “朕也另取了丈量田亩,与民便利的几条,在中原三省试行。各部配合着内阁,早些拟好章程奏上来。” 议论声渐大,有大臣出列,躬身奏道:“陛下,辽东试行不足一月,此此时推广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辽东试行太多,反而瞧不出孰是孰非,哪一项的效用更为明显。”秦玅观道,“所以新辟三省试行。” 大臣不说话了。全国推行的前两条不算太过损伤士绅利益。赋役虽摊派到了他们头上,但还有交钱免役这一条可供选择。第三条重在废除苛捐杂税,以防地方官员私设税名盘剥百姓,前朝已有先例,跳出来反对这条,反倒坐实了自个贪官墨吏的身份。 吵嚷了会,大殿内一片闷热,不知过了多久,议论声才变小了。 宫娥掌扇,送出一阵又一阵的凉风,衣领遮的严严实实的秦玅观反倒抬手示意她,不必再扇。 “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清泠泠的声音穿透嘈杂,轻缓但不失魄力,大殿霎时安静下来,近百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朕乏了,散朝。” 言毕,秦玅观起身,从侧面下阶。 方汀站定,高声道:“散朝——” 御轿已停在殿外,秦玅观正欲入内,太后身边的宫娥便赶来了。 升轿后,仪仗调了个方位,直奔颐宁宫。 * 秦妙姝是从玉清观下来的,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粗布道袍。 秦玅观入殿时,她正跪坐在榻边,牵着裴太后的手泣不成声。 裴音怜束着抹额,面色憔悴。瞧见秦玅观,轻捏女儿的手,示意她转身。 “请太后安。”秦玅观微俯身,步摇轻晃。 “坐罢。”裴太后由女儿扶着起身,倚着垫起的枕褥说话。 “御医来瞧过了么,到朕跟前回话。”秦玅观出声。 病气冲淡了裴音怜平日的祥和,总被宫人吹捧的“佛面”染上病倦后也显出了几分阴鸷。 不过,开口时她的话还是温和仁慈的:“她们守了哀家一夜,早就倦了,不必再叨扰她们了。” “阿娘,您头还痛吗?”秦妙姝急忘了礼数,一屁股坐上了榻,抢在秦玅观之前搭话。 裴太后屈眼,秦妙姝忙收声,挪身下榻。 容萍此时也将圆凳送至秦玅观身边,秦玅观落座后,寝殿内一跪两坐,其余人都垂眸立着。 “哀家不过是犯了头风,劳烦皇帝来探望了。” “高句丽今年进贡山参还有些,朕已叫方汀送来了,您且好好将养。”秦玅观道,“妙姝也不必回府了,就在颐和宫侍疾罢。” 裴太后听罢,深叹息:“她想去道观住着便去吧,哀家这里歇几日便好了。” 秦妙姝以为母亲还在恼她,包着泪道:“我再也不去了,阿娘,我陪着您,再也不去!” “傻孩子,道观清幽,你住着磨磨性子也是好事。”裴太后轻拍她的手背,“陛下叫你去,你便去罢。” …… 从颐宁宫出来,秦玅观面色便有些凝重。 方汀替她打帘,到了宣室殿才汇报起了差事: “奴婢照着您吩咐的查过了,医女们说,远不止头风这一项。” 秦玅观料到了,并不惊讶——裴音怜一直有头风病,偶尔发作也不过持续一两日,像如今这般痛得无法起身还是头一回。 “萧女医说,太后的丰腴和康健是药养护出来的,表面瞧着是实的,内里亏损得厉害。” “用药养护出来的?”秦玅观蹙眉,“从前怎么没听过奏报。” “回陛下话,江太医自庆熙八年起便在颐宁宫当值,太后未染过重病,旁人自然不会插手。”方汀递上抄来的脉案交给秦玅观,“奴婢叫人取了庆熙年间和崇宁四年前的几段,萧女医瞧过了,说是与如今的沉疴不符。” 秦玅观抓住了关键,低低道:“萧女医的意思是,太后此病是用药导致的?” 方汀抬眸,但未敢应声。 秦玅观粗略翻了翻摘下来的脉案,心中有了猜测。 后宫女子用药,多是为了养颜及生育。 她们可能自小被家族尊长教导如何维持夫纲,入了宫又为教引嬷嬷所规训,将自己的人生系于皇帝一人,成为了彻头彻尾的物件,被权力裹挟着去争斗,最后隐入深宫。 “奴婢入宫久了,也曾听说过一些秘辛。”方汀顿了顿道,“这宫中未曾诞育子嗣的,品阶较低的后妃,在君王死后大多是要殉葬的。侥幸保全性命,也需遁入空门,为先帝祈福。” 庆熙朝与裴太后一同入宫的后妃,有二三十人,时至今日,仍在人世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蒙尘的记忆恢复了,秦玅观脑海里闪过数道模糊的面容,仔细回忆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们似乎成了梦中的幻影,留于世间的只有几道残败灰暗的画面,最终随着生者的老去,化作尘埃飘散。 “后宫中的女子囿于宫墙下,抬头瞧见的只有四四方方的天,为了家族荣耀,为了父兄的前程争着后位,用药养颜或是生育,已是轻的了” 秦玅观听得心中发闷,良久才道:“朕记得,太后的父兄,也是在她诞育妙姝后才步步高升的——” “若真是如此,太后她这一路走来,也是不易。” “哪有容易的呢?”方汀笑容无奈,眼角爬满细碎的皱纹。 “陛下,您是大齐开国来的第一位女帝,这放在前朝也是极为少见的。您是女子,自然懂得女子的苦楚。”方汀躬身,思忖了许久才道,“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同他们是不一样的。在奴婢眼中,您就是千古第一圣君。” 未做成实事,绝不谈功绩。秦玅观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 她不爱听方汀的后半句话,只道:“太后这病还会有好转吗。” “萧女医说,经年累月,亏损了根基,也是妙手难回了。但此番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好生将养着便可。”方汀答。 秦玅观微颔首:“叫太医院仔细照看着。” * “仔细着点,不得踩着田地!” 马队疾行,穿过田野。唐笙收束了队伍,摆成一字长蛇阵,以免践踏到田里的麦穗。 再过半月便要收割小麦了,此处是灾疫下存留不多的良田,麦苗长势喜人,颇有丰收之望。 唐笙下马,徒步穿过窄小的田垄,来到不远处的村镇。 村口石磨旁的老叟一见到她,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想要回去叫人。 唐笙扶住人,笑意温和:“老人家,我能讨口水喝么?” 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告诉唐笙,他耳背。 片刻后,不远处的矮房,有一妇人推门出来。 老妇人眼前一亮:“您是唐大人?” 唐笙回望随从,有些发懵。 老妇人擦净沾着水渍的双手,欢喜道:“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辽东新来的唐大人是个女子,模样俊俏个头又高,总是牵马走在田垄边!” “我是过路客商,特来讨口水喝。”唐笙耳畔发热,面上倒是一派冷静。 “您真不是唐大人?”妇人略感失望,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唐笙摇头:“不是。如今走商路的女子愈发来愈多了,您见着我到也不奇怪。” 妇人叹了口气,回屋内取了两碗水来,一碗递给她,一碗递给唐笙的属官。 “若是唐大人来了就好了——” “这唐大人可是新上任的辽东总督?”唐笙是装傻充愣的好手,演得十分逼真,“听说她在辽东推行新政,不知成效如何了。” “别的不知,只知道她去过的地方,都称颂她呢!我们可是日日盼她来呀!” 第103章 说到这, 老妇人再次确认了遍:“你真不是唐大人?” 唐笙面不改色:“不是。您见过哪个大官像我这般的?” 老妇人觉得她说得有理,她活了六十来年了,除了执掌祭祀乐舞的没见过任何女官, 更别说像唐笙这般年轻的官员了。 “说的也是,能到那位置的——”老太太竖起指头, 点了点天, “年岁都同我差不多了罢!” “正是如此啊。”唐笙附和。 妇人端来矮凳请唐笙坐下,随从散开了,一行人沿着屋檐坐成一溜,庄稼人那样远眺拂动的麦浪。 唐笙是从临近乡镇过来的,靴沿沾好些泥巴, 吹了会风便干了。她穿着浆洗过的粗布袍,双手掩于衣袖下,因长久奔走,唇瓣干涩起皮,出了面容白净青涩了些, 别处真与隆重打扮后,出远门的庄稼人无异了。 村镇少见生人, 唐笙的到来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不一会,檐下便聚集了好些人。 “都说这新政好,也不知真好还是假好。”唐笙喃喃道,“若是真好, 也不知何时能推行到我们那儿。” “只要能余下粮,都是好的。”老妇人怅然, 瞧了眼拍烟杆的老伴,“若不是今年免交了税赋, 我们也活不到今日了。” 大灾之年,家中的“无能人”便成了累赘。唐笙这一路走来听了不少事,典儿卖女,遗弃家中亲属,都是不久前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 捧着饭碗的人高声道:“嘿呀!不分田说什么都是空的,借官府的钱不是借吗,怎么会白给!到期了恐怕连通融都没有,逼得你当过冬棉褥还债!” 话音刚落,周围人哄笑起来。 “胡老三,你那棉被生蛆了罢,送给当铺,掌柜的都不愿要!” “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实在的,来了新官紧盯着下边的,这几日县衙里确实没人来拍门收税了,从前呐,可是过桥都得收钱的!” 他们聊得热闹,唐笙垂首同佝偻着的老妇人说话。 “田里麦苗长势喜人,不日便要丰收了,到时候就会好过很多了吧?”唐笙瞧着妇人一直凝望着的那片土地,问道。 “那是租的张老太爷家的,交了租,还清了债,到手的也不知能吃几日。”老妇人叹气,“能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唐笙凝神:“你们一点土地也没有么?” 听着摇头,唐笙喉头滑动,心头一阵酸涩。 说话间,耳畔传来敲锣打鼓声,最初唐笙还以为自己是幻听,后来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处,她定睛去瞧见,果然瞧见了接亲的队伍。 “这是张老爷的第九房了吧?”好事者竖起小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老匹夫一把年纪了,能成事吗?” 语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可是大地主,我要是有他那么多田地,就是养十九房也不为过哇!”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个几斤几两——” “不过那刘三家的女儿嫁了他,后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妾室而已,抬进房不就完了,何必如此张扬?” “张扬给人瞧啊,你驴脑啊。反正钱多了没处去,给咱们瞧瞧什么叫排场。” “可不是,他家喂狗都用细粮哩。见人来还多添些肉汤!” “刘三嫁这个女儿,少说也得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啊!” “这样好的福气,刘三家的闺女还闹着要绝食,真是不知好歹。换做是我,早就颠颠送上门了!” “你若是个女的,生得也是歪瓜裂枣,谁瞧得上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 唐笙静静听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队伍绕过田垄,往大路上来,唐笙回神时,檐下的农户早早就围了上去,争抢那领头的仪倌散下的零嘴小食。 那一把炒米糖将方才还笑容和乐的农户变为了争食的恶狗,仪倌间隔着抛洒,乐此不疲。 老头和妇人腿脚不便,便没上前争抢。 不知为何,唐笙在一片哄闹中,听到了尖细的哭声。 她问向身旁人,老妪只是摇头,说自个听不太清。唐笙的属官倒是点头,说听到了孩童的哭声。 “镇婴塔传来的罢。”抢着米糖的胡老三炫耀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旁人应道:“不过新律出来了,丢婴儿的少了好些,这是谁啊,敢白日丢?” “王家不是刚得了女婴,这都第五个了,吃不上饭了。瞧见你们这些过路的客商,故意丢给你们听呢。”胡老三说得含混,米糖喷出点碎屑漂浮半空,他忙用手挡住,生怕漏掉一点。 “话也不能说得那样满,万一不是呢?” 寥寥数语,压得唐笙喝不下水了。 她搁下破了口的水碗,碗底压着张折叠好的银票,这才起身。 “多有叨扰。”唐笙朝老妪行礼,领着随从离去。 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过来时匆匆瞧见的小塔的方向前行。 唐笙原先将小塔当作了供奉仙灵,祈祷丰收,庇佑百姓不遭灾疫的小庙,从未联想到,这小小一座塔,竟饱含着如此深重的恶念。 镇婴——婴儿本是极其脆弱需要呵护的一类人,何必要镇呢? 取这个“镇”字,无非是将被人害死的婴儿也当作了恶灵。但真正恶的,又是谁呢。 随从里有当地官差,同唐笙讲起了这镇婴塔的来历。 起初这塔只有有坟包大小,尸首积累多了,便有婴儿能爬出来了。这塔便越建越高,到后来为了避免瘴气有新建了焚化炉。 “都是女婴么。”唐笙脑海里浮现了烈火燃烧的血腥画面,轻叹息,打断了官差的话。 “也不全是,还有些天生残障的。”官差道,“死的婴孩多了,此地便有些……怪异了。” 临近镇婴塔,官差说话内敛了许多:“说是夜里总能听得啼哭,路上飘着孩童。乡绅出钱做了法事,超度了亡灵,这才好转了许多。” 斑驳的石塔布满烈火灼烧的黑痕,不过一个成人的高度而已,马背上的唐笙甚至需要俯瞰它,可它确确实实成了许多孩童无法攀出的樊笼。 尖细的哭声显出了沙哑,塔边被褥包裹着的婴儿哭得力竭,音调断断续续的。 田垄窄小马匹难行,唐笙下马,正欲走去,却被身后人叫住了。 “唐大人,此处实在不宜久留!” 刺鼻的焚烧味并未逼退她。 唐笙步伐坚定,头也不回道:“哪来什么鬼呢,不过是人心作祟。最可怖的,不是弃婴者么。” “大人,您瞧那边——” 属官匆忙翻身下马,指了指她们来时的方向。 只见那原本喜气洋洋的接亲队伍乱作一团,先前抢米糖的也围了过去,眼里迸发着好奇的光亮。 唐笙回眸之际,轿夫抬出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呼喝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荡到了她们这里。 “新娘子上吊啦!” “刘家女死了——” * “三日了,太后仍不见好转么。” “比前些天好了许多,能起身了,但仍许好生将养着。” “脉案同配药录书,你瞧过了?” “回陛下话,瞧过了,多是养颜补身的药材,未曾见得损害身体的。” 萧医官事先做了功课,答完秦玅观的问话后又补充了几句: “若是真有利于生育的药方,许多娘娘是不愿记录在案的,省亲时托人带来的,或是嘱托采买太监带回的,也未可知。” “依你所见,此病会危及性命么。” 萧御医迟疑了片刻才道:“目前看来,并不危及性命。” 殿中响起念珠碰撞的声响。 萧御医瞥见了陛下拢着的白玉念珠,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替太后把脉时瞧见的——陛下和太后平日里拨动的,除了穗尾不同,其余都近乎一致。 “太医院尽力医治,太后康健了,朕重重有赏。”秦玅观道。 “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萧御医答。 秦玅观屈了屈手,萧御医会意,行完礼便退下了。 帘幕落下,殿中陷入沉寂,唯有燃着安神香的炉烟缓缓升起。 太后替秦玅观挡着宗室的阻力,若是在这立储的关头病倒了,于她而言很是不利。 再者,秦妙姝作为她的妹妹,日后若是成长起来,肩上也可担着大齐的江山。 崇宁四年,秦玅观的身体虽见好转,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权力终究是要从她的指隙间流逝的。 秦妙姝仁善,表面怯懦,但并不愚蠢。许多事上所表现的怯懦,多是为了自保。秦玅观瞧着她便能想起藏锋的唐笙,这样的人若是有了信念,长出了一颗刚毅的心,那便是她日后可以依仗的臂膀。 眼下她挑选出的承嗣宗亲过于年幼,还不能独当一面。与其让大权落到那些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手中,秦玅观更愿成长起来的妙姝手握大权。 如今秦妙姝还未长成,裴太后康健时,尚有余力教养她,秦玅观愿意等一等。 “方汀——”秦玅观唤人。 “奴婢在。”方汀应声。 “张贴皇榜,征召天下能人替太后医病。” 第104章 “总督去平山乡了?” “是了。叫人推了镇婴塔, 将老乡绅拿了。” 方清露搁了卷轴,小吏快步上前,将唐笙缴来的地契交给她。 “唐大人回了?”方清露挨个翻过, 视线扫着鱼鳞图册。 “未曾,正领着百姓们划分田地呢。”小吏答。 方清露倏地抬眸:“她也是够虎——” “你这会就去黑水营找林将军借兵带去平山乡。”方清露回想起了自己所遭受的刁难, 心绪绷紧, “一定要快。” 小吏应声,提袍便跑,还未走几步就被光影晃到了。 “不必找了。” 马鞭挑起门帘,洒进一簇灰蒙的光亮。 来者逆光而立,身线模糊。 辽东的五月天日暮时分还带着凉意, 林朝洛走近时,眉梢都藏着冷冽。 方清露能感知她外袍上的湿冷,眼眸微动: “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 林朝洛负手立着,马鞭藏在身后, 面上没有笑意。 方清露反倒有点不习惯她如此正经,心跳漏了几拍。 小吏偷瞄了两眼, 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夕阳垂落, 房内又暗了些。方清露借着燃灯的机会别开眼眸。 久盯摇曳的烛光,她眼前又浮现了林朝洛的身影。 “十九那边你派人去了?”方清露的声音轻了些。 “她用不着护卫。”林朝洛寻了个空位坐下,顺手揭了茶几上半凉的盖碗。 “有人来过了?”她问。 方清露担忧唐笙的安危,思绪落在她前边:“十九功夫没练到家, 怎么不需要护卫?” 林朝洛“啪嗒”一声扣下盖碗,屈着指节抵上面颊, 歪身瞧她:“你家十九有陛下的暗卫护着,用不着咱们操心。” 平关乡离黑水营的驻地近, 下午闹事时,林朝洛是第一个弄清的。她当即派了一队军士过去,等了没半个时辰便得了信,说是草垛子里埋伏了不少暗卫。带队兵官谨慎,发现状况后先对了腰牌,确定了身份,这才避免了一场冲突。 方清露垂眸,继续比对图册,不再搭理她。被晾在一旁的林朝洛有些不耐烦了,换了个好几个坐姿吸引注意,公案边的方清露却连一个眼神都没赏她。 “方大人,旁人来了都有口茶喝,我大老远赶来,被您当茶晾,这忒不公平了。” 方清露听罢,眼皮都没抬一下:“茶窠里有,盖碗在边上,您自个倒。” 林朝洛咬着下唇,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情不愿地倒茶去了。 听到一阵水声,公案边的方清露唇角勾了勾,等人转身时又恢复了一派淡漠。 一道黑影压了下来,紧接着手边便多了盏新茶。 送茶的手上动作重,跟撂下来似的,而茶盏里的水却一点没撒。 方清露仰首,瞧见了黑脸的林朝洛。 “林大将军?”她轻声道。 她一出声,林大将军的脸就变暖了,眼底浮着点点笑意。 林朝洛也不逗她了,瞧着卷轴道:“对一天账了?” “对一天了。”方清露顺道回答了她先前的提问,“下午沈太傅也来议事了,吃了半盏茶。海陵王仍是称病不肯走,拖久了怕是要坏事。” 她讲了吃茶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林朝洛轻易领会到她的意思,心下一暖。 “方按察,平时多忧心自个,少为别人操心罢。”她温声道,“唐总督有陛下护着,不会有事。” “陛下护着她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方清露错开了她的目光,眼底光点微烁,“唐大人于我有恩,我怎么不忧心她这唯一的胞妹呢。” 林朝洛道:“陛下护着心上人,自然是十分小心的。我们再谨慎能谨慎过陛下么?” 她简单一句话,惹得方清露频频侧眸——方清露不是没觉察出陛下待唐笙的特殊,但也从没往那方向想过,如今听了林朝洛的话,既觉得惊诧,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从未想过,陛下有朝一日也会对人如此上心。”方清露扬唇,眼睫垂下,“今日来的回折里,陛下还叫我盯着她练武,提防她做出莽撞事来。” “你也少做些莽撞事。”林朝洛还记着她满身是血伏在马背上的场景,眉心拧了起来,“连自个的性命都弃之不顾,实在是疯癫。” 方清露觉得她这话说得着实好笑:一个疯子竟在劝说她少做些疯事。 她不想再谈及那日的狼狈,故意扯开话题,唤林朝洛俯身。 “你瞧这个。” “怎么了?” 林朝洛贴近,但总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她身上沾染的寒露还未散去,方清露的面颊被短暂地冰了下,有些发麻。 “边军军饷出处,皆在这里了。到明年,至少缺了四成。” “穷啊。不然陛下何必要急于推行新政。” “你手上这两个营吃的粮饷,大半都是从内帑掏的。皇庄今年收成也不大好,再拖一两年,国库得亏个大窟窿了。” “我倒是想打场大的。”林朝洛苦笑,“下个月便要收麦了,今年辽东大雪,瓦格人也是遭了灾的,这些粮食能不能保住还另说。” 她忧心的也是方清露所担忧的。 方清露偏首,对上了林朝洛的视线。 方才她说话时,林朝洛其实一直在瞧她,瞧得她面颊发麻。 动作匆忙,林朝洛没来得及躲开。她为人一向坦荡,干脆直视起她的眼睛。 方清露挪动书册,离她近了些。林朝洛俯身贴近,只差几寸便可以面颊相贴了。 等到鼻息真的落下,两人却匆忙错开了。 方清露问:“我们能挡住么?” 林朝洛答:“我掌军,从不挡,只进攻。”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却都藏着苦涩。 “疯子。”方清露低低道。 * “将人带上来,叫他们亲手将此处填平!” 唐笙一声令下,便服差役便涌了上来,将带头捐资建镇婴塔的张太爷及其仆从押了上来。 “你是唐笙罢!无故羁押无罪者,你还讲不讲王法?”张太爷扯着公鸭嗓叫骂,细长的脖子绷着青筋,赤红着脸,“我等有功名的,见官无需跪拜,也不得上刑罚,你若还是大齐的官员就得守着大齐的制!” 唐笙懒得和他浪费口舌,一脚将他揣进田地里。 张太爷摔成了泥猴子,跌了面羞愤交加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直直倒了下去。 “不必揪他!”唐笙喝道,“若是一直倒着,就给他倒插进瓦砾中,到下边去给这些婴孩赎罪!” 闻言,方才还梗在泥地的张老太爷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唐笙。 “你等着,我要找人参你,参得你同唐简一个下场!” 话音未落,张老太爷便挨了属官一铲子:“再啰嗦就给你插进去——” 属官道:“你也知道这塔不是个好地方啊,还建起来坑害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你血肉之躯,便可以叫你生,也可以叫你死。”张老太爷到底是握过钱权的人,呵斥属官时还留有几分气势,“你一个小小官差,竟也敢对老夫动手。冲你方才的不敬,老夫便可叫人拿了你的官衔!” “你是总督还是我是总督。”唐笙冷声道。 “代理总督罢了!皇帝推出来当靶子的替罪羊,还不是要摘就摘!”张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发指眦裂。 见他不见悔改,唐笙真叫人给他插进推倒的镇婴塔里了。 碎砖瓦砾下积压着不知多少残骸枯骨以及焚烧过后扭曲且狰狞的肢体。 张老太爷吓得瘫软,磕破的脑袋流着粘腻的鲜血,沾满了黑灰,连滚带爬躲到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你也知道怕?” “你们建造这座塔的时候,为何不知道怕?” “镇婴塔?我看此处不该叫镇婴塔,应该叫录罪塔。张口闭口朝廷王法,圣人礼教,仁善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塔最该镇的是你们。” …… 唐笙以总督的名义贴了布告,支持百姓检举抛弃婴孩、幼女,及“无能者”。凡提供线索,告知官府者,赏银一两;凡能检举并拿出实证者,赏银三两。 地主家的长工一年不过六七两银子,这番奖赏于百姓而言很丰厚了。 大灾刚过,有不少失了产业,饿上绝路的,为了一口饱饭,顾不上情面和旁人的嫉恨了。 布告一经张贴,围观者愈来愈多,被指认出丢弃婴孩的人也愈来愈多。 借此机会,唐笙叫随从宣扬新政,讲清皇帝用意及百姓维权之法。 无论围观者抱着何等心思,她都要抓着这机会宣扬教化——若是新政和律法偏重的群体都不明白秦玅观的用意,这一切的一切又怎么能推行起来? 暮色四合,唐笙立于田垄上,丝毫不畏惧身后“阴气深重”的镇婴塔。 她知道百姓中有许多迷信鬼神之说的,便利用这种心里宣扬新政中移风易俗那条。 “万物皆有灵,多行善事积攒福德,必有好报;行不善之事必有报应。”她拔高了音量,“本官以残害人命治罪,缉拿张盛,将其家产充公,依照人头划分给诸位——” “你们随着差役过去,报上家中人丁和已有田亩数目,太阳落山前留档,明日一早去县衙造册。” 听到要分田地,人群的欢腾声盖住了张老太爷的骂声,他被刀抵着掘坑,气得双目赤红。 先前给唐笙倒茶的老妪也赶了过来。见着她的背影,老妪眼泪纵横,朝老叟道:“瞧啊,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唐大人!” 老叟没听清,别过耳朵来听。老妪忙着找领队差役,来不及同他解释,顶着老骨头挤了过去。 差役领着他同村的过去,顺带着他解释了一通。 老叟敲拐,叹道:“真乃唐青天也。” 第105章 唐笙进房前连跺几下脚, 泥巴落得差不多了才迈步。她进衙门前就想跺干净了,奈何一路都有当值的差役。 在乡野间行走了一整天,唐笙觉得自个身上蒙了一层泥巴。她坐在圈椅上脱了靴子和外袍, 踩着木屐走向里间。 冠带的束缚解开后,唐笙卯着的劲头也散了, 触碰到热水, 疲惫便席卷全身。白日里太忙,她没工夫清洗头发,今日奔走了那么久头发上定覆好些灰尘,唐笙思忖了片刻,将整个人沉进了温水里。 她来辽东半月多了, 路上赶路用了三日,剩下的时间都在办差,没有片刻闲着。有时候忙到深更半夜,唐笙抬眸瞧见滴落的烛泪,眼前忽然浮现秦玅观的身影。 掌管一省政务尚且如此劳累, 陛下要比她累太多了。 大齐躯干佝偻,四肢孱弱, 垂老带来了整片整片的僵硬和腐化, 唯有心脏尚在跳动——秦玅观便是这颗负荷沉重的心脏。 沐浴更衣完,唐笙擦着发倒在榻边,湿发垂落,脑袋沉重。 腿酸胳膊痛倒还是轻的, 睡不着是最令她痛苦的。明明很累,但她阖眼便能想起各式积压的政务:新政推行的情况, 边塞布防的状况,探子递来的消息, 瓦格人的动作,下一季的边军粮饷,邸报上各种隐晦的讯息…… 脑袋像是被人撬开,灌进了许多水,唐笙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为了不着凉,她忍痛下榻,燃了炭盆,好让发干得快些。路过书案时,她又顺手取了一沓文书观看。 压在文书最下边的是秦玅观的回折,瞧见了熟悉的字迹,唐笙的视线一下便模糊。 寂静无人的深夜,情绪总是来得这样恣意。唐笙既思念她,又心疼她。 操心着那样多的事,她该有多累啊,身体又怎么能养好? 白日里威风凛凛的唐总督一边看朱批,一边擦拭眼泪,酸涩混着疲惫一齐涌动,闷得她翻了个身,趴在榻边哭了起来。 辽东去京千里,她们传递一封书信,至少要六日。秦玅观将能想到的,能叮嘱的,全都写了下来,连片的朱批字迹小巧而清晰,仔细看来竟比她陈奏的内容还要多。 折子落了下来,盖住了唐笙的面颊。 夜里她做了梦,梦到了白日的事,还有镇婴塔里的情形。 她领着官差,挥舞重锤推倒了这座塔,瓦砾崩裂落地,激起了浓重的尘埃。 不知为何,又有许多人涌了上来,开始拨动碎砖烂瓦。唐笙觉察到了不对,也矮身扒起这片废墟。渐渐的,周遭只剩下了她一人。 唐笙觉察不到痛,恍然间,她忽然觉得瓦砾下埋得可能是秦玅观。 她疯了一样扒拉起来,扒得手心满是伤口,终于看清了面染血渍的秦玅观。 唐笙惊醒了。 五月十六日夜,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颧骨上印着眼泪晕染开的朱墨。 唐笙敛着眼眸束发,人瞧着有些懒怠。换好官袍,她轻缓地拭去那点红痕,戴好官帽。 推开门的那瞬,等候的差役迎了上来。 “总督,车马已备好。”官差抱拳行礼。 唐笙正色,柳叶眼微微上挑: “召各州县官员,政事堂待命。” * 书案上摆着一沓折子,都是参唐笙的。 玄色的袖袍落下,将它们卷至臂弯。 陛下今日步伐颇快,方汀领着一众宫娥快步跟上。 秦玅观上辇,步摇轻晃。 御驾入了宣政门,停下等候的宫娥才敢低声细语。 “怎么忽然叫了晚朝?” “不知呀,陛下瞧着面色阴沉,想必是又出事。” “诶呦,今夜当值的得通宵罢?” …… 御驾已至,众臣叩拜,大殿里只剩秦玅观的脚步声。 秦玅观迈上丹墀,负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沓奏折。 落座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叫众臣平身。 她翻着折子,一一点出上折之人的姓名: “辽东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们瞧着,消息比朕要灵通。” 被点到的膝行上前,已经觉察到了不妙。 “唐总督办错了事,自然不会陈奏于您,臣等作为风宪官,有依律参奏之权。” “是吗?” 殿内太过空旷,出列者声音极低,秦玅观叫他们上前,跪在丹墀之下。 她将折子推远,微仰首:“唐笙为何拿那些个乡绅。” “唐总督确实是为国办差,但行事也着实操切,有失公允。”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秦玅观冷声,“朕问的是,唐笙为何拿这些人。” 风宪官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个,自然是为了推行新政。但田地是——” “朕得到的消息怎么同你们不同。”秦玅观打断他。 “你是风宪官,自然是通晓律法的。朕问你,依照《大齐疏律》,残杀婴孩及无能人者如何惩治。” “回陛下话,杖七十,徒一岁半。 秦玅观接上他的话,诵出了《疏律》后半句:“亲戚、邻里、保长若有知情不报者行连坐之法。” 她睥睨着青袍风宪官:“唐笙依律办事,推了弃婴塔,捉拿杀婴者,又有何罪。” “新政第六条又是什么?” “移风易俗……”答者本是提携者的喉舌,听秦玅观问到着,已是两股站战,冷汗倒流。 出列里品阶最高的蓝袍官想到了对答之策,抬头道:“陛下,律法上未说要将其家产充公,唐大人裂地分人,未免太过。” 秦玅观笑了,微露齿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杀一婴者,杖七十,徒一岁半。那带起弃婴之风者,捐资修缮弃婴塔者,该不该重罚?” “陛下,涉案者残杀的婴儿颇多,照例也该交由三司会审,得了京中的指示再办结,唐大人当日便处置了,实在是不合章法。” 礼法上辩驳不过,他们便扯起了章程,处处挑刺。 “朕御命要经三司吗?” 众臣头更低了。 秦玅观挥动袍袖,拂下参奏唐笙的折子。 奏折纷纷扬扬,沿着丹墀下落,砸歪了官员的乌纱帽。 “前朝盛行残杀婴孩之风,三省女男不调,以至于有官员上奏,要官府给男丁婚配。” 她背出了卷轴中的句子:“十人之中,八无家室,生育鲜寡,民物稀少。” “略卖女子,□□民女者不计其数。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在何处——” “而今辽东人丁鲜少,此人还做出如此残暴之事,违逆《大齐疏律》同新政,就是凌迟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你们参唐笙,是不是也要将大齐也变作前朝,弄得民物稀少?” 风宪官叩头,叠声说道:“臣等不敢!臣等绝无此意!” 辽东士绅与朝臣瓜葛着,每年吃的供养以万两白银计。绛袍绯袍的压着他们这些蓝袍青袍的,他们这些曾经受过上边带挈,被迫沦为喉舌,在不知晓全貌的情况下上了折子,被他们坑惨了。 风宪官如今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不停磕头,期盼皇帝宽恕。 良久,秦玅观的视线掠过前排袍色渐深的官员:“这朝中,屈居人下的身不由己,朕知晓。念在你们是初犯,不予追究,回去将《大齐疏律》抄三遍。” 她这话敲打了与辽东与牵连的朝臣,也暗示了她知道内情,为他们埋下了内斗的导火索。 消息传到辽东,乡绅出代表,连夜赶往海陵王的落脚处。 起初海陵王称病不见,后来藏在干净粪车里的金银一箱一箱卸下,海陵王终于选了个隐秘的时辰见了他们。 扮作郎中的乡绅将药箱搁在他的病榻边,说是奇药。海陵王揭开,瞧见了分拣好的东珠和层叠的银票。 角落处还躺着两个制作精妙的鼻烟壶。海陵王抚了抚,阖上盖,笑着道:“前几日病着,这几日才见好。”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侍从端来圆凳。 “坐罢。”海陵王道。 “王爷为国操劳,实在辛劳。”士绅谢过赐坐,这才撩袍坐下,“您要保重玉体呀,辽东有您,方才稳固。” 两人打了许久的哈哈,这才聊到要事。 “王爷京中的消息,陛下非但没有惩处唐笙,反倒下了诏旨,真升她为辽东总督了。她若是常驻辽东,我们的日子,可就难过咯。” “唐笙是陛下一手拔擢的要臣,也只有她能坚决彻底地将她的新政推行下去。”海陵王倚榻,摸出自个的鼻烟嗅了嗅,“诏旨已下,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等已通知了衙门僚属,叫他们想法子拖延着,不去办差。您瞧怎么着,这总督大人啊,越过了他们亲自去办了。” 海陵王轻笑:“这不得累出病么。” “可不是。”士绅拍手,“就是这般了,她还是不愿走。” “你们当然抬不走她。”海陵王收起鼻烟,深深瞧了他一眼,“只有陛下能叫走她。” 乡绅也是个人精,一下便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您是说,让陛下不得不调她走?” 海陵王笑而不答。 “她做的确实无过。给了你们机会,将田地退到崇宁元年官档的位置,收的也都是官田和军屯。处置的那几个人,都是真有罪的,收了家产也是应当的。”海陵王闭眼,“本王半月前就提醒你们了,奈何,你们不听劝呀。” 话已至此,乡绅飞快跪下:“小老儿来也是来请王爷的。如今,整个辽东只有您能镇得住此人了,还请王爷出山——” “停停停停。”海陵王摆手,“本王尚在病中,不便行走。” 乡绅一口气塞在喉里,面色青了些许,但很快就掩藏住了。 海陵王收了他们这么多银子,一点实事也不办实在说不过去。 他瞧出了乡绅的不忿,轻笑道:“唐笙无过,不代表她家人无过,她的随从无过。” 乡绅抬头:“唐简之案,陛下拖延至今,想来是不会再办了。” “那是过去寻不到铁证。”海陵王抬身,重枕上榻,懒洋洋道,“你们在辽东呢,她当初办差无功而返的地方,重新找找不就结了。” 乡绅眼前一亮:“多谢王爷指点!” 第106章 “王爷, 人送走了。”侍从替他掖好被褥。 海陵王推开他的手,掀被而起,动作十分利落, 丝毫没有重病的模样。 “将东西收下去。”海陵王套上靴,取了个鼻烟壶把玩, 剩下的交给的侍从。 “王爷, 库房都快堆不下了,辽东是真有油水啊。”侍从道。 “去去去,金银尽早兑成银票,兑不了的就早些运回去。”海陵王不耐烦地拂手,“做事要隐秘, 要是被发现了,本王可不会手软。” “是。”随从小跑着下去了。 海陵王把玩着新得的鼻烟壶,面上带着玩味的神色。 这些士绅送他这么多东西,目的就是请他出山镇住唐笙。他这次支了法子,没有亲自出面, 这些人定不会满意。 鼻烟壶上雕刻的纹路很是细密,海陵王抚着又记起了另一桩事。 他确实病了快半月了。唐笙到辽东那日, 他给自己浇了两桶凉水, 在风口立了半日,拖到病得不能起身了才叫人去通报。 唐笙亲自来了一回,确认他是真病了。照理说,这些日子皇帝和唐笙一定会催他回去, 但他连催促的诏旨都没收到,平静地度过了一旬。 眼见她们这般安静, 海陵王反倒觉察出了不妙。 他收起鼻烟壶,朝外边道:“去把荀先生叫来!” * 黄昏时, 唐笙从政事堂出来,老远便听到了吆喝声。 这吆喝声谈不上吵,明明隔得那样远,穿透力却强到衙门里的唐笙能听清每个字。 “这在叫什么,桃花糖?”唐笙看向属官。 新提拔上来的属官姓夏,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本地女官,也就是那日拿铲撬拍张老太爷的那个。 她本是专侍舞乐的女户,虽有着官衔,但一直因为担的差事“不够体面”为官老爷们轻视。秦玅观推行新政,废除女户后,她便和其她女子一同编入了各地府衙,成了少见的地方女官差。最近,她还在适应衙门的琐事,过手的要紧政事不多,闲暇时在生活上帮了唐笙不少。 唐笙对她不错,她也愿意亲近唐笙,私下同唐笙相处时,少了上下级的隔膜,多了友人间的照顾。 “是了,算辽东土产罢,您要尝尝?”夏属官问。 唐笙并不嗜甜,她只是听见了与甜有关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那个人。 “好吃么?”唐笙问。 “自然是好吃的。”夏属官问,“下官将他叫进来?” 唐笙微颔首。 卖糖的挑着担,唯唯诺诺地进了衙门。唐笙要什么他便给什么,问及要多少钱,小老头连忙摇头,说东西都献给他们了。 这是惧怕做官的找茬,唐笙照价给钱,将东西都买下了。 买糖的喜极而泣,对她千恩万谢。 唐笙正要,临了手却顿住了——外边的吃食还是谨慎些好,秦玅观在批复里也叮嘱过她。 夏属官猜出了她的担忧,一一试过了才道:“这小老十来年了都是这般沿街叫卖的,我吃过好几回了。” 唐笙应声,挑选了块最小的,试了些。 这桃花糖其实就是桃花瓣腌渍的甜口糕点,味道甘甜可口,比起唐笙在京中吃过的玫瑰花露要清爽许多。 这味道陛下一定喜欢,唐笙心道。 除了这个,小老框里还有芝麻酥糖和花生明糖,都与京中口味不同。 “就这些了么?”唐笙问。 “灾年刚过,能制出这些已属不易了。”小老皱着脸,“大伙都苦,就是这些,我叫卖了许久,也就卖出了一两块。” 唐笙确认了糖很好吃,口中绽着甘甜,心却涩涩的——要是秦玅观在就好了,她要捧着糖,在她喝药之后塞上两块,好让她的眉心舒展开来。 “这些能存放多久?” “除了桃花糖,别的就是放半年都无事。” 唐笙眸光微暗,低低道:“我叫人找些原料,您再做些罢,我都要了。方子您能同我口述一份吗,我一并买下。” 这样好的买卖,卖糖的自然是乐意至极。 唐笙留人盯梢,办完差回来,东西也都做的差不多了。 她挑选了卖相最好的几块,用油纸包着封入匣中,并着密折装进同一块黄缎。 饶是这样,唐笙还是不放心。她思忖再三,还是将糖都撤了,只留下了配方。 呈给陛下用的东西,她要亲自带回去才能安心。 * 天气渐热,太后宫中已开始用冰纳凉。 立在冰盆边的小太监还想多立会,但裴太后已经吩咐完了,只得悄悄退下。 秦妙姝第二回瞧见这面生的太监了,进门时忍不住回望了眼。 “姝儿。”裴太后朝她招手。 “阿娘。”秦妙姝还未走近,便已探出手臂做出要牵人姿态。 裴音怜摸出帕子替女儿拭去了额角的汗:“陛下今日召你去,问了些什么?” “问了您的病,还有我的功课。”秦妙姝小声道,“我丢人了。” 说起这个秦妙姝就一阵害臊,当时秦长华也在。她一个十六岁的,写出的字,诵出的文章还不如一个九岁的孩童。 “怎么个丢人法?”裴太后问。 秦妙姝叹气:“还不是小时候贪玩——” 她小声道:“您为什么不催我习字读书呢?” 裴太后听了这话头更痛了,没忍住轻捏女儿手臂内侧的软肉: “你忘了吗,阿娘催过你多少回,你自个不愿学的。皇家不比寻常人家,女子也是要读书的,你那时同我顶嘴,说是自个过得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气得哀家头风都犯了。” 这话确实像是她能说出的,秦妙姝惭愧垂首,轻晃母亲的小臂:“姝儿忘了嘛~” 裴音怜瞧着女儿,眼前的场景与从前重合了。 面颊还带着婴儿肥的秦妙姝那时只及她腰高,那么小一个,要被逼着学礼仪,学习字。 庆熙帝虽然有了儿子便不管女儿了,但还是看不惯孩子一味贪玩,过闲适安逸的日子,硬是将公主们上学堂的时辰提早了。 冬日时,天还是黑的,她的姝儿便要被叫起来梳洗。那么小一个孩子,眼睛肿得睁不开,嘴里还在念着什么“之乎者也”,边睡边背,背到最后满嘴胡话。 皇帝要今日要亲自检查皇嗣的功课,裴太后怕她出糗,也怕皇帝迁怒,狠心打醒了女儿。 窄小的竹板表面抽在女儿手心,实则打在她的心上。委屈的秦妙姝哇哇大哭,抽泣着问她:“阿娘,我为何就不能摸鱼上树呢,我为何就要背这些呢?” 裴音怜抱紧了女儿,满脸泪痕。那时的她们没有办法,只能一味迎合皇帝的喜好和要求,以求在这深宫中安稳活下去。 她不想回忆过去的苦楚,深吸气,同秦妙姝聊起了今日的事: “你皇姊为何要问你学问呢,说来这还是头回。” “顺道问的吧。”秦妙姝说,“她在和惠明说话,我刚好去请安,便一并问了。” “惠明……”裴太后念着这个封号。 “她是已故鲁平王的女儿。”秦妙姝提醒母亲,“小小的,眼睛同皇姊很像那个,今年才九岁。” “惠明的母亲亦出自金陵江氏。”裴太后将冰盆拉近了些,替女儿打扇,“金陵江家女,容貌和才学都是上等的。” “她们的眼睛都生得很好看。”秦妙姝赞道,“皇姊不爱笑,爱带凶一点的妆面,平时也冷冷的,若是笑了那双眼睛该有多好看啊!” 提起这双眼睛,裴太后有些怔神。 先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及好看的,低垂时满是慈悲,似是对这世间万物都饱含着怜惜。 “是啊。”裴音怜应声,语调落寞。 妙姝心思细腻,觉察出母亲的落寞后便问起了别的。 “您猜皇姊叫我背的是什么?” “是《战国策》,卫鞅亡魏入秦!” *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 御书房内书声朗朗,秦妙姝走后,秦长华还留在宣室殿背书。 秦玅观一直在批折,纠错时头也没抬,秦长华慌乱改口,背了个更离谱的句子。 “臣太重则国危,左右太亲则身危。今商君为秦王妇儿法——” “停。”秦玅观抬眸,觉得呼吸有些不太通畅了。 她道:“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 秦长华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始溜须拍马:“陛下记忆超群,小臣佩服!” “你背的第一句倒也不为错。”秦玅观面容舒缓了些,端了茶盏拂沫,“且将释意说来。” 秦长华清了清嗓子,用脆脆的声音道:“大臣太重了国家就危险了,大王和左右侍从太亲近了,自身就危险了。如今商君和大王是夫妻——” 茶盏“啪”一声盖上了。 秦玅观忍了又忍,终于将呛在喉头的茶水咽了下去。 “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你瞧清了再背。” 秦长华摸出书来瞧了眼,面颊红扑扑的:“陛下,小臣瞧错了……” “你性子太急躁了,太过急躁反而容易坏事。”秦玅观说,“《战国策》要好好读,儒家的暂且可以放一放。” 小萝卜头点头,连声道:“小臣知道了,谢陛下教诲。” 眼瞧着陛下还要再问,小萝卜头忙用眼神示意她,方姑姑已经在门边等了许久了。 秦玅观的视线迎了过去,方汀忙捧着密折迈步进去,喜气洋洋道: “陛下,唐总督来折了。” 小萝卜头得救了,陛下叮嘱了她两句,便叫她回去了。 退至门边时,她回头,瞧见了陛下拆匣的动作——陛下表面瞧着动作有条不紊,实则手上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姓唐,能救她于水火之中。不用想了,呈折这人定是那日和陛下面颊相贴的唐笙。 小萝卜头脚步轻快,嘴里哼着刚背过的书,转身出了殿门。 第107章 黄缎系得极紧, 秦玅观蜷指发力,桡骨端的轮廓清晰可见。 唐大人发回京的东西旁人是不能过手的,方汀观望了一会, 忍住了想要帮忙的冲动。 匣子的奏折比平日里瞧着要厚,秦玅观取出, 瞧见了下边垫着的字条。 这回她没有急着瞧折子, 而是率先打开了字条。 一连看了几张都是制糖方子,上边的字迹还不是唐笙写的,秦玅观的耐心被消磨了大半,唇畔本就难以觉察的笑意直接消散了。 傻王八记得她爱用甜的,反倒记不起她也喜欢有人陪伴了。 一个人吃糖有什么意思, 尝到了也是苦的。 秦玅观夹着制糖方子,交给了方汀:“叫御膳房照着这个制来。” 方汀接了,打眼一瞧便知道陛下闷闷不乐之因了——这小唐大人是个傻的,递了方子再多写几封家书也是好的,怎么偏偏忘了这茬? 秦玅观指尖抚过唐笙亲笔书下的“奏”字, 终于打开了折子。 一张字条落了下来,随之飘落的还有干涩的花瓣。 淡淡的花香弥散开来, 秦玅观的眼角也在此刻微扬。 字条上写着: “前院栀子花盛放, 很是漂亮,落雨后香消玉殒,唯余满院清香。早晨醒来嗅到,总能记起陛下探指接引漫天梨花的情形。拾了一些晾干, 香气仍在,虽隔千里, 愿与陛下同品花香。” 字迹干净工整,笔画虽然笨拙了些, 但依旧能瞧出出自唐笙之手。 读罢这一段,秦玅观静坐了会,眼底的光泽愈发明晰。她只是瞧了眼方汀,方汀便快步退下了。 殿中无人。 秦玅观收拢折子上的花瓣,双手捧起,敛眸轻嗅。 纸笺上芳香浅淡,混杂着墨香,味道清幽。恍惚间,脑海里有了唐笙立于色调冷暗的窗前,眺望院中落花时的场景,湿润的风正吹拂唐笙推窗的衣袖。 秦玅观好想靠一靠她,枕一枕她的肩膀。 嗅够了味道,她继续往下读。 “日暮时分从政事堂出来,听得叫卖声。辽东糖点同京中不同,唐笙本想买些送回京城,但路途遥远,到京时品相该让陛下倒胃口了,思来想去只叫人抄了方子交给您。为何没有亲笔抄录,陛下冰雪聪明,定当能猜出唐笙的窘迫。” “处置一省事务,公文颇多,唐笙借此练字,字迹略有长进,不知陛下是否觉察。” 读到这,秦玅观浅浅地笑了,屈着的指节抵上鼻尖,眸光微烁——这是唐笙在借机讨夸,若是此刻她在眼前,秦玅观真想揉揉她的面颊,瞧一瞧她身后有没有摇得欢快的尾巴。 “离京半月有余,身处辽东府衙,真切体会陛下之劳苦。愿陛下以圣体为重,若有伤病,唐笙当夜不能寐。” 信笺没有落款,秦玅观抵额头摩挲信纸,心头又酸又甜。 她将花瓣收进了香囊,缓了片刻,读起了唐笙写下的奏报。 心头留有观阅家书的余温,因而批复时笔触温暖了许多,没有了往日帝王的果决冷厉。 “受贿、勾结乡绅二事,朕已知晓。但未知根源且实证不足,难以严惩。辽东之事,依卿忖度,必要时便宜行事,无需奏报请命。” 密折虽然隐秘,但保不齐没有泄密之风险,唐笙用词内敛,秦玅观也并没有点得太明显。 这话前半句是在告诉唐笙,要将海陵王连根拔除,让其毫无翻身的机会,必须要抓着更要紧的事,譬如寻到他们秘谋的具体事。 后半句,秦玅观也暗示了另一种可行之策——设局,逼迫他们露出马脚,斩草除根。 * 侍女捧着食盒,将一碟又一碟的膳食端了上来。 听闻外间的脚步声,海陵王压低了音量,阖上了门,请他到隔音最好的卧房去。 “依先生所见,这就是场局?”海陵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但这个局,您必须得入。”荀先生道,“一旦回京,您定会被囚住,入了局反倒有一线生机。” “何解?”海陵王请荀先生坐下,亲自为他倒了茶。 “辽东这盘大棋,不止您和她在下。要想得到益处,就得入局,您来时不也是这般想的吗?” “正是。”海陵答,“可辽东如今这情形,是牢牢握在她手里的。本王没捞着分毫兵权,反倒为她们抓住了把柄。” 荀先生抚须,嗤笑了声:“孝敬郡王而已,您就算了收受了,不还能转交给她。您是来办差的,和士绅有往来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太祖高皇帝痛恨同室操戈,非逆天之行,不允随意惩处宗亲。光凭这些,她至多能罚您些俸禄罢。” “她已生忌惮,乡绅里若有泄密……” “王爷,您说了什么,有实证吗?为何不是那些乡绅污蔑里,挑拨离间?” 海陵王豁然开朗,他笑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本王佩服。” “王爷,您得等一个机会。” “什么?” “唐笙回京,林朝洛巡卫,士绅暴动。” “您说的是,丰收之际。” 荀先生拂须颔首:“您可进可退。” “进,大可——”说着,他做了个披袍的动作,继续道,“退,亦可依据情形,随机应变。” 外间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停了,海陵王知晓是侍女摆好膳食了,展臂请荀先生去用膳。 “今日本王特地从醉仙居请了厨子来,那儿的烧鹿筋和肝膏汤都不错,不知合不合先生口味。” “王爷客气了!” * 已是该用午膳的时辰了,女官们仍在议事。 送饭的小厮来来回回,奔走了几趟都没将饭食送进去。 再这么等下去,饭食肯定都凉了。小厮在政事堂外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叫人拿下去用热水温着。 政事堂内,清对田产和账目亏空的小吏劈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哗啦啦地翻着册目。 夏属官出来喊了声,叫他们当差的都去用饭了,这才重新入内,等待唐总督问话。 “各州县退田状况如何?” “回总督话,多数州县军屯、官田已悉数收回。但豪绅们仍不愿轻易吐出侵占百姓的田地,而是转了个法子侵夺。官差来时田地便是百姓的,百姓虽有地契,实际都是佃农。平关附近的几个乡镇,倒是有乡绅主动退田。” “州府境内的弃婴塔都推了么?” “推干净了,但仍有溺婴之风,下官已通报各司衙门加强巡视,若有再犯者从重处置。” 唐笙话问完了,众女官的视线也都汇聚到了一处。 “虽少了残杀女婴的,但她们和那些心思不纯的处于同一屋檐下,并非好事。”沈长卿看向夏属官,“若是官差见着实在无力抚育婴孩的,便接入济善堂罢。” “如此一来,又给他们兜了底。”方清露叹气。 一直伏案看着舆图的唐笙抬眸了,她道:“改变旧俗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依我所见,律法严惩、宣扬教化、增添女子立户数目,三管齐下,才能见着成效。” 说着,她看向夏属官:“入春以来,各州府女子录入户主的数目增长了多少?” 夏属官挠头:“下官未曾记设,请总督再给下官些时间。” “疫病过后应是女多男少,我记得,开春时瞧过的数目,记为鳏寡的有两万余户,那么新造册的女户主也该临近这个数目了。” 听完汇报,方清露忽然想起了什么,往门外瞧了瞧。 唐笙直起身:“林将军今日来不了,她正征召亲兵呢。” 方清露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继而问道:“女军户?” “是了。”唐笙浅笑,“这事是递过公文的,陛下同我都知晓——” “裁撤了一批老弱病残,林将军自掏腰包扩充军备,准备将新征召的军户编入守军,算是为国库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了。” “我说前些日子她怎么管我借银两呢,说是下一季的俸禄发下便还我,原是为了这事。” 林朝洛不吃空饷,平日里靠战功赏赐和俸禄顶着军中人情往来,这下更要穷得叮当作响了。方清露远眺衙门大门,颇为忧心,下一季的俸禄下来也不准备要她还了。 “二姐。”唐笙瞧出了她的忧虑,轻声唤她。 方清露回眸。 唐笙道:“我已拟折呈报陛下了。眼下辽东处处困难,若是府库有了盈余,我也会拨给林将军的。” 听出了唐笙的话外音,方清露拍了拍面颊驱散温度:她和林朝洛的旧事,怕是被十九知晓了。 “这是陛下和你仁善,换了旁人,谁管她啊。”方清露添了嘴,欲盖弥彰,简直是不打自招。 唐笙难得见到二姐露拙,抿了抿垂下头去,藏住了自己的神情。 沈长卿反倒是露了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文书,轻声道:“你们皆出了力,那我也该有所表示。这一季的俸禄我也交给林将军招兵了。” “这份人情,林大将军岂不是要当卖家产才能还清。”方清露打趣,“她今日不来,真是可惜了。” “都是为国当差,食君禄,忠君事,担君忧。都是应当的,何必谈人情呢。” 众人浅笑,氛围松动了好些。 唐笙拍掌,招呼她们过来。 “眼下就是预备着收麦了。”她道。 提及这个,氛围又凝重了。 唐笙道:“我不通军事,这舆图还要等诸兵官来,才能看得透彻些。不过,我瞧来瞧去,倒瞧见些门道来,还请诸位听一听。” 夏属官也凑了上来,肚中发出了咕噜声。 “真是对不住,本来方才就准备结束了。”唐笙歉疚一笑,“议完我们便用饭。” 夏属官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第108章 征召女子入军籍并不是一件易事。 林朝洛带了亲兵沿街宣传, 问津者寥寥无几。 她不熟悉此地,转着转着,便进了条小巷。 这几日未曾落雨, 这条巷子却湿漉漉的,沿途布满乌黑发亮的水凼。吃醉酒的人扶着墙呕吐, 周遭还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味。 环境太腌臜了, 林朝洛加快了步伐,只想快些离开这。 转角处有两人相撞了,被撞女子惊呼了声,带着薄纱的斗笠歪倒,露出了真容。 “呦, 这不是芸姐儿么,今日不接客吗?” 听着“芸姐”这个名字,不少行人侧目,紧盯着那张清秀的面容。 林朝洛瞧着那些目光,心下一紧, 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老鸨模样的人,绕了过来, 挥着手中的帕子:“呦, 军爷们来这消遣啦——” 话说至一半,瞧清来者面容的老鸨愣住了。 “滚。”林朝洛低喝。 她身量高,又穿着一身粗布军袍,老鸨在迷蒙的雾气里没瞧清她的面容。 知道无钱可赚了, 老鸨眼里流露出几分嫌恶,转身就走。 林朝洛的耳根子清净了, 转角处的喧闹却愈演愈烈。 “拿开你的臭手,我早就给自己赎身了, 我如今是良家女!”芸姐拍开伸来的手,退至墙边,警惕地盯着围上来的人。 “呦呵,翻脸不认人了。娼.妇赎了身就不是娼.妇了,谁信呐——”男人看向围观者,哈哈大笑,“不依仗男人疼爱,你能养活自个不?” “你!”芸姐摘下簪子,尖端抵上男人的喉咙,眼里迸发出气愤的光。 见她这般,男人不惧,反倒靠近了些:“来啊,爷们就在这,有胆量你就捅!看谁县太爷先拿谁赔命!” 芸姐许久没有动作,围观者的笑声更大了,灰暗中多出连片的黄牙。 “你们这些娼.妓就是除了贱籍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下九流的!时候久了又去干老本行了!” “不如听哥哥的话,给我做小,哥哥决不亏待你!” 说时,他又探出了肥手,直往芸姐胸口伸。 浑身发抖的芸姐闭上眼,正要插下簪子,血溅此地,一双有力的手劈了过来,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 只听咔擦一声,调戏芸姐的人半身便软了下去。 攥着他的那只手像是一把铁钳,力道大得可怖,稍稍用力边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疼得直冒冷汗得男人瞧出了是来者是步军打扮,一边朝跟随的家丁偷使眼色,一边忙道:“军爷行行好,松松手,这人我让您了,您玩便是……” 围观的见了这情形,忙不迭地退至巷外,远远观望。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林朝洛语调平缓,掌心发力,带出令人汗毛直立的骨裂声。 男人惨叫一声瘫软下去,倒在了墙角的呕吐物里,鲜亮的罗缎沾了恶心的污渍,整个人臭烘烘的。 有人闹事,闻讯而来的巡查差役狂奔而来,远远便喝道:“你是哪营的兵丁,胆敢在此闹事?!” “黑水营的。” 林朝洛按刀绕过护着她的亲兵,侧身瞧着巷口:“不问是非经过便下定论,实在是愚蠢。” 这片的差役同调戏人的算是老相识,关系不错,见着一行人有男有女,便知道他们是林朝洛麾下的,态度温和了些。 “或许这其中有误会。”领头的差役笑了笑。 受了辱跌坐在地的男人不满这情形,哀嚎道:“你是林大将军麾下的便可蛮不讲理么!我与你们这些行伍出身的无冤无仇,你们平白无故打伤我,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林朝洛被他反咬一口,顿觉好笑。 她这一路都穿着寻常兵丁的粗布服制,此人定是将她当作无权无势的大头兵了。 “拿我?”林朝洛冷笑了声。 男人被好事者扶了起来,捏着手臂死死盯着她。 林朝洛的亲兵同府衙官差僵持着,油滑的差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林朝洛转过身,问起芸姐:“你没有营生么?” 芸姐微怔愣,旋即摇头。 “那愿意从军么。” “我,我真的能行吗?” “为何不行?” 芸姐垂眸,她不信自个有能上沙场的力量与魄力。 她流露出了抗拒,林朝洛也不准备多说,干脆带着人穿过小巷子。 刚行两步,闻讯而来的家丁便堵住了出口。 差役忙拦人,生怕事态升级。 “都别走,跟大爷到县衙走一趟!见了官你们就知道轻重了!”见自己的人来了,男人又横了起来。 “你们女人也搞起救风尘这套了,真是可笑啊!” “你们安的什么心,竟管起大老爷们的事了。真要有本事,就将全城的妓坊关了!” 话音刚落,窄巷口传来厉喝。 缂丝织成的云肩斓纹泛着内敛的光亮,彰示着来者身份之尊贵。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颤耳膜。瞧热闹的,低头,瞧见了地上激起的点点污水。 “不错,就是要关!” 高马上的女官逆着光亮勒紧缰绳,高声道。 潮水般的官差夹道涌来,将整个烟花柳巷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笙握刀扬手,统摄千军。差役和军士们随令而动,将这群人全都拿下。 “查清楚了,这些人里有没有官府当差的,有没有考取功名的。如若发现全部革职,严惩不贷。” 齐朝立有严律,官员不得狎妓,不得出入烟花柳巷,但执行起来一直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 唐笙号令一下,真炸出了许多慌不择路的。 敞怀露腹的青年人抱着衣袍从一众姐儿中钻了出来,撞见官差了忙往后院跑,鞋还留在前厅。被拿的中年人展扇遮面,只说自个是来听曲儿的。腿脚不利索的老头由人扶着,见了外边的场景吓得喘不上气了。 一片混乱中,唐笙下马,同林朝洛并肩而行。 “林将军,本官苦寻你两日了。” 此话一出,数十道目光聚了过来,听者皆面露惊色。 路过那被押着的人时,唐笙瞥了他一眼: “你要报哪个官,说给本官听一听。” 先前嚷嚷的那个冷汗直流,眼珠微转,慌忙道:“没有,不报官!” 敲打到位了,余下的就是彻查了。 唐笙回眸,同林朝洛一起走出腌臜阴暗的小巷,来到光亮处。 林朝洛示意亲兵将芸姐带去安全地。芸姐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眼中含泪,最终低身行了个福礼。 唐笙和林朝洛微颔首,算是回过了她的谢礼。 她们远离了嘈杂,谈起了正事。 “这两日苦寻林将军不得,我只有亲自来寻了。”唐笙迈过坑洼,扶过被风吹歪的晾衣竹竿。 “总督来得很是时候。”林朝洛答,“两营军备已整,闲来无事,亲自征兵,瞧瞧有没有好苗子。” 唐笙一听女官叫她总督,便觉得面颊发烫,她道:“称官讳怪怪的,林将军还是叫我十九罢。” 这条街上,鱼龙混杂,娼馆密布。军士沿街道搜寻,抓了好些人出来。 被逼急的老鸨泥鳅般挤开差役,舞动着帕子冲上前来。 “大人,二位大人!”被差役架着的老鸨拼命挣扎,“你们关了窑子,我们这些姐儿如何营生,如何填饱肚子?” “这个你不必操心,反正你同那些闝.客都进牢房吃饭。”被她打断谈话的唐笙,冷眼瞧人,眉眼间萦绕着似有似无的戾气。 虽说今日查抄这条烟花柳巷事出突然,但唐笙想关这些地方的心思,早早便升起了。 想要彻底推行新政中移风易俗那条,改变女子立世之位置,就必须痛击所有将女子与物件挂钩的风俗与产业,将女子也抬到与男子一般的,平等劳动者的地位。 世人皆道“男盗女娼”,盗与娼皆是世人鄙视的营生,无人自愿落入此地,不少沦落为妓子的女子,都是为人所掠卖,亦或是生活困苦迫不得已做此营生,只有极少数是自甘堕落的。 新政户籍变革前,女子随夫入籍,艰难营生,所从事的许多是为人惯常轻贱的“三姑六婆”之业。 身份卑贱的女子,似乎一出生便只剩下了生育同泄欲的价值。而身份尊贵的,某种意义上与之相同,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沦为掌权者的附属物。 老鸨正是维系这一形式的伥鬼之一。 她口口声声说着营生,实则自己尝到了甜头,私下里极可能做着掠卖妇女的勾当。 唐笙语调果决:“带下去,投进大牢。” “大人,大人!”老鸨惊叫。 差役回来复命:“大人,这条街的窑子已经搜查完毕,但还有不少象姑馆,光顾的还不少,这些人…… 象姑意为“像姑”,长相阴柔男子扮作女人方便达官贵人寻欢作乐。 这种馆子实质上也是物化女人,唐笙毫不犹豫道:“这还用问吗,一并拿了。” 差役传令去了,周遭静了。 唐笙怒意未消,神色冰冷。 林朝洛还是头一次见小十九动怒,不由得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她们要想重新营生,确实困难。” 唐笙深吸气,缓缓吐出:“是困难,但新籍已下,可择的机会远远多于往日。如若她们想要活得久一些,少遭些罪,这种阵痛也必须要经历。” “也是。”林朝洛应道,“旁的我不知,过去在军中的,凡是有孕都是喝堕胎汤的,若是遇着药物紧俏的时候,只能用军棍杖打腹部。若是能换了营生,也是好事一桩。” 轻飘飘的一句话,唐笙听得眉心直蹙:“那些堕胎汤,实则都是红花同丹砂煮出来的,长久服用不啻于服毒。” 唐笙思忖此事时不是没想到她们转行营生会极为困难,但想到日后,心便狠了下来。 今日之事正是催化剂,唐笙决心要封禁整个辽东的妓院和象姑馆了——左右都是痛楚,如今有了新入户籍的机会,比起那些乌七八糟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 “言归正传,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何事。”林朝洛脚步微顿。 她们转入了隐蔽处,不远处便是巡回的卫士。 “年初谁都不好过,六月丰收,瓦格人大概会有动作。”唐笙问,“林将军可有筹措?” “我领的两营兵丁,早已开始布防演练。可为先锋,可为后备,但对战局起不了太大作用。”林朝洛如实道,面容平淡。 林朝洛这人,除了在方清露面前随意了些,多数时候都是神情端肃的。唐笙的情绪被她带得宁静,忽视了远处的喧闹。 良久,唐笙道:“我给你边军指挥权。” “如此便要请示陛下了。”林朝洛答。 “不必,陛下允我便宜行事,叫我们放手去做。” 四目相对,唐笙展眉,林朝洛敛眸。 唐笙眼底压着什么,林朝洛觉得颇为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三万北境边军听你将令。林将军,我要你加大操练力度。” “要震慑瓦格么。” “既是给瓦格人瞧,也是给乡绅瞧,给海陵王瞧。” 唐笙收拢指节,握紧兵刃,目视前方。 林朝洛记起来了。 她这神情,很像陛下。 第109章 “唐大人。” “唐总督。” “总督大人。” …… 自步入济善堂, 到行至后院厢房,唐笙一直在颔首。 认得她的百姓皆露出朴质的笑,主动给她让出道路。 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查探弃婴同新安顿改籍女的状况的。人事及户籍变迁的事一直是沈长卿在负责, 唐笙到时,她正同管事交谈, 手中拿着新制的名册。 唐笙三步并两步, 上阶极为轻快,将身后的随从甩了一大截。 “沈大人!” 沈长卿偏首,摆动名册,叫管事下去了。 她挂着许多虚衔,大多是参知顾问之类的, 秦玅观此番派她前来也是为了给唐笙塞智囊。分到手上的差事用不了多久便办完了,无所事事的沈长卿干脆常驻济善堂了。 沈长卿请唐笙坐下,为她沏了一壶茶:“总督是来取名册的么,这样小的事交给下人做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顺便来瞧瞧革新后的善堂如何了。”唐笙谢过她, 晾了片刻便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沈长卿打眼便瞧见了衣角蹭上的泥点,叹息道:“你这样奔走, 怎么吃得消。” “不亲眼看一看, 怎么能下定论呢。我走得勤些,下边办差的也不敢太怠慢。”唐笙五指包着茶盏搁下,手背可见凸起的青筋,“那些……刚来的, 安顿好了么。” 她不想说“妓子”和“从良”二词,沈长卿也能会意, 应道:“遵照她们的意愿,有的拨到官田, 有的充了军中医籍和匠籍,大多留在了济善堂照顾这些婴孩。” “没有从军么?” “有六人招入了林将军麾下。” 唐笙颔首:“也算结了一桩事了。” 沈长卿听出了话外音:“还有哪些事要结呢。” 唐笙抱臂微倾身,缓缓道:“我要分化士绅。” “那就要抛出他们最想要的物件了。”沈长卿理袍。 “没错。”唐笙眸光微烁,“就是官位。” 她到任来,试图贿赂她,取得辽东盐道和河道两个肥差的官绅不在少数。唐笙敏锐地觉察道,这群人只是表面团结,实际各怀心思,给一些甜头便能消停。 “我打算将消极怠工及,有抗命不尊之言的都革了。”唐笙道,“空出来的,让他们争去罢。” 沈长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瓷瓶上,似是在思忖。 每个官缺背后都候着大批考取功名的,这些人身后几乎都站着血脉相连的官绅。他们会为了延续豪奢为族人铺垫好道路。唐笙此举将他们的注意集中在了官缺上,削减了他们齐心抗争之心,巧妙引导他们内斗,从而实现分化。 “那些无需功名的差事,让女子填补。”唐笙继续道。 其实她还藏着后半句话:待到女差有了功绩,再拔擢为官员。 “‘利’字当头,双眼迷蒙,自当离心。”沈长卿赞同她的计策,“这样一来,想掀起叛乱的便不攻自破了。” 门廊外有风声。 唐笙推开窗,瞧见了卷起的沙尘。 日头西沉,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拟定革除的名单,便交予太傅定夺。”唐笙阖上窗,回眸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 沈长卿起身相送。 * 秦玅观侧身挥手,叫来宫娥阖上窗。 “陛下,您要歇一歇么?”宫娥问。 不知是不是批折批久了,秦玅观今日总觉得当阳穴发涨,眼前的光晕也总像蒙着沙尘似的。 “拧张凉帕子来。”她道。 宫娥照做,秦玅观擦了面颊,还未觉得缓解,便上软屉榻躺了片刻。 这一躺,便睡着了,半夜她又从睡梦中惊醒,记起折子只批了一半。 秦玅观扶榻起身,在窗边立了好一会,才绕去书案。 是夜,禁宫内外皆静得出奇。 凉风中,蒙着月色的房屋更显凄清。 暗淡的夜空中,揭帖雪花般散落,落满了通政司衙门和各个坊市。 京兆府的巡查差役仰头望天,抬手接来一张。 “你瞧这……” “丢了,快丢了!” 年长点的差役环顾四周,推着小差役走远了。 隐匿暗处的御林卫也拾到了揭单,借着火折子瞧清字迹后,快步奔向禁宫。 天还未亮,揭单便传到了秦玅观手中。 御林卫刚想说话,便听得一阵攥纸声响。 秦玅观横手身前,面染阴翳:“人抓到了么。” “回陛下话,抓着三人,揭单收了大半,巡查司的仍在沿街搜索。”御林卫答。 秦玅观指尖拢着烛火,眨眼间火舌窜了上来,映亮了她的眉眼。 “叫方采薇来。” 灰烬落满书案,秦玅观眼底的火焰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暗和阴冷。 羽林卫不敢抬头,忙出殿传命。 五更天,卖早茶的摊贩最早出门,沉寂了一夜的街坊终于有了活气。 散落在偏僻地段的揭单被不少人拾到了,消息迅速扩散。 宫门大开之时,那些过去因唐笙惩治而降了官职的人,一拥而上,带着拾来的揭逐级传递。 早朝前,秦玅观再次从传令女官那听到了奏报,用完药便没再动早膳。 方汀见了着急,但见了她的面色又不敢再劝——依照她在御前侍奉了快二十年的经验,她有预感,陛下今日必定会大动肝火。 果不其然,朝堂上,众臣再一次提起了唐简,要求皇帝追究唐简的罪责,颇有种不把人拉出来挫骨扬灰便不会罢休的气势。 “今晨,原辽东守备军参将朱霁之子,击鼓鸣冤,飘洒了揭单。而今辽东乱相已传遍京师,还望陛下早作定夺,安抚民心。” “唐简一案,如今又浮现了许多罪证,除此以外,人证亦多。其胞妹,竟仗着权势,不允朱霁出监,阻挠家人来京伸冤,实乃藐视王法,不敬圣上!” “陛下,如今京师乃至幽州都知晓了唐简的罪状,不做处置,岂不是凉了百姓之心,久而久之,必起民愤。” …… 言官各色的声调如同涌动的潮水,灌满秦玅观的脑袋。 她垂眸望着丹墀下衣着华贵的朝臣,那一张张面孔逐渐变得狰狞,化作了会说话的骷髅——他们眼中,没有公道是非,唯有利益和权力。 这是潭沉淀过的泥水,面上清亮,实则肮脏。他们不仅要搅浑整片溪水,还要标榜自己为唯一的清流。 秦玅观的当阳穴一阵刺痛。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里的重叠了,那时他们喋喋不休逼问的名字里,还不包含唐笙。 “陛下,唐简以权谋私,残害百姓,杀良冒功,已有实证!” “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依照《大齐疏律》该当凌迟!” “无论如何,必须将她捉拿,交由三司会审。” “臣等知晓她是陛下近臣,但纲常国法在上,请陛下务必严惩,以正风气。” …… 过去,他们说过的每句话,汇聚起来,归根结底只有一句——唐简必须死。 如今他们说着唐简,暗指唐笙。 凡是一心一意为她做事,忤逆了他们心意的,都该死。 秦玅观忽然就笑了。 低哑的小声很轻很轻,大殿霎时陷入了寂静。 支颐的秦玅观终于睁眼。 她道:“三更正是宵禁时分,那时羽林卫便拾到了揭单。能在这个时辰投递的能有何人。” 丹墀下,刚有朝臣出列,便被秦玅观的眼神掐住了喉咙。 “朱霁是沈长卿赶赴辽东时抓捕的,怎么成了唐笙为了阻隔消息囚住了他。” 秦玅观起了杀意时会收拢念珠。 立于她身侧的方汀视线下落,瞧见陛下将念珠掩于衣袖下,心中便明了了。 “朕若是唐笙。”秦玅观顿了顿才道,“早就在狱中便将他们都灭口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们将朕当作儿皇帝么——” 清泠泠且平淡的语调掩藏了杀意,前列的绛袍官员已嗅到了危机,率先跪下。 后排官员随之而动,衣料摩挲声渐止,视线里,朱红色的殿门更显宽敞了。 秦玅观直起身,眼底流出疲惫和憎恨: “凡是真心实意,为朕臂膀的,你们都要赶尽杀绝?” “臣等不敢!” “臣等绝无此意——” 乌金砖被他们磕得砰砰作响。 秦玅观起身,拂袖而去。 她从侧面下丹墀,领头的官员便往侧面去,带着朝臣跪堵住秦玅观的去路。 又是这套。 秦玅观攥紧念珠,回首看向丹墀正面——青蓝服制的官员亦将去路堵死了。 “调两队禁军来。”她看向传令女官。 女官望着她,恳切道:“陛下,有祖制,朝臣进言,不得施以严刑……” 她劝得内敛,秦玅观若是真找人将这些官员都拿了,名声该臭了。 陛下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方汀打断了传令女官,低声劝说: “陛下,此举于唐大人而言,不是有益之事。他日史书工笔,唐大人同其家,不知该落得怎样的名声了。” 秦玅观同朝臣僵持至今,不愿批复三司结案卷轴,正是为了唐简不被盖棺定论,落得佞幸之臣的名声。唐家满门忠烈,若是为国尽忠了,也因她之过为人随意编排,秦玅观自会羞愧难当。 至于唐笙—— 秦玅观阖眸,立了片刻,转身往御座去。 第110章 崇宁三年初, 在唐简奏请开设女举的翌日,朝臣也是这般阻拦秦玅观的去路的。 唐简摘下官帽,向她行了此生最后一次大礼, 额头紧抵手背,停顿了许久。 或许那时候, 她便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才会在迈出地栿前回眸,最后凝望了一眼秦玅观。 被夕阳光拉长的身影落于朝臣分列出的乌金砖道上,随着她的步伐消失在殿外。 秦玅观抬首时,她的身已缩成了一点,空荡地基台下, 绯色的官袍随风翩跹,像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 短短数米,旧日的记忆呼啸而来,震颤了她的心弦。 秦玅观攥着念珠,掌心隐隐作痛。 今日是个阴天, 光线阴暗,并不似唐简辞官离去那日的色调。 秦玅观舒展掌心, 默念起心经。 片刻后, 她特意叫宫娥掌扇,新沏了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高升,明媚的光刺破了阴冷。 跪不等于坐, 需得半身挺直。朝臣们不停拭汗,后排的更是逐渐显露出了倾颓之势。 寂静的大殿里回荡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瞧见了由宫人搀扶入内的裴太后。 秦玅观并未料到她会来, 起身望着殿门边的人。 裴音怜这段日子病着,面颊轻减了不少,但仍施以从前的妆容,慈悲相淡了不少,眼中的锐利多添了几分。 朝臣们借着向太后行礼的机会转换方位,挪去了阴凉处。 “哀家居于深宫,本不该踏足朝堂。”她俯瞰群臣,“只是,哀家前日便同皇帝说定了,今日一同用膳。左等右等皆不见人,便亲自来了。” “再要紧的朝政,也得饱腹了再处置。”裴太后侧身,示意携着食盒的宫人上前。 整个颐宁宫的宫人鱼贯而入,将食盒摆在朝臣面前。 卤香味弥散开来,勾起了久跪之人腹中的馋虫。行列里几个年轻的朝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跪在太后身侧的蓝袍官员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股脑地将事情都说了。 裴太后叹气,缓缓道:“朝堂之事,自有皇帝定夺,哀家不敢妄言。” 她看向秦玅观:“只是啊,佛说,无论何事皆讲因果。无头无尾,未见经过,便不可妄下定论。” 朝政被她轻飘飘地揭过,她调转话锋讲起了午膳的事。 “准备得太匆忙了,小厨房只来得及给诸位做了打卤面,有些寒酸了,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队列里响起了谢恩声,裴音怜笑着应下。 “皇帝。”她仰首望着丹墀上的人,“朝政延一延,且陪哀家用膳罢。” 裴音怜环顾四周,眉眼含笑:“还望诸位,全了哀家的母女团圆。” 秦玅观拨动念珠,低低道:“散朝罢。” 话已至此,裴姓官员率先叩头离开,紧接着是与辽东官绅不太对付的江南官员。 离去的官员越来越多,带头阻拦的几个官员只得跟上。 半刻钟后,殿内只剩下了裴音怜和秦玅观。 她们一个立于高处,一个立于低处,遥遥相望。 裴音怜最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哀家备好了膳,请皇帝去。” 秦玅观下阶。 风起时,玄袍一角与明黄的大衫相挨着,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并肩而行,身后是绵延数十米的仪仗。 繁复的服装同冠冕压得裴太后略感不适,抵达颐宁宫时,她最先下辇,回寝殿更衣。 秦玅观被容萍请至主殿,宫人进出,服侍她净手漱口,端来多为素食的御膳。 室内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礼佛的秦玅观对着味道极为敏感。 “太后近日斋戒。” “回陛下话,再有两日,便是孝慈仁皇太后的忌日了,娘娘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斋戒的。” 秦玅观颔首,视线落在远处袅袅升起的炉香上。 珠帘晃动,裴音怜款步落座,示意容萍先给秦玅观布菜。 她闭口不谈宣政殿的事,只说秦妙姝的婚事。 “哀家为弘安挑了一位驸马。”裴音怜道,“是堰州通判顾惜盛家的长子。还望陛下为弘安赐婚。” 裴太后提的这个人,秦玅观知晓。此人乃是裴家远亲,素有才名,出身于皇族而言颇为一般,极易操控。 “妙姝知晓么。”秦玅观问。 “她不必知晓。”裴音怜垂眸。 裴音怜仍是信不过她,非要她亲下赐婚御旨,断绝妙姝被朝臣逼去和亲的风险。有婚约在,秦妙姝可进可退,可遇上心上人再悔婚,也可借着赐婚驳回公主受天下养,必要时必须远嫁他乡的说辞。 “太后。”秦玅观吐露了真心,“朕从未生出联姻之心。朕从前亦是皇女,那种为人操纵的无奈,朕也曾体会。” “此事若是妙姝知情,诏旨朕今日便可拟发。”她道,“朕知晓您爱女心切,理解您的苦心。可此事于妙姝而言,颇为不公。她若是要朕赐婚,也该择其愿意亲近之人,道理朕已告知。” “陛下。”裴音怜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拔高了声量,“哀家只有一问——” “瓦格占据的辽东六州府与蕃西各部,您是否已在整军备战?” 秦玅观颔首。 裴太后浅笑:“陛下,姝儿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她为哀家护得太澄澈了,无论您是否联姻之心,哀家都要为她筹备。” “萧御医应当说清了,哀家的头风,同身上的亏损,不是一日两日了——” “哀家……怎能不为姝儿担忧呢?” * 府衙前的火把燃了一夜,天亮时终熄了。 外头堵了一堆讨要说法的乡绅,唐笙今日难得没出门,跟随方清露舞下了一整套刀法。 小吏来通报几次了,唐笙皆是充耳不闻,倒是方清露插上木刀,烦躁地瞧着唐笙。 “我到今日没想通,朱霁到底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在狱中还伸上冤了。” “他们恨我,又抓不着我的差错,只能寻个与阿姊又关联的,疯狗一样咬着不放。” “我知道这个。”方清露向前几步,“没有实证胡乱诬告便是死路一条,向他那般贪生怕死的杂碎,若非背后挑唆的人拿出了什么有力的东西,是不敢参合进去的。” 唐笙收刀,脖颈上汗涔涔的,拧着眉头看向二姐:“阿姊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自然。”方清露急切道,“唐大人人品贵重,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指的是,有人拿到了便于伪证的东西,送到了京中,不然陛下那不会至今都没发来诏旨。” 唐笙心绪沉寂了,按着刀回卧房。方清露瞧着她的背影,心紧揪。 “要叫人将他们都拿了吗?”方清露对着她的背影道。 “不必了。”唐笙没回头,“等诏旨到了再说。” 今日是乡绅闹事的第四日,照理说,陛下的诏旨该到了。 昨日她们已弄清了京中的状况。 除了堵路的朝臣,国子监那群吃饱饭没事干的又上端午门静跪请命了。 辽东这几日也是鸡飞狗跳,但唐笙握着兵权,不至于令秩序彻底混乱。与士绅有瓜葛的官吏推诿扯皮,不做实事,沈长卿裁撤了一批,新选调的,除了个别女子不惧士绅的威逼利诱,其余均不敢赴任。 就这态势,方清露虽不立风口浪尖,也能共情唐笙的感受。 僵持到了第五日,辽东迎来了皇帝诏旨。 秦玅观宣唐笙回京。 这是个女官们都没料到的结局。 衙门大开,一身简素衣袍的唐笙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属官。 不远处便是朝廷派来的御林卫和禁军,众人压下得胜者的姿态,维持着静默,给唐笙让出了一条道路。 车队出了主城,去往城郊,队伍远去,士绅欢腾。 城楼上,海陵王瞧着渺如蝼蚁的车队,露出了得胜者的笑容。 恭维声不绝于耳。 “王爷可真是料事如神呐。” “如此一来,朝中也不会有人再敢接手这差事了。” “听说啊,陛下前日病了,莫非……” “原以为这唐总督还能在辽东多赖几日,没成想见着事态不对,还是赶回京了。” “京城中流言沸腾,辽东又有这样多的官差抗命。”鼻烟吸多了,鼻腔和喉腔都有些难受,海陵王清嗓道,“唐笙要再不回她眼皮子底下,估计就同唐简一个下场了。陛下可宝贝她那些个一手提拔的女官了,怎能舍得她折在这?” “如此一来,账目该平了。”立在海陵王身后的官员露出个舒心的笑。 “你们推得太多反而不好。”海陵王叮嘱他,“一个人怎能贪出数十年的账目,推多了莫说是女帝了,户部的官员也该起疑了。” 官员满口答应,实则心里已有了打算。 城楼下,官道两侧,聚集的“短衣帮”愈发多了,逐渐将看热闹的士绅围了起来。 带着哭腔的呼号声盖住了议论声。 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唐大人”,唐笙打帘,看向车外。 飞扬的尘土中,分得田地的百姓同重获新生的女子顿首叩拜,眼中充满不舍。 他们在为唐笙遭受的不公哭泣,也为了自己日后渺茫的生活而哭泣。 唐笙喉头发涩,想说些什么,踟蹰了良久才对跟随队伍,久久不愿离去的百姓道: “放宽心。” “都回去罢。” 110-120 第111章 立夏过后,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辽东虽处北境,但毒辣的日头丝毫不输江南。正午时分,土夯的基台被晒得直冒烟尘, 城墙跟火炉似的,站不得人。 门楼阴凉处, 把总领着手下的兵丁玩起了推牌九。 “丁三配二四!”把总捻开牌面, 展示给兵丁瞧,“绝配啊!” “您手气是真好啊,这要是真来了银子,一季米粮都挣来了!” “可不是。”把总拖来卸下的甲胄枕在脑袋下,翻身躺平, 翘起了二郎腿,“奈何来不了啊,犯纪了。” “我们这都调来大半个儿,连根瓦格人的毛都没见着,一天天的在这吃灰……” “吃灰啊, 吃灰多好,遇上战事你想吃灰还吃不着呢, 只能喝自个喉咙里的血。” 军士们闲聊起来, 把总阖眼听了会,睡意渐浓。 不知哪来的风将干涩细碎的黄土吹到了把总面上,他抹了把面颊,侧过头, 想要弄清风来的方向,耳畔的黄土却震颤起半指甲盖高。 把总倏地侧身, 耳朵贴上地面。 新兵蛋子不明状况,躬身过去, 被老兵一把拉了回来。 把总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眼睛越睁越大。 烫面的风吹来了,众人屏气凝神。 新兵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了,伸手揉着,眼角渗出了泪。 再睁眼时,把总已露出惊惧的神色。 “瓦格人——”把总抄起刀拎着甲胄往外跑,“瓦格人来了——” “瓦格重骑!” 吼声惊醒了午睡的军士,一时间,守军一涌而出,分列城楼。 周千总听着动静,箭步上楼,一把揪住瞭望的军士。 起风了,天际烟尘四起,攒动的人影聚集其中,加深了边境线的色调。 他提溜着军士丢至一边,拔出佩刀,嘶哑道: “燃烽火——” * “北境的烽火燃了,烧得天都红透了!” “这刚割了麦,还没来得及晒,瓦格就来了!” “这可怎好啊,那些个守城的,一个赛一个吊儿郎当,多少年没动过真格了,打起来了还不是一击即溃?” “萧老爷呢,萧二少不是在边军,找萧老爷问问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对了,找萧二少探探口风!” “莫要找了。” 粮店的李掌柜提袍上阶,直奔八仙桌,灌了整壶茶才缓过劲。 他扶桌,喘着粗气道:“前两日萧老太爷便将新收上来的麦子全卖与我了,说是害怕总督拿他开涮!” 一众小乡绅交换了眼神,立着的跌坐进了圈椅。 “我说什么来着,皇帝哪是那么好糊弄的。姓唐的是她近臣,这么轻易就被调走了,想必是早就查探到了消息。”棕衣乡绅拍手,“看来是真打来了,收拾收拾,抓紧着逃罢!” “上哪去?” “京城啊!皇帝姥儿往哪跑,咱们就跟到哪儿!” “这事做得不厚道啊。” “你说萧老爷还是姓唐的?” “都不厚道!” …… 茶馆的集会当即散了,众人奔走还家,抓紧时间收拾金银细软。 晌午过去了,大点的乡绅将消息递到海陵王那。 彼时海陵王正和荀先生品茶,聊起半月前唐笙关窑子和象姑馆的事。 “本王原以为,她是为了筹措军费关了烟花柳巷,要将那些人招纳为官妓,好多收些银子上来。”海陵王干笑了声,“实在是想不出,她们整出这套吃力不讨好的是为了什么。” “是步蠢棋。”荀先生品茶,顿了顿才道,“她或许是抱着什么良知、济世心去的,但又有何用呢,平白让这些人丢了糊口的营生,也惹恼了爱吃花酒的公子哥,反倒招恨。” “是了。那些个大头兵在前头替她卖命,回来了却连个能消遣的地儿都没了。这不是就被调走了么。”海陵王盘着鼻烟壶,以袖遮掩着半张脸,打了个喷嚏,“这个时辰了,本王也该——” “王爷,王爷!” 小厮飞着进来,满脸慌张。 “何事。”海陵王不耐烦地倚上太师椅。 “王老爷、孙老爷都来了,吵着闹着要见您。”小厮说,“他们说城外正乱着呢,说是瞧见烽火了。” “烽火?” 同荀先生对视了一眼,海陵王拨了塞,嗅着鼻烟壶提神:“叫他们进来。” 两个乡绅见了海陵王便可劲磕头:“王爷,眼下瓦格人怕是真的打过来了,求王爷指条明路。” 海陵王同侍从耳语了几句,这才开口。 “边军败了么?” 乡绅摇头。 “林大将军带兵驰援了么?” 乡绅答:“不知。” “这不就结了。平山关都好好的,你们着什么急呀。”海陵王招呼侍女给自个捏肩,“派个人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别见着一点风吹草动就着急忙慌成这般。” “沈长卿、方清露这些个人驻地都在首府呢,此处离北境也四五百里了,有要是这儿都要失守了,她们不蹿得比野兔都快。” “可城中的老太爷跑了不少,北境的也跑得差不多了。”乡绅道,“半月前城中的粮食便被调空了,林大将军领着兵不知操练了多久。庆熙年间,瓦格人糟了雪灾,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进犯的,我等是真怕了呀——” “若是守不住,我等便将田产变卖了,早些到江南去,以免全家老小都折在这儿。庆熙年那场景,您是没见过,那真是血流漂杵,伏尸百里啊!” “那你也跑。”海陵王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冥顽不化了,“你既有了定论,又何必来问本王。” 乡绅听出了他语调里压着的怒意,哆哆嗦嗦地奉上了藏在衣袖中的翠玉雕。 海陵王面色稍霁,点了点指头,叫侍从来替自个整理衣袍。 “王爷,您这是?” “去趟府衙,替你们打探打探消息。” 士绅千恩万谢,终于退下。 帷幕里,海陵王却换上了罩甲。 “唐笙刚走,瓦格人便来了。”他盯着镜中的荀先生,“这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凡事皆有利于我。”荀先生道,“方才探子来递信了,林朝洛早就做好了准备,城墙上满是红衣炮,瓦格人强攻了两轮,死伤不少。” “依先生所见。”海陵王道,“今夜是否利于举事。” “自然利于。林朝洛和北六营都为瓦格人咬着,您起兵只是要辽东实权,明面仍是大齐的宗亲,是同大齐一同抗击外敌的。” “至于士绅,您也得稳着他们些。”荀先生继续道,“这个态势下,女帝若是派兵进剿,于她而言,反倒给了瓦格人可乘之机。瓦格那边或许也在等这个契机,您也可派人笼络,他们自个也知晓吃不下整个大齐,无非要粮要田而已,给他们便是。” “吴将军同程将军控制着平山、劳山两个关隘,蒋将军又在泰华驻军中。女帝的人一到,他们迟早是会被撤换的,眼下正等您造作决断呢。只要握住了这些个要地,女帝便不敢轻易对您动手。若是落了下乘,您大可——” 剩下半句荀先生未说,海陵王眯眼,心中已有打算。 “事不宜迟。”海陵王系好配剑,“通知边军,今夜起事。” * “还有多远呐,走得我腿肚都快抽筋了。” “再有半日便要到了,忍着些。” 一老一少两个禁军说着话,嘴唇早已干涩起皮。 少年禁军舔了舔嘴巴,摸向腰间的水囊:“这天是要晒死我么,我还能回京么?” “少说两句罢,还能少喝两口水!” 老禁军骂完少禁军一抬头,传讯兵便扬起马蹄越过了他们,直奔唐笙所乘的车马。 不一会,中军传来命令,叫军士们原地休整。 少禁军一屁股坐下,忽然瞧见个英姿飒爽的将军,视线追随了一路。 “那是——” “御林司的女卫。” 正说着话,女卫便沿途抛洒下了布条,紧接着又有人抛洒下了耐饿丸和盔饼。 出于习惯,兵丁们抢了一通,再进行调配。 马车帘束起了,热浪飘了进来,阳光灼面。 她本想骑马,奈何秦玅观下了御命,叫她这一路一定要坐车,避免得热暍病。 唐笙瞧着倚车歇息,热地面颊发红得军士,略感担忧。 她躬身走出马车,扶栏远眺休整的队伍,叫人将车中储备的凉水都分下去了。 马背上的方九娘靠近了:“总督,干粮已分发。但此处缺少水源,下官已派人去寻了。” “你来时可曾见过陛下。”唐笙问。 “陛下病着,并不见人。”方九娘答,“我来时只见过了方姑姑,姑姑叫恁路上小心些。” 唐笙面色微滞,握紧了佩刀:“陛下她,是何时病的?” 方九娘迟疑了,马匹后退数步,九娘勒紧缰绳。 御林卫作为皇帝贴身兵卫,是不该说出皇帝行踪和私事的,但她们又知晓陛下同唐总督的关系,踟蹰良久,还是说了。 “初三的朝会,陛下散朝去了太后宫中用膳,回来吹了会风便病倒了——”她瞧了眼十九,确定她没流露出急切的神色,这才继续道,“眼下已有数日没能起身了。” 第112章 瓦格人到了入夜时分便停了进攻。 依照林朝洛的经验,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战场上的短暂安静,总意味着更紧迫的危机。 她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如今整个北境防线都在她肩上担着, 林朝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倦怠。 “今夜,定会有强攻。各部做好准备, 不得叫瓦格人钻了空子。”林朝洛环视诸部将, “劳山和平山两关最为要紧,后备军要储足了。” “三千营检查军备,储足火药,再熬一夜,撤下来休整。”林朝洛掷下兵牌, 直起身,“咱们累,瓦格人也一样累。第三夜了,绷得再紧也就到这了。” 她话说得坚定,众将官被她感染, 好似看到了曙光。 参将们退下,林朝洛独留了方箬在主帐。 方箬议完事出来, 左臂多了道红布条。 主帐外静悄悄的, 唯有篝火烧得哔啵作响,刚从城墙上撤下的军士倚背而眠,火光映亮了身上的血渍。 一队兵马绕着营寨而行,消失在夜色里。 今夜无星, 官道更显漆黑了。 宵禁后,海陵王的亲兵直奔辽东各个官署和武备库, 海陵王本人则亲自领兵前往按察司,捉拿沈长卿同方清露。 火光漂浮于暗夜, 最终聚成了明亮的浪潮,围住了府衙。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值守官差昏昏欲睡,听着甲胄声猛然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脖颈便被海陵王的亲兵驾上了刀,被人胁迫着朝里边传话。 同一时刻,劳山关与平山关被策反的守备军已集结完毕,泰华营地的兵丁也被主官叫了起来。 主官训话的内容都差不离,都是说,瓦格细作混入了城中,需要军士们搜寻斩杀。 营地同关隘的精锐抽调殆尽,听从将令,秩序井然地开出驻地。 他们今夜真正要做的事,唯有领兵谋反的三个主将知道。 今夜真是十分怪异,到处都有狐鸣声,细听时却又觉得同真正的狐鸣有些差异,像是有人在说话。 暗夜里行进的轻骑声响闷重,途经村落时激起了一阵犬吠,终于盖住了狐鸣。 辽东百姓皆知晓大战将临,听得了外边的声音也不敢轻易燃灯查探,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受到惊吓后放声大哭。 女主人圈住孩子捂住了嘴巴,瑟缩在墙角,一脸警惕地瞧着纸窗外歪曲的黑影。 明明前几日一家人还沉浸在分到田地,不用纳粮的喜悦里,他们仿佛做了一场美梦,梦醒时又堕入了冰窟,睁眼只能看到阴兵借道似的场景。 闷重的脚步声近了,女主心悬一线,仍不住颤抖起来,怀中的孩子感知到她的恐惧,哭声渐起。 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亮,别无他法的女主人握起磨利的剪刀,死死盯着窗外。 “做什么呢,速速归队!”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女主人的手臂也随之轻颤了下。 黑影远了,她放下剪刀,抱紧了孩子,心终于落下了。 * 差役被迫传音后,按察司依旧大门紧闭。亲兵揪小鸡般将差役丢至一边,迎接海陵王的到来。 海陵王插着腰,按着剑上阶,面上扬着志在必得的笑: “速速打开衙门,本王要找方按察议事。” 守在衙内的差役颤声道:“王爷,您若是要议事,为何又要带那样多的亲兵。这个时辰,方大人早已歇下了,您明日再来罢!” 海陵王放声大笑:“辽东乱成这般了,方大人竟还睡得着?” “你不开门,本王就要轰门了!” 门内没了声响,海陵王挥手,亲兵便从撞车上卸下削尖的圆木柱,喊着号子抬上了阶。 厚重的朱门被撞得晃动,圆木冲击处掉了大片红漆。 窄小的门缝化作成半人宽,躲藏里侧的差役已能不费力气地瞧清外边连片的甲胄寒光了。 随着最后一声拉长的号子,府衙朱门轰然倒塌,亲兵挥刀涌入正堂,立满了院落。 海陵王提剑入内,眼底满是野心。 庆熙帝御笔书写下的“明镜高悬”匾下,绛袍女官坐于主位,绯袍女官坐于她身侧,静静望着院外的躁动。 公堂烛光摇曳,暖黄色的光亮透过敞开的隔扇门,在地上打下四四方方的框。 差役们拔出朴刀与亲兵对峙,被逼退到暖黄的光晕边。 方清露摘下官帽,将最后一点臂缚绑好,握起了公案上的长刀。 沈长卿望着海陵王,神色淡淡的。 方清露起身同她说了什么,缓步走向隔扇门。 “海陵王,谋反乃是大罪。你的妻子同王世子还在京城,此刻放下刀,还有回旋的余地。” “秦玅观可真是可笑,妻与子傍孤而存,而非孤依靠他们而存。”海陵王压低剑锋,往檐下走去,“你们妇人心性,优柔寡断,本不配担此大业——” “本王既至,天命所归,尔们该还回来了。” 方清露轻笑了声,语调里满是不屑: “真是痴人说梦。” 海陵王瞠目,正欲提剑刺去,身后却响起了能激起汗毛的破风声。 后排亲兵应声倒下,海陵王回神时,差役正撤向门内。 他高声道:“不好,有埋伏!” 火把坠地,点燃了死尸的衣物,亲兵迅速响应,将海陵王围于里侧。 海陵王握紧剑柄,不停瞧着两侧,如临大敌。 衙门前,有一绯衣人按刀前行,透过火光,海陵王瞧不清她的面容。 他眨着眼,一遍又一遍收拢着指节,摆出作战的姿态。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方清露身旁的差役翻了几倍,重叠的人影里竟多出了身着玄甲的军士。 海陵王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视线更模糊了。 火光中,朦胧的身影逐渐清晰。 唐笙红衣似火,翩跹的袍角似在黑夜中燃烧。 “海陵王,好久不见呐。” 她轻声道。 “杀,杀出去!”海陵王掩藏慌张,下达指令。 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混于夜风中。火光交织着残影,鲜血四溅,浓重的血味弥散在空气里。 左臂系着红带的禁军皆是精挑细的沙场精锐,武德充沛,杀海陵王养的这些私兵如同砍菜瓜。 一支响箭划破夜空——海陵王给边军将领发了信号,叫他们速来勤王。 “援兵马上就到,撑住,定要撑住!”海陵王挑开兵刃,边防卫边说。 面染血渍的方清露一路杀到他身畔,海陵王慌忙后退,躲到亲兵劈开的安全处。 他定睛一瞧,周遭只剩下了十来个拱卫他的亲兵了。 军功以人头记,杀红了眼的禁军逼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是要找,吴玠、程密宁和蒋子庆么。” 唐笙侧身,军士们便压着这三人以及随同他们起兵的几个级别略低的兵官一齐上来了。 方箬跟在军士后边,面有擦伤。 她拱手,低眸道:“总督,今夜有异动的兵官皆在这了。与海陵王一同造反的乡绅已派人去捉拿了。” 方清露远眺着她们接话:“攻打各司衙门同武备库的逆贼亦被牧驰和鹤鸣二位将军带兵擒拿,现已押解狱中。” 海陵王瘫倒,佩剑滚落,满眼不甘。 他癫狂大笑,探手去摸佩剑,结果还未来得及自刎,便被长刀挑开了。 “将逆贼同亲兵一道绑了,留一队禁军押送京中,交由陛下处置。”唐笙背身,“其余人随我驰援北境,杀敌报国!” * 马蹄在浅草中沉浮,向被瓦格人撕开的平山关行去。 唐笙带着援军赶到时,瓦格人已占领了部分城楼,朝下放箭。 她冲得太猛,暴露了侧翼,最先遇敌,方箬想要叫人护她都来不及。 奔袭路上的紧张和担忧在遇敌后戛然而止,唐笙眼里只剩下了敌人。 脑海里闪着先前经过村落时,纸窗上映出的妇人护女时的场景——百姓畏惧瓦格人已经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可想而知,这群人过去在辽东这片土地上做了什么。 妇人在听得女声音后,松开了一直捂着幼女面颊的手,女孩压抑的抽泣像钢针一样扎在了唐笙心底。 铁锤击中刀刃,震麻了唐笙的虎口。她闪身躲过,将利刃送进了马上的瓦格轻骑兵腹中。 “护卫唐总督!”方箬劈开箭雨,吼道。 “我甲胄厚,你们奋力杀敌便可!”唐笙穿的是秦玅观叫人捎来的布面甲,里侧布满精制护甲,曳撒里还有层锁子甲,寻常兵刃和箭矢根本咬不动她。 禁军们是得了皇命的,不敢让唐总督受伤,一气杀到了唐笙周围。 铁骑对付散乱无阵型的瓦格步军时,呈碾压态势。 瓦格轻骑铁骨朵是破甲利器,唐笙一路砍杀,遭了两锤,险些落下马去。 唐笙身先士卒,鼓舞了一批又一批的军士冲锋。禁军和抽调来的黑水营将士不比士气低落的边军,迸发出的杀敌立功之心分外骇人。 血战到子夜,平山关收复。 唐笙登上城楼远眺撤退的瓦格残兵,转身时看到了援军收敛好的守城军士的尸体,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轰隆的炮声响了一夜,天明时,瓦格人终于消停了。 唐笙与林朝洛会合,了解完了情况,确定局势已定,立即翻身上马。 “你上哪去?”林朝洛朝她的背影道。 唐笙挥舞马鞭,头也不回道:“回京去见陛下!” “陛下不是叫你坐镇首府么!” “我同二姐说了——” 马上的人火急火燎的,根本没有停下说话的心思。 林朝洛看向方箬,眼中透着无奈。 “陛下病了。”方箬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林朝洛哑了哑,眨眼道:“这确实该回去。” 第113章 勤能补拙确实是良训, 唐笙调任辽东的这段时间多在马背度日,骑术进精了不少。 平定辽东的当日,唐笙巡视了主要关隘, 确保不会出无法弥补的大差错后,调转马头, 一路奔向京城。 方汀真不想用“连滚带爬”这个词形容唐笙, 但她确实是在内禁宫撞见了她。 六月日头毒辣,唐笙路上没怎么歇息,到京时,身体已经崩到了极限。下马时她头晕目眩,脚碰着地腿便发了软, 险些栽倒。 “怎么弄成这样?”方汀搁置了差事,同随从一左一右架起了唐笙。 唐笙缓了片刻,便朝宣室殿的方向奔去。方汀还有差事要忙,叫了两个宫娥跟上她。 一路都是聒噪的蝉鸣,进入宣室门时, 唐笙耳畔才清净不少。 殿外值守的宫娥瞪大了眼睛,慌忙进去通报。 唐笙急昏了头, 没等人回来便迈过了地栿。 彼时小萝卜头正立在书案边苦哈哈地背书, 两侧的宫娥借着不远处敞开的冰鉴散发的凉意挥扇,秦玅观俯身揉着脚边的卷毛狗脑袋,听着脚步声才抬眸,视线掠过冰鉴中的瓜果落在唐笙肩上。 她身着轻薄的夏衫, 颈佩与衣袍同色的珠饰,内衬鹅黄色的绸制宋抹, 外穿冰蓝暗纹褙子,气色很是不错, 没有一点病得不能起身的模样。 “唐笙?” 秦玅观起身,卷毛狗冲她吠了两声。 唐笙听着她的声音,眼圈一下红了,走到她脚踏边坐下。 她身上还有淡淡的血味,卷毛狗吓得躲到了一边,由宫人抱着送下去了。 唐大人进来居然不朝陛下行礼,陛下竟也没有动怒,小萝卜头傻了,书也忘背了。 “都下去罢。”秦玅观道。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了她们两人,秦玅观矮身,静待唐笙开口。 唐笙抱臂不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秦玅观摸出帕子擦拭她的面颊,温声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听说你病得起不了身了……”唐笙委屈巴巴的,一双泪眼瞧得秦玅观心软了大片。 “称病是为了偷得半日闲,也为了诈出那些人。”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强迫她瞧自己,“昨日探子就报了,辽东局势已定,秦承渊同他策反的那些人已押进了大狱,这次你做的很不错。” 唐笙不要她夸,她只想痛快地哭一场:听说秦玅观病得起不了身了,她快担心死了,实际这人却融着冰纳凉,扇着风,摸着狗,吃冰西瓜。 “好了。”秦玅观揉她脑袋,“不哭了,我真不大会哄人。” 听着秦玅观不走心的发言,唐笙哽咽出了声,埋首膝间,不想和她说话了。 秦玅观抿唇,起身绕至书案边。泪眼迷蒙间,唐笙只能瞧见她摇曳的裙摆,片刻后,秦玅观绕了回来,和她一道坐在脚踏上。 凉意袭来,脑袋发晕的唐笙舒缓了许多,头也没抬地接走了秦玅观递来的西瓜。 她是真的渴了,吭哧吭哧啃了许多口,秦玅观就在一旁替她擦拭,哄孩子那样,边说话边掌扇。 回过味来的唐笙忽觉羞耻,更不敢瞧秦玅观了。 明明是她担忧过度,却让秦玅观同她一道坐脚踏,替她掌扇,属实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她不哭了,红着眼眶问秦玅观:“陛下,瓜皮丢哪?” 秦玅观抿唇轻笑,觉得她特别可爱。 “来人。”秦玅观道。 屏风两侧走出个宫娥,将唐笙啃剩的瓜皮和弄脏的帕子收了下去。 唐笙更羞耻了,拍拍袍服站起了身。秦玅观却维持着原样,弯着眼眸瞧她。 她朝摊手,理所当然道:“拉我起身。” 唐笙照做,牵她坐上五屏椅,秦玅观的指节却钻进她的指缝,使了些力气,将她拉进了怀里。 借着这个机会,唐笙偷瞄了眼秦玅观的血条。 她走了快两个月了,秦玅观的血条没降没升。夏日灼人,秦玅观的面色比冬日好了太多,不带妆时,唇瓣的血色也足了许多。 秦玅观道:“这个月参你和你阿姊的折子朕都叫人挑了出来,不予批复,人反倒清闲了。除了担忧辽东和惦念着你,日子过得倒还安逸。” “你是个没良心的——” 唐笙当即反驳:“我哪儿没良心了?” “家书都没来几封,还不叫没良心?”秦玅观拉人坐下,“你自个数数,能有几封?” “这不是到处奔波,有点闲工夫都习武了。”唐笙眼神躲闪,速速拨开了话题,不想却将自己推到了另一深坑。 “所以你就用着那三脚猫的功夫,上阵杀敌了。”秦玅观敛眸。 唐笙想起了自己挨得那两下破甲铁骨朵,讪笑了下,立马换了下个话题:“方才那只,便是百福吗?” “你没见过,怎知她是百福?” “上次,就是在榻上那次,你说我跟百福似的,你忘了?” “怎么这般记仇?”秦玅观忍笑的表情同上回很像,“总督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罢。” 唐笙被她的语气惹得面颊发烫。 秦玅观啄了她一下,有些心疼: “眼底这样黑青,赶路累了罢。” 唐笙先点头后摇头,被哄得没有一点总督样了。 “朕传膳,你先用些,午后沐浴完便去歇着。”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处置完辽东那些臭虫,我就来陪你。” * 瓦格人未退,熬夜四昼夜的林朝洛还想再撑,被方清露强迫着退回来休息。 牧池和鹤鸣劝得口干舌燥都抵不上方按察打帘进后的一个眼神。 方清露换了窄身武服,格外英挺。她圈着胳膊冷眼瞧着发火的林朝洛,等疯子冷静。 林朝洛闹到一半,回头瞧见了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 “眼睛里都是血丝了,林大将军还不准备睡呢?”方清露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熬病了可怎么好?” 明明是阴阳怪气的两句话,牧池和鹤鸣却听出了关心的味道,一对眼,跟兔子一样蹿出了主帐。 方清露左闪右闪,圈着的胳膊都放下了。 “哎——”林朝洛朝帐外道,“跑什么跑,本将叫你们下去了吗!” 两个副将蹿得更快了。 方清露整理好没闭紧的帐帘,缓步上前。 林朝洛哑了,乖乖坐到主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假装很忙。 “衙门那边沈太傅顶着,你这我来顶两日。你同我说说是个什么状况。”方清露,搬来太师椅,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摊开了舆图。 林朝洛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北境状况。 “目前防线还算稳固。平山关那一带薄弱些,但十九带禁军堵住了,瓦格人一时半会冲不开。”林朝洛指尖下滑,“这一带的工事仍需重铸,拖久了就容易破开。除此以外,北境军备库的火药也不多了,我疑心瓦格人正是故意消耗咱们的火药,好一鼓作气攻破主城楼。” “加强平山关防御,修筑工事,调集火药。”方清露抽取重点,低低道,“他们长途奔袭,照理说,应当撑不了太久,最迟下个月也该退兵了。” “可我们也不好熬啊——” “士绅卷走钱粮,跑了大半,我们征缴粮饷也困难。” 方清露同她对视:“这就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林将军不必多过虑。” 这次她虽称林朝洛为将军,但语调里满是劝慰,不含丝毫揶揄。 林朝洛颔首:“我自然信得过你们。” 以往打仗,她得同一群糟老头子鬼扯,连着上几封公文才得到一点回信。这回兵马粮草皆由唐笙节制,虽然偶尔也会有监察御史为难她,但整体上是很顺心的。 林朝洛疲惫地笑了,眼底敛着温和的光,没了指挥兵马的戾气和决绝: “我们同心,协力抗敌,何愁瓦格不破呢。” * “如今辽东放权过大,不利于江山稳固。” “海陵王谋反一事,同放权没有干系罢。” “怎会没有干系,历朝历代,军政财粮皆是分开的,总督一职多是虚设,自宣平十六年来,已有一甲子未曾真授过如此大权了。” “唐总督平叛有功,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轨之心?” …… 秦玅观拨着念珠,隔着薄幕瞧着喋喋不休的老臣。 这是她称病后头次召见朝臣,为的是处置海陵王谋反一事。 隔着薄幕,人立得又远,朝臣看不清她的面容,许久未听到皇帝的声音,吵着吵着就闭嘴了。 唐笙穿着便服回来,一路都未张扬,这几个朝臣还不知他们议论的正于皇帝的寝宫呼呼大睡呢。 帘幕后的方汀几度抬头,想要暗示他们不要胡乱下定论了,奈何丹墀下的人根本接收不到讯息。 “朕只问,海陵王同其僚属,该怎样处置。”秦玅观倚上圆枕,取来海陵王的陈情折观阅。 一直未出声的老宗正出列:“陛下,同室操戈本就是丑事,处理此事不宜张扬。文宗皇帝一脉已渐凋敝。依臣所见,血浓于水——” “他起兵谋反时怎么不惦念着血浓于水。” 秦玅观屈指掩鼻,眸色幽深:“外敌当前,他想到的只有一己私利,从不为天下计,这般全然不顾家国大义的人反倒成了天下供养的郡王,实在是可叹可悲。” “陛下,有外力胁迫或奸人蛊惑也未可知呀。”宗正听出了秦玅观的杀意,下跪道,“还是要交由有司审问的,弄清原委再做定夺。若有不明理的,歪曲陛下残害手足,实非益事。” 宗正亦是宗亲,寻常日子都无需下跪。秦玅观见他这般,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道:“你现在就是不明理。” 宗正颤身,不敢再言。 秦玅观淡淡道:“收回封地,查抄其家产,赐自尽。其家人废为庶人,永不得入京。有关者,重者夷三族,轻者满门抄斩,不必复议。” 她丢下陈情折,起身往内殿去,众人顿首跪送,不敢抬头。 至此,大齐宗亲势力土崩瓦解,宗室之中再也无人能撼动皇权了。 第114章 唐笙睡得正香, 秦玅观坐于榻边,拨去她嘴角衔着的发。 这人知晓她爱睡里侧,累成这样也只睡了半边。秦玅观轻手轻脚地越过她, 枕在她身侧。 长久奔波于乡野间,唐笙晒黑些, 瞧着人也瘦了, 颧骨凸了些许,显出了些凶相。 秦玅观心酸酸的,牵住了她的指节,累得脱力的唐笙丝毫没有觉察。 难得没有烦心事,她又啄了啄唐笙的额角, 这才舍得倚好,在唐笙身侧看起了闲书。 榻上的温度催得人眼皮发黏,安静久了,忧虑了几夜的秦玅观也倚着唐笙睡去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唐笙正立在窗边远眺, 她浸于光影中,长袍与月光同色。 这场景同她在书信里写得极像, 秦玅观从身后拥住了她, 枕上了她的肩头。 嗅着唐笙发间的味道,秦玅观惬意地阖上了眼眸。 “这回准备待几日。”刚相见,秦玅观就想到了离别,语调发涩。 牵绊总是最磨人的, 秦玅观患得患失,既惦念相聚, 又畏惧离别。 辽东又起烽火,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 太难挨了。 “我也不知。”唐笙明白她的担忧,转身拥住她。 月有阴晴圆缺。 今夜月是残缺的,人确实团圆的。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静静拥抱,倾听彼此的心跳就足够了。 “又起战事了。”秦玅观的唇瓣贴着唐笙的肌肤,开开合合,“无论胜败,于你而言都不算好事。” 午后秦玅观召见朝臣时,唐笙借着书房明媚的阳光晾半湿的发,那些话,她其实都听见了。 于握着兵权的封疆大吏而言,败了会为千夫所指,赢了又是功高震主,被人猜忌。 唐笙说:“我只想得胜,别的不会多想。” “君臣之间,博弈来,博弈去,不过是‘信任’二字在作祟。”秦玅观敛眸,听着她平稳有力的心跳,轻轻叹息。 唐笙思忖了良久,终于敢出声:“陛下,在您心底,我们是君臣吗?” 问出这句话她便后悔了,皇室之中都是先君臣后亲属,她又凭什么问秦玅观这些呢。 “陛下,我又唐突了。”秦玅观沉默的片刻里,唐笙已经觉得自己成了笑话了。 听得倚着的人心跳加速,秦玅观抬首,凝望着她的眼睛,浅浅地笑了。 “从前答过了。” 唐笙别开脸,不敢看她,露出了还是宫娥时常有的神情,像是又缩进了龟壳里。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强迫她看向自己:“你就这点胆量吗,叱诧风云,年少轻狂的唐总督哪去了?” 唐笙眨巴眼睛:“丢在辽东了。” “贫嘴。”秦玅观可太喜欢捏她面颊了,手上力气加重了几分,“你明知道我面皮薄,方才已经答过了,还想让我亲口说出来。” 心跳得更快了,唐笙嘴硬道:“哪有。” 喜欢的味道聚拢过来,眼前暗了暗,秦玅观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她的亲吻。 分开后,秦玅观轻喘息: “在我心底,我们不是君臣,自然不会有猜忌。” 唐笙呆住了,原地化成了木头。 “总督不信?”秦玅观轻笑。 这是秦玅观第二次称她官讳,唐笙快要冒烟了。 “陛下。”唐笙圈紧了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您这么叫我,我真的要羞得钻地缝了。” “那该叫什么?”秦玅观使坏,“唐大人?” 面颊通红的唐笙激动之下托起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 秦玅观这次没有低呼,坐她坐得稳当:“手劲大了。” 唐笙仰头瞧人:“我现在也是习武之人,你不要小瞧我!” “是吗。”秦玅观一手圈她脖颈,一手探进了她的衣领画圈,“不是三脚猫功夫吗?”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唐笙还想还嘴,秦玅观的吻却落了下来,将她想好的话全堵在了喉间。 脑袋又开始晕眩了,唐笙手臂发软,秦玅观趁势下来,贴着她耳畔道: “阖窗。” 鼻息灼人,唐笙的脑袋嗡的一声乱成了浆糊。 思念被秦玅观亲手点燃了。 说不清是谁先欺的身,反正吻到一半换气,唐笙的衣领已经全被人勾散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住秦玅观的指节,探起身吹蜡烛。 “你做什么……”秦玅观鼻息凌.乱。 唐笙怕被狐狸察觉,蹭下身来,啄起她的脖颈。 秦玅观几次尝试挣脱她的束缚,唐笙反倒更用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玅观起了戒心。 她旧日长久习武,从不是吃素的,如今不过力气小了些,但用起巧劲来,唐笙根本招架不住。 顷刻之间,两人颠倒了位置。秦玅观拾起了散乱的绦带扣住她的腕子,面染桃红。 唐笙被人压着,后背一凉。 秦玅观扬手丢了她的中衣,温热的指尖抚过大片青紫。 “这种伤,铁骨朵砸的。”秦玅观唇线紧绷,眼角耷拉下来了,“腰背护甲都砸凹了罢。”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蹭着褥子,阖眼装睡。 “你再装。” 秦玅观倾身,照着淤血处轻拍了下,疼得唐笙直呲牙。 “你还知道痛?”秦玅观作势又要再打,唐笙吓得紧闭眼睛。 榻边的烛火燃了,秦玅观在暖黄色的光晕中摸索,没见着东西,又拔高了音量唤起方汀。 回眸时,被她跨坐着的唐笙正用哀怨且恳切的目光瞧着她。 秦玅观扬手,抓了薄毯给她盖上,自个则拢好衣裳挪至了榻边。 外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方汀提着水入内,瞧见黑脸的秦玅观,面色一僵。 “陛下,您这是?” 秦玅观气不打一处来,语调不悦:“水倒了,取金疮药来。” 榻上的唐大人整个人都梦在薄毯中,乌发散落,只露出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方汀不敢栽瞧,搁了水桶,快步出去,生怕陛下的火烧到她身上。 “朕明明下了诏令,你还是装作没听着。” 几个探子来报,都隐去了唐笙受伤的这段,这长颈王八藏得是真好。 “那么多禁军都没拦住你。”秦玅观抵着牙槽,冷声道,“真长本事了。” 唐笙偏过脑袋看她,眼底映着烛光:“陛下——” 秦玅观别过脸,只留她一个负气的背影。 唐笙的语调更软了:“我赶路时也没察觉嘛,晌午沐浴那会才发现。” “你自己不知道痛么。”秦玅观侧身,连珠炮一样说了许多,“你是主官,应当坐镇军帐,决策于百里之外。沙场冲锋是将军的事,那么多人,唯独缺你这一个?” 唐笙正色,眸底多出了几分坚定:“平山关破,那么要紧的关头,我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是应当的。” “倘若北境防线破了,瓦格人的铁蹄践踏的就不是我的尸首了,而是大齐的百姓。”唐笙语调轻缓,带着不易觉察的郑重,“更何况,我身后还有陛下呢。” 这傻王八,待人总是一厢情愿地付出真心。 天高皇帝远,谁知道她有没有卖力呢,可她偏偏就使出了全力,竟连性命都敢抛却了。满朝文武,嫉妒她的,憎恶她的,什么都有,唐笙听到了也不在意,只问她是否将她当作了臣子。 秦玅观打下帐帷,藏起眼底的泪光。 “陛下,金疮药取来了。” 方汀远远递了过来,不敢多瞧一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秦玅观掩好帐帷,重新坐好。 后背一阵清凉,唐笙嗅到了浓重的药味,紧接着秦玅观的掌心便覆了上来。 她头皮发麻,感觉触电,想要秦玅观的爱抚,又想她离自己远一些,下意识挣扎起来。 “什么捆扎法,这样结实。”唐笙讨饶,“我……我手腕痛,能给我解开么……” “这是抓舌头用的结带法,越挣扎越紧。”秦玅观将她抬起的肩头摁了下去,“老实点,别琢磨了。” 唐笙彻底安生了,老老实实等待秦玅观给她上完药。 左侧腰背的青紫一直延续到前腹,秦玅观抵着唐笙的肩膀,叫她翻身。 “没有衣裳了……”唐笙害臊。 “你还怕我瞧?”秦玅观微讶。 “手也不适。”唐笙声如蚊蚋。 秦玅观扯了下,绦带终于松开了。唐笙借机蹿起身,圈住眼前人。 “我错了。”她贴着秦玅观的面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秦玅观从前就发现她其实极爱撒娇,虽心下已有设防,但真遇上了又被钓上钩了,火气一下就浇灭了。 “擦药。”她佯装淡漠。 “不擦了,我害羞。”唐笙哼哼唧唧,抱着她不肯撒手。 秦玅观扒拉开她的指节:“不擦,朕就叫方汀来给你擦。” 自称转变就是秦玅观要动怒的征召了,唐笙撒手,不情不愿地退开身。 “躺好了。” 皇帝姥儿又下御命了,唐笙抄了薄毯遮住上半身同半张脸。 “朕这床褥子要废了。”秦玅观当阳穴跳得欢快。 唐笙闷声闷气:“陛下坐拥天下,还差这一床褥子么?” 沾了药的指尖凉得透彻,触得唐笙轻颤,攥紧了薄毯。 秦玅观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伤处,激的唐笙心尖也发了颤。 “上回也是,掌心两道长刀口。”秦玅观边上药边道,“是不是每次都要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才回来疗愈?” 唐笙蒙面,只露出了一双潋滟着波光的柳叶眼。 “你把我这当什么了?”秦玅观加重了力道,催着她回答。 唐笙不答,只是朝她伸手。 秦玅观迟疑了片刻,终是牵上了。 十指相扣,她听到唐笙说: “当作心安处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115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唐笙一句话便又激起了秦玅观眼底的泪光。 别脸背身太明显了, 秦玅观干脆埋进她肩颈间。傻王八臂膀结实,激动起来,抱人不知轻重, 像是要将秦玅观揉进怀里。 秦玅观捉下她的手腕,撑起身来, 继续擦药。 “好痒。”唐笙瞧着泛着油光的肚皮, 弱弱道,“一定要涂这么多吗?” “要。”秦玅观喜欢这软和的触感,掌心上滑,略过平坦,没入薄毯之中, “皇帝姥儿亲自给你舒缓筋骨,不好么?” 唐笙噤声。 她私下抱怨时说的这点称呼,秦玅观怎么全知道了? “一天天的,到底谁在给我告密呀。”唐笙小声道。 “你还真叫过这个?”秦玅观拧眉反诘。 唐笙忙道:“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 身上感知的力道更重了,皇帝姥儿显然不信她的话。 “叫声听听?” “什么?” “皇帝姥儿。” 唐笙不敢, 拼命摇头。秦玅观挠她痒, 害得唐笙在榻上扭成了麻花。 做这一切时,皇帝姥儿都是面无表情的,唯有眼角微微上扬,光瞧她的面容, 旁人根本猜不出她在做什么。 唐笙挣扎得飙出了泪花,艰难道:“皇……皇帝姥儿……” “下次还这般叫吗?” “不敢了——” 秦玅观顾念着手上还有药, 摸魇足了便松手了,只是苦了唐笙, 人烧得快冒烟了,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秦玅观由跪姿转成了躺姿,神色恹恹的,似是有些不高兴。 药劲上来,身上凉飕飕的,冲淡了伤处的酸痛。唐笙捞来中衣套上,往里挪了挪,紧挨着躺平的秦玅观,时不时地偷瞄她一眼。 “陛下?” 秦玅观回眸。 “不继续了么?” 唐笙小心翼翼道。 秦玅观喉头滑动,不太想说话——她又捆又扎又挠的,药也涂累了,实在不想动弹了。 “歇息。”秦玅观阖眸,“不闹了。” 唐笙抱她胳膊:“我睡饱了。” 秦玅观:“……” “熬了几宿了,你歇个把时辰就够了?”她为自个挽尊,反击极快,理由一套一套的,“好好歇着,明日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沐浴,还要翻晒经书,你得陪我。” 唐笙嘟囔了两声,秦玅观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一身药味的唐笙不说话只瞧她。 “说话。”秦玅观强硬道。 “不敢说。”唐笙轻声答。 她眼睛一转秦玅观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这种话根本用不着她亲口说。 对视良久,秦玅观如实道:“没劲了。” 唐笙:“……” 两人拥紧了些,老实睡觉。 昏暗里鼻息沉浮,不止是谁起的头,她们接了个温柔而绵长的吻。唐笙占据上风,越过阻挠,掠过沟壑,学着上回的秦玅观,一路往下。 秦玅观攥紧了染着药味的褥子,语调发颤:“看来辽东那边情形紧迫,也没耗完你的心力。” “怎会不累。”唐笙哼唧,“累瘫了都,只是回来见着陛下,就没那么累了。” 今夜这长颈王八口舌伶俐,开口便令秦玅观身心舒坦。 “你是总督,得挑着要紧事处置,别的交给下边人去——”秦玅观顿了顿,掌心抵住她的肩膀,“放权也要适度……” 唐笙抬眸,抿了抿唇:“北境兵权林将军握着,政事暂由二姐处置,沈太傅的意见作参谋,我回来时是这般布置的。” “还算机敏,但——”秦玅观再一次话未脱口,被唐笙堵在喉咙里,她鼻息急促,缓了缓才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唐笙故意不搭理她,秦玅观撑起些身,锤了两下她的肩膀。 秦玅观的思绪被她搅乱了,抬起小臂掩住眼眸。 其实这次荡平谋反,她只在密折中同唐笙说了可能发生的契机。中途她虚发诏令,唐笙没用着禁军都统的提醒,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路途遥远,消息总有延误,唐笙平乱时,秦玅观彻夜难眠,总是忧心会听到不好的消息。夜深时仓促响起的脚步,总能令陷入浅眠的秦玅观惊醒。 好在,唐笙丝毫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秦玅观手臂下移,指节没入她的乌发间,轻轻摩挲。 强行绷起的力气并没有支撑太久,这天气太热了,唐笙也有些透不过气。 唇瓣水润润的,她枕回秦玅观身边,被她托着面颊亲吻。 这段日子真是太累了,她们又歇了会,才去洗漱。 秦玅观张开臂膀,等着唐笙抱她入池。 * 六月六的清早,暖阳正好。 宫娥们从东暖阁,抬出了一箱又一箱的经书。 秦玅观只在殿内穿宋抹,出来了便换了立领薄衫,除了面颊和双手,一点肌肤也不愿外露。 “陛下,您这般不热吗?”唐笙绕道她身前,低了她一阶。 “这天虽热,但也不能失了体统。”秦玅观探手整理她的衣领,“君王若是连衣冠都穿不整齐,又怎能有威严呢。” 唐笙总觉着她话里有漏洞,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该从哪个角度反驳更合适些,干脆闭嘴了。 行至偏殿,院中铺了绸缎,那些经书摊着面,摆得整齐。 宫娥们进进出出,还在源源不断地翻经。 “这真不是藏经阁么?”唐笙好奇道。 “这些都是朕生母遗物。”秦玅观答,“由朕亲自保管。” 唐笙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便触及了秦玅观的伤心处,一时间懊悔不已。 秦玅观瞧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难过,扬了扬下巴道:“去翻经罢。” 宫娥们见唐笙矮身,让得飞快,一边负责翻一遍负责递,生怕唐大人累着一点。 唐笙被着阵仗弄得有些不适,摆满一排便去寻秦玅观的身影。 纱制立领长衫难以遮光,秦玅观逆光立着,身影绰约。她俯身,亲自接过宫娥递来的经书,展平边角。 晨光给万物染上清透的质感,秦玅观的双手宛若温润的白玉石,落在书页上。 她觉察到了唐笙的目光,顾盼生辉,只一眼,便牵走了唐笙的魂魄。 “过来。”秦玅观朝她招手,腕上的念珠轻轻晃动。 唐笙不由自主地起身,快步走去。 “上回你抄的就是这本。”秦玅观垂首,露出一段秀颀的脖颈,指尖滑过书封,“也是母后从前常念的一本。” 每每提及母亲,秦玅观面上总是笼着温和又哀戚的神色,唐笙的心揪成了一团。 “念珠也是罢。”她道。 秦玅观无论到哪,总是戴着它,唐笙早有觉察。 “是了。这样的念珠,朕同太后各有一串。都是母亲生前赐予的。” 提及太后,话题又走向又沉重了。 昨夜沐浴时,秦玅观提了几句,妙姝和太后的事,唐笙虽没当即回应,但也一直记在心里。 皇榜一经张贴,敢于揭榜的也没几位。太后虽见好转,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了。 她们心照不宣地揭过此事,一齐去瞧宫人洗浴猫狗了。 秦玅观昨日不知唐笙会回,也叫了勤于学业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一见猫儿狗儿眼睛便亮了起来,卷了衣袖给宫人打起了下手。 饲养百福的宫人忙道:“小殿下,这怎么使得,您放那,奴婢来便可!” “她玩心重。”秦玅观握着唐笙的小臂落座,对宫人道,“不碍事。” 小萝卜头欢呼了声,加入了洗猫儿狗儿的大队,弄得满身是水,还龇着大牙傻乐呵。 唐笙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她在瞧小萝卜头,秦玅观在瞧她。 难得的闲适和惬意跟做梦一样。 辽东的血雨腥风,京师的云波诡谲,都化作了梦中的泡影,被她们抛之脑后。 如果可以,秦玅观期盼时间能在此刻停滞。 小萝卜头沾了唐笙回来的光,难得没被陛下检查功课。 晚些时候,有朝臣觐见,秦玅观处理政务去了。 唐笙叫方汀调来了太后近来的脉案和药方,有了隐约的猜测。 秦玅观刚迈入内殿便瞧见伏在百灵台上苦读的唐笙,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 “在瞧什么。”走近了,秦玅观才开口。 唐笙直切要题:“您觉着,神医进了太医院算益事还是坏事?” 秦玅观答:“要看志向了。” “我觉得坏的那层更大些。”唐笙道,“皇亲国戚不比寻常人,做错了事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为皇亲做事,总是要留三分余地的。” 秦玅观立在她身侧,翻起了脉案来:“所以给太后用的药方都偏温和,注重温补调养,无人敢用偏烈偏奇的药材。” 唐笙颔首:“太后这病兼着从前用药带来的亏损,御医偏重调养也是对的。只是,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久才能恢复了。” “唐总督做起本职了,准备再给太后配一副?”秦玅观偏首瞧她。 唐笙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连说三个不可。 “我瞧这些是可以的,真叫我配药我就不敢了。”” 她明面上话是这样说的,但心里寻思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瞧瞧太后的血条,再决定要不要帮忙。 方才说的那些,在她这灵验了。 唐笙在心中叹息。 太后同妙姝某种意义上都是能替秦玅观挡去阻力的人,唐笙也不想她们有什么意外。 思来想去,唐笙补充道:“此外,还有一人,或许能有法子。” “先前替陛下改了一味药的执一道人医术高超,若是能请得她出山,于二公主和太后而言是好事。” 正说着话,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唐笙和秦玅观一齐抬眸,瞧见了托着密折匣子进来的方汀。 “陛下,辽东来的加急密折!” 第116章 方清露不是个能坐的住的, 林朝洛歇息时,她就巡查起诸营驻防情况。 时值晌午,诸营将士正在用餐。距她最近的黑水营和三千营摆了一筐又一筐的高粱饼子, 行军锅里是从瓦格人那弄来的干肉条碾碎后添加野菜制成的稀肉汤。 每日供应这样的伙食,军士们士气高涨, 主将何愁有打不赢的仗? 方清露没有打搅他们, 又绕行了十来里,来到了辽东守备军的驻扎地。 营地里没有开火,没有一丝炊烟。 方清露牵马徐行,瞭望台上的守军瞧清她的服制,下塔时栽得尘土飞扬。 千总带着一行人来接, 谄笑着牵起方清露的马迎她入内:“大人您这边请。” “不必了。”方清露负手,“本官就是随意瞧瞧。” 千总朝身后人使眼色,叫人将方清露的马牵去喂些草料。自己则跟着方清露巡查军营。 “今日维系几餐。” “回大人话,本营中皆是从城墙撤下修整的,一日供两餐。” 粮食要尽量供给作战中的军士, 这是军营共识,后方队伍一日供一至二餐也是惯常的。 方清露经过架起的行军锅, 刷锅水一般的米汤映出了她和身侧人的面容。 临近的几个行军锅已经空了, 连一丝汤水都没有了,只剩锅底那点黄褐色的东西。 “这是新煮的么?” “是了,这是今早开火煮下的。” 不远处有几个军士结队而来,面上黑黢黢的, 似是刚从城墙上退下来。 他们又饥又渴,顾不得锅里的东西, 捞满破碗便大口喝了起来。 那长柄勺伸了一次又一次,勺底的褐色沉淀物更多了。 方清露走近了些, 接过军士手中的长柄勺,舀出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是沙?”方清露盯着千总,面露愤懑。 “大人……”千总低头,“这些粮送来便掺了沙,我们也只能这般煮食了……” 长勺落下,沙水四溅。 “粮台官呢,给本官叫来。”方清露指着这锅泥水,“这是给人吃的么?” 唐笙不在,消息被转呈给了沈长卿。 沈长卿搁笔,来报的夏属官递了公文: “太傅,方大人说,已确定边军督粮道失职,至于是否有贪墨之实,方大人仍在排查。” “方大人查过储粮库了?” “挨个揭开查过了,自庆熙十三年起的粮斗便掺起了沙,粗略估算,与账目上录入的少了起码四成。” “少了四成?”沈长卿听着这个数目,蹙起了眉头,“储备粮还够撑多久?” 夏属官神色为难,不敢说话了。 沈长卿明白了,她扶案坐下,思忖了良久才道:“方大人此刻封了粮库存留物证是要紧的。至于后续,得呈奏陛下定夺了。” “你快马加鞭赶过去,叫她务必清算好存粮储量,派人封好账目,我现在就拟折。” 夏属官一一记下,正欲转身,又被沈长卿叫住了。 “抚恤也暂停发放,没走远的先扣回来。将这条说给方大人听一听,是否执行由她自行顶多。”沈长卿招手,“将粮库历年账目及死伤殉国将士名录带回。” * 消息递到京中,已整整过了三日。 秦玅观读罢将折子交给唐笙,面有忧色。 唐笙照例从台头读起,见着那俊逸潇洒的字迹,先自行惭愧了般。 “从第三面读。”秦玅观一寸没挪,屈指示意唐笙过来,勾着她的衣领拉她倾身。 指尖探了下来,指出了关键字句。 唐笙索性坐在了秦玅观脚边的氍毹上,方便秦玅观给她提点。 “储备粮能存放那么久么?”唐笙抓住了“庆熙十三年”这个时间点,发出了疑问,“今年是崇宁四年,这之间隔了至少七年。” “能。”秦玅观答,“那些粮,储存得当最长能存十年。” “沈长卿虽未明说,但已在字里行间暗示了。”她瞧着唐笙,眸色发暗。 唐笙微仰首:“我先前查过了,知晓这事。那一年阿姊被调往辽东了,沈太傅这样说是在委婉提醒您。” 秦玅观觉得她这样很乖,更心疼了。 “朕自然是不信的。”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指腹轻按,“亏空得填补,余下的,等你立稳脚跟再说。” “此举不妥。”唐笙覆住秦玅观的的手背,凝望着她,“虽然我也不信阿姊与贪腐案有关,但长久搁置于陛下和唐笙都不利——” “阿姊的事,该由我查清。” 危如累卵的辽东局势和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催得唐笙成熟了许多,她学会帮秦玅观忖度局势,计较得失了。 这是从前秦玅观一直期盼的,真正实现了,她心底反倒空落落的。 “快十年的事,查起来困难重重,这个时候被人挑出来,无非是为了清账。”秦玅观说不出那么多好听话,只能尽心分析,期盼能为她排忧解难,“她……去了,死无对证,有些人以为,朕视她为弃子,也有些人抱着其他心思,你能猜到么。” “是冲着我来的。”唐笙抿唇笑,目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狂锐意,“亦是冲着陛下来的。” 在官员贪腐连坐家人的情形下,唐笙作为唐简的胞妹,必然是要被牵进来的。而秦玅观作为拔擢唐家姐妹的君主,亦会落个用人不明的名声,剪除她们亦是在打压秦玅观手握的权力。 无论是唐笙还是唐简,她们都是秦玅观志向和抱负的延申。 秦玅观浅笑,眼角却垂落了:“你记得,要去幽州那回,朕是怎样同你说的么。” “陛下问我,是不是想成为孤煞。我回答说,只想成为您的臂膀。” “你如今明白朕的意思了?” 帝王若有了远大抱负,有了怜悯百姓之心,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孤臣。 亲近会变为疏离,喜爱会变为敬畏,钦佩会化作畏惧——每当她更用力地握紧权力,那些寻常的感情便成了细沙,从指间流逝干净。 秦玅观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孤家寡人了,从肉体凡胎到如今的刀枪不入,个中滋味只有她清楚。 唐笙跟随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明白了。”唐笙捉来她的指节,一枚一枚扣下,“所以更心疼陛下了。” 秦玅观微怔,说不出一句话了。 “我哪是孤臣,我身后明明还有陛下。” * 宣室殿外,秦妙姝在中庭来回踱了好几趟了。 “姑姑,本宫今日还能见着陛下吗?” 方汀一路陪笑,下阶回话:“二殿下,这是第三回回您话啦——” “实话同您说了吧。陛下病体未愈,这几日又忙着处置政务,大概不会见人。您改日再来罢。” 方汀努力打发她,不想中庭又多出一人。 小萝卜头大跨步迈过门槛,径直朝她走来。 “诶呦!”一尊大佛还没送走呢,又来了尊新的,方汀着急了一小会,转头便换了笑脸迎接,“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惠明老远便瞧见了服色明亮的秦妙姝,很是欢喜。 “给弘安姐姐请安。”小萝卜头轻快行礼,仰高了脑袋瞧她,双眸明亮。 秦妙姝的心都要被她这声“弘安姐姐”叫化了。 “你来背书么?”秦妙姝牵住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有个问题要请陛下评一评。”惠明贴紧了身上有香味的秦妙姝,用力蹭了蹭,“张翰林说我讲的不对,可我觉得他讲的才是不对。” 听着脆生生的嗓音,秦妙姝飘了:“什么问题呀,说来给我听听。” 小萝卜头也不嫌弃她是个“不学无术”的,乖巧道:“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呀?” “呃……嗯……本宫觉得呢……”蹉跎了半天,秦妙姝终于背出《三字经》头句话,“书上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呐。” “可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惠明背诵流利,一连列举了许多个“性恶论”的名句。 秦妙姝汗颜了,摸着发烫的面颊转走了话题。 她在心中慨叹,幸好小萝卜头心智还不如她这个十六岁的成熟,她还能招架住。 “方姑姑,她能进去么?” “两位殿下,进不去呀,陛下说了,今日不召人。”方汀无奈道。 小萝卜头眼珠转得飞快:“是不是唐大人还在呀?” 方汀垂眸,一语不发,有苦说不出。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大一小全都明白了。 “嘿呀,姑姑,你早说便好了,本宫怎会打搅陛下同唐总督呢。”她牵起小萝卜头,“咱们走,咱们去太后宫中玩儿!” “可我今日书还没温完……”小萝卜头涩涩道,“陛下也没允我去太后娘娘宫中,我……” 秦玅观虽给了她一日假,但她保留了温书的习惯,一日也不敢懈怠。 “要朕评什么。” 殿檐下,明窗被推开。 唐总督扬手推着窗檐,侧身立着,身影落在陛下肩上。陛下则微躬着身,双臂交叠,微偏首瞧着她们。 她们一个一身冰蓝,清冷出尘,一个一袭绯红,热烈张扬。 未有心理准备的萝卜头和二殿下呆住了,神情极为相似。 “妙姝,休要带走长华。”秦玅观的视线落在二人中间,指尖轻点,话虽严厉,面容却还是温和的,“她正要收拢玩心,你休要将她带野了。” “有什么,进来说。” 秦玅观直起身,往回走,唐笙配合默契,缓缓阖窗。 小萝卜头勾起了秦妙姝的手臂,却不见身后人跟上,迷茫回头。 殿内忽然又有了动静,这回是唐总督的声音,听着要比陛下的温柔好些: “陛下叫二殿下也入内。” 秦妙姝扬起笑,跟上了小萝卜头欢快的步伐。 第117章 唐笙只在京中待了两日, 约定的七日里,大多时间都在赶路。 她长途奔波,六月十一日赶至辽东, 刚下马,成堆的政务就压了下来。 “唐大人, 这是上季各州县府库支出调度, 请您验核。” “大人,这是清查出的边军阵亡将士名录,抚恤银两预估……” “唐总督,快至十五日了,是否召会各州府的大人?” “本季新政推行情形如下——” 她依照政务紧急程度挨个解决, 夏属官和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听得唐笙脑壳作痛,耳畔嗡嗡作响。 …… “停一停,你先容本官缓缓。”唐笙揉着当阳穴,耳畔终于安静了, 只是脑海里有浮现了临别前秦玅观依依不舍的神情。 陛下无论表达什么都极其内敛,唐笙走时她在批折, 只是像寻常那样牵了牵她的手便松开了。 只是这次, 她的指腹悄悄摩挲了好几回。 秦玅观一直垂着眼眸,唐笙也没敢回头。 空荡的大殿内,只有沉闷的步伐,表达了不舍。 唐笙走远了, 秦玅观才搁折抬眸,掌心掩住了面颊。 立在薄幕后的唐笙什么都知道, 但也不敢再转身——她怕再瞧一眼,自己就要飞奔回去抱着秦玅观了。 这是第五回了, 她们还是没能习惯这样的离别。 唐笙从回忆中抽离,握上辽东总督大印,明晰的骨节暗自发力,冷静了片刻,便藏住了所有的思念。 “你继续。”唐笙说。 夏属官心思细腻,仍是从唐笙微沉的语调中觉察出了疲惫。 “下边便是各个州府呈上来的小事了。”夏属官柔声答。 “一件一件来。”唐笙抬起总督大印,做好了手腕抡出火星子的准备,空着的那只手也不闲着,熟稔地蘸满墨水。 “平乡县令……” “打住,你上条说什么来着?” 唐笙公文刚批一半,正思忖着,一转头夏属官已经报上下一条了。 夏属官重复了遍:“禁军将士已经回京了,阵亡及失踪将士共计八百六十七人。镇抚冯鸣是这八百人里官职最高的。” 指尖竖着沿列滑动,唐笙很快从名单中找出了这人。 在御林司时,她曾和冯鸣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是恩荫得官,祖辈立有军功。这种人,一般不会在战时被调到边境,如今这情形,有些不合常理。 唐笙支颐,指腹刮着面颊。 夏属官瞧出了她的困惑,解释道:“下官问过了,他们都说,调此人来是他自个请愿的。若非请命要来辽东,他就丢官了。” 联想起她和惠明遇险那回,秦玅观暗中布的局,唐笙觉得此事倒还解释的通,便不再过问。 “本官走时叫你办的差事,做妥当了么?” “布告已张贴七日了,今日是最后一日。”夏属官答,“那些士绅若不再回来,田产就要充公了。” “回来的不多吧。”唐笙起身,叉着腰,活动了下肩颈,“走,咱们收地去。” 这是唐笙来辽东前就想好的对策。 辽东战乱,有权有势的士绅最是惜命,闻着味便跑远了。 唐笙下了两条令,一条是田地由官府折价征收,另一条是士绅囤积的这些米粮也由官府折价购入。 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寻常百姓一时间也吃不下市价的田产,部分士绅只得忍痛将田地和粮食抛售给官府了,但大多都是雇了佃农和守田人看护,也不愿吐出兼并的土地。 盛夏已过,再过段时日便要秋耕了,田产荒废着于朝廷极为不利,也不同腐儒们讲的那套“农耕为本”理论相悖。 特殊时日特殊办理,手握皇帝亲兵且有评叛之功加持的唐总督回京前发了公文:七日内,若无地契持有者亲自前来认领,荒田一率充公,由官府进行划分。 部分士绅被逼回来了,间歇性安抚了民心,不回来的田产充了公,隔了许久得知这一消息已经赶不回来了,恨唐笙恨得要生啖其血肉。 唐笙不在意这些。 危局里藏着机遇,风险大了,收益自然也大了。 这便是她从前讲给秦玅观听的对策,事情走到这一步,她的计划已完成大半, 唐笙踌躇满志,为这大好情形欣喜。 夏属官被她的笑意感染了。 唐总督不似其他高官,爱拿架子,爱作深沉,她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光是立着就洋溢着少年人锐意进取的气息。 回京几日,唐大人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似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夏属官跟着她,精神气都昂扬了几分,一路上大步流星,飞身跨上马背,腰杆子也挺得比往日直了。 唐笙官复原职,最高兴的就是百姓了。 她每回带着差役下乡不是要重新划分田地,就是惩治横行霸道的乡绅同县衙贪官墨吏。百姓称她为唐青天,夹道相迎,队伍行至哪里,百姓便跟到哪里。 下了马,飞扬的尘土落满布面靴,唐笙行走在田垄间,同属官一同测量。 道旁坐了一溜没穿鞋的娃娃,妇人抱着女儿远眺,不多久,官差便将新写的地契交到了她手上,叮嘱道:“这是照你家人丁分的,田地虽为官府所有,但种得的粮食交纳完便都是你家的了!” “卫老爷若是回来管我要田地呢?”妇人担忧道。 “田是官府的,同他有甚关系?他要田便来同官府要,私下霸占官田依律治罪,你们报官便是!”差役答,“有唐大人在,还怕他们作乱?” “唐大人不在辽东时,你啊,就去寻按察司的方大人,方大人日后也会常驻辽东的!”差役拉来手边的乡亲,“他上回就去按察司击鼓鸣冤了,你问问他,事情办结没!” “办结了!方青天当日就办结了!” 妇人笑逐颜开,连夸新政好,唐大人好,方大人也好。 唐笙远眺他们,心中却涌动着酸涩。 在这般体制下,土地分到他们手上,全系于秉公无私的官员,与禁宫的一纸诏令。 王朝存续百年,土地总是这般分开,又重新为人兼并。青天白日下,相似的事在这片土地上重复上演了近千年。 有抱负的明君和守正不阿的官吏终归是少数,百年后还会有秦玅观和方清露么? 唐笙并不知晓。 太久远的她看不到,她能做好的只有眼下的事了——起码在秦玅观大权在握时,百姓能过上比维系温饱更美满的日子。 这样便足够了。 * “唐大人又下乡了?” 沈长卿身形浸于斑驳竹影的竹影间,一身宽袍被风吹动。 她端坐于青花瓷凳上,抚着琴,广袖灌风,颇有仙风道骨。 “是。”亲信远远立着,回话声极低,生怕打搅她的兴致。 “禁军这几日已撤出辽东了,依照总督的意思,抚恤都发出去了。”亲信禀报起了新得的消息,“不过,冯大人的却被退回了。” “冯鸣么,坠下城楼死去的镇抚?”沈长卿拨动琴弦。 “回大人话,正是。” “难得,已经发出去的抚恤还有退回的。” “禁军都统治军严明,眼底是容不得沙的。”亲信道,“更何况是发往京畿的,如今的京兆尹姓方。” 抚恤没被地方官员私吞,还得以发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没寻找到阵亡将士的亲属,二是阵亡将士已无亲属。 冯鸣一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不该寻不着人。 “他家人都离世了么。” “其妻听闻他的死讯殉情了,两个孩童亦随她去了。”亲信答,“据说亦有官员奏报,为她申请烈女坊,赞颂她的气节了。” “何时殉情的?” “这个不知,大概已经下葬了。” 沈长卿拨弦的指尖顿住了。 北境距京有一千四百余里,即便是陛下,收到消息至少也要三日。依照习俗,人死后停尸也要三日,细算起来,时间有些对不上。 “此事有蹊跷。”沈长卿垂手置于膝头,透过竹林间的罅隙看向亲信,“禁军只值守了三日,四千余人也就死伤了八百人,他这样的职位,祖辈又有功勋,不至于死得这样离奇。” “这世上无奇不有,巧合也有可能的。” “你翻阅过《烈女传》么。”沈长卿开蒙时未用《三字经》和《千字文》,沈老太傅另辟蹊径,强迫她读《烈女传》,那些个吃女人的事迹,她记忆犹新。 “不曾。”亲信有些尴尬,他是男子,是不必读这些的。 “若她是‘烈女’,在育有儿女的情形下,会轻易殉情么?” 书上所歌颂的‘烈女’,大多是为儿女而活,终身不改嫁,待到儿女长成,再随亡夫而去的形象。育有子女或需赡养公婆的多数是守寡到死,而没有子嗣的,会早早随亡夫自尽。 若冯鸣之妻是个被规训好的女子,从这些例子来看,此人自尽显然是有些违背常理了。 “女子为夫守节,为何违背常理?”亲信没明白她的话。 “你也是赞颂《烈女传》的事例的?”沈长卿瞥了他一眼,“你可曾想过,为何没有《烈男传》?” 亲信不敢答话了。 沉默良久,亲信才道:“您是觉得,冯家人被人灭口了?” “属下要去查么?” 沈长卿啜了口茶:“不要总想着将手伸得那样长,打探清楚了就收回来。” “唐总督那,是否要透底?”亲信问。 “暂且不用。”沈长卿答。 她话是这般说的,其实心里早已联想到了什么——冯家过去同太后走得近,若是真有事,牵扯进太后,这就是趟浑水了。 有些事她得探明,但掺不掺和就要另说了。 第118章 裴音怜从睡梦中惊醒, 惊动了倚墙休息的容萍。 “太后娘娘,时辰还早。”容萍垫好引枕,服侍好裴音怜用茶, 瞧清了她鼻翼蒙着的薄汗,“您可是梦魇了?” “阿狸几时走的。”裴太后问。 裴音怜病的这些日子, 秦妙姝一直在宫中侍疾, 裴太后每日一睁眼便能见着她。今早没瞧见人,还有些不适应。 “回太后话,二殿下一早便上朝元观了。”容萍立在榻便,歪着身揉裴音怜的当阳穴,“说是要请执一道人来替您医病。” “也是难为她了。”裴太后睁眼,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窝在哀家脚边呢。” “二殿下一片孝心,陛下也为之动容,特意嘱咐了禁军跟随。”容萍特地挑了好话说,裴音怜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了。 不过提及了秦玅观,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双相似的眼睛——慈悲柔和,饱含对世间万物的悲悯, 可盯久了却化作了漆黑的孔洞, 能生啖她的魂魄。 “扶哀家去沐浴。”裴音怜道。 “奴婢吩咐人先去清扫佛堂。”容萍答。 一通沐浴熏香后,裴音怜忽然道:“前日交代的事办妥了么?” “回娘娘话,事办妥了。王柱愿意顶罪,方府尹的判书已存到刑部了。”容萍道, “银子走的钱庄,想来不会有事了。” “那家孩子如何处置的。” “王柱劫色不成, 反被两个孩童撞见,愤恨惊恐下灭了口。”容萍道, “冯家无后了,此事也该结了。” 裴音怜拢好交领,淡淡道:“这是想结便结的么。” “奴婢明白了。”太后这样发话,就是要将人清理干净的意思了。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办差的同顶罪的,知晓得和不知情的,都该死。 再过些时日,容萍便会将事情一一安排好。 “扶哀家去佛堂。”裴太后挪过小臂,容萍忙迎上,成了她的拄杖,“燃两盏灯,取《地藏经》来。” 裴音怜迈过地栿,仰头看着灰蒙的天,面露郁色。 天还未敞亮,阴沉压抑,像是要落雨了。 “这天不好。”她道。 这天不好,令她又记起了江皇后。不光梦里有她,外边这天也和她过世那日极像。 过去那么久了,裴音怜已经忘了江芜的长相,唯独记得她那双眼睛。 人人皆称颂她为贤后,流传后世的画像总是着重刻画她那双慈悲眼。 过去裴音怜总是对镜模仿她的神情,久而久之那双眼睛也变得相似了,只是总令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娘娘,念珠。” 容萍双手捧着白玉念珠奉上,裴音怜别开脸,不去看它:“换紫檀的。” “是。”容萍意识到裴太后这是梦到先后了,退出的脚步放得更轻缓了。 余光里,裴音怜已经抚袍下跪,手中握着刚燃的香。 纤细的白烟漂浮在佛龛前,堂内微弱的光亮隐入灰蒙,行远再瞧,不似人间之景。 容萍回眸,叫来太监耳语几句,眼底流露出了狠戾。 * “庆熙十年,蝗灾,两季麦谷入库共计一百二十八万石。” “庆熙十一年,旱灾,入库一百三十万石。” “庆熙十二年,丰收,缴纳一百四十一万石,调拨蕃西六十万石,入库八十一万石。” “庆熙十三年,无灾,入库一百二十万石。” “庆熙十四年,疫病,入库一百三十四万石。” …… 各府衙忙碌了一旬,辽东十年间的纳粮账目终于清出来了。 “筛干净沙土后,粮库对的上么。”唐笙高坐明堂,右手四指挨个抚过拇指上的玉扳指。 “回总督话,还缺粮一百二十万石。”夏属官答。 “如今,他们咬死了亏空是从庆熙十三年开始的,对么。” “是。” 唐笙冷笑了声:“荒唐。” “一百二十万石?蕃西诸省一年不过缴纳八十万石米粮。朝廷调拨完,整个辽东的储备粮不过九十万万石。”方清露道,“八年而已,一百二十万石,唐尚书就是貔貅也不能一气吃下这么多啊。” “阿姊是有神仙的乾坤袋么,吞得下这么多米粮?” “林大将军统帅十万大军时,一年不过耗费一百二十万石粮食。”方清露被这清点出的数据气笑了,“有些人忙着推诿,把人当傻子呢。” 唐笙不想被愤懑裹挟着思忖事情,深吸气,冷静了才道:“不过账目确实有些不寻常。” “我来时抄了国库记的档,若是收成为一百二十万石,倒也对的那年上运至国库的数目。”唐笙低低道,“我如今坐着总督之位,也是知道这些东西是过了阿姊手的,其中原委,我得弄清。” 方清露抬眸:“先将人都拿了,庆熙十三年各州府当值的官员及边军和府卫的兵官都要传唤。” 唐笙递了眼神,夏属官会意,快步退出明堂。 传唤文书下拨,叫屈的多为边军兵官。 狱中的朱霁亦被重新提审。 辽东讯问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 秦玅观搁下唐笙新递的折子,踱到窗了边。 “沈长卿可有奏折呈上。”她问。 “不曾。”方汀答,“凡是女官递来的折子,奴婢都先呈上来了,方府尹倒是递了密折。” “定是关于冯鸣一案的。”秦玅观回眸,接过方汀递来的匣子同密钥,“御林司已经禀报过了。” 秦玅观压低了声音:“朕想不通,太后为何要这样着急灭口——” 事情办得越急,露出的破绽便越多。 世上哪来这样多的巧合事? “你是宫中老人了,你同朕说说,你从前听到的。” “奴婢从前一直在潜邸侍奉,入宫也不算早,但确实也听得老嬷嬷们说过一些。” 方汀斟酌着词句,娓娓道来。 太后裴音怜本是外室所生,裴老爷正妻母家地位颇高,是不允他纳妾的,但最后迫于“三从四德,主母贤惠”那套,让人将外室接进府了。 随着容颜老去,裴音怜的生母年老色衰,不再受宠,连带着作为庶女的裴音怜也被冷落了。 裴音怜长到及笄,整个裴家,甚至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姨娘和庶女了。 也是那一年,庆熙帝准备广纳后宫。这个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数不清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被送进宫去。裴家挑来挑去,终于想起了裴音怜这个庶女。 彼时裴音怜虽然容貌尚佳,但同庆熙帝所寻的那类“宜诞子嗣”的女子仍有查别。裴家人便想法子用药调养,不过月余,便照着模子调养出了庆熙帝想纳的嫔妃。 裴音怜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想再为人轻贱,她要握着能操纵他人的权力,令所有轻贱她的人,都要跪着侍奉她。 “所以,太后用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应当是罢。” 方汀觉得,裴太后如今的亏损,便是那时造成的。 短期内调养出那样一具躯体,又为了保住容颜,添了新药,加之生育带来的亏损,能维持如今的情形已属不易。 “庆熙一朝,所有后妃都在模仿孝惠仁皇后的慈悲,唯独太后,最为相像。”方汀继续往下说,“先皇后仁爱,在世时曾多次恳求先帝废除殉葬制——” “宫中的女子争来都去,也是被逼无奈,位分低的同无嗣的,为了活着,只能去争。”方汀道,“娘娘她为了维系后宫和谐,耗费了不少心力。” 若不是为了生存,谁稀罕那御座上阴晴无定,两鬓斑白的皇帝的宠爱呢。 “陛下,奴婢斗胆谏言,若是日后您也要充实……” “没有‘若是’。”秦玅观打断她。 方汀打住,继续往下讲。 孝惠仁皇后过世当年,二公主秦妙姝便出生了。 先帝朝近三十位后妃,诞育子嗣的仅孝惠仁皇后及裴音怜,其余人都在庆熙帝死后殉葬了。 这深宫中,为了活下去,凡是有本事的都会拼命往上爬。 余下的事不必方汀细说,秦玅观便能猜的差不多了。 “事涉禁军。”秦玅观思忖良久才道,“该查的还得查。” 话音落下,她心中略感不安——表面彻查禁军是为了引蛇出洞,如今却牵扯到了太后这里,秦玅观隐隐觉得,自己在被人牵着走。 她算计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从年前遇刺,到幽州疫病,唐笙和惠明遇险,再到海陵王作乱,以至于现今的辽东动乱,都有一双手在暗中助推。 秦玅观虽然有化险为夷之力,但一直处于守势,这样的感觉十分不妙。 她握紧了奏折,看向方汀。 “陛下?”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快步前来扶她。 “如今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云波诡谲。”她攥紧了方汀的衣袖,“朕疑心,不日,将有大事发生。” “怎么会呢。”方汀劝慰她道,“陛下大权在握,又有唐大人、沈大人、方大人为臂膀,何愁朝局不稳呢?” “自古以来,小人只敢在暗处作乱。君子以不变应万变便可化解危局。” 方汀劝慰的在理,可秦玅观不喜这种为人算计,自己也成为棋子的感觉。 执棋人被迫成为棋子,这是莫大的耻辱。 第119章 “阿嚏——”差役抱紧了朴刀, 连眨几下眼睛,“困得我想原地躺下了。” “这都多少天了,就没闲下来过。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火烧了两个月了也没见得停啊。”拎食盒的那个用胳膊肘推了下抱朴刀的,“下边那位还等着呢, 今日该你送了。” 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肉味能熏得送饭的将腊八饭吐出来, 差役们都是轮流下去的。 “庖房离这儿可不近啊,您还替我取来了,真是劳烦了。”睁不开眼的差役系好朴刀。 “顺手的事。”帮跑腿的那个答。 “你说这人犯什么浑呢,好好的大牢单间住着不爽,非要说那些污糟话。”他在面上扎了帕子, “这地牢是人待的地方吗?” “你管那么多作甚,送完饭记得给他浇桶水,预备着审问。” “还要审,这回又是哪个大人,这都多少回了?” “得预备着, 他那情形,官令真的到了再准备就来不及了。熏着那些个大人, 连累了我们怎么办?” “就怕万一啊。” “赶紧送你的饭罢, 晚一会下边那位就该嚎了。” …… 差役脚踩上了石阶,半个身体却还在外边,手指捻高了蒙面的帕子才舍得放整个人进去。 锁链哗啦作响,推开牢门, 不人不鬼的朱霁枯坐墙边,充血的眼睛许久才眨一下。 差役踹了他两下, 撂下盘子就走,不敢透一口气。 脚步声荡在黑暗中, 不久便消散了。 确认无人了,朱霁这才哆哆嗦嗦地捧起撒了大半的碟子,抓着饭菜吃了起来。 米饭扒到最后,他摸到了张字条。 借着扒饭的动作朱霁将字条藏在沾满血污的窄袖中,丢了碗碟,来到燃着豆大点光亮的油灯下。 脚步声混杂着水声再次响起,差役透完气回来了。 朱霁将字条塞进嘴里,囫囵下去了。 “滚过来!” 差役在牢门吆喝,朱霁盯着他手中的木桶,不敢动弹。 关久了精神失常的人犯不再少数,差役解了耷在门上的锁链,准备给他浇桶凉水。朱霁却在他转身之际抓了把污秽物丢向他,差役背身躲过,朱霁抓着这个机会跑了出去,一边哭号一边嚷嚷。 “有鬼啊,有鬼啊——” “唐简来索命了!” “我冤枉呐,冤枉呐!” * “怎么回事?”唐笙从马上下来,将鞭子丢给夏属官,大步迈向府衙。 “晌午地牢里的朱霁跑出来了,叫嚷了一路,说是瞧见唐尚书的魂魄了。”夏属官快步跟着,“他叫屈,说唐尚书索错命了,要被索命的人,在金銮殿上……” 民间常用金銮殿代指皇帝,朱霁这样说,就是叫唐简的冤魂去索秦玅观的命。 “胡言乱语。”唐笙脚步微顿,面露戾气,“狱卒都是干什么吃的。” “晌午当值的狱卒本就不多,当时他满身涂着污秽物在中庭发疯,差役不能杀他,最后只能找了网兜扑住他。这一来二去,就耗费了好些时间。”夏属官越说声音越低,“他人已经转至大牢了,您今日要审吗?” 唐笙言简意赅:“审。” 她倒要看看,朱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明堂上堂部各官已经到齐,“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唯有主位空置。 官员起立,欠身相迎。 绯袍翩跹,带起一阵染上山野日光气息的风。 官员们再抬首,唐笙已端坐主位,发号施令。 她没像往常那样过问各州府政务,直接道:“带朱霁。” 差役们已经将朱霁洗刷好了,押着他上堂。 杀威棒一挑,人便跪下了。 “朱霁,你既说自己冤枉,那便拿出实证来。”扳指滚过食指侧面,唐笙语调发沉,“若是拿不出,你今日在中庭说的那些话,便是空口污蔑,诽谤朝廷。” “总督大人,我被你们羁押了快四个月了,你们没杀,不就是觉得我说的话,还是有迹可循么?” 方清露开口:“不杀你是因为我们乃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的法度章程管着。总督留你一命,也是在告诉你,这是在秉公办事。” 堂下官员交换了眼神,少数几个在窃窃私语,唐笙再开口,众人便收住了。 “这一旬,唐简辽东办差期间经手的所有账目都已归档。”唐笙道,“本官很想知道,她如何在两月里运走一百二十万石粮食,侵吞六十万两白银。” 此言一出,议论声渐大。 “这样大的数目,只能走漕运了。”转运使看向一众同僚,“整个辽东调集的船只都不足运走这样多的银钱呀。交给漕运司,走水路,也得花上月余,这——” 地方官里的硕鼠,于同一州府苦心经营数十年,都很难盘剥到这样大的数目,更别提只在辽东待了几个月的唐简了。 这些人在官场沉浮多年,当然知晓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很难在几个月里压住地方的赖皮蛇的。 一时间,明堂飞着各色眼神。 “不错。”朱霁扬头,“她确实贪不到这个数目,这中间不少是旁人为了清账抵赖的——” “但唐简绝对占了大头!”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了唐笙身上,刻意掩去了眼中的好奇和隐秘的兴奋。 方清露是最后一个回眸的,眼中带着担忧。 “你是武官,不碰账册,开春来也一直拘在牢里,从哪里得知这些的。”沈长卿起唇,一下便将众人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朱霁身上。 她要么不说话,一旦开口,便能抓着漏洞。 方清露眼底多出了几分对沈长卿的钦佩。 朱霁慌了一瞬,旋即抬头,笃定道:“唐简查明官员贪腐罪行,最先想到的不是定罪惩治,而是敲诈勒索。她私自录下了那些罪行,挨个寻人索要钱粮,这是抹灭不掉的!” “你说唐简敲诈勒索。”唐笙隐于衣袖下的手,已攥成了拳,“你可知,唐家被抄,整个尚书府,连宅院带钱粮,折算下来,不足两千两白银吗?” 唐简居住的府邸她随秦玅观去过一回,那狭长的四间宅院,连辽东的小乡绅都比不上。 官员贪腐无非是用来经营人脉,疏通晋升之路,好方便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唐简若是真捏着这样多的银钱,怎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朱霁听到她的话,两眼放光,似是一直等待着。 “是啊,她私自调拨钱粮,勒索辽东大小官员,银钱确实没花在自个身上。”朱霁大笑,“她是将银钱全砸在了皇太女身上。” “所以,她的死全赖当今圣上!” * 今日有筵经讲学,秦玅观即位来筵经频率一直不高,近来为了秦长华,恢复到了一月一次。 筵经讲学涉及治国理念以及权术,不少大臣会趁着这个机会谏言。接受诏令前,小萝卜头心中发怵,生怕自己听不懂,露了拙。 秦玅观不太会宽慰小孩,想了片刻才道:“朕也叫了其余四个,你同他们一道,是不会露拙的。” 小萝卜头无语凝噎,耷拉下大脑袋,委屈巴巴的。 这表情和唐笙有些像,秦玅观在心中叹气,揉了把她的脑袋。 “等会你同他们一起进去,不必跟着朕。”秦玅观俯下身,“你能明白朕的用意么。” “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是不想让我过于显眼,被人他们忮害。”小萝卜头神情乖巧。 “孺子可教也。”秦玅观浅笑。 小萝卜头松了她的指节,目送皇帝仪驾入内。等到她该入门了,还故意留了个心眼,兜了一大圈,赶其余四个宗亲快到齐时才出现。 “你上哪去了,差点就要迟了。”比她高半头的奉国中尉问。 “人有三急。”秦长华面颊红扑扑的。 “我听太监说,陛下已经许久没筵经了,此番是为我们特意传召的。”奉国中尉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我们要好好听,好好学。” “是呀。”小长华随声附和。 众人正准备进去,身后忽然压下一道黑影。 秦妙姝今日被迫穿上繁复的衣裳,跟来听讲,在这一众的小屁孩里格外显眼。 小长华眼珠转得飞快,收回了下意识探出的想牵她衣袖的手。 秦妙姝只瞧了眼她,便垂首了。她觉得自己是来丢人现眼的,根本提不起兴致。 小萝卜头看出了她不开心,在队伍行进时故意走慢了些,落在她身后。 她一直在找机会,想要问问妙姝姐姐为什么不开心,但一直没找着机会——大殿内外围着好几圈朝臣,翰林院的学士也到齐了,那个一直瞧她不顺眼的老夫子也在。 众人在宫娥的引导下依序站定,跪拜行礼,高呼万岁。 叩拜声和恭颂声响彻大殿,经久不息。 整个殿中只有秦玅观一人坐着。她微抬腕,众人随之起身。 “今日朕不想听四书五经,朕想要诸位讲一讲《战国策》,朕要听邦交,尤其是‘联齐抗秦’。” “从谁开始呢。” 敏锐者已从皇帝的议题中,猜出了她实质在问什么:再过几日,各邦使臣来京,外交上的斡旋是必不可少的。而陛下讲“合纵连横”,便是想让诸臣议一议时局。 不过,讲经也讲究个次序,青衫官员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但也不敢抢先出列发言。 小萝卜头听得认真,恨不得想原地掏出纸笔记下来。立在她身旁的秦妙姝知道她听入迷了,本想说话,但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直到筵经茶歇时,才找着机会同她说话。 “这是在讲屈原谏楚怀王?” “不止。”小萝卜头背过身,踮着脚尖凑到她耳边,“其实陛下在听如何联合丹帐汗国抗击瓦格。” 秦妙姝听罢直起身,面露苦色。 她真的觉得自个是来凑数的了。 小萝卜头问:“你今日不开心吗?” “不开心。”秦妙姝吸了吸鼻子,“我好想回府。” 不远处,秦玅观已回到御座。秦妙姝和秦长华忙立直了身,不敢再说话。 片刻后,小萝卜头软软的指尖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写道:“姐姐别难过,我教你。” 第120章 讲学散了, 妙姝和长华约好了,等人散了就上翰林院找找藏书,顺道逮着刘夫子细致讲解。长华学会了再将给秦妙姝听。 半个时辰后, 更完衣的小两只一前一后进了翰林院。 藏书阁里,两人隔着书架巡视。秦妙姝透过罅隙, 瞧见了专心致志翻阅古籍地小萝卜头。 她那样矮, 斜斜打进的阳光刚好给她蒙了层浮金,让她成了藏书阁里最惹眼的存在。 秦妙姝觉得这小孩正经起来挺像缩小版的皇姊,那双眼睛尤其像。 她收束了视线,发了会呆,这才从一众不感兴趣的书籍里挑出了一本诗词录, 随便翻了两下。 “找到了!” 听着声响,秦妙姝抬眸,小萝卜头正举书朝她挥舞,露出两个梨涡。 秦妙姝抱着书绕到她这侧,听她说话。 “欸, 你一直在看这个呀。”小萝卜头撇嘴,似是在埋怨她没和自己一起寻找注经。 “啊——”秦妙姝藏了书, 假装无事。 小萝卜头却转到她身后, 歪起脑袋看起她摊开的那一页。 “愿君千万岁。”小萝卜头以怪异的姿势念出倒置的字,“无岁不逢春——” “弘安姐姐喜欢这句吗?” “也算不上喜欢。”秦妙姝拨正她的脑袋。 她这人不学无术,不爱念那些讲解治国之道的经书,只爱看些诗词和话本解闷。 要说她肚子里有墨水, 那就指的是这些诗词了。不过她也不爱读那些借古讽今,抒发胸怀的诗词, 她就爱那些温和闲适的,读来让人觉得日子有盼头的句子。 “我爱朱淑真那句‘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秦妙姝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微眯眼睛,“多安恬呀。” 小萝卜头冥思苦想,终于道:“要说喜欢,我就想起一句‘山登绝顶我为峰’。” “为什么呢?” “不知道,就只想起这么一句,前半句我也忘了。” 楼门处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一大一小收了声——门口有宫娥拦着呢,谁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们?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秦玅观沉吟,带着笑意道,“长华志向不小。” 见着来人,两人匆忙行礼。秦玅观玄色的广袖拂过她们,停在书架边。 她翻着两人搁下的书,没有回头:“方汀请不来你们,朕便亲自来了。” 短短一句话,妙姝和长华汗流浃背,交换了眼神,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上回叫朕评判。”秦玅观单手握着两本书,挨个点过低垂的脑袋,示意她们转过来,“朕说没有对错,这回朕同你细讲。” 萝卜头知道秦玅观这是在说人性善恶论,小声提醒秦妙姝。 “朕觉得,人生下来便同白纸一样,善与恶都是旁人评判的。一个人,为何会善,又为何有恶,都为周遭环境所影响。”秦玅观顿了顿,给她们些时间思量,“贱籍百姓,是生下来便是恶人么,良籍百姓,生来便是好人么。” 小萝卜头和秦妙姝一起摇头。 “你生来便觉得‘愿君千万岁’是好诗么?”秦玅观抚袍落座,半身浸在阳光下,视线下移,“你生来就觉得‘山登绝顶我为峰’是好诗么?” 秦长华父母双亡,从小没了依傍,许多事都靠自个做成,所以自信自强,满含壮志。秦妙姝自小有太后护着,也看倦了这宫中争斗,所以喜欢有闲情逸致的诗句。 两人顺着秦玅观的点拨细思,再次摇头。 秦玅观坐了会,阁楼下又响起了脚步声。 萝卜头定睛去瞧,看见了那个姓刘的古板老头,唇角一下耷拉了。 “陛下圣安。” “弘安殿下,惠明翁主。” 刘夫子行礼,萝卜头也微欠身,算是同老师见过了礼。 “今日你在殿上讲的那些话,朕思量过了,觉得有理。”秦玅观道,“不过,朕不认可赏赐超格答礼这条。” “陛下,答礼丰厚正是彰显国力的一种手段,也能笼络诸邦。” “为的就是那所谓‘万国来朝’的盛况,让他们用那些寒颤贡礼,换取大齐的税赋?”秦玅观略感不悦,“这明是滋长狼子野心——” “惠明,你若是他们,见着衰败的大齐会有何等心思。” 小萝卜头想了想:“我会想,怎么才能从邻居家多捞些东西!” “妙姝。” 听得呼唤,秦妙姝低低道:“我会静观其变。” “微臣认为,当今还得维系着馈礼之制,能止兵戈便止兵戈。”刘夫子道,“为富国强兵留足工夫。” 秦玅观和这老古板有一点看法是相同的:西域诸邦其实一直在观望,他们只想跟随强者撕咬弱者,从而扩充自己的力量。 若要解决隐患,只有以战止战一条。将这群扮作家犬的豺狼打怕了,他们才会消停。 不过,刘夫子觉得,这一仗可以拖延,等待一个好的契机。秦玅观却觉得,蕃西的动乱近在咫尺了,如今的朝贡,不过是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陛下,如今朝政积弊,军备松弛。还是等新政推行开来,军备整治完毕才能动刀啊。” 秦玅观推开窗,偏首眺望远处摇曳的林木。 “这是想等便能等到的么。”她道。 沙场上,抢占先手的总比忐忑防备的多出些胜算。 儒生只瞧见她是久病的皇帝,却总是忘了她曾经也是横刀立马的将军。 秦玅观阖上窗,鼻息发重: “丹帐汗国也在等这个契机,朕瞧着,这个契机已经近了。” 言毕,秦玅观拢袖下楼。 萝卜头和妙姝一路紧跟。 御辇上秦玅观垂首同二人说话。 “朕像怀王么?” “怀王昏聩。”这次妙姝回答在前,“陛下并非怀王。” 萝卜头一直没听明白一点,她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准备收拾蕃西了还是单纯不想再行馈礼制了。 “陛下,您要等击退瓦格后,收拾丹帐吗?” 秦玅观轻叹息:“我们已无先机。” 双线作战,大齐承受不住。 若是北边的战事能早些结束,新政能于全国铺展,她只需两年,便能彻底打散西域诸邦的野心。 她本想叫两人一同用晚膳,想到这,便一点心思也没有了。 “回去罢。”秦玅观说。 * “将他带回去。” 审完人,明堂上只剩女官了。 众人还在思忖朱霁方才的供词,难以回神。 “她私调钱粮,勒索辽东大小官员,将银钱全都砸在了皇太女身上。所以,她的死,全赖当今圣上!” “这么大笔的银两流出,悄无声息的经过漕运,正是已经握权的皇太女默许的。如今的黑水营,也就是过去的公主府亲兵,为何能成为精锐中的精锐,正是唐简从中哺育的。” “她既勒索辽东百官,辽东百官便加倍的盘剥百姓,银钱最后还不是到了太女手上!” “为何这账目这样难查,为何钱粮踪影这样难寻?没有太女的默许,唐简能做的这样隐秘吗?唐简既死,她安心享受着这些血汗钱,正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唐家姐妹,真是个顶个的傻。” “这么多人不敢接的差事,唯独你们敢接,卖力办完了,一条白绫了结此生。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 唐笙眼底染了血丝,抬眸时显露出了疲态。 “朱霁污蔑陛下是兔死狗烹的绝情君主,我方清露第一个不服。”二姐道,“若是陛下真像他说得这般,默许唐尚书征调钱粮,又何必与朝臣对峙。唐尚书离世后,也为了她的声望,不批案档——” “若相信唐尚书,陛下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唐笙喉头滑动:“若是纯粹利用,照着朝臣意愿办理便是了。如今这情形,是给陛下添麻烦。” 沈长卿也不赞同朱霁的说辞。 她道:“辽东养着二十万的守备军,吃的都是府库存粮,边塞有动乱,陛下一向仁爱,怎会为了扩充黑水营私自调拨辽东钱粮?” 唐笙眼眸微烁,看向了方清露:“二姐,你同林将军从前一直待在黑水营地。扩充军备的节点同唐尚书来辽东的节点接近么?” 方清露凝神细思,心下一紧。 良久,她道:“过去太久了,我记不大清了。” 唐笙心思细腻,善于捕捉熟悉的人面部微弱的表情。方清露说这话时,有意识地触碰茶盏,唐笙的沉重了些。 沈长卿说得也在理,陛下仁爱,不会允许私自调拨钱粮。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唐简做这一切时,秦玅观并不知情。她确实为了秦玅观,通过私下运作,解决了燃眉之急。 庆熙十年之后,储位空悬,老皇帝病倒,正是夺位的好时机。那样的情形下,能有一支劲旅,便是把控大局的利器。 唐简不惜背上骂名,抛却性命,也要替秦玅观布置好。 做着一切时,她定然是心甘情愿的。 唐笙掩面,心里涌起了许多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秦玅观赏赐的扳指。 * 天色暗了,靠着五屏椅的秦玅观心绪不宁,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方汀燃了安神香,又给她端了安神汤,秦玅观这才平静下来,抽离忧思,忆起白日发生的事,回顾听过的每句谏言。 不知怎的,她耳畔总回荡着秦长华念过的诗句。 “无岁不逢春。” 秦玅观书下这句话,视线渐渐模糊,视野里只剩下了“无岁”二字。 信笺同沾染了花瓣凝固汁水的字迹重合了。 “无岁。” 秦玅观轻念这两个字,从身后的木匣中取出了唐简的遗书。 那些斑驳的字迹忽然就清晰了。 秦玅观指尖发颤,喉音发涩: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120-130 第121章 秦玅观初见唐简是在庆熙四年的暮春。 那时秦玅观刚满十岁, 还是个上敢窜树,下能捉促织的淘气包。平日里,最爱跟着师傅习武, 追着夫子求教,最厌恶跟着嬷嬷学习仪态和女红。 宫里的规矩坏不得, 江皇后忧心女儿日后闯祸, 特意从朝臣家挑了性子稳重的唐简来当她的伴读。 伴读入宫那天,秦玅观趴在结实的树杈上眺望,脚下是急得团团转的宫人。秦玅观在额前搭了个帐篷,跟话本插图里的孙猴儿似的眺望这个大她半岁的早慧小古板。 小古板一袭圆领素衣,绸袍之下还穿着粗麻斩衰。 她透过枝头的残花看向精致得像是唐瓷娃娃的人, 知道她就是帝后膝下唯一的血脉,崇明公主秦妙观。 秦玅观摇着树杈,摇得落花飘得她睁不开眼,这才满意地下了树。 她拍拍掌心,扬着下巴道:“本宫就是崇明, 你是新来的伴读吗?” 唐简照着教引姑姑说的,恭敬行礼:“ 殿下, 我是您日后的伴读, 唐简。” 秦玅观去哪唐简都要跟着,像是父母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她也不爱和无趣的小古板玩,用鼻孔看了几天人,一直和她亲近不起来。 她还是照常上树, 给礼仪嬷嬷放鸽子,故意绣错花, 搞烂整张帕子。 公主犯错,嬷嬷们自然不敢动她, 只得遵照嘱咐,惩戒秦玅观的伴读。 唐简手心挨了好几回板子,姑姑和嬷嬷们虽控制了力道,但她的掌心还是肿起了。 结果第二日,秦玅观又因顶撞夫子,害得唐简挨打。散学后,唐简的掌心肿得握不起笔了,躲在角落掉眼泪。 秦玅观隔窗瞧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跑回殿捏了一瓶习武磕碰时常用的创伤药给她。 “别哭了,是本宫对不住你。”秦玅观别着脑袋,说话别扭。 唐简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我不痛,我只是想起母亲了。” 她拉起圆领袍下的丧服,说起了自己战死沙场的父母,讲起了自己不听话的妹妹,小大人一样叹息。 秦玅观愈发愧疚了,此后顶撞夫子和嬷嬷们的次数少了许多。她这个伴读笑得感激,比她学得还要勤奋了。 后知后觉的秦玅观忽然领悟了母亲的深意,这明明是在用情感和道德给她上枷锁,好让她收敛心性。 她撇撇嘴,又开始瞧不顺眼小古板了。 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谁都没想到,那一年,将是秦玅观经历的最后一个有母亲陪伴的春天。 江皇后崩逝后,那个肆意张扬,笑容明媚的崇明公主,也永远留在了那个暮春。 春日,多么美满的意象。 秦玅观了解唐简,明白她书下此句的用意。 她希望她,长乐顺遂,能在以后,重逢庆熙四年的春日。 回忆钝化了秦玅观指尖的动作,烛火映照下,秦玅观已分不清眼底的到底是烛光还是泪光了。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 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叶逐金刀出,花随玉指新。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秦玅观默念尾联,喉音发颤,呢喃道: “说什么愿我千岁,年年逢春——” “你明明该恨我。” 窗外有遥远的蝉鸣,沿缝吹入的凉风仍有往日的温度。 她阖眸,指节抵上额角,用小指拭去眼尾的泪痕。 * 还差几日立秋,但蝉鸣依旧聒噪。 轩窗为人阖上,耳畔清净不少。 “我是庆熙六年入公主府的。”沈长卿说,“那时唐尚书已经给陛下当了两年伴读,我不过是闲暇时教习陛下棋艺,后来才成了侍讲。许多事啊,我并不清楚——” 她说的是实话,唐简在世时,沈长卿并不在女帝近臣之列。秦玅观同她并不亲近,她们亦师亦友,但不到绝对信任的地步。 秦玅观敬重她,同她说话时总带着些许不达眼的笑,但同唐简相处时,细节之处都是鲜活的。 她姓沈,身后是代表庞大文官势力的沈家,不会有皇帝不想拉拢她。 沈长卿从回忆中抽离,回望唐笙:“我只知晓,宫中老人都说,孝惠仁皇后崩逝后,陛下性情大变。” “在我印象中,陛下是天上仙,喜怒不形于色,难有人能听她说几句体己话,唐尚书算例外。” “唐尚书为人谦谨,高风亮节,学识同品格都是我所钦佩的。就拿她主政户部来举例,安置流民本就是件麻烦事,但唐尚书每一季都会亲自处理此事。” “淮水是她平的,京师一带的漕运河道,是她疏浚的。即便位及人臣,也不见唐尚书有乖张跋扈之举动。”沈长卿说到这,顿了顿,“你们姊妹两个,虽然心性不同,一个温雅些,一个多些健气,但有一点是相似的——” “也就是,上对陛下忠心耿耿,下能体恤民间疾苦,愿为孺子牛。” 唐笙眼眸微动:“我阿姊是个温和人,脑中装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我没有她的谋略,也没有她的坚毅。” “我反倒觉得,你和你阿姊都有。若是没有这些,又怎能成为陛下近臣?”沈长卿道。 房内陷入沉寂,良久,唐笙才问道: “太傅,您觉得,成为陛下近臣最要紧的一点是什么?” 沈长卿本想答“信任”一词,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她认为,近臣必然是皇帝所信任的,亦是敢于信任皇帝的。 但沈长卿思量了片刻,还是改了口:“是忠,更是一片真心。” “忠和真心?” 若论忠,这世上可能不会再有比唐简更为忠诚的人了。 若论真心,陛下曾对她说过,真心于她而言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阿姊已经忠诚到了愿为陛下抛却性命的程度了。”唐笙低低道,“所以,朱霁所说的,私自调拨钱粮扩充黑水营军备,也不是毫无依据。” 沈长卿眉头舒展,宽慰她道:“总督何必这样想呢。这些需要清查旧档,凡事要下定论,须得有凭据。” 门扉被人叩响,沈长卿同唐笙一同看向外间。 “应当是二姐。”唐笙道,“我请二姐从林将军那调来旧档了。” 沈长卿提及的,她也想到了。 黑水营立营之初是秦玅观亲自统领的,秦玅观被立为皇太女后,都由林朝洛统领,因而黑水营的账册和旧档是最为可信的。 “进。”沈长卿拔高了音量。 杂乱的脚步声近了,来者果然是方清露。 刚从沙场退下的林朝洛跟在她身后,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戾气。 沈长卿见了,起身相迎。 “总督、太傅。”林朝洛作揖,“军务繁忙,我留不了太久,只能长话短说——” “旧档我已同方按察翻阅了,数目大致能对上。” 唐笙微瞠眼眸,面露惊色。 沈长卿敛眸垂首,不作言语,似在意料之中——她经历过旧日的夺嫡之争,相信唐简会在危局之下,为了秦玅观放弃名声。 “但这又能佐证什么?”林朝洛上前几步,带来浓重的血腥味,“这扩充军备的银钱能从多处调度,为何一定是从唐大人那来的?” “再者,即便此事是真的,只要陛下即位,唐大人做的也是利国利民之事,又有何错?” 无论真假,林朝洛只论结果,只要于大局有益的,即便是举措不对,她也觉得值得去做。 “我看此事不必再查了。”林朝洛果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斯人已逝,没有细究的必要了。” 唐笙疲惫地揉着眉心:“我奉御命彻查,本意是还阿姊一个清白……” “你说得对,细究下去,又有何意义呢。无论真假,阿姊都是为了陛下。” 沈长卿叩响桌案:“既是这样,此事可要陈奏陛下?” 屋内又静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的关键点在于,秦玅观是否知晓内情。 道理很简单,这关系着唐简作为皇帝近臣,是否为利用致死。 若是秦玅观知情,仍派唐笙过来,一面推行新政一面整顿吏治,那极有可能藏了另一层打算。 辽东崩盘,唐笙作为罪臣亲属,可以拿来治罪收拢士绅之心,也寒不了百姓和支持变革的清流一派。再者,唐笙即便起了异心,也难以借助地方势力反扑京师,没有东山再起之力。 帝王总是喜用手捏把柄之人,这样的人,最令他们放心。 这便是帝王心术:全在权衡利弊,多疑多思上。 整件事中,最难的便是唐笙了。 没人直说,但人人都门清。 方清露更忧心了,她看向唐笙,思量再三才道:“陛下待你,我们有目共睹,从来都是真心。必不是视你为轻易抛却的棋子——” “十九,长久分别,你们心中必然积着苦楚。有些话,还是明说了为好。” 唐笙扶椅起身,身形微晃。 她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回忆起了许多场景。 有秦玅观带她回唐宅时在马车上说话的场景,有秦玅观眼含泪光递给她悼词的场景,有秦玅观眺望院中柿树讲述过往的场景…… 那些亲昵,那些爱抚,那些劝慰,一一浮现。 唐笙快要撕裂了,迈出的脚步已显出虚浮。 “我相信陛下。”她强忍着晕眩,“她从不是只知权术的帝王。” 第122章 “皇帝病了?” “回太后话, 陛下昨日起热了,今日辍朝。” 宫娥服侍裴音怜起身,铺了几层软垫才扶她靠上。 “你下去罢, 叫容萍来。”裴音怜说。 小宫娥理好被褥,行礼退下。过了好一会, 容萍才端着药过来。 “娘娘, 这几日陆续有使臣到京,正是人多眼杂的时候,奴婢方才去盯药了。”容萍搅着药,轻吹风,“有些烫, 您入口小心些。” 裴音怜歪头去抿,待到舌尖苦味消散后才说话。 “宣室殿有消息么,陛下是因何起病?” “这个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昨日不寐,半夜起身了回, 再歇下就起热了。” 裴音怜任凭容萍给她擦拭嘴角,鼻息缓和:“冯家那边, 如何了。” “王柱已经下狱了, 近来未曾听得异动。”容萍继续喂药,“侍郎大人那儿也递消息了,说是辽东局势暂定,瓦格人有退兵迹象。” 瓷勺探至唇边, 裴音怜却没有张口。 “太后?”容萍轻声唤她。 裴音怜起唇抿了大半,低低道:“如此, 局势便定了。” “是呀,这天向着您呢。”容萍也为裴太后舒心, 多说了好听话逗她开心,“您的身子近来也好了不少呢。” 裴音怜抚上瘦得突出些的颧骨,苦笑了下:“福相都消了,也就你这张嘴爱哄哀家开心了。” “您不信奴婢?”容萍皱脸,故作难过,“这药啊,排了躯体邪火,自然不养人,但您面色红润不少啦。” “好了。”裴音怜含笑打断她,“将阿狸叫来,哀家有话同她说。” 秦妙姝入殿时怀里抱着个长礼盒,笑盈盈地走到母亲跟前。 “给阿娘请安!”秦妙姝道,“阿狸方才在瞧使臣贡礼,您瞧,这是金真部送来的塔娜珠。” “这要戴在颈子上,倒真成和尚了。”裴太后打量了眼,便叫秦妙姝阖上礼盒,“你要是瞧上了,便拿去罢。” “真的?”秦妙姝绽起笑,“阿狸拿去送人也行?” “送人?”裴音怜蹙眉,“要送给谁?” “给惠明呀,就是同阿狸一起念书的那个,老爱扎个萝卜头那个!”秦妙姝即答。 裴音怜眉头蹙得更紧了,在她印象里,那孩子的相貌像极了幼时的秦玅观,那双眼睛也像江芜。 裴音怜不怎么喜欢她,但瞧着女儿恳切的神情,又不忍心拒绝,只得颔首同意了。 秦妙姝抱着长盒转头就走,脚步轻快,裴太后忙叫住她。 “站住,哀家话还未说完,你便要走了?” “您要起身了吗?”秦妙姝放下东西,尴尬挠头,“女儿服侍您!” 裴太后招呼她坐到榻边,气得轻拍了两下她的面颊。 “你呀。” 秦妙姝低头笑。 “明日你便到玉清观住上一旬,要是觉得孤寂,把那个什么萝卜头也叫去。”裴音怜刮着女儿的鼻子,“要听话。” “啊?”秦妙姝不乐意了,“我要陪着您,您怎么还赶我走呢?” “从前谁闹着要上道观的?”裴太后语调淡淡的。 秦妙姝说不出话了,裴音怜换了个角度劝她:“朝元观离得不远,再去替哀家请一请那执一道人罢。” “只要阿娘想,我今日就去请第三回,但是晚上还回来。”秦妙姝抱着她的胳膊轻摇,“我不要离阿娘……” “你都多大了?”裴太后被她摇得头晕,但还是覆着她的手背,由着女儿撒娇。 “上两回去了,道士都说执一道人云游未归。”秦妙姝抱紧母亲,“女儿不如在宫里陪着阿娘。” 裴音怜轻拍她的胳膊,安慰道:“那些超脱凡尘的,脾气总是古怪的。她许是要考验你的真心呢?” “阿娘……” “你不愿替阿娘做事吗?” 秦妙姝摇头。 “那就去。”裴音怜同她抵额,“阿狸要乖。” 视线交错,容萍接住裴太后递来的眼神,在小半个时辰后,陪秦妙姝到宣室殿去。 “殿下,塔娜珠。”容萍抱上长礼盒,跟在她身后。 闷闷不乐地秦妙姝接了,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 “殿下,太后吩咐过了,待会见了陛下,您就说诚心去请执一道长的。”容萍轻声提醒,“别的莫要多说。” “本宫知道。”秦妙姝步伐拖沓,一刻钟的路,硬生生拖了两刻钟。 自从她从小萝卜头走近了,与秦玅观相处的时间也不可避免的增多了。这段时间陛下教了她许多,她也渐渐从皇姊不苟言笑的面庞上,清泠泠的语调中,体会到了温情。 她本来还和小萝卜头商量好了,上午她来侍疾,午后秦妙姝侍疾。晚些时候,她们一道去宝华殿为太后和陛下祈福,这下全乱套了。 秦妙姝只是心性纯善了些,但和傻不沾边。她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惴惴不安——母亲今日同她说了那样多,容萍姑姑又叮嘱了她那样多,那她离宫的这段时间,定然是要发生什么了。 宣室殿内秦长华正侍疾,她捏着帕子立在榻边,陪着倚榻阅折的秦玅观说话。 “这账目,会瞧了么。” “会了,所以这数目是对上了吗?” “对上了便是硕鼠么?” “总觉得不太对。” “朕也觉着不对。” “您信她吗?” “信。” …… 秦妙姝入内时,两双眼睛都瞧着她。 “妙姝来了。”秦玅观憔悴得厉害,说话声很轻。 “给皇姊请安。” 秦妙姝不敢正眼瞧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太后教的话。 “如此,你们便同去罢。”秦玅观阖折,看向方汀。“路上注意些,叫六娘多安排些人护着。” “是。”方汀欠身,缓缓退下,前去安排此事。 秦玅观答应得这样爽快,妙姝心中的不安和愧疚更重了。 “皇姊……”她从喉头挤出两个字,脑袋垂得更低了。 秦玅观搁折,静待她的下句话。 跪着的人沉默良久,沙哑道:“妙姝,妙姝其实是不想去的……” 奏折落下,瓷色纤弱的手腕枕在封页上。 “太后的病要紧。”秦玅观掩唇缓了缓,“若是请来了执一,也好替朕瞧瞧病。” 她动了动指节,示意小萝卜头和妙姝一同退下。 秦玅观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待人走远了,强撑起身坐在榻边。 昨夜起病突然,秦玅观忆起唐简的遗书心就会绞痛,从书房回寝殿的那小段路走得头晕目眩,喉头涌着腥味,忍了片刻便咯血了。 消息盖住了,但秦玅观染上重疾却是真的。 方汀进来时,秦玅观欠着身,膝上的手腕都快搭不住了。 “陛下!”方汀蹿上前,慌忙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手腕被人攥住,秦玅观借着她的臂弯直起身,喝退了前来探查的宫娥。 “叫六娘和十二。”秦玅观眼眸坚毅。 * 衙门前,唐笙已经探着脖颈看了好几回了。 五日前,她挑灯写了陈情折,连夜发去京师,算着时间,这几日陛下的回折子也该来了。 “总督,马备好了,这会出发吗?”夏属官牵马过来,同唐笙一起看向送信差役常来的方向,“这个时辰了,今日怕不会来回折了吧?” 唐笙听不进夏属官的话,应付似的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缰绳。 “您昨日吩咐过了,今日要去巡查城墙修缮状况,兵官们这个时辰都等着呢。” “知道了。”唐笙翻身上马,勒紧缰绳调转了个方向。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心情闷重的唐笙以为是随行官差,没有回头。 “您听!”夏属官语调上扬,“总督您听!” 唐笙静心去听,果然听到了清浅的马蹄声,当即拨回了马头,往声响处疾驰而去。 行囊随着差役颠簸,唐笙盯着那抹人影,挥动马鞭。 “唐总督,邸报来了,邸报来了!” 差役举着行囊冲来,唐笙没要他下马,在半空中接了。 马匹还在前行,唐笙来不及勒绳,翻起了里头的东西。 公文、邸报、商引、奏报…… 唐笙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没看到自己的密折木匣。 “没有回折吗?!” 差役踉跄下跪:“回总督话,这两日都没见到京中来的驿官,想来折子应当明日才到!” 唐笙将行囊抛给了他,腕上绕了两圈缰绳就走。 河曲马奔得飞快,几乎是擦着夏属官离开。 “总督!” “唐大人——”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渺远。 唐笙的眼眶被夹杂着沙粒的凉风垂得通红。 即将奔出城门的刹那,唐笙勒停了河曲马。 她这是在做什么? 瓦格人佯装撤退,企图引导守备军放松戒备;新政刚在整个辽东推广,还未显露成效;公文堆积成山,下一季的军饷还未筹措…… 如此情形,主官却要撂挑子回京,只为弄清皇帝是否知道辽东亏空的原委。 疑问问出口了便不再是疑问了,弄清原委就带着不信任的意味,这样简单的道理她竟忘记了。 从前秦玅观淋雨也要阻拦她接下这个烂摊子,在她来时悉心教导叮嘱,生怕她惹上麻烦。可她如今却听了旁人一两句话,怀疑起她的用心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 陛下明明说过“君臣之间,博弈来博弈去,不过是‘信任’二字在作祟”,君不信臣,臣不信君,隔膜深了,猜忌就来了。 秦玅观说了,在她心底,她们不是君臣,自然不会有猜忌。 她这是在做什么? 唐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抿紧了唇,重回马队。 “总督,您准备上哪去?”夏属官急切道,“辽东不能没您啊!” “去北境城墙巡查。”唐笙咬着下唇,舔去血渍,“走!” 第123章 “娘娘, 一切已准备妥当。”容萍整理着裴音怜的披风,遮掩住她的面庞,“阖宫上下都吩咐过了, 您重病中,不便见人。” 裴音怜摘下念珠, 放于容萍掌心, 指节凉得厉害。 容萍握紧了她的掌心,念珠匿于两掌之中。 天色暗了,宫灯依次燃起,照亮一小片天地。 宫门落钥前,最后一队运送朝贡礼的宫人出了西直门。 三辆马车沿街行驶, 渐行渐远。 途经路况最为复杂的朝明巷时,巷道暗处隐匿着的规制相同的马车被人牵了出来。出巷时仍是三辆马车,车夫亦是相同的。 第四辆马车朝着反方向奔去,沿着清冷的土路前行,绕至北阙沈府。 等候已久的门子迎车入内, 提袍奔向惜春堂。 “老爷,来了!” 沈崇年摸着雀羽, 抚须道:“是个姑姑么。” “看模样像是。”门子答。 沈崇年理顺幅巾, 这才起身往东厢去。 他负手行在廊下,透过景窗瞧见了一道人影,步伐不由得加快了。 小厮将人请进房内,上了茶点, 沈崇年忙追了进去。 门阖上了。 背身而立的人摘下连帽,露出一双仁慈的眼睛。 “老太傅, 别来无恙啊。” 沈崇年叩拜:“老臣,参见太后。” “请起。”裴音怜亲手扶起他。 “老臣从未想过, 来的竟是您。”沈崇年请太后入座,自己则微弓着身,立于一旁。 烛火轻曳,两只老狐狸已在这片刻里揣遍了对方的心思。 “出宫仓促,哀家只能长话短说了。”裴音怜率先开口,“皇帝病了,眼下未有立储诏书。太傅心中可有择定的嗣君?” 沈崇年笑了笑:“陛下不过是辍朝一日,眼下议论此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哀家久居深宫,宫外的或许不知,但这宫内的可全在眼皮子底下。”裴音怜敛眸,显出几分慈悲来,“若是到时候再议,恐怕于朝局不利呀。” “那陛下——”沈崇年试探着她的准话。 “撑不过此次使臣离京了。”裴音怜三指捻住茶盏顶端,没瞧沈崇年。 给定的时间如此准确,沈崇年猜出了大概。 今夜裴太后亲自前来,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带着这样大的诚意,怕是已经完成了布局,只待他带领门生故吏大力推举秦妙姝为帝。 “弘安公主身份尊贵,仁善宽厚,正是嗣君的不二人选。”沈崇年下跪,苍老的声音宛若寒风卷席的枯叶,“老臣愿竭全族之力,迎立殿下为嗣君。” 裴音怜笑意渐深:“若真是如此,沈大人将是本朝头一位异姓王。” “推立贤君,乃是朝臣分内之举,何谈功劳呢。”沈崇年轻飘飘地接下。 已得准话,裴音怜满意地笑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今夜的宣室殿灯火通明。 秦玅观指节的动作发了木,强忍着晕眩翻开成堆的奏折。 她搜寻着匣子,想要找到唐笙的名字,视线却愈来愈模糊了。 “陛下,统领和府尹到了。”宫娥通报。 “叫她们进来。”秦玅观支颐,阖上了眼眸,“方汀回来了么……” “回陛下话,方姑姑去了不到半刻钟,想来还在路上。”宫娥正准备引人,答完话才下去。 秦玅观鼻息发了沉。 片刻后,方六娘同方采薇一齐上殿。 “朕叫你们查的事,如何了。” 方采薇听出她说话有些吃力,忍不住抬头查看,却只瞧见了秦玅观的发冠。 “陛下,冯将军的棺椁是冬日里运回乡埋葬的,凉州临近蕃西,气候干燥,微臣掘棺查验过了,他是被毒死的。”方六娘陈奏近日调查所得的讯息,“冯镇抚确实是摔下城墙而死,但依照惯例他这样的恩荫兵官,老将们都会照顾些,不会让他冲在最前——” “微臣修书给长姐了,长姐说,他是战后巡查城墙,暗夜中没瞧清垮塌处跌落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蹊跷了。 “他们京中和凉州的宅院都清查过了,未曾找到什么实证。”方采薇道,“不过冯镇抚家眷被杀之日,微臣亲自去了一趟,一家人正准备迎接他凯旋,锅中还闷着肉食,桌案上还摆着牛乳香糕和甜酪。” 秦玅观睁开眼睛——这两样都是太后宫中常备的东西。 “那形制可像是宫中的东西?”秦玅观问。 “并不是,远没有宫中的精细,应当是自家做的。”方采薇答。 “这两样,都是妙姝爱用的。”秦玅观说。 听到这句话,六娘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般,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陛下,庆熙五年,冯将军曾被调为内廷卫,护卫太后所居的东六宫,后来才被调回凉州。”她低声道,“微臣查过了,庆熙三年至庆熙六年,太后宫中的太监宫女,除了容萍,全都了无音讯,竟连一个活人都找不到了……” “微臣四处打听,终于从庆熙七年当差的宫娥那里听到了些流言,是有关于江太后的。” 先帝朝后妃众多,唯独裴太后和秦玅观的生母诞育了皇嗣,江皇后逝世翌年,裴音怜便被立为了皇后。 宫中曾有人有说,江皇后难产是因为人从中做了手脚。 流言亦是种斗争手段,庆熙帝曾下令彻查,还了裴音怜清白。 秦玅观从前只当那是诽谤,如今却有些动摇了。 说者话虽内敛,但方采薇光是听着都心惊肉跳。 “与冯镇抚亲眷被杀一案的王柱羁押在牢,微臣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找到了给他银钱的人,那微臣亲自率人捉拿,那人吞药自尽了。” 方采薇接话:“自尽的这人,旧日曾受恩于裴家。” 秦玅观忍着胃痛,直起些身,透过光晕看向面容模糊的两人:“太后叫弘安到朝元山去了。” “陛下,是今日的事么?” 秦玅观轻颔首。 “太后这是要做什么?”方六娘面露惊色。 “再过两日,就要朝会使臣了。”方采薇低低道,“丹帐汗国要联姻,太后怕是要担忧弘安殿下下嫁。” 秦玅观捂着腹部,忍不住躬身:“她怕是想为妙姝谋夺这帝位了。” “朕这病来得蹊跷。”秦玅观面色惨白,额角已渗出冷汗,“她是要朕在这之前就驾崩。” “陛下!您的衣食住行核查严密,怎会,怎会?”六娘眼底已显出泪光。 “半月前,朕便有觉察。”秦玅观缓缓道,“只有这安神汤有变动,换作了朕从前用的方子。” 她用了从前的安神汤,睡得确实比唐笙改过的方子安稳。太医院的医官也都核查过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玅观停药了半月,虽然睡得并不安稳,但精神却好了许多。昨日发病,秦玅观便暗中差人依照药案拿人,果然审出了东西——这安神汤是容萍收买黄太医修改的。 唐笙调离院判的位置后,黄太医一直违逆她的新药论,不相信古书上的安神汤有问题。 这种又能讨好太后,又不带风险更改药方的机会,他们求之不得。 “朕死不了。”秦玅观对六娘道。 说话间,方汀已带着容萍上殿。 “陛下,人已带到。” 容萍向往常一样行礼,以为秦玅观召她只为询问太后的病情。 “陛下,太后娘娘头风反复,这几日又有加重的态势,今日太医已来瞧过了,说是还需将息两旬。” 她语毕,秦玅观却没有开口。 烛光下,御林司同京兆府的主官都在,黑黢黢的影子压在她眼前,坐于主位的秦玅观正冷冷地瞧着她。 容萍慌了神,但还是佯装镇静,继续说太后的事。 良久,秦玅观道:“冯家人,庆熙年间在咸福殿当差的宫人,孝惠仁皇后——” 容萍垂首,装作听不懂秦玅观的话。 秦玅观敛眸:“二殿下那,有御林卫相随,想必已经到了朝元观了。” 跪着的人面色大变,动作显出僵硬。 “你从实招供,朕可饶你一命。” “奴婢无供可招。”容萍颤声道,“陛下是天下共主,若陛下听信了什么,要惩治奴婢,奴婢都无怨言。” “是么。”秦玅观道,“你那住在东郊的家人也毫无怨言么。” 眼泪掉了下来,但容萍还是咬牙死撑。 她愈是这样,秦玅观越是坚定自己的推测。 “孝惠仁皇后难产而死,是太后做的手脚罢。” 她留意着容萍的神色,目如寒泉。 殿内沉寂之时,兰锜上的宝剑为人抽出,兵刃出鞘声惊得人头皮发麻。 月白色的氅衣飞快掠过,秦玅观已然提剑出殿。 方汀慌忙跟随,险些被地栿绊倒。 “陛下!” “陛下——” 双腿被人跪着抱住,秦玅观动弹不得。 “让开!” 秦玅观挥剑,宫人连忙避开,唯有方家姐妹迎着剑风而上。 “陛下,万万使不得啊!”方采薇吼道,“未有实证,您不能冲动行事啊,今日真要去了,您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吗!” “滚开!”恨意烧的秦玅观眼眶赤红,她已顾不得旁人说了什么了。 剑锋再次落下,方采薇面前银光微烁,她来不及躲避,下意识阖上了眼睛。 劈开的官帽滚了出去,鲜血并没有溅落,唯有发丝飘落。 方采薇散着发,抱紧了她,哭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心口和胃都在灼烧,秦玅观撑剑倾倒,念珠沿着剑柄滑落在地。 她颤着指尖拾起念珠,重新佩好。 汹涌的恨意尖啸着唤醒回忆,隔窗望见的灰暗场景被血色晕染,母亲没有生气的空洞眼神化作了尖刀,刺穿了她的胸膛。 十六年。 她竟将杀母仇人奉养了整整十六年——节日问安,月中陪膳,张贴皇榜,甚至动过册立秦妙姝为嗣君的念头。 憎恶,仇恨,钝痛,愤懑,秦玅观觉得自己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柄。 她哽咽了声,似是在啜泣,又好似在低声哀鸣。 可她脸上没有泪,眼中也不见隐忍的光点。 咸腥气涌了上来,氍毹上落下点点暗红。 秦玅观喉头滑动,吐出了一滩血。 “传太——”惊魂未定方六娘转头呼喝。 剑刃抵上正欲说话的六娘,六娘不敢动弹了,随着上扬的剑锋仰了仰头。 “都滚。” 秦玅观拭去唇角的血渍,衣袖和前襟都染上了血。 吓到失语的容萍从身后冲了上来,想要拦住她。剑锋调转方向的速度远快于她,秦玅观抬手之间,鲜血喷涌,来不及应声的容萍已应声倒地。 连片的惊叫声响起,方汀瞠大了眼睛,嘴唇翕动,想要再唤一声“陛下”。 秦玅观晃着身,用掌心抹去温热的血污,喑哑道: “再有挡朕者,杀无赦。” 剑锋掠过软瘫在地的宫人,血滴沿途落下,指向她前行的方向。 再也无人敢拦她了。 秦玅观踉跄几步,扶门而出。 第124章 侍卫冲了上来, 想要挡住秦玅观的去路,但谁也不敢朝皇帝拔刀,只敢用刀鞘阻挡秦玅观凌厉的剑法。 秦玅观荡剑, 扫剑,招招凌厉, 直奔阻拦者的命门, 动作略微迟缓一些都有可能丧命。 侍卫捂着伤口后退,不敢上前了。 方采薇扑上前来,跪伏在秦玅观跟前,恳求她冷静下来。 “陛下,今日您提剑去颐宁宫, 便是给人递话柄,太后是主母啊,弑母者天下共诛之!” 她探出指节想要揪朱秦玅观的袍服,白袍一角却从她指间滑过,触感轻柔。 方采薇手脚并用, 点地起身,被斩断的长发簌簌落下。 她眼含热泪, 在灯火中绝望嘶喊:“关上殿门, 今日陛下若是出去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没有宫人敢冲上前,昏暗中,唯有伸手矫健六娘蹿上前来, 死死跪抱住秦玅观的双腿。 剑锋上的血渍就这样蹭在她的脸上,阴寒的利刃冰得她近乎心跳骤停。 方采薇扑向殿门, 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个时候才有宫娥跟随她的步伐推起厚重的殿门。 敞露的四四方方的宫道越缩越小, 殿门只剩下了一人侧身能过的缝隙了。 秦玅观奋力挣扎,血气涌上颅顶。 剑锋上扬,闪烁着寒光,方六娘揪紧了秦玅观的氅衣,阖上了眼睛。 “陛下!” 一声凄厉的喝声响起,连串的血珠砸在了方六娘脸上。 方汀双手紧攥利刃,血沿着手腕滑下。 “您要杀我的孩子吗?”方汀带着哭腔质问。 最后那点缝隙终于闭上了,数十位宫人涌了过去,挡在了宫门前,死死抵着门栓。 眼泪混着血水落下。 秦玅观无声落泪,眼眸里宫灯的光亮正燃烧。 “陛下……”方汀用嘶哑的语调轻声唤,模仿着记忆里江皇后的声调,泪流满面,“观儿……” 秦玅观的理智似被唤醒,蒙尘的记忆正在复苏。 方汀觉察到掌心的松动,抵着剑刃下落。 她顾不得掌心的血污,抱紧了秦玅观。 方汀陪了秦玅观半辈子,这个早已被她放在心里当作女儿的主子,这二十余年,过得实在太苦了。 都说人能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可秦玅观这半生就像被圈定在了框架里,迈过一道坎又会迎来更高更严峻的险阻。 杀弟、囚父、逼死忠良、戕害手足…… 散布流言的人并不会讲述她的过往,被境遇逼迫活下来的人反而成了最该死的孽种。 幼时那点温情,成了天边遥不可及的光亮,终其一生都将难以追逐。 她明明执掌了这世上最为高耸的权柄,看似赢得无限风光,实则输得一败涂地。 凡事没有如果,可方汀总是想,如果江皇后未曾亡故呢? 兵刃落地,叮当作响。 方汀掌心的血渍已经浸透了秦玅观的衣裳。 秦玅观抵上她,痛哭出声。 大殿外,捂着伤口的侍卫身后,爬了一路血污的容萍终于撑起身来,探出沾满鲜血的指尖,握住侍卫的佩刀。 刀刃划破喉咙,容萍倒了下去,没有了呼吸。 * 今夜的朝元山安静得出奇,山林间竟连鸟雀振翅的声响都没有。 小道拧着脖子查探四周,忽然听得细碎的脚步声。 檐下抱刀的御林女卫侧耳倾听,片刻后,倏地拔刀。 禁军同裴太后钦点的军士冲了出来,护住了整个道观。 山里间亮起了成片的火把,林头的少将军按马上前。 “我等奉太后同陛下之令,撤走撤换御林卫和禁军,这是诏旨。”少将军扬了扬手中的东西。 “小裴将军。”方三娘抱刀上前,摊开掌心。 小裴将军本想手上的东西丢给她,手指松到一半想起了什么,这才下马躬身递交。 方三娘将诏旨请了过来,可这加盖的大印分明是太后之宝。 “小裴将军,御林司同禁军只听陛下差遣,您这诏旨,是太后的,并不是陛下所发。” “太后娘娘爱女心切,忧心这山上会有山贼作乱,亲调了裴家家丁护卫和一营官兵,这事已经奏报陛下了。” 方三娘侧身去瞧,这小裴将军带来的人里哪有什么布衣家丁,几乎全是盔甲齐全的军士。 她咬了下唇,笑得有些瘆人:“你们要做什么,假传圣命?” …… 屋内的两小只听着窗外的动静,将薄被裹得更紧了。 “我热死了!”小萝卜头丢了被子,飞快穿鞋,身后探来一只手揪住她。 秦妙姝娇蛮道:“山上夜里凉,裹好了,把脑袋埋进去!” 小萝卜头:“……” 沉默良久,秦长华终于道:“姐姐,你不用怕,我就是想扣个洞看看外边的情形。” “人都在道观外边呢,你能瞧个啥?” 秦妙姝将她揪回来抱在怀里,扯着自己的薄被裹住她。 一大一小,只露出了两双眼睛,间次眨巴,直勾勾地盯着纸窗外朦胧的火光。 “我听到他们拔刀了。” “我也听到了。” “不会有人要刺杀我们罢?” “那么多护卫呢,不会有事的。” 小萝卜头转头:“姐姐,真的不会有事吗?” 秦妙姝知道她从前遇过刺心里害怕,将她抱得更紧了。 “不怕,姐姐护着你。”她深吸气,心跳得更快了,“再说了,本宫是当今圣上的亲姊妹,你是陛下的储君人选之一,谁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叮理当啷的交战身,屋檐下又有两道黑影掠过。 秦妙姝吓得把四只眼睛都遮住了。 小萝卜头扒拉出薄被,从枕下翻出一柄短刀。 “你去哪!” 秦妙姝揪住她的衣角,眼底眸光烁动。 小萝卜头拔刀,目光坚韧:“出去查探情形,不能在这坐以待毙。” 她正要推门,裹着薄被的秦妙姝蹿了下来,紧跟着她。 秦长华回眸,仰高脑袋,似是在问:“你要干嘛?” “我,我陪你去!”秦妙姝狠下心了,她又怕出去送人头又怕小萝卜头遇险,脑袋一热就跟了上来。 “好!”秦长华牵紧她,“我们走!” 刚出门,打斗声便高了好些,檐下的两个女卫紧随着她们,说了些外边的情形。 得知外边的人是小裴将军,秦妙姝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不在军营待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女卫摇头。 行至前院,两人趴在门边,透过缝隙观望外边的场景。 女卫门亦拔出刀,戒备着周遭。 门外,禁军和御林卫虽作战勇猛,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显露了倾颓之势。 护卫她们的两个女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破墙而出,前去支援方三娘她们。 “他们是太后派来的么?”秦长华回眸。 “是。”女卫答。 “由头呢?”秦妙姝问。 “说是撤换禁军和御林卫,保卫您二位。” “这不对,为何非要撤掉陛下的人?”秦长华反应极快,“他们真的会保卫我吗?” 秦妙姝汇上她的视线,觉察到她眼底的恐惧和担忧,心下一沉。 院内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将小萝卜头拉至身后,拍起了木门,大喊小裴将军的名字。 门外的激战掩盖了她的喊声。 蓦地大门震颤了两下,灰尘散落,落在了她们的乌发和肩头上。 “是撞木!” 女卫忙护住她们,掩护两人奔向道观主殿。 她们向后之时,一队道士同她们擦身而过。 他们身形矫健,步伐极快,石青色的道袍与黑夜融为一色。 观门轰然倒塌,流矢并着杀喊声飞了进来,冲天的火光刺痛了院内人的双眼。 打马在后的小裴将军看见了秦妙姝,面露惊色,张大了嘴巴吼叫着什么,但杀红眼的军士根本没入耳朵。 秦妙姝只觉得一道银光飞速划过,直冲面门。 来不及躲闪了,她下意识侧过身,抱紧了在她怀中挣扎的秦长华。 意料中的刺破皮肉的痛楚并未传来,一柄软剑挥过,将流矢挑转了方向。 宝殿台基上,执一道人手腕转动,别过软剑,侧身而立。 宽大的袖袍掩住了剑锋,她睥睨台基下厮杀的军士,高声道: “道门净地,岂容尔等造次!” 数百位道士持剑沿阶而下,将军士们搁在了大殿台基之外,眼中冒着火光。 * “两队禁军去了,三娘那局势已定,二殿下和小殿下都无碍。” “颐宁宫已经守住了,太后并未多言。” 奏报完态势,女卫下去了。 秦玅观躬着身枯坐于书案前,面上和掌心都已显出褐色的血污。 她的当阳穴痛得像是被改锥刺穿了,搅动了脑髓。身上每个骨节也支撑到了极点,伴随着她的每个举动泛起酸疼,似乎即将被侵蚀干净。 御医来过两趟了,手边的药盒从未被打开过,茶盏里的水也已经凉透了。 唐笙上的陈情折摊在书案上,秦玅观许久没再翻阅过了。 她的脑袋乱得厉害,头痛到无法思考。 唐简私自调拨银两是真,但只为了私下帮助她扩组新军。 母亲去世是裴音怜做了手脚,但她奉养了杀母仇人整整十六年。 秦玅观动作发木,迟缓地取出狼毫笔,想要在唐笙的陈情折上批下什么。 朱墨滴落,打湿了奏折。 渐渐的,水泽越聚越多,那点朱抹晕染开来,颜色浅淡。 秦玅观搁笔,摸出了怀中的浅色帕子,掩住面颊。 眼泪打湿了帕子。 此刻她已顾不得这方帕子上是否还有唐笙的味道,胡乱拭了一通塞进袖中,扶着书案缓慢起身。 “陛下,您要去哪?”方汀迎上前,伸出包扎好的掌心扶住她。 秦玅观低低道:“东暖阁。” 她维持了旧日的仪态,挺直了背脊,可身体却像落叶一般轻晃。 “陛下?”方汀扶稳她,轻声呼唤。 周遭只剩耳鸣声,博古架晃得厉害,天地都要颠倒了。 秦玅观迈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第125章 “太后……”新来的小宫娥欲言又止。 一夜未眠的裴太后睁眼:“容萍呢。” “容姑姑昨日殁了。”小宫娥答, “陛下吩咐过了,容姑姑的差事由奴婢担着。” 裴音怜眼睫颤动,神色有片刻是空洞的。 “取五千两银子, 拨给容萍家人,叫他们好生收殓安葬。”她拨着紫檀念珠, 对宫娥说, “早些去办。”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张熟面孔,默默阖上了眼睛。 昨夜起事突然,若非她及时赶回宫中,后果不堪设想。她到时, 容萍已被传唤走了,那时裴音怜便有了预感——妙姝并非先帝血脉一事,亦或是她在江芜生产时做手脚一事,败露了。 裴音怜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她还能递出消息时编造了秦玅观病死的消息, 叫裴家人起事,将妙姝迎回宫中。 她孤注一掷, 结果还是晚了秦玅观一步。 “弘安回宫了么?” “回太后话, 二殿下还在朝元山上,要过几日才能回。” 秦玅观这是将她们母女两个软禁了,裴音怜在心中道。 可是,这又能怎样。 她是当朝太后, 顶着主母的头衔,秦玅观杀不得她。杀她就是不孝, 会为千夫所指,近乎自掘坟墓。 秦玅观也无人证物证, 即便是要逆着朝臣而行,也没有实在的由头——妙姝和她,秦玅观都动不了。 裴音怜虽一夜未眠,头痛欲裂,但思绪还是清明的。 眼下的她只需好好等一等,等到使臣朝贡那日,等到秦玅观驾崩那日,等到妙姝顺利登基那日。 这日子近了。 * 宫娥拧了帕子,给陛下热敷双眼。 方汀守在一旁,时刻关注着皇帝的动向,见陛下唇瓣干涩,又舀了两勺水喂给了她。 “将唐笙的折子取来。”她声量微弱,血色极淡的唇瓣开合,光看唇型,已瞧不出在说什么话了。 方汀俯身去听,听得唐笙二字,便知道她要什么了。 折子取来了,方汀红着眼圈问:“奴婢给您念。” 秦玅观微侧头,意味着不行。 歇息的这段时间,她偶有浅眠,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想如今的局势。 自唐笙遇刺起,藏在暗处的人便故意用与禁军相似的刀具诱导她上钩。 秦玅观当时猜出了一层,此人想要在禁军里安插自己的人,方便日后谋反。于是她将计就计,一直在等待鱼儿上钩。 如今看来,此人心计深重,表面瞧着是要安插人,实际是调动秦玅观自行去查裴音怜的旧日的所作所为。 裴音怜。 秦玅观默念这个名字。 她过去本是欣赏她的——以旁人所轻贱的外室所生的庶女身份,从小小的官女子开始,一步一步爬上后位,成了先帝朝唯一活着的后妃。整个父族母族,也在她的带挈下高升,光耀门楣。 妙姝是否为皇室血脉,她并不在乎。 权力是安全的来源。 秦玅观过去也是浮萍,她能理解女子握住权力的不易,明白这一路得蹚过无尽的血水。 可她杀了母亲,那个一生慈爱,以温雅博大的襟怀化解后宫与前朝纷争,劝谏先帝废除殉葬制的无辜人。 秦玅观怎能不恨她? 裴音怜两度设局图谋帝位,秦玅观回忆起她走得每一步棋,猛然发觉,她这一路都为旁人所操控,看似是执棋人,其实也是棋子。 位于权力漩涡中的女子应当凝聚起来,这是秦玅观所渴盼的,而她只是收紧了手中的权力,不再顾及旁人的死活了。 “陛下……”方汀压下了哽咽,托着她起身。 凭几和榻桌都立上了,蘸满朱墨的羊毫笔递到她身边。 帕子滑落,秦玅观布满血丝的眼睛露了出来。 方汀的眼泪倏地落下了。 “哭什么。”秦玅观不悦道。 方汀慌忙擦净眼泪。 秦玅观执笔,因为脱力,书写时面颊快要挨到陈情折了。 “奴婢为您执笔罢——” “不可。”秦玅观说几个字便要歇息一会,“她见着,要忧心了。” 京中动乱必然要牵扯到辽东局势,这些事情接连发作,定然是两地虫豸遥相呼应。 唐简,一个已经被他们逼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出来做文章,为的就是拿掉唐笙,清空秦玅观在辽东的势力。 局势危如累卵,唐笙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动摇,亦不能不顾一切地回京——她在辽东,便是秦玅观最好的盾牌。 这也是秦玅观为何对外只称自己是小病,并不停止使臣朝贡的原因。 辽东与唐笙看似安全,实则暗处的人,也已布完局了。眼下,秦玅观要破局只剩一个法子了。 她忍着心口的痛楚,缓慢书写,确保每个字瞧起来都还是有力的。 “陛下。” 宫娥入殿通报。 秦玅观偏首望去。 “陛下,丹帐汗国特使求见。” 来了。 秦玅观推测到的事就要发生了。 “扶朕起身。”她道,“更衣,妆容深些。” “陛下!”方汀语调恳切,急得直掉眼泪。 秦玅观靠着榻漱过口,取来口脂抿好。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国大事,方汀只能将担忧和心疼咽进腹中。 宫娥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好让她走得轻松些。秦玅观在转入外殿前,推开了她们地搀扶。 使臣见着玄色的身影,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畿官话抚胸行礼。 秦玅观不愿拿腔,叫他直奔主题。 使臣留意着她的神色,想要从她身上寻找病倦。 在与秦玅观寒泉似的眼睛对视时,使臣匆忙错开视线。 “陛下,大齐与丹帐通婚,乃是旧俗,听闻圣朝弘安公主未曾出嫁。顺天可汗之长子亦未婚娶,倘若——” 顺天可汗的长子虽是继承人,但年近三十,前年丧妻,妾室成群。 抬出这么个人,丹帐汗国摆明了在试探大齐的态度。 秦玅观出声打断,面色阴冷。 “朕在位一日,我朝,皇女不下嫁。” 使臣以为自己听错了,思量了一会又道:“大汗幼子与弘安殿下年龄相仿,简直是佳偶天成——” “朕即位之初便已昭告天下,皇女绝不联姻。” 使臣也不恼,这在他们意料之中。 “那请陛下增设几成赐礼罢。” 秦玅观拢起念珠,动了动指节,示意宫娥答话。 小宫娥会意,借着怒意高声应道:“自今日起,我朝只会馈赠等价赐礼。” 使臣的脸黑了,在禁军的护送下,悻悻而归。 御座上,秦玅观直挺的背脊弯了,宽大的袍服不再贴身,交领后端平白空出大片,露出秦玅观的衬袍来。 她这一拒,临近蕃西的藩属国,就要跳反了。 东有瓦格,西有丹帐,大齐周边险象环生。 即位四年,一边填补,一边裱糊,这样的王朝还能承受即将落下的利刃么? 秦玅观握住御座托手上的云龙纹,轻缓摩挲。 大殿肃穆空荡,丹墀的赤金与湖蓝颜色最为鲜亮。 念珠拨动,流苏晃荡。 清脆细碎的声响,平缓且规律,宛若心跳。 良久,秦玅观起身,推开了宫娥的搀扶,拾级而下。 方汀知晓她要批阅奏折,将寝殿的物件移到了书房,挑选了最要紧的折子依序摊开。 “陛下,您用碗参汤罢。”方汀顿了顿,补充道,“唐总督过去嘱托过的,说间歇性用些无碍。” 秦玅观透过那一缕白烟望她。 “搁下。” 方汀照做,秦玅观捻了两回瓷勺才将参汤送进口中。 她强忍着恶心咽下,摸出唐笙的帕子抵唇,可这回只嗅到了浓重的血味,再也没有她的味道。 方汀唇线紧绷,别开了脸。 秦玅观握笔,继续书写给唐笙的话。 不过写了两个字,参汤又回到喉中,呛到了她。 笔画歪了,奏折空白处不再整洁。 方汀轻拍她的背脊帮她顺气,却瞧见血滴落下。 她躬身查探秦玅观的情况,奏折上的血珠滴得更多了。 秦玅观没有力气了,她枕上小臂,强打着精神,断断续续道: “折子,替朕写完。叫十八,送回,要快。” “叫她,揭发唐简——” “无论发生什么,握紧兵权,不得回京……” “当心申……” 说到最后一句时,秦玅观已气若游丝,方汀没听清她的后半句话,想要再问,秦玅观已然昏迷。 念珠从她垂下的手腕滑落,坠于氍毹,没有了声响。 方汀嘴唇翕动,开了口却没发出声。她再试了次,终于发出沙哑的声音:“传太医,快传太医!” 秦玅观还有鼻息,泪水随着她的动作飞了出来。方汀揪住奔走的宫娥,语调激愤: “你去叫御林司叫方百户,叫她快来!” 第126章 秦玅观陷入了昏迷, 太医们能使的法子都用了,到最后也只敢说些将养温补的话了。 明日便是大朝会,诸国使臣齐聚一堂, 萧医女知晓秦玅观昏迷不醒于朝局而言不是益事,硬是在一众太医都退却后坚持给秦玅观针灸。 细长的针扎遍了秦玅观的面部穴位, 冷汗顺着萧医女的额角滑下, 一旁的徒儿摸出帕子替她擦拭,动作轻缓,生怕打搅了萧医女。 心悬一线的徒儿紧盯着她的动作,担忧道:“您有把握吗?” 萧医女喉头发涩,但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止:“我也不知。” 陛下脉搏虚弱, 沉疴积重,这个时候稍有不慎便有崩逝的风险,太医院无人敢担当主治之责,只敢进献吊命的参汤。 萧医女从疫病中捡了条命,本该是最惜命的那个, 可她看不得秦玅观这样一位圣主崩逝,犹豫再三终于站了出来。 死便死罢, 与其继续脑袋别在腰带上侍奉下一位不知是人是鬼的新君, 她宁愿为唤醒秦玅观而死。 萧医女拈出新的细针,指尖探寻秦玅观的百会穴。 “陛下明日能醒来么?”方汀问。 萧医女咬紧唇瓣,并不答话。 身侧的阴影远去了,余光里, 满脸泪痕的方姑姑已经离开。 小宫娥跟上了她,方汀将她们赶了回去, 拭干了泪,直奔御林司。 陛下不知何时才能苏醒, 朝局险象环生,眼下这个情形最怕群龙无首。 方汀推开门,惊得围着方桌议事的女卫一齐回头。 “老三,你带人封锁整个禁宫,加强戒备。” “老四,你带禁军把控京畿各个入口,各营派御林司的兵官监军。” “老五、老七、十一交班巡查,有可疑人等一概捉拿。” “八娘、九娘带人围沈府,叫沈老太傅和申侍郎好生歇着。” “诺!”女卫们高声应和。 “六娘。”方汀从袖中取出皇帝令箭交给她,“你这会就去,将这个交给十二,整个京师兵权交由她节制,叫她便宜行事。” 六娘抱拳应下,后知后觉,问道:“诏旨呢?” 她的话令方汀鼻头发酸,低低道:“陛下昏迷,朝中宵小作乱,上边说得,都是我假传圣旨发的令。” “这消息要严格封锁,不得传出,你们知道吗?” 众人点头。 “陛下昏迷前给十九留了话,我依照那些话,再三思量了才做出抉择。”方汀道,“十八带人去辽东给十九递信了。” 屋内哗然,四娘拍手叫大家安静。 “你们不要怕。”方汀唇瓣翕动,眼底浮现了决绝的泪光,“天塌了,娘一人顶着。” * 夜阑人静,虫鸣混杂了风声涌入方十八的耳朵。 浓稠的墨色泼洒天际,今夜月光暗淡,山峦如同蛰伏的猛兽掩藏在暗夜之中,等待猎食的机会。 视野受限,马背上的方十八听觉变得更灵敏了。 被风吹动的草窠发出沙沙声,她俯低了身,一手持紧缰绳,一手按在刀柄上。 扭曲的野草大片倾倒,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一枚响箭刺破了暗夜。 “有埋伏——” 方十八反手拔刀,飞刀斩断蹿起的绊绳,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了伏兵位置。 马上使佩刀不太顺手,她接过随从抛来的大刀,砍起了攒动的脑袋。 此处是从京师前往辽东的必经关隘,方十八猜到了此处可能会有埋伏,但又不得不从此处过路。 她为了不暴露行踪,没有带太多人,但随从几乎都是精兵强将,面对围困并没有乱了阵脚,反而配合默契,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十八扯过背在身后的密折匣护在胸前,挥动朴刀。 刚猛的力道劈砍下来,伏兵拦腰断开,飞洒的鲜血激在了周遭人脸上。 断开的尸体震慑力极强,伏兵围了一圈又一圈,但无人敢冲向朴刀砍杀范围内。 被激怒的方十八脸上全是血点,她不喜这腥味,眉头紧锁。 伏兵见强攻不成,围堵住她们的去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到来。 伏兵愈来愈多,方十八奋力杀敌,拼尽全力撕开了豁口。随从从豁口中涌出,而她胯.下的马却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十八滚进草窠,护紧了身前的密折,再抬首豁口已被堵住,被斩断腿的骏马倒在血泊里,发出阵阵哀鸣。 她没时间思考,拾起朴刀,用刀柄挑着将沾满鲜血的黄缎木匣抛了出去。 随从接住,马蹄却慢了下来。 “快走!” 方十八拦住追兵去路,回首嘶喊。 * 指节拉了太多次弓弦,唐笙的手心满是褐色的血渍。 方清露推门入内,唐笙这才回神。 “还没消息么?”她瞧见唐笙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她今天又没等到回折。 “七日了。”唐笙垂眸。 方清露将新来的文书搁在书案上,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你这怎么弄的?”她抓起唐笙的手腕,查看伤口,“功夫不是你花上十天半个月就能练成的,你怎么能这样急于求成,不要手了?” 唐笙这段时间除了忙政务,还奔走于乡野和北境之间巡查诸事。方清露作为监察官每日都被政务折磨到深更半夜,唐笙作为辽东主官,又要理政又要习武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方清露有些恼火,语调不由得带上了怒意:“我要怎么说你?陛下不回折定是有自个的打算。我晓得事涉唐尚书,你心中苦闷,但苦闷也不是拿自个的身体撒气啊——” “你去跑马,去喝酒,哪样不比弄得满手是伤好?” 唐笙抽回手腕,摸了帕子擦净血渍,不知疼痛似的取笔批复公文。 “别批了!”方清露夺过她的笔,揪着她起身,“陛下在信中叫我照顾好你,你将自己整成这个模样,我怎么交差?” 方清露拉她坐到客椅上,翻找起怀里留给林朝洛包扎的布条来。 一个林朝洛已经够她不省心的了,现在又添了个唐笙。 她下手重了些,似是要疼醒唐笙。 “二姐知道你心里委屈。” 陛下不给回应便带上了默认唐笙陈奏的事是事实的意味,消息递过去那么久都没回折给唐笙解释或是告诉她处置之法,这换谁都会感到憋屈和难受。 方清露叹息:“活着的人是最要紧的,这事就这样忽视了最好,陛下她不是绝情,她要思量的事——” 手背微凉,方清露抬眸,对上了唐笙的泪眼。 “二姐。”她哑哑道,“我不是在意这个。” “我信陛下,也知她绝非冷情之人。我只是——” “我只是怕京中出事了。” 七日没有消息了,唐笙吃不好睡不好,总是能想起秦玅观病倦的神情。 这七日的邸报也非常平和,未见什么谕旨和诏令。 秦玅观那样勤于政事的人,怎会七日都未有动作,这显然是出事了。 方清露抹去她面颊的泪痕,温声安慰:“不会的,以陛下的谋略,再大的事都能被摆平。你不必忧心,处置好眼前事便好了。” “可她若是病了呢?” 书案上的烛火烁动了两下,熄灭了,斑驳的烛泪落满唐笙习字的纸笺,屋内更暗了。 “你是说——” 唐笙用手背擦拭眼泪,眸光并不哀凄。 “我难受,难受不是因为怀疑陛下有没有利用我和阿姊。”她顿了顿,“我难受,她病了我也不能回京。” 每逢她染病,京中总有宵小作乱。要病弱的秦玅观独自面对那些,唐笙想起她愁苦的面容心便揪成一团。 脑海里有秦玅观病重疲惫的眼眸,身上有秦玅观牵着她衣角的触感,耳畔有秦玅观俯身说“痛”的声音…… 阖上眼,到处都是秦玅观。喧嚣的思念,涌动的怜惜,喷薄的担忧,都化作了钝刀,一刀一刀片开唐笙的皮肉。 她好想秦玅观,好想抱紧她,问一问她过得还好吗。 “太傅那消息灵通。”方清露攥紧她的手,想要给予她些力量,“未曾发生的事就不要过度忧心,这不值当。” 唐笙的理智被她的话唤醒,倏地起身,往马厩去。 “我同你一道。”方清露忧心她真打听到什么不好的事,快步跟上。 急促的马蹄声散在黑夜里,唐笙闯进济善堂时,不知何处响起了低哑的琴声。 沈长卿的亲信瞧见她,快步赶制内院通报。 唐笙和方清露被人引到光亮处。方清露坐下,唐笙立着,落魄的背影被灯火拉至地栿外。 片刻后,沈长卿抱着古琴入内,唐笙身侧多了道影子。 “唐总督和方按察夜深到访,可是有急事?” 沈长卿收好琴,回首看向她们。 “太傅方才弹得可是《无根树》?”方清露见礼,笑问道。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沈长卿吟了句,露出温和的笑意。 “太傅,京中这几日可有消息。”唐笙不想寒暄,直切正题。 沈长卿直起身,目光下移,瞥见了她手上的伤。 “总督请。”沈长卿摊手,请她入座,“这几日家父确实来信来问我近况。” 唐笙眼眸微动,眼底的光点更亮了。 “听闻朔州大雨,这几日消息递得太慢,邸报到的都不及时了。”方清露打断她们,“老太傅可曾说京中有什么动向?” 沈长卿摇头:“不曾说。不过听说陛下前些日子圣体不大爽利,想来未下什么诏旨。” “陛下病了?”唐笙抬眸。 “还是从前的顽症罢,若是急病,就该召总督回去了。”沈长卿答,“总督不必忧心。” 闻得此言,方清露忙按住唐笙,生怕她反应过激。 戴着扳指的拇指被她圈进掌心,唐笙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方清露分明瞧见她扎好的白布上又渗出了血丝。 “突然造访,打搅太傅了。”唐笙缓缓道,“时辰不早,我们也不打搅了,太傅早些歇息。” 沈长卿微颔首。 唐笙步伐匆忙,出了厢房步子迈得更大了,方清露跑着才能跟上她。 “给我六日。”唐笙道,“我得回京一趟。政事交由你,军务交给林将军。” “陛下应当不是急病,你且冷静些。”方清露语调急切。 绯袍划过,唐笙已稳坐马鞍。方清露劈手夺过缰绳,死死攥着。 “十九!你仔细思量,如今这局势你怎可随意回京!” 院中得嘈杂惊扰了善堂收养的孤儿,方清露扫过几双眼睛,语调放得更低了。 送她们离开的亲信奔了回去,沈长卿疾步前来,叫住唐笙。 “总督,切莫冲动行事。” 亲信赶走了探头探脑的孩子,清出了院子。 “即便陛下病笃,你也不能随意离开辽东。”缰绳上多出了一双手,沈长卿仰首道,“辽东无主官,京中因陛下病笃而动乱,这局势只会更危急。” 第127章 病笃。 秦玅观病笃了。 唐笙脑海里只剩这句话, 视线倏地模糊了。 周遭还有不少随从,唐笙仰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 让自己不至于失态。 “唐笙!”方清露见她神色哀凄,就知道她没听进劝说, 直呼她本名, “你清醒些!” “二姐。”唐笙哽咽道,“你叫我如何清醒——” 她太了解秦玅观了:若是病痛尚在她忍耐范围内,她都不会对外称病。沈老太傅都知晓秦玅观病了,那定然是她病到辍朝了。 辍朝了又怎么可能是小病? 京中一定是出大事了。 唐笙扯起缰绳,文弱的沈长卿最先撒手, 方清露则上前一步,紧紧揪住她。 温热的掌心覆在唐笙的手背上,方清露颈间经脉暴起:“你不能走!” “我为了陛下到辽东,陛下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守着辽东又有何用?”唐笙抹去方清露的手, 包裹伤口的棉布条染满了血渍。 方清露手背多了好几道狰狞的血痕。唐笙同她僵持着,受伤的指节仍在发力。 皮肉绽开, 血水渗了出来。 方清露忧心唐笙手伤难愈, 坚持了片刻,终于放弃了。 她撒手的那一瞬,河曲马奔了出去,方清露的额前的发丝随之飘动。 马蹄激起清夜的尘埃, 数十位差役跟了了上去,随唐笙奔向城南。 方清露垂眸瞧着手背的血痕, 收紧了指节。 “太傅,今夜之事, 望您保密。”方清露语调发涩,拽马时,回首说道。 沈长卿颔首。 骏马飞驰,拂动她的宽袍。 沈长卿目送她们离开,月光映照下的面容略显阴冷。 亲信迎她回堂,闭紧门窗。 “大人,唐笙一走,功成大半,如此一来,辽东……” 突然窜起的火舌打断了亲信的话语,桌案上,沈长卿二指夹着未读的信笺,悬停于烛火之上。 火舌吞噬干净“长卿亲启”四字,灰烬散落,染上沈长卿纤白的指节。 “大人,老爷的信笺您还未读呢。”亲信道,“怎么就烧了?” 沈长卿眉眼冷厉:“我为何要听他的。” “可——” 亲信未曾说完,沈长卿便快步行至窗边,一把推开明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沈长卿回眸,怒气难抑,“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拂袖而去,留下一道清癯的背影:“为了他的一己私利,要我勾结瓦格,担起千古骂名,亏他想得出!” * 夜深了,笼中的雀儿却还是叽叽喳喳,没有一丝一毫要休息的迹象。 沈崇年叫人取下笼子,雀儿却趁机飞走了。 他给书信封好蜡,提笔写下“长卿亲启”四字,看向四处扑腾的小厮。 雀儿像和人逗趣似的到处乱窜,沈崇年听着叫声,一挥袖便罩住了鸟雀。 小厮赞叹不已,沈崇年抚须笑了笑,取来铰刀,将雀儿握在手里,抚了抚羽毛。 “这鸟雀啊,不安生,就要剪羽。”铰刀开合间,白鸟鲜亮的羽毛便落了大半,“这就飞不起了。” 沈长卿也像这雀儿一样,需得折了翅才能让他安心驱使。 语毕,他看向小厮,问起辽东是否有回信。 小厮摇头。 沈崇年放下只能在书案蹦跳的雀儿,将书信,递给他。 “你这会就去送信,再催。” 小厮领命,快步退下。 夜里宫中来了戒严令,明日的大朝会也推迟了。 沈崇年意识到机会已到——秦玅观极有可能像裴太后说得那样,在这几日驾崩。 他要趁着还能递消息,抓紧时间给沈长卿去信,叫她收拢辽东军政大权。 再晚些,京畿各个衙门的差役和各营官兵也要倾巢出动,封锁了出入口了。 沈崇年这回坐不住了,他负手行至窗边,眺望那轮明月。 不多久,檐下多出个黑衣人。 “如何。”沈崇年低低道。 “马宿口的伏兵拦住人了。”黑衣人欲言又止,“只是,那些个人作战勇猛,撕开了豁口。” “继续截杀,不留活口。”沈崇年阖窗。 今夜的多事,传令的家丁来了一波又一波。 沈崇年刚落座,便有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老爷,北阙各个府邸都被围了。”家丁道,“门口全是禁军,您去瞧瞧罢!” 皇帝病重即将崩逝时京城戒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包围北阙实在是事出反常。 除非,有人走漏了风声。 沈崇年扶案起身,家丁抄起灯笼给他引路。 沈府之外,火光冲天。 门子正和几个御林卫说话,沈崇年在廊道隐蔽处扶上小厮,放缓了步伐,又恢复了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模样。 八娘和九娘瞧见人,作起揖,客气道: “老太傅,京中贼人作乱,我等奉陛下之命护卫沈府。” 站在府内远眺,视野有限,饶是这样沈崇年还是瞧见了层叠的寒光。 沈崇年倚上家丁,吃力道:“有劳,有劳各位了……” * “快走!”方十八荡刀,划开一溜肚子,对着身后的骑兵喊道,“不要回头!” 十来把长刀围成圈一齐刺来,方十八仰身躲开,旋即穿进伏兵之中。 伏兵越杀越多,不远处,黑衣人举起了弓弩,对准了她宽厚的背脊。 破甲箭矢撕开方十八的皮肉,痛感激得她不住地倾身。她来不及查探伤势,又躲避起新一轮的剑锋。 她块头大,作战久了动作就会慢下来。伏兵瞧出了她的破绽,围攻得更迅猛了。 朴刀手柄打滑,满身是血的方十八有些握不住了。 一片混乱中,诸刃横刀直飞方十八的脖颈,执刀人动作迅捷,眨眼间两侧开刃的刀锋已迫近喉头。 身侧多有兵刃破风声,方十八顾不得了。她握紧打滑的朴刀柄,面向来犯之敌。 寒光闪过,人头落地。 四溅的血水糊住了眼睛,方十八应声栽倒。 “杀——” 马蹄声起,禁军强将分作两队杀了回来。第二队抢在伏兵包围前拖拽出方十八,让她趴伏在马上。 方十八吃力地抬起头,于一片火光中看到了被围住的首队兵马。 “护住方百户!”身陷重围的领队边杀敌边喊,“走——” 方十八咬紧牙关,攥紧了系在鞍前行囊,视线淡去了血色,但还是模糊的。 身后有人抽打马鞭,伏在马背上的方十八耳畔只剩风声了。 还有六百里。 方十八喉头颠出了腥味,她吐出了血,眼前显出了黑紫色。 还有四百里。 方十八唇瓣翕动,已发不出声音了。 天不知何时亮了,明明骄阳似火,可方十八却觉得浑身冰凉。 眼皮太重了,方十八觉得自己要死了。 阖眼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摩挲绸缎,确保行囊还在自己手中。 她昏睡了好几回,思绪沉沉浮浮,每次醒来,方十八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 飞驰了一夜,差役们精神萎靡。 长途跋涉,马队最前的破风人总是最劳累的。 差役们看向队首的方清露,却未从她的脸上瞧出疲态。 再追百里,就无法一日之内赶回辽东了。总督不在,按察亦不在,若是出事,便要来不及反应了。 方清露内心焦急,不知是否该往前了。 “方大人,前面有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急行中的方清露抬起了身。 不远处,六匹马依序前行,队伍中间的人趴在马背上,似是陷入了昏迷。 方清露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便叫人上前查探。 差役接上头,呼喝起来。 “方大人,是御林卫!” 马匹嘶鸣,奔得更快了。 方十八微睁眼,瞧见了二姐。 “扶百户下来!”方清露抚过她脸上干涸的血渍,急出了眼泪。 她抽了腰间水囊给十八喂了些水。 方十八咳嗽起来,唇角回出血水。 “十九——”方十八松了指节,指向马鞍边系着的行囊,“陛下回折,给十九的——” 眼尖的差役奔了过去,解了新囊交给方清露。 血渍斑驳的行囊沉甸甸的,方清露抱在怀里,鼻腔满是血腥气。 十八揪动她的衣袖,催促她快去寻找唐笙。 “十九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方清露捂着她的伤口,含泪道。 “追,快追。”方十八挣扎起身,想去拉缰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陛下说,她不能离辽东……” 方清露不忍将她交给随从照看,她擦拭干净十八面颊的血渍,低低道:“陛下怎样了?” 方十八敛眸,眼底映出了泪光。 她极少落泪,方清露瞧见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秦玅观情况不妙。 “这局,冲十九来的,她若是回京,便是万劫不复。”方十八揪住二姐,“快追——” 第128章 唐笙出发已近半日, 再迟一些就要出辽东境了。 方清露眺望苍茫的原野,圈紧了受伤的十八,悲凉感油然而生。 “烽火。”她喝道, “速去燃烽火!” 领着兵丁和差役向南搜寻就如大海捞针,要想快过唐笙唯有封锁辽南各个回京关隘。烽火一燃, 城池逐个紧闭, 再快的骏马也抵不过烽火传达的讯号。 “谎报军情。”十八说话吃力,只是拉紧了二姐的手吐出四个字。 方清露明白她的意思:私自传令点燃烽火便是谎报军情,到时候要军法处置,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十八知道她在赌, 决意在截住唐笙后掐断临近城池的烽火。 可马蹄什么时候能快过狼烟呢? “这个时候了,顾不了了。” 方清露拨去十八的指节,叫人展了网兜,两匹马协行,将十八抬回辽东府衙养伤。 十八强忍痛楚仰头, 透过细密的网兜看到了二姐离去的身影。 风沙太大,她纱帽被吹走了, 跟随她的差役扬手去捉, 却连帽翅都没碰到。 * 还有六百里。 象州城已近在眼前,唐笙身后已不剩几个差役了。 力竭的河曲马已吐出了白沫,马蹄渐缓。唐笙抚摸马鬃,眼眶被风吹地通红。 到了象州城, 她就去官驿换马,好让老伙计喘口气。 不知为何, 城门入口,军士拦起了拒马。城楼上聚满了人, 全都朝唐笙赶来的方向眺望。 唐笙回眸,看到了天际缓缓上扬的浓烟。 胯.下的河曲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瘫软下去,带着唐笙栽入黄土。 “总督!”差役下马,连滚带爬地冲来扶起她。 唐笙按刀起身,双膝发软。 马队不好再向前了,唐笙在城门紧闭前在摘下腰牌。 离得太远,原野中的唐笙渺如沧海一粟。 厚重的城防门下,攒动的人头从聚成的长线变作黑点,终于消失不见。 她赶到时,城门已经闭紧。 唐笙摘下令牌,奋力拍打厚重的城防门,嘶哑道: “辽东总督唐笙在此,速速打开城门——” 城墙上的兵官透过缝隙瞧清了她手中的令牌,正欲开门,却听得另一道清亮的女声。 “陛下有令,唐总督不得出辽东!” 在她的身后,百十位军士高声吼道:“军情有误,不得燃烽火!” 喊声在原野回荡。 队首的方清露已下马奔来,手中托着染血的行囊。 黑影压下,唐笙身形渐矮,抚于城门的双手滑了下去。 “十九。”方清露嗓子哑了,“陛下回折了。” 唐笙回眸,眼底流露出惊诧。 行囊系结已成死扣,唐笙用刀挑开绸缎,终于取出木匣。 铜锁已在打斗中崩掉,轻一扯便掉落了。 木匣里躺着她八日前发出的陈情折,她期盼了快一旬的东西,如今真的到手了却不敢打开了。 方清露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这折子里装的消息,极有可能是噩耗。 鼻息凝滞,唐笙拨了几下才打开了回折。 熟悉的朱色字迹映入眼帘,密集的行文间落满了褐色的血点。 秦玅观的笔画有些潦草,有些字唐笙竟认不出来了。 “她咯血了,咯血了!”唐笙带着哭腔道,“京中动乱,她撑不住了是不是?” 方清露并不答她的话,只道: “她叫你握紧兵权,守好辽东。” 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决堤了,唐笙眨了几次眼,视线才明晰。 有关唐简的事,京中的动乱,辽东暗藏的风波,秦玅观写得清清楚楚,唐笙能从潦草的字迹中觉察她的隐忍和关切。 越往后,字迹越乱,血点也愈来愈多。 唐笙捏皱了回折,泪如雨下。 秦玅观病到咯血,她却不能回去。 她离京时,秦玅观的寿命已不足三年,又遭逢此劫,怕是血条已经见了底。 唐笙再也立不动了,她跪坐于城门前,捶门痛哭。 带血的指印一道覆着一道,诉说着无限哀戚。 “十九,你冷静些!”方清露捉住她的手腕,“你这样她怎么能安心?” “开门。”唐笙喊声嘶哑,“开门——” “唐笙!”方清露掰过她的肩头,忍泪道,“你是辽东总督,这会不是你谈女儿情长的时候!” 唐笙推开她,拾起折子,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拉差役的马。 方清露紧随她,呼喝夹杂着风声刺痛了唐笙的耳膜,每一句都似乎在说秦玅观命不久矣,她得固守辽东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缰绳将伤口磨得更烂了,唐笙已分不清自己是手痛还是心痛了。 她松了缰绳,张开双臂,乘风一样倒了下去,栽进了枯败的草窠中。 唐笙茫然了,她忽然找不到她在这个世界苦苦支撑的意义了。 何为真实,何为虚妄? 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 来到这个世界前,她曾无能无力地看着家人去世,成了城市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秦玅观,她重病了,她们却连相见都成了奢望。 命运如此作践她们,唐笙好恨啊—— 她恨不得病痛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好让秦玅观多些喘息的机会。 为何一心为了天下的人要承受如此多的灾祸,为何宵小反倒能享受无尽荣华? 唐笙躺在草窠之中,嚎啕大哭,恨不得翻了这朽烂的天地。 她哽咽着呢喃压在心口的那个名字,呼吸不畅。 “秦玅观。” 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 “秦玅观。” * 朝元观的道士同兵丁对峙了一夜,直到大批禁军赶到山上才散去。 意识到自己是被太后诈来的裴少将军不敢造次,禁军一来,便送缴了兵器,不做抵抗。 天早就亮了,山间的晨露在阳光的灼烤下散去,萦绕山峦的浓雾也退散了。 方三娘同执一道人见过礼,讲清了了局势。 “弘安殿下、惠明翁主,末将来接两位回宫。” 执一道人微颔首,即将离去,转身时袖袍却被人扯住。 “道长,我寻您很久了!”秦妙姝眼泪啪嗒啪直掉,“求您了,求您救救我阿娘,救救我皇姊!” 执一还未来得及说话,小萝卜头便一把抱住她的腰身,死死缠着她。 “仙人,求您了,求求您了!”小萝卜头声音脆脆的,在山间的凉风中发着颤。 执一拉过即将被拽散的袍领,手腕摇了圈,晃出藏于宽袖的软剑。 银光吓得两小只松了手,执一拢好袍服,收剑入鞘。 她不喜被人触碰,但面上也没流露怒意。 “贫道不为皇亲贵胄医病。”执一清越的声线融入山风中,“太医院能人众多,定能医好陛下同太后的病。” “道长!”三娘跪于台基之下,仰望着她,“朝局困顿,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陛下在位四年的作为您应当有所耳闻,这样一位圣主如今病将不起,这于天下百姓而言,是灾祸啊!” “年初的疫病陛下的处置天下人皆知,她是心系天下的良主。您云游天下,为穷苦百姓医病,她何尝不是在为天下人谋求生路呢?” 三娘说话间,秦妙姝和秦长华学起了八爪鱼,又缠上了执一道人。 执一刚理好的交领又散了。她立了片刻,终于发力,先将小不点提远了,后点着秦妙姝的额头同她隔开些距离。 这些都是执一单手做成的事,两小只卯足了劲,都没撑太久。 三娘怕她们将人得罪了,忙将她们揽了回来。 小萝卜头挣开她,养着脑袋同执一道人对峙,妙姝也加入了。 两位养尊处优惯了,摆出的架势颇像是要跟执一道人打擂台。 执一忽觉好笑,正欲拂袖离去,面前的两位皇亲却撩袍跪下了,低垂着脑袋齐声道: “求您了!” * “北阙已围。” “京畿已戒严。” “大朝会推迟,使臣似乎颇有怨言。” 一夜未阖眼的方汀过紧披风,接过十三娘递来的热茶。 “十八那边有消息么?” “暂时未有。” 明明秋老虎的余热还未过,方汀却觉得手心凉得厉害。女卫们或蹲或坐,将她围在了中间。 萧医女的徒儿打帘出来,众人的视线迎了上去,眼睛里藏着期待。 立着的人摇头,众人眼底的光亮散去了。 女卫问她:“一点要醒的迹象也没有么?” 徒儿摇头。 “我进去瞧瞧。”眼见女卫们露出了丧气的神情,方汀扶膝起身,动作迟缓,“你们等着。” 寝殿内,萧医女正在摘银针,方汀走近了,瞧见那密集的银针,心揪成一团。 “陛下能在三日内醒来么?”方汀轻声问。 泄了劲的萧医女倚榻而坐,说不出话。 “你同我老实说,陛下能熬过这关吗?”方汀矮身,眸光暗淡。 萧医女摇头:“我不知,我真的不知……” 陛下病得太重了,昨夜那般凶险,她用尽了毕生所学也才勉强维持住了虚弱的脉搏。 再拖下去,她就说不准了。 方汀瘫坐在榻边,握住了秦玅观的手。 “陛下……” 时间似乎倒回了庆熙十七年,秦玅观高烧昏迷,身上的刀口都被江水泡烂了。 太医回天乏术,到最后也就只敢进献吊命的参汤了。 换做寻常人那次就死去了,可秦玅观挺了下来。 方汀轻声唤她:“陛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汀觉察到掌心的指节正在收拢。 “陛下!”方汀直起些身凑到她跟前。 干涩的唇瓣似有开合的迹象,可榻上的人眼睛却还是紧闭的。 方汀撑身去听,只听到了两个极轻的字眼。 “唐……笙……” 秦玅观在唤唐笙。 她说得那样吃力,只能发出些气流聚拢起的声音。 “十八去送信了,唐大人未曾回来,未曾回来!”方汀知道她忧心什么,即答。 秦玅观放心了,再次沉沉地睡去。 第129章 秦玅观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 她的身躯并不似如今这般僵硬累赘,还是那个能将一柄长剑舞成游龙的皇太女。 庭院空荡,她收了剑, 沿着落花满地的石板路前行。 幽径深处有两道身影,一道立着, 一道坐着。 秦玅观觉得这两道身影无比熟悉, 拂过低矮的枝桠,缓步上前。 脚步声惊动了,闲谈的两人,她们一齐回眸,露出善意的笑。 秦玅观僵在原地, 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静坐着的人笑容恬淡温和分明是初入仕途的唐简,那立着的人挺拔昂扬,笑容明艳瑞丽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唐笙。 长剑落地,秦玅观抛却了仪态, 奔向了她们,笼罩着柔和白光的唐笙和唐简却像烟尘那样, 倏地消散了。 她拼命抓着那一抹烟尘, 到头来山林里只剩她一人。 数道阴冷的声音响起,称她陛下,陈奏着唐家姊妹的罪行。那些声音成了无孔不入的咒文,缭绕山林, 秦玅观捂耳,咒文反而更清晰了。 再次睁眼, 她又回到了朝堂,唐笙被禁军押了下去, 眼底满是恨意。 那些曾经强加于唐简的罪名,全都加在了唐笙头上。 秦玅观呐喊,想要叫停这一切,她顺着唐笙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丹墀上神情淡漠的自己。 “唐……笙……” 秦玅观指节划过被褥,眼睫颤动。 “陛下?” 她听见了方汀的声音。 “陛下这是要醒了?” 阴冷的声调化作了耳鸣,秦玅观在混沌中听到了数道真切的女声。 手臂、掌心、面颊,都传来了触感,她努力睁开眼睛,想要撑起身叮嘱些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停摆,刚有清醒迹象的思绪也重新陷入了混沌。 她好累,若是没有纷扰的朝政,没有惦念在心的人,她情愿长睡不醒。可秦玅观如今只想醒来,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唐笙很担心她,她要快些醒来。 “参奏……”秦玅观呢喃,“唐笙……” “陛下,十八去送信了,唐大人未曾回来!未曾回来!”方汀不愧是守了她十来年的老人,一下就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朝……会……” “朝会推迟了,奴婢已遣人盯着各邦使臣了。”方汀哽咽道,“奴婢斗胆,求您快些好起来,若是拖久了,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榻上的人唇瓣翕动,方汀偏首去听,听得极轻的两个字眼。 秦玅观握着方汀的手松开了,再次陷入沉睡。 方汀握紧她的掌心,侧身看向赶来的女卫们。 她明明跪于榻前,可坚毅的神色,总令人不由自主地矮下身去倾听她说话。 “朝会至多再拖三日。”方汀道,“再拖下去,各邦国怕是会有异动。” “陛下若是不醒呢……”说话者音量渐低。 方汀敛眸,看向阖眸的秦玅观。 “陛下方才说,太后。”方汀深吸气,压下心中的愤懑,“再有三日,陛下仍未醒,便叫太后主持大朝会。” 此言一出,女卫和医女们皆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方汀理好被衾,拂去秦玅观额前的碎发,领着众人到外间去。 “姑姑,倘使太后把控朝政,她必然会图谋大位。”萧医女说,“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秦玅观重病的这几日,都是由萧医女诊脉医治的,常伴君侧,对于太后的所作所为,她是有所耳闻的。 “除了太后,还有谁?”方汀攥着帕子回眸,“那好色迂腐的楚平郡王吗?” 众人语塞。 太后掌政,必然是推弘安公主为嗣君,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秦玅观这些年的努力也不至于功亏一篑。若是论资排辈请来楚平郡王,反倒顺了一直唱反调的朝臣的心愿,致使他们拧成团,图谋不轨。 如今大齐大半的兵权握于唐笙和林朝洛手上,她们能最快集中兵力奔袭京师,其余兵力则分散于蕃西和各州府。太后及其亲族无力召集这分散的兵力,若有异动,秦玅观仍有回旋的余地。 方汀受恩于江皇后,尚且觉得憋闷,更不用说秦玅观了。 时局之下,许多抉择是不能随心所欲的。秦玅观作为帝王只能在权衡之后,选择最利于己方的。 多说无益,方汀不再做解释。 “十七。”方汀唤人,“你领人,再去催,叫十九务必早日陈奏揭露唐尚书的奏折。” 十七傻了,惊诧道:“这!” 方汀何尝不知道唐简的冤屈,何尝不知此事于唐笙而言无异于凌迟——可作为唐简的至亲,唐笙唯有检举揭发大义灭亲才能彻底洗脱与唐简的干系,不至于落入圈套,日后不再为人轻易拿捏。 “快去!”方汀呵斥她,“不许意气用事!” 十七拧眉,打帘而去。 剩下的人也各自领命前去办差,唯有方汀留在殿内。 叫唐笙检举唐简,撇清关系,叫她握紧兵权,不得回京。 唐笙若依照陛下说的做了,退可保性命无虞,朝中无人敢轻易动她。进,大可割据一方 ,无论是偏安一隅,还是开疆拓土,都能保住此生荣华。 陛下这是连身后事都思量好了。 方汀扶着椅背,背过身去,望见了秦玅观平日里久坐的五屏椅,掩面抽泣。 * 秦妙姝没请来执一道人,下山时,她同秦长华一道伏在马车小窗前,眺望奔涌的山峦。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天地万物,都遵循此道。贫道并无逆道而行之术。” 她这话就是在说,生老病死是自然之律,她无力更改,也就是给秦玅观定了结局。 执一道人的话仍在耳畔回响,秦妙姝每回想一分,心就闷重一分,眼泪簌簌落下,纤长的睫毛上也蒙了层水泽。 “姐姐,总会有办法的。”小萝卜头枕着她,两小只颇有种相依为命的姿态。 秦妙姝听着她的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了。 夜里冲进道观的那些人,剑锋都是指向长华的。那时秦妙姝便有了预感,这是母亲动手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傻,她愚蠢,可又有谁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见到了,听到了什么。 她回忆着临行前母亲说的话,那些猜测都化作了真实场景,在她脑海里翻覆。 秦妙姝挨着小萝卜头的脑袋:“到了宫里,你不要回去,跟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陛下那也不能去吗?”小萝卜头问。 “去了陛下那便时时刻刻守着陛下,其他地方都不要去。”秦妙姝答。 秦长华懵了,她问为什么。 秦妙姝哭着叫她不要再问——她总不能告诉这孩子,她的母亲要杀了她,为她称作“姐姐”的这个人铺平道路。 铺平道路。 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母女。 在先帝的汤药中添东西,使得先帝仆击之症加重时母亲是这么告诉她的。那日母亲同舅母商议的事,她听了大半,离开时身上的力气都好似被人抽走了。 陛下起病这样突然,秦妙姝每每回忆起她的病容都会想起她们的议论声,因而纠结再三,终于提醒了皇姊。 她不知道事态发展得这样迅速,她好害怕回去见到的会是大行皇帝的灵柩。 “不要问了。”哭得头痛的秦妙姝重复道,“不要再问了……” 小萝卜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大人一样轻拍她的肩膀。 马车晃荡了许久,驶入平缓的官道。 秦妙姝知晓离禁宫近了,心中又添了几分忐忑,她拭去眼泪,牵紧了秦长华,探看车外的场景。 经过齐安门,她未曾见着代表丧事的白缎,终于松了口气,但攥着长华的手却更用力了。 马车在颐宁宫前停下,她拉着长华下车,将她护在怀里,迎面便瞧见了等待已久的母亲。 裴太后见到她怀中的小长华,笑意淡去了。 “送惠明翁主回住处。”裴音怜虽被软禁,但使唤人来,并不发怵。 “不要!”秦妙姝抱紧小萝卜头,“我要与长华同吃同住!” 眼前的秦妙姝颇有种避她如避蛇蝎的态势。 裴音怜眼底的光亮陨落了,见着女儿的欣喜也在顷刻间冲淡了。她凝望着一脸戒备的女儿,心渐渐沉了下去。 “阿狸——”她去牵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衣袖被母亲牵住的那一瞬,秦妙姝再也藏不住了。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好质问母亲,只是抱着小长华不说话。 裴音怜面色冷了下来,叫人上手分开她们。 “本宫看谁敢!”秦妙姝盯着围上来的宫娥,呵退了她们。 她鲜少有这样蛮横骄纵的时候,裴音怜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得女儿了。 “妙姝!”裴音怜的语调严厉了些。 小长华也点着她的腕子,请她放开自己。 秦妙姝充耳不闻,无视了这一切,只是泪眼婆娑地同母亲对视。 周遭围着太多人了,秦妙姝也不想让母亲难堪,放缓了语调回应。 “阿娘。”秦妙姝流着泪道,“求您了。” 裴音怜叹息,终究是容许女儿带着人进去了。 “回宫了,我要去给陛下问安了。”秦长华不明白妙姝为什么这样执着,只敢小声劝慰,“我还是,我还是走罢……” “不行!” 裴太后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回首,眼底染上了凄色。 “阿狸,你是恨上阿娘了么?” 秦妙姝的心狠狠抽痛,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在那一刻老了许多。她甚至能看清日光下,母亲耳鬓的白发。 “局势已定,哀家不会再动她了。”裴音怜将话挑明,“你想着护着的人,母亲不会动。” 小长华看向裴太后,面上流露了惊恐。 她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圈紧了秦妙姝。 裴太后的视线掠过她,兀自走向明堂。 秦妙姝失神的那一瞬,宫娥和太监冲了上来,将她们彻底拉开。 “阿娘!”妙姝冲着那道背影大喊,“您不能这样!” “将人带下去。”裴太后转身,拉起女儿的胳膊,“你同我上来!” 秦妙姝在对上母亲的泪眼后停止了挣扎。 殿门阖上了,光线暗淡了好些。 裴太后苦笑起来:“阖宫上下都是皇帝的人,哀家动得了她么?” 她拉近了女儿,附在她耳畔:“姝儿,且信阿娘一回,阿娘不会动她——” “如今局势明朗了,再等几日,我们母女便是这天下的主人。到时候,你想要护谁便能护谁,想要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秦妙姝挣开母亲的钳制,带着哭腔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第130章 大朝会拖延了三日, 使臣催了好几次,方汀才叫人去传话。 第三日,丹帐汗国使臣已准备辞行。局势如此, 再拖下去恐生异动。 方汀看向跪于踏前侍疾的秦妙姝,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是二殿下能挡事的话, 眼下这个局势, 请她代理大朝会不失为稳妥之举。 奈何二殿下弱而无刚,朝政大事交到她手里,最后都得转入太后手中。 她也曾试着同二殿下交谈,二殿下只是伏在陛下身畔轻声啜泣,并不搭话。 方汀猛然觉察出这十六岁的孩子, 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得那样纯善蠢笨——这样两难的境地,她多说一句话都是错,不如像现在这般安心藏在陛下和太后身后,装成懦弱的草包。 方汀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请裴太后主持大局。 传达圣令时, 方汀同她碰了面。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们都苍老了不少。 裴音怜停了那些维持虚壳的药, 人老得极快, 方汀则担起了秦玅观的担子,一夜间白了鬓角。 一切尚在裴音怜估量的发展情形内,她是明面的胜者,方汀作为下人跪着仰视她, 却从她的眉眼间觉察出了疲态。 “皇帝如何了。”她问。 “陛下尚在休养。”方汀答得模棱两可,她实在不喜裴音怜这般假惺惺地问候。 裴音怜揉着眉心, 睁开些眼:“将妙姝带回来。” 方汀俯首应答,从平淡的语调里觉察出了怪异。 她回了宣室殿, 试探性地传了话。二殿下抗拒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从前极爱躲懒的二殿下直直跪在陛下榻前,低垂着脑袋,腰背挺直,好似在忏悔。 榻上的秦玅观双眸紧阖,病倦的面容染着易碎的纤薄。 秦妙姝光是瞧她一眼都觉得愧疚。 “殿下……”方汀矮身,同她平视,“您在躲些什么,能同奴婢说说吗。奴婢陪侍陛下多年,陛下的心思奴婢大多知道,陛下她——” “姑姑。”秦妙姝垂首,泪珠混着鼻尖滑落,“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抗拒赐婚假装上吊那次,秦妙观领她在听风院散心时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母亲这些年的抚育和遮蔽历历在目。 她脑袋快要裂开了,她逃到皇姊这里也是想讨得片刻安宁,但方汀却主动追问起了她。 秦妙姝仍在沉默,颐宁宫来的姑姑就已经催上了。 内殿无人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僵持了片刻,秦妙姝只得出了殿,来到檐下。 她被人用“太后头风发作”的由头哄走了,回了殿,却见母亲端坐于主位,凝望着她。 那视线化成长鞭,笞挞着她,每每对上裴太后带着洞察和哀怨的眼神,秦妙姝都无比挣扎。 “阿娘……”秦妙姝嗫嚅。 听到女儿的轻唤,裴音怜眸光烁动,那些哀怨和悲怆顷刻间消散了。 “姝儿,来试试这个。”裴音怜展开大衫,鼻音有些重,“来,过来——” 秦妙姝展臂,由母亲和宫人帮她试衣。 离得近了,衣上的暗纹显露了,秦妙姝扯散衣服,交着双臂躲得远远的。 “这是嗣君的服制,我不要穿!” 三日了,整整三日,秦妙姝还是一副抗拒她的模样。 “妙姝,你到底要阿娘如何?”裴音怜振袖,“在你眼中,阿娘成了什么人?” “阿娘这么做——”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秦妙姝掷下朝冠,哭的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 她放声痛哭,似乎要将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发泄个干净。 秦妙姝撕扯着衣裳,声嘶力竭道:“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并非我愿!” 从前母亲对先帝下手,她想起生父的种种恶行,尚且能够装作不知晓。 可她的阿姊做错了什么? “皇姊一直护着我们,病倒前夕,还驳回了丹帐,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和亲。”秦妙姝垂着胸脯,“阿娘,妙姝有心。阿姊待我不薄,我怎能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先前秦妙姝还顾及着周遭有宫人,忍着心底话。 但在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她终于说出来了。坠落在地的不只是冠冕,更是压在秦妙姝心里的石头。 “这朝冠,我担不起!” 说完这些,她顿觉轻松,再说话时,便带上了发泄过后的快意。 裴音怜的心彻底凉了。 她背过身,仰头抑制住即将淌下的眼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你们都退下。”裴音怜道。 殿门吱呀作响,四四方方的光亮缩成了细长的线。 那些她本想一辈子烂在腹中的话,终于随着不甘的怒火倾泻了。 “你不知道的,阿娘告诉你。”裴音怜放缓了语调,望着女儿的眼睛里多出了几分怜悯。 她们的眉眼那样相似,与其说裴音怜在怜悯她,不如说是在怜悯自己。 过往的屈辱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说起女儿的降生,裴音怜的声调里才添了几分温情。 最初入宫,她是被家族裹挟着踽踽前行的低位嫔妃,她这半生都绑在了败落的裴家身上,背负着父兄以家族荣辱为遮羞布的私欲,被一荣俱荣一殒俱殒的说辞荼毒,不择手段地爬到了高位上。 真正手握权力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那些曾经蔑视她,轻贱她的人露出的谄笑。尝到了权力甜头,那点附生于她本体的野心疯狂滋长。 她确实是为了避免殉葬,为了夺得后位才将女儿带到这世上。 但自打秦妙姝降生那日起,她抱着孱弱的女儿,便下定决心要让她摆脱和自己相似的命运。 裴音怜自认为亏欠了许多人,但独独没有亏欠女儿。 她幼时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渴求,都被她变本加厉地倾注到了女儿身上。 “先帝,并非你生父。江皇后,死于我手。” 隔墙有耳,她的声音极轻,但足够女儿听清。 秦妙姝瞠大了眼睛,忘记了眨眼。 裴音怜温柔地拭去了女儿的眼泪:“你是阿娘的女儿,没什么担待不起的。” “听阿娘的话,这世上便再也无人能操纵我们母女了。” * 书案上摆着一份回折,一份公文。 烛火太幽暗了,唐笙有些看不清上边的字迹了。 公文是今日新到的,加盖了三司官印,说是要召唐笙回京,重审唐简一案。 这公文意图这样明显,就差将“骗回去定罪”几个字写在明面上了,唐笙自然不会上当。 但这样的公文竟然能够发出来,便说明了秦玅观至今未醒。 今日是三司文书,那明日呢,后日呢? 陛下一日不醒,这些人便会罗织新的罪名扣到她头上。朝局也会一日比一日动荡,谁能保证那些只图一己私利的宵小不会作乱。 躲藏在陛下身后固然安稳,但陛下离了她,病弱的躯体还能撑几时? 唐笙不想再等了,她怕再等下去,就要抱憾终身了。 她迫切地想要回到秦玅观身边,轻抚她的眉眼,扣紧她的指节。 即便不能分担她的痛楚,能多陪着她,多照看她也是好的。 烛火似是燃到了头,轻曳了几下,更暗淡了。 唐笙探指,捻灭了这团光晕。 屋外的脚步声迫近了,唐笙听得方清露两声担忧轻唤,却没有应声。 公文到时,方清露也在场,她忧心唐笙做傻事,得空便来探望。 这是今日第三趟了,她在檐下轻唤:“十九,歇下了么?” 厢房内没有回答。 方清露知晓她烦闷,长叹息,终是绕回了自己的卧房。 唐笙听得脚步声远了,这才收束衣袖,一圈一圈缠起了臂缚。 她从锁子甲穿起,束好裙甲,整理好身甲,扎好护心镜和革带,最后锁好护喉。 弓囊及其相关武备配饰捆扎整齐,全副武装的唐笙借着月色望着镜中的自己,转身取下兰锜托举的赐刀。 秦玅观的回折和三司的公文给了她两条路。 一条是偏心于她,叫她明哲保身,固守辽东的路;一条是叫她束手待毙,回京待罪的路。 秦玅观叫她以不变应万变,几乎替她思虑周全了——她手握兵权,朝中的人不敢轻易治罪,更不敢派遣兵丁挑起战端,她便是抗命不尊,也无人能动她。再者,唐笙也可借着辽东天堑割据,用海陵王从前谋划的那套保全自己,谋求东山再起。 她带出来的女官大多也会留在她麾下,不至于丢了性命。这是秦玅观重病中,为唐笙,为那些替她尽忠的人,做的最后的打算了。 唐笙不想选这条路,因为无论怎样思考,总是将陛下放在了必然病故的位置。 甲胄随着她的步伐铿锵作响。 在她推门的那一瞬,林朝洛亦打帘出帐,叫来了牧池与鹤鸣。 辽东总督府与北境守备军营同时收到调令,整军待发。 那两条路,唐笙都不准备选了,她要选第三条路。 前两条路她都是规矩的遵从者,要和那些人一同坐于棋桌对弈,现在,她要掀了这盘棋,重新立下规矩。 陛下要她固守辽东,是教她自保,亦是于朝局而言最稳妥的做法。 但只要她稳住方、林、沈等一众人,在朝臣调集兵力阻拦前,在暗处的推手做出反应前,在瓦格人探查到辽东防务空虚前,做完一切,她就能掀了这烂天烂地。 危机、风险、动荡,皆孕育着转机。 最快,只要七日。 而这条最为迅捷的路,秦玅观已替她们走过了。 火光映亮了林朝洛的面颊,她注视着麾下最精锐的军士,缓缓展开手札: “传总督调令——” 同一时刻,辽东府衙灯火通明。 高高升起的府衙灯笼在这清冷的深夜有些瘆人。 唐笙接过军士手中的火把,冲散了瘆人阴冷,她掷地有声道: “奉陛下御命——” “渡过平沙江,进京勤王。” 130-140 第131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拖慢行军速度的往往是庞大的辎重。 唐笙舍弃了辎重和粮台,率领最精锐的三万人直扑京师,卸了重甲的黑水营成了先锋。 从寻常关隘和官道通过, 虽然需要绕行,颠簸会少许多。唐笙为避免打草惊蛇, 连辽东境内的官道都未行走。 黑压压的队列没有人声, 唯余撼天裂地的马蹄音与铁甲的“铮铮”低吟。 主将的号令顺着冷肃的夜风传来,鞭笞着行伍中人。 “沿土路前行,不得践踏良田!” “道中饥饿,以耐饥丸与米砖充饥!” “快,快, 快,再快!” …… 不知过了多久,开路的先锋队速度渐慢,唐笙意识到,大军临近平沙江了。 身姿矫健的河曲马穿过军士退让出的道路, 汇入骑兵群中。 唐笙勒缰,望见了波光粼粼的江面。 天就要亮了, 天际灰蒙的雾色已被晨光刺破, 让江面染上了相似的色调。 唐笙没有迟疑,最先打马涉江。冲积出的淤泥与石块叫马蹄打滑。她翻入江水,牵着缰绳,抚着马鬃前行。 江水没过她的腿肚, 漫上腰腹,浸湿了她的衣袍。江水最深处, 河曲马的宽鼻已浸到了水中。 为了避免马匹受惊,唐笙咬紧牙关, 勾住马身轻轻安抚。 涉水的马队里,已有受惊的马匹扯起没立稳的军士扬蹄奔跑。军士灌进水中,运气好些的仰躺着挣扎,被同僚拉起身,运气差的淹没于江水,再也爬不起来了。 “不要追马,跌倒了就松手!”唐笙牙关发颤,语调却还是坚韧清亮的。 这个时候,她作为主将不能显露出丝毫慌张。 唇瓣颜色深了好些,心跳也快要跃出胸膛了。唐笙一马当先,破开湍急凉寒的水流,带领先锋往江岸进发。 身边有军士倒下,伸长了臂膀呼救,眼底满是绝望。 “唐大人,救我——” 喊声凄厉,引得众人侧目。 唐笙不忍忽视,攥紧了缰绳,探出一只手。越来越多的军士扯住了缰绳,好让唐笙站定。 就要抓住了,唐笙往前探身。 沉水的军士在最后一刻攥住她,唐笙借力讲他拉了出来。 就在这要紧的时刻,作为坚石的河曲马却踩空了,马蹄打滑,甩出连串的水珠,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 唐笙被它掀于水中,鼻腔和喉腔满是江水。 “总督——” “唐大人!” 行在她身边的军士呼喝着扎进水中,想要将她拽起身。 唐笙沉沉浮浮,身上的甲胄沾了水更为沉重,似是要将她拽进水底。 手臂被人抓着,又被冲开,凉水无孔不入。 越是慌张,越容易被水冲走。唐笙终于在呛了许多口水后冷静下来,摸索着临近的重物撑起身来。 河曲马并未行远,唐笙找准机会拽住缰绳,冲破水面。 “本官无碍!”唐笙咳出了江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牲口也通人性,河曲马并未拖拽着唐笙奔走,而是扬脖将她拉近。 主将的行为鼓舞了兵官,将士们团结一心,连拖带拽,结成小队蹚过江水。 上岸的唐笙拭去面上的水珠,来不及为劫后余生而庆幸,便疏导起了秩序,鼓励军士继续前行。 等到最后一队军士渡过了江,唐笙才翻身上马。 天已大亮,阳光是那样灼人,晒得唐笙背脊回温。 她远眺秋日广袤的原野,感受着这清透温和的光亮,搅动双手,将缰绳缠得死紧,这才压住了心中的痛楚和憋闷。 秦玅观当年若是能遇上这样一场暖阳,就不会落下这具病弱的躯体。 上苍何其不公? 明明吹了许久的风,但唐笙面上仍是湿润的。 眼下渐入旱期,初秋的江水便已这样寒冷了,庆熙十七年的隆冬,秦玅观又是怎样蹚过的? 面上的水泽揩干了,风一吹,又变湿润了。 恨意和不甘化作尖啸风声,跨过奔腾的平沙江,散满回京的这一千二百里。 唐笙套上盔,系好护面,遮掩住自己的神情,唯余一双为恨意沾染红晕的眼睛。 * “辽东仍未回应?” “回太后话,未曾。” 裴音怜阖上沈崇年递上来的请立储君折,定定瞧着窗外。 她要换取以沈崇年为首的文臣们的拥立,必然要给予他们便利。将唐笙从辽东调回,算是她和一众文官的交换。 她虽允了三法司下发公文,但打心眼里是不希望唐笙听命的——辽东说到底也是大齐一片富庶的国土,捏在她们母女手中远比被旁人割去强。 沈崇年这个老狐狸惦念辽东,一心想要当霸王,日后势力壮大了不免是要威胁坐不稳皇位的秦玅姝的。 但唐笙也要除。 禁宫不是密不透风,她在这里沉浮了近二十年,鲜少有事能欺瞒她的眼睛。 秦玅观对唐笙的绝非单纯的宠臣或是近臣遗属之情。唐笙能如此竭智尽忠地侍奉秦玅观,必然也对秦玅观抱有相同的感情。 如今她手上捏着辽东军政大权,皇帝突然驾崩,保不齐会做出什么疯事。 裴音怜敛眸,压下了几分催促办结唐简一案的折子,心中起了杀意。 旁人愈是想要的,愈是想护着的,便说明那东西是真的好,裴音怜说什么也不会将辽东拱手让人。 “去传话,告诉沈老太傅,午后的朝贡他也得到场。” 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宫里若是传出了这样的话,便是在告诉宫外的人,要预备着册立储君了。 沈老太傅自然会意。 沈府中满是鸟鸣,沈崇年仰头瞧着廊檐里蹦跳的鸟雀,抬手打开最后一只笼子。 沈绍文新带来的消息和这鸟鸣一样悦耳,沈崇年不禁眯起眼睛,指头点着膝盖打起节拍。 “这么说,太后今日就要立二公主为太女了。”他接过沈绍文递上的茶,却不急着喝,“辽东那边有消息么?” “果如您所料想的那样,唐二还是不给回信,像是畏惧了,知道回京就要丢命了。”沈绍文恭维他道。 “这可说不准,太后也不想封老夫为辽东王啊,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也不知。”沈崇年刮着盖碗壁,“眼下就是催长卿了,她至今不递信来,是该敲打一番了。” “许是长姐远在辽东,路上消息耽搁了,忙于政事也未可知。”沈绍文不在明面拱火,暗戳戳地提点沈崇年。 沈长卿这些年同女帝党走得近,但因父族的原因始终没握上实权。多数时都在沈家和女帝之间摇摆,像是给自己留了两条路。 “老夫还不知道她?”沈绍文方才这番话似在说他同女儿不和,不为女儿敬重,沈崇年笑了下,眼底流露出几分被人戳穿的不悦,“不过,你也不必说得这样含蓄,她到底是老夫的亲女儿,孰轻孰重,她拎得清楚。” “是,是,是。”沈绍文拭去额角的汗,赔笑道,“父亲说得是。” 沈崇年眼底的情绪淡了,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她选什么,由不得自个。” 群鸟翻飞间,沈绍文忽觉颈间一热,他探手去摸,摸到了飞鸟新粪。想要捉鸟来打,却又碍于沈老太傅的面子不敢发作。 沈崇年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他见沈崇年笑了,顷刻间就变了脸,谄笑道:“还得是父亲养的鸟啊。” 沈崇年还未来得及答话,一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少爷,幽州的探子到了,着急忙慌的,似是有要紧消息!” “叫他进来。” 话音未落,幽州探子便冲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总督,总督带兵来了!” “哪个总督啊?”沈绍文不耐烦道,“话说清了!” “辽东唐总督!这会儿铁骑已过幽州城了,她冲关来的,嘴里喊着勤王救驾,守将根本拦不住啊!” “多少人?” “黑压压的,数不清呐!” 茶盏摔了个粉碎,惊得鸟群四散。 “辽东竟一点消息没有?!”沈崇年负手,踢开碎瓷片,“大军长途奔袭,从幽州赶到京中,至少要四个时辰——” 他在廊檐内踱步,很快便给出了对策。 “更衣,老夫要入宫面奏太后同嗣君。”沈崇年展开双臂,抖了抖,“绍文,你莫慌,这会便去传信——” “通知周将军、柳将军、康同知……必要时今日便起事。拿了禁宫,挟了皇帝,闭紧城门!” “要快。” * “快,快,再快——” 御赐的承载着皇帝希冀的刀剑出鞘,唐笙缠紧刀缰,扬起长刀,发出冲锋的号令。 河曲马敞开健壮的胫股冲上前锋队列之前。 总督盔笠红缨遮掩下的的真武将军坐像全然展露,随风飞扬的缨穗成了振奋军心的旌旗。 黑水营精锐轻骑随她铺展,其余骑兵压了上来,沿着京畿广袤的原野快速平推。 城墙上的守军远远便瞧见了黑压压的骑兵,吓得软着双腿去寻宫里来的禁军。 方四娘瞧见冲在最前端的那抹绯红的身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大人,大人……可是要求援?”恩荫新得了官,安稳了半辈子的千总哪见过这阵仗,磕磕巴巴地问道。 “求个屁的援!”方四娘瞪了他一眼,“打开城门,速迎唐总督归京!” “啊?”城墙上的兵官大惊失色,“不守便罢了,反而要开城迎人,出了事谁兜着?” 方四娘迟疑了一瞬,回望了眼靠近的骑兵,再次确认那是唐笙后,果决道:“开门!五门齐开!” 她没空和这些人掰扯所谓的规矩,提袍下城楼,召来兵丁推开厚重的木闸。 “一、二、三——” 栓木坠落,闸门轰然倒塌,两侧朱门缓缓打开。 嗵嗵的马蹄震颤了脚下踩着的土地,方四娘闪入门后,鬓发和袍角随骏马奔腾带起的阵风飞扬。 第132章 绛紫官袍掠过压低的轿沿, 沈崇年匆忙走了两步才扶住前来搀扶的太监。 再有一个时辰使臣就要入宫了,宣政殿前旌旗招展,仪卫沿阶排开, 气势冲天。 外臣非特殊情形不得入后宫,沈崇年本以为要在外殿候上一会, 心中正着急, 却见一宫娥迎面而来,停在了他身畔。 “沈大人,这边请。”宫娥引路,将他带到了内殿。 大殿内,裴太后与二公主齐立于丹墀, 丹墀下只有零星几个低着头的宫人。 秦妙姝一身玄色嗣君朝袍,束着发,与之相配的十一旒冠冕却落在地上。 沈崇年入内时,裴音怜正从地上拾起旒冕,握于手上。 旒珠碰撞出的细碎声响在这大殿内格外清晰, 转眼,拖沓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丹墀上的母女, 一个侧身, 一个抬眸,目光齐聚来者身上。 秦妙姝到底稚嫩些,眼底的敌意快要藏不住了。 沈崇年面不改色地行礼:“拜见太后、弘安殿下。” 裴音怜上前一步,挡在女儿身前, 眉眼含笑:“朝会还有一个时辰,沈大人这般着急, 可是有要事陈报。” “娘娘,微臣接报, 辽东兵马已迫近修门。照例,任何人都不得率兵进都城,唐大人这般,可是得了您的调令?”沈崇年微抬眼,“若是无调令,她又是安的什么心?” 此话一出,秦妙姝面露忧色,下意识牵住母亲宽大的衣袖。她轻轻说了许多话,想要熄兵止戈,全被裴太后忽视了。 沈崇年仍在说话,在对话里探寻有用的消息。 这兵显然不可能是裴太后调的,他这般问就是要从裴音怜嘴里套出话,将唐笙钉死在谋反的耻辱柱上,顺理成章地调集兵马剿灭逆贼。不然,他策反的那些个兵官没由头地出兵,事后容易被被裴音怜倒打一耙,致使他数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带了多少人。”袖袍宽大,裴音怜负手牵住女儿的动作被遮掩了。 这还是阿狸下山来头次牵她,裴音怜鼻腔发酸,面色依旧从容。 “数万人。”沈崇年即答。 “叫裴闵带上三营军士去,关闭京畿诸门,立即戒严。”裴音怜语调果决,“有可疑人等一概捉拿。” 沈崇年须髯动了动,在心中冷哼了声。 这样要紧的关头,裴音怜还是将兵权放在了那个不争气的裴少将军手中,可见裴家是真的无人了——他自然知道裴音怜此举是在防范他,可裴音怜也不知,裴闵早就被身边的属官架空了,真要碰上大事,一点儿也不抵用。 “太后,唐笙带的可是黑水营的精兵,光是上三营,怕是不够用呐。”沈崇年低低道,“依臣所见,临近都司同禁军空余兵力也都该调集起来。” “都调集起来,拱卫内城。”裴音怜思忖了片刻,“交由裴闵全权指挥。” “是。”沈崇年领命。 如此一来,他捏着的那些人,也都加了进来。 “太后,如今这时局,若令唐笙一派占了上风,实非益事。”沈崇年咬重了“一派”二字,言下之意,即是催促太后尽快处置女帝及女帝一党。 裴音怜未应声。 皇亲国戚动真格的,他们这些外臣更当稳坐高台,收起渔翁利了。 沈崇年从大殿出来,对小厮耳语道:“告诉他们,随着战局动向出力,待我军令。” 不出所料,今日嗣君就能在大行皇帝灵前即位,若是二殿下未曾顺利即位,他也已赢一步棋,留好了后手,如有不测,也有退路可行。 长须微动,沈崇年压下笑意入轿歇息,静待时机。 远处,偏殿侧门走出一队宫娥,朝宣室殿的方向匆忙行进。 * 辽东军士高举着勤王的旗号,凡是有女卫监军的营地或是城楼,唐笙全都畅通无阻。临近京师内城,唐笙遇到了第一波抵抗。 宣室殿有一幅常年收卷的舆图,京师的布防图和各营驻扎位置唐笙都曾在图上见过。秦玅观先前想要打消她去辽东的意愿,以京师为例,同她分析过这些治军门路。 眼下,唐笙脑海里的画面帮了大忙。她回忆起舆图,很快判断出了守军将会从那个方向冲出,会从哪里切断骑兵队列。 她将兵力分作了四股,两股阻击侧翼来敌人,一股佯攻西直门,另一股作为主力,随她攻入禁宫。后续跟进的步军则负责包抄达官贵人居住的北阙和宣直街,以及增援中路主力。 今日注定要见血了。 自她率兵矫诏回京,便注定要背负骂名。 过去弹劾唐家人和刻意针对秦玅观阻止女子执政的联名折子成了生死簿,手握判官笔的唐笙先涂掉了这些包藏祸心者的名姓。 碾死这些臭虫,秦玅观下边的路就会好走许多,她也能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好好养病,等待大展宏图的机遇。 落个权奸的名号遗臭万年已是最轻的,但最重也不过是死无全尸。死即死耳,既无近亲,亦无挚友,她死得其所。 袍服和铁甲已干,唐笙额前的碎发随风飘扬,鼻尖反倒蒙上了一层薄汗。 刀柄有些湿滑,唐笙将缰绳缠得更紧了,压得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她语调淡漠:“若遇抵抗,杀无赦。” 土道被马蹄践起了层叠的尘土,前锋通过齐安街直奔端午门。 这是最难突破的一道宫门了,冲破了它,整个禁宫便能被唐笙纳入囊中。 端午门建设之初,便被设计成了“凹”字状,来犯者必定要从“凹”字中间突破,到时候三面受敌,很难攻下城门。援兵一至便会被围,切断里外联系。 唐笙带的多是骑兵,骑兵机动强,擅长奔袭同围截,攻城正是弱项。 她祈祷,今日的端午门是由女卫值守,好让她顺利进宫。 马队浩荡,两翼阻截骑兵已与守军交锋。坊市交接间,数不清的小摊在搏杀中掀翻,果蔬、器皿、糕点散落一地。 绝望的叫骂声混杂着惊惧哭喊成了刀剑铮鸣的配乐,血腥味冲淡了往日喧闹热烈的烟火气,搏杀过后,岁月冲刷出的沟槽溢出了暗淡的血水。 带领家丁出门讨要说法的兵部侍郎被马刀砍伤,两度宣扬“乾坤倒转,阴阳不调”的腐儒为长槊刺穿了心口,新任监察御史逃亡之中死在了乱蹄之下…… 奔走于官府与上三营驻地间的沈绍文逆着人潮奔走,华贵的官袍被挤得皱巴巴的,他一边理衣裳,一边扶帽。奈何人实在太多了,他骨头不顾尾,乌纱帽从指间溜了出去,被人踏了个稀烂。 “老太傅呢?”他揪住人潮里的家丁,慌张道,“沈老太傅呢?!” “老爷还在宫里,府里是不能回了,北阙全是兵啊,见官就砍!”急于逃命的家丁扯出衣袖,“您也快逃罢!” 问得此言,沈绍文当街扯下护了一路的官服,调转了方向只着内跑随人潮奔走。 他边跑边骂:“老不死的,叫我冒死送信,自己倒躲得好好的!” 养尊处优,搜刮民脂民膏的怎么跑得过常在街市间穿走的“下九流”,又怎么跑的过常在田间劳作的农户。大难临头,护着他的属官同差役也都散了,沈绍文一边叫骂一边逃命,气得面红耳赤,不一会就力竭了,扶墙喘气间被人刮倒在地。 嗵嗵的轻骑声近了,滚进角落勉强保住性命的沈绍文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挥来的长刀。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平头百姓,我是下九流的!”他哭喊出声,想要装成平日里最瞧不起的那些个人活命。 他内袍是绫罗制成的,脚上蹬的也是官靴。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你姓什么?” “沈……沈……” 马上的兵官交头接耳,叫人给他捆了,拖死猪一样给吓成烂泥的沈绍文拖下去了。 东北侧进展顺利,而西南面遇到了奉从裴太后与沈老太傅之令的府兵,渐渐显出颓势。 端午门近了,唐笙接到斥候口信,西路军为府兵攻破,步军还要些时候才能将战线填上。 不能再等慢上骑兵半拍的步军攻城了,再等下去中军就要被截断,三万人中最精锐的这部分就要落入包围。 今日值守的总兵官并不是女卫,朱门紧闭,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立满了红墙。 他们拒绝交涉,已做好了防御准备,前去传命的军士被飞矢逼退。 唐笙劈刀:“架梯,后队骑射一轮,掩护前队攻门——” 一轮箭雨破风而来,唐笙周遭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城墙上有人高呵:“破宫门者等同逆贼,天下共诛之,唐总督,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总督奉陛下御命勤王救驾,” 这是个生面孔,应当是禁军革差后新顶上的军官,此人大概是受人提携坐到这个位置的。 要想平和地打开端午门显然是不可能的,唐笙咬紧了牙槽,拔去破开臂甲的箭矢,预备进行第二轮强攻。 纷乱中,有一队宫娥快步登上城墙,为首的女官顺手抽出了身侧禁军的佩刀。 禁军刚想呵斥,却在瞧清来者后噤了声。 方汀喝道:“停手,速速开门!” 已经拉满弓弦,准星对上唐笙的总兵官并不回头。 总兵官职衔不低,方汀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大点的宫女。 宫女而已,能有多大的能耐? “方掌事,这种地方不是妇道人家该来的。”眼下皇帝都要换了,总兵官并不把她当回事,冷哼道,“诛杀逆贼乃是替天行道,唐笙意图谋反,按律当诛,我——” 弓弦收紧,箭矢朝天飞去,不见踪影。 话还未说完的总兵官已被方汀一刀刺穿,歪倒在地。 “简直是无法无天,沈绍文举荐的,便可如此目中无人么?”方汀抽出长刀,带起皮肉撕裂声,“这宫中谁不认得我,谁不知我是陛下的传令人——” “唐总督奉命勤王,为何不开宫门!” 第133章 献礼大典提前了, 奔向外城的侍卫也愈来愈多。 小宫娥回望远处的旌旗,重新埋头,快步走向宣室殿。 外殿值守的侍卫盘问了她两句, 她借口说是来通报的,混到主殿附近。 当差的宫女见她面生, 将她拦住。 小宫娥吓得口吃, 半天搭不上话。拦她的宫女起了疑心,视线下移,瞧见了她打颤的腿肚。 忽然,宣室殿偏门响起了喊叫声,有喊端午门外来了逼宫的, 有喊来了刺客的,还有喊走水了的。 宫女回眸探望间,小宫娥趁机往里冲。 “诶诶诶诶,你做什么!”宫女快步赶上揪住她。 小宫娥挣扎着,开始哭号。大殿外喧闹声更大了, 暗卫也在此刻出动。 停在宫檐下的鸟雀展翅飞走了,梁上落下点点灰尘,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寝殿, 顷刻间就消失了。 榻上的秦玅观仍沉浸在旧梦中。 梦中,她又成了旁观者,看着唐笙像唐简那样被押走。而“她”坐于御座,满目淡漠。 秦玅观先要睁眼,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手臂沉得抬不起来,连抓起被褥都费劲。秦玅观挣扎, 怒号,却只有指节能轻缓运作。 耳畔有低哑压抑的声调, 她凝神听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声音是自己的。 寝殿外,脚步声嘈杂,一道尖锐的喊声彻底撕破了女官竭力维持的秩序。 “有刺客,护卫陛下——” * “林朝洛的亲兵呢!”唐笙揪来兵官,“叫她们上宣室殿去,保卫陛下!” “您呢!”亲兵替她挡去刺来的长枪,“林将军吩咐过了,我们必须跟着您,你若是有闪失我们这一趟就白跟来了!” 林朝洛忧心她这三脚猫功夫撑不到京城,特地压上了自个练出的亲兵。这些人个顶个的宝贝,却在护送唐笙来京的路上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再鏖战下去,林将军掏空家底练出来的亲兵就要耗干净了。 唐笙很感激她们,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了。 “护卫陛下!”唐笙丢下将领,“我只信得过你们,拜托你们务必护住陛下!” 没有那么多功夫够她们耗在此处论出个短长了。 亲兵一咬牙,向东杀开一道豁口。 声响太过嘈杂,她只有吼着才能传话,她挥手,嘶吼道:“红枪兵跟我走!” 数十位军士旋即跟了上来,唐笙抽下腰牌丢给她们,叮嘱道:“先亮腰牌,不得起冲突——” 寥寥几句,河曲马已奔出百米,周遭营兵多了起来,针对轻骑的手段愈发高明。 在方汀已经传令打开宫门的情形下,禁军已退出了搏杀,担起了戒备护卫的工作。这些营兵显然是听从裴太后调令的,唐笙脑海里浮现了裴闵的模样。 果不其然,不远处裴少将军提着马槊领兵行进,身前身后都是拱卫他的步军。 昨夜得知二殿下即将等位的消息,裴闵激动之下多饮了些酒,醉宿留下的红晕至今未退,眼睛都还是浑浊的。 整个京师最安全的地方便是禁宫了,接得奏报,他立即带着亲兵过来了,本以为是个又能表忠又能保命的好机会,没成想唐笙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使臣和朝臣到了大半,裴太后下死令,朝贡照常进行,必须将唐笙拦在外禁宫,不得踏进内禁宫一步。他若是再退,即便是侥幸活下来也得被裴太后拆成八块。 如今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黑水营的铁骑铺开行进那气势便不容小觑,压得人喘不过气。裴闵换了佩刀,几乎是驱赶着营兵冲锋。 马蹄冲乱了步军阵脚,唐笙一马当先,提刀砍杀,绯色的袍角更显鲜艳。 端午门的那轮齐射让她的右臂挂了彩,刀挥久了,疼痛也就麻木了,唐笙从搏杀中回神时,右手护甲和掌心满是斑驳的血渍,早已分不清是营兵还是她自己的了。 裴闵的营兵边打边退,到最后竟连兵刃也不要了,混入了逃命的宫人中。 通往禁宫中轴的路已被撕开,宣政殿近在眼前。黑水营的将士已能眺望到汉白玉台基与龙纹丹陛石。 慌不择路的宫人涌入内禁宫,竟连威武的仪仗也冲散了。 裴太后登上丹墀的脚步顿住了,使臣亦侧身探望。 层叠的宫檐下,分割宣政殿与其他殿宇的红墙好似在晃动,缩成一节指头大小的宣政门被冲破,蝼蚁般的仪卫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 黑压压玄甲军士从一团铺展成一片,扑向台基,长阶上的仪卫散座一团,旌旗同华盖落一地,满目狼藉。 裴闵被地栿绊倒,拾佩刀爬了进来:“太后,太后——” “唐笙打进来了!” 裴太后见他这般颓废无措,面色铁青:“将裴将军带下去!” “太后!姑母!” 裴闵呼救,兵刃摔掉了。他每呼唤声,裴太后的面色便更加难看。 使臣交头接耳,文臣面露怯色,武官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腰侧。 有胆小者,瞥见台基下烁动的银光双腿便发了软,几欲遁走。 沈崇年抱笏同裴太后交换了个眼神。 大殿里涌上许多带刀护卫,拦住了大臣出殿的去路。他们亮刀护住裴太后与一干朝臣,人数上反倒比唐笙更多了。 局势勉强稳住了。 “召集文武大臣与诸邦使臣,是为了昭告一件要紧事——” 裴音怜环顾大殿,寻找秦妙姝的身影。 “崇宁皇帝病重,已不能理政。即日起朝政交由嗣君弘安公主处置,册立皇太女的诏书,将于今日昭告天下。” 一面是崇宁近臣提刀逼宫,一面是裴太后宣布天下易主。 动乱中,听者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殿中一片嘈杂,唐笙同玄甲军士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佩刀压下,刀缰已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未凝结的鲜血顺着开槽聚于锋刃,随着唐笙的步伐,一滴一滴落下。 染血的皁靴在长阶上留下连串的足印,垂落的绯袍扫过,晕染开来,远远望去,竟是步步生花。 裴音怜凝望着那道身影,眼前的场景同四年前重合了。 那时宣室殿里立的不是这些使臣,而是披麻戴孝的后妃与朝臣,停在丹墀下的是庆熙帝的灵柩。 而执剑上殿之人,却是秦玅观。 裴音怜扶上御椅,视线落在盘龙刻纹上。 刀剑铮鸣,唐笙与军士已抵近剑锋。 最先冲进大内的兵力已近枯竭,唐笙率领的军士只有护卫的半数了。 饶是这样,他们依旧被黑水兵迈过尸山血海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 空荡的大殿满是回音。丹墀上的裴音怜视线与唐笙交汇,语调稳健:“陛下病得难以起身,更不必提整政治军了,到底是谁调你来勤王?” 唐笙不语,迈过地栿,绯袍擦下血痕。 她们对峙着,沉默不语,都在等待对方退让——这样的局势,于她们而言都是不利的,真要缠斗,反倒让沈崇年捞着便宜。 唐笙眼底的恨意激得她心中警铃大作。裴太后一双悲悯的佛眼变得冰冷,好似吐着信子即将吞咽猎物的毒蛇。 兵刃相见,几乎是擦着头皮碰撞。两拨军士互不相让,暗中较劲。 “唐笙,你要当逆贼么。”裴音怜缓缓道,“眼下收手仍有生机,若是踏进来,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响彻殿内的回音字字锥心。 病重、逆贼、万劫不复…… 每个字眼都在提醒她,秦玅观命不久矣。 唐笙从辽东赶赴此处,遇到的最大的阻碍便是裴太后给的。 裴家人将这个要紧的关头当作谋夺利益的幸遇,这个中理由,唐笙不忍细思。 秦玅观护了她们母女那样久,到头来就是被她们这般对待么? 五指一枚枚收紧刀柄,唐笙已有些呼吸不畅。 斩杀佞臣尚能以“清君侧”堵住悠悠之口,留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诛杀皇太后,唐笙便是板上钉钉的逆贼了。 逆贼,依大齐疏律,凡谋大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其九族。 晕眩同嗡鸣交织,唐笙于痛楚中做出抉择,耳畔却响起了稀碎的念珠碰撞声。 她阖眸凝神,御赐之刀成了凝聚魄力的支撑。 该了结了。 唐笙睁眼,众人的视线却已移于上方。 丹墀上的裴音怜攥紧了御椅,眉心紧蹙。 “谁是逆贼?” 熟悉的语调落下,唐笙的眼泪瞬间溢了出来。 她回眸,看到了病得直不起身的秦玅观。 平日里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屈着身,歪歪斜斜地倚在软垫上,形销骨立,袍服更显宽大,眼睛也无一点光泽。 连片的黑影压于颅顶,十六人抬起的肩舆之上,秦玅观斜倚着圆枕,面色冷肃而苍白。 “朕召她勤王……”秦玅观话说得吃力,似是冷风中摇曳的残烛,几乎是挣扎着吐出每个字,“朕也是逆贼么?” 裴音怜仰首,似是被剑抵上了喉头。 丹墀下,众臣跪伏,恭请皇帝圣安。 大势已去,裴音怜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浑浑噩噩中,被宫人请下了丹墀。 拦在唐笙身前的军士抛下兵刃,随着人潮叩拜。 通往御座的道路疏导开了,肩舆缓缓抬升,进入大殿。 秦玅观随着抬升后仰,倒在圈椅背上。 经过唐笙时,玄色的广袖垂落,失去温润光泽的指节微晃。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看向唐笙,勾起安抚的笑。 唐笙明白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缰绳系得太紧了,她解不开,只得阖上刀鞘按与身侧。 刀面映出了她的面容:挥刀砍杀留下的暗淡血渍,此刻已覆上朦胧的水泽,更显斑驳了。 玄袖掩映下的指节微微蜷曲,秦玅观静静等待,等待唐笙牵上她。 指尖相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紧了她。 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抵住圈椅,使了力气,却撑不起身躯。 鼻息发重,秦玅观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却不能表现,只是偏过首来,贴近唐笙,低低道: “托朕起身。” 唐笙无声哭泣,迈过肩舆横木,左手穿过宽大的衣袍托住她的纤细的腰身。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鼻腔,秦玅观喜欢闻的味道淡去了。 她嗅着,抵近唐笙的肩头,却觉得安心。 秦玅观走不动了,半个身体都压在她身上,虚浮的双腿连迈出步子都很困难。 受再多的伤,吃再多的苦,都难体会到唐笙心底的痛楚。 除了秦玅观,无人知晓背着身的唐笙走过这十五级台阶时落了多少泪。 她肩头颤得太厉害了,秦玅观靠着,心也颤得厉害。 唐笙就这样托着她,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铺满氍毹的丹墀,走向大齐权力中央。 第134章 御座上的皇帝灰白、孱弱, 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跌倒。 可她醒着,就能以病弱的躯体镇压各方异动,她若是沉睡了, 这艘朽烂的木船便会分崩离析。 秦玅观的出现宛若定海神针,禁宫内外在顷刻间恢复了秩序。 宫人出动清理起尸首和满地血污, 仪卫重归原位重新摆好队列, 朝臣依序叩拜高唱万岁…… 放眼望去,旌旗飘扬,华盖高升,国威犹在。 秦玅观支起些身,定定地望向殿外下延的丹陛石。平日里常戴的念珠压垂了她的手腕, 一寸一寸滑动,最后落于氍毹。 唐笙拾起念珠,置于玄袍褶皱旁。 “送太后回宫。”秦玅观缓了缓道,“沈老太傅,一并送回府。” 这话表面说得客气, 实际意味着软禁他们,等待调查。 秦玅观没有力气了, 说话音调极轻, 需要身侧的宫娥转述。 “不知者……无罪。各营兵丁遣回。辽东守军……退回。” 发丝微晃,蹭过绯袍,唐笙垂首间,秦玅观已抵在她的腰际。 这样的场合, 陛下靠上她绝非依赖之意,唐笙知道她是彻底没有力气了, 忍着酸涩,展臂, 悄悄托住她的后背。 秦玅观坐直了些,身体却还佝偻着,隐隐有倾倒的迹象。 朝贡开始了,仪官唱喝,殿中央立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知何时,秦玅观在嘈杂中阖上了眼睛。 “御——”唐笙哽咽着抬眸,方汀匆忙赶来,食指抵在唇畔。 宫娥往前几步,五明扇交叉垂落,遮掩住了朝臣的视线。 秦玅观如愿倚上唐笙,腕子搭于把手。唐笙牵住她冰凉的指节,仰起首,好让眼泪落得不是那般明显。 之后的应答,都由方姑姑假作传话。 朝贡结束,皇帝仪驾应当先行,而今日的宣政殿却率先疏导起使臣,推掩门扉。 掌心握了许久都未捂暖的指节滑了下去,唐笙几乎是闪身护住秦玅观,托着她的脖颈和腿弯将人带起奔下丹墀。 昏迷中的秦玅观坐不稳肩舆,唐笙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一路将人抱回了宣室殿。 御医和宫娥进进出出,一时间,没人能顾上立在榻边的唐笙。 方汀躬身拧干帕子,一转头才注意到,唐笙的双臂一直在颤抖。 她当即揪了身畔的御医,叫她给唐笙瞧瞧。 卸了护甲,唐笙的伤臂露了出来,凝固的血液暗沉狰狞,腥味刺鼻。御医仔细清理伤口,唐笙蹙眉,并不看她。 创口清干净了,破片也取出了,趁着御医包扎的间隙,方汀劝她回去歇着。 唐笙这个犟种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坚持在榻前守着。 “回去罢。”方汀换了帕子擦拭起她的掌心,苦口婆心道,“您这样,叫陛下如何放心呢?” “姑姑,陛下她一直这样吗?”唐笙透过幽暗的烛火看向她。 方汀看着哀伤的眼睛,喉头发哽,不忍说出实话。 唐笙明白了,更不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鼻息才平稳,她起身往外去。方汀叫人跟着护送她回去,结果唐笙停在了外殿一众御医跟前,面色很是难看。 这是要摸清陛下的病因了,方汀在心中直叹气,生怕唐笙也在某个时刻突然倒下。 外殿浮着议论声。方汀回望秦玅观,祈盼她早些醒来。 泪光晕染开的灯火模糊了外殿的身影,吊起的影灯之下,医官们恭敬相迎,等待唐总督问话。 唐笙同这些人打过交道,说话直切要点。 寥寥数语,秦玅观自她离去后的脉案和用药录册就都呈了上来了。 她离开不过月余,陛下便已病成这般模样,从前付诸的努力转头皆空,唐笙不信这其中无人做手脚。 小宫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唐笙当即会意,抽出了养身汤药那册,哗啦翻开。 “将人带来。”唐笙拍下录册,语调沙哑。 萧医女抬眸,注视着唐笙阴沉的面容,说话声轻颤。 “唐大人,自您走后,除了药方和每日膳食,那些调养汤药都换回了崇宁三年十一月前的。周院判和黄太医压下我等,不准越级陈奏陛下!幸亏陛下早前发觉,不然情形远比眼下严重!” “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院判仿佛被踩住尾巴,直身呵斥起下属,“那分明是黄、王二人为了顺从太后从中作梗,而今早已被陛下处置,与我有何干系!” 唐笙视线扫了过去,周院判气势全无,躬身立好。 今非昔比,唐笙已是封疆大吏,早不是他能随意呵斥的小医女了。他这般的医官最多在太医院作威作福,遇上唐笙发怒,只得垂头挨训。 人犯带上来了,唐笙弄清了原委,没工夫听他们辩解,当即召集从前的得力僚属商讨对策。 她过去撤换安神汤的药材,正是意识到这种汤药里含铅。所谓的安神不过是慢性中毒,在这个时代同他们解释这些实在太难,周、王、黄三人正是觉得唐笙的改动没有必要,于是顺手推舟顺从了太后的意思恢复了旧制。 找到了病因,便看到了希望。唐笙虽焦头烂额,但心绪却有所宁静。 门帘微动,方姑姑探出身来,欢喜道:“唐大人,陛下醒了!” 唐笙钻进内殿,直奔榻前,快要压不住呜咽了。 方汀领着宫娥退下,隐忍了许久的唐笙才敢哭出声。 “别哭了……”秦玅观拇指摩挲她的手背,“还活着……” “我好怕。”唐笙双肩颤动,哽咽道,“我好怕——” 她怎能不哭。 秦玅观的血条几乎降到了最底端,唐笙在她沉睡时凝视了许多次生卒年,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一切都变了,秦玅观的寿命变得更短了。 当唐笙计算起确切的时日时,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去了。 十二日。 浅绿色的光晕化作冰冷的数字,就这样宣判了一个人的死期。 枯坐榻边的那几个时辰,眼泪都流干净了,她哭不出来,唯觉浑身无力,思绪陷入停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笙问了无数遍为什么,绝望无措,头痛欲裂。恍惚间,竟生出了同秦玅观一同赴死的念头。 方姑姑替她擦拭掌心时,帕子上的温热唤回了她的理智。唐笙回忆起了新元日前,秦玅观轻笑着托起她面颊时的场景,那样鲜活,那样灵动——她舍不得,秦玅观的面容变得灰暗阴冷,成为烙在她心头的疤。 手背的触感散去了,秦玅观眼角似有泪痕。 “要立,长华为储君。”秦玅观说的每个字仿佛都是挣脱痛楚而吐出的,“可我,担心……主少国疑……辅臣,辅臣乱政……” “别说了,别说了陛下。”唐笙嚎啕大哭,“会有办法的,您不会死,您绝不会死!” 秦玅观眼底映出水泽,忽然笑了。 泪珠覆着干涸的泪痕落下,她想要抬手抚一抚唐笙的面颊,腕间却没有一丝力气了。 “是啊。”秦玅观阖眸,明明心痛得厉害,还是轻声宽慰她,“我不会死——” “可家国大事,容不得儿戏。” 她病成这般,躺在这榻上已能感知生命的流逝。 魂魄悬浮半空,她依旧耳聪目明,能听清所有人的话,通过脚步声判断来者的身份。 方汀劝说唐笙休息时她是知道的,唐笙在外殿训斥御医的低哑喉音她也能听清。有那么几个瞬间,秦玅观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好累,不想再扛起这破破烂烂的江山了。 睡梦中,眉目慈和的母亲正浅笑着朝她招手,唐简也还是稚子的模样,盘腿坐于桃树下读书。 秦玅观透过门间罅隙探看庭院,掌心已覆于木门。 再向前一步,她就要解脱了。 秦玅观推开了门,欢声笑语清晰了,母亲张开双臂迎她过来,唐简阖上书,唇瓣翕动,好似在唤她殿下。 沉重的身躯变得轻巧,宽大的暗纹玄袍缩小了。秦玅观垂眸,看到了一双属于稚子的手。 她终于回到了十二岁的春日,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崇明殿下。 奔进母亲怀抱的路上,她步伐轻快,衣袍翩跹,好似一只穿梭花丛的蝴蝶。 她雀跃着,呼唤阿娘。 阿娘的笑意是那样温暖,秦玅观觉得自己踩在白云间,泡在蜜罐中,轻飘飘的,甘甜到晕眩。 可跑着跑着,心却越来越痛了。 耳畔的欢声笑语也化作了压抑的哭声,魂魄回到那具病弱的躯壳,再也出不去了。 秦玅观听到了许多声音,钝化的触觉逐渐恢复,于迷蒙间嗅到一丝丝血味。 回至嘴角的药咽下了,压于枕侧的人影也离去了,不多久,唐笙便来了。 秦玅观凝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就不想走了。 总得,总得交代清楚一些事,好让她不那么难过,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平安熬到白头。 于是,秦玅观攒了些力气,宽慰她说:“别哭了,还活着。” 可唐笙却变得更难过了。 明明当了一省总督,雷厉风行,说勤王就敢豁出去勤王,怎么到她这又成了哭包呢? 这样重情,她若是真的撒手了,该怎么好呢。 秦玅观骗她说,自己不会死。可哭包又变聪明了,知道她在哄她。 “我不听。”唐笙叠声道,“我不听。” “你就是在安排后事,你不想要我了!你要抛下我!” 秦玅观努力扬起笑,眼角和唇角却还是耷拉的。 “该交代的事,还是要交代……”她喉头发涩,因为力竭,气息变得更乱了,“阿笙,你明白么?” 这是秦玅观头一次唤她阿笙。 如此亲昵,如此温柔,却又带着哄骗和安抚的意味。 “我不傻。”唐笙带着哭腔呢喃,“陛下,我不傻。” 秦玅观敛眸,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声调唐笙曾经在外祖母去世前听到过——鼻息成了悬在半空的透明细线,牵连着顶端的人一收手,最后一丝生气也要消散了。 躺着的人双眸即将变得空洞,皮肤泛出灰白。“死”这个字,逐渐变得可看到,可听到,可触摸到。 唐笙不想秦玅观也变成这样,她抓着秦玅观的指节,贴近了,害怕孱弱的鼻息会断掉。 秦玅观喉头滑动,苦涩道:“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呢……” “没有你我也安心不了。”唐笙连她闭眼都觉慌张,“你想做的事还没做完,我还没陪你白头,你要长命百岁……” 她说了许多话,到最后语无伦次,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唐笙。”秦玅观流着泪打断她,“阿笙。” 泪眼交汇,唐笙俯身,轻轻埋在秦玅观心口,乌发蹭着她的颈窝。 带着凉意的眼泪的染上肌肤,浸湿了她的衣襟。 秦玅观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手腕,指节隐入她的发间。 像从前那样,轻轻摩挲。 第135章 秦玅观总是昏迷, 一日中,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是醒着的。 清醒的那两个时辰里,内阁不敢随意处置的政务又呈了上来, 秦玅观吊着口气,能处置多少便处置多少。 唐笙寸步不离地守着秦玅观, 直到她鼻息平复了, 自己也累到说不出话了,才倚在榻边,在不知不觉间小憩了片刻。 她睡得不安稳,从梦中惊醒时,病中的秦玅观正低垂着眼眸, 凝神望着她。 那样怜惜,那样不舍。唐笙喉头被钳住,密密麻麻地痛楚爬上心头,痛得她喘不过气了。 “用药。”唐笙爬起身,不想让她觉察到自己的哀伤, “经我手的,新熬制的, 多少喝一些罢。” 秦玅观眨眼, 视线下移了些。 唐笙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喉咙痛,咽不下去,垂首忍耐了会,压下情绪后侧身去取。 这新熬制的药, 温了又温,倒了又倒, 好不容易喂进口了,却回到了嘴角。她必须趁着秦玅观清醒时喂进去些, 再拖下去,希望就要破灭了。 “慢慢的,含在口中,让药汤滑进喉。”唐笙语调温柔,像是劝说孩童那样引导秦玅观,“这是贯众萆薢汤,治您这病有奇效。我同医官们商议了,还多添了几味药,效果更好了。” 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劝说秦玅观:“我从前能将您调养好,如今回来了也定能将您从榻上拉起来——” “入秋了,外边多凉爽呀,听风园里金灿灿的,等您好些了我们一同去转转。” 秦玅观听得鼻头发酸,阖眸答应。 唐笙笑了,眉眼弯弯,乌眸里闪着泪光:“您瞧,这不是喝下两勺了,您加吧劲,都用完,明日就能起身了。” 她说得那样轻快,为什么语调听起来却又那样难过。 秦玅观敛眸,不敢再对上她的眼睛。喉头的灼烧感并未停止,滑下的温热药汤令她极为难受,她忍了又忍,终于咳出了声,有气而无力。唐笙悉心喂下的药回了大半,化作褐色的斑点落于前襟。 她好没用,秦玅观在心中埋怨自己,指节划过被褥,无能为力地蜷起。 “没事,我扶您起来,躺着当然会呛着……”唐笙慌忙摸出帕子,眼泪已经蹭上秦玅观的面颊,却还在宽慰她,“衣裳等会换,我再喂您些。” 好闻的味道拢住了她,秦玅观枕在唐笙的臂弯,终于好受了些。 发丝垂落,扫着秦玅观的额头。换做从前,她定会觉得发痒,上手捏捏唐笙的面颊。如今她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唐笙眼底的泪光。 “我再喂您些。”唐笙圈着她,搅动瓷勺,语调沙哑,“您再试试。” 远处有压低的脚步声,入殿传报的小宫娥瞥见这场景,收回脚步退至寝殿外。 “陛下,总督,司大人来了,内阁有好些事务在催办,要您——” 小宫娥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唐笙抬首间眼泪飞落,再也压不住怒火:“叫他滚!” 这是第三回了,病重的秦玅观醒来也要为政事缠身,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痛得药都喂不下去了,还要处理这些破事。 唐笙攥紧瓷勺,碗壁与之磕碰出声响。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手背。 唐笙回神时,袖袍被秦玅观一指勾住。 她微颔首,眸光哀凉。 折子最终被呈了上来,唐笙念给秦玅观听,停顿了许多次才念完整。 “辽东守军休整了一日,已经回去了。北境城防加固过,我巡视过了。”她累得说不出话,唐笙便一点一点分析给她听,直到分析出秦玅观赞同眨眼的法子,“瓦格人若有觉察,也能抵挡些时日,您不必忧心。” 秦玅观呼吸放缓了,发丝蹭着她的臂弯,静静倾听她平稳有力的心跳。 “那些官缺,近日是由人兼办的。我想着,像过去那样从禁宫女官中拔擢得力的填补上,有难胜任的,就先叫人兼着,等您好了,重开恩科,再拔擢些得力人手……” 听到这条,秦玅观唇瓣翕动发出气息带起的细碎音调。 唐笙凑近去听。 她在说:定为谋逆,给你禁军兵权。 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谋划,唐笙只要细思就能明白——将所有死于黑水营军士刀下的官员定为沈崇年的仆从,同属逆党,她是平逆功臣,日后把控禁军调度。 禁军是皇帝亲兵,整个禁军归于她麾下,陛下这是将自身安危也交给她了。 除却这层,陛下似乎也在将她推至辅臣与权臣的位上。 经此一役,唐笙彻底扣入朝局,成了众臣敌视和忌惮的一环。 秦玅观从前说过,一旦入局,她们的脚步便再也不能停下。这一路,注定风里带血,推着她去收拢更多权力,最后倒在争斗的路上。 于宫墙之中,战至最后,便是得胜者。 唐笙没有退路了,秦玅观就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交给了她。 “我护着你。”唐笙矮身,借着圈过秦玅观的衣袖擦干净泪痕,碎发蹭在秦玅观颈间,“我护着陛下。” “你运筹帷幄,我愿做刀剑。”她眨眼,“你喝药,好好喝药,早些好起来,我才能好好护着你——” “你若不要我了,我就拿你赐下的佩剑,抹脖子算了。” 秦玅观勾着她衣袖,忧色凝于眼底。 她不想听到唐笙说这样的话,她要她好好的,不再屈居人下。 “陛下,我心眼小,不能像您那般海纳百川。”唐笙咬牙抑住上涌的无力,“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庶民百姓,什么天下大同,在我眼底都没有一个你重要——” “我方才说的不是玩笑,你要是撒手了,我就来陪你。” 泪水决堤,秦玅观指节勾紧她的衣袖攥在手心。 唐笙故意别开脸不去看她,眼泪却簌簌落下。 良久,秦玅观微张嘴,轻揪她的袖袍。 唐笙抿唇,捻着瓷勺贴近她的唇畔,轻缓翻转。 这次,秦玅观就是呛着了,也未将药吐出来。 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唐笙望着她,心尖也发了涩。 耗费了小半个时辰,秦玅观才用完药。 唐笙故意放缓了声调,拉长了尾音念着折子,哄她入眠。 干净温和的声线能令人静心,尤其是这声音来自心爱之人。 秦玅观阖眸,不大听得清那些枯燥的字眼了。 但她还是想起了什么,待唐笙挨近了,轻声念出一个“沈”字。 “我明白。”唐笙抚过她的眉心,“我都明白。” 指节松开了,嗅着熟悉的味道,秦玅观喉间和腹部的疼痛都缓和了不少。她听着唐笙的声音,束住她躯体的枷锁也好似脱落了。 思绪沉浮间,秦玅观终于安心睡去了。 * 寂静的秋夜,沈府一角堆满了枯叶。 光点浮于暗夜,在凉风中化作轻曳的长舌,爬上屋檐下的梁柱,升腾起灼眼的光亮。 浓烟升起,火舌窜上厢房顶,最终延展至整个木制框架。 宵禁时分,出了巡逻府卫与打更人,无人在外游荡。 火光于清夜狂欢,烁动间,黑影扭曲,呈现出寂静的诡异感。 热浪唤醒了沉睡中人。 不是是谁颤声呼喊了声,唤起嘈杂的人声。 “走水了!” “沈府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沈府走水了!” …… 今夜的北阙火光冲天,连片的宅邸陷入火海。 天亮时,半空中仍弥散着烟尘,黑洞洞的焦木裂成半段,横亘于往日最为繁华的道路。 宫里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青袍窄衣的官员聚于端午门,不久又四散开来,其中一位高举信旗,骑着马,奔出齐安门。 消息传到辽东,谕旨和信印一道交到方清露手中。 这几日边境形式严峻,林朝洛往来于北境和首府之间同她商议对策。 眼下林朝洛刚巡视完各营官兵,打马赶回,身上还拢着凛冽的寒意,刚凑上前去,就被方清露用手肘戳远。 她屈指抵了抵鼻尖,只得规规矩矩地缩在她身后,老实等待。 方清露读罢,将信印和谕旨收入袖中,眉头紧促。 “怎么了?”林朝洛问。 方清露竖叠了信纸,两指夹着,贴着文字的指节下滑,指中要紧段落。 身后的林朝洛垂首扫了眼,同方清露交换了眼神,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们都没说话,视线都落在主位上的沈长卿身上。 “总督那有消息了?”沈长卿抚着长袖,指尖触上茶盏,看向她们。 “太傅。”方清露顿了顿,还是没有直呼名姓,“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指尖停顿,面色凝重了些。 “沈老太傅因涉及谋逆软禁于府,等待三司会审。”方清露喉头发涩,“几日前,北阙大火,火势是从沈府起的。京兆府的去搜寻,阖府上下只剩尸首了。沈老太傅他……” 沈长卿眸底温润的光泽淡去了。 她面无表情地捻住茶盏,掩于宽袖下地那只手却攥紧了膝头地衣料。 良久,沈长卿抬眸:“陛下叫你们如何处置我。” 方清露长叹息,双肩耷了下去。 林朝洛轻拍她的背脊,替她说出了御命。 “陛下叫您这些日子先歇着,不必再操心辽东诸事了。” 沈长卿托起袍服,缓缓起身。 方清露和林朝洛目送她走出明堂,背影浸在白光中。 “牧池,送沈大人到东厢去。” 军士挡住了她的去路,长刀化作“十”字,阻挡在她跟前。 沈长卿负手,长袖落下,遮住了她的双手。 “沈大人,这边请。”牧池展臂,为她指引方向。 往日孤高清癯的背影垂落了些。 悬日高升,明月般的沈长卿落下了。 第136章 唐笙做了个梦。 梦里燃着一团火, 她立在摇曳的火光后,看向那端的“自己”。 “她”俯身,洒下一卷又一卷的黄纸, 将思念燃成了绵延不绝的浮火。 明亮的浮光中,唐笙看到了自己蓄满泪水的眼睛, 心口闷痛。 抬首间, 灵柩和牌位显露了。 唐笙从梦中惊醒,面颊还有泪痕。她抱紧了怀中人,埋首在她的发间,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微弱的鼻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唐笙闭上眼, 尽心去感受这份触感,轻吻她的额角。再睁眼时,秦玅观正望着她。 她用眼睛问她,做噩梦了吗。 唐笙唇瓣蹭着她的面颊,避开了回答:“陛下, 我去去就回。” 秦玅观阖眸,意为她知晓了。 她看着唐笙轻手轻脚地起身, 推开门, 走向暗淡的夜。 三更天,宫道上烛火将尽。唐笙行于晦暗的光晕中,成了漂泊的孤魂。 起风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枯叶卷地声。 宽大的袖摆被风吹动贴上了手腕。唐笙看向万里无星的天际, 心底的游荡感更深重了。 皇帝病重,医官们已在报儤值房留宿了一旬。 行至檐下, 唐笙听到了他们的议论声。 “新药喂了好几日了,一点成效都没见着, 我瞧着,陛下比从前更憔悴了。” “她认定了是安神汤的缘故,旁人劝什么都不管用。” “由她去吧,这个时候谁开方谁倒霉,最后追究起来可是要赔命的。” “这倒也是。” “一点法子都没了么?” “已经上山请了两回执一道人了,仙人都不愿下山,能有什么法子了?” …… 唐笙即将推门的手垂落,她转身出了太医院,漫无目的地沿宫道行走。 枯叶卷地声愈发扎耳了,唐笙找了声源。 听风院中,芳华凋敝,层叠的枝桠掩映着远处灯火阑珊的颐宁宫。 今年的秋日格外肃杀,听风园的新绿几乎是在一日间落尽的,宫人们私下皆言,这不是个好兆头 太后病了,皇帝病重,政局紊乱——这园中花草有灵性,正是万艳同悲时。 唐笙立到双脚发麻,才意识到自己站的是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险些遭受高尚宫拷打时跪着的地方。 那时的秦玅观支颐稳坐步辇,一颦一笑间,皆带着忖度天下的气度。 宫道的转角,她也曾与秦玅观遥遥相望,走近后悄悄牵起彼此的手。 她要溺死在呼啸而来的回忆里了。 唐笙扶着树,掌心贴着干枯的树皮,大口大口喘息。 跟随她的暗卫意识到不对,当即上前扶住她,劝道:“唐大人,回去罢。” 唐笙抹开她的手,重新踏上回宣室殿的路。 迈上石阶,便能看到外殿里立着一排内阁的值夜大臣。 唐笙才进殿,第一道声音便响起了: “总督大人,百里加急,瓦格人进犯辽东边境了。” 紧接着就是第二道: “唐大人,蕃西急奏,西域诸邦似有异动。” 第三道也来了: “大人,仵作开馆检验过了,那尸首年龄对不上。” 唐笙脚步一顿,偏首看向说话者。 “其余人呢。” “都能对上。” “封锁各关隘,大力搜捕。” 她正欲往内殿去,身后的朝臣匆忙叫住她,希望她能给秦玅观传话,内阁陈奏的许多要紧事,都需要秦玅观尽快拿个主意。 烛光下,唐笙高挑的身影轻晃。她缓了片刻,扶住朱门,喉头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朝臣自知催得不是时候,惭愧地低下了脑袋。 “蕃西陛下早前已调整过布防,辽东有林朝洛镇守。”唐笙沙哑道,“若非能够颠覆朝纲,撼动国本的事,不必再陈奏。” “还有一事,事关国本——” 袖风拂动,眨眼间,唐笙已调转了方向,往殿外去了。 诸臣齐侧目,面露忧色。 宫道上,唐笙的步伐越来越快,宫娥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唐笙不答,小宫娥体力不支,提着裙摆唤道:“大人,您要到哪儿去!” “朝元观。”唐笙头也不回道,“再有政事,转达方府尹。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穿过齐安门直奔朝元山,领头人一身斯文宽袍,灌满风的衣袖间却压着柄长刀。 * 烛火熄了,寝殿内一片寂静。 秦玅观攒出些力气叩响木榻,方汀收拢只垂了一侧的帐帷,托她起身。 “陛下,我扶您用药。”方汀低低道。 与其说扶,不如说是圈和拖。 秦玅半身倚着方汀,指尖指向屏风。 “陛下,您圣体要紧,政事还是等康健了再处置罢!”方汀劝道。 秦玅观摇头:“立储……等不得……” 方汀别过脸,眼泪夺眶而出。 “取,大印来。”秦玅观挣扎着起身,险些滑脱方汀臂间的支撑。 “来人!”方汀叫来宫娥,一同托住秦玅观,“来人!” 艰难挪到五屏椅时,秦玅观几乎是枕着自己的手臂伏案书写。 方汀取来鹤氅,披在她肩头。 秦玅观握了几回笔,才颤抖着写下了“秦长华”三字。 这大概是秦玅观一生中,写过的最为漫长,最为艰难,措辞最为简洁的诏旨了。 第一道:“惠明翁主秦长华立为皇太女。” 第二道:“唐笙加少傅衔,协领六部,辅佐军政。” 朱笔滑落,彻底脱力的秦玅观枕上书案,静静望着方汀取出皇帝之宝,印上绢纸。 书案上落下点点泪痕,秦玅观挪动手腕想要掩去,却听得方汀带着哭腔的声音。 “您这般,唐大人知道了该怎么办呐……”她哽咽道,“这怎么能行?” 熬不熬得过去是一回事,准不准备又是一回事。 无论如何,她都是大齐的皇帝,她赌不起。 秦玅观没回答方汀的话,只是在宫娥的搀扶下撑起些身。 虚掩着的明窗散进点点湿润的气息——外边落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檐下聚集的雨幕不似夏日的白茫,而是像弥散的雾气,飘于半空。 “御马监应当放了油衣,唐大人淋不到雨。”她知道秦玅观忧心,出声提醒。 秦玅观阖眸。 宫人们听到了念珠碰撞的细碎声响。 一直被秦玅观拢于掌心的东西露了出来。从寝殿挪至书房的路上,这串念珠几次要落下,所幸,最终还是被她带出来了。 “封进匣。”秦玅观摩挲温润的白玉珠,唇瓣翕动。 “陛下?!”方汀跪下,不敢去接这念珠。 秦玅观语调极轻,轻到只有方汀能听见。 “在朕心中……她已是妻……” 秦玅观真的累了。 唐笙亦是。 枕畔人睡去后,秦玅观若是醒着,便会无数遍凝望她的眉眼,想要将她的模样刻于心底。 她这一生囿于深宫,为了安宁不得不去争,为了那点抱负,倾注了半生心血。 为人钦佩,为人尊崇,为人算计,为人痛恨,为人唾弃。 短短四载,恍如一梦。 毕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正如覆水,能触及的只有那片湿润,终究是无法久掬掌心。 她似乎一无所得。 秦玅观于暗淡的灯火下垂眸凝望,略觉荒诞。一双积蓄着力量的手却探了过来,一枚枚收紧指节,扣紧了她。 她似乎又赢得了什么。 病痛钝化了她的五感,但唐笙眼底的哀伤与茫然,夜深时的啜泣,她都知晓。 踽踽独行至今,能得唐笙相伴,她也算无憾了。 宋人有言:“瓮中春色,枕上华胥,便是长生。” 她见过了最美的春色,也与唐笙同入安乐梦乡。此后长眠,也算是长生了。 秦玅观敛眸,看向窗外的烟雨,在心中说完未曾脱口的半句话。 既是妻子,她总该为她留些什么。 * 天大亮,山雨也更凉了。 林间的落雨声愈发加密集,冲得行人睁不开眼,马匹低垂着颈子缓慢前行。 靠近人朝元观时,人马停于竹林外,唯有一人压下大笠,顶着风雨穿过林子。 小道推门清扫落叶,一道人影歪了下来。 熬了许多个昼夜的唐笙支撑不住,倒在了朝元观前。 道士匆忙将人扶进来,唐笙却坚持要见执一道人,迈着虚浮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躯往里去。 这是第三回了,执一若再躲她,秦玅观极有可能撑不到第四回了。 她挣开道士的搀扶,踉跄前行。 转角处,石青色的得罗衣摆划过。 道坤轻托了她一把,好让她立直身,不至于失态。 “唐大人,你不必寻了,我便是执一。” 唐笙灰暗的眼眸迸发出一丝光亮。 “道长,我想求您——” “这是第二回了。”执一淡淡道,“这世间万物皆遵从道法,贫道已破过一回例,不该有第二回了。” “道家入世以求济世。”唐笙被冷雨激过的眼眶泛红,“从幽州至辽东,陛下所作所为天下人有目共睹。圣君驾崩,天下注定要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何谈道义呢?” 唐笙语调有些激愤,执一听罢,并不恼怒。 她摊开掌心,露出罗经仪,拇指下滑。 密密麻麻的字眼虚化为残影,每一次都指向相同的方向。 “那是岳陵。”执一翻手,宽袖下落,“只剩七日了。” 岳陵是秦玅观登基后修筑的帝陵。 唐笙的眼眶烧了起来。 “我也知只剩七日了。”唐笙哽了哽,“可不试试,怎知这时日就是准确的?” 执一眸光微烁,她缓缓道:“你要逆天而行么。” 面前的少年人眼底虽含泪光,但眸色却异常坚毅。 “道长,我来求您,不止为了所谓的圣君崩逝,天下将会大乱。”唐笙鼻息闷重,“我来求您,亦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为重病的妻子乞求良医医治,谈何大道呢?” 执一没有出声。 良久,她听到她说:“若是天命难违,结局注定无法改写。我也认命。” “唐大人。” “天下大势,蕴于道中,并非命数。” 在执一这样的修道人眼中,一个注定要死亡的人,如同一盏幻灭的灯,灯燃尽了便没有复燃的道理。 “这是她应行的道。只能由她独行。” 她说了许多,唐笙听罢只是摇头。 “独行么。”唐笙语调清浅,“我陪她去就是了。” 既是妻子,她怎能忍心看着她独自离去呢。 第137章 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盆景掩映下, 于琴桌枯坐了许久的沈长卿终于起身,行至书案前。 风吹起了信笺一角,清俊挺拔的墨迹卷近镇纸。 穿至纸背的字迹依旧清晰: “罪臣沈长卿, 俯首顿拜。” 这封写给秦玅观的陈情书,令沈长卿踌躇了一整夜。 她有许多话想说, 真的可落到笔尖便只剩一声长叹了。 她该从何讲起, 讲述自己被宿命裹挟着前行的半生。 庆熙元年,一纸诏书改变了沈家败落的命运。 当世之人谈及她时,大多只记得她光鲜夺目的一面——才女,棋术造诣极高,百年来唯一的少年太傅, 女帝智囊。 无人知晓,诏旨下达的当日十四岁的沈长卿尚在河畔浣洗衣物,指节缀满冻疮。 逐人村中,像她这般靠给高门大院的老爷老太洗衣换取一日嚼谷的浣衣娘不在少数。她们中的许多人除了供自己吃用,还得分出些辛苦钱给家中人生活。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 使得许多人将希望寄托在了婚嫁上。 沈长卿是个另类,她赚得的钱只肯花在自个身上, 除了换取饭食, 还要去集市上的旧货摊淘来破书用功,得空便背着书往村头跑。 村头住着个女夫子,受雇于本地士绅家,教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习字。闲暇时会替她解惑, 偶尔也会吟几句“酸臭”的诗。 那时的沈长卿只想成为她这般的人,静坐于河畔的槐树下, 静望白浪东逝。 自打回了京,尝到了权力的甜头, 享受到了身份带来的便利,那槐树下的影子便愈来愈模糊了。 沈长卿提笔,手腕微动,由快及慢,书起了之后的事。 凭借棋术进入公主府当差,借助沈家人为皇帝重用的风直上青云,之后又在权术博弈中,登上高位。看似顺风顺水,实则是沈家与皇权碰撞间的缓冲。 自始自终,她仅是枚棋子而已。 棋子是没有抉择权的。 作为秦玅观的臣子,她没有唐简那般干净的履历;作为沈家的后人,她又被排出于宗法体系外。 沈长卿不止一次想要挣脱困境,可每一次都会陷入循环,摇摆间,便失了一切。 信笺落满了字迹,天亮时,沈长卿托差役,将信交给方清露。 差役得了方、林二人的叮嘱,事办得很快。 晨间,林朝洛打帘进来时间,方清露正准备将沈长卿的书信封于自己的密折匣中。 林朝洛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此事不妥。” 林朝洛从北境策马而来,掌心很凉,握得方清露的心颤了颤。 “发我的密折到京会快些。”方清露挣脱手腕,“沈大人为人如何,你我有目共睹。说她谋反,你信么?” “二娘,你且听我一言。”林朝洛双手掩住匣子,说什么都不许方清露继续封了。 “历朝历代,谋逆罪都是诛连九族的,沈崇年是真的反了,沈太傅既是她的女儿便脱不开干系。朝中那么多人等着一个同沈家人撇清干系的契机,你倒好,上赶着凑呢,给他们送话柄?” “此事是沈太傅托付于我的。她的陈情书尽早送到陛下跟前才好。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惧那些流言蜚语。”方清露皱着眉头道,“倒是你,一向仗义,这会儿怎么连这点魄力都没了?” 她这样的话,问得林朝洛直蹙眉。 顿了片刻,她才道:“我自个的事莽撞些没有什么,可此事涉及你……” 她喉头滑动,咽下去即将脱口的直白话语,深吸气压住了冲动。 方清露的动作发了僵。 冷热分明的两个指尖一触即离,林朝洛趁机抽走了陈情信,藏于身后。 “你从前怎么想不到这些。”方清露俯身,撑着桌案,耳畔有碎发滑落。 她没有瞧林朝洛,眼中的失落转瞬即逝。 林朝洛语塞,垂眸道:“我知道错了,可那时,我没得选了。” “明明是将我放在将门荣耀后罢了。”方清露反唇相讥。 屋内静了下去,那股子别扭的氛围蔓延开来了。 方清露回眸,瞥见了林朝洛被风吹乱的发和干涩的唇瓣,心底的闷意消散了些许。 她如今代理着总督职权,比从前更忙了。 辽东将起战事,这人整日奔走于北境与首府间,嘴上说着找她商讨军情,实则是为了替她分担些政事。 林朝洛每回忙完也不多待,不管多晚都会打马回军营,翌日又赶回来。久而久之,面颊都被风吹得干巴了,不说话时显得更沉稳。 她们共理军政时配合默契,但只要闲下来,屋内就像燃了火药似的,没有一刻能消停。 被林朝洛夺下书信后,方清露脑门被她激得发热,揭了水囊猛灌几口方才静下心来,分出些心神好好思量了此事。 林朝洛的担心绝非多余。 陛下病着,内阁的蓝批多了,密折呈上去得到的回复反倒会变慢。再者,若是沈太傅有知情不报的情形,被查证后也有可能牵连到她。 如今,陛下只是软禁了沈太傅,并未下发惩处她的诏旨,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并不急于这一时。 发书信一事,确实是她冲动了。 林大将军粗中有细,莽中余稳,这种事情反倒思量得比她更周全。 窗外有稀碎的脚步声。不多久,副将的声音响起了。 “将军,北境有新军情,急需您去调度。”鹤鸣道,“马已换好,末将给您牵来了。” “知道了。”林朝洛应声。 她头也没回,盛满委屈的眼睛凝望着方清露。 良久才道:“我走了。” 林朝洛系好盔,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回来!” 她回眸,有些不解。 方清露大步上前,抬手,将她的护心镜安回了中心位置。 “天凉了,太晚了就不必回来帮我打下手了。”方清露故意贬低她的帮扶,语调却柔和了好些,“安心睡你闹哄哄的大帐罢。” 林朝洛微怔,旋即莞尔,干涩的唇瓣因笑容裂了道浅浅的口子。 方清露瞧了心酸酸的,顺手取了桌案上自己的皮制水囊拍到她怀里,嘴上一点没客气。 “滚吧!” * 唐笙从朝元山上下来,瞧见端午门前围着层叠的官员,心在一瞬间冲到了嗓子眼。 人群边缘的官员还未来得及向她见礼,便被跟随她出行的禁军隔得远远的。 禁军隔开条小道,唐笙一路奔走,终于看到了立于队首的传令官。 宫人并未披上白纱,朱墙上也不见半点素白。 唐笙终于放下心来,扶膝喘息。 “总督。”宫人唤她,轻声解释道,“陛下立惠明翁主为皇太女,昭告天下了,诸位大人都是来听旨的。” “陛下建储了?”唐笙直起身。 宫人颔首。 唐笙绕过她往内禁宫去。 远离了人群,她才回神——秦玅观这是趁她离开,准备起后事了。 如若不是惠明年幼,秘密立储容易引起争议,且给其他宗亲留有钻空子的机会,秦玅观定会瞒下去,不让她知晓。 陛下想要放弃了。 陛下不想要她了。 唐笙的步伐愈来愈快,心里燃着团火,烧得她浑身作痛。 袖袍随步子带起的凉风将这把火扇得更旺了。 唐笙入宣室门时,紧攥的指节隐隐发着颤。 中庭跪着一列人,已是皇太女的小萝卜头偻身跪着,脑袋埋得极低。 见着唐笙,秦长华牵住她带着湿意的袍角,眼眶通红。 她自小不爱在生人面前哭,如今入了宫,更是学会了隐忍,再难过也都是紧咬唇瓣,硬是咬到口中有了淡淡的血味才出声求助唐笙。 “殿下。” 瞧着泫然欲泣的小长华,唐笙喉头发涩,浮躁与沉闷淡去了些。 小长华不要她行礼,揪着她的袍摆站起来:“你带我进去好不好,陛下不肯见我,你叫她收回成命好不好——” “我还好小,有许多事不懂,还想要请教她,你能不能叫她不要立我当太女。”跪得双腿发麻的秦长华靠着唐笙才能站稳。 她话说得又急又快,语句碎碎的,听得人心纠成一团。 “我都听说了,陛下就要……”她哽咽了声,最终没说出那两个字,“所以她才要立我当太女……” “可我不信!” “陛下她分明就是想考验我!你求求她好不好,等我再长大些,我不要这么快就当太女!” 唐笙不愿在孩童面前落泪。 她牵住小长华,带着她一同入内。 小长华冲在前面,宫娥正欲阻拦,抬首时瞧见面色冷厉的唐笙,迟疑了片刻,缩到了一边。 进了内殿,小长华松开了唐笙,跑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倚榻养神,手边搁着用了一半的汤药。 见着来者,侍奉在侧的方汀蹙眉道:“谁请小殿下入内的,快将小殿下送回宫去。” “我不要回去!”秦长华挣开宫人的钳制,扑到秦玅观榻前,“我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我不想当太女了,我只要陛下好好的!” 秦玅观低垂着眼眸,未曾答话。 一旬未见,那个不苟言笑,学识渊博的陛下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长华年龄虽小,但已经历了两次至亲的离世。她明白秦玅观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哭得更凄惨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吐出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听话。”她道,“多用功,也要当心身子。” 小长华先摇头后点头,下意识去牵秦玅观的指节,搭在被衾上的手腕一触即落,垂至榻前。 “陛下?”小长华手足无措,颤声唤她。 秦玅观艰难道:“将太女……带下去……” 她将要偏首,却在屏风遮掩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唐笙定定地凝望着她,眼中蓄满泪水,隐隐压着恼怒与恨意。 这是秦玅观头次见到她流露这样的神情。换作寻常人,十个脑袋也不够担保。 偏偏换了唐笙,她竟连一丝怒意也没能生出来。 心中反倒多了份歉疚。 第138章 唐笙真切感受到了愤懑, 可她又明白秦玅观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秦玅观是一国之君,她所做出的每个抉择,都关系着家国兴亡。她不得不谨慎, 不得不考虑事态的发展会朝向最差的一面。 立皇太女是她作为君主必须要做的准备,而背着唐笙完成此事, 则是她作为恋人满怀歉疚的抉择了。 唐笙太了解她了, 所以在愤懑填满胸腔前,又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她哑火了,原地立了片刻,垂头丧气地行至榻前——她好没用,还是没有说服执一道长前来。 心中那摇曳的微弱火光熄灭了。 回京的这些日子, 唐笙时刻注意着秦玅观的血条。冷绿的浮光下,记载生卒年的字迹,她每望一眼,都生出针扎般的绵密痛楚。 亲眼目睹心爱的人生命逐渐流逝,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可她不敢不去看, 不敢不去记录。 唐笙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在随着血条的缩短而流逝,她好似被推进了焚化炉中, 随着秦玅观纤弱的鼻息, 经受着烈火的灼烧,即将走向死亡。 她望着秦玅观病倦的容颜已觉心痛,怎么会舍得向她表达不忿。 涌上颅顶的热意被凉风吹走了,唐笙心底只剩下了不甘和痛惜。 她好恨自己, 好恨自己无能为力。 若是在现代社会,她尚有机会用药为秦玅观搏出一条命, 如今她只知道些浅薄的知识,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阻止她生命的流逝。 她最多, 最多只能向上苍祈求,能将秦玅观的伤病分到她身上,哪怕是将自己的寿命分给她,唐笙也是心甘情愿的。 “陛下……”唐笙终于上前,坐在她的榻边。 秦玅观在听到她的轻唤,霎时红了眼眶。 她知道唐笙能体谅她,她利用了唐笙爱意,秦玅观很是愧疚。 唐笙从朝元山下来时受了冻,染上了风寒。意识到自己这般会惹秦玅观忧心,她背过身去,想要遮掩住自己因压抑不适而带来的轻颤。 “阿笙——”秦玅观鼻息急促,低哑地唤她。 唐笙掩着口鼻回眸,嘴硬道:“我就是呛着了,与其忧心我不如自己好好吃药。” 秦玅观敛眸,瞧见低声啜泣的小萝卜头。唐笙顺着她的视线,明白了她的意思,俯身将她牵至身畔。 一大一小两只手交叠着,秦玅观吃力地挪动自己的手,覆于她们之上。 她什么都没说,唐笙只是瞧见她哀伤和略带希冀的眼睛就明白了秦玅观想要说什么。 秦玅观希望她能和长华一同把控朝政,继续她未曾完成的大业。 “真要撒手了?”唐笙问她。 秦玅观不答。 “我说好了陪你去,就会陪你去。不是你给我塞个‘拖油瓶’我就不准备去了。”唐笙说。 旁人或许会觉得她疯,可唐笙不在乎,她的世界已被秦玅观占据了大半。 上苍待她不公。 儿时双亲皆亡,长大了,带大她的姥姥姥爷也走了。工作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希望,又失去了一切,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样绝望的情形下,上苍又让她遇到上了秦玅观,终于让她有了愿意敞开心扉去相爱的人。 她苦了那么久,才尝到了一丝甜头,刚触碰到的东西就要消散了。 她们相爱不久,但经历的这一遭又一遭,足以证明秦玅观待她的一颗心,到底有多真。 为什么她这半生都在经历这些? 唐笙垂眸,眼泪滴在了她们相覆的手背上。 寝殿内的氛围更加沉寂凝重了,宫娥之中,有人已开始垂泪。 自秦玅观病重后,寝殿内连窗都不大开了。 秋雨连绵,今日也是个阴天,极暗的光线映的周遭的摆件都显出一股死气沉沉的华贵来。 除了唐笙和小长华,似乎所有人都在已预设好了秦玅观的结局,默默地等待着那个节点的到来。 唐笙受不了了,她倏地起身奔向殿外,倚门喘气。片刻后,她偻身咳嗽起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她怄气般抽打了自己几下,将崩溃和沉闷硬压了回去,直奔太医院——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唐笙要将能试的法子都试上。 可她刚踏下石阶,传令官便冲了上来。 插着标的匣子显示了这封信的急迫。 唐笙沙哑道:“哪里来的?” 传令官观察着她的神情,轻声答:“辽东。” * “辽东快有十年没下过这样大的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是啊,这刚填上的城墙又被冲了!” “补罢,补罢!” 蓦的,雨幕中的议论声停了。 几个入军籍不久的女兵官齐齐看向不远处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高大身影。 那道身影后绵延着数不清的影子,一团凝着一团,声势浩大。 黑影由远及近,行至门楼能遮雨的地方,摘下了笠帽。 林朝洛甩去雨水,露出一张英气的脸,一开口就带来了冷冽。 “干粮本将带来了。”她道,“这缺口还有多久能堵上?” “好大的雨。”兵官之一低低道,“人手也不够,至少——” 身后人拉住了她,顺手从林朝洛亲兵抬来的框子里摸出一张湿冷的饼子。 “叼着饼子就去!”女兵官道,“张四娘人呢,叫她去多找些人来,都哪去了?叫个人再去催!” 林朝洛对上她的视线,兵官微颔首,咬着饼子直奔雨幕。 刚行几步,远处便有人朝她招手。 大雨中张四娘冲了出来,身侧是以短衣掩面的女子们。 林朝洛隐隐觉得队伍中有一人她很是眼熟,屈眼细瞧。 来者是芸姐,那个被她所救,转入济善堂照顾孤儿的女子。 林朝洛见她们都蒙着从前为了出门,故意用来掩面的短袍,喉头发涩。 “蓑衣管够,丢了那个!”林朝洛道,“如今都是为陛下做事的,休要留着从前的习惯!” 芸姐怔了片刻,果断甩下短衣服,从框中翻出能穿的蓑衣。 林朝洛压下欣喜的唇角,目送着她们出去,于暴雨中填补垮塌的城墙。 她盖上笠帽倾身出了门楼,准备到下个地方巡视。 雨声更大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听到夏属官的声音。 林朝洛不可思议地回眸,看到了真切的身影。 夏属官向她作揖:“林将军,方大人在军帐等您!” 林朝洛快步上马,一挥鞭,窜出去了十来米远,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夏属官,方清露突然造访之因。 马蹄践踏出朵朵水花,掀起风挡时,林朝洛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举了半晌风挡,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等得方清露自行转过身来。 一身绯色官袍的方清露转身,面容凝重。 “怎么了?”林朝洛在帐外除下雨具,抖完身上的水才入内。 “看看吧。” 方清露将一封已拆开的信递给她,轻声道: “蕃西有动作了,消息在路上迟滞了不知多久,怕是已经打起来了。” * “唐大人,这里还有一封。”立于阶下的传令官低头,露出了压在木匣下的另一封加急奏报。 唐笙将辽东的军报塞回,劈手夺下另一封。 加急奏报是蕃西镇远将军发来的,唐笙读罢,顿感绝望。 辽东和西域诸国一起行动了。如今的大齐两面临敌,而主心骨却倒下了。 唐笙有些不敢将这奏报呈上了——秦玅观若是见了,该咯血了。 可不告知她,如今的大齐又有谁能做出准确的决断? 愤懑又涌了上来,唐笙气急攻心,俯身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唐大人?”传令官替她顺气,守在檐下的宫娥纷纷侧首。 她没工夫难受,被扶着直起身时,脑海里已开始擘画大齐的疆域图,思忖是否有能应对的法子。 辽东准备最为充分,阻挡个月余不成问题。倒是蕃西虽然幅员辽阔,但实际物产不丰,养不起太多人,因而驻扎的营兵本就不多。 细算起来,如今有六十万大军张着嘴巴,等着从国库掏银子了。 难,处处都难。 唐笙侧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殿内去。 “唐大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欢喜的声音,激得她顿住了脚步。 唐笙回眸,心颤了下。 “唐大人!执一道长来了!眼下正在内禁宫外!” 她的面上还带着痛苦咳嗽后余下的红晕,听得宫娥的话,眸光微亮。 “快请!” “速速请她到宣室殿来!” 第139章 送走唐笙后, 执一收到了一封信。 因走得不是官驿,这封信兜兜转转,在路上迟滞了一旬才落到收信人手中。 秋雨连绵, 山道难行,传信人一路上山, 鞋上沾满了泥巴, 虽着蓑,但淡褐色的短衣衣摆已被打湿成深棕色。 来者掏出一封湿了一角且皱得不成样子的信件,双手捧给执一。 瞧清信封落款的“亲启”二字,执一便猜到了来信人是谁。 在辽东治疫的那些日子,有关于具体隔疫举措的文书, 过她手的实在太多了。 她有着过目不忘的记性,沈长卿的字,她怎么会忘记呢。 执一拆开信,瞧清了清俊的字迹。 沈长卿在信中问了她一卦。 眼前忽然浮现了沈长卿赴辽东前一日同她对坐湖心亭时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俗人,倒也想寄情山水, 可是身上系这宗族门楣。有些事,不去做, 便会万劫不复。” “临行前, 还请道长为我测上一卦。此去,是凶是吉。” 沈长卿书信上的卦象,分明是大凶的迹象。 执一握着书信的手垂了下去。 随唐笙上山的女卫中,仍有一人留在此处, 等待她回心转意。 执一轻拨掌心的经罗仪,视线却落在蒙着烟雨的山林中。 半晌, 她取出了药箱,斜背起葫芦, 缓步走出简朴的亭子。 得知她来意的宫里人奉上了缂丝织成的法衣,恳请她换上——这般的待遇,过去只有国师才能享有。 执一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多给,不坐宫中车马,兀自行在山间。 车架与宫人跟在她身后,执一只身撑伞,行在泥泞的土道边,和他们似在两个世界。 寻常人雨天走这样的道路定会身沾泥点,可执一竟连鞋面都未染上泥尘。 同她隔着百米的车马碾过泥水,激得宫人不住地退让。 执一瞥见泥水中映出的自己,收起了经罗盘。 她本不想下山。 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帝王将相更迭交替,乃是常情。 可,她亲眼目睹了逼近朝元观的宫变,知晓了太多内情。 沈长卿的信暗示了沈家的变局,如此她所说的“为宗族门楣所迫”怕是已成定局。 邦国来朝,皇帝病笃,已知大齐内乱不断,辽东危局,定有瓦格策应。 如今的大齐似乎已成案板上的鱼肉,待人分割。 乱象丛生下,唯有秦玅观方能破局。 若是这般,执一愿意逆天而行,为之尝试。 * 唐笙顾不得脚下的水凼,奔走间踩出连片的水花。 她冒雨亲迎执一,激动得热泪盈眶。 病榻上的秦玅观倦了,阖眸养神时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病痛放缓了她的思绪和活动,再睁眼时唐笙的身影已落了下来。 “陛下,执一道长来给您医病了。”欣喜冲淡了唐笙语调中的沙哑,她温声道,“执一道长来给您把脉。” 秦玅观睁眼之际,冰凉的指尖落了下来,触感同唐笙往日的怜惜和珍视不同,力道要大上许多。 执一一不跪拜,二不坐榻,只微躬着身,诊完脉便退远了。 唐笙随她走出寝殿,面上的喜悦褪去了,添了几分担忧。 “撑不过一旬了。”执一望着她道。 “我知。”唐笙眸色依旧坚定,眼底那抹光点扩散下来,“但我觉得,还有法子能救回她。” 光点晕染开来,燃出了希望的火光。 执一同她视线交汇,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和一个疯子对望。 “这可真是要逆天而行了。”她淡淡说话,眼角却微微上扬。 唐笙并不愿浪费工夫同她探讨何为“天道”,她找出了脉案,讲解起近来试过的法子和用过的药。 “她可是用丹。”执一翻过脉案,有了初步了解。 皇帝这脉案同她过诊过的同门有相似之处,从前修习时,她曾亲眼见过迷信丹药之术的炼得走火入魔,最后服用自己炼出的东西毒发身亡的。因而执一从不用术士和方士那套为人医病,总觉得其中有些会带来弊处的地方。 “是安神汤的缘故。”唐笙组织措辞,尽量用简短的语句讲清状况,“安神汤中有药同她相克,上月,陛下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添了许多。” 执一翻起药案,抬眸道:“铅白霜?” 唐笙颔首:“过去陛下用的许多汤药中也含有此物,本来已经断绝,可我一走,太医院的那些人便迫不及待地换回了老一套。” 照理说,唐笙卸任前曾留有叮嘱,且医病成效不错的情况下,继任医官并不会拿自个的脑袋作保,冒死更换。可偏生那三人就仗着唐笙资历浅和妄想讨好太后,换作了从前的药方。 回忆到这里,唐笙恨不得扇自己个耳光——她应当告知秦玅观亲下御令,不容许更改方子的。可她总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浅薄,期盼着能有更好的药方来为秦玅观治疗,这才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 若非秦玅观发觉得早,再拖得久一些,这病便要带走她了。 换做寻常人,停药几日后病痛便会有所缓解,秦玅观体弱,加之又有外力刺激,这才诸病交加,将她逼到了绝路。 “你如今用的方子太温和了。”执一阖上药案,顺着唐笙的话细思后才道,“如今的情形,必然要将这铅白霜化解了。” “若是用药太刚猛,她这副躯体如何撑得住?”唐笙有些焦急,“我也想用刚烈之方,可她……” 她偏首,强压心底的酸楚。 秦玅观喉间灼痛到连用药都很煎熬了,加上刚猛之方,恐怕血条会掉得更快。 “唐大人,病来如山倒,陛下眼下已容不得‘抽丝’好转了。” 执一的话在她权衡的天枰上添了砝码,唐笙的心口一下变得闷重了。 催出铅毒之药必然作用于秦玅观衰败的身体,秦玅观极有可能死在催毒的路上。不用,她反而能撑得更久些。 唐笙本想用温和的药方解毒,可收效甚微,无法逆转如今的态势。 “用了尚有一丝生机,你怎知晓她撑不住还是撑得住。” “可——” 执一神色平静,沉寂的眼睛总带着一丝宁静的凉意。 唐笙从忧思中抽神,唇瓣翕动,喉间却发不出声音。 这种抉择,她其实更该交到秦玅观手上。 是继续依照她暂未起效的法子等待转机,还是压上性命赌一回。 这种以心爱之人的性命为赌注的选择,唐笙给不出答案,亦不忍心做出抉择。 不远处传来风挡坠落的声响,唐笙和执一抬首齐望,却没寻到人影。 “是方姑姑。”唐笙垂眸,沙哑道。 方姑姑一直是秦玅观意志的延伸,她来,必然是陛下的意思。她们方才说的,应当都被方汀听进去了。 唐笙身形晃动,步伐显出虚浮,好似下一瞬就要倾倒了。她滑落下去,侧倚着几案,掩住面颊。 执一眼中流露出不忍,但终究是压下了。 秦玅观要选什么,唐笙能猜到。 不同她亲近时,唐笙会觉得陛下是个冷血淡漠到极致的人,但亲近了,唐笙就知道,她骨子里是个敢赌敢拼的人。 秦玅观必然会选择刚猛下药。 唐笙再抬眸时,方姑姑已经出来了。 视线交汇,唐笙便知道了秦玅观的答案。 执一配好了药方,在交付方汀前调转指尖,拨了回来。 用药剂量,唐笙把控得远没有执一道人准确。这种大事上,唐笙反倒不敢信任自己,亦不敢全然相信执一。 她仰首,定定地望着执一,等待她的话音。 执一思忖了片刻才道: “请转达陛下,若是病势有了好转,还请她应下执一的请求。” * 几味刚猛的药添了进去,秦玅观强撑着喝了大半,当夜便起了高热。 病痛缠身后,她无论膳食还是温水都用得很少,汗发不出来,唐笙只得不断地给她喂水。 秦玅观喉痛得那样厉害,她每喂一勺水,都令她痛得像是喉头被刀片了下来。 秦玅观躺在唐笙的怀里,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好痛,感知着落在颈间的眼泪,更痛了。 漫长的黑夜看不到尽头,摇曳着微弱火光的残烛即将熄灭。 唐笙觉得自己在折磨秦玅观,每每探勺子,腕间的力气便会被抽去几分。 到最后,她快要握不住瓷勺了。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起。 唐笙丢了药碗,抱紧了秦玅观,将脑袋埋在她愈发单薄的肩膀上。 “该怎么办啊……”她低喃,“我好痛,我看到你这样,我好痛——” 秦玅观眼角泪痕相叠,眼底满是血丝。 她攒不出力气了,连说话都成了难事。 从前她病了,尚能牵住唐笙的衣袖,握紧唐笙的指节汲取一些温暖的牵绊。现在,她只能将自己交给唐笙了。 十指相扣,面颊相贴,温热的鼻息逐渐与纤弱泛凉的交融。唐笙感受着秦玅观轻缓的心跳,和带着凉意的触碰,臂膀越收越紧。 她畏惧离别,畏惧失去,畏惧将来。 秦玅观与她畏惧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总是在要紧的关头才能有更为深切的感知。 这场旷日持久的折磨,太难熬了。 唐笙眼底没有了暖色,只剩下灰白。 搭在她膝头的腕子落了下来,唐笙倚紧了人,换手去牵,可刚触碰到,秦玅观的手便从她的掌心滑落了。 “陛下?”唐笙轻唤她。 秦玅观缓缓阖上眼睛,并没有回答。 长夜未半,久久等不到拂晓。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灌了进来,唐笙回神时烛火已经熄了,浑浊厚重的漆黑填满了偌大的殿宇。 第140章 心中燃着一团火, 从心口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 秦玅观挣扎着褪去缠绕包裹着的一切,却绝望地发觉自己困缚期间,被大火逼至了绝路。 一片混沌中, 唯有唇间渡来源源不断的清凉。秦玅观拼命吮吸,却始终不能扑灭明火。 她好痛, 痛到连呼吸都带着焦灼。 可渐渐烈火灼烧感又褪去了, 彻骨的凉寒锢住周遭,将她封于其中。 焚烧过的躯体封冻后满是裂隙,再过片刻她就要碎裂了,随着风化作尘埃飘散。 恍惚间,秦玅观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她化作了孤魂, 或聚或散,最终聚拢于清月下,俯仰间,人世已过千年。 她有许多困惑,有许多痛楚, 细究时却只剩茫然。 秦玅观忘记了自己是谁,又是从何处而来, 又要到何处去, 记忆在消散,思绪飘至渺远处。 幼时她曾听方汀说过,人死后忘记一切是上苍的怜悯,若是记得一切, 又能看到和听到一切,那被留在世间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将更加痛苦。 记忆消散前, 秦玅观眼前浮现的是崇宁四年枕畔人去往辽东前的暮春早晨。 清透的光亮下,唐笙钻进她的怀里, 笑望着她,眸光柔和,面颊也带着绒绒的质感。 指腹抚过心爱之人颈间的触感,唇瓣开合间露出的一点齿尖,打在肌肤上的温热鼻吸…… 都要忘记了。 明明就要解脱了,可她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秦玅观默念珍藏于心底的名字。 “唐笙……” “阿笙……”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会念出这样好听温暖的名字了。 心中的音调忽与朦胧干净的声线重叠了。 那样熟悉,又那样急切。 秦玅观情不自禁地循声向前,破开重重迷雾,探向微弱的光亮。 “陛下……” “秦玅观……” “秦玅观——” “秦玅观!” 急促的吸气声响起,秦玅观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呼吸。 唐笙在叫她,一声比一声急切。 她睁开了眼睛,倒向唐笙心口。 感受到她小幅度的动作,唐笙泪珠滚落,眼睫上沾着点点水泽,将她抱得更紧了。 秦玅观出了太多汗了,唇瓣干涩起皮,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唐笙知晓她冷,将被棉衾拉高了些裹紧了她。 “冷……”秦玅观颤音,宛若梦中低语,“好冷……” “发汗了就冷了。”唐笙抵着她散着的发,“熬过去就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撒手。” “痛。”秦玅观声量微弱。 她低浅的一个字,痛得唐笙的心像是被刀剜了。 “熬过去,一定要熬过去。”唐笙抱着她低喃,“熬过去了,我替你担下朝政,你好好歇着,想做什么我来做,骂名我来背,有了动乱也由我来背……” “若是真累了,也要熬过来,大不了做个昏君。”她道,“做明君又什么好的,要背负那样多,过得那样累,国亡不了便足够了。在我眼里,这世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了。你听到了吗?” 秦玅观敛眸,算是给了回答。 不知何时,天际已泛出了鱼肚白。 熬了一整夜,已经精疲力竭的唐笙抱着秦玅观在不知不觉间睡去了。 方汀打帘进来时瞧见了榻上一坐一倚,紧紧相依的两人,喉头顿时发了涩。 她放轻了脚步,既是怕打搅她们,更是怕唐笙醒来后,仅存的一丝安宁,也都没有了。 可睡得不踏实的唐笙还是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试探秦玅观的脉搏和鼻息。 怀中人仍有温度,鼻息从纤弱化为了闷重,脉搏平缓跳动。 方汀见此情形,鼻尖一酸,忙搁下手中的漆盘来劝慰她。 “唐大人,陛下熬过了今夜,希望便大了,您——” 话音未落,依着唐笙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沙哑道: “难受……” “陛下!” 一老一少,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皆带着激动和欣喜。 唐笙定睛望去,那即将走到尽头的绿色浮光,却没像前些天那样变动,下附的那行小字细算起来还是六日。 六日! 秦玅观的寿命并未削减,执一给个方子是有效的,秦玅观也顶住了病痛的重击,熬了过来。 “您好些了?”唐笙牵紧了她的手。 秦玅观蜷着的指节微微伸展,唐笙会意,带着她的掌心上移覆住了自己的面颊。 指腹摩挲,秦玅观像魂魄飘离时摩挲素月那样,轻抚起她的面颊。 * 沈长卿受制于律法章程,今日往来于府衙与囚所间,等待各司衙门问询。 她并未得罪辽东官绅,可他们却想撇清旧日与沈崇年的干系,争抢着审问她。 能为她遮蔽的方清露和林朝洛忙于应对瓦格进犯,常在北境,已分不出心神来过问杂事了。 这种万事受制于人,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滋味,沈长卿是第二回遭受了。 一日之中她第二回被巡检司的人找了借口拿去审问,一遍又一遍地答着相同的问题,有时还会被人冷不丁地讽刺上几句。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仙,旁人追捧她,迎合她,如今天上仙沦为地上尘。这样好的机会,那些为阴暗扭曲所控制的人,便换着法子来践踏她,以高傲的姿态碾碎她最后的尊严。 “你可知晓你父亲谋反?” “沈家余孽逃至了何方?” “你可曾递信,可曾利用职务之便徇私舞弊?” 沈长卿说得再多,质询者只是冷笑,并不将她的说辞记于卷轴。 她姓沈,即便有一身能耐,做出再多的实绩,也抵不过她是沈家人这一点。 沈家兴盛时,旁人眼中的她便是被家族托举上来步步高升的无能者。沈家败落时,旁人眼中的她便是为沈家谋事的逆贼。 她这一生注定逃不出这个囚笼。 “沈”成了困扰沈长卿一生的魔咒。 质询者再问时,沈长卿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们,长甲扎进了掌心。 走出暗无天日的监室,沈长卿屈起眼睛仰望放晴的天空。 秋日的阳光穿过张开的五指,在她的面颊上打下黑漆的影子。 回神时,沿着廊檐行走的小厮栽倒在地,篮中为差役们收购来的果子散落一地。 有一颗半青的果子滚到了沈长卿脚边。 她矮身拾起,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差役们骂骂咧咧地拾起了东西丢到篮中,沈长卿手中的也还了回去。 揉作小球的字条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滑入衣袖,周遭无一人察觉。 回到厢房,她像从前那般掩上窗,枯坐于琴桌前,在纸窗上留下一道剪影。 衣袖中的字条被她摸了出来,指尖拨捻,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丑时三刻,后厢竹影。” 沈长卿偏首,视线落于远处紧闭的窗檐上。 那场大火竟未将沈崇年烧死,反倒成了他的脱壳之技。 沈长卿阖上眼睛——他若是真死了,于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他若没死,于她而言是机会,亦是灾祸。 静坐片刻,沈长卿走向了那扇窗,将它锁得更紧了。 * 听得外间的传令声,执一道人掩上窗,在原地立了片刻才往外间去。 皇帝这几日有了好转,但还是虚弱得连说话都觉得吃力。 不少宫人都觉得这仅仅是回光返照,皇帝这次是再也挺不过来了。 执一却觉得,秦玅观大概已经脱离了险境。 这一关她算是熬过来了,可下边的将息和调理依旧是难事。 她开了几味药,叫唐笙酌情增添,一连用了几日,未见皇帝的病情有所好转。 今日,病中的皇帝忽然召她。 执一想,大概是为了她下山那日提及的“请求”之事。 如此,秦玅观大概也觉得自己熬过了至暗时刻。她给出的药方确实起了效果。 她迈过石阶,朝宣室殿的方向阔步行进,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欣喜。 越过重重帷幕,她第二回见到了病怏怏的皇帝。 秦玅观倚着榻,似是嵌在了紧贴的软榻之中。在她的身侧,立着低垂着眼眸的唐笙。 “陛下。”执一微俯身,算是同她见过了礼。 唐笙代秦玅观答话:“道长无量福。” “召您来,是陛下有话想要问您。您先前说的那个“请求”到底是什么?” 执一答:“事关辽东生灵,贫道不敢隐瞒。” 140-150 第141章 寒夜凄清, 梆声散在秋风中,飘入城中各个宅院。 月光化作流波,拍动纤长的竹影。 阴冷中, 沈长卿斜身隐在窗畔的阴影间,等候字条注明的时辰。 丑时三刻, 窗下传来石子滚落声。 “做什么去?” “解手, 解手。” 沈长卿听出,是府衙中巡检差役的声音。 一阵低语后,窗外终于静了,巡检差役也不见了踪迹。 她依据这些天来的观察,推算出了下一班差役经过的时辰, 等候守在檐下的军士在后半夜开起了差,才推窗取走了角落里的东西。 隐蔽的窗沿处藏着小巧的瓷瓶和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信是沈崇年写的,沈长卿启封时便觉呼吸一滞。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印透纸背的字迹了,她仍旧会感觉到烦闷。 她多么希望, 沈崇年是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沈长卿凝望着书案上缩成几粒红豆大小的烛光,拆信的指节一顿, 旋即将信纸塞了回去。 信封一角落在光晕里, 离焰心愈来愈近了,再有几寸,火舌便能将它舔舐干净。 它悬停在烛光之上,随着沈长卿手腕的下压挨近焰心。 沈长卿久无动作, 唯有眼底轻曳的火光暗示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收回小臂, 撑开了边角染黑的信封——这是她眼下能握住的唯一转机了,沈长卿思忖再三, 终是拆开了。 沈崇年好似从开始就算中了她内心所想,从未忧心过沈长卿不会取信。 “吾儿长卿亲启” 开头的几个字眼,对比沈崇年此后书写下的字句,显得无比亲切,又无比讽刺。 谋夺篡齐一事,沈崇年历经三帝,筹备了数十年,辽东和京师遍布了他的暗网,如今京师势力为唐笙屠灭,他便转入了辽东,谋求东山再起。 勾结瓦格,串联士绅,打着复兴前朝的旗号,煽动叛乱,企图夺下齐朝的半壁江山。 沈崇年接下来要做的事,沈长卿全都能猜到。 沈崇年写下这封书信,也是用帮助她脱离禁锢的机会交换她在辽东经营的官僚网与苦心积累的人脉与民心。 他要她反,要拉着她一同跌入深渊。 万劫不复,再所不惜。 沈长卿望着书信,哑声笑了。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落下了。 火舌舔上了阅完的信件,一点点燃近指尖的火光带来了灼人的热气。她捏着信件,触碰到了火焰却觉察不到疼痛。 火光摇曳成了连绵的恨意,灰烬落下时,沈长卿的伤手重重砸向书案,往日的斯文和温雅一扫而尽。 沈长卿知道,在她拆信的那一刻,她便彻底入了沈崇年的圈套。 沈崇年善于攻心,绝境之中放出她最渴望的自由与尊严,叫她没有抉择和抗争的余地。 她不想活在猜忌之中,一辈子屈居人下,也不想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为人囚于厢房之中,不见天日。 沈长卿砸着书案,砸得满手是血,砸得差役和值夜官员冲了进来,扑打干净即将蔓延的火势。 * 秦玅观熬过来的第三日,辽东和蕃西的局势更显危急。 有些奏折内阁不敢随意批蓝,呈上来了又搁置不得。唐笙顶着压力,在秦玅观熟睡后处理了些,不敢告诉她真实情形。 是夜,用完药的秦玅观睡去了。唐笙像往常那样取来衬袍,蹑手蹑脚地下了榻往外间去,却觉得衣袖一紧。 回眸时,秦玅观正凝望着她,眼神宁静又疲倦。 唐笙心下一紧,俯身拥她入怀:“我去太医院。” 她以为秦玅观要问外边到底什么情形了,思绪飞转,想着应对的话语,可秦玅观只是瞧着她,眸色渐渐变得幽暗。 “难受,闷得难受。”秦玅观沙哑道,“我要沐浴。” 唐笙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又被她温柔坚定得眼神顶回了——陛下确实闷得难受,病得这样久,身边侍候的人忧心她着凉加重病情,也只敢替她擦擦身。 那样爱干净又那样要强一个人,怎能接受如今的自己。 唐笙抱紧她,心疼得直落泪。 秦玅观的小臂虚虚地搭在她的肩背上,病得干枯的指节攥住了唐笙的中衣。 “我好难受……”秦玅观眼泪滚入她的颈间,“好脏——” “你要嫌弃我了。” “你只是病了。”唐笙哽咽着宽慰她,“你是我的妻,我怎么会嫌弃你?” 她眨着婆娑的泪眼啄起她的额头,证明自己绝不嫌弃。 秦玅观本不想哭,但经此大劫,内心的苦闷和酸涩无处排解。听着唐笙急切担忧的语调,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求你了。” 她抿唇,红着眼圈看唐笙。 再这样下去,她自己都感到嫌恶。唐笙是她的妻,她不介意展露最脆弱的一面给她瞧,但明日她还决定去处理政事,她不想这般憔悴地去。 唐笙的心随着她的恳求颤动,犹豫再三,终于是叫人燃足了炭盆,将一切准备周全了,才抱起秦玅观。 秦玅观的腰身完全被她托住,像孩童那样枕在她的肩头,由唐笙抱去里间的浴池。 唐笙带着她入池,借着温热的水流一点一点褪去她的衣物。 大病初见好转,秦玅观手上没余一点力气,只能像方才那样趴在唐笙身上,紧贴着她的肌肤。 “发要挑个晴好的天,这个时辰沾水了就该病了。”唐笙拂动热水,为她洗浴,略带调笑道,“我照顾着你,还在意这个吗?” 秦玅观偏头枕好,感受着她为热水浸湿的中衣,盘算起明日接见朝臣的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问:“肩背都差不多了,剩下的,自己来?” 秦玅观终于回神,鼻尖抵上她的发鬓,轻轻摇头——她是真没有力气了,不在意唐笙触碰到了哪里。 “待会披上裘衣我再抱你走。”唐笙掌心下落,“方才在想什么,那样入迷?” 秦玅观不答话,唐笙细思片刻,低低道:“戴冠的话,发可以再延一延,更何况病中是没有那样足的气血的,发丝都显干枯了……” “是么。”思绪放空的秦玅观呢喃,“那便戴冠罢。” 唐笙蹙眉,脱口道:“你是不是准备明日接见朝臣?” 秦玅观回神,又不说话了——唐笙被她外放历练太久,已将她会的学了个七七八八,竟也会顺着套话了。 “你这般怎么理政?”唐笙有些急,语调快了好些,“又去看折子,给自己累倒了,在榻上躺个半月?” “阿笙。”秦玅观埋首在她的颈间,瓮声瓮气道,“这几日你夜里起身,我都知晓。” 简短一句话,唐笙便被她掐住了七寸,喉头哽得说不出话了。 “辽东和蕃西到底怎样。”秦玅观轻叹息,缓缓道,“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致。” 她贴着唐笙的面颊,涩涩道:“带我去瞧瞧罢……” 唐笙鼻尖一酸,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早该知道的,秦玅观那样聪慧,怎会猜不到她病得这些日子外边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斗胆,遵照您给我讲过的法子处置,您昏迷时假传了圣命。”唐笙怕池壁凉到她,特意展臂将她托远些,“还望您不要怪罪。” 秦玅观的话点醒了唐笙,她的妻其实是忖度天下大事的帝王,她不自觉地用起了敬称,心头的难过又多蒙了一层。 “虽未走我给你择的那条路,但你做得足够了。”秦玅观滑动指尖,示意唐笙带她起身,“就是有些傻。” 话是这样讲,秦玅观清醒时也曾换位思考,她若是唐笙会如何破局——要她像既定计划那样守住辽东等候机遇,秦玅观自己也做不到。 谁忍心将心爱的人丢在病榻上自生自灭,又有谁能平静地面对心爱之人的灵柩? 秦玅观从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般,可真正遇上了,大概也会做出和唐笙相同的选择。 肩上披上了长巾,她垂眸,看到唐笙的发顶。 这个执拗的傻子正替她擦拭身体,那样虔诚,那样小心,生怕这柔和的帕子能蹭伤她似的。 秦玅观垂着的腕子微动,指尖点在了她的下颌上。唐笙会意,像从前那般随着她柔弱的指尖抬首,仿佛被她托起了下巴。 “傻不傻?” 唐笙低喃:“你傻不傻?” 猜谜般的对话,只有她们能听懂。 秦玅观问她:孤注一掷,赌上性命来做一件事,傻不傻? 她若是没有及时醒来,唐笙恐怕已经被定为谋逆死在了攻城路上。 唐笙则问她:事事为她计,自己却决心孤独地死在病榻上,傻不傻? 答案已经给过了,唐笙帮她换好衣裳,裹上厚重的裘衣。 “带我瞧瞧……”秦玅观说话极慢,中间总要休息片刻,“我没你想得那样脆弱。” 唐笙的掌心没入她的发丝间,带着她抵上自己的肩头,休息了片刻,抱起了她。 这样有力量的怀抱,压得秦玅观轻喘息,不由自主地抵近她。 “累?” “方才歇过了,不累了。”唐笙摇头,“我怎样都抱不够的。” 未曾经历过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知晓唐笙心中的珍视——这世上没了秦玅观,她唐笙,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抱着秦玅观来到阔别已久的书案前,唐笙在她的指示下挑开博古架最顶端的舆图,展开大齐疆域图。 病弱的帝王坐于书案,侧身倚靠她,唐笙圈住她,好让她坐得更轻松些。 “蕃西平州、顺州、康城已失,丹帐六部出兵十万,已逼近凉州。” “辽东还能支撑,但下一季钱粮已经不够了。秋日去,冬日来,这日子只会更难过。” 说时,唐笙又轻声哽咽起来。秦玅观依偎着她,一枚一枚收紧牵着的指节。 “无碍,信朕。” 唐笙反扣住泛着凉意的指节,不忍回眸。 “我不是怕……” “我只是觉得,你又要吃很多苦了。” 她牵着秦玅观的掌心落在自己心口,转身拥住她。 第142章 方六娘拾起落地的马鞭, 拍拍灰尘:“还有哪些人,你最好吐干净了。” “半遮半掩,后果如何, 你们吏部的没少和刑部打过交道,应当知晓。”她卷鞭时瞥了眼双腿打颤的沈绍文, 吓得他哆嗦得更厉害了。 “我说, 我都说!我要活命!我要活命!”沈绍文哭号,“崇宁三年的内乱,沈崇年勾结的瓦格人,他早就通敌了,杨澍也是, 他们串通好了!” “城中细作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近万人?” “多是土匪和流民,瓦格人占少数,许了好处后才跟来,有些人不知道跟来到底要做什么, 跑了不少!” 方六娘听罢,冷笑了声:“他不会还以为自个在利用瓦格人罢?是非不分, 引狼入室, 就这样还指望能篡夺大位?” “是啊,是啊,他就是个畜牲!”沈绍文瞪大了眼睛,辱骂起他的养父, “瓦格人怎能那样糊弄,还不是引狼入室, 他就是个不分是非的畜牲!先帝爷将他召回重用,他心里想得竟是那些, 还胁迫我为他做事,我实在是无奈啊!” 这个时候了,沈绍文还忙着将自己摘干净,要紧的话一句没答上。方六娘的耐心渐渐耗尽,抱臂冷眼望着他。 “名单呢,你吐出来便不用刑,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我可呈奏陛下,免你一死。” 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沈绍文眼中迸发出了无限光亮:“老头精明得很,消息不互通,我只知吏部的,我给您报出来,求您饶我一命!” 方六娘冷淡道:“饶你一命。” 熟悉的,不熟悉的,官位大的,职权小的,沈绍文一连吐出三个人。 方六娘录下名姓,忽然想起什么,低低道:“沈太傅呢。” 沈绍文嘴唇颤动,被捆扎得笔直的手臂绷直,用力抓紧了木马两端,激愤道: “她能是什么好人,你们竟没怀疑过她?” * “陛下用人不疑本是好事,可沈家余孽死有余辜,不值仁君宽恕。” “是啊,沈长卿能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是仰仗沈家之力,这样的人,不值得陛下宽恕。” 眼见着附和声渐多,立在秦玅观身侧的唐笙听不下去了。 薄幕之中,身量高挑的女官直起身,扫过丹墀下的朝臣:“沈崇年谋反时,沈太傅尚在辽东,若是她真的合谋叛乱,辽东为何不策应?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你们讲人谋反需得给出实证,不给实证,谁知你们是不是借题发挥,行党同伐异那套?” 如今唐笙握着禁军兵权,又在辽东深得民心,作为平叛功臣,深受皇帝信赖。 她一张嘴丹墀下的人便静了下去,不敢多说一句。 手握通敌谋反的实证,无论何人忤逆皇帝,皆有同党之嫌。他们要求严惩沈家人不过是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这种情形下,无人敢忤逆皇帝的意思。 唐笙作为秦玅观的近臣,代表的是秦玅观的意志,没人想触她的霉头。 听了半晌,一身病气的秦玅观神色恹恹地翻过沈绍文的供词,下意识轻捻食指和拇指,却没触碰到白玉念珠,心里更烦躁了。 “这些个人,都先革职彻查。”她语调很轻,“官缺依着这个名单填上,不必过吏部了。” 她没提任何关于沈长卿的事,垂着脑袋的朝臣们交换了眼神,心中有了底。 “朕乏了,今日就到这。” 秦玅观的面颊触碰到唐笙的袍角,身旁人当即挪近了些,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秦玅观在脚步声中阖上眼,鼻息发沉。 “我抱您去歇着?”唐笙矮身,单膝跪于御坐前,将秦玅观的下巴挪到自己的肩头。 “三娘、六娘放了刑部的缺,四娘吏部,五娘都察院,十八奔兵部。”秦玅观尾音拉得又长又轻,像是在征询唐笙的意见,“余下的还欠历练,不敢随意放缺……仍是缺人,缺好些人。” 唐笙勤王时已屠了一批总和秦玅观作对的老头,如今她又借着沈崇年谋反的风口清洗了一大批朝臣。 政权和兵权尽握手中,十八女卫充了不少缺口,可还是缺了好些位置无人填补。秦玅观想拔擢可靠的有能力的填上,奈何手中有能力且可以信赖的人实在太少了。 重新拔擢,重新培养也需一个周期,贸然将不懂章程,不知办事门路的人提到一个陌生的位置,多数情形下都是坐不稳的。 所以,唐笙花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能蜕变成这样,已经很令秦玅观惊喜了。 唐笙明白她的愁苦,温声宽慰:“等身体好了,您就开女举,拔擢天下英杰入仕,情形就会好上许多。” 嗅着唐笙发间的味道,心中的愁绪淡去了:“朕明白,眼前急不得。” 她要培养出一个完整的统治班底,眼下已初具雏形,除了自己的身体垮得厉害外,其余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再给她些时间,多历练出些女官,局势就不会是这个模样了。 秦玅观在心中叹气。 “歇上半个时辰,召集兵部官员。”她喑哑道,“长华也叫上。” 长华虽年龄小,开蒙晚,但自打秦玅观立她为储君后,浅显一点的公文和奏折都会从她手中过一遭。 她少年老成,下定决心要为秦玅观分忧,愈发有储君的模样了。 政务和军务不能只学经文典籍上那套,不会活泛运用,到头来都是空的。秦玅观叫她多听多学多思,给足了她机会。秦长华也极为争气,学得很扎实,见解也愈发深刻了。 这本是好事,可提及小长华,她们总能心照不宣地想起妙姝——自太后软禁颐宁宫后,妙姝便再也没出来过,好似销声匿迹了。 这场争斗没有胜者,秦玅观每每回想起,心中未曾愈合的伤痕便能滴出血来。 眼波流转间,秦玅观和唐笙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要议蕃西军务了么,我去取折子来。”唐笙刻意转开话题。 “辽东不必再议了么?”秦玅观眼底含笑,病倦的眉眼显出些松动。 她瞧着唐笙时,神情总是鲜活的。 “我来时预备好了一切,辽东能扛住,起码在这一季,绝不会被攻破。您信我。”唐笙瞧着她的笑意,心中总是泛着酸,她迫切地想要得到秦玅观的认可,得到秦玅观的舒心,忍不住催促,“信我!” “信你。”秦玅观答,“辽东能守住。” “膳要一口一口用,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办。”秦玅观道,“你办差,朕放心,所以先布置蕃西。” 她展臂,将自己交给唐笙。 “抱我去书案,我要望着舆图决断。” * 秋雨一连落了三日,辽东的天快与初冬无异了。 早起出帐打个哈欠,口中都能喷出长长的白雾。 “瓦格人还未退?”熬得双眼满是血丝的林朝洛猛灌了口凉水,冰得心尖结了碴子,“中什么邪了?” 鹤鸣也觉得怪异:“末将也觉得奇怪,这都快两旬了,照理说久不见推进,粮草也耗了不少,是该退兵了,往常也没这么邪门啊?” 林朝洛握着皮水囊,怔怔地望着远处绵延的城墙。 不知过了多久,她拍下水囊,撩开帐,直奔铺满整个桌案的舆图处。 “鹤鸣,你说他们的粮道会在何处?” “我若是瓦格人,定会选取最近也最稳妥的道路来运粮。”鹤鸣沉吟,“靠东的地势不利于他们行进,好的地貌在我们这,走中道又太远了,最近的部族在育林附近,是个中部偏西的道,在此周转最为便利……” 话说了一半,鹤鸣忽然意识到不对——她能想到的林朝洛怎能想不到,她这么问,定然是心中有了主意。 “您要烧他们粮道?”鹤鸣眨巴眼睛。 “不太妥么。”林朝洛直身抱臂。 不是不太妥,简直是太不妥了。 鹤鸣喉头滑动,嘴巴张开了。 翻越泰华山奔袭六百里,孤军深入,奇袭敌军中路粮道,这么大的动静,不被瓦格觉察出来就奇怪了。 更何况这一切如今只是猜测。万一奔过去,瓦格人的粮道并不在这呢? 林疯子又疯了。 鹤鸣扶了两下桌,只想抓紧时间找来方清露。 她往回退了两步,这才想起来行礼,走近帐帘时眼前打入一道白光,混着凉风,激得她用手挡了挡。 “将军,这是新招募的兵勇,您请过目。”牧池抱着一大摞文书进来,下巴搁在书封上,微侧着身,似乎在等待身后人的到来。 “来得正好。”林朝洛将刚写好的手札递了过去,“去传令,叫红枪兵们都来,来活了。这信札申时给方大人送去,不能太早了。” 她正欲书写下封,加盖官印,却听得帐边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来活了?” 林朝洛喉头一紧,抬手就要夺回信札,方清露眼疾手快,一鞭柄拍落她的腕子,取来了东西。 读罢,她蹙起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瓦格不退,其实也在等个契机——” “等待辽东城里的蛀虫策应。” 方清露取出了袖中藏着的诏旨递给她。 “耗着于我们有利,陛下叫我们择最稳当的法子固守。我们两个一个主政,一个主军,考虑的不再是一营一城的得失了,该是全局了。这种亲自带兵奔袭的法子要做,也轮不到你,你是主官,不是只会往前的兵卒棋。” 她平日里是没有这么多话的,如今说了这样多,不用细思便知道是怒了。 “我知。”林朝洛拍拍脑袋,“方大人说得不错。” “只是,大齐两面临敌,再拖下去便是强弩之末了。”她勾起个安抚的笑,“这种仗,除了我,谁还敢上呢。” 方清露语塞了。 林朝洛绽开笑,有些漫不经心:“方大人能文能武,一人也能顶住的——” “我不适合窝在主帐中,摸不到马鞍,碰不着佩刀,我浑身难受。” 第143章 秦玅观展臂, 想要将自己交给唐笙。 唐笙心尖痒痒的,恨不得健步冲上,直接抱紧她。但她还是忍耐下去, 仰了仰脑袋,笑吟吟道: “好久没动过了, 腿上劲儿都没了, 要不试着自己走走?” “累。”秦玅观的肩头耷拉下来,“不愿动弹。” 唐笙不语,连眨好几下眼睛表示反对。 瞧着她澄澈清透的眼睛,秦玅观的心软了大半,仿佛枕在了云端。 她探出双手, 唐笙会意,很快牵紧了她。 秦玅观踩实脚踏,在唐笙的牵引下,缓缓迈开步子。 唐笙说的不错,她确实许久没有这样行走过了, 脚下轻飘飘的,动起来有种头重脚轻感。 这种感觉令她不安, 令她感到慌乱。可掌心传来的力量, 那样温暖,那样有力,不断地向她传递安全感。 秦玅观逐渐放下心来,大胆向前。 她好似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孩提时代, 跟随亲人的指引,平和而新奇地感受着刚会行走的新鲜感。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处处新鲜, 光泽都比平日鲜亮了。 起初秦玅观还觉得是自己好些时候没出来了,才看什么都新奇,走了一段路后,听得唐笙简短的夸赞,发觉自己嘴角一直在微微上扬,这才意识到,是唐笙的陪伴起了作用。 “有台阶,当心些。” “往里边踩些,不要踩空了。” “好,这一步极稳,有帝王气魄。” “再坚持一段。” …… 听着唐笙的鼓励,秦玅观耳廓红了,面颊也发起烫。 因为体验着实新奇,秦玅观接下来几步迈得更显虚浮了。 “小心!”唐笙闪身,将她护在怀里。 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秦玅观蹭了蹭她,靠在她怀里立了会。 唐笙感受到她的眷恋,将她抱得更紧了。 自她赶赴辽东到回京勤王,这之间隔得太久了,也发生了太多的事。 在这漫长的折磨里,苦苦煎熬的两人都很思念彼此。 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倾听彼此的心跳。 再过片刻,兵部的大臣就要到了,带来的大概会是坏消息。 谁都知道大齐两面临敌,面临的危机前所未有得紧迫。 额顶有温热的鼻息撒过,秦玅观阖眸,芜杂的思绪飘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宁静的空白。 唐笙知晓她是真累了,也知晓她只需歇息片刻,再睁眼,便又成了那个刚毅果决的陛下。 她轻抵在她的发间,触碰到了冠上冰冷的珠翠。 秦玅观微仰首,贴紧她的面颊,好让她能更多的触碰她的肌肤。 唐笙眼底漾起稀碎的波光。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通传。 “陛下,兵部各位大人到了。” 秦玅观和唐笙一齐回眸,凝望被风吹动的帘幕。 安宁祥和不过一刻钟,坏消息就要到了。 唐笙牵紧了她,面露忧色。 秦玅观唇畔的笑意消散了,眼中没有了温和,唯余幽暗的眸光。 “阿笙。”秦玅观低低道,“带我去书房。” 阻隔正殿主位的帘幕拂动,秦玅观很快入了书房。 她倚上五屏椅,语调沉缓,只吐出一个字: “传。” * “你想要断他们粮道,逼迫他们退兵,这我都明白。”方清露蹙眉,“可你想过吗,万一你估算的就不准呢——” “不论是你,或是其余将领,这都是去送死啊!” 方清露眉目绷紧,半身微倾,露出几分压迫的气势。 人高马大的林朝洛被她逼退了几步。 “所以我想着,就……我亲自去……”她愈说声量愈小,一向雷厉风行的人竟显出几分优柔寡断来。 林朝洛同方清露说话时极少以官衔自称,一旁的牧池和鹤鸣虽已习惯了,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了几句。 “林大将军,你是什么官衔?” “抚……抚远大将军,辽东代理总兵官……”见方清露仍盯着她,林朝洛迫不得已,又添了一句,“正一品武官,食……” 身为二品官的方清露听了丝毫不发怵:“有这样大的官儿,亲自冲锋陷阵的例子么?” 林朝洛屈指,扫过自己的鼻尖。 她被方清露质问得哑口无言。 “我知。”林朝洛轻声道。 方清露敛眸直身,那股冲劲淡了不少。 “我来也不全是给你带不愿听的消息。”她道,“前些日子陛下重病,眼下已有好转,醒来最先批阅的就是辽东的奏折——” “援兵调来了,粮饷正凑着。”方清露道,“兵部和户部新任官员里,不少是从御林司十八卫中选出来的,日后讨粮办差,可以省些心力了。” “那,十九是留京了?” “执掌禁军,辅佐太女。” 林朝洛思绪微滞——唐笙这是直上云端了。 她正欲搭话。方清露却在将邸报塞至她手中后折回,打帐帘的动作分外利落。 林朝洛握着邸报和京中来的书信,有些失神——方才指尖相触,方清露的手好凉。 “将军,您的令要不要发出去?” 已知答案的牧池试探道。 林朝洛烦躁地挥挥手:“不必传了,日后再说。 “先随我巡营去。” * “以目前的态势来看,蕃西至少再增员十万人,方能抵挡住丹帐六部的强攻,不然凉州必然失手。” “中原守备军已调至辽东,从哪再凑个十万人来?” “前朝有先例,整编流民入伍,扩充军备,此举不妨一试?” “不妥,流民取得军械,调转刀锋又该如何?” “这——” 朝臣们各说各话,都有些道理,但总归都有不妥当的地方。 讨论得愈久,御座上的人便愈发沉默。 秦玅观许久不发话,大臣们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一齐看向她。 殿内静了下去。 “方大人。”秦玅观的声音响起。 兵部如今只有一人姓方,那边是方十八。 十八出班,微欠身道:“陛下,微臣觉得,蕃西一代土地贫瘠,地广人稀,辎重难行。丹帐取凉州易,往中原难。但他们一旦攻下凉州,也必然会导致蕃西失守。” “不过,再向前,他们就更难了。所以微臣以为,当务之急,首要在辽东,辽东不存,则大齐腹地危矣。若有可调拨的兵力也该紧着辽东调用。” “丹帐若是只想取蕃西呢,虽再向前难行,但也不是没有依托。”秦玅观面对近臣仍会发出质询,从不忧心她们下不了台。 “所以更要固守辽东,集中兵力布防。解决了辽东的燃眉之急,再寻进攻,收复失地之策。” 秦玅观不置可否。 方十八分析的确实有道理,但即便是再贫瘠的土地,也是大齐的国土,沦丧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生存着大齐的子民。 要秦玅观固守,等待解决完辽东再腾出手支撑蕃西,这之间耽误的工夫,必然会导致百姓饱受折磨。 她鼻息停滞了片刻,轻呼气,近似叹息。 “陛下。”唐笙小声提醒。 秦玅观抬眸,意识到所有人都在等她发话。 “你们怎么瞧。”她问。 班列里的朝臣有说抽调一部分兵力分摊蕃西压力的,有说紧急征兵扩充军备的,还有支持暂时放弃蕃西土地的。 秦玅观在议论声中看向唐笙。 唐笙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私以为,均摊兵力是最为愚笨的做法。” 她的地位今非昔比,一开口,朝臣便安静了下来。 “诸位同僚都是以如何防御丹帐论述的,换了收复失地的角度,会有不同的看法。” “你且说来。”秦玅观道。 听到丹帐有六部且并未统一的情形后,唐笙转换了角度细思,总觉得他们是貌合神离。 “若是唐笙不曾记错的话,丹帐一直内讧不断。”唐笙道,“如此,真得了甜头,六部必然会有争抢,反倒会乱了阵脚。” 秦玅观微颔首,唐笙讲到了她的心坎上——无法集中力量从外部击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离间丹帐内部。 “继续说。”秦玅观靠上圆枕。 “所以关键就在这个如何离间上。”唐笙抬眸,视线与秦玅观交汇。 秦玅观旋即阖眸,浅声道:“今日便议到这,退下罢。” 嘈杂的脚步声渐远,行至半路的长华和十八忽然被叫了回来。 彼时唐笙已和秦玅观讲解了自己的看法,见她们折反,便止声等待。 “离间,说得确实轻巧。”秦玅观点着枕,再一次捻起食指和拇指。 这回唐笙注意到了,但碍于还有人在,并未言语。 “利!” 一身杏黄太女袍制的秦长华高声道。 众人的视线聚于她身上。 “长华今日刚读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长华语调有些激动,“许利,陛下许利给他们!” 大人们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不错了。 关键是如何许,怎样许,这中间有许多门道需要细思。 “危险局下,处处皆难。”秦玅观说。 “那边挨个开解。”唐笙添上,“您说过的,膳要一口一口用,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办。” 第144章 “随本将寻营去。”林朝洛一脸不耐烦地捞过马鞭, 正欲出行,小臂却忽然僵住。 “将军?”牧池唤她。 林朝洛猛地起身,用鞭柄磕了两下脑袋。 方清露代理着辽东总督一职, 事务繁杂,送邸报传消息之事交给手下人做就行了, 若是亲自来找她, 必然是有要事商议。 她方才直接给人气走了,现下才反应过来。 “我怎么总气她呢。”林朝洛磕脑袋的力度更大了,一旁的牧池看得额头隐隐作痛。 “鹤鸣送方大人去了,才走没多久,您若是——”牧池话音未落, 林朝洛便化作一道黑影闪到了帐外。 彼时方清露已辞别了鹤鸣,直奔槽枥。 她牵上马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还有必须商议的要紧事没和林朝洛说。 可林朝洛一提亲自突袭,方清露总能记起她旧日还是参将时,被人用马革裹着抬回来, 满身血污,脸上自面颊到耳根裂开长口, 血肉模糊。 想起那个场景方清露就窝火, 心口的那把火烧得她喘不过气。 她扶着马鞍喘息,冷静了片刻才准备折回。回首时,身前已然压下林朝洛的影子。 她转身转得太快了,鼻尖险些碰上林朝洛的下巴。 林朝洛压下嘴角, 本想打个官腔,但瞧见方清露略显尴尬的神色, 还是咽下去了。 “我来了。”她负手,将马鞭藏到身后, “边巡查边说?” “好。”方清露应下。 虽然用不上,但林朝洛还是主动牵上了缰绳,为她固住马匹。亲眼见着方清露坐稳了才去牵来自己的乌骓。 一黑一白的两匹马骈行于军营,马背上的林朝洛和方清露虽隔着些距离,但与从前比,已近上了许多。 “态势不大好?” “边塞三城已破,直取凉州了。” 林朝洛了解蕃西主将,知晓此人是个对皇室足够忠诚,但凡事只求稳妥,不求破局之法的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独掌边塞兵权者,为政之人只得求稳。陛下择人时思忖得必然比她们要周全,林朝洛从陛下的角度思考,也觉得如今的蕃西主将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了。 短短两句话,她就判断出了局势:“定然是固守凉州了。” “两边都陷入僵局了,如何吃得消。”方清露作为辽东的掌政者,如今思量的也与武将不同了,她轻叹道,“太难了。” 固守凉州,局势僵持,余下的就是比拼哪一方能支撑得更久了。但这个“久”,到底是多久,没人说得清。 “我瞧着未必。”林朝洛说,“他们远比我们担忧战局僵持。” “可你知晓吗?”方清露看向她,眉宇间凝着愁绪,“钱粮从何而来,年年战乱,民不聊生,无需外敌攻破,我们内里就得散了。” 她展臂,左手落于林朝洛身前,比划了个她们才能看懂的手势,暗示她,辽东府库如今的情形最多能撑多久。 林朝洛的心颤了颤。 陛下新调来的这十万人能缓解燃眉之急,可时日一久就成了负担。 外敌的搅扰也必然会催化大齐由内滋长的困顿,长久这样,辽东不攻自破了。 “所以,奇袭粮道——”林朝洛放轻了声量,试探道。 方清露避而不谈:“吃空饷的我清了又清,抚恤我暂时也压了,前线将士粮饷能如数发放,伤兵延了又延……” 她语调极缓,说这些时她也心怀愧疚,可迫于局势,不得不实行上述举措。 “我再瞧瞧是否能再裁撤些东西。”林朝洛知道她为难,“兵与官之间,食宿定为同等,我的俸禄之后也充入府库罢。” “你不过了?”方清露反问她,“你拿什么养亲兵?” “你不也是一样?”林朝洛反诘。 “上行下效。”方清露垂眸,“林大将军身先士卒,大公无私,下官自然效仿。” 明明是夸赞的话,林朝洛听着却觉得格外别扭。 “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应当是我在效仿。”她看着方清露,迟疑了许久终是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想说,在她心中方清露永远是“上”,她愿成效仿的那个。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临近撤防回来的营地。 方清露扯动缰绳,后退了些,同林朝洛隔开距离,保准主将鞍马在前。 * “事要分个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办。” “依你看,何为最急迫的,何为可以放缓的。” “辽东比蕃西要急。”唐笙道,“府库的账目我都过手了,辽东局势当真是最危急的。蕃西局势反倒明朗些,只要能守住凉州大门,局势便不会再恶化了。” 秦玅观微颔首:“但不能拖太久。” “内帑的接着支银。”秦玅观看向隐在暗处的方汀,“有多少支多少,先解辽东燃眉之急。” “陛下?”方汀惊了。 内帑区别于国库,是帝王的私库,银钱多是从皇庄和替皇室经营的钱庄收来的,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都没有皇帝掏空内帑贴补朝政的先例,就是快亡国了也有帝王不愿掏出。 驭臣用人处处用得到内帑的藏银,秦玅观这般是一条后路都未给自己留。 “宗室用度,包括朕,都削减七成。”她揉着眉心,思忖着要不要只给朝臣留俸,暂且停了禄米。 一旁默默听她们议政的小长华有些生怯地开口:“那,那些食民脂用民膏的臣子呢?大齐有难,他们也该出力呀?” 这样的话语引得唐笙抬眸——孩童中心性纯善者,比起她们,有时候反倒更能换位思考,也能大胆地问出心中所想。 唐笙没法告诉她,她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所在的位置有时候是不容许她们轻易执行心中所想的策令的。 满殿立着的人,视线都聚向了坐着的秦玅观。 “先叫他们捐。”秦玅观长舒气,“如今削减俸禄,他们定会上奏要增派赋税,搜刮民脂民膏也会愈演愈烈,到时候又会多出许多事来。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她说得有些累了,语调又轻又缓,“如何分化,如何抛利。” 勉强维持的仪态散了,唐笙知晓她已精疲力竭,便不再囿于君臣之别只立于她身侧了,而是矮下身,扶住了她。 殿内都是秦玅观仰仗的肱骨之臣,她也不再坚持,早早寻了个最为舒适的姿态倚上唐笙。 她在唐笙怀中阖眸,坚持听完方十八的见解,也不忘提点小长华细思。 “抛出利,那就要想清楚丹帐六部到底想要什么。”唐笙低低道,“他们觊觎大齐肥沃的疆土,想得自然是谋求更多的地和‘奴隶’。” 丹帐汗国既有国土,除了少部位于河谷和绿州的,多数为沙地,营生困难。单个部族间能攒出数万人一齐进攻已属不易,如今这二十万大军,已经是举倾国之力。他们掳掠的齐人,最后都会成为奴隶,奉养丹帐贵族。 唐笙继续道:“既然人人都想要最肥沃的土地,也就是凉州,微臣以为,可以此入手,大做文章。” “输送岁币,割地议和?”十八接上了她的话。 “自然是假割。”唐笙道,“面上议和罢了。” 秦玅观不作声,唐笙会意,继续说起自己的见解。 她联想起了从前工作时遇到事:牵头组织的那个总是最难的,跟着附和的或暗不发声,或出于私利考虑,逐渐没了声音,一旦见着丁点甜头,内部便会松动,拧不成一股绳了。往往这个时候,领导挨个攻心,许以不同允诺,人就彻底散了。 “与六个部族分别议和,都以凉州许,再附上不同的条件,叫他们自己去争。” 唐笙看向秦玅观,期盼着她的肯定。可靠在她腰际的人却紧阖双眸,沉默不语。 “陛下?”唐笙怕她有事,轻声唤道。 秦玅观眉心微动,终于睁开眼睛。 唐笙瞧清她眼底藏着笑意的光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长进不少。”秦玅观赞道。 她补充道:“此事要悄悄地做,等到他们攻讦,再突袭,在他们回神前逐步收回失地。” 唐笙重重点头,唇畔也随着她的眸光微微上扬。 “陛下,微臣以为,派去议和的人也需谨慎挑选。要能藏住事,又能不露破绽,周旋于六部之间。” “选谁,要从长计议。”秦玅观答。 议到此处,小长华听得两眼冒光,咬着笔尾细思清楚了,开始抱着小册记录。 “还有想不通的地方么?”秦玅观问。 秦长华重重点头,方十八则微欠身,示意自己即将退下。 秦玅观颔首。 殿中只剩她们三个了。 唐笙想要招手叫长华过来,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她们的身份,转而唤道:“小殿下,您近些。” 伴随秦长华轻快前行的,还有殿外急促的脚步声。 隐于暗处的方汀低声通报:“陛下,十一到了。” 唐笙并不知晓秦玅观吩咐御林司做了什么,眸色凝疑。 秦玅观用口型答:“沈府。” 唐笙微怔——她这段日子几乎与秦玅观形影不离,竟不知晓她已暗中吩咐人去办差了。 小长华已经走近了,秦玅观轻抚她的发,再抬首时,方十一已经行完了礼。 “陛下,查抄到了不少书信,那些字迹,确实是沈太傅的。” 闻得此言,唐笙的心紧了紧。 “呈上来。” 秦玅观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唐笙却从她的眼中觉察到了凝重。 “你继续说。” “沈府中有一间石制暗室,大火未曾烧进去,因而里头的东西都保全了。这些书信也是从那里边搜出来的。” “还有书信未有落款,微臣已派人去查了。” 第145章 沈长卿摩挲着小巧的瓷瓶, 凉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有四条路可选。 第一条,被囚于辽东,静观其变, 成为案板上的鱼肉,或生或死皆在旁人一念之间。 她知晓太多东西了, 又是沈氏逆贼, 朝中鲜少有人手上是干净的。这世上不会说话的只有死人,她大概是不得不死了。 第二条,是学着唐简自尽。 这么久了,沈长卿切身感受了一回唐简当初的痛楚——这种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外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煎熬。 她与唐简还有一处极大的不同:皇帝信她亲她, 愿护住她。所以唐简自尽得心甘情愿。 可于沈长卿而言,皇帝虽然敬她,却不够信任她,更不必提亲她了——要她自尽,她死得不甘心。 第三条, 吃下这沈崇年给的东西,依照沈崇年说的, 带着可用之人的名录和把柄来寻他, 等待他的调度。 当真选了这条,沈长卿便没有了回头路。她将是彻头彻尾的逆贼。 她想起了第四条路:将事实和盘托出,她做过什么,不曾做过什么, 都说出来,告知朝廷沈崇年的谋划, 同朝廷一道诛杀自己的父亲,将功补过。 可如今以她的身份和地位, 谁愿意冒险同她赌上这一遭呢? 为什么留给她的,总是这些两难的抉择? 想到这,沈长卿当阳穴一阵刺痛,颅顶也像是要裂开。 她掩面,眼泪浸润了指缝,打湿了色泽暗沉的创口。 她这一生,无论身处何处,都是棋子,唯有将她的权重增大,才能换来执棋人的器重。 可棋子终究是棋子,她一点也不甘心。 沈长卿的指节隐入发间,创口剐蹭带来的痛楚逐渐麻木。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拖下去她将一无所有。 沈长卿必须要选择了。 周遭归于寂静,眩晕和耳鸣一齐涌来,沈卿头痛欲裂。她抓起瓷瓶,拨开塞子,右手发着颤。 *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死了呢?!” “下官也不知知晓啊,破门进去了,只见她吐了好些血!” “郎中叫了?” “叫了,但下官瞧了,她眼神都散了,怕是,怕是……” “胡说!” 方清露飞马赶会的路上听通报的差役讲了许多。 依她对沈长卿的了解,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选择自尽。 皇帝诏令未下,眼下的局势,该等着才是,怎会愚笨到当即轻生? 若是说沈太傅效仿唐简,可如今的局势早非昔日,陛下已大权在握,无人敢轻易忤逆了。 方清露想不通。 她扬鞭,不断提着马速,终于赶回了辽东府衙。 软禁沈长卿厢房前围了许多圈人,各个垫着脚尖眺望郎中医病。 “都滚回去!”方清露一声厉呵,人群如鸟兽散。 她大步迈过地栿,只见血渍顺着沈长卿的嘴角蜿蜒,郎中一边塞药一边擦拭着冷汗,面色和蹋上躺着的人一样惨淡。 “如何了?”方清露问。 “大人,当真难救回了,你瞧这眼睛,已经散了,脉搏也快熄了!”郎中说,“尽早准备后事罢!” “再救!”方清露被郎中的话惹得恼火,“脉搏还未熄,怎能不救?” 郎中开罪不起她,老老实实放回药箱,开始做些无用功。 方清露看向榻上面露灰白的人,心悬一线,喉头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蓦的,她的视线顿住了。片刻后,方清露的指尖探向圆枕,摸到了封好的信笺。 书信人封得极为细致,信封合口涂满了烛蜡。 方清露看向沈长卿的指尖,心中明了了。 郎中仍在扎针,方清露一语不发。 “大人,脉搏就要停了,草民实在是……” “下去。”方清露道。 郎中如蒙大赦,提袍小跑着出去了。 方清露扶着圆桌落座,凝神瞧着榻上躺着的人。 此事难办,需得禀明陛下。 但能操作的工夫又是微乎其微的,她必须早做决断。 “来人。”方清露道,“传消息罢,沈太傅卒。” * 秦玅观是从留在辽东的暗网知道这消息的,彼时方清露的折子刚抵近京畿。 局势如此危急,暗中护卫唐笙者,有部分便留在了辽东,成了探子。 衣冠整齐的唐笙抱着一摞折子入内时,秦玅观正抵在榻前,揉着自己的眉心。 入寝殿的人未曾走近便觉察到了她的愁绪,视线里多了忧虑。 听得脚步声,秦玅观迎上来者的视线。 她尚未梳洗,面上倦色和懒怠正浓。唐笙看出她正刻意掩下的焦躁,步调轻缓了许多。 “你来瞧这个。”秦玅观唤她。 屏风后的身影加快了动作,很快绕了过来,直奔榻前。 信笺转到了唐笙手中,读罢,唐笙还有些回不过神。 “怎么会如此突然?” 沈长卿过去不止一次帮过她,于唐笙而言她不仅仅是同僚,更像是值得信赖的友人。 在她记忆中,沈长卿还是那个笑意温和,处事谦谨的模样,怎么会突然暴毙呢? “沈府的火和她自尽的这个节点,都有些蹊跷了。”秦玅观说。 “陛下,以沈太傅的为人,必然不会与沈崇年同流合污的。”唐笙顺着自己的思路讲了下去,“您想,她要反,之前的契机不是更好?” “朕将她拘于辽东,依律审查,并未革职降罪。”秦玅观道,“她若是蒙冤折损气节而死,也不太符合她的性子。” “朕想不通。”秦玅观靠上榻。 唐笙道;"若是有人从中作梗呢?" “所以朕觉得,此事有蹊跷。”秦玅观叮嘱道,“这几日留心方林二人的折子。” “是。”唐笙应下。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两日前,执一道人前往辽东,她若是知晓此事,恐怕……” “那朕便欠她一诺了。”秦玅观答。 殿中静了下去,氛围愈加凝重了。 大清早的,秦玅观见不得唐笙露出这样哀伤的神色,便张开双臂,唤她来给自己更衣。 “御林司搜查来的书信,您都瞧过了吗?”唐笙搭手,帮她裹上外袍。 “瞧了。”秦玅观答,“这也很巧,像是刻意留给我瞧的。” 照理说,这等秘信,必然是阅后即焚,沈崇年却故意留了下来,好似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您是说,把柄?” “要驭人做事,最阴险的法子便是捏上把柄。”秦玅观轻叹息,“早前我的确不信沈长卿。她摇摆于沈氏一族和太女党之间,谋求的不知为何物,我只得设防。” 唐笙理解秦玅观的谨慎,也理解沈长卿的摇摆。局势所迫,人总是要做出抉择的,沈长卿的行为,在唐笙看来更多的是为了自保。 “她过去可曾剖心自证过?” “不曾。” 唐简是与秦玅观一同长大的伴读,她在时秦玅观总是更倚仗她。 她并不熟悉被沈家人捧到她跟前的沈长卿,总要花些时日来观察她,评判她的忠心。这一来二去,她们作为君臣的隔膜又添了几分。 “她是能臣。”秦玅观总结道,“可惜生在了沈家,有沈崇年这样的父亲。” 秦玅观是真惜才,并不准备依照《大齐疏律》惩处她,但也明白这些书信和沈崇年谋反带来的后果,都会成为日后困住她的枷锁。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覆水难收了。 “探子递来的消息也不一定准确。”唐笙替她穿好鞋履,仰着脑袋看她,眼底漾着光泽,“还是二姐的折子最为准确,再等等罢。” “若是真事……”秦玅观没说后半句话,只是叹息。 唐笙宽慰她,也像是在宽慰自己:“不会的,沈太傅那样聪慧,不会想不开的。” 秦玅观扶着她起身,立在脚蹋上。唐笙顺势扣好盘扣,整理好她的衣襟。 “一场秋雨一场寒。”唐笙道,“今早的天阴沉沉的,风也大,添上棉服罢。” 秦玅观颔首。 她仍未从沈长卿的死讯中回神,脑海里一直在思索,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唐笙触碰她的动作更轻柔了。 穿好棉制直身袍,唐笙触到了她的手腕,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昨日两回轻捻指尖的动作。 “念珠呢?”她问。 秦玅观回神。 “您的念珠,江皇后留给您的。”唐笙重复道。 “封存立储匣了,本想留给你当个念想的。”秦玅观答。 唐笙怔住了。 秦玅观病重的模样她还未忘却,恍然间她又回到了那种绝望的境地。 “不提这个了。”秦玅观借着立在脚榻上,高上她半头,顺势捏了捏她的面颊,“去给我找二娘的折子,要快。” 唐笙眨眼,忍下心中的酸涩:“我这就去。” 第146章 验尸仵作赶到时, 方清露还未从圆凳上起身。 等到仵作查验完沈长卿的眼睛探向颈间时,方清露忽然起身,将人隔到了外边。 “的确是死了?”她说得疑问句, 眼神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仵作不敢直视这样大的官,嗫嚅道:“回大人话……死了……” 方清露颔首, 那便报给三司的几位大人罢。 “三司的大人们吩咐过, 叫小人将罪人沈氏的尸首带回去,小人,小人……” “陛下尚未下治罪诏旨,何人给她定的罪?”方清露沉声,“至于尸首如何处置, 本官会上奏陛下,暂时轮不着他们插嘴。” 仵作携着助手退下了,方清露则坐至榻边,试探起沈长卿的脉搏——她的瞳孔是散了,鼻息也很微弱, 但脉搏尚存。 所以,信中描述的是真的, 她不知服用了什么, 虽然不能十全十美地装作死亡,但也足够证明命不久矣了。 方清露推测,这是中毒了,至于时效如何, 沈长卿信上只说愈快愈好。她不敢耽搁,当即叫人抬来棺椁, 找可信的人将沈长卿搬出厢房。 做完这些,方清露才有工夫细思利弊。 她愿意相信沈长卿, 不代表陛下愿意信她,在得到批复前就一意孤行将她送出去,事后问责起来,过错必须全要她揽下。 若是沈长卿抛出此计仅是为了金蝉脱壳,那么辽东若起乱子,她方清露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方清露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了,可她总觉得沈长卿说的都是真的,她该信她,也该助她奋力一搏。 她看向昏黄的天际,估算起夜幕彻底笼罩的时辰,思绪有些乱。 吩咐下去的事,夏属官已安排妥当。方清露被她复命的声音唤醒,凝神道:“尽快办成。” 夏属官唱诺。 “林将军那,有递什么话么?”方清露叫住她。 话音未落,方箬声至。听闻熟悉的声音,方清露眼睫轻颤。 “长姐……” 方箬浅笑着压下佩刀,欠身行礼。 林朝洛表面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腻,她从方清露手札上略显浮躁的语句中觉察出了异常,但碍于北境吃紧,不得随意脱身,便特地派来同她亲近的人协助办差,好缓解她紧绷的心绪。 “你随我来。”方清露握住她的护腕。 * 是夜的天,格外漆黑。 马匹行进间,林朝洛忽感一阵凉寒。 她抹了抹面颊,触碰到点点湿润,抬眸时便看到了细密斜织的雨丝。 “将军,还要往前么?”牧池打马上前。 “今夜情形不对。”长久的行伍经历锻造了她敏锐的洞察力,林朝洛眺望远处的城楼,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叫今夜值守的多注意,再派斥候和探子巡视。” “属下听命!”牧池抱拳。 原地停久了,乌骓马有些烦躁,发出一阵鼻鸣。林朝洛倾身安慰间又惦念起了方清露。 下午收到手札时,林朝洛尚在监军。她本想劝说方清露不要参合进去,但转念一想,既然她已经写信来调兵了,自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换做她是方清露,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决断。事已至此,她应当为方清露排除万难,而非再说些听起来极像空话的东西。 “鹤鸣,再调一队人马到辽东府衙去,供方大人差遣。”林朝洛挥鞭,侧身看向身后的队列,“其余人随本将到平山关去。” 夜色正浓,秋雨纷扬。 出发时,新训出的亲兵行进间还能交谈几句,氛围还算不上凝重,随着马队迫近平山关,队伍里连分神的人都没有了。 今夜瓦格颇有异动之相,从边关城墙眺望,抵进阵前的瓦格人更多了。军士们虽然消息来得比兵官慢上许多,但有些事还是能觉察出来的。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在马蹄声中蔓延。 终于,行伍中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将军,参将们都说今夜会起战事,是真的么?” “怎么,怕了?”林朝洛故意将语调放得格外轻松。 提问的军士沉默了。 林朝洛知晓这是临上沙场前的紧张,每个军士都必须经历这一遭。不过她的亲兵都是非必要,不会主动投入阵前的,倘若必须要投入,打得定是最苦最累的仗。 “牧参将说,今日还轮不到咱们上沙场……”军士欲言又止。 “说不准呢,若是局势危急,本将也得亲上沙场。”林朝洛答。 她迎上亲兵们目光,讲起自己的经历来。 初上沙场时,她也是紧张得腿肚都发了紧,在马上紧咬牙关,一句话也不敢同身旁人多说,生怕错过兵官一句叮嘱。 临战前的最后一夜最为难熬,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可得到军令的人却总是辗转难眠——天亮后,行伍中的许多人会洒下热血,成为残缺的尸首,活下来的也将饱受摧残。 她带过太多兵了,多数时都是只交代些要紧事,如今见着这批由她和方清露亲自转籍带起的新军士心中反倒增添了动容,想要宽慰几句了。 “今夜也不一定会起战事,无非是本将警觉罢了。”林朝洛拔高声量,“如若真起战事,听好本将的话:城墙上,未得将令不得随意起身,骑马时上身要方低,胸甲一定要佩好,扎甲系紧——” 她顿了顿,思忖起自己还有那些话未曾叮嘱。 沉默的这片刻里,数百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忧郁的,期盼的,胆怯的,心潮澎湃的…… 林朝洛喉头发涩:“剑缰和刀缰都要系紧了,劈砍太多,人血粘腻腻的,握不稳定兵器是大忌,明白了么?” “明白了!”众军士齐答。 应和声随着寒风飘散在凄清的夜幕中,隐匿于广袤的林地间。 同一时刻,辽东府的差役和方箬带来的军士也随着方清露的号令出发。 方清露立于中庭,凝望着厢房正厅摆放的木棺。 时辰一到,她便离开了,厢房仅剩摇曳的白烛灯火。 今夜风声很大,听着像是亡灵的哭号。 院外的守夜人惊醒了几回,回眸时看到了飘动的白幡,背脊愈发凉了。 他打了个哆嗦,将院门关了个死紧,缩进了墙角。 隐秘且阴暗的角落里,无人注意棺椁已被人推开,里头的尸首已被人调换。 灯火通明的府衙与城西的黑漆漆的乱葬岗对比鲜明。 狱所的衙役推来独轮车,抬臂间车头压下,草席包裹着的几具尸首沿车滚下,栽进了坟岗。 血水渗了一路,衙役染血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从哪钻出来个死鬼,将自己拖进乱葬岗中。 “走!” 胆大的那个拽起牙关打颤的那个,脚底抹油似地钻出了坟岗前的竹林。 “我怎么觉得,老有黑影在眼前晃呢?” “那是你看花眼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快走!” …… 人声远了,衙役看花了眼的黑影却钻了出来。 草席被黑影挨个掀开,一具尸首被黑影架了起来,直奔竹林。 沈长卿虚弱得打紧,思绪游离间,听到了极轻的说话声。 “塞药了么,别是死了?” “塞了,试探过了,还有气。” 这应当就是沈崇年安排的接头人了,沈长卿吞了他们塞来的药,又淋了冷雨,思绪逐渐清明。 这个地方,她为了请神出鬼没的执一道人出山治疫时曾经来过。 周遭的场景她还记得,沈长卿数着耳畔的脚步声,估算着距离,推断起来自己的方位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光亮,架着她的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破庙中,手持火折子的沈崇年俯下身来,拭去了女儿面颊的血水。 “你终是来了。”他道。 幽暗的火光中,沈长卿看清了他狰狞的脸。 那场大火给沈崇年带来的也不全是幸事,他被烟气和热浪熏瞎了一只眼,一直引以为豪的须发燃了大半,脸颊上也有许多未曾恢复的烧伤。 “老夫未死,你也未死,何尝不是上苍眷恋沈家。”沈崇年一笑,面容更显狰狞了,“你跟着她们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将你逼上了绝境?” “为父从小便教过你,依附于旁人,是难以苟活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如今的境遇,不正是应了这句话?” 又来了,又是攻心。 沈崇年总是这般,觉得自己能揣度透彻每个人的心思,在捏着人心为自己做事——句句为你考量,实则句句将你逼上绝境。 沈长卿啐了口喉头的血水,紧盯着他。 “你不会还以为自个有退路罢。”沈崇年嗤笑了声,摸出信笺,“觉得上了封陈情书就能叫秦玅观保住你?” 沈长卿瞠大了眼睛,恨意霎时攫取了整个心。 这是她在沈崇年谋反不久寄出的陈情书,信上讲清了她这些年的摇摆与心路——这封寄予她满腔不甘和无奈的希望之书,最终落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人手中。 “从前的那些书信,为父也留着,藏于那间暗室中。”沈崇年缓缓道,“如今也该送到秦玅观手中了。” 沈长卿的希望再一次被碾碎,沈崇年瞧着她眼底陨落的光点,控制和掌握所带来的快感快要溢出来了。 “不要心存异心了,要记着血浓于水。” “你只有一条路,便是为父给你挑出来的路。” 第147章 “放箭!” 城楼上, 兵官奋力嘶吼,回眸之际瓦格人便已架上了攻城长梯。 “金汤!倒金汤!” 一声令下,数百个塞住口鼻的军士提着烧透的粪水泼了下去。 惨叫声更烈了, 箭雨也更加密集了。 同一时刻,相连的关隘亦受到了瓦格人的进攻。 烽火连绵, 烧透了半边天。 暗夜中, 腰佩长刀,身压长枪的红缨军暗夜潜行,以最快的速度行进。 “烽火燃得这样猛烈,瓦格人今夜是总攻了吗?” “就平山关遇袭吗,今夜这阵仗瞧着不止一处啊!” “内城好似也有火光, 不会是里应外合罢!” …… 马队停下后,议论声一直未歇。 林朝洛也是一阵头皮发麻,如今这情形看起来真的像是里应外合。 瓦格人进攻的节点就在沈长卿“死讯”传出的头一夜,两件事若有直接关联,为沈长卿做担保的方清露怕是会陷入险境。 “鹤鸣放令箭了么?”林朝洛勒紧缰绳, 掉转马头。 “未曾看到。”军士答。 林朝洛估算了时辰,心下一紧。 她攥紧了缰绳, 逼迫自己冷静——作为主将不能只惦念一面局势, 她必须要顾全大局。 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脑袋里全装的是方清露的安危,惦念的全是女儿情长,便是弃置了十来万军士的性命,是极为愚蠢且没有担当的行为。 林朝洛深吸气, 再睁眼时已有了对策。 “先增援平山关,带一队人马, 尽快通知泰华山驻军,若有军情立即调人增援。” “召集各关隘埋伏的探子上报军情, 本将将行营前移动五十里至鸣沙城。” “辽东府衙如是半个时辰内仍未有回音。”林朝洛看向身旁的军士,“你便当即领着两队亲兵前去巡视,找到方大人,一切听她差遣!” * 距北境百里外的辽东首府,夜幕还是那样的平和。 破庙中,沈崇年叫人时刻警惕破庙外的动静。 “你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为父给你挑的路。” 话音落下,沈崇年好似有些后悔过早说出心里话了。他抹去沈长卿眼角的血水,努力想挤出个慈善的笑来,被烧伤的脸却在火折子的映照下更显扭曲。 “长卿啊——”他的呼唤那样热络,好似昔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内心地为沈长卿考虑,“你想过吗?你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递给为父的每一封信,都是秦玅观日后除掉你的由头。” “你不是没试着融入她们,可她们接纳你吗?从前有唐简,如今她又有了唐笙,有了那些个女卫……你不重要,作为她手中一枚棋子,一点儿也不重要。这些年,她给你授过什么实权吗?你推心置腹,她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么?” 这些年来,沈长卿担着至高虚职,参与进政令的制定与推行中,竭尽全力,殚精竭虑,可秦玅观没有哪一次真正给她放过实权。 面颊被三根指头点着,只有指尖一点触碰,凉意顺着沈长卿心底的裂缝爬了上来,隐匿于心底的微妙愁思与不甘交织成碎石与尘埃,顺着裂隙簌簌落下。 “崇宁三年冬日,那场谋刺,若非有你递信,早前也不会进展得那样顺遂。”沈崇年直起身,“更早之前,你递出的信呀,更是弥足珍贵。这些,你觉得她日后查不到么?” “长卿呐,别傻了。” “为臣者,一生困于一个‘臣’字。终身为臣,那这一身便都捏在旁人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得为父如今的下场。” 他好似在说给沈长卿听,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诸位说,是不是啊?”沈崇年侧身,视线扫过周遭的随从。 这些人多是政治斗争中被放逐的失败者,也有些是触犯律法沦落为流民难以翻身朝官,沈崇年的话,正中他们下怀。 随从们纷纷称是。 “人吃人呐——” “你不吃他们,就要被他们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沈长卿眼眸灰暗,因为脱力半跪于地,怎么也抬不起颈来。沈崇年扶膝,躬身侧首,只为看一眼她的眼睛,见到她的眼眸彻底灰暗了,这才抛出了最终目的。 “秦家的江山如今也该换人了,你姓沈,为父做了皇帝,你便是皇女,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莫过于此了。”他道,“只有为父才是真心为你考量,你同为父说说,你手上,知道哪些把柄,你扶上去的,又有哪些人可用,辽东与北境的布防又是怎样,府库存粮又有多少……” “将这些通通说与为父听,为父替你做主。你想要实权,为父统统给你。你是父亲的女儿,为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父女应当相依为命。到时候……她秦玅观不是做过太女么,你也是太女……” “这世上只有父亲不会杀你,一切都包容你,真心待你,你明白么?” 沈长卿低低笑了,笑意依旧温和内敛,只是上扬的唇角更显苦涩了。不知怎的,沈崇年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了讽刺和挖苦,面容一下冷了。 沈长卿说:“父女?” 她药效未退,音调极轻,沈崇年误以为她说了谁的名姓,特地凑上前去。 沈长卿瞧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了他逗雀的模样。 雀能给他逗趣,她能给他带来利益——她和鸟雀一般,在沈崇年眼中没有差异,都是物件罢了。于自己而言效用不小的物件损伤了,自然着急寻回,用不上了自然抛却,反正都是他的罢了。 句句为她,表象上也好似为她考量,实则只想利用她,盘剥干净她的价值。 “什么,你说什么?”沈崇年语调急切,凑得更近了。 沈长卿半身轻晃,沾满血污的衣袖随着小臂的上扬轻晃。 她看到了自己指节处复发的冻伤,看到被灼烧被捶打后留下的创口,沈崇年却只盯着她的口型,期盼立即听到有用的名字。 沈长卿怎能不恨他。 “你想听什么?”沈长卿问。 “名字,把柄,北境布防,府库情形。”沈崇年答。 “你再近些。”沈长卿虚弱道。 沈崇年不喜她称自己“你”而非“您”,不悦地蹙了蹙眉,但没有立即发作。 他顺着沈长卿的动作贴近了好些,正要听到她说话,却觉得颈间一痛。 银簪像离弦的箭那般精准命中沈崇年颈间要害,沈长卿灰暗的眼眸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光亮,犹如利刃,深深地扎在沈崇年身上。 皮肉撕裂声在耳畔炸开,簪子扎穿了沈崇年的脖颈,沈崇年还未觉察到痛楚喉头便已喘不上气了。 低哑的哀嚎从溢满血水的喉头发出,闷重,粘腻,宛若风中舞动的枯叶,即将消逝在人世间。 对上沈崇年愤恨的眼睛,沈长卿松手了,鲜血沾在她的手侧,随着她垂手的动作慢慢滑落,汇聚到指尾。 沈崇年被火烧伤的那只眼睛掀起一点眼皮,完好的那只眼则死死盯着她。 沈长卿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于沉默间嘲笑他的无能和疏忽。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周遭的护卫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回神时沈崇年已经握着几乎扎透脖颈的簪子,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大步。 他抽出护卫的佩剑,劈向沈长卿,却在动作时跪坐于地。 饶是这样他还是几回尝试以剑支地,想要起身亲手杀了沈长卿。 随从围了上来,沈长卿撑起身,直面跪地的沈崇年,使出全部的力气高声道: “都别动!” 随着她的呵斥声,破庙外升起了绵延的火光,甲胄剐蹭声响彻黑夜。 “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出去。” “杀我者罪加一等,知错能返,反倒能保住一命!” 人群中忠于沈崇年的几个人急于为家主报仇,逼近了沈长卿。 沈长卿则揪住沈崇年的衣襟,夺去了他手中的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间。 厮杀斗械声响起,一时间,破庙内外围满了人,沈崇年安排在外线的护卫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火光围成的圆圈一点一点收紧,将破庙推于中心。 百十位官军涌了进来,将破庙中的人团团围住。 沈长卿的身形被照亮了,摇曳的火光中,她摇摇晃晃地靠近沈崇年,拉得很长的身影映至地栿处。 她俯瞰着他,像他从前俯瞰跪伏于地的自己一样。 “父亲?” “句句为我?” “我此生最恨的,便是自己姓沈。” 沈长卿红了眼圈,字字泣血。 “你……” 沈崇年喉腔里满是鲜血,吐词含混。 “你以为这样便赢了么——” “你我,结局,必然……相同……” 剑锋随着沈崇年的身形下落,他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栽倒于地,张着口,像跑到力竭,快要死去的老马那样大口呼吸,被烧得没甚多少的须髯随着唇瓣的颤抖晃动。 沈长卿没力气了,弯腰时跌伏于地,却还强撑着升起腰背。 她丢了剑,拔出了自己的簪子,收于掌心,再垂眸时,沈崇年已没了气息。 死了,终于死了。 这是她头次亲手杀人,与以往加盖官印,添嘱的公文批复不同,这是她头次真切地让她的双手沾满血污。 强烈的道德感束缚着她,她明明该高兴,却还是无意识地流泪。 沈长卿后知后觉,用手背擦拭干净。 方箬扶她起身时,沈长卿的膝盖软了好几回。 “他该死。”方箬低低道,“太傅杀的是通敌谋反的贼寇。” “他真该死。”沈长卿冷冷道,“我也该死。” 方箬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只是搀扶着她下阶。 迈过地栿时,身边的人忽然倾倒。 “沈大人!” “太傅——” 第148章 “书信的事, 查得怎样了。” “回陛下话,信上说得皆属实。” 十一娘微抬眸,隔着屏风望去, 榻上模糊的人影,腰背有些倾塌。 “陛下……”十一娘担忧道。 “下去罢。”秦玅观点着眉心道, “去找方汀领赏, 这几日歇着,盯着新卫教习便可。” 十一娘跪地谢赏,退下时刚巧碰上端着药膳入内的唐笙。 两人一对眼,唐笙面上的欣喜便淡去了。 宫娥见着她,忙从屏风边退开, 将内殿留给她们。 唐笙大步流星地越过屏风,直奔榻前。 “怎么了?”她搁下膳碗,牵住秦玅观的指节。 “忙活半日了,你不累么?”秦玅观睁眼,指节收紧。 不直接回答提问便是遇上了不好的事, 唐笙对秦玅观的细微反应已有了准确把握,面上的忧思更深了。 “是太傅那边有了消息么?”唐笙问。 她有些忧心沈长卿是真的亡故了。 “那些信, 同过往的蛛丝马迹能对上。”秦玅观语调轻缓, 听着像是在叹气。 唐笙的鼻息被她的声调牵动,不自觉地拉长了。 “我总觉得她有苦衷。”唐笙说。 “你被捉去拷打那回,你于我的重要,于局势的微妙干系, 大概就是她透出去的。”秦玅观问,“你不怨她么。” 唐笙没有急着答话, 思忖了会才道:“若是真的,我会怨她, 但不妨碍我又能理解她。” “她姓沈,是沈崇年满朝故吏门生同陛下博弈抬上的这位置,算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了,她定然身不由己,诸多决断是容不得她随心处置的。” 听着她的话,秦玅观摩挲着她的手背,鼻尖微酸:“先是太后,后是她,为何都会走到这一步呢。” 秦玅观总想着,她们能够联起手来共对风雨,挥刀朝向从前并肩前行过的人时,她总是心痛的。 每每细思起她们在那样的环境中迫不得已做出的决断,秦玅观的怨与恨,怜悯与愤慨总会交织在一起。 这世上最痛苦的便是可以感同身受,她和她们都有过相似的境遇,总能轻易地推断出她们决断背后的深层逻辑。这于君主而言,是好事,但若是带上了共情,便是坏事。 唐笙明白她绝非薄情寡义之人,视线刚与她交汇,便跌入了她眼底苦闷聚起的池。 这种苦闷,她感同身受。 望着秦玅观的双眼,她心口疼得直掉眼泪。 “又哭了?”秦玅观抬手,指腹轻抚过她的面颊,“眼睛和鼻尖都哭红了,阿娘说哭太多会伤眼,能不能收住了?” 她说得那样温柔,唐笙听了哭得反而更凶了。 秦玅观只得拥她入怀,轻啄她的额角。 唐笙抱着有些硌手了。这段时日,她哭得多,操劳得也多,既要协理政务,又要照顾她的起居,真的瘦了太多了。 “陛下……”唐笙颤声呢喃。 秦玅观听着心要碎了。 “别出声。”她哑哑道。 鼻息交融,唐笙地鼻尖抵着她的,秦玅观顺势亲吻她,唐笙蒙着水泽的眼睫轻颤起来,不知该如何回应。 秦玅观也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感觉——她见不得唐笙哭,可偏偏她又是个哭包,她一哭,秦玅观便想轻吻她,想要想要将自己交给她,捧出整颗心给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抚平她的伤痛。 分开时,秦玅观的眼角也有了泪痕。 “有脚步声。”唐笙说。 “是传令宫娥。”秦玅观接上她的话。 相视片刻,唐笙从她怀里退出,捧起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药膳。 崩溃和心疼只有片刻,相拥着蓄满力,她们便有了共同抗争的力量。 唐笙低低道:“定是又出什么事了,我听着这脚步声便倦了。” “我也是。”秦玅观如实道。 她们齐齐回眸时,宫娥已出现在外殿,扯着声音道:“陛下,辽东急奏——” 话音刚落,秦玅观手上便多出个瓷碗,唐笙健步下榻,直奔外间。 秦玅观刚搅两下瓷勺,绯红的身影又飞了回来。 “是二姐的!”唐笙道。 秦玅观微颔首,唐笙便取到了密折钥匙,熟稔地拆了匣子给她念起了重要词句。 “瓦格强攻,城中有逆贼策应,但被二姐布局剿灭——” “沈太傅未死,亲手……” 读到这,唐笙怔住了。 “亲手什么。”秦玅观唤她。 唐笙抬眸,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诧:“沈太傅,亲手杀了沈崇年。” 瓷勺磕上了碗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秦玅观反应极快:“策应瓦格的是沈崇年,沈长卿杀了他。” 唐笙再看了眼奏折,重重点头。 “好。”秦玅观靠上榻,重复道,“好。” 沈长卿此举便是大义灭亲,如次,秦玅观便有了为她开脱的由头,沈长卿也彻底挣脱了沈家的束缚,可以放心施展才华了。 “这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唐笙高兴得直往她怀里钻,险些掀翻秦玅观手中的膳碗。 “心意要撒了。”秦玅观往榻外探掌,将瓷碗悬了出去。 “我高兴!”唐笙像百福一样蹭着她,像是要等她揉脑袋。 秦玅观往屏风那侧望了眼,宫娥当即上前端走了她手中的东西。 “我也高兴。”秦玅观扬唇,没忍住又啄了啄她的脑袋。 若是有尾巴的话,唐笙这会儿该摇出残影了。 “一切都向好了,蕃西有了破局之法,辽东除去了逆贼,就差你彻底好转了。”唐笙欢快道,“我的药膳呢,快用一用,好得快些!” “好。”秦玅观颔首,“好——” * 耽搁太久,药膳有些凉了,重新温过呈上,秦玅观用得直冒汗。 唐笙借机劝她出去转转,秦玅观欣然同意。 她起身后,唐笙从棉袍开始,左一件右一件地给她裹衣裳,裹得秦玅观圆了一圈。 “足够了。”秦玅观无奈道,“还未入冬呢。” “就差几日了。”唐笙捞来披风,“这件也裹上。” 秦玅观:“……” 她鲜少露出这样吃瘪地模样,唐笙努力了很久,还是没压下唇角。 “帽也戴上。” 唐笙从宫娥手中接了“卧兔儿”,继续给黑了半张脸得秦玅观穿戴御寒饰品。 一溜低垂脑袋宫娥悄悄升起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她们——新调来的为唐笙捏了把冷汗,当差久了的宫娥见怪不怪。 “好了。”唐笙揉了把像毛绒绒的兔儿那般卧在秦玅观耳边的帽沿,“走吧。” 这不分尊卑的语调,听得新来的宫娥头皮发麻;这大逆不道的举动又看得她们不停地倒吸凉气。 眼神一向不带温度的陛下反倒不见了恼意,任由唐大人牵出殿门。 她们的声调极轻,只有彼此能听到。 秦玅观说:“乘辇。” 唐笙头摇得像拨浪鼓:“腿儿着去听风园。” 秦玅观:“……” 原地僵持了片刻,秦玅观终是跟上了鼻尖泛红,眼底含泪的唐笙。 “听风园太远了。”秦玅观道,“走不动。” 远只是其中一条,还有一条是,她不想靠近颐宁宫。 唐笙了解她,试探道:“那御林司呢,瞧瞧新挑来的三十女卫?” 秦玅观终于颔首。 “说起来,二姐她们从前也是这般吗?”唐笙眉眼含笑,神情是秦玅观许久没见过的灵动,“白日穿着短褂裙甲在那片树荫下习武,木剑对垒,午后去御马监练骑术……” “不止,还要抽空念书。”秦玅观浅笑道,“会有翰林院的学士去教习,我……朕定的要求,同皇嗣近似。” 周遭围了太多人了,秦玅观顾念着身份,改回了称谓。 “太慢了些。”秦玅观慨叹道,“千年了,明明都是人,却分隔对待了这样久……” 唐笙明白她的意思,但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千百年来的教育资源只倾向于男子,女子被隔绝在了窄小的视界中,连踮起脚尖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秦玅观想要想要改变这个现状,可又无法在短期内见到成效。 太慢了,一切都进展得那样缓慢,可她又不得不一步一步地推进,在确保自己统治地位和社会秩序的稳妥的条件下,为天下女子谋得更多的利益。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唐笙扣紧了她的指节,“新政推行得不赖,年末便会有成效了,这烂天烂地需得一片一片地翻新。陛下若是急于用人,不妨破格拔擢些女官来,宫里的,宫外的,微臣记得,因当是叫‘博学鸿儒科’来着,应当有过先例。” 秦玅观眼眸微亮,她也有过这般想法——女子读书在大齐并非常态,需得先兴女学,才有开女举的条件。她即位之初便推行了女学政令,十六省的各个州府皆增设了部分女学,但能入学者或为家境殷实父母开明的,少见贫苦者,如此便未能成为常态。 新兴科举,不仅耗费财力,而且牵涉太多,不如增设博学鸿儒科,使得取士条件更为灵活,方便她将这批人先吸纳进官制之中。 “先借口为朕招揽侍读。”秦玅观表达了赞许,“多历练几段,再授予官职。” “内禁宫的选拔朕已传令了。”她凝望着唐笙,拉长了语调,“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 “蕃西。”唐笙接话。 她们都未曾言语,心底却浮现了相同的名字。 不知何处传来了雀跃声,她们循声望去,见到了梧桐叶下列成两队的女卫。 她们比小萝卜头年龄要大些,身量和体格也要更高更壮实。 仪驾随着秦玅观的脚步停下,藏于朱门外。 唐笙探长了脑袋,既要维持二品大员的仪态,又要满足自个的好奇心,因而姿态隐隐显出些滑稽。 秦玅观见她显露出稚气,心中发笑,但还是忍不住侧身,随着她一同看向院内。 “在看什么?”她问。 “未来的国之栋梁。”唐笙答。 第149章 沈长卿刚睁开眼睛, 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圆脸便探了过来。 “沈大人,您醒啦!” “您不知道林将军和方大人差人来问过多少回了!” “大家都盼着您醒呐!” 圆脸小鸟般绕着她叽叽喳喳,渐渐唤醒了沈长卿芜杂的思绪。 脑袋重新运作的沈长卿反应比从前慢了好些, 她总觉得圆脸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她的名姓了。 “我是阿杏呀, 济善堂那个, 林将军捞回来的。”阿杏眨巴眼睛,在半空中比划起来,“您教过我们习字,‘天~地~玄~黄~’” 沈长卿记起来了,她偏了偏首, 肩头露了出来。阿杏替她理好,顺道将散在榻边的褥子也掖了进去。 沈长卿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下落,看到了自己落在榻边的右手。 “执一道长刚给您上过药,嘱咐说要晾一会才能放回去,您手先——” “执一?”沈长卿打断了她。 “是呀, 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一道长,您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呢!”说起那仙气飘飘执一道人, 阿杏两眼放光, “她可真像是仙人呐!” 沈长卿敛眸瞧着搁在棉被外的指节,沙哑道:“她走了么。” 她同执一算不上有多亲昵,只能算是有过往来的友人,于对弈和道法之事, 相谈甚欢,可以引以为知己。 如今, 执一不但替她解了这假死之毒,又替她处理手上的疮口, 沈长卿光是瞧着,心中便泛起了酸涩——她这双冬日稍有不慎便会生疮的双手,从来都是无人关心的。 辽东的深秋近似京城的寒冬,沈长卿旧日的冻伤早早便起了苗头,指节处处泛着淡红。收到沈崇年逼她谋反的书信时,沈长卿愤恨之下又烧了右手,那蜿蜒狰狞的伤痕覆着冻伤带来的红痕,衬得她的双手愈发可怖了。 这样的多的伤痕,心思细腻的执一通通替她处置妥当了。 沈长卿朝内壁侧首,好让阿杏看不到她的眼睛。 “还在呢,就在外厅。北境退下的军士和无钱医病的百姓都来寻她了,执一道长正忙呢。”阿杏接上她的话,“您是要寻她吗?” 沈长卿喉头滑动:“劳烦扶我起身。” “诶呦,惶恐惶恐,我这就扶您起来。”阿杏被她说得面颊发烫,手上利落的动作不由得放缓了,“这天一天比一天凉了,您得穿厚实些,您先披这件,我给您取厚实衣裳来……” 披上棉袍的沈长卿靠在榻边,微颔首,视线却还落在包扎好的双手上。 阿杏协助她更完了干净厚实的衣裳。 沈长卿整理好交领,扶着桌案,不由自主得听起窗外的响动。 檐下有风声,光是听声响便已能感知到寒意。 阵阵寒风未能吹走积压的阴翳,这样冷的天,辽东府衙侧门还是排起了长长的队列。 百姓或揣衣袖,或原地踩着步子,或朝掌心呵气搓手,取暖姿态各异。 阶上有道石青色的身影,得罗下摆为风吹动,长袖也灌满了冷风。 与她同立阶上的,或着绫罗,或裹裘皮,最不济的也是一身官袍,可偏偏都比不上她一身粗布棉袍穿出来的仙风道骨。 “道长,下官乃是辽东盐道任敏,犬子得了喘鸣之症,用尽了方术不得治,下官愿奉上白银二百两求您一副方子……” “道长,鄙人刘兴础,一直患有腿疾,恳请您帮忙瞧一瞧,若是医好了了,鄙人愿奉上三十亩良田!” “道长……” 执一对这些走了门道挤上前的充耳不闻,兀自同行列中眼神微缩却迸发着期许光亮的百姓说话。 久而久之,百姓便形成了人墙,将这些达官贵人隔绝在了外边。 沈长卿便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望见了她。 执一似有所觉,不久便在人潮中回眸,一眼望见了她。 视线相汇,沈长卿的心先颤了颤。 不多久,门子便掩起了半扇门,赔了笑,支走了由衙役悄悄放进来的贵人们。 等到执一道人挑着最要紧的医治了一批,才彻底掩上门。 衙门只剩一条缝了,门子趴在缝间喊到:“每日两个时辰,今日到了,各位走罢,明日再来罢!” 未曾得到医治的涌上前来,碍于官府的威压,没敢轻易拍门。 执一抚着得罗一角,缓步走到沈长卿跟前。 无人提及伤痕和病痛的缘由,她们只是聊起了彼此为何会在此相会。 “除了济善堂,我在辽东居住得最久的,便是这间厢房了。”沈长卿眼帘映入一小片未曾摘干净的白布条,心绪沉寂了些,“若不闭门,便是一点清幽都没有了。” “领教过了。”执一一语双关,“沈大人可曾想过日后搬离呢。” 沈长卿苦笑:“脱不开身。” 执一明白了,久不做言语。 沈长卿却在此刻忽然凝望着她:“道长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执一琥珀色的眼眸未染一丝波澜,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 * “在看什么?”秦玅观问。 “未来的国之栋梁。”唐笙弯着腰,偏首同她说话。 她笑盈盈的,温柔的语调浸润了秦玅观的心。 许是窥探动作太过显眼,也可能是耽搁太久了,她们还没说完话,女卫和教习官们便一齐涌了过来。 “恭请陛下圣安——” 来者整齐划一地行礼,问安声快要冲破天际了。 秦玅观负手,淡淡道:“免礼平身。” 唐笙眼睫颤了颤,从她淡漠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奈。 她瞥了眼自己的足尖,往后退了两步,好让作为帝王的秦玅观完全立在人群中央。 “多添些持剑对峙,交手多了,识出对方破绽,再一同弥补,这样习武来得更好。” “谨遵圣命——” 皇帝驾到,教习官们自然要展露一手训练成效。 新女卫们铺展开来,自个挑选了趁手的兵刃来了场武斗。 因为主官放了狠话,武斗时诸人都未留情,木制兵刃拍打有声,打砸劈砍都是奔着死手去的。 有一位挨了刀“砍”,木剑当即飞了出去,手腕也肿了一个指甲盖高。 唐笙看得直蹙眉,听得直吸凉气。她拾起了飞到自己脚边的木剑,正准备还回去,身侧便探来了一只养护极好的手。 秦玅观掂量了剑重,随手挽了个剑花。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唐笙不过眨巴了下眼睛,秦玅观便已收手了。 她觉得自个是猪八戒,看秦玅观舞剑就跟吞人参果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恨不得能用眼睛录下来,一帧一帧地观看。 太英挺了,太飒爽了,若不是身边还有人,唐笙真想夸赞出声。 她还未回神,周遭便响起了一阵惊叹声,与看街边杂耍的呼喝不同,众人对秦玅观的更多是讨好的追捧。 秦玅观不在意这些,她放平木剑,交给唐笙。 “我?”唐笙点了点自己。 秦玅观用眼神回答了她的话。 “我剑使得笨。”唐笙羞赧一笑,“我也会挽,但是……” 她总觉自己习武十分笨拙,虽然苦练了一段时日,但从不敢在旁人面前展露。 “试试。”秦玅观噙着笑,用眼神鼓励她。 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唐笙不好用撒娇那套驳了秦玅观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舞了段练得最熟的。 劈剑挽花这些,她虽然动作比不上秦玅观,但也跟丑不沾边,应付这些刚习武的孩童足够了。 几个回合后,唐笙快要羞得冒烟了,一众孩童却看得两眼放光,从不吝啬喝彩。 秦玅观的笑意更深了。 她接过唐笙手中的木剑,亲自交还给手腕肿起的小女卫。 “本朝女子尚武,不尚绣红。”她咬重了字音,最后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既在御林司,便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君王的言行必然是天下人所仿效的。 上行下效——从皇帝至近臣皆信奉这套,便意味着做好此点,便有出头的机会,朝臣为了升迁必然会仿效,这便开了个好头。 唐笙明白秦玅观为何特意叫她展露一手了。 秩序恢复,女卫们继续接受教习。 秦玅观沿着宫墙行走,唐笙随驾时瞧着她的背影,脑海里总是会浮现秦玅观挽剑的身姿——若是陛下未曾染病,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她想起了那副被烧毁的画,或许她是除秦玅观外,最后一个瞧见过那幅画的人。 唐笙有些难过,但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不让秦玅观觉察。 “在想什么。”秦玅观问。 “陛下使剑的模样。”唐笙如实道,“没瞧够,陛下能不能多给舞几次……” “皇帝舞剑给你瞧?”秦玅观回眸。 唐笙头皮有点发麻,垂下眼眸,假装悔过。 “真是放肆。”秦玅观仗着衣袍宽大,悄悄掐了她下。 唐笙抿唇,装作一点都不痛的样子。 “说起来,我那宅中还有两个女子,我想……” “送进来吧,大的那个内宫学制,小的那个进女卫。”秦玅观未等她说完便给了解决方法。 她轻易一句话,便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唐笙心底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根源在哪,她也自己也想不明白。 在她们身后,空着的步辇正在靠近。 秦玅观和唐笙一齐回眸,看到了方汀。 “陛下,兵部有奏。”方汀欠身道。 辇头压了下来,秦玅观行走在两队低垂着脑袋的宫人中间,在唐笙的搀扶下,抚袍登上座椅。 仪仗随着步辇升了起来。 秦玅观又变成了高高在上,孤傲清贵的陛下。 唐笙心底更闷了。 明明离得那样近,她却觉得自己距离陛下极远。 陛下神色冷淡,有着病弱也无法冲淡的忖夺天下的气度——她又成御座上的“圣人”唯有为风吹拂的绒绒帽檐,还有着唐笙抚过的质感。 唐笙正难过,圈椅边悄悄垂下一只腕子,掩藏于长袖下的白皙指节轻轻勾了勾。 这是辇上人给她的暗号。 唐笙压下唇角,大步跟上。 指尖相触,秦玅观不舍地牵了她两下,才收回了腕子。 第150章 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这几日来的极勤, 唐笙跟着听了几场,听来听去,满耳都是“没钱”二字。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都过了, 辽东和蕃西的五十来万大军过冬的棉服和粮草还未凑齐,再拖下去, 后果不堪设想。 没人能保证辽东的瓦格人会在大雪前退兵, 也没人能保证进犯蕃西的丹帐人能顺利入套——拖延和僵持既是上上策,又是下下策。 唐笙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大,看着御座上的秦玅观,满眼都是担忧。 朝臣刚退下,唐笙便一连跨过两级台阶奔到秦玅观坐下。 “不能叫太傅早些走马上任, 同丹帐六部周旋,离间敌心呢?” “她从前的事尚未洗刷干净,人也病着,贸然前去不见得能有效用。” “那蕃西主将呢?他领着二十万大军却那样无能,不如早些撤换成敢于进攻的, 早日寻到丹帐主力进行决战。” “阿笙。”秦玅观揉了揉她的脑袋,“治军没有那样简单, 这种情形下能压着二十万人固守城池, 不至于哗变,已属有能力了。” 唐笙想不通,她总觉得主将该像林朝洛那样,富有冒险精神, 勇往直前,做事追求快、准、稳、狠。 秦玅观瞧出来了她的困惑, 牵她起身:“来,你不明白的, 我仔细讲给你听。” 唐笙被她牵着,走下丹墀,帘幕在她们行进时落下,内殿许久未关的门,也在方汀的指引下阖上了。 “用剑挑下。”秦玅观的视线落在兰锜上,用眼神示意唐笙,自己则扶着联排的客座坐下。 唐笙扬剑,轻挑间,大齐疆域图便展开了,彻底遮住了连片的博古架。 “大齐有一十六省,各地府兵同边军,以及隶属于朕手中的十一营同禁军,共计百二十万人。” 秦玅观眼眸微垂,望着唐笙的眼睛总带着期许和柔意,耐心十足。 “这其中,有作战能力,能直接调拨前线的,不过半数。而这半数人中已有五十万压在了西北两线,消耗的银钱和粮草至少是寻常的三倍。” 唐笙的视线抚过舆图上的每一寸疆土,细细思忖着秦玅观的话。 “你觉得,统领十人难么?”秦玅观出声。 “只要给足银钱,抓住这十人心中所想,便不难。”唐笙答。 “你要统领这十人,冒着死伤的风险为你卖命,又该如何做呢?”秦玅观问。 唐笙沉默了片刻才道:“军户生来就有保家卫国的职责,我会体恤下属,培养他们的忠心。” 秦玅观莞尔:“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皆是这样。不过呢,低于千人,涉及将兵用人之事,你可以亲力亲为,但十万之众,便需要一个忠心于你的班底了。” 管理千人,光是能够看顾好军心,将各怀心思的众人拧成一条绳已属不易。 千人扩成万人,数十万人,除了乌泱泱的大头兵,还有那些有计谋有决断,甚至图谋不轨的兵官……主将要管理吃喝住行,要以武略调遣,要叫这些人挥师杀敌,为了君主卖命,更是难上加难。 她说这话也是在暗戳戳地提醒唐笙,休要惦念着亲上前线。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方才还惦念着要请命去辽东为君分忧的唐笙一下蔫巴了。 她虽然已在二品大员的位置上,但前几回办差顺利身后都有秦玅观的影子,为她助阵的班底也都是秦玅观一手安排的。 如今各处都缺人,秦玅观难给她凑齐有力的班底助力,她也缺乏成体系的领兵经验——亲赴蕃西治军乃至进攻一事,她根本做不来。 “陛下……” 唐笙没来由的委屈,又觉得自己很没用了。 秦玅观勾勾手,委屈巴巴的唐笙便迎了上来。 高挑的身影压下,秦玅观需得仰首瞧她。 “能统领二十余万人,固守边塞,不至于哗变,这样的人已经算是能臣了。林朝洛那样的,对于领兵多多益善的,放在历朝历代也是少见。”秦玅观给她敲打清醒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转而用更温柔的语调安慰她,“阿笙才二十来岁,再历练历练,定能长成下个林朝洛。” 唐笙抓着她的指节,闷声道:“您就哄我吧。” 这个“您”字,让秦玅观觉察出了她压抑的情绪。不过眨眼的工夫,秦玅观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拍拍腿,示意唐笙坐下。 “不要。”唐笙摇头,怕给她压伤了。 将养了一旬,秦玅观才能像今日这般遛弯,秦玅观就是将自个腿拍青了,她也是舍不得坐的。 “这是御命。”秦玅观施下威压。 唐笙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最终扎马步似的虚虚跨坐在秦玅观腿上。 秦玅观:“……” 她也不强求犟种听话了,只是摸了摸她的面颊,低低道:“你上月领着快两万人来京勤王,又快又狠,都忘啦?我们阿笙也是有将兵才能的,怎么能说是哄骗呢。” 秦玅观语调温柔,尾音放得极轻,唐笙听得鼻头反酸,忍不住抱紧了她。 “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秦玅观回抱紧她,“我的心意你明白么?” 唐笙眨巴眼睛,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了。 她并不是爱哭,只是在感受到被爱时,很难掩藏自己的情绪。 秦玅观搭在她肩头的掌心从轻抚变为了紧攥,鼻尖抵着她的面颊,轻轻蹭了蹭。 下一瞬,她便被拥着的人整个托起,需得微垂着脑袋瞧她了。 “你是我藏于掌心的底牌了。”秦玅观附在她耳畔道,“我舍不得,也不敢将你轻易抛出。” 语毕秦玅观捧住她的面颊,同她对视。 “太高了,放——” 凝望不过一瞬,话也未曾说完,唐笙便吻住了她。 秦玅观僵了僵,回神时予以更为热烈的回馈。 “到榻上去……”秦玅观乱着鼻息道。 唐笙被她勾走了魂魄,稀里糊涂地照做了,躺下时,臂弯垫在秦玅观的后颈处。 心口抵着温热的指尖,猫爪挠人般画着圈。 唐笙捉住她的指尖,使了些力气咬她的唇瓣,企图唤醒色迷心窍的秦玅观。 “大病初愈便想着这个了,当心些身子。”唐笙的指腹刮过她的面颊,带出她唇角含着的发丝,“好好将养,不准乱想。” 秦玅观眼中潋滟着波光,唐笙的影子晃啊晃,不情不愿的光点缀其间。 “就一回。”她说。 “一回也不行。”唐笙避开了她的眼睛,哼唧了声,“不要这样瞧我。” “阿笙……”秦玅观带着鼻音唤她,带着不易觉察的讨好,黏糊糊的,透着无限情丝。 要疯了。 她差点要被秦玅观说动了,唐笙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声。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秦玅观的喉头和语调一样干涩,“我好……喜欢你,心悦于你,你想替我分忧,为我担心,为我难过……” “我想靠近你,想要贴一贴你,想要与你亲昵……” 她说的是实话,瞧着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秦玅观想要将自己整个交给她,控制不住的想要亲近,寻求更为深刻更为有力的触碰。 说这些时,秦玅观也控制不住的红了耳朵,泛起的热意像是在燃烧,唐笙不给回应的话,她的心都要被烧空了。 颈间撒下点点凉意,在这样的氛围里更显冰凉。 唐笙从她的面颊啄起,万般不舍地啄过她的眉心,她的鼻尖,她的唇瓣,她的下巴,顺着颈线一路往下,来到心口。 衣裳裹得太厚了,唐笙掌心触碰到的,皆是一片厚实的柔软。 秦玅观轻喘息,将她圈得更紧了。 这么久没见了,见到了她又是那副病倦的模样,唐笙既很想她,又很心疼她。 秦玅观说的她何尝不明白呢,可她就是心疼,就是不忍心。 叫她拒绝她,她不忍心;叫她不顾她,唐笙更不忍心。 纠结了许久,光顾着掉眼泪的人终于出声了。 “就一回。”唐笙闷闷道,“多了不行。” 秦玅观面颊烫得更厉害了,她用眼神回应她,心跳漏了半拍。 议论军政大事,尤其是展开这张舆图时,宣室殿内都是不留闲杂人的,就连廊檐下值守的也得退避三舍。 阖上眼,周遭陷入昏暗,秦玅观的五感更显灵敏。 唐笙极尽温柔,许多时候都是浅尝辄止,非勾着秦玅观主动贴近索取。 思绪混沌前,秦玅观难得分了心。 她觉得自己真是完了。从生辰日醉酒那回克制不住地将唐笙拉下软屉榻时,她就该意识到了。 她真的太喜欢唐笙了,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喜欢她靠近时的温度,喜欢听她干净温和的声调,喜欢看她打盹时没有精神气的柳叶眼…… 朝政上压抑得越久,军务积得越紧急,她从唐笙身上得到了抚慰就更多。 “出了好些汗。”唐笙蹭着她,“不要探出去,久了该着凉了。” 秦玅观应答的喉音近似喘息,唐笙的心随之颤了颤,掌心染上了湿热。 “唐笙……” “我在。” “阿笙……” “我在。” 秦玅观下意识轻唤她,唐笙句句给予回应。 大病初愈,秦玅观累得更快了,早早便睡去了。唐笙同她十指相扣,陪她浅眠了小半个时辰,待她清醒了才服侍着梳洗,更上新衣。 面颊的淡粉还未散去,眼尾染着魇足的薄红,秦玅观靠着榻,懒洋洋地喝着唐笙一勺一勺喂来的药膳,指节都舍不得多动一下。 “漱完口还歇着吗?”唐笙问,“还是我来念折子?” 秦玅观吸走瓷勺中的药汤,抿了抿唇,唐笙的帕子便覆了上来。 “念折子。”她轻咳了声,害的唐笙心又颤了颤。 “安心好了,我无碍。”秦玅观眉眼含笑。 150-160 第151章 “道长可是收到那封信了。” “收到了。” 执一并非能言善辩之人, 多数时以沉默应答。沈长卿语调渐低,渐渐的她们的耳畔便只剩下凛冽的风声。 宽袍衣摆在康健时是彰显典雅仪态区别与短衣帮的利器,在患病时便成了累赘。 沈长卿走得很慢, 上阶时,迈过一道又一道地栿时, 双膝总泛着软, 虽有阿杏扶着,但半身还是控制不住得倾倒。 “这几日还是躺着为好。”执一从另一侧架住她,借足了力,但瞧着却还是离她远远的。 过了侧门,绕过照壁, 便是厢房了。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亲手?” “大概是了,不然怎么保住命的?” “你小声些,免得被人听去了。” “怕什么,都出去了。” “不过也是无奈之举啦,谁让她摊上这么个能折腾的爹呢。” “能坐上官位的谁手上没沾血, 没点手段也活不下来。” …… 阿杏听出这是和她一道被方林二位大人提进府衙的侍女,正欲出声打断, 小臂却被人轻握了下。 为人话题的沈大人面色淡然, 等到脚步声远了才继续向前。 “无碍。”沈长卿缓了片刻,惯常似的为执一打帘。 执一眼眸微动。 沈长卿的指节触碰到风挡前,石青袖袍便已掠过,撑起了前行的道路。 “你先行。”执一道。 沈长卿歉疚一笑, 暗淡道:“尚在病中,连待客之礼都失了。” 昔日光风霁月之人, 如今沦落到了这般境地,单是阿杏听了她的话都忍不住心酸, 更不必说执一了。 “大人且将贫道当作旧友罢。”执一臂间的力气给得更足了,阿杏得以松手,为她们掩好风挡。 沈长卿靠上榻,执一在征得她的同意后,为她把脉。 “太傅的双手,这几日勿要沾水,外出时多准备汤婆子与手笼。”执一浅声叮嘱,并不询问她双手的伤痕从何而来。 她待她这般不同,从不追问过往,也从不好奇她心中所想。 沈长卿想不通,心中也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她循着执一鲜少沾染红尘凡俗的双眼,再次追问:“道长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房中静了下去。 执一指腹抚着她的脉搏,借此感知到她平静面容下抑住的情绪。 “那封书信上的卦象,我也曾测到过。”执一低缓道,“我想,大人亦是通此术的——” “大人全信卦象么?” 沈长卿明白了,她敛眸,自嘲似的笑了声才道:“逆贼之相,为天下人唾弃。如今我便走在这条道上,您也因卦象而来。” “卦象灵验了,我自然是信了。” 执一不知从何说起,溢于喉头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了一句话:“我并不只是为卦象而来。” 沈长卿抬眸,眼睫微颤。 “卦象仅是指引,抉择却握在手中。”执一掩下她的衣袖,视线同她交汇,“从没有什么,’一卦成而凶吉定‘。若是只听卦象之音,一蹶不振,卦象便不再是卦象了,而是引你入歧途的咒言。” “逆贼……”沈长卿低声笑了,她掩面,“逆贼啊……” 从被软禁在这厢房起,沈长卿没有一日歇得安稳。事态的发展从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几次临了改变抉择,竭尽全力地克服近似诅咒的卦象,可命运却从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也曾想过,像唐简那样以死明志,可握上白绫时却又满心不甘。 “道长,您从前说过,是我的野心在作祟。”沈长卿单薄的肩头轻轻颤动,“可许多时候,我别无选择。” “樊笼已破,如今能束缚你的,皆源于内心之虚妄。”执一道,“你放得下么,那些不甘和屈辱。” 沈长卿摇头,眼泪从指间渗出。 * 博学鸿儒科组织起来要比正式的科举轻松许多,礼部筹备不过半旬,便已召集起各司女官与京中才女。 秦玅观借着招揽近身侍读和侍讲的由头,同殿试那般亲临英武殿。 这是她圣体好转后头次出内宫,见着精神气尚佳的皇帝,不少朝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次特科的试题是秦玅观当场出的,因而彻底杜绝了徇私舞弊。 一身绯色官袍,齐装出席的唐笙亲眼瞧着秦玅观书下四道考题。 第一道是论述“水能载舟”,第二道是解析“时政利弊”,第三道是详析“有征无战”,最后一道则是“银甲轩冕洗红妆”。 方汀接过御书,高升念出考题,宫娥敲磬,声响绵延。 丹墀上唐笙探头探脑,就差把“好奇”二字写在脸上了——前三道都是中规中矩的考题,她唯独对最后一道分外感兴趣,很想知道秦玅观想看到什么样的答案。 “会答么?”秦玅观眼角微弯。 唐笙眨巴眼睛。 秦玅观在“洗红妆”三字上画着圈,随后在“洗”字上点了点,最后用朱笔一点一点涂抹掉。 唐笙懂了。 秦玅观抬眸,视线扫过大殿内百十来位红妆点缀盛装出席的女子。 丹墀之侧,传令女官托着刑部卷轴同供词上阶,方汀接了,快步呈给秦玅观。 瞥清了名单,秦玅观重新抬眸,淡淡道: “沈崇年枭首示众,尸首悬于城墙,尸身挫骨扬灰。明发上谕,昭告天下,以示惩戒。” “与其相干之众,不吐同谋者,处以凌迟,夷三族;盲从者问斩,愿做悔改者,视情形而定,酌情处置。” “至于裴家……”秦玅观顿了顿,思忖了良久才道,“已经查实者,投入大狱,先行抄家,秋后问斩。” “上述诏旨交由阁臣草拟,尽早发下。” 短短几段话,一夕之间,便有数以千计的人为此丧命。 唐笙已能望见辽东血流漂杵的模样了:成群的罪臣被捆跪于坑前,军士手起刀落,向上人头便落下了;差役涌入庭院层叠的府邸,下人四散而逃,一箱又一箱的财宝被搜出,昔日的荣华烟消云散;从前乘轿骑高马的囚于监车,或目光呆滞或痛哭流涕地押赴刑场…… 这便是夺权失败,触怒君权的下场。 方汀下去传令了,秦玅观却又垂下首,读起了沈绍文的供词。 英武殿外,耸立的华表前,日晷随着日头缓缓移动,天际的浮云好似挪动了些许位置,小太监眯着眼睛瞧了会,重新低头看向足尖。 第一声磬响,殿上已有人交上卷纸。 唐笙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年轻的女子视线虽然低垂,但扫过唐笙官袍补子的眼睛却有着藏不尽的野心。 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 秦玅观坐累了,腰下又垫了两层软垫。 “累么?”她用口型问唐笙,自己则倚上圆枕,探出指尖,指了指丹墀下的座椅。 唐笙摇头,用口型回她:“你坐不动了?” 秦玅观颔首。 若是在宣室殿,唐笙就直接上手替她揉腰捏肩了,如今在这大殿上,她还没胆肥到敢直接向皇帝表达亲昵。 她左看看,右瞧瞧,将龙椅左侧离秦玅观还有段距离的圆枕抱了过去,又给秦玅观添了件倚靠物。 “瞧瞧这个。”秦玅观在她靠近时,递上了奏折夹着的供词,“拿去坐着看罢。” 立了一个时辰了,唐笙确实是累了,再站下去她的小腿肚迟早抽筋。 迟疑了片刻,唐笙取来了东西,边走边瞧。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刚好读到奏折上最要紧的一段。 来自沈绍文的供词和折上写得差不离,都是说沈长卿同逆贼瓜葛有多深的,沈长卿绝对脱不了谋反之罪的。 唐笙回眸,拉长的颈线很是漂亮。 彼时疲惫的秦玅观已阖上了眼。 她似有所觉,在唐笙的凝望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丹墀下,衣冠明艳的唐总督面露忧色,秦玅观眨眼之际,她便快步“蹿”了回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秦玅观勾了勾指节示意她靠近,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说道:“我非昏君,不信谗言。” 唐笙仍是巴巴的瞧着她,秦玅观微敛眸,又觉不安——每回这小王八露出这样的神色,吐出来的话都要叫她气个胸闷。 “沈太傅病了,去不了辽东了,如今又有这样多的阻力,那个位置大概要换人了,您有抉择了么?”唐笙撩袍跪下,仰头瞧她。 秦玅观眼底的笑意淡了,她阖眸时亦在思忖此事,唐笙考虑的不无道理。 “你要去么。”她轻叹息。 “微臣资历尚浅,可随同去。”唐笙答,“微臣想过了,微臣可为粮台,可为监军,亦可随行,没有风险且无论哪样都能历练得当。” 秦玅观唇线紧抿,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 “陛下,新卷纸……”托着卷纸上阶的方汀打破了她们的沉寂。 秦玅观磕了磕书案,示意她放下。 “在朕身畔待着就这般不适么。”她问。 唐笙忙摇头,打起了下臣的腔调:“微臣不想让陛下为难。有些事旁人做不来,也得不到陛下信任,更不愿去接,但唐笙愿意。” 她愿竭尽全力为秦玅观分忧,不仅因为是她的妻,更是为了她暂未实现的远大抱负。 秦玅观心口闷闷的,气了自己许久,终于扬唇,朝唐笙摊开了掌心。 高处声轻,隔得那样远,丹墀下的人不知她们在议论些什么,只有交卷纸时才敢悄悄瞥上一眼。 方才还跪着的绯袍女官此刻已然起身,身形遮住了斜靠御椅的陛下。 衣袍宽大,无人知晓她们此刻正十指相扣,望着彼此的眼睛里溢满了不舍。 最后一声磬响,大殿内只剩宫娥了。 西沉的日头映入殿内,殿内的乌金砖上跃着金色的浮光。 “回宫,从长计议。”秦玅观牵着她起身, “计议什么?”唐笙明知故问。 秦玅观没遂她的愿,唐笙又有些委屈了,跟着她下了几级阶,没忍住重复了声。 “卷纸。”唐笙僵了僵,委屈巴巴的折回去抱来了一摞卷纸。 她们踏碎了浮光,浸在温和的色调中,与余晖融为一体。 “是你的志向,我便不会阻拦。”这话秦玅观说过许多遍了,“若是单为了我,便不必了。” “是志向!”唐笙急得快要走到她前边了。 方汀转换着走位,想要隔一隔差点失礼的唐大人,生怕她被言官找麻烦,回到宣室殿时已累出了一身汗。 陛下和唐总督前后脚入殿,便叫宫娥给门关了个结结实实。 方汀抬眼一瞧,轩窗也被陛下亲手关上了,唐大人倾斜着的身影一闪而过,隐入屏风后,再也寻不到了。 第152章 明窗“啪”一声阖上了, 唐笙的心跟着抖三抖,面容紧皱。 秦玅观负手绕过屏风,步调是连日来最为迅速的。 “皇上——”唐笙跟得革带乱晃, “陛下——” 秦玅观猛地顿住,唐笙没刹住, 径直扑向她, 秦玅观回眸时下意识抬手拥住她。 “还气着呢?”唐笙抱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认错,“我知道错啦。” “朕气了?”秦玅观的鼻息拍打着她的面颊,“朕可未言是你错了。” 唐笙怔住了, 她知道秦玅观傲娇,没想到大病初愈的秦玅观傲娇成这样了,门窗一掩,口是心非起来,面丁点不红, 心也丁点不跳。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唐笙连哄带骗, 顺着她的话道, “您没气,您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秦玅观本来心中只是有点发闷,听了她这话是真有点气了。 唐笙的耳朵挨了揪, 但力度刚好,说不上痛。她故意“嘶”了声, 秦玅观当即松了手。 “上回辽东,这回蕃西, 你当自个是潜火军呢,哪里走水你扑哪里?” “那是哪儿啊,便是不上火线也得抵着脑袋办差,你就非去不成么?” “是朕这宣室殿太小,容不下你,还是蕃西还有个‘秦玅观’非要你去护卫?” 唐笙缩着脑袋老实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和她一道骂自己。 秦玅观话里夹的枪棒都打在了棉花上,反倒弹了回来,给了她两闷棍。 她说着说着心中的邪火就消了,望着唐笙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舍。 “是朕从前的期许么?”秦玅观问。 唐笙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慌忙解释道:“不只是因为您,还有其他缘故。” 她解释道:“我懂的事实在太少了,能力也实在有限。可我不觉得自己永远是这样,我去办差历练,日后决断会更利落,更能护好自己,也更能护好陛下。” 秦玅观敛眸,面上多出了几分倦意。 从前她明明万分期许,希望唐笙能长成如今的模样。 可真的长成了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沈长卿我会尽快召回,另外再物色两个人选当做你的臂膀。战时军政远比朝堂险峻,主差并不予你。”秦玅观依着自己在军中泡了六七年的经验,提点她道,“最能借职权窥探全貌的其实是粮台与辎重官,你紧着这些去做,能学到的更多。” 唐笙思忖了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战略与战术是两码事,随军出征,攻城拔寨的将军要讲战术,坐镇中央,调度千军万马者,二者都要钻研。 将才难得,帅才更是罕见。秦玅观想要她平安,又不想打磨她的志向。 她愿徘徊在二者间,助她一臂之力,即便自己心中又万般不舍。 翱翔天际,搏击长空的才叫雌鹰,原野嘶鸣,山谷奔腾的方称烈马。 给唐笙一个看似尊贵的名分,将她拘于身边,从不是秦玅观所求。她想要唐笙遵从内心,傲立人间,她想要唐笙同她共枕江山,望河清海晏。 唐笙听到她近似叹息的鼻息,拥着她的双臂倏地收紧。 她这回敢这般提议,是因为亲眼看到了秦玅观血条的回升。从前她的寿命只能到崇宁七年,而今她即将拥有崇宁九年,崇宁十年。 行道中途虽有波折,但大体是向着光亮前进的。唐笙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若是领了户部的差事当了粮台官,清查押运辎重,我算是干回本行了。”唐笙的唇瓣拂动她的发丝,“不会有事的。” 秦玅观没说话。 唐笙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但始终都朝着相同的目标:她想在秦玅观为了谋求江山稳固,垂范千秋,扫清一切阻挠女子登上权力制高点的而做出倾尽全力赌上自己性命的决断前,积蓄更多的力量。 良久,秦玅观道:“再等几日罢,长华的册封大典就在这几日了。你是少傅,该在场。” 秦玅观挽留得那样内敛,唐笙喉头发涩:“我什么时候成少傅了……” “未曾下诏。”秦玅观想起了什么,同她隔开些距离,“封在议储匣中了。” “那,念珠?”唐笙眨眼。 秦玅观颔首:“随我来。” 唐笙遵照她的指示摸索到了封存秦玅观重病时亲手写下的立储匣,揭开封条,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匣子。 白玉念珠质感温润,指腹触上,染上点点凉意。唐笙的眼泪砸在上边,映出一道又一道缩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旁依着另一道,秦玅观贴近了她,探指取出藏了一旬的念珠,置于唐笙的掌心。 掌心覆着掌心,热意蔓了上来。 “戴上试试。”秦玅观说。 泪眼婆娑的唐笙着摇头,泪水随着动作溢出。 秦玅观懒得再费口舌,干脆握住她的腕子翻转过来。 细碎的磕碰声响起,念珠已圈住了唐笙的手腕。 “我的,念珠是我的,人也是我的。”秦玅观语调霸道,“皆是我的。” * “殿下,您的抹额!” 秦长华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回头:“箍着不适,就非要戴么?” “殿下,这是祖上的规制。着行服袍就得佩抹额,不然便是失了衣冠之仪,言官该说话了。”尚宫小声提点,“如今册封大典临近,您多留心些,总归是不会错的。” 秦长华耷拉眼角,十分不情愿地扎好抹额,继续往听风园的方向走去。 外禁宫的御马监有御林司的女卫在教习,东宫又离那太远,骑术师傅便奏请陛下,将射御术设在了地段开阔的听风园。 这是本月秦长华第六回在听风园学习射御之术了,也是她第六回从颐宁宫路过。 身旁总跟着一堆无关紧要的人,她想要踮起脚尖眺望内殿,却总碍于这些眼睛,只能不着痕迹地偷瞧一眼,能看到的也不过是连片的红墙琉璃瓦。 秦长华的手垂了下来,面上的厌倦愈发显眼了。 她像往常那样瞥了眼金蓝色的牌匾,耳畔却响起了从未听过的乐器音调。 那声调似是哀泣,听得人忍不住揪心。 “这是什么声响?”她问。 “回殿下话,是胡笳声。”尚宫答。 “谁在吹?”秦长华回眸。 尚宫眼眸微烁,迟疑了片刻才答:“弘安殿下喜奏胡笳。” 秦长华负手,小大人似的看着靴面。 “殿下,射御教习该迟了……”尚宫有些后悔同她说实话了。 “知道了。”秦长华踢走不知哪来的小石块,垂着脑袋往听风园去。 “本宫想一人去,你们回去罢。”她道。 尚宫低低道:“殿下,这不合规制。” 秦长华撇撇嘴:“本宫要去恭房,你们退避。” “殿下,恭房不在此处,听风园周遭的耳房才有。”尚宫答。 尚宫油盐不进,秦长华愈发烦躁了。 胡笳阵阵,余音不绝,秦长华为寒风中轻颤的音调所牵动,眼底游走着忧心的光点。 她抓了抓头发,指节抚过抹额,心生一计。 黄叶枝桠下,长长的嗣君仪驾缓缓经过。 蓦的,尚宫眼前飞过一抹杏黄。 方才还稳稳当当扎在太女殿下额上的抹额随风飞出,挂到了树杈上。 仪驾停滞,尚宫追了出去。 她背身之际,秦长华蹿了出去,将临近的宫人甩出一大截。 侍卫反应迅速,拔腿就追,但还是晚了半拍。秦长华绕至颐宁侧殿时,她们才跑近了她身。 “别追了!本宫累了!”秦长华佯装摔倒,吓得侍卫们扑上前搀扶。 她喘着粗气,转了转脚踝:“靴里有石子。” 侍卫当即为她脱靴倾倒,秦长华却甩出两只靴,踩着侍卫的手蹿出了八丈高,显出了残影。 她用上了武术师傅教习的那套,三两下攀上颐宁宫最低矮的墙沿,蹬着脚丫子往上爬,企图翻墙入内。 值守的侍卫和宫娥发现她时,被吓去了半条魂。 胡笳声停了,闻得声响的秦妙姝快步赶至侧殿,瞧见了攀在墙沿的手,和忽隐忽现的脑袋尖。 杏黄色的臂护显露了“不走寻常路”者的尊贵的身份,循声而至的宫人张着双臂,仰高了脑袋护着擅闯颐宁宫的“不速之客”。 “太高了!”秦妙姝走到红墙边,唤她道,“惠明快下来——” 听到她的声音,挂在墙上的秦长华挣扎得更卖力了,潟袜因为足弓发力,沾上了大片灰尘。 终于,她的右手臂抵上了琉璃瓦,双眼终于冲破了束缚,瞧见了思念许久的人。 院中的早梅开了,秦妙姝立于树下,遥望墙头的笑意灵动的少女。 秦长华眉眼弯弯,眼底蓄着无尽的光亮。 她抬起一只胳膊,欢快地朝她打招呼: “弘安姐姐!” 秦妙姝仰头,被她显露出危险的动作惹得心砰砰跳。 “长华,快下来——”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忘却了对皇太女的敬称,直呼了名讳。 “我马上,姐姐!”小长华应道。 宫人们不敢轻易拉她,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不停地劝说。 “殿下,快些下来吧,这不合规矩!” “殿下,您小心些,莫要摔下来!” “殿下——” …… “你快下来!”秦妙姝展开双臂,想要托住她。 耳畔是各式各样的声音,秦长华听不到,也顾不得,她只想快些翻进去,同弘安姐姐说上几句话。 手使出的劲儿更大了,足底的疼痛也淡去了。 秦长华激动之下会错了意,蹬墙壁的巧劲没使对位置,手臂滑了下。 心跳一滞,低头间灰尘簌簌落下,瓦片碎裂声和惊呼声响成一片——这琉璃瓦实在不够结实,在她动作间滑落了几块,坠落感拉着她下跌。 就在秦长华以为自己要结结实实摔在石板路上时,一双结实的手臂托住了她。 绯色的袍摆将她包了个圆,小长华怯生生地抬眸,瞧见了一脸无奈的唐笙。 看清来者,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庆幸接住她的是一向开明的唐总督——她大概只需撒个娇,唐总督便不会将她今日的作为报给陛下了。 小萝卜头讨好一笑:“唐大人,我就是闷久了,想找弘安姐姐——” “您不必报给陛下了,我下回不会了。”她揪着唐笙的衣袖拉了拉。 话音未落,唐笙便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将她放下。 秦长华的心咯噔了下,忽觉大祸临头。 果不其然,唐大人侧身后,她就瞧见了面色不佳的陛下。 眨眼之际,陛下推开方姑姑的搀扶,径直朝她走来。 红墙内外,成片的宫人跪下,为御驾让出一条道来。 压迫感如影随形,激得小长华双膝发软。 云纹缎面靴停在了她面前,上边染上了不易觉察的尘埃。 第153章 “抬起头来。” 秦玅观的声音飘了下来, 字字清浅,但足够令听者胆寒。 “衣冠不整,上墙揭瓦, 成何体统。” 秦长华心中委屈,听着忍不住撅起嘴巴。但她不想在一大群宫人面前哭出来, 撅着撅着就咬起了唇瓣, 胸脯起起伏伏。 尚宫自知未尽阻拦之责犯下大错,跪地时半身一直在轻轻颤动。宽袍摆近时,她无比焦心,险些因为呼吸不畅晕厥过去。 “愣着作甚,替太女整理好衣冠。” 尚宫终于能喘上气, 大口吸了几回,忙躬身上前,替秦长华穿靴。 小萝卜头被宫人夹着起身,掸去了舄袜上的尘土,套上了皁靴。脚底板因为磨了太久墙壁发了烫, 隐隐作痛,秦长华一瘸一拐地走了两下, 抬头时刚好对上唐笙略带责备的眼睛。 她缩了缩脑袋, 于身前交叠手腕,做出认命等罚的姿态。 “你瞧着像是憋了许多话。”秦玅观逆着光微偏首,面部轮廓被光亮模糊了,瞧不清神色, “是朕冤枉你了。” 她明明扬着尾调,可旁人听起来却不像询问, 更像是质问。小萝卜头的抖三抖,忙重新跪下。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陈述实情, 不愿对秦玅观说一句假话。这表面顺从谦谨,实际方头不律的内里,也不知到底从了谁。 “陛下,臣自打在听风园学射御之术,每每经过颐宁宫总是不由自主地思念弘安姐……公主。” 她先忏悔起自己的失仪,请求秦玅观降罪,之后才说起心中所想: “从前弘安公主拼死抱着小臣抵挡流矢,这份恩情小臣铭记于心。古语有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小臣在深宫中少有亲近之人,今日听得阵阵胡笳,声声哀凄,以为弘安公主遇上了什么,想要探寻,却因礼法不得通融,只得出此下策……” 引经据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摆着事实向秦玅观求情,叫人不好随意驳斥。 秦玅观的当阳穴跳了两下,听得既欣慰又窝火。 方才已经点拨过了,她不想当着一众人拂了嗣君的脸面,刻意压了压灼灼的怒意。 “把门打开。”秦玅观令道。 宫人应声,迅速推开厚重的宫门,分立两侧。 秦玅观在闷重延长的声响中看向秦长华,音调严厉了几分。 “为君者,当从正门入内。”她指向朱门,掷地有声道,“你是嗣君,不行旁门左道。” 门扉大开,宫墙内的人,由秦妙姝牵头,一齐跪迎。 一栿之隔,极具压迫感的御驾与跪地者对比鲜明。 秦玅观的视线掠过面如死灰的秦妙姝,紧绷着的心弦有片刻松动。 她不想瞧见这张与裴太后相似的脸,也不想因为太后的过错惩戒这个无辜的孩子。 秦玅观阖眸,鼻息归复平缓时,心也软了。 “罪臣秦妙姝,叩见陛下——”喉头梗着苦涩,张口时秦妙姝声调已显破碎。 开口前,她本惯常性地称呼她为皇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无论是从血脉,还是从作为,她都不配这般称呼她了。 秦妙姝羞愧难当,如果可以,她更希望秦玅观今日不令人推开这扇门。 在这明媚的阳光下,她觉得自己成了沟渠中翻涌的硕鼠,露在光耀下该死,淹在河沟也该死。 她不敢瞧秦玅观,也不敢瞧已是太女的秦长华,眼中蓄满了泪水。 秦玅观垂眸只一瞬,旋即仰了仰首。 “既要行孝道,也要顾及用功。” 陛下容她居于深宫照顾母亲已足够仁慈了,秦妙姝终日惶恐不安,等待降罪,从未恳求秦玅观的宽恕。 这句话虽短,但已一锤定音,彰明了秦玅观的态度——这意味着秦玅观容许她继续在宫内陪伴秦长华读书,也未曾废除她宗亲的身份。 秦妙姝僵了僵,再抬首时,陛下的身影已经远去,仪驾协行。 她叩首,俯仰之间,早已泪流满面。 小长华跃过地栿奔向她。 秦妙姝展臂相拥,被冲得半身后仰。 * 呈送御旨的队伍在十一日抵达辽东,由官驿差员与夏属官出城相迎。 战时城中的宵禁更为严苛,呈旨官员到时已是子夜,夏属官也是拿了方清露的手札和亲印才得以办差。 马队一路向前,领队官员同夏属官谈起沈长卿的居所,预备着明早传旨。 “衙门厢房人多眼杂,多少有些吵闹,不利于沈大人养病。方大人寻了临近府衙的僻静住所,由林大人调拨兵丁方位,以保沈大人无虞。” “大致在哪个方向?”传旨官问。 夏属官指明了方向,传旨官随她远眺,眯起了眼睛。 “怎么瞧着有火光?”夏属官也瞧出了不对,屈起眼探看。 身后响起老差役的声音:“这情形,怕不是走水了!” 走水。 听到这两个字,官差们便打起了寒噤。 上回沈崇年便是借着走水逃脱,而今陛下下了诏旨以示宽恕,再弄出什么幺蛾子,办差的这帮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驾——”夏属官扬鞭疾驰,带着马队一路奔向东城区。 一行人离火光近了,耳畔有了与宵禁格格不入的嘈杂。 夏属官揪了个面颊漆黑的差役:“哪里着了,沈大人安好么!” “都着了!快些叫人吧夏大人,这点人手不够啊!” 夏属官松了差役的领子,翻身下马,边奔走边呼喝: “叫潜火兵来!” “方大人那通报了吗!叫两个人,即刻就去!” “勿要乱了阵脚,不要一拥而上,离开的远的,你们,还有你们,去调水!你们,去叫人,疏散百姓!” “其余人随我来,务必找到沈大人!” 她一路向前,纠集起散乱的差役和兵丁,将救火的秩序组织起来。 辽东靠北,凛冬总来得最早。今年还未下雪,天气更是干燥。 预备着防火的水缸要么干涸要么结冰,差役踹了许久摔倒在地,也未见坚冰有一丝松动。 “没有水啊,大人!” “连廊也起火了,水不够啊——” “水泼不到高层!” “最早冲进去的那些人都说未曾寻见沈大人,沈大人怕是……” 夏属官听得耳鸣,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靠近火场。 一片杂乱中,有一抹靛蓝逆着人潮而上。 执一道人提桶泼水,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浇了个透彻,本就淡漠的面容染上了冬日的凉寒。 她深吸气,水珠顺着眉梢滑落,一身冷厉中唯有琥珀色的双眼中燃着摇曳的光火。 累积的木材因灼烧发出了哔啵的声响,与北风卷地吹折百草之声交织起近似哀鸣的声调。 风吹斜了火焰,歪向一侧的民居,扑了半个时辰,火势未见一丝收缩,反倒有了蔓延之势,众人面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执一冲进燃烧的廊檐时,不少人都觉得她疯了。夏属官探手阻拦,指尖却只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衣料。 “道长——” 湛蓝色的身影晃过烟火,消失在浓烟之中。 烟雾弥散间,沈长卿已被熏得睁不开眼睛了。 发觉起火时,她因苦闷,正于顶楼抚琴。 因在病中,她对冷热的感知要比旁人迟钝好些,呛鼻的浓烟要比火光先至。 反应过来的沈长卿在那个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张脸。 这场大火绝非意外。 有人要她死。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能开口,也只有死人能守住秘密——走沈家门路得到官位的,走沈家门路开脱罪责的不在少数,她姓沈,从前一面为皇帝,一面为宗族,握住了太多把柄。 她必须死。 即便秦玅观愿意保她,她也必须死。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心底反倒升腾起哀凉,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她这一生都是个笑话,不如归去。 沈长卿背身,枯坐于古琴前,双腕垂落。 浓烟熏红了她的双眼,渐渐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纤细的琴弦了。 烈火燃烧声中,知觉已渐麻木,耳畔的“归去”却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冲破。 “沈长卿——” 灰暗的眼眸被这声响牵动,沈长卿僵直的脖颈逐渐松动,求生的欲望重新抽长,攀附缠绕起干枯的心脏。 “沈长卿!” 执一的去路被坍塌的廊檐支柱挡住,火舌窜了上来,热浪翻滚,灼烤她的面颊。 她圈着双手,呐喊道:“沈长卿——” 阁楼上,一道身影浮于火光中,沈长卿的眼睛微睁着,死气沉沉,宛若幽魂。 执一被烟雾呛得连声咳嗽,却仍是强撑着呼唤她: “没有去路了便跳下来!我接着你!” 沈长卿抚着灼热的围栏,身后的衣袍好似已经燃起。 她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仍是模糊的;只得努力寻找声源,辨识方向。 记忆中的场景和直觉带来的对高处的恐惧蔓上心头,沈长卿翻越围栏的动作有些迟钝。 “快跳!”执一语调沙哑,“再拖下去,你我都得死!” 她躲过倾倒的廊柱,撑起来阁楼的木料吱呀作响,瓦片脱落,砸了一地残渣,也划破了执一的面颊。 执一迎着火光张开双臂,得罗袖摆已被烤干,她扯着嗓子嘶吼,仪态失尽,再无一丝仙风道骨: “来不及了,快跳——” 第154章 “沈长卿!” “来不及了, 快跳——” 执一的数十次呼唤才换来了沈长卿缓慢的动作。 思绪禁锢于“该死”之音的沈长卿好似被抽去了魂魄,成了牵线木偶,而操纵她的人正牵引着她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她的视线里只有烈焰与浓烟, 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沈长卿猜到,经此一遭, 她即便能逃生, 双目也大概要失明了。 热浪翻涌,持续已久的痛感钝化了她的感知觉,沈长卿脱了力,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门楼仍在坍塌,吱吱呀呀的声响与爆裂音交织着, 化作了催命符。 蓦的,被火烧去一角的阁楼护栏也断裂了,眨眼间,整个阁楼就要倾倒了。 执一心急如焚,正欲强行穿过火焰交叠起的屏障, 一道黑影便落了下来,一同坠落的还有断垣残壁。 她这半生从未有过这样绝望无助的时刻, 学过的大道, 习过的术法,练过千万次的功夫,在这要紧的时刻通通失效了,唯有躯体快过停摆的思绪不断运作, 带着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沈长卿坠落的方向。 衣袂在灼烧,飘扬的发带在坠落时飞出。 火光化作鲜艳的羽翼, 成了沈长卿的展开的翅膀,在空中划出灼眼的弧光。 衣袖擦着火焰滑落, 执一发出近似哀鸣的呐喊,竭尽全力地收紧臂膀。 凉意锢住了热浪。 沈长卿落入了萦绕着凛冽气息的怀抱,带着湿意的前襟压灭了点点星火。 执一来不及检查她的身上是否还有火苗,便横亘着小臂托住她的脖颈和肩膀,另一侧手臂托起了她的腿弯,如同失控的车辙,朝院外奔去。 “我看不见了。”沈长卿哑哑道。 执一不忍垂眸,只道:“阖眼,睡一觉便好了。” 清泠喑哑的语调冲淡了灼烧带来的疼痛,知觉在一点点恢复,沈长卿枕在她的肩颈间,能觉察到她说话时喉间极轻的震动。 这音调蛊惑十足,她明明不信,却还是忍不住顺从,缓缓阖上了眼睛,暂时忘记了方才经历的一切。 拢着她的清冽与她的体温交融,痛感重新袭来,沈长卿难捱地挣扎。 颈间忽有微弱的凉意,沈长卿凑近了些,这凉意却消逝了。 “你哭了么?”沈长卿问。 执一没有答话。 * 十六日,仪使赴奉天殿于御座前设置香案,请奉翰林院同内阁共拟的立储诏旨。 丹陛之上,奉着储君宝印与金册。 寂静的大殿中,宗亲与内侍垂首而立;大殿台基之上,金吾卫与大汉将军分列两侧,沿着丹陛执杖齐立;台基之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队秩绵延数里,一直通向奉天门。 宫墙周遭是手执乐器的和声官与屏气凝神的鼓手和角手。 今日天未亮,宫人便以清水洒地,彻底铺出了通往东宫的石道。 旭日东升,日晷针影缓缓滑向册封吉时,宫道上的水泽早已消失。 彼时的东宫中庭秩序井然,僚属与护卫早已整装待发。 唐笙立于队首,身着赤色罗织衣裳,头戴正二品六梁冠,动作间佩玉叮当,异常威严。 她皇帝亲点的接引仪官,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彰明秦玅观对于嗣君的重视。 静待了许久,印明窗上的身影由宫娥侍奉着,戴上了旒冕。 秦长华面色庄重,缓步出殿。 尚宫高声唱喝:“皇太女起驾——” 分列两侧仪仗随之而动,跟着步辇汇成同一队秩。 嗣君仪驾行进了许久,最终停在奉天门前。 秦长华下辇,由唐笙陪伴着穿过奉天门。 明亮的鞭声过后,角声四起,鼙鼓喧天,嗣君礼乐大作。 年幼的秦长华由引礼官接至丹陛拜位,乐声终止。 唐笙停于丹陛下,高于群臣,低于皇帝与嗣君。 赞礼高喝叩拜。 “拜——” 台基下,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齐叩首。 “再拜——” 诸臣再次叩首。 “兴——” 诸臣抬身。 “平身——” 最后一声令下,众臣才得以起身。 乐声再起,秦长华拾级而上,进入大殿。 “跪——” 赞礼引她朝丹墀上的秦玅观行大礼,宣读立储诏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神器万钧,选贤与能,咨遍宗亲,翁主长华,质睿冲远,英姿特立,德孝俱全,可堪重任,济世安民。今册为皇太女,以承鼎业,百世永固,以贞万国。钦哉!” 诏旨宣毕,赞礼再唱俯伏,再行叩拜。 秦长华跪受金册与宝印。 “仁君当神器之重,守社稷,保万民,是为天子。恪守王道,善待子民,遵圣人之诫,万不可骄奢淫逸,远忠贤而近邪佞。” 秦玅观以为君之道训诫,秦长华一一应下。 她微颔首,秦长华对上她的视线,重重叩首。 皇太女依制起身,由百官奉迎,由东下阶,伴着音声出殿。 同一时刻,端午门前,宣政殿上,外禁宫处,礼部各官员分别宣诏,通晓百姓。 民间与宫中皆燃鞭奏乐庆贺。 礼毕仪成。 大殿内,丹墀上的秦玅观与殿门边的唐笙遥遥相望。 方汀小声提醒:“陛下,依制,您该在太女奉宝册入宫前先回宣室殿,不然就是礼制颠倒了。” 旒冕微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秦玅观靠上御椅,紧绷的肩头终于放松。 “朕都未曾过继长华为子嗣,又何必在乎这点仪制呢。”秦玅观说。 方汀语塞。 罗衣太长,唐笙提摆,从侧翼上阶。 “陛下,回罢。”她说。 秦玅观将手臂交给她,借着唐笙的力起身。 “多气派,多威严呐。”秦玅观浅声道。 “您从前没有册封大典么?”唐笙问。 秦玅观敛眸:“时局动荡,先帝病笃,朕只得了一纸诏书。” 她的语调中藏着落寞,唐笙听得眼眸微动。 秦长华身边围着的女官是秦玅观亲手为她挑选的青年才俊,是她日后稳坐大位的政治班底。如今战事四起,秦玅观能拨出这样一笔银子,为她操办册封大典,为得就是天家威严,彰显秦长华即位的名正言顺。 她作为大齐开国来唯一位女帝,处处为嗣君考虑得当,替她阻隔了千难万险。这样顺利清明的局面,是从前的秦玅观想都不敢想的。 唐笙鼻尖发酸,很想抱一抱秦玅观,却碍于百十双眼,生生止住了念想。 秦玅观轻笑着探出指尖,歪首,点了点自己的十二旒冕: “这冕太沉了,朕想叫她戴得轻些,叫日后的继任者,戴得更轻些。” 唐笙“嗯”了声,鼻音发沉。 大病初愈,秦玅观累得有些快。她在丹墀下立了会,才在唐笙得搀扶下上了御轿——天气凉了,方汀忧心她染上风寒,特地叫造办处给轿里多添了层保暖层。 秦玅观上轿后,轿帘都被掩得密不透风,传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发闷。 “起驾——”方汀唱道。 仪仗前行,明黄色的华盖迎风飘扬。 宫墙之下,长长的队列占去了大片石板道,队列之后有一抹微小的人影飞奔靠近。 御林卫验明身份后容许她上前,传信宫娥步伐匆匆,终于遇上了方姑姑。 她凑在方汀耳畔轻声说完,方汀的面色当即就变了。 湛蓝色的女官裙摆掠过连片的皁靴追至御前。 秦玅观打起轿帘,听得她的陈奏,面色倏地冷了。 她的视线落在唐笙肩头,方汀领会到她的意思,简单向唐笙说明了情况。 视线交汇,秦玅观和唐笙的眼眸都染上了忧色。 她们都太了解彼此了,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秦玅观已经预料到,唐笙或许真的要担上蕃西谈判的主官之责了。唐笙也明白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周旋于外邦之间,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道上不宜议事,唐笙抿了抿唇,脑海中不断思索着此事,到了宣室殿内便阖上了门。 “沈太傅是真的眼盲了吗?”唐笙问。 “执一正医治,不知能否痊愈。”秦玅观答。 “陛下……”唐笙低低道,“此事并非巧合,定然是有人设局。” 沈长卿牵连了多方势力,从前作为双面派,知晓了太多内情。这样的人在事情败露后就成了各方恨之入骨,期盼灰飞烟灭的人。 唐笙无需细思,便能明白其中内情。 “辽东是沈家兴起之地,势力盘根错节。”秦玅观揉着眉心答,“此地,她是待不下去了。” “贸然将她带回也并非周全之道。”唐笙补充道,“道上可做手脚的地方更多,反倒不利于沈太傅保命。” 秦玅观解了旒冕,唐笙扬臂替她摘下,奉于身前。 “你说的有理。诏令得秘密发出,护卫兵丁得从禁军中挑选。”秦玅观的指尖抚过额角浅浅的压痕,“朕即可便拟诏旨,你亲手交给十一娘,此事叫御林卫去办。” “是。”唐笙应下。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她道:“若是沈太傅的眼睛能医好,路便能多一条……” “你是说,授予她辽东实权。”秦玅观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唐笙颔首,将旒冕搁于案上:“谁人轻易动在任的朝廷命官?” 秦玅观轻叹息:“阿笙,你错了。” “他们并无人性,亦无畏惧之心。” 第155章 意识清醒时, 沈长卿的视线里只有微弱且模糊的光亮,像是蒙在薄幕之中,再努力也只能瞧见朦胧的轮廓。 劫后余生的喜悦消散了, 发自内心的寒意蔓向四肢。绝望之余,沈长卿结痂的指节覆上面颊, 摸到了覆在眼睛上的白纱。 “沈大人。”立于榻侧的执一轻唤她。 沈长卿循声偏首, 下意识眨动眼睛,视线依旧模糊。 覆面的白纱为眼睫掠动,有微弱的起伏,执一注视着她的动作,指节微蜷, 喉头滑动。 “我看不见了么。”沈长卿说。 “火太大了,烟浓,双眼需得用些药方能复明。”执一答。 沈长卿沿着白纱边缘,摸到了结扣处,轻巧一勾。 干涩泛红的眼眶露了出来, 镶嵌其中的双眼毫无神韵,分明是眼盲之人才有的状貌。 执一移开了视线。 沈长卿视线里, 只有光亮变得浓烈了, 人影却依旧朦胧。 她呢喃:“看不见了。” 白纱沿着指尖滑落,飘向灰暗的脚踏。 执一上前一步,挡住笼罩沈长卿的光亮。 “双目未愈,勿要摘了这白纱。”她从佩挂身侧的布袋中取出干净的白纱, 冰凉的指尖触碰沈长卿的耳廓,缓慢抚过, 再一次为她包扎好,“再等些时日, 便能视物了。” “再等多少日?”沈长卿微仰首,依着记忆里的情形同她说话,眼眸停在了她的肩头。 执一顿声,未再有言语——她智周万物,又有一颗玲珑心,执一说得愈多,露出的破绽便愈多,如此,反倒不好。 沈长卿的泪早就流干了,走水那天她便料到了结局,如今就是化作了魂魄也不意外了。 她再悲痛也无济于事,反倒会成他人的笑柄。 所以沈长卿不哭也不怨,只是寻觅光亮,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定定地眺望远方,仿佛一尊石像。 “沈大人……” “不必称我为沈大人。”沈长卿低哑道,“我是待罪之身,原不配活着。如今又成了废人,不值得道长用敬称。” 执一手腕垂落,缠绕着白纱的掌心掩于宽袖之下。 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天,浓烈明媚的光线洒进屋内,执一背脊发烫,身影遮掩下的人却无法与她同享这片温暖。 只差一点,事情的进展便和今下截然不同。 “长卿。”执一头一回这样称呼她,“沁香阁走水那夜,陛下的诏旨已到辽东。方大人代宣,陛下将你划出了彻查名册——” 沈长卿抬首。 执一喉头发涩:“欲点你赴蕃西办差。” 沈长卿彻底僵住。 * 嗣君册封大典过后,离别便成了唐笙和秦玅观相处的主调。 秦玅观总是在无意间同她讲起许多道理,有些唐笙已经知晓,有些唐笙仍觉耳生。 譬如人性,唐笙坚信人生来便是一张白纸,这世上绝无没有缘由的恶。 秦玅观问她:“倘若生在淤泥呢?” 唐笙哑然。 “人本质洁,可生来便由成人养育,早早染上色调了。”秦玅观浅浅地笑,她坐着动作间牵起繁复的冕服,一枚一枚扣下她的指节,“我最忧心地便是你的善——” “这世上最难过的人,便是善与恶都不够纯粹的。一心向善者,善是毕生所求,因善遭罪也不觉痛楚;恶者不会起善念,一心为己,反倒难为旁人所伤。” 秦玅观摩挲着她的手背:“可你不同。为善居多,那点恶念也仅是出于反击,捧着这样一颗心,反倒易为旁人利用。” “我这般说,你明白么?” 唐笙似懂非懂,秦玅观也不强求她领会,只告诫她,在沙场和军营,切勿起善心,一切都需多思一层,探寻隐匿的恶念。 “我明白了。”唐笙反握住她,弯下腰来瞧着五屏椅上的秦玅观,梁冠险些顶到秦玅观的额头。 “摘了。”秦玅观的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唐笙麻溜摘冠,同秦玅观的旒冕摆于同侧。 “不歇一歇么,今日还未疲累?”她问。 秦玅观抬手,两指推远她的额头:“政务还未处置。” 唐笙瘪瘪嘴,既心疼又难过。 秦玅观活动了下肩头,正欲传唤方汀来更衣,便见唐笙缩到博古架边,一身威武的罗裳都挡不住这委屈相。 她梗了梗,叫她上前:“替朕更衣。” “唤鹤氅吗?”唐笙问。 秦玅观颔首,唐笙快步绕过屏风,直奔内间。 她抱着氅衣出来时,秦玅观正书写着什么。唐笙凑上前去,瞧见了一连串的名字。 “这是?” “随你去蕃西的名录。” 纸笺上有方十八全名,还有几个唐笙有所耳闻的名字,新起的一列是博学鸿儒科新录的仕人。 “给我点兵?” 沈太傅在养病,若是此刻派人前往蕃西,唐笙必然是主心骨,秦玅观不放心,总想为她准备周全。 唐笙说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秦玅观抬眸,递给她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 “后边这一串呢?” “入仕一年了,带一带新官不是应该的?” 她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但唐笙明白,秦玅观这是想让她聚集门徒,不至成为真正的孤臣。 于君主而言,孤臣最好操控,换做旁的皇帝,恨不得手下人个个都是孤臣,秦玅观却主动为她点将,这是何等的信任? 方才这人还批她多有心善,会为纯粹的恶意所伤,一转头自个便不设防备地捧出了一颗真心。 一天天的说着自己是薄情寡义之君,将柔情都掩在了冰冷的旒冕与庄严的朝袍下,自己才是因为善恶都无法做到纯粹,满身覆着伤痕的那个。 唐笙扑向她,惹得秦玅观移远握笔的那只手,扬了扬臂膀,好让广袖滑落些不至于触碰到笔墨。 “陛下……”唐笙抱着她轻晃,一边轻蹭,一边用红罗衫将她裹了个结结实实。 “属狗的?”秦玅观呼出一阵热气,没憋出好话,“这么黏人?” “汪!” 唐笙呜呜了两声,真学起了狗叫。 秦玅观被她气笑了: “王八变百福了,唐总督还是真是多变——怎么还咬人?” “就咬!”唐笙扬着脑袋,又啃了口,“您都将我当百福了,我顺水推舟磨两下牙又怎样?” 语调这样蛮横,神情这般欠扁,举止这样放肆。 秦玅观没见过这情形,心怦怦直跳。 “撒手,别耽搁朕批折子……”她嘴上是这样说的,空着的那只手却拥住了唐笙的肩膀。 “你骗人。”唐笙抵在她的颈间,“明明是在为我计事。” “是这般又如何呢?” 唐笙哽咽了下:“我走了你又得不分昼夜地理政了,根本顾不上自己是大病初愈,我猜都不用猜,你这几日都趁我睡着了批折子,我忍好几回了!” 因为勤政被近臣贴着面颊数落,这样的情形,古往今来恐怕只有秦玅观遇上了。 “我就是忧心……”秦玅观也有些心虚了,语调不由得轻缓了几分。 唐笙抱着人,以一个十分费腰的姿势同她僵持,鼻尖已泛起了红。 秦玅观知道这是她要掉眼泪的前奏了,到时候真哭起来她又得心痛了。到时候保不齐冲动之下就强行将唐笙圈在身边,不允她随着志向翱翔,同她一道困在这宫墙之内。 她硬是迫使自己硬气了几分:“说好的替朕更衣呢,你要违逆圣命?” 唐笙深吸气,从她身上爬起来,解起了她的束带。 她指尖发麻,结扣解了几回都没开,还是秦玅观覆着她的手背,带着她的指节解开了自己的下裳。 “还有三日。”秦玅观说。 唐笙怔了怔。 “你还有三日便要去蕃西了。”秦玅观添全了句子。 这句话触了雷池,唐笙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秦玅观一见她包泪,便知道收不住了,十分后悔说了方才那句话。 “若非要紧事,朕不会再通宵达旦。”她竖起三指,朝天发誓,“君无戏言。” 这哄孩子的语句骗不过唐笙。 “何为要紧事,在你眼中就没有一件不要紧的事。”唐笙“恃泪而骄”,“说出来不过是哄我罢了。” 秦玅观微屈眼,从她的话音中觉察出了什么,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答:“朕给你立个字据?” “字据也不行,谁知道日后会不会遵守。”唐笙乘胜追击。 秦玅观不说话了,唐笙心下一紧了,忽觉不好。 她正想着如何扳回话题,面颊便挨了捏。 皇帝姥儿显然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唐笙。” 秦玅观已经许久没叫过她的全名了,唐笙的心颤了颤。 指腹从面颊滑到喉头,摩挲了几回,隐入交领之下。 秦玅观画着圈,轻笑了声,蛊得唐笙瑟缩起脖颈来。 “身段不错,嗓音也好。说吧,京戏、越戏、豫戏、黄梅戏,你要学哪个?” “啊?”唐笙装傻充愣,继续学着百福蹭她,“您说什么?” “什么时候学了戏,如今也会唱念做打了,演起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秦玅观拇指上拂,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演得这样好,不上乐音台去真是可惜了,朕给你叫两个戏班来,继续。” 唐笙眨巴眼睛,真的呆了。 秦玅观恨得牙痒痒,顺手勾散了她的衣袍,继续捏她的面颊。 “还在演——” 既被识破,唐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贴了回去。 “陛下……”她软下嗓子,学着秦玅观将自己勾得颤身得音调轻唤。 秦玅观心酥了半边,一下说不出话了。 良久,她涩着腔调道:“好好回话。” “好好回着呢。”唐笙忍笑。 第156章 用哭来进行利益交换, 唐笙已经轻车熟路了。 小到一颗糖,大到昂贵的物件,带着风险的决定, 她都曾用哭换来过。 小时候她想尝试于孩童来说颇为危险的事物,譬如走到阳台边缘向下眺望。她扯着嗓子痛哭一场, 就会换来家人保护下, 小心翼翼的尝试。 譬如青春期,在虚荣心的作祟下想要得到什么,她便默默垂泪,隔日起床就能在房门前见到姥姥姥爷为她准备好的东西。 …… 过去她用哭号来换取家人的关注,得到想要的东西, 如今她用啜泣换取秦玅观的退步和纵容…… 哭这个武器,只对真正爱护自己的人有用。 唐笙一边利用她,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升腾起隐秘的快意。 这世上除了秦玅观已无旁人会对她的眼泪动容了,这份歉疚愈发浓重了。 可她享受秦玅观的重视与怜爱, 享受这种能够左右她的情绪,影响她的明睿决断的感觉。 “好好回话。”秦玅观涩声道。 “好好回着呢。”唐笙忍笑。 秦玅观忍了又忍, 终于将她拉了下来, 迫使她双手撑在五屏椅上。 “你这般不敬尊上,真是放肆。” 词句从秦玅观唇齿间一个一个地蹦出,唐笙猜出她大概真是恨得“咬牙切齿”了。忙低伏脑袋认错。 “微臣不敢。”唐笙说,“陛下乃是——” 带着侵占和告诫意味的吻迎了上来, 秦玅观覆着她的脖颈,咬着她的下唇瓣, 齿尖厮磨。 这王八小狗明知她生气,还是顺着她的恼火, 说些带着身份之别的话来她气她。 秦玅观铁了心要拿出君王的威严罚她了。 罗裳宽大,唐笙闷哼,感受到覆在后颈的指尖沿着脊骨线条下滑。 革带在下坠,蔽膝和赤罗下裳一同滑落。说来也奇妙,素白中单和赤罗衣除了交领散下了,其余反倒整整齐齐。 覆在大带上的玉佩是最后落下的,压着堆积的朝服,没发出什么震天动地的声响。 “跪好了。”秦玅观沉声。 朝臣忌讳的便是衣冠不整,仪态失尽,穿着最为隆重的朝服时更是这样。 秦玅观没给唐笙留脸面,不容许她维持最初的仪态,使得唐笙交领散乱,再无维护礼制与仪态的作用。 唐笙不敢忤逆她,分跪在她身侧,因为身后没有格挡,费了极大的腰力方才勉强立稳。 秦玅观故意没托她,算是惩戒的一部分。 “唐笙。”她冷声唤道,眼中却潋滟着波光。 “微臣在……”唐笙颤声答。 “从前说不敢擅自揣测君王之心,如今怎么变了。”秦玅观像拨动念珠那般点拨着她,拨得唐笙喉头发出轻浅的呜咽,“利用起君心来,真是得心应手。” 唐笙呜咽了声,真和被呵斥时的百福有些像了。 她下意识去抓五屏椅,光洁手腕露了出来,拇指与食指间的手窝因为使劲显得更深了。 悬空的腰身被迫挺直,酸痛和慌乱一齐涌来。 唐笙快要跪不住了。 “今日未佩念珠。”秦玅观眉眼淡漠,漫不经心道,“是怕朝臣觉察么。” “依制,不该佩……”唐笙语调破碎。 见她还能顶嘴,秦玅观抬高腕子,没得彻底。 “是么。”她明知故问。 唐笙咬紧了唇瓣,不说话了。 秦玅观的惩戒不是说着玩的,她明白了。 * “依制,今日该去给陛下问安。”秦长华托着下巴,眼睛盯着门扉,等待新夫子的到来。 “安心等着吧。”秦妙姝翻着书页说,“陛下鲜少变动礼制的,可能稍晚些就召见您了。” 陛下将她放了出来劝勉她好好读书,秦妙姝是真准备改过自新了,这几日读书甚至比小长华还要用功,说话时眼睛也一直瞧着书页。 小长华的视线移到了她身上,歪着脑袋说:“陛下变的制可多了,还差这一回吗。” “殿下,那也等着,辽东和蕃西正吃紧。”秦妙姝终于望向她,“陛下许是正处置要紧事呢,安心等着便可了。” “再说了——”秦妙姝迟疑再三才道,“唐大人要去蕃西了,陛下她……” 隔了五六岁,虽都还未长为成人,但她们的心智还是部分区别的。秦妙姝不知这个妹妹会如何领悟她的意思,所以说的很隐晦。 “噢~~”小长华拉长了语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山长水阔,相思重重~~” 秦妙姝撇嘴,有点点她人小鬼大的意思。 “我是怕陛下又病了,大典要端坐那样久,门窗都敞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秦长华说。 “你……您莫要忧心那些了,好好读书才是真,学成了为陛下分忧,好让陛下安心养病。”小长华在她面前不爱自称“本宫”或“孤”,秦妙姝总是忘了转变称呼。 正说着话,门外的尚宫轻咳了声。里边的两人立即收声,端坐好了,等待新夫子入内。 门帘微动,一抹靛蓝色倾身入内。 秦长华和秦妙姝定睛,瞧见了一张端庄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抬眸,眼神里流露着古板和严厉,两小只又齐齐垂眸。 女傅向她们施以敬礼,身为嗣君的秦长华领着秦妙姝起身,向师者还礼。 “博学鸿儒科一甲进士陈栖白,拜见太女殿下,弘安殿下。” “师傅免礼!” 秦长华亲自扶她起身,陈栖白却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容,好似能不顾及她们的身份,敢拿着戒尺打她们手心。 “今日便从《帝范》讲起——” 陈栖白开口,秦长华同秦妙姝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这就开始了么,她们念了这么久书,这还是头一回。 “君体第一——” “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 女傅念起文本,微仰首,回眸时却见两人神色发怔。 “二位殿下可是有困惑?”卷握着书册的陈栖白问。 小两只忙摇头。 “那便开始罢。”陈栖白收袖,动作儒雅。 秦妙姝忽觉眼熟,静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回望小长华。 小长华用眼神回答了她的困惑——她们都从陈栖白的动作里,瞧出了沈长卿的影子。 她们不敢详聊,只能焦急地等待中间小半个时辰的茶歇。 陈栖白出殿之际,一长一圆两个脑袋凑到了一块。 “你说她棋术也了得吗?” “棋术了得,你怎么瞧出来的?” “我觉得模样仪态和沈大人近似的棋术都了得。” “歪理邪说,照你这么说,从古到今,明君都该长一个模样了。” “画像上确实像呀!” “都是后人画的,当然像了。” 说着说着,小萝卜头托腮:“说起来,我倒真想和沈大人对弈一局,这帮学士都下不过我欸!” 秦妙姝道:“因为您是太女殿下呀。” “也是哦,她们都让着我,说不定我其实是个臭棋篓子呢……” 帘外又响起几声轻咳,两小只慌忙分开。 秦妙姝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去求见陛下,陛下不会让棋。” 小长华郑重颔首。 “说完了?”门扉边的陈栖白视线掠过她们,“温书还是谈天?” 两小只一齐打了个寒噤。 秦长华递了个眼神给秦妙姝——她们两个今日大概得被报到陛下跟前,垂着脑袋挨训了。 * 秦长华和秦妙姝忧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陛下今日忙着惩戒唐大人,紧闭宫门。 唐笙双膝都跪软了,实在支撑不住,秦玅观才容许她坐下。 可坐下也没得安宁,唐笙反倒更难受了——这样的姿态方便秦玅观轻拢慢捻,慢慢惩戒她。 “陛下……”唐笙讨饶,“跪不住了……” 她又要使劲又要支身,习武的底子再好,练武练得再厉害也架不住这般折腾。 “圈上来。”秦玅观语调不染波澜,耳尖却泛着红,“以朕为支点,勿要苦苦撑着了。” 唐笙照做,秦玅观却故意使坏,用足了巧劲和力气,指间的动作更密切更温柔了。她忍不住颤抖起来,很快便瘫坐在秦玅观膝上。 “好累。”唐笙趴在她肩头抽抽搭搭,明明声调带着抱怨,心中却还惦念着她有没有累到,有没有不适,“我就是哭了哭嘛……” “我也累。”秦玅观长舒一口气,“可你实在是欠收拾。” 她们都没再说话,秦玅观拥紧了她,冕服宽长的袖摆上扬,刚好裹住她。 唐笙不撑了,管不得她撑不撑得住她,想怎样贴便怎样贴。 秦玅观靠上椅背,腰身圆枕托着,也不觉得难以承受。 “陛下……”唐笙唤她,“我,我……” 秦玅观应声,鼻音很重。 “我还想哭。”说时唐笙眨巴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秦玅观:“……” “好了,好了,不哭了。”她温声安慰。 她越安慰唐笙便越哭越凶,眼圈、鼻尖都泛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秦玅观慌乱间摸出帕子给她擦拭眼泪:“怎么越哭越凶了?” 唐笙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明明心被填得满满的,却又觉得一切都空落落的。她哭,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见到秦玅观露出心疼的眼神,眼泪就止不住。 她张了张唇瓣,发出微弱的声音,秦玅观凑近了去听,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颊。 “你说什么?” 唐笙咬了咬唇瓣,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指腹下探,触碰到了秦玅观袍服上的湿润,涩声道:“朝袍……” “什么?”秦玅观问。 “朝袍……”唐笙哽咽了声,“脏了……” 秦玅观忍俊不禁: “阿笙,你怎么这般可爱呢?” 第157章 秦玅观比唐笙要先睡着。 她的确累了, 再多的忧虑都凝成眉心化不开的愁,随着沉浮的心口散作疲惫的鼻息,拢住怀中的唐笙。 唐笙小心挪动小臂, 从她的怀抱中一点一点钻出来。即将起身时,衣襟一紧, 身侧人鼻息发沉, 顿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睛。 “上哪去。”没睡醒的秦玅观鼻音很重,语毕,又阖上了眼睛。 “口渴。”唐笙扯谎,“过会就回来。” 揪着衣襟的指节松开了, 秦玅观动了动脑袋,背着光接着歇息。 唐笙趿上屐,将衣裳抱在怀里,往外间去时几乎是贴着氍毹滑动的,生怕打搅到榻上的人。 双膝跪久了还有些软, 腰也因为长久支撑在五屏椅上,避免压累了秦玅观而略感酸痛, 唐笙行至屏风边, 忍不住扶了把。 “唐大人,陛下可是醒了?”方汀迎了上来。 唐笙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汀颔首,音量压得更低了:“您要先用膳么?” 她们折腾完简单梳洗了一番倒头就睡, 到了这个时辰晚膳都没用,方汀一直吩咐人备着, 生怕她们饿着。 唐笙知道她仅是出于职责和关心,并没有刻意提点的意味, 但还是面皮发烫。 “陛下,等她醒了再传膳吧。”唐笙觉得休息不好带来的困苦远比饿一顿要难受,飞快套好棉袍扣好盘扣,“我要到耳房去,还劳烦您替我温上些膳食,不必太多。” “唐大人客气了。”方汀欠身,有些感慨。 唐笙这人和那些一得势便时刻注重尊卑有别的不同,她的谦谨是刻在骨子里的,愿意将她们这些下人与她的同僚都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 她想扶她出殿,唐笙却轻巧挣脱,一出门便挺直了背脊。方汀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隔着屏风眺望了眼榻上的人,回神时,唐笙已绕过照壁,消失不见了。 * “陛下用过的方子同录下的脉案都在这了。”耳房中,匆匆赶到的萧御医拭着额角的汗,双臂抵在厚重的书册上,“您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这十二张方子差不多就能应对陛下可能突发的急症了。” 话说到一半,萧御医意识到自个光顾着放东西,忘了行礼,忙俯身。 绯袖探了过来,用力将她扶起身,唐笙将她推至圆椅边:“坐,不必行这些虚礼。” 时间宝贵,唐笙也不愿说太多废话,抢在萧御医开口前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着,陛下用的方子不能乱换了。周院判拿掉了,太医院一直缺个主心骨,我想同陛下商议一番,正式提你到那个位置。你还要哪些副手,我也一并记下,陈奏陛下。” 萧御医在两个月内已连升四阶,连她带的恩粮生都转为了医官。她入太医院不算久,医术也算不上最精进的,唐笙想把她拔到主位上,她实在是觉得自己有些的不配位了,便出声推拒。 “你是觉得配不上么?” 唐笙浅笑着望着她,萧御医对上她坚定的眼神,顿时生出种被光亮照透,显出原型,无处可逃地惭愧感来。 一年前那个唯唯诺诺,被御林司审得默默垂泪,需要她边缝合伤口i边安慰的小宫娥似乎已经是上一世的人了。 权力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同样是坐着,唐笙的语调里也没有威慑和恩赐的意味,但只要望向她的眼睛,萧御医便能觉察到稳操胜券,无畏险阻的气魄。 “是。”萧御医应声,垂下头。 “治疫救民,在旁人都不敢豁出去救治陛下时出手了。”唐笙温声鼓励,“为何觉得不配呢,那些人有你这样一往无前,正直无私,安邦济民之心吗?” 萧御医不答,唐笙也不追问。 她边阅览药方边等待她的回答,留意到她的神色稍有变动,唐笙添道:“陛下用人,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的,今日之我,未尝不是来日之你。” 萧御医僵了僵。 唐笙没有抬眸,搁下纸笺后,又从自己怀中摸出了预备好的药方。 “这是我闲暇之余琢磨的,细致处必定是有毛病的,还劳烦萧大人为我瞧一瞧。” “遵命。” 萧御医接了,余光里瞥见窗边形似方汀的朦胧的人影。 “唐大人,时辰不早了,我明日再给您答复。” 唐笙颔首,萧御医打起风挡,瞧清了门扉边的人,喉头一紧。 裹着裘衣的秦玅观小半张脸掩在绒绒的衣领中,素色的锦缎衬得她同天上月那般清贵。 “陛——” 萧御医刚张开嘴唇,秦玅观便用食指抵住唇畔。 这情形和一年前的有些像。 陛下当时也是立在风挡前,周遭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只不过这回,陛下没有转身就走,而是静静地等待,好似要给唐大人一个惊喜。 萧御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飞快退下。 方汀则在秦玅观的示意下敲门轻唤:“唐大人,膳温好了,要传吗?” 耳房内的人应声,方汀打起风挡,示意宫娥们入内。 彼时唐笙还忙着分析药案,意识到不对时窄小的屋内已经挤满了端着漆盘的宫娥。 “这排场也太大了,用不着这般。”唐笙抬眸,迎上方汀的视线,“撤下去吧,我用不完。” 方汀扬着笑,招呼宫娥放下东西。 靠窗的书案上,连片的医书和摆件都被收走了,膳食摆得满满当当,唐笙忽觉局促,抱着药方转到榻边瞧。 风挡落下,木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唐笙知是她们退下了,兀自摸了个门钉饼啃了起来,眼睛还落在纸笺上。 瞧着瞧着,面前压下一道黑影,肩头也覆上了什么。 她抬首,对上了秦玅观藏着温润笑意的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咽下饼子。 “忙什么呢。”秦玅观抽走了她手中的东西,十分霸道,“连用膳都顾不上了。” “什么时候醒的?”唐笙牵上她的手,试探温度,“手怎么这样凉,我方才同萧医官说话时,你一直在外边?” 秦玅观不说话只瞧她,好似在责备她的忽视。 “你藏得好呢,我还以为门外是方姑姑叫我用膳呢!”唐笙擦干净手,掌心裹住她的手,“叫人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何必亲自来呢?” “都是油渍,太黏糊了。”秦玅观嘴上嫌弃她,指腹却不住地摩挲她的手背。 唐笙顺势扣住她的指节,拉着她坐到身侧:“醒了就快用膳,用完膳就暖和了。” 顿了顿,唐笙又凑了上来,轻嗅了两下:“身上药味浓,药喝完了?” 秦玅观脱了裘衣,露出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袍,捏了捏她的鼻尖:“真是狗鼻子。” “穿上,穿上,快穿上!”唐笙抓着她的裘衣着急忙慌地拢上,“知道给我披衣裳,自己就忙着脱了?” “这叫我怎么用膳。”秦玅观轻声埋怨,“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举箸都难。” 唐笙扣好结带,拍拍胸脯:“我喂,保管把您喂成球。” 秦玅观:“……” 腻了会,她们终于用上了膳。 秦玅观啜着还冒着热气的汤水,光是瞧着唐笙用膳,口中的滋味都变美妙了。 她习惯了捕捉细节,扫了几眼唐笙压在榻边的东西便猜出了她在做什么。 “经此一事,日后我都会多留心些。放心好了,前二十来年,我也不是白活的。”秦玅观宽慰她。 “这不一样。”唐笙又在纸笺上添了几行字,拔高了音量,叫来了方汀。 “姑姑,这些您拿去,我能想到的状况都写下了,多预备着些,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也好应对。” “陛下若是又不听劝,不要命地处理政务,您就照我这上边写的办。” “这几样茶水最好也换了,换花茶或是糙米茶皆比这些好。” 方汀接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敢说话——这还是头回有人这么正大光明地点起秦玅观的习惯,吩咐下去的条条挨近试探皇帝威严的边缘。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皇帝的心上人,方汀哪个都开罪不起,干脆不说话了。 秦玅观搁下瓷碗,面颊浸在柔和的光亮下,眼中竟流露出几分不易觉察的茫然和无措。 “还有呢。”唐笙补充道,“陛下若是又蹙眉了,黑脸了,就多呈些甜食茶点……” 有些人嘴上说着不嗜甜,实际根本离不开甜,也不知从前怎么忍住的。 “你——” 身侧人忍耐了片刻,终于要说话了。唐笙顺势抄起书案斜对角装着糖蒸酥酪的小盅,对准秦玅观的唇瓣。 瓷盅抬起,秦玅观入了唐笙的套,下意识用手托住,乖乖啜了好几口。 鲜奶、酒酿、冰糖汁、研碎的杏仁充斥着喉腔,甜而不腻,味道好极了。 唐笙忍笑,本想说句“看吧,她就是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生怕戳破秦玅观本就薄的面皮。 方汀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秦玅观,恍惚间,好似看到了江皇后还在时,那个鲜活的崇明殿下。 她记下了唐笙说的,躬身行上一礼,悄悄退下。 秦玅观喝完了糖蒸酥酪,抿了抿唇:“唇角没沾?” “方才喂得太急了?”唐笙问。 秦玅观递了个眼刀,唐笙迅速闭嘴。 “我猜,你是要我拔擢萧女医,将太医院那帮老顽固都清出去,日后的药方不得我允诺,即便是有理有据,也不得随意更变。” “陛下圣明。”唐笙赞道,“我同萧御医商议了一番共拟定了二十来张方子,应当足够应对了。当然,你要是用不到,那就是最好的。” 秦玅观喉头滑动,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面颊。 “不出两月,动作快的话,一月便足够了。”她道,“你回来时便是隆冬了,往年的那个时候,京师必降瑞雪——” “你的生辰也在那几日。” 唐笙怔住了,眼圈倏地泛了红。 第158章 秦玅观本想说, 我等你归家。 可嘴张了一半,面颊却发了烫。 她匆忙改口道:“我等你归家,一同吃长寿糕。” 唐笙太了解她了, 知道她说的重点在于前半句,绽开了个大大的笑容。 “我早些回来!”唐笙郑重道, “我一定早些回来!” 她许多年没庆祝过生日了。 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已经没有家人了,费心费力念了八年的书,来到一个全新的城市,孤零零的,除了同事几乎没什么人际往来。 在那个世界, 她在忙碌的抢救工作中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下班时天上飘起了雪花,路过路边的糖炒栗子摊,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听到了小女孩和妈妈的说话声,才记起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只是个寻常的日子罢了, 回到出租屋休息好,又是需要工作的一天。 她没给自己准备什么, 那些微不足道的怀念都随着谋生的步伐散在城市的烟火中。 唐笙觉得, 她真实的生日到底是几月几日,一点也不重要了。 只要还有人惦念着她,这便足够了。 即便失去了从前努力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东西,她在这个世界得到的反而更多了。唐笙告诫自己, 那已经是过去了,不要沉湎于过去, 而要牵绊于今时今日。 “又要哭了?”秦玅观蹙眉,眼中漾着光亮。 唐笙这回只是红了眼圈, 她摇摇头,故意做些事情,好让自己忙起来转移注意力。 秦玅观拉着人,双手捧住她的面颊,强迫她直视自己。 “唐笙。”秦玅观唤她。 唐笙瞳孔微颤。 吻落了下来,脑袋晕乎乎的,白日的晕眩感又涌了上来。 “舍不得。”秦玅观喘息,呢喃道。 舍不得,又不得不放手。 她也曾动过立后的念头,或者寻个借口将唐笙圈在身边,可每每细思,她都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些视妻子为物件的男人。 唐笙有自己的抉择,有自己的目标,她不能这般自私。 “我也舍不得。”唐笙回啄她的发鬓。 “可还是要去,不是么。”秦玅观揪紧了她的衣袍,“犟种,天生的犟种。” 唐笙哑声笑了。 “笑什么?”秦玅观后倾些身,继续捏她面颊。 “不知道,就是想笑。”唐笙说,“不让我笑的话,我就哭了?” 秦玅观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吃饱了吗?” 唐笙小鸡啄米般点头。 “回去。”秦玅观指尖下滑,抚过她的下颌和颈线。 “好。”唐笙的语调更哑了。 * 临别前的温存总是最令人眷恋的。 唐笙恨不得时时刻刻和秦玅观腻在一起,秦玅观同她一样,只不过不愿表露得那样直白。 最后一日,秦玅观除了召见阁臣,其余时刻,唐笙总是如影随形。 欲与望轻易被不舍和思念点燃,来来回回许多次,停下时,两人都精疲力竭了。 唐笙觉得再这么下去,秦玅观的血条定会掉上一截,到后来,随便秦玅观怎么撩拨她都紧紧揪着被褥当壳子,安安静静地当缩头王八。 “出来。”秦玅观扒拉棉被,将人捞出来,“一动不动的,真成王八了?” 唐笙阖着眼眸,继续往下缩。 秦玅观无语凝噎。 她合衣而眠,背过身去,用身体压着一侧棉被,将盖在唐笙身上的都卷了过来。 身着中衣,只有肚皮上还沾着点棉被的唐笙直挺挺地躺着,十分无奈。 殿中燃着好几个炭盆,唐笙不至于冷,但也和暖和不沾边。 “陛下——”唐笙软着嗓子唤人。 秦玅观一动不动。 “陛下~”唐笙凑上前。 秦玅观肩头微动,拉高了棉被将自己泛红的耳朵藏了进去。 “皇~帝~姥~儿~” 发丝垂了下来,扫着她的面颊。 唐笙使坏,故意将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全扑在她的肌肤上。 “你身后有,自个盖一床。”秦玅观瓮声瓮气道。 这回是来真的了,唐笙的视线扫来扫去,终于寻到一处破绽。 秦玅观只觉腰后一凉,紧接着腰身便被人圈住了。 宽松的中衣因为动作积于身侧,露出的肌肤有发丝掠过,凉凉的,柔柔的,痒痒的。 唐笙钻了进来,从她的小腹啄起,一路向下。 秦玅观推她,用动作表达了她对唐笙迟钝反应的拒绝。 “最后一回了,行么?” 垂眸的视野很暗,秦玅观的神思为那双烁着光点的眼睛攫走了,回神时,唐笙已照着自己的打算继续前行。 秦玅观攥上了褥子,指尖泛白。 “明日……乘车去,不许,不许骑马……” 唐笙轻咬了唇瓣,没有瞧她。 平滑的褥子上留下两道抓痕,秦玅观的指节穿梭于她的发间。 “你,少去战乱处晃悠,若是……” “若是什么?”唐笙咬人,闷声问道,“您要惩处我?” 秦玅观好想抓她,但又怕真给她抓疼了,忍了又忍,等鼻息平复了才继续说话。 “十八那朕已经吩咐过了,若是——” 若是唐笙再像上回勤王那样不顾性命地往险境顶,她定叫方十八给她拉回来,有一丝一毫的苗头,秦玅观都会下诏给她押回来。 “若是”之后,还有好长一段话没说,秦玅观声调破碎,开口了也说不利落了。 “若是什么?”唐笙再次磨牙,将“故意挑衅”四个字摆到了明面上。 秦玅观恨得牙痒痒,正欲拿出皇帝的架子压一压她的造次。伶牙俐齿的唐笙却使着灵巧柔软的舌,深入浅出,将她辩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她应当意识到的,当她最早为唐笙的形体和修长有力的指节吸引时,就该能意识到会有这么一天。 唐笙能像如今这般挑衅她,正是她亲手教出来的,秦玅观这会只能算是自食其果。 窗外阳光明媚,秦玅观以臂掩面,难耐地偏头,朝向墙面。 殿外乾坤朗朗,檐下偶有细碎的脚步声。 方汀远远便瞧见了一脸委屈的太女殿下,忙迎了上去。 “小殿下,您这是?” “陛下呢。”秦长华撅嘴,眼中包着泪,好似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陛下今日身子不适,歇下了。”方汀低低道,“您要同陛下说什么,奴婢转奏。” 秦长华眼眸微动。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汀总觉着小殿下眼中闪过了狡黠的光。 “陈学士今日没来过么,陈学士说今日陛下在的呀?” “陈学士未曾来过。”方汀答,“陛下这两日未曾召见陈学士。” 秦长华安心了——看来这陈古板没来找陛下告状。 她谢过方汀,抽抽嗒嗒地背过身,绕过照壁时便擦净了面上的泪痕。 殿内,炭火催得热浪更烈了。 秦玅观汗涔涔地蹭着枕,眼底潋滟着波光。 唐笙啄过她的心口、下颌和额角,轻声道:“方才怎么听到了哭声,细细的,和长华声音有些像?” 秦玅观听出了两层意思,但因为脱了力,懒得搭理她。 “我真的听见了。”唐笙面色严肃了些,配着粉扑扑的面颊,略显滑稽。 “狗鼻子,狗耳朵。”秦玅观沙哑道,“内殿离中庭那么远,你怎么听见的。” “就一瞬,也可能是听错了。”唐笙答。 秦玅观抚着她的发:“别想这些了,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蕃西土地贫瘠,缺得东西可太多了,跟京城不能比。秦玅观到那又得吃好些苦,想要她能多预备些东西。 “陛下也要赏赐微臣蔬果和肉食,随臣出征吗?”唐笙打趣道。 “少嬉皮笑脸。”秦玅观敛眸。 她开心不起来。 这段时间,她也收到了不少出于各种目的参唐笙的密折,有些自诩刚正不阿的言官就差指着唐笙的鼻子说她是佞幸了。 秦玅观御笔驳斥,这才止住了言官里这些蠢蠢欲动的谣言。 明明是顶着脑袋去办差事,却为旁人曲解为以公谋私,私下里不知遭受了多少非议。 这些言论造不成什么要紧事,但秦玅观替唐笙委屈。 唐笙这一程算不上出征,所以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出城相送,让那些贬低她,蔑视她的人都见证一回她的决心和志向。 她只能悄悄地去,悄悄地回,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 秦玅观有些不甘心。 “陛下。”唐笙觉察到秦玅观的难过,放缓了声调,“我是何人,我做的是何事,无需旁人的佐证——” “我问心无愧便好了。” “你能这般想,便是最好的。”秦玅观摩挲指腹,将思绪从不甘的情绪中抽离。 她们接了个温柔平和的吻,用亲昵传达了藏在心中的言语。 小王八志存高远,心境已与往日不同。 秦玅观瞧着她一路摸爬滚打,成长成如今这副独当一面的模样,既心疼又欣慰。 她哑声道:“休洗红。” “这是什么?”唐笙问,“叫我不要洗那缂丝赐衣吗,因为太贵重了?” 秦玅观轻笑,眼底的波光颤动。 她顿了顿道:“休洗红,洗多红色浅。” “是诗词么?” “嗯。” “什么意思呢?” “自个参悟。脑袋灵光的话,一会便猜出来了。” “我笨,要陛下讲。” 唐笙委屈巴巴地恳求,秦玅观仍是不答,只笑盈盈地凝望着她。 第159章 “休洗红, 洗多红色浅。” 昨日,秦玅观抚着唐笙的面颊轻喃出这句,今日, 她便见到了一身绯袍的唐笙翻身上马。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秦玅观在心中念出了后半句。 较艺大典后, 那个不知所措地抱着河曲马连头也不敢抬的小宫娥, 如今头角峥嵘,意气风发,已成旁人高攀不起的显贵。 秦玅观喜欢这般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唐笙,在她身上, 秦玅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囚禁于病弱的躯体,只能在光亮下显露出真形的身影。 “陛下。”唐笙熟稔地抓起缰绳,拇指抵于顶端,“天凉,您早些回吧。”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 需得垂眸才能同她对视。 秦玅观扬首望她,唇角笑意渐深。 “不乘车?” “太慢, 叫他们在马队后边跟着, 莫要到前边来。” “天晴时骑马,遇着雨雪,勿要强撑。身子要紧,真病了反倒耽搁工夫。” “唐笙明白。” …… 不过寥寥几句, 能在这么多双耳朵倾听下说出的嘱托都说完了。 秦玅观虽是微服出行,但作为主君, 无论如何都该是先上轿的那个。 方汀打帘请她入内。 小轿轻摇,护送御驾的人马渐行渐远。 唐笙这才打马, 带着众人出城。 她不知道的是,小轿侧面的帘幕其实一直未曾放下。 秦玅观松手时,唐笙已穿过石拱桥,再也瞧不见身影了。 她垂眸凝望着被风拂动的石青帘幕,默念: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 京师尚等待年末的第一场大雪,而西北边陲的蕃西隆冬已至,积雪一层覆着一层,无人知晓寂静的路段,一脚下去,小腿将会没进去多深。 飞扬的大雪中,行驶缓慢的粮车成了点缀在雪地中的连串黑点。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粮台官的呵斥,冻得打颤的军士面上结着一层冰碴,推车时几度栽倒在积雪里。 “不能停,此处挨着山林,拖得越久闪失越大!”粮台官从污雪中爬起来,来不及拍掉棉袍上的雪粒子,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到临近的粮车前。 “快走!”粮台官以肩抵车,咬牙苦撑,“快走啊!” 粮车不行反退,推行者一个不注意,推车便顺坡滑下,堆成小丘的粮袋随车侧翻,砸起了阵阵积雪。跟在后边的兵丁害怕被车碾压纷纷躲避,一时间,押粮车队七零八散,粮台官急得锤头痛哭。 凉州战事吃紧,三面被围,只剩这唯一一条运粮道了。 主将已下死令:押粮失期者斩立决,有失粮草或暗自倒卖者,诛连其下属与族人。 战时得军法比国法来得更严苛,粮车滚下时,粮台官绝望之际,甚至想到了自刎谢罪。 众人回过神追向粮车时,山上又冲下乌泱泱的人。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单褂,冻得一步三个跟头了也要滚下来争夺粮食。 粮台官瞧见这帮人眼中的光亮,拔剑吼道:“是流民,护粮!” 揭竿而起的饥民已分不清是与非了,他们只知道杀了眼前这群兵丁,他们就能填饱肚子了。 刀枪剑戟刺向一个又一个饥民,白刃进,红刃出,血水染红了大片土地,雪中躺满了衣衫褴褛的尸首,残留温度的鲜血在雪粒间融出了一条路,血水覆着血水汩汩流淌。 杀得双眼赤红的军士并没有吓住饥民,耒耜与削尖的木棍照样能轧死人。 愈来愈多的饥民围了上来,将军士们逼进包围圈中。 “天亡我也!”握着剑的粮台官痛哭流涕,“天亡我也——” * “唐大人,远处似有异动!” 斥候回报,引着唐笙看向西南处的雪山。 天气阴沉,唐笙屈眼远眺,也觉异常。 “你领一队人马,贴近了再探,若是我们的兵马遇险,当即放出响箭,若是敌情不明,派人再报。” “是!” 这样的环境里,人愈是少,愈难被发现。 下完调令,唐笙做出原地待命的手势,兀自打马前行。十八不放心她,早早跟了上来。 “十九,这还未曾贴近凉州境呢,也未曾到大营探明状况,贸然动作怕是不好。”方十八说。 唐笙用刀柄抵了抵额角,将暖耳往上推了些,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丹帐人?”她言简意赅,说话时呼出一阵白气。 “凉州未破,此处不该有丹帐人。”方十八答。 说这话时,她心下一凉,忽然联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唐笙从她的微变的神情里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摇了摇头:“消息不会迟到这个境地。城若是破了,周遭也不会这般安静,还在城中的百姓应当早出逃了。你瞧这积雪,有太多足迹么。” 方十八颔首,唐笙的视线则一直落在群山之间。 蓦的,不远处响箭窜天。 “左军跟进,右军徐行!” 唐笙命令果决。 流民众多,斥候不敢贸然上前,等到左军靠近了才打马增援。 彼时,包围圈中的军士死伤过半,就在众人以为要命丧此处时,远处响起了奔马声,回头望去,马蹄激起的雪浪排山倒海而来,气势骇人。 捡粮的饥民觉察到不对,拽着粮袋往山林去,等到瞧清了来者,慌忙劈了粮袋,用破衣烂裳兜了往回跑,怀里的粮食漏了大半,咒骂与哭号响成一片。 “官军来了,快跑——” “快跑啊!” 带人劫粮的啐了口唾沫,用柴刀死了粮台官,抄起了地上的粮袋便要走,手下人有样学样,一时间,包围圈里只剩十来个军士负隅顽抗。 缠斗不久,局势便颠转了。 骑兵掀起的寒风终于吹到,马群与人群.交叠,增援军士扬起马刀,正欲冲上前劈砍,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搭弓!” 身着白罩甲,仅有袖腕露出零星绯色的女将按马上前,引得军士们让开一条道路。 鲜血顺着柴刀滴下,领头的丢了粮袋,顶着箭矢上前。 “被包了圆,走不掉了!”他呼朋引伴,仰天长啸,“这群当官的都该死,临死前多杀一个是一个,到了阎王爷那也好诉冤!” 民怨。 唐笙的眉头蹙起。 马下,打算抛却性命的流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唐笙没有犹豫,搭弓对准杀害粮台官的主谋。 利箭离弦前偏离了几寸,射中来者肩头。 流民头目用柴刀挑出了箭矢,怒意更甚。 唐笙没有犹豫,在柴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前射出了第二箭。 这一箭正中来者膝头,随着头目倒下,为官军俘获,暴动的流民终于消停。 “拿下方才冲在最前的那些人,捆着带回大营提审。”唐笙放下弓,对近卫道,“其余人收拢粮草,速度要快。” 骑兵运作,后到的右军步兵加进了收拢粮草的队伍中。被围的流民死死盯着官军和营兵,满脸愤恨。 方十八心中发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战乱遇上大雪,百姓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加之蕃西民风彪悍,闹出眼下这一出是必然的。唐笙带的这群精挑细选的悍将强兵,应对这群只有竹竿和农具的流民绰绰有余。换做别的官员,定然是杀光他们了结此事,必不会留这群人一条性命,还去详审有何冤屈。 唐笙方才射出的那两箭也足够克制了——这样近的距离,又是袭官,马上甲胄齐全者手起刀落,挑起动乱的就要人头落地了,完全没有还击的余地。 “十九——”方十八侧身瞧人。 唐笙翻身下马,按着佩刀缓步上前。 “十九!”方十八当即跟上,生怕她出一点差池。 唐笙扬臂,示意方十八不必紧张,自己则行至流民头目跟前。 她睥睨着被近卫摁跪于地者,语调里却没有高位者的不屑和冷漠。 “是被迫劫粮么。”她问。 流民头目又啐了口,唾沫星子险些沾到唐笙的袍角。 “我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你们有冤屈可同我诉说。”唐笙语调平淡却字字有力,“匪与民处置不同,我未曾要你性命,便是明说我要亲自审问。你若是这般执拗,你和你带着的这些人——” 唐笙的视线掠过未曾来得及逃走,已被军士束缚的流民,一字一顿道:“都得死。” 这些人已经不信官了,温声细语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定会被当作和稀泥的,等着官官相护把百姓一网打尽,杀个干净。这种情形下,唯有以生死作为筹码,计算起大的利益来,才能暂且稳住局面得到想要的结果。 唐笙在幽州和辽东同这些人交道打多了,处置起来手段更利落更有效了。 “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谁要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惺惺地套话。你们这帮喝人血吃人肉地畜生都该死!我呸,你都该死!” 这些羞辱人的话,从一个被钳住,连性命都难自保的人口中说出就像笑话。 唐笙不再瞧他,而是在其余流民那问话——手握兵权,处置起流民劫粮闹事太轻松了,唐笙要的不是惩处被逼反的流民而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流民不得不反。 她注意到被押住的人中有女子,还有部分十来岁的孩童,便在叹息之余叫来随从,从自己带来干粮里划出大半分给了饥民充饥。 “唐大人,粮食已收好了,但有三旦破损,怕是难以押回了。” “粮袋有损坏的,都分给百姓。”唐笙哑哑道,“粮台官如何了,活下来的有说是往哪运粮的?” “还有一口气,血才止住。”随从答,“这是押去凉州守城用的粮草,将将够一营兵丁吃喝,您刚到便止了一场大祸。” 随从恭维得隐晦,唐笙却听得心里冒火。 这哪是止祸,这明明是一来便发现了大灾祸。 第160章 “都紧着, 动作快点儿!钦差就要到了,到了定然就要巡查各营,你们这副模样凑着挨训, 挨密折呢!”游击沿着营地巡视,一脚踹醒篝火旁打盹的军士, “睡, 就知道睡,敌军捅死了才能醒是吧!” “这几日大雪,钦差还得两日才到吧?”随同巡营的武官为手下兵丁说好话,“这会收拾妥了,还是要乱的, 不若等到钦差快到了一同预备了?” “保不准,你没听说么,来的是谁?”游击瞥了武官一眼,不等他答,“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整得辽东上下不得安宁的那位!” 武馆惊得颤须,忙叫手下人忙活起来。 整得辽东守备军上下不得一点安宁的这位, 早在幽州时便因三月内连升六级声名远扬, 后来更是因为整肃官场,手段狠辣为各地官员所忌惮。 朝中不少人恨不得生啖其血肉,奈何她手握兵权,又傍着皇帝姥儿这棵参天大树, 几回设局都未曾能扳倒她。 “怎么是她……”武官嗫嚅,“她来了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夹着尾巴做人吧。”游击拍了拍他的肩膀, 直叹息,“她要来, 不会有定数的,往常钦差到前都得先递个公文来,方便咱们预备着,可她呢,从不按章法来,严大将军那可是一点信也没有啊——” “这不。”游击将军回望了眼传令兵官,“又要叫咱们去商讨对策了,你这边紧着吧。” 语毕,游击便快步跟上了传令者,直奔中帐。 从接诏那日起,蕃西总兵官,威远将军孙镇岳便叫人预备起了巡检。 游击一路走来,道旁的旗帜与值哨兵的衣装都比从前鲜艳了许多,姿态也比先前挺拔了不少。 帐外隐隐传来嗡嗡的谈话声,游击掀帘入内,热浪和声浪扑面而来。 “凉州城来信说,还有二十来车粮食没送到,粮台官那也没个信,年关了,朝廷的粮还没拨下来,真要没了,一时半会还调不来。” “又是战乱又是雪天,饿死了不少人,凉州城边的几座山土匪可不少,万一被土匪劫去了,这粮不就是没了。” “钦差不日就要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不是凑着往刀口撞吗!怎么能弄出这种事,害得这年都没法过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谁想往刀口撞?那唐总督要是追责起来,不止我们粮台的要被彻查,押送的那两队里没你的人?你觉得你们能脱得了干系?” “怎么句句奔着杀头的路去了,不就是个前人树下乘凉的娘们,能厉害到哪去,瞧把你们吓得,咱们这些老将同她爹共事时她还不晓得在哪呢!” “哎!嘴把着门,妄议钦差可是大罪!” “咱说的不是实话?黄毛丫头罢了,辽东那帮废物安逸惯了,被人找着缺收拾了,蕃西可是吊着命在戍边,她能翻出什么浪花?” “就是!我们上下一条心,她能挑什么错处?” 正说着话,一名小卒奔了进来,附在主将耳边说话。 附和声愈来愈大,众人正欲请主将说两句话,帐帘便开了。 风雪灌了进来,凉意钻进了靠边站里者的脖颈。 众人迎光望去,只见一身鱼鳞扎甲,头戴绒边盔,腰系鎏金带的魁梧女官弯腰走了进来。她一直身,帐外的光亮便遮了大半。 主位上的孙将军眼眸微动,忙起身走下阶来。 他以为来者便是钦差唐笙,却见来者侧身打帘,迎来了一位披着白裘衣的高挑女官,身后隐隐渗出的光亮称得她愈发清贵了。 随着她的步伐,愈来愈多的青色与蓝色衬袍的官员走了进来,依照阶品站立,将宽大的主帐填得更满了。 这架势,来者是谁,不言而喻了。 “钦差已至,怎不见人通传?”孙将军赔笑,迈着四方步上前,留有几分主将的气度。 “本官下令不必通传。”开口的是披着白裘衣的女官。 她解开披风递给随从,露出一身绯色的官袍。 众人的视线聚了过去,忌惮的,狐疑的,畏惧的,藏着不屑的…… 唐笙的眼睛根本没在他们身上停留,只望向比她大上两阶的威远将军,说话间颇有上位者的气度。 “孙大人,陛下有话要慰劳你。” 孙镇岳置刀,拖着甲胄跪下,以参拜皇帝的军礼等待唐笙发话。 属官们随之下跪,一时间主帐内充斥着甲胄碰撞发出的声响。 “臣,孙镇岳,恭请圣躬安和否。” “圣躬安。” 唐笙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掷地有声道:“戍边多有辛劳,赏金银各两千两,慰劳将军。” “臣多谢陛下恩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请起吧。” 唐笙传达了秦玅观的诏令,给这帮人行了下马威,这才客客气气地同主将见了个礼。 她知道自己是一飞冲天,短短一年立在了这些人劳碌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位置。无论是年龄还是真正在沙场上拼出的军功,她都不能令这些人心服口服。如若最初就摆出亲和的姿态,反倒叫人轻视了,久而久之还会被蹬鼻子上脸,所以先来个下马威是有必要的。 “来啊,将人带进来。”唐笙回眸。 话音刚落,随她来蕃西的军士压上了劫粮头目,抬来了伤的不轻的粮台官。 “这……” “金大人?” 粮台官探出一根指头,指了指押解在地的暴民,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口,喉头发出嘶哑的声音。 问了几句,帐中的官员便梳理清了事由。 “来营路上,碰上了饥民劫粮之事。如今二十四车粮草还余二十一车,已停在营地。”唐笙依据官服形制,挑出了总粮台,看着人道,“该如何调度,就由你来吧。” “是,是。”总粮台瞧出了她对辎重之事了如指掌,一时间额角渗出了些汗,诚惶诚恐地应下了。 “今日我等聚于此地,正是为了商议这这二十来车粮,唐大人一来便解了燃眉之急,真可谓是辽东福星。” 孙镇岳场面话说得十分漂亮,面上总带着笑,瞧着似是个儒将。 唐笙这一年来经历了太多风雨,知晓越是这样不露声色,谦谨温和的人,城府便越深。此人并非出身高门,四十来岁便爬上蕃西总兵官的位置,且能稳住如今的局势,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此人是蕃西明面上的主心骨,唐笙稳住他,做事便能方便许多。 至于他是善茬还是恶茬,唐笙需得再观望观望。 “快至正午了,唐大人舟车劳顿,不妨先在这主帐用完便饭,再来巡查大营?”孙镇岳笑了笑。 “大营我已巡查过了。”唐笙扬唇,“孙将军治军有方,唐笙佩服。” 此言一出,不少人面露惊色——唐笙处事雷厉风行,他们是知晓的,但未曾想到,她行事是这样的爽利。 “恰逢今日各营主将皆聚于此,唐大人若是见着有何处需要整训,现下便可垂训。”孙镇岳比了个请的手势,迎她上阶。 唐笙客气了一回,先请主将说话,再随主将发话,讲了讲自己的看法。 对话之际,两派官员间的眼神交流从未停过。 方十八按着刀,眼神在两波人间打转——不管这孙镇岳是不是善茬,这帮人都会视唐笙和她为需要处处提防的外来者。 监军与钦差,若非利益一致,是很难和睦相处的。这二者所办的差事,无论如何都有悖于地头蛇所希冀的安逸。 看似融洽,实则背地里水火不容。 方十八十分担心孙镇岳在此处待久了,将蕃西各武官统合成了铁板一块,真要这般,差事就难办了。 “方将军。” 唐笙忽然点到了她,方十八回眸,手里的刀攥得更紧了。 “陛下的谕旨,你来宣读罢。” * 官驿有歇脚地儿,唐笙和方十八没有叨扰当地府衙。 回去时正午已过,方十八正寻思着找个地方填饱肚子,路过城镇时双眼一直瞟向路边飘散来的烟火气。 唐笙思忖着巡营细节,久久没有收到她的暗示,逼得方十八出声提醒。 “十九,午时了!” 唐笙回神,后知后觉道:“包中有干粮,你吃些垫着吧。” 吃干饼吃得满嘴起泡的方十八:“……” “我想吃热乎的,带点汤汤水水的。”沉默良久,方十八终于道,“忙活了这一路,也该喘口气了,驴都没这般用的。” “你我皆穿官袍,身边又跟了这样多的带刀护卫,大张旗鼓地入镇,不太好。”唐笙宽慰她,“忍一忍,我叫人买来送至官驿。” 十八拍拍脑壳,同意了她说的话。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一行人终于抵达官驿。 大营那边有人提前来报,一入门十八便嗅到了饭菜香,眼睛亮了亮。 她入了坐,招呼唐笙过来,却见她立在门边,拧起了眉头。 “怎么了?你是忧心这饭菜被人动了手脚?”方十八拿筷的手一僵。 “非也。”唐笙用鞭尾抵了抵盔帽,神情懊悔,“我忘去凉州了。” “嘿呀,这个嘛——”方十八是真饿了,她咬了口鸭腿,含混道,“明日再去也不迟呀……” “诶!等等!你说你要去哪?凉州!” 十八话未说完,眼前人便迈出了门,绯袍在风中蹁跹,匆匆掠过中庭。 “站住!”方十八大步流星,“凉州随时会被围个彻底,陛下的话你都忘了,不要命了?” 唐笙充耳不闻,步伐迈得更大了。 她要做的远不止佯装和谈离间丹帐六部与整顿兵营这么简单。 秦玅观既给她放了权,她便要握紧了,解了大齐西域之忧。 160-170 第161章 沈长卿摘下白纱, 掬起一捧冰水冲洗面颊。 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淌下,滑过毫无血色的唇角滴在衣领上。 沈长卿循着光亮望向北风吹得呜咽的纸窗。 冬日的城郊人烟稀少,窗外白雪皑皑, 没有一丝生气。 破旧的客栈内外都很寒凉,窗纸摇曳, 似乎朔风下一瞬便能破窗而入, 卷走室内所有的温暖。 沈长卿凝神,远眺了许久,眼神更显空洞——看不到,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能感知光亮和模糊的人影,她什么都看不到。 沈长卿眨眼, 恍惚间,视线似乎有一瞬是清明的。 她疯了似的揉起眼睛,期盼已久的奇迹却没有出现。沈长卿再次掬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面颊,洗得面颊通红, 洗得双手发了颤都未曾停止。 衣领湿了大片,沈长卿身上的暖意抽空了, 肩头最先发颤, 最终是整副躯体。 “看不到……”沈长卿沙哑道,“还是看不到……” 凉水飞溅,声响刺耳。 她拂袖打翻铜盆,躬身扶着支架, 上身倾得更狠了,厚重的棉服都未能遮掩住她肩头的骨感。 “沈大人。” 八仙桌边的执一终于出声, 想要唤回沈长卿的理智。 “荒唐。”沈长卿侧身,扶着灰暗陈旧的木柜前行, 步伐虚浮,身形摇晃,“荒唐啊。” 宽赦诏旨与调任诏令一同发来,路上因大雪耽搁了几日,沈长卿启程后才收到。 眼下诏旨静静躺在桌案上,她伸手可得,却瞧不清任何字迹了。 她成了废人,废人是不得继续为官的。 一切向好,她却在天亮前瞎了双眼。 多么荒谬,上苍真是作践透了她。 她摸到了手边的诗集与从前写的安邦十策,摇摇晃晃地挪至炭盆边,将东西全都抛了进去。 烟雾最先飘了上来,火光若隐若现,顺着未压平整的边沿窜向高处。 沈长卿本能地恐惧火光和滚烫的热浪,心中发麻,双腿却钉在原处,怔怔地望向炭盆。 模糊的视野里,摇曳的火光蛊惑着她上前,勾起了不久前的记忆,也唤醒了重复已久的噩梦。 她探手,朝着明亮的火光伸去,即将触碰到烧红的木炭时被人握着肩头带了出去。 压抑已久的情绪在刹那间决堤,沈长卿推着执一的手臂崩溃大哭。 “你为什么不走!”她嘶哑道,“你滚啊!” “沈大人。”执一扶着她,同她隔了段疏远的距离。 沈长卿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懦弱无能,崩溃无助的模样,她用尽力气推开执一的搀扶,可那双手却死死钳着她。 “沈大人。”执一沉声,语调里带着怜惜和告诫的意味。 “我眼盲心死,命也不长了。人人憎恶,人人耻笑。”沈长卿睁着泛红的眼睛,质问她,“你为何要跟着我?笑话你也瞧够了,你为何还要跟着我!” 执一不语,沈长卿反倒哑声笑了起来。 “我是逆贼命格,逆贼起而天下乱,天下乱而百姓亡。” “道长心系苍生,我如今这副模样,也没力气掀起什么浪花了,自然不必忧心。你走啊,你快走!” 执一喉头滑动。 她的确是因测算出了沈长卿的逆贼命格下山的,可她跟着她,绝非因为命格不祥。 心有宏图大道,志在四海万邦。 这样一个人,囿于宗族与朝堂纷争中,执一怎能不起怜悯之心。 臂弯圈着的人软瘫滑落,执一随她矮身,疏离的距离随着动作而被打破。 “沈长卿——” “你冷静些。”执一沙哑道,“双眼经不起这样流泪。”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跪坐的人终于倚上她,眼泪坠在她的颈窝 。 * “陛下,沈崇年与裴闵勾结作乱一案,如今也该结了。” “裴闵问斩抄家,其族人尚能勾结,几番求情,企图逃过国法惩处。而沈家呢,余孽尚存,朝堂是不得安宁的。” “此事是该有个定论了,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 殿内燃着炭火暖烘烘的。 秦长华立久了有些犯困,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两个哈欠,视线落在主位上,眼睛倏地亮了——陛下手腕上的白玉念珠回来了,两指拨动间,秦长华又听到了熟悉的声响。 不过她也记得,前些日子,这串念珠是挂在唐大人腕上的。 小长华拧紧眉头,思索起来,耳畔渐渐只剩嗡嗡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嗡嗡声瞬间停止,小长华也随声抬头,好奇地看向陛下。 “那便继续抄家。”秦玅观摩挲念珠,“再有试探朕之口风者,一律抄家——” “眼下国库吃紧,愿意撞上刀口的,朕也乐意遂了他的意。”她睥睨众人,似乎在说裴、沈两家人,又像是在敲打殿内的大臣,“诸卿明白了?” 丹墀下,众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通眼神,班列中才有人抱笏出来。 “陛下,从前有过为了筹措军费开设议罪银的先例,与此案有瓜葛,但瓜葛不深者,大可交上一笔议罪银赎罪。如此,既彰明了陛下的仁圣,又便于军费筹措,是谓一举两得。” 秦玅观拨动念珠,未曾开口。 小长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道这法子还不错。 “议罪银。”秦玅观缓缓道,“以银子赎罪,再大的过错都能蠲免了那个议罪银。” 众人觉察出了不妙,不敢说话了。 “交完议罪银再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落了罪接着交议罪银。”秦玅观看向提出这法子的朝臣,“是这个意思么。” “陛下,是交议罪银还是依照国法处置,全由您来定夺。同……同接着盘剥百姓是两码事。”被点中的那朝臣摸出了帕子,不停地擦着冷汗。 秦玅观唇畔微扬,眼底依旧淡漠。 那种轻蔑和不屑穿透了说话者,将他洞察彻底,照成了阴沟里翻滚的鼠辈。 有些话不必点明,只需上位者一个眼神,下位者便要叩头求饶了。 “陛下,微臣思虑不周,微臣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提议者叩了三回头,额头抵在手背上,许久不敢直起身。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着丹墀上的人发话,殿中静了下去,唯余念珠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有了议罪银反倒方便这帮身负罪孽的朝臣逃避惩处,开了这个口子便是助长吏治腐败,秦玅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同意的。 但她并未过多计较此人暗戳戳图谋私利的建议,再一次“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议政结束,一直忙着叩头的提议者两股战战,被同僚搀扶着走出殿。 秦玅观展臂,戴着念珠的那只手朝秦长华招了招。 “过来。” 小长华乖乖过去,垂眸之际又忍不住瞄了两眼那串念珠。 “你瞧着发懵,可是有哪里没听明白?” “有。”秦长华如实道,“我觉得议罪银制挺好的,权捏在君王手中,又有何畏惧的?” “他们的银子从百姓那来,真设了议罪银,他们定会加倍地盘剥百姓。” “限定惩戒银两,使得官员薪俸能承受。若银子是盘剥百姓而来,依照国法惩处。” “那岂不是得增添人盯着,这些人再勾结在一起呢?” 小长华怔住了,她没想到这层。 “再者,能抄家处置,以绝后患的事,为何要再生出事端呢。” 小长华摩挲下巴,心道,还真是。 姜还是老的辣呀。 秦玅观见她一副假装大人,少年老成的模样轻笑了声,揉了揉她的脑瓜。 白玉念珠晃了晃,小长华又瞧了两眼。 “怎么总瞥朕手腕?”秦玅观狐疑道,“朕腕上有东西?” 秦长华头摇成了拨浪鼓,回过神又开始点头。 “念珠?”秦玅观褪了念珠圈在手心,用流苏尾巴扫了扫她的面颊。 “我记得,前些日子,它挂在唐总督手上……”秦长华小声道。 唐总督。 提到这姓唐的小王八秦玅观就想叹气。 一旬了,奏折都了无音讯,更别提家书了。 说起这念珠,秦玅观更想叹气了。 临行前,秦玅观本将念珠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小犟种要死要活,怎么都不收,抱着她哭了一通诉衷肠。 她觉得这念珠是江皇后留给她的,于她来说乃是要物,她在外奔波,弄丢的概率极大,到时候不知道该自责多久了。 秦玅观也不为难她,默默收回了东西,只盼望着她能早些归来。 “原借她戴几日的,她离京前归还了。”思忖了片刻,秦玅观答。 “还能这样?”秦长华眨巴眼睛,流露出惊讶的光彩。 她学会了,以后她送弘安姐姐东西,弘安姐姐不收她便说借她的。 秦玅观刮她鼻尖:“人小鬼大,又想着什么了,这样精神。” “没想什么。”小长华抿唇笑。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奏报声。 “陛下,唐大人来折了——” 秦玅观抬眸,眼底烁动的光点比小长华还要明亮。 秦长华撇撇嘴,没敢明说。 “呈上来。”秦玅观意识到自个被这小萝卜头看穿了,说话时声调故意放沉了。 小萝卜头嘴巴撇得更明显了。 颅顶传来一声轻咳,听着声响她被迫拉回嘴角,摆正姿态,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 奏折从她眼前掠过,余光里,陛下信手翻阅了一番,面露笑意。 这下小长华也好奇了,她凑上前去,脖子拧出了个歪歪斜斜的弧度。 “这个犟种……” “唐犟种?” 小萝卜头脆脆的声音响起,还没来得及收回脑袋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脑瓜崩。 “诶呦!”她捂着脑袋,苦着张脸道,“好痛!” “边上去。”秦玅观板着脸,尾音听着却是上扬的。 第162章 丹帐来犯后, 通向凉州城的路只剩一条了。 唐笙踩蹬下马,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踩在封冻的湖面上。 皂靴防滑效果有限,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唐笙死死捏着缰绳的步伐越来越快。 河曲马四蹄打滑,很快乱了阵脚跪于冰面上, 唐笙被它带着摔倒, 多亏得衣着厚重才没有大碍。 她爬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检查河曲马的状况——人摔了还能爬起来,马摔伤了腿便再难恢复原状,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匹颇通灵性的河曲马脾气温和,从未向唐笙发过脾气,陪伴了这样久, 唐笙和很是舍不得它。 队伍中不少人同她一样,唐笙安抚好马,行至队伍最前。 她们摔了许多次,短短百米路,硬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河对岸。 凉州城近在眼前。 接下来的许多天里, 唐笙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走访了每个军营, 细致查访了粮草后备储量与每营消耗数量。各营的军械与火药库存她也查清了, 其间还同守备官爬了几回城墙,巡查了关隘与城防。 寒冬的摊贩食台前蒸腾的热气里有她的身影,飘着大雪的戈壁滩上有她的身影,覆盖着层层血污的城墙上有她的身影, 凉州各府衙的明堂前有她的身影…… 她与十八走过了每一处能抵达的地方,这才有了秦玅观御案上的这封奏折。 丹帐大举进犯已近一月, 这是秦玅观收到的最详实的关乎后勤的奏报。 战时主帅的调度远不止将兵与将官这么简单,想要成为主帅, 了解粮台与辎重运行之策也极为重要。 她不过提了几嘴,唐笙便记在心中,一一探明了情况。 有了这些消息,远在京师的秦玅观方能更准确的发出政令,决策于万里之外。 她不是高坐明堂的儿皇帝,她是在血水里泡过好几回的武将,为做成这件事,唐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秦玅观都能猜到。 原是叫她与丹帐人周旋,有工夫多在军营走动,添添见识,未曾想她想得这样深,做得这样多。 “这个犟种……” 秦玅观的指节抵上额头,小指拭去了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 “唐犟种?” 小萝卜头脆脆的音调冲淡了她的难过,秦玅观转手就给了她清脆一击。 “这一下敲得这样响,近来是没好好读书么,脑袋这样空?”秦玅观收起折子,心口滚烫,但也不忘逞“口舌之快”。 小萝卜头捂着脑袋,缩得远远的,生怕再挨一下。 陛下的圣体看来是真的好转了,敲人不带一点含糊的。 “小臣说得不对吗。”小萝卜头边呲牙边回嘴,已做出遁逃的姿态,“您方才就是说唐大人是犟种——” “边上凉快去。”秦玅观冷声说话,眼神却是清亮的,略带笑意的。 “小臣回去凉快,回去凉快~”秦长华边退边回头,“陛下辛劳,小臣不打搅了!” 秦玅观懒得追究她了,捏着折子又从头瞧到尾,越瞧心里越暖。 “犟种。”秦玅观呢喃,“唐犟种。” 不过,不得不说,这犟种的字迹确实进步了不少,写出的折子愈发整洁了,有好些字都带了笔锋,虽说有些笔画写得还是不怎么到位,但比起从前那个狗爬字,真是进了大大一步。 秦玅观抵近折子,用视线描摹那些笔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小犟种有些笔画似乎在学她,保不准私下是拿着她的字临摹的。 秦玅观指腹点在“唐笙”二字上,轻轻摩挲。 * 唐笙的指腹点在“朕安”二字上,冻的泛红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她将回折抱在心口,仰头眨巴眼睛,呵出了长长的白雾。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方十八打完一套拳发了好些汗,她脱掉一只袖,狐疑地瞧着唐笙,“有什么好消息?” 唐笙背过身连咳几声,终于收住笑。 方十八眼睛尖,瞧见她塞进怀里的那抹绢缎才能泛出的光泽,一下明白了,在心中啧啧了两声便不再过问。 “你还练武么,不练不如去睡个回笼觉。”方十八扎下马步,吐息放缓了些,“这几日奔劳成这样,我觉着你得悠着些。” 唐笙模仿着她的姿态,勾拳劈掌:“我年轻着呢,能扛。” 方十八上下瞥了她两眼:“就你这身板,先吃成我这样再说吧!” “沙场上能活下来的都是身强体健的,块头愈大愈好,那样力气自然大了,砍人都有更有劲儿了,挨上刀枪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十八打出破风声,“从前我在的那个家,一年到头饱不了几回,瘦瘦的小小的,现在敞开肚皮吃,瞧谁都觉得皱巴巴一团。” 唐笙粗眉:“我也皱巴一团?” “你竹竿一条!” 方十八招呼了她两拳,引导唐笙格挡。唐笙身形晃了两下,下盘显出不稳。 十八咂嘴:“你瞧瞧,竹竿开始晃悠了,一打一的时候你招呼得过我这样的?” 唐笙觉得她说得有理,边防守边搭话:“我打完这套拳多吃两个馒头。” “还得多睡觉,你瞧瞧你这累的,下巴更尖了都。” “吃不惯这边的东西嘛!” “吃不惯也得吃,睡不惯也得可劲儿睡,你这样,陛下知晓了得心疼了。” 唐笙没防住,面门迎来一拳,幸好十八及时收住才没有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一提陛下你就心乱,是怕我写折子参你不吃饭不睡觉么。”十八调侃她,“唐大人心不定呀!” 唐笙:“……” “不打了。”她擦擦汗,转头就走,步子迈的极快,“我睡觉去了!” 她阖了门,简单擦拭了一番,坐着烤了会火,呆呆地瞧着暖黄色的光。 “朕安。” “阿笙近来可好?” “查出这些实属不易,个中苦楚,朕皆知晓。莫要太过辛劳,累垮了得不偿失。” “沈长卿已在回程途中,朝堂暂无异声。动乱过后,大权尽揽,万事向好,阿笙不必忧心。” “天寒添衣,盼卿早归。” …… 回折上的字眼与折中夹着字条都有了实音,仿佛是秦玅观附在她耳畔说话。 唐笙仰面躺下,抱着折子在榻上打滚,把褥子滚得乱糟糟的。 离家前,秦玅观抚着她的脸颊,笑盈盈地念出的那句诗她翻遍了诗词集终于找到了。 陛下这人怪内敛的,说话总爱留半句,关怀和思念也都藏在某些不留心便会忽视的字眼里。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舍不得就直说嘛。 唐笙以折遮面,嗅着淡淡的墨香,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窗外的雪停了。 难得闲暇,唐笙却睡不着了。 平复了情绪,她爬起来写信,边写边琢磨谈判计策。 * 马车缓缓行驶,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沈长卿靠着车壁,听着执一念邸报。 她抱着毯,因为侧着首,脖颈露出大片肌肤。 那双温润的眼睛如今蒙着白纱,执一不能判断她是否是真的睡着了,探出手来想要替她掖好毯子,即将触碰时却僵在了半空中。 良久,石青的宽袖落了下来,拂过了她的肩头。 泛着凉意的指尖轻点她的面颊,沿着已经愈合的伤口摩挲。 沈长卿醒了。 相触只有短暂的片刻,执一很快挪开了指节。 沈长卿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更灵敏了。 她知道执一背过了身,缩到了马车斜对角,同她分得远远的。 执一大概在忏悔,沈长卿睁开了眼睛。 她本想问问她心中所想,话至唇畔却又怎么都说不出了。 有些人,望着这人间,眼中满是怜悯。她沈长卿如今是个跌入泥尘的废人,执一因为怜悯善待她,这种感情并非爱意,不过是同情罢了。 马车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沈长卿才出声。 “方才念到哪了。” 执一语调低沉:“陛下嘉奖了唐大人。” “她去蕃西绝不是为了做些协调整治的小事。”沈长卿思忖了片刻才道,“陛下舍得派她去,应当是为了破局。” “此局难破,除非丹帐自发吐出吃下的疆土。” “若是自发——” “当是离间。”沈长卿说出执一心中所想,“陛下本想调我去辅佐她,奈何我这双眼睛……” “会有好转。”执一打断她,“且信我一回。” 沈长卿不知疼痛似地蹭着车壁,发间摩挲出细碎的声响。 “莫要再抵了,沈大人,爱惜些自己罢。” 宽大的掌心覆了上来,轻轻托住了她的脑袋。 隔着发丝,执一还算放得开。沈长卿动作间额角蹭上了她的掌心,执一迅速抽手,仿佛被火撩着了。 “你是全真派罢。”沈长卿道。 “是。”执一答。 听得这句话,执一的喉头便发了涩。 她猜想,沈长卿定然是知晓她方才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执一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那样冲动,回神时指腹已经落到伤疤上了。 “我……” 她长舒气,向沈长卿致歉:“我失礼了。” 聪明人间的对话,无需挑明。沈长卿苦笑了声:“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并非怜悯。”执一即答。 “那是什么?”沈长卿诘问她。 执一微怔。 第163章 “要说这丹帐国呐, 得从太宗皇帝年间说起了。” “那时的丹帐还不叫丹帐,六部也不止六部。这西边不止丹帐一族,是丹帐人灭了库莫人同厄特人, 还有敕漠人才建立了如今这个丹帐汗国。” “库莫人、厄特人,还有敕漠人不反抗吗?” “先屠了, 再奴役了, 当年啊,听说车轮高的都被丹帐杀了个干净,哪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这样的血海深仇,竟也能忍下?” “您别急,先听我说完。”字画摊前, 老秀才说得摇头晃脑,“四十年前,丹帐出了个贤后把持了大政,辅佐儿子扎卜可汗,行了新令, 不再让外族世代为奴了,也倡通婚, 这才有了如今六部合力的局面呐。” 唐笙和十八一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在字画摊前蹲了小半个时辰。 老秀才说罢,摊开手在她们面前晃了晃。 十八摸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老秀才咬了两口,笑呵呵地放进怀里。 “四十年。”唐笙琢磨着这个数字, 忘记了喝汤。 “快吃啊,再不吃要凉透了。”十八催促, “你不是说找了老半天才瞧见这个能吃得惯的摊吗?” 唐笙回神,顺手将馄饨搁在了临近馄饨摊的长凳上, 抱臂重新蹲下。 “我记得,庆熙年间是嫁过皇女的,那这皇女是在……” “东库莫。”老秀才道,“丹帐六部如今是扎卜汗的六子掌权,第三子是皇女所生,扎卜汗早死,照理说这皇女应在东库莫。” “你知道的还不少哇。”十八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说得挺准。” 她方才也顺着这老秀才的话回忆起了先帝朝的事,想起这位公主应当是长治帝的第十女和静公主。 这老秀才不经夸,夸了便又开始摇头摆尾了,说写酸臭话了,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在衙门当差的经历。 唐笙拉着十八起身,掸去了粗布袍上的灰尘。 “走。” “又上哪儿去?” “回去写信。” 话音未落,唐笙便已稳坐高马之上。方十八望着摊贩锅中翻滚的饺面,叹了口气,飞快上马跟上。 十九近来办事是越来越雷厉风行了,想到什么便立即执行,有回方十八已经裹着棉被躺下了,硬是被她拽了起来半夜去巡查府库,杀了当地知府一个措手不及。 这种日子让十八不由得想起几年前随陛下平定战乱时得生活——十九跟陛下过得如胶似漆,行事风格也愈发相似了,除了不像陛下那样爱冷着脸外,几乎是处处相像。 “十九,你最近这不爱吃饭也是跟人学的么?”十八策马上前,只手握缰只手压刀,仗着骑术超过压低身姿维持稳定的唐竹竿。 “我那是不爱吃么,我是急着办差。”唐笙呵出的热气被寒风吹散,“回去我再多啃两馒头……” 说着,唐笙忽然意识到什么,回望了十八一眼:“你说我跟谁学的?” 十八用压刀的那只手蹭蹭鼻子,没敢说话。她嘿嘿一笑,扯开了话题:“要吃包子,带肉馅那种,我给你买,我请你吃!” 到了官驿,唐笙写信时,方十八果然端着满满一碟包子来了,嘴上还叼了一个。 在这地方,白日里能直接推门进来,大大咧咧地走到钦差兼军务参赞面前地只有十八了。 唐笙凭着习惯和步调判断出了来者,头也没抬地摸了个包子咬了口。 十八啃完包子凑了上来,歪身瞧着她信上的字迹,大吃一惊。 “你要写信给和静公主,先同东库莫谈判吗?” “以她为牵头人。”唐笙抬眸,“我还要劳烦你帮我办件事——” “帮我多找些六七十岁,住与边关的老人,再帮我找来幽云观附近几个州县的地方志。” “你是准备弄清楚丹帐各族的血仇?” 这句话点醒了唐笙,她抵了抵额,眼前一亮:“商人、行脚客,还有俘虏兵,多找些来,要是没有活着的俘虏兵,就现抓几个舌头来。” 她不止要弄清楚丹帐各部的血海深仇,她还要弄清楚丹帐王室内部的纷争——像这种先王子嗣众多,登位的只有一个的情形,丹帐在完成权力交接时必然是起过纷争的。 唐笙不信余下五部甘愿屈居人下,从未起过对汗位的觊觎之心。 “你等着。我这就去办。”十八揣上俩包子,嘴上也衔了一个,快步离去。 “这包子咸过头了。”唐笙顺手将书案上的水囊抛给她,“你记着多喝点水。” 十八扬手接了,转头就出了门。 * 方汀抬手打起风挡,迎皇太女和陈学士入内。 秦玅观搁下折子,给她们赐了坐。 时逢秦玅观用药膳的时辰,两人入座后,秦玅观还叫人上了茶点。 顶着老师和家长瘆人的目光,小萝卜头几回想探手,几回都忍了下来。 她老老实实地坐着,听着两个女人谈论她的课业,脑袋低垂,偶尔抬头偷瞄几眼。 “殿下天资聪颖,只是——” 秦长华的心随着她“只是”二字悬了起来,向老师投去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只是什么。”秦玅观注视着两人,舀着瓷勺。 陈栖白敛眸,思忖了片刻才道:“弘安殿下回颐宁宫侍疾,小殿下挂念着,近来走神多了些。” 瓷勺碰壁,似是小长华的心碎声。 她耷拉脑袋,更不敢去拿那想吃的点心了。 殿中沉寂了片刻,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秦玅观啜了口药膳,对陈栖白道:“陈学士,且从你手边那碟条头糕里取出一块给她罢。” 陈栖白遵从圣命,捏了一块递给她。 留着干净整齐的短甲,骨节略显粗大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小长华接了糕点,放在手心,眼泪吧嗒吧嗒掉。 “殿下?”陈栖白没见过这阵仗,有些慌神,将求助的目光递向了秦玅观。 秦玅观轻咳了声:“不许哭,陈学士说的不是事实么。” 小长华收声,迅速拭干眼泪。 “将糕点吃了。”秦玅观指节磕桌,催促道,“再用两块。” “遵旨……”小长华塞着塞着就打了个嗝。 这下陛下和陈学士一齐笑了,只有唇畔是上扬的,温温和和的,不带任何斥责和恼怒的意味。 “好了,陈学士若是知情不报,便是欺君,朕也未曾责怪你,为何突然哭了?”秦玅观温声问道。 这孩子一向刚强,便是遇上逆贼突袭也未哭过。秦玅观不由得放缓了语调,劝慰起她:“孩童心性,你如今已经足够用功了,偶尔走神,不是过错。” “回陛下话,觉得愧疚。”秦长华吸着鼻子,终于敢抬头瞧秦玅观,“小臣想给陛下分忧,可是读书时还是这样不争气,总是走神,实在是愧对陛下信任。” 她说的不是假话。 裴太后的病反反复复,秦妙姝忧心母亲,眼睛都哭肿了。小长华同她亲近,心绪总是被牵动,念书时瞥见身旁的空位便能想到肿着眼泡向她哭诉的秦妙姝,会控制不住的走一会神。陈学士提醒了她几回,她走神的频率渐少,但偶尔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储君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她这般没有定力,实在是愧对陛下的厚爱,也愧对于自己在陛下病榻前立下的“为君分忧”的誓言。 秦玅观瞧着眼圈通红的小萝卜头,心软了软,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宫中养育精细,萝卜头这大半年来长高了不少,站直时能比坐着的秦玅观高上些许了。 秦玅观本想揉她脑袋,思忖了片刻,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也不必将自个催得太紧,劳逸结合才是真。”秦玅观道,“有些事啊,急不得。朕已病愈,能等你慢慢长大。” 她这一安慰,秦长华的眼圈更红了,眼泪几乎在打转。 秦玅观住嘴了,以她和唐笙的相处经验来看,她是个不会安慰人的,这回估计又没安慰对头。 “陈学士用茶。”秦玅观转而同陈栖白说话,“朕为你那封卷纸折服,因而点你为太女之师。今日召你来,也是想详谈那卷纸上的六策的。” 陈栖白搁下茶盏,动作中些宠辱不惊,仪态如常。 她抬首道:“当下,大齐的危局其实是吏治腐败造就的,兵燹不过是催发了危机,辽东和蕃西战事这样吃紧,便是例证。” 秦玅观轻拍小长华的腰际,提醒她留心听。 “不错,所以朕要革新。” 陈栖白眼眸含笑:“微臣也是因此参加的博学鸿儒科。” 她不爱说些恭维的虚文,秦玅观亦不爱听。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对秦玅观的盛赞了,秦玅观会心一笑,探掌,请她继续用茶。 “平定边关与刷新吏治得并举。”她道,“吏治腐败,军务和政令调度多少会在执行时折本,前线作战也就有了弊端,可洗刷的太快朝局又不稳,如此循环,实在是难。” “仗打了这些日子,国库都要掏空了,新政又要过些时日才能生效,朕总想着,速战速决,可——” 说话间,秦玅观的眉头不由得蹙紧了。 “唐大人此行,正是为了处置此事罢。”陈栖白推测道,“以和谈稳住丹帐,休养生息,佐以离间,叫丹帐内乱,不攻自破。” “正是。”秦玅观答。 “是上上计。”陈栖白说。 认真听她们讨论的秦长华小臂挨了奏折边角的戳,她会意,取走折子交给陈栖白,回到了原位。 “蕃西主将孙镇岳虽事事听从朝廷调度,但在蕃西也经营了近十年,很难说,未曾结成一块铁板。唐笙亦是头回与此人共事,朕忧心会出岔子。” “没有替换人选么?” “如今能担当主帅一职,压碎这块铁板的,朕能信得过的,唯有林朝洛了。” “辽东怕是离不开林将军。”陈栖白从辽东来,对辽东的情况了如指掌,“若是陛下要抽调,势必会引起动荡。” 秦玅观指腹抚上当阳穴,有些用不下药膳了。 “唐笙来折了,她想要从东库莫部入手,拉拢远嫁的和静公主。”秦玅观握起兰锜上的御剑,挑开了大齐疆域图。 剑锋掠过泰华山脉,移到了蕃西,圈着舆图西北边缘的地块。 “这中间隔着西库莫与卑室部,从地缘来说,不是上策。”陈栖白的视线追随剑锋,“唐大人应有别的考量。” “要与丹帐人谈判,势必要孤军深入。后方也不得止战。”秦玅观扶着御椅,“以战方能止战,即便是和谈,凉州的战事也要进行,如此,她手上的筹码才能多些。” 使臣参赞孤军深入要拿出诚意迷惑丹帐人,身后的大军便是支撑,多坚持些时日,多收复些城池便能成为谈判桌上堆叠的筹码,唐笙也能更加安全。 如若身后的大军且战且退,露出破绽,那唐笙也会身处险峻之中。 比起孙镇岳,秦玅观更信任林朝洛,可两边却没有对调的可能。 秦玅观头有些痛了,她扶着御椅落座,支撑着额头的掌心挡住了幽暗的眼眸。 “陛下,其实还有一计。”陈栖白说。 秦玅观抬眸,她知晓陈栖白会说什么,心中平静。陈栖白亦从她的眼中读出了顾虑,收住了声音。 她要说的是御驾亲征。 皇帝御驾亲征定然会鼓舞士气,蕃西就是再铁板一块,孙镇岳就是再树大根深,也没有能同皇帝抗衡的能力。 危局迎刃而解,蕃西必然平定。 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朝中需有能抗住动乱的继任班底,皇帝也要有能撑起场面的武功与一副康健的躯体。 秦玅观余光里散去热气的药膳,喉头发涩。 再偏首,她看到了面颊还未长出棱角的小长华,喉头滑动。 第164章 秦玅观身边太缺可用之人了, 一道又一道的诏令发来,催着护送沈长卿回宫禁军加倍警戒,道上不得拖得太久。 那场大火烧垮了沈长卿的精神与躯体, 马车颠簸,不利于她修养, 沈长卿久坐后几乎身上每一处关节都会疼痛, 时常有晕眩感。 行至兖州境内,车队遇上大雪,道路难行,迫不得已,停在了荒郊野岭。 沈长卿扶着执一从马车上下来, 躬腰吐了许久,吐到胃里没有一点东西了才稍显舒缓。 “大人,道长,前面有座破庙,下官已叫人清理了。今夜大雪, 这路实在是走不了啊,得委屈您在这歇一歇了!”护卫统领踩得积雪吱吱作响, 眼睛被雪粒子打得睁不开了, “您二位随下官来,这庙屋顶是好的,门修缮一通便可阖上了!” 积雪厚重,沈长卿一脚深一脚浅, 寻常人几步就能走到的地方,她行了许久都不见破庙的踪影。 执一想过背她, 沈长卿却挣脱了她的搀扶,咬牙跟上了护卫的步伐。 抵达破庙时, 火已经生好了,护卫见她们入内主动退开,挪至主庙两侧的偏房。 棉被于薄毯都压在了干草垛上,佛像下的脏蒲团被当作引火耗材点燃了。 摇曳的火光中,缓过神的沈长卿取出了行囊中的邸报和书信交给执一,自己则靠着佛龛养神。 “陛下又调了十万人至辽东了。” “辽东如今聚集着三十万大军。”执一道,“这样的架势,陛下似是想彻底解决辽东隐患。” 沈长卿的声调更轻了:“这是最后的十万人了。” 若是她没有推测错,秦玅观手上应当只剩下了不到两万人马。这两万人拱卫京师的,大齐腹地各个州府精锐府兵大概也被抽调走了,余下的老弱病残用以维持秩序,这些人都添起来,笼统算下来,不到十万人。 “战至今日,大齐同瓦格都是筋疲力尽了。”沈长卿说,“这场仗,再打下去必然是灭国战。” 执一沉思片刻,低低道:“邸报同这些书信抄本都发到你手上,陛下显然信你,沈大人勿要再妄自菲薄了。” “道长。”沈长卿轻唤她,“你怎知我手上的,便是真消息呢?”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这世间万事,若是要彻底断绝,许多时候一个“杀”字便可了结。沈长卿不信这世上会有愿意给自己留有后患的皇帝。她在御前待过许多年,知晓秦玅观绝非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之辈。 她唯一有价值的,仅剩自己姓沈了,那些不知实情四处逃窜的沈崇年的拥趸,有可能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谋求东山再起,毕竟在旁人看来,她怎样都洗不脱与沈崇年的干系。 执一眸中映着火光,光点积聚,眉宇间显出几分凝重。 作为朝堂沉浮多年的政客,沈长卿见到什么总会习惯性地深究一层。她的戒心也在失权后变得愈来愈重了。执一能体谅她的苦衷,可细究时总觉得她这样极累。 “沈大人。时下局势危急,唐大人亦调任蕃西。”执一劝她,“陛下的诏令皆奔着解一侧之围而去,何必隐匿事实呢。” 执一说得有理,但沈长卿也不得不防——隔墙有耳,在涉及皇帝的事上,她总是会谨慎许多。 沈长卿浅笑,将话题引得远远的:“道长,可否测算一回,我此行是吉还是凶。” 执一阖眸,在心中默算,再睁眼时沈长卿已缩到了角落里。 她靠近了些,觉察到了沈长卿的颤抖。 “沈大人?” 沈长卿不答。 “沈长卿?” 缩在角落里的人唇瓣翕动,执一跪伏于她身侧,依旧听不清她的话。 执一试了她的额温,挪动草甸,将自己那床被褥抱了过来,也一并裹紧了她。过了片刻,沈长卿症状稍缓,但仍是念着冷。 大火过后,她时常梦魇。昏迷的那些日子,烟火缭绕的场景萦绕于脑海,灰烬与火光都化作了扭曲的身影,向她索命。 今日停留于这座破庙,那些逐渐淡忘的记忆又复苏了,沈长卿虽然睡着了,但斑驳的墙壁上映下的佛像阴影钻进了她的梦中。 执一侧身,用自己的躯体,为她挡下了光影带来的不安。 梦中的沈长卿眉心稍显舒展,她循着温暖,一路靠近,终于睡了个温暖安宁的觉。 她不知道的是,执一被她蹭着得罗衣领,鼻息都屏住了,手臂都不敢轻易挪动了。 破庙的木门为风吹动,松动的门闩苦苦支撑,地栿与边框相触,吱呀作响。 执一望着缝隙间飘过的雪花,渐入浅眠。 * “十万人。” 方清露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当阳穴隐隐作痛。 人一到位,林朝洛手上就能捏上三十万大军了。这疯子从未打过这样富足的仗,收到诏令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模样。 “夏林!” 方清露叫人预备马匹,却见风挡开了一角。 她心心念念的林疯子探进半个脑袋,连眨几下眼睛。 “进来罢。”方清露撩袍落座,眉心蹙得更紧了。 “这个时辰了,还未用饭?”林朝洛负手捏着马鞭,走了进来。 方清露将信纸塞回信封中,不愿多赏她一个眼神。 “担心我呀?”林朝洛说。 方清露当阳穴跳了跳,懒得搭理她。 正僵持着,凉风灌了进来,两人一齐回眸,瞧见了探进了半个身子的夏属官。 “呃……”夏属官结巴了下,“林,林将军,方大人方才好似传了我……” “没你事了,下去罢。”方清露终于出声。 风挡落下了,值守的差役瞧着夏属官跟兔子似地蹿出去了,快出院门了还特地招呼檐下人往檐外多走几步。 屋内人反倒静了下去,许久没人开口。 方清露晾着书案对面的人,兀自处理政务。林朝洛塞了鞭子走到炭笼边,边暖手边悄悄回首。 “来诏令了,陛下又——” “又给了你十万兵马。”方清露接了她的话,“林大将军变林大帅了。” “三十万人呐,都是抽调来的精兵强将,我的红缨兵也练出来了。时下瓦格疲惫,又正值寒冬,这正是反攻的大好机会啊。” 方清露不置可否:“你打算怎么打,怎么用这三十万人反攻?” 林朝洛直身,收拢指节,淡淡道:“粮道——” “步军列阵抗住瓦格主力,轻骑侧翼截击粮道。” 方清露敛眸,眼眸暗淡了些——林朝洛善用骑兵,凡事讲究出其不意,但这场仗打了三月有余了,她这样的行事风格也对手所知晓了,方清露忧心她落进瓦格人的陷阱。 正失神,一道影子压了下来。 林朝洛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 “这只是个人尽皆知的阳谋罢了。”她道,“为将者,谁人不知呢,要紧的是如何到底如何拖住主力,如何侧翼截击。” “你是怎样想的?”方清露抬眸。 林朝洛没急着说话,变戏法似的用拇指摩挲指腹,变出了一把糖炒栗来。 方清露不接,林朝洛也不恼。 她面上没有笑意,显出几分郑重的神态,手上却慢条斯理地剥着栗子,同方清露话: “用兵之要,在每观敌阵,则知其强弱,常以弱当其强,强当其弱。彼乘吾弱,奔逐不过数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阵后反而击之,无不溃败。’盖用孙子之术也。” “瓦格弱在何处,强在何处?” “浮屠兵具装重甲,但奔袭缓慢,这新可汗一改从前都拔延帖的注重的轻巧,冲阵是容易了,但速度是大大下降了。”林朝洛道,“这于骑兵而言,弊大于利。他们本是马上了得,如此,与自废武功别无二致了。” “瓦格马耐力强,承重大,重骑兵于他们而言算不得弱点。” “不错,我们的马是要差些。”林朝洛乘她张嘴,顺势塞了两颗栗子,“但我手下这匹战马个头虽小,耐力却不差,脾气也要温和许多,于长途奔袭而言,是好事。” “且,大雪已至,我们背靠辽东北境,瓦格人粮道却拉得很长,苍天作美,天赐良机。” 林朝洛猜,秦玅观应当也是看到了这点,才敢压下赌注,调集最后十万精锐同瓦格决一死战。 表面看来,前线是三十万人,实则后方辎重与协调的官差更是不计其数。 调集这样多的军士,一次抵上了这样多的粮草。秦玅观即位来精心筹备,养下的这五万的骑兵大多也分到了林朝洛手上。 这场仗几乎能打成灭国战,若是胜了,极有可能彻底屠灭瓦格人,绝了大齐百年忧患。 方清露忧心林朝洛也正是因为这点。 万钧重担抗在了这人肩头,稍有不慎便能造成灭顶之灾,这人还能笑嘻嘻地给她剥栗子吃,像是碰上了什么大好事。 “林朝洛,你怎么这般没心没肺?”方清露两指抵住唇畔,拒绝了她的投喂。 林朝洛的手垂了下去。 “战乱太久了,民不聊生,再打下去定然十室九空,辽东家家戴孝。陛下心系百姓,也给了我建功立业的良机。如今,能由我亲自终结这场战事,我为何要难过呢?” 方清露听得鼻头发酸,别过脸去,不让她瞧见自己的失态。 “我知晓你舍不得我,可——” “谁舍不得你?” 林朝洛轻笑:“我舍不得我自个。” 顿了顿,她继续道:“你放心,我会平安归来。” 方清露回眸,强硬道:“谁管你回不回来?” “我管,我管自个,我要回来!” 林朝洛将栗子搁在书案上,矮身同她平视。 “你可知陛下的亲笔书信上,劝慰了我什么么?” 她无需方清露的回答,兀自道:“她说,成败在此一举,平定了边乱,她才能腾出手来,还大齐河清海晏,重塑盛世。” “她也知晓压在我肩上的担子有多沉,所以会尽力为我筹备好一切。” “可如今不是个好时机。”方清露语调低哑。 “哪有那么多好时机呢。在我看来,这已是天时地利人和了。”林朝洛答。 家国大义前,再多的担忧和不舍都被压于心头。 方清露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一想到自己与林朝洛的身份,便会默默掩藏。 林朝洛心头发痒,好想抱抱她,却又怕触及她的逆鳞迟迟不敢动。 就这样对视了良久,方清露首先倾身,局促到准备起身了,林朝洛紧绷的心弦断了,下意识靠近了她。 鼻息相触不过一瞬,她便被方清露反手制服,押着背身老老实实贴近墙角。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林朝洛飞快服软,大将军样不复存在。 方清露忽觉自己反应过激了,手上的力气不由得松了些,指腹抚过她的腕子,忧心自己用力过度给她捏痛了。 她今早打马回城,身上凉意极重,方清露摸着心更软了,正想着说两句好听话,结果还未出声便被人反制了。 林朝洛圈着失而复得的人,心跳如擂鼓。 “我不要撒手。”她抢在方清露炸毛前说话,“我真的知道错了。” 方清露呼吸一滞,忘记了挣扎——她认的是七年前的过错,为了争所谓的将门荣耀将她弃之不顾的过错。 酸涩涌上心头,方清露说不出话了。 林朝洛抵着人,下巴枕在了方清露肩头。 觉察到隐约的抗拒,她哑声道:“求你了,就枕一会。” 顶着北境重兵两线奔波了这么久,她是真的累了。 她同方清露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亲昵了,真正拥抱住了日思夜想的人,最先涌上来的除了欣喜,还有深深的疲惫——她好想就这样,靠着她阖目养神,休整好了再去指挥战事。 “我何时叫你撒手了?”良久,方清露颤声道。 林朝洛莞尔:“那就再抱一会,等会我就走了。” 方清露没说话。 将令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林朝洛收到诏令便猜到了方清露的担忧,一大早策马奔回,未曾预留出太多工夫。 她身后还积着一堆军务,实在脱不开身。饶是再舍不得,也必须松手了。 林朝洛牵缰上马时,鼻尖还萦绕着方清露发间香。 “走了!”她攥紧缰绳,笑容张扬。 方清露是扯着下臣送上臣的借口送她出院门的,见她这般得意也没有当场发作。 马蹄踏起阵阵雪花,绛色身影渐行渐远。 她在门扉前立了许久,正欲转身回去,却听得远行人回首大喊她的名姓。 “方清露——” 方清露回眸。 “等我归来同你——” 她未说最后两个字,方清露却明白什么意思。 被点中名的人压下上扬的唇角,团了一团雪球,朝喊话人砸去。 第165章 沈长卿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视野很暗,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木香味。 沉寂的记忆被这味道唤醒了,沈长卿想起多年前借宿道观醒来的清晨,那时的她也嗅到了这样的味道, 不过,不同的是, 道士们要做早课, 唤醒她的是嘈杂的低吟。 这回,她是自然醒的。 沈长卿的掌心覆上面颊,摸索掩住双眼的布条,指节倏地顿住。 扯下棉衣后,视线清明了好些。 沈长卿指尖的动作快了许多, 沿着得罗衣领抚摸,在心中画出了轮廓。 “执一?”沈长卿唤她道,“你的衣裳为何在我这?” 破旧的门扉边,一身素白衬袍的执一道人回首,眼眸为庙外的光亮映成了琥珀色。 “沈大人盖着吧, 我刚练完功,无需外袍。” “这样凉的天?”沈长卿扶着佛龛起身, 循着光亮处走去, “你立在门畔罢?” 执一眼睫轻颤,本已迈出了准备搀扶她的步伐,忽然想起了她昨夜的抗拒,脚步微顿。 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展臂相护, 等着她上前。 沈长卿走得很慢,但终究是到了。 披在小臂上的得罗物归原主, 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因为什么,沈长卿扶着她的臂弯, 心跳漏了几拍。 “怎么有鸟鸣声?” “这里。”执一拢了拢衣袖,掌心多出了一只毛绒绒的小肥啾。 沈长卿俯身,面颊贴近受伤的小肥啾。 她探指的动作有些慢,执一下意识捏住她的指节带了过来。 微凉的指尖激得小肥啾瑟缩了几下,沈长卿的指腹是温暖的,软绵绵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许多。 “这是长尾山雀。”沈长卿说,“头胸纯白,背是黑的。” “正是。”执一搭话时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沈长卿能如此了解鸟雀,光凭鸟鸣声便能辨别——熟悉至此,定然离不开沈崇年的阴影。 执一捧着雀儿,眸光暗了些。 “它受伤了?”沈长卿收指,没再抚摸它。 “昨夜风雪太大,它落在了门扉缝隙处,顺势钻了进来。”执一道。 “你给它捂暖和了。”沈长卿浅笑,“是不是还为它医了伤。” 执一指腹动作微僵:沈长卿条条都猜到了点上。 “道长要携它上路么?” “嗯。” “等它伤好了,便放归山林罢。” “好。” 执一应得淡淡的,实则很想问问她:等你伤好了,还能寻到心中向往的栖息地么。 眼前人瞧不清她的神色,执一不必维持往日的冷淡。 她的困惑和悲悯,以及那点说不出的情绪藏在了眼底,偶有流露,若是沈长卿能看的话,便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了。 可惜,沈长卿此刻是看不见的。 * “还是瞧不见呀,再垫高些,再垫高些!” 踩着步辇秦长华不耐烦地踮起脚尖,仰着脑袋看向墙内。 “哎呦,殿下您慢些,切莫栽下来!”尚宫张着胳膊,招呼来余下的宫娥,将她围了个圈。 “还是瞧不清,再给本宫垫几本!”秦长华催促道。 “您这要被陛下发觉了,又该挨罚了!”尚宫苦着脸劝说,“陛下体谅您年幼,才叫咱们这些下人顾着您的心性,从前宫里可没有这样的规矩呀!” “知道啦,你没瞧见御林卫们瞧见了也没说什么么,这明明是陛下允我这般了,不必怕啦!”小长华虽然觉得尚宫话多,但也知晓她说这些是为自己好,耐着性子应了几句。 不远处一队人靠近了,秦长华瞧清来者,眼底的欢喜又添了几分。 “弘安姐姐,你也来瞧瞧!陛下在习武!那动作可真飒气,快来瞧呀!” 见着救兵终于来了,尚宫老泪纵横:“二殿下,您快劝劝太女殿下吧,她怎么都不肯下来!” “你在这上边做什么,不能叫人通传么?小心摔着,快快下来!”秦妙姝蹙眉,摆出了长辈的架势。 “陛下吩咐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方姑姑也叫我别打搅陛下。可我就想看嘛。” 入宫快满一年了,秦长华从实录与起居注里看到了不少关乎陛下继位前的记载。她是真的好奇,陛下舞刀弄枪的模样,迟疑了许久还是爬了上来。 她也不是个傻子,试探着往上爬时瞧见了一撮又一撮被她此举炸出来的御林卫同暗卫,她不信这群人没去禀报陛下。 再者,庆熙朝的实录里说了,陛下少时也爱上树爬墙,她这也算“上行下效”了,没什么可怕的。 秦长华没被她吓着,反倒用这套“歪理邪说”劝服了秦妙姝,拉着她踩上步辇另一侧。 两个殿下,一个踩着步辇攀附墙檐,一个踩着步辇带好几本书的高度巴巴眺望。 简直是礼崩乐坏。 尚宫见了魂都飞了半条。 宫墙内,秦玅观一早便注意到了边缘处的脑袋,在心中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她习武时一向不喜被人打搅,旁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搅乱了她的节奏,加之许久未曾侍弄兵刃,难免生疏,不想为人瞧见,所以下令不准任何人入内。 小长华不是外人,秦玅观忍了。 一套剑法舞到一半,边缘又多了一个脑袋,惹得她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秦妙姝也不算外人,秦玅观又忍了。 结果为了保护她们,侍卫们也搬来垫脚石左右护着,这下秦玅观可真是不得不管了。 她大病初愈,又是许久未曾练过武,体力难免有所不支,停下时扶膝缓了许久才平复了鼻息。 “将墙上那两个带进来。” 秦玅观微直起身,一手扶膝一手点着墙沿。语毕,再抬首时,一大一小早已蹿回了地上。 “叫进来。”秦玅观指节轻晃,很想赏她们两个一人一个脑瓜崩。 方汀压下嘴角,带着宫娥和女卫去了,吓得太女殿下拉着二殿下拔腿就跑。 “二位殿下请留步,陛下召见二位入内。”方汀藏住看戏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请她们入内。 两小只僵了僵,小心翼翼地回过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袋快埋到心口了。 “二位殿下,请吧。”方汀露出催促的笑。 秦长华挺胸抬头,拿出了嗣君的气势,拉着怂到不敢抬头的秦妙姝入内,眼睛却四处乱瞟。 殿檐下,陛下支剑坐着,身上已披上了厚重的氅衣。 宫娥递上的帕子冒着腾腾的热气,秦玅观接了擦了擦手,丢进了铜盆中。 水花溅起声激得两小只一起缩头。 秦玅观见状,微抿唇角,但面色仍是冷淡的——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蕃西的那个缩头王八。 “秦长华。”秦玅观冷声道。 “小臣在。”小萝卜头上前一步,视死如归。 “秦妙姝。”秦玅观继续道。 “臣妹在。”秦妙姝生怯怯地应声。 “你们两个,都过来。”秦玅观发令。 小萝卜头拉住身旁人的手腕,自己半个身子挡在了她身前。 “这才在宫里待了一年便‘原形毕露’了,日后不得成皮猴?” 秦玅观先敲小的后敲大的,声响一声比一声大。 “诶呦!” “嘶——” “你们两个,分不清大小王了?” 两个小的捂住脑袋,动作同步,坐着的那个瞧着她们眼角微扬。 方汀憋笑憋得难受,忍不住半背过身。 “说了多少回了,嗣君该走正门,不兴旁门左道。你听不进去么。” “这不是怕打搅了陛下吗——” “未见得。” “还有你。”训斥秦妙姝时,秦玅观的语调温柔了些,“你也跟着她胡闹?摔伤了该如何是好?” 秦妙姝眼眶发烫,鼻腔顿觉酸涩——她原以为陛下已经不拿她当妹妹了,碍于情面才允许她出了颐宁宫读书,今日这一记脑瓜崩打得她想嚎啕大哭。 陛下待她这样好,她对不起陛下。 不知内情的秦长华知道秦妙姝这神情是要痛哭了,以为是她心中觉得委屈,便主动解释起前因后果来,想要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都是我,我怂恿她上来的,不管她的事!”她觉得陛下不过是同她们打趣,可不知为何弘安姐姐却哭得厉害,小萝卜头越解释越乱,急得直抓脑袋,“她不经吓的,唉!姐姐,陛下不过是打趣罢了,不哭了!” “妙姝?”秦玅观抬手,正欲摸出帕子递给她。 小萝卜头抓耳挠腮,接了陛下的眼神,准备接了帕子替她擦拭,却见一旁的秦妙姝在激动之下主动扑向了主位上的秦玅观。 腰上多了双细长的手臂,秦玅观僵了僵,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妙姝拥着她,嚎啕大哭。 “皇姊……”她语调含混,“阿姊——” 她的哭唤声一声高过一声,太后被囚后伪装出的老成持重丢了个干净,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无忧无虑,甚至是有些幼稚的二殿下了。 “好了。”秦玅观真的不会安慰人,她轻拍妹妹的后背,温声道,“不哭了。” 氅衣下的窄袖功服前襟染上了点点泪痕,秦玅观的心口发了闷。 她抬首,撞上了秦长华的视线。 只见小长华眼睛里也包了包泪,看着下一瞬也要痛哭流涕了。 “你又怎么了?”秦玅观有些无奈。 小长华撅嘴,眼泪簌簌:“我也要抱——” “您还没有这样抱过我!” 第166章 唐笙拆了信封, 将里边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这两封信,还不忘撑开壳子放在书案上巧了巧。 信封里藏着两封分装的信, 一封来自她心心念念的皇帝姥儿,另一封来自心心念念着她的未来皇帝姥儿。 后者是稀客, 唐笙瞧清落款后, 眼睛睁大了些。 顶重要的要压轴读,唐笙先拆了秦长华的,读着读着,面上就流露出了笑意。 嗣君殿下礼貌地问少傅近况后,大吐苦水, 暗戳戳地说起了七日前的事,从陛下不讲情面吐槽到陛下区别对待她和秦妙姝,字里行间满是委屈,就差直接呼唤唐笙回来为她“主持公道”了。 读到两小只趴在墙头偷看秦玅观习武被抓个正着这里,唐笙心口泛起了暖意, 阖上眼,眼前已能浮现秦玅观左手圈大的, 右手搂小的那种茫然无措却又佯装淡定的场景了。 她不在时, 有这两小只陪伴在侧,秦玅观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孤寂。这世上能将陛下放在心上,真心亲之信之的人愈多,唐笙便发自内心的高兴。 一封读罢, 她压下唇角,继续读第二封。 主君的字迹要比嗣君飘逸许多, 唐笙读惯了,辨认起来已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心上人写书信时, 用的语句总是简洁明了的,因而生人读来定会觉得写信人又冷峻又疏离。唐笙不是生人,她读秦玅观的书信时,善于从中发掘她想要表达却又惯常隐匿的字眼。 譬如提及京师落了第一场雪,其实就是在隐晦地诉说思念。 譬如说起小长华的用功,其实就是在提醒她要好好休息,不要太过劳累。 唐笙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了,指腹抵上鼻尖,好让方十八看不到她这对着书信傻笑的模样。 一旁对着舆图思忖对策的方十八早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瘪着嘴,就差把“无话可说”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唐笙心虚地端坐好,继续读信,可读着读着,面色却变凝重了。 陛下叫她暂时搁置联络东库莫的计划,先全心全意地了解各个兵营的主将情况。 信纸搁下了,唐笙一手支起下巴,一手压着信封,四指依次点过,点了一遍又一遍,敲出了酷似马蹄踏地的“嗵嗵”声。 “怎么不笑了?”方十八拿着舆图走来,摊在她的书案上。 “陛下叫我等一等,在辽东危局未解开前不要轻举妄动。”唐笙的胳膊滑落了,下巴枕在了书案上。 “你觉得不能等?”方十八捧了圆凳坐于她身侧。 唐笙蹭着手臂点头,目光散了些,好似在发呆。 “你是怎样想的?”方十八问。 “她应当是忧心我得穿过西库莫与卑室,风险太大。”唐笙答,“亦觉得孙镇岳这帮人不可信。” “这帮人——”方十八沉吟,“比辽东那群蛀虫稍微好些,但要说可信,还是林将军同我们方家姐妹可信。” “是了。所以她改了主意,打算先解了辽东之围。”唐笙道。 方十八听她说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留意听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原因——唐笙总用“她”来指代陛下,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是陛下——”她提醒她。 “陛下改主意了。”唐笙张张嘴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我要是精通武略就好了。你说,她以后是不是就能安心将整个蕃西交给我了?” 提醒失败的方十八:“……” 唐笙直起身来,忽然聚精会神地盯着风挡,好似预判到了什么。 “怎么了?” 方十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下一瞬,风挡被人掀起,凉意漫了进来。 “唐大人,方大人,出事了!” * 唐笙和方十八策马赶赴凉州时,装着首级的箩筐前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饶是唐笙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拨开人群行至最前边时,还是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得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或睁眼或紧闭双眼,面上留着死去那一瞬的神情,诉说着最后的惊恐与怨愤。 刺鼻的血味成了冲击最小的一环,那些神情各异的头颅,才是最令人胆寒的。 丹帐人有砍下战俘首级,在道边堆成宝塔状用于震慑敌军的习惯。 这场景叫做京观,唐笙过去在书里读到时便觉残忍,等真正见到了众多堆叠的首级,脑袋却是一片空白,麻木到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 她呼吸不畅,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一步一步走到箩筐前。 围在最前边的军士噤了声,亲眼看着唐笙解下披风,斩成多面,亲手覆在了每个箩筐之上。 唐笙的手在颤抖,身体因为抗拒,动作显出几分僵硬。 可她不能退缩,黄册制下,军户们不少有着连襟关系。这箩筐里装着的,可能是围观者的兄弟、父亲、姊丈、妹夫…… 换俘本是一件利于双方的益事,唐笙本意是缓和缓和关系,换取与丹帐各部进行和谈的契机,也为被俘的受尽屈辱的齐兵谋取一线生机。 为表达诚意,齐军在派遣俘虏送出口信后,最先在约定的地点留下了丹帐伤兵,结果丹帐人却借机挑衅,斩杀齐军俘虏,用成堆的人头换走了自己人。 唐笙认得最边上箩筐中五官比齐人稍显深邃的人,那是方十八前些日子抓的舌头——丹帐人将肢体健全却为齐人所俘的兵丁也斩杀了,一并送回,以彰战至最后的决心。 一件披风不够,方十八褪了自己的,一并交给唐笙斩片覆盖。 “丹帐人就是牲畜,都该宰了丢进锅中!”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将士们喊声渐大。 “同这群畜生还换什么俘,抓着就该全杀了,留他们一命便是留下祸端!” “换俘就是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 …… 唐笙没被这些明显具有指向性的言论捆缚。 从血腥的场景脱身,她恢复了静心思忖的能力。 丹帐人将十几箩筐的人头送回,一是为了威慑,二是为了搅乱军心,唐笙不能遂了他们的愿。 “抬回凉州府衙。” 她挥臂,绯袍宽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唐大人。” 孙镇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身身简素的直身袍,瞧着不似武将,更像是哪里来的儒生。 他叫住了唐笙,负手道:“本将一早便说过了,丹帐是蛮族,未曾开化,是不知仁义为何物的。” 他音量不大,但足够周遭的军士听清。 唐笙在牵马回首的那一瞬明白了那些“妇人之仁”的指向言论根源在何处。 蕃西也是铁板一块,都是近乎割据一方的军阀,拿着朝廷的钱粮经营自己的势力已成常态。 她这种朝廷派来的监军,到蕃西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清各营开支,将真正的支录呈报给万里外的皇帝,削减了国库下一季的粮饷拨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铁板似的蕃西将领应当恨毒了她。 见她不吃软的,他们就上硬的:弄臭她的名声,将她变成只有“妇人之仁”的昏聩文臣,为各营军士所唾弃。 这样才能让她立不稳脚跟,彻底被赶走。 所以,能动摇军心的首级箩筐就这样弃置城门,吸引来数不清的兵丁观望;所以,出了事论,调便倒向了所谓的“妇人之仁”。 事关家国兴亡,这帮人也要将自己的利益放在大义之前,何等短视,何等荒诞。 他们瞧不上妇人的仁善,那唐笙就要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妇人之仁。 唐笙忽然就笑了。 “孙大人,何谓‘妇人之仁’?” 孙镇岳微眯眼睛。 “被俘军士会沦落到何等悲惨的境地,你是不知道么——” “变成丹帐最低等的‘两脚羊’,做苦力,被殴打致死已是最轻的。《大齐疏律》上的极刑放在他们那,都算是死了个痛快。”唐笙吐字掷地有声,“本官惦念着将士们,想要换俘,难道换错了么?” “可丹帐人并不领情呐。”孙镇岳不谈初心,只谈结果,字字平静,却字字都带着煽动的意味,“放回的这群牲口,伤好后定然会被重新整编,又开弓搭箭,残害我大齐百姓。” “那好。”唐笙说,“武宗皇帝《诫将十训》第六条是什么?” 孙镇岳答:“武宗皇帝告诫将领,治军以仁为本。‘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兵者禁暴除害,是为仁。” “池夏之战,武宗皇帝放回池夏俘虏,叫他们带话给池夏城主。”唐笙缓缓道,“你们也称武宗此举是妇人之仁?” 孙镇岳原以为她是个只会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的丫头片子,闻得此言,不由得改了观。 他道:“自然不是妇人之仁,本官又何曾说过唐大人此举是妇人之仁?” “在我看来,仁,便是仁,哪来什么三六九等。”唐笙问道,“我们之中何人没有母亲?妇人若不仁,何来今日的你我?” 她抬出了先君之言,又拉上了孝道大旗,孙镇岳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他转身环顾军士,呵斥道:“方才是谁口出狂言,说出的混账话!” 唐笙懒得再费口舌。 她翻身上马,牵着缰绳直面方才的围观军士。 “丹帐杀我同袍,此仇必报!” 方十八同随行禁军一同高喝:“杀我同袍,此仇比报!” 唐笙睥睨众人,语调铿锵:“杀破丹帐虏,报我同袍仇。” 方十八单手托举长刀,吼得嘶哑。 喊声震颤天际,感染力极强。 附和的军士越来越多,一时间,群情激愤,恨不得此刻就奔向沙场。 唐笙扳回一成,带着箩筐去凉州府时,心却怎样都放不下来。 她彻底明白秦玅观为何不允她孤军深入,同东库莫联络了——秦玅观忧心后方起火,觉得她四处找茬的孙镇岳等人,借机将她丢在丹帐,不得脱身。 朝廷想要熄兵止戈,但有些事,一旦成了生意,就彻底变了味。 这场仗,有的是人愿意打下去。 唐笙夹在这堆人中间,成了最大的异类——无论什么样的异类,都会被他们铲除,当整个世界染为同一色调,他们就能理所当然地阖上眼,粉饰太平了。 “十九。”方十八见她神色阴郁,轻唤了声。 唐笙回神,眼底多出了几分坚毅。 第167章 “十九。”方十八策马赶上, 同她的河曲马齐头并行,探头探脑,“你还好么?” 方才那轮对峙, 她骇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幸亏唐笙脑袋转的快,不然她们当场便能被安上怯懦的名头。 这还算轻的, 十八丝毫不怀疑, 再待下去,那群人就会说唐笙提议的换俘等同通敌。 太险了,方十八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唐笙鬓角的碎发随风飘扬,淡淡道:“方才不好, 如今好了。” “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方十八说,“那帮大头兵本身就大字不识一个,谁嗓门大就当谁说的是真的,分不清是非的。” 她说的是实话。 旧式军队一旦脱离朝廷的掌控割据一方,主将就是彻头彻尾的军阀, 是视兵丁与粮饷为己物的。 组成这样的军队的壮丁不知道什么皇帝,不知道什么是朝廷, 只认直接发饷的主将。 这群人大字不识几个, 待在兵营中,不通消息,以鲁莽为勇猛,以愚忠为道义, 这正是主将所需要的。 唐笙若是想要和谈时身后安宁,必然要拿掉以私利为重的孙镇岳, 以及在他麾下尝到甜头的拥趸。 可顺利拿下了,有该换什么人上去, 新换上的人到底能不能顶事,都是未知数。 历朝历代困于此等境况的王朝不在少数。 兵将分离,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武将作乱是少了,军队也没什么战斗力了。 兵将拧紧,结成一块铁板,武将功高震主,再为皇帝所杀,已不是稀罕事。 继任的武官就同孙镇岳一样,维持着边关的战事,作出一个旁人无法接手的局势,让皇帝不得不用他。 这局怎么瞧都是个死的,唐笙想得头痛,面色自然就显露出了阴郁。 “我同这帮人打的交道没你多。”她看向方十八,“依你所见,我怎样才能立稳脚跟?” 她本想问如何才能平稳地撤换主将,但碍于尚在外边,没将话讲得特别明白。 方十八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立威吧。” “旁人打不下的城池你能打下,旁人给不起的粮饷你能给出,旁人畏缩退却时你敢冲锋……最要紧的一点,你得是这个——” 方十八竖起大拇指,在唐笙面前晃了晃。 唐笙学着她的动作竖起大拇指,立起了手上亮眼的玉扳指。 方十八用指尖点了两下,眼神在她的双眼和扳指间流转。 “你是叫我利用好参赞同钦差的身份?” 十八颔首。 再坚硬的东西都有破拆的法子,蕃西也不例外。 “兵与官儿嘛,总归会有摩擦。”方十八道,“不妨先拿无关紧要的开涮。” 唐笙松开缰绳,空着的那只手捏住扳指,轻轻转动。 “我不止忧心这个。”她道,“眼下,怕是连契机都没了,更别说见和静公主了。” 今日这事一出,她是孙镇岳,定会将剩余的丹帐俘虏杀个干净,也削首送还给丹帐六部,进一步激化矛盾,好让唐笙没有回旋的余地。 再多想一步,此人定会从唐笙这套出话,将借和谈离间丹帐的计策说成畏惧和退缩。到时候他就是岳飞,她唐笙就是那个卖国求荣的秦桧了。 唐笙想得越多便越觉得可怖,怪不得秦玅观叫她勿要轻举妄动。 抵达凉州府时,唐笙下马的动作都显出了迟缓。 “这些首级分辨完了叫人来领祭钱,这钱本官贴上。”唐笙偏首,不愿再看那血迹斑驳的箩筐,“至于这些首级,以军礼合葬。” 袖角被人拉动,唐笙回眸。 “军士战殁者,给全月粮,这箩筐里得有百十来人,你一下掏得出?”十八压低了声量,“我同你一块垫了这银子,但你得确保领钱的知晓这银子是从咱们这出的。” 这样浅显的道理唐笙自然知晓。十八这是寻了个借口,要同她一同分担了这银子。 唐笙褪去了麻木,神情变得活泛——虽然道貌岸然的蛀虫比比皆是,但和方十八同道的也不在少数。 陛下与她,并不孤寂。 * 眼前是成片漂浮在暗夜中的人头。 沈长卿目之所及全是狰狞血腥的面孔,她往后退去,撞到了阴冷的柱状体,回眸之际看到化作骷髅头的沈崇年正阴恻恻地笑着。 骷髅头上还连着丁点皮肉,一只眼球在,一只眼球不在,沈长卿毛骨悚然,下意识摸索身侧,寻找可以击碎头骨的棍棒。 可揪来揪去,身畔都是空的。 沈长卿惊醒了。 睡梦中她蹭掉了白纱,面上再无束缚。 阳光洒入车内,眼前的光亮是那样的温暖,轻柔地拂去了她身上的凉意。 她松开了紧攥的指节,触碰到了被她捏皱的布料。 “怎么了?”执一从浅眠中醒来,眼睛被阳光映成了琥珀色。 沈长卿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执一不由得坐直了身,试探起她的额温。 “未曾烧着,额角怎么汗涔涔的?” “我……” 执一收手,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抚层叠的褶皱,静待沈长卿的话。 “我好像能看清了……”沈长卿颤声道。 执一僵了僵,眼底慢慢注入了欣喜的色调。 “我在哪?”她问。 沈长卿抬手,指尖触到她的面颊。 “我的眼睛在哪?” 指尖缓缓滑动,点在了执一纤长的睫毛上。 “是这。”执一握住她的指尖,重复道,“是这。” 指腹发着烫,热意蔓延到了沈长卿的耳廓和面颊。 她轻轻抽出指尖,向右边探去。 右手手背有绒绒的触感,那是未曾伤愈的肥啾。 沈长卿微侧身,捧起来灰白相间的肥啾,送到执一心口前,心有余悸道:“好在方才我攥的不是它。” “看得清晰么?”执一语调里难得沾染了急切,沈长卿颇觉新奇。 “仍旧是模糊的,只不过轮廓更清楚了。”她将肥啾方至执一掌心,再次探出指尖,像初见人世的婴儿那样,好奇得打量着她。 指尖落在半空中,沿着她的身体轮廓划动,温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好——”执一扬起笑,“这是个好兆头。” “还是朦朦胧胧的,像是蒙了层白纱。”沈长卿说。 “再歇段日子便能瞧清了,现下还是少用些眼为好。”执一叮嘱她,“不要时长瞧着光亮,这样不好。” 语毕,她打下车帘,好让沈长卿的眼睛舒缓些。 “许久未见这样好的日光了。”沈长卿莞尔,“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除了日光,她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执一道人。 她的双眸生得真好看,沈长卿从见她起的第一面起便发现了。 沈长卿很想贴近了些瞧,但碍于身份总与她隔着段距离。 失神间,温热的指腹探了过来,柔柔地带起了她的眼睫。 执一惯常性地检查她的双眼,沈长卿的心砰砰直跳——瞧不清和瞧得清是两码事,离得这样近,她能感知到执一呼出的鼻息。 “方才是梦魇了么,手攥得这样紧。”执一检查完左眼,贴近右眼,“冷么,要披件衣裳么。” 沈长卿听着熟悉的语调,鼻息微滞。 “梦着沈崇年了。”她喉头发哑,句句给了回应,“还盖着毯子呢,不冷。” 醒来这片刻,她已然忘记了梦中的阴冷。 那悬于城墙的腐烂头颅已吓不着她了。 沈长卿明白,她做这样的梦无非是那束缚她已久的道德感在作祟。沈崇年已死,死人最多托梦恶心她几回,对她没有任何损伤。 “他来索命?” 执一垂下双手,却未急着远离。沈长卿终于瞧清她那双漂亮的眼眸了。 “就是来索命,又有何妨。是他逼我下的死手。”沈长卿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长卿竟觉得自个从执一那张冷脸上瞧见了清浅的笑意。 “看来是我道法未成。” 执一抚上她的眉心,落下几笔,再郑重一点。 “好了,今夜不会再有噩梦了。” 沈长卿眨巴眼睛:“你在诓我。” 执一微微瞠眸,流露出些许困惑。 “画符得用黄纸和朱砂,你一未画押,二未开光,哪来的什么法力,替我震慑鬼魂?” “心有所托,心诚便灵,不在乎这些规制。” 这回执一是真的笑了,沈长卿瞧清了。 这人好似在把自己当童稚哄,举止间流露出的再也不是从前的疏离与抗拒了。 好一个满怀悲悯的道坤。 不愿同风光无限,位高秩重的人亲近,只愿在她跌入泥尘,最为颓丧时伸出援手。 这人好怪,沈长卿心道。 她问:“若是梦到了又该如何?” 执一答:“那便再画。” 第168章 “再有几日便要到京了, 路上也算养好了眼睛,不至于两眼空空。”执一从布袋中取出新的白纱来,“不过, 不得大意。碰上光亮烈时,这白纱好得佩着。” “道长的话何时这样多了?”沈长卿心情不错, 愿意同她打趣。 执一见惯了她眉宇的凝重, 见她如此愉悦,面容也随之舒展。 “是要紧话,多说两句无妨。”执一答。 她扬了扬臂,催促沈长卿动作迅捷些。 沈长卿乖乖转身,将后脑勺交给她。 看不清的这些天, 她佩白纱时总要多费些工夫,执一在时都会代劳,一来二去,也就养成了习惯。 眼盲时沈长卿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能瞧清了, 耳垂不自觉地红了起来。执一动作轻柔,心思细腻, 佩完还会沿边抚几回, 确保不会叫她产生不适感。 沈长卿退回了应有的距离,隔着白纱瞧她,面颊的躁意慢慢褪去。 一片素白中,朦胧的身影低俯下来, 整理起褡裢,额角的碎发随车轻晃。 “此地有几家农户, 年前我曾来过一回,这回再去瞧瞧。”执一将叠起的薄毯铺平在沈长卿的膝头, “城郊有客栈,我已同差役们说过了,日落前歇脚,明日再赶路。” “这会是几时。”沈长卿问。 执一打帘,瞧了眼日头:“快至未时了。” “你几时归?” “酉正之前。” * “这新任凉州总兵说是几时到的?” “未时。” “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这天瞧着像是要落大雪了……” “收收你的牢骚吧,孙大将军同钦差大人都还等着呢。” 差役努嘴,示意身旁人多瞧瞧城门下的人:这样冷的天,唐钦差还和孙将军谈笑风生呢。 “我听老一辈说,大官儿都是有什么气护体,不怕这点凉寒,也不怕什么鬼怪闹腾。” “照着这说法,顶上那个冬天还不冷呢?”差役搓搓手,跺跺脚,捂住耳朵道,“少信这些没边的东西,不过是他们过冬穿得比咱们厚实罢了——” “你瞧瞧那裘皮衣,咱们几世才能穿上?” “来了来了,人来了!”搭话那个推了把发牢骚那个,站直了身,随着仪官的号令竖举绣春刀。 远处的城楼下,冻得面颊泛红的唐笙带着蕃西大小官员起身,同孙镇岳谦让起站队的位置来。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唐笙虽不喜,但也知晓这是彰显身份维持统治秩序的一种方式,这帮人可太在意这些虚文了。 她如今和蕃西的“地头蛇”并肩站着,若是真走在他前边,这地头蛇混着一帮赖皮蛇不得恨死她和方十八。 眼下还没到撕破脸的境地,唐笙不愿让这帮人抓着把柄,对孙镇岳的谦让总是多留了几个心眼,不和礼制与能激起仇恨的事都不会轻易去做。 除非陛下釜底抽薪,将这块铁板打烂了。 就譬如现在—— 新任凉州总兵阶衔虽低于孙镇岳这个蕃西总兵官,但凉州是要地,划归新总兵手中的营兵近乎整个蕃西的四成,是实打实的蕃西二把手。 唐笙作为参赞,对蕃西的辎重后勤了如指掌,帮助朝廷节制银饷,死死掐住了孙镇岳的命脉。 陛下亲自挑选的人,都是硬茬,只要来者协助她统合了兵权,唐笙便能将自己的计谋执行下去。 她巴巴地等,等得双脚发麻,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瞧见了踏雪前来的马队。 广袤苍茫的大地上,马蹄踏碎了厚重的积雪,带起纷纷扬扬的白幕,仿佛乘着风,破浪而行。 唐笙不由得仰首,视线落于为首的绯袍银甲的少将军身上。 她想过了许多人,猜测过陛下可能会将方清露和林朝洛拆开,也想过会调来方采薇或是其余值得信任的武将。 结果来者摘下垂下鞑帽,露出了一张看着脾气就很臭的冰块脸。 “是长姐!”方十八欣喜地揪了揪唐笙的衣袖。 唐笙喉头滑动,觉得脖颈凉飕飕的。 后颈处残留淡淡的疤痕,在她与陛下亲昵时曾被抚过千百遍,唐笙原以为自己已经不痛了,但真正见着方箬,那皮肉之苦依旧痛得清晰。 幽州治疫,她同方箬搭伴办差,忙得顾不得后脖颈的疤痕。在辽东时,她在府衙,方箬在军营,唐笙亦未觉察痛楚。 如今面对面见了,那后颈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孙将军、唐大人。”方箬侧身下马,抱拳,以军礼相见。 唐笙回礼,理理了衣领。 “适逢战事吃紧,劳烦诸位来迎,接风洗尘也不必了。”方箬取来仪官奉上的酒盅,在寒风中满饮一杯,“散了吧。” “私宴罢了,未兴排场。”孙镇岳道。 “心意已领。”放回酒盅,呵出的白雾淡了好些,“可凉州城我今日便要去,耽搁不得。” 众人面面相觑,方箬牵上马,带着人马向北而去。 方十八收到了方箬的眼神,推了把唐笙。 唐笙会意,朝孙镇岳歉疚一笑:“我是参赞,理当陪同。” 孙镇岳抚须,双手掩于袖中,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远后,他回望身后的属官,淡淡道:“瞧见没,这便是朝廷派来的兵官。” 看似夸赞的一句话,聪明的早已领悟出他的不悦,迟钝了还在思忖意思。 孙镇岳挥手,示意仪仗撤走,回望了眼雪地里缩成黑点的女官,踩上马镫。 高墙内,官道被车辙碾得漆黑;宫墙外,积雪覆住了破败的官道,除却足印,无法辨别远行的道路。 “阖门——” * “丹帐十万人,兵力集中,不定期,不定点地破袭关隘。”唐笙例行公事,向方箬讲述起她了解的情况,“我们虽有二十万大军,但分布在各处关隘,集中不了兵力突破——” “我走访了边境十二关,就是这二十万人,防御这战线也是岌岌可危的,更别提反攻了。” 用兵之道,最忌讳的便是均等,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敌军薄弱点才是主将该做的。 因为兵力不够,战事刚起,抢占先手的丹帐人攻势凶猛,齐军步步紧缩,这才在战线勉强稳定在凉州城附近。 如今,凉州是扎在丹帐势力范围内的一枚钉子,距离凉州三百里外的泷川是齐军大营,而平梁作为蕃西的首府,是粮草运转调度的中心。 这三城是整个蕃西的命脉,三城筑成看不见的防线,支撑着蕃西二十万守军持续作战,一旦失其一,余下二者便会遭殃。 “凉州之围一时半会是解不了的。”方箬下马牵绳,试探着踩了踩冰面,“唯有死守,等到辽东危局开解,林将军挥师西向。” “放心走吧。”方十八蹿上前,用力踏了几下,证明冰面的结实,“这条道我同十九走了许多回了,是结实的。” 唐笙忽有些慨叹:“幸好是冬日,这湖没有彻底隔绝凉州城,换做夏日便难了。” “五月前,辽东的危局也该破了。”方箬知晓她在忧心辽东,“春季同夏季水草丰茂,是瓦格人休养生息,放养牛羊的日子,这时候他们不会荒废了牧期,来打辽东。”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冲突归根结底还是“生存”二字。牧人逐草而居,耕者傍地而存,而肥沃的土地就那样多,人人都要为了生存而争抢,到最后便成了世仇。在此之后,即便是水草丰茂的时节,当权者为了满足野心,也会操纵着仇恨不断拓张土地。 “暖春……”唐笙呢喃,“何时才是暖春呢?” 又是天灾,又是大疫,又是人祸,国库和内帑的银两、各地的府库和粮库,掏干净了,都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唐笙望着脚尖,视线忽觉模糊。 她低低道:“京城落雪了罢。” 方箬中间回京述职了一趟,那时京中刚飘起雪花。 “落雪了。”她道,“陛下也嘱咐我给你带了东西,到了营地我取给你。” 唐笙灰暗的眼眸亮起了。 “是什么?” “陛下叫你自个看。” …… 终于度过了冰封的湖面,刚踏上岸边,城寨便有兵丁挥起了信旗。唐笙扬了下下巴,叫人去回旗语。 马匹行进间,凉州南城门缓缓打开。城墙上的武官率领兵丁,匆忙列队迎接。 “见礼——”守备高喊。 分列两侧的守备军右手握拳,横置心口,迎新总兵入城。 马背上的新兵官扫过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心慢慢变沉,但姿态依旧昂扬。 凉州总兵麾下有着将近八万人,这样大的权势,常在蕃西的武将竟能轻易放出来,便说明了守城的差事有多难当。 秦玅观提拔起来的人,亦或者是,秦玅观一手培养出的近臣,都有个共性——旁人愈是觉得难的,愈是觉得无利可图的,她们便偏要拿下。 若是一棵参天大树,枝枝叶叶都凋敝颓败了,只有主干还是完好的,那这棵树便还有救,若是连主干都烂成了空心,那便活该死去了。 她们是主干,是秦玅观培育出的分支,是必然要顶掉朽烂的枝叶,令这棵树焕发生机。 马队行进了,数百道视线齐聚中央。 方箬按缰前行,应声有力: “诸将,免礼。” 第169章 京城飘起第一场雪起, 宣室殿便架起了炉灶,预备着煮茶。 梅枝上扫下的净雪,清掉里外两层, 收进陶罐之中,最后添上明前龙井, 置于炭炉之上, 焙制成茶。 秦玅观将折子搬到了围炉前,盖着薄毯的膝头挨近熏蒸的热气,指节一搭没一搭地拨捻着念珠。 方箬进来时,她才从暖椅上直起些身,微仰首瞧她。 一年不曾回京了, 方箬像从前那样远远地瞧着秦玅观,既熟悉又陌生,恍然间,竟不敢平视她了。 “朕调你随军历练,磨一磨棱角。”秦玅观屈指叫她起身, “这一年,历练的如何了。” 方箬打好了腹稿, 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在辽东的见闻, 词句间少了为官者的傲慢,多了几分愁绪。 语毕,未听得陛下应声,方箬等待了许久, 方才抬眸。 “左眉断了。”秦玅观抚过自己的眉毛,“是流矢刮掉的?” 方箬语调发涩:“回陛下话, 是。” 流矢擦着她的左脸飞过,只差几寸便能命中她的眼睛了。 秦玅观颔首, 又问起了她对于辽东和蕃西局势的看法,最终决定将凉州总兵一职授予她。 “虽有八万人,可多为败兵残将。”秦玅观问她,“这不是个好差事,你愿接么。” 方箬垂眸,藏下眼底的泪光,这才膝行上前,接过了秦玅观手中的信印。 秦玅观笑意温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情形,方箬从前鲜少见到——时隔一年,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笑容比从前多了好些。她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方箬说不出感受,但也始终记着一条,秦玅观依旧是她的君主。 “赴任前,替朕带些物件去。” 秦玅观叫来方汀,丢了薄毯子,亲自去取那些预备好的物件。 造办处新制的腹甲、黑岩色衬底毛边点缀的裘衣、书函包着的边角泛黄的《武经总要》,一件一件地落入行囊中,最后是一方毛绒绒的暖耳。 方箬的余光里,陛下拇指指腹轻轻地挂着兔儿那般地暖耳,目光柔和。 * 唐笙抱着兔儿似的暖耳,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了。 旁人或许不认得,但唐笙肯定认得——这是霜降日秦玅观戴的兔儿帽,唐笙当时没忍住摸了两把,没想到秦玅观还记着。 “暖和。”唐笙戴上暖耳帽,倾身,继续翻起行囊。 “武经总要?”她抽出一卷,信手翻了翻,瞧见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十八抱着汤婆子凑了上来:“这字怎么像陛下的,又不太像陛下的?” “是陛下十四岁修习兵法用的。” 方箬平缓清冷的语调飘进屏风内。 唐笙和十八齐齐回眸,隔着屏风,瞧见了火盆边坐姿笔挺的身影。 “这个是腹甲吧。”十八最先回过神,拂过裘衣,瞧见了最下边罗缎包裹的甲胄,戳了戳还在怔愣的唐笙,“我记得你的腹甲挨过一锤,还瘪着呢。” 裘衣被物主取出,同《武经总要》一道抱在怀里。 “甲胄下还压着东西。”方箬的声音又飘了进来,“小殿下同二殿下找匠人雕了两方平安佩,叫我一同带来了。” “行囊边角还塞了东西,陛下说你应当知晓是什么。” 唐笙遵照方箬的提点往下探,果然摸到了东西。 那是一袋包裹严密的豆蔻,并非大齐土产,而是是南邦的小国进贡的,相较于土产豆蔻,味道更馥郁些,烹饪肉食与糕点时,添上几粒便能改味。 军中少有鲜食,若是有肉食也是随地取材,要么是腥臊的野猪,要么是死伤的战马,数量最多的便是风干的肉段了。 风干之肉粗盐并不多,味也难以用美来形容。不愿开小灶的唐笙吃了几回,便不想再碰了。 这些事,秦玅观从前都经历过,因而都替唐笙考虑到了,几乎衣食住行都替她准备了一遭。 唐笙蹭着绒毛,指尖抚过冰冷的甲胄,很想躲起来大哭一场。 皇帝姥儿事事为她着想,事事挂念着她,这种失而复得的关心与爱护,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了。 她好想念她,好想抱抱她,贴着她的面颊诉说不舍。 唐笙正难过着呢,圆乎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她的眼睛。 “是要哭了罢,看样子是要哭了。” 她头垂得低,方十八躬腰,扭出了一个很考验腰腹力量的姿态,故意逗她。 “陛下这般细致,十九要淌猫儿泪咯。” 唐笙梗了梗脖子,挺直肩背,硬生生刹住了思念。 “你胡说。”唐笙推人,“谁要哭了?” 十八撇撇嘴,不说话。 一番不同寻常的安慰过后,方才还抱着东西默默难受的人倏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边去。 唐笙脚下生风,步子快得方十八都要跟不上了。 沸腾的锅中落下几粒豆蔻,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 “方总兵一路辛劳。”唐笙逆灯火立着,拿出了参赞大臣的气度,“照例,今日该举宴相迎。但适逢战事,一切从简,只能以这腌肉为将军接风洗尘了。” 方箬浅笑了下举起装酒的皮囊,唐笙摘了别在腰间的水囊同她相碰:“我不饮酒,便以水相待了。” “好。”方十八也寻了盖碗,从方箬那斟满了杯,一饮而尽。 水囊、酒囊、盖碗相碰,发出“咣当”的声响。 恩恩怨怨随风消散,大敌当前,决策者凝聚一心,方成大业。 * 沈长卿第六回反磕沙漏,倾听流沙飞逝的声响。 酉正已过,执一道人仍旧未归。 冬日里天黑的早,山高路远,战乱时城郊又多匪患,即便执一身手再好,沈长卿也压不住心中的担忧。 她摘了草药浸过的细纱,一路摸索至玄关处。 紧闭的门扉为风拂动,沈长卿心下一紧,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到了纸窗上。 地板吱吱呀呀,两抹人影映在了窗弦上,紧接着,她听到了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这鬼地方,冻得脚趾头都要掉了了,还要多久才能回京呐。” “再走几日就要到了,这几日官道难行,等等罢。” “哎,就属她精贵。走走停停,一点苦也吃不着,她不是连官职都被削了么,怎么还得迁就她。” “这不是没有诏旨,陛下也下了令,要好生看顾她。你收着些罢,把总知晓了该说你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嘛,辽东牵扯着多少人,贸然处置了不妥,就是要先召人回京,再做处置。哪有谋反了还能被重用的?你信么?” “无论如何,咱们办差便是,管那么宽作甚。” …… 沈长卿抚门的手垂了下来,宽大的袖摆晃了晃,被烛火的拉长的身影微微摇曳。 等到脚步声远了,她才回了客栈里间。 案上的烛火晃人,搅得人心神不宁。 沈长卿想要熄了,但又念着执一迟迟未归,忍耐了片刻,终于背过身去,将这盏灯留给了她。 窗外风声阵阵,呜呜咽咽,像是有人在哭号。 沈长卿觉得冷,将两床褥子都摊平了,压在身下,棉被也拉高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烛光还是十分晃眼,映在墙壁上的影子黑黢黢的,压得人难以喘息。 这个时候,摘下的细纱便派上了用场。沈长卿重新系上,缓缓阖眸。 万事俱备,静待了良久,仍是没有睡意。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回荡着差役的议论声。 沈长卿知晓处于不同位置的人,所看到的听到的,都存在局限,她本不该计较这些话,但心绪却不受控制的脱下缰绳,引得她钻进窄巷。 觉得她此次回京等同于押解至三司会审的人不在少数,扪心自问,沈长卿自己都不信还能得到皇帝重用。 引出沈崇年及其余部拿回,她用的药亏损了身体,这一路感染了几回风寒,被马车颠得几乎头痛欲裂,最终都在诏旨的催促下重新上路。 为人臣者,一生囚于一个“臣”字。 梦魇时,那还连着皮肉的可怖骷髅头开口了,念咒般说着“臣”字。 “你以为这样便赢了么——” “你我结局,必然相同。” 沈崇年死前那番话成了困住她的魔咒,箍着她疑神疑鬼,用谨慎惊惧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 墙壁上的黑影扭曲成了破庙中沈崇年掐着她的下巴时映出的模样,恍然间,沈长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血腥味的夜晚。 肩头抑制不住地颤抖,皮肉亦生出了麻木的触感,有那么几个瞬间,沈长卿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咬牙熬去了最痛苦的一阵,扶着榻沿起身,吹熄了那盏烛火。 今夜的残月为阴翳遮蔽,烛光熄灭后,屋内只剩一片漆黑。 沈长卿的五感在这暗夜中变得更加灵敏,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重,摸索行进间,生出了草木皆兵的惊惶。 屋外,窗纸不知剐蹭到了什么,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沈长卿鼻息微滞,脖颈微仰。 她在刹那间僵住了,浑身血气都涌上了颅顶。 冰冷的匕首刃抵上了她的喉头,抽走了全身的暖意。 “别动。” 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第170章 “别动。” 匕首尖上挑, 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挥动了两下,试探起她是否是真的目盲。 沈长卿适应了匕首刃的凉意,思绪稍定。 “你要什么, 财,还是我的命。”她配合着挟持者的动作, 微仰脖颈。 挟持者不答, 用匕首告诫她不要说话,带着她一步一步退向窗沿。 沈长卿从他的这个动作判断出此人并不是想取她的性命,紧绷的心弦有少许松动。 能摸着她的落脚处且不求财,暂无伤及她性命的打算,不知她视力已有所恢复…… 挟持者要么是循着车马追踪了一路, 要么是有车队中离她较远的人通风报信。但无论是哪一种,必定都是与朝中势力瓜葛着的。 这个节骨眼上劫持她这个罪臣,其心不难辨别。 沈长卿脑海里蓦地浮现了谋逆的卦象——有人想制造出她谋反的假象。 单纯杀了她不足以诛了女帝之心的,只有她彻底反了,才能将秦玅观的宽仁变作识人不善, 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 匕首刃剐蹭着肌肤,印下一道血痕, 沈长卿觉察不到痛楚, 心快要跳至喉头了。 躯体对于兵刃的恐惧抑制了她想要发出喊叫的冲动,但思绪又不断地提醒她,必须要要嘶吼出来。她若是不声不响地被人带走了,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长卿循着记忆, 踢翻了快要熄灭的炭盆,清脆的声响激得挟持者侧身观望。 他回眸的那一瞬, 沈长卿的手牢牢钳住了匕首。 她大喊:“有刺客,捉拿刺客!” 挟持者手背青筋暴起, 在她出声的刹那下了死手。 沈长卿的掌心的骨头被刮得作响,她借着全身力气压向窗沿。纸窗瞬间破开,黑衣人重心不稳,半个身体被她压得退至窗外,勉强稳住身形时,嘈杂的脚步声已经响起了。 人在危急时刻爆发出的力气比寻常要大得多,瞧着弱不经风的沈长卿惊惶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心被匕首搅得血肉模糊了也不肯松手。 他迫不得已,放弃了匕首去摸腰间藏着的暗器,沈长卿抓着机会狠狠刺向他的心口。 房门亦在那一瞬被人踢开,火光冲了进来,心口被刺中的黑衣人忍痛揪住沈长卿的衣襟,将她带下楼去。 沾染血污的月白衣角划过窗沿,失重感包裹住整个身躯。 在这要紧的关头,沈长卿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她只想要刺客死。 重物落进雪地中,声响闷重。数道人影闪过,揪着落地者肩头的衣料将人拽走,护卫冲来探看时,雪地里只剩下蜿蜒的血渍了。 * 今夜又落雪了。 临近蕃西,与泰华山同属一脉的燕娄山积雪又厚了层。 天蒙蒙亮时,一队人马呵着热气上了山。 巡山的将士一脚踩下去,从脚底板到膝盖都没了进去。把总扯着嗓子,叫身后这帮新兵用火铳支地,探清了深浅再下脚。 “大人,前边那个怎么鼓着,像是个人形,地上雪的颜色也比旁边深好些。” 把总掸去面上凝着的雪渍,定睛去瞧,心中警铃大作:“都别动,长枪呢,给我把长枪!” 红缨枪经了几手传递,终于落在了把总手中。他远远探枪,扫去了人形物上边的积雪,看到了一具已呈青白色的尸首。 尸首穿着齐军边将服制,颈部的护甲染着深褐色的血渍。把总认出了这是前些天带队巡查关隘的严百户,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枪头连扎几下雪地,把总大步迈过,看清伤口后,汗毛直立: “是丹帐刺茅扎出来的血窟窿!” “不好,丹帐人趁着大雪摸进来了!” 围着把总的军士不住地后退,靠着山沟的,脚下一滑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他并没有跌死,只是起身时被自己擦过的东西吓得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退了几步后,军士的双手触到了滚落的头颅,失声惊叫。 沟渠里满是齐军尸首,新雪拂开后,已然凝结的雪痕蜿蜒而下,静静诉说着不知道多久前发生的惨剧。 坡道上,巡逻军士俯瞰着沟渠里的情形,双脚麻得迈不动了。 把总扫过尸首上整齐的割口,脑袋一片混沌,眼前黑了又黑——这样整齐的刀伤,像极了瓦格长马刀割开的。 瓦格、丹帐…… 把总膝盖有些软了,险些跌进沟渠。身旁的军士眼疾手快,将人拉了回来。 “愣着作甚!”把总推了把身旁人,沿着来时的道路率先冲下了坡,“快去报给大营,快!” * 离燕娄关四百里外的凉州城,唐笙端着铜盆出来,梳洗完水刚泼出去,便散作白雾被风吹远了。 她将暖耳往下摁了摁,回眸时瞧见了连滚带爬的军士。 “怎么了?”唐笙扶了来者一把。 “参赞……”腰后插着信旗的军士面颊黑乎乎的,边抹眼泪边道,“昨夜平梁城遇袭——” 唐笙将人拽起身:“你说什么?” “平梁城遇袭了,金留守不敌强攻,带人撤了!” 人多眼杂,这样重大的不利军情容易动摇军心,唐笙浑身血气上涌,顷刻间红了脖颈,领着人入帐。 “咋了?”方十八睡眼惺忪,手上还打着臂缚。 “你,再说一遍。”唐笙松了手,面色差到了极点。 传令军士将帐外的话复述了一遍,屏风被人唰地推至一边。 “平梁离凉州六百余里,丹帐人怎会绕到那侧?”方箬语调还算冷静,“你将话说清楚些。” “没错,是瓦格人同丹帐人一起突袭的,金留守已经撤走了……” “孙镇岳呢,他领着十二万人,守不住平梁城么!” “昨夜孙将军同诸将官在泷川主帐,军报比凉州先到,定然已去回援了……” 三人视线相汇,意识到了最要紧的一点:泷川作为主营兵力最多,是凉州的后盾,丹帐同瓦格突袭了平梁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若要奇袭,必然是走燕娄山一带。雪天山路难行,便是天神下凡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翻山越岭,带着充足的兵力突袭平梁粮草大营。 单反这个金留守是个有魄力的,也不可能一夜间被击退,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个金留守吓破了胆,不战而退。 这个局孙镇岳不可能瞧不出,但平梁是连接各营的枢纽,万万丢不得,他必然要调兵驰援。 所以,丹帐人的首要目标必定是拱卫泷川的凉州。 果不其然,传信军士前脚刚走,令旗兵便飞了进来。 “报——” “丹帐步军迫近,已同外城郭的守备军交战了!” “报——” “嘉元关遇袭,丹帐人用了投石机!” “报——” …… “都听到了。”方箬戴上盔,取了佩刀,“十八,你去嘉元关督战。” “本将亲自去一趟城墙,十九坐镇主帐,总理勤务。” 唐笙刚想开口便被她一句话顶了回去:“你懂阵法么,懂如何调度么?再说了,哪有参赞上城墙的道理?” 听着这熟悉的刻薄语调,唐笙当即哑火了。 “召集诸将,到中帐去。”方箬招呼十八,“走!” 唐笙望着她们的背影,指节蜷紧。 她鼻息发沉,冷静了片刻,打帘叫人:“将粮台和各营主事、支度使都叫来,两刻钟内必须到齐。” 唐笙来回踱步,思来想去,直奔书案写下了书信。 因为紧张,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为了遮掩忧心,她不由得加快的书写速度。封信笺时,唐笙循着接缝加盖了官印,封口来回抹了几次蜡。 “再派一队人到泷川去,务必要循着守备兵官,得了确切消息,再递去京师。” “领命!”传信官回答有力。 唐笙目送着一队又一队的人马离开营寨,终于等来了各营的后勤官。 众人还未来得及见礼,她便下达了调令。 “各营的粮草,大到确切储量,三餐配给,小到一伍军士一日嚼谷,本官今日午时前要拿到手。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话音未落,帐外便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都听见了?” “战事紧迫,凉州有随时被围的风险。每一笔账,都得算清了。” “本官在帐前设下鼙鼓,无论是谁,敲击三回,便能上报。各营监官今日也能到位。倘使有人还用吃空饷那套,中饱私囊,亦或是叫将士们吃上泥沙粥,本官绝不饶恕!,” 前线一旦战事吃紧,后方的反而更为高兴,因为可以敞怀“紧吃”了。支度官与粮台官手上捏着的这点权,在这些关头总能无限放大,不停地滋生贪墨。 唐笙既是总领参赞,亦是钦差大臣,杀几个小官不在话下,无需请示陛下。 可以说,唐笙若是想,她便是凉州的“皇帝姥儿”,因而这番话颇具震慑力。 众官员战战兢兢地退下,一出营寨便叫来了各自的属官吩咐差事。 大帐外,雪花轻缓飘落,若是忽视了火光与轰隆的炮声,仍是一派安宁祥和。 唐笙南向眺望,恍然间,又看到了宣室殿内长明烛光与秦玅观映在窗上的剪影——陛下不知又要在忧思中度过多少个难熬的长夜了。 今日这情形,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凉州被围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可这座孤城,她们必须守住,只为隔绝了丹帐南进之路。 170-180 第171章 方箬扶梯上塔, 行至半途便听到塔上军士大吼滚石已至。紧接着身着棉甲的军士便从塔顶滚了下来,因为慌忙一脚踩空,摔得许久都爬不起来。 “击钟!挥旗!叫各营防备, 百姓躲避!” 一片嘈杂声中,警钟长鸣, 提醒着凉州城内的官兵与百姓速速避险。 水渍同泥尘飞溅, 激得她睁不开眼,她逆着下行的军士攀梯,速度更快了。 趴伏哨塔,城楼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密集的箭雨下,丹帐人借着攻城塔与撞城车的遮蔽, 铺开行进,一片连着一片,嵌在苍茫的大地上。 高耸的云梯斜依推车,阔面车轮碾下连排的长痕,延至天际那端, 行进间,丹帐兵不停地冲来清理车轮碾起的积雪, 有的被流矢击中, 倒在了车辙下,有的来不及躲闪被车轮碾成了两截,血水碎肉迸溅。 支着防盾的死死顶着,手持抓钩的探出半个身体紧盯城墙, 后排推车的喊着号子……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充。 激战中, 人命成了燃料,烧起主将与上位者勃勃的野心。 方箬察清了形势, 双手抓住扶梯两端,靴底贴着侧边,迅速滑下。副将们跟上了她的步伐,十八掏出帕子给她擦手,方箬却推开了她的小臂。 铁盔撞上天上洒下的碎石,近似裂冰的碰撞声紧贴耳畔。经验富足的武官扶盔蹲下,下一瞬,偌大的火球从头顶飞过,直冲内城。 方十八的耳朵被钟鸣声震得嗡嗡作响。 “好在这几日有积雪,城内大火不会蔓延……” “叫凉州府的沿街敲锣,用打湿柴草同布料遮住堆积在外的柴垛!” “城楼积雪不必铲了,堆于两侧——” “这样一来,又不利于我们透火石了!” 方箬瞥了说话者一眼:“是城内易燃之物多,还是城外多?” 她踩着冰茬下阶,叫沿路碰上的军士将积雪堆于城角下,参将不解,问出了声。 这一问,问得方箬火气直蹿。 “孙镇岳守了个什么?” “这样多的云梯和投石机,他竟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平白给了丹帐人调兵的几回?他到底防着了什么?我若是丹帐人,大可趁着雪天掘地,将土堆都藏在雪下,一路挖到凉州城!你信不信,这墙脚下说不准都被垫上柴禾了!还有你们这帮人,什么探子是怎样埋的,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知晓?” “有护城河……” 参将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当即收了嘴——秋冬枯水,加之护城河冰封,方箬说的事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 他觉得城能守成这般,已属不易,方箬有些刻薄了,便忍不住为自己人辩解了几嘴:“凉州孤城拱卫,牵制了丹帐多少人马,这营里能找着人的都调走了,留下的谁不是个顶个的好汉,谁不是一心为国,抱定了为国捐躯的决心?除了孙将军谁还愿接——” “一心为国,为国捐躯?”方箬冷声道,“六七百里外的平梁城都能叫人袭了,不知道的,他孙镇岳吃白饭的呢!” 方箬一番话问的一众哑口无言。 “压下去,以治军不利之罪惩治。”她懒得再跟这帮人费口舌,招手便叫亲兵给这参将捆了,“大敌当前,本将最厌恶的便是找话开脱。方维宁,这参将衔你领了!” 方十八霎时便从小小的六品百户升成了分守各路的正三品参将,惊的说不出话了。 “愣着作甚,情形已经知晓了,嘉元关那路,务必要守住了!” 方十八右手捏拳锤响护心镜:“十八领命!” * “无人愿意领命了?”林朝洛直起身,缓缓道,“平素皇粮吃得欢快,一到战时,连个军令都不敢接了?” “林帅,这法子实在冒险。再说了,哪里来的讯息叫咱们找着瓦格粮道呢?” “抓着的舌头也说不准,只知道在那片地。”说话间,武官俯身圈起舆图上的一块地,“这样大,孤军深入,得寻多少时日。” “要说派人,周千户已经去了,了无音讯啊。” 接话者言下之意便是,这是趟有去无回的差事,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去八成是死路一条。他们活着的这帮人不傻,不会听她忽悠。 “呦呵。”林朝洛冷笑了声。 阶下人连忙收声。 甲胄摩擦声回响在大帐之内,林朝洛的指尖点着刀柄,视线掠过之处,兵官们惭愧地垂下了头。 扫到队列尾巴时,牧池与鹤鸣的脑袋却高高地仰着。 “林帅,我们去。” 两道声音铿锵有力,掩藏着几分独属女子的细腻与温和。 林朝洛眼眸微动。 晚些时候,鹤鸣和牧池被留在了主帐。 林朝洛屏退左右,拉着她们一起瞧舆图。 指尖沿着山峦划动,显出了一条路线。二将以为这是林朝洛在为她们指路,同她说了不少自己的见解与打算。 没想到林朝洛却抱着双臂,略带笑意道:“我意已决,这一趟,我亲自去。” “您亲自去?” “这中军调度谁来?” “不能去啊,这么多将领,怎么需要您亲自去?” 林朝洛抬手止声。 她问:“你们觉得,去了能回来么?” 牧池同鹤鸣僵了僵。 议事时她们想了许多,说出愿意领命时,已猜到了此趟必然是有去无回。但她们不愿看着最有效的一条路子被堵死,也不愿看着林朝洛为难,迟疑到最后,终是出声了。 林朝洛唇畔的笑意淡了:“人人都觉得有去无回,可我不信。” “官渡之战,曹操能率五千精兵火烧乌巢。我为何不行。” “我只要七日,这七日,由你们领着军务,不许泄露本帅亲自领兵的风声。”林朝洛拍了拍主位身后的整套明光甲,“每日巡营,便叫孙匠穿了我的扎甲去。” “可少将军……”牧池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又委屈又愤懑,嗫嚅间,说起了最熟悉的称呼。 她同和鹤鸣都是自小在林家长大的,她们陪侍林朝洛时,林朝洛还是林家的少将军。十年过去了,她们还是觉得唤“少将军”最为亲昵。 “沙场上刀剑不长眼,谁能笃定去了就能返回呢?” “您是统领三十万人的主帅,您若是回不来呢?” “你住嘴!”鹤鸣比牧池要谨慎好些,她当即捂住了牧池的嘴巴,不肯她再说了。 林朝洛抚着玄甲上的红缨枪,视线低垂:“若是一旬未归,便叫方大人领兵,不必等我了。” 语毕,她走下台阶,径直往帐外去。 鹤鸣问:“您去哪儿?” 林朝洛答:“挑人。” * 方采薇抱着奏疏往檐下去,行走间,忽觉眉心一凉。指腹触碰到了冰凉的水渍,这才抬眸,注意到天上飘起了雪花。 宣室殿檐下静悄悄的,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走动,更不敢说话,唯有方汀见了她,迎了上来。 “府尹,陛下连熬两夜了,眼下刚歇着,你且等一等罢。” “我刚从政事堂来,带着内阁筛出的要务,耽搁不得。” 她们说话时,风挡被人掀起,太女殿下的脑袋探了出来。 方采薇见太女还立在外殿,语调放得更轻了。 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叹息道:“陛下叫了小殿下和陈学士,等着呢,睡着了。” “眼下歇了还不到一刻钟,暂且先在外殿等一等罢,再等她歇个一刻钟,我去叫醒……” 正说着话,殿内传来一声轻喝。 “都叫进来——” 方采薇忙提袍上阶,方汀望着打开的风挡,面露苦色。 檐下的宫娥终于敢动了,其中一个走近了,低低道:“姑姑,要呈药膳么?” “参汤和药膳都呈上,以后不必问了,只要陛下醒着,都温着。” “是。” 方汀在外殿踱了几个来回,听着内殿声音渐小,这才找准了时机端着漆盘入内。 彼时秦玅观背身立着,陈栖白和方采薇坐于侧手,面色凝重。小殿下交着双手立于书案前,眉头紧蹙。 听着瓷盏的磕碰声,秦玅观这才回首,右手却还搭在横置的剑柄之上。 “依你们所见,朕是去不成了?” 方采薇起身作揖:“陛下,大军压在辽东,此刻调兵也难见精锐。禁军护卫京师,更是走不成,一旦您带着禁军走了,京中若是有人作乱,将会酿成大祸。” “微臣倒是觉得,您能御驾亲征是破局之法。可您的体魄……”陈栖白盖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殿下她连听政都未曾代理,能否压得住朝臣还未可知,此事虽是必要,但还得从长计议。” 剑刃展露,露出的那截闪着阴冷的光。 秦玅观重新背身,左手按住了剑鞘。 嗣君生辰刚过,不过十一岁,虽天资颇高,但离独当一面还差些火候。历朝历代,还未曾有过十一岁代理听政,以至于担起监国之责的皇太女。 剩下这点兵权也被她握着,禁军亦随她出征,太女同阁臣只能调度些官役。 莫说是朝臣了,就连秦玅观自己也不放心。 她阖剑,轻声唤道:“长华。” 秦长华抬眸,眼中带着几分懵懂。 “明日起,你代理听政。”秦玅观哑声道,“朕亲自教,你用心学。” 第172章 两日了。 护送沈长卿的卫兵毫无音讯, 蕃西平梁粮草大营遇袭,辽东战局焦灼。 秦玅观没收到一个好消息。 每每听到檐下响起的脚步声,带着鸟羽的信笺, 她的心能随之颤动。 入了夜,她仍毫无睡意, 端着军报翻来覆去地阅读。 脚步声又在此刻响了, 不过这会听着却分外轻巧,不似几个传令女官的。 不一会,殿外传来了通报声:“陛下,小殿下来了。” 秦玅观起身,语调喑哑:“这个时辰, 她不就寝,来朕这做什么。” 听出陛下没有赶人的意思,秦长华探出帘幕,巴巴地瞧着她。 暖椅上的秦玅观招手,叫她过来。 朦胧的身影壮了几圈, 秦玅观微微屈眼,等到瞧清秦长华手中抱着的东西后, 眉头渐渐舒展。 小长华抱着厚厚一摞文书进来, 顺脚将帘幕踢好。 “去内阁调档了。”秦玅观揉着眉心,伸手替她托了下。 文书重量不轻,这小萝卜头抱着,竟也没显露出吃力。 说话间, 小萝卜头撅起屁股,准备将文书放到秦玅观手侧的小几上。 “毛手毛脚的。”秦玅观出声提醒, “挪远些,炭盆还在呢, 堆得这样高,落进去怎好。” 秦长华噢了声,乖乖将东西挪远了。 她嘴上不说心里想,陛下这一年来脾气好了不知道多少,句子也是越说越长了,说她毛手毛脚的,还不忘添上几句原因。 “外边雪落得大?”秦玅观打量着她身上的雪粒子,探手替她拍了拍。 “大。”小长华在火盆边跺跺脚,张着双手烤火,“小臣有几处想不通,便来找您了。” 她说得不全是真话,想不通是原因之一,方姑姑劝她来陪秦玅观说说话是其二,唐大人信中叮嘱她要照顾好陛下是其三。 战事吃紧,想都不要想,陛下肯定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这个时辰肯定醒着地。思来想去,她便抱着东西来寻陛下了。 “哎呀!”小长华拍拍脑袋,蹭地从圆凳上起来,匆匆行了个礼。 “无碍。”秦玅观揉了把她的脑袋,“在朝臣面见记着就行。” “那可不行,不然您又要说我失了规矩,分不清大小王了。”小长华努努嘴,狗腿似的蹭到她跟前,给她倒了杯茶。 “哪里不懂。”秦玅观垂眸,往挂在炭盆上的丝网里丢了几颗栗子。 “这里。”秦长华拉开奏疏,点了点那句话,“我不懂欸,庆熙年间,朝臣提议建重骑兵,您为什么没准呀。” “兵法读了么,沙场上骑兵该怎样用。”秦玅观问。 “冲阵。”秦长华答。 “冲阵要快么。” “当然要快。” “那重骑兵呢。” “肯定要慢些,但肯定还是比步军要快罢?” 秦玅观指了指不远处的兰锜:“那把剑,你去掂量下。” 秦长华照做,拿起来没费多大力气,眼中多了几分不解。 “马刀抵得上那把这样的剑,得有五斤重。”秦玅观点了点脑袋和肩头,“身上再披甲,马上再披甲,你猜猜多重。” 秦长华开动脑袋,迅速答道:“五十斤?” “人马的甲胄,至少七十斤,再加上兵器同干粮,近百斤了。”秦玅观道,“《六韬》有言,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 “重骑兵冲阵不错,但步军也会变阵,注重防护反倒失了灵巧。再说了,人马皆披甲胄,建上一营重骑兵,得花多少银子。得不偿失了。”她将烤好的栗子抛给长华,“宋人同金兵作战,铁浮屠就是那样全军覆没的。” 秦长华连连颔首:“所以多养些轻骑兵好些。” “小臣还瞧了兵部录下的数字,咱们的骑兵,比瓦格要少上好多呀。” “齐骑兵只有六万人,瓦格和丹帐加起来是齐军的两倍。”秦玅观沉吟,“所以骑兵是个顶个的金贵,黑水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八百营兵可抵六千瓦格步军。” “我知道,您打过!林将军也带黑水营以少击多,打得瓦格人落花流水!” 秦玅观扶着暖椅起身,行至她身侧。 横置的长剑又开了,像白日里那样闪烁着寒光,印出了两双相似的眼睛。 秦玅观望着剑上的影子,思绪飘远了。 “瓦格人使弯刀,比我们的长马刀要重。草原上的人,体格比我们健硕,那双刀一侧一个,斜挂腰背,要使时就这样压在臂缚下。”秦玅观屈臂放平,模仿着瓦格人战斗时的姿态,“早前,大齐护喉是没有这般结实的,瓦格人就这样划破不知多少军士的喉咙,死的人多了,将士们才都佩上了护喉。” 剑面映出的眼眸冰凉,秦长华看着她的双眼,听着她的话,脖子凉飕飕的,背上直冒凉气。 “瓦格人是养马的好手,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家家户户都有几匹马。他们的骑兵要比步军多。等到部族统一,与大齐交战,便叫俘虏和掳掠的齐人组成军阵冲在最前面,骑兵在之后冲阵。” “你没见过那场景,百姓和败军,上前一步是死,后退一步也是死,只能在挥舞的弯刀下不断冲向前,再倒在齐人的□□下。” 秦玅观的耳畔又响起了飞矢破风声与震天撼地的马蹄声。她初上沙场便见识到了这副炼狱场景,心软了几回,最终还是下了击杀令。 率领重甲步兵组阵破瓦格骑兵时,她站在死人堆里,踩下去的每一步都能带起鲜血。 “骑兵多从侧翼冲阵。你没挨过马匹撞击,不懂有多可怖。”小长华面颊上细细淡淡的绒毛立起了,秦玅观怕吓着她,阖上了剑,“一匹马至少二十钧,瓦格马有的能有四十钧,即便身着六十斤的重甲,飞驰的马也能将人撞得飞出阵。” 秦长华对钧与旦没什么确切的概念,她换算了下,惊呼出了声:“六百斤?瓦格马能长到一千二百斤?” “重步兵组阵砍马腿。”秦玅观继续道,“摔下的马匹都能压死好些来不及躲闪的步军。” 战场的血腥远远超出了秦长华的认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得死多少人呀。”她抱臂摩挲,想要钻出去烤炭火了。 “所以,不起战事便是最好的。但有时候,又不得不兴兵伐贼。” 说这些时,她又惦念起了远在蕃西的唐笙——守城之战的血腥某种意义上比骑兵冲阵还要可怖。 攻城器具与守城器具用起来,哪一方伤亡都会极为惨烈。各种弓弩和投石器,火药和腌臜物,都会用上。城下和城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尸首,护城河上全是浮尸,冲天的血味会令初上沙场的人扶墙呕吐。 城池一旦被围,粮绝之时不是没有过食人之事。除了直面血腥,她还得直面人之性恶。 唐笙性格纯善,虽见过了血,也上过一回战场,但终究不是正经武官。十八压不住她,二娘又会被她几句话撩动顺从她的意愿,只有方箬还能让唐笙有些畏惧之心。她思来想去便将方箬调了过去,嘱托她给唐笙摊派些勤务差事,能不上沙场便不上沙场。 “陛下。”秦长华牵动她的衣角,带回了她的思绪, “您同唐大人都好厉害。” “厉害在哪。”她由着小萝卜头给她牵回暖椅边。 “敢上战场的都好厉害!”秦长华眼里冒着星星。 “好了,别吹了。”秦玅观剥了个栗子堵住她的嘴巴。 “所以……”小长华嚼完栗子,话锋一转,“您要去吗?” 秦玅观敛眸,神情多了几分阴郁。 养了许久,她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但离当初那副横刀立马,仗剑驰骋的躯体还差得远。如今的她舞完一套剑法便会气喘吁吁,久坐了腰背也会不适。 行伍之中,急行军,几夜不合眼,饿着肚子在泥水里打滚是寻常事。托着如今这副躯体,军中处处都要顾念着她,她反倒成了最大的累赘。 即便她能抗住行军,朝中值得信赖,能压得住群臣的人也只有方采薇了。陈栖白资历不深,能顶过沈长卿的位置,但要叫她走上台前,根基还是太浅了。 沈长卿的名字在她脑海里闪了几回,秦玅观渴盼她归来,又怕自己识人不明,给错了信任,铸成大错。 “朕若是御驾亲征,你能扛得住这千钧之担么。” 秦长华思忖了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扛着。” “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臣子,被人检举了,会死是少数。宗室里的有谋逆者也还有一线生机。可为君者被推翻了,下场只有一个,你明白么?” “只有死路一条。”秦长华念出了答案,打了个寒噤。 “你敢扛么?”秦玅观问。 秦长华迟疑了。 她垂下脑袋,为自己的怯懦忏悔,秦玅观却直起身,定定地看向帘幕。 深夜的脚步声总是格外突兀,秦长华也听见了。 不一会,帘外闪出个隐隐绰绰的身形。方汀带着插着三片鸟羽的军报入内,眼眸里满是担忧。 小长华跑去接了,秦玅观拆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句话: 孙镇岳调集重兵夺回平梁城,致使泷川防务空虚,为丹帐所据,凉州陷入重围。 第173章 是夜, 驻扎在泷川城郊的的精兵强将被抽调了个干净,留守的,连着伤兵, 不足七千人。 营寨最早起火时,哨塔上的值守兵官还以为是兵丁夜里觉得凉寒, 私下生火取暖。直到那暖黄色的晕圈逐渐壮大, 明亮的火光在中帐腾空而起,才有越来越多的残兵从睡梦中醒来,四处寻水扑灭火焰。 丹帐伏兵的进攻也是这时候发起的。 情急之下,守备叫人放弃驻防营地,回撤城中, 将领传令匆忙,组织无序,一场回撤变成了大溃败,丹帐精锐骑兵挥舞弯刀追击溃兵,数不清的人倒在了回城路上,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泷川知州连夜爬上城墙, 带领城中百姓和衙役、守军, 依托厚重的夯土,这才抵挡住了丹帐人的铁骑。 只是,主城之外的村庄,被丹帐人屠了个遍。 这队丹帐骑兵本是被调来进攻平梁城的, 孙镇岳回援,击垮了他们的攻势, 在撤退途中他们和大队伍走散了,干脆随心所欲地奔走, 见人杀人,见村屠村,碰上齐军营地也赌了把伺机突袭,没成想,竟成功了。 齐人怯懦,齐军都是帮酒囊饭袋的印象,在行军过程中不断加深。这队丹帐轻骑干脆不逃了,大摇大摆的开进各个村镇。 夜里泷川营兵溃逃时,慌不择路,跟随逃命的百姓往凉州城跑去。 方箬在守城墙,大帐中唯一能做主的便是唐参赞了。 收到消息,唐笙连夜攀上城墙,在确认了来者身份后收容进城,自己派出了两队骑兵以西南和西北两向,沿着各个村镇搜寻。她自己则带了一队亲兵,沿着两城间的直线驰援。 泷川城一旦被攻破,运往凉州的粮草便停了。没有了供给,方箬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鼓动军士反攻,时间一长,她们都得耗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大雪中,玄甲军劈风而行,唐笙在马背上束臂,将一袭宽袍扎成了战袍。 “参赞,官道未见马蹄,丹帐羯子定然走的小道,探子出去这么久了未归,这条道怕是没有丹帐兵了!” “临近村舍呢,搜过了么?”唐笙勒紧缰绳,定住步伐。 “要等斥候来报。” “中路三百人不变,直奔泷川。左右两翼各分两百人,搜寻沿途村舍。” 雪粒拍面,双眉与睫毛皆铺上了冰霜。 坠在雪夜的火光映两了前路,光影交错,延向踩出漆黑泥水的远方。 唐笙右手抚向身后的长刀,指节一点一点收紧。 视线掠过山峦,落至远处已被燃烧坍塌的屋脊之上。哭号与戏谑的笑声隐隐飘来,烟尘与火光散向天际。 “驾——”唐笙变了语调,扬鞭直冲。 长刀出鞘,一抹抹寒光在橘黄色的光影下烁动,骑兵以战斗队形铺展,在雪地中化作横行翻滚的长蛇。 马匹间距离宽阔,唯独冲在队伍最前端的唐笙被两名亲兵压着,被迫降低了速度。 “丹帐畜生呢?”压下河曲马的军士询问跪地哭嚎的老妪。 老妪抱着死去的家人,指着火光蔓延的方向。 “有多少人?” 老妪摇头,显然已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马背上的唐笙放眼望去,灵巧地调转马头,从人群中穿了出去。 “放箭试探敌情!”她用着秦玅观批注的兵法,下了第一条军令。 军士们引弓长射,密集的箭雨飞向升腾的浓烟。 雪夜声响不易传播,且能见度极低,无法依据兵书上那套判断。 “参赞,一轮齐射已成。”属官复命。 唐笙的心跳陡然加快,鼻息凝滞了片刻,张唇,吐出长长的白气。 “探子可曾归来。” “回参赞话,暂无音讯。” 唐笙看向地上的马蹄印,比较起自己曾经望见过的,心中了有了粗浅的猜测——应当有五百人。 丹帐兵屠了不知多少个村落,杀红了眼,士气正盛,唐笙这翼只有两百多人,正面强攻显然不行。 山峦坡道上似有黑影掠过,分不清是被朔风吹动的松枝,还是想要遁逃的丹帐兵——这样的地势于攻方大有裨益。 唐笙咬咬牙,下了第二道令。 “都换上响箭,箭身用碎布裹着,浇上猛火油。”唐笙顿了顿,继续道,“发箭,引来侧翼迂回截住这帮人。” “是!” 星火腾空,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光亮,威慑力十足。穿云响箭的尖啸声刺痛耳膜,激得活人心脏乱颤,未熟悉这声响者膝头发软。 唐笙又令两百人中的六十多人摘下死尸身上的各色衣裳,扬成旗帜冲锋。 骑兵绕过燃烧的村落,各色旗帜在暗夜中翻腾。只是,随着冲锋,行伍之中血衣塑成的旗帜在行进间冻住了。 铺开的二百骑兵硬生生造出了两千人的架势,隐于暗夜中的丹帐人,头脑终于被凉风吹清醒了,拉马上坡钻进大雪覆盖着的松林。 唐笙被人压着难以追击上前,只得马背搭弓,在平稳时射出箭矢。 一箭空,一箭中,一箭被软甲防住,一箭扎透单骑喉咙。 阵列最前的齐军侧身挥刀,砍破一道道盔甲。三眼火铳马上齐发,白烟散去,弹丸已打碎甲胄,扎进丹帐人的肩背。三管发完,火铳失了功效,追上丹帐人的军士便挥动火铳砸扁一个又一个戴着兽皮帽的脑袋。 坡道上不停有人落下,失蹄的马匹砸下,发出痛苦的嘶鸣。 那些掠夺的财物散进黑漆漆的夜,再也不见了。 蹿进松林的丹帐溃兵消失了。 烟尘散去,侧翼响起了阵阵喊杀声,回应唐笙这队的响箭响起。 长途奔波的马匹难上坡道,唐笙下马,分来挂彩的骑兵看管疲惫的战马,自己则率队进入松林。 她道:“十人一队,追击过程中不得分散。回营后以兽皮帽数论功行赏。” 打赢了追击战的将士们高声应喝,分为十数个小队追击。 唐笙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率队前行,视线落在血滴出连串窟窿的积雪上。 护卫在前的军士健步如飞,早早追上残兵,斩下了头颅。 四溅的鲜血又令唐笙想起了追击路上看到的场景:被赶至空地屠杀殆尽的百姓,塞着尸体的枯井,烧得只剩框架的土屋,衣不蔽体的死尸,竹竿串起的头颅…… 鼻息变得愈来愈缓,急促的心跳归于平静,渐渐的,唐笙的耳畔只剩下了风声。 她没有犹豫,抽出一杆破甲箭,将弓弦拉至最满,箭矢追随林间乱窜的黑影。 破风声起,黑影应声栽倒。 “别斩,要活口。”唐笙瞄中的是逃兵的肩背,她要留个活口亲自审一审,这帮丹帐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队伍急行了近百米,军士们将箭拔了,搜了身,把倒地哀嚎的丹帐人翻了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人竟长着张近似齐人的面孔。 唐笙使了个眼神,远处的军士提起头颅看了眼,朝她摆手。 “我将才冲在前边,看见的都是丹帐脸。”军士比划着,“都是人中留胡,大宽脸,就这一个不同。” “你会汉话。”唐笙揪着他的衣领问。 丹帐俘操着一口含糊的汉话对答:“会。” 唐笙眼眸微动:“你是东库莫的?” 东库莫在齐室公主成为汗敦后,最早实行各族通婚制,能被丹帐视为自己人随精锐出战的异族面大概率是东库莫一部的。 果不其然,从俘虏身上搜出的携行包具上绣着的图腾就是库莫部的。 “我是东库莫,乌尔旦路的,随丹帐主部东进……”俘虏在对话间摸向腰间,“被你们射中了……” “想死?”唐笙扎下长刀,钉在他手边。 俘虏不敢动了,军士矮身,抽取了他别在腰间的棱刺。 唐笙淡淡道:“问你话,你如实答。再动一下,手指头全剁了。” “进攻平梁的是哪几部。” 俘虏不答。 唐笙刀刃下行,倒地者呼吸急促,呜呜咽咽。 “主部!都是主部!” “你为什么跟着?” “主部没人了,围凉州死了太多人……” “你们是从哪一路来的?” “趁着大雪,从燕娄山来的。” “一共多少人。” “五千。” 听着回答,唐笙霎时变得无比愤懑。 五千人,不过五千人罢了,姓金的留守统领着快两万人竟未能守住。孙镇岳领兵驰援,竟也能轻易放走失群的流寇。 “只剩你们一伍了?!”刀刃抵上喉头,再往下便能扎透他的喉咙了。 “我不知,我不知!”俘虏慌张道,“我只知道库莫大军要压上来了,我们在找大军——” “过了这座山,六部合军就来了……” 他用丹帐语称呼凉州和泷川二城:“被围了,你们没有退路了。” 说者是慌了神,听者却是肩颈发凉。 “参赞,远处有银光!”把守山林入口的军士喊道,“怕是有伏兵!” 人群中隐隐有了议论声,唐笙绷紧了心神偏开了刀锋,将他揪起身: “我要你给静和殿下带话。” “没有,没有静和殿下……”俘虏结结巴巴道。 “你们的汗敦,我们的静和公主。”唐笙挑刀,锋利的刀刃在喉头留下血痕,“你同她说,蕃西参赞,太子少傅唐笙,愿与她详谈。” 对视片刻,唐笙松开了他的衣襟。 就这么放这个畜生回去,将士们面上都显出了不平。口信不知能否带到,但依照丹帐人的脾性,定然要再拉弓,再挥刀。 “这么放走便宜牲口了!” “给他指头剁了,耳朵割了——” “往死里打一顿!” 唐笙收刀入鞘,冷眼望向山下腾起的火光,低低道:“拇指斩了。” 第174章 她比了手势, 军士相应迅速,失去大拇指的丹帐俘兵双手抵在心口,蹭得满身是血, 鬼哭狼嚎。 “丢下去!” 黑色的身影朝绵延向天际的火光处滚去。 沿着这个方向奔走,便是卑室部了。能在冰天雪地里聚起这样广阔的火光, 远处是什么人, 已经不言而喻了。 唐笙挥刀:“左右两翼撤回城!” 腰间系着好几顶兽皮鞑帽的军士捂着东西滑过坡道,三两步直蹿马背。 重新见着升腾着黑烟的村寨,唐笙将活人全部带向了通往泷川和凉州的主道上——她亦不知这样的抉择是否正确,但她知晓,丹帐人必然会循着袭击的村寨这路分割凉州与泷川二城。无论是选哪个都免不了一场恶战, 拖家带口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出逃,也很难活下来。 回城的这一路,唐笙想起了许多事。 二十多年来的生化经历与从前救死扶伤的职业信条让她无法漠视生命的消亡。牢城营被围,十二为了护她,也是为了调起她的胆魄, 将女卫们的背脊交给了她。 她第一次杀人,砍死了发狂的死囚, 那人倒下去了, 喷火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唐笙做过噩梦,想过给死人烧纸,但碍于宫中规制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又和秦玅观剪不断理还乱,忙碌间竟也忘记了。第二回是在辽东, 她为了明正典刑,惩治蔑视王法的士绅, 奏请秦玅观后下令处死了二十六个商人。第三回是进京勤王,她当满心满眼都是病得不能起身的秦玅观, 在马背上砍了多少人也忘记了。 第四回就是在蕃西了,这一夜她放了太多的箭,挥舞了太多次佩刀,直面沙场的恐惧被脑海中萦绕的“杀敌”声掩盖了。她逐渐变得冰冷麻木,手脚并用拼命爬坡的黑影成了没有生命的靶子,抓着俘虏,见了那不以为然的笑意,唐笙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碎尸万段。 可真的听到活人的哀嚎与恳求时,唐笙的悲悯之心又被唤醒了。将士们要斩断俘虏的十指,唐笙觉得残忍,只下令斩了对抓握能力最为重要的拇指。见着俘虏滚远,面上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唐笙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倒在雪地中的无辜百姓,又想拉弓搭箭,将他钉在黑夜里。 她太割裂了,从来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处置这样的事,没人告诉她怎样毫无负担地将人命当作有生长有枯萎的杂草,遗忘每条生命背后承载的新生欢愉和背负育养希冀。她也无法将听她将令的军士等同于粮草辎重与火药马匹存量一样的冰冷数字。 哭是唐笙的宣泄方式,但这里没有秦玅观只有她自己,唐笙哭不出来。抵达中帐后,唐笙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渍,变得越来越镇静,越来越麻木。 换上整齐的甲胄,她掀开帐帘,穿梭在冰凉的寒夜里,走进了大帐。 刚从城楼撤下的方箬抬首,一众将军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打通两城关联道了?” 两城关联道十分紧要,事发时诸将都定在北城墙,部分轮班值守各个军营。唐笙留了话,便亲自带兵去了,方箬在城墙上得知了此事,当即召人商议对策。 “流兵清理干净了。”唐笙走进帐中铺平的舆图,找出了土丘所在之处,“兵力不足,两城之间的要道大概守不住。如今留守泷川的只有四千败军,通往平梁的大道已被卑室部切断。这是将我们分割围住了。” 二十万大军刚好填满整个战线,要紧的城池多添了守备军,丹帐主将也知他们的十万人铺平进攻毫无优势,便集中兵力选了城池交联处猛烈进攻。 原本的防线能挡住强攻,奈何平梁留守一击即退,扰乱了阵脚。如今的蕃西齐军,已陷入了万分被动的境地。 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城已被合围,平梁与泷川仍有关联,十万余人与丹帐精锐激战正酣。 她将连日来接受的来自不同将军的战报与密折奏报积聚书案,逐页翻阅,想要还原出最为客观的局势。 兵部、户部、吏部、内阁、英武殿、弘文阁,三部官与作为智囊团的殿阁大学士,整个理政中枢都在深夜收到传召,聚集于宣室殿东暖阁。 秦长华陪她穿过飘进风雪的廊檐,踏进人头攒动的暖阁。 年初时,秦玅观曾在这里许下新元三愿: “一愿政通人和,百姓和乐;二愿社稷长固,岁岁安宁;三愿上苍能多给她些时间。” 如今,三愿之中只有一愿达成,大齐也到了最为危难的时刻。 明窗上还贴着年初她写下的合字剪纸,秦玅观在檐下立了会,回眸瞧了眼那静静飘零的雪花,这才迈步入内。 众臣让出一条道来,叩首迎接。 各式的计策涌了过来,或过于冒进,或异想天开,或未留余地。 秦玅观听着,神情显露出疲惫,小长华见了以为她是累了,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 “朕无碍。”秦玅观宽慰她。 兵部和户部的官员说起了粮草调度,吵得不可开交;吏部和兵部郎中商讨着将领撤换,各执一词。 朝臣们说的各有各的道理,秦玅观静静听着,招来隐在暗处的御林卫,低声问起沈长卿的情况。 秦玅观微侧身,御林卫跪直了身,附在她耳畔回答。 “怎么没有消息。”秦玅观蹙眉,“再派身手好的去——” “务必要在两日内将沈长卿带回。” * 高举的火把散在寒夜里,化作点点星光。 呼喊声被风吹散,成了混杂于风中的呜咽。 血滴旁是连串的脚印,追寻了很远的执一在一眼望不到头地山峦前停下,凉风灌进了她的衣领和袖袍。 她望着高山,第一回生出了浓重的无力感。 冬日里大雪封山,野兽会扩大觅食范围,熟悉路径猎户的碰上饥肠辘辘的虎豹也会发怵,更不用说是在落着雪的夜晚。 “道长,还要进山么?”猎户问。 执一望着被脚步踏地模糊的血滴,鬓角的乌发随风飞扬。 “进山。”她道,“畏惧者止步,愿入山者,随我来。” 执一摘下软剑,交给身旁的老妪看管,取来了差役的配刀。 “道长,您……”差役结巴了下。 “刀且借我用一回。”执一道,“回客栈归还。” 软剑能伤人,却难以杀人。执一负上横刀,知道自己今夜大概是要破杀戒了。 白雪掩盖了陡峭的山路,下脚的每一步能踩中什么都是未知的。 新落下的雪花盖住了厚重的积雪,血滴越来越少了,再往上就只剩下了一片白茫。 执一在危机四伏的山腰开路,身后是延成“之”字形的光点——不少受恩于她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随她入山,老老少少结伴而行,以柴刀和削尖的竹竿为防护,协助受训,弥补了官差人数上的不足。 执一回眸望见,喉头发涩。寻人要紧,她来不及道谢,便抽出横刀,将横出斜逸的树枝斩断。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染白了她的肩头。 而此刻,她搜寻的人困于黑漆漆的山洞,因为后脑和脖颈遭到锤击,痛到难以抬头。 沈长卿醒了,无数次扣开又被冻到凝结的伤口已经发了木。 耳畔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 “为何追得这样快?” “不知啊,我看领头的还是个女道士,快要摸到山口了。” “多少人?” “漫山遍野的人!” 远处飘来一道声音:“大人您瞧这!血滴引来的!” “给她把手上的伤扎了。你们出去,把沿路的血点都扫了。”为首的恶狠狠道,“往里去,火都熄了,不要出声。” …… 沈长卿缚着的双手被人牵动,结绳被刀挑开,掌心狰狞的伤口被人用碎布粗暴地扎了起来。 “水……水……”她沙哑道。 “别是血流多了,真要死了。”给她扎手的那人站起身去够水囊,生怕即将到手的银子飞了。 “你当心着,别叫人跑了。”洞前把风的小声说。 “听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怎会回去受罪,在这当个傀儡都比回京受辱强,这点道理想不通么。”说着,那人打量起了沈长卿,“一个文弱瞎子罢了,往哪跑,路怕是都……” 洞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 说着说着,这人的话音矮了下去。 洞中没有声响了,沈长卿从他的章门穴抽出簪子,瘫软的身体重重磕在石块上。 突如其来的铺地引得黑衣人反扑。 “人跑了!” “她是装瞎!” 沈长卿抄起朴刀,疯了似的边嘶吼边挥舞兵刃,声响震得山洞外地雪都落下了。 单薄的素白宽袍挡不住寒意,身上的伤痛放慢了她的速度。沈长卿思绪变慢,连朴刀都快要握不住了。 但她还在隔挡刺来的刀锋,即便躯体将死,求生的毅力还在战斗。 沈长卿将刀刃送进阻拦者的腹腔中,她的从面颊到喉头,再到白衣,清晰的印出了鲜血飞溅的痕迹。 两个黑衣人倒下了,为首的不再留情:“杀了她,我们走!” 刺向她的刀剑霎时变得凌厉,她堪堪躲闪,只能用肩背和臂膀保护胸腹。 她想抹去眼前的薄雾,掌心触碰后,薄雾便染上了血色。 就要出洞了,她已经能看到飞扬的雪花了,再往前,便是摇曳的火光了。 眼皮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僵硬。沈长卿再也顾不得躲闪,以刀为杖,踉踉跄跄地走向光明。 “绝不能叫她活着回去!” “拉弓,放!” 耳畔闪过飞矢破风音,沈长卿僵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第175章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许多支流矢擦着她飞过,追逐她的命门,似是要将她钉在石壁上。 蓦的, 衣襟为人揪住,沈长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痛楚并没有降临, 一抹银光逆着流矢闪过, 在距离她面颊几寸远的地方将箭矢劈成了两截。 沈长卿落入了夹杂着凌冽松香的怀抱,随着执一的动作倒向石壁凹陷处。 视线被藏青色的肩头所挡住,执一斜依石壁,将她护在怀里,未握长刀的掌心落在了她的后颈, 隔着散乱的乌发散着热意。 “还有力气?”执一语速极快。 “有……”沈长卿的手被人握住,下意识地将朴刀柄攥紧。 腰背被人托着送向光亮处,沈长卿托着疲惫的躯体往外走去,身后藏蓝色的身影已压低刀柄,朝暗处疾行。 宽袍蹁跹, 飞向洞内。 漆黑中,黑衣人四处出击, 兵刃齐指那抹藏蓝。 兵刃相击, 银辉行如游龙,穿透数个胸腔。 山洞更深处,弯弓已张,瞄准了沈长卿的后颈。 执一手中的长刀飞了出去, 顷刻间,搭弓者便被扎在了石壁上。围着她的黑衣人见她手无寸铁, 抓住破绽迎上,凛冽的剑风带起阵阵泥尘。 饶是这样, 他们仍无法近身。扎在泥壁上的箭矢落到了执一手中,她折断尾羽,将它们变作轻巧的穿喉利器,散在空中。 飞矢过后,便是坚如磐石的肘击,迎击的黑衣人被推至岩壁,撞得泥尘飞溅,歪下身去口吐鲜血。 执一抄剑,或扫或荡或刺或挑,飘逸的寒光一闪而过,黑衣人停了躲闪,欲要杀出洞去,腰腹却早已被捅出了血窟窿,喉头亦渗出了血渍。 坤道的动作太过迅捷,力道也太过刚猛,再多的功法在她面前都失了效用没有人能靠近她的身躯。藏青色的身影成了暗夜中的魍魉,无处寻迹。 执一刀刀毙命,没有一处余赘,招招奔向命门。 洞中只剩零星的残兵败将了,执一侧压长刀,一步一步逼近。 血滴沿着刀锋低落,留下一串串与雪地中相似的痕迹。 脚步声回响,成了空旷又平静的催命符。 黑衣人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奔进黑漆漆的山洞,惊扰了栖息在此的蝙蝠。密集扑闪的黑点迎面而来,引得他们发出阵阵哀嚎。 他们又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见着执一又吓得浑身瘫软。 迸溅的鲜血在她的侧脸印下纹路,洁白的得罗衬领渗透了斑驳的血渍。 在她的身后,追随她上山的百姓也已围了上来,洞中铺满了火光。 黑衣人见大势已去,纷纷自刎,执一最后一次挥刀,径直斩断了面前人的刀刃。 “铮——” 嘈杂的人声逼近了,山民惊叹执一听觉的灵敏,搀扶着受伤的沈长卿慢步入内。 执一拾起脚边的簪子,拭去了凝结的血渍。 沈长卿并没有接,她分开执一握刀的指节,捂着肩头的伤口走向那唯一的活口。 “你是什么人派来的……”沈长卿身形摇晃,刀锋划破了他的喉头。 “还能有什么人……”黑衣人硬着头皮说话,“他们想要你活着,但回的不是京城——” 阴冷的长刀推近,黑衣人喉头溢出惊恐带来的呜咽:“朝中有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我知晓来寻我们的,同禁军和御林卫有瓜葛!” “你是想说——”沈长卿一字一顿道,“陛下。” “我不知,我不知!”黑衣人哭着求饶,“我只是收钱办事,求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命!” 沈长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执一见她将要倾斜倒,从身后托了她一把。沈长卿却推开了她,径直冲上前。 皮肉撕裂声令人头皮发麻,沈长卿俯身,一遍又一遍地将利刃送进黑衣人的腹腔。 “他死了便无人为你作证了!”执一圈住她,将她带远。 黑衣人软趴趴地歪道,早已没了活着的迹象。 “不重要了,作不作证,都不重要了。”沈长卿哽咽道,“一点都不重要。” “你想,怎会是陛下?”执一掰开她的指节,指腹擦拭着她面上的血渍,“她若是要杀你,何必费尽心机?” 沈长卿的眼泪滚落了,她低低道:“我知道不是她。” 刀柄从她手中脱落,掉进粘腻的血泊中。 沈长卿枕着她的肩头,哭声像是失群哀嚎的孤狼,痛哭且压抑。 “可处处都有人要我死。”她沙哑道,“我不想死,可人人都要我死。” “我俯仰由人,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罢了……” 执一眼底映出了泪光:“长卿——” 沈长卿脱了力,躯体不受控制地下滑。 在回京途中劫持她,喊出要她活着的话,买凶挟持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昭然若揭——他们要将反贼的名头彻底安在她头上。 沈长卿无需过多揣摩。今夜之后,她就是罔顾皇恩,雪夜出逃的逆贼了。 为了脱清护人不利的干系,护送她的禁军大概会这样呈报,朝臣也会这样弹劾她,要求秦玅观即刻派兵追剿她。 她是不是逆贼根本不重要,因为在旁人眼中,看到的就是她被逆贼劫走了,她没有辩解的余地了。即便秦玅观愿意护她一命,她也已经走到了为群臣所不容的绝路,再难握紧权柄,生死也不由己了。 今日她的境遇,与她将来的下场,别无二致。 沈长卿绝望了。 执一抱紧了她,期盼她能像从前那样镇静下来,可这一次,沈长卿却好像又失了求生的欲望。 她拦腰将她抱起,好让沈长卿能靠着她休息片刻,从这血腥的洞穴脱身。 “天地广阔,怎会没有容身之所。”执一温热的眼泪散落在她布满血痕的面颊,“便是寄情山野,又有何妨。” 朝中关乎性命的角逐,她从前略有耳闻,如今是第一回真切遇上。 有些事,不论是否出于本心,不去做,局势便会裹挟着当局者去做;有些人,无论如何剖心自证,都会因悉知全貌或是党同伐异,死于斗争。 在他们眼中,清流是异己,周旋是虚伪,守旧是礼法,固执是不知变通,人与利挂钩,明码标价,化作一场又一场博弈的筹码。 沈长卿裹挟其中,作为筹码的价值尽失,无法自保,更无法自证清白。她是风雨中漂于海上的孤舟,凭风摇曳,凭浪漂逐。 那些不甘与壮志,被浪涛拍得粉碎,不知将要奔向何方。 这时间没人会事事如愿,可为什么,一切的不遂与霉运都落在了她头上? 执一因“逆贼兴,天下乱,百姓哀”的卦象追随于她,从最初的怜悯到痛惜,再到如今的悲愤,她同沈长卿一样不解。 “我没有退路了。”沈长卿揪着她的前襟,唇瓣泛白,“不握权柄,我只有死路一条。” 沈崇年死前留下的诅咒,似乎成真了。 为臣者,终其一生都困于一个“臣”字。 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地爬向高位所获得的那点权力不过是一点蝇头小利罢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令人不安的存在,唯有立于丹墀之上,才不会为人作贱。 可真正要做反贼,她却一点都不甘心。 她不甘心,她一点也不甘心。 沈长卿的面色愈来愈苍白,肩头包扎好的伤口没有要止血的意思。执一心急如焚,顾不得她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回辽东。”沈长卿说。 执一三步作两步,奔下山路,将她抱上马。 “伤口要处置。”执一涩涩道。 沈长卿牵紧了她的衣角:“我要回辽东……” 执一不语,脱下得罗袍罩住了她。 马镫太窄,执一叫她踩着自己的脚背。沈长卿没有力气了,任由她的双臂穿过身侧牵住缰绳。 整个人都被宽袍纳了进去,沈长卿吹不到风了,执一的体温暖着她,维持着她混沌的意识。 “你不冷么……”沈长卿低喃。 执一的内衫上并无血味,沈长卿发痛的眉心,终于舒缓了些。 “山路颠簸。”执一低哑道,“抱紧我。” 沈长卿依偎在她怀中,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像是枕了一尊温暖的木头桩子。 她不想睡,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陷入浅眠。失去意识前,她觉察到了执一正收紧臂弯,好让她睡得踏实些。 沈长卿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拉着她裹在自己身上的棉袍,将她罩了进去。 洒在颈间的鼻息变得轻缓,若即若离。攥着棉袍的腕子缓缓下落,垂于执一腰际。 指节并未滑出,得罗拢着她们,遮挡着风雪。 被凉风冰锢住知觉的执一并不知晓沈长卿已经昏了过去。 她唤:“沈长卿?” 沈长卿不答。 第176章 冬日的将明天是冷蓝色的, 衬的大地与山峦愈发旷远。 燃了一夜的大火终于熄了,化作废墟的屋舍缀于苍茫的大地,坍塌的梁柱上摇曳着点点火光。 冷蓝中运作的骑兵动作迅捷, 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只能瞧见闪烁的银光与灰暗的轮廓。 切断泷川与凉州联系的丹帐人已在侧翼结成阵形, 驻起营地, 重组攻城器械,准备进攻了。 唐笙从箭楼下来,迎上属官们殷切的目光。 “各营的存粮、存药与武备库都清点妥当了吗。” 她按刀行在众人中间,每过一处,各营支度与粮台便报起数目。唐笙行至下阶处, 数目也就报完了。 “还能支撑几日?”她回眸。 众官员支支吾吾,不敢给出确切答案。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置,这些粮草至少要撑六十日。” 六十日是她和方箬商议出的最低时限——陛下若是要调兵解围必须要从辽东抽调,而辽东决战在即,她们必须拖到那时, 再为蕃西反攻做准备。 再者,如若辽东战事焦灼, 六十日也足够十二万齐军在燕娄山与平梁一线构筑防线。那时, 她们再伺机突围。 可是这个时间于粮台官和支度使而言都是个为难的数字。 “参赞大人,您是亲自查过账目的。凉州城的余粮紧巴巴地用,也撑不过三十日。六十日……这……” “休要再提为难。”唐笙的视线掠过他,支度使当即底下头, “时下哪儿不为难?朝廷为难,各州府为难, 当官的为难——” “并非为难与否。”支度使还想辩解,他梗着脖子, 拍起手,“您可以要六十日,九十日,一百日,可我们从哪儿变出那样多的粮饷?!” 唐笙定定地望着他:“我不信不能延至六十日,官兵一体,同饮同食,本季有粮无饷这也做不到么!” “大人。”唐笙来时所救的粮台官捂着脖子上未曾痊愈伤口,说出了心窝话,“真要这般,谁还愿做事呢,可以削减,但不能全停呐——” 唐笙听笑了。 她指着城下刚从遭受屠杀的村落里救出的百姓,指尖移向东南方向。 “我们吃着皇粮,享着百姓供养,说着为难就退下了么!那就将这凉州城拱手让人,让丹帐和瓦格长驱直入,灭我大齐,屠我百姓?” “鼠目寸光,从未听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么?!” 一众官员被驳得哑口无言。 “若因停饷临阵脱逃,投奔丹帐者,一经发现,杀无赦。” 唐笙丢下军令,率亲兵下城。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大战在即,城墙需要加固,她领下的西城防务人员调度需要她布置,军械置办与火器修缮需要她巡查。虽是寒冬,各处水源也需防御,以免这仗要打到开春丹帐人摸着河道进城。瓮城尚未筑完,鹿角数目未齐,竹签还未削尖…… 唐笙已奔走两个昼夜了。她很累,思绪变得迟钝,但她不敢歇下,甚至不敢阖眼。 她的身后就是凉州百姓,她的身后就是蕃西的心脏。丹帐与瓦格一东一西,两相应和,凉州城破,京师便是弯刀所指,马蹄踏下的便是禁宫的土地了。 “参赞,雉堞已堆好,依照您的将令,铳手也已撤下。” 唐笙牵住缰绳:“各处城墙是否排查,方总兵的话是否传达到位。” “回参赞话,都已办妥。” 唐笙立了片刻,毅志压住晕眩,才踩蹬上马:“加强戒备,全军待命。” “遵命!” 她还要到城南去巡查,不能都在这耽搁了。 河曲马奔出,护卫随行。 从前繁荣的榷场已变成了流民搭建屋棚的居所,马队经过,两侧的百姓探长了脖子,举着破碗向她乞讨。 “大人,行行好……”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罢……” “大人——” …… 蓦的,唐笙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凄厉的吼声。 她回眸,赤色的信旗刺破了冷蓝色的天空,正于孤零零的哨塔上飘扬。 钟声与角声交杂,共同发出警戒。 “丹帐强攻——” “丹帐攻城了——” “放箭——” 流离失所的百姓各自抄起为数不多的家产,蹚过冰冷泥水向西南方向奔去。 河曲马为人群裹挟,无处下蹄,仰头嘶鸣。 唐笙握紧缰绳,调转马头独向东北。 马鞭扬起,四蹄飞跃,跨过低矮的屋棚冲至未为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 枯坐到夜半的秦玅观睁开了眼睛。 彼时秦长华已经困得快要立不住了,见她起身,睡意一下消散了。 陛下的身影穿过朝臣的队秩,停在了门扉边。 在她的身后,宫娥已打起风挡,等她迈步。 小长华小跑着跟上,牵上了她的手,仰头望她。 秦玅观牵紧她,清泠的声调顺着寒风飘进暖阁。 “朕意已决。”她的视线掠过垂首帖耳的群臣,“御驾亲征。” 风挡落下,遮住了暖阁内的议论与唏嘘。 鹤氅落于肩头,方汀招来华盖,替她遮挡风雪。 女官与宫娥随行,走出廊檐,面庞为暖阁内烁动的火光映照,温暖而坚毅。 石板道上铺满了白雪,黑洞洞的脚印延向主殿,隐于宫墙之下。 “取戎装。”秦玅观道。 “陛下……”方汀唤她,眼中流露出不安。 “取戎装。”秦玅观垂眸凝望着她。 方汀噤声,眼中的光点垂落。 行至主殿檐下,秦玅观矮身,为秦长华掸去肩头的雪花,微仰首道:“朕若走了,你能担住么。” “陛下……”秦长华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等您归来。” “凡是要上沙场,便有不得生还的时候。”秦玅观望着那双和自己也是和母亲相似的眼睛,平缓道,“你明白么。” 小长华的眼泪倏地滑落。 暖黄的光亮映出了雪花飘落的痕迹,照亮了廊檐下的一方天地,温暖了凄清的寒夜。 秦玅观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别怕,有陈学士和方府尹陪着你,沈太傅也要归来了。” “事无巨细,听从她们的谏言,你还小,经历的不多,切莫刚愎自用,独断专行。” 秦长华下意识点头,眼底溢出了泪花。 “好了,外边凉,进去吧。”秦玅观说,“今夜便歇在宣室殿。” “那您呢?”小长华问。 秦玅观扶着她的肩头迈步:“朕不累。” 她将秦长华送至南侧寝殿,绕行至武库。 彼时方汀同众宫娥已备好了甲胄和她尘封已久的佩剑。 殿内只剩下秦玅观的脚步声。 “今夜便去么?” “今夜去,也需七日。” 她欲率三千心腹作为先锋驰行,再从禁军抽调七千人随行。至此,禁军一分为二,一部拱卫京师,一部随她亲征。 大军开拔,并非朝夕可成之事,秦玅观随先行的粮草和辎重而动,七日已经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整时间。再者,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情报递送所花费了工夫也成了寻常的两三倍,可能秦玅观收到奏报时凉州尚未被攻破,等到奏疏发回时,凉州已被了个干净。 她等不得了。 方汀还想再说些什么,刚张唇,便被秦玅观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秦玅观不想听到任何关乎“为君者不立危墙之下”的劝谏。 于她而言,君主就该为社稷而死。 若要叫她偏安一隅,弃半壁江山于不顾,等同于诛她的心。 方汀不动,豁出去性命,无声抗拒。宫娥们交换眼神,动作迟缓。 “穿甲。”秦玅观展臂,语调阴冷。 宫娥加快了速度。 曳撒、齐腰甲、臂缚、鞓带,一一具装。 秦玅观最后从方汀手中取下刻有真武大帝于六甲神塑像的铁盔,指尖抚过鲜红的盔缨。 劝阻无效,方汀红着眼圈替她整理扎带。 从前依照她身形精心打制的软腰甲,如今已显出了松垮,方汀束着鞓带,动作发了木。 秦玅观的掌心覆过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方汀垂手,退至她身侧。 甲链摩挲,声响轻浅。弓袋和箭囊在右,剑链在左,紧缚腰身。 那把随她征战四方的长剑锋利如初。秦玅观将它佩于身侧,抱盔出殿。 门边的衣冠镜照出了她了身影。 镜子里的人除了面颊瘦削了些,似乎和从前没有差异。 殿门敞开,她又望见了漫天的风雪。 天已有了要亮的迹象,冷蓝与纯白交织成广阔的卷轴,高大巍峨的殿宇与红墙都成了陪衬。 秦玅观按剑,迈过地栿,立于阶上。 雪地里,朝臣跪满了中庭,不肯退让。 队伍里不乏秦玅观熟悉的身影。 伏地叩拜者各怀心思,但目标只有一个——秦玅观不能亲征。 女帝是大齐唯一能扛住危局的掌舵人,她本就体弱,若有了闪失,国将亡矣。 吏部尚书高声道:“陛下,嗣君尚幼,国本不稳,眼下并无亲征之时机!” 兵部侍郎将乌纱帽叩得迈进了雪堆:“陛下,大军分居蕃西与辽东,您能调度的营兵少之又少,风险实在太大!” 秦玅观下阶,甲胄与兵刃碰撞,铿锵作响。 群臣齐呼:“请陛下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陛下。”内阁次辅花白的胡须随风飘扬,他颤颤巍巍道,“只有臣者救君勤王的道理,从无为君者亲率兵自救臣的道理!” “普天之下,皆为朕之臣民。”秦玅观字字有力,“为君者不能救臣民于水火之中,反倒依靠臣民偏安一隅,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陛下——”阁臣膝行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袍角。 秦玅观睥睨着他们: “朕的御命就是这天下最大的道理。” 第177章 诏令发出的当夜, 秦玅观检阅禁军,将当初从黑水营抽调出的精兵强将点出,组成了三千人马的骑兵前锋。 这场亲征没有作秀的典礼, 没有彰显帝王威严的宣扬,也没有昭告万民夹道相送, 一切都是战备姿态, 具装骑兵下一刻便能上阵杀敌。 雪天阴沉,辰正时天际仍蒙着青灰的薄幕。 官府戒严令未解,百姓们只能从窗缝中窥探一角。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回没有人瞧见骑着高马的绛绯袍制的显官要人,目光所及, 只有绽开的摇撒与玄色的长甲。 外城门大开,玄甲军按马前行,军容整肃。 骑兵之后,是匀速行进的红夷炮,再往后便是黑压压的步军。 甲胄的摩擦碰撞声响了一整个清早, 天大亮时,雪地里只剩下了深深浅浅的足印。 同一时刻的辽东, 天还未亮, 便装打扮的林朝洛与亲兵扬鞭打马出城。她们要从辽西出塞,绕过连绵的山林,直袭战俘与探子口述的瓦格粮道。 方清露在城楼上了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夏属官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 “瞧不见了大人。”夏属官轻声道。 “回罢。”方清露低低答。 城墙高筑, 为了方便押送下,下城时她们必须走过黑土堆叠起的长坡道。 夏属官见她有些失落, 思忖了片刻道:“下官斗胆,您这样不舍, 为何不在城下相送呢?” 方清露脚步微滞。 莫说是城下相送了,自林朝洛敞开心扉诉说完后悔与爱意那日后,战事愈发吃紧,她们连相见的机会都少之又少。只有方清露去北境大营巡查时能遇上她,远远地眺望一眼。 她刻意吩咐人不必递信,林朝洛并不知晓她来过,好几回她托人送些紧缺物回辽东府,方清露其实就在北境诸镇的县衙待着。 “真要相送了,反倒不好。”方清露轻叹息。 见多了往后会越来越不舍,时值危难,牵绊越深越难当差。用林朝洛过去的话说,见多了往后便光顾着论较情长了,连冲阵都会迟疑。 从前林朝洛是武官,方清露是侍卫,地位不同,她并不能理解林朝洛的处境。 如今不同了。 夏属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行至城墙下,差役迎了上来。 “何事?”方清露问。 差役作揖,兴高采烈道:“方大人,沈太傅回来了!” “在何处?”方清露微微瞠眸。 “回大人话,在东门!”差役答。 方清露当即牵马,率人去迎。 计算着时日,沈长卿也该向陛下剖白真心,洗刷了冤屈了。 眼下各处急于用人,沈长卿能来辽东正是好事一桩。无论陛下授了她多少权,起码辽东人事调度与细致的政令执行都无需她操心了。方清露可以腾出手来安心布置防线。 手上的马鞭连挥数下,马蹄迈出了残影。 方清露远远便喊道:“开城门——” 信旗挥舞,守城官唱令,一时间,拒马挪向道路旁,一队官兵卸下厚重的木闩,拆下户牡。 城门周边冻住的积雪纷纷下落,模糊了马背上的身影。 队伍最前端的绛袍文官身形清贵,身后是属官与护卫。 方清露下马相迎,沈长卿亦下马同她见礼。 “久违了。”方清露含笑作揖,“下官参见沈太傅。” “久违了,方大人。”沈长卿扬起温润的笑,相较于从前,面颊瘦削了许多,精神气也被病气冲淡不少。 “执一道长未曾前来?”方清露的视线掠过她身后的队伍。 “道长已回朝元观。”沈长卿答。 方清露作出请的手势,请上官走在前边:“京中雪停了?” 沈长卿依照上一年的记忆,给了个含糊的回答:“要停了。” 城门闭上了,光线暗淡了许多。 沈长卿请出诏旨供她查看,方清露叫人先收了,浅声道:“回衙了再细瞧。” “太傅来得匆忙,未有准备,今夜估计要同我在府衙挤一挤了。” “方大人客气了。”沈长卿道。 雪天道路冰封,新清出的官道很窄,只能供两三人并肩而行。方清露退让时不小心碰到了沈长卿的肩膀。 沈长卿瑟缩了下,面色不佳。 “太傅?” 沈长卿朝她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您是有伤么?” “雪天,道路难行,摔了几回。”沈长卿指了指肩头,“该是青了。” “叫郎中来瞧一瞧。”方清露扶她一把,“我见您气色不好,是该好好调养了。” 沈长卿掩唇轻咳,应下了她的好意。 走上通向辽东府衙的道路,骑马便要方便许多,可沈长卿的肩背却显得更颓丧了。 抵达府衙时,方清露叫来沈长卿的随从询问情况,随从面生,所说的与沈长卿方才说的别无二致。方清露隐隐觉得奇怪,但又说不出来。 她环顾四周,叫人严加戒备,有事立即上报,这才入内。 彼时沈长卿长身玉立,一手负着,一手捏着香匙,将已经冻成整片的香灰拨了出去,重新填上新香。 焚香是个精细活,自她被囚后,这方雅致的香炉便再也没有人动过了。 方清露走近了,沈长卿很自然地将香篆交给了她。 “总觉着我用起来粗手笨脚,不及太傅万分之一。” “慢慢来。”沈长卿说。 方清露正欲说话,藏在沈长卿衣袖中的匕首便抵在了她的喉头。 “太傅,您这是作什么。”方清露眸色凉了。 “方大人,我不想伤你。”沈长卿低低道,“可这世上总有人要逼我做逆贼,我被逼无奈,所求不过自保罢了。” “所以您还是启用了老太傅的手下。您觉得,弑父一事又能隐瞒几时,他们是真心听命于您么,朝廷又会如何处置您?”方清露缓缓道,“您这般,是在自掘坟墓。” 沈长卿忽然笑了:“我何尝不知呢。可我怎样选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方清露轻叹息:“您执意要如此么,趁着国难图谋不轨,日后史书该怎样载您。” “那又如何,史书并不会记载陛下是弑父杀弟即位的,谁握着大印,史书便向着谁——” 平直升起的炉香忽然歪了,方清露手臂交叠一压一挡,下一瞬沈长卿手中的匕首便落到了她手中。 情形颠倒,方清露眼底满是不解与痛惜。 沈长卿并不惧怕,她笑盈盈地望着她,眼底藏着压抑的疯癫。 再上前一步,方清露忽觉得心头一痛——沈长卿不知从何处探出了细长的簪子抵在了她的心口,动作间,早已扎透了她的衣袍。 方清露意识到,沈长卿方才的匕首不过是一道烟幕,表面是挟持,实则伺机将簪子送上她的心口。 “簪上有药。你记得我假死那回么,没有解药只能捱三日。”沈长卿说,“我不是沈崇年,并未同瓦格串通,那种祸国殃民的畜生事我不会做。” 方清露并未发怵,她忍着痛楚,将匕首压在她的颈侧:“我死之前,先要你命。” 闻得此言,沈长卿却释怀似的笑了,双肩轻颤,扯得伤口浸出了血渍。 她的目光有悲凉,洒脱,甚至几分轻蔑。 沈长卿万分笃定,她一字一顿道:“你不会。” * 执一从山上下来时便没见着沈长卿。 她走时沈长卿尚在昏迷,伤着的肩头难以挪动,不过半日,躺在榻不能动弹的伤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执一捏着来之不易的草药,忽觉身上的褡裢变得无比沉重。 她推开了几乎所有能打开的门,挨间寻找沈长卿,到最后一无所获。 没人知道带伤的文弱书生去了哪里,唯独执一心中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沈长卿离开前,宫里派来的护卫已经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了。 执一对外称沈长卿重病难行,实则押了随身携带的软剑,换了马匹赶赴辽东。 雪地难行,这一路执一都走得分外艰难。 她以袖遮面,宽袍飞曳,成了飘荡在大地上的一叶浮萍。 越往西北雪越大,朔风卷席雪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车马难行,马车碾过厚重的雪丘,拉着粮草滑行。军士们每踩一步,脚下就会咯吱作响。 骑兵被迫牵马前行,为了保护马匹,速度竟比步军要慢了。 女卫们不停地劝说秦玅观上车去,秦玅观充耳不闻,攥着战马的双手力用得更大了。 “主将不体恤官兵疾苦,事事躲避,这样的队伍能拧紧征伐么?” “陛下,您能吃得消吗!”四娘是个直性子,因为着急有些口不择言了,“照这般下去,您能撑到蕃西吗?” 秦玅观咬紧牙关:“撑不到也得撑,先得熬过这段路。” 刚出发主帅便因病弱缩居马车,征人士气必然颓败,无论秦玅观是否愿意,这段路她必须走。 “叫前边的把披风穿戴好,玄甲在雪地里太过醒目……” 秦玅观的声音矮了下去,女卫们忙搀扶起她。 “脚下滑,不碍事。” 队伍迟滞的这会工夫里,垫后的禁军抄着开辟好的新道跑了过来。 方四娘回首,快步赶上,接过了书信。 “陛下,辽东来的密奏。” 秦玅观背着风雪而立,指尖因为发颤,未能握稳书信。 “陛下?” 身旁的女卫见她许久未有反应,忍不住轻唤了声。 书信从她的指尖脱落,飞向半空。临近者皆挥手去捉,六娘动作最为迅捷,收拢间她看到了几句话,行军时出的热汗霎时凉了个透彻。 信上说,沈太傅避过看守为同党所救,潜逃回辽东,已率着逆党挥师南下,直取京师了。 她不可思议地擦了擦眼睛,一脸诧异地看向秦玅观。 第178章 消息从辽东递向京城, 再由京城发向各地,道上的延误与意外数不胜数。 风雪恣意,道路难行, 送到她手上的这封密报已经耽搁了快一旬了。 若是上述属实,沈长卿与同党显然已经奔出百里了。 秦玅观攥紧缰绳, 接过书信, 忍着晕眩道:“送信者现在何处。” 方十一揪着衣领将人提溜上前:“陛下,在这!” 秦玅观丢了缰绳,快步上前。 送信军士不知是冷得还是因为头一回面圣,身上颤得厉害。 她认出此人是从禁军派出的护卫,上下打量了番才发问:“沈长卿潜逃是什么时候。” “回陛下话……”军士低垂着脑袋, “是十三日夜里。贼人潜入客栈,破窗而出,沈贼与贼人逃入山林之中,胡千户当夜即叫人搜山,遍寻无果, 最后是找着了马蹄印记,知晓她去了辽东。十七日夜里, 千户得了信, 知道辽东出了乱子,叫我快马加鞭前来送信。” 军士的话与信上胡千户的说辞一致,秦玅观扫过关键词句,低低道:“何处的客栈。” “回陛下话, 象州西城郊同福镇的咸安客栈。” 秦玅观计算着间距,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最后一回收到方清露的折子是在十日晚间, 出京城不过半日,方清露若是来折御林司的应当还追得上。林朝洛在六日给她来过密折, 奏过了近期军报,也报上了鲁莽却又有效的计划。 细算起来,辽东如今防务不及先前,方清露可用之人也不比林朝洛领兵出城前富足。 沈崇年自辽东发迹,沈逆一党尚存,沈长卿亦在辽东理事过。且她清楚唐笙于她的重要性,知晓大齐兵力堆积于东西两线,京城防务空虚,也能算出御驾亲征是解决蕃西之围最为有力的举措…… 天时,地利,人和。 沈长卿若是在此刻起兵直捣黄龙,胜算极大。 冰天雪地里,秦玅观浑身的热意都被抽去了。 是信了这刚来的密信退兵保卫京师,还是挥师北上将京城防务交给方采薇与陈栖白。 秦玅观耳边只剩了尖啸的风声。 恍惚间她已看到了唐笙领兵护城时的悲壮。 * 马蹄越过低矮的屋棚冲至还未被难民占据的土道,逆着人潮奔向警戒声源。 呼啸而过的投石燃着烈焰击碎了榷场,昔日见证两族间繁荣商贸的屋舍化为乌有,雪浪混着碎砖烂瓦四溅,引得奔驰的战马仰头悲鸣。 唐笙的面颊被泥沙拍过,双眼迷得睁不开了,双耳亦被巨大的碎裂声激起了嗡鸣。 “参赞是投石机!”护卫策马近前,为她遮挡泥沙,声音像隔水传来,“您不宜上城墙!” 唐笙没有答话,她的视线被地上砸烂的尸首吸去。 童稚跪于石块压着的亲人尸首前哭号,双脚赤条条的泡在污雪中,冻得通红。 母亲紧紧圈着怀中的婴儿,倾身压住单薄的褥子躲避漫天的碎石与裂出许多尖角的木材。 奔涌的人潮挤于窄小的巷口,褴褛的衣衫为愈来愈密的乌黑人头所掩盖,攒动间,尖啸的投石音再次响起。 窄巷坍塌了,烟尘随之而起,发黑的青石间血渍渗出,汇成涓涓细流,融开了冻结的雪地。 唐笙手中的马缰为人揪住,护卫带着她奔向人少的方向。马匹越了不过数十米远,一粒巨石便将泥地砸出了深深的凹痕。 铁盔与泥沙相碰,发出阵阵声响。 唐笙从震撼与惊恐中抽身,攥紧缰绳,直奔城墙方向。 “唐参赞!” 人人皆是血肉之躯,此刻直面投石机与攻城梯的官兵所经受的冲击要比她大得多。 第一轮箭雨与炮击、投石击为的就是威慑和破城。守城人吓破了胆,攻城方便可一鼓作气发起冲锋,一路冲上城墙。 东城与北城面临的攻势更为猛烈,派驻的多为经验丰富的军士。唐笙担着的西南面不少守军都是不久前在凉州城中征发的,这样的情形下她不上城墙,结果可想而知。 “豁出了——”唐笙吼得脖颈发红,“随我护城!” 粮台官与支度使逃下城墙时,她已登上了上城的夯土。 黑压压的箭雨已至,天虽然亮了,而边际却更显得阴沉。 雉堞边蜷缩着被打得胆寒的军士,一阵箭雨过后,他们的脚边横亘了更多的尸体。 “敌人压上来了!云梯已至!”年迈的守备拉弓搭箭,嘶吼道,“都起来放箭!” 军士畏畏缩缩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瞥向城楼下。守备怒火中烧提溜着军士起身,下一瞬便被石块击倒,手中的强弓脱落,半空中腾起薄薄的血雾。 一截残肢飞到了唐笙脚边,血肉模糊。被守备拖拽的军士溅了一身血,早已吓破了胆,跌坐在地,连眼都忘了眨。 唐笙浑身的汗毛都已立起,双膝与双臂变得轻飘飘的,甲胄与内袍相触便似是电流划过。 她也怕,可她不能退。 “红夷炮一轮齐发!”唐笙“噌”的拔刀,“全都起来,丹帐人登上城楼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秦玅观派给她的亲兵都是过去能征善战的黑水营兵,这些人面容镇定地填充了空缺的位置,带着已经被打蒙了的守备新兵维持起防线。 红夷袍的轰鸣震慑住了冲城丹帐兵,城墙下近似蝼群的步军被炮弹砸出了一个个血窟窿,攻势稍显迟滞。 混战中,唐笙被震得耳鸣,听不清身旁人说话了。 她揪来属官,吼道:“鸟铳能发多远?!” “百步远!”属官吼着回应,“要是想一击毙命,约莫十丈远!” 唐笙默算出是三四十米,当即叫属官将撤下得鸟铳兵召上来列阵。 “弓弩手齐射三轮,换铳兵打!你立即叫人上来,打一处换一处,在投石机停下时打!” “领命!” 说话时箭楼受创,尘土和碎砖块飞溅,砸得临近的抬不起头。军士们纷纷退让,下意识退了好几步。唐笙压下铁盔,右臂掩面,顶着灰尘和碎石块往上去。 “愣着作甚,跟上!主官都填上了,你们还要龟缩吗!” 这一声嘶吼惊醒了好些人,越来越多的将士在亲兵的引领下填了上去,稳住了即将被瓦格人撕开的缺口。 城墙除却最外层烧制的砖头,内部便是夯土了,一片撬动,砖块击碎,泥土便倾泻而下,铺垫起丹帐兵爬上城墙的道路。几处缺口一开,丹帐兵便像冲上岸的潮水,一阵接着一阵,箭楼坍塌处便是这副场景。 越来越多的将士们冲到唐笙前边,抵挡住了丹帐人的冲锋。 一上一下,箭矢、滚石、尖木,一切能阻止丹帐人行进的东西都用上了。一批又一批的丹帐兵倒了下去,一批又一批的丹帐人涌了上来。 唐笙拉满弓弦,近距离地射杀丹帐兵。 离得这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丹帐人的胡须和泛着光亮的眼睛。 她的箭法愈来愈准,手腕也在因恐惧而产生的轻颤,转为了开弓太多带来的酸痛。利箭扎透了丹帐兵的心口、喉咙、眼睛、嘴巴……到最后唐笙已经习惯了视线里的猩红与鼻尖萦绕的粘腻血味。 她不知道脚下倒下了多少人,也不知道箭袋是否还有盈余。直到指尖的熟悉触感淡了,唐笙才知道箭袋已经空了。 丹帐兵已经冲了上来,身旁的将士挨了枪挑刀砍,成片成片地倒下。为首的秃子是个兵官,劈砍动作分外勇猛,见着城楼上竟有女兵官,笑得分外恶心。 属官拔剑为她清理侧翼,唐笙去拾死去军士地箭囊,却见弯刀将要落下。 她来不及躲闪,以弓格挡,支撑不过片刻弓箭便断成了两截。唐笙用力揣起来者裆部,在他吃痛松劲之时抄起断弓勒上他的脖颈,使出全身力气将一身蛮力的丹帐秃子带下内城。 秃子拔出匕首刺向唐笙腰际,唐笙忘了松手躲闪,硬生生用腹甲抵了上去。 坚硬的铁甲发出铮鸣,匕首卡在铁甲与软甲之间,上下不得。 刀光剑影淡了,被激怒的唐笙眼底只剩下了这个死秃子,她借着重力将秃子带了下去。细长的弓弦一点点勒破他的脖颈,两侧断弓吊在了坍塌的雉碟边。秃子如断线的风筝般栽了下去,下颌彻底被弓弦撕烂,缓冲后坠至城下,跌了个稀烂。 唐笙的指尖全被弓弦崩伤了,双手满是鲜血。她沾了把尘土,以免握刀双手打滑。 “不要单独迎敌,三人成队!”唐笙靠上属官的背脊,边格挡边嘶吼,“再不济,两人一队!” 嘈杂的人声中,清脆的锁链声分外清晰。 属官拭了把眉角的血渍:“参赞是链锤。” 话音未落,带刺的铁锤挥作一道残影,砸得一队齐军脑浆迸溅。挥锤人拖拽搅链将人整个掀了起来。第三波丹帐攻城军已至,而箭楼上的齐军已不足百人。 步军纠缠在一起,两边都杀红了眼。填充火铳的军士齐发弹丸,烟尘起,丹帐兵倒了一批,而位于前边的用锤者却纹丝不动,重新装填需得后撤,这时链锤扫过,又有一簇将士倒下了。 唐笙踢着丹帐兵的心口拔出赐刀,属官划破了两个喉咙,再回首时,耳畔的锁链声更近了。 一阵阴风拂过,锁链落下,搅在她们的脖颈上。属官动作灵巧,挣扎出身来,而唐笙却被卷了进去,带倒在地,擦过一具具尸首。 “参赞!”属官挡住弯刀,喊声凄厉。 * 秦玅观望着书信上的字迹,视线已经模糊。 她捏皱了纸笺,阖上眼眸。 雪粒落满她的裘衣,秦玅观的心口的隐隐作痛。 再睁眼,她已分不清面上的水泽是融化的雪渍还是泪痕了。 她是君主,该为天下苍生计,为江山社稷计。若是都城不稳,嗣君与辅臣皆陷危局,朝廷都被打散,那便真的到了亡国的时刻了。 若是沈长卿谋逆属实,国将亡矣。 边塞失地反复易手总有收回之机,她不能弃都城于不顾,致使大齐灭亡。 可唐笙—— 默念起这个名字,秦玅观便连呼吸都觉得发痛。 良久,她终于出声。 “退兵。”秦玅观蓄满泪水,哽咽道,“退兵——” 第179章 “参赞!” 属官喊声凄厉, 急得眼泪飙出。 唐笙被勒得喘不上气,已听不清周遭声响了。她凭着本能在求生,双手紧攥铁链, 指节置于护喉两侧,避免内外合力压碎指骨。 为护主将, 军士们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可倒在她身侧的尸首却变得愈来愈多。 鲜血滴在她铁盔的红缨之上,溅在她的甲胄之上。唐笙目之所及皆为猩红。 她意识到,这是丹帐人以她为饵,诱杀齐军兵丁,以便于他们冲阵。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唐笙松开一只手, 抓起身旁的朴刀向后挥去,冰冷的护喉少了内力支撑霎时瘪了一块,抵住唐笙的喉咙,致使唐笙呼吸更为困难。 “叮”的一声朴刀被人挑开,飞下城楼。 锁链的那端, 丹帐兵扬起双臂将唐笙拽了起来,要像唐笙杀死他们的领兵那样, 将她抛下城去吊死。唐笙半身悬空, 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摆,她的鼻息越来越急促,耳鸣声遮盖了整个世界。 窒息前的几秒钟里,她想起了许多事, 老一辈人常说的死前走马灯真切地发生在了她身上,许多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许多声音萦绕在耳畔。 她听到了早已遗忘的妈妈的声音,回想起了被母亲和祖母牵着的感觉, 那些音容笑貌泛着独属于记忆的枯黄。 思绪的最后,唐笙想起了秦玅观带着笑意的眼睛,她说在,等你归家。 好像要回不去了,唐笙在心中道。 她的双臂已经没有力气了,痛感都消失了。如果她是旁观者,应该已经看到了自己放大的瞳孔。 蓦的,一双砍刀劈了过来,唐笙的思绪在催促她躲闪,身体却无法动弹。 砍刀飞过了她的头顶,劈向锁链,一双健硕有力的臂膀随之落下,紧紧拽住了锁链。 铳声响起,白烟在空中飘散。 唐笙听到了方十八的叫骂声:“瞄准了!谁要打着唐参赞我拿刀削个精光!” 方十八额角青筋暴起,跳上土堆,一口气将链锤拽了过来,转而掷出腰刀扎中丹帐人的腹腔。 唐笙颈上的束缚倏的松了,她大口大口喘息,顾不得尘土和血污是否飞进了她的嘴里。 十八使起双刀时像极了狂躁的野牛,凭着蛮力砍起菜瓜似的脑袋,暴起时直劈丹帐兵的腰腹,生猛到直接将人变作两截。 “来啊!”十八劈刀厉喝,“我看哪个杂种敢上来——” 劈死了用链锤的那个丹帐兵她还不解气,逼退包围后,她将半死不活的丹帐兵拽到土丘,用断成两截的链条砸成了肉泥。 第二阵铳响,丹帐步军被逼到城墙豁口。十八掷出锤头,将那截雉堞砸碎了,丹帐兵跌下城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援军铺满断垣残壁,端起鸟铳第三次齐发。 丹帐溃败。 十八退下城墙,提溜起靠墙休息的唐笙,眼底染着血丝。 “头,头晕……”唐笙想吐,脑袋昏昏沉沉。 “叫你多吃些东西,你偏不听,这帮畜生拽你如拽鸡崽,你连还手的余力都没有!”方十八又气又急,“你若真叫这帮牲口挂城墙上了,你让陛下怎么办!” “丹帐人……偷袭……”唐笙磕磕巴巴地回应,说着说着身体一歪,倒地呕吐起来。 十八用临近手肘的小臂抹了把泪,探出双手将她托起身:“起来,这儿不能久留,你下城去。” “缺口……” “缺口堵住了!”方十八忍不住又骂了她两嘴,“你几斤几两自个不知道啊,上城墙就上城墙,怎么敢领人堵缺口的?!” 唐笙只是笑:“堵住了就好。” 十八见她这样,横下心将人背上肩头,边下城墙边骂。 唐笙枕着她宽厚的背脊,垂着脑袋默默听着。 劫后余生,她没有感到庆幸,也没有觉得痛苦。 她今天见证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场面。她能活下来,不知道踩了多少条性命,多少人替她挡了她该挨的刀。 “十九,你来前陛下就吩咐过了,所有人都得护着你,能不叫你上城墙就不上城墙,陛下她……” 唐笙强打起精神,低低道:“她过去也是……” “什么?” “她过去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方十八仰了仰脑袋,咬着唇瓣拼命眨眼——都这样了十九还惦念着陛下。 “这腰甲和护喉……”唐笙顿了顿才道,“压得我好痛。” “也硌得我背疼。”方十八说,“你不会腰也挨了锤罢?” 唐笙喉头有血味,她不喜欢,想要摇头,脖颈却软趴趴的,使不出力气。 “是匕首……但没能扎进去……” 十八深吸气,哑哑道:“那片腰甲的作用罢。” 唐笙不语,算是默认了。 “那规制和陛下那套齐腰甲近似,你身上这套甲胄亦是。”方十八说,“她是真的忧心你死在沙场上,你明白么?” 唐笙红着眼圈抵了抵方十八的肩头。 * 方清露被囚半日了,她望向油灯上豆的光火,心绪芜杂。 她其实有机会杀死沈长卿,就她那近似于无的功夫,最多致使她受伤。 可沈长卿很会揣度人心。 她说她要杀她,沈长卿轻蔑一笑,看穿了她的内心。 方清露确实不想杀她,她不想将剑锋抵于这样一位命途多舛的才女喉头。她知道她走到眼下这个境地,离不开朝臣的排挤去算计,离不开宗族的吸血与掣肘。 她总是心软。 愿听从她的计谋除掉沈崇年是一回,愿以她的名头发出陈情书又是一回,如今便是第三回。 林朝洛总说她太有良知,也太有傲骨,最后必定是要吃亏的。 她这样的人,武官出身能落到文官任上,是好事,不然迟早因良知死在沙场上。 方清露从前还不信,如今是真的信了——她后悔,后悔没有听从林朝洛的话。 没能架得住秦玅观的劝说,接下赴任辽东的差事,以至于肩担千钧彻夜难眠是一回;几次为沈长卿所打动,愿予希望是一回。 除此以外,沈长卿似乎早就看出了她与林朝洛的关系不一般。 林朝洛尚在远征途中,许多计策细节只有她知,她若是死了,林朝洛便连策应的人都没有了。 沈长卿叫来医女给她包扎,寻来典狱中最为结实的链条锁紧了她。方清露阖上眼,一一配合。 寒夜里已经响起许多阵脚步声了,方清露敢笃定,沈长卿开始调兵了。 她站起身,锁链摇曳,声响闷重。檐下传来逆党的询问声:“做什么?” * “做什么的?!” 火把移近了,百户瞧清了来者,面露谄笑。 沈长卿半张脸影在阴影中,半张脸为火光照亮,面容阴恻恻的,叫人分辨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辽东变了天,守城官兵午时接了令,说是总督换成了沈长卿。 莫名其妙变了天,许多人有疑惑,可沈长卿有北六营的几个将军支持,也没人敢提出异议了——上边变来变去也不是没见过,安心做好本职,不乱议朝政便可保命了。 若是斗起来,那就是神仙打架,他们这帮小人能不能活也就只能看八字硬不硬了。 百户瞧着这新任上司,隐隐觉得她不似从前那个笑容和善,温文尔雅的文官了。 “见过沈大人,不知上官夜里前来有何公干?”百户作揖,用余光瞟着黑暗中甲胄锃亮的兵丁。 “上城。”沈长卿言简意赅。 “您请,您请!”百户退开,扬臂哈腰,“您这边请!” 走过主干道,城墙进入了分叉路段。 百户拐了个弯,引她来左手侧:“这边,您走这边!” 沈长卿并不听从,坚持反其道而行。 “沈大人,那边——” 沈长卿头也没回,伴随她的护卫以剑隔挡他。 百户噤声了。 “大人,就在那儿了。”护卫小声提醒。 沈长卿抬手,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她已经看到那颗孤零零的头颅了。 出于对死亡的忌惮,百户并未差人清扫此处的积雪,沈长卿迈步的每一步都能留下黑洞洞的足印。 没有火把,她借着月光在幽暗中前行,宛若孤魂野鬼。 梦魇中带着腐烂的皮肉,一眼生蛆,一眼瞪着的头颅并没有出现,沈长卿只看到了一颗干枯的骷髅头。 她扫去了颅顶的积雪,捏着下颌将它带起,凝望着那空洞的眼窝。 “拜你所赐,我真成逆贼了。” “你的诅咒成真了。”沈长卿指腹发力,碾碎了因风吹日晒脆如蝉翼的下颌,“我好恨你啊,你为何死得那样轻松——” “我本想将你挫骨扬灰,秦玅观已替我做了。我觉得还是轻了,应当将你的尸身拖去喂狗。” 她的语调那样轻柔,立在远处的护卫还以为她在向父亲诉说这一路的不易,一抬头却见她单手托着骷髅头,缓步下阶。 护卫见着这情形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大人,装进匣子罢。”护卫垂眸,低声提醒。 沈长卿双手覆上,掩住断裂处:“不必了,我亲自带他回去。” “大人……”护卫忍不住慨叹,“这城中过去还曾有流言,说是您亲手杀了老太傅,如今看来,这话可真是荒谬。” 沈长卿拉高了披风帽檐,将半张脸遮了进去,轻声道:“是荒谬,挑拨离间的话,你竟也信。” 护卫僵住了,默不作声地送她回府衙,回来时忍不住向一同起兵的同乡说起此事,叹她是个忍辱负重,尽力保住父亲尸首奇女子。 檐下的脚步声远了。 沈长卿掷下骷髅,用力践踏,将捆缚自己的梦魇踩了个粉碎。 烛火摇曳,沾染碎骨的氍毹被她整个丢进炭盆。 火光窜了上来,在她眼底炽热燃烧。 第180章 浩汗霜风刮天地, 温泉火井无生意。 泽国龙蛇冻不伸,南山瘦柏消残翠。 吱呀声响了半夜,混杂在朔风声中, 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门窗被风刮动的声响。 幽州府衙门窗结实,但也抵不住成宿吹拂的朔风。差役匆忙阖上被风刮开的对扇窗, 瞧见了内屋烛光下跪伏的身影。 隔扇门“唰”的开了, 缓慢的脚步声响起,耳畔还有若有若无的甲胄摩擦声,刚从象州赶回的禁军千总,心倏地悬了起来。 麂皮靴面拂动玄色的曳撒,从千总的余光里掠过。 千总的头埋得更低了。 秦玅观手腕搭于佩剑之上, 转至他身前,并未着急坐稳主位。 千总望见了麂皮靴上残留的雪渍,连鼻息都下意识屏住了。 “闻说,你没能看住沈长卿。” 清冷却又不失沉稳的女声响起,千总涕泗横流, 叩得地砖嗵嗵作响。 “陛下!”千总哽咽道,“罪臣无能, 竟叫她和那执一道人跑了出去, 恳请陛下降罪!” “执一?”秦玅观尾音微扬。 “那执一道人一心追随沈逆,沈逆失踪她亦随之消失,罪臣查遍象州,才知道她换了寻常百姓家的马匹, 一路向北了。” “同福客栈里,她是如何潜逃的。” “回陛下话, 当时有一伙黑衣人潜入,罪臣和手下发觉了他们, 他们便跳窗而逃。那黑衣人以身为垫砸出了一地血,最后为潜伏于客栈后院的同伙所救走。” “何时潜逃的。” “十三日夜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秦玅观背过身走向主位。 阴影远了,额角和肩背满是冷汗的千总终于敢抬起头,悄悄地打量一眼她的身影。 蓦的,秦玅观转过了身,千总与她幽暗的眼眸交汇不过一瞬,吓得慌忙叩首。 “既然有血,循着血渍也该寻到人了,你没瞧见么。” “陛下,那血渍是延向深山的,那夜落雪,夜里搜山血迹一会就被覆盖了。罪臣……罪臣跟丢了……” 室内安静的这片刻里,千总汗如雨下。他知道秦玅观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身上,不敢露出一丝发怯的动作。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秦玅观抬眸,视线离开了他,千总松了口气。 来者是方十一,她朝秦玅观摇了摇头,秦玅观会意。 “怎么,你同你的部下,供述不同。” 千总心跳骤停,像是挨了重重一锤,僵了一会才道:“许是出了偏差,是哪里,哪里不同呢?” 秦玅观没说话,千总也僵着身体硬顶,头皮发麻,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抬起头来。”秦玅观说。 千总佯装镇静,瞧着她将佩剑解下。 “这一路难行,又是羁押逆党回京。”秦玅观抽出佩剑,将剑鞘搁在公案上,指腹试探起剑锋来,“遇上此事,也是无奈。” 千总睁目,双眼泛光:“陛下体恤下臣,圣恩浩荡!” “舟车劳顿,先在幽州歇一夜,再回京归牌罢。” 千总再次叩首:“多谢陛下!” 人退下了,屋内只剩秦玅观与方十一了。 见秦玅观阖剑坐定,方十一才从阴暗走了出来。 眼前闪过一抹银白,一方令箭直直地飞进了她怀里。 方十一接了令箭,眨着眼睛瞧秦玅观。 “沈长卿的事,不要叫京中知晓。” “陛下,御林司这几日一直跟进此事,只是,关于沈太傅的流言京中早就流散开来了。” 秦玅观抬首,眉头微蹙。 “象州知府乃是何尚书的门生。”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刘千户寻沈太傅寻得实在是大张旗鼓了,所以……” 何尚书便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过去曾担过崇宁元年的主考。新科进士除了自诩天子门生外,还喜认师门。主考官们多一个门生故吏多一条路,新科进士们多攀一条高枝便多了晋升的余地,于是这样的旧俗便承袭了百年,成了潜规则。 此人过去与沈崇年走得近,清除明面上的沈党时,御林司并未搜到关乎他的实证,此人便活了下来。 秦玅观听着,心中便有了数。 “叫十七继续盯紧他们。”秦玅观说,“你带一队人,快马加鞭赶至辽东,务必给朕摸清状况。” “陛下,若是沈太傅真反了呢……”方十一欲言又止。 秦玅观抚着剑缰,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 “她若当真要反,你在辽东就可拿着朕的令箭即刻诛杀她——” “若是兵临城下,朕便在这幽州城迎敌,亲手斩下她的头颅。” * 是夜的辽东黑漆一片,时值子时,府衙的灯火也熄了,唯有沈长卿的厢房里还映着火光。 她摘下官帽,捧着它的双手早已落在炭盆之上。 象征官员身份的帽翅此刻正低垂着,原本整齐的边角也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氍毹烧尽了,沈长卿眼底的光亮也随之暗淡。 她举了许久,终于还是将官帽戴回,只是在原本别着牙牌的腰间挂上了一柄佩剑。 门被敲响了,沈长卿回眸。 亲信的声音夹着风雪声飘了进来。 “大人,都准备妥当了。” 沈长卿束紧革带,按刀前行。 打开门,风雪灌进了她的官袍宽袖。 她的声音极轻:“丑时出城,方清露那,要严加看管。” 亲信抱拳:“是” “不过——” “何事。” “她今日多次要求见您一面,似是有话要说。” 沈长卿仰首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隐在交领下的脖颈更显纤细。 “她想问的,我已经答过了。”沈长卿道,“你且告诉她,我险些死在象州,可那些人不会禀明实情,在他们口中,我已是逆贼了。” 亲信应下了。 沈长卿踏雪前行,袖风破开凄清的夜色。 她像是从前内廷值夜后,穿过府衙前去上朝那样绕过照壁。 朔风吹动她的衣袍,显出她清癯的身形,高墙之下,独行背影分外凄清。 “皇帝亲提的要犯在押解回京的道中被劫,钦犯与之搏斗才艰难逃回”这种说出去能自毁前程的事,禁军千户自然不会禀明秦玅观。 沈长卿过去同这些官僚打了太多交道,知晓他们做事的风格。 她和执一逃回象州府那日,道上便有人谈论起了她的事。象州上下知晓了,必然消息已经流向了临近州府,临近州府知晓了,必然朝廷上下就有所耳闻。 她早就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即便秦玅观愿意不计前嫌地保她,她所到任之处,必定为对千夫所指,朝臣也会串通起来排挤她——她和当年的唐简没有差别。 唐简愿意以死明志,她沈长卿却心有不甘。 下臣。 为人臣者一生囿于一个“臣”字。 面颊被融化的雪花冰得更凉了,沈长卿收束思绪,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城楼。 照着约定,随她起事的将军们已经聚集在此处了。 沈长卿告诉他们的是另一套说辞,想去做的又是与口中说的又有差距。 这几个将军里,多数人都是支持沈长卿去给瓦格人递投名状,卖了辽东换取一生荣华的。沈长卿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 可她此刻又不得不调动他们。 火光照亮了城下身着银甲的官兵。 银光潋滟,不见尽头。 沈长卿睥睨着官兵,扬声道:“奏报已至,蕃西已破,丹帐人长驱直入,已攻入我大齐腹地——” “京畿将领,竟有怯战而逃企图投奔敌营,趁机作乱者。京三营已不可信,陛下有令,调辽东北六营中三部,驻防京畿。”她拿出明黄色的卷纸,扬臂轻晃,绛色的袖袍随风飘荡,“诸位将士,大齐已至最危难的时刻,你我同心,共御外敌!” 军营之中信源贫瘠,兵不知战况,更不知征战的真实目的。沈长卿一番话激起了将士们朴素的家国情怀,也稳住了军心。 她扬首,示意身旁的将军们训话。 见朝夕相处的将军们都出来了,军士们更是深信不疑。 “沈大人,今夜风大雪大。”训完话的将军同沈长卿说话,“可行三十里,在神王庙歇过了再继续行军。” “兵贵神速,歇脚地不可多留。”沈长卿道,“今夜若是歇了,到京师要多少日。” “回大人话,若是天晴好,最快要五日,若还是落雪,大概要十日了。” * 同一时刻,幽州府中,阖目养神的秦玅观睁开了眼睛。 “日子对不上。”她呢喃。 今日已是二十六了,沈长卿十三日潜逃,就是爬来,领的是步兵也该到幽州了。 那样聪明的人,怎会连兵贵神速这个道理都不懂,平白误了战机。 秦玅观联想起传令兵的神色与刘千户的慌张,以及方十一报上的朝臣反应,隐隐有了猜测。 或许沈长卿根本不是潜逃,而是被逼走的,亦或是不得不反。 大齐两面临敌,腹地不起兵戈才能保障前线稳固。无论真假,若是诏旨能稳住沈长卿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松开了擦拭剑刃的帕子,看向烛光未曾照亮的地方。 “来人。” 影卫的身形显露了。 秦玅观语调发哑:“严刑拷打今夜问询的禁军,务必叫他们吐出真话来。” “是。” “另外,快马加鞭赶回内阁。” 秦玅观屈指抵上眉心,指节跨过长眉,揉着当阳穴。 她原先是觉得事情未曾结束,隐匿行事更利于大局,如今看来,犯了大错——这朝中,不是人人都是唐简,无论发生何事都会信赖她。 秦玅观心弦紧绷,吐字果决而慎重:“明发上谕,邸报今夜便要传抄发放,阐明沈长卿大义灭亲,朕已恕她无罪,若是再提及诛灭沈长卿者,视为沈逆同党。” “方十一此刻若未出城,叫她拿着朕的令箭去传诏,定要将上谕带到。” “谨遵圣命。”影卫俯身行礼。 秦玅观拍案催促:“要快,一定要快!” 180-190 第181章 “快!” “再快!” 幽州北城门大开, 一队轻骑破开风雪,奔向遥远的辽东。 方十一低伏马背,挥打马鞭, 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只留下雪地上汇聚的马蹄印。 疆域辽阔的大齐一至深冬, 整个北域七省都会接连落雪。 今夜便是如此。 天地为白幕笼罩, 青袍道坤扯着马缰在暴雪中踽踽前行。 宽大的袍角飘向身后,成了被风展开的青旗,似是要带着她飞向天际。 马匹刨蹄,被风吹得不停侧头,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了。 执一脚下打滑, 从积雪中爬起时,马匹已经滑下土丘,跌得起不来身了。 同一时刻,沈长卿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下城楼,来到军士中央。 她轻颔首, 身旁的将军便扯着嗓子吼道: “开拔!” 刀锋亮出,军旗升起。 旗兵打出号令, 乌泱泱的人头开始攒动, 面向东南。 沈长卿踩蹬上马,身处于军阵核心。 马肚被夹紧,马蹄声混入整齐的甲胄声中,渐行渐远。 城楼上, 驻守在此的辽东府差役望着缩成连片黑点的军阵,双手塞进袖中, 眼底多出了几分茫然。 “上回是周大人,这回是沈太傅, 文武都上阵了,看来是越来越难了。”小差役问老差役,“您说瓦格人和丹帐人能打进来吗?” “谁知道呢。”老差役咬着烟杆,摸摸腰又摸摸心口,“不过现在这皇帝,你别看是个女子,实际可比庆熙爷和隆光爷狠多了。十年前,可是她马踏辽东,把那承天都拔汗打回了泰华山,硬生生气死了。” “真有这么厉害?”小差役心中燃起了些信心,两眼放光。 老差役拿烟杆敲他:“去给我下去借个火折子上来,不抽两口,这天得给老子冻死。” 小差役连声应下,小跑下楼,不一会便仰高了脑袋同楼上的老差役说话:“没有啊,说燃光了。” “猪脑袋,没有就去西城门借!”老差役骂道。 小差役抱着刀,踩着军士留下的脚印边腹诽边往西城门去。 冬夜里城墙上下禁止生火,以免敌军借此判断出守军人数和位置,这套军令在整个辽东严格执行,老军士老差役缺了点烟火就压榨新军士新差役去借,去接。 小差役走远了,特地回头呸了两口,一抬头便看到西门多了一队军士,正被差役们盘问。 风吹动了轿帘,小差役隐约瞧见了个身形高大,身着玄甲的女将。 盘问的差役想要掀帘查看,却被女将的亲兵推了个远。 小差役隐隐听见些“风寒”“方大人”之类的字眼,心下一惊——莫非轿内坐着的就是鼎鼎大名的林大帅。 可林大帅出行向来只骑高马,小差役远远见过几回,从没见过她乘轿。 挨了顿臭骂,西门差役拿了腰牌,终于移开了拒马,领着手下退至官道两侧。 小差役见了连忙压刀行礼,等到轿子走远了才上前借火折子。 * 坐在这窄小的轿子中,孙匠快憋死了。她本想找个披风掩面过来,奈何身形竖着看与林朝洛一致,横着看却要宽上不少,远远被人瞧着没事,走到近处被人看见就要露馅,迫不得已坐上了轿子。 “还有多远?”她问外边的红缨兵。 “快了,快了,你少说两句,林大帅可不像你这般问东问西。”红缨兵答。 孙匠住嘴了,巴巴地瞧着被风吹起的那点缝隙等待辽东府的飞檐映入眼帘。 方大人每隔一旬会来北境兵营巡查一回,如今过去了两日了都没见着人影,鹤鸣与牧池二将又听得城中戒严了,八营官兵被拨走了三营,未得方大人手扎不得轻易出入城池。二人便起了疑心,仔细打听了翻,派她回首府查探。 借着林大帅的“余威”,孙匠和红缨兵费了点力气顺利进了州府。 一行人凭借军营中培养出的敏锐直觉,早早嗅到了城中的不同寻常。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止了晃动,孙匠打帘去看,却没见着府衙。 “这在——” 话未说完她便被人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你没见着门口府卫都换了么,这能没事么。硬闯我怕打草惊蛇。”红缨兵压着声说。 孙匠点头。 “这样,兵分两路。”红缨兵官说,“腰牌给我,我拿着东西说是大帅给方大人送东西,你们趁机潜进去,四处摸索。” 孙匠再次点头。 定完计划,众人分工行事。 孙匠绕到官府后边,与人搭手扎下马步,身姿矫健的女兵一个踮脚踩着她们交叠的手臂攀上了高墙。 落地不能有声,先翻进去的在墙上趴了片刻,确认巡逻官兵已过,小心翼翼的抓着墙沿下滑,落地无声。 她在墙内放风,墙上新攀上的拉着垫后的一个个上来。 孙匠体型健硕,动作笨拙些,为了不弄出声响,动作更为小心。墙上的女兵拉着她,墙下的托着她,终于叫她平稳落地。 随着最后一抹黑影被拉入墙内,众人的心也悬了起来。 太黑了,照理说府衙都是日夜办公的,少有如今一点灯光都没有的状况。 孙匠脚后跟先着地,步子迈得极轻极缓。 屋檐下,她们看到了抱刀坐在草甸上昏睡的差役。 最前边的用手指了四个方向,示意身后人分头行事,降低风险。 孙匠向西厢寻搜寻,与那昏睡的差役仅有一墙之隔。 可怕什么来什么,这条道上的积雪并没有清扫,她一脚踩下便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檐下人忽然惊醒,抱着刀四处张望。 孙匠不敢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差役才重新阖眸。 有惊无险。 孙匠抚胸,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为了不再发出声,她脱了触地面积大的硬邦邦的皮靴,塞进腰带,竭力控制着着力点。 不过数百米,孙匠却走了小半个时辰。 似有似无的火光近了,孙匠摒住了鼻息。 蓦的,耳畔响起了低低的交谈声。她迅速闪进内陷的入户门扉边,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半夜的抽什么风,不是没轮到咱们巡夜吗,怎么也把咱们叫起来了?” “谁知道呢,怕人跑了罢。” “怕什么,不是都换了咱们的人吗,等着陛下发诏旨便可,还怕被人劫了?” “不过说来也是凄惨,金銮殿飘来两句话,昨日还高坐明堂的就成了阶下囚,原本被关押的反倒掌了权。” “不是饭食里还加了……” 孙匠的眼睛睁大了些,努力等待后半句话,那行人却远了。 火气噌噌上窜,她恨不得当即抓个人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清露到底在哪一间屋子。 听方才那帮人的话,府衙得了皇帝诏令,如今易了主。那从前的阶下囚应该是姓沈的那个太傅,昨日高坐明堂的应当是沈大人——她弄不明白,怎么平白无故的,方清露就被关了。 都说这皇帝姥儿是天下权势最大的人,如今看来,也是这天下最糊涂的人,亏她从前还把她当个体恤百姓的圣君,结果连是非都不分,竟将方大人这样的贤能给关了。 孙匠气不打一处来,面颊和脖颈都气红了。 牛劲上来了,下脚不知轻重,孙匠刚踩了一步便发出了声响。 “谁!”还未走远差役发出一声呵斥。 孙匠红晕稍退,鼻息缓和了些。 “哪儿的枯树枝掉了罢。” “马虎不得。”发出呵斥的差役道,“你,你们,随我去看看。” 听着紧促的脚步声,孙匠心跳加速,有些慌神。 差役还在逼近,孙匠又听到他们说:“你们上里边瞧瞧,不能叫人跑了!” 锁链声响起,听着似是差役在翻找钥匙。 她忽然意识到方清露可能就被关押在身后的屋子里,视线落在了那把铜锁上。 “咯吱”声渐近,混杂着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孙匠退至墙角,再往后便要退无可退了。 她横下心,抄起腰间的斧头使起来蛮力砸了起来。 尖锐的碰撞声激得差役更为警觉,连片的火把扬起,惊喝声与拔刀声响成一片。 这铜锁分外结实,孙匠连砸数下都未能将它分成两半。她干脆掏出专劈木材的砍刀,凿起了木门。 求生欲与惊慌感的驱使下,木门出现了裂隙,孙匠改换肩甲撞击,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撞出一个窟窿,奈何她身形太大,根本穿不过去。 银光烁动,发现她的差役已劈刀而下,孙匠抬臂格挡,一脚踹开突袭者,砸门的力气更大了。 “有人要劫人!有人要劫人——” 差役拾起刀大叫起来,等待援军更上。 “这劳什子看着结实怎么砸门这么不管用!”孙匠叫骂,一手握斧劈门,一手挥刀砍人。 差役越涌越多,孙匠砍红了眼,连踢带踹终于劈出个半人高的空洞。 她在长刀迎面前闪身钻了进去,躲在完整的门板后躲过了飞过的箭矢,一转身前院的看守也绕了过来将她逼至角落。 “方大人!” “方按察——” 孙匠以护臂迎敌,直奔窗棂,三下五除二破开,正欲翻进去,后背却倏地痛了起来。 栽进屋内时,后背剐蹭到窗沿,硬生生折断了流矢,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中箭了。 来不及细思,孙匠冲了进去,瞧见了油灯下唇瓣发白,已经昏迷过去的人。 “方大人?!” 孙匠拔了断箭,将她扶直,起身时又中一箭,她吃痛地前仰,用后背护住方清露。 耳畔又破风声。 又是一箭,擦着她面颊飞过,在她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追来的差役放下连射弩,朝身后人吼道:“这大个子皮实,射不死!” 孙匠赤红着双眼环视四周,窗外,门畔,屋内满是不明状况的差役,数不清的刀锋和弓弩正对着她,蓄势待发。 第182章 孙匠拾起砍刀, 将方清露护在身后,眼底满是狠戾。 大不了就是一死,过去方清露救过她和女儿一命, 她若是死也要杀够数,拉着这帮畜牲为她和方大人陪葬。 冲进院的那一通砍杀使得她像是从血泊里爬出来的。她抹了把脸, 于是整个面上除了双眼就都是腥红了。 这样的人该躺在棺材里, 该在沙场上,该在地狱里搅动油锅,独独不该在这帮平日里只敢对飞贼痞子动手的差役面前。 杀气腾腾的孙匠劈得各色兵刃铮铮作响,不要命的匹妇迸发出的力量骇得他们下意识后退,手腕发软。 百十人都未能镇住一个手持兵刃的悍妇, 官差见了想要身先士卒,激发他们的斗志,却在斧头劈来的那一瞬膝头一软。 “来啊!”孙匠以刀背拍打臂甲,“有胆的上啊!” 官差朝身旁人耳语几句,不一会门上的锁链便被拽了上来, 横着扑向她。 空间太小,孙匠施展不开来, 锁链趁机绕了三圈, 束缚起她的双手。孙匠挣出一只手臂,持斧的那只手却为了避免伤及方清露,叫差役得了先手。 她发狠挣脱,却激得背上的伤口撕裂, 鲜血染得锁链斑斑驳驳。 “卑鄙,无耻, 一群人竟识不出好官赖官,都该死!” 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 孙匠叫骂起来,在她的身后,差役悄悄摸了上来,扬起刀柄给了她后颈重重一击。 头晕脑胀的孙匠单膝跪下,膝盖碰着地面又意识到什么,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结果迎来了更结实的一击。 “要留她一命吗?”差役问。 回应他的是一片求援的喊叫,回首之际,一柄长剑挑穿了他的布帽,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倒了下去。 六个红缨兵杀了进来,破窗而入的两个扶起孙匠和方清露,带她们奔逃。里边的那个扛起方清露,外边的那个做出蹲起的姿态,咬着牙才将孙匠驮了起来。 抵挡追兵的四人见着这情形,边打边退,引走了大部分差役。 意识稍复的孙匠挥舞斧头,眼前一片重影。 “用我的刀——”驮她的红缨兵说道。 孙匠摸了几下,抽刀瞎作挥砍,竟凭着力气砍退了几人。 “你……放我下来……我太重了,自己走……”孙匠说。 “砍你的人罢,我背得动……背半扇猪我都不带喘气……”红缨兵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才几斤几两……” “我能,我能背两扇……” 孙匠这个关头还不忘逞口舌之快,红缨兵气得故意将她颠了下。 不知过了多久,孙匠的耳畔便只剩下了风声,红缨兵耳中也只剩下了嗡鸣。 孙匠视线模糊,在摇曳中,隐约能看到方清露灰白的脸。 再往后的事,她便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后来有了马蹄音和冲撞声,还有不知是谁的厉喝。 具装骑兵冲得不着片甲的差役飞了出去。 牧池同鹤鸣叫人将差役拿了个精光,将方清露和孙匠放到马匹托起的网兜里,直奔军营。 后脑勺上的血渍凝固了,漆黑中透着殷红。军医用帕子擦了两下,鲜血又渗了出来。 方清露睁开眼睛,喉头干得说不出话了。 牧池慌忙喂了她口水,方清露沙哑道:“沈,沈长卿反了,禀报陛下……” 语毕,她看向那仍在昏睡的孙铁匠,哽咽了声。 * 军中的铁匠帐里,唐笙垂着脑袋坐在火盆边,颀长的影子随火光晃荡。 手中皱巴巴的信纸上落了两滴水。 她抬臂胡乱抹了下,继续听铁匠说话。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铁匠的话和打铁声一样有节奏。 “您这护喉和这腰甲,可真是啊上好的百炼钢打制的啊。”铁匠擦擦汗,将腰甲换了个面继续修补,“我忙活了大半辈子头回修啊。” 铁匠声音虽大,但隔了半间屋远,唐笙听不太清说话声,只是含混的应了声,思绪还停留在彻底封城前递来的最后一通书信上。 这是她递出凉州和泷川分割被围的消息后,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秦玅观的书信。 秦玅观告诉她自己安好,在信中宽慰了唐笙一番。唐笙读到前边都还好,直到看到了秦玅观在段末说起自己自己无法立即驰援的懊悔。 那一瞬,唐笙的眼睛发了涩。 她知道,秦玅观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在消息闭塞的蕃西是看不到全局的,而秦玅观坐镇京师,各处的消息都涌到一处。 陛下总有太多的事要决断,蕃西局势如此紧迫的情况下,陛下硬生生刹住脚步,必然是遇上了更急迫的事。 她是陛下,不必愧疚,不必同她说对不起。 唐笙的视线每次落在秦玅观表述愧疚的语句上时,心脏总是阵阵抽痛。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唐笙以为是铁匠送来了修好的甲胄,当即坐直了身,拿出参赞大臣的仪态,慢条斯理地收起信纸。 蓦的,她的手中多了一碗饭。 方十八拍下筷子,跨坐到她身边。 唐笙抱了碗,眼眶还有些泛红。 方十八的视线垂下了,拍了拍她的肩膀。 “消停了,逐个城门轮番进攻,为的是威压,告诉咱们,他们已将咱们围了个彻底。” “都打退了。”唐笙扒拉着碗里的糙饭,垂首间,遮下了颈间的残留的勒痕,“来一轮,打一轮,僵持久了,士气都是一样低落。” “是这个理。”方十八很乐意听唐笙说话,别的将领口中的丧气话,从不会从她这蹦出来,“更何况他们是奔袭,北蕃本就以戈壁居多,哪来什么粮食供他们劫掠。拖得越久,他们反倒比咱们难受。” “只是——” 唐笙快探到嘴边的筷子僵住了,眨着眼睛等方十八的后半句话。 “城里什么都缺。缺药,缺粮,缺棉衣,缺柴火,缺马草。我们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丹帐人来破城墙。” 唐笙抬眸,泛红的眼睛多出了几分坚毅:“丹帐能吃上外边送来的,咱们就吃丹帐的。” 方十八颔首:“不错。” 她凑到唐笙耳边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饭放凉了,唐笙便把碗搁在火盆边温着,就这样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碗边落了层灰,唐笙才重新端了起。 低语混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梳理起态势与方家姐妹商议出的对策。 方箬觉得可以依靠两侧山林设下埋伏,引诱丹帐兵上山,借助地势堵截,一队一队地消灭。 凉州城虽号称八万人守城,但实际只有两万老兵,余下的要么是新征发的壮丁,要么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如今守城的唯一优势便是大齐的火药与鸟铳,但铅弹打一发少一发,火药用一封少一封,拼到最后还是刀枪剑戟,所以从丹帐人手中缴获兵刃武装百姓是一件极重要的事。 “棉衣可以征集城中富人的,各府官差余下的棉衣也要征发起来,散给军士。” “那柴和粮呢?”许是掌管久了后勤,唐笙总念这些东西,“冬日里没有这两样,可就太难熬了。” “柴我夜里带人去劈,可这粮……”她越说声音越低。 唐笙已将消耗压至最低,本来能吃六十日,但因为凉州城里多了好些逃难来的百姓,粮食仅够吃四十多日了。 衙门会间歇性地施粥,可每日都有人饿死,每日都有人听着寒风睡去再也起不来了。 方箬曾隐晦地提醒过唐笙,粮食调度要以守城官兵喂重。唐笙听懂了她的意思,可又无法忽视难民的死亡。 她无法说方箬残忍,因为她作为主帅,所有的考量都是为了大局。 没人想瞧见这悲惨的景象,无论是唐笙还是方家姐妹,每日睁开眼睛都会想到此事,真正思索起解决之策,却又无能为力。 自丹帐屠城那日起,到十一月廿四,已满一旬,也就是城中的粮食只够吃不到三十日了。 三十日后若仍无援兵,她们便只能突围,不然这城池最终会变为《张中丞传后叙》中的“人相食且尽”了。 “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 何等的惨烈,何等的残忍。 唐笙不想成为张巡,亦不想城陷,置大齐心脏于丹帐人的马蹄之下。 “三十日,三十日后丹帐仍不退兵,咱们仍不见援军,便只有突围了。”方十八说。 唐笙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火光。 方十八瞧着她,总觉得她疲惫得打紧。 她小声问:“书信上什么都没说么?” 唐笙摇头:“原是陛下御驾亲征,但迟滞了。” “为何?” “不知。” 方十八起身,绕着火盆踱来踱去。 半晌,她指了指唐笙的饭碗,语调低沉:“要用饭。” 唐笙不想吃这落着灰尘且又干又涩的米饭,可一想起城有些百姓连这碗糙米饭都吃不上,拨去上层米粒的筷尖便顿住了。 她扒了一口,咀嚼了许久,口中都没有任何滋味——她又焦躁得吃不下了。 “我连民带兵才顶了十来万人。”唐笙叹息,并未说出后半句话。 顶十万之众便已这样焦躁压抑,那顶着亿兆臣民的秦玅观呢? 第183章 依傍山丘而建的凉州外城今夜没有丝毫光亮, 甚至比往常还要静谧。 山林里总是能传来些无序的声响,似是积雪压低了枝头滑到了地上。 伏于低矮枯败草窠间的狐狸抬起头,圆眼警惕地扫视周遭。 蓦的, 被雪压着的枯枝为人踩断,惊得狐狸嗖地奔向了更隐匿的角落。 火光亮起, 一道黑影从坡边一闪而过, 丹帐人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箭雨。 领头的挥手,示意执弯刀的上前查探。 一小队丹帐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的,火光照亮的地方只有将土坡扎成刺猬的箭矢。 可黑影并没有消失,土坡的另一侧又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丹帐兵响应迅速, 急忙追了过去。 西南城墙所驻丹帐兵力不少,为的是阻断齐国两城之间的联系。头领带人搜寻了许久都未见大队人马的踪迹,心中一喜,觉得这定然是齐国人准备递信。 他放心大胆地分散起整支队伍,以三四人一组的小队向沿山搜寻。 匍匐在雪坡阴侧的方十八黑漆漆的眼睛里映入了火把的光, 微微上抬的手腕猛地落下。 一道长绳倏地窜,起激起矮矮的飞雪, 火把落下, 树上跳下许多道黑影,锐利的长刀直奔丹帐人的头颅。 又是一阵悉悉窣窣,鲜红的血渍在暗夜里蔓延开来,皁靴朝血流垂直方向划动, 将痕迹掩去。 消灭了一队人,方十八边转移了位置, 等候下一队。 不远处,出现一队人马众多的丹帐兵, 一身黑点白兽皮的那个压着刀东张西望,打扮同仪态瞧着都像是个不大不小的丹帐武官。 方十八眼前一亮,她推了推垂下的铁盔,右手摸向腰侧的箭囊。 她还在等待时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队齐兵从山林两侧冒了出来,向丹帐头领发起进攻。齐军近身肉搏劣势更大,最先冲上去的两人已挨了大块头几记重锤倒地不起。 箭是射不成了,方十八骂了声,拔刀迎击。 丹帐头领大叫起来,企图引来更多的兵力。 方十八将刀送进他的胸腔,回首大喊:“快扒,快砍,再有半刻钟立即后撤!” 黑暗中亮起数十道眼睛,听得号令当即拖着木材和从丹帐人身上扒下的棉服兽皮往城洞后撤。 方十八踹开向新兵挥刀的丹帐人,横刀格挡困住她的两个丹帐兵,腾出一只手提溜着新兵的衣领往回拽。 “走——”方十八大喊,“不得聚集!” 一行人野兔般蹿进了山林,身后是潮水般涌来的丹帐兵。 方十八边组织军士后撤,搭弓放箭。 只片刻工夫,她便救下了数个即将倒在弯弓下齐兵。 丹帐兵还在冲坡,方十八望着落在最后的十来个人,心急如焚。他们的脚步再慢一些,丹帐弓兵便要一轮齐射了,到那时想跑都来不及了。 涵洞窄小,军士们需要俯身爬进去,越来越多的人积在门口。 城楼上的唐笙不顾属官的劝阻,当即下令开城门。 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刺激了丹帐人的神经,他们越冲越猛,都想乘着这个机会杀进城内,夺得头功。 方十八抽刀砍死两个丹帐人,揪着最后两个军士入城,双手覆在厚重的城门上,用力推起。 杀喊声近了,挥着弯刀张牙舞爪的丹帐人就在眼前,援兵无法冲出去杀敌,城门被两拨人顶着闭合速度缓慢。 方十八急得掌心和额头全是冷汗。 “放——”唐笙的声音冲破夜幕,指引着令旗挥舞。 鸟铳声打醒了狂热的丹帐兵,白烟和刺鼻的火药味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冲在最前边的丹帐人倒了一批又一批,城门终于阖上了。冲阵的丹帐人终于清醒,乌泱泱地退去了。 唐笙从城墙下来,火把映亮了她板着的半张脸,甲胄摩擦声停了。 “死了多少人。”她问。 方十八收刀,染上污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 “四个,伤了七八个。丹帐死了至少一百人,方才那轮齐射死得更多。” 唐笙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 方十八闪身,露出不到一个时辰的出征所带回的东西。 军士们放下柴禾、棉袍、兽皮外衣、弯刀、链锤,还有几袋从丹帐人身上摸来的羊肉干。 “依据杀敌人数挑选兽皮,棉衣送给城中百姓,得头功的,官加一等,赏银三十两。”唐笙将银子拍进方十八怀中,“本官不知详情,便交由方千户分赏。” 队伍中洋溢着得胜的喜悦,唐笙军士身边走过,瞥见那一双双冻得红肿的手,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方十八效率极高,唐笙巡查完各营防备回来时,凉州城点燃的篝火更多了,分到棉服的百姓散居在破败的街道两侧,面上有了满含希望的笑意。 唐笙抚了抚河曲马的鬓毛,加快了回营步伐。 耳畔只剩下马蹄的踢踏声。 她遥望被阴翳遮去的月亮,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遥远的南方。 * “陛下,探子带了信。” 城墙上的秦玅观定定地望向遥远的西北方,并未应声。 雪终于停了,天边的云翳向北奔涌,但残月隐于其间,白光仍是阴冷朦胧的。 她不喜残月的意象,遥望天际,思绪总是发沉,发闷。 “陛下……” 传令官小声提醒。 “说。”秦玅观终于回神。 “启禀陛下,平沙关一带有异动,象州、禹州镇府均有上报。”传令兵官道。 秦玅观垂眸,腕子搭在了剑柄之上:“这是逼近重镇了。” 九年前,她仗剑立于幽城巅,击退了从象州、禹州逼近的瓦格重骑,沈长卿是立于她身侧,事事为她考量的谋士,如今她们却要兵戈相见了。 大雪在今日才停下,带着赦免诏旨的女卫同沈长卿同日出城,却未能在要道上相遇。 她们就这样在苍茫的大雪中错过了。 方十一处未有回音,至于沈长卿—— 是天意如此么? 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定要兵戈相见么? 秦玅观不断地反问自己,答案却越来越渺茫。 “调红夷炮去罢。”她低低道,“叫禹州镇府预备守城。” “是。”传令兵官应下。 寒风萧瑟,城郭隐与暗夜之中,宛如蛰伏的猛兽。 铺展于天地间的步骑兵阵成了捕兽巨网,扑向静谧的禹州城。 “大人,未得诏令,怕是不能从此处轻易过去。”沈长卿身侧将军扯着马缰低语,“不若学秦玅观,跨过平沙江,直捣京师。” 马匹刨蹄,马尾轻晃。 沈长卿望着暗夜中隐匿的城墙,视线逐渐模糊,思绪回到了前往辽东治疫的雨夜。 她牵马渡河险些被奔涌的江水冲走。那时的天还未有这样凉,她半身泡在江水中,牙关打颤,行几步便栽进了几回江水。 那回她是被军士救上来的,除了她,便没有人敢真正下水了。 沈长卿也是那时体会到秦玅观的毅力与决心是旁人远不能及的。 她是明君,是圣主,她敬畏秦玅观,也渴望权力带来的安稳。若非紊乱的朝局,若非群臣的逼迫她绝不会与她为敌。 沈长卿并不觉得她此行能夺得大位,但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死在斗争的路上。 死即死尔,生者即是过客,死者不过归人。 史书工笔何所惧,她渺如天地一浮萍,倘使归去有择机,她宁做落在泥淖中微尘,也不愿生在宫阙与官舍间了。 “城墙无灯是何意,你可知么。”沈长卿问。 说话的将军面色一僵:城楼不点灯火是为了掩藏驻军位置,亦或是掩藏炮口布置。禹州城如此静默,说明守将已经做好准备了。既然城墙都有了布置,那平沙江沿岸说不定也布置了埋伏。 “战时各处戒严,禹州城防敌人也未可知,不妨——”将军试探道。 “腊月的江水,我敢蹚,你们敢蹚么。”沈长卿道,“退回辽东,等到林朝洛率军赶回,还有余地么。” 她直截了当地击碎了将军的退路,再抛给他一丝希望:“大齐还有兵可调么,都抵在辽东与蕃西二线了,各城留守的不过是老弱军户同千百个差役罢了。这样的守备军能抵得过轻骑冲锋,步军砍杀么。” 将军被她说动了,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 “你去传令,就说叛军把控了城池。”沈长卿拔剑,指向城楼,“前军准备攻城试探,中军预备增援。” “得令!” 军令传到,军阵开始运作。为了鼓舞士气,沈长卿身先士卒,来到了前锋阵营。 轻骑阵宛若澎湃的潮水,即将显出排山倒海的威力。一声令下,马蹄成了炸响的惊雷,震颤天地,眼前的城墙都陷入了晃动。 信旗即将挥下,斥候前来报。 “大人,有人拦阵。”斥候抱拳跪奏,音调中难掩惊诧。 沈长卿勒紧马缰,宽袖垂于膝上:“多少人。” 斥候答:“一人。” “一人?” 简短的两个字激起了千层浪,周遭所有闻得此言者,视线全都汇聚到了一处。 惊诧的,好奇的,不解的,嘲讽的…… 一人拦阵,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沈长卿的耳畔充斥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她缓缓抬眸,眼前浮现了执一的身影。 “是个坤道,牵着一匹马,身无兵刃。” “人在何处。” 斥候引她上前。 沈长卿大马,果真看到了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风吹起了执一宽大的得罗袖摆,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 赶了太久的路,执一的鬓角乱了,面上也留下了风雪的痕迹。 她望着沈长卿,眼底凝着化不开的愁绪与忧心,眸色更显幽静。 马蹄踢踏,踩碎了清寂的夜,也踩在了执一的心尖上。 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场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执一难过得心要碎了。 到底是哪一步,她才没能抓住她。 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天上仙跌成万人唾弃的逆贼。 那风光霁月,笑意温和的沈长卿本不该成这样。 执一掩于袖下的指节蜷起,鼻腔泛酸。但她的面色仍是淡淡的,似乎世间的俗事并不能捆缚住她。 沈长卿微仰着首,低垂着眼帘,睥睨她。 对峙良久,执一解了马鞍与缰绳,弃至阵前,低语几句,叫马儿走远。 那马儿似乎颇通灵性,竟也慢慢悠悠地远离了军阵。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城墙,身前是肃杀外溢的千军万马。 执一孤身立于阵前。 一个人,便成了一整道屏障。 沈长卿很想笑她愚蠢,被利用了都毫无觉察,也很想叫来军士将她押走,可嘴角还未上扬,到唇畔的话便停滞了。 道人的视线穿过层叠的人影,一眼便攫取了她。 第184章 执一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多数时, 她的神色总带着疏离,静静地听,静静地思忖, 对上她视线的,总觉得在那一瞬为她洞察到了内心。 这回不同。 执一满眼悲悯与哀凄。这种神情不是源于同情, 而是来自痛惜。 坚冰似的面具出现了裂隙, 沈长卿的唇角怎么都扬不起来了。 雪幕苍茫,成了弥散的白雾,卷起了她们的衣角。 阵前好似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落在肩头的雪花都放缓了。 “沈大人,再向前, 便要万劫不复了。” 执一的声音散在风中,落到沈长卿耳中,像是穿过了漫长渺远的时空。 “那又如何。”马蹄踢踏,停在了执一身侧,沈长卿扯着僵硬的面颊, 露出个不在乎的浅笑,“你一人怎抵三营兵马, 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她压下扎于革带旁的长刀, 俯下身,小臂抵于膝头,盯着执一映着光点的眼睛:“你若识趣,早些让开。” “一步错, 步步错。”执一眼中的光点越聚越亮,“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跌入深渊。” 沈长卿轻蔑的笑了。 “外敌当前, 若是内乱,后果如何, 沈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执一迎着她的目光,眸色坚毅,“这千古骂名,您一定要背么。” “向前一步,于我而言是唯一的生路,我一退再退,连死期都难延缓。”沈长卿探出指尖,抚平她凌乱的鬓角,动作温柔,眼中却不含温度,“此时此刻,你亦是如此,你同我瓜葛着,会退一步进不去禹州城池,向前一步必将死在乱刀之下,你明白么。” 家世的不清不白,押送官差刻意隐瞒的细节,为保官职沆瀣一气推卸责任的言辞,朝臣默契的排挤,秦玅观安抚为了人心的踟蹰…… 一步步将她逼至崩溃的悬崖。 沈崇年的谋逆致使她下狱,虽有方清露不得动刑的照拂,但辽东大小官差仍不分昼夜地审讯,不准她阖上片刻眼睛。她忏悔,她低伏,她如实供述,所坚持的那点骨气被打成了稀泥,最后化作布满泪痕的陈情书递交京师。 她没能等来赦免诏旨,反倒等来了沈崇年抛出的诱饵,书信被烧毁的噩耗。 沈长卿本就微弱的希望破灭了,那时的她尚未动过谋逆的念头,枯坐一夜思索出了应对之策。谋杀啖人血肉的生父,与方清露合力剿灭蛰伏辽东的逆贼。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诏旨宣判,可京城了无音讯,她仍被囚于厢房中,一旬来,目之所及只有那被高墙割开的天空。后来,四四方方的天变得广阔了,她能走动的反而只剩下了两层窄小的楼阁。 直到一场大火,烧毁了她毕生书著的经卷,烧毁了她心爱的古琴,也烧毁了她的求生之心。 沈长卿本不想逃,楼阁下却有一人张开臂膀,不顾安危地等待她纵身一跃。 都说否极泰来,在那之后,她终于收到了召她回京之令,可双眼却盲了。 再之后的事,她不愿细想了。 黑衣人死前的话日日在她脑中盘旋。 “朝中有人要我们拿你,至于是谁,我也不知,但我知晓他们同禁军有瓜葛。” 处处都有人要她死,她想活了,可人人都要她死。 当初为了保命徘徊于宫阙与官舍间的权宜之策全都成了过错。为了摆脱沈家桎梏向上爬成了错,为了避开风波的周旋也成了错。 是她的生本就是错的么? 沈长卿想不通。 大概不握实权者,注定要仰掌权者的鼻息。掌权者称是便是是,掌权者说非便是非。 一次轻得不能再轻地吐纳,便能将她拼命求来的彻底掀翻,谈笑间定下她的生死。 “我要权,我要活,俯仰由人的日子,我过够了。”沈长卿说。 “没有权柄,便活不下去了么。”执一凝泪,“沈大人,你已捆缚于庙宇,不得解脱了。” “我不要听你不痛不痒的话。”沈长卿轻笑了声,“我没有你那样广阔的胸怀,也没有你心中的道义,我不过是个想活的乱臣贼子罢了。” 她推着执一的肩头起身,攥起缰绳,狠狠甩下。 绛袍衣袖拂过执一的面颊,像是抽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驾——” 马匹擦着执一奔走,随着她的动作,轻骑军阵开始运作,数不清的战马与她擦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能将她踏碎于马蹄之下。 执一并不躲闪,她回眸追寻沈长卿的背影,唇瓣翕动。 “沈长卿——” 沈长卿背影微僵,却不愿回头。 执一颤声,不染尘埃的音调中抑着浓重的不甘。 “我知道你不甘心——” “可成为逆贼,为百姓唾骂,遗臭万年真是你心中所愿吗?” 马蹄渐缓,执一望着那道清癯的背影,泪波在眼中流转。她没有哭,只是心头闷得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你所期盼的,明明是辅佐良主,入阁拜相,高坐明堂,画像奉入紫光阁,万古流芳!” 马蹄激起的雪花打湿了执一的袍摆,战马扬起的风浪卷起了她的袖摆,形单影只的人在骑兵阵中无比脆弱,行进间的长风似乎都能将她吹走,稍有不慎便能被碾锝血肉模糊。 指腹压过的鬓角余温已经散去,再为长风掀乱。 “长卿——” 执一尾音藏着无限情思,最后二字压于齿间,高亢且悲愤。 “回头——” “再向前,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铺开的军阵缓缓停下。 沈长卿泪流满面。 执一太了解她了,轻而易举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她毕生所求便是成为名扬天下的贤能,为良主所信赖,名垂青史,彪炳千秋。 士为知己者死。 良主给予足够的信赖,她便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秦玅观不信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朝堂中畸形的存在。秦玅观敬她,却也忌惮她。 因为她姓沈,她成了逆贼之后,秦玅观捏住她的把柄,愿意留她一命,但绝无光明正大重用她的可能。 她身边从不缺能臣与忠臣。从前有唐简,如今有唐笙和方家十八姐妹,劣迹斑斑的沈长卿只能眺望。 沈长卿仰视苍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逆贼啊……” “大人……”觉察到她有所崩塌的将军低声提醒,“此刻已无回头的余地。您切莫忘了沈老太傅的遗志。” 再向前,她又和沈崇年有何差别呢。 沈长卿覆上剑柄,倏地攥紧。 长剑出鞘,嗡鸣奏响了最后的哀乐。 “长卿——” 执一疯了般奔向她。 “住手!” 城楼上传来厉呵,无镞的箭矢擦着沈长卿的面颊飞过,扎在了雪地上。 剑刃偏过,划在了她的肩膀上。受惊的马匹扬蹄嘶鸣,冲得阵后战马后退几步。 火光绵延,照亮了无数道雉堞,黑洞洞的炮口也显露出来。 龙纛升起,彰示者来者身份。 书写着“齐”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划破了漆黑的夜。 秦玅观放下弓,隐在灯火中的眼眸无比幽暗。 三营将军望见她,面露惊惧。 身后的军阵更是一片哗然。嗡嗡声犹如潮水,涌入沈长卿的耳朵。 长剑落下,激起马蹄踏碎的雪污。 城门洞开,一队青蓝袍制的御林卫策马前来,为首的方十一高举手中的诏旨,高喝传令。 “陛下有令,沈长卿乃是平定沈逆篡位之功臣,勇毅果决,深明大义,周旋于逆贼之间,愤斩贼首。于大功之臣,秉持公心,不当以株连惩之,故恕其无罪,尽矢志报国之能。钦此。崇宁四年辛巳仲冬廿六。” 唇瓣干涩的方十一语调沙哑。 “沈长卿,接旨!” 沈长卿僵直了身,两行清泪划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秦玅观早在她率兵出发前就写好了这封她渴盼已久的诏旨。 她望向城楼上的人,视线模糊,她掩面,受了伤的肩头轻颤起来。 眼泪像血渍一样漫过指间罅隙,染湿了紫袍。 城楼上,秦玅观的睥睨和黑洞洞的炮口与禁军喷出怒火的眼睛那样,令北境三营的将军无处遁逃。 他们想要将罪责全部推卸至沈长卿身上,说出的求饶和托词却又无法上达天听,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喃喃自语。 越来越多的身着重甲的禁军从城门涌出,铺开专门对付步骑混合军阵的盾牌与长枪,火铳兵隐于之后,枪口对准前排军士,已作击发姿态。 再往高处望去,密密麻麻的弓弩兵已经做好准备,只待秦玅观一声令下。 “告诉官兵,不知者无罪。”秦玅观说。 “是。”传令兵官抱拳。 皇帝口谕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整个城楼驻军齐声高呼: “陛下有令,不知者无罪。凡,再有作乱者,杀无赦——” 喊声震得战马后退,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银刃闪过,方十一拔刀长喝:“骑兵收刀下马,步军结成整队,向陛下行礼——” 将军看向兵丁,兵丁看向将军,僵持良久,队伍缓缓运作,依照方十一所说的执行了军令。 “跪!” 沈长卿下马时颤得厉害,血渍染满了整个肩头,就连外露的白衬领也不见本色。 蓦的,马缰为人牵住,腰间也多了一双有力的手。 她抬眸,看到了面色凝重的执一道人。 “还同我立在一处,为我牵马,可是要死的……”沈长卿翻身踩蹬,语调极慢。 执一握紧她的臂弯,眼眸低垂:“长卿,你低估了陛下的圣明与肚量,也高估了自己的决心和狠戾。” 沈长卿眼中的光点烁动,映出了执一的身影。 执一圈着她的臂弯,看着她滑向地面,颤着身躯摘下官帽,身前身后都浸出了鲜血。 血液顺着她的袍服,划过手背聚于指尖,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汇成血水小凼。 执一收束视线,眼中那点光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那一抹不易觉察的泪痕。 它太浅太淡了,风一吹便消失了。 第185章 唐笙坐于篝火旁, 烤着冻得僵硬的双手,火光在眸中跳跃。 “还是没有消息么。”方十八张手捏着碗沿送到唐笙面前。 唐笙摇头,接碗抿了一小口, 舌尖满是粗粝的颗粒。 “省粮,研了木屑混进去煮了。”方十八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捏碗的那只手甩下, “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这是她们昨日定下的规矩:非城上当值官兵,一日只贡两餐,城中善堂一日也只施一回粥了。 城中口粮满打满算只能供给二十日了而丹帐人未有退兵的迹象。临近的泷川未有讯息,更不必提京师了。 这不是个好迹象, 她们不得不做最差的打算。 说话间,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 两人一齐回头,看到了跪地的瘦马。 那马支撑了片刻,歪倒在泥地里,瘦得突出的肋骨随它大口大口的呼吸凸得更显眼了。骑兵跪于马前, 面露凄色,而步军却盯着地上一人一马, 眼里泛起了微弱的光亮。 唐笙想起了自己的河曲马, 不忍再看。 “没有马草了。”方十八回眸,“这样的情形会越来越多。” 篝火发出一声“哔啵”,两人都未作声,直到方箬的身影压了下来。 “不杀也会被饿死。”她道, “早些杀了,肉还能多供些人。” “可是杀了, 突围时用什么?”方十八下意识反驳,“那些军械叫人背么, 车也叫人拉?” “那你弄些马草来,将它们喂饱。”方箬立在篝火前,神色晦暗,“饿死也是死,被杀还能少些痛楚,你是马,你选哪条。” “我……”方十八语塞。 “先杀伤马劣马。”方箬按刀背身,“方维宁、唐笙——” 十八同十九一起打了个寒噤,等着方箬的话。 “你们两个,少些心善。”方箬咬字有力,“不然,日后死的就是你们。” 甲胄碰撞声渐远,方十八和唐笙对视一眼,都不忍心去做督促这道将令执行的恶人。 在马背上坐久了的都知晓这种感觉——战马通人性,随军士出生入死,已然成了不会言语的同袍。 下了这道令,步军该开心了,却近似抽走了骑兵魂魄。这种感觉比打了败仗还要难受。 正犹豫着,方箬的属官便已开始行动,嘈杂的人声飘至耳畔,应是骑兵的争辩与属官的劝解。 方十八和唐笙忽感惭愧。 重甲久坐难行,方十八探出一只手,唐笙握住,借力起身。 不远处,随着属官的一声令下,马匹惨叫连连,随之而来的还有闷重的倒地声。 血水染红了雪污,衬的泥泞更肮脏了,利刃扎进血肉的声响格外清晰。 唐笙牵起河曲马,抵上它的面颊,遮住了它的耳朵。 掌心挨着马鬃,河曲马突出的脊骨令唐笙心头发涩。她阖眸,等军士们分割完马肉,才牵马回帐。 路上,她听到了与属官僵持的军士争吵。 “青骢随我征战多年,伤也是杀伤上丹帐人的弯刀划的,叫我送它进汤锅,我做不到!” “哪里来的马草养活它,与其饿死,不如给它个痛快。” “你怎么不给将军们的战马一个痛快呢!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再不放手就是违逆军令了!” “不放!”军士攥紧缰绳,将人属官顶了出去,“有种你上中帐牵了方总兵和唐参赞的马煨汤!” “你——”属官扯着缰绳另一端,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军士的鼻尖,用眼神示意他有人经过。 军士还是嚷嚷着叫属官去杀上官们的马,唐笙牵着马垂眸经过时,周遭霎时噤了声。 西南护城一战,唐笙打出了威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举措也凝聚了人心。军士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真要见着她们几个主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众人垂首作揖,静待上官降罪。 唐笙没有侧目,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走过,心情低落。 方十八跟在她身后,经过时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 这种事,没人心里好受。 她追上唐笙的步伐,追问起彻底被围前陛下发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不知驰援之期。”唐笙低低道,“还能调多少兵,你也能猜出来罢。” “新征发的兵丁呢?”方十八问。 “粮从何处来,军饷从何处来呢。”唐笙看向她。 方十八语塞,安静地随她走了一段路。 “若是泷川失守,孙镇岳故意将咱们丢在此处,咱们就连突围都难了。”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除了突围,咱们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方十八眼眸微动。 * 幽州府衙前,三两个蓝袍随军官员结伴走过,低低说着什么。 “依你所说,她还能活?” “那一箭,你没瞧见么?镞都斩了,就一根木头戳子。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懂么?” “这是这样大的罪过,能保全尸首都算格外开恩了。即便陛下甘愿保全她,日后呢,还不是……” “因势而动罢。”年长的那个探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谁天下人的主子,谁才能定你的生死?你动动脑袋!” 蓝袍年轻官员低下了脑袋。 身侧有人走过,两人加快了离衙的步伐。 方十一步伐匆匆,引着人行至檐下。 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秦玅观略显沙哑的语调响起:“带进来。” 方十一闪身,撩起风当盯着沈长卿和执一入内。 简朴的公堂内燃着几处炭火,“明镜高悬”牌匾下,秦玅观躬身撑于公案,单手掩面,瞧不清神情。 她今日未曾着甲,一身明黄色的窄袖圆领袍,虽未直身,但天家气度未有丝毫削减。 保养得如同润玉的指节上滑至额间,秦玅观听着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罪臣沈长卿,叩见陛下。” “道人执一,见过陛下。” 热浪模糊了她的身形,沈长卿俯首顿拜,视线更模糊了。 在她的身侧,执一长身玉立,不卑不吭地将右手拇指收入左手掌心,合拳,行了道家之礼。 室内安静了许久,连细碎轻微地燃炭声都能听见。 沉默良久,秦玅观启唇:“细数你罪名的折子已经呈上了。” “结党营私,擅权越职,调兵谋逆。”秦玅观的手臂落下,露出一张沾染病气的脸,“还有一条,串通胡虏。” “每一条,都足以治你死罪了。” 沈长卿敛眸,眼中没有波澜:“请陛下降罪。” 秦玅观掩唇轻咳,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火。 辽东战局焦灼,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沈长卿在这个关头闹出这么一出,若真叫她做成了,便是将大齐拉到风雨飘摇的边缘。 在她看来,经此一劫,沈长卿往日掩藏的棱角和逆骨全都显露了。她像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虽被擒获,心却向着槽枥之外。秦玅观舍不得杀这匹好马,但又为她挣扎时的蛮力所伤。 “辽东新报。”秦玅观道,“拜你所赐,方清露病重,孙匠重伤——” “当初朝中唯一上奏为你求情的便是方清露了,你便是这般对待她的么。” 沈长卿被风吹得泛红的眼圈被轻颤的羽睫遮下,她低低道:“方大人仗义,为人厚道,是我鄙薄。” “你知晓,唐笙于朕的紧要。如今因你,她被困蕃西,至今还等着朕的驰援。”秦玅观想起奏疏上描述的唐笙守城之战的惨烈,幽暗的眼睛化作寒潭,里边凝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戾气。 “朕想不通,你到底为何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 若非执一在最后关头劝她收回即将踏进城池的铁蹄,秦玅观那一箭便直冲她命门来的。如今瞧着她这番冷静孤高的模样,秦玅观昨夜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并着今晨辽东传来的奏报——有几个瞬间,秦玅观是真想要了她的命。 “陛下,臣不甘心。”沈长卿直起身,头次直视她的双眼。 这是她从十六岁开始陪侍君侧吗,到如今的三十二岁沦为阶下囚的唯一一次。 秦玅观的视线与她交汇。 下位者那双满含愤懑与不甘的眼睛与她从前凝望秦载济时的重合了。 怀才不遇,心有不甘,便容易误入歧途。所谓的“歧途”,在她看来是该千刀万剐的,可对当局者而言,却有可能是救命稻草。 这种感觉,她明白。 秦玅观眉心稍稍舒展。 “沈长卿。”她唤她,“朕是昏君么。” “您并非昏君。”沈长卿沙哑道,“可十六年了,您何曾放过我一丝一毫的权。人人都敬我,人人也都知晓,我只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 “可我也能明白您的抉择。我姓沈,沈家人不得不防。”沈长卿拍着心口,后颈与肩头传来的疼痛,都抵不上她心头的痛楚,“我恨我姓沈,我好恨——” “我活着是替他们赎罪,死了也要与他们同担骂名。”沈长卿肩头颤动,掌心撕扯着染血的交领,语调里夹杂着刻意压下的啜泣,“我受够了。” 鲜血再次渗出,执一蹙眉,出声提醒:“沈大人,你的伤。” 执一的话拉回了沈长卿的理智,她勉强跪直身,红着眼圈回视秦玅观的洞察。 秦玅观不想将她逼至崩溃,待她缓和后才问出心中所想。 “朕只问你最要紧的一条。”她凝望着沈长卿的眼睛,似乎要将她彻底看穿。 “你是否通敌。” 第186章 方清露睁开了眼睛。 三日过去了, 她没有死。若不是心口处的伤痕仍在,她会以为自己仅仅是做了一场梦。 方清露扶榻踩地,预想中的头晕目眩并未涌上。除了有些疲惫外, 她没有任何不适。 记忆还停留在孙匠闯府救她那日,方清露掀开帐帘寻找, 明媚的光照得她屈起眼睛。 帐外人来人往, 留守的军士定定的望着远处,听着方清露的呼唤声才回头。 “方大人,您醒啦!”年轻的军士笑盈盈地扶住她,“您在这歇会,我去给您叫郎中来!” “孙匠呢?”方清露扯住她, “怎么没瞧见孙匠?” “孙匠家去养伤了,她女儿陪着呢。”军士顺手将自个熬药坐的板凳放到她身旁,“参将们吩咐过了,您醒了就去禀报,我去去就回!” 军士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方清露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叹了口气, 默默握了蒲扇, 坐在炉边熬药。 蒲扇扇了十来回,眼前压下一道身影。 方清露抬眸,瞧见了面露喜色的鹤鸣。 “怎了?”她有些困惑。 “方大人,您可真是料事如神!”鹤鸣展开军报摊到她面前。 蒲扇停了, 烟尘扑面,呛得方清露咳嗽了好几下, 扯着心口的伤口了。鹤鸣忙将炉子踢远,给她顺起背来。 “我未下过这两道令。”方清露语调发哑, “这军报从哪儿来的。” “可是令章是您的,我已经瞧过了。”鹤鸣说,“瓦格果然在前日进犯,被道旁的伏兵击溃了。牧池率兵追击去了,到了门青关就回。” 军报来时,辽东府卫正与北境兵对峙,双方各执一词,闻说瓦格进犯,商议过后当即调转刀锋直对外敌——被放出来的夏林担起了州府运作,鹤鸣坐镇中帐,牧池领兵北上御敌。 主心骨或调任,或离城,或昏迷,说不慌张是假的,下达每条军令前,三人心跳总是难以平复,夜里连阖眼小憩片刻都成了奢望。 牧池领兵驰援后,大营只剩鹤鸣一个,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走到帐外远眺。 战况焦灼的军令传回好几次,鹤鸣不止一次祈祷方清露快些起来。 中军出现溃败迹象时,负责防备的守军忽然传来消息,有两路齐军从左翼出发,截击了瓦格援军,并迂回包抄,切断了瓦格人的退路。 战局有了转机,牧池抓着机会追击,斩断敌军中军大旗,杀得瓦格人丢盔弃甲,仓皇出逃。 结局是好的,但回想起那一夜,鹤鸣仍是心有余悸。 方清露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何时发出的军令?” “廿六夜里。”鹤鸣也有些诧异,“竟不是您发的么?” 方清露思忖片刻,脑海里闪过了沈长卿的名字。 这不合理,沈长卿既然想反,为何又要安排这些? “手令在哪,我要亲眼看一看。”方清露起身,动作匆忙。 这几日积雪冰冻,营寨道路湿滑,她刚扑出去,身形便显出不稳。 鹤鸣惊得双手护住她:“我派人去取,您好生歇着,好生歇着!” 方清露当阳穴隐隐作痛。 “我以为……”她呢喃。 后半句话,她并未说出口。 方清露捏着军报的手垂下了。 * “朕只问你一句——” “你是否通敌。” 沈长卿仰首,迎着秦玅观锐利且极具压迫的目光,眼里带着几分洒脱,几分坚毅。 “我没有。”她万分笃定道,“沈长卿并非沈崇年。” “我意图谋逆是真,未曾通敌也是真。”沈长卿语调发哑,“我坦坦荡荡,既然做了,议论由人,只待陛下降罪。” 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风挡忽然被人撩开,方十一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全然忘记了礼数。 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满面笑意地行了礼,抬眸对上秦玅观幽暗的眼睛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当即收敛神色,正了仪态,规规矩矩地叩了个头。 氛围不对。 冷静下来的方十一环顾四周,心中只有这句话。 “陛下……”她生怯怯地奏报,“辽东来了军报……” “说。” 秦玅观的不悦一听声调便能知晓。 “陛下——”方十一垂下脑袋,“瓦格昨日分三路进犯,已为辽东守备军击退。方都督用兵如神,两路阻击,将防线推至了门青关一带。陛下,是大捷啊,大捷!” 她越报越激动,主位上的秦玅观却长久不语,仿佛游离于她起伏的声调之外。 三道视线齐聚一处,除了不知全局的方十一,余下的两人都在刹那间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照着方清露彻底昏迷前递来的信,病重的她自然无法操盘全局,所以这些信令定然是由掌印者发出的,也就是,沈长卿率军起事前已经做好了抗击瓦格的准备,扎在方清露身上也不是什么不可医治的剧毒。 沈长卿的心悬到了极点,耳畔隐约响起了嗡鸣——她在等秦玅观的宣判。 在号为齐土的天地间生存的所有人,拥有的一切都属于她。 向往生,是人之本能。 沈长卿如今一无所有,虽不愿承认,但她始终希冀着,秦玅观能给她一句切实的承诺。 等待良久,主位上传来一声轻似发重鼻息的轻笑。 秦玅观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 方十一满脑疑惑,但紧张的情绪终于有了舒缓,敢抬起些脑袋了。 余光里,沈长卿虽跪着,但挺得笔直的腰杆好似在和陛下作对似的,惊得她打了个寒噤。 良久,秦玅观终于说话了。 “执一道长换了朕一诺。”她低低道,“如今,朕便兑现了。” 沈长卿看向执一,用眼神询问。执一只是垂下眼眸,神色依旧淡漠。 秦玅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好似看穿了什么。 她缓缓道:“朕恕你死罪。” 阶下的三人当即抬眸。 秦玅观说:“能者,亦或是无德者自然能夺取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能者且有德者反倒难得此位。” 沈长卿确实未曾通敌,且猜出了追随她的将领心底最隐秘的心思,知晓他们举事前会通敌求稳,给出了虚假消息,暗中探出瓦格进攻之路,暂时化解了辽东兵力空虚前的危局。 这个位置,在旁人看来诱惑颇多,秦玅观从前同她们一样。 心无大义且有才能者大可倾其所有,将所有的宝都压在谋逆上,可顾念着大义的总是束手束脚。沈长卿败就败在还有良知,还顾念着天下生民。 仅因此条,便愿给她退路,给她东山再起的机会。 “女子当有野心。心有大义,志在四海万邦,不惧险阻,破浪前行。” 秦玅观叩响书案,吐字铿锵,字字砸在听者心头。 “朕巴不得天下女子都有觊觎帝位的野心。” “朕动过杀心。”她顿了顿,声调有了起伏,像是在质问沈长卿,也像是在敲打她,“你知道为何么?” 沈长卿唇瓣翕动,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她答:“因为,我伤了忠良,弃辽东百姓于不顾。” “知道就好。”秦玅观唇畔上扬,“朕非圣君,但也绝不是什么不恤下臣,自私自利,不通人情的昏君。” 她一字一顿道:“朕志在良主。” 沈长卿的泪水在顷刻间决堤,喉头已发不出声音,即便能发出,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是贤能之士,应当为朕所用。” 秦玅观起身走下台阶,麂皮靴停在她面前。 沈长卿抬首,眼前落下秦玅观展平的双手。 秦玅观亲自扶她起身,等到她能同自己平视后,才重新负手,摆出君主的架子。 “你也起来。”她提起脚尖,抵了抵还在装鹌鹑的方十一的膝头。 方十一撇了撇嘴,十分不情愿地起来了——陛下可真是偏心,怎么用沈大人就亲自拉她起来,换成她就踹了两脚叫她自己起身。 她只敢腹诽,眼睛总忍不住在她们身上逗留。 “边上去,该上哪当值上哪当值。”秦玅观说, 方十一嘴角压得更低了,就差把“不情愿”三字写在脸上了。 目送她出了公堂,秦玅观看向执一。 “朕记得,道家有济世之心,乱世下山。”她缓缓道,“时值国家危难,道长有黑衣卿相之能,不若入仕,以全济世之心。” 执一微微躬身以表谦逊:“执一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且陛下已得良助,更经天纬地之能,执一更愿于圣泽庇佑下,远归隐山林。” 秦玅观轻叹息,思忖了片刻才道:“不入仕途,不愿为谋士,如此大才,实在可惜。” “我志不在此。”执一淡淡道。 “那道长可食人间烟火?”秦玅观问。 执一微怔。 “应当是食的罢。”秦玅观微微一笑,“朕兑了承诺,道长可愿卖我些人情。” 陛下没拿皇帝的架子,谈笑间多了几分亲近,以退为进,劝得执一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吾妻尚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秦玅观眼底多了几分哀戚,“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执一颔首:“自然。” 第187章 “自然。”执一答。 这是她第二回被“吾妻”打动了。 数月前, 唐笙雨天上山寻她,哀求她为秦玅观医病。她起初并不想与朝廷沾上干系,再者, 再高的医术也敌不过衰败的病躯,她并无绝对的把握。可听得唐笙那一句“我来求您, 是为了病重的妻子”, 她便有所动容,望着来者的泪眼心中就有了酸涩感。 现在,秦玅观对她说:“吾妻身陷重围,而我束手无策。还望道长卖我这个人情。” 秦玅观说得生涩,恳求的语句光从字面上看甚至有些不够真诚。但她是君主, 不用尊称,而用平等的“我”与她对话,这便是极大的让步了。 执一应下,愿用毕生所学为她寻找对策。 “邸报之类,先前沈大人眼盲, 我曾为她念过,于时局也有所了解。”执一说, “从邸报刊出的上谕, 我大体能知道,辽东处于僵局,而蕃西……” 她顿了顿,对上秦玅观的眼睛:“您既已亲征, 我斗胆猜测,凉州大概要失守了, 亦或是守备军又后撤了。” 邸报上的消息不会写得太清晰,往来奏章和上谕也是七零八碎, 需要阅览者细思后组织整理,从已刊的信息中推测全局。执一推测得很准,足以看出她有敏锐的洞察力。 秦玅观颔首:“不错,辽东僵持,蕃西凉州被围,不通音讯了。” “局势这般清晰,想必您已有了对策,但并不坚定。” 执一说话时,沈长卿也思考出了其中利弊。 帝王御驾亲征对于前线军士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所以无论去哪边都是有益的,但无论做什么都有个轻重缓急,两边都急,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形下,秦玅观作为君主必须要分清主次。 她的焦灼与不安便是出在这里。 “您放不下唐大人,却也知晓,去辽东是最有益的抉择。” 秦玅观踱去主位,扶椅落座。执一移目,注视着她阖眸,指尖抵上眼眉。 “陛下,眼下大齐精锐尽数堆于北境与西域。”沈长卿开口时声音极轻,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试探秦玅观的态度,“北境战事进行至今,僵持正意味着反攻的时机,破局近在眼前……” 她只说了半句,剩下的仍在斟酌措辞。 “中气呢。”秦玅观抬眸,“大胆说。” 沈长卿缓了片刻道:“兵力调空了,若无大军,一时半会改变不了蕃西局势。” 这话说得内敛,秦玅观明白她的话外音。 唐笙虽被围困,但城中有着起码六至八万能够作战的军士,过得苦是必然的,但短期内不至于城破。 辽东有了得胜的希望,这个时候她御驾亲征,不仅能提振士气,一鼓作气打个漂亮的反击,也有利于积聚兵力,最大力度地驰援蕃西,增添胜算。 这种局势下,先解决辽东一处是上上策。 她说的秦玅观全都明白,可她就是焦灼于抉择,没了往日的定力。 “道长,你可有两全之策。”秦玅观低低道。 “陛下。”执一声调微沉,“我与沈大人的看法一致——” “您心中已有对策了。” 秦玅观叹息。 “聚集兵力先击溃瓦格是上策,弃凉州于不顾,朕于心不忍。” 选辽东是计策,选蕃西是赌博。 秦玅观说不出话了,唇瓣翕动了几回,都未吐出字来。 焦灼间,她也审判了自己。 在这要紧的关头,她顾念的不是百姓,不是前线军士,不是大齐疆土,影响她抉择的仅仅是“唐笙还在那处”。 若是凉州没有唐笙,便不会这样难了。 秦玅观喉头滑动,当阳穴发了烫。 “唐笙……”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 * “唐笙?”方箬唤了她一声。 唐笙回神,在马肉汤羹弥散的热气中抬眸。 “要凉了。”方箬说起关心的话来,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因而生出了几分近似刻薄的意味,“一人就这一碗,食肉不易,多珍视些。” 唐笙不是不饿,更不是不想吃肉,但她喝不下这汤羹,紧盯着那带肉的骨头时,心中甚至能泛起一丝恶心。 她强忍着恶心,啜了口。 汤羹很淡,因为瘦马没有油水,军中也缺盐,滋味寡淡,同喝水并无差异。 唐笙想要喝第二口,眼前却浮现了战马冲锋的场景。 恶心感更浓重了,那一瞬,唐笙觉得自己在食用同类。 她俯身吐了汤羹,方箬和十八视线汇聚,又同时垂下了眼睛。 “我出去转一圈。”唐笙起身,扶刀前行。 帐帘开了,寒意扑面而来,冲淡了恶心感。 在外边走了片刻,手便冻痛了,唐笙觉得自己的双手肿胀着,像是要裂开了。 瞧见她的军士纷纷躬身行礼,唤她参赞,唐笙一一颔首回应。 出都出来了,唐笙决意提前巡视,靠忙碌转移注意力。 战事胶着时,主将气定神闲地巡营处理事务是平稳人心的利器,也是树立威信的好时机。 唐笙日日坚持,在军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了,无论行到哪里,都有人放下手上的活计前来行礼。 她检查了军备库,绕至营寨口慰问了当值官兵,又转去了临时开辟的难民聚集地,远远眺望了眼施粥的善堂。 嘈杂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唐笙不由自主地屈眼细致查探,想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拿着各种讨粥容器的百姓聚集在一处,人愈来愈发多了。 施粥棚也在他们哄起时拉下了草帘,几个差役冲了出来,企图驱散他们。 嚷嚷声最高的那个踩上了石墩子,挥舞着手上碎得只剩一个底的陶坛,在他脚下,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时不时地随声附和。 “一早就来啊!一粒米都没分着,这就是赈济难民么!”石墩上蓬头垢面的男人双眼通红,一气之下将陶罐底摔在地上,“饿死了多少人了,野狗瘦的骨头都凸了,抓来吃肉,肚里还是人骨头!” “又说要施粥,又施不出来!” “粮都到哪去了?!” “这是要饿死我们呐!”附和着拍着自己沾满污渍的面颊,“他们当官的倒是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肥得跟刚出栏似的!” 差役冲了过去,拉下石墩上的闹事者,强行将人群驱散,推搡间便起了冲突。 难民人数远多于维持秩序的差役,被逼至角落的差役亮刀,逼退愤怒的人群。 “粥已施完,叫你们明儿再来,不懂么!”差官呵斥道,“你们就是哭就是闹,就是把我杀了,都变不出粮了——” “再上前一步,别怪我这宝刀不长眼咯!” 两方对峙,互不相让,争斗一触即发。差官微扬下巴,暗示身后的差役去叫援兵,差役刚走几步便被难民揪住了。 刀剑不长眼,一个不注意就见了血。唐笙飞奔赶去的路上瞧见这场面,耳畔嗡了声,知道要坏事了。 “住手,都住手!” 跟随唐笙巡营的官兵冲在最前边,连拖带拽将扭打在一起的人隔开了,但事态已经升级,凭这点人无力维持即将崩溃的秩序。 “都吵什么吵,打什么打?” “先到先得不知道吗,来迟了没抢着粥就要打人了,还是窝里横,有种上阵杀丹帐人,抢丹帐人的肉干啊!” 人群里,虽衣衫褴褛但面颊干净的少女钻了出来,清亮的声线刺破了一帮闹事者发出的嗡嗡声。 “你是没瞧见,他们都有肉吃,施个粥却扣扣嗖嗖,这不是把我们平头百姓当草籽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闻说当官的有肉吃,聚集者闹腾得更凶了。 “谁吃上肉了?!”被困于中央的小差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们也不过喝粥罢了!” 小差役的声音很快被盖住了,帮官军说话的少女眼眸微烁,像是也被说动了。 但僵持了片刻,她还是高声道:“上阵杀敌的吃肉,我觉得没错!” 官差手中有刀,她手中只有个破碗,闹事者也不是傻子,很快将矛头对准了她。许多道视线聚了过来,看着她像是在看叛徒,眼中的仇恨藏也藏不住。 正发怵,一道温和有力的女声响起。 “谁想吃肉!”唐笙扫视众人,“凡城楼驻守一旬以上,有斩杀丹帐兵者,皆有肉吃。吃的是饿死的战马,有且只有这一餐。你们谁要吃,城楼驻守一旬便能吃上!” “对,想要吃就参军!”少女眼神清亮,“女子也可参军,镇守城墙吗!” 话音未落,地上的霜雪有了震颤的迹象,紧接着,甲胄碰撞声变得清晰。数百位重甲步兵铺陈开来,将闹事者围了个结实。 乌糟糟攒动的人头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方箬打马上前,身姿英挺。 “你瞧她,再瞧我。”她指了一圈步军,“再瞧她们。” 甲胄在身,兵刃在侧,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方箬正打算叫军士逮了闹事者杀鸡儆猴,却见唐笙在这个间隙叫军士和差役们收起刀,从人群中撤出。 参赞官和主将军令不合,传出去不是好事。方箬忍了片刻,耐心等待她处置。 “想吃肉,就参军。”唐笙偏首,视线落在飘着黑烟的天际,“想知道兵官们到底吃些什么,就入行伍——” “你们谁想知道,又是谁想吃肉,站出来。”她招呼来属官,“到她这造册!” 此言一出,方才站在石墩上闹得最欢腾男人当即矮了身,霎时间就消失在了人海里。与不自觉后退的人群相反的是方才说话的少女,她钻了出来,认准了这个看起来面容十分和善的女官。 “真有肉吃?” “只一餐。” “有新衣裳?” “发。” “教杀敌的本领?” “教。” “那我去!”她拔高了音量,“我去!” 激昂的声调激得难民不住回头。 “我也要去”从一个人口中传递到另一个人口中,声调愈来愈响。 …… 唐笙领人回了中帐,想要将自己那碗快凉的肉给了她。 一掀帘,却见公案上摆着三碗未怎么动过的马肉。 “都是给我的吗?”身旁人眼前一亮。 唐笙僵直了身,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良久,她道:“都给你了。” 第188章 看到跟在身侧的人箭步上前抱着肉羹狼吞虎咽时, 唐笙默默背过身去。 帐帘掀开了一角,唐笙知晓那是有人在寻她。 “您不用吗?” “不用。” 账帘落下了,映入眼帘的又成了灰白相接的天地。 方箬和方维宁两姊妹一左一右挨着她, 架势上颇有种要将她押解归案的气魄。 “怎么了?”唐笙说话声都不自觉地小了好些。 “闹事那帮人,你准备如何处理。”方十八率先开口。 “领头那个杖责三十, 从属二三人杖责二十。”唐笙答, “还要要重赏今日踊跃参军的。” 十八抿了抿唇,视线与左边的方箬交汇。 她的回答在方箬意料之中,方箬声调凝重了些,像是语重心长的教诲。 “唐笙。”方箬唤她全名,“这不是我头一回提点你了。” “你太善了, 这样的性子当不了主将,必然会由人拿捏。” 唐笙垂眸:“我只是觉得,他们也不过是求生罢了,虽有罪,但罪不至死。衣食住行, 是——” “此事由不得你处置。”方箬打断了她,“凡闹事且不知悔改者, 全部杀光。” “可是——” “没什么可是, 这凉州城中越是没用的,死得越多越好。” 方箬掠过她,在前边引路,十八拍了拍她的肩膀, 用手比了个数:“粮食只够吃十六日了,还要养着这帮不知好歹的。” 唐笙噤声了, 她也明白方箬下的令是为大局考虑,照她的做法, 仅城中的这些口粮,怕是连十六日都撑不过了。 “你随我们来。” 方十八推着她的肩头,带她入了另一个帐子,彼时方箬已开始问话了。 用砖块垫着腿的八仙桌边做了个脏兮兮的人,要细瞧才能看出这人是齐军信兵服制。见着将官,他搁了掺沙掺屑的饼子,躬身行礼,嘴巴却还在咀嚼。 “说吧,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下官是带着信令逃出来的,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才为拾柴的军士所救。六日前,泷川易手,宋知府与石守备以身殉国,城破前叫下官务必带信来——” “宋知府说,眼下已无回旋余地,各位大人早些寻机突围罢……” 方十八一边听,一边附在唐笙耳畔讲起今早远处冒起黑烟的原因,听得唐笙不住揪心。 “孙镇岳呢,他不派兵驰援吗?”唐笙当即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他那些人就安心龟缩在平凉吗?” “派了,被击退了两回。”信差答。 “废物。”方箬言简意赅,“真是安逸久了,仗都不知如何打了。” 蕃西武备松弛,陛下虽已发过整治诏令,但守备军从根上坏了,贪图安逸的将军只想要维持那点稳定,沆瀣一气,并不在乎国家会如何。这样一支军队难以凝聚,更不敢在吃了败仗后主动出击抗击敌军了。 “主动出击。”方十八冷笑了声,“他是怕损兵折将,不舍得将那几营精锐全压上阵线罢。” 信差不敢说话,只敢用余光悄悄打量她们。 “泷川有朝廷的消息么。”唐笙沉默了片刻问道。 信差越答声音越小:“陛下下令,叫孙将军率兵打通凉州与泷川的连接之路,孙将军派的人,都被,都被丹帐屠灭了……” 方十八的拳头砸在了八仙桌上,砸得饼子跃动。 “辽东局势如何。”方箬面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坚持问话。 “回总兵话,有听得他们说,陛下亲征辽东了。”语毕信差又添了一句,“只是听说,传送的邸报上未刊去向。” 问完了话,方箬摆手,叫人下去了。 她望向唐笙:“听到了么,没有援军,是突围还是固守,都只有咱们了。” 唐笙喉头滑动,涩得说不出话了。 “十八,你在前哨,丹帐人近来调度明显么。” “有运作,我以为是练兵,今日听了消息,该是南下了。” “这是个突围的时机,你要盯紧了。” “我明白。” 唐笙低低道:“我总觉得陛下并不会弃置凉州。” 方箬和十八静默了。 良久,方箬道破她心中所想:“如今这局势,不宜两线作战,那样必败。陛下也无法化作两个御驾亲征。” “我们守城一日便能牵着些南下兵力,埋伏在山林的也能扰乱丹帐阵脚,但久留此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饿死。”方十八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我想着,留够七日口粮,若是那时仍无援军,便突围罢。” “不错。”方箬即答,“泷川失守,门户大开,再守凉州也无意义了。” “更何况——” “更何况能不能突围出去,还未知晓。”唐笙接下了她的话,心情沉闷。 “我看那帮人,先不必杀了,送去探路或是声东击西。”方箬移目,不想看到唐笙苦闷的神情。 方才她们听到信差说起朝廷的事,便能料到唐笙的心情了。 陛下必定要辽东与蕃西取其一解决危难,二者间谁更重要,谁更易解决,明眼人都能看出。 十九必然知晓这其中利弊,但她与陛下间的点滴,注定了这样的抉择会令她伤心。 “不必宽慰我了。”唐笙猜出此刻帐中的沉闷是因她们能体谅她的心情,“你们要做什么便去做,大是大非,我分得清。” 唐笙深吸气,扶着八仙桌起身:“要突围定要准备好口粮,清点好军械同可挪动的伤患有多少,尚能作战的官兵我也会点出来。你们要做什么,便去做罢,不必顾及我。” “十九……” 方十八有些不忍,她想要跟着唐笙的步伐出去劝劝,却被方箬一把攥住了手腕。 商议了这样久,天色已经暗了。 唐笙出了帐,更觉身上发冷。 热泪刚滑出就变得冰凉,划得面颊生疼。 她胡乱抹了把,难过到了极点。 作为臣子,唐笙能明白秦玅观的苦衷,她的身份在那,必然要以大局为重,事事为天下苍生计。可她就是难过,她甚至清楚难过的根源,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好像并不特殊,若是要心爱之人作出取舍,她必然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期待了那么久,鼓舞了那么久,都成了一场笑话。 唐笙又能体谅她的不易,体谅她的痛楚,不想说出埋怨的话,更不想表露出自己的不甘心。躯体里两道声音相互撕扯,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激得唐笙心口闷痛。 她胡乱拭了把泪,快步行至主帐,想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暂时遗忘今天听到的一切。 这么久过去了,她借着练字,偷偷给秦玅观写了许多书信,有诉苦的,有传达思念的,有表述心疼的,有近似撒娇的……唐笙抽公文时碰掉了盒子里的东西。 她俯身拾着那些信,视线愈发模糊。 眼泪落在了冻得通红的手背上,手上的开裂的创伤都成了咧着嘴的嘲笑。 唐笙努力拭着眼睛,泪水却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那般滚落。 她又气又急,既恨自己的自私,又恨自己爱哭。她拍打起心口,垂首跪地了许久,等到哭得麻木了方才止住。 方十八进来时,唐笙已在召见各营支度使了。 主位上的人浸在昏黄的烛光里,瞧不清神情。 * “今夜怎么这样黑,是又要下雪了么?” 城楼上,新征发的兵丁正嘟囔,一探首却瞧见城下的尸首动了下。 他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爬至墙堞边,探头探脑张望。 “看什么呢?”老兵一把将他薅了回来,“不是跟你说了要老实藏着,不能乱动弹么,到时候挨了箭扎就死透了!” 兵丁扶了把棉帽:“是我瞧错了吗,我再看一眼,别是瓦格畜生摸上来了。” “说说你啊,真是不要命,老实藏着,活到最后才能拿奖赏,分田土。这个时候有斥候盯着,用的着你操心?” “老于,你说真要赢了,能分多少土地?” 被称作老于那个笑了声,美滋滋道:“那可多了,足够你——” 话音未落,耳畔便传来血肉撕裂声。喉咙中箭的老于应声倒下,鲜血涌出嘴巴。 吓傻了的兵丁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老于指着钟楼方向,嘴巴开合,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 兵丁终于回神,连滚带爬地冲向钟楼,高声喊着“瓦格人攻城了”,他越冲越快,跌了数回,整个人都像飘在空中。 火光亮起,警钟长鸣,角声嗡鸣。 睡梦中的齐军动用了一切准备好的防备物,抛石、淋汤、扬尘,抵抗黑夜里看不大清的敌军。 城下人如同扑向猎物的狼群,眼冒绿光。内城里,援军亦扑了上来,为了方便运输而堆起的坡道上满是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刀枪。 “瓦格人上城了!” “畜生上城了,杀啊,将这群畜生推下去!” 火光随着缠斗忽闪忽灭,嘶喊提醒的兵官已被瓦格人砍伤了胳膊栽倒在地。兵官闪身躲过将至的弯刀,想要拾起佩刀。 瓦格人认得齐军兵官的甲胄标识,死死咬着。迫于无奈,兵官使出全力踹翻了他,抄起砖头反击。再次爬起身,弯刀已扎进了身体,兵官半身摇晃,握着砖头的那只手动作渐慢。 瓦格人恣意嘲笑着将死兵官的无能,滴在他胸前的鲜血成了得胜者的标识。他笑兵官也笑,下一瞬,兵官俯身压下,叫弯刀将自己扎了个透彻,砖头的打砸随之降临。兵官砸了许多回,一直到身下人没了动作才垂下手。 援军尚在冲城,土坡上聚集的人攀上城楼加入了战斗,布置在附近的红缨兵也在行伍中。 近战时鸟铳来不及填弹,军士便用枪托抵刀,砸向瓦格人的脑袋。 黑夜里,红缨翻飞,枪头刺出的每一下都能带起血渍。牧池攀着城墙,一柄红枪使成了游龙,挑下了数个瓦格兵。 扫清了身侧的敌军,她回首大喊:“火铳兵后撤填弹,朝着畜生脑门发弹,刀兵顶上!” 长枪和鸟铳近战都施展不出威力,牧池抛出枪,扎死了正和兵丁缠斗的瓦格人,抄起弯刀砍杀起不断向她涌来的瓦格兵。 这群瓦格人像是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着重包围兵官,遇上红缨兵更是宁愿不顾身后的齐兵也要围上来。 瓦格刀没有刀缰,杀得手心打滑的牧池换了只手,将右手的血渍擦在了曳撒上。虎视眈眈的瓦格人抓着这个机会将刀锋一起对准她。 牧池凭着身体的韧性仰身躲过,将刀换至右手,飞快摘下阻挡她灵巧动作的腰甲。掀起凉风的荡刀划破了数个裹着羊皮的肚子,牧池扬刀格挡后边挥来的刀锋,将身前前踹翻。 “不准后撤,死了也要拉两个垫背,到了阎王那好论功行赏!”牧池挑开长刀,忍着虎口的疼痛吼道,“刀抓紧点,砍死这帮死畜生!” “将军,瓦格人怎么这样多啊!杀不完,杀不完啊!”头次上阵的红缨兵呐喊,“我的枪断了,刀卷了,畜生又要围上来了!” 牧池没有答话,流星锤砸断了她的刀,她砍不到瓦格人,只能无限抵近,近身肉搏。胳膊挨了一击,护腕震裂了,牧池吃痛,断刀从手中滑落。来不及缓和,她的拳头便破风而出,像铁棍那样砸在了丹帐兵的腰部。牧池倾尽全力,借着他栽倒的态势将人推下城,回首时,身前又围满了瓦格人,身后新架起的攻城梯砸碎了冰冻的积雪。 绝望感油然而生。 火铳兵击退了一波再次后退填弹,新一批瓦格人扑了上来,弯刀挥向了他们的喉咙。 牧池的思绪忽然变得缓慢,就像泡在了水里,与岸上说话的人隔了一层水泽。她听见了自己的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了自己被逼到绝路时剧烈的心跳声。 身后似有凉风,身前似有银光。她不知该防哪边了。 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了么? 她的脑海里盘旋着这道声音。 牧池凭着过往习武练出的敏锐本能格挡,肩头挨了重重一击。视线里,发现她被围的红缨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阻止她栽下城楼。牧池侧身闪避砍杀,手肘重重击打在瓦格兵后背,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未曾伤着的左手接了,长杆上下滑动,挑下两个瓦格兵。 牧池向后退去,后背抵上了城墙。余光里,攀登攻城云梯的瓦格人已爬了一半。被甩出的枪,扎在瓦格人心口,激得他们向后倒去,她顾不得重新围上来的瓦格人,拾起断刀想要砍断梯子。 冲到她身边的红缨兵挡在她身后,以血肉之躯为她撑开一道屏障。鲜血洒下,印上了她的耳廓和面颊。 牧池溺在嗡鸣声中,快要呼吸不上了。 蓦的,一道声音破开了汹涌的浪涛。 “是龙纛,是大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明黄色在暗夜中格外显眼,玄甲下压着的禁军红衣分外鲜艳。 马蹄声起,砸得沉寂的大地开始颤动。 冰雪跳跃,呼喝声起,鏖战中的守备军看到了曙光。 牧池破水而出,思绪在望见飘扬的大纛的刹那清明。 最后一刀砍出,长梯摇晃,沿着悬空处断裂开来,立不稳的瓦格人成片摔落,砸在了等候爬梯的身上,宛若掉落的尘土。 第189章 大纛逼近, 步骑交汇,急速移位,平缓的坡道填满了军士。 奋力冲锋的兵丁与不愿失去破城时机的瓦格兵填满了每一处间隙。 牧池听得瓦格人呼喊声, 于惊叫中觉察了他们正欲藏怯。 “陛下来了——”她用秦玅观的到来鼓舞士气,重复了许多遍, “龙纛已至, 陛下统帅大军,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火光因缠斗而摇曳,甲胄齐整,身无污渍的禁军冲上来时, 瓦格人在明灭的光亮中看到了金顶红缨下迎风招展的蓝黑金三色织成的大旗。 瓦格将军眼眸震颤,颤唇说着瓦格语,以斩下纛旗获得头功鼓舞兵丁。 瞳孔印下的景象与许多年的重叠了,他又回想起了多年前的雪天,轰隆的炮声中, 四溅的泥尘下,手执长槊按马冲锋的玄衣女帅。 她手下的玄甲红衣将军与武装到面部的具装铁骑化作长龙游走在广袤的大地, 冲垮他们侧翼防御阵地, 号角与擂鼓声响起,步军便像豹群那样冲锋,吞下整个营地阵。她的玄甲军即便失群被俘也要拼杀得再也无法起身后才自杀殉国,那使着长枪的红衣女将即便是落下马来, 也要抵着划破面颊,刺破身躯的弯刀斩断他们的马腿, 砍下他们的头颅。 沉寂在心的恐惧为号角声唤醒,内城墙下, 逐渐迫近的银甲军吹响了号角,令旗交叉挥舞,催促城门的打开。 杀红眼的瓦格兵听不见主将的劝阻,擅自冲向内城,发现满是铁刺的改装轒輼车时已经迟了,最前边那片人被铁刺扎了个透彻,面上还留着死前的惊恐。 城楼上的死尸成了最具震慑力的石块,抛尸时洒下的血渍落在了活着的人头上,伤者痛苦嘶吼,砸在同袍的身上。瓦格人还未从惊惧中回神,火铳兵填上,将他们的惊恐永远留在了脸上。 红袍军士占领了城墙,绯银二色充盈视线。 秦玅观屈指,召来摩拳擦掌的御林骑兵。 奔马带起的阵风拂动她鬓角与衣摆。令旗转变,擂鼓声压过角声,密集的鼓点混杂着马蹄音,冲出洞开的城门。 毫无准备的瓦格兵被结实厚重的马匹撞得飞出队伍。攻城轻步兵不备抵御骑兵的军械,仅凭弯刀难以抵抗潮水般涌出的具装重骑,顷刻间便被撕开了裂口。 城墙上,火油洒下,数不清的火把丢了下来,火光腾的升起冲向天际。 被火烧脆的长梯从中段碎裂,带着浑身是火的瓦格兵城下攒动的人头,尸首一层覆盖着一层,压得活人呼救声都难以发出。 探出尸群的手臂扬高,最终只召唤来了齐人的马刀。 余下的瓦格人丢盔卸甲,疯了般溃逃。 秦玅观踩着尸首上城,视线掠过倾颓的城堞,眺望溃逃的瓦格兵。 “鸣金收兵。”大纛下,秦玅观低声道。 尖锐的击打音飘得很远,方十一横举起刀鞘,叫停了追击的御林骑兵。 银色的潮水褪去,军士推起城门,仅留两人通行的宽度,几个黑衣人策马奔出,消失在暗夜中。 方十一小跑着登上城楼,来到大纛之下。 她摘了盔,甩了下发:“陛下,瓦格溃逃,追上便是轻轻松松的屠戮,您再让我们追一段吧!” 秦玅观回眸,淡淡道:“死人哪有活人更能影响军心。” 方十一明白了,她道:“斥候去追他们,寻找主营了?” 秦玅观没答,算是默认了。 她的视线掠过方十一的肩头,看向她身后。方十一刚侧身,牧池便率诸将前来叩拜。 牧池抱拳,右手指节却微翘着,好似落不下来。秦玅观注意到她腕间滴落的鲜血,叫来自己的御医给她包扎。 “做得不错。”她没说太多夸耀的话,“清理完城墙,将还活着的瓦格人都绑了,朕要你在府衙献俘。” “是!”牧池高声应下。 火油未尽,城墙上下弥散着浓重的血味和刺鼻的灼烧味。 迟了秦玅观一步的方清露叫人扫清了土坡上的尸首,请秦玅观下城回长治年间修成的行宫休息。 土坡上还有暗淡的血渍,同秦玅观麂皮靴上的色调很像。 她踩蹬上马,军士的目光汇聚在一处,眼中洋溢着光亮。 秦玅观抚着腰间的玉革带,单手收紧缰绳调转马头看向城墙上下的军士。 “将士们,你我戮力同心,瓦格人便跨不过我大齐的疆域。” “你我同仇敌忾,瓦格人便能尝到我大齐铁骑踏平都拔城的滋味。” “朕此行,要的不是疆域稳固,而是要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牧池与方十一异口同声道:“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纛旗猎猎,军士呼喝滚滚,声响如雷。 “攻守易形,马踏都拔!” 一直到仪驾与兵马开动,军士们的齐呼声余音仍在。 刚打了胜仗,所有人士气高昂,独独秦玅观面色凝重。 在靠近首府城郊时,秦玅观挥动马鞭,奔至队前。 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恣意地跑过马了,方清露捂着心口,抽了好几回鞭才跟上。 “陛下,这不是去行宫的方向,您要到哪去?”方清露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天太凉了,您圣体要紧啊,等天晴好了再奔马也不迟啊!” 秦玅观心中不痛快,听不得旁人说话。 方清露不敢再劝,只敢跟随,秦玅观却在此刻开口了,凉风灌进了她的身躯,吹得她喉腔发痛。 “林朝洛还有多久回?” “回陛下话,离约定的,还差六日。” “朕要抽调走五万人,你们能抵得住么?” 方清露迟疑了片刻,应声道:“能!” 陛下半身低伏,策马速度更快了,方清露这才意识到,这是回府衙的路上。 “今日便要献俘吗?”她问。 秦玅观没有否认:“在菜市口搭筑刑台,叫百姓围观处决,朕亦亲临。” “陛下,尚在战时,万一——” “自己也不信治下?” 方清露语塞片刻,旋即道:“信!微臣尽早去办!” 天已经亮了,官府前,迎接皇帝的队伍正有序组织,差役正扫去积雪以黄土铺地。 长久弯着腰痛,差役一抬头便见一队人马疾行而过,带起的风垂得周遭交领发散。 跟随队伍奔跑的步军追了上来,以杀威棒和长刀隔开了道路,辽东差役迅速相应,驾栏护卫。 玄色的衣角一闪即过,威武的御林卫举旗跟随,回过神的人追望过去,只能瞧见被人潮拥趸的飒爽身影。 不是谁先跪下的,人群跟随,最终道路两侧跪满了布衣。 秦玅观下马走上衙门石阶,回眸时眼前全是下跪的百姓,所有人都垂着脑袋只敢用余光偷瞄她,唯有孩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她。 “回去,都回去。”她卷鞭扬手,“天寒地冻,等到午时回暖了再来瞧献俘。” 差役和步军开始运作,秦玅观跨过地栿,见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长卿与执一。 她屈指抵唇轻咳两声,微摇头示意她们不必行礼,旋即故意侧身露出身后的方清露,好让沈长卿的视线与她交汇。 沈长卿微怔,思忖片刻当即躬身行礼:“方大人,我要向您赔礼。” 方清露忘了心口的疼痛,迅速向上官还礼:“不必,蒙汗药罢了,心头伤口亦不深。” 她们还想再说些什么,秦玅观却在此时开口:“好了,议正事。” 辽东势头不错,蕃西声势渐颓,秦玅观挂念着唐笙的安危,必须分秒必争。 “朕要调度好两地,尽快驰援蕃西,不然——” “唐笙和方箬就更难了。” * 方箬言出法随,令出必行,三日前谋划起了突围,今日便有了动作。 河曲马已无负人之力,得到军报的唐笙率领亲兵接引残兵,行了一路,见到了许多场景,心口愈发沉重了。 山坡下滚了许多尸首,层层交叠,诉说着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林中寒鸦啄食死人眼珠与破开的腹腔,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紧紧盯着城楼的方向。 远处,看清这一幕的唐笙摘盔,悲痛之余,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 她转身就走,方十八快步跟着,竟发现自己追不上她了。 “十九!”方十八唤她,“唐参赞——” “你先别急啊!”她道,“你且听听长姐如何说!” 唐笙顿住脚步,看向身侧满面血污的新兵,仍是压不住心中的愤懑。 “她才多大,前几日替我们解了闹事之围,今日就将她送上战场?”唐笙看向方十八,忍了又忍才压低了音调,靠近她说话,“叫这帮连血都没怎么见过的新兵探路,这不是送死,这是什么?” “这样叫百姓如何看待我们,叫军中的,如何安心听从我们的调度?” 方十八语塞,良久才道:“那帮犯了王法的都拖出去了,才叫上的他们。长姐这也是迫于无奈啊,我知晓这不好,可如今这形势——” “十九!” 唐笙拂袖,带着新入伍的军士回了城,安置好人便直奔方箬的主帐。 方箬放下手中的军报,抬眸看她。 一站一立,唐笙的愤懑被她带着戾气的眼睛冲淡了许多。 “本将知晓参赞为何造访。”方箬道,“你要拿钦差的架子,那就想问什么便问什么。” 唐笙轻叹息,将帐外人叫了进来。 “为国捐躯,你可有悔。”方箬问。 先前为她们说话的少女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 “既已成了军士,那便要服从将令,以为国捐躯为荣。”方箬垂眸,继续看军报,“参赞有何要问。” 唐笙扶腰,忽觉头痛,她道:“将她带下去,给些吃食,换身衣裳。” “方总兵。”既然方箬同她打了官腔,她也不想称她为长姐了,“我是觉得,就这样将她拉去送死,不合适。” “放在何处合适?”方箬道,“既是军士,那便哪里缺人填充哪里。” “可她才受训几日,怕是连刀都没用明白吧!” “正是刀都未用明白才叫他们去探路。叫他们上城墙是死,探路也是死,探路反倒生机更大——” “唐参赞,本官提醒你多少回了。沙场容不得心软,不是她是女子就可安居后方,也不是她为我解了围就不用听从军令调遣。” “她才十六岁!明明有经验更富足的老军士,为何要派遣她去?” 方箬冷笑了声:“你可知老军士死光了,会有何种后果?” 她不需要唐笙的回答,兀自道:“新征召来的这批人,不会再听军令,遇敌便跑,一击即溃。” “到时候更没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第190章 “唐笙。”方箬语重心长道, “你是治世仁臣,而这乱世,要的是酷吏。仁善在疆场上会被吞得渣也不剩。” 这是她第三回提醒她了, 大道理无需方箬再讲。唐笙应当能明白她作为统筹全局者必须要作出的取舍。 柴火早已烧完,更不用提木炭了, 帐内只比外边暖和些许, 唐笙觉得背脊有些凉。 她朝方箬行了个平级礼,打帘出去了。 走过面北的营寨,经过满是泥泞的街道,唐笙耳畔仍回荡着方箬的声音。她冷极了,不由得裹紧了秦玅观给她捎来的裘衣。 露在袖边的绒毛不再柔软, 唐笙摸到了不少硬块,垂眸时她看到了已经干涸的血渍。 唐笙想起了军士沾满血渍的面庞,捻去的血痂化作尘埃,风一吹便散了。 顺着血笳散去的方向,唐笙看到了破棚边无人收敛的尸首。 冬日里柴草烧了个一干二净, 能留下的也是穿不上棉衣的流民用来遮蔽身体的。这些死去的人连栖身的草席都没有,更不用说棺材了。 “太冷了, 城郊新坟都被扒开掏出棺材当柴火烧了。”属官小声说。 城楼边盘旋的乌鸦落下了, 挺着圆肚悠然自得地走向死尸头部。在它的身后,一双冻得肿胀开裂的手探了出来,眼冒精光的饥民缓缓靠近。 唐笙喉间缠上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正不断提拉,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终于,细丝断了。 乌鸦衔走了眼球碎肉, 那双手扑了个空,饥民连扑腾哭号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力地倒在了雪堆里。 “去,给个炊饼。”唐笙说。 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纷纷回避起她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快断粮了,总想多藏着些,留着突围吃。 “大人,您瞧见了吗,这人身后的屋棚里还有人。”亲兵心虚道,“他们都是被丢弃在这的,要么年迈不能行,要么是冻伤的残废,他们自家人都不要他们了……” 战乱时,伤残年迈者与得病的妇孺都是被极易被家人抛却的。 人命轻如草芥,即便是体魄强健的,也很难在乱世中活下去。 唐笙想起了那日方十八的话:能不能突围出去,都是未知的。 可能在方箬眼中,这些人与城墙上的军士,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死,不过是早是晚的区别。 唐笙摸遍腰间,除了甲胄和兵刃没碰着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是朝廷大员,是钦差也是参赞,可她救不了流民了。 连活命都成问题时,秩序崩塌也是迟早的事情。方箬所做的,不过是在给即将停摆的秩序续命,若陷入毫无组织的溃逃,便真的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 唐笙垂眸,只得领着亲兵徒步回西城营地。 刚行几步便听到警钟。 她回首,城墙上的烽火却静悄悄的,连一点黑烟都发不出了。 疲于奔命的流民仰面躺下,望天痛哭。 这样绝望的日子,所有人都过够了。 这样的氛围令唐笙的动作变得迟缓。她拔刀转向,前进的道路却为人挡住。 “唐参赞,方大人有令,您不能再上城墙了!”属官挡在她身前,紧攥她的刀柄,“我们去就行了!” “让开。”唐笙推开人刚行几步,身后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参赞……”匆忙赶来的弼马官见了这情形生怕触了她的逆鳞,每吐一个字都要斟酌,“您的坐骑,就是那匹河曲马,它,它死了……照方总兵的令,该将它……” 唐笙的脑袋嗡了声,思绪化作杂乱的丝线,纠缠成团。 指尖还留有抚摸马鬃时的触感,唐笙身形微晃,缓了片刻,低低道:“照军令办理。” 被她踩碎的冰冻咯吱作响,清亮的刀锋指向城楼方向。 “其余人,随我增援。” * 弩床运作,缠绕的在杆的布条破开灰蒙蒙的天空,无数杆箭矢钉在梁柱与廊檐上,明晃晃地飘在空中。 今日进攻的这波丹帐人很怪,只发射弓箭却不见架梯攻城的步军。 窝在墙堞下的齐军探出脑袋,冻得通红的面颊布满雪霜。 “方大人,没有进攻!”兵丁惊诧道,“一个冲锋的丹帐人都没有!” 方十八推高冰冷的帽盔,顺着兵丁的视线望去,去看到了被风吹气的雪雾。 白茫茫的大地上干干净净,唯有临近天际地方有黑点在运作。 “奇了怪了,藏好了,不要动。”她道,“都准备好了,小心有诈。” 军士们又缩了回去,等待了两刻钟仍是没有动静。 身侧摞在城墙上当做掩体的石堆上钉着丹帐人一轮齐射带来的布条。 方十八扯下,瞧清上边的字迹后,从发丝到眉毛都要立起了。 “将这些布条都扯回来,不准流传!”她果断道,“箭矢要收回,百姓连布条带箭都交上来的,每集十发赏饼子半块!” “快动起来!快!” …… 唐笙上城时,上边乱作一团。 方十八见了她心便吊了起来。 “不必再藏了。”唐笙摊开掌心,露出布条上的字迹来,“突围也要出其不意不是么,我若是能拖延些时间,也是益事。” “你糊涂!”方十八骂道,“这种扰乱军心的话也信,这群畜牲就是要骗守将出去,好让我们乱了阵脚!” 唐笙敛眸,念起了上边的话:“腊月初六,辰正阵前相见,我们知道你们没粮也没柴——” 唐笙话音未落,手中的布条便被人夺走了。 后半句是“叫你们的主将来换粮换柴,大汗愿拿出诚意共议割地利事,你们缺的,要多少给多少”,唐笙早就看到了。 “丹帐人语言粗鄙,近似国书的也能写成这样……”方十八转移话题。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法子。”唐笙并不由她转移,又将话柄拉了回来。 方十八见躲不过,也不遮掩怒意了。 “这就是诈降,想叫我大齐——”方十八气得说不出后半句话了。 唐笙的面色平静得可怕,她越是这样方十八就越是紧张,有力的双手死死攥着她,不肯松开。 主将是羞辱的说辞,丹帐人定然知晓主将不会出城。 若不是凉州总兵,余下的能与他们谈条件的只有唐笙和方维宁了。 维宁武官出身,对和谈中的弯弯绕绕不会太清楚。 如此,只有唐笙能去。 悉知凉州如今话事人是谁的,瞧见这布条上的字一眼便能知晓丹帐人指向的是谁。 “十八,你冷静些,我们先去找长姐。”唐笙指节下滑,翻了腕子抓住方十八,“一切都要慎重考虑。” “考虑个屁!”方十八在下城时挣脱了她,“这种有去无回,去了还会受辱的差事交给你,你让我怎么给陛下交差!” 她来蕃西前,陛下用那样恳切的语调同她说话,拜托她一定要做看顾好唐笙。 唐笙若是去了,死在了库莫,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再造之恩? “你忘了我来时接的差事了么。”唐笙温声道,“我就是来借着和谈的机会挑拨丹帐内乱的,这就是我该接下的。” “过去的情形和眼下能一样吗?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明明知道,这种事需得请示陛下,陛下定不会允你去!” “身处重围,如何请示陛下?”唐笙浅笑了下,面色却比哭的都难看,“你也该明白,我不想去,也得去。” “大不了都死在这凉州城里!”方十八气哄哄地靠上城墙,“不过一死,都是刀里滚箭里躺的,谁怕啊!” 十八倔起来比牛还难拉,她认准了唐笙不能冒风险的死理,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说不感动是假的,唐笙同她说话时眼中漾着微弱的光亮。 她眺望远处,有感而发:“你不惧死,也不希冀生,可他们呢。” 城墙上下的官兵,街道四周的难民,衙门里日渐绝望的差役……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等待死亡,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唐笙看到了无数张疲惫的面孔,看到了无数双期盼归家的眼眸。 起初接下期盼已久的诏命,她是激动欣喜的,可夜深人静时总会紧张得难以入眠。 抵达蕃西,多次寻找和谈突破口未果,联系不上任何一部,唐笙焦灼之余,心底还有几分庆幸。 她太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畏惧困苦,但也能被环境感染,不惧艰难险阻;自负壮志,但也时常觉得劳累,寻不到坚持的意义;想要为君分忧,但也藏着私心,有着博取心上人笑意的冲动。 许多事上,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比肩拥有济世心的秦玅观,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百姓赞颂的圣贤。 唐笙觉得自己只是个凭心做事的普通人,只不过被时事推着走上风口浪尖,坚持用自己的道德和信念做事。 方十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长姐她一定会有法子的,我们听她的就好。” “那就寻她去。”唐笙拉住她的手腕。 说话间,亲兵退开了一条道路。 绯袍女将,行在中央,径直来到她们身前。 方箬看向垂头丧气的方维宁,又看了眼面色凝重的唐笙。 “弩床射得太远,布条都落到本将这了。”方箬道,“维宁想封锁,怕是不能了。” “真要遂了丹帐人的愿么。”十八问。 许久没人说话,耳畔渐渐只剩风声了。 唐笙道:“我是少傅,也是参赞大臣,领着钦差的名头,该由我去。” “我去便可。”方箬打断她。 唐笙漂亮的柳叶眼里聚着光泽,眼角下垂,虽然在浅笑,看着却极为难过。 “我们费尽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她们真正想要见的,会是谁?” 末了,她添道:“总兵该指挥突围,前锋将军该一马当先杀出重围。这种事,就该我这个参赞大臣去做——” “你们都说了,沙场上容不得仁善,为何又要因我而仁善呢。我们各在其位,各谋其职。戮力同心,方能得胜。” 190-200 第191章 旌旗飘扬, 流苏起舞。 明黄色的半开放的帐顶为风拂动,翻滚为浪涛。 一身戎装的秦玅观抚着玉革带落座,解下的佩剑撑于脚榻下, 右手掌心握紧剑顶的宝石之上。 受伤的孙匠脖颈上还缠着白布,她借着身量, 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高台上的秦玅观, 随后脑袋便挨了下打。 她挑过身,本要发怒,见着打她的是红缨兵官,脑袋就老老实实地垂下了。 “乱看什么,小心掉脑袋!”兵官压着声音说话, 唇齿间发出气流声。 “这就是那个糊涂蛋吗,那个是非不分的皇帝姥儿?”她撇了撇嘴,“一身玄甲倒是威风得狠,那细胳膊细腿,不知撑不撑得起来……” “啊——”孙匠的痛呼声短暂地盖过了仪官唱喝声。 “你再胡说一个, 就跟那些个瓦格兵一样跪在断头台了!”兵官道。 “我这人就爱说大实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孙匠嘴还是硬的, 声音却不自觉的放轻了, “她就是个花架子——” 话音未落,高台上传来一声呼喝,听着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孙匠下意识抬头,心下一惊, 嘟囔道:“不该啊,隔得这么远, 她不该听见啊,我就说两句牢骚话, 她不至于记恨上吧?皇帝姥儿这么小肚鸡肠?” 正嘟囔着,皇帝的视线压了下来,孙匠喉头发涩,被那双寒潭似得眼睛盯得不敢说话了。 方清露和林朝洛是她接触过的最大的官,不熟时那压迫感也令她觉得骇人,但她不怕,唯独见了这双眼睛,心尖都有点打颤。 这感觉跟从前见大官觉察的一点都不同,那些都是权势和拥趸堆出来的,皇帝的却像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执掌生杀,看人如看蝼蚁的目光像驾在脖颈间冒着寒意的刀刃一样令人难受。 她给自己打气,告诉自个一定是皇帝姥儿身边的带刀护卫太多了,硬着头皮迎上了她的目光。 高台上的人好似觉得有趣,眼角微上扬。 “叫孙匠上来受赏。”秦玅观说。 语毕,便有人从铺毯的长阶上下来,引着孙匠上前。 闻得受赏二字,孙匠笑逐颜开,脚步轻快了许多,紧接着红缨兵官的名字也被点到了。 她想,皇帝姥儿也不是她想得那样昏庸嘛,还是赏罚分明的,怪不得林大帅和方按察都愿意听她的。 台阶上立满了受赏武官,孙匠站毕,听到了皇帝赏了她金十两,银百两,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 她心服口服地随众人下跪叩谢,声音响彻天地。 秦玅观抬高手臂,示意她们平身。 赏完便是刑罚了。 北境六营中,或延误战机或包藏祸心的将领挨铡的挨铡,挨军棍的挨军棍。 再之后便是杀俘虏祭天。 鲜血四溅,人头滚滚。围观百姓立得远,胆大的拍手欢呼,胆小的侧身眯眼,只敢用眼缝观看。看似文弱的皇帝观望时坐姿自然,连眼皮都不带动一下。 差役拎走了人头,撒下草木灰清扫。 孙匠收束视线,摸了摸发凉的脖颈,不再观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头时,高台上的皇帝已然起身,不知要去哪里。方大人紧紧跟随,像是有要事要商议。 仪官终于唱退。 皇帝一至便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辽东士气大振,此次献俘祭天,赏罚武官更是振奋人心。 一路上,孙匠美滋滋地抱着金银回家,期盼着再度建功立业。 面颊染上了凉意,孙匠仰首,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 雪停了,朔风未止,在荒原上吹起了细密雪沙,深扎地底的枯草结了冰霜,随着北风的席卷折断在白茫茫的瀚海中。 万里长空凝聚着暗淡的浮云,苍茫大地扬起阵阵白幕,迷蒙模糊了视线,幕中人瞧不清前路,幕外人只能勉强看清一道灰影。 夯土上的丹帐兵嘟囔了几句,旋即冲下台报信。 距离约定地点还有数里时,唐笙抬手,示意队伍停下脚步。为她牵马的属官仰首,用眼眸征询她的打算。 “我们是来使,丹帐理当出辕门迎接,不来相迎,便是臣子朝拜君主。”唐笙道,“记清楚了,咱们一行人,担的是大齐的颜面。” “他们若是不来呢。”属官问。 “不会。”唐笙说,“几月来凉州城的抗争便是最好的底气。” 来之前唐笙与方箬和十八讨论过了局势。一个凉州便叫丹帐吃了大亏,越向前走,战线拉得越长,于丹帐而言弊大于利,书信上落款既是库莫部的,便说明丹帐内部对于是否再向前,已拧不成一条绳了。 丹帐人战前会佩上或画上各部图腾,打扫战场时发现的库莫人数量远远少于其他四部的。唐笙走访过边境逃来的难民,他们都有个共识,觉得库莫人没有其他四部好战。 泷川失守前夕,前哨不止一次向她们报丹帐有大规模调兵的异动。唐笙推测,应当是其余四部向争蕃西南边的肥沃土地,将凉州这根硬骨头丢给了之前没出什么力的库莫部,而库莫更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此城。 大齐幅员辽阔,要想彻底吞并,丹帐没有那样大的胃口,不然也不至于臣服了许多年,才联合瓦格一齐南下。 唐笙也从布条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概,瓦格发起了总攻,或是已显出了颓势,库莫人觉得这场仗到了尾巴,再过段日子便要分利了。 所以,库莫大概是诚心和谈。 夹杂着雪粒的朔风垂得面颊生疼,好似要割开人的血肉。 静待良久,雪幕中终于走出一行人,皮衣吹向同侧,成了雪中翻涌的黑浪。 唐笙的鬓角抚过面颊,裘衣下的缂丝绯袍沿膝翻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丹帐以佩于心口的珠饰来区分官位,来者心口佩的是金珠。 唐笙下马,却未着急见礼,只是静静地望着一行眼睛更为深邃的丹帐人。 风雪里,齐人长相的译官开口了:“大人问你,你是凉州总兵么。” “我是当朝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 译官俯身,同来者耳语几句,来者面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金珠大臣摘帽置于心口,唐笙微欠身,算是见过了平级礼。 丹帐大臣招招手,便有许多握着黑布条压着弯刀的丹帐兵围了上来,译官解释道:“要遮住眼睛,才能回营。” 属官瞧着带刀上前的丹帐兵,掌心早早落在刀柄上——她们一行不过十二人,围上来的丹帐人竟有近百之数,难说不是带着恶意而来。 她立在唐笙身后留心着唐笙的神情,只待她下令。 凝视良久,唐笙微微仰首,阖上了眼睛。 属官的手张开了,心却仍然悬着。 片刻过去,视野里满是漆黑,丹帐人只在她们方向偏离时推一推她们的肩头,一行人慢慢走向丹帐人的营地。 失去视觉行走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属官迈下的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不安,若是踩中积雪覆盖下的坑洼,身体的前倾便会被放大,那种感觉就像是要随时摔倒,摔下陡峭的悬崖,跌得连全尸都无法保留。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嘈杂声渐多,黑暗中属官能听出身边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割肉,还有人锯木…… 心底有道尖锐的声音告诉属官,此处有数不清的眼睛正盯着她,属官头皮愈发麻了,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拔刀的冲动。 再向前,她们便被人拦下了。 属官赶忙扯去黑布,顶着积雪泛出地白光,眯着眼睛看向走在最前的唐笙。 只见唐笙慢条斯理地解开布条,递给身旁的丹帐兵,丹帐兵愣了愣,但还是在上官的示意下接了过去。 眼前是一顶由兽皮拼接成的大帐,最上边是一颗雕了图腾的圆珠。大帐两侧分列着许多身着短袍压刀丹帐兵,心口都佩了棕色的珠串。 适应光亮需要一些时间,唐笙观察着周遭情形,等到适应好了,才褪下裘衣,露出一身覆住靴面的典雅官袍,领人入帐。 兽皮帷幕分开,露出透光布帐。 丹帐人不喜用烛,多数时燃烧羊油照明,那点灯光难以照亮整片帐篷,刚一入内,唐笙的视线便暗了下去,微弱的光亮映出她的官帽翼翅与高挺的鼻梁及颧骨。 暗淡的火光中,官袍上的暗纹缓缓流动,羊油灯未曾照亮的地方,绯色化作玄色,隐匿黑暗之中。 属官与护卫为人拦住,婢女模样的人展开布帐入口,十余道担忧的目光汇聚唐笙身上。 唐笙只是扶正官帽,坚定迈步。 袍服摆动,格格不入的广袖宽袍拂动羊油灯聚起的连片的光晕,擘画唐笙行进的轨迹。 大帐内光线昏暗,披甲将军齐齐侧目,未曾照亮的地方藏着许多紧能看清躯体轮廓的丹帐武官。 刀剑压鞘与刀柄触碰腰甲的声音响作一片,豺眸豹眼紧紧追随,将朝帐中行进的唐笙看作失群之鹿。 唐笙拇指收入掌心,攥紧了秦玅观赏赐的玉扳指,看向高起的汗座 与想象中的不同,起初,唐笙只瞧见了一张稚嫩的面庞。 年轻的顺天可汗抬起眼眸,指腹覆上身前半指宽的东珠。 唐笙迎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隐于薄纱后的面容。 不同于喜好大马金刀坐姿的丹帐人,薄纱后的人双腕置于膝头,坐姿端雅,却并不显拘谨。 隔帘相望的那一刹,唐笙脑海里匆匆闪过了秦玅观与秦长华的身影,垂眸时,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臣,大齐太女少傅,蕃西参赞大臣,通政使唐笙,参见库莫达颜大可敦与顺天可汗。” 母在前,子在后,她这话听着无甚问题,细丝起来却已点明了什么。 阶上传来一声低语,余光里,可汗微侧身看向薄帘后的女人。 她一抬手,薄帘便为人拉起。 位于更高处的那张脸显露出来,唐笙看到一张略感熟悉的面庞。 轻缓的女声响起,可汗循声回眸,拔高了音量用丹帐语重复可敦方才的话。 “平身。” 唐笙直起身,视线略过年轻的可汗落在汗敦肩头,看向这里真正的主人。 第192章 达颜顺天可敦并未发话。 立于可汗右手边的将军行至帐中央, 踱着步打量唐笙,说这些她听不懂的话。 译官的声音总要慢上半拍,唐笙的视线并未追随他, 仍是那样瞧着汗敦。 “汗国与瓦格不日就要向南进发了,听说你们的皇帝早已御驾亲征, 这场仗, 你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也该结束了。”译官的声音起起伏伏,“相信你来,也是为了这事,既是败方, 就放下你的傲气,好好向我们大汗求情。” 这是上来就给下马威了。 唐笙的指节紧紧挨着扳指,品味着他的话。从敌人口中听到秦玅观御驾亲征的消息,她心里五味杂陈,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秦玅观那双幽暗如寒潭的眼睛和泛白的唇瓣。 西境与北境这样寒冷的气候, 秦玅观该怎么熬过去? 眼下并不是留给她细究秦玅观安危的时候,唐笙收束思绪, 眼底又只剩下摇曳的火光与周遭扭曲的人影了。 “既是我们要败, 你们有何必请我来和谈呢。”唐笙反唇相讥,“不过是战事胶着,都想少出些血,多分些肥硕的鹿肉罢了。” 译官面色发僵, 但还是照着原意译了,绕着唐笙踱步的丹帐大臣面色突变, 手中的弯刀唰的亮出一截。 阶上传来一声轻叩,可敦挑开半悬的帘幕, 行至汗坐左侧。 唐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由南域水乡描摹出的温婉面庞,过去时常低垂着眼眸,静待上位者发话,而今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凝视着她,张扬且坚定,带着紧握权欲后淡淡的厌倦。 唐笙微垂眸,错开即将与她交汇的视线。 可敦唇角微扬,掌心落在大汗宝座之上。 她听得懂唐笙的所有话,却用丹帐语和她说话。 “那就不说暗话。齐国打不赢,丹帐同瓦格大概也迈不过平沙江。你们缺粮,又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心将溃,不是么。” “殿下。”唐笙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凉州守军早已抱定必死的决心,是断不会降的。您也清楚,再打下去,库莫只会被丹帐拖入深渊。” 唐笙话里有话,短短几句便挑明了丹帐内部各怀鬼胎,只愿立即分功不愿继续向前掠地的状态。 起初丹帐六部能够合作是因为还未得利,所以原听号召。 译官眼中多了几分探究,话翻到一半,可敦便笑了起来,译官压低了音调,译完了剩下半句话。 秦之娍再次开口,说的便是齐语了。 “你和从前那个监事局尚宫有些相像,是唐简的姊妹么。”这回可敦换了齐语,“秦玅观可真是命好,有这么多人愿为她卖命。” 唐笙抱拳,偏向南边:“陛下她是明主,士为知己者死,下臣愿为圣君而死。” 秦之娍唇畔的笑意淡了,又换作丹帐语说话:“我要库莫,做丹帐的主人。” “倘使库莫为丹帐之主,退守战前疆域,大齐愿协之,尽番邦主君之谊。”唐笙莞尔,眼底泛着胜券在握的微光。 “番邦主君?”为唐笙引路的金珠大臣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用眼神示意译官拔高声量,“齐军溃败,还要做主君?” “你们应当清楚,倘若辽东平定,三十万大军西向,丹帐倾族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若是惹恼了崇宁帝,这好好一场袭扰边境的战乱,就要打成灭族战了。” 唐笙并未被他的质问所驳倒,语调毫无波澜。 “迹象已呈,不是么。时局如何,你们比我要清楚得多。” 金珠大臣一时语塞,将视线投向可敦。 唐笙捉住他神情的转变,敏锐地初判时局。 凉州被围困得这样久,她们根本不知时局如何,只能从丹帐人的反应进行分析。金珠大臣的神情证实了唐笙的猜测。 唐笙悬着的心在刹那间放下了——谈判是建立在实力与战况的基础上的,若是一方有摧枯拉朽的态势,便根本没有和谈可能。 秦玅观亲征带来的有利战果愈多,唐笙谈判和周旋的计策便愈多,即便身处敌营,安全也能得到保证。 唐笙拖延的时间越长,离间计策愈有效,秦玅观身上的担子便愈轻。 她们虽处国境两端,命运却紧紧关联在一起。 孤身入阵的胆怯与忐忑在顷刻间扫净了,唐笙的思绪变得无比明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更有底气。 “想要齐军协助统一六部,划定唯一的丹帐大汗,库莫就必须退回原位,不得再攻打凉州城。” 听了译官转述的话,金珠大臣面露狠戾,步步紧逼。 “要想库莫后撤,你们必须拱手让出凉州城,撤回平梁大营。拿不出诚意就没有详谈的必要。” 库莫常年困于贫瘠的戈壁,向北有罗刹人,向南又有其余五部阻止商贸,吃尽了商贸闭塞了苦头。凉州城及周遭土地是库莫破局的核心。 这是块肥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愿松口。 “你这样强硬,不怕死在这里吗?!” 弯刀出鞘,银辉闪耀,寒风掠过,阴凉直逼唐笙喉头。 这样要紧的关头,帐外忽然传来通报,信兵语速奇快,听清奏报的官员面色垮了下来。 数道近似于质问的声音响起,唐笙凝滞的鼻息反倒平复下来。 译官说:“你们齐人为何连和谈的诚意都拿不出来,竟还在城外袭扰?” 此言一出,唐笙便知道是方家姐妹的手笔了。 库莫人这样惊诧愤懑,想必是她们打赢了。 唐笙微仰首,敛眸望着紧逼刀锋:“你们想要凉州作为贯通南北商贸的要地,为后世寻得生机。”唐笙揣摩着库莫人的心思,缓缓道,“既然攻不下来,那便好生说话,说着说着就动刀做什么。杀了我你们便能如愿吗?” 阶上的秦之娍竖起两指,于半空轻缓滑动。大臣会意,一脸愤恨地收起弯刀。 鼻息平复了,唐笙见好就收,凝望着她,抛出诱饵。 “凉州也不是不能相让——” 刹那间,库莫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但要约法三章——” “但说无妨。”秦之娍道。 “第一条,东西库莫交接凉州后不得听从丹帐号令,继续向前。” “第二条,要以凉州为界,一旦齐军反攻,东西库莫要么调转刀锋夺取丹帐主城,要么按兵不发,不得开城迎人。” 秦之娍摩挲可汗宝座上的镂空雕纹,低低道:“那第三条呢。” 唐笙唇瓣翕动,正欲发声,秦之娍忽又打断了她。 “要立法度,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她道,“敢问唐少傅,今日议完便要回营么。” “回营。”唐笙答。 “天要暗了,雪夜难行,叫你连夜回去,失了我们库莫的待客之道——” “不若唐少傅就此留下,再同我商议商议这些个法则。” 唐笙作揖:“未曾备下馈与番邦的礼品已属冒失,唐笙怎敢叨扰。” “有何不可呢。”秦之娍道,“诚意到了,事要办成,便是水到渠成了。唐少傅以为如何?” * “起开,起开,起开!”方十八推开挡路的兵丁,蹬上长梯。 她每隔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哨塔眺望一回,一面观察方箬的袭击战果,一面巴巴地盯着唐笙一行人身影消失的方向,心急如焚。 讲心里话,方十八是竭力反对边打边谈的,但唐笙离辕前和方箬一拍即合,她的想法便被弃置一边了。 她觉得两军对垒,倘使出现杀红眼的情形,孤入敌营的使者便成了最危险的存在。 方十八破天荒的反抗起方箬的军令来,方箬也不多说,将坐镇大营的职责交给她后,亲率一营兵马像往常一样继续袭击。 等待的几个时辰,她着实捏了把汗,时不时感到背脊发凉。 直到方箬率领兵马平安归来,她这种状况才有所缓解。 宽广的天际处,阴翳遮掩下的圆日缓缓西沉。一对人马穿过茫茫雪原,奔向残破的孤城。 方十八蹿下长梯,抽了令官手中的红旗挥得飞快。 厚重的吊桥放下,扑打起连片的雪花。方箬行在最前方,没有像往常那样骑着她的红鬃栗色马。 “你的马呢?”十八忘了问战况,下意识说出了心中所想。 凉州的马匹病的病死,饿的饿死,方箬那匹马算是那寥寥无几的活马中最显眼的了,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护送唐笙时给她了。”方箬解下剑缰,活动起来捆得麻木的双手。 “那唐笙——” “今夜应当能回来。” “你们方才——” “斩杀了六百余人,放走了三百来号伤患。” 方十八听罢拍了拍脑门,眉毛紧拧:“杀了这样多,丹帐那边知晓了,十九该怎么办!” “你糊涂,就是打赢了,十九才能更安全。”方箬用马鞭底敲响她的护心镜,“打赢了才能告诉丹帐人,我们尚有痛击他们的余力,十九同他们谈才更有筹码。” 方十八蔫巴了,她靠上染着白霜的城墙:“可是——” “方总兵!方将军!” 颅顶传来阵阵呼唤,方十八意识到什么,飞快登上城楼。 不远处,毛驴拽动的粮车在雪地上压出了深深的长痕。走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齐军服制的兵丁,身形分外熟悉。 方十八瞪大了眼睛,心中洋溢着欣喜,可搜寻了一路都没见着那道高挑的身影。 一行人带着粮食进城了。 方箬迎了上去,望着唐笙的两个亲兵,面色一凛。 “十九呢!” “唐参赞呢?” 方箬和方维宁齐声问道。 亲兵嗫嚅:“唐大人被那库莫可敦留住了,怕是这几日都难回来了……” 第193章 三日过去了, 唐笙仍是杳无音讯。 照着临行前的约定,她走后第三日不管是否回辕,凉州守备军都必须开始突围。 三日是城内粮食能支撑的最后期限了, 再待下去,人食人将会变为常态。 这几日各营主将都隐晦地传达了即将突围的军令, 老军士们大致猜出了动向, 死气沉沉的凉州城,终于焕发出些许活力。 暮色降临,各营军械帐卸了个干净,铁匠浇灭了艰难维持了月余的珍贵火光,淬炼出了最后一把军刀;营兵扎好行囊和绑腿, 吃下了节省了数日的干粮;将军们等候着炉内最后一柱香的燃尽,视线落于积雪覆盖下的残破官道,终于下达了分发口粮的命令…… 城中仅存的数千名老弱病残,收拾好全部家当,早早地等候在营寨附近, 身躯佝偻的老者拄着拐杖,巴巴眺望。 城楼上的方箬戴好铁盔, 耳廓冰得发麻。 “不再等等吗?”方十八问。 “已经迟了一个时辰了。”方箬答。 方十八垂下脑袋,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凉州坚持到今日,几乎成了一座废墟,孤零零地立在丹帐大军的包围圈中。所有人都知道继续留在这里的后果,所有人都想求生, 方维宁也不例外。 可她放心不下唐笙。 陛下在她来时将唐笙托付给了她,如今却为了为城中这最后三万人, 孤入敌营,回营希望渺茫。 作为方家人, 方十八做不到将这个最小的妹妹丢在这里,也做不到忘却陛下的近乎恳切的语调,头也不回地离开。 挣扎了片刻,她道:“长姐,你们先行,我再留几日,等等十九。” “十八,三日未曾遇上丹帐进犯了,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方箬竭尽全力引导她,“库莫送粮,缺口大致也会打开,这是递给陛下的投名状。但库莫手上也得捏着对弈筹码,你明白么。” “我何尝不明白。”方十八心中涌动着一股无名火,她别过脸,不想让长姐看清她的神情,“局势瞬息万变,若有意外,就凭跟着十九的那十来个人,她如何脱险?” 她这人一向凭心做事,万事万物讲究一个不违心。她不是什么统领千军身上压着数以万计人命的总兵官,她此刻满心想的都是亲人的安危。 方箬叫唐笙十九,但所作所为满是主将风范,鲜少有对亲人的关心。十八理解她,敬重她,所以再感烦闷也仅是气自己。 “你非要留么。”方箬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眸色暗淡了许多。 方十八不说话。 “那就将垫后重任交给你了。”面上的失落转瞬即逝,方箬抽离情绪,“再给你两日,若是两日过了,唐笙还未回来,一定要突围。” 她看向城下整装待发的军士,掌心撑着城堞,垂下首来:“你要明白,人心所向,他们之中,没人想继续留下了。拖的越久,你身畔立着的人就越少。” 方十八回眸,顺着她低垂的脑袋看到了黑暗中泛着银色光亮的甲胄,火把扫过,照亮那一双双满含期望的眼睛。 “想要归家”这四个字,喷薄欲出。 十八哑声应道:“好。” * 帐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唐笙睁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库莫人暂时将她扣押在了中帐中,食宿规格给予了来使足够的敬重,但彻底限制了她的自由。 这些在她意料之中,唐笙做好了被扣留到战争结束的准备,但她不准备束手就擒。 余下十名亲兵分别看押在另两顶帐篷,距离她不是很远。 中帐周遭围了三十来个库莫刀兵,白日里巡视比晚间要多,子时过后,巡视兵丁会少大半。 子夜时分看守因为困倦,会放松警惕,脚步声总是隔上许久才能响起。 那时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唐笙凭借脚步声推断出了这些,在脑海里描摹出了出逃线路,一遍又一遍的演示。 星移月斜,将帅凭借星象判断时辰的本领被她用上了。 再次睁开眼睛,帐外静悄悄的。 缝于心口处的暗袋被她撕开,只含锋刃的匕首取了出来。 库莫礼数还算周全,并未搜她全身,这把匕首便被她藏了下来。 唐笙就地取材,割开长袍衣摆,缠成匕首柄,划下半个指甲盖厚的桌木加固,又用衣料加固了一层。 宽袍割成了及膝短袍,唐笙束好衣袖,将余下的衣摆塞进了扎紧的革带中。 她是文臣,上阵杀敌的次数屈指可数,宽袍遮掩下的身形无法看出习武的痕迹。 安宁了好几日,库莫人放松了警惕,唐笙的三脚猫功夫也就派上了用场。 脑海里翻覆着秦玅观从前凭着巧劲制服她的动作,唐笙捆了看顾她的库莫婢女,封住了她们的嘴巴。 婢女奋力挣扎,腕间的布料却越锁越紧,勒得她们苦不堪言。 黑漆漆的眼眸里印出了一抹高挑的身影,立着的人探出指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匕首虽短,但足以扎透要害。 片刻后,倚靠在帐前的守卫在睡梦中挨了刀扎,睁眼时全身无力,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唐笙除了他们的衣帽穿戴整齐,半张脸掩于兽皮帽中,模仿着库莫人行走的姿态,装作尿急的模样,匆匆穿过中帐。 同一时刻,最先突围的齐军先锋穿过西南城门,一头扎进山林之中。沙沙的脚步声和尖啸的朔风成了耳畔唯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东南城门,军士们出了城便兵分三路,以免人数众多,引起丹帐人的注意。 最先突围的八千人行进得格外顺畅,丹帐人好似一夜间消失了个干净,身处重围似乎成了错觉,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归家的路了。 方十八目送着最后一队军士出城,目光重新落在北面的荒原上。 随她留下的都是秦玅观为唐笙钦点的护卫与誓死追随她的军士。 她望着最后这百十来人,心中五味杂陈。 垫后的队伍极其危险,许多时候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这百十来人几乎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没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方十八深深地凝望着每个人的面容,想要将他们的模样深刻于心中。 蓦的,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你为何不去?”方十八看着那张青涩的面颊,心尖一颤。 被唐笙救下的少女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我要等唐大人回来。” “不可!”方十八招来信得过的军士,叫她们带她突围。 “我不走!”她拼命摆动肩膀挣开束缚,“唐大人救我一命,我怎能就这么走了!我不是什么白眼狼,我知道知恩图报!” 方十八眸光微烁,手上的动作却未停下。 凭着身量优势,她轻而易举地将人捆了,叫军士给她出凉州城。少女几乎是被人架着拖出去的。 她不停地回眸,眼中闪着泪光。 方十八别开脸不去看她,继续向军士们训话。 这回的训话没有出征前昂扬的鼓舞,只有友人间的劝勉和宽慰,方十八说着说着,嗓音哑了几回:“接引唐大人并非易事。无论结果如何,你我都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既然留下,就要失了归家的路。日后这凉州城,便是你我的……” 方十八喉头发涩,顿了片刻,一字一顿道 :“长眠之处。” * 帐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被捆住双臂的属官下意识屏住鼻息搜寻声源。 来者是后脚跟着地,行走间的步调不似丹帐人,更像是经受训练的御林卫。可这脚步声好似叠着什么,多出了几分闷重。 属官意识到,这是属于两个人的脚步声。 她用眼神示意帐中另外四人,慢慢挪动身躯靠向她们。 不同于来使,她们这些瞧着就有功夫傍身的武官都被丹帐人捆了个结实。 被反捆住的双手难以挣脱,属官用嘴巴衔下桌案上的茶盏,缓缓放至地上,用脚采裂,尽量降低发出的声响。 她躬身,再次衔起碎瓷,轻轻挪至其余四卫身边。 帐帘忽然打开,丹帐兵巡视了一周,确认没人后,走向了她们。 心悬一线的属官将碎瓷藏在口中,血味在她口腔中蔓延开来。 丹帐兵拔出食肉用的短刀,蹲下身来,用刀面拍了拍她的脸颊,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属官以舌抵起碎瓷,用最为锐利的一端朝向即将靠近的丹帐兵。 余下四卫警铃大作,就在丹帐兵靠近时,一道黑影压了下来。匕首刺破血肉,撕裂声在凄清的暗夜里格外清晰。 锋利的匕首割断脖颈,刀锋循着脖颈最为脆弱的那节脊骨落下,丹帐兵的脑袋和躯体断成了两截。 唐笙的眼神凉得可怕,像是丢弃什么恶心物件那般拂开丑陋头颅。 做这些时,她的手中没染一丝血迹。 属官吐了口中的碎瓷,张了张嘴,用口型征询她的情况。 唐笙手起刀落,将束缚住她们的绳索全部斩断。 她声调虽轻,眼神却分外坚毅: “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家。” 第194章 “是蒙着眼睛带去的, 走了很远。” “关押在何处我们不知,只知晓那可敦是和静公主,说丹帐话, 对齐人没什么感情。” “我们出来时唐参赞还在大帐里,丹帐兵又蒙了我们的双眼将我们带出来, 给了两车粮。” “我觉着她们应当会被分着关押, 那些个丹帐人对唐参赞还算客气,对林护卫她们就……” “其余的不清楚。” …… 城楼上,方十八将来龙去脉问了好几遍,这才下令点燃烽火。 下臣不解,问她为何, 方十八答:“唐参赞不是不守约的人,约好了三日,必然会有行动,离得那样远,我们要为她引路。” 方箬留给她们取暖的柴草全进了烽火台。丢下最后一捧木柴, 城楼上最后留下的这百十人纷纷侧身,等待方将军发话。 方十八抽出篝火边燃了半截的木条握在手中。 今夜风大, 焰火被风吹歪, 抛出时洒出点点火星。 沉寂了片刻,火光猛的窜起,红黄相间的色调染红了黑漆的夜。 烟雾升腾,长焰冲天, 每个人眼底都印着明亮的火光。 围上来的火把愈来愈发多,唐笙抵上亲兵, 低低道:“都往我身后躲,不要脱队。” 属官握紧弯刀, 心悬到了顶点:“我们给您垫后,您速速出营!” 到处都是库莫兵,即便伪装得再好,十余人也很难不与哨兵相遇,很难用丹帐语答上口令,在没有调令和信牌的情况下顺利出营。 她们躲了一路,结果营寨顶哨在一行人即将翻出来时吹响了号角,叫醒了整营整营的兵丁。包围迅速锁紧,逼得她们无路可退了。 “垫什么垫?”唐笙将刀柄与掌心扎紧,目光炯炯,“只围不杀是因为伤了我没法和陛下交差,你们遇险了老实躲到我身边,听到了吗!” 持刀逼近的库莫兵虎视眈眈,寨楼上也立起开满弓的兵丁。 库莫人只当她们是一时犯浑,自不量力地逃跑,确认所有出口都被堵住后,兵官带译官大摇大摆地上前。 唐笙的左手两指抵至唇边,她对身后的亲兵道:“我吹哨,一起冲向寨门。” 她观察周遭,终于在确认方向后吹响了三声口哨。亲兵随着她的步伐向东南方向杀去,库莫人冲了上来。 一片混乱中,一匹金鬃枣红色的马停止了咀嚼草料,挣脱束缚,一跃迈过槽枥朝着哨音响起的方向奔去。 被冲乱阵形的库莫人将双脚嵌入泥堆里,挥出套马杆,整个人却被枣红色的马拽起拖行了数百米,摔了个血肉模糊。 奔马靠近,包围圈中的库莫兵要么被绳索和长杆卷起,要么被马匹撞翻在地,哀号声此起彼伏。 “跟马走!”鲜血四溅,唐笙格开刀锋,面颊染上一串血痕,扯着嗓子喊话,“不要恋战,跟着马冲的方向出去!” 寨楼上的库莫弓兵箭矢随马而动,却因奔马混于军阵之中难以发箭。终于抓住时机齐射一轮,中箭的奔马却没有停下,自己人反倒伤了不少。 拒马拦起,拖慢了金鬃马行进的速度,库莫兵趁机投掷石块与链锤,击得它发出痛苦的嘶鸣。可金鬃马并未就此停下,反而发了狂似的一跃而起,凭血肉之躯撞开了寨门,不顾胸脯被伤,顶开了路障。 寨门已开,唐笙将掉队的亲兵拉了回来,朝缺口奔去。 “跟紧了,不要恋战!”她挡在了弓兵的射程之内,阻碍了他们的视线,好让亲兵逃得更安全些。 视野高处,双轮高大的丹帐辘轳车靠近了,秦之娍从车内走出,望着唐笙的眼睛里压着戏谑,好似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抬手,弓兵便不再张弓,步兵也退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唐笙来不及细思迈步即走,刚出营寨,身后便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顺天可汗侧过身向母亲求教。 秦之娍双手藏于马蹄袖中,垂眸同他说话。 “多放线,多钓鱼。” * 城下似有动静。 方十八压低火把眺望,只见方箬的坐骑踩着连片的尸体朝护城河奔来。 她戒心立起,拔刀提醒守城官兵戒备,亲自率人从侧门出去探看情形。 金鬃马口吐白沫,肚皮与胸口布满了伤口,鲜血滴了一路。饶是这样,它仍未停止行进,火光照亮之处,鲜血指明了它来时的路。 十八鼻尖发酸,吹响了两声口哨,金鬃马终于扬蹄,哀鸣了声倒在了血泊里喘着粗气,那双圆眼已经涣散,呼出的白烟愈来愈薄,生气在逐渐消逝。 方十八抚着它的鬃毛,沙哑道:“烽火不要停,留下五人看守,其余人,随我跟着血滴追。” 失了马匹的轻骑兵跑得也不慢,方十八握着刀,踩着血迹奔跑,将烽火甩在身后。 广阔的雪原上,千名骑兵铺开追逐,声势骇人。 “张开马索,快速行进,迎着骑兵!”方十八抬高刀锋,“记清楚了,要斩马腿!” 同一时刻,唐笙停下脚步,叫亲兵们先走。她挡在了马蹄踏起的雪浪前,横下刀锋。 不远处的库莫人发出轻蔑的哨声和欢呼声,用手中的马刀晃着圈。 精疲力竭的亲兵不肯走,说什么都要护卫唐笙。 这样的关头说一个字都会拖慢逃命的时间。唐笙恨她们的愚忠,也恨她们情谊。 “走!”她一把推开属官,“还不明白么,你们落在他们手上会死!我不会!抓着我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你们快走,为何要陪我送死!” 亲兵们纹丝不动,反倒做出战斗姿态。唐笙仰天长叹,喉头发出的哽咽好似困于陷阱的野兽最后的哀鸣。 马蹄嗵嗵,大地在震颤,雪浪似乎已经扑打上了面颊。 属官挨上她的肩头,亲兵围成弧状护在她的身前。 “与其留在敌营,成为最后掣肘大齐条件,不如战斗到最后一刻,和同袍们倒在疆场之上。”属官的话夹杂了太多杂音,“我们是陛下带出的黑水兵,我们生来便是利刃,该扎在胡夷胸膛,折断在沙场之上!” “若是能杀敌而死,我们绝不贪生!” 铿锵有力的声音刺破耳膜,刹那间,唐笙想起了一年前御林女卫在牢城营将后背交给她的情形。 那时方十二宽慰她的话无外乎“向死而生”四字。 唐笙竖起来弯刀,直面奔来的库莫骑兵,眼眸黑漆。 所有人都在等待弯刀挥下的时刻,心跳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想象中的劈砍并未降临,库莫骑兵两翼忽然冲出一队人马,绊马绳带倒了最前边的一队骑兵,迟滞了追击。 唐笙后颈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圆领被人拽着,半身后仰。 方十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叫人将她们五个护了起来,拥簇着她们远离。 “护送唐参赞突围,快走!”十八没有搭理唐笙的呼喝,命令果决。 百十来个人拖不了太久,库莫骑兵很快反应过来,砍杀完拉着绊马绳的齐军,从两侧绕过,重新铺展队形进行攻击。 马鞭抽响,雪浪奔涌,弯刀划破夜空,割断齐军的脖颈。 方十八矮身劈砍,握着马槊刃低拽下库莫人,一举夺马翻身。 与库莫人处于同一高度的方十八如得神助,一套劈砍刺挑,杀伤十余人。其余齐军效仿她的动作,越杀越勇,可杀到最后,身旁的熟悉面孔却越来越少。 库莫将官喝令不止,不一会,最前边冲杀的骑兵便退后了,马背上,近百名弓兵开弓搭箭瞄准了她们战斗的位置。 “下马避开——”方十八睁大了眼睛,跃身高呼,“躲好了!” 箭弩齐发,飞矢撒下。 唐笙张开臂膀推开护卫她的亲兵,斜身挡在她身前。 瞄准属官的库莫将官拇指已然松开,他眼睛发颤,在箭羽刮过长弓彻底脱手前偏转了方向。 流矢破风,落在雪地里,扎在尸首上,刺破活人胸膛。 雪地被扎成了刺猬,伤马重重倒下。 唐笙的耳朵发出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唐大人!” “唐参赞!” “十九——” 呼喝声从天际传来,唤回了唐笙的思绪。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心脏快要跳出胸膛了。 对峙中的两方显出了诡异的寂静,库莫将官也想知晓唐笙的状况。 “我还活着。”她动了动身体想要起来,感受到了肩膀转来的刺痛,“一点皮外伤罢了。” 护甲挡住了箭头的冲力,扎破唐笙肩膀的箭矢并没有伤及要害。 她忍着疼痛挣扎着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箭头一把拔出。 鲜血渗了出来,带出的血花溅在唐笙面颊。十八含泪挥动臂膀,调整起最后四十余人的防御阵形,嘶吼道:“保卫唐参赞!” 亲兵架起唐笙后撤,银甲上落满了斑驳的血渍。见唐笙未死,库莫人再一次张满弓弦,骑兵俯身等待冲锋号令。 劫后余生,唐笙走得有些慢慢,望为她而倒下身影,唐笙沙哑道:“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她去够属官身侧的腰刀,不忍心再看着这么多人为她而死了。 此时的俘虏和兵官就是库莫日后谈判的筹码,于库莫人来说多多益善。唐笙是筹码中份量最重的那个,倘使获取别的筹码要灼伤自己的话,库莫人更情愿扣下她一个。 逃离是为了避免成为拖累大齐的筹码,活着是为了保卫这群忠心于她的亲兵。 危急时刻,她的思绪变得愈发清明了。唐笙忽然觉得,她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刀剑出鞘发出锐利的铮鸣,唐笙避开搀扶,刀架脖颈。 “走啊!”她高喝。 第195章 中军精锐最先钻出了包围圈, 随后是左翼步军。 方箬率领的右翼步军是最后钻出来的,彼时丹帐人收紧了包围圈,右军垫后的已和追兵交上了战。 照理说库莫人不该在这时候追上来, 若是封上了口子,库莫汗递给陛下的献礼便受到折损。 方箬隐隐觉得, 这是到了凉州与泷川的交界处, 守备军遇上其余四部的伏兵了。 她栗然发了冷。 坡道上,留守在后维持秩序的方箬揪起脚底打滑的兵丁丢到队伍中去,她骂道:“跟紧了,后撤不是溃逃,蹿成老鼠是等着丹帐人冲上来杀个干净么!” 说话间方箬忽感掌心一轻, 她扯起人,看到了一张沾满烟尘的脸。 “接着唐笙了?方将军呢?”方箬语调上扬。 被她提着的人摇了摇头,指向飘扬着火光和浓烟的远方。 方箬心中警铃大作,思绪运转飞快。 点燃烽火求援显然是同十八留守的初心违背的,指引唐笙归来尚是合理猜测。 她留守队尾, 悉知全情:刚冲出来时,齐军无比顺畅, 像是库莫人有意放水。联想起这一路的突然紧缩, 方箬心中涌出了个可怕的猜测——唐笙大概会为了不沦谈判桌上的筹码,带人逃出以博得一线生机。 如今包围在收缩,再迟一些,口子封紧, 十八和十九就都回不来了。 方箬当即下令:“总兵亲兵后队转前队,随我向前!” 跟上队伍前, 她推了少女一把,叫她跟上突围的队伍, 自己则以刀拄地,抬高膝头奔向浓烟指引的方向。 “总兵!”属官跪爬上坡叫住她,“您这是——” “你们继续向前,若是泷川守军不多便直接攻下策应大营,若是守军太多就绕过去,直奔平梁大营!”方箬抽下腰牌和总兵令箭,“快走,勿要拖延时间!” 身姿矫健的方箬动作快得像是一道黑影从属官探出的指尖溜过,属官焦急呼喊,她却没有回头。 雪夜急行军,风险大,难度也大。方箬凭烟火判断方向,只身扎进没有足迹的雪地,小腿肚都陷了进去。 她在前开路,跋涉数里,忽觉足尖一痛。 追随在侧的兵丁去扶她,方箬一把将人推开,扶膝继续往前。穿过了这片原野抵达高地,方箬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兽夹。 蕃西的冬日太冷了,时常奔走在外的守军无论官职大小都会在长袜上裹上厚重的布条,再于靴中塞上干草,方箬也不例外。若没有这些保暖举措,在外当值的将士们脚趾头都要冻掉了。 兽夹咬上她时,方箬脚底早已冻麻了,毫无知觉,硬生生拖着走了一段路才感受到了疼痛。 “往前,不准掉队。”方箬躬身掰开兽夹时也不忘催促行军,她抽了布条将伤足缠了个结实,确保不会留下血迹便继续行军。 没有火把,没有人知道总兵方才做了什么,将士们只知晓方总兵在带领队伍寻到土道后逐渐落到了队伍中部。 * 辘轳车周遭围了太多库莫兵了,黑压压一片,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可汗换了马随车而动,看着母亲推开车门远眺。 “母亲,她们还在僵持。”可汗俯身,恭恭敬敬地禀报马背上看到的情形。 “有援兵?”秦之娍问。 “有,不过百人。”可汗答。 “不止百人。”金珠大臣按马上前,指了指远处晃动的火光,“斥候来报,右侧又有一支援兵正靠拢,看着人数不少。” 护卫统领当即拔刀,呼喝库默兵护住可汗与可敦。 “大概多少人。”秦之娍问。 “已派人再去探看了。”大臣答。 秦之娍思忖片刻,挥手叫另一队兵马补上:“尽早捉到唐笙,此事不得再拖了。” 说话间,她远眺了片刻,蹙起了眉头。 前方的厮杀不知为何忽然停了:追击骑兵按马徐行,远远望去几乎没有再要行进的迹象,拼死抵抗的齐军也停止了运作。 茫茫雪原上,绯袍女官化作一点缀于白雪之间。 秦之娍凭身形和服制认出了缓缓行至两军中央交战处的人,眼眸微瞠。 “停下!”她叫旗兵发令,叫停了整支军队,“侧翼骑兵阻击靠近的援军,将他们隔开。” 顺天可汗不解:“我军势头正盛,为什么要停下?” “那女官走到阵中,以死相逼了。”秦之娍说,“她不能死。” 可汗仍是不解。 “瓦格人要输了。”秦之娍耐下性子同他解释,“到时候冲在最前边的那四部,还有还击的可能么……” “齐人元气大伤,我军士气正盛,一鼓作气攻入京师不好么?”顺天可汗越说越激动,言语间藏着轻蔑与期待,好战血脉在身上涌动,“母亲您不是最想回到齐都,回到您长大的地方么。再给儿臣些时间,儿臣一定缚住崇宁帝,叫她来给您请罪!” 他越说越激愤,仿佛秦之娍远嫁和亲的苦难都是秦玅观造成的。秦之娍听着忽觉厌烦。 她道:“丹帐为何做了那么多年的属臣,你的父辈为何连正面进攻大齐的胆量都没有?” 这两句话将年轻的顺天可汗问得泄了气,他赌气道:“母亲!” 秦之娍没有回应他,只派金珠大臣去稳住唐笙,将她接应过来,这才回应汗王的话。 “这仗打得太久了,瓦格必败。四部也有了分裂的迹象,再往前谁敢保证不打败仗?我们蜗居在后,替四部扫清残敌,啃下硬骨头是为了什么,为了完成你兄长那异想天开的统一大业?等到他壮大了势力,再将你们这些弟弟屠杀干净?你真是糊涂!” “损兵折将去打一场于自己而言没有任何益处的仗,与势力数倍于己的王朝为敌,是下策。那崇宁帝未及二十便将瓦格都拔承天可汗击溃,掌权来收拢各派,清除了所有政敌,培养能臣,推行新政革除积弊,你有那样的魄力?” 可汗一时语塞,整张脸涨得通红。 秦之娍的心终于软了下来,向他说起更深远的打算:“经此一战,齐人亦是元气大伤,大概恢复固有疆土了便不会再战。” “四部为战乱削弱,库莫便是丹帐唯一的王者。要想不经战事顺利地一统六部,就得同齐人交换筹码——” “这齐人少傅是崇宁帝故人姊妹,地位颇高且情谊深重。她活着落在我们手中,便是最大的筹码。” * 两军对峙,走向阵中的唐笙回望起纹丝不动的亲兵快要绝望了。 她不能无动于衷地看着同她朝夕相处的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栽于血泊,或身首异处,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面朝归家的方向。 零星百来号人,阻挡数以千计的库莫骑兵,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 数倍骑兵对阵这轻装步兵就是一场单向的屠杀。 她们都倒下了,她也会重新落到库莫手中,明明她曾向亲兵许诺,要带她们回家。 这种负罪感让唐笙没了生还的欲望。眩晕感裹挟着她,唐笙半身轻晃,刀刃几回擦着脖颈滑过。 她们这样抵抗为的就是不沦为掣肘陛下西进的筹码。筹码罢了,活着的筹码才有价值,死了便是一文不值了。 她想,与其亲眼目睹这场屠戮,不如用自己的死,拖延时间,为亲兵获取一线生机 。 唐笙是这样想的,亦是这样做的,只是方十八扑了上来,死死攥住了她。 “放手……”唐笙劝解她,“如今这情形,你还要逞一时之快,不顾大齐安危么。” 方十八用眼神回绝她,仍是不肯松手。 余光里,库莫人的弓弩已经聚到了她们头顶。 “你再不撒手,我们会一同死在此处。”唐笙听着弓弦紧绷声,倒数起了数。 方十八眼底泛起了光点,咬了咬牙,终于撒手,但还是单手扶着她,单手举刀护在唐笙身侧。 “我可以同你们回去。”唐笙缓缓道,“但你们得放她们走。” 库莫将军听不懂她的话,交换过眼神,将译官带了上来。 唐笙继续道:“她们若是走不了,我便自刎在此,到时后果如何,你们应当知晓。” 库莫人交头接耳,为首的那个,朝她颔首。 唐笙强忍着晕眩,挣开方十八的搀扶:“你要明白,你留在此处只会给库莫人多添筹码。” “十九——” “走!” 唐笙极少用这样严厉的语调同十八说话:“再不走,等他们缩了包围圈,我们就都得死在此处了!” “走!”她拿出参赞大臣的架势勒令军士,“违抗军令者,便是扰乱边塞危局,其心可诛!” 终于,齐军变做两部,一部举刀死死盯着库莫人,护着转身后撤的另一部人。 十八后退的步子极慢,没了往日的雷厉风行。 唐笙再次嘶吼:“走啊!你心里装着的到底是家国大义还是我这个不值钱的妹妹!” 这一嗓激起了方十八的理智,后撤的每一步都在她心中割着刀子,剜得她鲜血淋漓。 战马扬蹄,踢起雪浪。唐笙注意到边角处的库莫骑兵似有准备追赶的架势,当即喝住。 刀刃在她的颈上留下血痕,库莫人果然不敢再动了。 此时此刻,亲兵和方十八已退出数百米远,但仍在库莫兵弓弩射程范围内。倘使此刻库莫做起动作,策马追赶,她们仍无全部生还的可能。 唐笙警惕着每一处的动作,为了给库莫人定心,缓缓向前走去。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了震天的杀喊声,库莫右边也立起了近千支火把。 唐笙额角不停地渗出冷汗,视线逐渐模糊。肩头的伤口似有撕裂,牵动了脖颈间旧伤,痛得她行走的步伐放慢了许多。 包围圈中,赶到埋伏点的方箬夺下她手中的长刀,使出全力将她推向远处。 局势有了转机,方十八激动得直冲上前,鲁莽迎敌。 “十八,将她带走,不要回头!”方箬立起双刀,收拢残军阻敌。 方十八扛起唐笙,拽来库默人的马驮好唐笙,将她交给前来接应的队伍,自己则跟上了方箬,不愿退去。 见唐笙即将逃出包围圈,库默兵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方家姐妹边打边退,尽量拖慢步军的步伐。 半空中抛来一道绊马索方箬咬牙起跳,绳索却从她的指缝间滑过,砸进了积雪中。 五六把弯刀一齐砍来,方箬仰面躲过,顺势倒在雪地中翻滚向锁链掉落的方向。 刀锋劈断了她的发带,擦着她的面颊落下。肩背磕上锁链的那一刹,方箬来不及拾刀格挡,奋力拉起,为她捏了汗的方十八迅速响应。 锁链窜起,扬起阵阵雪浪,库默追兵随着上扬的黑绳倒下,带倒了身后大片骑兵。她们也被巨大的冲力带着,在地上砸出雪坑。方箬喉头一热,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她抵死撑着,将自己这端的绳索绕于被自己肩背刮出的大石块上。 一时间战马嘶鸣与叫骂和哭号混杂在一起,挫败了进攻方的士气。 方箬和十八并未就此罢手,她们配合默契,绊马索贴着马肚划过,随着她们抬臂的动作再一次带倒还能动弹的库默兵。 只是这一回,她们已经力竭了。 “后撤!”方十八确认接应唐笙的已经走远,高声呼唤还在阵前御敌的军士。 侧脸刮过一阵风,刀鸣声起,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震痛了她的耳膜。 库默骑兵收起弯刀还想再砍第二回,方十八左手握刀,使出了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刺穿了马肚,叫他跌在了雪地里。健硕的身形摇晃了两下,她被后撤的军士架起,才没有倒在地上。 手中的锁链轻了,方十八意识到,是方箬手中的绳索最先滑落的。 她侧目,看到了被围困的方箬。 “长姐——”方十八的呼唤声撕心裂肺。 军士们咬牙拖拽,眼底映着泪花。落在后方的军士想要救援方箬,却被方箬的呵斥声制止。 “带方将军走,回头者必死!” 第196章 眼前的追兵越杀越多, 但为首的却没有要取她性命的打算。 里侧是步军,外侧是按马绕圈的骑兵。她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逃。 情况果真同她预想的一样。方箬不想逃了,她借此砍杀敌兵, 要他们为围困至死的齐军和百姓赎命。 身手好的库莫人也不甘示弱,趁着她鏖战时从薄弱处下手。 方箬的脚伤很快被发现了, 库莫人有意消耗她的体力, 拖慢她的速度,朝她伤足处入手,再挥刀伤及她的肩背非要害处。 脚下躺着不知多少具死尸,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在冰天雪地里冲开一条血色的溪流。 方箬后退时为尸首绊倒, 腹部也挨了一记重击。她躺在了齐人与库莫人纠缠的尸首上,想要撑刀起身,后身却不受控制的倾倒,唇角也渗出了血渍。 一柄银刀抵在她的喉间,接着是二把, 第三把,第四把…… 方箬偏首, 在映着昏黄光点的雪污间看到渐行渐远的身形, 忽然就不想动了。 金珠大臣走近了,用眼神示意库默兵将她扶起。 辘轳车近了,方箬看到了车上熟悉的身影。 连串的丹帐语响起,方箬拭去了唇角的血渍, 就这样看着秦之娍。 “哀家认得你。”秦之娍叫骑兵继续追击,睥睨着方箬的视线却从未移开, “你是崇明府的女卫统领。” “绯袍通襕纹。”她打量着方箬,淡淡道, “你如今是这凉州总兵官罢。” 方箬启唇,面颊随着呼吸下落:“殿下,都是齐人,何必兵戎相见……” “哀家并不想兵戎相见,可你们也不给契机呀。”秦之娍说,“哀家只想留唐少傅至征战结束,她却要逃,说是和谈,也没有拿出分毫诚意,连个哀家和同陛下讲价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过好在,你是总兵官。”秦之娍微微一笑,“便由你来作交换罢。” “哀家这库莫,正缺能臣,你若是愿意,官衔能比如今更高。” 她挥手,叫库默兵下了方箬的兵械。 方箬反倒笑了,她抬眸,拇指抚过唇角,摩挲起喉头。 “殿下,您多虑了。”她笑得戏谑,“您忘了,下官是御林卫?” 崇明公主府的护卫是御林卫的前身,秦之娍尚在思索她的话外音,却见鲜血迸溅,染红了视线。 “方箬!”她唤道。 * 马背晃荡,唐笙的思绪一片混沌。 她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到最后忘记了自己是到底是什么人。 她原以为自己伤得不严重,甚至中箭的那一瞬没有觉察到什么痛楚,现在想来应当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了。 方箬一行人增援开辟的路线帮了大忙,唐笙和方十八得以绕过包围圈跟上南下的接引队伍。 伏在马背上的唐笙抬眸,勉强睁开一点眼睛却看不清前边的情形了。 队伍还在推进,只是唐笙从枕着马背变成了枕上军士的肩头。 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也忘记了走过了多远的路,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帐中。 劫后余生,唐笙没有喜悦,只有心口无穷无尽的闷痛。 她回忆着过去数月发生的一切,心口痛到快要无法呼吸了。 唐笙撑身,思绪被肩头传来的疼痛转移。 属官听得动静走了进来,眼底映着泪光。 “十八呢?”唐笙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轻咳了声才能发出声。 “方将军在养伤。”属官答。 “你们呢。”唐笙问。 “都突围出来了。”属官眼底的泪光更清晰了。 “方总兵呢。”唐笙拔高了音量。 属官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不想让上官瞧出自己失态了。 唐笙明白了,澄澈的眼眸霎时灰暗了。 “参赞,凉州守备军与平粱大营两面夹击,泷川光复了。”属官想捡些开心事说给唐笙听,说着说着自己却哽咽了,“陛下快要到了,前营军令已经传达,今晚大概就能到平梁了……” 唐笙高兴不起来,别过脸,叫属官下去了,心头闷重,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她面颊发烫,眼圈发涩,好似被人拿火苗撩了圈。 沉默良久,她寻来衣衫披上,扶榻走到帐帘处。 掀开帘,唐笙微微屈眼。 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可能军营的布置大多都是这样的,唐笙瞧着那一张张陌生面孔,现实能同回忆中的许多幕重叠。 眼生的军士向她奏报:“唐参赞,孙将军说,你若是醒了可以到大帐去,各营将军多在那儿。” “知道了。”唐笙答。 她素服出帐,人憔悴得打紧。 整个泷川守备军营沉浸在故土收复的喜悦之中,士气高昂。 营地里歇息的兵丁中,还有一群灰扑扑的,眼神同唐笙一样哀戚的,唐笙知道他们是曾经的凉州守备军。 见唐笙走在大道上,面颊凹陷,衣着灰扑的军士齐齐抬眸,眼底终于添了几分光亮。 唐笙的视线掠过她们,在额头系上了素色的宽抹额。 被打散建制,编入泷川守备军的军士们目送着她走入大帐,重新垂下了脑袋。 嘈杂声正盛,唐笙隐约听到了喝酒划拳声,耳畔嗡了声,肩头的痛楚增添了几分。 帐帘为人撩开,光打了进来,寒风卷走了热意。 帐中人齐齐抬首,笑容僵在了脸上。 “刚收了泷川便如此得意么?”唐笙语调强硬,“凉州刚失守,死了那样多的人,有什么可得意的?” 孙镇岳的笑容淡了,话里藏着敲打:“唐参赞,泷川守备军庆贺泷川收复,有何不妥呢?沉闷了那样久,也该让将士们松口劲了吧。” 他刚打了胜仗,甩了凉州指挥失责的包袱,好同秦玅观交差了,正得意着呢,唐笙此举无疑是给他泼了盆冷水,让他面上挂不住了。 泷川的兵官也附和起他的话来,想要将责任都引到方箬身上。 “无耻。”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 话音刚落,泷川兵官便反驳起来。 “你说什么!” “嘴上放干净些!” “别你们我们了,都是蕃西守备军,要分得这样细致吗。难道凉州还能大过蕃西?” …… 重重身影遮挡间,枯坐在长凳上的人忽然起身,唐笙的视线与之交汇。 方十八低低道:“若是没有撤回的凉州守备军协助进攻,你们能这般顺畅地打进泷川吗。如今功都成你们的了,过都是凉州的了。” 凉风吹过,孙镇岳酒醒了些。 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秦玅观,当即拉回了将与方十八起冲突的兵官,举起酒杯向唐笙赔礼。 “唐参赞同方大人说得对啊!”孙镇岳中气十足,打起了令人厌烦的官腔,“这功劳是泷川守备军和凉州守备军的——” “如今凉州守备军主力全身而退,泷川也收复了,这是大喜事啊!这场大捷要早日禀报圣上,让咱们共饮此杯,往后还要协力御敌,复我大齐疆土!” 在座的一片喝彩,孙镇岳身边的军士绕过席间的将军们,将酒杯送到唐笙跟前。 “唐大人——”军士恭恭敬敬道。 酒盅聚起的微波里映着唐笙浅浅的身影,她望着那个小小的自己,转而看向阶上伪善的孙镇岳,静默良久,终于接过了酒盅。 唐笙没有喝,而是垂手,放平酒盅,轻缓地撒下一道弧线。 日日燃着炭盆熏干的大帐分外干燥,酒水落地,激起淡淡的尘埃。 深色的水线将土地分作两截。 孙镇岳及其仆从在线的那端,唐笙孤零零的,立在线的这端。 帐中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方十八走到唐笙身边,从凉州脱险的兵官们纷纷跟了上来。 两派视线交汇,像是无声的对峙。 酒盅从唐笙指尖脱落。她最先撇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以方十八为首的凉州兵官跟了上去。 失了总兵官,八万人也折损到如今的三万人,城中百姓也仅仅活下来两千人。 凉州守备军士气低落,宛如丧家之犬。 唐笙强打着精神安置众人,在日头快落下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枯坐在榻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方箬夺取她的佩刀,将她推至远处的场景。 那时方箬唇瓣翕动,明明说了什么,可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唐笙掩面,头痛欲裂。 帐外有巡逻军士压低的谈话声,有朔风卷起冰雪的呼啸。 沙漏流逝,黑夜静了下去,梆声隐与风中,终于听不见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凉风,吹动了她的衣角。 唐笙抬首,看到了玄色斗篷遮掩下的身影,视线倏地模糊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想要再抬头,却又不敢了。 她真的好怕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帐帘落下,秦玅观身上的斗篷也落下了。她垂首,麂皮靴擦着氍毹而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纛旗和仪驾还在平粱,闻说你到了泷川,便先来了。” 日思夜想的声音响起了,唐笙的眼泪划过指缝。秦玅观圈住她,微微仰首,眼底映着泪光。 凉州的事,她都听说了。唐笙能从那样的炼狱当中脱离出来,所经受的已经不是一个“苦”字能形容的了。 秦玅观隐约觉得她必然会性情大变。可刚入帐时远远瞥了眼她的眉眼,发觉唐笙身上笼罩着层愁绪,她的心口便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我来晚了。”秦玅观哑哑道。 唐笙忍了已久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她紧紧回抱住秦玅观,埋首在她怀抱中,哽咽着说话。 秦玅观矮身,单膝跪在她身前,回抱着她,轻抚她的发。 “凉州丢了……”唐笙呜咽,哭腔听得秦玅观心尖发痛,“长姐也回不来了……” “我好没用,我好没用啊……” 第197章 “好了。”平日里秦玅观说这两个字多带着倦怠, 如今却只有温和的劝慰,“你慢慢说,想哭也哭得慢些, 我听着呢,说累了就歇息。” 秦玅观拥着唐笙, 抚着那些遮掩着伤口的布条, 语调微涩:“朕来想法子。” 情绪崩溃的唐笙脑袋乱糟糟的,说话的语序颠倒,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涩和愧疚都在此刻喷发了。秦玅观从她的话里整理最为真实的战况,了解到了豁出性命保护她的属官,被火烧毁的城际村落, 抱着病马哭泣的军士,城郊为乌鸦啄食的尸首,一念之差上了沙场的少女,为她考量了许多的方箬…… 许多时候秦玅观都是静静听着,偶尔插话。 “十八说你又伤了, 今日烦躁,竟连药也未换。”秦玅观低低道, “你躺好, 朕瞧瞧。” 唐笙说自己一点也不苦,她受的伤也未曾伤及要害,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她已经无比幸运了。脖颈上的勒痕与刀刃抹开的血色细线, 肩头上的箭孔都是这场大战中的细枝末节,一点也不重要。 秦玅观的指尖浸在创药中, 鼻尖弥散着苦涩的药味,臂弯感受着唐笙逐渐平稳的鼻息。 唐笙所经历的, 正是过去的她所经历的,因而那种痛楚秦玅观总比旁人有更深切的体会。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同意唐笙的请求。 唐笙窝在秦玅观的臂弯里睡去了,一滴泪方才滚落,覆着她面颊上的泪痕滑下,分不清是她的还是秦玅观的。 方十一经过通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秦玅观正放轻动作,撤出自己的臂弯。 她慌忙垂下脑袋压低了声量说话:“陛下,营兵给孙总兵递信了,他已经寻来了,正在帐外等您召见。” 秦玅观答非所问:“各营主官同各处哨卡都撤换了么。” “回陛下话,都撤换了。”方十一瞧着陛下撑身托住唐笙的头颈,带着她以一个更舒适的姿态躺回榻上,声音又轻了几分,“十八夜里未眠,撞见了我,也知晓您来了。” 秦玅观起身,走到她身旁才继续说话:“叫他们到主帐等着。” “是。”方十一应声,为她掀起帐帘。 秦玅观微倾身,迈步出帐。 深夜的帐外极冷,出帐的瞬间秦玅观便觉面颊被风吹痛。 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方十一忙替她拢好披风,递上暖耳与手笼。秦玅观加快了步伐,将递到手边的东西推开了。 主帐里白日里堆起的火炉与炭盆全都撤走了,但帐内仍留有余温。方十八入内时,总兵太师椅两侧立满了熟面孔,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京中,紧绷的心弦就此松开。 与之相反,孙镇岳扫过周遭的生面孔,心悬一线——陛下的动作着实快,连留给他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交上兵刃,诸将依照官衔列好队伍,十八停在右侧队伍中间,孙镇岳则来到了左侧队首。 等待了许久,帐外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众人屏气凝神之际,帐帘倏地展开,玄色的披风掠过一道道低垂的视线,诸将跪拜,甲胄碰撞声响起。 昏黄的烛火中,秦玅观立于宽大的蕃西舆图前,身侧是象征总兵权位的太师椅。 孙镇岳已经许久未曾面圣,印象里,秦玅观一直是前些年那个独坐金銮台的病秧子。他忍不住微抬首,不着痕迹地远眺,未曾想,秦玅观瞬间捕捉了他的窥探,眼中多出了几分不悦。 孙镇岳匆忙躬身。 “凉州苦守两月攻破,泷川几度易手,蕃西六十余城,失之四成。”秦玅观一开口便奠定了刑罚为上的调性,“这中间的功过是非,朕要论清。” 孙镇岳的心凉了半截,秦玅观说的不是“泷川失而复得”而是“泷川几度易手”,这样一来,他的功绩全然被抹灭了,被清除兵权也是迟早的事。他想为自己辩解,又害怕触怒陛下逆鳞,踟蹰良久才敢出列。 他不停叩首,揽起罪责:“陛下,微臣身为蕃西主将,边塞二十余年,悉知全貌,竟未能击退丹帐与瓦格联军,以至于凉州重镇失守,边塞十二城失尽,害得诸兵官风餐露宿,各处奔波,甚为劳苦,此为皆为下臣一人之过,求陛下降罪惩治!” 秦玅观懒得同他玩虚文,直截了当道:“你的意思是,你镇守边关二十余年,只是今年失职,丹帐与瓦格联手,来势凶猛,是个人都挡不住?” 孙镇岳虽被看破,但哭得既委屈又惧怕:“陛下!罪臣万万不敢啊!” “你有凉州、泷川二城为屏障,平梁大营却能遇袭。你一手提拔的部将竟一击即退,带着亲信同家眷一路逃至蕃西境外。”秦玅观重重拍案,烛光下的双眼犹如一把利刃抵在他喉头,“凉州守备军在前,顶了不知多少兵力,泷川在后却见死不救,无心护城——” “你有什么不甘,什么可委屈的?” 孙镇岳一个劲地叩头,身后已被冷汗浸湿。 “金无庸以依军法问斩,罪臣御下无方,请陛下降罪!罪臣愿守为守城兵卒,露宿于城墙上,为大齐流干最后一滴血,恳请陛下成全!” “虽为兵卒,但躲于城楼,等待你保下的那些部将提拔,将战功全记在你身上,携你重新爬上来?”秦玅观反唇相讥,“你当朕是儿皇帝么。” “蕃西安稳你们吃的军饷反倒少些,蕃西战乱你们吸的兵血与民血,全然当朕不知晓么?往小了说,朕今夜前来,你这大帐无人也点着暖盆;往大了说,你收受的贿赂,足够给城楼上冻得发抖的兵丁全安排上棉衣了。不信你不知晓城楼守军至今仍披着草席,朝廷拨下的钱粮都到哪去了?” 一计不成又破一计,孙镇岳打起了摆子,于恐慌中看着那双麂皮靴行近,停在了最后一截台阶上。 帝王身侧的佩剑出鞘,随着玄色的宽袖摆动而飞出,叮当一声落在孙镇岳跟前。 “念在你过去有功。”秦玅观缓缓道,“赐自尽。” 孙镇岳颤得更厉害了。他动作迟缓地握起天子剑,挪向脖颈,随他而来的部下忽然冲上前来,想要夺刀。 “陛下,功过相抵,孙将军不至于死啊!”孙镇岳的部下跪下求情,“泷川刚被孙将军夺下,您这样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秦玅观扶上太师椅,低声笑了:“凉州守备军呢,若无凉州守备军先行策应,你们会主动出击么?他孙镇岳的奏报上非但未写凉州守备军,反而倒打一耙将罪责都推给了方箬。” 方十八倏地抬起了眼睛,双手攥拳。 “来人,将他们拖下去。”秦玅观背身,指侧贴着扳指好似在隐忍着什么,顿了片刻,她道,“凡失职者,为孙镇岳求情者,斩立决。” 静静立了片刻,身后传来刀剑割破皮肉的声音。秦玅观这才回首,叫人将孙镇岳的尸首拖下去。 接下来,她论功行赏,重整士气,把从凉州退下来的有功军士安排上原本属于泷川守备军的官位,将整个泷川营与凉州营整编成军,方才叫诸将退下。 方十八是最后走的那个,她拾起秦玅观的佩剑擦净,双手捧着奉上前。 秦玅观收剑入鞘,问起了她所知晓的情形。 “方箬她,真的死了……”秦玅观神色如常,语调却有些发哑。 方十八脑海里浮现了被军士架走时的场景。 长姐手中虽然无刀,但方十八知晓御林卫的习惯,知道方箬定会用可以夹在两指间的薄刀扎透脖颈。用力得当,定能取走自己的性命。 她看着方箬吐出一大滩血渍,库默医兵与士卒冲上前,用布条阻塞流血的伤口。 方箬大口呼吸,在失去知觉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挪动身躯,好让视线落在东南方向,在一片混沌中,缓缓阖上了眼睛。 方十八明明在帐内,但鼻腔和喉头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到处都是血腥味,催得她头晕目眩。 秦玅观垂眸,握着佩剑的指节松开了,虚虚地搭在剑柄上。 她知晓答案了。 “要是有粮就好了。”方十八用手背拭去了眼泪,“有粮就不会那样了,我们用不着突围,长姐也不会……” “钱粮。”秦玅观默念着两个字,思绪发沉。 * “钱粮钱粮,一天到晚就是钱粮!”秦长华跳下丹墀,坐在最底下一阶,苦闷地托着下巴,“内阁这帮老古板这个不肯那个也不肯,户部的也是,天天哭穷——” 她赌气道:“孤要将他们俸禄都停了,把他们都派上疆场,让他们同前线的将士一道过苦日子。” 宣政殿内空空荡荡的,唯余几个值守的太监和宫女。 陈栖白拾起差点被她丢到殿外的奏疏,粗粗浏览了遍,轻声道:“增派赋役是战乱时常用之举,殿下为何不忿呢。” 秦长华咬牙切齿道:“战乱时百姓过得够苦了,他们还出馊主意要孤往从他们兜里掏银子,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她这一番话几乎把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骂了个遍,陈栖白听了唇角微扬,望着小殿下的眸色柔和了许多。 “殿下似乎不爱称本宫了,是要和弘安殿下区分么?”她问。 “师傅!”秦长华就差抱着师傅大腿求法子了,没成想师傅这样正经的人竟说出了一句略带调笑的话,嘴巴一下嘟了起来。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劝道。 相处了这么久,陈栖白展露出了温柔的一面,她张袖看向身侧,宫女躬身捧来了软垫,好让她能坐在太女足下。 “您说,陛下她是怎么熬过来的。这帮人也不是同她唱反调,就像现在这样诉苦,拖着不去办,孤都不敢想,陛下刚即位那情形,换做我,早就丢了冠冕跑了。” “这位置好么。”陈栖白问。 秦长华摇头。 “这位置可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陈栖白将卷好的奏疏放在她膝头,“到了这个位置,你若是想做个昏君,可一点都不辛苦。丹墀下的人说什么,你都点头答应,他们定会拥护你。你要修行宫,巡游四方,他们也会高唱‘吾皇圣明’。左右都苦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当然同意,若是叫他们苦一点,他们叫得可就比千万万百姓还要大声了。” “这位置上坐个不闻民间疾苦的,自然觉得舒服。若是坐个陛下同您这样的,自然会觉得龙纹硌人。您要成为那何不食肉糜的君主么?” 秦长华摇头的幅度更大了。 正说着话,殿门忽然开了。 秦长华抬眸,陈栖白回眸,被两道视线盯着的秦妙姝垂下了脑袋。 “我,我……”秦妙姝磕巴了两下才改口,“本宫今日去找母后商议了,母后说了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陈栖白起身见礼,退让出一条道路,好让秦妙姝行至秦长华跟前。 “姐姐但说无妨。”秦长华道。 秦妙姝附在她耳畔,吐出了两个字,回神时她注意到了一旁的陈栖白,又低声同她说了。 “这是个周全的法子,既不会叫贪官墨吏盘剥百姓弥补缺口,也不给他们翻身的余地。”陈栖白说,“但,抄谁的家,灭谁的族,若是叫他们逮着叫屈的时机,朝堂上又要掀起阴雨了。” 沉默了片刻,秦妙姝说:“母后说,可以先抄裴家……” 秦长华张了张嘴巴,怔了片刻,看向师傅。陈栖白挥手,叫宫人都退下。 “先前陛下手下留情了,只抄了沈家全族与裴家一脉。实际呢,他们中不少是在盐道与河道谋职,这中间太多人情往来了,出手十分阔绰,顺着这条线能拿一串人。”秦妙姝继续道,“还有经商的,不少是同他们串通的。买卖私盐是死罪,但暗处就是有人在买卖。官盐官铁在有些县衙也会被当官的添上几厘银钱售卖,抓着这帮人抄家,也不为冤屈,清官也不会被误拿。” “两相权衡,可平盐价,惩处私盐也有益于官府增收,是个好主意。”陈栖白答。 她从前想过这条,但碍于殿下听政根基未稳,且河盐两道关乎朝中权贵,若引得朝局动荡,反倒麻烦。因而她一直未提,只是派人私下去查,摸清深浅。 太后既能这般挑明,她的阻碍便小了许多,所需的时间也会少上一截。 陈栖白当机立断:“弘安殿下,劳烦您向太后娘娘禀明,下臣与方府尹恳求太后召见。” “今夜太晚了,母后歇下了。”秦妙姝思忖了片刻,有些迟疑地看向小长华。 “殿下。”她低低道,“母亲嘱托我,想请您禀明陛下……告知陛下,这主意……” 她越说声越低,陈栖白接上了她的话,万分笃定道:“殿下定会禀明。” “也不是要禀明,就是陛下知晓是我们……但是朝臣……”秦妙姝面颊红扑扑的,打心底地嫌弃自己嘴拙。 “微臣明白。”陈栖白道。 “我也明白!”秦长华举手。 第198章 太后称病, 拒不见人,秦妙姝充当起传话人,两头奔走, 几乎是字字照搬母亲的话。陈栖白一听便知是太后原话,边听边理清字里行间藏着的提点。秦长华想得虽比她浅一层, 但也知晓这不是她弘安姐姐寻常说话的语调, 越听越觉不对劲。 “姐姐?”小长华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你中邪了?” 秦妙姝怔了片刻,面颊泛红。陈栖白面不改色继续说话,倒是方采薇没忍住,轻笑了声, 惹得二公主的耳朵也红了。 于是,薄面皮的二公主忍着炙烤传完了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殿,一袭青蓝交织的裙摆翻成了湍急的浪花。秦长华这几日天天听政,都没和她好好说几句话, 见她走得这样快,急得直探脑袋。 “师傅……”秦长华欲言又止。 陈栖白阖眸, 微颔首, 她便弹了起来,径直追上了二殿下。 方采薇抱臂瞧着一高一矮两抹青涩的身形,直到陈栖白侧身,请她到儤值房去才回眸。 殿外, 小的那个叽叽喳喳,又要学大人负手走路, 又要倒着走在二殿下面前,步调既滑稽又轻快, 大的那个听着,面颊的红晕终于被风吹散了。 回神时,两人已停在了颐宁宫前。小长华想起裴音怜那张慈悲下藏着无尽诡谲的脸便像是瞧见了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握着腕子的那只手不由地收紧。 她正要逃,颐宁宫的大宫女便带着一众宫人迎了上来,一阵整齐的“太女殿下金安”激得小长华强行镇定下来。 “阿娘不吃人。”秦妙姝能轻而易举地瞧出她的心事,温和道,“她病得厉害,没有心思再争那些了。” “颐宁宫的点心好吃,陛下都夸赞过,你入宫来还未尝过。”秦妙姝牵住她,“我给你试过了你再吃,别怕。” 二殿下说话如此直白,惹得大宫女瞧瞧抬了好几回头。 秦长华犹豫了会,想起了陛下训斥她的话,挺起了胸脯大摇大摆地从颐宁宫正门入内了。 秦妙姝先去回话,秦长华由宫人引着落座,不多久,案上果然摆满了各色点心。 小巧的香炉里,一缕青烟随着暖风袅袅而上,模糊了古画。 她一早相中了右手边的玫瑰甜酪,但碍于弘安未归不敢瞎用,只是瞥了几眼便看向了远处帘幕遮掩下的身影。 倚榻的太后正与坐于榻边的秦妙姝说话,秦长华望去,只能瞧见模糊的,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帘幕微动,宫人端着药碗出来了,淡淡苦的味弥散开来,秦长华垂眸。 帘幕里,秦妙姝抬眸,眼底映着泪光。 “外边坐着的是太女罢。”瘦得颧骨凸出的裴音怜语调轻缓,“生得比同龄人高上不少,瞧着倒像是快及笄的姑娘了。” 秦妙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垂着脑袋听母亲说话。 “哀家从前不信,会有为了保全宗室女眷不惜动摇国祚与胡夷作战的君主,陛下偏偏就是。”裴音怜叹息,身形干枯,“前朝的事,哀家偶有耳闻,经此一遭她就是天定的储君了。你呀,凡事多为自个考量,同她交好,母亲很心里欢喜。” “阿娘……”秦妙姝唤她。 裴音怜说:“陪侍储君身侧,藏着三分私心护己,拿出七分真心待她,她日后能保你周全。” “去罢。”裴音怜阖眸,“叫人门阖上,哀家倦了。” 秦妙姝照做,小心翼翼地阖上门,忧心惊扰到疲倦的母亲。 她转身,圆门里侧的秦长华已站起身,双手垂着,亮晶晶的眼睛乖乖地瞧着她。 秦妙姝快步走去,瞧瞧观察太女殿下的宫娥将她瞧了两眼的玫瑰酥酪搁好瓷勺放到了太女殿下手边。 “相中哪个了?”秦妙姝笑盈盈道,“我来尝膳。” 小长华没回眸,局促地指了指那碗玫瑰酥酪,秦妙姝看到的却是被更换了位置的牛乳香糕。 “牛乳香糕吗?”秦妙姝推着她坐下,取来一块尝了一小口。 秦长华挪动指尖,指了指那碗酥酪。 “你这双眼睛真尖呀,这可是我最爱吃的。”秦妙姝换了瓷碗搅起来花瓣,“阖宫上下只有我爱用,阿娘怕我贪多贪凉,一日只叫人备这一碗——” “殿下,奴婢已吩咐人去制新的了……”大宫女提醒道。 “不必了。”秦妙姝啜了一小口,换了另一柄瓷勺送到秦长华手边,“本宫今日不用。” 在她的手边,秦长华垂下脑袋,学着她的模样啜了一口,闻言迅速抬眸:“我们平分,姐姐一半我一半!” * 秦玅观翻过凉州守备军数月来记录的塘报,这些塘报本该早早送到她的行营,如今却在战事结束后成了她窥见守城之惨烈的窗口。 那些已经修饰,刻意压抑惨烈的词句在秦玅观读来,可以轻易还原出切实场景。 夜深了,她掩唇轻咳,身躯佝偻下来。 肩头忽然多出一件绯色的棉袍,秦玅观拢紧它,直身时目光与唐笙担忧的双眸汇聚。 “无碍。”秦玅观折上塘报,张开掌心烤火,“你不是刚歇下么,怎么这会醒了。” “我都睡一个时辰了,我睡前你不是说马上就歇么,又骗我。”唐笙搬来圈椅坐在她身侧,双臂交叠着放在方头案上,下巴枕在上边,神色很是委屈。 “快阅完了。”秦玅观说,“不想积压到明日。” “我听十八说,您明日要检阅三军,任命新的主将。”唐笙说话时下巴带着脑袋轻晃,“我直面过丹帐强攻,照理说,孙镇岳是有些才能的,您为何要斩他呢?” “没想通?”秦玅观语调微扬。 唐笙摇头,披在肩头的发乱了,秦玅观抚过,别在她耳畔。 “因为心中全然装着一己私欲。”提起此人,秦玅观的神色便不自觉地冷淡下来,“平凉大营遇袭,他带兵回援那回便是。” 秦玅观收到的消息虽然要迟滞一旬且奏报中多少会带着偏向,但她却是知晓战事进展全情的。换做未有带兵征战经验的皇帝或许瞧不出这里边的门道,秦玅观却能关联起来多封奏报还原出最近全情的讯息。 她向唐笙分析了泷川城郊为何会被丹帐五部屠杀,城中军士为什么迟迟不来救援,非逼的已处危局的凉州参赞带兵驰援。讲起了为何凉州城为何要苦守那样久,最后撤出了也没能得到蕃西百姓的赞颂。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孙镇岳视蕃西守备军为己有。 因为牵涉自己的利益,所以不愿主动出击,只是消极抵抗,碰上自己的大本营遇袭才会拼死援助。因为牵涉自己的利益,所以一定要摆动战局,设起全套,逼迫凉州守备军担起几次战败之责。 从表相上瞧,孙镇岳确实打了几场漂亮的反击战,防御战也调度得当,但细究起来,他可以在秦玅观御驾亲征前收复更多失地,但又担心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将领,借朝廷的钱粮养出的忠心耿耿的军士死光了,动摇他在蕃西的根基。 若是为国征战的将领藏有私心,那么此人绝不会为帝王为国家尽心效命,更不用说冒着损兵折将的风险收复失地了。 唐笙听了,视线逐渐暗淡。 如此看来,方箬便是那种忠心耿耿,能打大仗的将才,日后或许是能统领数十万兵马的帅才。 “陛下,我这几日醒着,脑海里全是方箬的面容。”唐笙声调发哑,“守城时她几番提点我,沙场上容不得心善。我这人,太容易心软了,到头来反倒牵连了旁人……” “她是为我而死的。”唐笙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敛眸,藏住眼底的泪光,“虽说命无贵贱,但将一切都算清了,她若是在的话,比起我,对战局更有利。” 一双泛凉的双手探了下来,捧起了她的面颊。 秦玅观望着她,郑重道:“朕点她来,是想化开你的仁善,也借此长一长她所欠缺的宽柔。你想过么,若是全都以刚严治军,那属官与军士只会畏你,战事顺利时心中还会有敬意。真正到了战事吃紧时,一味的刚严反而适得其反,逃兵会愈来愈多,百姓也会起逆反之意。到那时耒耜将从身后挥来,刀枪剑戟也会调转。” “你们携手,才能保下被十万大军围困的凉州城。”秦玅观揉起她的面颊,“孤城的瓦解,总是从内里开始的,你尽力做的,朕也知晓。她尽力做的,朕亦知晓。你们无有对错,刚柔相济方能拖延丹帐半数兵力,不然蕃西早就只剩四分疆域了。” 唐笙眨巴眼睛,语调涩涩的:“真的吗?” 秦玅观眼角被她的哀伤牵得垂下,她沙哑道:“真的。” “我知道,阿笙总觉得她是用自己换了你。”秦玅观语调微哽,“但我也知晓,她这样做,是不想叫朕担心。” “她来时,朕嘱托过她护好你。”秦玅观拭去唐笙面颊的泪痕,“她知道,你若是死了,朕——” 她垂首,单薄的肩头颤动:“朕会伤怀……” “她是这般的人,把自己的性命瞧得比君上的笑意轻贱。” 当初秦玅观因为她伤了唐笙惩戒她,方箬并未瞧清她与唐笙间的羁绊,后来知晓了,便视她为秦玅观意志的延续。 于方箬而言,这世上没有隆冬中给予她温暖的秦玅观更重要的人了。这种超脱于任何情感,带着愚笨和倔强的忠诚是历代君王所期许的。 当这样的忠诚再次落到秦玅观身上,秦玅观却愧疚到连呼吸都带着痛楚。 旁人只觉得,她救了唐笙,但秦玅观知道,方箬是在救自己。 她这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准确来说,是她掌权的这十余年里,从未出现过唐笙这样能牵动她心绪,影响她抉择的人。 秦玅观也曾想过,唐笙就此落入敌营,她会如何。想到最后,那些权衡,那些御人之道,那些权术,那些于帝王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都被搁置一边了。她大概会心神不宁,彻夜难眠,像过去失去母亲那样,思念着唐笙,回忆与她温存的瞬间。 那场快要带走她的病让她认清了内心,也让忠于她的人知晓了自己的软肋,于是她们不惜拼上性命也要保护唐笙。 维宁是一个,方箬是一个。 秦玅观觉得,十八女卫中,无论她派遣谁来担当总兵,最后都会不惜一切护送唐笙出城。 “陛下……”唐笙的指腹贴了上来,擦拭着她的眼泪。 “朕已派人去查了。”秦玅观眨眼,收束起情绪,“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带她回来。” “她若是战死,朕也要迎回她的尸首。”顿了顿,她道,“管她姑侄之情,管他仁君之道——” “大齐与丹帐誓死方休。” 第199章 齐军战线稳至泷川一线时, 丹帐人进攻渐止,腊月里,丹帐大汗便退居了凉州城。 经过投石与严寒洗礼的城池残破不堪, 齐军突围前损毁了一切不能带走的辎重,城中百姓亦放弃了世代生存的土地随军突围。 偌大一座城池, 出了先入驻的库莫兵营, 竟无一丝生机。 夜里,丹帐大汗骑着高马走过凝着参杂血色冰柱的主城门,鞑帽边缘的绒毛被风吹动。 库莫汗率领文武群臣夹道欢迎兄长。城下一片肃穆之际,秦之娍登上城楼,观阅着旧日文人骚客的题诗。 随她入丹帐的贴身婢女用齐语道:“可敦, 随军的喇嘛说,大可汗掣中了大吉之签,已在草拟诏书,预备着登基为帝了。” 秦之娍透过石窗,垂眸瞧着马上的丹帐大可汗:“真是狂妄。不过才取蕃西半数土地, 便迫不及待下手了。” “瞧这架势,大概是要在这凉州城登基了, 咱们真的要拱手相让了么?” “让与不让, 此处都不属他。”秦之娍说,“他若真称帝了,余下四部,真会善罢甘休么。战事焦灼时行此下策当真是愚笨。” “许是为了鼓舞士气罢。齐人那, 龙纛入军,士气大振, 大可汗吃了好些亏。” 秦之娍没再说话,下城时她遇上了前来报信的婢女, 说是小可汗被大可汗叫走了。 “议政么?”秦之娍用瓦格语说。 婢女摇头。 秦之娍立了片刻,旋即领着人调转了辘轳车的方向。 丹帐大汗将仪驾设在了城中唯一一座存留良好的私家园林中,此处是长治年间祖籍为凉州的户部尚书斥巨资打造的,不似江南,胜似江南。 秦之娍入内时,园中正有宴席,篝火上驾着整只羊。 见她入内,鼎沸的人声矮了片刻。 丹帐汗隔着火光瞧她,眼中带着几分打量猎物的意味。 丹帐一直有收继婚的习俗。除了继任者的生母,先可汗所有的妻妾都要入新汗的营帐,唯独眼前这个女人成了例外。 她操纵政局,以分封利于疆域稳固的缘由,不但让先可汗在死前分封了诸子,保住了不少先可汗妾氏,也扶持起他最小的弟弟,叫自己成了库莫部可敦。 这场战事亦是。 大可汗采用了齐人降将的策略,“驱虎吞狼”,以合力伐齐为借口,削弱五部实力。而东西库莫长久拖延进攻,躲藏于四部之后。 他在久攻凉州不下后,故意调遣库莫来攻城,本想借助凉州守备军的勇削弱逐渐壮大的库莫部,若是库莫未曾攻下,也大可以影响战局为借口,对库莫实施惩戒。 结果,秦之娍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凉州城,站在了他面前。 “大可汗。”秦之娍说,“答窝尔不胜酒力,我来——” “不胜酒力?”大可汗哈哈大笑,揽过弟弟的肩头与他同坐汗位,“打了胜仗,就要喝酒!” 与大可汗同坐的感觉令年少的顺天汗又惊又喜,他举杯向兄长示意:“是要喝酒!” “你这样年轻,又这样有为,真是展翅雄鹰呐。”大可汗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答窝尔想起大可汗近臣同他说的“称帝后选立贤能,兄终弟及”的话,脑袋被欣喜冲坏了,瞬间将母亲千叮万嘱的话抛之脑后。 秦之娍蹙眉唤道:“答窝尔。” 无人应声。 火光摇曳间,大可汗睁开眼睛,紧紧盯着她,嘴角仍有笑意。 “听闻库莫此战抓着头羊了,真是天神保佑。”他话锋一转,“据说是凉州总兵,大齐皇帝曾经的侍卫统领,还是个女人。” 这是要夺走她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叫她这个外族人没有带领库莫独尝好处的机会。 秦之娍看向儿子的眼神幽深了些,答窝尔却故意同她错开了视线。 “战事上,都是答窝尔在决断,我是听闻过,前些日子看守来报,此人已重伤不治,死了。”秦之娍答。 “死了?”大可汗笑了几声,警告味十足,“那尸首呢?” “那个女人杀了太多我们的人,不该斩下脑袋祭奠我们死去的人马么?” 秦之娍正要答,答窝尔却高声打断:“她没死,活得好好的,就藏在帐中!” * 唐笙养伤的这一旬,秦玅观分配班底,粗略整顿了整个蕃西的军务。 方箬与唐笙等人协力保住的经验丰富的凉州守备军被打乱了重新编入各营,成了基层主心骨,一批老军士被提拔成了小旗、百户甚至是正五品千户,极大振奋了士气,稳定了军心。 禁军作为秦玅观的亲卫队,中间不少兵官被分至各营担任主官一职。 方十八因为伤得有些严重,与几位方家姐妹一起退居平梁大营,负责顶住整个后背防线。 秦玅观本想点唐笙为泷川总兵,但总觉得她还欠缺历练,最终只点了副总兵一职,而正职则给了资历颇深的禁军将领。 至此,整个蕃西军务焕然一新。 接下来的日子里,步军操练力度渐大,重训一段时日后,新编军士会被派上前线,轮番实战练兵,磨合将领,稳推战线。 腊月底,齐军已推进至距离凉州城郊百里外的坎井镇。 蕃西冬日凉寒,秦玅观来到此处已经感染了三轮风寒了,但她仍旧坚持每三日寻一次营,确保自己能及时发觉隐匿于枝节的过错。 今日有太阳,正午时分还算暖和。秦玅观回来时帐中多了只长木桶,里头正蒸腾着热气。 她环顾四周,却没见着任何人,思忖了片刻,便放轻了步调,缓缓走向木桶。 唐笙憋了好一会气,听不大清桶外的动静了,终于钻了出来。结果刚睁眼便瞧见了握着马鞭坐于她身侧的秦玅观。 “医官不是说了,你不能沐浴么。”秦玅观倾身,手肘抵于膝上,微动手腕,让马鞭擦过唐笙湿润的发梢。 唐笙拉起嘴角,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不是觉着自己太臭了,怕熏着陛下么。” 马鞭又动了下,吓得唐笙慌忙闭上眼睛。 秦玅观只是虚晃一招,一扬腕,马鞭便被她抛到了书案上。 虽只是个小动作,唐笙却觉得她身上闪着光——陛下在军营的这些时日,无处不泛着鲜活。在那无处不泛着死气与华贵的禁宫之中,她像是个循规蹈矩的冰冷人偶,整日与繁杂的奏报作伴,眉心鲜少舒展。 那双被权欲和争斗涂抹幽深的双眼聚起了温润的光点,她摸出帕子,替她拭去伤口上的水渍。 “怎么不叫人来护着伤口,泡烂了就知道难受了。”秦玅观嘴上毫不留情,手上却轻得不能再轻了,生怕弄疼唐笙。 唐笙趴在桶边,被热气熏得直眯眼。 她腹诽,自己要真叫人进来了秦玅观又该不高兴了——她之前梳洗头发时不是没有想过,但刚唤人,秦玅观就站了起来,主动揽下了为她洗发的任务。 皇帝姥儿何曾伺候过人,一双修长温润的手磕磕绊绊地收拢拨捻,结果给唐笙越帮越忙。 唐笙见她双袖被打湿,匆匆忙忙梳洗完,生怕她冻着,再次感染风寒。 秦玅观似是对自己打下手的“愚笨”一无所知,乐此不疲,弄得她在帐时唐笙都有些畏惧梳洗了。 “已经好了。”唐笙被她护腕冰得瑟缩脖颈,“就等擦拭了,结果陛下回来了。” “那你快些,莫要冻着了。”秦玅观觉察到她细微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将护腕卸了个干净,活动了下双手。 “今日听了个好消息。”秦玅观解放了手腕,左手支颐,探出右手抚过唐笙肩颈间的箭伤口,“想来,你听了定会高兴。” 被她抚得肌肤发麻的唐笙本想转身,听得此言,靠的更近了。 “什么呀?” 秦玅观缓缓道:“方箬可能还活着。” 战事吃紧,库默兵也有好些上了前线,被俘了不少。这里边就有当初追击唐笙的,齐军上下遵照秦玅观的诏令,一直在打听方箬的下落,终于在今日有了稍微确切些的消息。 俘虏说,方箬自刎陷入一度昏迷,但可敦将她带了回去,召集全部巫医救治。之后的事他就不知晓了,他自此之后就再未听说过方箬的消息。 秦玅观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就为亲口告知唐笙。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欣喜若狂的唐笙却已经探起了身拥住了她。 长袖落下,掌心按在桶边,秦玅观勉强稳住摇晃的身形,再迟一些她就要被唐笙拉进水中了。 唐笙贴着她的面颊说话,滑溜溜的,暖和和的,语调间的轻震激得秦玅观心尖发麻。 “你动作快些,水都温了,再拖着就该病了。”秦玅观温声劝道。 紧贴的热源倏的远离了,唐笙麻溜起身,扯来长巾给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鼻尖还留有湿意的秦玅观眨眼,顺着唐笙的视线瞧向远处的木屐。 桶边放的是靴子,想来是唐笙趁她走了急着沐浴,忘记备齐东西。 唐笙看看木屐又看看她。 “胆是真肥了。”秦玅观拧干衣袖上的水泽,舌尖抵上牙槽,“使唤上朕了。” “陛下——”唐笙语调上扬,带着恳求。 秦玅观面上稳如泰山,耳根却随着她的语调发了烫。 僵持了一小会,秦玅观取来木屐,俯身,放在她足边。 长巾也是在此刻落下的,秦玅观眼前一黑,回神时唐笙已经过紧她了。 掌心抚过打片湿热,秦玅观抵上唐笙的肩头,鼻息更烫了。 唐笙摸到了她被自己弄湿的衣襟,提醒道:“衣裳要换了,我着凉了不一定会染上风寒,你是定然的。” “别动。”秦玅观忽然道。 唐笙的指尖顿住了。 “你抵着的这里,我也有箭痕。”秦玅观说。 “和我这个在一个位置?”唐笙微讶。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头颔首。 “我怎么……”唐笙越说声音越低,“我怎么没瞧见过?” “没怎么留痕,细摸是能摸着的。”秦玅观略感好笑,“你摸了那么多回了,竟未觉察么?” 唐笙面颊发烫,她是真的没摸出来。 温热的指尖探进交领中,寻找着秦玅观所说的位置,唐笙果真抚到了些许不平整。 “我好了也能这般么?”唐笙问。 秦玅观托着她的腰,指腹摩挲:“但愿你也是个不易留疤的罢。” “这里也是吗?”唐笙指尖后移,掌心贴在秦玅观腰际,“这里我摸着好几回了。”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有些重:“第二回上疆场留的。” “你这里也留了,腰甲被砸烂那回。”她说。 唐笙鼻尖一酸,又不争气地想哭了。 “可我没疤,只是被砸青了。” 抵在她肩头的人重重叹息:“阿笙是个榆木脑袋么。” 她说话爱留半句,还有半句她没说出口:她都撩拨成这样了,唐笙心里还只有伤痕。 唐笙感受着她在腰际画圈的触感,鼻息一滞,刹那间明白了她的话外音。 “这会还是正午,再有一会就有人送膳了……”她嗫嚅道。 木桶离地高,秦玅观需得垫起脚尖才能吻到她。 这世上只有旁人迁就她的道理,从没有她迁就旁人的道理。她才不管什么送不送膳,只要她不出声,谁敢随意入内。 “怎么这样胆小?”秦玅观同她分开些距离,轻笑道,“方才还敢唤朕为你取木屐。” “这二者不同……”唐笙面颊红透了,“我——” “唔……” 她踉踉跄跄地跨过木桶,踩上木屐,随着秦玅观的引导前行。 秦玅观是倒退的,她是前进的,久而久之,就化被动为主动了。 她的鼻尖蹭上褥子时,陛下已偏过首,隐忍着,阖上了眼睛。 第200章 唐笙的发还是湿的, 秦玅观为她胡乱擦了一通,也只叫她的发梢不再滴水了。 颈间的触感冰冰凉凉,与由内而外的炙烤对比鲜明。秦玅观贴紧她的面颊, 拽来长巾裹上她。 唐笙的鼻梁抵上了褥子,鼻息烫着着她的肌肤, 有些郁闷, 又有些急躁:“这袍子怎么还有暗扣?” “天凉了,扣紧些保暖怎么了?”秦玅观轻笑,尾音勾得唐笙放缓了呼吸。 她忍耐了片刻,又往下锁了些,支正下巴, 巴巴望着秦玅观的眼睛。 “解不开?”秦玅观哑声笑了,弯弯的眉眼很好看。 她越笑唐笙越羞,一把拉高搁着被褥的长巾将自个埋了进去。 陛下就是个狐狸,就爱瞧着自己出糗,明知她赤.条.条的却不急不忙地耗着她,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摸索。 许是忧心唐笙地自信心被打击,秦玅观托着她的面颊, 将她带了上来, 指节沿着身侧线条滑下,握住了她的指尖。 “小褂隔着了。”秦玅观循循善诱,“穿着这个隔开铁甲剐蹭的,行军时穿着衣裳也能服帖些, 暖和许多。” 那些结带被一一拉开,交领舒展开来。这回唐笙的掌心整个抚上了秦玅观旧日的箭伤。 皇帝姥儿伤过好几回, 但的得益于后续的调养,疤痕并未留得太明显。唐笙从前只抚到了她脊背一处——医治此处的医官技巧极好, 唐笙能觉察出此处用的是不易留疤的缝合术。 秦玅观鼻息急促了些,握住了她的腕子。唐笙知道她这是在催促自己,主动送上了唇瓣。 视线与秦玅观齐平是难以运作的,她又下移了些,秦玅观为了迎接浪潮与漂浮,将她圈得更紧了。 因为是白日,她的精神崩得很紧,连帐外的动静都听得比往日更清楚了。畏畏缩缩的唐笙却受了她的蛊惑彻底放开了,脚步声响起时,秦玅观推她肩头,唐笙却当成了催促。 “陛下,唐大人——” 下臣的呼唤隔着厚重的帐帘传来,闷闷的,秦玅观心下一紧,唐笙的指腹却在此刻描摹,带走了她所有的思绪。 帐外,脚步声更近了,下臣拔高了音量再问了回。 “陛下?唐大人?” 侍臣知晓她未曾外出,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来者会出于安全考量,打帘进来瞧一瞧。秦玅观越想越气,干脆一口咬在了唐笙肩头。 勤勤勉勉的唐笙从蛊惑中醒了,泪汪汪地瞧着秦玅观。 秦玅观又掐了把她的腰,唐笙会意,应声道:“陛下歇下了,膳食先撤下罢。” 帐外人停住了脚步,恭恭敬敬地唱喏。 秦玅观放心了,终于安心地感知起来唐笙的体温。 “陛下怎么不自个答?”唐笙的小心思全藏在笑盈盈的眼睛里。 秦玅观刚想说话,深触便随之到来,一下将她的话塞在喉头。 缓了片刻,秦玅观咬牙道:“这都是跟谁学的?在蕃西待了几月,学了不少啊。” “明明是陛下教的。”这个时候拌嘴,唐笙处于上风,“陛下一直问我,都没怎么给我机会问问您——” “我不在时,您过得好吗?” 这时候用敬称更像是挑衅,秦玅观懒得搭理她,搭在她肩背上的手一路下滑,唐笙却预判了她的动作,泥鳅般滑到了边上,操控起来全局来。 手头落了空的秦玅观压着鼻息:“好,朕过得很好。” 唐笙急了,手上也不知轻重了。秦玅观绷直了身,推着她的肩膀。 “你骗人。”王八小狗枕在她心口,面露急切。 秦玅观仰了仰首,忍耐潮水的退却,语调被情.欲染得喑哑湿漉,要多勾人有多勾人。 “你想听什么?”她附在唐笙耳畔,柔柔道。 陛下坏得要命,这显然就是故意撩拨。唐笙呜呜咽咽,凝望着那双雾蒙蒙的幽眸,决心要叫陛下哭出来,没工夫再像这般挑衅自己。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秦玅观很快说不出话了。 * “瓦格最近进攻得这样勇猛,是得了援兵么?” “丹帐同他们沆瀣一气,想必是知晓陛下从辽东抽调了五万精兵驰援蕃西了。” “这般不分昼夜地强攻,是要决一死战么?” “这是哪门子的决一死战,依我看就是觉得要败了,最后发狂罢了。” …… 吊着胳膊的牧池与扶着她的鹤鸣讨论得激烈,坐着的几位主官却十分安静。 议论声渐止时,方清露首先开口:“攻守该易形了。这态势不光是我们能瞧见,连那些地主老财也能瞧见。本月年前迁出的富户回来了不少,本官派人在各处设卡,叫他们重新造册了。” 唐笙当初在辽东推行新政,收回土地就是借着这帮地主老财离家,土地荒废不利于农耕,在一定时限内收拢了干净。这群人中有离开的稍晚的,此时便是卡这这个期限节点回来的,方清露自然不愿将已分给百姓的土地收回,便想了法子拖延时间。 不过此时,这些都是小事,眼下辽东最重要的便是找出瓦格主力决一死战。 她看向辽东参赞沈长卿,想要听一听她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瓦格有预谋。”沈长卿阖上香篆,徐徐道,“同时进攻每一处关隘,是他们的试探之计,目的是探查出我军薄弱之处。” 她的话音落下,诸将心中也有了几个地名。 “我们不妨将计就计,故意露出破绽。”沈长卿道,“瓦格已是强弩之末,必然会集中主力进攻,那时便是决战之日了。” 方清露赞同她的话,补充说起了各处可能决战处的利弊。 “决战处在东北向的边境重镇于我们来说最为便利。”方清露取来长棍,众人在她的指引下看向舆图,“我军熟悉地形,又有民心所向。” “庆熙十三年的疆域,是陛下依托天险划定的,于地势上说,易守难攻。我们必不能出境作战。” “依托地势,将瓦格引入境内决战是上策。”沈长卿先是附和,随后话锋一转,“瓦格人并非随我们摆控的傀儡,依照方总督的设想,于广平镇决战是最佳的。但,据我推测,瓦格比不会中计。” 府衙内陷入了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檐下传来阖伞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护卫退至两侧,一抹石青色的高挑身影靠近了。 “若要操纵敌军,就要顺从敌军的忧虑。” 姗姗来迟的执一道人微微颔首,算是同诸位大人见过了礼。 众人皆回以笑意,唯独沈长卿蹙起了眉头。 执一从济善堂归来,淋了一路霜雪,经过她时带起阵阵寒意,就连烧的暖和的炭火热浪都被冲淡了。 方清露请她入座,执一本想坐于沈长卿对过,衣袖却被人扯了下,带着她靠拢沈长卿的身侧。 力道这般温和,必不是来自习武之人。满座将领里,唯一不同武艺的只有沈长卿一人了。 执一在心中叹了口气,终是在她手边落座了。 “诸位,本官想请你们想一想。”方清露接上了执一的话,“若我们是瓦格人,我们想在何处决战。” 诸将领畅所欲言,鹤鸣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行至方清露身侧,同她耳语。 方清露听罢微微一笑,看向了沈长卿。 沈长卿会意:“瓦格人需要全线进攻试探我们的薄弱处了,可想而知,他们的细作,与从前藏匿于军中的叛贼已经被拔干净了。” 主官们敢于着急诸将领在府衙详谈,是因为早前就预料到了这点。 每场战争背后,都藏匿着数不清的骑墙观望派。他们靠投机起家,哪方有压倒性取胜的态势便支持哪一方。不少消息是通过他们递给瓦格人的。 如今攻守即将易形,这些中间派往大齐这边递的消息也渐渐多了。 这便是主官们大胆议事的底气。 在确定没有泄露军情的风险后,鹤鸣提出了自己的猜想。 她觉得瓦格人更想在西北方向决战,因为此处临近泰华山尾齐军防守薄弱,且此处又靠近丹帐领地。即便失败,他们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那便是虎鸣丘一带。”方清露言简意赅,“若是在此处设好天罗地网,或许还能剿灭瓦格丹帐联军,挫败丹帐人的锐气。” “另外,还有第三条路。”沈长卿起身,在舆图上画出前路,“兵者诡道也,我推测,瓦格若是要发动总攻,至少会有两路攻势,一路佯攻,一路为主力,届时需得调度妥当,挫其于半道,击其于半渡。” 事不宜迟,诸将退去后,方清露只留了辽东几位主心骨探讨如何推进谋划。 依照惯例,她想要奏请陛下,同蕃西守备军通通气,方便后续调度,也可避免包围口未曾收住,瓦格兵西蹿打乱陛下的军阵布置。沈长卿却反对,她认为战机转瞬即逝,理当立即筹备,尽早执行。 探讨良久,方清露与沈长卿拍定,奏报必须今夜就由北境发出,且必须挑选妥当的递信差役,走风险最小,路途最近的路段。 衙内最终只剩下了方清露一人。 朱门外,长檐下,沈长卿劝说执一道人多着些棉衣的声音传来,执一应声。 两道挨近的身影映在纸窗上,举手投足间无甚亲昵的举动,却仍叫观者觉察出关切之意。 方清露抬首,眼眸暗淡了好些。 距离林朝洛约定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整个辽东的斥候却都没有奏上有关于亲兵归来消息。 视线下移,方清露重新执笔,写起给秦玅观的奏疏来。 200-210 第201章 山上积雪难融, 即便是个艳阳天,林间依旧阴冷。 长久瞧着白雪地,眼睛会很痛, 林朝洛每隔小半个时辰便会更换探路者。 斥候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积雪中,身后人便紧拉起绳索, 以免斥候滚下山。中军和垫后的军士踩着前人的足迹, 走得虽然缓慢,但避免了不必要的减员。 在经过一片稍显开阔的林地时,耳畔寂静到只剩下了军士的呼吸,出于警觉,林朝洛立起手臂叫停了身后的队伍。几个斥候受令上前, 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呈搜索队形缓缓前行。 冻得麻木的脚踝忽被绳索圈紧,斥候听得声响,还未来得及低头查看整个人便被陷阱吊起。 林朝洛攥拳,身后的军士当即亮出兵器铺展开来。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的踩雪声, 训练有素的军士凭借声响判断来者方向,兵刃随黑影移动。 “听这脚步声, 应当只有两三人, 这个时候应当是去搬救兵了。”林朝洛果断挥手,立在前沿的亲兵当即追了出去。 进入山林前,阵形已经过她的调整:走在最前边与主体间隔数百米远的是斥候小队,紧跟斥候的是手脚迅捷的亲兵, 中路多为弓弩兵与鸟铳兵,垫后的是块头较大, 行动偏迟缓的老军士。 林朝洛令下,迅捷的前沿亲兵快如猎豹, 追捕起林间躲闪的白衣人。中路军士已瞄向远处,后排老军士也护起了外围。 不多久,伴随几声兵刃交接,脱兔般蹿在林间的山民就被逮上前来。 林朝洛斩断勒住斥候脚踝的绳索,收刀入鞘。 兽皮帽下是两张齐人的脸,林朝洛眉心紧蹙,揪着后颈处的衣料将两人提直身。 “你们是流民?” 两个猎户打扮的人瞧清了她的面庞面露喜色,异口同声道:“林将军!” 林朝洛听出这是女人的声音,松开了指节:“你们认得我?” 云霞和海曙脱帽,拾了把雪胡乱抹了两下沾染泥渍面颊:“我们从前陪侍御前,见过您!您忘了,我们还给您递过茶!” 云霞躬身,展示起御前婢女奉茶时常用的仪态。 林朝洛确实觉得她们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们,思忖了片刻,暂且信了她们的话。 海曙一一指明陷阱的方向,告知林朝洛她们是在此处狩猎后,便迫不及待地向她讲述起她们的经历:“崇宁四年初,我们蒙得特赦,连夜出了宫,本想回乡,却被乡人视为异端,又听说辽东新政,女子可自立户籍且蠲免三年赋役,便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陛下抓着的细作?”林朝洛想起了年前宫中风云,一下点出了她们的底细。 云霞垂眸,歉疚道:“是我,我曾当过细作……” “我们到辽东不久便起了战乱,我们就随流民上了山” 瓦格与大齐交界处多有重峦叠嶂,不利于行军,且很难搜山。不想被卷入战争的流民纷纷逃到此处,用最原始的刀耕火种,建立起了栖身之处。 “流民中有齐人也有瓦格人,还有不少既是齐人又是瓦格人的,他们最不受待见,因而也过得最悲惨。犯了过错的兵丁,受不了征战逃上的军士也不在少数。” 同是天涯沦落人,躲避战乱的军民格外珍惜性命,两个敌对的民族反倒显出了诡异的和平。瓦格人有瓦格人的聚集地,齐人有齐人的聚集地。齐人善于耕种,便用米粮换取善于狩猎放牧的瓦格人的肉食。瓦格人中曾有小部向掳掠齐人人丁,被齐人组织的护卫队打退了。流民们偶有摩擦,但久而久之,就这样过下来了。 听闻流民中有瓦格逃兵,林朝洛眼前一亮:“可否带我回你们营地?” 云霞和海曙,对视一眼,有些踟蹰:“流民大多憎恶官兵,您——” 林朝洛摘了甲胄和腰牌丢给亲兵:“一把刀,两个人,我们便是犯了过错的逃兵,可否入营?” “可以是可以,但最好等到夜里。”海曙小声说,“人多眼杂,若是——” “那就夜里。”林朝洛即答。 * 入了夜,不费一兵一卒占领凉州城的库莫营里一片欢腾。 大可汗不日就要在此处登基称帝了,给营中有功将士赏赐了美酒和羊肉。 秦之娍过紧披风,穿梭在一道道篝火间,面颊被风雪吹的冰凉。 答窝尔散席后便找上她要人,准备亲自押着凉州总兵献给大可汗邀功,任凭秦之娍如何劝诫,她这个儿子都像是喝了迷魂汤似的,坚定不移地站在他兄长那侧。 跟随答窝尔前来的大可汗近臣,也是过去的齐军镇抚,冷冷地瞧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答窝尔每同他说一回话,逼迫母亲的话语就会变得更伤人。 “你身上流着齐人的血,定会为齐人考量。”答窝尔用她过去亲自教导的齐语将她的心剜得鲜血淋漓,“这场仗开打之前,你就口口声声说着齐人国力之盛,说丹帐定会败落。真起兵了,齐人也不过如此,就连崇宁帝来了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说那崇宁皇帝骁勇善战,据我查探,她不过是个病怏怏的草包罢了,连决战阵前的胆量都没有!母亲,你这般软弱,怪不得会被齐人送来和亲,原本该到此处的,应是那崇宁皇帝!” “你虽是我生母,但实在短视。丹帐只兴兄弟共同议政,绝没有先汗可敦垂帘听政的道理。你弄权至今,也该消停了!” 答窝尔越说越伤人,到最后金珠大臣都听不下去了,出声劝解。 秦之娍过去提点他的话语都成了耳旁风,现在身边多了许多双陌生的眼睛,话更不能挑明了。她压抑着愤懑出帐,听到了帐内闷重的声音。 “齐人有句话,叫,女人如衣物,兄弟如手足。” “可敦虽是汗王生母,但到底是个女人,哪有汗王瞧得长远呢。” “本王也在齐书上读过一句话,慈母多败儿,如今觉得,这话真与天神的衷告没有差别了。” “汗王所言极是。” …… 秦之娍整颗心都被泡在了冰水中,一直以来的执念都沉入了谷底。她早该知晓的,无论是何处的王室皇亲,都是视权力大于亲情的。 皇室中的女人不握权柄,永远只是漂亮珍贵的物件,即便握了权柄,也会为牢牢把控承位权的男丁轻视。 齐室宗亲是这般,就连她十月怀胎落下的骨血也是这般。 答窝尔既愚蠢又贪婪,在权力面前竟连何人抱着一颗真心都无法分辨了。 十余年的争斗叫她不愿轻易屈服,秦之娍凭着习惯作出判断,她叫库莫大臣领着大可汗处来的将军兜圈子,回神时自己已临近看守方箬的小帐了。 案上的洋油灯被风拂动,双手双脚都束着锁链的方箬抬眸,看向来者。 帐帘落了下去,秦之娍摘下披风帽,垂眸望着她,低哑道: “哀家卖你个人情,你可愿接。” “你想要什么。” 方箬的眉心舒展开来,静待她的后话。 是夜,库莫营的营防调度在悄悄改变。 阴翳隐去了星光,脚步声逼近时,帐中就只剩方箬一人了。 丹帐将军用弯刀挑开帐帘,叫来兵丁将方箬押起身。 译官不断问话,方箬垂首,一一作答,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见她走路太慢,丹帐将军又叫人卸了她的脚镣。 不少目光汇聚过来,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丹帐将军将弯刀架在肩上,耀武扬威般环视周遭,像是在给众人展示自己的战利品。 但不知为何,行至大营中部的积薪处时,他的腹部一阵绞痛。丹帐将军喝停了队伍,转去篝火难以照亮处解手了。 留守的丹帐兵左等右等,被寒风吹得直跺脚,有官衔的坐到了离积薪极远,还未熄灭的篝火边。 夜渐深,还在帐外凑热闹的库莫兵愈发少了。方箬环顾四周,布置果然同秦之娍说得一模一样。 身侧的丹帐兵交谈之际,方箬手中的锁链开了。 “冷……”方箬语调极轻,一连说了好几声才换来了译官。 丹帐兵怕打着哆嗦的方箬冻死在此处,无法给大可汗交差,便将她压到了临近的篝火坐着。 方箬的掌心落在未曾燃尽的木柴上。 火星划过黑漆时,锁链倏地掉落,丹帐兵还没回神,积薪便被点燃。不知为何,这次的火蔓延极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燃成了一片汪洋。 火光上窜,逐渐延向兵营与军械库,库莫兵从帐中冲了出来,嘈杂的呼喝声充斥耳畔,重重人影冲散了被押解的方箬。丹帐兵探手揪向她的前衣襟,却发现她并非病弱无能之辈。 方箬迈过栅栏,动作快过上窜的火舌。 解完手的丹帐将军从枯草窠中出来时,整个大营中部都陷入了绵延火海。那齐人总兵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渐行渐远,急的丹帐将军几度上前,几度被大火逼退。 方箬的视线被火光烧得模糊,喉间满是血腥味,但她不敢停——逃出兵营是最简单的一步,最难的,是要活下去,穿过重重包围,回到泷川。 第202章 流民一向敌视官差, 林朝洛将身上的甲片卸了个干净,找了脏污处滚了两圈装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才成功装成逃兵混入了营地。 饶是这般,林朝洛低着脑袋入内时, 还是有数道敌视的目光汇了过来,随她而来的亲兵也学着她的模样窝窝囊囊地进来了, 颇有种一双老鼠过街, 人人喊打的态势。 云霞、海曙同寨主通了气,按照林朝洛地吩咐半真半假地报了身份,林朝洛才得以进入营寨腹地。 她一路走一路观察,听云霞说了好些消息。 营地里衣着整齐,走道昂首挺胸, 干劲十足的多为女农户,而满身丧气烂泥一般躺在窝棚里的多为逃兵。辽东百姓经历了年初的水蛊疫病,存留下来的多为身强体壮的女子,她们在营地的地位最高,握有的兵器和耕具也最多, 逃来的兵丁多数做些搬运,平日里指望她们赏些吃的。 “营地本不准备再纳外人了, 寨主听说是林大帅的兵才肯点头。”云霞说, “辽东鲜少能有好官,唐大人同方大人来了,北边也有您镇守,日子本往好处过, 谁能想到瓦格忽然来了。” 天渐渐暗了,她们已经靠近瓦格营地了。 林朝洛朝带路的两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视线紧跟衣着最为污糟,打扮像是逃兵的落单瓦格人。 “你们两个抓兔子法子用的不对。”她轻声道, “瞧好了。” 云霞和海曙还未回神,林朝洛和亲兵便已开始行动。 精疲力竭的瓦格逃兵拖着一捆柴上山,刚抬起胳膊擦汗,脖颈便被人勒住了,破布塞进口腔,眼睛也被黑布蒙住。他揪着架在脖颈上的胳膊奋力挣扎了没两下,双臂和腿脚都被人捆住了。 长得唬人的瓦格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捆到了山沟里,林朝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傻了枯草窠边藏着的云霞和海曙。 她用眼神示意她们把柴拖回来,云霞和海曙会意,拖着柴火就跑,将地上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 亲兵用事先准备好的蒙汗药迷倒了瓦格逃兵,压着声用瓦格语问话,听着回答,眉间难掩喜色。 确认套出了所有消息后,亲兵一个劈手彻底砸昏了瓦格兵,将他丢回了原路。 “他要回去报信怎么办?瓦格人会来咱们的营寨闹事么?”海曙有些担忧。 “不会。”林朝洛掏出舆图比对着瓦格逃兵的话,头也没抬道,“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帐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肩头披衣,身靠短榻批阅军报的秦玅观抬眸,挤在她身侧的唐笙却翻了个身,整个人埋进棉被中,双手圈紧了她的腰身。 自打秦玅观来了,唐笙紧绷的心弦才得以松开,躺在这方短榻上,拥着心上人,睡得别提有多香甜了。 秦玅观轻拍她的面颊,想要叫她松手,唐笙蹭着她的腰侧,双手越圈越紧了。 “阿笙?”秦玅观又拍了拍。 唐笙巍然不动,真睡成了缩壳王八了。 帐外的官员拔高了声量禀报,秦玅观纠结了片刻,终于捏起了唐笙的面颊,将她扒拉远了。 “怎么了……”睡眼惺忪的唐笙,清醒后第一反应还是往秦玅观怀里钻。 秦玅观忍耐了片刻,竖起两指,推过她的额头。唐笙擦着枕远离,神色愈发委屈了。 闷重的呼唤声再次响起。 “陛下——” 唐笙瞬间清醒,几乎是弹到了短榻角落。 她住的帐小,几乎没什么里里外外几乎没什么阻隔,比不上陛下该住的大帐。秦玅观嘴上说她这小帐暖和,实际是为了方便照看她的伤势,除了白日接见诸将与操办军务,绝不轻易离她这顶小帐。 唐笙不想旁人一开帐就见她四仰八叉地躺在短榻上,迅速拉高被衾缩在角。 秦玅观腰腹一凉,垂眸时身上的棉被已被拽走了大半。 她无奈叹息,眉眼间却带着笑意。 唐笙勾指露出一双眼睛时,陛下已将袍服裹紧,起身往帐外去了。 帐外安静等待的大臣未听得皇帝答复,帐内的光亮却打下了——陛下竟亲自来取奏疏了。 大臣膝盖一软,匆匆下跪,抬臂将奏疏高高托起。 秦玅观接了,帐帘也随之落下。 “下去罢。” 大臣打干净洗头的雪渍,快步退下。 秦玅观边拆封壳边往短榻边走,鹤氅摆动,扫过氍毹。 唐笙眨巴眼睛,轻声道;“走啦?” 秦玅观没答,唐笙当她默认了。 闷得鼻尖冒汗的唐笙棉被刚掀了小半,秦玅观却忽然出声:“帐外掸雪呢,马上入内。” 唐笙火速藏了回去,连眼睛都不敢露了。 藏了片刻,唐笙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掀开棉被坐了起来,散着的发乱糟糟的。 “真清醒了?”秦玅观扬着嘴角,一语双关。 唐笙:“……” 对视片刻,唐笙将整个被衾卷了过去,屁股对着秦玅观。 秦玅观也不恼,倚上榻,不紧不慢地戳了戳唐笙。 她戳哪侧唐笙便往哪一侧缩,秦玅观干脆边看奏疏边戳,戳到唐笙无处可缩,一下占据了短榻大半的位置。 身旁没动静了,唐笙也快喘不过气了。她钻了出来,秦玅观臂弯一张开,唐笙很自觉地躺了进来,连蹬带拽,将棉被铺到她身上。 一场拧巴人之间的对峙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唐笙枕着秦玅观的臂弯同她一齐翻阅奏疏,头发依旧乱糟糟的。 “二姐她们要有动作了吗?”唐笙非常自然地探过胳膊圈紧了秦玅观。 “嗯。”秦玅观应声,鼻音有些重。 唐笙怕她真着凉,将每处漏风的间隙都按得结结实实。 “辽东守备军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新旦前解决战事。”秦玅观之间刮过那列字,“她们要诱敌决战。” 唐笙顺着她的指引细品,面色逐渐凝重:“在虎鸣丘与崂山关一带是否有些冒险了。没有两翼援军维护,地势崎岖,也不易骑兵铺展。” “瓦格人也不傻。”秦玅观说,“设在中段,他们不易中计。” 唐笙敛眸细思,回神时,秦玅观的视线落了下来。 她们对视一眼,便互通了心意。 秦玅观掀被起身,脱了氅衣换上玄色的窄领棉袍。唐笙一骨碌爬起来,咬着木簪挽发。 “朕叫十一了。”衣冠整齐的秦玅观回眸征询唐笙的意见。 唐笙颔首,插好簪子,烛光随着她更衣的动作轻曳。 革带束好,唐笙的身姿也随之挺拔起来。秦玅观的视线停留了片刻才收了回来。 “方十一——”秦玅观高喝。 帐帘瞬间开了,方十一探头探脑等着陛下吩咐。 “你是地下的鼠辈么,只敢探个脑袋。” “陛下有何吩咐?”方十一钻了进来,目不斜视。 陛下竟有闲心揶揄她,说明心情很是不错,方十一的神情也轻松了好些。 “把人都叫起来。”秦玅观裹紧鹤氅,“朕要在主帐议事。” “得令!”方十一抱拳。 秦玅观收拾齐整握着奏疏转身时,唐笙已取来油纸扇,压刀立在她身后。 秦玅观上下打量番,蹙眉,语调不悦。 眼前人宽肩蜂腰,身姿挺拔,棉袍虽有些臃肿,但也在束起革带后显露出昂扬的风度。 但这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穿法令秦玅观很是担忧。 “就穿这些?” 唐笙反应迅速,当即抄来自己的裘衣套上。 秦玅观满意了,探指抚过她因为梳理匆忙,没有压平整的鬓角。 帐帘开了,雪花飘落肩头前,唐笙的伞已经撑在了她的颅顶。 视线微拢,唐笙瞧见陛下的平顶束发冠微微上扬。 秦玅观抬首望着漫天飘雪,时常幽深但满含悲悯的眉眼间沾染上了霜雪的清凉。 仪驾随着她的步伐微滞。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唐笙的耳畔只剩下了自己藏于风中的心跳。 她满心满眼都是秦玅观了。 伞也在不知不觉间全然倾斜到了秦玅观身上。 “发什么傻,给自个也遮一遮。”秦玅观说。 唐笙嗯了声,喉头发哑。 凉风吹动宽袖,君王行于前列,重臣撑伞在后,分列的兵卫聚合,按刀在后,整齐的甲胄声响彻寒夜。 唐笙注视着飘落的雪花,轻叹道:“要新元了,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该停了。”秦玅观淡淡道。 銮驾已至,中帐帘幕大敞。 将军平臂横于心口,带甲行礼;文臣躬身作揖,恭迎圣驾。 唐笙收伞之际,秦玅观已在诸臣拥护之下立于硕大的舆图前。 “辽东之战,新元前会有定论。”秦玅观缓缓道,“蕃西也不得再拖。”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回眸,看到了一身绯袍的唐笙。 她在秦玅观的示意下开口,讲明了辽东守备军诱敌决战的计划。 “在虎鸣丘一代决战,几乎是既定之事。”唐笙见秦玅观没有开口的态势,便说出了心中所想,“瓦格期盼丹帐为后路,那就要将他们的期盼捏得粉碎。” “围师必阙。” “堵住瓦格逃回的后路,使得他们必须向西求援,逼迫丹帐分兵。” 秦玅观终于开口,望着唐笙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唇亡齿寒的道理,朕想,丹帐汗不会不明白。” 中列文臣嘴唇翕动,刚吐出“陛下圣明”四字,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不要听阿谀奉承之词。朕要你们拟定各营调遣详策,报上所需军械与粮饷之数。”她举起烛台,照亮虎鸣丘,“中路军近日整军备战,巩固防线。边城营与防城营借夜色行军,向西北驻防,以备不测。” 暗淡的光亮拂过玄衣上的龙纹,映亮秦玅观的半张脸。 光影将她的眉骨与眼窝映得深邃,幽暗的眼眸此刻摇曳着细小的,明亮的焰心。 她屈指叩响书案,加重了语调:“新编的凉泷三营出兵东向,战备丹帐救援。务必叫丹帐有去无回。” “即刻去办,天亮前,朕要你们拿出各营细致方略。” 第203章 驿官带着皇帝令信, 在同一天送至京师与辽东。 方清露立在壕沟边拆开了书信,耳边是女役与女兵挥锹的声响。 林朝洛留给她的,最值得信赖的军士都押在此战了。方清露不忍耗尽这支队伍, 便将她们布置在了最里侧的战线,既是收束全场的底牌, 也是她最坚实的底气。 她搁下陛下的书信, 环顾周遭,望着那些经过充足补给和足量操练后长出健硕躯体的军士们在寒冬腊月里挥斧,单臂斩在圆木桩之上,倾斜上身拉至壕沟边,信心又足了几分。 “方总督, 木刺已安了大半,再有两个时辰就活要干完了!” “好!” 方清露朝说话的军士笑了笑,再抬眸便瞧见了马背上一身素衣的沈长卿。 她没带随从,替她牵马的是执一道人。 方清露瞧着沈长卿牵住执一扬起的双手,踩镫下马。执一唇瓣翕动, 像是在提醒她,要当心肩上的伤口。 对视一眼, 封疆大吏便与掌握调任施政之权的文臣通过了心思。 “信也发到太傅那儿了。”待到两人一马行至跟前, 方清露才开口。 沈长卿拱手,作了个平辈礼才开口:“总督可否边行边谈。” “好。”方清露看向身后的随从,示意众人隔些距离。随从微躬身,待到大人们行远了方才缓步跟上。 “陛下这秘信来得快。” “蕃西分兵, 战果就不限于瓦格了。” “一条鱼如何够?”沈长卿莞尔,眸中聚起光点, 世间万象包络其中。 方清露轻笑,她垂首, 兀自道:“要看丹帐那放多大的鱼了。” “总督叫他放大鱼便可。”沈长卿答。 方清露读罢秘信,本是想再从丹帐那捞个大将军当鱼,听沈长卿的话,渴望建功立业的焰火蹿得更高了。 那双充满野心的双眸相汇,跟在身后的执一双腕掩于袖中,视线穿过她们,最终落在沈长卿被风拂起的发鬓上。 沈长卿指了指壕沟,浅笑道:“不妨将着此处挖得更深些。” 方清露一点即通,她挥手将属官们召上前来:“都听着,铺完此处,壕沟再向辽东府移进一百里,增派两营伏兵,藏于两翼!” “是!”夏属官领命,当即牵头去办。 想要钓到大鱼,就要叫他们放松警惕,麻木向前。 迫近辽东诸重镇,直捣州府,打开通向京师线路的诱惑,怕是无人能抵。 * “陛下的书信八日便到京了!”秦长华着扶冠从高高的宝座上跳了下来,飞快向外走去,“师傅呢,师傅读过了么?” 她回首望着一干侍读翰林,催促道:“阿嬷去叫晚朝了,你们快去找陈学士!” “殿下,您今日已召过早朝了,且今日的课业——” “都什么时候了?”秦长华仰着脑袋,用不容置喙的眼神顶回侍读,“你们拖得了孤可拖不得!去不去,不去孤把你们都革了!” 翰林们面面相觑,终是行礼退去。 秦长华顺手戳了戳身旁的老尚宫:“姑姑,替孤去请弘安殿下。” 老尚宫刚要应声,小殿下又匆匆转过身叫住她:“姑姑,别去了!你叫她也别来了!” “殿下,奴婢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尚宫瞧着她。 秦长华像乐音阁的戏子那样甩着长袖,纠结了一番道:“叫她和她阿娘一道,不要过来。” 陈栖白过来时,毓庆宫中已没剩几个人了。 她刚上殿,小殿下便匆忙迎了上来,就差拽着她的衣袖叫师傅了。 “殿下。” 她拱手躬身行礼,秦长华却托住她,从袖中摸出了陛下的密信。 “您瞧瞧这个,孤不知如何是好,总觉着着事急迫,要是耽搁了就误了陛下的事了。”秦长华垂手,不知所措地立着,“读完孤就叫晚朝了,不知是否……” “殿下,您未做错。”陈栖白那也收到了秘信,她已知晓小殿下读到了什么,“陛下发给您,是告知您要坐稳京师。辽东和蕃西方才陷入相持,一旦两线作战,朝中就有人要异动了。你该以不动应万变。” “可是师傅——” 小长华迈步上墀,抱着一摞折子下来:“这些您也看过了,孤将急迫的全归在这儿了,孤总觉着,粮饷的事拖不得了。” 陈栖白翻过那些熟悉的字迹,眸中闪过一丝喜色。 如今发往京中的奏疏皆是她和方采薇票拟好了呈上去的,再由翰林们修改措辞,由小殿下誊上去。 这样多的奏折,这孩子抄完就属不易了,可她竟然看完了,还分了轻重缓急。 “殿下,您准备做什么?”陈栖白已瞧出了这孩子的稚嫩的野心,猜出了她已有想法。 她不再像往常那般提点一些,或是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所想,而是耐心引导她说出心中的想法。 “要照太后说的,抄家的抄家,罚没的罚没,私营盐铁也要收回来,给陛下做好预备。” “您今日就做?” “是。” “先哪一项?” “陛下留给裴家那些人。” 陈栖白面上喜色更深:“陛下留给裴家的?” “本可以一并抄了,但陛下还是留给太后了,是怕朝中生变动,太后无力护着弘安姐姐罢?”秦长华声音轻,像是不太确信似的。 陈栖白笑容淡了些,秦长华的心悬了起来,像是在等待师傅的宣判。 “殿下……”陈栖白唤她,轻叹道,“您年少聪颖,不愧是陛下选定的嗣君。” 秦长华绽开个笑。 “您既然今日就要办妥,微臣便斗胆提上几句。”陈栖白长吸气,“无论他们引经据典说什么歪理邪道,您都不必同他们过多理论。您是京师之主,您要做的是一锤定音。” 秦长华郑重颔首:“孤明白。” “殿下。”陈栖白郑重道,“您最后的最后,一锤定音,剩下的交给微臣同方大人。” * 蕃西的天暗的极快,马上的秦玅观能瞧见远处闪烁的火光。 齐军这几日已将战线温和地推进凉州城百里外,藏匿于黑夜中,每日只食些生冷物果腹,枕戈待旦,日日备战。 秦玅观回首,瞧清了身后的将士眼中闪烁的光亮。 原凉州和泷川的部分主力顶在中路军中,士气旺盛,各个期盼先登斩旗之功。 秦玅观回望诸军士,握着符节的那只手握拳,置于心口。 军士们随之而动,但动作不似往日的有力,细碎的声响并未惊动漆黑的夜。 将兵皆在无声起誓,沉寂的片刻中,士气化作烈火久久炙烤。 唐笙随秦玅观调转马头,从灼灼的目光中读出了“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的气魄来。 良久,秦玅观的臂弯才落下。 高马之上,秦玅观单手收拢缰绳,夹紧马肚。 马匹迈蹄,带得秦玅观半身微晃。军士们依次退让两侧,目送皇帝御马回营。 玄色的斗篷飘于清夜间,唯有剑缰舞出深红的幅度。 “陛下。” 唐笙的清朗声音顺着风声飘来。 秦玅观握紧缰绳,脑袋微垂,甲胄下藏着的单薄脊背,微微躬起。 待唐笙上前来,她抵着鼻尖侧首。 她的咳嗽声压得极低,唐笙顾不得礼制,御马上前轻拍她的脊背。 “陛下,微臣来等。”唐笙说。 周遭有人时,她们极少显露出亲昵,相称也分出了上下之别。 “唐……笙……”秦玅观舒缓了片刻才道,“朕要在此处等……” “不然,即是寒了忠臣……之心……” 唐笙将她的披风拢得更紧了,急切道:“您背风,您背一背风。” 秦玅观忽然好想抵一抵她的肩膀。 大战在即,秦玅观这几日一直在巡营鼓舞士气。她吹了太久的风了,也坐了太久的马背,风寒袭来,高烧再起。托唐笙与众医官调养的福,她这次,并没有病得不能起身,还能强打起精神办妥要做的事。 “后日就要进攻了,您不能垮。”唐笙的指腹抚过她散落的发,语调中多了几分坚定,“再这般,就是到子夜也回不了大营了,您受不住。” 秦玅观借着她斜身的机会,歪身轻抵她的心口,但额角的肌肤只触碰到了冰凉的护心镜。 没有能让她舒展眉头的好闻味道,也没有熟悉的柔软触感。秦玅观深吸气,卷入喉腔的唯有阴寒与淡淡的血腥气。 她正欲直身远离,唐笙温暖的掌心便落了下来。 额头与指腹相触,虽仅有一瞬,但也足够秦玅观留恋了。 “朕不走。”秦玅观说。 唐笙回身,拔高了音量道:“陛下有令,御驾回辕!” 秦玅观鼻息沉了些,眼角微扬:“你敢抗命?” 她说话的音调与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步辇上睥睨天下,阴晴不定的皇帝,映着她缩小身影的眼睛却又像是日日夜夜与她亲昵的妻。 唐笙喉头发涩,怔了怔道:“又不是第一回了,陛下刚习惯么?” 秦玅观哑声笑了。 侍卫与宫人迎了上来,唐笙扶了把她的腰,撤缰退开。 秦玅观没再僵持,随着众人的护送,背影渐远。 唐笙收束视线,看向渺远而广阔的雪原。 “大人,总兵能有信么?”属官担忧道。 唐笙手中的缰绳攥得更紧了。 良久,她道:“待斥候归来。” 第204章 头发剃成丹帐人模样的斥候早在半月前就受秦玅观派遣, 在已经沦陷的凉州城周围活动。这队斥候都是兵营中精挑细选出的,身手极为敏捷,或多或少通一些丹帐语。 大战将至, 苦于征战的丹帐军营中,逃出了些许兵丁。齐军的先锋卫与斥候就埋伏在逃兵易经过的路段劝降或是抓舌头, 几日前, 斥候就抓住了库莫部的逃兵,弄到了不少消息。 转日,秦玅观手头便多了奏报。唐笙与她共阅后大概厘清了丹帐内部的情形。 其一,因为库莫军营的失火导致方箬逃脱。虽无实证,但丹帐大可汗还是怀疑人是身为库莫可敦的秦之娍放走的。但秦之娍已是东西库莫事实上的领导者, 仆从众多。两方人马在凉州城对峙了整整一日,最后以库莫整个撤出凉州,交由丹帐部掌管城池才得以消停。 其二,打进凉州城已是丹帐人求之不得的疆土了,他们的大可汗择了吉日预备着在凉州城登基称帝, 不想却招致了其余五部的反对。为了不至联军破散,丹帐大可汗延缓了称帝, 延续了丹帐主政, 五部议政的习惯。 其三,至库莫舌头被抓之日,丹帐汗出动的千余人搜寻,都未曾找到方箬的下落。 这样的消息极大鼓舞了秦玅观。刺探情报的斥候和细作增派地更多了。 半月工夫, 足够单个人从凉州城逃脱至齐军前沿瞭望寨塔了,唐笙和秦玅观每次巡营和视察前沿都会等待斥候递消息。 昨日, 有一斥候报上凉州城临近前沿地山林中有齐人活动的踪迹,唐笙估摸着时间, 猜测应当是方箬归来了。 可她一直在此处等到斥候归来,探寻的视线掠过了十来张面孔,得到的回应都是惭愧地低头。 入了夜的茫茫雪原更显幽寂荒凉。 唐笙已冻得指节僵指,握着马缰都感觉不到粗粝的触感了。耳畔有马匹的鼻息,浓重的白烟穿透黑夜最后散作雾气,消失在暗夜之中。 “唐大人,这般晚了,大概不会再有消息了,明日再来罢。”属官温声提醒。 “再等等。”唐笙说,“不是还有几人未归么。” 两军对垒之际,势力交界处总缺不了刺探消息者,又人派出了却永远都回不来了也是常有之事。属官本想再劝,但瞧见唐笙坚定的眼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中,两道摇摆着的人形轮廓逐渐接近,引走了军士的注意。 唐笙打马上前,雪中跋涉的斥候也激动起来。 “你们碰着人了?”唐笙迫不及待道。 “唐大人!”斥候喘着粗气,“丹帐人有动作了,他们有调兵的迹象!” 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唐笙紧揪的心蓦的下垂,失落像一张细密的网蒙了下来。片刻后,唐笙正色,听起消息。她坐得那样高,斥候与亲兵们很难瞧清她的神情。 “城楼火光如初,人声反而没几道。通向泷川山林静得吓人,连食人的鸟雀都瞧不着了!” 斥候话音刚落,暗色的披风便随奔马飘扬,黑夜中显出了一抹深绯色。 唐笙俯身夹紧马肚子,那双闪烁着眼睛紧盯远方,恨不得霎时就飞到前营。 * 晚间的宣政殿内灯火通明。 高高耸立的丹墀中部,太女宝座设于空荡的御座之下。 秦长华屈着指节,双腕置于膝头,宽袖曳地,仪态庄重。 丹墀下的大臣争吵不休,个个引经据典,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驳斥起对方的观点。 各色声调如潮水般灌进她的耳朵,听着听着,这些声调又化作冲破水面的虫蝇,黑压压的,嗡嗡作响。 “在列的各位同僚,哪个不知辽东同蕃西战事吃紧?哪个不是勒紧了腰带,捐出了几月的俸禄?” “裴家旧日是阔,可树倒猢狲散,我们这些余下的旁支本就穷困潦倒。陈大人,您逼得这样紧,是要将我们一大家子,都逼死吗?” “如今裴家上下,连来年给太后贺寿的礼都是东拼西凑的,您竟要逼到我们连孝悌纲常都违背了么?” “大齐历代先君皆以仁孝治天下。您这般,可是要毁了大齐的根基,以至于朝中乱了纲常,再无引导教化百姓之责。这搅乱天下之责,全丹帐同瓦格之心的诏令,我们是断然不能遵从的!” “臣等不信,这是陛下与殿下拿的诏令。您陈学士博古通今,不会不知这其中利弊 。个中算计,怕是只有您只晓了。国难当头,就不要行你那党同伐异之策了。” 终日为人排挤的裴家人与朝臣穿上了同条裤子,成了抵抗新诏令的急先锋。 这一通“先告状”“申斥纲常”,直接朝陈栖白甩上了一顶“党争”的帽子,毫不遮掩锋芒,就差直截了当地点出陈栖白是在搅乱朝政,激发内乱。 再说下去,他们真能说出陈栖白是瓦格或丹帐细作的话来。 小长华虽不能从他们口上说的思量出全部的门路来,但摸出几个小心思还是轻轻松松的。 从前这帮人用来磨陛下的那套全套在自个身上了。 端午门的太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跪的跪,哭的哭,拦朝臣去路的拦朝臣去路,已经快两日了。 今日再议此事,她隐隐觉着,师傅这遭是故意将炮火往自个身上引。她有些忧心师傅,实现几度投向她那,斟酌再三,终于决定开口。 “诸位——” 她话音未落,便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出队列,迈着蹒跚的步子冲向那殿中央的金丝楠木柱。 “自古以来就没有天子门生应纳赋役道理,如今全然不顾了,这是折辱斯文呐——” “先是裴家,后头就要到老夫了,在后头诸位同僚也都要折辱斯文了。这孝悌纲常都成了摆设,朝廷只重武官轻慢文臣,你们几个辅政大臣都要成武将的喉舌了——” 在他周遭,大臣们装模左右地拽了几把。十来个人,竟未抓住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还是侍卫冲上前来将欲撞柱又几番犹豫的老臣拦了下来。 秦长华的眼皮欢快地跳了两下,小小年纪就流露出了与秦玅观相似的神情。 她依照师傅教的说了起来。 “孤谨遵陛下嘱托,凡事以陈——” 说着,她顿住了。 师傅这般是要将得罪这里里外外一帮大臣的矛头指向自个。待到日后战时缓和,好叫她这个藏在背后的,卖他们些人情。 想清了这个道理,师傅教的话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大殿逐渐静了下来,诸臣的视线汇聚了过来。乍一看,他们的眼中都是忠信,都是坚定,可看久了秦长华便觉得他们眼中冒着幽幽的绿光。 像是要吃人似的。 无数道视线中,少数几道是恳切的,是期盼的,是担忧的,那是来自陛下为她钦点的女官班底。 秦长华回望她们,忽然就不怕了。她的心中涌动着一股热血,烘得她面颊发烫。想说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了。 “陈学士之策已与孤商议过。孤通通赞许,陈学士之言便是监国太女之言。” 一时间,大殿哗然。 语毕,秦长华心虚地垂下眼眸,不想却碰到了陈栖白微讶的视线。 她想回望师傅,亦或是回以安抚的笑容。正迟疑,宫人附在她身畔的耳语救了她。 紧闭的殿门忽然开了。 影子为殿中光亮拉得纤细,一老一少相互扶持,迈过地栿行至群臣中央。 鬓边白了好些的裴音怜珠翠满身,衰老削去了雍容华贵与往日的平和慈善,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洞察。 秦妙姝搀扶着母亲,眉眼微垂,不似从前那样天真烂漫,但也不露丝毫锋芒。 “哀家宫中养病,忽然闻得,有人借着给哀家贺寿的由头不愿听从太女之令——” “还说什么,这便是孝悌纲常。” “有谁奏禀过哀家,这个‘孝’字该怎么写?哀家觉着,无论如何,这个“孝”字也轮不到你们来提。” 几个裴姓官员一下蔫巴了,许久都不敢出声。那倚老卖老,欲以性命相胁,方便史官和文人骚客春秋笔法大做文章的老臣也跪了下去。 “真要说孝悌,当以哀家心愿为准。” 秦妙姝偏首瞧着母亲。 彼时秦长华已从丹墀上下来,立于群臣之首迎接皇室最大的长辈。 秦长华微微垂首,以示敬重。 裴音怜环顾四周,缓缓道:“哀家最大的心愿,便是辽东与蕃西的战事进展顺利,陛下新岁还朝,还我大齐子民长久安宁。” 她松开女儿,用眼神示意女儿上前。 秦妙姝取出一碟银票,跟随太后而来的宫人也托着木匣跟上。 太女身边的掌事姑姑在方采薇的提醒下上前接下。 匣子很沉,掌事姑姑的胳膊垂了好些。揭开匣子,黄金暗辉流动,诉说着沉甸甸的分量。 “这是哀家的体己银。”裴音怜说,“先有国,才有家。宗室也不过是个大家罢了。哀家是皇室长者,理当有所表率。” “年后不必做寿,若要做寿,就将贺礼折成银子递作将士们的粮饷罢。” 这一番话,将骚动的群臣驳得哑口无言,将他们方才扯着种种旗帜抵抗诏令与筹饷新策的行径称得无比卑劣。 裴音怜似是有些倦了,身影佝偻了些。秦妙姝的忧色溢于言表,秦长华远远瞧着便觉难过。 她快步上前,托住太后的另一侧身子,稳住她的身形。 群臣瞧着她们六目相对,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太后病中为太女站台,正是说明皇室内部已凝成一派,再也没人敢拿她们做文章了。 第205章 几乎是在同一日, 瓦格与丹帐发起了对大齐的猛攻。 在辽东,各处关隘与齐军防御重镇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进攻。虎鸣丘一代的驻军依照方清露的军令,在坚守三日后有序后撤, 一路上丢弃旌旗与行军锅,后队故意踏乱前队的足印, 使之瞧着像是一场大溃逃留下的。 泰华山一带的驻军也在故意挪动位置, 制造出东移增援辽东的迹象。 果不其然,杀红眼的瓦格人调集了两翼兵力集中攻击起虎鸣丘来。 前线战报传来,熬了将近两个昼夜的方清露拍案叫好,引得官员们纷纷侧目。 沈长卿见她这般神色,便知计策成了。 她屏退左右, 走上前去,方清露当即抖开战报与她一同阅览。 “还是要谨慎。”沈长卿说,“做戏也要做全了。” 大齐与瓦格的战争持续了小半年,这期间,辽东几任主官都顶着巨大的压力, 就好似头顶悬着大片乌云,所有人都知晓暴雨即将来袭, 又不知第一滴雨点将在何处又在何时落下。 真的等这场暴雨落下了, 主官反倒可以松口气,因为这场雨终有尽时。 “是了。”方清露鼻息发沉,压下了欣喜,“我的意思是, 泰华守军得有一部与之交战,使她们彻底放下戒心。” 沈长卿俯身瞧着落在案上的军报, 她总觉得方清露给的力道还不足够。 在她看来这瓦格汗并非等闲之辈,做事大概也会留有后手。若未尝到确切甜头, 亦或是彻底放下戒心,那这入网的鱼儿必然有挣脱的念想,除非已经进网的,是瓦格的全部家当。 “若是整线后缩呢,故意露出全线溃败的迹象来,是否更为真切?”沈长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依照常理,虎鸣丘被攻破,必然会影响中军士气,尤其是像这般的守城战,周遭守军也会后撤回援。” “沈大人的意思是,周遭战线也要后撤些?”方清露道,“这是万万不可的——” “人人都知晓瓦格铁骑的厉害,所以大齐开国至今每代君主都在修筑长城,以守城之势化开瓦格强攻之利。周遭战线后撤,万一叫瓦格铁骑突进来了,那可就是一场屠戮了。” 沈长卿直起身,两指摩挲,沉默不语。 “你说的有理。”她说,“因时而动罢。” * 在蕃西,丹帐人并不满足于占据以凉州为中心的大大小小二十余个城镇。大可汗纠集了数万兵马,企图循着凉州守备军后撤的路径再次进攻泷川。 齐军斥候一早便发觉了他们的动向,丹帐行动那夜,距前营最近的唐笙当即调转马头进驻前营,调动兵马拦截丹帐大军。 那一夜,秦玅观歇下不久便收到了军报。 彼时她靠着短榻,带着病气的面颊上多了几分冷厉。 方十一端来汤药,秦玅观一饮而尽,当即起身披衣,传令众将。单膝跪着的方十一一边应声一边替她穿靴,靴筒刚上拔,秦玅观的步子便迈了出去。 唐笙前营熬着大夜,病着的秦玅观在中军苦熬着待她归来。 大帐中搁了好几个暖炉,秦玅观倚着圈椅,手上抱着十一塞的汤婆子,膝上也盖上了薄毯。 短短一刻钟,方十一进进出出几回,就差拿棉被直接裹住秦玅观了。 “好了。”秦玅观在方十一披裘衣时搁下奏疏说话,“你是兵官,不是宣室殿的宫人。” “还没好呢。”将军们还没到,方十一知晓陛下的性子,也不怕开罪皇帝,忙得满头汗也要反驳,“方姑姑说了,若是回来时见您瘦了,她定要好好削我。再说了,十九也叫我好生看顾您,不能叫您的风寒再加重了。” 头顶传来一声纸响,方十一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老实巴交地低下头来。 “唐笙那边有消息了么?”秦玅观将捏皱的纸笺单手团了个团,丢进炭盆中,眉宇间多了几分烦躁。 “派去的人还未回。”方式十一如实道,“唐大人她其实——” “其实什么。”秦玅观转头,眼神里带着考究。 唐笙其实托人给她带了消息,一是叫她看顾好陛下,别叫她轻易上前营了,二是说自己可能要过几日,等到前线稳固了才准备回来。 “她叫你托着朕,好让她在前营多待几日?”秦玅观回首,重重靠上圈椅,屈着指头叩得扶手“哒哒”作响,“这个唐笙——” 知妻莫若妇,秦玅观心口冒火,但又能明白唐笙的苦心。 她留在那,既是想等等方箬,也是想替秦玅观稳定军心。 皇帝御驾亲征至蕃西的第一场仗必不能输,这关乎着士气与反攻态势。值此大战,前营若是有主帅坐镇,将士们心中便更有底了,大多数人都会有种此战必胜的心理暗示,毕竟仗若是要输,多数主帅必然会为了保命躲得远远的。 唐笙代表着秦玅观的意志,唐笙在前营某种意义上就是皇帝在前营。这第一场仗她本该坐镇阵前的,奈何这风寒来得很不是时候。 想清了这些,秦玅观心中的火气便熄灭了。 她揉揉眉心,强迫自己多关注整个大齐的战局。 一连两日,秦玅观都是一气饮药,就连用膳也比往常多了。她期盼着自己快些好起来,能早些翻身上马,将唐笙这个犟种带回来。 三日后,秦玅观的气色好了许多,咳嗽也少了。趁着一个有暖阳的正午,秦玅观带着能顶替唐笙的禁军都统亲赴前营。 战报也在此刻送达。 秦玅观在马背上读罢,御马的动作都轻巧不少。 第一场仗,大胜。 丹帐人的锐气已挫,在溃逃回凉州的路上被唐笙设下伏兵抓了个七七八八,唐笙还故意叫人放回去了些伤兵,好叫丹帐人自乱军心。 秦玅观回忆着书信上的词句,眼角上扬。 方十一打马上前,想要提醒陛下扣好披肩。 “陛下!”方十一道,“您这——” “胜了。”秦玅观未等她说完,语调里压着喜悦,“唐笙打了场胜仗。” 方十一愣了下,恭贺了陛下,也添了几句夸十九的。 秦玅观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方十一抿唇,暗自腹诽了两句——陛下那以唐笙为傲的神情太鲜少了,若是还在宫中,十一毫不怀疑陛下会直接下诏褒扬她。 马蹄声响了许久,令箭一亮,一行人顺利入营。 秦玅观并未惊扰众军士。入营时,唐笙尚在中帐议事,她在她的住处待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等不到人才决心到中帐一探究竟。 帐帘开了一角,重叠的身影挡住了缝隙,唐笙并未觉察秦玅观的视线。 她正与诸兵官商议防线推进与追击间距的事。虽是胜仗,她也未忽略兵官们战后述职。 在听得有人不顾战线,光凭勇猛追击,迫近凉州城下时,唐笙背过身,面上已有不悦。 述职兵官还在夸赞自己的勇猛,唐笙终是打断他。 “你是勇猛。勇猛到不顾性命。” 兵官还以为唐笙这话是赞许的,神情得意了好些:“末将谨记大人训示,为官者要为先,不得龟缩人后——” 唐笙打断此人:“本官是说过这话,可没教你拉着军士送死。” “急功冒进并非勇猛,你若是个军士,本官必然奖赏你。可你是兵官。”她回眸,不悦的神色激的众人纷纷垂首,“今日是王将军回援及时,丹帐人也未就城还击。若没有这些,你同你的人,就是去送死。” “派出追击五部,唯独你部死伤过半。此番邀功,你也未提及那些因你冒进丧命的军士。”唐笙顿了顿,继续道,“战前,本官也曾说训示过,一切依军令行事,只准追击八十里。你全作耳旁风了么?” “大人?!”兵官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你若再多说一句,本官便奏陈陛下将你革了。”唐笙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人将他带下去。 亲兵一左一右夹起冒进兵官,兵官却凭着蛮力挣扎起来。 蓦地,帐外响起一道清泠泠的女声。 “那便革了。” 方十一打帐,秦玅观负手入内,视线于唐笙交汇。 唐笙又惊又喜,待瞧清秦玅观幽暗的眼睛,又顿感大事不好。 “唐大人要举荐谁顶替此位?”秦玅观微仰首,信步上前。 中道两侧,兵官们已跪成一片,半晌不敢抬眸。 唐笙快步下台,欲要跪拜行礼,但刚躬身,秦玅观的掌心便托住了她的臂护。 两人心照不宣得对了对眼神,虽都未说话,但都知晓对方想说些什么。 唐笙用眼神说:“病好了么,就往前营跑?” 秦玅观用眼神反诘:“得诏了么,就敢赖在前营?” 相视不过一瞬,她们交换了位置,唐笙从主帅位归至臣子队列,秦玅观扶袍落座。 “还有事要议么。” 这话是对唐笙说的。 唐笙俯身,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话,无事要议了。” “那便散了。”秦玅观敛眸,顺手揭了唐笙案上的茶盏,指腹抵着瓷壁试探温度。 脚步声渐远,视野也更为宽敞了。 周遭没了人,她们都更自在了。 秦玅观再抬眸时,唐笙的身影压了下来。 “怎么突然来了,一点消息都没?”唐笙矮身,仰着脑袋看着她。 “唐大人官威不小。”秦玅观捏她面颊,泛凉的指尖令唐笙心尖发颤。 唐笙抓着她的指尖,指节很自然地钻进了秦玅观的指缝中,用自己的温度帮她暖手。 “好利索了吗?”她问她。 “方才不还是恭敬回话吗,怎么此刻又没了规矩。”秦玅观嗔她。 唐笙很是得意,像是把秦玅观的话当做了褒扬:“微臣又不是更没规矩过。” 秦玅观抽手抵她额头,装作要将她退远的模样:“虽是大胜,可朕还是要惩戒你。你最好识相些,讲讲规矩。” 唐笙就一下站直了身:“陛下要如何惩戒微臣呢?” 秦玅观其实没想好,她只勾手,示意唐笙近些,眸中眼波流转。 此时无声胜有声,唐笙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过来。”秦玅观浅笑着,薄唇开开合合。 陛下又在给她下蛊了,唐笙心道。 她抿了抿唇,忽然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冲劲。 “朕这两日喝药都勤快了,为的就是早些到这来,将你——” 话未说完,秦玅观便噤声了。 缠着布缚的小臂撑在交椅两侧,唐笙欺身下来,亲吻起皇帝陛下的唇瓣。 熟悉的鼻息撒下,温软与酥麻攫取了秦玅观的全部感官。 她捧住唐笙的面颊,启唇,加深了这个吻。 第206章 唐笙本想啄个唇瓣, 见好就收。可陛下的掌心抵在她的心口,另一只手缓缓上滑,托住了她的面颊, 指腹轻轻摩挲,温柔的触感里缱绻着说不尽的怜惜。 陛下有时候比她还要嘴笨, 所有的爱意都藏在细节中。彼此相爱的人很容易发觉细枝末节里的心意, 欣喜之下,唐笙便在她的纵容下失了分寸。 许是分别久了,都在蕃西的日子里她们顾虑着这些,又担忧着那些,亲昵也不多, 唐笙比起从前粗鲁了些许,唇齿间有些不知轻重。 秦玅观有些被动。 启唇时她本想一点点渡回自己的引导权,可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那个乱了鼻息的。 帐外有太多脚步声了,秦玅观总是无法安心。敛眸迷蒙了片刻, 视线便要掠过唐笙的身影瞧一瞧外边。 唐笙同她一样。短暂的亲昵后,她们便分开了。没有魇足的两人平复了鼻息, 集中精力谈起正事来。 “防御在前, 丹帐此次进犯没捞着好处。我们死伤三千余人,他们死伤未计,但被俘的少说也有两千人了。”唐笙被秦玅观勾着坐上交椅,肩头也多了个精巧的下巴, 脖间被温热的鼻息烫着。 “有方箬的消息么。”秦玅观问。 唐笙摇头,眉梢的欣喜霎时散了:“俘虏都说她逃出去了, 至于逃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秦玅观抵着唐笙,带着她一同倾身, 去取那书案上的扎子,发丝蹭着唐笙的面颊。余光里,秦玅观的羽睫垂得极低,唐笙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忍不住探手,学着她安抚自己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发。 秦玅观抬首,眸光微烁。 唐笙微僵,以为她这是不悦了,老老实实地缩手。秦玅观却抓住她的掌心,将指节一枚枚送进她的指缝。 “斥候要加派。”秦玅观说,“照理说,她的手脚不该这般慢。” “但她颈上有伤。”唐笙屈眸,忧虑溢于言表。 秦玅观竖起食指抵住她的唇瓣。 唐笙不说话了,只是瞧着她。 “凉州是攻下,还是围而不打。”秦玅观问,“你是怎样想。” 于君王而言,这世上有太多事需得她来忧虑了,她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困缚在一件事上。唐笙知晓她这样问,一是出于大局,二是为了牵走她的注意。 她顺着秦玅观的询问答:“我觉着,应当围而不打。可咱们的粮草也快要见底了,要想新元前回京,就得将凉州打下来,以免夜长梦多,城内丹帐人与旧土的一同席卷,使得我们腹背受敌。” 秦玅观颔首,下巴磕在唐笙肩头:“拖久了,长华同陈栖白她们该难办了。” 虽远在蕃西,但依凭秦玅观对于朝局的了解与把控,她足以将京城的事猜个七七八八。嗣君与辅臣未来折,便是下定决心不打搅她,好让她能将重心全部放在战事上。 “若是朕猜的不错,陈栖白和十二大概这几日大概为军费忙得焦头烂额。”秦玅观说,“朕的意思也是,凉州之战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拖垮士气与粮道。” 她探臂拂开了压在舆图上的信扎,却未能够到唐笙的茶盏。唐笙下意识替她取了,直到秦玅观接了才觉察到不对。 “我叫人来换盏茶。” 唐笙仰了仰脑袋,正欲说话,却见秦玅观推高盏盖啜了起来。 “我……你……”唐笙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嫌弃用了你的茶盏?”秦玅观抬眸,故意道。 唐笙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攻城损失必然大,此事需得思虑周全。”秦玅观正色道,“你们突围时,城中重炮如何处置的?” “或是推入河中,或是埋入地底,实在来不及销毁的,卸了要紧部件带走了。”唐笙抚了抚发烫的面颊,“整个蕃西还有三十来门红夷炮,但火药是个紧俏物——” “您是打算用火药换下人命么?” “是该用火药换下人命。”秦玅观说,“但叫朕将大齐的城池攻作废墟,朕做不来。” “那——” “要逼迫丹帐守城将领自个出城。” “围魏救赵?”唐笙试探道。 秦玅观莞尔,并不遮掩对她的赞许。 “朕再下道手谕,集中临近州县所有火药。”秦玅观搁了茶盏,吐字有力,“佯攻和倾轧,朕都要做。朕要叫这帮丹帐秃子,自个走出城来。” 秦玅观还有半句话未说。 至于方箬,她打下凉州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来。 * 新元前十五日,齐军呈攻势快速逼近凉州城。 分兵两路企图反攻齐军的丹帐大军落败后,丹帐大可汗便携着家眷后撤了。临行前他们做足了戏,学起了齐人的“三请三辞”,作出一副誓与凉州城共存亡的模样后,为部将带出了城。在这之前,大可汗的嗣子已经离城百余里了。 丹帐部部分精锐与其余四部混杂成的守军牢牢把控住城门,虎视眈眈地瞧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齐人。 齐军将领列阵,在丹帐人瞧得见却打不着的地方,大摇大摆地按马前行,挑衅似地远眺城上人。城楼下的军士也发出了轻蔑的声音,故意激怒丹帐人。 城楼上的丹帐人气得火冒三丈,若非主帅拦着,真能凭着冲劲出城与齐人作战。 军阵稍远些的地方筑起了高台,丹帐人从城楼上远眺,能瞧见飞扬成浪涛的旌旗。 众多旌旗中,金顶红缨下迎风招展的蓝玄金三色织成的大纛格外醒目。 丹帐主帅撑着雉堞的手倏地收紧,低声吐出几个字: “大齐皇帝。” 相隔太远,秦玅观顺着军阵的指引,瞧见了城楼。 凉州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巍峨,马背上的秦玅观看向唐笙,心头涌上几分酸涩——两邦交好多年,城防松弛的蕃西将领在战前已经侵吞了多年的修缮拨款了。唐笙同方箬她们,就是靠着这几方土墙,守了几月有余。 唐笙原以为她是要人牵马,正欲下马,却见玄色与明黄相间的袍角飞快掠过,垂首时秦玅观已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 一时间,铁骑下马恭迎,兵官躬身明礼,立得远的将士在层叠的人影中,满含好奇的目光追寻起主君的身影。 甲胄齐整的秦玅观按剑前行,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唐笙的视线随着她的身影上扬,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了那副被烧毁的画作完整时的模样。 此刻的秦玅观再也不是那个囿于宫墙间,凝望着四四方方的天满眼幽暗的病弱帝王了。她那般恣意昂扬,正是驰骋沙场野心勃勃的齐军统帅。 缀着真武大帝的抹金凤翅盔上,羽翎交织着红缨,随着盔旗飘扬,好似冲破樊笼,搏击长空的苍鹰。 今日晴好,漾着光泽的罩胄随着她的动作烁动,龙鳞密砌,寒光乍现。 大纛升至高点,向中军宣告皇帝仪驾已至。 军容壮盛,士气高昂。 高台上立稳的秦玅观环顾四周,视线却落在了唐笙肩上。 她微颔首,用眸色示意唐笙上前。 唐笙受到了鼓舞,循着她的行迹步步登上高台。 秦玅观等来了她,微侧身,对传令兵官说道:“发令。前锋推进,中军围城。” 兵官嗓音洪亮,与众多金吾卫的声音汇聚,震天的声响催动击鼓声和号角声。信旗挥舞,将皇命传向战场的每个角落。 黑压压军阵开始运作,大军压向城池。 训练有素的丹帐人张弓搭剑,等待齐人进入弓弩射程范围内,却见前锋退开,露出遁甲保护着的红夷炮。 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城墙,调试到直击墙面的高度。 秦玅观立起的小臂落下,弩床与喷薄的火药雨点般砸向土墙,顷刻间,光火飞溅,浓雾冲天。 “只炮击一轮,辎重跟上,随着后军绕行。”秦玅观对传令官道。 她在帅椅上落座,卸下的长剑抵于身前。 唐笙目视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士在广袤的大地上化作了许许多多的黑点,随着号令而动,气势恢宏,却又处处透着杀戮的狠厉。 “心软了?”秦玅观觉察出她沉默之下的闷重,低低道。 唐笙缓了片刻,摇了摇头。攻守易形,她只是透过冲锋的场景,看到了城墙上拼杀的自己。她并不全然属于这世间,总还是留有旧日的纯善,一时间感慨万千。 “以战止战,不为残忍。”唐笙道,“更何况陛下只是用这一轮冲垮他们的士气。” “这一轮,若是能破开城墙便是最好的。”秦玅观说,“若是不能,便要依计行事。” 唐笙颔首,望着秦玅观的眼睛清亮而真挚。 秦玅观回望她:“你要问什么?” 唐笙抿唇浅笑:“所以陛下叫臣上台,是为了——” 秦玅观收束视线,唐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足下的芸芸众生。 “站得太高,反倒觉着太凉了。”秦玅观说,“你若权势滔天,芸芸众生便是蝼蚁。朕怕在此处坐得太久,心也变凉了。” 她这话说得隐晦,唐笙能听出她的话外音。 大战已至,她的一声诏令,便能使得数以千计的人为止奔命。世人都以为她冷心冷血,但唐笙知晓,她的心也是血肉做的——秦玅观也怕自己因权柄忘记远处冲锋的也是血肉之躯,失了以战止战的本心,也怕唐笙为诏令的残酷所牵动,与她这个“冷心冷血”的孤家寡人疏离了。 她那样孤高,以至于心底的恳求都展露得如此内敛。 “陛下——” “高台风大。”唐笙轻声道,“臣来遮风。” 第207章 大军压境, 丹帐守城兵提起全部精神,以防疯子般争抢先登之功的齐兵冲上城墙。 云梯高升,齐兵开始攀登时, 丹帐人才意识到当初的凉州守备军有多顽强。 齐军顶着箭雨冲到城墙下,抛出长长的抓钩。城上抛下的石块砸得齐军盾兵死伤惨重, 饶是这样, 齐军仍是前扑后继。 丹帐人为保存实力,未在城外设防,企图用连片的陷阱拖缓齐军行进速度。齐人以死尸与石块填埋,迸发出骇人的士气。 随军冲锋的把总吼道:“陛下有令,先登城楼者, 赏银五百两,候补官缺,授六品衔。” 抓钩深深地扎进夯土中,齐军呼喝,号子声撼动天地, 奋力拽动长绳。丹帐兵双双拖曳,探出身躯企图斩断那长绳, 双方拉锯着, 仿佛溺水之人争抢岸上抛来的绳索。 由凉州守备军小旗升任把总的军士身中数箭不肯退却,死前叫手下将士将踩着自己的尸首登城。斩绳是个难事,丹帐兵便用手扒起雉堞,提拉升起抓钩, 泥尘四起,土石碎裂, 崩得人挣不开双眼,拉绳齐军后倾, 成堆倒下,城上双手沾满鲜血的丹帐兵也因拉力跌下城楼,摔得脑浆迸溅。 城墙有所松动,漫天的黄土洒下,遮掩了皑皑白雪,也遮掩了仍有温度的尸首。齐军踩着断裂的城墙堆起的小丘蜂拥而至,丹帐兵官大吼一声,提着弯刀迎战。 双方鏖战之际,齐军骑兵与步军从两翼出发,拔除了阻隔齐军绕行的据点与沟壕。孱弱的堤坝抵挡不住潮水般进攻的步骑兵。禁军骑兵冲散了丹帐阵形,步军补上,与敌人厮杀在一起,骑兵再次迂回,分割包围丹帐阵形两翼。 北门驻守的丹帐斥候观察到了齐军运作,飞向大营向主将奏报。主将亲赴城楼观望,当即吹角收兵。 城门并没有打开,被冲散的丹帐人三三抱团,冲进一切可以遮掩身形的地方,飘雪般散进广袤的山林与大地。 齐军是依阵而动的,一切听从将令行事,丹帐人如此行动,便是要分散齐军兵力,企图里应外合逐个击破。 秦玅观自然不上当,她朝传令官耳语几句,旗官换旗挥舞了三下,鸣金声起,齐军如潮水般退去,躺在大地上的尸体黑漆漆的,身下压着凝结的血渍。 唐笙觉察到秦玅观眉心微蹙,倾身询问。 “陛下可是瞧出了什么?” 秦玅观不语,引着她凑上前来。 风大了,方十一透过明黄瞧见了叠近的两人,挥手示意军士放下些帘幕。 唐笙的鼻息擦过秦玅观的面颊,鼻尖只差几寸便能贴上肌肤了。 “坐累了。”秦玅观说,“容朕靠一靠。” 罩甲在身,不比穿着宽服袍,仪态维系的也更劳累。唐笙有些心疼,不由自主地站近了,好让秦玅观能倚上她的腰身。 她身上也有锁子甲,唐笙怕她枕得不适,便卸了臂缚,好让她枕着臂弯。 凤翅盔摘下了,秦玅观的发蹭着她的手臂,眼眸微敛。 “丹帐此招阴险。”她说,“散入各处的丹帐兵必然会在齐军行进时袭扰,那些兵丁敢听命散去,大概临近处也有营地。” 他们不与成规模机动的齐军作战,许多时候都隐匿在暗处,等待必要时刻袭扰齐军后勤,纠缠齐军,将歼灭战拖成游击战。 这战术颇似唐笙她们当初制定的袭扰战,但又有所改进。看来方箬和十八,叫丹帐人吃了刻骨铭心的大亏,才叫丹帐人模仿起了她们的战术。 无论任何征战,攻方总要追求速战速决,拖得越久胜算越小,这是兵家共识。齐军此刻最怕的就是拖久了战线。 “看来这守将不容小觑。”唐笙说。 秦玅观倦了,她阖眸,低低道:“照着他们的法子打,必落下乘。这是大忌。” “那该作何对策呢?”唐笙放轻了声调。 秦玅观睁眸,示意她靠得再近些——唐笙挨着她,鼻息喷洒在她颈间,这感觉令她心安。 “再教你一条。”秦玅观说,“勿要轻易入套,身为主帅,要指挥敌军入套。” “指挥敌军?”唐笙挑出要紧的字眼。 “是。”秦玅观的指尖抵上她的鼻尖,将人推远了,“再想想。” 她推得不重,但唐笙还想再贴贴她,挪得极慢,立直了身还不忘揉揉鼻尖。 “站累了?”秦玅观问。 唐笙想点头,但又怕秦玅观为难,最后什么都没说。 秦玅观莞尔,叫人将帘幕再打下些,给她赐座。 “这不好吧,陛下。”唐笙的眼睛扫过众多军士,小声说。 秦玅观的指节夹着她的衣袍向下拽了两下,唐笙怔了片刻,老老实实坐下了。 “好好想。”秦玅观说。 唐笙感受到了为难,垂首细思之际,军士抱着一只受伤的海东青上台。唐笙嗖地起身,下阶去接。 “臂缚!”陛下发沉的声音飘来了。 秦玅观将东西丢给她,唐笙接了,注意到了网兜中海东青锋利的双爪。 她抿唇一笑,飞快将臂缚缠上,托着海东青上来。 这还是她头次接触这东西,从前只在丹帐献礼时远远瞧过。因为心虚而产生的冲劲散去后,唐笙瞧着这“万鹰之神”,心中发怵。 “用左臂托着,右手按翅。”秦玅观出声提醒。 唐笙动作迟缓,小心翼翼地遵循她的指示将海东青带上来。 高台下,军士抱拳启奏:“启禀陛下,前军王将军猎到一只海东青,足下有字条捆扎。” 唐笙听从军士的话,从海东青身上摘下一只小巧的长筒状信匣,从上边的图腾判断,这应当是卑室部发来的。 秦玅观接了侍卫与唐笙合力拆下的字条,倚上帅椅细瞧。 字条上的丹帐语秦玅观只识得几句,她递了个眼神给方十一,不多久,一个头戴兽皮帽的人便出现了。 丹帐人传递的消息转成了齐语,得了军报,秦玅观也不欣喜,又在丹帐降将走后召来了齐人译官。两相对比后,方才信了译文。 唐笙怕这东西伤了秦玅观,一直立得远远的。秦玅观读罢,反倒主动走近,从高处抚着唐笙怀里的海东青。 唐笙要比她立得矮一阶,因而要微仰着脑袋才能瞧清秦玅观垂眸时的神情。 “未伤着?”陛下唇瓣开合,语调清冷,垂着的羽睫在眼下打下一道小扇似的灰影。 “回陛下话,未曾伤着。”身后传来军士的应答。 秦玅观闻言,轻推唐笙的肩膀,叫她转过身去。唐笙照做,陛下的影子旋即压下,同她并肩而立。 “立直了。” “好。” 字条被秦玅观塞回圆筒之中,她张了网,覆着唐笙的手背,露出海东青的羽翅。 “朕叫你放手,你便放。”秦玅观说。 贴合的指节为她的掌心所攥住,唐笙感受着秦玅观掌心的力道,心跳加速。 “放——” 陛下攥着她的四指,带她远离展翅之鹰。羽翅带出的阵风扑得唐笙面颊泛凉。 秦玅观目送海东青时,并未放下唐笙的指节。唐笙的小指一点点收紧,与她交横在掌侧的指节相触。就这般牵了片刻,她们方才松开。 “陛下,为何不叫人跟着它,万一能发觉丹帐大可汗的驻地呢?” “这是卑室飞向凉州的。信也发在攻城前,因而才能被我们捕到。”秦玅观说,“飞入凉州城了,它大概就不会放出了——” “你瞧见鹰眼了么,泛着死气了。一路从卑室飞到此处,失了旧主,又为人捕获,再圈下去,必死无疑。” “陛下也熬鹰?” “没那个闲工夫,只是少时在上林苑摸过几回。” 唐笙不信她的话,秦玅观那手法,必然不是生手。她又联想起在辽东时沈长卿说过的那些秦玅观还在崇明公主府时发生的事。 那时的陛下好动,爱玩,善武,对西洋知识同藩属国的贡物都感兴趣——她好想见一见那样鲜活的秦玅观。 “字条上提及了丹帐大可汗,说大可汗已平安回京。细思一番,卑室部都在护卫大可汗了,丹帐主部的那些兵马,大概所剩不多了。” 秦玅观声音打断了唐笙的思绪,唐笙回眸望着她,眼底藏着失落。 “怎么了?”秦玅观轻声问。 唐笙抬了些下巴,仗着身高,不让秦玅观轻易瞧清自己的双眸。 “这消息也有可能是他们放出的烟幕。”唐笙接起了秦玅观的话,转移注意力,“照理说这海东青不会在低处飞行,怎么毫发无损地轻易捕到呢?” “你说的有理。”秦玅观顿了顿道,“但这些都是表象,他们如此作为,目的是什么。” “延迟我军进攻。”唐笙即答。 “不错。”秦玅观继续问,“延迟我军进攻又是为了什么。” “构筑防线。”唐笙答。 秦玅观转身,踏上了最高的阶,声音变得渺远:“那便逆着他们的法子来。” 唐笙回眸。 秦玅观扶着帅椅,俯瞰着她。 蓦的,唐笙心中有了答案。 “进攻?” “进攻。” 第208章 方箬的双手掩进雪堆中, 搓掉了凝固的血渍,抬首时小队人马已重新集结。 逃亡过程中,她将突围时落下的兵马收了回来。这些藏进林地, 躲进原野的残兵败将见着曾经的主将,士气大振, 很快便凝作一团。 方箬一面寻回人马, 一面在各部地域交界处穿梭,不少成为丹帐人奴隶的异族人也揭竿而起,几日过去了,她们竟也拉起了百十人的队伍。 “大人,丹帐人有后撤的迹象, 这几日不少有驻军的村落都空了。”被方箬拔为兵官的双手捧上了方箬的兵器,“雪是不下了,但是得‘目盲’的怕是好不了了。” 这“目盲”便是雪盲状,从南边调来的齐军不知如何防护,突围途中落单的不少都是南方兵。 “告诉大家伙, 不管是得了还是没得,都裁下块遮住眼睛, 露出条缝看地便可。”方箬整理好扣在脖颈上的布条, 用软布遮住还未完全结好痂的伤口,撑剑起身,“先前那条道不对,库莫主营并非驻扎在凉州城西边, 眼下走的这条才是对的。” “下官瞧过了,他们是朝同咱们相反的方向奔走的。” “陛下同唐参赞大概是有动作了。”方箬扎好刀, “再坚持坚持,就要到泷川了。” “说不准, 过了前边拿到关卡就能瞧到泷川了。”她束起刀缰,“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 “再等半个时辰,天黑了就摸进去!” * 前营大帐今日的儤值官是唐笙。 秦玅观一旬里只有唐笙当值的那几日能休息好:旁人当值时但凡大点的事都要奏给秦玅观拿主意,但唐笙不同,她敢一个人拿主意,等秦玅观醒了再报上去,因而不管是奏事的还是管事的,都能在她当值时松口气。 两旬下来,唐笙当值那日,送来的奏报和文书总是更多些。 是夜,传令官匆忙跑进唐笙当值的小帐,顾不上掀帘就冲了进来。唐笙从堆到颈高的文书中抬眸,遮掩好总结出的要紧的真实情报,这才问话。 “出什么事了?” “唐大人,临近凉州的三文关起火了!” “本官记得那处还落在丹帐人手上?” “是了!斥候一刻钟前来报,说是瞧见了齐军的身影!” 唐笙瞬间警觉。 三文关位置偏远,且临近直刹国,齐军是不想把战火烧到直刹边境,丹帐亦没有设置太多兵力。如此说来,烧关的齐军极有可能是躲在敌人后方的方箬。 她迅速翻出不久前批过的文书,找到了那段话。 这些日子她们偶有得到奏报,说是丹帐各部交接处有流寇活动,丹帐出兵几回都未能剿灭。 关联起这几回的奏报,唐笙心潮翻涌,“噌”的起身。 “调兵!”唐笙拽下腰间的兵牌丢给来者,“至少三千人!” “大人——”传信官还未来得及说完话,唐笙便已冲出帐。 战时的秦玅观睡得并不踏实,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她倏地睁开了眼睛。 唐笙掀帘进来,面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何事?” 秦玅观探手捞衣,唐笙三步并两步蹿到她跟前,坐在她榻边,将尊卑抛之脑后。 “我要亲自去一趟三文关。”唐笙言简意赅,“大姐可能在那。” 秦玅观敛眸思忖了片刻:“那侧散兵还未剿干净,你去的话——” “不会有事。”唐笙锤锤胸脯,“我多带些人,大姐我一定是要亲自带回来的。” 她们对话间,秦玅观的脑海里已有了一副沙盘,那些布置好的营兵都浮现了位置——她在衡量唐笙此去,能否平安归来。 照理说,凉州的丹帐人已经被围,是抽不出兵力增援这些临近边塞的关隘的。唐笙已有好些日子没有领过兵了,新补充的兵丁并不知她的统帅力有几何,秦玅观日后要想再将她拔擢得高些,必然是不能将她长久护在身边的。 良久,秦玅观道:“你要多少人。” “三千。”唐笙答。 “朕再拨两千亲兵给你。”秦玅观的指尖覆上她的衣领,将衣领交界对准她的锁骨中央,遮掩住伤痕淡去的脖颈,“务必要将方箬平安带回。” “得令!”唐笙绽出笑。 秦玅观摘下佩在腰带的符节,郑重地拍在她心口。 “两日之内,必须回来。直刹那朕会遣使告明。” “谨遵圣命!” * 方箬提刀隔挡挥动的弯刀,踢开禁锢齐人的插销。 几个长牙五爪的丹帐兵一齐下刀,方箬俯身闪过,银刃擦着发丝而过,一缕青丝散落在昏黄的洋油灯下,随着狠厉的劈刀瞬间散开。 方箬瞥了眼晃动的高门,边打边退,重新与随从会合。 “一路向西,挨着直刹界往东南奔!”方箬揪起受伤的军士,顺手抄起身侧的火把,甩向连片的洋油灯。 灯台晃动,由近及远,大片大片倒下,融化的羊油晃动着溅落一地。军士们模仿着她的动作甩出一片火把。 “天干物燥——” 方箬攀上被轰塌的土墙,丢出手上的最后一支火把,从土堆上滑了下去。 “小心火烛!” 呼出的白气弥散在黑夜中,木门倒地声响起,宛如决堤,潮水般的囚徒涌了出来,光凭人数就能将此地丹帐守军撕个粉碎。 方箬喘着粗气,咽下喉头涌起的血腥气,带队奔向西侧,一路走一路放火烧毁丹帐人的营地。 “跟紧了,勿要掉队!”方箬眸中映着炽热的火海,“瞧清那关上的字眼了么!过了这道关再向东南走二百里,就要到泷川了!眼下死了不值当!” 寒风卷起的冻雪碎粒拍在她脸上,她不觉冰凉,只觉心口燃着熊熊烈火。 各方势力交界处的驻防总是最薄弱的,过了自个的地盘,谁都不愿意卖力追击。丹帐六部就是这般,更不用说此处是与陷入内乱的直刹国交接处。 过了这段路就能回家了,方箬在心中道。 方箬喘着粗气,稀疏的白雾飘散了一路。 等到翻过山丘,一行人看到了北侧的光火。 “大人,北边来人!”随从提醒她道。 方箬用刀鞘刨开开厚重的雪冻,俯身去听。 北边、有马蹄声…… 方箬直身,唇线紧绷。立在她身畔的人也有了猜测。 年纪小的伤兵颤声道:“是丹帐追兵么?” 方箬只道:“若是遇敌,便分散到土堆之后,林地之中。” 这一路,也这不是第一回遇上追兵了,见不到活着的希望时,众人都能狠下心来,拼出一条血路,但每一回都是死伤惨重。如今回家的路近在眼前,又遇敌了,那股拼劲淡去了不少。 方箬回首,注意到了望着东南方向的军士,心道不好。 “人腿跑不过马腿。”她道,“慌慌张张地背过身逃跑,后果你们也是知晓的,有些蠢事不要干。” 被她提点的军士惭愧地低下头。 “百十来个人,组阵防御是天方夜谭。”方箬握拳,连砸三回停顿一下,“分清楚了么,三人一队,年长者指挥,若是遇敌,当即跑进马匹难行的地方。切莫用后背对着丹帐骑兵。” 她抽刀低喝:“起来!” 伤病被安排在四人组中,有一组军士不愿带累赘。这样要紧的关头方箬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她将人点进了自己所在的那队。 “你跟本将来。”语毕,方箬提刀下坡。 伤兵由人搀扶着起身,动作却忽然慢了下来。 “怎了?” “总兵,您瞧!” 方箬顺着伤兵指引的方向望去,瞧见了暗夜中涌动的银浪。 她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但不敢断定,只叫人照她军令准备。 两队骑兵愈来愈近了,向北而行的骑兵却突然变换行进方向,主队分为两翼,呈包夹态势行进。 位于队伍最后的步兵阵型露了出来,远远望去,齐整的刺茅架设在盾牌之上。 方箬在翻涌的黑浪中隐约瞧见了杏黄色的箭穗和长矛上的红缨。 不远处的丹帐骑兵好似也觉察了异动,逐渐收缩兵力,不再铺展前行。 黑暗中运作两军即将交锋,平静的湖水之下是汹涌的漩涡。 不知是哪一方先发起的进攻,方箬瞧清军阵中高马上的身影时,眼眸倏地瞠大。 一队轻骑正向她们迅速行进,方箬注意到了摇摆着的剑穗,认出了这是陛下身边的禁军。 “十九!”方箬率先向南靠拢,“是唐参赞!” 冲在最前边的禁军将领跳下马来,压刀飞奔向方箬一行人。 “方统领!” 熟悉的乡音响起,方箬险些失神。 “丹帐人一冲阵,步骑就从侧翼绕过去,趁着这个时候,快些走!” 伤兵被禁军推到马背上,方箬跟随甲胄整齐的军士,等待着脱身的机会。 暗夜中,丹帐骑兵即将压上步兵阵。长矛瞬间探长,火铳探头发出。丹帐前锋来不及躲闪,顷刻间倒下大片。 “走!”方箬惯常推起军士的肩膀,再次准备垫背。 “统领,您快走!”禁军将领将冲出重围的落队军士推上前,“陛下有令,务必带您回来!唐大人等着您!” 第209章 方箬被人推上马, 禁军将领一挥鞭,马匹嘶鸣,朝齐军军阵奔去, 步军紧随其后,撒腿狂奔。 这种马上疾行的感觉方箬已经许久没体会过了, 她俯身, 额前的碎发被寒风吹起,眼睛也快睁不开了。 但她很是高兴,闷胀许久的心口破开了口子,将连日来的担忧和惊惧一一抛却。耳畔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她回头, 却什么都没有瞧见。 她只看到,从前的下属正护卫她回营,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引队的主官;随她杀出重围的收编军士双眼放光,除了肮脏的衣物再无一丝残兵败将的模样。 方箬又想起了禁军兵官的话: “陛下有令,务必带您回来!唐大人等着您!” 鲜少落泪的方箬瞧着军阵模糊的轮廓, 眼眶发热。她眨眨被风吹痛的眼睛,将这股无名的动容压了下去。 闷重的声响更近了, 吹打的面颊的寒风也更为凛冽。方箬终于听出, 那是来自于齐军重骑的声音——侧翼的玄甲兵已经摸了上来! 银甲轻骑与玄甲重骑交汇,大队的人马与她所在的小队擦肩而过。 在她的身后,丹帐骑兵捕捉到了侧翼敌情,但已来不及调转方向换上破甲兵刃迎敌。在她的身前, 马鬃飘逸,军阵已近在眼前。 骏马开始嘶鸣, 抵尽蹄间力量刹住脚步,方箬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前倾, 下巴蹭到了柔软的马鬃。 不远处,高马上的女官下马奔走,缁色的披风随着迅疾的步伐飞扬。 唐笙探出左手,方箬拍下右手,两只手倏地攥紧,因为用力,抵在手背的指尖泛了白。 方箬借她的力下马,两人相顾一笑,眸中都带着欣慰。 “陛下她……” “陛下在前锋大营。”唐笙的眼睛紧盯着她颈上缠着的布条,“禁军护送你回营医伤。” 语毕,唐笙又准备指挥作战,方箬却不肯松开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脚步。 “追击我等无需这样多的兵力,更何况这些都是丹帐轻骑,深夜出现在三国边际,这必然不同寻常。”方箬语调急切,“你也看出来了罢。” 唐笙同她想得一致。 兵书上说,轻骑常能潜行于敌之侧翼,扰乱阵型断敌粮道,多用于破袭战。如此规模的骑兵侧翼突袭,其矛头必然是直指重要目标的。而整个蕃西重要的人物便是秦玅观。 骑兵速度远快于步军,不必多想,这些骑兵如若偷袭成功,已经在路上的丹帐步军必然发起进攻。到时候凉州城的丹帐守军与之呼喝,绕过城池继续攻城拔寨的齐军便有被包围的风险。 到时候几方丹帐人交汇一处,一齐向前锋营发起进攻,已经分拨出不少兵力的秦玅观就危险了。 唐笙本可以接应到方箬就率军撤离前线,正是因为想到了这层才决定进行阻击。 “也是正巧叫我遇上了。”唐笙笑容淡了,神情冷肃,“斥候已去禀报陛下了。我带的也是精锐,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她郑重的拉下方箬的掌心,衣角擦过方箬的灰袍。 “十九!”方箬叫住她。 唐笙的脚步顿了顿。 “照着丹帐的惯例,骑兵遇险步军就要压上来了。人数绝不会少。”方箬焦躁地拽动颈间沾染血渍的布条,“你有主帐调度之能,但破阵,以少挡多之能,暂不如我。” “我不走。”方箬大致扫了几眼,就知道了唐笙带来的人马,“这五千人得交给我指挥。” 唐笙没有否认她的话。 箭雨破风,侧翼包抄的重骑扑了上去,玄甲组成的队伍像一柄利剑直插敌军腰腹,将丹帐骑兵撕成了两段。 轻骑尚在冲锋,方箬立起拇指,屈起一只眼,估量着距离。 重新睁眼时,军令也随之下达。 “放铳!” 点点光火从铳口喷出,划破暗夜,灰白色的烟雾弥散在空中,鼻腔满是火药味。丹帐人被伤马掀翻,双脚卡在马蹬之中硬生生被拖拽踩踏至死,有些死在马上,半身叠出个困难的弧度。 马群刹那间,盾兵支起肩膀抵,刀枪亮出,戳伤结实血肉。 * 唐笙走后秦玅观一直没睡着。 她披衣走进唐笙的儤值帐,翻了翻她压下的那些奏报,指尖一顿。 层叠的奏报下压着不少纸笺。秦玅观摸出来细瞧,认出了这些是唐笙抄下的重要消息。最下边的那份字迹最为工整,执笔人书着正楷,像是孩童习字那般,横折钩划笔笔到位。 秦玅观从最底下的看起,一直瞧到唐笙将正楷变成行书,最后变为草书。 翻到中间时,这些纸笺里混入了一张她的手书调令存本。唐小王八竟悄悄模仿起她的字迹了,但自个那套软趴趴的写法还是没能完全改,只是有些笔画像她。 秦玅观唇线绷紧了些,掩住了笑意。不得不说,办公办多了还是有用的,唐笙如今的字,已经跟丑不沾边了。 她坐上了唐笙的位置,摸出了张空纸,提起唐笙握过的笔蘸满墨,一笔一划地写起了楷书。 这回她写的还是《休洗红》,小王八今日的反应又叫她想起这首诗了。放了外缺确实叫唐笙成长了不少,但心里也越练越野了,总想着建功立业为君分忧,向她请了不知道多少回战。秦玅观真真想勾着她的衣领,在她心口画圈,告诉她“封侯早归来,莫做弦上箭”。 一帖供唐笙临摹的字刚写完,传令官便领着斥候入内了。 秦玅观手心凉了,忽觉得身上有些冷。 “陛下!”斥候跪地抱拳,“唐大人报,接引方总兵时遇敌轻骑,唐大人说,丹帐人极有可能是今夜突袭前营官兵,先率兵挡住这支轻骑兵了!” 秦玅观的手臂枕在圈椅上,指节攥住了枕木。 “叫两翼步军压上去,今夜别睡了,继续进攻凉州城。绕过凉州的鹄山营同浩德营绕至凉州城边,协同攻城。” “陛下,大纛要后撤百里吗?” 值夜兵官话说得内敛,大纛即是皇帝的代称,他在问,秦玅观是否需要后撤百里回到主营确保安全。 “撤什么撤,压上去。”秦玅观冷冷道,“告诉王望,朕天亮前就要登上凉州城楼。” 帐中兵官纷纷抬头。 秦玅观叩响书案:“不必节省火药了,通通抛出去!” 她收拢好氅衣,出帐眺望,目之所及仍是一片漆黑。 “折柳至腰庄卫一线筑好壕沟,严防敌人侧翼突袭。” “将军寨同关庄各驻防两千人。” “发令给大营,叫方维宁收束防线,迁移五十里。” “大营再调两万人来,急行军。” …… 秦玅观连发数条诏令,唇瓣开合间谋划好了蕃西的粗略布防。兵官们一一记下,遣人传调。 “禁军再拨出一千骑兵两千步兵增援唐笙。”秦玅观继续道。 “陛下,那您呢?”禁军将领惊诧道。 禁军本就是直属于皇帝的精锐,在京师与蕃西分兵后,秦玅观手上能调度的精锐不过一万多人,如今半数拨给了唐笙,这于皇帝而言是非常凶险的。 “传令。”秦玅观的语调低了几分,透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禁军将领不敢再言,当即录下开始调度。 “陛下……”方十一从暗处走了出来,眉宇间满是忧色,“丹帐兵力未知,您贸然调走身边精锐,万一他们长驱直入,直奔大帐呢?” “穷寇发狂,你们竟抵不住,要叫朕为敌军所虏么。”秦玅观反问。 十一垂眸。 陛下这话就是将安危全部交给上下将士了,绝不后撤一步。 十一的余光里,秦玅观向前营主帐走了几步,旋即又退回了儤值帐,带出了唐笙未批完的文书。 回帐后,她只是添了厚衣,连罩甲也不准备更换。明眼人都能瞧出陛下这是准备坐镇主帐,哪里都不去了。 她这样气定神闲,浮躁的军营不久便定下了心,一切都照常运转,只有各处传来的军报在不断堆积。 天蒙蒙亮时,身背三角旗,腰捆干粮的传信兵举着辽东来的军报策马进入辕门。 “辽东八百里加急!”方十一举着扁匣入帐。 秦玅观拆了扁匣,撕开信封,瞧清了方清露的字迹,读着读着,眼前就只剩下了四个字——瓦格入套。 “好。”秦玅观凝重的神情有所松动。 她提笔批复了奏报,交给方十一:“找手脚敏捷的早些送去,同发八百里加急。” “谨遵圣命!” 方十一一句话又勾起了唐笙夜里离去时的场景,秦玅观不由得蹙眉。 “前线的战报来了么。”她问。 “回陛下话,一个时辰前来过了,您已批复发出了。”方十一答。 秦玅观展臂,挥开两侧帐帘,想为她开帐的下人纷纷垂下伸了一半的手臂。 冷风铺面,日出前的寒气浸入骨髓,激得人牙关打颤。 远处有隆隆的声响,天际偶尔闪出些火光。唐笙离去的西北方向却安静得出奇。 秦玅观的心愈发烦躁了。 她摔下帐帘,丢下诏令,转身就走。 “再派!” “再派探子去,每隔半个时辰要报一回三文关的消息。” 第210章 步军军阵阻挡骑兵行之有效, 但对于步军本身的伤亡也不可小觑。丹帐人似是要完成什么既定任务,疯了般不惜一切代价冲锋,想要硬生生冲出一条豁口。 这种豁出命来进攻的情形, 只能是这帮人本身就带着不得不完成的军令。这个军令若是不能完成,必然对蕃西局势造成重大影响。 丹帐人愈是这般, 唐笙和方箬愈是坚定原本的想法——这群丹帐骑兵就是要配合前压的丹帐步军突袭前锋大营, 刚巧在今夜为唐笙带队迟滞了。 马群恣意冲撞,巨大的冲力撞飞了苦苦支撑的盾兵,齐军损失不小,但还能勉强支撑防御。秦玅观新派的禁军撑起了即将破碎的防线。 唐笙瞧清援兵的装束,只高兴了片刻——陛下这是将保卫自己的亲军塞了半数到她这, 不顾自己的安危了。 “大姐!”唐笙唤方箬。 方箬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便明白了她到底在忧虑些什么。 “陛下身边只剩五千人了,其余的都该压到前线了。”唐笙握着佩刀,心中涌动着不安,“若是丹帐人从夹缝中突进来, 那就是置陛下于危局,到时候我们再做什么都晚了。” 方箬的心也悬了起来, 依照她对秦玅观的了解, 这种情形下陛下绝不会轻易退却,必然是想方设法抓住动乱的机会围歼敌军有生力量。 蓦的,她心中敲起了警铃。 丹帐人在力量削弱的情况下还敢发动进攻,大概是有了外力壮胆。骑兵一向是军中精锐, 这样多的骑兵压在临近直刹的边境,是下了血本的, 那么丹帐的步军也有可能借道直刹进攻齐军侧翼。 联想到这一茬,方箬栗然发了冷。唐笙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正想询问, 却见玄甲重骑撤回后,落后的还未来得及进攻的丹帐轻骑调转了方向,向更西处行进了。 轻骑机动要比重骑迅捷许多,玄甲军追不上,方箬道出了心中所想,唐笙来不及细思,便准备分兵截击。 “你疯了么,笼统才七千人,伤兵也有近千了!”方箬按住了她摘令牌的手,“集中兵力攻其一点才是上策,分兵追击是下下策!” “不分兵还能来得及么,等到陛下遇到险了才分兵么?” 方箬语塞。 “分兵!”唐笙用不容置喙的语调道,“分兵两千人截击西蹿的丹帐骑兵,周至统领!其余人随本官在此阻击!” 传令兵去寻被点中名的将领,方箬一把将人拽住。 “我去截击。”她道,“你带来的这群人里,还有人比我更通骑兵调度么?” 时间紧迫,唐笙未曾多言。 她将令牌给了方箬,方箬扬手,明黄色的流苏飘荡起来。 “禁军轻骑,两千人,随我来!” 唐笙指引官兵继续向前,沿两侧山丘构筑防御,以免丹帐人从此处突进前营。 圆日渐升,天际红光浮动,攒动的人头参差披拂,在光亮中只剩一道黑色的身体轮廓,数不清的轮廓汇聚成了步军前压的场景。 唐笙听得斥候奏报,眺望远处的情形,撑臂推掉身上的披风,露出一身扎着银色罩甲的绯色蟒袍。 “弓驽兵齐射,将丹帐人引过来!”唐笙抽刀,锋刃直指拂动的人头,“营旗升起,挥得越高越好!” 战时,军阵中的将军就是敌军最大的目标,唐笙抛却了一直劝阻的属官,携了一支轻骑小队,快马加鞭晃到丹帐步军跟前。 离得有些远,丹帐斥候能瞧见领队是名身有襕纹女官,至于襕纹上是龙凤纹还是蟒纹就不可知了。 不多久,丹帐人果真派遣队伍沿途搜寻,被沿山丘设伏的齐军一举消灭,只留了几个活口回去报信。 之后再压上来的,便是丹帐步军主力了。 齐军的火药早在夜里阻挡轻骑时消耗干净了,所剩的弓箭也不多了。无论官兵,都没有了缩居军阵之后的机会,军士们举着刀剑,横下长枪,一路俯冲,与丹帐人纠缠在一起。 骑兵大多追随方箬拦截包抄的轻骑了,唐笙身边只剩百十来个玄甲重骑,随她一次又一次拼杀进即将与齐军兵刃相见的丹帐军阵中。 马匹因一轮又一轮的冲锋口吐白沫,疲惫地倒下,滚落在地的玄甲骑兵化作具装步军,陷入军阵中央拼死抵抗。 针对骑兵的拒马立起,绊马绳也在动乱中绷紧。 唐笙弃了战马,借着结实甲胄抗下弯刀,与未着几片铠甲的丹帐兵作战。 * “三文关还没消息么?” 秦玅观睁开眼睛,整个帐中的气压又低了几分,好似压着一层阴翳。 “没有。” 方十一不敢抬头。 盏盖落在了杯身上,嗡的一声,颤动了许久。 “凉州呢。”秦玅观问。 “王将军正强攻。”方十一答。 秦玅观抬眸,那幽暗的眼眸扫过诸兵官,虽未说话,但已叫众人背脊发凉。 这眼神显然在说,她对兵官们的回答很不满意。 “陛下……”方十一欲言又止。 皇帝御驾亲征后,齐军这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没吃过亏。今日这动乱的态势,于皇帝而言,无疑是危险的,换做先帝必然会留下大纛,悄悄后撤百里保证自己的安危。她从前跟陛下亲征瓦格过,知晓秦玅观的性子。无论如何,陛下绝对不会因为动乱主动后撤。 可那是过去体魄强健,武艺高强的太女殿下,秦玅观如今这具身体,怕是连急行军都有些吃不消。 她想劝说,又怕惹得秦玅观不高兴,因而犹豫再三只敢轻唤了声。 秦玅观知道她要说什么,视线掠过她。 方十一不敢吱声了。 “王望能抗下此战么,若是不能早些撤了,朕亲自调度。”秦玅观冷冷道。 她这般说,整个军营都拔高了精气神,话传到攻城兵官耳中,成了无形的压力。 王将军直拍桌案,急得面庞涨成了猪肝色。 “天就要亮了,再给你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若是拿不下凉州城,陛下就要亲自调度了!” 此言一出,面染灰尘的兵官们面面相觑,与王将军熟络的试探道:“两个时辰,便是托塔天王携着哪吒来攻都攻不下罢?” “那陛下就来了!”王望怒目而视,“叫陛下顶上火线,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的脑袋并上你们的脑袋都不够砍!” 王将军指向帐外:“你们一家老小,同你们麾下的那些人,排好了等着刑刀罢!” “本将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两个时辰后,本将定要入城! ” 等到愁眉苦脸的兵官们出帐发动第三轮进攻,守城的丹帐人惊奇的发现,进攻竟比前几轮更猛烈了。 秦玅观打马前行,视线落在城楼缠斗的军士身上。 大火不知从何处升起,上扬的浓烟遮掩了数不清的身影。护城河的水尚在封冻中,军士们冲过宽阔的冰河,攀上云梯和被炮火击倒的土墙,嘶吼着冲进城内。 撞木轰塌了厚重的城门,大门洞开之际,士气升腾到了极点。 齐军潮水般涌进内城,城墙上的丹帐将军慌不择路,想要下来阻拦,却失足掉落到内城。 再高的声响传到秦玅观这里时,也变成模糊的呐喊。 “陛下,城墙已破,凉州光复近在眼前,入城怕是还要再等两日,尸首堆积得太多,城内必有瘴气。”随从提醒她,“时局明朗了,还需赶赴增援么?” 秦玅观并未急着答复。 “北面堵上了?” “回陛下话,堵上了。” 两处城门已破,丹帐人已无守城之力,依照常理,此刻大概会组织突围。秦玅观要消灭的就是这些有生力量。 “西侧城门抽调双倍兵力,倘若丹帐人冲破西们,截击兵官格杀勿论。” 令官匆忙前去传令,与飞奔上坡的斥候擦肩而过。 “陛下,西北侧有大批丹帐步军逼近,折柳至腰庄卫一带的驻军未曾遇敌!李将军说,这些丹帐人大概是借道直刹突袭!” 秦玅观蹙眉,凉州城即将光复的那点喜悦也被冲散了。 直刹是西域大国,从前与大齐有过边境冲突,但从未有过大规模的交锋。礼部来得消息里说他们尚在内乱中,无暇顾及大齐与丹帐的交战。如今看来,直刹人是怕大齐消灭丹帐与瓦格,国力高涨,再来侵吞直刹疆土。 各处的军报还在叠加。 方十一进谏,请求秦玅观为了自身安危后撤百里;王望差人来报,凉州四门已破只有少部丹帐残兵突围成功;腰庄卫驻军再次发出警报,说是丹帐大军借道来袭,不出两个时辰必能袭击前锋营地……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好有坏,唯独没有唐笙一部的消息。 秦玅观攥紧了缰绳,难得生出种心乱如麻的感觉。 “陛下……”方十一瞧出了她的不适,打马上前,探手扶住了她。 “绝不后撤。”秦玅观鼻息发沉,“集结人马,向西北驰援。” 兵马行进间,消息又来了。 这次来报的仍是腰庄卫的斥候。 “陛下,西北向南下的丹帐人,不知为何,突然奔向了三文关一带,沿途飞驰的轻骑南下迟滞,不知与哪部交上了战。李将军已派人再探了,一有消息便会递来。” 闻说全貌,秦玅观手腕轻轻发颤。 “三文关……”她呢喃,“那是唐笙一部。” 210-220 第211章 唐笙翻身下马, 横刀洒下凝于刀锋的鲜血,银光从天而降,宛若夏日划破天际的闪电, 血珠成了细密的雨滴,砸在了丹帐人的身上。 齐人的冶铁和锻甲之术要远远高于丹帐, 因而普通军士的披甲数也远远高于丹帐步军, 更不用说军中精锐的禁军了。 一开始三四个丹帐兵才能换下齐人的一条命。 齐军背靠着背,运用三三制,抗击围攻的丹帐兵。唐笙这样全身披甲的若非遇上针对性的破甲兵刃,砍起人来毫不费力。 最初接敌时的忧惧在兵刃相碰的铮鸣中化作催动肾上腺素的警铃,方十八陪练出的闪避成了无意识的动作, 长刀在唐笙觉察到敌人靠近前就已挥了出去,温热的血糊上面颊,眼前的黑影也就倒了下去。 交战的最初,军士们还记着平日操练所教授的技巧,杀敌杀久了, 技巧与战术全都抛之脑后,所有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命, 一定要活命! 老的少的, 长脸的圆脸的短脸的,个高的个矮的,不论冲上来的长什么模样,一概砍死, 砍死了来者自己便能活命。 有未曾历经太多沙场洗礼的军士在这种阵仗下吓得双腿发软,竟连剑都忘记了如何挥舞。唐笙抵上新军士的肩头, 抬臂格挡下一记重击,将冲上来的丹帐人踹远。 “别发怵!护着身后!”唐笙将长刀送进围着兽皮的腰腹中, “向死才生,一心求生只有畏惧,那样必死!” “后边来人了,砍呐!” 军士终于在唐笙的呼唤下挥剑,嚎叫着劈下丹帐人的长刀。唐笙一个绕身,转至后退的丹帐人身前,刀锋刺穿了心口。 “好,这般才能生,给本官杀!” 被逼至绝路的齐军展露出了破釜沉舟般的血性,唐笙和秦玅观拨来的禁军女卫成了振奋军心的利器,她杀得麻木,收割生命的动作也愈发娴熟,面颊上叠加累积的血渍聚成了厚重的褐垢时,唐笙也在某个瞬间分神思考过自己是否还有人性。 她没有答案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麻木了。 格挡刀剑时的阵痛麻木了,仅存的那点良知也麻木了,她只知道多杀一个丹帐兵,秦玅观的处境便会多安全几分。 她原本还记得几个死在她刀锋下的人,杀到最后眼前似乎只剩下了攒动的黑影。 令人头皮发麻的锁链声响起时,唐笙颅顶仿佛被人劈开,凉意注入,唐笙的脖颈又有了守城时被链锤搅动拖拽的真切痛感。 “链锤兵!链锤兵上来了!” 齐军的热血霎时被浇灭了,这种针对齐军铁甲研制出的破甲利器能一锤砸烂一颗呆着铁盔的头颅,打破鱼鳞甲,震颤锁子甲,将伤口带至脾脏。 齐军抵抗阵型收缩,只有最外圈的禁军僵在原地。 唐笙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她攥紧了刀柄,沙哑道:“不能退——” “禁军随我上!” 皁靴迈过尸首,轻捷的身形晃过人高马大的链锤兵。她作出记忆中御林卫教授的手势,紧随她的禁军反应迅速。后退的齐军在主将的鼓舞下再次冲上前阵,抵御起数倍于己的敌军。 唐笙知晓自己的武艺并不如追随她的禁军精锐,唯一的优势便是这身堪比御制的甲胄,因而她发出的手势是,自己为诱饵,其余人从寻找链锤兵的弱处攻击。 她堪堪躲过几下重击,虎口和手腕都被震得发痛。 彰显身份的通襕绯袍吸引来了区域内几乎所有链锤兵,唐笙躲过一锤,身侧又来一锤,那锋利的尖刺擦着她的盔缨划过,伴随着巨大的冲力,她从丹帐人中间擦过,起身前身后又有了链锤声响,砰的一声砸在了她枕着的死尸身上,烂肉混着血水溅在唐笙脸上。 第三锤即将落下时,丹帐链锤兵身形晃动,忽然倒了下去,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了她。 “还有三个链锤兵。”唐笙喘着粗气,抹去了面颊上的血肉。 禁军再次行动,人数却一回比一回少了。 唐笙忽觉晕眩,挥刀格挡锁链时,虎口被巨大的冲力撕裂了。她手臂发软,即将握不稳刀柄了。 扶她起身的军士忙于围攻另一侧的链锤兵,来不及躲闪。唐笙的动作快过思绪,回神时护心镜已迎上了沉重的链锤。 沉重的锤击仿佛千斤重的铁柱压在心口,铁甲碎裂声同头盖骨被砸重的声响有些像,唐笙在瞬间喘不上气了。她同军士一同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若非有尸首缓冲,她觉得自己的肋骨该断了。 痛感令她一时难以爬起身,她颤手抚上心口,没有摸着血。 杀出豁口的齐军将她围住,抵住了为了斩杀敌将争取头功的丹帐疯子。 唐笙支刀起身,半身不受控制的瘫软起来。 “唐大人!”为她护住的禁军声调里藏着哭腔。 “杀敌……”唐笙倾身咳嗽,吐出一口血,“保卫陛下……” 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重新立起长刀。 人越来越少了,护卫她的军士也没剩几个。 唐笙的魂魄好似飘到了天上,看着自己挑开刺上前的弯刀,眼前多出了许多道重影。 “唐大人!” “唐参赞!” 许多道声音在唤她,思绪晴明时,唐笙身前又多了两个丹帐兵。她刺死了一个,却在瞧清鞑帽下遮掩的面容时震颤了瞳孔。 鲜血顺着刀口汩汩涌出,跟随老丹帐兵上来的孩童却慌了神,握着刀步步后退,打着哆嗦,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鞑帽下是一张十一二岁的脸,身体孱弱得握紧弯刀都有些困难。 唐笙拔出刀,撕裂声让这孩童颤抖得更厉害了,那双和秦长华一样大的黝黑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唐笙麻木的心有片刻松动。她斜过了刀,手肘击打上丹帐兵的脖颈,弯刀和孱弱的躯体一同倒下了。 她迈过尸首,同禁军一同阻敌,虎口处已被刀缰磨出了白骨。 足下满是尸体,齐人的与丹帐人的交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液流淌在肮脏的雪地里。 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并未停止,丹帐仗着人数,将为数不多的齐军团团围住。 唐笙已看不到生还的希望了。拼杀中,与她肩背相抵的军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眼前层叠的黑影不知何时变得不再密集,唐笙的思绪变得迟钝且沉闷,她不受控制的倒下,过了片刻才觉察到心口的疼痛。 弯刀斜斜地刺着,一眼便能瞧出使用者身量矮小。 唐笙垂眸,看到了双眼迸出恨意的孩童,颤手松开了刀柄。 她忽觉好笑,又在思绪清明的片刻想起了方箬关于良知的劝诫。唐笙握住刀刃,将弯刀带了出来,送进了孩童的胸膛。 那双惊恐的眼睛仍盯着她。 眼前已无黑影了,唐笙向南走去,想要寻到齐军,却在被尸首绊倒后,再也没能起身。 * 马背上的秦玅观心口忽感刺痛。 掌心贴上了从前受伤的位置,秦玅观卷了几圈马缰,痛得躬身。 “陛下?! ” “勿要停。” 秦玅观鼻息更沉重了,缓了片刻才道:“还有多久到三文关……” 听到还有“两刻钟”得回答,秦玅观的鼻息终于顺畅了些。 越临近目的地,她的嗅到的血腥味便愈发浓重,视野里弥散着灰蒙蒙的烟雾,不似来时白雪映光带来的透亮。 斥候的惊叫声响起,秦玅观抬眸,看到了冲破雾气的身影。 “陛下,找到了,找到了……”斥候唇瓣发颤。 马匹好似也有了感知,步子迈得缓慢了许多。 根据斥候的指引再行了几里路,秦玅观也没听到杀喊声和兵刃碰撞声,周遭一片死寂,鼻尖的血腥味和火药味也愈发浓重了。 她心跳加速,旧日的伤口隐隐作痛。 找了什么? 是已经打扫好的战场,还是受伤的唐笙? 浓雾为兵马冲散,马蹄踩上了尸首,带的秦玅观的身形轻晃了下。 秦玅观几乎是跌下马的。 火把朝天一角燃着微弱的光火,在灰濛中指引道路。 尸横遍野,残肢散落,泛着褐色的血液洇透了这片雪地。一双双灰白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密不透光的天际。 秦玅观迈过尸首,认出了禁军的服饰。玄色的披袍曳过死尸,衣角被鲜血染得更深。 方十一在她身形摇曳前扶住了她。 “找,给朕找。”秦玅观双眼通红,气若游丝。 她俯身扒开堆叠的尸体,想要寻找那一抹绯红,双手满是脏污。侍从根本拦不住她。 秦玅观翻找得双臂发颤,寻到最后已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了。 泪水散漫沙场,喉头压抑的哭声为风吹散。 “唐笙……”秦玅观呢喃着她的名字,发颤的语调一声高过一声,“唐笙——” 军士们亦在翻找,在死人堆中翻出了几个还有鼻息的齐军。 秦玅观快步走去,靴底染成了血色。 “唐笙呢?唐笙呢!”她问活着的军士。 军士指向唐笙倒下的方向,秦玅观踩着尸首过去,险些跌倒。 堆叠着的尸首几乎全被刨开了,秦玅观没见着熟悉的身影。 明黄色的袍摆枕在了血污上,秦玅观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再也收不住了。 “唐笙——”秦玅观喊得嗓音沙哑,“唐笙——” 不知过了多久,尸首堆中才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 “在这。” 唐笙用尽最后的力气,推远倒在身上的死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临近的军士抛刨出她,扶她起身。 唐笙没有力气了,任凭侍卫托起,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秦玅观跌跌撞撞地冲来,紧紧抱住了她。 唐笙枕在她的肩头,喉腔中的血又吐了出来。 “唐笙 !”秦玅观撑起些身,单膝跪着同她隔开些间距,方便唐笙倚靠,呼喊随驾御医。 “怎么……怎么弄成这样……” 唐笙低垂着脑袋,视线落在她的麂皮靴上,手臂垂了下去,拇指拂过秦玅观的沾满血污的靴面。 她也不知为何,视线愈来愈模糊了,秦玅观靴面的血污也越来越多了。 秦玅观瞧清楚了心口被她洇上的血渍,掌心抵在了唐笙护心镜碎裂之处。 她从未见过这般着急的陛下,边嘶吼边落泪,仪态全失,再也没有天下之主的模样了。 陛下叠声唤着她的名字,求她不要睡去,求她不要离开。起初唐笙还能听清她的声音,说上两句安抚她的话,可眼睛却越来越重,到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秦玅观紧紧圈着她,指节攥着露出的襕袍,痛哭出声。 唐笙知晓她在哭,想要抬手拍一拍她的背脊,视线却彻底陷入了灰暗。 第212章 唐笙的躯体忽然变得很轻, 轻到她足尖轻轻点地便能飘起。 轻捷不过片刻,她的身躯又变得很重,重到她快要走不动道了。 灰蒙蒙的浓雾中, 秦玅观和一众随从的身影全都消失了。 唐笙虽不知为何会到此处,但还是凭着沙场上练出的胆量, 拔刀警惕。 “别躲了, 我瞧见你了!” 唐笙死死盯着浓雾中的黑影,吼出了声。 那道模糊的身影近了,逐渐显出轮廓,唐笙忽觉眼熟,细思片刻, 才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便是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睡梦中常见的浓雾。 浓雾并未像从前那样同她保持距离。 唐笙眼见着它愈来愈近,心已悬到了极点。 “你是谁?!”唐笙呵斥道,“报上名来!” 黑色的轮廓逐渐明晰,唐笙看到了身着大袖衫的身影。 浓雾渐渐散去, 那张眉宇间与她相似的脸浮现出来。 她比唐笙身量矮些,比起唐笙的健气, 气质更显温润儒雅。 她明明没有说话, 但唐笙心中的那道名字已呼之欲出。 “唐简。”唐笙无声道。 “许久未见。”唐简润朗朗的声调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可还安好。” 不知为何,唐笙听着这声调,心绪平和了许多。 唐简的指尖点上她的佩刀, 利刃便化作泡影消散了。 见着真切的“人”,有些问题便无需解释了。 “我, 我是死了吗,才能看见你?”唐笙忽觉怯懦。 唐简不语, 敛眸瞧着身侧。唐笙追随她的目光,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已摆出了一张石桌。 “你很聪慧。”唐简为她完斟茶,双腕落于膝头,月白色的宽袖拖曳在地,却不染一丝尘埃。 “依照既定的命缘,陛下便是因此战溃败,气急攻心,咯血而亡。”唐简缓缓道,“上一世,陛下重病缠身,未曾御驾亲征,许多事,皆是心有意而力不足。” 唐笙的心纠作一团,听着“亡”字,便难以喘息。 良久她问:“这一仗,我胜了?” 唐简莞尔,隔着白蒙蒙的茶气摊开掌心,请她用茶。 “胜了。五千对两万,硬生打赢。” 唐笙终于绽开了笑,如释重负般捧起了唐简为自己斟满的茶烫。 虽然茶汤冒着热气,唐笙指尖却觉察不出烫,鼻子也嗅不出味道。这感觉有些奇妙,唐笙望着那升腾的雾气,有些失神。 “我有一问。”唐笙说。 “且问。”唐简答。 “既然你知晓上一世,也知晓所有进展,为何你不亲自做这个托举起陛下的能臣?”唐笙抬眸,敏锐的视线似是要穿透她。 唐简沉吟片刻,拇指摩挲着弯曲的食指:“再来一世,我仍是唐简,逃不过宿命。” “所以你指引我来到这个世界,用异世人逆天改命?”唐笙眉心紧蹙。 唐简兀自道:“我试了三回,三回皆输,同世之人,似乎根本抵不了宿命。” “你的亲妹妹呢,就是那个‘唐笙’?”唐笙比划起最初穿来的身量,她同原本的‘唐笙’比起来,五官有些许不同,身量也高上许多,如今在这里待久了,从前那个“唐笙”已经没有了。 “我不知。”唐简磕着茶盏,垂眸道。 “前几世呢,陛下……她可曾与你相遇?”唐笙有好多问题想问她。 唐简浅笑着摇头,旋即道:“怎么不问你自己呢。” 唐笙沮丧起来,心绪也变得沉闷。 “我大概是死了吧。”她说,“这里和那里,都死了。” 唐简低低道:“你想回去么。” 唐笙抬眸:“回陛下身边吗?”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眸色平静的唐简,眸中满是期待。 见唐简不语她又道:“她如今寿数是多少,历经了重病那一遭,我都不怎么敢瞧了。你既然说了这仗打胜了,她就该长命百岁了吧?” 唐简对上她期待的目光,眼底似有光点烁动。 “本该长命百岁,可我没能下好调令,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唐笙追问。 唐简只是摇头。 她点了点仍冒着白雾的茶汤,低低道:“你快用罢。” “你原先说好的,她能长命百岁就放我回去,你现在说她不能长命百岁了,这是什么意思?”唐笙急了,语调凶了些。 唐简仍是不答,沉默良久,只道:“在此处,你寿数将尽,此刻喝下这盏茶汤,你才能活着回到原世。” 她本不想告诉唐笙这些话,使得她放弃生的机会。可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还是令她心软了。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喝,继续赖在这里,就要死了?” “这是你命中大劫,熬不过去了。”唐简答,“此刻回头,你能回到猝死前夜,好好休息一番,就能活下来。” 唐笙的脑袋嗡了声,望着那盏茶汤,半身僵直。 “你还要回到她身边么。”唐简循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她隐忍的泪光。 缓了许久,唐笙问: “她是因我死去,寿数骤减吗?” 唐简微微颔首。 “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唐笙带着哭腔道,“她是圣君,明明该长命百岁的——” “你这茶汤能叫她忘了我吗?你给她喝,好不好?” 唐简偏首,不忍再瞧她的眼眸。唐笙卑微恳求,最终没能换来她一句承诺。 石桌上摆着的香炉烟尘快要散尽了,唐简轻叹息。 “就要结束了。” “你确定要留下么?” 唐笙眼泪滑落,望着茶盏久久不语。 雾气愈发浓重了,渐渐的,她快看不清唐简的身影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又陷入了一片灰蒙。 唐笙头晕目眩,所有的思绪好似都要被抽离了。一开始她还记得唐简的面容,晕眩感愈发浓重时,她记在脑海中的声音也消失了。 眼前又一团光晕轻轻摇曳。 唐笙循着光,拼命拨开雾气,好似溺水的人拼命游上岸。 她睁开眼,看到了书案上燃烧的油灯,好似从睡梦中苏醒。 睁眼的那一瞬,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唐笙的眼皮很重,连偏首都觉得困难,只有指尖还能挪动,指腹触碰到了秦玅观的手背。 跪伏在榻边的秦玅观感受到手背白布带来的粗粝质感,倏地睁开了眼睛。 “阿笙?”她轻唤,泛着光晕的眼睛写满了惊喜。 唐笙唇瓣翕动,吐出点细微的声音。秦玅观跪起身,贴近了去听。 唐笙在唤她陛下,可是因为元气大伤,吐字很难清晰。 “我叫御医来,你等等。” 觉察到唐笙不愿松开她的收,秦玅观贴着她的面颊,温柔道:“我不走,只是去取水……” 唐笙愈是这样,秦玅观的心愈是疼痛。 随驾御医的话萦绕在耳畔,她们都说,唐笙很难醒来了。但秦玅观不信,她守了两个昼夜,终于守到她睁开了眼睛。 随着她的传召,随驾御医齐聚一堂,望闻观切了好几番,紧蹙的眉心还是没能舒展开。 秦玅观的视线扫了过来,众人垂眸,根本不敢答话。 那丹帐长刀近乎要穿开了唐笙的心口,链锤击打带来的内伤根本无从医治。 眼下这个条件,就是用尽整个蕃西的药材也是无法医治的。 御医们想告诉秦玅观,这是回光返照,又怕掉了脑袋,一个个沉默不语。 “执一道长还有多久才到?”秦玅观搁下茶窠,回首道。 “回陛下话,信使已派出三日了,照理说,最快一旬,执一道长就能到凉州了。”御医胆战心惊道。 “一旬?”秦玅观托着杯盏转身,语调里的冷厉已藏不住了。 “一……” “七日。”秦玅观打断御医的话,“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七日内必须请来执一道长。” 侍从同御医们哆哆嗦嗦地应下了。 “滚。”秦玅观阔步走向床榻,“都滚。” 众人收拾好散落的褡裢,连滚带爬地出了内室,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门。 秦玅观不敢托唐笙起身,只是将小臂垫在唐笙颈间,抬高了些,喂给了她一些水。 唐笙语调高了些,说话声依旧沙哑。 “我……伤了哪……” 她浑身都痛,自己也说不出到底痛在哪了。 一轮又一轮的厮杀,弯刀几乎砍向了她身体每一处,若她是盆松散的糯米,此刻也该被砸成年糕了。 “心口。”秦玅观匆忙解释,但没能掩藏喉头的哽塞,“那伤口是斜着的,应当不曾伤及要害,不然就醒不来了。” “不止……这一处罢……”唐笙话说得吃力,说一个字要歇上许久。 “还有些内伤,没有大碍,好好将养就好。”秦玅观说。 唐笙知道她在骗她,只是偏了偏首,枕上了她的臂弯。 “我要……陛下抱着……”唐笙阖眸,倦意浓重。 秦玅观扯下可能硌到她的革带,轻手轻脚地上榻,依偎在她身边——从前她很喜欢唐笙用这个姿势抱她。 唐笙发觉她有些发颤,呼吸重了些,努力喷出些许热气,可秦玅观却不能像从前那般感受到她温热有力的鼻息了,秦玅观想要收紧臂弯,又怕弄痛她,隐忍化作水泽,聚于眼眸。 “陛下……我好累啊——”唐笙勾住她的衣角,缓了缓,一字一顿道,“可我……又不想不走。” 秦玅观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在唐笙的中衣上播下点点泪痕。 “那一仗打得很好。”秦玅观哽咽道,“方箬截下了突袭的轻骑,两千人拖住了近万之师,你呢,五千人,阻击了数万之敌——” “这是大胜,待到班师回朝,我还要好好封赏你。”秦玅观鼻音很重,“你舍得走吗?” 唐笙的语调更低了,她问秦玅观怎么封赏。 秦玅观抵着她的发旋,喉头涩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什么都给。” 唐笙快要睁不开眼了,她扯着嘴角,轻声道: “我想,要你……长命百岁。” 第213章 “七日?七日怎么够!”接到诏令的传令官张臂抖袖, 光是望天心里都一股怨气,“陛下她莫不是——” “不要活命了?!”同行的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唐大人重伤在榻, 你要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没人能救你!” “这就是把我杀咯, 我也赶不到啊!不是捂上眼睛和嘴我就敢接这差事的!”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违命是死路一条, 办不成差也是死路一条。” 传令官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息。 自打陛下将唐大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天上的天是晴的,地上的天却布满阴翳。这几日前线还在推进,抓着的丹帐俘虏从前还有回去的机会, 如今就跟肥猪一般圈着,拒不放下兵刃的,一概依照圣命屠戮干净。御前伺候的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唐大人养病。 “我不是不知晓,可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传令官拍手, “就是那执一道人会在天上飞,七日内也到不了蕃西啊!” “陛下这样急, 到底是为何, 你还不明白么。”同路的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量,“能多快就多快罢。” 传令官不语,前往驿馆牵马的步伐更快了。 唐笙和方箬算是一战成名了, 五千人硬生生歼敌两万,两千人迟滞数万人的进攻, 一举打出了齐军的威名。事归拢全部消息,才知她们牵制的是丹帐大可汗麾下全部精锐, 搅乱了丹帐近十万人的调度。齐军借此三日内突进二百余里,一举收复丢失的蕃西二十四州县,打进了丹帐国土。 前往辽东请执一道人的传令官们也聊过,他们预计,唐笙若是捱不过来,凭凉州保卫战同三文关阻击战,就够她封侯拜相了——她同她长姊一样,大概死后画像都会被皇帝奉入凌烟阁,甚至是供于太庙,享历代皇族的香火。 他们说得又憧憬又惋惜,仔细听来还酸溜溜的,像是将死后追封当作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只要死得不是自个就能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领队的方十六听了,烦得想把这帮人揣进冰封的臭水沟里。 马背上,方十六握着刀柄叫骂:“少说两句话还能节省力气,议论这些,想拔舌头么!” 传令兵官们脑袋垂到胸前了,拽着缰绳不敢说话。 方十六咬咬牙,马鞭甩得更重了。 蕃西至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夸耀唐笙的功绩,恭祝凉州大捷的贺表也递个不停。 越是这般越不是什么好事——官场响起同道声音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等到了时机墙倒众人推,要么是劳苦功高的根本享受不了什么殊荣了,对朝堂上这帮人没什么威胁。 方十六越想心中越感凄凉,她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全心全意观察路况,下定决心要将执一道长尽早带回来。上回陛下一脚踏进鬼门关就是执一道长想法子拉回来的,十九体魄比陛下强健,执一道长一定会有法子的。 除了换马,她几乎都在马背上,腿内侧磨破了痛到发麻了也不停下。往东走天气转暖,地上的雪融化不少,方十六连人带马跌倒了好几回,从泥泞中爬起再次上路,连检查伤口的功夫都没有。 一旬多的路缩成了五日,见着那道石青色的声,方十六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道长,求求你,立即随我们赴蕃西为唐大人疗伤罢!” 双腿发软的方十六单膝跪在她面前,执一认出她是陛下身边的女卫,有力的臂弯托住她。辽东消息要比京中迟滞半旬,她还不知蕃西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十六向她讲了战况和唐笙的近况,执一回眸望着身后立着的人,眸中光点轻漾。 面染病气的沈长卿朝她颔首,用眼神叫她安心。 辽东战事进展还算不错,诱饵抛出,背囊收缩,即将依照既定策略,将瓦格大军斩成前后两截。战事稳步推进,兵丁士气高涨,能听从调令酣然入睡,主官们与之相反。方清露忙得几宿才能休息一回,她也心事重到辗转难眠,久而久之就病了。 有执一在身边照看,沈长卿好转了不少。陛下这样着急地传召执一,必然是因为唐笙受了极重的伤。沈长卿当即搁下了手头的事,回了府衙厢房为执一筹备行囊与所需的药材。 “再有一月,辽东的战事也该结了,我也无需熬太久了。你莫要忧心我。”沈长卿将自个最厚实的一件内衬裘皮的氅衣塞到执一怀中,“蕃西远比辽东苦寒,能用上的药材我已遣人去调了。这件衣裳你穿着,山中的仙人来了人间也得扛一扛风寒,知道么?” 执一不知该怎样答,只得在她期许的目光下穿上氅衣。几味珍贵的药材一到她就得走了,沈长卿叮嘱她的事,她都记载心里了。 院内传来脚步声,马夫已从驿馆牵来了最快的坐骑,沈长卿的属官也带来了赶赴蕃西需备下的东西。 沈长卿起身送她到檐下,她瞧着绒领摩挲的面颊,朝执一微微颔首。 执一扶鞍上马,回望了眼沈长卿。 “驾——” 挺拔的身影远去了,等候院外的传令兵官策马追上。 沈长卿叫下人卷好被褥锁好厢房,接下来,她要在前营住上一月,待到大破瓦格后再归来。 * “第六日了,辽东还是没消息么。” “陛下,那样远,总归要多行几日的。” “缺的那几味药……” “寻到了,医官已去熬制了。” 秦玅观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垂眸,瞧着布满文字的奏疏,想要回想方才批了什么,脑海里却空荡荡的。 “陛下,您方才说了要召见王将军。”方十一见她这样,十分担忧,静静瞧了片刻终于出声提醒。 秦玅观胸闷,她缓缓吸气,指尖按上了眉心:“不见了。你告诉王望,不必留活口,审完即杀。” 方十一抬眸。 以往陛下都会留着俘虏,换回些齐人,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这道诏令与以往大不相同,有着要与丹帐血战到底的兆头了。 “抓着丹帐人,除了女眷同不满十岁的孩童,格杀勿论。”秦玅观眸色幽深,屈着的指节摩挲扳指,没有像以往那样拨动念珠。 “灭国?”方十一轻声道。 秦玅观没有回答。她起身往檐下走去,视线落在守候院外的御医身上。 御医一见她便躬了身,追着仪驾,挑些温和向好的话说。 秦玅观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一句话没说,行至唐笙养伤的厢房时,御医才敢停下喘气。 那扇门关着,里边静悄悄的。 秦玅观的指节落在门扉上,眸中的光点陨落了。 她不想让唐笙瞧见自己这副丧气模样,在檐下立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蕃西的窄小的四进院如何比得上内禁宫呢? 唐笙其实早瞧见她了。 她歪着脑袋看着印在门扉上的影子:平冠高束,裘衣拥颈,光是静立便带着股压迫感,清贵且孤高。 影子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唐笙觉得她很不开心。她想撑起身来哄一哄她,想要看她弯弯的眉眼,努力了许久,只觉得一阵胸闷。 这里没有人敢对她说实话,但她读过了不少医书,知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 喝了好几日药了,火烧胸的症状并未退去,她连呼吸都觉得很累,这兆头很不好。 门开启的刹那,唐笙阖上了眼睛,不想叫秦玅观觉察到自己的难过。 秦玅观果真将脚步放得更轻了,悄悄坐在榻边。 唐笙知晓秦玅观在凝望她,秦玅观也知她在装睡,她们维持着这种微妙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 御医端着熬好的新药入内,秦玅观接了,白瓷勺搅着褐色的药汤,苦涩的味道弥散在屋内,同秦玅观重病时的气味很像。 秦玅观嗅着这味道,响起了许多事,指间的瓷勺忽然变得有千斤重。 唐笙睁开了眼睛。 秦玅观眼睛眨得很快,那点泪光很快消失不见了。 “这新药太苦了。”秦玅观背过身,“方十一,拿蜜饯来——” 唐笙干涩的唇瓣翕动,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玅观搁下药俯身听她说话。 “陛下近来,好好喝药了吗?” 秦玅观垂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唐笙的颈窝湿润润的,落满了她的眼泪。 “都用了……”秦玅观哑哑道,“我记着阿笙的话……” 唐笙勾了勾唇瓣,轻蹭她的发鬓。陛下发冠上冰凉的珠饰挨着她,反倒能令她心安,唐笙鼻息虽沉,心口却好了些许。 秦玅观的鼻尖蹭着她的面颊,唐笙身上好闻的味道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冲散了,她嗅不到了。 她们就这样依偎了许久,直到方十一进来送果脯和蜜饯,秦玅观才直起身,恢复了皇帝的气度。 她往唐笙的新药中添了好些蜜饯了,试过了仍觉得苦,又拆碎了果脯送到她唇边。 唐笙含着,唇瓣蹭过她的指尖,触感干涩。秦玅观眼底又聚起了泪光。 榻上的人不忍见她这般沮丧,探出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衣袖。秦玅观回神,漾着泪光的眼睛温柔地瞧着她。 “果脯。”唐笙说。 秦玅观端近了碟子供她挑选,抵在她身侧的手吃力地举起,落在了碟中,小指那侧沾满了白霜。 唐笙捻起一粒,却没有放下手腕。 秦玅观看着那布满浅浅伤痕的手吃力地抬起,贴近她的唇畔。 唐笙就这样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恳求。 “阿笙……” 秦玅观伪装出的镇定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口中的果脯明明是甜腻的,秦玅观只觉苦涩。 她紧紧圈着唐笙,担忧和怜惜再也无法掩藏。 喝药有多苦,心口和虎口的刀伤有多痛,难以喘息的闷重,目睹心上人为自己落泪的难过……这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感觉,她全都知道。 她的阿笙,此刻该有多痛啊? 第214章 唐笙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从前她觉着孤单, 就吃些甜的来慰藉自己,久而久之,孤单成了常态, 甜品也就不必吃了。 可秦玅观喂给她的,还是要努力用上两口的。 唐笙齿间碾着小片的果脯, 心口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秦玅观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 泪光闪烁间,小小的身影也在轻晃。 她从没有见过陛下哭成这样,像是个无助的孩童,只能用眼泪表述自己的痛楚。那样难过,那样无助, 从前忖度天下的气度仿佛成了幻想破灭的泡影。 秦玅观哭得头脑发痛,眼泪流光了,浓重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唐笙的伤口,紧紧地抱着她, 好想就这样听着唐笙的心跳沉沉睡去。 檐下轻浅的脚步声提醒着秦玅观身后还挤压着沉重的军政要务,她刻意忽视, 檐下传来的呼唤却将她搅得心神不宁。 “还有好些政务么……”唐笙蹭着她的发, 用眼神无声询问。 秦玅观喉头滚动,贴着她的面颊道:“从尸骨里刨出你那天,你枕在我肩上昏了过去,我便不知自个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她仍旧像往常那样做事, 坐下了寻不到笔,提笔了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写什么。脑海里盘旋着“唐笙”二字, 触目惊心的伤口叫她分不出别的心思来整理思绪。 “你躺在榻上,我的心也像缺了半块。”秦玅观顿了顿, “空的,很不安稳。” 秦玅观强迫自己理政,在空洞的字眼里挑挑拣拣,过了许久才批上一两个字,意识到自己走神,才能记起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久了,她就开始思索批阅这些奏疏和塘报的意义了。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玅观记得,起初她只是为了活着而争权,得了权势又想多拔擢些人维持稳固。后来她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更多的人能活得自在些。日子一久,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想要什么了。 她望着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唐笙,过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忽然就迷茫了。 这种感觉还是头一回。秦玅观格外无助。 腹中文墨不见了,秦玅观乱糟糟地向唐笙倾诉,说到最后一直在重复那句: “我没有阿娘了,不能再没有你了。” 唐笙听得眼眶发涩,鼻子也跟着酸痛起来。 陛下这人内敛透顶了,再多的恳求和不舍化作这句也就足够了。 “我不学你。”唐笙唇瓣发颤,“我虽累,但还不想走。我还要……赖在陛下身边。” 秦玅观的薄唇蹭着她的额,嘴角尝到了咸湿的味道。唐笙的话鼓舞了她,秦玅观拭干泪,撑身端来药碗喂她。 唐笙配合得极好,比秦玅观重病时听话多了。为人伺候了二十余年的秦玅观,喂药时动作还有些僵硬,唐笙嘴角渗出的药渍染上了她的前襟,秦玅观光顾着替她擦拭,自己却准备穿着这套袍服出入军营与厅堂。 屋外值守的官员小心提醒了几回,秦玅观充耳不闻。 唐笙牵了牵她的衣角,用眼神恳求她。 秦玅观本想将政事堂搬到她所在的厢房,时时刻刻陪着她,又怕来往的人打搅了她歇息,又依偎了许久才打算起身。 “等我两个时辰。”秦玅观隔着白布啄了啄她的额,“处置完军务,我就过来。” “好。”唐笙的指节滑落,催促她快些去。 秦玅观一步三回头,阖门声又轻又缓。 嘈杂的脚步声远了,听着像是仪驾远去了。 唐笙低声咳嗽起来,胸口一阵闷痛,喉头也涌起一股热意。她歪至榻边,吐出了一滩染着血丝的褐色药汤,眼眶通红。 侍奉她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唐笙张了张嘴,食指抵在了唇畔。 手脚发麻的婢女惊恐地点了点头。 染上褥子的血渍和汤药很快擦拭干净了,唐笙望着帐帷,呼吸愈发急促了。 躯体不再能为她轻易控制,思绪漂泊无依,拖拽着她陷入昏睡。 * “王望部接着推进,勿要停留,那些未曾拔出的丹帐营地交由方维宁部扫清。伤亡不必细报,朕只要知晓是胜是负。” 兵官们纷纷应声。 秦玅观搁笔,疲倦的眼睛掠过文臣那列:“还有事要奏么。” 官员们对视几眼,择中代表出列。 “京中来报,太女殿下请诏大赦天下,为伤亡将士积福。” “这一季的粮草押来了,太女殿下还调拨了五十支高丽参奉给陛下。” “祈年殿设了两回坛了,宝华殿请了出家人做法,静初师太说,陛下可——”说着,朝臣悄悄望了眼秦玅观,未见她露出恼色才继续说话,“亲自设坛祈福。” 秦玅观从不信这些,朝臣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如实奏报,没成想她这回竟应得很快。 “此事便交由方——” 话音未落,方十一疾步行至她身侧耳语了几句。 秦玅观一言不发,当即起身离开政事堂,袖风带起得凉意弥散在两列臣子中间。 “怎么回事?”秦玅观的当阳穴跳得厉害。 “值守婢女说,十九将药都吐了,御医来时又昏过去了……”方十一越说声音越低。 秦玅观脚步停滞,身形不受控制的晃动起来。 不安感裹挟了她整颗心,她惊慌和恐惧喷薄而出,唯有面容仍是镇定的。方十一上前扶她,却被秦玅观一把推开。 她迈上石阶,婢女们已为她推开门扉。 御医们拥挤在窄小的里屋,青蓝色身影攒动,听着身后的响动连忙让开一条道路。 玄色的广袖垂下,遮住了瓷色骨感的双腕。 秦玅观望着榻上唇瓣毫无血色,面色显露出灰白的人,有些不敢再向前走了。 “陛下……”年迈的随驾御医膝行退开,额头满是冷汗。 皁靴靠近了,踏在氍毹上的沙沙声响仿佛是靠近鬼门关的催命符。 “陛下,微臣回天乏术了……”御医不停地叩头,“唐大人脉搏已近歇止,只怕,只怕是——” “还有多少日?”秦玅观立在榻前。 御医迟疑了片刻,咬着牙关,叩的脑袋咚咚作响:“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怎么可能?!”广袖拂下,抽打在御医的面颊,“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同朕说话!” 御医拼命磕头:“臣等医术不精,这样重的伤,怕是只有执一道长能医了!” 晕眩袭来,秦玅观躬身扶膝,宽袖曳地。 “滚……”秦玅观大口大口得喘息,忍着心口的疼痛低低道,“都给朕滚!” 御医和婢女连滚带爬地涌出内室。 “方十一——”秦玅观语调低哑,眼泪不受控制的打在袍服的暗纹上,“你立即出发,去查探执一到了何处,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些将她带来——” 秦玅观攥紧了衣料,因为压抑,泛白的指尖轻轻颤动。 她扶榻,迟缓地坐到唐笙身边,扣住了她的指节,轻声唤了许久,唐笙也只有眼睫在颤动。 秦玅观凝望着她,渴求奇迹的到来。 呆呆枯坐了许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了白玉念珠,颤着指节拨动。 她阖上眼,回忆着那些幼时背得熟稔的祈福经文,喉咙却渐渐的发不出声音了。焦急和惊慌冲淡了理智,秦玅观彻底忘记了经文,她攥紧了念珠,忘记了手心的痛感。 意识涣散的唐笙只知道有人在唤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好似被困在了梦中,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了。 睁开眼,她身上穿着白大褂,颈上还挂着被捂热的听诊器,映入眼帘的是淡蓝和纯白交织的世界。 机械女音播报着病患的信息,提醒着唐笙她住院总的身份。唐笙站起身,觉着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每每往前走一步,她耳畔便有一道朦胧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裹挟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唐笙的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叫她寸步难行。 周遭的场景扭曲起来,蓝白混合色慢慢为木色与朱红吞噬,模糊中又点缀了几抹明黄。 华盖高升,步辇前行,云纹缎面靴掩在玄色的长袍上,广袖叠于膝头,轻轻摇晃。 近似溺水的压迫感压得唐笙喘不过气来,蓦的,一双手摩挲起她的面颊,温柔地捏起了她的下巴。 那道朦胧的声音清晰了些。她在问她,怕不怕,敢不敢犯上。 唐笙心跳如擂鼓,亲不自禁地沉溺于她疏远又温柔的亲昵。 她全都记起来了,重伤梦见的团雾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也都记起了。 秦玅观正唤着她,可她睁不开眼睛了。 要走了吗? 唐笙唇瓣翕动。 她好想睁开眼看一眼那抹泛着光亮的冷色血条,确认秦玅观离开她还能健康长寿地度完余生。 耳畔又多出了一道声音,声调比陛下的略显粗犷些。唐笙听出这是执一道人的声音,想来陛下已经将她请来了。 “当真没有法子了么?”秦玅观沮丧道。 “只能尽力一试。”执一净手,冰凉的指节抚过唐笙的伤处,“贫道也未曾试过此法,可眼下只剩这条路了。” “若是这条法子也行不通,她是不是……” 执一没有答话,在唐笙的几个穴位扎下了细长针,良久才道:“她应当还能听清您的话,陛下若是有想要说的,都趁着此刻,说完罢。” 秦玅观灰暗的身影矮下了,唐笙只能睁开一条眼缝,瞧见模糊的颜色。 “陛……下……”唐笙呢喃,“我好累……” 秦玅观听着她唇齿间紧能用气息吐纳发出的一点声响,瞬间泣不成声。 “坚持了这样久,我好煎熬……” 她的声音愈低落了,秦玅观几乎要贴着她才能听清。 “我——”唐笙喉头滑动,“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若是,若是死去了,也只是,回到了我原本的时空……” 她还想再说些劝慰秦玅观的话,却见那泛着光亮的血条倏地熄灭了——努力了那样久,陛下地寿数好似又要回到了最初了。 痛感钝化了唐笙忧惧,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起秦玅观的指节,恳求她好好活下去。 视野彻底陷入了灰暗,唐笙什么都听不到了。 面颊滑下泪痕。 秦玅观牵紧了她,双目空洞,好似被人抽去了魂魄。 第215章 腊月的最后几日, 蕃西又落起了大雪。 起初漫天飘扬着鹅绒,像是春日沾染肩头的轻盈的柳絮。黑漆为苍白笼罩,薄纱随风飘动, 在夜风的呼唤下簇拥翻涌,轻薄的纱凝成了扎痛面颊的雪粒, 气势凶猛。 御驾在府衙驻跸, 朝臣兵官往来不息,差役与婢女轮值清扫雪地,辛劳一番停下,能听见飘渺的钟声。 “你听!”年纪小些的婢女眼睛亮晶晶的,歪着脑袋倾听。 “是寒栖庵。”年纪大些的立着扫把, 轻声说话。 蕃西边境二十六州府收复,凉州城以西的寒栖庵,姑子们也回来了,她们收容了难民,重新撞起了梵钟。 “这几日怎么天天敲呢?白日里敲, 夜半了也敲,她们不累么?” “是御命。”年纪大的那个视线飘向紧闭的院门, 语调有些惆怅, “晨昏钟敲了是消除人世业障的,这夜半敲的是幽冥钟,可为亡灵指引方向,助亡灵解脱。” “是为了阵亡将士么?我记得母亲说过, 这些都该是战事结束后才预备的。” 扫地的婢女没有说话。 她直起身擦了擦汗,动作一僵硬, 突然拉起身旁人的衣角闪至一边。 身后插着旗标的传令兵缰绳晃动,五官落满了雪粒。标旗划破了凄清的雪夜, 马匹将石板地踏得黑黢黢的,风一般掠过她们。 “辽东大捷——” “辽东大捷!” 传令兵欣喜的吼声惊扰了儤值房的官差,烛光变得透亮,窗内探出不少裹着棉衣的脑袋。 “林大帅截敌粮道,烧敌大营!瓦格十万之众陷入重围,军心涣散,纷纷来降!辽东大捷啊!” 传令兵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举着军报涕泗横流。儤值官握着耷拉的革带,踩着差役铺好的枯草急匆匆奔来,摔得蓝袍染满污渍,接了军报便往里间跑去。 “你们!”儤值官揪着紧紧跟随的差役,“你们叫得大声些,往各个城池去!” 差役们应声,扯着嗓子在寒夜里嘶吼起来,声响惊扰了院中值守的女卫。 众人交换着眼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最终汇聚在檐下的秦玅观身上。 陛下说什么都不肯回,十一差人搭了几回避风帐帷了,披袍和氅衣也给陛下裹了好几回,陛下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躬着身,攥着手中的靛青色的香囊。 那串白玉念珠压在香囊上,随腕一同搁在膝头,成了秦玅观最后的希冀。 儤值官打干净了袍上的污渍,整理好仪容,悄悄上前。 “陛下?” 秦玅观没有应声。 儤值官又试探着唤了几声,秦玅观羽睫轻颤,垂下了眼眸。 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秦玅观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面上的病倦与苦色无法遮掩。被抽取魂魄的躯体干瘪得厉害,在众人瞧不见的角落里悄悄腐烂。 什么战事,什么奏折,她一眼都不想看。家事、国事,在生死面前都变得无比渺小。秦玅观分不出心绪来管这些事了。 她的五感因疲惫而变得迟钝,光是坐在此处便已花费了所有了的精力。 奏报还在不停递来,堆得书案没有了放置胳膊的余地,旁人抬首望一眼便觉得累。 “陛下,辽东大捷!蕃西也是捷报频传!这可真是自武宗皇帝朝来,难得的大胜!吾皇——” 来者愈说愈激动,发自肺腑地赞颂起秦玅观。 方十一朝来者使眼色,叫人快些下去。儤值官不敢不从,交了战报便退下了。 帐幕遮蔽风寒远没有在室内暖和,炭盆熄了好几回,火盆喷出的明黄光亮随风摇曳。 秦玅观阖眸,思绪已停止了摆动。 自她登基来便一直期待的佳音真的传来了。齐朝历代皇帝梦寐以求的威强敌德,克定祸乱,开疆拓土之功近在眼前。 光凭此功,包含文武两个字眼的极高谥号必定会刻作碑文,万古流芳。 明明渴盼了那样久,心绪却没有丝毫波动。 捷报隐入了奏折堆,秦玅观望着手中的香囊,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的目光汇聚一处。 束着纂带,勒起得罗袖摆的执一走了出来。 秦玅观在女卫的轻呼声中抬眸,望向了她,氛围异常沉重。 她扶着圈椅起身,想要问清唐笙的状况,念珠滚落在地都未曾觉察。 方十一拾起,却发觉蒙着薄雪的地上滴了不少血珠。她顺着血珠指引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秦玅观即将倾颓的背影。 “陛下!”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玅观便倒了下去。 侍奉銮驾的宫人与侍卫涌至廊檐,长袍刮起的风吹动了避寒的帐帘。 * 手边摆着两盏茶汤,唐笙透过升腾的薄雾,又瞧见了那张眉眼与自己自己有些相似的脸。 唐简把玩着临近自己的茶盏,细细观察着上边的纹路。 “又见面了。” 这回是唐笙先开口的。唐简望着她,黝黑的眼眸平静且幽深。 “我大概是没能熬过来吧。”唐笙回想着自己的症状,苦笑道,“该是得了血气胸,活活给自己憋死了。” 御医们是没有胆量为她打开伤口清创口淤积的血液的,即便有人敢豁出性命为她做,她能不能活不活下去也是另一回事了。 无论她怎样坚持,结局只有一个“死”字。 唐简并未打断她说话,她静静地听完,请她用茶。 “我不敢喝。”唐笙如实道,“我不想走。” “唐笙。” 这还是唐简头一次唤她的名字,音调里藏着担忧,唐笙抬眸有那么个瞬间,好似听到了亲人的呼唤。 她知道唐简要说什么,红了红眼眶:“可我真不想走。” “她同她说那些,显示寿数的浮光一下暗了。那些小字我也瞧不清了……”唐笙越说声音越低,再往下 ,她不敢细想了。 秦玅观的病才刚有起色,不谈她的死讯,单是积压的政务与军报就能压垮她。 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用弥足珍贵的东西换来的——康健的体魄,轻易展露情绪的面容,给予她爱护与关怀的母亲,对她忠心耿耿的挚友,满心满眼装着她的爱人…… “我赌输了。”唐笙垂首,眼泪砸在手背,“我不知道该上哪去了。” “你说你试了三回……”她抓着发,痛苦道,“这一回,即便有了起色也像是个死局……” “这世间幸事,就不能叫她碰上么?” 薄雾尚在升腾,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视线多是模糊的。唐笙没有觉察到,唐简的身形正变得模糊。 唐简抚上杯盏,指腹轻轻摩挲。 啜泣声和倾诉的语句,像一把尖刀扎在她心间。 唐简问自己,还要赌下去么,思忖了许久却没有得到答案。 良久,她道:“回去罢。” “回哪儿去?”唐笙哽咽道。 唐简未答,掌心拂过唐笙的视线,周遭便陷入了一片朦胧。 唐笙消失不见了,石椅上只剩下她一人。 浓重的雾气倏的消散,暖光照耀下,幻境逢春。 不远处,春水映照梨花,风过时,花瓣坠入湖面,激起细碎的波澜。草木葳蕤,花团锦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清香,一如旧日的崇明公主府。 唐简端着茶盏,循着记忆里的窄路,走向那棵绽满花朵的梨树。 孩童的欢笑声夹杂着朗朗的书声,渺远而又清晰。 花瓣落在了她的发梢与肩头,透过葱郁的枝桠,她瞧见了两道矮小且模糊的身影。 唐简敛眸瞧着澄澈的茶汤。 幻境渐渐倾塌,清冷明亮的圆月露出了出来。 那伏树奋力摇曳的身影和树下仰望的人,都不见了。 * 一片冷蓝中,唐笙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此刻伸出何处,身体轻飘飘的,好似漂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沉溺在深水里。 耳畔有声响,近似仪器的滴答声音,又像是声音尖细者的低语。 追随冷蓝的光晕,唐笙的眼睛一片刺痛,久而久之视野里就只剩下了一片白茫。 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她听到了朦胧的人声。 “昏睡太久了,醒不过来了么?” “在心口开这样大的口子,还没立即缝合创口,这不是疯了么?这怎么能医好病?” “横竖都是死,这不是没法子了么。” “陛下那呢?” “醒了,但也咯血了。” “这几日的大雪并非吉兆啊,方将军已连夜回京,以备不测了。” “这都什么事啊……” “怕是要变天了。” …… 换做从前,唐笙定会疾速奔到秦玅观的病她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而今,唐笙只能念着她的名字,沉入白茫。 第216章 秦玅观一睁开眼, 各地要紧的塘报和唐笙命悬一线的消息就都灌进了耳中。 发自内心的疲惫吞噬了她,思绪不自觉的放空,回神时榻边已摆上了蒸腾着热气的药汤。 旁人都以为秦玅观正谋划着问鼎天下的大计, 只有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压了下来, 秦玅观眼睫轻颤, 仍是一言不发。 探望唐笙归来的执一道人收拢宽袖,一枚一枚摘下秦玅观面上扎着的长针。 衣袖摆动带出的微风第四回掠过鼻尖,秦玅观终于出声了。 “唐笙如何了。”她问。 执一卷好针包,接过婢女递上的药汤搁在榻旁,斟酌着出声:“陛下, 唐大人尚在昏睡。” 秦玅观偏首瞧她,未施粉黛的脸十分憔悴:“你同朕说实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这个把握自然是救治好唐笙的把握,坦白说,执一自己也不知晓。 故意剖开创口清除积毒只是她一个不算纯熟的想法,御医们碍于她有救治皇帝之功不敢当面驳斥她, 私底下却议论了许久,觉着她定是疯了, 必定酿成大祸。 顶着沉重的负担, 执一最后还是试了这个法子——她与御医不同,是不惧前程失尽,家族覆灭的后果的。 执一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的反应足够秦玅观推测出唐笙的结局。她撑着榻沿起身, 饮完了药,躬身倚着堆叠的软褥, 眼睛灰蒙蒙的。这同秦玅观往日的病倦不同,那些掩藏不了的锐意和坚毅都散去了, 只剩浓重的无力。 “知道了。”秦玅观说。 执一退下,方家姐妹与秦玅观的几个近臣被召了进来。 病来如山倒,她是在是觉得精力不济了。召她们上来是为了分清细责,票拟出决策再捡要紧的奏报呈上来。 除了这些,秦玅观还将卧榻挪到了唐笙所在的厢房,除了召见臣子,寻常军政要务都在那处办理。齐军吞并丹帐主部的战略由秦玅观敲定,至于采取哪些战术,则交予了方箬。 符节与信印一并送到了方箬手中,秦玅观往唐笙下榻处行去时由方箬随驾。秦玅观叮嘱了许多,方箬听着鼻尖发酸。 “十九交由宫人悉心照料就好了,您还病着,倘若再出闪失,该如何是好呢?” “朕静不下心。”秦玅观干涩道,“她不在身边,总会惦念,许多事都怠慢了。” 战事未结,太女尚幼,她不会轻易放下军政大权。作为君主,数年来日复一日的决策和忧虑已成了习惯,可对于唐笙的担忧也叫她心神不宁。 秦玅观有时会觉得自己很是无力,诸事繁杂,仿佛握于手心的流沙,她努力攥紧,终究只是徒劳。她如今只想着趁着还能把控局势,尽力多做些事,多陪一陪唐笙。 厢房近在眼前,秦玅观立起掌心,方箬会意,目送着她入内。 褐色的木门阖上了,飘扬的风雪里,方箬和其余女卫悄然退到院外。 * 唐笙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遇到了许多人,明明那样熟悉努力辨识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旧忆夹杂着无厘头的想象,走马灯似的放映着,画面转变迅速,像是立在路边看着车辆飞驰。 有过一面之缘的患者,交流过许多次的同事,深夜时分清冷的街道,初来时因身世而故意羞辱她的高尚宫,踏在步辇上的云纹缎面靴,圈在白皙骨感腕子上的白玉念珠,朱笔书下的“福”字,飘洒着雪花的层叠宫阙,烧毁的女将军画卷…… 心口痛,脑袋沉,躯体酸…… 能够沉睡或许是上天给她的怜悯,唐笙不敢想,若是自己醒着该会有多难受。 伤痛带来的不安促使唐笙缩向角落,若她是一只猫,此刻一定会团作一团,藏匿于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真要死了,都会比这会舒适。 唐笙痛得闷哼。一片混沌中,她的面颊被人托住,熟悉的温热洒过肌肤,冲淡了身上的灼痛。 秦玅观的双手浸在温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拧干帕子,擦拭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她身上的伤痕。 指腹摩挲着紧皱的眉头,亲昵的诱哄萦绕在耳畔,秦玅观学着唐笙从前照料自己的做法,悉心看护她。窄小的软屉榻挨着唐笙躺着的长榻摆放,秦玅观累了便歇在此处,要紧的折子就摆在右手边。 秦玅观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下去,精神头反倒变好了。御医和臣子来来回回劝了三四回都没让秦玅观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唐笙醒来是在夜班时分,刚睁开眼时只能瞧见一团暖黄色的光晕,晕眩了一会,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她偏首,循着色调暗淡的方向望去,瞧见了形容枯槁的秦玅观。 彼时秦玅观斜倚着软屉睡着了,手上还握着辽东来的战报,肩上的披袍虚虚搭着,右肩露在外边。 这姿态与记忆中万寿宴毕,秦玅观回宫阅折睡着时的有些像。唐笙干涩的喉头滑动,想要唤醒她,却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她沉睡太久了,都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 思绪缓慢运作,酸涩最先占据了唐笙的心头。 唐笙想:陛下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指节磕在了木制镂雕纹路上,起初又轻又缓,渐渐就变得急促起来。 秦玅观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眸与唐笙闪着泪光的眼睛交汇。 她眨了下眼睛,那点浑浊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光点映衬下的明晰。 折子落到氍毹上,紧接着是宽大的披袍。秦玅观行了两步,转头呼唤起执一和御医,再回首时瞧见唐笙正努力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浅笑,眼泪倏地滚落。 “还笑?”秦玅观语调上扬,“不痛么?” 唐笙哑哑道:“好多了。” 秦玅观坐到她身旁,和睡梦中触感一致的抚摸落在了面颊上,唐笙的眼圈更红了。 “手好凉。”她呢喃。 秦玅观以为她畏寒,很快收手。 唐笙注视着她的颅顶,想要瞧一瞧暗淡的血条,尝试了几回却什么都没看到。苏醒的的喜悦被莫名的恐慌冲淡了,唐笙挣扎着起身,想要靠近了观察,动作时扯到了伤口,痛得直吸凉气,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看不见了……”唐笙喃喃道。 “什么瞧不见了?”秦玅观俯身倾听,浓重的药味拢了上来。 唐笙不知该怎样向秦玅观说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沉默许久,等到了赶来的御医们。 秦玅观拭干了泪,退至一旁,示意屏风外跪着的御医们进来给唐笙号脉。 跪在榻前的一连换了几个人,诊完都是一脸惊诧,垂下脑袋悄悄交换眼神。 “如何了?”秦玅观匆忙道。 “这……”御医欲言又止,“陛下……” 前几日,不少御医为了撇清责任,将唐笙的昏迷全都归咎在了执一道人身上,如今唐笙醒了,这群人不知该怎样应答了,没有参合进去的惧怕得罪人,也不方便此刻发声。 秦玅观正欲追问,执一道人便已快步入内。 话说到一半,御医们纷纷退至一边,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执一摸过了唐笙的脉搏,又试过了她的额热,如释重负般看向秦玅观。 秦玅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还需好好将息些时日。”执一直起身,对唐笙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唐笙轻笑,眼眸里却流露出点点哀伤。 “那……陛下呢……”她喉咙还有些痛,说话和吞针了似的,“她可有大碍……” 唐笙这一年里都在为秦玅观身体康健而努力,对她的状况了如指掌,睁眼瞧见秦玅观变成了这副模样,便知晓她又得了重病,见她还能起身才松了好大一口气。 执一的视线飘至秦玅观所处的位置,见秦玅观不露声色地暗示了,便什么也没说。 “好了,都退下罢。”秦玅观说。 一道道身影从她面前躬身退下,待到身姿挺拔的执一阔步经过时,秦玅观留住了她。 “她能有诸如起身、下榻的大动作么?”秦玅观问。 “还是躺着为好。”执一答。 “那朕……”秦玅观迟疑了片刻才道,“可以挨近她么……” 执一见她耳垂有些泛红,才体味出了她的意思。 “伤处已经缝合了,我方才瞧过了,恢复得还算不错。”执一说,“贴一贴,靠一靠,不碰着伤处是不会有妨碍的。” 秦玅观放心了,她朝执一颔首。 执一回礼,轻声道:“唐大人苏醒了,陛下也可好好休养一番了。” 语毕,执一快步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了唐笙同秦玅观。 秦玅观扶榻拾起氍毹上的披袍和折子,这才回到唐笙身边,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些许“近乡情更怯”之感——她很怕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陛下……”唐笙唤她的音调很是虚弱。 她歪过脑袋,想给秦玅观多腾出些位置。 “莫歪了。”秦玅观哽咽了声,俯身圈紧了她,“总算醒了。” 苦涩的药味拢住了她们,唐笙问秦玅观是不是近来用了好些药,秦玅观却说那是唐笙身上的。 “辽东和蕃西怎样了……”唐笙的柔和的鼻息洒在秦玅观颈间。 “怎么刚醒就操心这些事了?”秦玅观拨过她额角的碎发,掌心贴着她的发轻轻揉着,“当务之急是要养好你自个。” 唐笙勾了勾唇。 她问这些不过是想借此判断出秦玅观这些时日有没有太过操劳。她方才试探着问了许多她的状况,秦玅观都绕过去了,连询问旁人都不肯。她只能旁敲侧击了。 “辽东大捷,蕃西局势向好。”秦玅观答,“乾坤已定,他们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唐笙的鼻尖抵着她的面颊,低低道:“那就好。” 那就好。 陛下这些日子可以少吃些苦了。 第217章 唐笙问了好些事, 秦玅观一一讲给她听。 “你就这么担心蕃西么?”秦玅观浅笑,“战线推到丹帐境内了,那位大可汗逃去了最近直刹的卑室部。如今整个丹帐, 已有三成土地为我吞没,他们依托山脉设防, 但能调集的多是些老弱病残。” “依托有利地势, 又是本土作战。”唐笙低吟,“战线拉长了并非好事。” 蓦的,她有想起了粮草的事,睁大了些眼睛。秦玅观的指腹抵在了她的唇瓣,轻声道:“我知晓你要问什么——” “陈栖白同十二配合得不错, 月初时就已将钱粮都押送过来了。”秦玅观说,“我也不知她们如何办到的,总之,粮草还有用上一季。” 唐笙即将绷起的弦蓦的松了:“那就好,那就好。” 语毕, 她又想起了什么,惊诧道:“那岂不是, 新元已经过去了?” 秦玅观没说话, 她不太想回忆新元日。 除夕夜里,唐笙命悬一线,她在檐下坐了快两个时辰,等待执一告知结果。她又冷又倦, 起身走了几步便倒下了。 据方十一同其余近臣的表述,她那是咯血而不知, 走路几步滴了几步的血,吓得一众随冲上廊檐来。 皇帝重病, 重臣生死未卜,丹帐人刚赶出齐土,蕃西几乎是家家戴孝,这个新元过得清清冷冷的,鲜少有地方洋溢着喜气。 秦玅观从回忆中抽离,发觉唐笙正定定地望着她,眼里包着泪。 “好了。”秦玅观生怕她哭得伤身,慌忙安慰,“都过去了。” “我同你说说辽东。”指腹刮去了唐笙面颊的泪痕,秦玅观的语调变得更温柔了。 “林大帅烧了瓦格人的粮草大营地,解了方二的燃眉之急。原本的口袋是放在虎鸣丘同泰华山一带的,瓦格汗留了一手,在东侧的劳山关布置了重兵。” 秦玅观这般正经的人说起“林大帅”“方二”之类的词句听起来总带着些许俏皮的意味,唐笙知晓她在哄她开心,虽说没那么想笑,但记着秦玅观惦念着自己,便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一下堵住两个缺口有些难。”唐笙接上秦玅观的话,“林大帅烧了他们老巢,算是助力了二姐收口。” 秦玅观颔首。 “那京城呢……” 秦玅观敛眸,语调低沉了些:“妙姝同长华都好,只是,前日来的消息,太后病重了。” “我已拜托执一道长去一趟禁宫,为她医病了。” 唐笙眸中添了几分复杂的光亮,秦玅观知晓那是她对自己的心疼,与对生命流逝的惋惜。她摩挲唐笙的发,低低道:“往事的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呢。我囚着她,叫她日日赎罪。至于取她性命,我又不愿见妙姝同我一样失去母亲。” 两声轻叹交融了。 秦玅观岔开了话题:“问了朕这般多,也该换朕来问你了。” 唐笙心下一紧,忙从淡淡的哀伤中抽身。 “你昏迷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换了皇帝姥儿的自称,眼眸又那样幽深,好似能一眼将她看穿。紧贴着她的唐笙一下就僵住了。 怔愣了片刻,唐笙道:“我说了胡话吗,记不清了?” “你说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外世之人,死了也只是回原来那个世界。”秦玅观重复起她的话,指节隐入她的发间,轻缓摩挲,像是要冲淡她的恐慌。 唐笙喉头滑动,觉得这样蛊惑她的陛下更像是在诱导她说出真话。 相爱的人应当捧出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信任在唐笙看来是维系一段感情的基础。她是想同秦玅观说实话的,但一想起消失的血条,唐简消散前的举动,便说不出话了。 秦玅观面色奇差,此刻也只是强打着精神同她说话。她同唐笙一样,不想让对方担心。 若是说起异世的事,势必要提起唐简。故意隐去细节,在她看来是对唐简的不公,撒了善意的谎言也得用无数个谎言来弥补。秦玅观那样聪慧,她定然是瞒不住她的。 但唐笙不想在此刻说,她怕秦玅观听完会难以承受,再次病得不能下榻。 “我本意是想叫您放下心来。”唐笙顺着她的话,说起了敬称,眼底的泪光更清晰了,带着怜惜的恳求惹得秦玅观侧目,不忍对视。 秦玅观阖眸,冷静了片刻,将唐笙的眼神从脑海中扫去。 “又装上了。”她说。 唐笙抿了抿唇,艰难挪动身体,靠近了她,秦玅观一下心软了,下意识拥住了她。 “碰着伤口了。”唐笙倒吸凉气,面容痛苦。 “朕叫御医来。”秦玅观撑身喊人。 唐笙长舒一口气,虽逃过一劫,但也没有从前使出这招欺骗秦玅观带来的快意,人也变得更加无精打采了。 * 辽东战事告捷,离家月余的林朝洛终于得以凯旋。 在年前送她出征的城门处,方清露带着辽东大小官员迎接。 高马之上,林朝洛身披绛色暗纹袍,露出有右身锃亮的铠甲,双臂束着缠枝坐麒麟纹臂缚,微仰着的脑袋随着队伍的行进轻晃。 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欢腾的人群中,立于队首的方清露远瞧着她的身形唇畔上扬,真瞧清了,嘴角却耷拉了下来。 林朝洛特意往她那望了几眼,见方清露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耳畔警铃大作,觉着回到府衙应付完恭维的众人,就要“大限将至”了。 方清露人前打着官腔,笑意温和,没说同她一句逾矩的话,一切都和走流程似的,眨眼间就办完了。 林朝洛应付完属官,一入府衙便瞧见了明堂上背身而立的方清露。 坐在案首的沈长卿见着她,微颔首,当即抬脚从明堂侧门绕了出去。 林朝洛抬手叫人,却见沈长卿步子迈得更快了。她心跳加速,下意识将伤手别到了后边,走了几步才注意到自个因为心虚躬了背脊,又刻意挺了挺背,昂首阔步地前行。 方清露负手转身,绯色的官袍轻晃。林朝洛心里咯噔了下,视线有些飘忽。 “下官备了洗尘庆功之宴,还望林大帅赏脸。” 只剩她们俩了,方清露开口还是一股官腔,林朝洛一听这话便知道完了,干笑两声,手背得更后了。 “二娘……”林朝洛没了马上的微风,低着脑袋套近乎,“我只想同你用顿便饭……” 方清露见她服软,语调也温和了些。 时值晌午,正是用膳的时辰,林朝洛又是远征功臣,再怎么样她都不该将人晾着,连用个便饭的请求都不满足。 思忖了片刻,方清露拍拍手,视线掠过林朝洛的肩膀看向檐下努力装鹌鹑的差役。 差役得了令,飞一般的蹿了出去,端上膳食送上偏房时步子又放慢了许多。 “请罢。”方清露展臂,请林大帅从侧门出去。 林朝洛走上前,方清露跟着总和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维系官衔尊卑之别。 她等了她几回,发现每回方清露即将跟上,都会故意后退几步,不让她们有肢体接触。 林朝洛忍了又忍,终于用没伤的那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大帅这是做什么?”方清露抬眸,语调里虽有惊诧,眼睛里却藏着挑衅。 林朝洛巴巴地看着她,一语不发,什么大帅威望,什么上下尊卑,全都抛了,满眼都写着“求你理理我”。 方清露收束视线:“大帅不说话么……” “瘦了。”林朝洛说,“这些日子累着了。” 方清露眼眸微颤,她敛眸,良久才道:“你也瘦了。” 四下无人,周遭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长廊外,雪还在落着,悄悄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林朝洛抿了抿被风吹的干涩的唇瓣,指节收紧又松开,好似要说些什么。 “二娘……”她低声唤道。 “你说。”方清露说。 林朝洛踟蹰了片刻,耳朵忽然红了,她摸了摸耳朵,小声道:“你还记得我临走时说的话吗?” 方清露的脑袋嗡了声,热意从脖颈攀上了面颊,热烘烘的。 “还记得吗?”见她不答,林朝洛有些着急。 方清露仰了仰脑袋:“不记得了。” 林朝洛瞧出她在装傻,反倒不恼了:“你答应我的——” “答应什么了?”方清露挑开话题,想要拿回自己的主导权,“你先说说,你这手怎么回事?” 一直别在身后的右手被人拉了出来,林朝洛本想抵抗,但对上方清露视线的刹那便老实探出来了。 “你怎么瞧出来的,我藏得好好的。” “你骑马徐行从来都是右手执缰,左手按剑,这回换了手,我能瞧不出来吗?” 方清露语调不善,林朝洛却品出了别的意思,努力压着上扬的嘴角。 “一点小伤罢了。”林朝洛动了动指尖,顺势牵住她,“你得答我的话。” 方清露见她这样,很想动手拍掉她的爪子,但又惦念着她伤着,终于是忍住了。 “方大人乃是辽东政务主官,一诺千金,怎么还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林朝洛揪着她的“小辫”不放,追问,“方大人还未回我的话呢。” “我说过话太多了,早就记不清了——”方清露决定翻脸不认人,结果话音未落就叫她打断了。 “你说等我回来就成亲,就入洞房,你忘了?你亲口答应了!” 方清露伸长了脖颈,面上红得快要滴血了,因为羞愤,下意识使出些温和的招式来拾起自己的主导权。 林朝洛巧妙化解,左手托住她的腰身,仗着身量优势将她扛到肩上。 挣扎不过一瞬,方清露在欣喜与羞愤间选择了遮住了面颊。林朝洛察觉到她的动作,反倒将人放下了。 “又怎么了?” “逗方大人玩儿呢。” 方清露的羞全化作了愤,劈手砸在她的肩上。 林朝洛也不躲,躬身探上前,指尖点着自己的面颊。 “没人。”她小声说。 方清露的面色变了又变,掌心拍在了她的面颊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第218章 方清露下手不重, 林朝洛摸着脸颊,委屈道:“我哪里是要吃巴掌?” “凑上来不就是叫我动手么?”方清露拍完人,心情大好, 笑盈盈道。 林朝洛眼底满是笑意,动了动唇瓣, 吐出三个字。 方清露心怦怦跳, 环顾四周,还是没拉下脸。 “先用膳。” 她推直人,从垂首到仰头,揪着林朝洛未挂彩的那只手就走。 “欸欸欸,不是拉着走吗, 怎么还掐人呢!”林朝洛歪着脑袋直吸气。 “闭嘴!” …… “沈大人,您要的文书都在这了。”差役双手托着东西,恭敬呈上。 “搁这。”沈长卿卷着书,手腕落下,用书册抵了抵桌案。 差役照做了, 瞧见她还开着窗,便出声提醒:“大人, 风雪大了, 要阖窗么?” 沈长卿抬眸,透过虚掩着的窗弦看到了铺满白雪的庭院。 “放着罢,你下去罢。” 门被掩上了,沈长卿搁下书卷行至床边, 眺望雪景。 半月前,执一奔赴蕃西, 就是在此处与她作别的。那时院中的红梅还是含苞欲放,如今已然怒放。 那时, 她拢过借给道坤穿着的裘衣,小指悄悄抚平她内衬交领的褶皱,这细微的动作,不知执一是否觉察。 沈长卿探出指尖触碰窗外的飘雪,凉风吹动了宽大的袖袍。 凝神赏了片刻的梅花,沈长卿阖上窗,目送映在窗纸上的身影渐行渐远。 屋内炭火正旺,沈长卿取下小壶中温着的药,倒入瓷碗。 褐色的药液缓缓流淌,声响近似涓涓细流。沈长卿眸色暗淡了些,回想起临行前执一叮嘱她好好喝药的话。 这药是执一调配的,屋内的这尊暖炉与炭桌也是她搬来的,原是为了同她一道品茶而设,如今却只剩她一人了。 沈长卿忽然有些怀念执一搜集干净雪水,同她一道品茗的时光了。 “这木头桩子……”沈长卿饮着药,苦涩在舌尖蔓延。 执一事事细心,文可忖度天下大事,武可一剑敌万军,唯独在情之事上驽钝不堪。 想到这,沈长卿的眼眸更灰蒙了——这样聪慧的人,到底是真笨拙还是装聋作哑,她也不得而知了。 瓷锅烧得太久手柄发了烫,沈长卿指尖一热,倏地回神。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沈长卿回眸,听到奔回头的差役立在檐下说: “沈大人,道长回来了!” 白瓷碗落在了小壶边,月白色的袍角刮过交椅,向门外翩跹。 彼时执一已至院中,正同牵马小厮说着话,见着来者,神情一僵。 隔着漫天风雪,沈长卿透过冬日傍晚的冷蓝凝望着她。 “沈大人。”执一低声唤道。 沈长卿缓步上前,发梢与眉梢都沾染了白雪。 “回来了。”她道,“路上还算顺遂么?” 执一温和地笑着,解下马背上的包袱抱在怀中。 茸茸的裘衣领扫着她的面颊,眉间染雪的仙人在此刻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双手捧至半空,执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了回头,引着她到檐下去。 热浪铺面,暖洋洋的气息惹得冻久了的执一微微眯眼。 “在温药?”执一放下包袱,看向炭炉。 “道长鼻子这般灵?”沈长卿托了把她怀中的东西,面容僵了僵。 “蕃西隔壁长出的木料说是个顶个好,那琴也该是顶好的。”执一解开古琴上的布料,展露出全貌,“路上见着个匠人,便请他赶制了。” 沈长卿抚着琴弦,移不开眼了,她拨了两下听声响,悠扬苍茫的声调令她鼻尖泛酸。 “还有这个。”执一取出怀中的荷包,露出个透明的圆圈来,“京中有西洋来的商人,说此物可医眼疾,你试试?” “这是单照。”沈长卿接过她小心翼翼护着的东西,两指捻着,送到她的眼眶边。 执一瞧着眼睛不太舒适,却没有拂了的亲近,反倒凑近了观望。 “西洋人眼窝深,就这样卡着就不会脱落了。”沈长卿示范了下,却发觉自己也能很好的戴上。 执一浅浅的笑,指尖勾着牵连着单照的红绳落到沈长卿的耳畔。 冰凉的指腹触感清晰,这轻柔的触碰碰得她心尖发颤。 沈长卿敛眸,下意识错开了执一认真且澄澈的视线。 “辽东战局如何了。”执一垂首,忽然道。 “你应当知晓的,是大捷,林大帅同方大人正准备乘胜追击。”沈长卿透过单照瞧她,视线变得无比清晰。 提起林朝洛,执一想起了件事,抬首望向门外。 “我是带了信归来的,陛下说,她的信件若是来得晚了,便叫我去寻林帅。”执一道。 “何事?” “丹帐记着唇亡齿寒的道理,硬是东拼西凑了两万人号十万,来增援瓦格了。” 语毕,执一便想出门,刚行两步手腕就叫人牵住了。 “明日罢。”沈长卿说,“万余人的行军要慢上好些,急也急不得一时,你同我说了,也是一样,今夜我去处置,明晨再同她们细致商议。” “为何要明日?” “林帅刚回,要与方总督聚一聚的。” 沈长卿说得含蓄,奈何执一这个木头桩子不开窍,非要当这个搅人美事的“恶人”。 “军情耽搁不得。” “那我叫人转述,道长勿要去打搅了。” 执一还是不明白。 沈长卿心中发笑,面上仍是温文儒雅的:“道长万事聪慧,怎么到了情之一事上,就又呆又木了?” 执一不说话,耳朵却悄悄红了。 “您说两句?” “说不上来。” 沈长卿也不为难这个木头桩子,主动换了话题。 “近来身体不大爽利,还劳烦道长替我号号脉。” 执一如释重负般请她坐到炉边,将她的腕子搁在自个膝头,两指触上了她的肌肤。 “怎么样了?”沈长卿问。 执一红着耳朵说:“脉象转好,未曾得病。” 沈长卿轻叹息,莞尔道:“我该是病了。” “什么病?”执一追问。 这回换沈长卿不说话了。 * 唐笙在一日日的好转,秦玅观的病反而有些重了。 她蔫巴巴地窝在唐笙榻上看奏疏,整个人无精打采,病气浓重。 唐笙忍痛探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长叹息:“怎么办,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今夜又要起高热了。” 秦玅观阖眸,手中的奏疏落到了膝头,双手掩上了面颊。 “我也觉着。”秦玅观道。 “今夜早些歇息罢。”唐笙扣住她的指节,“先用点甜汤垫垫。” “好。”秦玅观乖乖应下,“我要不还是回去罢,夜里烧了打搅你养病。” 唐笙盯着她,眸中渐渐显露出幽怨。 “陛下,我有那么脆么?” 秦玅观眨着眼睛不说话。 唐笙伤口痛,没能耐反击她,窝窝囊囊缩了回去。 秦玅观主动牵上她的手晃了晃:“我批完手头这些就回去,明儿再来。” 唐笙窝窝囊囊别过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秦玅观轻笑了声,取回奏疏观阅。 翻滚着热浪的屋内静悄悄的,秦玅观看久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眼睛便有些发重了。她嗅着唐笙身上的药味,不知何时就睡去了。唐笙发觉时,秦玅观的鼻息已变得轻柔而绵长了。 于是,当天夜里,秦玅观就在唐笙的房中起了高热。 没了血条的加持,唐笙晃得打紧,捂着伤口坐起身照看秦玅观,指挥一众婢女忙碌。 秦玅观烧得开始说胡话了。 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唐笙的名字,急切且压抑,指尖抓着被褥,像是在寻找什么。 唐笙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应着我在。 “别……走……” “我不走。” “血仇,要报,杀……” “我活着呢,不必屠戮干净他们。” “阿笙——” “我在呢。” …… 折腾到后半夜,秦玅观终于醒了。 一睁眼,她就对上了唐笙闪着泪光的双眼。 房中烛火暗淡,那双哭过的眼睛湿漉漉的,又可怜又漂亮,像是淋了雨躲在屋檐下的猫那样,一瞬间就令秦玅观的心软和的大半。 “你烧昏了都在喊阿笙。”唐笙带着哭腔道,“御医同我说过了,你怎么能为了我连身体都不要了呢?这天还能在外边守那么久,有病了也不去自己屋里歇着!你不要命啦?” “别哭。”刚苏醒的秦玅观声音又虚弱又沙哑,勾唇道,“我好好的。” “你好个屁。”唐笙觉得陛下变了,没心没肺又恣意妄为,拎不清孰轻孰重了,没忍住骂了她句,“好是这么个好法吗?你这脑袋比……比我烤火都烫!” 秦玅观哑声笑了。 不知为何,她见着唐笙这幅不分大小王的模样就觉得她很可爱。 “朕是皇帝,怎么敢如此训斥朕。”秦玅观说。 “骂都骂了。”唐笙眼泪掉成了断了线的珠子,赌气道,“要杀要剐随陛下便。” 秦玅观的笑意更深了,眉眼弯弯。 她忽然就很想听她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除却上回病重,她生还希望渺茫那回,唐笙在病榻边不停地呼唤她,期盼她魂魄归位,叫了几声她的名字,秦玅观记忆力便没有别的这样的时刻了。 “陛下”这个称呼一点也不特殊,人人都可以这样呼唤她。 唐笙的敬重与仰望并不能给她带来些许快感。在高位待了太久,她觉着自己都快没有“人气”了。她渴盼又那么个人,能将她当作个可以不戴面具说真话的人来陪伴。 这个人如果是唐笙,她的妻,就更好了。 “你能唤我名讳么?”秦玅观唇瓣开合,语调很轻。 唐笙流露出些许惊诧。 “不必称陛下。”秦玅观望着她,一字一顿道,“叫我玅观。” 唐笙哑哑道:“这是大不敬之罪……” “犯上都不止一回了,还在意这个么?”秦玅观轻笑,又用那极具蛊惑的眼神和音调同唐笙说话了。 “若是要治罪——”臂间烧得没什么力气的秦玅观动作迟缓,她抚着唐笙的面颊,温柔道,“去年的万寿节,你爬上朕的榻时,脑袋便不在这了。” “那你后来还吓我。”唐笙的眼泪又下来了,“你明知道我不经吓,还有意疏远我,叫我患得患失,叫我害怕。” “我那时怎知,着怯懦的小医官能担着君王之心落在自个身上?” “陛下瞧不起人。”唐笙咬唇。 “所以——”秦玅观仍不住叹息,指腹摩挲她的面颊,“你叫还是不叫——” “叫——”唐笙忙道。 秦玅观累了,垂下手腕,望着她。 唐笙抿了许久的唇,仍是一言不发,唯独砸了许多眼泪在秦玅观心口。 良久,她试探着出声。 “秦……” “秦玅观。” 秦玅观露出个笑,用很重的鼻音应声。 “玅观……” “嗯。” 第219章 后半夜, 秦玅观的烧彻底退了,她们得以睡个好觉。 唐笙缠着秦玅观,非要贴着她睡觉, 伤口蹭痛了也不肯离远了。 秦玅观无奈,只得往下枕了些, 身子躲远了, 歪着脑袋枕上她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虽不能贴的紧密,但相较于之前的“楚河汉界”已经好上许多了,唐笙瘪瘪嘴,忍下了。 秦玅观出了不少汗,不就便回了凉。这些日子为了方便照看唐笙, 她都是躺在外侧的,睡着了她便会无意识地往里靠,而唐笙睡在里侧便觉得热。于是一个挤一个躲,到最后两人又重新黏上了。 唐笙热得鼻尖冒汗,醒来时秦玅观正抵在她心口, 鼻息扑洒在她颈间。 病怏怏的皇帝姥儿熟睡时很乖,纤长的羽睫落在白皙的肌肤上, 掩住淡淡的青黑。她像是个白瓷娃娃, 精巧而又易碎。每回见着沾染病气的陛下,唐笙总想着能将她缩成小小一团揣在怀中。 掌心合拢,贴在面颊。唐笙就这样望着她,看清了她眼尾淡淡的小痣。 她又想起了秦玅观凝望着她的眉眼了, 那样温柔,那样坚定, 鼓励她唤出她的名讳。 在这个世界,皇帝姥儿的名讳除了先帝与先后能唤, 其余人胆敢不避名讳,项上人头都会不保。 这是彰显尊卑有序,皇权至高无上的规矩,日头久了便成了习惯,很少有人细究这其中的门道。 在从前那个世界稀松平常的事,放到此处便是天大的事了——皇帝姥儿视她为与她同等的人。 她的心上人,重过世间一切的人。 唐笙每每想起她的话,心里便美滋滋的。 秦玅观。 玅观。 她正着念,反着念,渐入浅眠。 …… 她们就这样将养了许多日,秦玅观的精气神好了许多,唐笙的伤口也愈合了不少。 这些日子齐军虽一路高歌猛进,但推进速度慢了不少。 一则是因为丹帐人的抵抗愈来愈激烈了,二则是因为主帅的指挥风格大不相同了。 后者只有将军与老兵能瞧出来。 秦玅观虽战无不胜,每次决断都给人胜券在握的感觉,实则善赌好赌,权势有多大,气魄便有多大。方箬担着帅印,但因压着“臣子”的身份,指挥风格上比秦玅观要稳健许多。加之秦玅观已经许久未曾寻营了,军中便有了许多猜测。 晨起时,身体恢复不少的秦玅观起了个大早决心去巡营。她轻手轻脚的起身,但还是惊扰了怀里空荡的唐笙。 “你歇着,朕日落前归来。”秦玅观束着臂缚坐在榻边,俯身啄了啄她的额角。 “巡营?”睡眼惺忪的唐笙一下便猜出了她的打算,“也带我去好不好,我日日闷在此处,快要长菇子了。” “长哪儿了,给朕瞧瞧。”秦玅观逗她,掌心沿着她身侧摩挲,“朕怎么没摸着?” 唐笙从她的自称中听出些许不对劲来,一睁眼,发觉屋内立着不少人,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她当过宫女,知晓她们是怎么低着脑袋悄悄传递视线的。唐笙埋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瞧见婢女们挤眉弄眼。 秦玅观又戳了两下,唐笙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真稳如王八。 “说话,不说话朕就走了。”秦玅观舒展了下刚穿好的外袍。 唐笙拉下被子,用眼神示意秦玅观叫人退下。秦玅观假装看不明白,指尖点在榻沿。 “求你了……”唐笙勾起她的指节,用口型道。 秦玅观很受用,当即挥手,叫人都下去了。 唐笙原形毕露,翻了个身,探出一双手,动了动指头。 “敢叫朕伺候的,你还是天下头一个。”秦玅观握住她的手。 唐笙边呲牙边爬起身,面容略显狰狞,中衣也歪了大半,露出了一点伤口。 冰凉的指尖抚上了唐笙的心口,触感分明。唐笙捂住秦玅观的手,巴巴瞧着她,用眼睛恳求她不要捣乱。 “瞧着好痛。”秦玅观面上无一丝笑意,满心满眼都是怜惜。 唐笙裹紧了交领,捉着她的手啄了啄:“你心口也有一个呀。” “那才多深?”秦玅观嗔她,“我缝了口子便好了。” “执一道长这口子缝得倒不错,留下的疤痕应当要比陛下的浅许多。”唐笙垂眸,看着秦玅观的指尖。 “你怎知?”秦玅观问。 唐笙怔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当初她用自学医术来搪塞秦玅观,在秦玅观的引导下成了医官,这医术在寻常人。来本身就是半吊子的水准,如今又能说出这种能细致考据的话,很难不让人起疑。 “我也是略通医理的。”唐笙挺直了胸脯,“怎么,陛下不信?” “你刚才的话,不像是略通医理会说的。”秦玅观微微屈眼,语调里带了几分戏谑。 唐笙心下一紧,喉头当即发了干。 “我天赋异禀。”她嘴硬道。 “嗯,天赋异禀。”秦玅观终是没有追究下去,“我们阿笙有着悬壶济世之能。” 唐笙点头捣蒜之际,秦玅观扬手给她披了件衣裳:“穿上再说。” 唐笙伸手,在皇帝姥儿的侍奉下穿好了棉袍。秦玅观也乐此不疲,左一件右一件地套上了,给她围得脸只剩了一小圈。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唐笙忍受了一会,想起来自己侍奉秦玅观时的穿衣手法,匆忙抓住秦玅观的手。 不要当粽子。”唐笙说。 “大病初愈,得穿暖了。”秦玅观答。 “够暖和了。” “这是御命。” 唐笙无语凝噎。 磨蹭了许久,两人一齐出门时,随从们已恭候了许久。 舆车候着,必须行走的一段路,积雪被清扫干净,垫上了一层草垫。立得离廊檐远的几个人,鼻尖和面颊冻得通红,见她们过来,迅速端来踩脚凳低垂着脑袋躲到一边。唐笙的视线掠过下人,忽觉惭愧,上车时动作利落了许多。 秦玅观叮嘱她慢些,唐笙反倒小心翼翼得俯下身,拉秦玅观上来。 绒毯覆身,车马摇晃,眼皮很快就发了重。 昏昏欲睡的唐笙枕上了秦玅观的肩膀,兀自说着话,回神时却发觉秦玅观撩开了一点车帘,定定地望着外边。 顺着她的视线,唐笙看到了战乱过后的街市。 几个月前,她还在曾在某一处蹲着,同字画摊主聊些闲话,饿了身边就有热气腾腾的馄饨摊,边喝暖汤边说话也分外惬意。如今这里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泞,车辙覆着马蹄印与足印,乱糟糟的,沿街行走的只有乞讨者了。 马车内装着好几个汤婆子,虽比不上在室内暖和,但远比在或混浊泥泞或结着冰霜的道路上走着要暖和。 天这样冷,百姓身上的衣裳又这样单薄,有的穿的是纸浆打制的外衣,有的裹着破旧腌臜的夹袄,有的甚至是披着脏兮兮的枯草垫,脚上踩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大多是拿芦草垫成的,而失去双亲的孩童没有御寒的手艺,只能在道边捡些枯枝烂叶垫在脚下。 “正月里的百姓过成了这般。”秦玅观阖眸,鼻息发沉,“是朕无能。” “陛下,战后百废俱兴乃是常事。”唐笙劝慰她,“若无此战,整个蕃西百姓都将沦为丹帐铁蹄下的草芥——” “您也说过,以战止战。这场仗,不是您要打的,而是丹帐人狼子野心,不知天高地厚……” 她还想再说,秦玅观却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大道理她都懂,可她看着百姓流离失所还是会难过。 “粥场还要再增设,屋棚再添千户,将差役全都调集起来,人手不够就从驻军中抽掉。”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唐笙的手背,似是在思忖,“可朕总觉着,这些事,治标不治本。” “或许,可添些激励举措。”唐笙沉吟道,“陛下意下如何?” “如何激励?”秦玅观问。 “分拨一部分口粮同钱饷用于奖赏,凡搭建屋棚收留流民到一定数目的,可领赏。若是可以按需配给也是好事一桩……” 说着,唐笙的声音渐渐小了。 她渐渐觉得,关于嘉奖的政令一但发出,定会有人趁着有利可图而冒领。 车帘被阖上了,秦玅观并未追询下去,她只是牵着唐笙,低声说话。 唐笙夜里总是惦念着秦玅观,没歇息太好。马车渐行渐远,一路的颠簸成了哄人入睡的摇篮。 秦玅观要下马车了,动作间惊扰了唐笙,唐笙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衣角,睁开了眼睛。 于是,唐笙也混入了巡营的队伍。 女帝与一战扬名的重臣的出现在前营时,连日来的躁动不安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振奋昂扬的士气。 军士用渴盼建功立业的眼神望着主将,暗地翻涌的士气宛如沸腾时顶动压盖的沸水那般有力,牵得唐笙的心也为之颤动。 重回马车时,唐笙的鬓角为风吹得杂乱。披袍领子也有些歪了。 秦玅观边数落她边替她整理,说着说着,自己却打了个喷嚏。 唐笙忍俊不禁,用相同的话数落她,结果自己也因呛风咳嗽了声,带的心口发痛。 难得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帘外突然传来通报: “陛下,斥候抓着个人,方帅审过了,不敢妄下定论,恳请您做决断!” 车帘挑开了,通报官隐约能瞧见车内的面部轮廓,在一片昏暗中展露出十足的压迫感。 “哪来的人。”秦玅观淡淡道。 通报者回话:“说是,库莫可敦,也就是从前的静和公主派来的。” 第220章 库莫大帐内, 秦之娍望着多日未见的达窝尔,噌的起身。 “母亲,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不过半月未见, 她这个为她教化得很好的儿子,模样大变——十六七岁的年纪便留起了短髭, 唇边绒绒的, 人中处却一片光洁,眉毛也学着兄长剔作短粗的断眉模样,袍服不似从前的干净整洁,倒像是抱着羊腿在怀中啃食多次,胸前的油渍混杂着酒渍打湿又干涸了许多次。 达窝尔的相貌多半从了齐人, 五官要比丹帐人柔和些,如今学着丹帐人的模样捯饬自身,怎么瞧怎么滑稽。 秦之娍简直要认不出儿子了。 “达窝尔?”秦之娍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母亲,我是来与你辞行的。”达窝尔又重复了遍, “你不要用齐语同我说话。我是丹帐汗的儿子,大可汗的兄弟, 我是流着窝阔达氏血脉的丹帐人, 我只听丹帐话。” “你是为了那个算计你的兄长,要将母亲抛却了吗?”秦之娍的掌心落在心口,“你怎么愚蠢至此了?” 达窝尔唇线绷紧,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打算:“我已经接了大可汗的诏令, 即日挂帅,率十万之众驰援我们的瓦格兄弟。我再最后说一回, 我是来辞行的,若是我不认你这个母亲, 我大可不必来辞行。” 秦之娍听了他的话,顿觉头晕目眩,身形摇晃,好似随时要倒下去。身旁侍奉的陪嫁宫女反应最为迅速,牢牢将她扶稳在臂弯。而达窝尔则是为了维护可汗气度,探了探臂膀,见她被服气便不再动作。 “这时局,你是全然看不清了么?”顾及着隔墙有耳,秦之娍一直用着齐语说话,“你才十六岁,你懂行军布阵么?他竟点了你当主帅,这是何等恶毒的心思,你竟敲不出来么!” “瓦格人攻不下的城,拿不下的认,叫你一个未曾有过什么资历的去作战,必然是要败。他点你去不过是为了保住他那个将军,出了事便拿你军法处置了!” 母亲一番肺腑之言确实将他说得有所动容。达窝尔想起来时大可汗的近臣还曾劝说他不必来告知母亲,心下一紧。但细思了片刻,他又想起了大可汗将他当作大丈夫那般拍着肩膀,叮嘱他接下这诏令必须处处小心的话,心霎时间又硬了起来。 大可汗还曾当面夸赞过他的母亲,说她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是女中豪杰,只不过行事脱不了妇人之仁,畏手畏脚,也不肯将自己的儿子当作丹帐人的儿子。 大可汗有这样的气魄,而他的母亲只会指责大可汗的不是。两相对比下,达窝尔又将自己的母亲贬斥了一层地位。 他的母亲再怎样说都是齐人,齐人必不可能明白丹帐人的心愿与志向。大可汗这般明明是用大将军为自己立威,得胜后好授予他勋爵,彻底掌握东西库莫——他真的受够了母亲的掣肘,他的母亲无论如何都将他当作孩童,就连他成婚了也不愿放权。 达窝尔横下心,背过身道:“我们丹帐人向来是是生在马背,死在马背,同你们偏安一隅,只顾耕种那丁点土地的齐人大不相同。祖父十四岁便随曾祖父征战沙场,我的父亲十五岁已成叱诧风云的少将军,如今我已十六,战死沙场是我的荣耀,我为何不能担此重任?” 他愈说愈激愤,愈说愈觉着母亲的气势在削弱,一众冲破强权的快感在心中恣意生长。 “我言尽于此。”达窝尔回首,睨着雍容华贵的母亲,“我并非在同你商议,而是告知你。” 秦之娍扶着婢女,缓步行至椅边,因为气愤背影佝偻了些许。达窝尔从母亲的神态中觉察到了苍老的意味,她鬓间那根白发成了最为耀眼的存在。达窝尔透过这道背影,好似看到了从前母亲牵着自己登上汗位的场景,神色有片刻流露出动容。 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阔步迈出帐外,走向等待着他远征的队伍。 马队即将驶出辕门时,达窝尔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殷切的呼唤。他握紧马缰转身,只见一向注重仪态的母亲,提着袍摆奔走来追,叠声喊着他的乳名。 达窝尔心头一热,他回眸望了眼母亲,却听得身旁人说:“大帅要回帐喝羊奶吗?” 丹帐人娶妻要用羊来作聘礼,女人就同羊挂上了钩。这些人这样说,是嘲笑他是个还未断奶的娃娃。 或打趣或讽刺的笑声交杂在一起,激得达窝尔头脑发热。他揪着马缰转身,头也不回地甩起了马鞭,只留下秦之娍孤寂远眺的背影。 那背影越来越小,身旁人的笑声也就越来越轻了。 * 秦玅观和唐笙听罢故意被俘的库莫人的陈奏,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相似的猜测。 “将虏兵带下去养着。”秦玅观叠好信笺,抬眸道,“这封信加急送至辽东。” 传令兵官接了书信,军士压着俘虏一齐退下了。 唐笙接过秦玅观递来的小巧的木柄如意,轻轻磕了三回车壁,声响短促而清晰。 马车轻晃,随着速度的提升,逐渐变得颠簸。 唐笙最先开口:“陛下,秦之娍这是要向大齐倒戈,还是要同你置换利益?” “后者罢。”秦玅观应声,“被迫远嫁的皇女,用什么家国大义强求她倒戈,实在是有些恬不知耻了。” “是这么个理。”唐笙说,“她献上的是丹帐援军的兵马数目与领队将领,照理说,她是齐室中人,此刻得知的这些消息,真是丹帐人的实际布置么?我若是丹帐汗,便故意撒下假消息了。” 经此一遭,唐笙是真的长大了不少。秦玅观抚着手侧的木雕如意,沉吟:“你说的有理,我也在书信中提点了林朝洛。” 秦玅观偏首瞧着她,眸光幽静平和,等待着她还未说完的分析。 唐笙收到了她的赞许,说话的欲望更加强烈了:“你教过的,要揣摩人心。” 她不止一次细致琢磨过秦玅观教的东西,思来想去,发觉秦玅观的思维方式可以概括为“透过行为分析目的,再从目的反推行为”,朝政上的权术制衡她是这般处置的,军务上的调度她也是这般处置的,唐笙试过了几回,觉着很有效。 “秦之娍此举,一是可能帮着丹帐人递假消息迷惑齐军,二是可能被逼上了绝境,想从陛下这择一条太平路——” “眼下这时局像她这般善用权术的不会瞧不出大齐已呈摧枯拉朽之势,丹帐同瓦格必然都是要碾成齑粉的。这假消息便是递出去,对大局而言也是无用功,最后也会给自己添上一笔恶名,招致惩处。”唐笙思忖了片刻,继续道,“所以我觉着,她递出来的因该就是她只晓得,她是想在您这谋条生路。” “照着这个思考,那秦之娍在丹帐内部必然受到了挤兑,她递出的消息真实性也该存疑。所以我想,无论如何,都是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秦玅观赞许地颔首:“她在丹帐处遭受挤兑至今,仍能放走方箬,悄悄给咱们递消息,便说明她手中抓着实权,也有属于自己的拥趸。” “您的意思是,大概是真的?” 秦玅观浅笑着应下了。同唐笙说话时,她的表情总是分外鲜活。 “我觉着,她要的不仅仅是保命,或是回旋的余地。”秦玅观说,“据我所知,她在库莫苦心经营多年都舍不得放权,这种人,要紧时刻冒此风险,怎么可能只为了自保。” “为了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多少是有的。”秦玅观靠着铺满软垫的车壁,疲惫地半阖着眼眸,“但我觉着,她这儿子,也是给朕的献礼。” “她要的是战后统领整个丹帐。”秦玅观的眼眸彻底阖上了,鼻音很重,声音也越说越低,“她这儿子便是送到朕手上的软肋,也是她退让一步,递上来的诚意。” 唐笙还是留了个心眼:“万一真的只是为了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呢?” “那于朕而言也不亏。”秦玅观答。 “你今日想得不错。”秦玅观语调一转,有点播起唐笙来,“但你漏了一条,也算是百密一疏了。” 她没接着说话,给唐笙留足了反馈机会。 沉默良久,唐笙终于道:“这消息并非秦之娍递出的,而是丹帐大可汗递出的?” 秦玅观的掌心拢成了拳,抵着面颊,满含倦意道:“不错。” 唐笙转念一想,秦玅观都叫人将书信加急发出去了,那必然是相信这消息是秦之娍递出来的。她一时间没想出来陛下是怎样排除这个考量的,转头巴巴的瞧着陛下。 秦玅观被她灼热的目光盯得不忍不睁眼。 “傻阿笙。”秦玅观的指节刮着她的面颊,刮着刮着就忍不住揉了起来,“即便是假的,丹帐不就是像调动进攻他们的蕃西齐军挥师东下么。朕叫林朝洛调集的本就是驻守那一带围着要紧关隘打援的营兵,人数众多,害怕换个位置么?” “原来是这样!”傻王八拍拍脑门,一副大彻大悟,对秦玅观无比崇敬的模样。 秦玅观知晓她是故意露这一手逗乐她的,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唐笙忽然觉着没劲乐,秦玅观这样擅长揣摩人心,那她这样没什么城府且日日黏着她的,岂不是早就被她揣摩得光溜溜的了? “陛下,我是不是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你都能猜出来?” 秦玅观还沉浸在军务中,一抽神就见唐笙百福那般凑到了她跟前,两眼放光。 “做什么?”秦玅观微讶。 “您猜猜!”唐百福就差吐舌头摇尾巴了。 秦玅观佯装沉思,良久才道:“你没安好心。” “没安什么好心?”唐笙又着急又好奇,没注意秦玅观的眼角已悄悄上扬。 她凑得更近了,终于听到了秦玅观的压低声音的回答。 期待了半天,得了这么个答案,唐笙的嘴巴一下就不受控制地撅高了,辩驳道: “你才要舔脸颊!” 秦玅观莞尔,捧着起了委屈巴巴的唐百福的面颊,亲了又亲。 220-230 第221章 天还未亮, 林朝洛从方清露所居的府衙东厢出来,直奔正堂。 东西两厢的廊道是连着的,执一怕吵着沈长卿, 便来到此处做早课,见她行色匆匆, 耳畔霎时想起了秦玅观的嘱托, 忙叫住人。 “林帅。”执一立起身,整理好衣上的褶皱,快步朝她走去。 这一嗓子喊得林朝洛心下一紧,就是上战场都没这么胆战心惊。 昨日本是共用午膳,后来用着用着方清露就说要查她的伤, 查着查着就进了卧房,一觉醒来就是翌日了。许久没有睡过这般舒适的榻了,林朝洛醒得极早,瞧着方清露眼底的黑青,心疼她日日忙碌, 便决定早些爬起来处理好那些本属于自己的军务。 她依稀记得,昨日是她先凑上去的, 方清露没说过一句原谅她的话, 因而心虚的打紧,出门都觉得昏昏欲睡衙役在偷摸瞧自己,结果就碰上了执一这声呼喊,心抖了三抖。 “是道长啊。”林朝洛挺直身, 下巴高高扬起,神色远不及往日的松弛。 执一颔首, 算是同她见过了礼:“陛下有信,昨日先传达给沈太傅了, 丹帐纠集了三万人,号十二万,前来增援瓦格了。陛下说,他们必然要经过泰华山沿途的关隘,叫您尽早设防。” 林朝洛听着她说话,神色逐渐凝重,之后眼眸中反倒流露出了激动。 “瓦格和丹帐也是黔驴技穷了。”她笑着道,“太傅是如何说的。” “说是已拟定好了辎重调度,搁在方总督的案头了。”执一答。 林朝洛将草草系好的臂缚整理了遍,绕着圈,假装不经意间问道:“道长怎么起得这般早,没陪着沈太傅?” 执一微怔,心跳莫名急促了些,回神时林朝洛已不在身边了。 差役牵来了她的马,她单手执缰,轻巧一翻,眨眼间就调转了方向奔了出去。 林朝洛夹紧马肚无声催促,青骢马光洁的毛发恣意飞扬,奋力一跃,冲过冰雪掩藏的石块,一路发出咚咚声响,踏起片片雪浪。 丹帐人若是要救援,要走的只有两条路,陛下给的消息一向都是准确的,林朝洛用不着过多思索就能布置好了。 兵力充足,士气高涨,地势优越。 这种仗她林朝洛若是打输了,也就配不上大齐第一帅的名号了。 她想的是如何打得出彩,如何打得瓦格和丹帐联军抬不起头来。 下了马,林朝洛直奔前营,舆图主轴还未来得及展开,半个身子便凑了上去。牧池见着人拿着茶点凑上来,也被她挥手赶跑了。 日头渐高,案上压上一道黑影。 林朝洛不耐烦地拂手叫人退开,脑袋已先移到了光亮处,结果那影也跟了上来。 “哪个不长眼的——” “诶呦!是总督大人!” 林大帅双手接取方总督单手递上的茶点,塞了一个在嘴中,含混道:“这个时候怎么来了,不是说军务我顶着么?” 这话言下之意就是,不是叫你多睡会儿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瞧着嘴巴快咧到嘴角的林大帅,方清露觉着她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别贫了,我还得巡营。”方清露瞥了眼,没再说话。 林朝洛回身卷了舆图,大步赶上她。 日头高升之际,营地里人群往来,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掠过她们。 不远处的白马上坐着个身着儒生深衣的女人,马匹缓缓行进,石青色的高挑身影牵着马,穿过重重人影,向她们靠近。 见着沈长卿和执一,方清露露出了笑,加快了步伐迎了上去。 四人会面,但不知为何,周遭氛围怪怪的。 夏属官与牧池、鹤鸣对视了眼,各怀心事。 方总督今日难得没穿官袍,而是穿了高高的方心曲领,遮住了脖颈。表面板着张脸,瞧着蔫蔫的,实则心情还不错。林大帅起了个大早,眼圈有些黑,但瞧着心情比方总督还要好。 沈太傅和执一道长就是怪怪的,怎么瞧怎么觉得怪——沈长卿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执一却瞧着心事重重,郁结众多。 “这是最后一场仗了罢。”林朝洛说,“不是最后一场,也是决定最后一场的仗。” 沈长卿扶着马鞍下来,立在执一身旁:“是了,所以还是要慎重思量的。” “我带了图。”林朝洛迫不及待地展开,边走边说了些初步打算,“我想着,决战也一道打了。” 三人一齐抬眸,视线聚集在她身上。 “来,听我详说。” * 议完事已是正午,四人聚在主帐用了些膳,便去做职务之内的事了。 沈长卿统筹调度,方清露把控后方诸事,林朝洛训诫众将,执一给沈长卿牵了两回马便闲了下来。 军营中行色匆忙的兵士带起了她的衣角,执一看向沈长卿,瞥见了自己的袍摆贴上了沈长卿的。 “冷么?”她问。 沈长卿摇头。 不知怎的,她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执一回眸,定定地看向远方,心跳加速。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木头桩子”,沈长卿的暗示和林朝洛的提点,她都能琢磨着回过味来。 她隐隐约约觉得,昨日傍晚的沈长卿其实在向她诉衷情。 沈长卿……可能心悦于她罢…… 可她是个道士,还是个不能动尘心的道士。有些事,她必须得说明白。 “太傅。”执一鼓起勇气唤她,眼神却不再坚定。 “你说。”沈长卿正色。 相处久了,执一私下都是唤她“长卿”的,只有人前唤她“沈大人”、“沈太傅”,这样的情形于她们而言还是头一回。 “我……”执一欲言又止,“太傅……” 沈长卿安静等着她说完这难以启齿的话,半晌,都没能等到一句话。 “我是全真教派的。”执一低低道,“道心得稳。” 沈长卿轻叹息:“我知。” “你不难过?”执一轻声道。 “意料之中。”沈长卿淡淡道。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抬眸道:“你是要同我辞行了?” 执一被她戳破了心事,久久不语,耳畔渐渐就只剩下了轻浅的呼吸声。 路过的斥候打破了她们之间的沉寂。 “沈大人,执一道长!前锋营已发觉敌军踪迹!丹帐人正朝豁口进发,三日内应当抵达伏口!”斥候来不及下马,在马背上传信,“林大帅叫您回去,有要事商议!” “看来阵仗挺大,竟要聚齐了才能商议。”沈长卿舒缓了面色,同执一打趣。 执一又立成了一根木头桩子,颔首应下。 “阵仗确实不小,我瞧着,像是有汗王驾临。”斥候牵马走近,执一下意识接过马缰,看向沈长卿,似是在等她上鞍。 沈长卿刻意忽视了她的视线,绕过马匹,徒步走向营寨。 “丹帐主将可曾查探清楚?” “原先只是说有穆尔帖那个所谓的常胜将军,不知晓竟有汗旗相随,可能有诈。” “多少人?” “瞧着挺多,估摸着前锋就有六千人了。” 沈长卿掐指一算,忽觉来敌不止陛下转述的三万余人了。她光是听着斥候描述,便觉得丹帐军像是要有五六万人的模样了。 * “五万人。”达窝尔用志在必得的语调道,“五万人足够推平这关隘了!” 一旁的常胜将军按马跟随,笑着附和他的话:“说的在理。不过我觉着还是要谨慎行事。” “此处丘陵如此低矮,哪儿能设下吞五万人的埋伏?他们能有那样大的胃口?”达窝尔不以为然道。 他们来时便已同瓦格可汗通过气了,瓦格也将派出五万人迎接,他们将从两翼反包围刚打了胜仗的齐军。 “骄兵必败。”达窝尔说,“这是齐国人兵书里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常胜将军仍是附和:“您说的有理。我们丹帐一直有头一仗主帅领兵得胜方能继续进攻的惯例,再有三日也该逼近泰华山角的落雁关了,那一仗?” “我来!”达窝尔豪气万丈,“我要叫他们看一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猛将!” “好!咱们都听可汗指挥,您要打哪儿,便打哪儿! “可汗有志向,不愧是我丹帐好儿郎!” “可汗旗开得胜!” “可汗真不愧为丹帐下一雄主!” …… 众将的吹捧叫他飘飘欲仙,将一路上惦念的与母亲决裂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建功立业”好似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恍惚间,达窝尔已经幻想出了凯旋后戴上储君东珠的情形了,恨不得此刻就飞到落雁关,与齐将一决高下。 第222章 秦玅观二十九岁的寿辰是在军中度过的。 万寿佳节, 往日里铺张繁杂的贺寿流程简化成了将兵同乐的晚宴。 说是晚宴,实则也与宫中不同。禁军与蕃西各州府的差役一齐调度和行猎,保证了远在前线的将士喝上了一碗酒, 吃上了肉与精面。 长华她们早前就从京中押来了易于储存的蔬果肉食,以供陛下行宴所用。秦玅观收了厚重的贺表, 将这些吃食全都赐给了连日作战的有功将士。 随军的录史官在简朴的赐宴上, 听着陛下发出一道道犒赏军士的诏令,心潮澎湃,笔走龙蛇,赞颂之句不断落在实录之上,瞧着秦玅观的眼睛都闪着崇敬的光。 伤好了大半的唐笙侍宴君侧, 席位离秦玅观极近。 养伤时她处处忌口,秦玅观不许她这这样,又不许她吃那样,叫她嘴巴里淡得一点味儿也没了。行伍中人大多口味偏重,讲究个浓油赤酱, 席上菜色虽然简朴,但也足够唐笙两眼放光了——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 她一定要吃个够劲。 这案角搁置的丹帐果酒也不错, 煮滚后发散着淡淡的清香,唐笙本不爱喝酒,但这玩意儿味甜甜的,细品喉头满是细腻甘醇, 不知不觉间就多饮了几杯。 秦玅观不断有武将来敬酒,她举杯, 唇瓣轻轻一碰,微微一抿, 丁点都没饮上,就这般应付了好些人,结果一回头,便瞧见唐笙抱着个酒盏斜靠着椅,面颊红得像猴屁股似的。 有不知轻重的武官端着酒杯来恭维她,喝上头的唐笙也是来者不拒,捏着酒盏一饮而尽,要多爽快有多爽快,喝完了就抱着酒盏傻乐,仰着脑袋看着帐外,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十一。”眉头渐蹙的秦玅观招呼来方十一,叫她挡下那些不知轻重的鲁莽武将。 方十一得令前去,还没走近呢,唐笙瞥见抹影子便兀自抬起胳膊作出“请”之姿态,一口气饮下了小半杯酒。 秦玅观先是面颊发烫,后是脖颈发烫,最后当阳穴也欢快地跳了起来。 一片喧闹间,仪态端庄,坐如山松的陛下起身了,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追踪陛下的身影,声响渐小,唯有唐笙瞧着帐外舞剑助兴的军士,傻笑着鼓起了掌。 黑影压了下来,待着股无形的压迫感。 唐笙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蒙着层浮光的眼睛逐渐澄澈,意识到是谁立在自己跟前时,吓了一激灵。 “陛,陛下……”唐笙说话有些磕巴。 大庭广众下,秦玅观一旦露出这种神色,就是快要到起怒的临界点了。 “唐参赞这是饮了多少杯。”秦玅观扬手,玄色的广袖展开,好似宽大的羽翅。十一见状,当即举壶替她斟了少许酒。 陛下这酒盏基本没动过,既得遵照御命办事又得不露破绽,这酒她真的添得吃力极了。 “唐大人与朕同饮此杯?”秦玅观的酒盏稳当当地停在唐笙面前,明明是在笑,醉酒的唐笙却隐约觉得,她后牙槽都要咬碎了。 “微臣受宠若惊!”酒醒了大半的唐笙躬身与皇帝碰杯,杯口要比皇帝的低上许多。 秦玅观故意碰狠了些,酒水洒落,她们的身影在昏黄的波涛中轻漾。 瓷色的酒盏贴上了陛下的唇瓣,秦玅观喝下了今晚第一口酒。唐笙知道这酒不能喝,但又不得不喝——喝了秦玅观的牙槽估计真要咬碎了,不喝就是拂了皇帝姥儿的面儿,因此只得假喝。 那溢出的酒撒了些在领子上,经过体温的催发,香气更显馥郁了。 心惊胆战的唐笙应付完皇帝的“敬酒”荣恩,终于得以落座。 瞧了半天乐子的方十八嘴角难压,探着个脖子努力憋笑,与十一视线汇聚时终于没忍住,背身笑了起来——十九这模样实在是又怂包又可爱,陛下那副要吃人的神情也实在是鲜活。万寿宴毕,小十九是要吃点苦头了。 军中事务繁忙,众臣为皇帝齐声贺寿后,宴席便到了尾声。 彼时天并不算晚,唐笙跟在裹得毛绒绒的皇帝姥儿身后,红扑扑的面颊缩进了交领之中。皇帝姥儿登车,她在车下踟蹰了片刻才敢上去,没有实形的尾巴耷拉着,眼神也可怜得打紧。 秦玅观端坐车中,双腕搁在膝头宽袖垂在身侧,差几寸曳地。 一柄玉如意拍打着她的掌心,修长的指节点于玉石之上,轻轻发力,拍出的节奏清晰分明。 唐笙的心跳在这节奏声中逐渐加速。 “过来。”秦玅观低低道。 唐笙拖着软垫,凑近了些。此情此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随秦玅观乘车前往落败的唐府那回。 秦玅观屈起指节,叩响车壁。 这酒后劲很大,唐笙端坐了片刻脑袋便有些发沉了,答话时思绪也有些混乱。 “今日笼统饮了多少杯。” “四杯……啊……六杯?” “来时朕同你怎样说的。” “要少饮酒……还有,要少吃些发物……” “而你呢?”秦玅观尾音上扬,带着质问的意味。 “好喝嘛……”脑袋晕乎乎的唐笙稀里糊涂地撒起了娇,扬手去牵秦玅观。 方才人多,她好几回想要撒娇蒙混过关,最后都被迫忍住了,眼下只剩她们两个了,她要铆足了劲撒娇,好叫秦玅观放过自个。 “陛下……”唐笙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您知道的,阿笙这些日子喝了多少苦药,那可真是难喝阿娘给难喝开门了……” 秦玅观蹙眉,思忖着她这毫无道理可言的话。 “难喝到家啦!”唐笙笑嘻嘻道,配上那泛粉的面颊,略显呆傻。 秦玅观:“……” “陛下,您怎么不笑呀?”喝醉了的唐笙说话黏黏糊糊的,秦玅观的心浸好似浸在蜜饯之中,数不清的粘腻丝线拉着她沉沦。 马车行驶到了受损的官道,车上颠簸起来。 唐笙重心不稳,眨眼间跌到了秦玅观双膝之间,下巴点在了软垫之上。 秦玅观的当阳穴跳得更欢快了,她托起唐笙的面颊,几乎是抵着牙槽道:“你自个也曾当过医官,你如今这身子骨,能饮这么多酒么?” 唐笙被她捏的嘟嘴,说话有些含混。 陛下的仪态乱了,为了防止唐笙磕碰到哪里,秦玅观阖起双膝,叫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而唐笙也不客气,就这般大大咧咧地趴了上去。 “小王八面皮也是生得糙实了。”秦玅观揉着她的面颊,“一点儿也不惧怕朕了。” “玅观……”唐笙借着酒劲笑呵呵地唤她,“秦玅观是我妻,我才不怕她呢!” “你再说一遍。”秦玅观沉声。 秦玅观将她的下巴捏高了些许,唐笙嘴巴翕动,饮过酒的唇瓣更显鲜润:“皇帝姥儿是我妻,我才不怕她呢!” “你再讲一回?”秦玅观又好气又好笑。 唐笙不说话了,膝行上前,仰高了脑袋凑了上去,唇瓣蹭过了秦玅观的指腹。 那双蒙着夜色的眼睛印着她的身影,那样纯粹,又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好似在怂恿她。 秦玅观心跳漏了一拍,回神时已亲了上去。 柔软相贴,爱意在窄小的马车间流转。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俯身亲吻她,唐笙半身后仰,双臂撑在身侧。 这是秦玅观为数不多的几个需要弯腰躬身的时刻了,那馥郁的香气沁润着她,分开时,她们的鼻息都急促起来了。 “跪上来。”秦玅观轻轻喘息。 “怎么跪?”唐笙鼻息发沉,“我要摔裂了伤口怎么办?” 秦玅观忍耐了片刻,将她推远了些,双臂随之下落,拉着她,强制她起身。 唐笙被她亲的手臂发软,随着她的牵绊而动,回神时已坐在了她的怀中。 这姿态让她产生了危机感,联想起了那回被秦玅观托着腰身跪在五屏椅上的情形,唐笙几乎在瞬间头皮发麻。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探手,兀自锁紧了木制车窗。她又叩了叩车壁,不远处的马车门随之紧锁。 那串白玉念珠硌在她的小腹间,发散着凉意,秦玅观微凉的指尖轻轻摩挲。 唐笙喉头发哑,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背过去,坐好了。”秦玅观附在她耳畔,温柔道。 “我的寿礼还没拿给您瞧呢,我去给您取来——”唐笙的脑袋飞速运转,紧张与忐忑冲散了酒气带来的朦胧,“您等等我,我想着万寿宴毕就呈给您的,这不是喝酒误事了……” 唐笙慌乱间碰掉了秦玅观的玉如意,咚的一声,好似打碎了什么。 “这是御命。”秦玅观的语调不容置喙。 第223章 唐笙的背脊紧贴着秦玅观的怀抱。 冬衫厚重, 臂弯间的动作有些略显迟缓。秦玅观虽有些吃力,但运作起来却不叫人觉得笨拙。 擦拭洁净的玉如意抵着她,逐渐与她的体温融合。 唐笙感知着纹路, 心尖颤栗。 秦玅观为了不使自己劳累,便用如意抵在了手腕的位置, 使得唐笙蒙受拍打。唐笙有些羞愤, 但又不敢出声。这舆车定然是挡不住她埋怨陛下的声音的,她也不想叫旁人听了去,说她有忤逆圣上,不忠不敬之心。 可陛下这样有确实叫她难受,唐笙咬紧了唇瓣, 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了。 早知道她就不贪那几杯酒了,谁知晓后果这般严重,几乎要叫她瘫软在这舆车之中了。 “今晨的军报是你处置的?”秦玅观故意同她说话。 唐笙不答,她又重复了遍,唐笙颔首了她仍不满意, 听得一声带着哽咽的“嗯”才满意了。 “这会酒醒了?”秦玅观继续问。 唐笙眨巴着眼睛,眼泪滚了下来, 她又应了声, 不想舆车碰着不平整的路面,重重摇晃了下,因此那尾音便不由自主的上扬了些。 唐笙当即咬紧了唇瓣,眼泪掉得更凶了。 “朕叫你晚些起来, 不必管那些杂事,你偏要管。”秦玅观道, “朕叫你少饮酒水,少吃发物, 你偏不听,这都是你该得的。” 秦玅观听着她那略带哭腔的鼻息,终于将如意移远了些,唐笙靠着她,上涌的酥意还未退去,渐渐的便又觉得难受了。 都怪着皇帝姥儿心眼坏,非要用这种法子惩戒她,害得她口不能言,也不好出手反抗。她一反抗,皇帝姥儿便说这是“御命”她不从遭受的惩戒只会更重。 唐笙努力平复着鼻息,好不容易止住了酥意,泛着微弱凉意的如意又贴了上来,官道愈不平整,秦玅观使出的劲头反而愈大。 陛下在使巧劲上的技巧远比她厉害得多,唐笙被她害苦了,浑身都紧绷起来了。 “这几日捷报频传,朕估摸着,再有一旬,战事就该结束了。”秦玅观垂着眼眸,眼中凝着光点,“到时候回京,得给你补个寿辰。” 唐笙在混沌中捕捉到了关键字句,想要说话,快意涌成了浪潮,逼迫她蜷起了身躯。 她喘着气,歪倒在秦玅观怀中,忽然很想咬她。 从前她还不理解秦玅观为何要抓她肩头,咬她肩膀,如今她全明白了。只是她还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她得卖那么大的力气,秦玅观则只需借着车马晃动的巧劲,轻轻松松的叫她软下来。 秦玅观感受到隔着衣料的轻咬,左手上滑,捂住了她的唇瓣。唐笙顺势咬住,齿尖发力,在她的食指上咬出痕迹。 “你的寿辰是在军中过的,听十八说那时正值被围,没人顾上你的寿辰。”秦玅观说,“朕想着,办个只有咱们两人私宴,你意下如何。” “我……”唐笙隐约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说话。”陛下又一本正经地出声了,这清泠泠的语调很难让人联想到她正在做些什么,“你不说,朕怎会知晓你心中所想。” 唐笙下口重了些,她知晓这人就是故意的,非要在这个时刻听她的声音。 秦玅观唇瓣微扬:“前锋营也说,必然在这旬攻入丹帐都城,你若是要在丹帐都城做寿,也是可行的。” 唐笙摇摇头。秦玅观这提议听着虽爽,但实际践行起来却着实有些耀武扬威的意思了,她不喜这般高调。 “那就等回京。”秦玅观说,“回京也更便宜些。” 说话间,她的动作温和了许多,唐笙愈发觉得难受了,下意识靠近了些。 秦玅观眸光微烁,显露出几分狡黠的意味。 “朕又想问了,你所说的,来自异世当真是胡话吗?” 唐笙半阖的眼眸一下睁开了,明眼人都能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秦玅观却不再询问,下巴枕上了她的肩膀。 唐笙的心跳得更快了,隔得这般近,秦玅观能轻松地起她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她俯下身来,唇瓣蹭过唐笙的脖颈,如意滑了下去,指节滑入其间。 “不必答了。”秦玅观听着她的闷哼,“你在朕这,藏不住事。” 虽听起来有些怪诞,但回忆起唐笙的举止,以及刚调入御前的茫然,这个答案又有些合乎情理了。 唐笙昏迷的那些时日,秦玅观同执一聊过许多,那些她从不相信的命理与卦象一度成为了她的慰藉。秦玅观回因有利于唐笙的测算欣喜,也会因不利于唐笙的测算焦心。她将唐笙昏迷前的话说与执一道人听,执一不知是真知晓其中玄妙,还是有意开导她,是有意劝导秦玅观相信唐笙的这套说辞的。 若唐笙真是来自异世,她的许多举止倒也说得通。 譬如,她敢对自己这个阴晴不定,薄情寡义的君主动情。 为臣者,理当忠于她,理当敬重她,而这种动情的爱意,则是一种超乎礼与仪的不忠不敬,更不必说,唐笙竟从未惊诧于她心悦女子这点。 倘若是伪装得这般自然,那唐笙的权术与定力该有多高? 但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怪诞的事情么? 秦玅观想不通。 她凝望着唐笙漾着水泽的双眼,视线温和而又藏着探究。 唐笙已顾不上回答了,陛下的行事总叫人出其不意,不过瞬间,她的心尖便发起了颤。 快意像是汹涌的潮叠,吞没了她,她随着潮水浮动,在沉溺的窒息与破开水面的恣意中挣扎,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舆车碾过的每一粒石子,经过的每一道裂痕,压过的每一片积雪,她都有了清晰的感知。 当唐笙靠着秦玅观,紧绷的躯体终于放松时,秦玅观的左手上亦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咬痕。 秦玅观慢条斯理的取出了她被扣下的帕子,挡着她的面擦起指节,又擦拭干净如意。 唐笙靠着车壁,定定地瞧着她,泪水快要溢出眼眶了。 “那我呢?”唐笙沙哑道,“黏糊糊的,不舒服。” “帕子打湿了才好擦拭。”秦玅观拥住她,指节把玩着她的衣带,温声宽慰,“还有一刻钟就到了,我服侍唐参赞沐浴。” 唐笙瘪瘪嘴:“我可不敢,万一又要惩戒我。” “我也没那么多力气。”秦玅观瞧着委屈巴巴的唐笙,忍俊不禁道,“胳膊也会酸。” 唐笙收束视线,瞧着她替自己整理好衣物,眼泪滚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秦玅观心口发痛,方才唐笙落得泪她还能维持定力,眼下她是一点也不敢怠慢了,“痛了还是怎么了?” “陛下又仗着自己是皇帝欺负我。”唐笙哽声道,“我下回不喝这么多就好了,今日就是没尝过加之又是你的生辰,才高兴得多喝了两杯,你就这般欺负我。” 她说得真是委屈极了,便是秦玅观相处了辩驳的词句,也不忍心开口了。她用泛白发皱的指腹抚过唐笙的面颊,擦拭这她的泪痕,眼中的光点轻轻荡漾。 “下回我也要用如意……” “好。” “你也不准叫停……” “好。” “你今夜不准熬着理政,得陪我早些歇息……” “好。” …… 秦玅观哄了许久,被她骗得接连应下好几个条件才将唐笙的眼泪止住了,等到下了舆车吹上了凉风,才意识到不对劲。 彼时衣冠整齐的唐笙挨着她行走在雪地中,除了眼眶泛红,哪里还有什么委屈的模样——她明明神清气爽,得意洋洋。 随从替她们披上厚重的氅衣抵御寒夜,秦玅观和唐笙的背影宽了些,都毛绒绒的,瞧着比往日身着朝服时多出了几分俏皮。 她们在薄薄的积雪上踩出了两串紧挨着的脚印,彼此的鬓角都被风雪染白了。 秦玅观忽觉上当,仍不住贴得更近了些,送上了自己的小臂。 这是君王叫人扶着的常用手势,唐笙条件反射,当即托着住了她,结果手臂一阵酸麻,挨了秦玅观好一阵掐。 唐笙“嘶”了好几声,秦玅观才作罢。 门扉开了,她们入了院,瞧见了温暖的灯火。 屋内的热浪涌了出来,拍打着她们的面颊。秦玅观抬眸,想起了什么,横着手臂伸展开肩膀,好叫屋内的婢女褪下厚重的氅衣。 她摊开掌心,置在唐笙面前:“朕的生辰礼呢。” 唐笙拍拍脑袋,当即转身,想要去舆车上取下来。 她的走姿步伐比往常要小,秦玅观叫住了她。 “先……先沐浴吧,朕自个去取。” 第224章 唐笙面颊蓦的泛起了热, 身上也涌动着热意。周遭明明没有人瞧她,她却总觉得身上汇聚了许多视线。 秦玅观挥手,示意婢女们去准备, 身侧的人在替她重新披好氅衣后鱼贯而出。 “那我先去沐浴了。”唐笙的面颊比喝了果酒还红了。 秦玅观微颔首,待到她再次走进院中时, 侍从的伞已经遮掩在她的头顶了。 方才其实也有侍从想为她们撑伞, 是秦玅观用眼神制止了她们的预备。 与心爱之人漫步于风雪之中,染白了鬓角,与她而言算是一件幸事了,毕竟同淋雪也是共白头。 她们踩下的黑洞洞的足印如今已覆上了一层白雪,灰蒙蒙的, 彰显着她们来时的路。 秦玅观行只院外时,侍卫们已将舆车停在了不远处。 “陛下,您要取什么,微臣来寻。”方十一说。 “不必了。”秦玅观攀上车缘,兀自退开了窄门。 方十一算是看出来了, 与十九有关的事,陛下总会亲力亲为, 不容旁人插手。 舆车内好似还弥散着层热气, 烘得秦玅观面颊发烫。她躬身搜寻,指节沿着车壁摸索。 唐笙应当是想给她个惊喜,因而藏得十分细致,生怕她发觉。 好在这舆车不算很大, 秦玅观细致搜索了一番,指节便触碰到了冰冷的盒身。她本以为是个小巧的物件, 但将东西摸了出来时,才意识到这贺礼该有多大。 唐笙的贺礼为烫金蓝帛长盒护着, 从规制上瞧,里头像是装着一幅画。 秦玅观抚着盒身,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好似猜到了唐笙的贺礼是什么。 她立起长盒抱在怀中,下车后,行走的步伐愈来愈快,急迫中蕴藏着欣喜与感动。紧随身后的撑伞侍卫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长盒置于书案之上,顷刻间便被人打开了,泛着黄的卷轴露了出来,指尖触碰到卷轴的刹那,秦玅观的眼眶便烧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瞧见了白得并不匀称的画卷。 它被人修补过,用过的纸张虽然相同,但却被时光沾染上的尘埃与火烧后的裂痕分割。 “下去。”秦玅观的双臂撑在书案之上,没有回眸。 “喏。”婢女与护卫再次鱼贯而出。 氅衣落在了氍毹之上,玄袍广袖为秦玅观所收起,生怕压坏这十分珍贵的卷轴。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画卷,缓缓站来。 书案上,身披甲胄,手按长剑,威风凛凛地骑着骏马地将军像跃于纸上。 正是庆熙年间意气风发的她。 这张画卷记录下了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之一,也在她众病缠身后成了她难以释怀的梦魇。 秦玅观曾将她抛入火盆,想将过往的记忆付之一炬,却为唐笙夺下藏在了怀中。 她还记得唐笙夺走它时的模样。 那火烧得那样旺,小宫娥竟将它拾了出来抱在怀中,自己的衣裳也差点被烧毁。 她厉声呵斥着胆小的宫娥,自己却背过身去,不忍再看一眼这被烧毁的画卷。 “丢进去!” “陛下,奴婢看着落款了。” “阿姊留在这世上的东西没几样了,您要不喜欢这画,赐给奴婢也成,何必烧掉呢?” “奴婢保证藏得好好的,再也不让您看见,糟了您的心情。你若是再丢进去,奴婢又要再捡起一回了——” “方才衣裳蒙着的雪粒子化了那火才能扑灭,眼下衣裳已经干了,您要再丢依次,火苗燎着氍毹,整个寝殿都要烧了!” …… 回忆里,唐笙的那些话仍在耳畔回响。 宫娥明明那样胆小,瞧着那样草包,却在簇拥着她的一众人中,成了唯一一个看出她内心所想的人。 时至今日,唐笙修补完这幅画,在她身体愈发康健的情形下再次献她,再次猜中她心中所想。 秦玅观不敢想,若是这幅画当真成了灰烬,那一夜她该难过多久。 面颊染上了点点爽意,泪水滴在了画卷之上。 秦玅观望着往日的自己,在心中低喃: “执剑征沙场,灭瓦格破丹帐,历代圣君所冀大功,唾手可得。病弱又如何呢。” 视线很是模糊,秦玅观直起身,往里间去。 彼时唐笙脱得只剩素白的中衣了,一回身,秦玅观直直奔了过来,将她结结实实地拥住了。唐笙僵了僵,心软下了半截。 “怎么了?”她回拥着秦玅观,肩头被她的眼泪打湿了。 “寿礼我瞧见了。”秦玅观哽咽着道,“这是最好的贺礼。” 唐笙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将她拥得更紧了。 秦玅观将眼泪一股脑地滴在了她的怀抱中。 * “斥候回来了么?” “回大帅话,未曾。” 林朝洛握着马缰,在额前搭了个凉棚,远眺期许的来敌方向。 “这班斥候怎么回事,做事这般磨蹭,延误了敌情该如何是好。”林朝洛放下手,语调不悦,“红缨兵,你们去,给本帅摸清楚了,丹帐军到底还有多远。” “是!”林朝洛身后的红缨兵当即行动,策马扬鞭飞驰向远方。 派出的兵丁不久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终于准确了些。 “禀告林帅,丹帐人在地势坑洼处停下了,像是不敢再前行了。”红缨兵抱拳道,“我等凑近了细瞧,那主帅大有来路,我们瞧见的,好似是汗旗!” “汗旗?”林朝洛微微屈眼,神情略显玩味。 照理说,丹帐大可汗此刻应当不会放弃老巢来冒这个险,但有瞧见了汗旗…… 林朝洛道:“看来是来了个小可汗啊,” “那主帅瞧着确实像是个年轻的,连胡须都是没有的。” 林朝洛摩挲着刀缰,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另一面旗呢?什么色的?”她问。 “是青黑色的,周遭镶着边。”红缨兵答。 蓦地,林朝洛抬首,眼中压着喜色:“红缨兵随我来!” 亲兵们高声应和,士气高涨。 “十人即可。”林朝洛意气昂扬,“谁愿为先锋!” “她话音未落,军士们的声音便接连响起。” “我愿!” “我也愿!” 林朝洛从最为踊跃的红缨兵中挑选出了十人,随她出征。 副将牧池与鹤鸣一对眼,皆觉察出了异样。 “大帅,您要引诱敌军深入?!” “连你十一人?” 林朝洛满不在乎道:“正是。” 周遭听着应答的皆吸起了凉气。 新编入林朝洛麾下的将军更是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听说林大帅遇上大战,便会成“林疯子”,如此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大帅,您忘了方总督的话了吗……”牧池欲言又止。 “未曾。”林朝洛没看牧池。 “大帅……”鹤鸣小心翼翼地出声了。 “停下,是方总督是主帅,还是我林朝洛是主帅?” 她一反问,众人便陷入了静默。牧池同鹤鸣交换着眼神,心理里都有相同的答案。 “都别愣着了,参将以上的马匹都借给咱们红缨前锋使使,等到这仗打完了就还回来了。” 四品参将以上的武官,既有权又有势,平日里的战马都是精挑细选出的上等马匹,速度快,耐力又强,多数丹帐骑兵与瓦格骑兵都是跟不的。 “在我这营里,东西都是同使的,莫要藏着掖着,小家子气。”她按着刀,一瞪眼,那帮新调进来的武官便不敢说话了,麻溜从马上下来,将自个的坐骑送到红缨先锋手上。 “这才对嘛。”林朝洛终于露出个笑,武官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骑着试试,适应了就随本帅来!”林朝洛扬刀示意,发号施令。 一行人随令而动,在小半个时辰后便随林朝洛出征了。 稀稀落落的兵马没有阵型,散在茫茫原野中,成了点缀的黑点。 盔甲上的红缨好似燃烧的烈焰,在雪原上划出长长的红线。 远处的山脉上,青衣道人正同白衣裘服的书生说话。 “那是林帅?” “瞧着像是。” “这战法可真刚猛。” “林帅总是刚猛中带着细致的。” 沈长卿瞧着执一:“道长可曾算过卦,此战胜算——” 执一低低道:“必是大捷。” 第225章 “必是大捷。”沈长卿呢喃着重复她的话。 执一悄悄抬眸, 视线只敢擦过她的肩头,掠过她白皙的面颊。 她就要走了,长久停滞于此处, 她该有情劫了——修道之人不言情,道心不定, 她便不是执一了。 “天暗得早, 道长先行罢。”崖边沈长卿眼圈泛红,静静地凝望着她。 执一缓缓迈步,踩得积雪咯吱作响。 身后得行囊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拖拽着她的肩头,定下她的脚步。沈长卿同随从一路送行, 但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 “山高路远,沈大人请留步。”执一转身,牵着马缰躬身行礼,挂在腰间的八卦阵罗经盘小幅转动,转轴声响十分清浅。 沈长卿的下颌随之轻颔:“道长说过, 等到长卿会了梅花易数,便要教长卿使罗经盘了。日后, 还有机会么。” 执一喉头发涩, 沉默了片刻,摘下了经罗盘赠予她。 “沈大人□□,依照书中言语,必能测算。” 这便是委婉地回绝她了, 沈长卿的眼眸灰暗了些。 她推开了执一双手奉上的罗经盘,指尖最后一次与她相触。 “道长行道顺遂。”沈长卿的手垂下了。 她瞧着那抹石青的高挑身影落寞地转过身, 不再回眸。 她在雪地里立了许久,直到随从提醒方才转身, 继续眺望战局。 林朝洛与她麾下的红缨兵聚拢在一起,穿过狭长的山谷,奔向远方。 * “检查长臂弓和连发弩,莫要在要紧时落了下乘,腿脚和双手都不够快叫丹帐人掳了去!”林朝洛的声音破风而来,像是雪粒那般划过军士们的面颊,最终化作水泽融在心头,“待会交上手,不要急眼了冲在本帅前头,那时痴傻儿才做的事。” 说时,林朝洛瞥了眼疯起来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边结果连挂三次彩的新任红缨小旗。 “大帅,您那手能搭弓拉剑么?”旗官语调担忧。 “这般富足的兵力,这般有益的地势,本帅还能输了不成?!”林朝洛被她说得不爽了,挥动马鞭,冲到了横列的队伍最前边,“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汗,单手足够擒拿了!” 军中速度最为迅捷,耐力最为强悍的马匹随着她的提速,迅速靠近来敌方向,不久便与丹帐斥候相遇。 林朝洛的马最快,她受伤的右臂搭载肩头,臂弯放置身前,填充好的鸟铳驾在她的臂弯之上。 她的绛袍斜穿了半臂,遮住了半面甲胄,挣出扎带恣意飞扬的袍袖像是一面帅旗,径直冲向丹帐大军。 弹丸也在此刻发出,铳口的烟雾与击发声响分外招眼,不一会便吸引来了丹帐帅营便收到了消息。 红缨兵配上绛袍银甲的女将,来者身份一望便知。 丹帐派出精锐轻骑,结果这十一人边打边退,打到他们不敢靠近再次贴脸挑衅,一番缠斗,丹帐轻骑反倒死伤数十人。 第一封战报便是不顺的,丹帐帅营士气大动,好不容易卯足的劲顷刻间便散了,逼得几个将军轮番上阵,结果都吃了亏——齐人军械与马匹都要比奔袭千里的丹帐人强悍,林朝洛维持着适当的距离,丹帐弓射不中她们,缴获的火器也难以击中分散开来的骑兵,闹到最后,十一个齐兵连皮外伤都没蹭着。 寨营上的丹帐人瞧着她们在肉眼可见的距离里散漫前行,轻蔑地行在两军交战处,气得火冒三丈。年少的库莫汗更是又急又气,将桌都掀了。 林朝洛眼睛极尖,她早就发觉了隐匿的寨塔,瞥了几眼,一边用咯吱窝夹着火铳单手填充弹丸,一边慢条斯理地同身旁的红缨兵讲解。 距离敌营这般近,距离齐营又这样远,说不紧张不畏惧是假的。可红缨兵们瞧着林帅这样气定神闲,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大帅,他们怎么还不出来,真成缩头王八了!” 林朝洛抽出插入铳口的长棍,吹了吹顶端:“骂他们,骂得越脏越好,敞开声骂。” “他们听不懂怎么办?” “你骂得唾沫星子乱飞,那面色,呆子才瞧不出来。”林朝洛校准方向,铳口指向敌营。 红缨兵们遵照帅令,将毕生所学的脏话都骂了出来,听得林朝洛眉头一皱一皱的。 “哪儿学的?” “当年我骂那些混子就这样,这不是您教的,平日里都收敛了!” 林朝洛抬腕比划了分散队形向后退十个数的命令,红缨兵们照做,刚到地方便迎来了箭雨,奈何她们早就退远了,密集的箭雨除了吓得几匹马后退了几步,没管一点用。 箭雨过后,丹帐处终于有了动静,林朝洛敏锐地觉察到,那顶汗旗正在逼近。 “大鱼来了。”她道。 * “抓着两条大鱼!” 唐笙激动得挥舞起手上的账目,得瑟给正在更衣的秦玅观看。 “不愧是唐大人。”白绒绒的帽沿快要遮到眉心了,秦玅观扶正窝兔儿,回眸笑盈盈地瞧着她,“看来这蕃西的吏治,用不了几日就要清明了。” 闲着也是闲着,唐笙不被允许出门吹风,人又闲不住,秦玅观干脆将蕃西新政的推行与吏治的整顿交给她了。这几日唐笙只要在衙门里见见属官,问责问责贪官墨吏便可了。 秦玅观坐镇幕后,偶尔碰上两个垂死挣扎,不服判罚的,她拨着念珠拂过帷幕递上一个眼神,御林卫便明白了,这些个想要闹事的,不出两日就因各种由头暴死了。 唐笙差事办的顺手,人也劲劲的,心情好了,伤也好得快了。 秦玅观瞧着也高兴,面上笑容也多了。 “朕要去瞧瞧新办的女学。”秦玅观瞧着婢女系披袍,“十八办差速度是快,但她到底少担文差,不仔细瞧瞧,朕不放心。” 蕃西接连兴办了六所女学,这是自大齐开国来女学兴办得最为迅速的一次,亦是秦玅观向天下传递信号的机遇,因而她极其重视这件事。 国库与官府缺钱,出资的好些是商人,这里边的人良莠不齐,有些急于表功,有的可能真想做些实事,秦玅观总想趁着还在蕃西,亲眼见一见,拔一拔其中的杂草。 “我能去吗?”唐笙巴巴道。 “今日天凉,你不怕冷了?”秦玅观问。 “不怕!”唐笙即答。 “不怕同朕同乘一辆舆车?”秦玅观声音低了些。 唐笙面颊瞬间发烫,心虚地眨巴起眼睛:“我穿厚些,骑马行吗?” 秦玅观忍笑:“乘舆车。” 唐笙:“……” “将塘报都带着,朕车上瞧。”秦玅观垂眸对婢女们道,“给唐大人再添几件厚实的新衣。” 陛下随意几句话,唐笙便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成了粽子,登车的动作都显得分外笨拙。 “慢些。”秦玅观牵着她,将她带了上来。 唐笙膝盖抵着车,面颊更红了,被遮掩住的半张脸冒着热气。 因身量高挑,穿得又多,她像个墩子一样被秦玅观塞进车中。入了车,秦玅观玩心大起,见她躬身撅着屁股,顺手拍了两下。 唐笙一下泄了气,捂着屁股将她挤到了边上。 若不是身旁只有秦玅观一人,唐笙真不会将拍她屁股墩这事跟皇帝姥儿联想到一起。 “方才那还是陛下吗?”唐笙说得白烟从领口泛出,“陛下怎么成这般了?” 秦玅观一本正经地翻开塘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方箬来报了,再有两日就能打进丹帐都城了。丹帐能把控的土地,同原先的比起来,不到三成了。” “这是好消息。”唐笙将衣裳整理好,靠上了她的肩头,扫着塘报道,“不过,您能不能先答我的话。” 秦玅观抬眸装傻:“要朕答什么。” 唐笙:“……”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这么爱耍无赖呢? “你近来怎么这样不正经了。”唐笙嘟囔,“净欺负我了。” “欺负什么了。” 秦玅观动了动腕子,举起小巧的如意叩响了车壁,唐笙身上立即发了麻,说话都显得不利索了。 “你,您……” 秦玅观垂眸,继续翻阅塘报,努力压着嘴角。 舆车行驶,唐笙不再提及此事,老老实实缩在衣帽里,发散着幽幽的敢怒不敢言的怨气,窝窝囊囊的,瞧着真跟墩子差不离了。 秦玅观又翻了几份,终于搁下手头的事来哄她,唐笙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终于是高兴了。 她哄了好一会唐笙,被唐笙趁机啄了好几下面颊,捂暖了双手,才到了地方。 女学大大小小的差官与生员都早早候在了寒风中,官府统一配发的生员服巾虽比平头百姓穿得暖和好些,但同达官贵人们比起来还是要单薄好些。 唐笙瞧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也知晓,在这个时代读书本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做的事,秦玅观思虑到了这些才定下了女学食宿全免,由朝廷直接供养的规矩。如今还在草创验证的时候,加之高官与皇帝本人坐镇此处,才无人能从中做手脚,日后会怎样发展,她们便不知了。 她小声向秦玅观说着这些,秦玅观微颔首,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那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孩童身上——诏令是叫女官们挑选聪慧且有野心的女童入学,年纪在八到十岁,凝望着她的这个孩童身躯要比同龄人瘦小好些,衣衫宽大,皮肤黝黑,那双眼睛许久未曾眨动,像是定在了原地。 直视帝王,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秦玅观瞧了反倒来了兴致,问起了她的名讳。 孩童用浓重的乡音回答了她,好奇地打量着秦玅观和唐笙身上的配饰。 “这是玉佩。”秦玅观指了指身前用明黄色丝绦缠绕起的龙纹玉,又撩起了唐笙身侧的腰牌,“这是牙牌——” “朕是皇帝,她是蕃西大军参赞,领正一品太女少傅衔。” 第226章 荒郊野岭的积雪沉积已久, 早已结上了层脆壳,马蹄破冰层,长箭穿云破风击倒疾驰中的轻骑, 一时间激战中的众人已分不清是碎冰声还是裂骨声了。 挑衅再三,丹帐兵终于朝伏击圈追去, 马鞭快要甩出火星子, 了才勉强跟到距离红缨兵三四十仗远的位置。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袭来,将雪地扎成了刺猬,红缨兵利用马匹优势分散走位,甩开数不清的兵马。牵头追击的小队人马举着飘扬的汗旗,百十人拱卫着中央十来岁的白衣青年人。大鱼上钩了, 林朝洛欢呼了声,将鸟铳丢入亲兵怀中,抄了装满短箭的连弩。 未曾披甲的丹帐轻骑成了活靶子,林朝洛一箭撂倒一个,快意澎湃, 嗜杀的斗志燃起了矢志不渝的报国心,感染了紧随着她的红缨兵。 盔甲上的鲜红流苏化作星火, 随着马匹疾快速与等候已久的齐军先锋回合, 即将点燃这茫茫雪原。 同一时刻,出阵追击的丹帐人弓箭几乎要射完了,追在最前的咬牙切齿地挥舞马鞭,企图冲上前来用上他们占上风的马刀与红缨兵搏斗。 林朝洛一梭短箭打完还不过瘾, 但又碍于伤手无法填装,环顾四周将连弩抛给了亲兵。只能看, 不能击杀,林朝洛心痒痒的。 彼时汗旗拱卫的青年人正张弓搭箭, 动作还算熟稔。林朝洛立起拇指测算起他瞄准的方向,知晓这一箭是冲着自己来的。 “火铳!”林朝洛吼道。 她回首,见几个红缨兵正欲赶上前护卫她,气得直骂人。 “手指头是冻肿了么动作这般慢!” 林朝洛不想退,她坚持到此刻就是要将这条大鱼捞上来,策马远离了必不会有安危忧惧,可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亲兵使出全力将火铳抛到她手上,林朝洛顾不得伤手,扯缰展臂接住。 铳口架在了臂弯,林朝洛击发,弹丸随着灰蒙蒙的烟喷出铳口,飞向众人拥护的库莫可汗。 达窝尔瞪大了眼睛,看向飞来的弹丸,身体僵在了原地,还是从小伴她长大的侍卫扑了上来,替他挡下了这一弹。 达窝尔退开侍卫的尸首,再次从弓囊中取出破甲箭瞄准林朝洛。 “大帅,快闪开!”小旗呼喊她。 林朝洛夹着火铳,扎着长杆装填弹丸,神情镇定。围着她的红缨兵急得冷汗直流,恨不得将她拽远些,奈何林大帅夹着马肚前行,犹如游蛇,恣意穿梭在沙场上。 再一次架起火铳时,长箭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在林朝洛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血口。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浓烟飘散的方向,看着那年轻的汗王如同枯木桩那样坠下马来,引的随从与护卫扯起马蹄规避踩踏他的躯体。 紧随其后的机动中的马匹来不及躲闪,因为撞击而摔下马的丹帐兵愈来愈多了。 “放箭,放箭,放箭!”林朝洛振臂高呼,“冲上去,击溃他们,咱们就要一战成名了!” 穿云箭发出尖啸,散在雪地中的星火与漫长的红焰交汇,撕开了追击的丹帐兵。 林朝洛的坐骑累得只能缓缓前行了,她抚着马鬃缓缓前行,亲兵们下马拖拽地上的汗王尸首,拖了一半见还有气,便将人架到了林朝洛跟前。 林朝洛俯身,单手提起半死不活的达窝尔:“长得像是齐人,年纪也对的上。你是静和殿下的子嗣罢。” 达窝尔啐了口血沫,恶狠狠地看着她。 身后响起斥候通报声,林朝洛松开达窝尔的衣领,看向身后。 “大帅,瓦格有异动,似是派人来救援了。”斥候抱拳道。 眼下丹帐与瓦格皆到了唇亡齿寒的境地,单倒哪一个,另一个存活都不会太久。林朝洛敛眸细思,再抬首时眼底笑意深了。 “叫方总督不必藏了,兵力全压上,这是最后一战了。” * 唐笙随秦玅观进入学舍。 十八虽只在御林司念了几年书,但办起学舍来有模有样,朝廷拨下的银子同商人捐赠的都用在了刀锋上。 唐笙甚至看到了依照科举天字号试场建造的试舍,便利女孩儿们模拟科试。 “十八要好好赏一赏。”秦玅观低声道,“你说,我该如何赏她?” 她的声音只有唐笙能听着,唐笙避开旁人的视线,悄悄凑近了些:“我觉着,除了银钱和官位,还要允她吃上御膳。她馋御膳房的菜色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秦玅观当机立断:“朕赏两个厨子到她府上。” 唐笙头点得飞快:“御膳房那些膳食用材也不是寻常地方能买着的,十八又是个爱攒银子的……” 秦玅观:“她想用什么,到御膳房报上,从朕的食库里调。” 唐笙的头点得更快了,衣裳裹得太多,脑袋又小,人瞧着像是在个壳子里动作,分外可爱。秦玅观后仰了些身,确认无人能瞧见,探手捏了捏她的面颊。 “欸呀,好多人!”唐笙脑袋缩进了“壳子”里,小心翼翼地回望了眼,埋怨秦玅观的声音更低了,“陛下不正经。” 秦玅观也不与她辩,兀自行进,示意朝臣们跟上。 她今日带的全是身边的女官,有意叫孩童们瞧见。唐笙走得慢,得以一一瞧清她们。 权势真是天下最能颐养气度的东西,迈入学社的每位女官眼中都闪烁着锐利的光,交谈的也全是国家大事。 那官袍上的暗纹,刺绣精美的鸟兽补子,佩在腰间以示身份的香囊与牙牌,无一不彰显着华贵。 她们或执革带阔步向前,或扶长剑拱卫主君,或交叠着双臂面目和善地与幼童交谈,举手投足间皆是权势浸染出的庄重,叫人觉得不怒自威。 孩童们一路随行,听着她们谈论军报,辩论朝政,指点江山。 女官之中有人谈起了蕃西近来的连战连捷,说起了方大将军沙场点兵的威武气魄,也谈及了嗣君的大才,圣主之英明。 这些话有些是说给孩童听的,有些是说给秦玅观听的。平日里秦玅观不喜这些,如今却为了给稚子们埋下一颗种子,有意忍下了。 唐笙本想脱了披袍,好让自己显得威严些,衣裳刚解了一半便被秦玅观一个眼神打老实了。 再向前便是督学所在的正堂了,秦玅观并急着向“万世师表”牌匾下的孔夫子行礼,而是翻起了博古架上的教习范本。 “怎么打眼望去净是儒经。”拇指碾过书页,那些读烂了的字句浮现眼前,秦玅观眉心微蹙,“除了这些,也要添些旁的。” 督学作揖,恭敬询问:“求陛下指教!” “经史子集这些都该学,多添史书,农商冶铸各家杂学多少也要学些。”她说得内敛,但足以学督听出话外音了。 正说着话,堂外传来通报,说是有要紧军报。 唐笙眼尖,当即端来交椅供秦玅观落座,接引女官面露喜色,步伐匆忙,还未入堂便呼喊起来。 “启禀陛下——” “林帅与方总督一战擒双汗!辽东大捷,辽东大捷啊!丹帐大军悉数被擒,瓦格内乱,已有七部来降!” 秦玅观靠上交椅,双臂落在护椅之上,神色淡淡的。 皇帝不发声,朝臣也不敢说话,旁人并不知晓秦玅观在想些什么,但离她最近的唐笙能觉察到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陛下的指节屈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多回才停下来。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眼底眸光烁动。 “赏。”秦玅观扬起个志得意满的笑,声调却有些发哑,“大赏。” 唐笙抿着唇与她相视,旋即直身传达她的话。 “陛下有令,辽东一战,凡有功绩者——”她吸了口气,稳住发颤的音调,“大!赏!” 紧绷得氛围顷刻间松动,朝臣弹冠相庆,差役与宫人亦流露出内敛的笑意交换起眼神,就连懵懵懂懂的童稚也为这氛围感染大着胆子欢呼起来。 唐笙清了清嗓子,起头道:“恭贺陛下!陛下圣主宏才,平定边乱,建这盖世之功,扬我大齐国威!” 她撩袍跪了下去,众人相随,叩起首齐声恭贺: “恭贺陛下!吾皇圣主宏才,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齐武宗一朝,国力鼎盛时也不过击得瓦格人退至塞外,二十余年不敢轻易南下牧马。此后经三守成之君治理,江河日下,竟显出日薄西山之势。若说大力革新,刷新吏治立的是“庆赏刑威,安民立政,布纲治纪,柔质慈民”之功,如今这封军报便是彰明了秦玅观“克定祸乱,善以兵征,辟土服远,以武定正”之功。 这一文一武,足以秦玅观泰华山封禅,日后加上“经天纬地”之谥了。 唐笙打心底的为她高兴。 “丹帐尚负隅顽抗,此刻庆贺,为时过早。”秦玅观并未被这震天的恭贺声冲昏头脑,缓缓道,“待到丹帐可汗率部来降,亦或者攻下丹帐都城再来庆贺,也不为迟。” 话音未落,长墙之外便传来了连片的呼喝声,一身罩甲的方家姐妹面上还沾染着血渍与灰尘,由人牵引着赶来堂上。 秦玅观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征询起唐笙。唐笙侧耳倾听,也有些不可置信。 跪作两列的朝臣与孩童回身看向来者不断靠近的方向,脖颈随之移动。 来者单膝跪下:“陛下,先锋营大捷,丹帐禁宫修门已破,丹帐大可汗纵火烧宫了!”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秦玅观开口。 修长的指节叩在交椅之上,秦玅观问:“是方将军叫你来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终于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一日内,两封捷报。天佑大齐。” “天佑大齐,陛下庇佑大齐——”堂下的督学叩首,带动众人高唱颂词。 “好了。”秦玅观摆手,重新板起了脸,“你们退下,留唐参赞议事。” 脚步杂乱,堂内重新静默时,秦玅观眉眼含笑,正凝望着唐笙的背影。 唐笙阖上们,视线与她交汇。 “陛下……”她兴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秦玅观展臂,示意她上前。 唐笙刚靠近,触碰上秦玅观的指尖,眼前坐定的人倏地起身,扑到了她怀中。 “穿太厚了,别摔了!”唐笙慌忙托住秦玅观,感受着她一点一点圈紧她的脖颈。 陛下脱了厚重的裘衣身量还算轻巧,倒是她,衣厚动作笨重,托了好几回才勉强稳住身形。 “朕没做梦?”秦玅观叠声道,“我尚是清醒的?” “是——”唐笙吃力道,“反正我是清醒的,手臂和心口是真痛……” 秦玅观终于舍得松手了,眼底藏着点点泪光。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我高兴,也难过……” 唐笙望着她,思绪纷飞。她记起了梦中见闻,在秦玅观扑向她的那一瞬,又看到了庆熙十年那个鲜活的崇明殿下。 她的泪珠比秦玅观滑落得早。 秦玅观狂跳的心稍稍稳定,她擦拭起唐笙的泪痕,碰着她的面颊。对视不过片刻,唐笙便抱着她掉起了眼泪,哽咽着道: “陛下吃了好多苦,幸好,幸好苦尽甘来了……” 第227章 林朝洛正由人包扎固定伤势加重的右手, 百无聊赖地瞧着周遭,打眼见着一队红缨兵抬着个长凳过来了,长凳中央还捆着个什么, 像是要杀年猪似的晃晃悠悠地过来了。 隔得远,林朝洛挑头对牧池道:“哪来的猪, 怎么瞧着没几两肉, 怎么够吃?” 鹤鸣叉着腰伸长了脖子,忽然笑了起来:“大帅,我就说您眼睛叫铳烟熏着了罢,那挂着的明明是个人!” 林朝洛眯眼,果然见那“猪”挣扎起来, 发出一阵沙哑的嚎叫。 “原是那小可汗。”林朝洛抽走捆木板的布条,自个扎好,往红缨兵放人的地方去。 “大帅!”亲兵们远远就冲她解释,“这小子不服软,压不过来, 索性就给他捆着抬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猎什么了,今个儿能打牙祭。”林朝洛叉腰, 左手食指点着刀沿。 那库莫汗听得懂齐语, 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疯狂咒骂。 “狗叫什么?!”小旗踢了脚泥水,直击他的面门,“被俘了就老实些, 嘴巴这般不干净!” 达窝尔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落在地上的下衫拖在泥水里, 双手双脚都在挣扎,企图破开这长凳。 林朝洛抬脚踩住即将倾倒的长凳, 居高临下地瞧着他。 “我说,可汗,你能早些服输么。你早就兵败了。” 她这话比杀了他都难受,这耻辱的姿态叫达窝尔恨不得叫他将脸埋在溺水里溺死。达窝尔又挣扎了一番,喉头满是泥水的腥臭。 他终是哭了起来,用库莫语喊起了母亲,几乎要声嘶力竭了。 林朝洛收脚,撇了撇嘴角。 眼尖的鹤鸣瞥见了远处有军旗浮动,估摸着是方清露回来了,忙抬臂戳了戳林朝洛。 “本帅的臂护呢?”林朝洛会意,忙叫人拿东西来遮伤手。 她阔步上前,主动探手给方清露牵马,却见方清露黑着张脸直奔主帐。 “这是怎么着了?”林朝洛跟着人,忙里偷闲,用眼神问起夏属官。 夏属官指了指两马见挂着的密网里躺着的大胡子,小声道:“没抓着活的,这瓦格汗跟泥鳅似的跑了好几回,最后被俘,路上活活给自个气死了。” “死的也一样,死的也一样。”林朝洛知晓方清露为何生气了,琢磨着如何哄人了,“就为了这事么?” “死的军士过了总督大人定下的数目了。”夏属官擦了擦面颊上火药蹭上的黑灰,“我们劝过了,瓦格汗几个能征善战的儿子不是被抓了么,几条小鱼也能抵得上死鱼了。” “唉——”林朝洛拍拍夏属官的肩头,“她跟自个怄气呢,我去劝劝,你们回去歇着罢。” 理清了原委,林朝洛更有把握了。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帐帘,探进脑袋。 彼时方清露正抱着她的茶盏喝凉水呢,见着她这样,气不打一出来:“你不是都问清了么。” 明明是句语调不善的话,可林朝洛听着,却莫名觉着她委屈巴巴的。 “一计擒双汗,大齐开国来可是头一遭。”林朝洛笑眯眯地凑上前,故意来讨她嫌,“怎么二娘还不知足呢?” 方清露啪一声盖上茶盏,盯着她。 “我又拍到马蹄上了么?”林朝洛矮下身,同坐着的方清露视线齐平,将面颊送了上去,“二娘要打便打罢,出出气也是好的。” 方清露抬腕,作势要打,却在瞧清她临近鬓角的伤痕后锁紧了眉心。 指腹抚了上来,她问:“怎么弄得?” 林朝洛眼睛一亮,被她抚的半张脸有些发麻。方清露还要说话,双膝却蓦地一重——人高马大的林大帅跪了下来,脑袋枕在了她的腿上,阖上了眼睛。 “伤了,痛死了,二娘再多摸两下,最好再亲一下。” 方清露:“……” 啪唧一下,方清露面颊挨了下轻拍。林朝洛正欲卖惨,那覆在她面上的掌心却温柔起来,抚摸起她被风吹乱的发。 * 秦之娍端坐殿上,听得宫人慌慌张张的通报,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可汗赤红着双眼提着刀,怒气冲冲地迈步入内,随他而来的侍从撞开阻拦的库莫宫人,作势要攀上丹墀将秦之娍拉下来。 “放肆。”秦之娍被他搅得心中升起了怒火。 埋伏在殿的库莫兵闻声而动,破开两侧屏风冲入大殿,迅速将大可汗的随从捆缚在地。 大可汗握紧了弯刀,想要挑开请他出殿库兵,虎视眈眈看着秦之娍起身朝他走来。 他此来是为了死马当活马医,挟持秦之娍与齐军周旋,获得脱身的机会,未曾想秦之娍竟藏了私兵,要与他作对。 “你哪来的兵,你——”大可汗气到浑身颤抖。 他分明软禁了秦之娍,将库莫的兵力都调去增援瓦格了。秦之娍的举动叫他心生畏惧,但又碍于颜面强撑着叫骂。 秦之娍嗤笑了声,低低道:“那我为可汗指条明路。” “病急乱投医”的大可汗瞪大了眼睛:“能活下去?” 秦之娍微微一笑:“当然能。” …… 大火燃烧了整整半日,亏得天阴,融雪冲隔了快要化为灰烬的主殿,才避免了火势的扩散。 方箬提刀入殿,刀凹槽底端积蓄的鲜血早已流净,横梁燃烧所带来的热浪在刀面烘出淡淡的血痕。 她屈臂,刀背抵着臂弯缓缓滑过,擦拭干净的长刀泛着阴冷的光,光是望着便叫人不寒而栗。 皁靴踏碎了黑炭,方箬迈过倒塌的梁柱,军士从她两侧围了上来,搜寻起丹帐大可汗的尸首。 小半个时辰后,军士们抬出了十来具烧成焦炭的尸首,根本辨认不出身份。 方箬的刀锋挨个挑过,神色凝重。 “其余宫殿都搜过了?” “回大将军话,还差内苑未搜。” “将内眷都赶到一处去,这差事交给女卫去办。” “一路都是这般来的。”军士抱拳禀报,“您放心,一切遵照军纪,若有人犯纪,皆是杀无赦。” 方箬颔首,收刀入鞘,走下烧得只剩基台的大殿,在军士的指引下前往后苑。 大范围的搜查并未出现,她到时女卫们围在入口处,没亮刀,亦未争吵。 她们退出一条道路,好让方箬上前,秦之娍的身影也在此刻显露出来。 秦之娍身着可敦服饰,珠翠满身,举手投足间满是雍容华贵,丝毫没有亡国的悲怆,那张属于齐人的面容,在人群中分外惹眼。 她就这般立在齐军与丹帐女眷之间,未说一句话,便隔绝了即将带来的惊叫与冲突。 方箬过去久侍内宫,自然认识她。 “和静殿下。”方箬抱拳,以军礼参拜,“末将受命接您回大齐。” 女卫们见状纷纷参拜,应声道:“参见和静殿下——” 能受到这样的礼遇在秦之娍意料之外,她凝望着躬身的众人,心中升腾起莫名的疲惫与倦怠感。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恨,亦或是大恸一场,可真的见着了齐军,便只剩一声长长的叹息了。 从前,刚被送至丹帐的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故土,每有来使便要打探一番家人的情形,恳求庆熙帝给她回齐省亲的机会。这样的日子持续太久了,到最后她也麻木了。 丹帐年年派遣使臣,齐朝年年来赏。最初母亲活着,还有人惦念着她托来使给她捎些物件来,等到母亲去世,她恳求兄长庆熙和丈夫允她回乡奔丧都未被允许。 恨意也是在那之后萌发的。 她恨齐人,也恨丹帐人。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秦之娍幻想着夺取兵权杀入京师刺死庆熙的情形,幻想着闷死身侧的丈夫,带着幼子篡夺汗位的场景。 上苍还是怜悯她的,这样的机会最终是落到了她的头上。秦玅观登基那年,她亦成为了库莫的主宰,虽未夺得整个丹帐,但足够她自保了。 手握大权滋长了太多的野心,她想要整个丹帐,她想要整个大齐。但她并未被野心冲昏头脑,知晓库莫此刻更需要积蓄力量,因而在大可汗举兵征讨时百般阻拦。 时至今日,最初的恨意融入了野心当中,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在恨谁了。 “平身罢。”秦之娍说。 想要权势与疆土的人因时因势而变,她此刻只想只有如何在此战后真正成为丹帐的主人。 甲胄碰撞出刺耳的声响,久被圈于后苑的女眷有些害怕。 秦之娍叫宫人将她们带远了,引导女卫们进入后苑。 她们停在了一方盖着的水井面前。 秦之娍对方箬说了几句话,方箬便将人分成了两队,一队随着她的贴身婢女到后殿,一队将这口水井团团围住。 她换了丹帐语,俯身朝井里说了几句话,里边并未传来回音。 “人未淹死?”方箬压低了声量。 秦之娍微颔首:“戒心重,故意不答罢了。” “不愿出来么。”方箬将佩刀收到身后,将井盖推到地上,双手撑在边缘。 “喂,死里边了——”她拔高了音量,睥睨着井里湿漉漉的大可汗。 大可汗吓得闷进了水中,憋了许久又探出了头来,惹得女卫们哈哈大笑。 “张弓。”方箬面色阴冷,“对准他。” 大可汗吓得惊叫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求饶。 “丢个绳,将他拉上来。”方箬直起身,后退一步。 死猪一般重的大可汗颤抖着攀上绳索,在女卫们合力拉动下爬到了地上。 他放着围着他的齐军不管,见着秦之娍便往上扑,一边用丹帐语叫骂,一边舞动着双手,像是要将她撕烂。 方箬一脚将她踹倒,拔刀抵上他的脖颈,暗自发力,踩的大可汗痛苦呻吟:“死到临头,还敢放肆。” 见女卫们将大可汗捆了起来,秦之娍敛眸,拂去了袖上沾上的水渍。 “末将送您回殿?”方箬询问。 秦之娍摇头,缓缓道:“本宫要见陛下。” 第228章 连日来的捷报让整个蕃西都沉浸在欢腾的氛围中。 陛下面上的笑意多了, 御前侍奉的大小官吏并着一众侍从都轻松了起来。 今日在蕃西与丹帐的交界处,有一场献俘大典,一大早庭院中便候满了人。晨间当值的官员低声讨论着战果, 随从们小声说着即将到来的封赏,里间传来传唤声时, 众人的面色都紧绷了好些。 捧着铜盆和帕子的宫人最先入内, 紧接着的是捧着冠冕和衣袍的婢女。门刚推开,为首的姑姑便见着了裹着唐笙裘衣的陛下立在正厅暖手。 刚睡醒的陛下焉焉的,没什么精神,瞧着像是有些不高兴。前排的宫人一对眼,猜出了陛下昨夜该是没睡好, 今早是不情不愿地起身的,不由得将手脚放得更轻了。 装着暖水的铜盆送到了秦玅观身边,她挪开覆在炭笼上双手,接过了竹盐与刷牙子,蔫巴巴地立在炭火边洗漱。 侍奉的见她擦好了脸, 送上了今日要穿的衣物。秦玅观瞧着那高冠便头痛。 “换那套明黄圆领袍来。”秦玅观说,声量比平时要小上许多。 托盘的婢女立即意识到, 这是唐大人还未起身, 后退时恨不得踮着脚尖出门,刚走到一半便听见道朗润润的声音。 “那会不会太不隆重了?” 唐笙揪着帷幕,探出个脑袋。 “朕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朝见, 该穿得隆重的是丹帐人。”秦玅观拔高了音量,回眸瞧她, “既然醒了,就来替朕更衣。” 唐笙没大没小的“噢”了声, 正欲出来,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制止声。 “你套件衣裳再出来,这是要冻出伤寒么?” 唐笙又没大没小的“噢”了声,听得立在最后头候差的婢女头皮发麻,前边的几个姑姑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等到唐大人扣着棉袍出来时,陛下褪下了裘衣张开了臂膀。衣袍滑落的那瞬,带歪了陛下的衣领,秦玅观脖颈与心□□界处的那点红痕依稀可见,方才还在不着痕迹看热闹的姑姑匆忙低下了脑袋。 “搁着吧,我来。”唐笙对她道。 姑姑领着一众婢女匆匆退下,屋内的炭火也燃得更旺了。 秦玅观歪了的衣领被唐笙理正了,内衬的白直裰穿好,厚重的圆领袍很快披了上来。唐笙的指尖忽然被人握住,秦玅观的眼神落在了另一件赤袍上。 “这件也要穿?”唐笙有些困惑,“不是已经有衬袍了吗?” 她依稀记得,秦玅观穿这身衣裳时内衬多是纯白色的。 “威严些。”秦玅观答。 唐笙明白了。 陛下这是不想在献俘大典上表现得太过隆重,也以此告诫被打服的丹帐,做大齐的对手,他们还不配。秦玅观不入丹帐都城,而是叫将军们将丹帐大可汗押到蕃西边境亦是这个道理——他们是作为罪臣参拜的,绝非战败国的国君。 唐笙想着便觉得心里爽爽的,面上也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瞧着分外得意。 暗纹流动的赤袍上身了,秦玅观低声问:“你弄得那些,瞧得见么?” 唐笙怔了下,反应过来才道:“瞧不见,我昨儿高兴过头了,不知轻重,陛下……” 秦玅观打断她:“无碍,朕不计较这个。” 唐笙刮了刮自己的鼻梁,面颊冒着热气,轻声道:“我下回一定轻些。” 秦玅观:“……” 唐笙见她一副吃瘪的模样,还想凑向前说上两句,秦玅观忙掐断她“挑衅”的苗头。 “束发,戴冠。”秦玅观冷声,吐字简洁,“御命。” “遵,命——”唐笙拉长了音调说话,取冠前悄悄抱了下秦玅观。 秦玅观没搭理她,故意摆出皇帝的架子走到妆台前落座。 镜中人此刻已经清醒了,神态冷峻庄重,没有一丝疲态了。 为了显得更精神些,秦玅观抿了些许口脂,好让自己瞧着比从前更为康健。 她凝望镜中的自己,直到身后出现一道绯色的身影,来者躬身挨着她,几乎是抵在她的肩头同镜中人相望。 “我也要。” 她怔神的这片刻,唐笙已经梳洗好了,说话时浮着淡淡的青竹香。 秦玅观将口脂纸递给她,唐笙的臂膀绕过她的脖颈来到她面前,当着她的面转动东西,寻找秦玅观抿过的痕迹。 “非要找那处么?”秦玅观抓着她的手腕。 唐笙盯着那处唇印,笑盈盈道:“就是逗你玩嘛!” 说话间,一只手探了上来,掌心罩住了她的下颌与面颊,将她带了下来。 方才还在聒噪的唐笙瞬间噤声了,唇瓣为人反复碾过,留下点点红痕。 竹盐的味道相互交融,温热的鼻息渐渐发烫。为了惩戒到她,秦玅观有意咬了两下她的下唇,齿尖反复碾过。 唐笙的呼吸急促起来,半身倾轧,右手不由自主地拢住了秦玅观的面颊。 她立着,姿态自然比秦玅观更具压迫性,久而久之秦玅观的呼吸就乱了,抚着唐笙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下落,到最后垂落身侧。 “别误了……唔——”秦玅观在间隙里吐出几个字。 唐笙的威风也没能逞太久,屋外传来了管事姑姑的催促声。 “都怪你。”秦玅观难得说出这样娇俏的话,偏着脑袋埋怨她,“面上全是。” “也就亲出来一点儿,擦擦就好啦。”唐笙挠着脑袋,假装什么都没瞧见。 秦玅观很自然地从她怀中摸出帕子擦了擦,唇瓣嫣红——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用不上什么口脂了。 眼神飘忽的唐笙终于舍得直视她了,夸道:“这不是精神气更足了。” 秦玅观动了动胳膊肘,给了她狠狠一击。 等到她们衣裳穿齐整了出来时,朝臣们跪迎参拜,等候的仪驾塞满了里外庭院。 唐笙扶着秦玅观上舆车,这套流程了走多了,要多得心应手有多得心应手,也不再顾及什么君臣之别了。 她望着车外的风景轻晃间,肩头一重,颈间也挨上了冰凉的珠饰。 昨夜几乎是求着她放纵的人已经悄悄睡去了。 * 秦之娍在方箬的引导下穿过经过炮火与箭雨洗礼的城门。 她身着库莫服饰,阔步走在牵头,身后有一众女卫护卫,一路上吸引来了数不清的目光。 镇守在城楼的军士皆是立有战功的,往那一站,杀气腾腾,对丹帐人有绵延的敌意,压迫感十足。 方箬当即按刀呵斥:“这是和静殿下,众将参拜!” 她一声令下,军士们反应迅速,旋即齐齐行起军礼。 秦之娍再上前,一顶长公主所乘规制的轿子停在了城楼入口处,等待已久的礼官携属臣叩拜,先称和静长公主殿下,再以库莫可敦相称。 仪官压下轿首,为她打帘:“殿下,陛下吩咐微臣一定要请您上轿。想要在大典前,请您堂上相聚。” 长公主与公主所享的规制是有差别的。这算是秦玅观的细心之处了,秦之娍以皇女身份出嫁,如今已有十数年了,虽未有敕命与册封,但秦玅观已用姑母的规制待她,全然没有将她当作阶下囚。 秦之娍提袍上轿,身体倾得比从前幅度要大——丹帐可敦的冠冕要比凤冠高上太多了。 阔别十数年再坐上这样的轿子,恍惚间,秦之娍的思绪好似回到了和亲的那日,只不过,那回她一路向西,如今她一路向东了。 轿帘再次由人开启时,秦之娍看到了廊檐下长身玉立,等了她许久的秦玅观。 同从前那个活泼好动性子刚烈的皇女不同,她已长成了顶天立地,执掌亿兆臣民的君王了,光是立在那处,便叫人觉得沉稳可靠。 秦之娍走出轿,秦玅观下了阶,亲自带人来迎。 身旁的宫人提醒秦之娍,即便不跪,也该俯身相迎。秦之娍听着却僵直在原地,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占了上峰。 不用说国祚百年的齐朝,即便是放眼整个史册,也从未有过秦玅观这般的皇太女,那些她从未做到的事,秦玅观全都做成了,从没有依凭任何人的力量。 她可望而不可求的位置,追逐至今的权柄,年纪轻轻的秦玅观全都拿到了。 秦之娍想,她此刻应当是忮忌的,她艳羡地看着秦玅观身上的明黄色的云龙暗纹袍,凝望着那繁复的纹饰,那几粒雕刻精巧的盘扣,心头涌动着无法言喻的悲怆。 若是她的心足够硬眼睛足够明亮能看透他们就好了,若是她不被大言不惭的兄长那一两句“心系天下,为国为民”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就好了,若是她能像秦玅观那样以死相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秦之娍的脑袋乱糟糟的,千言万语,皆汇成了一句话——若是当初她能不惜一切代价夺得权柄,她的结局定会有所不同。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若是”呢? 等到她想通时,已经晚了。 秦之娍收束视线,唇瓣翕动,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听见秦玅观在唤她。 “姑母。” 秦玅观清泠泠的声音响起了。 她托着她的腕,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玅观迎您回家。” 第229章 秦之娍抬眸, 望着那双与江芜极像的眼睛,有片刻怔神。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为皇后生辰所庆贺的千秋宴上, 刚及笈的她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高台处的场景。 待人亲和的江皇后觉察到了她好奇的视线,回眸轻笑, 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能说话, 悄声提醒她勿要走神。 席散了,宗亲们在坤宁宫中向她叩拜辞别,江皇后身旁眼睛大得像是黑葡萄的孩童倚着母亲小声说话。不一会,她便被召上前来,听到江皇后说:“这是妙观的小姑姑, 你得称她姑姑。” 幼童故作沉稳,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称她为“姑母”,惹得秦之娍掩唇轻笑。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 “陛下。”秦之娍唤她, “您是帝王,照理我该参拜您。” 秦玅观直起些身, 淡淡道:“一家人, 不提尊卑。” 室内摆着长案,她请秦之娍入座,屈指轻叩桌案,宫人鱼贯而入, 将预备好的膳食送了上来。 “时辰还早,想着同姑母共膳, 姑母不必拘谨。”秦玅观抚袍落座,身侧多了个绯色袍服的女官正准备为她布膳。 秦之娍瞧着那抹身形, 眼中除了惊诧又多了几分困惑。 “殿下。”唐笙见她瞧着自己,腼腆一笑,“身处敌营时,唐笙劳您照拂了。” 细想起被囚的那些时日,唐笙同一众军士并未遭受什么苦楚,想来应当是秦之娍下了令。 “少傅别来无恙?”秦之娍说。 唐笙不知道该怎样答了,低低脑袋,将求助的视线递给秦玅观。 “你也入座。”秦玅观道。 唐笙小声道:“这不妥吧?” “这是家宴,有何不妥。”秦玅观坦坦荡荡地望着她。 秦之娍的眸光在两人间流转,顿时便明白了,但未多说什么。 秦玅观不喜那些推诿的说辞,执筷用了几口,便入了正题。 “这些年的事,玅观皆有所耳闻。今日同姑母会面,也是有几件要紧的事要同姑母商议。” “您说。”秦之娍止箸。 “玅观知晓您这些年一直垂帘听政,知晓您位同库莫可汗。”她顿了顿,“这样的权柄,远比回京做个闲散公主要大,玅观想问问您,是预备着回京,还是打算留在此处。” 这便是开门见山直切要害了。 秦玅观话说得委婉,也留了足够的敬意,秦之娍能明白她的意思。 “家么。”秦之娍望着那熟悉的菜色,觉察到了秦玅观的用心。 这些都是她从前在宫中爱用的,秦玅观应当是问过了服侍过她的姑姑,提早为她预备的。 “自我母亲薨逝起,便没有家了。”秦之娍说。 秦玅观的指节倏地收紧,她与秦之娍感同身受,明白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沉重的含义。 皇女不必皇子,能得父皇垂青,多数时都是被豢养在深宫之中,等到要和亲了,要联姻笼络大臣了才被想起。“父”这个概念于她们而言,近乎于虚无,只有母亲才是给予情感慰藉得那个,没了母亲,她们便没了家。 淡淡的感伤在席位间流转,秦玅观与秦之娍久久不语,面上无甚波动,倒是唐笙早早红了眼眶。 “又要哭了?”秦玅观无奈道。 唐笙收住在秦玅观面前习惯性想要撅起的嘴巴,低低道:“我也早早没有了母亲,十岁时便没有了。” 秦玅观桌案下牵着她的手默默收紧,眸色渐渐沉。 唐笙迅速擦净眼泪,小声道:“让陛下和殿下见笑了。” “也算是感同身受了。”秦之娍苦笑了声,“所以,那京城于我而言,也并非梦中乡了。” 她们并未沉湎于这样的伤痛中,唐笙也坐直了身,收起了情绪。 “姑母是要留在库莫么。”秦玅观接上了她的话,空着的那只手抚弄着茶具,“光一个库莫便够了么。” 秦之娍倏地抬眸,秦玅观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野心。 温情是真的,野心也是真的,但顷刻间,有一层纤薄的纱撕破了。顶着血雨腥风走出来的两人露出了利爪与獠牙,以风雨来临前的平和轻柔相称。 她们都知道,这是该分割利与益的时刻了。 “陛下,是您击溃了丹帐十来万的兵马,我想要库莫,还是丹帐,在您一念之间。”秦之娍说。 “但姑母也知晓,无论是驻军还是新立可汗,都绕不开活着的丹帐人。”秦玅观说,“这片土地,远没有大齐的肥沃。” 风俗文化相异的两个族群,以武力征服了,也不可能彻底的,发自内心的臣服。历朝历代,设过土司,试过羁縻,被控制的族群总会在某个微妙的时刻拼死反抗。秦玅观想要以一个温和的方式叫这群怀有敌意的人睡着,好能将他们置于掌心,为大齐汲取最多的养分,维系边疆长久的稳定。 “我以为,您要屠灭或是奴役他们。”秦之娍说。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从前,有人试过了。”秦玅观说,“激起的反抗更重,不若以丹帐治丹帐,反倒能少费点力气。” “您要我做这个‘丹帐人’?”秦之娍问。 秦玅观扬唇:“姑母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秦之娍会心一笑。 “您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执掌权柄的人抛却亲情,带上身份与地位的面罩,言语间就只剩下利益的交换与博弈了。 “您的软肋已经在侄女手上了。”秦玅观说。 秦之娍笑容微僵,她也猜到了达窝尔定然是被齐军俘获了——其实俘获于他而言已经算是幸事了。 “质子在京,我无异议。” “不够。”秦玅观打断她,“姑母先是大齐的长公主,再是丹帐的主人,玅观觉着,该遣人陪着姑母,也好为姑母分忧解难。” 这就是要派驻丹帐的齐臣,分走她的部分力量了。秦玅观借此告诫她,大齐才是丹帐真正的主人,她因大齐而拥有丹帐。 “姑母的嗣君,以及丹帐日后每一任储君,都该有大齐册封,若是没有,便不能登位。” 这是牢牢把控着新君册立,将大齐与丹帐深刻地绑在一处,将丹帐主人的法统地位交给了秦玅观做定论。 秦之娍在心中慨叹,她这个侄女,够有手段。 “姑母意下如何?”秦玅观莞尔,眼眸微扬。 唐笙听出了姑侄间的剑拔弩张,腹诽,好两只笑面虎。 不知过了多久,秦之娍才道:“那驻守丹帐的大臣有哪些权柄?” “向朕奏报,能叫朕知悉全情,若是朕要叫停,或是下什么诏令,皆由驻臣传达。扩军备战,得向朕禀明,好叫朕派兵驰援,尽宗主之谊。旁的,朕一概不管——” “至于朝贡,还是像从前那般,聊表心意便可。” “敢问陛下,若是事形紧迫,必须早做论断呢?”秦之娍说,“从丹帐递信给京城,至少得半月了,这一来一回就是一月有余,误了事该如何是好?” 这是在向秦玅观要便宜行事之权,要到这个,许多事情便有了转机,权柄也就更大了。 唐笙听着两只狐狸,笑着说得有来有往,撇撇嘴,悄悄摸了两块点心来吃。 “唐笙。”秦玅观忽然点了她的名,唐笙囫囵下点心,抬首听她说话。 “微臣在。” “姑母问,这驻守丹帐的大臣该选何人,你意下如何呢。” 孤身长久待在异国,手执能够操控国君的权力,要能应对瞬息万变的局势,要对秦玅观绝对忠诚,最好还得是个能调兵遣将应对叛乱的武官…… 唐笙心里以下冒出了好几个条件,她细致思考,心里边浮现了方箬的名字。 可她总觉着方箬打心底的是惦念着回京的。 唐笙摸摸下巴,心里没有准确的答案,但她知道,这个人定然是会从女卫中挑选。 “回陛下话,微臣不知。”她如实答。 秦玅观转动扳指,指腹轻轻摩挲。 她其实想从十八和方箬间选一个,她知晓唐笙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有意不答必然是十八和方箬都有别的考量,唐笙知晓,但她不知晓。 良久,她缓缓开口:“人选的事,玅观之后告知姑母。” 秦之娍微颔首。 唐笙松了口气,知晓这场交易算是谈成了。 席间菜色凉了不少,秦玅观挥手,叫人多支起了几个小巧的炭炉,将膳食温上了。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唐笙在维系形象的同时,大快朵颐起来。 同食同寝习惯了,秦玅观给她夹了几回菜,唐笙都未意识到不妥,直到余光里瞧见了几道藏匿着的好奇视线唐笙才有所觉察。 正要起身谢恩,面前又多了一双筷子,但方向却与之前几回不同——这回是秦之娍换了干净碗筷给她夹的。 唐笙受宠若惊,忙要起身谢恩,却为秦之娍打断了。 “陛下说了,是家宴,不计较这个。” 一场宴席下来,唐笙觉着自己又笨成了刚来这个世界的模样,只能事事依赖秦玅观了。在朝臣面前她不大会像今日这般如坐针毡,静坐思忖了片刻,唐笙忽然意识到,她金人的慌张好像是来自于这个“家”字。 秦玅观不再隐匿她更深层的身份,而是将她展露在了亲近人的面前。 眼下,秦之娍已经暂歇厢房等待着献俘大殿了,内室只剩下几个婢女同她们了。 唐笙从碗筷中抬起脑袋,等待秦玅观发话,却见她靠着圈椅,支着颐,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椅子鹅脖,静静打量着她,眸中满是考究。 唐笙心里咯噔了下,没来由的升腾起一股心虚感。脑袋飞速运转,寻觅起来方才有没有说错话,思来想去觉着自己只是怂了点,也未表露出什么能叫秦玅观露出这番神情的话语。 想着想着,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十岁丧母?”秦玅观缓缓道。 唐简与她同岁,是十二岁入崇明公主府的,唐家姊妹是在前一年成的忠臣遗孤。唐笙小了她不少,怎么可能是十岁丧母? 唐笙重伤那些话再次回响在耳畔,秦玅观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了那些话的虚实。 “我,我……”唐笙磕磕巴巴,小心翼翼道,“我说我记错了,您信吗?” 秦玅观:“……” 她递给唐笙一个眼神,叫唐笙自行领会。 唐笙发挥长颈王八的特长,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同朕说说,是怎么能记错的。” 秦玅观吐出的每个字都扣上了指尖敲打的节拍,唐笙听着心跳得更快了,交叠起指节不停摩挲掌心。 陛下的语调重了些: “说话。” 唐笙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下。 第230章 一直到登上城楼, 唐笙的心还吊在嗓子眼。 她如实跟秦玅观说了,陛下听罢一语不发,直到侍从来唤才起身准备。唐笙巴巴跟上, 秦玅观习惯性地扶着她上舆车,与她同坐。 愈是这般安静, 唐笙愈是害怕。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秦玅观, 眼眶红红的,脑袋乱糟糟的,好似一眨眼,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陛下越是沉默不语,唐笙越怕秦玅观就这样不要她了, 总是不由自主地恐慌。 秦玅观当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叹息,探手摸了摸她的发:“还有些,我没想通,总得给些工夫。” 唐笙颔首, 眼泪随着动作飙了出来,不只是冻得还是惧的, 鼻尖也有些泛红了。 秦玅观拥住了她, 抵着她的发,好让她贴着心口听自己的心跳,就像自己难过时挨着她那样。唐笙倏地拥紧了她,将眼泪都蹭在了她的圆领袍上。 “今日诸事繁杂, 本不该信口逼问。是我错了,别难过了。”她轻声宽慰她。 唐笙在她怀里摇头, 唐笙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下:“我也有好多事瞒着你……” 秦玅观眼眶泛着红,轻轻蹭着她的发:“忙完, 慢慢说。” 唐笙蹭着着她的心口点头,秦玅观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她如今狠后悔就这样直白地问了话。若是叫唐笙这般难过的话,她宁愿不问,来自何方,有何因果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陪在她身边的,是如今的这个唐笙。 “待会上了城墙,接献印时也不要惦念着这个了,若是还难受,朕便叫方箬一并接了。”秦玅观心要碎了,“听到了么,不要光点头,要告诉我你是怎样想的……” 唐笙点着头轻“嗯”了声,鼻音很重。 舆车停下后,秦玅观拭干她的泪,理好她的官袍。 “去吧。”秦玅观轻推她的背,示意她先下车,“这会,咱们是君臣。” 唐笙深吸气,平息好情绪,重新充当起秦玅观的臂膀。 寒风涌了近来,层叠的人群宛如迫近的黑色浪潮,唐笙打起帘,迎秦玅观下马。 华盖与仪扇压上前,成了蕃西苍茫大地上难得的亮色。明黄色绯红色的身影交叠出现时,甲胄与兵刃碰撞争鸣,城墙上下万人跪迎,场景分外震撼。 “咴——” 号令穿透寒风冲击着献俘授降大典每个人的耳膜。 秦玅观扶着唐笙的手臂稳稳当当的下了舆车,簇新的麂皮靴踩在了铺垫着氍毹的雪地上,随着步伐隐匿在缂丝袍服间。 唐笙松开了秦玅观,退步至她与秦之娍的身后,同等候已久的方箬并行,在那之后便是御林卫与有功军士。 众多侍从垂首携行,汇聚成长长的队伍,通向象征着权力至高处的御椅。 待到她落座,左右立毕,仪官才齐声唱呵,城外押送虏兵与降将的队伍缓缓运作,通向留有血痕的斑驳城墙。 丹帐大可汗成了丧家之犬,被齐兵拖到城墙之下,并着那些贪图大齐疆土的大小官吏,棋子般排列齐整,傀儡般呆呆木木地立成多列。 “向,大齐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礼——” 被俘众大臣闻得此言惊诧地望向大可汗,却发现他早就被齐兵踹了下去,老老实实地行起了叩拜。 秦玅观睥睨着城下蝼蚁般的俘虏。 他们或伤或病,或老或少,或惊恐或不忿,屈居于武力恫吓之下,叩拜来降,老老实实行起了臣子对君主的大礼。 仪官再唱: “向,大齐皇帝,进献符节宝印——” 秦玅观微斜身,靠上御椅,唐笙会意朝方箬和十八使眼色,步伐齐整地走下高台。 一文两武,一蓝两绯,恣意飞扬的袍服成了鲜明的旗帜,穿过由两翼禁军劈开的长道,行在氍毹中央。 唐笙修长的脖颈隐与朝袍交领间,高挑的背影挺拔如松,她微扬着下颌,垂着视线瞧着眼前的道路与远处跪着的人,阔步向前。 恍然间,秦玅观的视线与记忆里的交叠了。 那立在中庭梗着脖颈洒扫的宫娥,等候书案便脑袋总低不下去的医女,立在朝堂班列间总是差点同她平视的文官…… 她想起了席上唐笙的话: “我本不属于这里,所以总显得笨笨的,想要不引起什么注意,但总是被人抓到……” 或许一开始她注意到唐笙的特殊时就该明白了。 秦玅观凝望着那道绯红的背影,心尖柔软且酸涩,一直等到她的身影完全挡住跪着的丹帐大可汗才收束视线。 涕泗横流的大可汗捧着可汗令箭与宝印,长子托着符节,头垂得极低,压抑着哭声,浑身颤抖。 唐笙从不同情这些个“王侯将相”,她单手接过包裹严密的丹帐宝印,确认无误后才将这分量不轻的金疙瘩捧在掌心。 方箬接过信令,抚着上边的文字,余光里方维宁已横起了符节放在手中掂量。 三人微颔首,携着这些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物件登上城楼。 她们背身的那一刻,衣袖与袍摆扫过他们,丹帐大小官员与王室宗亲哭成一片,大可汗垂地痛哭,攥着泥雪哭得浑身颤抖,久久不能起身。 秦玅观仰首看向秦之娍,轻唤:“姑母。” 秦之娍回神,顺着秦玅观的视线看到了微微躬身的三位女官。 “您是丹帐的主宰,这些——”秦玅观的视线掠过那些物件,郑重道,“归您。” 秦之娍没想到她会这么利落的将权柄交接到她手上,这是对这些轻蔑她多年的丹帐人一记重击,打得他们几乎能屈辱而死。 “我若是他们,此刻便已自尽了。”秦玅观轻笑了声,“如今看来,还是能忍的。” 笑了笑,她正色:“姑母,这是您应得的。” 余下的藩属国近似于求饶的国书秦玅观不愿听,她将议程提到了后边,先叫仪官念起了封赏诏书,奖赏三军。 唐笙听着诏书的口吻,便猜出了这银子大概又是秦玅观从自己的内帑里逃出来的,不禁肉疼了好几下。 仪官念了一份有一份诏书,唐笙忽然听到了自个的名字,下意识抬眸。 她方才走神得太厉害,回神时只听到了个什么爵位,悄悄挑头准备同十八说话,结果一转头就瞧见了方箬那张冰块脸,又默默转了回来寻找十八。 终于瞥见了人,唐笙刚想出声,便听着秦玅观一声呼唤。 “唐笙。” “臣在。” 唐笙快步行至秦玅观身边,在秦玅观拂动的指节的指引下挨近,凑到她身旁听话。 “还难过着呢?” 唐笙答:“没有……” “那怎么走神?” “在想事情。” “你在敷衍我。”秦玅观斩钉截铁道。 唐笙不敢说话了。 “方才恩都没谢,幸好此处没什么胆大包天的言官,不然至少得挨两顿参。” 唐笙吸了吸泛酸鼻子,麻溜道:“微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万岁——” “行了。”秦玅观将人推了回去。 确认唐笙不再像方才那样患得患失,胆怯不安后,秦玅观终于放心了,一直到大典结束都没再唤过她。 当初坑杀过大齐军士,建过京观的丹帐将军被斩首,依照丹帐大可汗一脉抓捕的宗亲即日启程押解进京,将与辽东抓来的库莫汗和死去的瓦格汗的尸首一起带来,朝野共同庆贺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再次坐上舆车,唐笙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秦玅观望着她唇畔的若有若无的笑意,眼角微弯。 回了寝居,唐笙卸下了防备,打来水擦洗被风吹得干涩的面颊。秦玅观除了冠,解开束得严严实实的革带,预备着更衣。 “下去罢。”秦玅观小臂抵近肩头,对侍从道,“今日不必来扰,除要紧政务,旁的都交给报值房的方大人处置。” 侍从唱喏。 她们说话声虽小,但唐笙还是听见了。 掬满掌心的水拍打着面颊,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滑下,湿漉漉的唐笙心绪平定,思忖起该怎样同秦玅观说起唐简的情况了。 她可以不说,但那未免太自私了些。这样的事,唐笙做不来。 身后响起一阵木屐声,已经换上轻便氅衣秦玅观朝她走来,取下了巾帕递给她。 唐笙接了,回首望着她。 “见你欲言又止了一路,我便亲自来问了。”秦玅观说,“我有好些想知晓的,你可以答,也可不答,不计较这个。” “您问。” 一粒水珠从唐笙的下巴滑落,打在唐笙素白的交领之上,衬得这身官袍愈发艳丽了。 秦玅观心尖痒痒的,视线略有些飘忽。 “异世之论,是否属实?” “属实,我没有疯。陛下算古人,我算今人,所以我刚来时总是同旁人格格不入。” “还有这种说辞?”秦玅观微讶,“那,异世时空,你可知我……” 唐笙知道她想要问什么,轻轻摇头。 “那是两个时空了,陛下。”唐笙说,“在那个时空,我就是个小小的医生,同郎中差不离,我所在的那个时空,并没有这段历史,但又同如今发生的,有好些相似的地方——” “若是能多几个您,早就不同了。”唐笙低声说。 “有何不同?”秦玅观若有所思,虽仍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难道那是什么桃花源?” 唐笙沉思了片刻:“古往今来,除了书上的,哪还有什么世外桃源?” 秦玅观敛眸:“说得不错。” 她们凝望着彼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秦玅观问:“你会回去么,像是上回重伤,你说的那样。” 她的声极轻,比起询问,更像是在恳求。唐笙的心一下软了。 见她不语,秦玅观很想催催她,但还是怕得到个违背期许的答案,不敢去催。 那幽暗的眼睛里映着唐笙的身影,唐笙下意识摇头,让她眼底的那抹身影有了动作。 虽然看不到血条了,但每每想到昏迷前秦玅观憔悴病倦的神情唐笙便觉得难过。 “我不想回去了。”顿了顿,唐笙垂首,望着铜盆中,自己的倒影,“我的牵绊不在那里了。” 一滴泪滑落,平静的水面漾起一圈又一圈小巧的涟漪。 唐笙低低道:“陛下是我唯一的牵绊。” 230-235 第231章 秦玅观一向觉得, 唐笙这人是小王八吐不出象牙,会逗她高兴,情话总是说得直白坦荡, 没她那般内敛温和。 可如今,唐笙对她说:”你是我唯一的牵绊。“ 秦玅观顷刻间失声了, 纵有伶牙俐齿,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得到在“愿意留下”期许之外的答案,她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太过珍视,反倒开始惶恐不安。 唐笙将所有自己知晓的,自己心中全部所想,都告诉了秦玅观, 没有保留丝毫。 她说起了因留下她而消失的唐简,说起真正死去的“唐笙”,说起了自己原本的家庭,说起了那个不一样的时空,她所有的遭遇, 所有的不甘…… 秦玅观安静听着,所有的情绪全被她牵动了。 “我有错, 我一直没说唐简的事, 我伤着你,也怕,也怕……” “也怕什么?” 唐笙不想说,她明知道自己的忧心是多余的, 忍了许久,但仍想问。 “怎么不说了, 我那么可怖么。”秦玅观勾着她起身,生怕王八潜到这窄小的铜盆中。 她点了点衣襟, 叫她瞧一瞧自己的打扮。 “脱了那身黄皮袍服,又在人后。”秦玅观说,“我是你的妻,没什么可怖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那我说了?” 秦玅观颔首,这动作在唐笙看来,莫名觉得她乖巧。 “我其实最早能瞧见你的寿数。”唐笙说,“不知为何,就是能瞧见。” “每每入梦,总有个雾团子同我说下边会发生什么,我得做些什么,再到后来,那雾团子便不见了。但我还能瞧你的寿数。” “这也就是那时,我为什么宁愿顶撞你,也要去治疫,也要去辽东按住海陵王的原因。”唐笙哽了哽,“那时最早我是想着遵从雾团说的,一一完成她的指令早日回去,因为我觉得你阴晴不定,我迟早要丢命。陪侍陛下走了,才知道陛下不是草菅人命的君主,反而惜生慈爱……” 秦玅观被她委屈巴巴的语调都笑了,眼底泛着泪光,唇角确实上扬的:“也不是那般慈爱。” 唐笙眼睛有点酸,今天站久了腿也累,干脆一屁股坐在妆台前,占了皇帝姥儿的位置。秦玅观向前一步,好叫她随时可以抱着,窝在怀里擦眼泪。 “雾团的预测到海陵王被诛杀后,便戛然而止了,剩下的事,我一边摸索一边处置,幸好熬过来了。”唐笙说,“我本以为是自个幸运,后来重伤那次,我昏昏沉沉的,终于瞧清了团雾。” 说到这,唐笙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秦玅观那样聪慧,其实早就猜出来了。 “是唐简么?” 唐笙颔首。 “她说,她曾回溯过无数次,都无法改变定局,就想着境中人怕是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才将我提进了这个世界。” “听起来分外荒谬,可是我就这般听到的,也是这般从异世穿来的。” 秦玅观喉头发涩,低低道:“那她呢。” “我重伤那回,是最后一次回去的契机……”唐笙抵上秦玅观,心里分外难过。 再次醒来时,她没有再看到秦玅观颅顶的血条,便已猜到了唐简的结局。 “她换你回来的?”秦玅观的声音发了颤。 唐笙点头:“她换我回来的……” 她向秦玅观讲述了自己清醒前,最后的所见所闻。 一身素衣的唐简走向了一片虚幻的桃林中,满园春色里,她长久立与边界,凝望着园中玩闹的孩童。 她无法向秦玅观准确描述最后看到的场景,秦玅观却已经在心中擘画出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 唐简自始自终都没能走出那片暮春的桃林。 “本宫就是崇明,你是新来的伴读吗?” “殿下,我是您今后的伴读,唐简。” “你是因本宫挨竹板的,本宫记着。别哭了,是本宫对不住你。” “殿下,我不痛,我只是想起了母亲。” “嬷嬷和师傅说,我是臣子,要对您尽忠,这板子本就是我该挨的。” “可你明明没有做错,明明是本宫逃了学。” “我是您的臣子嘛。” “我是您的臣子,不该叫您为难。” …… 秦玅观又想起了那张玉兰花浸湿的纸上写下的诗句。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偏偏是她早早走出了那个春日,唐简那样聪慧的人却永远地留下了。 “她可曾留什么话给我……”秦玅观的语调沙哑了。 唐笙摇头:“不曾。” 秦玅观阖眸,突如其来的晕眩促使她下意识撑住了妆台。 “什么都没有么。”秦玅观鼻息发沉。 唐笙再次回忆,低低道:“不曾。” 喉头卡着千言万语,可再多的话也只是徒劳。 秦玅观歉疚,悲痛,诧异,数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叫她感受到灼心闷痛。 “忠臣……”秦玅观重复呢喃着这两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好似被抽去了力气,“忠臣……” 唐笙扶紧了她。 秦玅观终于立稳。 “愚忠……”秦玅观喃喃道。 帝王之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是一副愚忠的模样,死心塌地地尊崇圣上,不叫皇帝为难,被压榨干价值便早早死去,以免功高震主。 她曾希望许多人都像这般追随着她,但这些人里,不能包括她的挚友,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 秦玅观为因操纵掌心的傀儡长出血肉生出感情而苦恼,也会因情感的发展越过操纵而忧心。时至今日,再从唐笙口中听到唐简的结局,秦玅观生出种浓重的无力感,那些压抑已久的歉疚快要将她吞没了。 心随境转,她敏锐地觉察到,唐简并不似她记忆里那样沉闷持重,这种感觉在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后疯狂滋长。 秦玅观无法想象,唐简慷慨赴死后望着朝局不受控制地倾颓时该有多痛,也无法想象唐简决绝离开时的心绪。 她忽然明白唐笙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守这个秘密了。 “她可曾问过你什么?” “她只问我是否想留下。” 秦玅观的身影颓败下去,恍然间,唐笙又看到了她烧毁画卷时的神情。 唐笙怕她有事,想去叫太医,秦玅观拉住了她:“不必了。” 神情落寞的秦玅观抬眸,眸光烁动。 她再一次向唐笙询问,语调恳切: “你会离开我么?” “不会了。”唐笙摇头,牵紧了她,“我不走。” 第232章 陛下和唐大人即将启程回京的消息传到京中时, 秦长华兴奋得快一宿没睡着。 尚宫听着帐帷内翻来覆去的“烙饼”音响直叹气,气息还未收回能便听着秦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被衾掀开带来的风就刮动了帐帷。 “孤怎么这个眼皮今日跳个不停呢?”秦长华靠着榻, 抱着棉被,一脸困惑。 “殿下, 是左眼还是右眼?”尚宫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 秦长华瞧见了那道恭敬的身影,苦闷地抓了抓脑袋。 “右眼。”她说,“不过孤不信这个,就是睡不着罢了。” 起初她是因为陛下和唐大人要回来兴奋得辗转难眠,后来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妙姝的脸, 脑袋就变得乱糟糟的,总是觉得她近来有些不对劲。 “你有没有觉得弘安姐姐面上笑少了?”她隔着帷幕望着尚宫,希望能得到个确切的答案。 尚宫沉默了片刻,答道:“回殿下话,弘安殿下这段时日面上的笑确实是少了, 想来应当是——” 尚宫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给秦长华听急了, 忙掀帘探头询问:“快讲, 这是太女之命!” “这……”尚宫真是觉得小殿下越长越跟陛下像了,不只是相貌上,更是说话上,行事风格上, “回殿下话,太后重病已久, 执一道长来也只是缓住了,未见有好转, 弘安殿下当然不高兴了。” “为何从未有人给孤禀报过?”秦长华急了,“她也是,一天天的只给我报喜,同我说的执一道长已将太后医好了,眼下就差将养好了!” 尚宫后悔自己最快给小殿下说了实话,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殿下,您想啊,能用的法子自然是都用过了,剩下的不就只剩吊命这条了?”尚宫也不好太直白地劝谏她,只得隐晦地提了两嘴。 不想皇太女已经钻了出来,一边套着靴一边说:“我今日就瞧姐姐脸色不对,该是出事了,我就找她去,你们不必跟着了!” 尚宫骇得拉着太女衣服就跟上:“殿下,殿下,您穿那些怎么够?!衣冠不整叫人抓着报给陛下怎么好?!” “陛下不会不通情理。”秦长华接了袍服套上小跑起来。 她比寻常十二三的孩童长得高好些,只比尚宫矮上丁点,腿又长,三步并两步一迈就将尚宫甩开了。 “殿下!” “殿下——” “殿下……” 各种各样的呼喝越来越远,秦长华的速度也愈来愈快,渐渐的身后就剩三四个侍卫跟着了。 穿过冬季寒梅盛放的听风园,秦长华终于舍得停下接过革带扣上了。 她扶着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中衣为汗水浸湿。 灯火朦胧了颐宁宫地轮廓,好似自她进攻来,颐宁宫就与旁的宫殿不同,总是灯火通明。 以秦长华如今的身份,她无需忌惮守门的这几个侍卫武官的,宫人一叩门,颐宁宫中值守的大小宫女太监便来迎接了。 秦长华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心狂跳起来——她刚入颐宁宫便瞧见了守在偏殿的萧医官徒儿一脸焦灼地瞧着里边。 “怎么回事?”秦长华匆忙道。 医官来不及行礼便被她揪着领子制止了动作。 “回殿下话,回殿下话……”医官面色惨白,缓了好一会都没说得出话。 秦长话心跳得更快了,丢了人便往内殿去。 穿过她上回与秦妙姝同用过糕点的小厅,秦长华远远便瞧见了跪在榻前的弘安。 她跪伏在母亲榻边,听见脚步声也未回眸。 在她的身后,医官们已成片跪下,战战兢兢地等待诏令。 秦长华迈过地栿,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轻缓了。 她瞧见了榻上的人:太后面色灰白,唇瓣毫无血色,面颊因为长久的病痛已经瘦得凹陷,再无初见时雍容华贵的模样了。 秦长华抚袍跪下,杏黄色的袍服挨到了秦妙姝的。 觉察到有人靠近,秦妙姝缓缓回眸,眼眸灰暗。 “小殿下……”她喃喃道。 秦长华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就要下来了。 “姐姐。”她说。 秦妙姝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但还是在听到小长华这一声轻唤后落下了眼泪。她迅速用手背擦拭干净,握紧了手中的念珠。 “阿娘说,她本想熬到陛下归来,待到庆贺大典办完再去的,可真的熬不住了……”她垂眸望着手中的念珠,“她叫我将这个还给陛下,这是陛下生母遗物,叫我和陛下说说歉疚……” 说着说着,秦妙姝的眼泪越掉越多,想要起身,却因跪久了双腿麻木了险些栽倒。 秦长华扶住了她,眼泪已在眼眶中打着圈了。 “阿娘说了,我已经十七了,下边的路该我独自走了……”秦妙姝哽咽,“陛下还未归来,你还年幼,我是才是真正的宗室主心骨,我不该这样的,我不能软弱……” 她攥着念珠往外走去,在心中默念着要做的事情,行了一段路却又忘记了方才想了什么。 她越念越难过,扶着朱门哽咽了许久。 “你要去哪?”秦长华带着哭腔道,“我陪你去。” “阿娘说了,要召集群臣,昭告天下……”秦妙姝哭出了声,“她说,她还有个心愿……” 秦妙姝又想起了母亲最后的音容。 裴音怜牵着秦妙姝的手,声音颤抖,好似悬在风中的细线,随时都要断开了。 她说,她这一生囿于深宫之中,为了存活,为了安稳几乎将良知抛却了。她不要与先帝合葬,更不要死后困缚于帝陵,她要葬在从前所居的闺阁下,那里一推开窗便能看到盛放的木兰花。 裴音怜也明白这宫中规制不可违,且秦玅观应当对她恨之入骨,只不过有着秦妙姝的关系才容忍下来,她这个愿望大概是不可能实现了。所以她叫秦妙姝一定要将她生前常佩的簪子埋在那落满木兰花土地里。 “我不能哭了。”秦妙姝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小长华急得满含泪水,视线模糊。 “你哭嘛,你越是这样越不像你,姐姐你不能有事,我怕……”她抱住秦妙姝,“我方才传师傅方府尹入宫了,你等她们来,她们会操持好的——” “我陪着你,你回去陪着太后娘娘……” 秦妙姝回抱住她,轻抚着她的发,好似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阖宫上下传来了钟鸣。 秦长华没听过,泪眼婆娑地瞧着秦妙姝。 “是丧钟,再过一个时辰,朝臣就要来了,我们都要服丧衣,缟素,你趁着还能歇息,再去睡会罢。” “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醒了半晌了。你去哪我去哪,我要陪着你!” 秦妙姝微颔首,转而松开了她。秦长华忙抓住她的手,慌忙跟上。 * 已近五更天,天际已有些泛白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日出了。 回銮途中的秦玅观接着急报,倚着车壁燃灯观望。 车还在行,灯火晃得厉害,秦玅观定睛瞧了许久才瞧清那些字眼。 睡眼惺忪的唐笙摸了过来,枕在她身上,懵懵道:“怎么了,怎么这副神情?” 秦玅观低低道:“太后薨了。” 唐笙微瞠眸,睡意顷刻间消散了。 执一也曾奏报过病情,只是不想,太后的病竟恶化得这样快。 唐笙捏着信纸凑到灯火前细致阅读,读罢手垂了下来。 “妙姝该怎么办?”唐笙想起了那张未脱稚气的脸,“她和她阿娘……” 秦玅观支颐,拇指摁着太阳穴:“怎么会这般突然。” 她冷静了片刻,叩响厚重的车壁,守候在侧的女卫当即策马前行,闷重的声音传了进来。 “陛下?” “到何处了?” “回陛下话,到幽州了。” “快些,四个时辰内,必须护送朕到禁宫。” “是!” …… 舆车不再求稳,马匹撒蹄奔跑,冲得车内人只能抵边说话。 “她说的那些,您应允么?”唐笙问。 裴音怜这个事其实有些难办,全然依照她留下的遗言来办会违制,秦玅观很容易被骂不孝,但唐笙知晓秦玅观眉心的愁绪并非因此事而起。 “我若是她,也不愿同庆熙合葬。”秦玅观说,“她说的我会为她办到。” “你细致读那些,其实她也思忖到了,怕搅了庆贺大典,只叫我戴孝三日,百官二十七日,百日内不得宴饮婚嫁罢了。这段时日刚好足够辽东和蕃西报上军功到兵部核查。” 唐笙沉默了。 “照例,皇太后薨,朕要百日缟素,释服后要素服二十七月。”秦玅观说,“礼部的那些人也在等朕发话——” “朕同太后不睦,朝野皆知,许多事都难办。” 唐笙知晓她是心软了,但嘴上仍是不松口。人心都是肉长的,接连几日收到这样的消息,再坚硬的心都会有所松动。 秦玅观此刻也是难过的,听到这样的讯息,她脑海里反而记不起那些恩怨了,唯有母亲尚在时,她们谈笑时的情形。 良久,秦玅观出声了。 “恩恩怨怨。”她叹息,“归根结底,错的,也并非是太后。” 秦玅观阖眸:“她去的这样匆忙,妙姝该怎么办?” 第233章 天亮大亮之际, 舆车终于行到了京师外城。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已是正月,仍是偶有落雪, 灰白相映间,衬得迎驾队伍更为肃穆了。 皇太女、弘安公主、殿阁大学士陈栖白、京兆府尹方采薇、御前掌事方汀并着六部与大小京畿官员相迎, 各个翘首以盼, 面露焦灼。 御驾行近京师护城桥时,探看仪驾的太监飞奔向前,官员会意,当即作出手势叫众人肃静恭候。一片白苍苍中,班列像是护城桥两侧的围栏那样, 开辟出了气势恢宏的道路。 众人估算着时辰,但迟迟没有见着御驾的身影。 方姑姑叫来当值太监,叮嘱道:“别是那雪积桥上了,舆车上不来,你叫人抬轿去, 务必要将陛下平安迎回宫!” “姑姑,瞧清了, 陛下和唐大人搀扶着过桥呢, 舆车在后边跟着。”太监擦着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还是候着吧,奴才劝过了, 先行的华盖已叫上去遮挡风雪了!” 听得是秦玅观执意如此,方汀也不得再说些什么了, 唇线崩紧了些,喃喃道:“可别着凉了。” 约莫一刻钟过去了, 护城桥上出现了许多朦胧黑影,方汀认出了那是派遣至百里外的禁军都统回来了。 “奏凯旋乐!”方汀挥手,乐官们起声。 铜角、铙、得胜鼓、箫笛管笙齐鸣,声调磅礴,唐笙和秦玅观远远便听着了。 秦玅观步伐微滞,唐笙轻声问:“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秦玅观摇头,低低道:“六年前,我也曾走过这条桥,那时没有凯乐,如今走来,真觉恍如隔世。” 六年前便是庆熙十七年的腊月了,秦玅观知晓她说的是从辽东奔袭千里掌控京畿,心不由得沉了下来。 那年寒冬,漫天飞雪中,刀尖染血的秦玅观染在鬓角的雪水已结成了冰粒,眼前迷蒙,几乎要失去知觉。走在桥上,意识复苏的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正一步一步地走过奈何桥。 说是奈何桥也是差不离,因为道路尽头迎接她的并非凯乐,而是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陛下……”唐笙握紧了她的手。 秦玅观回神,指腹摩挲着她,叫她放心。 积雪早早清理过了,她们走得每一步都很稳当。华盖追逐她们的身影,想要为她们遮挡风雪,秦玅观呵退了。 她们行至桥中央,飞雪中有一道杏黄色的身影冲了出来,像是一只小兔撞开了高高的草窠。 “那是长华么?”离京小半年,唐笙有些不敢认了。 “瞧服制应当是。”秦玅观答。 她们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侍奉太女的宫人们也飞奔起来,想要将即将失仪的小殿下拉回来。 结果陛下她们过了桥,那道杏黄色的身影也没被捉住。杏黄色的小兔飞一般砸进了陛下和唐参赞怀中,张着臂膀用力圈着她们,将脑袋埋进了秦玅观怀中。 秦玅观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唐笙眼疾手快护住秦玅观的腰身才叫一大一小没跌进雪地里。 “陛下……”小长华撅着嘴巴,眼泪汪汪,顾不得什么仪态和规矩了。 “陛下,你这一去也太久了,你不知道京师怎么了……”小长华说得磕磕巴巴,难过出了带着哭腔的鼻音,“太后娘娘薨了,弘安姐姐哭了好久了,朝堂上他们都好气人,当太女好累啊……” 秦玅观抱紧了她,轻拍她的背脊,微别过脸,好让旁人瞧不清她眼底的光点。 唐笙瞧着她们,心中更沉闷了。 侍奉太女的宫人们赶上来时,忙跪在雪地中,为主子的失仪而请罪。 层叠的人群中,秦玅观看到了隐在最后身形单薄的秦妙姝。 她张开一只臂膀,静静望着她,眸光微烁。 秦妙姝哭的无神的双眼又涌出了泪花,她缓步上前,旋即小跑起来,抱住了秦玅观。 “妙姝。”秦玅观揉着抵在自己肩上垂泪的人,温声唤她,“想哭便哭,不必强忍着,那些规矩不遵也罢。” 秦妙姝终于痛哭出声,边向秦玅观请罪边诉说母亲生命最后的悔意,声调夹杂了太多的难受与痛楚。 秦玅观阖眸。 回宫的路忽然变得很是漫长,等到她带着家人回到禁宫时,秦妙姝的眼泪还未止住。 母亲一去,她连在可以依靠的人面前发生大哭的机会都没有了,陛下的宽容的拥抱催化了她心中的愧疚,秦妙姝几乎要无地自容了。 宣室殿中,秦玅观劝慰了她许久,小萝卜头一听她说话便想哭,再听到陛下说话眼泪便直接下来了。 “阿娘她自知有错,不敢恳求陛下原谅。她说她去得罪有应得,丧礼操办与否,陛下不必按照圣母皇太后的规制来……她唯一恳求陛下的,便是不要让她与父皇合葬,她无颜去见江皇后,也不想去死后仍要侍奉父皇……” “她,她还叫我把这个交予您,说是物归原主——” 秦妙姝摸出了藏在怀中许久的白玉念珠,放到秦玅观手中。秦玅观摸着那还带着体温的珠串,心绪芜杂。 她微垂腕,露出了宽袖遮掩下的念珠,几乎一样的珠串散着温润的光泽,像是先后江芜那双慈悲温和的眼眸。 秦玅观想起了母亲还在时她们的点滴,长叹息。 “念珠本是母后遗物,太后那串亦是母后赠与,朕没有收回的道理。”秦玅观顿了顿,敛起眼眸,好似陷入一段漫长的回忆。 裴音怜与庆熙帝的扑击之症密不可分,又在她夺位的关键时刻毒杀了庆熙,虽是出于私利但也确确实实帮助了她。她在母亲生产时做了手脚,又几次妄图帝位,险些毒杀她亦是真。 得知她杀母之事时秦玅观恨不得当庭手刃了她,可过去了这么久她反倒心中多了许多哀戚。 良久,秦玅观道:“从前,宫里的女人总是身不由己。” 秦妙姝抬眸,眼底闪着泪光。 “你母亲的丧事,只以太妃之礼操办,至亲服孝朕不干预,但朝中大臣只有一月,百姓不过百日。”她缓了缓才道,“朕允她葬于所求之地,不与先皇合葬。” “阿姊……”秦妙姝哽咽道。 秦玅观垂眸,将白玉念珠戴到她的手腕上:“这是你阿娘留给你的念想。” “朕将它,交还与你。” “阿姊……”秦妙姝全明白了。 念珠便是江皇后坚定仁善慈悲为怀的延续,江皇后赠与女儿与她的阿娘,都是希望宫中的女子能够和睦安定地生存下来,在这四四方方的囚笼中,不再囿于后宫争斗。 江皇后的话为陛下铭记于心,这也是陛下为何在最后宽恕母亲之因。如今陛下将这串念珠转交给她,不仅是想给她留个念想,更是想要她铭记江皇后的话——宫中女子的刀刃,要面向朝野,要面向囚笼。这捆缚住她们的樊笼反而将她们凝作一团,代代向前打破桎梏。 “阿姊,妙姝全明白了!”她哽咽道,“阿姊……” 秦玅观再次张开臂膀,秦妙姝毫不犹豫地拥了上来。余光里秦长华正满眼泪光地瞧着她,秦玅观叫她过来,将她一并拥入怀中。 * 稍晚些时候,十八女卫中除了远在辽东的方清露,其余的全聚集于宣室殿外等待述职。 这还是半年来唐笙头次见人这么齐整,外殿值守时一见着便奔了出来和方采薇撞了个满怀。扑上来的女卫愈来愈多,一层裹着一层,将唐笙裹成了个洋葱心。 “往那儿一站都要认不出了,嗬,那气魄,还是咱们小十九么?!” “唐少傅、唐参赞、唐总督……唐大人……” “别叫了,折煞我了三姐!” “到京多久了,用饭了么?” “还差个二姐,二姐呢?” “还有些时日才能回呢!” …… 女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唐笙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个冬天,方家姐妹围住她烤火取暖的情形。 所幸戍边卫都过后,她们都还活着,还能重聚于此。 唐笙忧心太后丧气未过,她们这般吵闹可能会引来言官弹劾,努力安抚起姐姐们,应答起来她们关于战事和伤势的询问。 团聚的欣喜淡化了时辰的流逝,冬日的天又暗得极早,等到唐笙腾出工夫入殿时,秦长华和秦妙姝已经告退了。 陛下斜倚着书房的五屏椅,肘部抵起身,支颐阖眸养神。听着脚步声,半启眼眸。 唐笙立在昏黄的灯光中,身形愈发沉稳高挑了。权势养人,她单是立着便已显露出了少年权臣的意气,不比俗气的雍容,她更显得清贵,就同旁人描述秦玅观那样。 “圆日落山了。”秦玅观看向唐笙身后能映出殿外情形的乌金砖,语不达意。 唐笙知晓她这是在慨叹,缓步上前,来到她身旁,替她捏肩,舒缓舒缓紧绷的情绪。 “总觉着,越活越心软了。”秦玅观靠着她说。 “本来就是菩萨心肠,怎么能叫‘越活越心软’?”唐笙答。 秦玅观轻叹息:“那些死于齐军刀下的人,那些死在朕手上的人,不计其数,菩萨心肠同朕没有丝毫干系。” 唐笙指肩的动作停下了,她探长了脖颈绕到秦玅观跟前寻找她的双眼。 “怎么了?”秦玅观似有些疲倦,眼底略显迷蒙。 “一心为国,竭尽全力促变法,敢为天下先,为何不是菩萨心肠?”唐笙蹙着眉头,语调里藏着心疼,“旁人不知晓你,我还不知晓你吗?” 秦玅观轻笑着转身拥住她,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也就阿笙最会哄我开心了。” 她明明在笑,唐笙却总觉得她的笑容里藏着苦涩,眼睛里也饱含悲悯。 “这哪儿是哄,我不爱说谎话,我说得都是实话。古往今来,你是最好的陛下。” 秦玅观微微瞠眸,望着她,有片刻失神。 “我只是觉着,女子在这世上活得太苦了,总是不忍心……这深宫之中,多是苦命人——” “启于一念罢了。” 这样云淡风轻的话,却叫唐笙红了眼圈。 她啄了秦玅观,将眼泪蹭到了她的面颊上。 “一念么,明明是执念。” 秦玅观笑而不语,唐笙却扑了上来将她抱得紧紧的。 第234章 太后丧期这百天, 秦玅观作为君主出于维系皇室的规秩的考量,服丧三日,辍朝七日, 剩下的百日丧期除了不许宴饮行乐,一切都照常进行。 这百日里, 辽东和蕃西大小军士都在清点功绩, 逐级上报至主官,再上报至兵部清查,最后呈给秦玅观定夺。 唐笙和秦玅观朱笔一挥,提拔起了大批青年才俊,将亲近且有才德之人填充了诸多高位, 一时间辽东和蕃西的面貌焕然一新,朝廷也多出了许温和且坚定的面孔,唐笙后来上朝都觉得宣政殿内的气流都清新了许多。 她的袍制换成了除了玄黄二禁色外,无比尊贵的绛色。放眼整个大齐只有沈长卿、方箬、方清露和林朝洛能同她一般穿着绛色袍服了。十八亲卫中,立有功勋的亦是步步高升, 品衔最低的也穿上了靛蓝服制安派了六部要职,老小之一的方维宁亦是穿上了绯红袍服, 成了神采奕奕前途无量的京官, 夏琳这位小小的属官亦成了一城知府,御林卫中也有不少得到了拔擢。 这百日,是朝野上下难得安宁的百日。大权在握,皇威正盛的秦玅观借着这个时机下令彻查了唐简一案, 惩处了追参多年的言官,亦处理了幕后主使。她还下令做了一件事, 叫好些人都只能端端正正地等在家中…… 方清露和林朝洛便是其中两员。 京中方清露的宅邸里,集贤院的画师一下逮着两位大员, 忙叫来同僚和画童打下手。 “两位大人坐得稍远些,这画皆是单人的,您两位这般,身侧的样貌臣等画不好呐——” 林朝洛心里烦得打紧,恨不得将这些个画师赶出去才好,又碍于是陛下的诏令只能忍下。 “你安生些,陛下叫画这些是为了送入凌烟阁的,这不正顺了你的光耀门楣之心么。”方清露端坐着,神态宁静,言语间却又阴阳了林朝洛一回。 林朝洛哪管得了这个,她们远在辽东,回京本就比寻常人晚些,忙完这忙完那,好不容易逮到个能和方清露独处的机会,却被这些个画师抢了先,她急得就差要抓耳挠腮了。 “你叫她们回去在画不成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坦坦荡荡说。”方清露借着画师更换颜料,活动了下肩膀,目不斜视道,“你要背着人必定是想了什么馊点子,我才不听。” 林朝洛抿了抿唇,无奈道:“我不是不敢说,我是怕你不敢听。” 方清露:“?” 她狐疑地侧身,听得林朝洛吐露了两个字便慌忙叫她闭上嘴。 “你们都先下去吧,明儿再来。”方清露对画师说。 “大人,您明儿还还在这么?” 方清露颔首,叫人送客。 林朝洛总算能挨着她坐了,笑盈盈道:“我同你说了吧,要私下说成婚的事。” 方清露拧了把她胳膊上的肉,掐得林朝洛直叫:“轻点,伤还没好利索呢!” “鬼才信你,没好利索还日日往我这儿跑,还死活不肯走,哪有一点伤没好利索的样?” 林朝洛自知理亏,搂着方清露就不肯松了:“你先听我说完。” “说。”方清露瞥了她一眼,抽出被她困住的手,将官帽摘至一旁。 “我想着请陛下来当证婚人。” 方清露动作一僵:“陛下她……” “定然会来的。”林朝洛万分笃定。 “辽东新政推行不错,新女户已占半数,新学也兴得不错。”方清露顿了顿道,“陛下笑意都多了,正忙着将行政推行至另外六省,想来应当是腾不出工夫的,更何况太后丧期还未过,咱们延一延罢。” “军户里也不错啊,上手的都有咱们摸出的路可走,哪有那样难,陛下挑几个顶事的填上官缺就好了,没想得那样忙罢?”林朝洛被她说得有些动摇了,但还是想争一争。 迟疑了许久,方清露道:“那……奏呈陛下?” “好!”林朝洛当机立断,“还要给执一递信,叫她算个好时辰!” “你消停些罢,执一道长哪有工夫管你的闲事!” “陛下都管了她能不管?” 林朝洛理直气壮,叫方清露又忍不住掐了她两下。 她从镇国将军府派出的人赶至朝元观时,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执一道人门前正蹲着几个青袍官员。 小厮瞧见了那京官带来的器具便知是宫中来的画师了——这些日子老有画师往方林两府跑,跑着跑着都瞧眼熟了。 小厮报名姓,观中小道前来指引和,那画师身形矫健,借机冲进了观中奔向执一道人所在的屋舍,叫她躲不得。 执一无奈启窗,在占卦合婚的间隙同小厮交谈了几句。 “你是常在京畿报信的么。” “回道长话,是。” “去过沈府么。” “沈府,沈府不是烧了么?” “沈太傅府。” “噢——去过,不过近来未曾去过,沈大人正闭门养病呢,谁的信都不接。” 执一指尖动作一顿,微扬首。 “四月十二是吉日。”执一语调低了些,“转告林帅罢。” 小厮正想告谢,执一道人却早已拂袖而去。 画师也一同被请了出去。 下山的路上,小厮同画童交谈了几句。 “怎么觉着你们满京城蹿呢?” “哪有满京城?能入凌烟阁的能有几人呢,不过方林二位大人都是大功之臣,才叫你时常瞧见我们。” “那……还有几位大人?” “唐少傅是一个、沈太傅是一个、方尚书是一个……” 画童正数着,却挨了画师一掌:“怎么什么豆子都往外倒?!” 小厮收声,揣着怀里的“吉日吉辰”跑得更快了。 * 唐笙端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腰酸背痛,一旁的秦玅观却倚着软屉榻打起了盹,手里还握着没读完的经书。 她挪动手臂敲了敲榻,秦玅观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这个睡姿睡久了该颈子疼了,困了早些上床榻上歇息罢。”唐笙小声说。 秦玅观收起书卷,坐直了身,侧首打量着紫袍唐笙,良久才说话。 “人模狗样。” 唐笙:“……” “不是王八相了?” 秦玅观轻笑了声,眼波轻漾。 唐笙抿唇笑了。 临近的长案上有新送上来的奏疏,秦玅观挑了最厚实的一本瞧了起来看了首句便说:“百日一过就该大行封赏了,兵部同吏部的合单呈上来了,名字不少。” 唐笙从长长一句中敏锐的捕捉到了“封赏”和“不少”两个字眼,心中警铃大作。 “不会又要您从内帑拿吧?” 秦玅观忍俊不禁,抬眸上下打量了遍唐笙,用眼神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唐笙不管,她知晓人人都算计着皇帝姥儿钱兜子,就是不肯松嘴。 “不是说这一季的税收还没纳上来,国库就要见底了吗?” 秦玅观阖起厚折挑着她的肩头戳了戳:“朕乐意从内帑掏钱,倒是你——” “掉钱眼里了?” 唐笙撇撇嘴,本不想答话,视线一转见着画师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又老老实实地答起了话。 “回陛下话,微臣只是觉得,内帑是陛下的私库。这些年陛下为国尽心,内帑都快掏干净了,更何况……” 更何况假借报功勋提拔亲信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这都是拿皇帝姥儿的钱和权卖人情,这些事彻查起来也颇费精力,多数人都能藏住,唐笙更见不得这个。 有些话她没明说,但秦玅观明白。 “你怎知全是利好旁人的。”秦玅观接着翻折子,视线扫过那一连串的名字,淡淡道,“朕是不较真的人么。” 唐笙也明白了,狐狸又要借着这个契机发难了。 先前太后丧礼,秦玅观借着丧气作乐和不敬亡灵的由头摘了一批朝官的乌纱帽,这回又要借着不长心的官员放松警惕带挈朋党的契机发难了——朝廷的朋党几乎被她一网打尽,地方行省乃至于最基层的军营还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秦玅观总是要稳坐金銮殿钓鱼的。 反正如今的大齐,她已大权尽收,没有了掣肘皇权的力量,有些人再怎么兴风作浪都闹不出来能震动京师的大事了。 “你还是要拿内帑赏?”唐笙想清楚了这些也没能放下纠结,安静了半晌,又忍不住发问了。 秦玅观:“……” 见秦玅观不答,唐笙用靴子悄悄踢了踢她。 “从辽东和蕃西运来的岁币宝物不能赏了么,国库是连封赏的钱都掏不出了么?” 秦玅观的语调有了波澜,画师抬眸时唐大人已经默默垂下了脑袋。 她急得团团转,陛下终于发话。 “退下罢。” 画师收拾好东西便跑路了,留下陛下和唐大人在殿内对视。 唐笙隐隐觉得陛下要干什么了,下意识往圈椅后边挪了挪,仰首瞧着秦玅观的身影靠近,有些紧张。 “新政呢?”她开始没话找话,转移秦玅观的注意力。 “辽东和另两个省试行地不错,百姓间的冲突少了,辽东不知,江南与琼东收上得赋税这几季涨得不少,户部报上来的新女户涨了二十余万。” 轻缓的脚步声随着清泠泠的音调逼近,唐笙的脖颈仰得更高了。 秦玅观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带上前来,俯下身,淡淡的药味拢了上来。 “还有呢……”唐笙再度发问,“同僚们奏了几回了……” “何事。”秦玅观有用上了那种能蛊惑人心的语调,勾得唐笙心怦怦跳。 唐笙喉头滑动,迟疑了片刻秦玅观的鼻息便洒在了面颊。 “封禅的事,要去泰华山封禅的事。”唐笙抬眸,巴巴凝望着她的眼睛。 秦玅观耐心耗尽了,唇瓣擦着她的耳廓: “明日再说。” 第235章 刚打盹醒来的秦玅观掌心很暖和, 唐笙感受着她的触碰,却觉得心尖比她指尖发凉时颤得更厉害。 “陛下。”唐笙仰首迎上她的亲吻,背脊贴上了圈椅。 秦玅观仍是觉得距离太远了, 单膝跪上了圈椅边角,将唐笙圈于最里边, 支撑着的那条腿抵在她的双膝之间。 唐笙忽觉苦不堪言:秦玅观好似特别喜欢将她限于窄小的环境里亲昵, 她享受这种可操控的安全感,但又时时刻刻顾及着唐笙的想法,总是不忍心展露出粗鲁的一面。唐笙回忆起她这种不安全感的来源,记起了远在蕃西时的一次移位的压制,陛下不高兴了半晌, 还是她主动换到圈椅上任由秦玅观发挥才将人哄了回来。 她是打心底地渴盼那个能拉七力弓的秦玅观能彻底康复回来,不然这“较量”总是不够势均力敌。 “新配的药有吃么?”唐笙压下发急鼻息询问她。 “怎么忽然问这个?”秦玅观有些不悦,“不能专心些?” 唐笙唇瓣吃痛,终于老实了。 圈椅宽大,不解气的秦玅观双膝都跪了上来, 进一步压缩了唐笙的活动范围。唐笙忧心她吃力,双手绕至她身后托举。 蓦的, 秦玅观半身一轻, 回神时已被唐笙托着身体带起身了。失重感让她生出了不安,下意识圈紧了唐笙的脖颈。 “上哪去?”秦玅观问。 “明知故问。”唐笙抿抿唇,眼底藏着狡黠的笑意。 唐笙同秦玅观不一样,她喜欢宽大的地方, 一切顺着秦玅观的心意,但不肯叫她脱离了自己的操控范围。 秦玅观觉着这人坏得打紧, 仍不住伸出双手揪了揪她的耳朵,真要发力了却又舍不得将她扯痛。这刚好顺了唐笙的心, 成了鼓动她放肆的由头,激得唐笙什么“忤逆君心”的事都能做出来了。 今日歇朝,秦玅观穿得随意,长发只以一支玉簪低挽着,枕上褥子的刹那簪子松松垮垮的发就被蹭散了。唐笙怕簪子伤了她腾出手来塞至枕下,秦玅观反倒趁着这个机会解了她领边的盘扣,指尖一路往下。 这是挑衅,唐笙心道,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用大了些。 “心口的伤当真好利索了?” 秦玅观抚着那处淡去了许多的疤痕眼眸澄澈,全然没有挑衅的意味。唐笙一时松懈,全然忘了她的狐狸心思。 “好了……”唐笙嗫嚅,指尖也在此刻突然滑进中衣,她小臂一软直接就趴下了,秦玅观顺势颠了个位将人圈在怀里。 唐笙不服,很快便起身拥住了秦玅观。 “大胆。”秦玅观挣扎了两下,“怎么敢对朕动手动脚?” 唐笙:“……”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动手动脚的。 “陛下……”唐笙从身后枕着她的肩膀,圈着人说话,“我不闹了。” 见她今日服软得这般快秦玅观还有些狐疑,结果下一瞬唐笙便有了动作。托着脖颈的掌心滑动到了面颊,制服贴着她的唇瓣。秦玅观在闷哼前咬住了她的指节。 “靠紧我,不必紧绷着。”唐笙附在她耳畔,勾了勾指尖,“放松些。” * 这几日封赏的诏令发出去不少,京中的官员是最先拿到的,传诏官员遵照诏执,往来奉送的路上都极为热闹,就是借病告假久居私宅的沈长卿都有所耳闻。 新宅面积要比从前的沈府小上好些,位置也偏远。沈长卿立在窗沿边听着锣鼓声由近及远。 随从叩门,获得应允后入内,见她面有愁绪,温声宽慰道:“大人,这才是第三批,一二品的大员接到诏旨的屈指可数……” 沈长卿抚着窗沿,并不想解释,只道:“都取回来了么。” “回大人话,取回了。”随从闪身,十来个小厮托着二十来笼鸟雀挂满了檐下。 沈长卿出了房,目光掠过成片的鸟雀落在了随从身上。 “都在此处了?” “是,已无寄存的了。” 沈府大火那日,豢养在沈府的鸟雀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最后随着断壁残垣消散在深冬的大雪之中。沈崇年余下的鸟雀寄养在京中各处宅院和鸟舍中,沈宅被查抄后,这些鸟雀在沈长卿回京后拥有了新主。 沈长卿不喜鸟雀,尤其是养在笼中的鸟雀。 “都放了。”她说。 众人抬眸,目光汇聚到她身上。沈崇年收集的这些个鸟雀几乎是个顶个的名贵,沈长卿从辽东归来后正缺银钱,竟不想用这些鸟雀换钱。 沈长卿重复了遍:“启笼。” 随从照做,这些长久捆缚于铁笼的鸟雀只有几只扑打着翅膀飞远了,还有好些怔在原处,小心翼翼地踱步探望,沈长卿拍了拍鸟笼催促它们远行,几只鸟雀终于振翅高飞。 数十只羽色各异的鸟雀奋力展翅飞越四四方方的宅院,沈长卿目送着它们远行,视线抑制不住地模糊起来。她头仰得很高很高,长久伫立,直到天际连小小的黑点都消失了才缓缓地垂下脑袋。 门扉处立着道石青色的身影,沈长卿回眸,模糊的视线有片刻是清晰的,等到再眨眼时,那道身影推开门扉径直朝她走在,立在了中庭。 沈长卿唇瓣翕动,喉头却发不出声音。 引人入内的随从悄然退下,庭院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天色渐暗,细算起时辰,沈长卿能猜出执一是何时下山的。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开口了思绪却又陷入了一片空白。 执一心跳得厉害,踟蹰了许久才敢开口: “闻说太傅病了,贫道便想下山探望——” “敢问太傅,近日安和否?” * 唐笙睁眼时窗外的天黑了大半,殿中也不知何时燃起了烛火。 身旁的秦玅观已经换了身中衣,衣冠整齐地靠在枕上,一本折子摊在身上。 她这模样唐笙瞧多了,知晓她这是睡醒梳洗了挑了本奏折看,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自个的中衣压在秦玅观身下,唐笙摸索了半天才将衣裳拽了出来,正套着呢,身旁的人睁眼了。 “陛下?”唐笙见她眼睛似睁未睁,出声询问。 秦玅观脑袋一歪,直接翻到了她怀里。 “我衣裳还没穿完呢。”唐笙幽幽道,“好歹让我梳洗下吧……” 秦玅观窝在她心口,有气无力道:“擦拭过了,盖着被呢,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个么。” 唐笙:“……” 她顺手将秦玅观身上滑落的折子搁到一旁,将人抱在怀里哄着睡觉。 秦玅观这人一旦白日里睡多了必然会头痛,头痛了必然会睡不醒,眼下这情形就是又头痛又睡不醒了。 安静趴了片刻,秦玅观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了眼睛。 唐笙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跟着紧了紧。 “怎么了?” “忘事了。” 秦玅观掀被,从唐笙身上翻了过去,唐笙手忙脚乱地拽回被衾遮挡自己,生怕哪里冒出个宫娥。 “都下去了。”秦玅观穿好木屐,回首道,“我没叫人侍奉。” 唐笙放心了,趴在榻边问话:“忘什么事了?” “沈长卿的诏旨还未写完,朕想叫她领了户部的差事,简着内阁辅臣的位置同陈栖白一同辅佐朝政。” “我没记错的话,她们好像是师生?” “说是有过几面之缘。沈长卿回京后便一直告病,还未同陈栖白碰面。” 唐笙支起下巴,瞧着她更衣:“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是佳话。”秦玅观见不得她这般懒散闲适,探出一双手就要拉她起来陪自己处理政务,“朕都起身了,怎么面皮还躺着呢?” 唐笙滚进了还带着秦玅观体温的那侧赖了进去,死活不肯爬起身。 “我出力多,还不让我多睡会么?” 秦玅观不服往上拉了拉人:“说得像朕没出力似的。” 唐笙缩进了被褥中,又团成了个一动不动的王八。 秦玅观气得牙痒痒,但又奈何不了她,只得兀自绕过了屏风前去理政了。 一封诏书写完,身后多出了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秦玅观假装不知晓,唐笙又蹑手蹑脚地凑近,鬓角的发扫着她的耳畔。 秦玅观忽然靠上五屏椅用笔尾扫着她的下巴,唐笙被抓了个正着心虚地刮了刮鼻梁。正欲说话,却见阴影处闪出道身影,飞一般蹿了出去,吓得唐笙忙同秦玅观隔开了距离。 没见过这世面的小宫娥临走前还帮她们带上了门,听着阖门声的唐笙更害臊了。 “不是说没人么?!” “里间没人。” 唐笙无语,用眼睛诉说委屈,秦玅观只得啄了两下她的面颊以示安慰。 秦玅观轻叹息,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我想着,从泰华山回来后也得给你个封赏。” “不是封赏过了么?”唐笙凑近了她,挑了御书案上的糕点咬了两口。 秦玅观恨她是根木头,竟没听出她的心里话,只得再次试探: “林朝洛和二娘的合婚帖你收着了么?” “收着了,她们要请陛下当证婚人,我也知晓。” 秦玅观等待了片刻,没听着她的下句话,出手轻揪她的耳垂。 “我们呢?” 唐笙手中的糕点捏扁了,人也有点儿傻眼了。 秦玅观抵着牙槽重复了遍。 “我们呢?” “您是想从泰华山回来后就——”她心跳得厉害有些不敢说出“大婚”这两个字了。 秦玅观重重颔首,咬重了字音: “敢问唐大人意下如何?” 唐笙手上的糕点更扁了,唇瓣也绷紧了些,眼底光点烁动,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来了。 “您要封我为后么?” 秦玅观恨铁不成钢道:“朕不是在问你么。” 女帝封后亦是这世上头一遭的新鲜事,若是遵照寻常典制,便是将人限在了后宫中,秦玅观不想唐笙只能对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所以就要创设一套全新的规制,既要提防身后事,又要顾及真挚的情谊。 这些话在她心中积淀了太久了,林朝洛同方清露的合婚是她点头的,今日见着唐笙这般躲闪宫娥那种向天下昭告心爱之人的身份的心思再一次疯狂滋长。 所以她一定要问清唐笙的想法。 唐笙思忖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秦玅观见状反倒释怀似乎笑了。 “我坚持至今是抱定了与陛下相同的信念。朝野内外提起唐笙惦念的都是行新政立军功,是陛下亲自培土的臂膀,是陛下树立的表率。” “我不想史官工笔,将那些功绩那些执着都以封后划归为最后的奖赏,将陛下倾尽的心血归纳为一个‘情’字。”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笑意更深了:“我都明白。” “我不要成为你的帝后。”唐笙哽咽了声,“我要天下女子眼底都有望不尽的野心。” 【正文完】 第236章 暮春至初夏的这个月是最适宜出行。 齐朝开国百年, 泰华山封禅的唯有武宗和秦玅观了。秦玅观在朝臣的拥护下北巡,一为巡查边境震慑臣服邦国,二为宣扬皇威巩固大位。 京中有皇太女与弘安公主坐阵, 沈长卿同陈栖白引内阁与六部辅政,秦玅观还算能放得下心来。 她在巡幸途中访查民情, 一路也顺手做了好些利国利民的事, 所到之处百姓携家带口主动跪迎,提下的字、下过的榻、访过的山水都成了名胜之地。 皇帝为了避免劳民伤财,并未划定去哪所城池下榻,皇帝近臣又个顶个的最严,官员无法提前预备也使百姓免去了修建行宫的劳役之苦。 不过远在辽东的夏知府和孙参将却是个例外, 她们接着了诏令,她们治下离泰华山近陛下必然来巡幸,因而忙得快要脚不沾地了。 是日,孙匠打马出城,忽遇着一队人跪迎拦路, 领队的几个还有些眼熟。 她勒紧了马缰,以为这些日有什么要紧的要呈报, 却听得这行人高喝着要为她立什么牌坊, 赞颂她贤良守节。她这才认出了牵头的是从前想占她铁匠铺的亡夫亲属,当即大手一挥叫亲兵将人抓了个七七八八投进了大狱。 三老不解,为他们鸣冤,孙匠一甩马鞭, 扶着革带压着宝剑走近,吓得小老儿须发都在颤抖。 “休想用几块破石头来攀本官的亲。”孙匠看向围观百姓, “本官不结亲是因为这世上没男人配的上本官,你们有多远滚多远, 再敢闹这些,一并投入大狱!” 小老儿抖如筛糠,磕头不止。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面上一阵清一阵白,有人高声应和为孙大人拍手叫好。 “立牌坊算个啥,真要有心就立生祠,就上表同陛下赞颂!” “就是,立生祠,上表陛下!” 人群中的女声一阵盖过一阵,孙匠捏着马鞭扬手,高声道:“肃静!” 百姓的声音矮了下去,孙匠对三老说:“听见了么!” “听见了,听见了!”三老忙不迭地应下。 她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烟尘溅满了这些个乡老的面颊。 快行出城的孙匠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勒紧缰绳。 “移风易俗。”她念叨着邸报里的话,“陛下说要移风易俗。” “来人!跟夏知府吱下声,本官今日就要带人将各处的贞节坊全推了!再调一营兵来!” 谁人都知晓辽东的宽州城的两位主官有皇帝近臣撑腰,宽州的移风易俗很快得到了各处响应,孙匠牵头,挥动亲自铸造的大锤,三两下打断了牌坊和石碑,百姓纷纷响应,推倒了一处又一处的牌坊,将这些表面赞颂实则啖人血肉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消息传到了在泰华山旧日行宫歇脚的秦玅观那,她拨着念珠,唇畔扬起了一抹笑意。 抱着十二旒冕的唐笙凑上前来观望,秦玅观索性摊开折子与她同看。 “孙匠说得不错嘛,以后就立生祠,谁再提用牌坊作为奖赏全都革了下狱。” “是这个理。” 秦玅观收了念珠,食指点了点额角。唐笙会意,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了旒冕。 珠帘碰撞,声响细碎。 皇帝一起身,周遭人纷纷垂下了眼眸。 群臣随大纛行进,登上了巍峨的泰华山,华盖与旌旗从山顶的祭坛开始蔓延至山脚,铺开了长长的封禅之路。 祭坛之上,玉器、五谷、牲畜、丝绸排列齐整,石泥金绳封住的诏书奉于中央。 从祭坛上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峦蛰伏与白雾之中,像是巨大的龙脊。 幡柴扬起的白烟直冲云霄,秦玅观凝望着,心绪久久不能宁静。 自庆熙年间执掌朝政到册封皇太女正式拥有治国者的资格,这条路她蛰伏了整整十年,从庆熙十二至崇宁六年,这十多年来她遍尝苦与痛,血与泪,如今也算有了定论。 封禅者即是天命所归的正统,忤逆崇宁即为逆天而行,立于泰华之巅的她便是沟通天地的亿兆生民之主。 群臣高喝万岁,万人沿山叩拜。 下山时仪驾总与她隔开了距离,唯有唐笙陪侍在侧,秦玅观行至山腰时方才乘辇。 仪驾隐于漫山遍野的彩缎与山花之中。 头戴粱冠的唐笙与同僚协行,方十八走得气喘吁吁,擦着汗道:“陛下这身子是真的大好了,走了这么久才乘辇。” 十二应答,语调中略带调笑:“也不看是谁调养的,是吧十九!” 被点到名的唐笙莞尔,抱着笏板走得更有劲了。 “十九,陛下有说下边往哪去么?还微服私访么?” 唐笙望着长长的石阶思忖了片刻才道:“说是要体察民情的,至于去哪,不知晓。” “陛下在潜邸时偶尔会去茶馆听听说书,这回出来这么久也该去瞧瞧了。”方二娘提袍赶上唐笙,埋怨道,“这朝服太繁复了,还是窄袖袍穿得舒坦!” “我给你提!”林朝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给她打起了下手。 唐笙轻笑:“走完这段就可以乘轿了,大帅这殷勤献晚了呀。” 林朝洛吸气,回击道:“她们不懂,你唐尚书也不懂么,谁舍得自己的妻走这么远,你方才不还是扶着陛下么?” 方清露掐了下林朝洛,但还是悄悄提起了她的袍服,也怕她累着。 唐笙被打趣得面颊发烫,终是不语了。 * 方清露猜得不错,秦玅观下了泰华山歇息了几日,果然坐不住,出去微服私访了。 乘上马车来到茶馆时,方清露递给了唐笙一个得意的眼神。 店小二拂动手上的长白巾将她们迎了进来,彼时说书人正讲到文德侯在世时的丰功伟绩,台下座无虚席,数不清的眼睛盯着台上。 “文德侯啊,乃是陛下潜邸时的伴读,是当今唐尚书的亲姊!那可真是文能提笔安万民,武能上马平天下!先帝在世时,文德侯进了二十四司,是禁宫响当当的仪官,后来因才德出众被拔擢成了朝官。”说时,说书人比了个大拇指,“那可是这个!” “陛下受封皇太女时,派了文德侯整顿吏治。在座的有没有知道大贪官张至磬的,这贪官无恶不为,鱼肉乡里,百姓击鼓鸣冤了几回都被他那侍郎老舅压下了。文德侯往川西办差时被人拦了路,寻常人碰到了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更何况那时她还是个比侍郎小得多的主簿,可咱们文德侯就是管了!” 说书人愈说愈激动,醒木连拍几下,说起了今上登基时宵小作乱,智勇双全德文德侯是如何平定京中动乱,抓出细作保护百姓的。说起了文德侯是如何在平定淮水,请立女举的。 说起文德侯在世的那最后一段日子,台下人或紧蹙眉头,或扼腕叹息,神情凝重。 秦玅观的眼眸垂了下去,侍从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夫人……”唐笙硬生生地咽下了“陛下”二字,轻声唤她。 秦玅观抬眸,目光掠过唐笙看向了方清露。 她已猜出了这是方清露的点子,方清露被她瞧着忽觉心绪,老老实实地将唐笙供了出来。 唐笙握着她的手轻摇:“我就是想着,这样更能正名嘛。” “多久了。”秦玅观问。 “快三个月了。”作为执行者的方清露答。 秦玅观露出笑意:“做得不错。” 众人松了口气,继续听说书人讲文德侯的事迹。 蓦的,台下响起了道脆脆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终于在附近看到了高举着手的孩童。 “文德侯叫什么呢?” 说书人揭开竹筒,灌了许久的水,终于顺完气。 “先前说过了,文德侯姓唐单名一个简,这回记住了么?” “唐简!”孩童语调里显出了惊诧,藏着克制不住的喜悦。 见她打断了众人听书,孩童的母亲忙捂住她的嘴巴,向周遭人赔礼。 说书人也不恼,呵呵一笑,继续讲起了书。 离得这般近,唐笙也有些好奇她为何这样惊诧了。她悄悄挪近了椅子,带着自己这桌的茶点同这对母女搭话。 秦玅观支颐,白玉念珠滑了下来,隐于了宽袖之中,就这般瞧着她的背影。 “你方才为何那样惊奇呀?”唐笙跟孩童说话语调总是会不自觉地软下好些。 “你是问我么?”孩童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瞧着她。 “是呀。”唐笙答。 “我也叫唐简!”孩童眼睛眨得飞快,像是找到好朋友那样跃起了身。 母亲忙摁住她,向唐笙赔礼:“不是一个‘唐简’,孩童不知轻重,听着有趣的事就是这般满心欢喜……” “哪个‘唐’,哪个‘简’唐笙又问。 “唐尚书的‘唐’,纸笺的‘笺’。”母亲边答边在桌案上蘸水写上女儿的名字。 唐笙浅笑:“这是个好名,说不准就是下一个文德侯呢。” 母亲抿唇笑得羞涩,孩童雀跃,不过这回压低了声音。 “我也要当唐简!” 唐笙眉眼含笑,回首瞧了眼秦玅观。她相信秦玅观方才也听见了。 秦玅观微颔首。 退回原处时,秦玅观牵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唐笺。”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是个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