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福临门》 第73章 醋意 回家的马车上,沈慧照在看卷宗,好德坐在那儿苦思冥想,一脸愁容。 沈慧照扫她一眼,说道:“纪氏到底怎么死的,开了棺自然便知,不消为此犯愁。” 好德小心地说:“我不为这个。三哥,听说那谯度是从义郎,就是中过武举榜眼喽。可惜大宋重文轻武,这中过武举的前程,比起我那探花郎姐夫,却是天渊之别了。” 好德自说自话,没注意到沈慧照脸色越来越沉。 好德继续盘算:“他在汴京居无定所,暂居官衙里头,将来要是娶亲,就得在外赁屋。一月薪俸才几多,能养家活口吗?” 沈慧照把书一丢:“不知道!” 好德一怔,又说:“不过,富有富过穷有穷过,就算住在陋巷寒宅,只要夫妇恩爱,彼此敬重,胜过那些个豪门富户里倾轧算计,终日冷脸相待的,是不是?” 好德说者无心,沈慧照听者有意,越来越堵心,正要开口训斥,好德却突然想起什么,把帘子一掀,利落道:“青石,前头梁家炙鸭铺停一下,太夫人爱吃他家的鸭架!” 青石称是,沈慧照想说的话被打断,一时气结。 两人回家给太夫人请安时,沈睦也在。 太夫人坐在上首,沈睦坐在下首陪着说笑,沈慧照坐在对面,目光却落在好德身上。 好德亲自将装着烤鸭的纸包交给玉蕊,玉蕊笑道:“劳您受累了。” 沈睦笑道:“要说求子啊,那汴京西郊的延月庵是最灵验的,多少经年不孕的妇人去了,很快便有了喜信。过两日我带归娘去烧香,母亲不如也带着三郎的娘子同去礼佛,他家的素斋也是汴京闻名的!” 太夫人笑道:“归娘才嫁得几日,你这也太心急了。” 沈睦向太夫人使了个眼色,太夫人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沈慧照,终于明白过来。 “好好好,领你这份心意,到时带了四娘一道去。聆听佛音,赏赏美景,品鉴素斋,也是一桩雅事嘛。” 沈睦奇怪道:“三郎这是怎么了,脸色可不大好呀。” 沈慧照淡然道:“我没事,不劳姑母挂心。娘娘,我书房还有公务,就不作陪了。” 太夫人点头:“你去吧!” 沈慧照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好德察觉到了,多看了两眼,太夫人笑着问道:“今儿在衙门里,是有什么不顺心的,脸色这么难看!” 沈睦也说:“可不是,不知道还以为我这姑母又犯案了呢,拉长个脸,不知谁得罪了他! ” 两人都笑了,好德转念一想,终于有点儿琢磨过味儿来了。 夜深了,沈慧照在书案前合上卷宗,打了个哈欠。 好德将药送到他面前,说:“官人不是说近日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吗,我问过大夫,重调了药方子,添了川芎、羌活、细辛几味通络止痛的药——” 话音未落,沈慧照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你走吧。” 好德愕然。 沈慧照淡淡道:“今夜的卷宗我都看完了,没什么要你帮忙整理的,你回吧。” 好德看他沉沉的脸色,放下药碗,低声道:“三哥,你知道今日我为何去寻谯郎君说话?” 沈慧照起身走到榻前,故作不在意道:“你不是亲口说过,你我有过一年之约,想必是早作打算,为自己寻个如意郎君!可那毕竟是府衙重地,他又是个公人,就算你真相中了,须臾也不能成就,平日还是少去搅扰,免得引人非议。至于一年之后,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好德忍笑,走过去作势要帮他更衣:“三哥哪来这些怪话,我何时说过相中他了? ” 沈慧照避开她的手,略背过身去,自己解衣服。 好德一笑:“是要寻个如意郎君,却不是为我自己!” 沈慧照诧异地望她,好德近前一步,说:“琼奴姐姐尚未出阁,我得替她留意着。” 沈慧照不信:“哦,是么。” 好德又近了一步:“三哥明察秋毫,可不能冤了我。明明有了官人,何须再觅良人?” 沈慧照一怔:“你我不过作戏,当不得真的。” 好德摊开手,露出那枚刻着鸳鸯的镂雕玉环绶,笑问:“哦,那官人藏起这个,又将送与何人?” 玉环绶是好德为沈慧照收拾榻上枕褥,意外从枕下发现的。沈慧照瞬间沉下脸,抬手要夺。 “谁准你乱动我的东西,不是送你的!” 好德不等他说完,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沈慧照一惊,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你我有言在先,一年为——” 好德又去亲了他一下,把他剩下的话都堵住了。 好德步步逼近,沈慧照脚下退了一步,竟跌坐在榻上:“我不能违约背誓,我不能……” 好德直接捧住他的脸,深深吻下去,沈慧照剩下的话虚弱地消失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半个字来。 很快,好德松开他,笑盈盈道:“这约也违了,誓也背了,官人还是冷心冷肠,坚拒不肯从我?” 沈慧照望着好德水光盈盈的眼睛,心里剧烈挣扎,神情变幻不定。 好德叹息一声:“到底自小修行过的,道心坚定,凡俗难侵。罢,强扭瓜终究难甜,今夜恕我冒犯,官人休要见怪。” 她作势就要起身离开,沈慧照突然揽住她的腰间,将人轻轻一扯,好德跌落在榻上。沈慧照覆身上去,吻住了她的唇…… 夜,更深了。 翌日清晨,好德送沈慧照离开,还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沈慧照回头看她一眼,笑了。 “如今我已熟悉了衙门里的事,轻易不会露出破绽,你不必总跟在我身后,闲来无事,多去四福斋走走,陪你娘同姐妹们说话。” “今儿我要陪祖母去延月庵,邀了姐妹们同去的。官人慢走。” 好德给沈慧照行个礼,目送他离去。谁料沈慧照走出几步,突然快步折返,好德惊讶。 沈慧照俯下身,将玉环绶系在好德裙上,起身对她温柔一笑。 好德眼睛顿时晶亮,左右看看无人,突然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生怕挨骂,快步抽身离去。 沈慧照失笑,只听身后有人窃笑,冷下脸道:“出来!” 青石从拐角处走出来,正色道:“大人,轿子候着了!” 沈慧照冷哼一声:“再敢偷听,先打十板!” 青石又想笑,忙忍住,跟上去禀报:“大人,那棺材启出来了,可邓家带了很多人来府衙闹事!” 沈慧照脸色一沉,快步离去。 延月庵外,太夫人一行人下了马车,早有女尼慧静在庵外等候。 她生得修眉长目,面容英气,引得好德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慧静垂目,若有似无地避开好德的注视,谦卑道:“诸位檀越远来辛苦,庵内已备下清茶,还请入禅房稍事歇息,再去上香礼佛。” 太夫人合十:“有劳师太。” 沈睦奇怪道:“咦,你们主持智圆师太呢,还有她门下两位弟子慧德、慧行,我三日前派专人送了帖子,说过我要来的,怎的不见他们来迎?” 慧静不慌不忙地回答:“师傅与两位师姐去洛阳贞阳庵参加法会,下月初五才能回来。 诸位,请。” 众人鱼贯入内。 庵外不远荒草丛生处,一滴血水顺着草尖滚落,瞬间融入泥土不见。此处半边土地殷红一片,地上散落了几颗染血的佛珠,只因草木茂盛无人留意。 环境清雅的禅房里,檀香袅袅,太夫人与众女眷正在同延月庵里的尼姑说话。 好德将佛经送上来,慧静师太笑道:“檀越有心,只要将亲手抄写的《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供奉在菩萨面前,日日祝祷,诚心祈求,待功德满了,菩萨必会保佑檀越早生贵子,事事如愿的。 慧静微笑注视着好德,好德顿时面颊绯红,众人都笑了。 太夫人道:“承您吉言!果真能够如愿,我愿为延月庵重修一座新的法堂,供师傅们讲经说理、弘扬佛法。” 慧静欢喜道:“沈太夫人心诚意挚,好德好施,缘簿里一一有载的,菩萨知道太夫人虔心,必佑您早日心愿得偿。诸位檀越赶了半日的路,想必又累又渴,况太夫人年事已高,现下去听讲佛理只怕精力不济,不如先用些点心茶水,稍后再引诸位入殿。” 两个小尼姑进来送了几盘点心和一壶热茶,一少年女尼一时不慎,倒茶时茶水洒在好德身上,她吓了一跳,慌乱要上来擦。 好德忙将人搀扶住:“不碍事的。” 小尼姑悟行趁着好德扶她的间隙,偷偷往她手心里塞了一物,便害怕似地退到一旁。 好德怔住,顺势握起手心。 慧静不着痕迹地瞪了小尼姑一眼,说:“贵客驾临,合是机缘,只恐陋茶粗食,有所怠慢。诸位稍事歇息,贫尼先下去安排。” 太夫人颔首:“师太盛情,何敢当此,我们在此等候,您自便就是了。” 慧静向太夫人行个礼,带着两个女尼离去。 太夫人和沈睦归娘都用起茶点来,好德低下头,悄悄摊开手一看,竟是一颗染血的佛珠,顿时生出疑惑:这是何意? 乐善笑道:“这位师太好生奇怪,说话不僧不俗的,浑不似个出家人。四姐姐,她刚才说——” 好德顾不上乐善,快步上前把门一开,门外竟有两个面相凶恶的“女尼”守在门口。 好德心头一凛,试探道:“太夫人要小憩片刻,这儿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女尼语声强硬:“师傅吩咐下了,怕贵客还有差遣,故此不敢擅离,请檀越见谅。” 好德不再理论,反手关上了门。 眼看太夫人正要喝茶,好德几步上前夺下:“别喝!太夫人,这庵堂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琼奴也说:“是啊,一路走来除了我们一行,竟没有旁的香客,连女尼也不见几个,四下静谧无声的,好生奇怪。” 沈睦不解:“哪里奇怪?兴许人家都在法殿诵经呢。” 归娘也觉着不对:“可我陪娘来过延月庵的,这几个尼姑个个面生,从前竟一次也没见过!” 太夫人皱眉:“柳妈妈,带人出去看看,再去后院将人都唤到这里来。” 柳妈妈称是,带人出去,对女尼说:“太夫人要更衣,请师傅领我去看看地方干不干净。 ” 门再度合上,太夫人拍拍好德的手,安慰道:“护院婆子带了这么些人,安心。” 好德低头看向那颗染血的佛珠,心内不安越发扩大。 女尼领着柳妈妈出了禅房不久,几名盗匪竟然一拥而上。柳妈妈与两个女使还来不及叫喊,就被堵住了嘴,牢牢捆缚带走。 慧静这才带着悟行现身。一名盗匪问:“大当头,后院那些护院婆子都放倒了,禅房那几个什么时候动手——” 慧静解开帽子,放下一头长发。 “咱们虽是收钱办事,可一个弄不好,却是烫手的山芋,引火烧身的。女人留下,男人都结果了,才能高枕无忧。” 说完,慧静又抬手给了悟行一巴掌。 “叫你做点事都毛毛躁躁的,差点给我办砸了。当初很该一刀结果了,恁地碍事!还不滚到厨下去,想想你的师傅们,再敢坏我的事,拿你去沤了园里的花!” 悟行匆忙低头跑了。盗匪凑上前,低声道:“大当头,刚才我在后窗看得分明,小尼姑要给那几个通风报信!” 慧静得意一笑:“我还怕她不敢报信呢,倒省了我许多手脚!” 第74章 禅房 延月庵禅房里,沈睦皱眉站起身来,还是不相信她们的话。 “你们未免也太小心了,人家热茶好饭招待,哪个生了歹心要害你,一个个胆小如鼠,传出去叫人笑话!我这就出去唤了那慧静进来,看她有什么古怪——” 话音未落,沈睦已手酸脚软倒在桌上,归娘要去扶她,自己也倒了下去。 太夫人虚弱地伸手:“四娘,四娘……” “太夫人!” 太夫人一头栽倒在好德怀里,琼奴惊觉四顾:“不,不是茶,这香味不对!” 琼奴忙用袖子捂住口鼻,抢上去将檀香打翻了,可是为时已晚,她也倒在了香炉前头。 乐善神智昏沉,险些就要倒下,好德当机立断,拔下簪子猛地扎在她胳膊上。乐善疼地一下子睁大眼,差点痛呼出声。 好德果断捂住她的口,又迅速挣扎着过去打开了后窗,清风瞬间灌入,冲淡了屋内越来越浓郁的香气。 片刻后,两个女尼闯了进来,屋里人倒在桌前,好德倒在窗下状若“昏迷”,后窗大开着。 “不好,人从后窗跑了,快追! ” 女尼们跑了出去。好德这时才从床下艰难地爬了出来,看了好德一眼。 好德力气用尽,强撑道:“快走!” 开封府内院,正在进行开棺验尸。 棺盖打开,沈慧照快步上前一看,呼吸猛地一窒,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其他人更是或捂住口鼻或别开脸,谁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棺内女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痉挛佝偻犹如虾米,棺材板上遍布一道道抓痕,血痕累累。 沈慧照厉声道:“棺木上抓痕累累,触目惊心,分明是人在棺材里醒来,拼命挣扎呼救,最后气力用尽、活活闷死。邓景复,你敢将活人封进棺木,你罪该万死!” 邓景复只看了一眼,惊得面色发白:“为何会这样,娘子明明断了气的,娘,你看见了,邓家人人都看见了!怎么会死而复生,不可能,这不可能呀!” 沈慧照命令:“来人,将邓氏母子收押,着仵作人查验尸身,择日再审!” 邓母扑上去护住儿子:“儿子!儿子!停灵三日,吊唁亲友可为我们作证!她死了的,真是死了的!” 衙役上来押走邓景复,他还呼号不已:“冤枉!大人!冤枉哪!” 谯度命令:“全部带走!” 纪母扑到棺材边上,凄声大哭:“我的女儿呀,你死得好冤,就死了也不能瞑目!” 衙役将棺材抬走,纪母和阿桃追着离去。 谯度不敢置信道:“世上竟有将活人封棺之事,邓家何其残忍。” 沈慧照沉吟:“到底是生产时昏死,误被封入棺中,还是被人蓄意谋死,暂时还不能下论断。若是后者,纪氏无辜惨死,本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谯度动容:“是!” 沈慧照望着远去的棺木,深深叹了口气。 延月庵后门,乐善跌跌撞撞逃出,频频仓惶回顾,到了门外却见树下拴着一辆马车,她上前解开了缰绳,牵了马儿就走。 盗匪发现大喊:“她从后门跑啦,快追!” 乐善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狠狠一鞭子,马儿飞奔出去。 等人走了,慧静才带人走出来,面上不见半点急色,笑道:“做戏要做全了,知道怎么办了,去吧。” 盗匪纵马,追着乐善而去。 乐善不擅骑行,只能紧紧抓住缰绳,身体趴在马背上。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心里一急,艰难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狠狠一拍马臀:“走!” 马儿向北方狂奔而去,地上落下一串鲜明的马蹄印。 她顺势藏身在附近草丛,很快便瞧见两个盗匪疾驰而过,追着前方的马儿走了,很快消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乐善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盼着有过路车马经过。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狩猎而归,马身上都载着大大小小的猎物,后头还跟着如云的仆从。 乐善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不是盗匪去而复返,忙呼救道:“救命!救人!救人哪!” 马队眨眼间到了她跟前,领头的绯衣郎君面容在夜色下朦胧难辨,只是居高临下地扫向狼狈的乐善,语声傲慢:“你是什么人,为何孤身流落荒野?” 乐善急道:“我是潘楼街郦家五娘,同姐姐们来延月庵上香,谁料那庵堂遭一伙强人占去,我要赶回开封府报信,还望郎君行个方便!” “哦,潘楼街郦家的,四福斋的人哪。” 乐善听这语气不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男仆燃起火把,陡然照亮了领头郎君的面容,那是一张英俊桀骜的脸,令人望而生畏。 杨羡问道:“郦五娘,还认得我吗?” 乐善睁大了眼,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眼前人。 “当初我好意纳郦三娘为妾,郦家却告了御状,害我被官家申斥,又被禁足大半年。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 乐善转身要逃,却被一众纨绔郎君策马围了起来。 …… 杨羡骑着马儿,乐善被他绑在马后,咒骂不断:“杨羡你这乌龟烂王八,你要求神拜佛,保佑他日别落在我手上,否则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将你活活煮了,挫骨扬灰!” 杨羡大笑:“怪道人说郦氏一门六虎,不守闺范,果然泼辣得紧,家学渊源哪!” 乐善一时不慎,被拖得跌倒在地,惨呼出声。 杨羡勒住缰绳,轻轻伏在鞍上,意态风流。 “念你是个女流,我不为难你,只要你跪地求饶,立誓为婢三年,为我脱靴磨墨,侍奉枕席,我便救你姐姐,如何呀?” 众人哄堂大笑。乐善趴在地上,双手恨得把草都抓烂了,心想:尽管猖狂得意,早晚把你下油锅煎个稀烂! 下一刻,她竟真的跪下,一副柔弱女子做派,泪水盈盈道:“杨郎君,杨衙内,求你去救我姐姐,要我为奴为婢做什么都好!我四姐夫是开封府主官,你救了她,沈家他日必有厚报的!” 众人七嘴八舌:“哎呀,还真的应下了?” “沈家,哪个沈家,咱不认得呀!” “小娘子,我去救你姐姐,你也侍奉我三年如何呀?哈哈哈!” 杨羡看着凄惨无助的乐善,脸上的笑突然就没了,他猛地扬起鞭子,一鞭就将最后调笑乐善的那人抽下马去,厉声问:“你刚才说的是哪一家?” “开封只得一位主官,汴京还有哪个沈家,沈太夫人与一众女眷,全都陷在贼窟了!” 杨羡变色,沉声下令:“带人去开封府报信,剩下的人跟我走!” 他抽出腰间宝剑,斩断马后那根绳索,将乐善一把捞上来横在马前。 “抓紧了,掉下去我可不会回头救你!” 说完,他掉头直奔延月庵而去,大批随扈紧随其后。几个纨绔郎君面面相觑。 “哎,真的走了?” “杨衙内!杨衙内!我们怎么办哪!” 延月庵厢房里,好德被捆得严严实实,丢在厢房的床上。 门开了,慧静走进门来,外头的盗匪关了门。 好德下意识往角落里缩去,慧静微笑道:“娘子不是来求子的么,我这不就给你送子来了!” 好德察觉对方换作男人的声音,惊异道:“你——你到底是……” 慧静笑道:“我靠着这身男扮女相的功夫,扮作女人身形,走遍各府州县,出入高门大户,过手了多少妇人,极少叫人识破的。延月庵主持好意收留我这‘孤苦妇人’,不想我夜半迎盗,占了她的庵堂!哟,盼着你家那位沈大人来搭救呀,我还怕他不来呢!” 好德面色一变:”延月庵是个陷阱?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家官人!“ 慧静抚摸她的脸:”这话不是娘子问得!今夜三更,一把火将这里烧个精光,娘子不愿曝尸荒野,只有从了我去!“ 好德指尖悄然探向袖里金簪,作势往床柱撞去:“郎君专门奸骗良家妇人,只怕得了手,未必肯饶我性命,那奴家还不如立时就死了,好过受人玷污。” 慧静一把抱住她:“只要乖乖依我,哪里舍得杀你!” 好德举起被捆缚的双手,娇柔道:“就使性命保全,疼也疼杀人了——” 慧静松开了她的绳索,又去脱她衣服,好德假意依从,瞅准时机,簪子对准要害狠狠扎去。 下一刻,慧静惨叫一声,从好德身上滚了下来,捂住血污一片的下身惨嚎不已,他恼羞成怒,狂吼一声,径直扑了上来,狠狠扼死好德咽喉,要将她生生掐死。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洞穿了他的后背,滴血的剑尖几乎到了好德眼前。 慧静倒了下去,露出杨羡染上血污的脸。 杨羡随意地用衣摆擦了一下血迹,一脸轻描淡写,犹如刚砍破一只瓜。 乐善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好德:“四姐姐!” 好德醒过神来,也认出眼前人了,顾不得许多,张惶道:“延月庵只是诱饵,半道还有埋伏,有人要杀官人!” 杨羡一听,提起剑掉头便走,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盯着乐善阴森森说了一句:“郦五娘,可别忘了你发的誓,我会再来向你讨的!”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乐善发现好德浑身发颤,忙握住她的手。 好德牙齿战战,却擦去脸上的血,强作镇定:“我不要紧,我是沈家的娘子,此时不能乱了章法。对,先去救太夫人!” 好德奔向禅房,两名杨家护院紧随其后。 此时,沈睦搂住昏迷的归娘,一脸绝望,琼奴也无力地靠在太夫人身边。 忽然外面传来喊声:“不好了,有人杀进来了!” 两个满身是血的盗匪逃窜到了禅房外头,一人恼羞成怒道:“里头的一气杀了,与众兄弟偿命!” 此时,好德带着杨家护院赶到,护院与盗匪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一名盗匪砍了护院一刀,闪入禅房,冲着太夫人举起屠刀! 好德想也不想,捡起地上护院的刀,冲着盗匪狠狠斩了下去,盗匪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另一名盗匪也被护院砍倒在地。太夫人震撼地伸出手去:“四娘!四娘!” 好德俯下身,一手紧紧搂住太夫人,柔声安慰:“没事了,太夫人,没事了!” 琼奴如获新生,攥住好德的衣袖,失声痛哭。 乐善落后一步赶来,只看到好德手里的刀还在往下滴血,整个人都呆住了。 第75章 翻悔 另一边,沈慧照得到消息,立马带了人风驰电掣地奔向延月庵。 阴暗处,埋伏好的杀手一声令下:“杀!” 绊马索陡然绷紧,马队受惊嘶鸣不已,黑暗里无数暗箭齐发,直逼沈慧照而去。 谯度立刻策马逼近沈慧照:“保护大人!” 沈慧照眼看一根利箭向谯度射来,想也不想,将他扑倒马下,堪堪避开了这一箭。 两人翻滚马下,沈慧照的头重重撞上地面,猛然嗡地一下,眼前一片黑暗,身边喊杀声起,两方人混战在一起。 青石扑上来:“大人?” 又有杀手来袭,青石转身投入战斗,独留谯度守住受伤的沈慧照,沈慧照捂住剧痛的头部,几乎痛得站不起来。 衙役们纷纷倒下,局势陷入危难,谯度袖中滑落一柄短匕,正要趁机对沈慧照下手,此时,杨羡带着大队护院赶到:“沈大人!” 一杀手趁乱一刀扑向沈慧照,青石喊:“大人小心!” 谯度心念一转,竟扑上来以身相护,后背被砍了一刀。杨羡急忙拉弓,一箭射翻了偷袭的杀手。 今夜,沈家颇不安宁。 青石一个劲擦眼泪,哽咽不已,谯度愧色满满,向沈融讲述了今天的遭遇。 “我们在郊外遇袭,碰到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个个出手狠辣, 蓄意要取大人性命。幸有杨郎君带人赶到,杀手见事不能成,才仓促退去。卑职无能,令大人受伤……” 沈融抬手止住:“他们在延月庵设局,诱三郎出城救人,既是有备而来,便是防不胜防。这次仰赖杨家仗义相助,改日我必亲自登门拜谢。” 杨羡难得收敛傲气,恭敬道:“伯父客气,我祖母在世时与沈太夫人素来相得,太夫人遇险,杨羡断无袖手之理,所幸围猎时带的护院众多,才能救下太夫人。可惜再折回去向沈大人示警,终究晚了一步,杨羡愧惭难当,不敢承谢!” 沈融勉强振作精神:“这里不是说话处,还请花厅里叙话。谯郎君,你的伤也不轻,先去治伤要紧。” 此时乐善拎了食盒,正要入房去探望,目光与杨羡撞在一道,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入内。 沈融示意:“请。” 杨羡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跟着沈融离去。 谯度离开前,目光极度复杂地望了沈慧照房间一眼,这才快步离开。 房间里,好德守在昏迷的沈慧照身边,一刻也不肯离开。 乐善端了粥来,轻声说:“太夫人服了压惊的汤药,刚刚睡下。四姐姐,你从回来起就水米不进,喝点清粥吧,好不好?” 好德望着沈慧照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乐善蹙眉,看了一眼桌上冷掉的饭菜,示意女使们撤走。 好德握住沈慧照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三哥,你不知道,我杀死了一个活人。手一直在抖,可我又好骄傲,因为我保护的那个人,对你很要紧。你快点儿醒来,夸一夸我,好不好?其实……我很怕,我真的很怕。” 深夜草屋,薛光一人独坐在棋盘前复盘。 谯度现身:“大人,卑职无能……” 薛光叹息一声:“我都知道了,你是个义气干宵的侠士,让你潜伏在开封府,屈了你啦!” 谯度忙跪下道:“大人,那时我不谙世情、一腔义愤,常替人打抱不平,为都指挥使所忌,丢官弃职也无法保命,全仗大人援手,性命得以苟全。后来囊中空乏,母丧无力敛葬,又是大人助我回归原籍,安顿骸骨。大人厚德,万死难报,但有差遣,谯度岂敢推脱……” 薛光一笑,起身将他扶起:“好啦,不过顺口一说,你倒当真了!起来!经此一役,你成了沈慧照身边最信重的人,还愁将来没有机会吗?” 谯度点头:“大人宽宏。” 薛光回身注视着棋盘,轻轻落下一子:“我自请解役归农,官家却赞我大义灭亲,竭力留用,我还有很多时日再待良机。终有一天,我要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回首望时,只怕他会懊悔,不曾死在昨夜!” 谯度心情极为复杂,沈慧照在危急时将他扑倒马下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只是垂下眸子,长久沉默。 另一边,沈慧照仍在昏睡,乐善已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 燕儿端着水盆,好德拧了帕子,亲自替沈慧照擦脸、擦手。 沈慧照昏睡之中,过往纠缠多年的梦靥再次突破记忆的封锁,妹妹在怀里断气的场景,母亲痛斥的画面,四娘灿烂明媚的笑颜,支离破碎的片段,搅得他肝肠寸断。 他竭力从噩梦里挣扎出来,猛地伏在床畔,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死里逃生。 好德惊喜地喊了一声:“官人!” 乐善揉揉眼,定睛向床上望去。 好德替沈慧照轻抚背部,然而他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慢慢抬起头,定定望住了好德。 好德在他疏离的眼神里,心陡然沉了下去,面上却迅速扬起笑脸:“官人醒来就好,延月庵一夜惊魂,吓得人胆寒心颤,可我还是活着见到你了!” “郦四娘。” 好德面色陡变,乐善失声道:“姐夫,你……你都记起来了?!” 沈慧照在好德惊惧忧虑的眼神里,很缓慢却很坚定地点下头去。 好德的心,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 太夫人听说沈慧照醒了,挣扎着就要下床。 “快,快扶我起来,我要去看三郎!” 好德连忙阻止:“太夫人放心,大夫都去看过,官人不过是些外伤,倒是太夫人此行受惊,定要好好将息,否则遗下病根,叫官人于心何安,更无法安心静养了!” 太夫人握住好德的手,疑惑道:“可你这眼睛怎么红红的,怕不是在骗我,三郎当真没事?” 好德心头一刺,忙道:“官人好端端的,您尽管放心,孙媳……这是欢喜的!” 太夫人松了口气,点点头,握住好德的手。 “孩子,昨天情势危迫,命在旦夕,全仗你的福气,三郎娶了你,是我合家之幸。” 柳妈妈匆匆进来:“太夫人,外头——” 她一看到好德在这儿,当下顿了顿,迟疑道:“外头来了一位方小娘子,说是上门投亲来了。” 好德看柳妈妈言语含糊,眼神闪烁,顿时生疑,笑道:“太夫人,官人那边离不得人,孙媳先告退了。” “去吧。” 好德行礼,快步离去。 门口女使打起帘子,好德一脚跨出门外,只听柳妈妈低声道:“是三郎君已故舅父的女儿,嫡嫡亲亲的表妹,身边只带了个婆子和丫头……” 帘子落下,屋内声音低不可闻,于是好德离开。 好德回到沈慧照房间,燕儿喜儿都在门外守着。 房里,沈慧照靠在床头,正在听青石禀报。 四娘在门外站住了,只听青石说道:“延月庵的匪首,正是曾在邵州、巫州一带犯下数十起奸骗案的恶棍,可惜叫杨郎君一剑误杀了。余下十二人非死即逃,捉住两个活口,经严刑拷问,都说奉命行事,全不知幕后主使。至于那些杀手——杜推官带人搜遍汴京内外,竟如飞天遁地一般,一丝影儿不见。” 沈慧照面色凝重:“雁过尚且留影,足见背后之人不简单了!” “大人受伤之前,正在办邓家产妇误被封死的案子,卷宗已送到了。” 沈慧照颔首。青石行了个礼,悄然退下。 好德这才笑着步入:“官人方才醒来,便要处置公事,这要是累坏了,太夫人会怪我照顾得不妥帖。” 沈慧照开口:“郦四娘,闭了门,我有话要同你说。” 好德心有所感,转身关上了门,走到沈慧照床尾坐下。 “你坐那儿。” 好德看了一眼,他说的是床边的凳子,她却不理会,反而往他身边坐近了点儿。 “我同你说的是正经话——” 好德索性挪到他眼前去:“我知你要说什么!无非摔了一跤,又忆起往昔了,说你我不是真伉俪,往后须得避嫌,对不对?哼,三哥,你身在我的闺房,睡着我的卧榻,你要是真忘了这一遭,我就再提醒你,”她重重一拍身下的床,“这张榻你可睡了不止一回,现在同我生分起来,只怕也晚啦!” 沈慧照皱眉:“你一个女子——” 好德忍住泪意:“你这个翻脸无情的都不害臊,轮得到我来怕羞吗?假戏早作了真,我这个沈娘子是名实相符,翻悔不得了!若有人始乱终弃,我便去请长辈做主,官人可还有话讲?” 沈慧照固执道:“你我不是一路,做不得长久夫妻。” 好德深吸一口气:“管你乐不乐意,情不情愿,只当我是你命里招来,赶也赶不走的,忍着熬着便惯了,二十年三十年,也算白首偕老。夜深了,官人早点儿歇下,我同五妹还有话说!” 好德像是生怕他拒绝,丢下沈慧照,逃也似地出了门。 沈慧照望着门扉,终于放下冷面,露出痛心无奈的神情。 他在心里说:“四娘,别怨我狠心,远远离了我,才是真正为着你好。” 第76章 玉蝉 走廊里,好德远远离了房间,忍不住伸手一抹,面上竟都是眼泪。 一条帕子递了过来,好德忙夺过,背过身去擦了。 乐善说:“四姐姐,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你知那位方家小娘子是什么人,到沈家干什么来了?” 好德回头,惊疑。乐善恨铁不成钢道:“她是沈慧照的亲生母亲为他定下的未婚妻,此番是逼着沈家践约来啦!” 好德震惊。 此时,太夫人房间里,玉蕊带着所有女使退了出去。 方玉蝉以帕掩面饮泣,崔妈妈一脸哀戚:“原是过世的姑太太同我们娘子说好了的,将来两家一男一女,便缔为姻亲,永结蒹葭。只因那时小娘子方才过周,恐怕旁人议论,不曾四处张扬。六年前娘子过身,小娘子随父远赴杭州,三年前阿郎又离世……一则守着丧,道路久长,音信难通,二则沈家是名门望族,必不会负心背义。家里继室娘子又刻薄……才迟迟未遣人来催。” 太夫人将信放回信封里,轻抚过手里的玉佩,斟酌道:“确是她的亲笔书信,这枚‘富贵有余’的鳜鱼佩,鳍有细孔的,她始终挂在胸前,也是我们沈家的传家玉佩。那年人入殓时,却遍寻不见了!” 崔妈妈道:“太夫人,这沈家代代相传的玉佩,自要留给三郎君将来的娘子了!” 方玉蝉听了这话,面上一下子红起来,嗔怪道:“崔妈妈,此事全凭太夫人做主,哪容你来多嘴。” 崔妈妈称是。太夫人看看弱质纤纤的方玉蝉,顿觉难以启齿:“这样大的事,却把我这祖母蒙在鼓里,她也真是太糊涂!” 方玉蝉奇怪:“太夫人,姑母不曾禀报,想是虑及我少时多病,未必长得成,后来千山万水阻隔,长久失了音信……婚事也就搁置了。莫怪玉蝉多言,我观太夫人神色,似有为难之处?” 屋外传来好德的声音: “自然是有的,沈家三郎已娶了妻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好德快步入内,向太夫人行了个礼,从柳妈妈手里夺过信件和玉佩,信件往袖里一收,玉佩也往自己脖子上一挂,理所当然道:“多谢方表妹千里送佩,这玉佩挂在我的身上,才算是物归原主了!” 方玉蝉瞠目。 …… 没过多久,方玉蝉掩面哭着跑了房间。 崔妈妈追上来:“小娘子!小娘子!哎呀!” 屋里,沈太夫人不敢置信道:“四娘,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你也太没规矩了!” 好德快步走到沈太夫人膝前跪下,仰起头望着她,眼睛里含着眼泪:“娘娘!” 沈太夫人被这么一叫,当下心里软了三分:“哎呀,那方玉蝉失恃失怙,无依无靠投奔来了,怪可怜的,了不起收下她做个妾。你才是三郎的娘子,娘娘心里始终向着你的,又何必做得如此难堪,大大失了体面!” 好德道:“娘娘,当初我三姐夫登门求婚,三姐只说了一件,谁娶我郦家女儿,此生便只得一个妻,蓄婢纳妾都不能了!” 沈太夫人呼吸一窒:“你、你怎敢说出这些话来,传扬出去人家要骂你悍妒成性,全无体统,将来你妹妹的婚嫁,也要作难了!” 好德不卑不亢:“娘娘,我本就出身市井,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只一件事,纵是诗书满腹,受再多的闺训也改不了!天下间的女子,谁愿丈夫纳妾,便是娘娘您——瞧见那三房人,不也一样锥心刺骨?四娘不容官人纳妾,也不会退上半步。我若退了,将来姐夫们有样学样,个个都要纳妾,我便破了郦家的规矩,无颜再见姐妹们,更对不起我自个儿!太夫人打也好,骂也罢,我都不会应的!” 沈太夫人扬起手,对着那双诚恳的眼睛,哪里打得下去,只能气恨落下,长叹一口气。 柳妈妈低声道:“娘子,非是太夫人不恤人情,那方小娘子从幼定亲,父母双亡,要不认下她,沈家便是倚势悔婚,婚嫁乖仪,叫她为妾,已是太夫人百般袒护你了,如何不解她苦心呢?” 好德怔住。 门外,青石扶着虚弱的沈慧照过来,沈慧照轻轻一挥,青石只得退下。 沈慧照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玉蕊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沈慧照听不见里面好德说了什么,只闻得碎瓷声音响起,太夫人厉声道:“去,去,去,我再也管不得你了!” 很快,好德红着眼退了出来,正与沈慧照撞了个正着。 好德将头一低,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走了。 沈慧照定定望着她离去,内心复杂难言。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书房,好德正在为沈慧照整理案头凌乱的卷宗。 沈慧照进来瞧见,当即冷下脸,连声唤道:“青石!青石!” 青石进来,沈慧照命令道:“往后没我吩咐,任何人不许再进这间书房。” 青石表情忐忑。 “听不见么?” “是。”好德小心翼翼地上前,“娘子,这……” 好德平静道:“这些都是官人批示过了,要发下去照办的,左边是狱讼案,右边是户口租赋,中间的是地方风化祭祀。那几件是左右两厅判罚失误的,官人圈点批注过了,要打回去重审。 青石惊讶,恭敬地称是。沈慧照微微侧过头,触及好德的眼神,强迫自己狠下心肠,迅速别开眼睛。 好德不慌不忙道:“官人虽外头瞧着都好了,人……也不糊涂了,可大夫说过,你时发头痛耳鸣,咳嗽作呕,足见内伤不轻,一味逞强下去,头晕扑地都是轻的,更有性命之忧。你不要我读卷宗,那便叫别人来!你要坚持不允,我就去见太夫人,绝不替你遮掩。” “你!” 好德转头问:“青石,这些你理得清吗?” “小的虽然识字,诵读断句却难。何况公文着紧,不是府中下人看得。” 好德继续说:“衙门里头就多了,那司法参军袁大人、王功曹、刘法曹都通晓法理,精明练达……官人,预备请哪一位来帮忙呀?” 青石打配合:“娘子,不好叫外人得知,那要坏事的!” 沈慧照语气严厉:“多嘴,出去!” 青石赶紧抱了案卷,头也不回地跑了。 沈慧照看向好德,冷冷道:“这段时日你我之间的事,我全不记得!你做得再多,也是枉费心机,沈家不会留你的!” 说完,沈慧照快步上前,一把将好德扯起,轻轻往门外一推,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好德神情刚有些落寞,沈慧照又把门打开了,隐忍道:“那桩皇亲占产的案子——” 好德一笑,从他身侧从容步入,在书案右侧一堆卷宗里翻出来:“你说过须呈官家圣裁的,特意放在这儿啦!” 沈慧照抬手去夺,好德扬起手:“官人有空闲讲,不如一道看看邓家的案子?” 沈慧照气结:“我都说记起来了——” 好德反唇相讥:“从前的你是记起来了,后头的不是全忘了吗?哪有记得近日公案,独忘了我这娘子的理?” 沈慧照语塞,劈手夺过案卷,却是不言语了。好德胜利一笑。 开封府二堂里,青石看见好德,面露为难之色。 好德示意燕儿将食盒放下,向青石道:“昨儿官人身上还在发热,如今才好了些,便又过来理事。太夫人心急如焚,恨不能请了大夫过衙门看脉,我好说歹说,才歇了心思,只叫我送药来。官人呢?” 青石回答:“娘子,官人正在审邓家的案子。” 好德意外:“哦?产妇既是活着被封棺,必是那邓家谋死,又有什么好审的!” “娘子有所不知,那纪氏与人通奸,奸夫上堂认罪了!” 好德愕然:“什么?!” 大堂之上,气氛肃穆。 姚牛大言不惭道:“大人,草民是邓家长工,他家娘子常叫丫头到后院打水烧火,有阵子阿桃病了,娘子要自己下楼担洗脸水!我怜她力小常去帮助,一来二去,勾搭成孕。偶然被她家婆撞破,她便与我偷约,扮作难产死的,等邓家将人下葬,三更前将棺材启出,私奔到江宁府,投奔她舅舅去!那夜我吃酒壮胆,去得迟了,撞上别人家夜半哭坟,哪个敢上前去?四更天再去启棺,可怜棺上留的孔隙叫黄泥堵了,娘子早闷杀了!” 邓母开口:“大人,先前不报,是怕我家跟着出乖露丑,到此田地,遮掩不得了!原是那妇人与人珠胎暗结,苦苦求我成全,我想着两条人命,放她去了也罢。只当她死了,好过儿子伤心。谁晓得这厮醉酒误事,横生这场灾祸!她自造孽死了,全不与我家相干。我还要告他家诬陷良民,告他纪家教女无方,坏我门风呢。” 邓景复面色煞白,手指着姚牛直抖:“你……你、你们好没廉耻! 娘,您怎能瞒着我呢!” 婢女阿桃反驳:“胡诌,你日日苛虐娘子,街坊人尽皆知,她吃穿都不敢费你家钱钞,全是她的嫁妆!上月娘子将要生产,突地待她亲热起来,当夜又支我去请产婆。产婆前脚踏进院子,娘子惨呼一声便断了气,定是你蓄意谋死!” 纪母失声:“是你家把人杀了,反诬小女有奸,大人,他们这是欺负我女儿开不了口啊!” 沈慧照严厉道:“姚牛,就算有邓母遮掩,如何骗过旁人?” 姚牛理直气壮:“草民找游医讨了方药,吃下昏死三日,有方药单在此!” 沈慧照质问:“口口声声与纪氏有奸,你到底有何凭证!” 姚牛从怀里掏东西:“娘子肚兜为凭,还有相思情诗一首,叠成个方胜儿,我贴身藏的!” 他从怀里掏出粉色肚兜用力一抖,果然掉下个折成方胜的情信,顿时满堂哗然。 沈慧照一拍惊堂木:“荒唐,既与纪氏有奸,为何反替邓家申冤?就不怕先问你的罪!” “大人,奸情事发不过挨杖,杀人却要判死,草民又不与邓大官人有仇,哪能见他枉送一条性命?这也见得小人是个善民,求大人从轻发落!” 邓母大叫:“奸夫都认罪了,大人要为我儿申冤哪!” 沈慧照望着眼前混乱的局面,眉头深深皱起。 退了堂,沈慧照走进二堂,谯度上前禀报。 “大人,那姚牛上衙门领罪,嚷嚷得满城皆知,都说纪柔姐与人有奸,纪家是蓄意讹诈,邓家还纠结了族亲,日日都在衙门外头喊冤,逼着您释放邓景复!” 沈慧照难得怒容满面,重重搁下茶盏:“无故冒出个奸夫,又教唆族人闹事,分明串通一气!那姚牛不是满口说有假死的方药吗,去,叫人照单抓了来,本官亲眼看他吃下去!吃下去不死,本官先将他杖死!” 好德送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看沈慧照眉头皱得更紧,一脸抗拒的模样,柔声道:“官人,同一剂方药吃下去,有的吃死了,有的病愈了,那体弱的纪氏吃下昏死三日,未必他吃了也见效。他要抵死了不认,官人如何问罪?” 沈慧照接过汤药放在一旁,好德又捧起来,轻轻搅动汤勺:“那姚牛为何站出来承认与纪氏有奸?”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被人收买。” 好德舀了一勺汤药,作势送到沈慧照嘴边上,谯度马上低头,沈慧照立刻夺回药碗一饮而尽,忍不住咳嗽两声。 好德斟酌道:“与有夫的妇人通奸,不过脊杖二十,姚牛收人钱财,这小小苦楚,想必忍得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 “通奸罪轻,杀人罪重,姚牛自认是邓家仆役,那奴婢谋死主人,该当何罪呢?” 谯度还是不解:“可他没有杀人哪!” 好德看向沈慧照:“官人以为呢?” 沈慧照心有灵犀,若有所思:“可以一试!” 谯度望望二人,更困惑了。 第77章 心计 翌日升堂,众衙役齐声:“威——武——” 原告被告都在堂上候着,沈慧照扫视众人,沉声道:“抬上来!” 二衙役立刻抬了纪氏的尸体上来,仵作人紧随其后。 纪母哭得哽咽,几欲昏厥,阿桃忙扶住。 沈慧照开口:“姚牛!本官记得你先前曾说,得了一剂假死药,给纪氏服下。” 姚牛忙道:“大人,千真万确。” 沈慧照微微一笑:“那便是了,仵作!” 仵作回禀:“大人,卑职对尸身做过干检,又经酒醋洗尸,尸身面部紫绀肿胀,四肢都留下了撞击棺木时发生的擦碰伤,除此之外并不见严重伤损,还须循例验看口舌、咽喉。” 说完,他简单查验了死者的口腔,然后取出一根银针,用布巾细细擦过,扎入纪氏咽喉,众人都伸长脖子去看。 片刻后,仵作抽出银针,郑重其事地高高举起。银针末端变黑,阿桃立刻惊呼:“果是有毒!” 沈慧照质问:“仵作,纪氏不是被封在棺中窒息身亡吗!” 仵作回答:“大人,产妇应是先中了砒霜毒,因药量不足,一时侥幸未死,后在棺中醒来,挣扎不出才窒息而亡。” 沈慧照脸色一沉,厉声道:“姚牛,你存心不善,谋害主母,这银针便是铁证。不用大刑,谅你也不肯招,来人,先杖他八十!” 姚牛五雷轰顶,胡乱嚷道:“大人,是假死药不是砒霜,草民冤枉!” 沈慧照将令签一丢:“杖!”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人按住,一通乱棍,打得姚牛哭爹喊娘,皮开肉绽,拼命喊冤。 沈慧照目光冷冷扫过神情不安的邓家母子,话是对姚牛说的:“既然你亲口认了下药,就算将你当堂杖死,料旁人也无话可说!” 姚牛熬刑不住,大呼出声:“大人,草民没下药,真的没下药啊!” 沈慧照反问:“哦,你不是说和纪氏有奸?” “没得奸没得奸,邓娘子许我五十贯,叫我胡乱扯谎诬害她儿媳!” 邓氏陡然变色,厉声喊:“你这泼皮无赖,熬不过刑,恁地冤人,就打死也活该!” 沈慧照淡淡一笑:“邓家也是有名姓的人家,怎会自玷门风、污蔑儿媳,定是你不怀好念,拖人下水!继续杖!” 噼里啪啦一顿乱棍,姚牛惨叫:“哎呦哎呦大人啊,五十贯用咸菜坛子装了,埋在我屋后大槐树下,大人可去验看!”又对着邓母大喊:“说好只挨二十,故意诓我来填命,你邓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哎呦!” 邓景复怒不可遏:“狂徒还敢诬人!”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发现邓母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心里一跳,登时住口。 沈慧照一抬手,衙役停杖,姚牛哼哼:“全是邓家指使,草民是代人受过啊……” 沈慧照开口:“五十贯的贿金本官自会派人查证,阿桃,再把那夜情形仔细说来。” “是。那天夜里娘子突然发动,婢女奉命请了产婆回来,郎君立在中庭,丫头婆子烧水的拿布备剪的乱作一团,忽闻屋里娘子一声惨呼!” 邓母身子都抖了起来,却还硬挺着:“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叫嚷,却听她乱编排!儿媳衣食全是这婢子照看,吃了不干不净的死了,也跟我邓家没账!” 沈慧照讽刺道:“纪家婢子下毒,你倒重金收买姚牛替她顶罪?死到临头,还在扯谎!” 邓母悚然。 阿桃忽然开口:“大人,婢子想起来了,娘子生产前嚷着肚饿,婢子做了水饭,大官人送进去的!” 邓景复心慌胆怯:“大人,草民是送过水饭,可……草民不曾下毒啊!” 沈慧照又是一拍惊堂木。 “纪氏临近生产,婢女阿桃寸步难离,何处去买砒霜。要是她杀人,怎敢公然替女主人申冤?纪氏在邓家惨死,你邓家脱不开干系,若是儿子下毒,母亲买人抵罪,这便说得通了!来人,纪家收买人证、诬罔视听,必有不可告人之事,将邓景复拖下去,杖!” 衙役押住邓景复,邓母惊骇欲绝。 二堂里,隔壁打板子的声音,邓景复惨叫的声音,全被邓母惊呼盖过去了。 “大人,我儿冤枉,他没有杀人哪!” 燕儿听得心惊肉跳,小心去看好德,好德像是没听见似的,轻轻打着团扇。 公堂上,邓母眼看邓景复受苦,扑到儿子身上,惨呼:“不要杖他,我儿是要科考的人哪,打坏了如何应考?是我!全是我干的!是我干的呀!” 板子停了,沈慧照厉声问:“你是怎么谋死儿媳,还不从实招来!” 邓母哀泣:“实不知砒霜从何而来!我是把人打发出屋,趁着儿媳生产,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刺进了她的顶心——谁知她命那么大,竟在棺中死而复生啊!” 纪母骇然,一把揪住邓母衣领:“你还我女儿,你还我的女儿!” 邓景复涕泪满面,失声道:“娘,柔姐儿还有孩子,您怎么下得去手啊!” 邓母推开纪母,抱住儿子哀嚎:“我的儿,娶了这个破落户,几时才得出头,她不死,怎替你另聘高门佳妇,娘是一心为你,才下了这个辣手啊!那砒霜我是真不知情,我不知情哪!” 沈慧照冷声道:“砒霜是有,只在用来擦拭银针的布巾之上!本官要不这么说,姚牛怎会当庭反口,本官又怎能拿住你买人顶罪的证据!” 邓景复慌乱地求饶:“大人,我娘是长辈,又是一时糊涂,以尊犯卑处刑可以轻判,可以轻判的啊,求大人开恩哪!” 沈慧照重重一拍惊堂木:“住口!邓景复治家不严,不知劝诫母亲、护持妻子,才酿成有违伦常的凶案,枉为人子人夫人父,罚八十脊杖。邓婆嫌贫爱富,谋死人命,杀媳弑孙,悖逆人伦。手上沾了两条人命,还妄图诬人脱罪,不在故杀子孙轻判之例!本官要奏请官家,将你凌迟处死,以为后世鉴戒!” 邓母恐惧至极,两眼一翻,身子瘫软在地。 闺房之中,伤感的琴曲悠悠飘扬。 方玉蝉弹着自伤身世的琴曲,崔妈妈挥退女使,劝诫道:“小娘子,这般意志消沉下去可不成,那郦氏虽是个卖茶的出身,却是有心眼懂算计的,三郎君前脚去了衙门,她后头就跟去。送药送茶嘘寒问暖,占了正头娘子的位子不说,连个容身之处都不与你,还要早作打算啊!” 方玉蝉泫然欲泣:“沈家赖婚不娶,连信物都夺去了,我一个孤弱女子,又无父母出头,能有什么法子!” “娘子不要自苦,你自小琴棋书画、刺绣女红样样皆精,阿郎在世时爱若掌珠的,偏遇上个狠心的继母,还要卖你去换彩礼。咱们千里赴京受尽苦楚,好容易寻上沈家,绝不能前功尽弃。” 方玉蝉追问:“那崔妈妈,我该怎么办?” 崔妈妈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 方玉蝉面颊绯红,忙摇头:“不不不,怎教我干这没廉耻的事,我不干,我不敢……” “哎呀娘子,都什么时候了,顾不得女儿矜持啦,难道你还想回去受那份磋磨?” 想到凶恶的继母,方玉蝉浑身一个冷战,再也不说话了。 深夜,沈慧照正在书房批阅卷宗,青石进来禀报。 “大人,方娘子身边的崔妈妈过来了,说是有极要紧的事要面陈,请您拨冗一见。” 沈慧照翻过卷宗,压根没理会。青石会意,正欲退下。 沈慧照突然问:“她来过了吗?” 青石啊了一声,突然醒悟过来:“娘子还未送汤药过来。” “她要是来了,汤药留下,别让人进来。” “是。” 沈慧照低下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卷宗上,再不去想四娘的事。 书房外,青石向崔妈妈道:“大人正在处理公事,实在抽不开身,请妈妈代为告罪一声,大人就不过去了。” 崔妈妈急了:“别呀,娘子等着呢。劳你再进去禀一声,就说大人的舅父留有遗言和东西,娘子需亲自托给三郎君!请你设法周全,万万托付!” 她从袖里塞过银子去,倒把青石吓到,忙推回去:“不敢不敢,小的再进去试试就是了!” 这一幕,全落在了前来送药的乐善眼里。 乐善匆匆走进好德房间,在好德耳边低声说:“四姐姐,我跟你说呀……” 她越说越小声,很快,好德皱起眉头,不可思议道:“虽是家道中落、无人养济,到底出身名门,何必自轻自贱到这个地步?我不信。” “你让我去打探的,我便如实说了,是真是假,你去一看便知。” 好德略一思忖,快步走出房门:“燕儿,替我去库房领些东西来。” “娘子要领什么?” 好德招招手,在她耳边低语,燕儿连连点头。 好德又道:“喜儿,去把青石唤来,只说——太夫人要过问郎君今日的膳食,旁的全都不必提。” 燕儿喜儿领命分头去了。 乐善走出来,姐妹俩对视了一眼。 方玉蝉房间门口,崔妈妈领着女使,在门外翘首企盼,远远瞧见一盏灯笼过来,当即迎了上去。 青石笑笑:“太夫人请了大人过去说话,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大人会路过此处。方娘子要转交的东西呢?” “娘子说了,亡父临终重托,日夜须臾不离,怎敢假手他人,亲手交托才算圆满。你先才说,不出半盏茶的工夫,人就要到了?” “是。” 崔妈妈喜出望外:“哎哎哎,老奴赶紧去通禀一声!” 青石颔首离去,崔妈妈扭身就往房里跑。 房间里,屏风上搭着女子外衫,方玉蝉穿着轻薄内衫,在屏风后踱步。 崔妈妈低声道:“娘子不要怕羞,他肯进得门来,此事便有三分了!只管梨花带雨,好生哭诉身世,不怕他不动意!” 听得门外脚步声起,方玉蝉壮着胆子娇滴滴道:“瑞儿这丫头,怎的还不送热水来,叫人好不耐烦!” 门猛地叫人推开,她立刻应声而起,快步出了屏风:“你去哪儿——” 好德带着乐善快步进来,身后的燕儿捧着绸缎,喜儿端着一盘首饰,众人看方玉蝉这副模样,俱是一脸震惊。 方玉蝉看清来人,声音戛然而止。 好德当机立断,忙使了个眼色,发号施令:“表妹衣衫单薄,也不怕着凉受寒,还不快快替她裹上!” 乐善眼明手快,将燕儿手里绸缎一扯,两人就着那匹绸缎左围右绕,顺着方玉蝉转了好几圈。 方玉蝉遭她二人冲上来一通裹缠,顿时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只顾双手乱挥:“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方玉蝉玲珑有致的身段很快被绸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连嘴巴都封上了。 乐善重重在她腰后打上了一个结,双手一拍:“好!四姐姐选的这匹缎子,漂亮!” 方玉蝉眨眨眼,好德微微一笑。 第78章 转意 走廊里,沈慧照一路疾步而行,青石提着灯笼都跟不上。 “大人,方小娘子再三相邀,娘子说、说她代您去了!” “胡闹!”沈慧照加快了脚步。 沈慧照赶到方玉蝉房间外头,崔妈妈和瑞儿也才“姗姗来迟”。崔妈妈一见沈慧照顿时惊住,张口结舌:“郎君在此,那、那里头是——” 沈慧照一个冷眼飞过去,崔妈妈心里一跳,惶恐地低下头去。 好德一出房门,迎面撞上沈慧照,先是愕然,旋即扫了青石一眼,青石赶紧埋头。 好德轻轻一扶鬓间的步摇,若无其事地行了个礼:“官人,方表妹来得匆忙,我怕她行装不备,受了委屈,选了些上好绸缎、珠翠首饰,连夜给送过来。怎么,官人也是挂心表妹才赶来的?” 沈慧照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东西送到了?” 崔妈妈小心翼翼地抬头,揣摩沈慧照的脸色。 好德回答:“送到了。” “送到了还不回去。” 好德重重对他哼出一声,带着乐善和女使扬长而去。 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没有出声。 崔妈妈正要试探,沈慧照突然回头,面如寒霜:“崔妈妈,你是表妹的乳母,身负教养规劝之责,表妹年少无知不晓轻重,舅父临终托孤,一定嘱咐过你要好生扶助,你就是这样劝导她的?一个好好的女儿家,竟敢往邪路上引!” 崔妈妈骇了一跳:“郎君,老奴万不敢的!” 匆忙穿戴齐整的方玉蝉心急如焚,奔出来求情:“表哥,崔妈妈是愚钝糊涂,却是全心为我,请表哥念在小妹薄面,多多宽谅。” 沈慧照冷眼看她,一语未发。 崔妈妈使眼色,方玉婵误以为还有机会,忙道:“玉蝉千里来投,非是成心惹嫌,实是继母一再威逼,了无生路。烦请表哥上覆太夫人,我自知蒲柳之姿,福薄命贱,不敢心存妄念。倘若表哥嫌我貌丑无德,只求将我收容,充作庭院洒扫之人也好,不要撵我走。” 她越说越惨,最后泣不成声,几乎是哭倒在沈慧照面前。 沈慧照问:“这么说,你想留在沈家为妾?” 方玉蝉没想到沈慧照如此直白,下意识抬起头来,楚楚可怜道:“得以侍奉表哥终身,固是玉蝉今生造化,只恐不能见容于表嫂……万不敢叫您为难。届时还请看在姑母面上,为我觅处庵堂,落发出家了此残生,只求不至陷落贼手,辱没家声罢了!” 沈慧照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从花园经过时,可曾见到东南角有一口老井,叫人封死了的。” “啊?我……” “我的仇家太多,总是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小妹英英那年方才六岁,盗匪以她的性命相挟要我放他走,可是我没有。英英……是在我怀里断了气的。” 方玉蝉震惊。 沈慧照继续说:“自那以后,我娘积郁成疾,神智失常,一年后的一个晚上,家里遍寻不到她人,最后她的鞋,是在那口井边找到的。” 方玉蝉倒抽一口冷气:“姑母……姑母竟是这样没的!” “四娘没嫁进沈家之前,只是个茶肆老板的女儿,性子天真烂漫,过得简单快活。”沈慧照提到好德,唇边渐渐浮起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这微笑又渐渐冷去,“就在你来沈家的前一日,她险些死在一伙强人手中。自己都吓得要命,还要强自振作,从屠刀下救了太夫人。做了沈家的女人,谁又能知道,明日会不会死在刀下,还是死在那口井里!我的妻子尚且朝不虑夕,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妾,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方玉蝉吓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表哥,你……你是在同我玩笑!” 沈慧照冷冷一笑:“怎么,你也想试试吗?” 方玉蝉掩饰心慌,忙摇了摇头。 “不是就好!母亲从方家带来的嫁妆,分了一半与你,有了这笔嫁妆,你会嫁个好人家的。再听那蠢钝老仆挑唆,只会坏了你一生!记住,你们是上门做客的,没有冒犯女主人的道理!谁再敢不守礼义、反宾为主,莫怨我不念亲戚之谊,明日就送你们还乡!” 方玉蝉连连点头。 沈慧照又道:“崔妈妈,念你老迈糊涂,又是初犯,我代舅父罚你十鞭,但有下回——” 崔妈妈扑通跪下,魂飞魄散:“实是老奴该死!没有下回,绝没有下回了!” 沈慧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玉婵同崔妈妈对视一眼,抱头痛哭。 翌日,好德往沈慧照书房走去,青石正好领人捧了案卷出来。 好德诧异:“这是在做什么?” 青石小心翼翼地看了书房里沈慧照一眼。 “大人说,近日衙门里事多,要搬过去住一阵子。” 好德一愣,下意识看向书房里的沈慧照,他低头收拾卷宗,明明听见她的声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好德定定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不必了,你去告诉他,这儿是沈家,要回避,理当是我这个外人回避。他尽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他了!我要休夫!” 说完,好德快步离去。 青石试探:“大人,还搬吗?” 沈慧照整个人站在阴影里,青石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他攥住卷宗的手隐隐颤抖,青石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良久,沈慧照才低低地道:“放下吧。” 开封府二堂,方判官与夏推官各自让衙役领回了卷宗,向沈慧照行礼:“大人,下官告退。” 沈慧照颔首,众人退出,只剩下一个杜仰熙,既不领卷宗也不走,就在堂下站着。 沈慧照头也不抬:“杜探花是官家放下来历练的,循例待上个一年半载,便会荣升显职,可在案子上还是要多留意,若有疏失差漏,本官是半点不会容情的。” 杜仰熙开口:“敢问沈大人,下官送来的卷宗可有错失?” 沈慧照合上卷宗:“目下还没有。” “那不就得了!你我虽官分上下,却相识多时,兼有僚婿之谊,这里又没有旁人,好话也该亲近了说,怎的越发冷若冰霜、不通人情!难怪你为官多年,相好的同僚没得半个,倒结下满天下的仇人了!” “杜探花话里有话,何妨直言。” 杜仰熙从袖里抽出一张嫁妆单子,搁在案上:“四姨负气回家,说要与你和离!四姨嫁你时的嫁妆单子,沈家原样退还就是了!” 沈慧照淡淡地道:“知道了。” 杜仰熙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案头:“知道什么你就知道?郦家虽非望族,有我这姐夫在,为四姨择个青年俊才不为难事,可她就是铁了心嫁你!嫁你有什么好?恁大的年纪,脾气又冷又硬,四姨嫁过门去,三灾九难不断,险些把命都送去了!你看我,看什么看,现下还未和离,我就是你姐夫,说你两句怎的?!”他一拍自己的嘴,“就为我当初嘴贱做这个大媒,娘子把我都赶出来了!铺盖现在门外卷着,我说你两句怎的!怎的怎的怎的!” 说到最后一句,杜仰熙近乎咆哮,恨不能喷沈慧照一脸口水。 沈慧照一眼扫过去,青石吓坏了,忙退出去把门带上。 杜仰熙一把将嫁妆单子拂在地上:“千金易得真心难求,天底下哪儿有四姨这般痴心的傻姑娘,豁出命去待你好。你现在就同我回去,向四姨赔了不是,只当没有此事!” 沈慧照弯腰捡起地上的嫁妆单子,淡淡回答:“嫁妆我会命人清点好,庄园和田地的契书与佃户簿子也会一并送去。” “四姨犯了哪桩罪,那么不中你意?!” 沈慧照突然恼怒道:“旁人都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懂!” 杜仰熙一愣。 “那时你自知子告亲父罪当判死,头一件先同郦大娘撇清干系、斩断瓜葛,你为着什么?还不是望她能平安康泰!难道四娘为我死了一回,我还不知悬崖勒马才是真正为她好吗!” 杜仰熙突然明白过来,火气陡然就灭了,忍不住劝慰道:“那你有没有问过她,兴许她……” 沈慧照怒声道:“就算她情愿,我也不情愿!你知道我娘最后那段时日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我吗?她怨我无情,更恨她自己无能看顾好英英,她是活活把自己逼死的!我不想有朝一日在四娘的脸上也看到那样惨烈的痛楚!我无法忍受!一刻都忍受不了!” 杜仰熙呆住,良久,他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沈慧照的肩头。 沈慧照迅速别过脸去,不愿意让任何人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郦家房间里,好德坐在床上发呆。 康宁惊异道:“哎呀,四妹妹这是立心不肯回头了。” 寿华望着抱膝默然坐在床上的好德,柔声道:“那么个冷冰冰的人,半点不会体贴妻子,和离也好!你姐夫还说,他这榜有两位相厚的同年,都不曾娶妻的……” 乐善马上冲过来,笑嘻嘻道:“甭管怎么说,这赌还是我赢了,快快快,叫声姐姐来听!” 啪的一下,她脑袋上挨了康宁一扇子,登时哎呦一声:“三姐,打我作什么!” 康宁把人拉开:“顽皮!四妹妹,从一开始你就错了,恨不能把那丈夫捧到天上去。男人是要哄,却不能一味迎合,惯得他独断专行全无体贴,几处田产就把你打发了,你是冲着他沈家的钱财去的?不成,咱不能就这么作罢!” 寿华打断:“那你还想怎么着,沈大人是为四娘着想,延月庵的事儿都忘了?” 康宁问:“四妹,你怎么说!” 好德回答:“夫妻不是三朝五日,遇着难关有商有量,那才是贤伉俪。满口为着我好,万事全凭他自己主张,分明将我视作三尺童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我—— ” 康宁打趣:“还是舍不得?” 好德赧然。 寿华笑道:“四妹年纪还小,便是忍住气性回去,还不是仰起脸来奉承他沈家老小?这回把人哄好了,指不定妹夫哪天又变脸,做小伏低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乐善眼睛一亮:“姐姐们这么说了,便是有主意的,是不是!” 康宁晃晃扇子,笑嘻嘻道:“主意是有,怕四妹软心肠,熬不住。” 好德忙扯住康宁袖子:“请姐姐教我!” 康宁笑道:“哄嘛,还是要哄的,可哄完了,”她在好德脸上作势轻轻一刮,“巴掌也得打呀,还得狠狠地打,打得他长记性为止!” 好德意外。 晚上,沈慧照回到书房,却见管家指挥着仆役们抬了几口大箱子过来,顿时皱眉。 青石叫住他们:“你们往哪儿抬呢,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管家行礼道:“三郎君,都是从前往郦家下的聘,这箱是绫罗彩缎,那箱是四时冠花,这里头……”他扒拉着彩礼单子,“哦哦,是珠翠头面,外头还有好些羊酒茶饼……郦家强送了回来,太夫人不许收进库房,非要送到这儿来,说是……请三郎君处置。” 青石咋舌。 管家深深弯下腰去,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下去,好逃避沈慧照严厉的斥责。 出乎意料的,沈慧照神色沉郁,竟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进书房去了。 管家忙指挥人把剩余箱笼放在廊下,悄悄退下了。 沈慧照看了两眼箱子,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打开,却是一箱的女子衣裙。 他莫名有些失望,也觉着自己的举动很是可笑,正要将箱子阖上,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门外探出头来,三两步奔进门,一下子投入他怀里。 沈慧照下意识将人抱了个满怀,只听见好德笑道:“三哥是在寻我么?” 沈慧照陡然清醒过来,立刻把人放开:“不是要同我和离吗?” “原是立定主张的,可我娘说了,进了郦家的钱帛,绝无退还之理,不过她将最心爱的女儿相赠,望你善加收存、悉心爱护,下回再给弄丢了,可就真的一去不回头啦!” 沈慧照无奈:“明知我身边危机重重,还要一次次莽撞地闯进来,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 好德一手点住他的胸口,仰头望他:“常言道物以类聚,三哥生性固执,我也是个方头不劣的,喜的是棋逢对手,忧的是心扉难叩,到如今没了奈何,只得看谁拗得过谁了。” 沈慧照一把攥住她的手:“郦四娘!” “我知你怕什么,我向你起誓,会珍重自身,平平安安地活着。”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 “那你又如何保证,离了沈家便得一生如意。你给我那么多田产傍身,可冲着嫁妆来的,几个是好心?万一我再托非人,也许今日堆满财帛的箱笼,明日便是闷杀我的棺材——” 沈慧照急了:“不许胡说!” “三哥都给不了我的安稳太平,怎能寄望于他人?” 沈慧照深受撼动:“可我不想逼着你坚强,还要时时担心自己变成寡妇。” 好德一手掩住他的唇:“我明白,所以那敬你爱你之心,只得收回一半儿。从今往后,你我不做绸缪夫妻、恩爱难离,只余亲疏有度、相敬如宾。郎君归家,我笑颜相迎,他朝别离,我也不生惆怅,如常过活。” 沈慧照心里一跳,下意识追问:“要是我不能陪你终老——” “便是你走在前头,我也绝不学人衾寒枕冷,一生伤嗟,叫丈夫九泉之下放我不下,守完三年,及早另嫁就是了!” 沈慧照怔住:“我不要你为我守三年。” 好德失笑:“那便一年好啦!三月?这样一来,官人可愿让我留下?” 沈慧照望进她的眼里:“当真不悔?” 好德轻轻摇头。 沈慧照心里满是感动,忍不住用力将她抱进怀里。谁料好德只轻轻将他抱了抱,便松开来:“书房里太乱可不像样,我叫人收拾一下。” 沈慧照恋恋不舍:“可我—— ” 好德笑笑:“青石!青石!” 青石匆忙入内,看见好德吓了一跳,忙低头道:“请娘子吩咐。” “将这些箱子抬出去,别打扰官人看书。”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青石一走,沈慧照立刻来握好德的手。 好德对他一笑:“我还没用茶饭,正是腹中空空,就不陪官人叙话了。官人慢慢看书,我先告退了。” 沈慧照还要说什么,好德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向他行过礼便走了。 沈慧照不自觉跟到门口,好德回头对他一笑,便翩然远去了。 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莫名添了几分怅惘,正要开口叫住她,青石已带了几个仆役回来:“快,抬走!抬走!” 沈慧照再抬头,好德早走得不见人影了。 第79章 芳心 翌日清晨,盛装打扮的好德一打开房门,沈慧照便站在门口。 好德惊讶:“官人?” 沈慧照微微皱眉:“我等你很久了。” 好德恍然大悟:“还未向官人告罪,今儿我就不去衙门了,药都交给青石了,待官人用药时,热一热就好。” 沈慧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石,青石忙道:“大人,四更刚过,药就送来了。您走得急,小的不及禀报。” 好德笑道:“这是要去衙门吧,我送官人。” 二人并肩而行,沈慧照打量过好德,不动声色道:“今儿要出门?” “昨日我回来,太夫人便提起要为方表妹说亲的事——” 沈慧照马上打断了:“说亲请了媒人便是,未必还要你亲自去相看。” 好德好笑:“自然要方表妹自己相看的,只是她孤身在京,身边没有长辈做主,太夫人虽请了姑母作陪,可这看中看不中的,到底是年轻女郎,怕是羞于启齿。太夫人吩咐,让我也跟去瞧瞧,帮着参谋一二,免误表妹终身。今儿看两个,明儿还有三个,太夫人发下话了,必要替方表妹寻个称心如意的。” 沈慧照心中不悦,面上并不表露,若无其事道:“那就忙你正经事去吧,不必相送了。” 他以为好德还得推脱一下,坚持送到门口,谁知好德笑着行个礼:“官人慢走。” 沈慧照不满地看她一眼,怀着满腹的郁卒,快步离开。 好德望着沈慧照的背影,对燕儿说:“咱们也走吧!” 潘楼阁子里,沈睦、四娘正在陪方玉蝉相亲,年轻郎君一个接一个来行礼,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方玉蝉躲在团扇后头,露出一双眼,悄悄望向轮番出场的相亲对象。每相看一个,方玉蝉垂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就赶紧向好德摆一摆,好德便给媒人抛眼色,立刻把人打发走。 一天天过去,郎君们流水样的来,方玉蝉始终摇头,好德万分失望。 沈睦原本还悠哉地轻摇团扇,眼见方玉蝉始终相不中,眉头也皱起来了,终于把扇子往桌上一搁,不满意道:“好了!这一连相了七天,每日里少说也看三四个,门第好的才学高的,你都看不中,到底要选个什么样的?快快说了,免得咱们费事!” 好德轻咳一声:“姑母,这事急不来。” 方玉蝉脸色通红,欲言又止,好德笑着凑过去,轻声道:“姑母将早前为归娘相的人才都拿出来了,尽是家风严谨、子弟长进的殷实人家,表妹要别有心思,悄悄对我说了也好。” 方玉蝉略一犹豫,果然在好德耳边低语两句。 好德连连点头,向沈睦道:“姑母选的自然样样都好,只是这妍媸好丑,还得再仔细辨辨。” 沈睦大笑出声:“哦,我明白了!” 方玉蝉没料到沈睦如此直白,忙把脸一蒙,面上羞得通红。 沈睦扫向媒人,颐指气使道:“听见了没有,要样貌般配的!” 一个媒人正在迟疑,另一个媒人一拍大腿:“有有有,就城西的大舶商陆家,家里漕船二十多艘,是个大富之家。他家九郎名唤陆盛的,风仪出众文采风流,真真的匣里美玉、人中龙凤。他也一心要访个好的,不肯轻易就娶,婚事上老大周折,可不是现成的缘分?只是这人还在书院,仓促不得见面……哎呀,他倒有个兄弟,一母同胞,貌若双生,站在一处外人也难辨的,要不请来一见?” 好德道:“这怕不妥,不如等陆郎君归家——” 沈睦道:“哎,我倒听过陆家这两兄弟,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见不着九郎,请十郎一见也无妨嘛!” 媒人喜笑颜开:“见见,见见!我这就去!娘子稍候!稍候!” 沈慧照从衙门匆匆回来,四处寻不着好德人,心头涌起浓浓不悦,脸色也沉了三分。 喜儿忙上前行礼。沈慧照问:“已是日暮时分,娘子至今未归?” 喜儿忐忑回答:“是。” 沈慧照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丢下一句话:“待娘子回来,让她马上到书房来!” 说罢,拂袖而去。 喜儿忙问落后的青石:“郎君怎的了,脸色好生吓人!” 青石回答:“天底下哪有不围着磨心转的磨盘呀,你转告娘子,请她好好琢磨吧!” “啊?!” 青石哼了一声,快步走了。 潘楼阁子里,媒人一指楼下:“底下帽上簪花的就是,请小娘子观瞻!” 方玉蝉还有些腼腆,走到窗边,探头向下望去。 楼下人来人往,不少年轻郎君都帽上簪花,衣袂飘飘。 方玉蝉惊讶道:“这街上簪花的多了,哪一个才是呀?” 媒人笑道:“簪着一朵黄花,身量最高、面皮最白的就是,娘子再看仔细点!” 方玉蝉定睛一看,果然在对街瞧见一位年轻俊美的黄花郎君,那郎君也瞥见了楼上娇娘,站定向她作了一揖。 方玉蝉看清了人,顿时脸色一红,回以矜持一笑,转身便往屏风后头去了。 沈睦问:“哎,这是个什么意思?” 好德察言观色,了然于心:“好了,这就是相中了。辛苦妈妈去回了陆家,陆十郎若无婚配,便许了他了!” 屏风后,方玉蝉听好德的话,只觉正合心意,不禁低头一笑。 媒人也喜笑颜开:“娘子吩咐,当效犬马之力。” 深夜书房里,沈慧照背对着门,站在书架前看书。 好德进了沈慧照的书房,满脸笑容上前行礼:“官人万福。” 沈慧照头也不回:“娘子今日过得可好?” “劳官人记挂,一切都好。” 沈慧照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正要禀了官人知晓,方表妹相中了城西舶商陆家的十郎,偏他家哥哥未娶,绝不肯先就弟弟。好在这位陆九郎在白鹿洞书院求学,美姿容擅诗词,还画得一手好丹青,难得一位人间佳郎,正堪与表妹匹配。姑母说了,要托人再访查访查,陆九郎果真品格端方、不负才名,便将这门婚事定下。” “美姿容?你亲眼见了?” “这……楼上楼下,隔街相望,也看不大真切,不过方表妹说是好的,想必他哥哥也在伯仲之间了!” “这么说,太夫人交代的差事,你是办好了。” 好德笑道:“成就一桩姻缘,哪是如此容易的?备办嫁妆就是一大宗,等过完了帖,男方下定女方要还礼,往后正式过大礼时,细务更是不胜枚举,桩桩件件不能出错的。太夫人说将这备嫁的事交给我办,我心里直打鼓呢。官人,你说我能办好吗?” 沈慧照突然冷笑一声:“你连官司都能办,办桩婚礼想必也难不倒了!” 好德厚脸皮道:“官人亲口说了,料想不是哄我,那我就放手去做,先前冒犯过表妹,替她办妥婚事,只当是自赎前罪了。官人,这头亲事还得禀过太夫人,若无其他吩咐,我就先去了。” 沈慧照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好德,好德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看他:“官人,可还有事?” 沈慧照强行把一口郁气忍下去:“你去吧。” 好德行礼告退。沈慧照看她出去,越想越生气,将书重重丢回了案头。 第二天,沈慧照在走廊远远瞧见好德,特意绕道从正面把人给堵住了。走近了,他才发现好德旁边还有个方玉蝉,索性站住了等人过来给他行礼。 好德与方玉蝉经过走廊,正介绍道:“范家布庄是汴京最大最好的布行了,不说青州、齐州的绸,镇江的花平罗,连福建建州出产的异色锦都有,官人?” 好德见了沈慧照,向他行礼。沈慧照问:“你这是往哪儿去?” “官人,我陪表妹去布行选嫁妆。” 方玉蝉也笑着行过礼:“生受表哥,劳表嫂为我多方奔走,小妹感激不尽。” 沈慧照只盯着好德,“口里敷衍道:自家亲戚,不必言谢。你们去吧。” 方玉蝉点个头,匆匆拉着四娘离开,一众女使簇拥着二人远去。 沈慧照回头望去,好德的声音远远传来:“成婚的彩缎不能马虎,定要好好挑选。首饰呢,中意什么样的?送去男家的公服和花幞头今日也得定下啦!” 青石小心禀报:“大人,小的打听过了,婚期定在六月十八,娘子再忙,忙不过六月去。” 沈慧照看他一眼,青石赔笑。 沈慧照心下了然,暗想:至亲至疏夫妻,她是有意同我生分了,也好实践前言,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妇呢!哼。 六月十八,黄道吉日。 沈家门外,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里,新娘被人扶着上了花轿。 喜娘高喊:“吉时到,起轿!” 鼓乐声越发起劲,崔妈妈女使们随轿而走,年轻英俊的新郎官跨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领着迎亲队伍远去。 站在门外送亲的沈慧照无意中转头,发现好德也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眼底满满都是羡慕,他不禁若有所思。 回房的路上,好德一路都很沉默。 沈慧照时不时看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功德圆满合该喜气洋洋,怎的反倒伤感起来?” 好德一笑,心内腹诽:同是终身大事,人家有新郎官亲迎,我却笑着来哭着走,好不凄惨,换谁笑得出来? 下一刻,她露出应付式笑脸:“官人说的是。太夫人体弱不曾出来观礼,心里老大不快活,我去陪着说说话,官人也一道去?” 沈慧照本打算一起去,看出她笑容敷衍,转念一想,改口道:“你去吧。” 好德保持完美的假笑:“是。” 她利索地行个礼走了,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青石,替我下帖请杜探花、范郎君潘楼一会。” “大人,这杜探花日日衙门里都见的,他要追问起缘故——” “就说我有要事请教。” 时至傍晚,好德一会儿捧起绣活扎两针,一会儿摆弄起胭脂水粉,一会儿搬出珠宝匣子翻拣,两个女使眼睛好奇地跟着她转来转去。 好德忍无可忍地丢下珠翠,快步往外走,心想:统统都好无趣,还不如去陪三哥看卷宗! 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她突然想起康宁说的话。 “哄完了,巴掌也得打呀,还得狠狠地打,打得他长记性为止!” 好德转念,对自己说:三哥追悔前非之前,万不能重蹈覆辙,郦四娘,只得忍下了! 她跨出去的脚,强行收了回来。 此时青石匆匆赶来,站在廊下禀报:“娘子,大人请您移步花园。” 好德面露诧异。 她带着女使来到花园凉亭,远远便瞧见凉亭围了纱帐,四周摆满茉莉香花和建兰,不觉暗暗惊异,放慢了脚步走过去。 青石跟在后头,悄悄向两个女使一挥手,示意二人止步。 好德独自走近,这才看清整个凉亭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纱帐上悬以香珠、随风轻曳,桌上摆满枇杷甜瓜等时鲜水果和各色点心。亭内燃起香炉,袅袅香雾喷薄而出。最扎眼的还属花架上的一盆大型插花,一走近了,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望着眼前的茉莉,好德再也压不住心头喜悦,伸出手想要摘一朵,已有人抢先伸出手去,替她取下一簇茉莉花,送到她眼前来。 好德望向来人:“这时节茉莉最时兴,花贩进得城来,五更天就被人争相买去。官人怎知我爱茉莉?” 沈慧照顺势将这一簇茉莉花簪在她的鬓间,目光温柔:“我还知道你喜欢簇戴发间,常串起香花佩在身上,是不是。” 好德望着对方的眼睛,心头怦然一动,忙转移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亭中香气袭人,不知熏的是什么香?” 沈慧照莞尔:“四福斋不也搭卖过香饼香丸,你会分不出?” 好德下意识避开他灼灼的眼神,特意走到桌边来:“园里又是建兰又是香茉莉,一时倒难辨了。” 沈慧照走到她身侧:“去年宫中赴宴,官家将古龙涎分赐众臣,我也得了一饼,只是瞧着墨色带腥,便一直收在库房。看你房里常熏香,我特意叫人翻出来的。” 好德故作无动于衷:“哦,是么?” 沈慧照牵起好德的手,将她引到桌旁坐下:“知你素来畏热,我回来时顺道在饮子店买了祛暑的凉水,新鲜时物也是今早庄上刚送来的,你尝尝。” 沈慧照说着,亲自给好德倒了一杯酒。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蜂群被过于浓郁的花香渐渐吸引来了,开始围着亭周鲜花和亭内插花打转。 好德品尝一口,万分惊喜:“这雪泡梅花酒是宋门外梁婆饮子店的!早冬时节摘下的梅花,盐腌在蜂蜜罐儿里,封存到六月才启坛。四福斋里也做,不如她家香味馥郁。我怕娘知道,常和小五偷跑去买来喝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关键,试探道:“那可不顺道,官人特意为我买的吗?” 此时,蜜蜂悄悄叮上了好德的发髻,二人只顾说话,浑然不觉。 沈慧照沉声低语:“四娘,我只是……想让你欢喜。” 好德心头雀跃不已,“欢喜欢喜,我很欢喜!”的话在呼之欲出,然而在面上只是淡淡一笑,放下酒盏:“不敢叫官人费心,我在府里什么都不缺的。虽是暑热天气,毕竟凉水伤身,委实不敢多饮。” 沈慧照很是失望,然而下一刻,好德尖叫一声,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的耳后被蜜蜂蛰了一下,一叠声地喊:“三哥三哥三哥!有蜂子!蜂子蜂子蜂子!” 沈慧照骇了一跳,连忙将人搂在怀里,将她鬓间茉莉和腰间香囊全部丢下,大声呼唤:“青石!青石!将香炉和花全撤了!” 好德吓得躲在沈慧照的怀里,像无尾熊一样紧紧抱住他不放,哪里还有半点强装的淑女风范。 青石忙带人跑过来,将亭子里的香炉和鲜花全部搬走,蜜蜂也很快飞远了。 沈慧照提醒:“四娘,没事了!” 好德从沈慧照怀里出来,看着一地狼藉的花瓣,不禁气恼道:“三哥,园里陈设香花无数,亭内还要挂香珠摆香炉,莫不是怨我近日冷淡,故此出这主意来戏弄?” 沈慧照急了:“当然不是!是你那几个姐夫说——” “我姐夫?” 沈慧照剖白心迹:“我不知你心爱什么,便去请教三位襟兄,他们说女郎爱花爱香也爱风雅,我才学来讨好你。是我考虑不周,都是我的错,蛰疼了么,我看看……” 好德心里改恼为甜,面上却不露喜怒,轻拂去他的手:“妻子的喜好,但凡平日多加留心,何必去问旁人?只恐往日惯了我殷勤体贴,忽见人转换心肠,面上过不去,这才屈尊迎合。自古人心贵难轻易,容易到手之物,也就不为稀罕!一旦我心回意转,未免官人又要变卦,还将我撇在一旁!须知世上那些少了情爱的夫妇,知足守份还可凑合,可要是再三戏弄、全无敬重,就连夫妇都做不长了!” 说完,她丢下沈慧照,转身便走。 沈慧照心慌:“四娘!四娘!” 好德察觉沈慧照追了上来,嘴角微微弯起,脚下步伐却更快了。 第80章 衷肠 沈慧照追进书房,意外地发现好德正在替他整理桌上凌乱的卷宗,不禁轻声道:“不是还在恼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两句肺腑之言,谁说我恼了,才没那么小气。几日没进书房,竟是乱成这样,青石该挨板子!” “是我不叫他收拾的。要是不乱,你就再也不来了。” 好德垂着眼帘,并不回应。 沈慧照柔声道:“四娘,你为我那么辛苦,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讨好过女子,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是我做得不好,你能谅解我吗?” 好德耳根发烫,只作听不懂,手里继续忙碌:“我可不敢怪罪官人。” 这时,她突然发现卷宗下压着一幅被白纸蒙上的画,掀开一瞧,竟是自己的肖像,不由面露讶色。 沈慧照解释:“原想画了送你,可杜探花他们说你会喜欢香花龙诞,还是你更喜欢珠翠冠花,我可以……我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他伸手抽出了画卷藏在身后:“算了,画得不好,还是不要看了!” 话音未落,好德突然转身抱住他。 沈慧照猝不及防:“四娘?” “姐姐们劝我矜持自珍,谋略制胜,可我毕竟不是她们,学不来手段。我最心爱之物,不是鲜花香料,不是金玉珠翠,而是一个人。我爱他心地正直,光明磊落;敬他只问天理国法,不近世俗人情;更怜他不擅讨好,举止笨拙可笑。我不要他学张敞画眉,更不必他陪我嬉戏玩乐,只要应我一句话就好。” 沈慧照心头颤动,认真起誓道:“四娘,我绝不再擅作主张地赶你走,更不会诓你、瞒你、叫你伤心,你是沈家的当家娘子,是我唯一的妻。” “那三哥的心结解了么?” “这段时日我渐渐明白,我不要四娘所托非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欺凌、受委屈,更不想你明明伴在身侧,偏要若即若离,让我抓不住、握不牢。比起那些陈年郁结,沈慧照更害怕的是……失去四娘。” “那你要是再敢食言,我就——” 沈慧照顺畅地把话接完:“就再也不要我,再也不理我,再也不回头啦。” 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好德趁其不备,从他背后一把抢过肖像:“我还没看清楚呢!” “哎——” 瞅瞅好德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沈慧照叹息一声:“娘子,你可真善变。” 好德不以为然,随口道:“姐妹之中,我是最好说话的,那以退为进、连哄带打的好计,还未使出一半儿呢!” 沈慧照小声道:“哦,那还真要为各位襟兄掬一把心酸泪了。” 好德侧目:“嗯,你说什么?” 沈慧照微笑:“我是说,这幅画形似神不似,不及娘子真人万一,改日重为你画过。” 好德这才满意地笑了。 深夜,沈慧照靠坐在床头看卷宗,偶尔会扫一眼身边的好德,发现她早就蜷在他身畔睡着了。 沈慧照笑笑,取出二人定情的玉环绶,还藏在枕下,又替她扯扯被角。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好德陡然惊醒。 沈慧照忙安抚:“没事,我去看看。”说着披衣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喜儿燕儿都在值夜,青石站在廊下,面有急色。一见沈慧照现身,青石赶忙上前低语。 房内,好德睡眼朦胧地靠在枕上,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眼睛又慢慢闭了起来。 沈慧照匆忙进来,轻轻推了推好德:“四娘,醒醒。” 好德眼也不睁,玩笑道:“三哥不是说今夜无人来扰,可不是又诳我。” “四娘,陆家出了人命案,方玉蝉成了杀人凶嫌!” 好德睡意全无,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惊呼一声:“什么?!” 开封府衙,沈慧照坐在二堂,正在听陆家父母陈情。 陆母满面愤慨:“骗婚一事,子虚乌有!是!先前酒楼相看,去的是十郎,媒人前来替两家说合,不好坏了长幼之序,我家才替九郎求娶!说定了日子,又给九郎去信,催他尽快回来完婚。我儿怕误吉日,这才改了近道,遇上劫财的强人,不幸破相毁了容!两家订约之时,我儿才貌双全,飞来一场横祸,怎么叫骗婚呢?何况婚盟既许,再无挑剔富贵贫寒、妍媸美丑的理。可恨那恶毒妇人,竟嫌我家儿子貌丑怕人,蓄意要谋死他呀!” 沈慧照冷冷道:“既是归京途中受伤,为何成婚前不漏口风,来亲迎的又是哪一个?” 陆父忙道:“回大人,不为故意隐瞒,实是吉期已定,喜帖广发,这大喜的日子顺则吉悖则凶,谁敢轻易延误,又望新妇早早进门,冲一冲婚前晦气!九郎面伤不好见风,亏得他兄弟两个年貌相近,外人难分,才叫十郎代兄亲迎,这……这也不违律吧!” 沈慧照怒道:“还敢百般遮掩!就算不是故意骗婚,却也有心隐瞒,婚前两家交代清楚, 或等陆九郎伤痊再议,或两家退婚别许,都在情理之中。分明怕说了实话,新妇不肯上轿!” 陆父吓得脸都白了,陆母果断道:“大人,我家事先遮饰有过,要打要罚,陆家认了!可那方氏谋杀亲夫,犯下恶逆大罪,那是要判死的,还请大人秉公处断!” 沈慧照眉头深深皱起,陷入了两难之境。 另一边,谯度领着好德到了监狱,向狱卒点头,狱卒打开了监狱门。 好德入内,燕儿提着食盒外头等候。 蓬头垢面的方玉蝉抬起头来,一见到好德便扑了过来:“表嫂,你可来了!” “别忙着哭,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 方玉蝉泣不成声:“新婚之夜,前院喜宴久久不散,房里人都叫陆家打发去了,我等得不耐,迷糊靠着睡着了,半夜里听得梆子响了三声,睁开眼就看见——” 当时,靠坐在床边睡着的方玉蝉陡然被梆子声惊醒,睁眼一瞧,一张半毁的脸近在眼前。 陆九郎来握她的手,关切道:“娘子?” 那脸一笑更加可怖,方玉蝉犹如见了鬼魅,瞬间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拼命挣扎推搡:“你是谁!你是谁!” 陆九郎竭力想让她镇定下来,一把抱住她:“娘子,娘子,我是你官人哪!” 方玉蝉情急之下,摘了系在裙内裤腰上的短匕首一通乱挥:“走开,你走开!啊,不要过来!” 陆九郎去夺她的匕首,二人纠缠间,他的腹部被重重划了一刀,血染新衣倒了下去。 方玉蝉握住染血的匕首,一脸惊恐。 听了方玉蝉的讲述,好德不解地问:“你怎会随身携带利器?” 方玉蝉哽咽:“这一路上京千里之遥,为防撞上歹人,有个山高水低的,便寻铁匠打了一柄短匕佩在腰间,外头裙子遮住,外人留意不着!成婚前原要摘下,思及孤女老仆进京投奔,难免惹人闲言,将这匕首给郎君瞧了,也好证我的品格,谁曾想作出祸来!表嫂,那陆九郎死了不曾?” “死是不曾死,活也未必活,人还在生死之间,只看他的造化了!” 方玉蝉死死攥住四娘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要真死了,我也得陪葬!我是被吓昏了头,不是成心杀人,我不是成心的呀!表嫂,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 好德忙把人搀住,无奈道:“玉蝉,陆家上下异口同辞,都说你预谋刺死陆九郎。依宋律,谋杀丈夫位列十恶条,是恶逆大罪,我也救你不得呀!” “恶……恶逆?!” 方玉蝉惊恐到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好德忙去掐她人中:“快,倒水来!” 谯度也奔了进去,狱中顿时一团忙乱。 书房里,好德在桌上一通乱翻,沈慧照并不出声阻止,只是默默注视。 半响,好德懊恼地将律法丢到一旁,突然想到一处,忙追问:“三哥,那陆家骗婚在先——” 沈慧照打断:“此事过于巧合荒诞,我也曾有疑心,但经谯度详加访查,陆九郎确系盗匪所伤。同行商人王牧和汴京名医刘在昌都可以为证,骗婚一说,纯属无稽!” “那他家也有个隐匿之过!” “当初陆家坦然相告,你们又待如何?” 好德不假思索:“退婚!” 沈慧照冷笑一声:“陆家若坚持不允,官司打到开封,凡许嫁之女,已投婚书而反悔者,杖六十。就算另许他人,也要将女子追还原夫!四娘,写立婚书非同儿戏,只因未婚夫由美变丑,便轻言退婚,同那嫌贫爱富的邓家又有何异!” “那……玉蝉是自首,当用按问欲举条,减二等论罪——” 沈慧照不留情面道:“方玉蝉杀伤的是亲夫,不在自首减罪之例!” 好德急了:“她夜半惊魂,铸成大错,也是人之常情。陆家早早说了,酿不出这个祸来,况那陆九郎只是受伤,玉蝉罪不至死啊!” 沈慧照叹息一声:“四娘,不要白费心机,依律,她就是死罪!” 好德呆住。 此时青石禀报:“大人,杜推官与军巡使谯度求见。” “请他们进来。” “是。”青石又对好德说:“娘子,郦家五娘子到访,正四处寻您呢。” 好德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 沈慧照还想再宽慰好德两句,好德没精打采地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走了。 花园里,乐善追着好德不放,连声追问:“哎,开封府真的要判死方玉蝉吗?姐夫亲口对你说的?谋杀亲夫,判腰斩还是凌迟?” 好德无奈:“小五,还嫌不够乱的吗,你又跑来干什么!” 乐善不以为然:“四姐姐可别生气,今整个汴京,人人都在议论这桩大案。娘也好奇的嘛!” “小五,是我亲手替玉蝉备嫁,眼看她落到这步惨地,我心里多少不忍,总想有个法子,设法救一救她。” 乐善摇头:“新婚之夜谋杀亲夫,大罗神仙也搭救不得了。四姐姐,你还是问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的,咱们好好替她办了,也算尽点心意!” 好德心头一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乐善突然道:“哎,那不是方玉蝉身边的崔妈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好德一眼望去,崔妈妈红着眼睛匆匆经过,腋下还夹着黄纸元宝。 花园偏僻处,崔妈妈躲在避人处烧着纸钱,眼里淌泪,口里祝祷。 “阿郎在天有灵,可要保佑小娘子,别叫她年轻轻做了断头的孤魂,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啊。呜呜呜!” 好德唤道:“崔妈妈?” 崔妈妈一听,一低头就要跑。 女使燕儿、喜儿上去把人拦住,乐善走上前去:“好啊,你这老刁奴,见了我姐姐就走,做得什么亏心事!” 崔妈妈红着眼睛,有些慌乱:“老奴寄人檐下,哪里敢呢。想到我家小娘子孤伶伶投奔了来,所求不过脚下三尺立身,还以为嫁得好人终身有靠,末了陷到那绝境里头,只恨天道不公,伤心为她一哭罢了。” 乐善柳眉一挑,冷哼一声:“东家不中意西家不情愿,陆家还不是她自个儿挑的!你话里话外,变着法儿指摘我四姐姐,别人好心替她筹办婚事,这还办出罪过来了!你在这儿偷偷烧什么,是不是诅咒我四姐姐!” 崔妈妈心里一颤,扑通往下一跪:“不不不,万万不敢的。实在是……实在是……” 好德打量过崔妈妈的神情,又扫了一眼只余下灰烬的角落,说道:“为你家娘子祈福何必偷偷摸摸,我没来之前,你躲在这儿祭奠谁?” 崔妈妈心念急转,不禁想起先前小厮茂春的诱导:“谋杀亲夫必然判死,你要方娘子活,只有这一条路走!” 崔妈妈对上了好德怀疑的眼神,只得把心一横:“请娘子容禀!” 另一边,谯度向沈慧照禀报:“卑职去了陆家,探过陆九郎的伤势,至今高热不退,昏迷不醒。陆家人满腔怨愤,非要将方娘子判死不可。” 沈慧照沉吟:“这就麻烦了!陆九郎撑得过来,方玉蝉或有一线生机,否则她难逃凌迟之刑!谯度!” “卑职在。” “派人守在陆家,陆九郎要是醒了,即刻来报本官知道!” 谯度垂下眼:“是!” 杜仰熙走来插话:“哎呀,哪里等得及!这案子举城瞩目,物议沸腾,明日便要作出判决,我来请大人示下,就依凌迟论罪,可否?” 沈慧照声音沉重:“你才是此案主审,依法裁断,无有不可。” 话音刚落,好德急匆匆进了书房,抗议道:“不可不可,万不可判凌迟啊!” 杜仰熙劝告:“四姨,我们在讨论方玉蝉杀人重案,你不要意气用事。” 好德正色道:“杜推官,敢问有人三年父丧未满,服内成婚,该当何罪?” 杜仰熙想也不想:“自古为父母守孝乃儿女本分,孝期成婚是为大不孝,更有违国家法度。大宋凡居父母丧而嫁娶者,依律徒三年,判和离!” “那他们就做不成夫妇喽?” 沈慧照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追问道:“方玉蝉定婚时未曾除服?” 好德激动地说:“岂止定婚时不曾除服,今天才是她三年守丧期满、不禁嫁娶之日!先才我见崔妈妈偷偷祭奠,再三盘问之下,她才吐露真情。原来她们主仆生怕那继母再来寻衅闹事,只得谎称丧期已满,着急嫁人脱身!” 好德目光闪闪地盯着二人,等他们下一个结论。 沈慧照沉吟:“所以,方玉蝉刺伤陆九郎,不能以谋杀亲夫论罪,断不了恶逆大罪!” 杜仰熙起身踱了两步,猛然转身:“可是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还是要判绞刑啊!” 沈慧照却说:“方玉蝉甫一入狱,未经审讯,已坦白罪行。杀伤的既是外人,自首减罪二等,绞刑改判流放。” 杜仰熙陡然醒悟:“依太祖定下的折杖之制,流罪三千里,可代以脊杖二十,再加——” 沈慧照和四娘异口同声道:“配役一年!” 谯度眼神复杂地看着高兴的众人,始终不发一言。 杜仰熙抚掌大笑:“好了好了,没想到服内成婚倒救她一命,这可真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可孝期成婚是为忤逆,杀伤人命更是不仁,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你要替她谋算呢?” 好德回答:“她是好人,我为她辩,她是恶人,我还要为她辩,只因她罪不当死呢。” 杜仰熙钦佩道:“四姨,你嫁了沈大人,可真是日进千里,叫人刮目相看。方玉蝉逃脱一死,全仗了你的功劳!” 好德莞尔:“也得大姐夫你秉心公正,从善如流啊。” 沈慧照目光一转,落在沉默的谯度身上:“谯度,遣人日夜兼程赶去杭州,将方家根底查究清楚,以便具文陈报。” 好德好奇道:“三哥未免也太小心,方表妹再糊涂,还能弄错亲生父亲的丧期吗?这样大事,崔妈妈怎敢妄言。” 沈慧照微微一笑:“例行公事而已!去吧。” “是,卑职即刻去办。”谯度匆匆退下。 杜仰熙收回望向谯度背影的眼神,扫了沈慧照一眼,沈慧照几不可察地颔首。 好德看到二人的眼神交流,心头升起怀疑:“你们——” 沈慧照及时起身,如常笑道:“难得姐夫来我府上,公事谈完了,还请移步花厅,我新得了一饼建州王家的白茶,世上茶之精绝者无出其右,正想请你品鉴!” 杜仰熙故作惊奇地看向好德:“哟,你这本事可了不得,我们沈大人谈完了公案不赶人,竟叙起待客之礼了!” 好德失笑,只觉沈慧照有意打岔,心头怀疑不减。 第81章 祸根 四福斋门口挂了“谢客矣,客请明日来!”的牌子,郦娘子在铺内同女儿们小聚。 乐善绘声绘色,一拍桌板:“成婚之日,父服未除,不能以谋杀亲夫论罪。哇,娘您是没瞧见,我四姐好威风的,把满腹诗书的大姐夫都给唬住了!” 好德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觉着不对,大姐夫经史子集无一不晓,理政断案也难不倒。我猜,他那是对方表妹心存怜悯,有意成全。” 乐善坚持:“那也得你先寻到破绽,否则方玉蝉还不是一个死!娘,你说是不是?咦, 娘眼睛怎的红了?” 众人这才发现,向来闹腾的郦娘子竟红着眼睛,安静听女儿们笑闹。 郦娘子忙背过身去,一抹险些流出的眼泪,再回过头来,换上一副笑脸:“四娘长大了,出息得娘都不敢认了,娘是高兴的!哎呀,早知如此,娘也该做个局,自己做庄,还能大赚一笔!” “娘!” 郦娘子大笑,一把将两个女儿搂住:“娘倒情愿你们长不大,不晓事,一辈子在我身边才好呢。可是不成啊,娘也会老,有护不动的那天,还得你们自己立得住!” 好德动容:“娘,等玉蝉的官司完了,我要回家住,我可太想你了!” “好好好!你也得替两个姐妹留意着,她们还没寻到好人家呢!” 乐善顺杆爬:“我的夫婿可不好找,得比大姐夫有才的,比二姐夫有趣的,比三姐夫有钱的,比四姐夫还威严的……哈哈哈哈!” 郦娘子抬手照着后脑勺一巴掌:“痴话,要对你唯命是从,一心一意待你的!” 乐善哎呦一声。 话音刚落,琼奴带着春来匆忙进门,满脸难色:“四娘,怎么还在此坐着,外头都闹嚷起来了!” 好德正色:“又怎么了?” “哎呀,方才经过市集,听好些人都在议论,沈大人叫御史台给参了,说他偏袒亲眷,判罚不公!” 开封府二堂里,杜仰熙一脸恼火。 “这是怎么回事?审刑院、大理寺竟众口一词,明知方玉蝉违律成婚,还要判她谋杀亲夫,坚持将她处绞,这才是判罚失当!胡来,都是胡来!” 沈慧照摇头:“大理寺的意思是,虽孝期成婚有违礼法,但父母双亡的贫弱孤女,为图生计服内出嫁的不是没有先例,官府也会体察人情,从轻处置。陆方两家三书六礼齐备,既未经官府公断,和离不成事实,那他二人便是夫妇!” 杜仰熙愕然:“呵呵,有律不守却谈起人情来了?但有分毫人情,何故坚持判死,荒唐!” 谯度禀报:“大人,宫中传来口谕,官家召见。” 杜仰熙眉头深锁:“定是那群御史闹到官家跟前去了!案子是我审的,一个个却都冲着你去,又是挟私妄断又是判罚失误,分明借此事大生事端,我陪你一道去陈情!” 沈慧照平静道:“我代掌开封府,就算是你断的案,也要经我允准才得呈报。何况宫里召见的是我,我去就行了!” 沈慧照大步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沈慧照迎面好德撞上,好德满脸忧色:“官人!” 沈慧照只略一点头:“放心!”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青石赶紧跟上。 杜仰熙急地追出来:“一张嘴如何抗辩几十张利口,沈大人!沈慧照!等等我!” 杜仰熙来不及同好德打招呼,追着沈慧照走了。 谯度适时走上前来,故意叹息一声:“娘子,莫不如劝劝大人,答应改判为绞,了结此事。” 好德却说:“人命关天,岂可因旁人非议无端改判,官人绝不会应的。” 谯度为难道:“大人平素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朝中权贵,为着这桩案子,怕要成为众矢之的!” 好德看了谯度一眼,只觉对方话里有话,心头更觉异样,又望向丈夫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郦家花厅里,春来上前添茶,寿华端起茶盏。 福慧迫不及待道:“当真要将方玉蝉判死?” 好德回答:“刑部和谏院都有认为罪不当死的官员,奈何抵不过众口铄金,玉蝉她…… 怕是在劫难逃。” 康宁叹息:“听我家官人说,那些个好事之徒围了衙门,逼着开封府改判死罪,你说他们是不是闲的?” 寿华茶水不过沾了沾唇便放下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谯度说道:“官家命大理寺、开封府、刑部会审此案,可泰半官员都是支持判绞的,只怕就连两位大人,也会被追究‘失出人罪’。今日我来,想请大娘子出面,劝一劝杜大人,现在改判,还能说是顺应天意民心,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寿华别有深意地看了谯度一眼,摇摇头:“官人的公事,我从不干涉。他天生执拗性子,劝也劝不回头的。” 好德道:“你瞧,我早说过了,叫你别白跑这一趟。大姐不会为了自保,劝大姐夫改弦易辙的。” 福慧急了:“三娘,你向来主意最多,当务之急,救人要紧!” 康宁奇怪地看了寿华一眼:“大姐姐,事关大姐夫的前程,你还这么气定神闲,真等着他免官待罪吗?” 寿华面露难色:“非我不愿,实是不能。眼下谁有扭转乾坤的本事, 我……也无计可施呀。” 谯度欲言又止。 康宁察言观色,问道:“谯郎君莫非有什么良策,何不明言告知?” 谯度迟疑道:“此事本不该僭妄,可大人待我恩同再造,也顾不得许多了!大人坚持不肯改判,眼前风狂雨骤、避无可避,要想逃脱这场劫难,除非—— ” 好德若有所觉,故作紧张:“除非什么?” 谯度叹息一声,为难道:“除非那祸根……不可,”他站起身,作势欲走,“诸位只当我没来过!” 寿华察言观色,接下去道:“除非那方玉蝉立时死了,这案子即刻了结,一了百了,对吗!” 此言一出,众人变色,好德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门外偷听的琼奴和五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街角,好德坐在马车上等候,悄悄掀开帘子向外望去。 不远处,乐善将一串钱递给小乞儿,指了指对街的药铺。乞儿连连点头,往药铺去了。 很快,乐善上了马车,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好德伸手来接。 乐善一把按住:“四姐姐,这是险中求生,一个闹不好,咱们都得折进去。要不,再同姐夫商议商议?? “他会答应吗?好了,我意已决,不要劝了!” 好德攥紧了药包,神色非常坚定。 幽暗监狱中,方玉蝉蜷缩在牢房一角,狱卒在各囚室来回巡查,走到她门口时,趁人不备,将纸包丢进了囚室。 方玉蝉惊异,迅速扑过去藏起纸包,警惕地四处望望。 阴暗处,谯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放心地转身离去。 夜晚,沈慧照正在书房抄写佛经,写到一半墨却干了,一抬头,发现四娘敛起袖子,正在为他研墨。 沈慧照道谢:“有劳娘子。” 好德别有深意道:“官人要劳烦我的,何止这一桩呢。” 沈慧照惊讶地望向她。好德抽出他手中的笔,蘸了浓墨,又还到他手里。 “大姐姐说,大姐夫万事都好自己担当,我看你也一样,明明说过不会瞒我哄我,事到临头全抛诸脑后!” “四娘,我是怕你忧心。” 好德娇嗔:“当初还要赶人家走,我看你身边呀,片刻离我不得!”她忽然正色道:“三哥,有些话不消你说,我也会帮你的。” 沈慧照心知肚明,只是一笑:“那就辛苦娘子了。” 好德望向窗外深浓的夜色,意有所指地说:“写吧,写吧!今夜,可不大太平啊!” 陆九郎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陆父关切地问:“刘大夫,我儿何时能醒?” 刘在昌掩饰不安:“令郎伤势过重,元气大损,我另换过一剂方子,再看看吧!” 此时,药童端了黑漆漆的药进来,刘在昌看着那碗药送到床边,脑海里思绪纷繁。 数日前,刘在昌向薛光叩头:“薛大人,草民万不敢做此伤天害理事,只求大人开恩,放草民一条生路!” 薛光笑笑,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卷宗:“世人只知名医刘在昌手到病除,怕还不知你药铺里卖的丸散错配方药,治死几条人命吧!” 卷宗丢在刘在昌面前,刘在昌瘫坐在地。 想到这里,刘在昌狠下心肠,向药童点下头去,药汤送到了陆九郎唇边。 第82章 帮凶 监狱里,方玉蝉脸色惨白,一手捂腹部,抱住水桶狂呕不止。 狱卒走来:“哎,你怎么回事儿!” 方玉蝉啊地一声惨叫,痛得在地上翻滚。 狱卒大喊:“来人!快来人,犯人突发急症!” 脸蒙白巾的狱卒抬着奄奄一息的方玉蝉出来,谯度随行护送。一行刚到门口,便被一队衙役拦住了:“站住!” 薛光现身,扫过方玉蝉,冷声道:“大理寺奉皇命会审方氏杀夫重案,本官正要连夜提审重要人犯,你们要将人带到哪儿去?” 谯度低头行礼:“薛大人,女囚突染急病,先是寒战高热,后发谵妄昏迷。因天气暑热难耐,狱中频发疟疾,恐其与众囚杂处,群生疾疠。已禀过沈大人,要将人犯押送到病坊,暂时隔绝瘟疫!” 薛光冷声道:“疟疾?哼,分明有人要私纵人犯,全部拿下!” 片刻后,沈慧照和杜仰熙赶到监狱,向黄颖达与薛光行礼:“黄大人,薛大人。” 黄颖达脸色沉沉地点点头,薛光则看也不看二人一眼,冷声道:“把人带上来!” 衙役押着谯度、方玉蝉和狱卒上前,方玉蝉身体虚弱,跌倒在地。 “昨夜我要提审重要人犯,开封府衙门军巡使谯度却谎称狱中突发疟疾,欲携女囚私逃,被我当场捉拿。事发突然,不及向沈大人招呼一声,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沈慧照开口:“下官不敢。谯度,这是怎么回事?” 谯度面有愧色,一言不发。 杜仰熙发话:“沈大人在问你的话,为何迟迟不答,你要把女囚带去哪儿!” 谯度深深垂下头,似愧疚到不敢看任何人。 薛光转头:“方氏,你说!” 方玉蝉泪水盈盈地看了一眼沈慧照,嗫嚅道:“是……是谯度着人送来药包,教我伪作疟疾,趁机出狱。” 杜仰熙大惊:“什么药包!” 狱卒叩头:“大人,这都是谯军巡使的命令,那纸包里是……是火麻仁!人服下之后,呕吐下泄、状若疯迷,就像疟疾发作!狱医诊断后,不敢擅留疫病人,依例便要送走!” 黄颖达问:“送到哪儿去?” 薛光冷笑一声:“将女囚送到病坊,再寻一具形容相似的尸体,以便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黄颖达脸色铁青:“过去我也曾风闻,监狱里常有人重金收买狱吏,私纵人犯却报以病亡,万没想到在沈大人的治下,竟也有这样荒唐的事!沈慧照,谯度是你的属下,你怎么交代!” 谯度截断:“诸位大人不必再审,卑职认定方氏含冤莫白,才会——” 薛光怒道:“一派胡言!你同方氏无亲无故,若无他人指使,怎敢铤而走险,事已至此, 还想巧言遮掩!” 沈慧照神色冷凝,反口诘问:“薛大人分明意有所指!” 薛光咄咄逼人:“方氏!私逃囚狱罪加一等,凌迟亦不为过,本官再予你最后一次机会,说!” 方玉蝉满脸泪水,张口欲喊冤,突然想到昨夜发生的那一幕。 牢房里,薛光逼近脸色惨白、身体虚弱的方玉蝉,低声威胁:“你以为沈慧照真能帮你逃出生天?告诉你吧,今夜二更,那陆九郎伤重不治而亡,陆家正忙着办丧!沈慧照故出人罪、私纵囚犯,他连自身都难保,天底下能帮你的,唯有本官一人!” 薛光眼神阴鸷,句句威逼:“说!快说!” 方玉蝉对上那双眼,心头恐惧,失声道:“是表哥!我与表哥自幼定亲,只因守丧误了婚期,他竟悔婚另娶。待我寻到沈家,又以权势相胁,诱我与之私通。后怕为人察觉有损官声,强令我出嫁陆家。是表哥教我以服内成婚脱罪,也是表哥指使谯度入狱救我!” 黄颖达不敢置信地望向沈慧照,沈慧照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杜仰熙厉声道:“休得胡言乱语,攀诬朝廷官员!黄大人,此女分明婚事不成挟恨报复,谎捏罪证陷害无辜!” “罪女句句实言,不敢半字欺瞒,只求大人宽贷!” 薛光义正言辞:“沈慧照,官家对你爱重信任,许你不避亲眷,公平审断,你却道貌岸然、言行相诡,威逼孤女成奸在先,徇私包庇亲眷于后,更犯下私纵人犯大罪。欺君罔上, 罪无可恕,枉为开封府的主官!今日有黄大人为证,谅你也抵赖不得,本官要为朝廷清除奸佞,奏请官家将你从重治罪!” 沈慧照看着薛光,神色从最初的失望到最后无比冰凉,他慢慢脱下头上官帽,一字字道: “我秉公断案,从无徇私,自问无愧于君上,无愧于朝廷,更无愧于天下。二位大人信这犯妇所言,大可向官家陈奏,沈慧照自愿脱去官袍,接受一切证讯诘问!” 沈慧照回到家,刚踏入房门,一件男装劈面丢过来,他下意识一把接住。 好德将他的衣服鞋袜丢得到处都是,愤怒道:“好啊,我一心为你设想,你倒好,同那贱人暗通款曲,弄出恁般丑事来!我且问你,她才来得几时,就有多少恩爱,前程不要了,官声不顾了,连我这正头娘子都弃之不顾呀?” 沈慧照难得见好德双目圆睁、暴跳如雷,惊奇道:“四娘……你听我一言……” 门外不远,三两女使悄悄窥看,崔妈妈混在其中探头探脑。 院外,扫地的小厮茂 春也不禁侧目。 好德继续喊:“我再问你,那崔婆子是不是你教的,故意送到我眼跟前,她知道府衙大门冲哪头,就敢弄出这个鬼?服内成奸,呸,三伏天卖不掉的肉,她也不嫌臊得慌!” 沈慧照满脸无奈,一副头痛的模样。 好德跳起来:“还有那个谯度!我说他急得像自家婆娘上刑场,原是为你冲锋陷阵, 却把我做了筏子,可怜我一番好心,全为旁人作了嫁啊!明日公堂证讯,众目睽睽之下,不止是丢官去职,还得下狱问罪,遗累一大家子,徒惹他人耻笑!沈慧照,我不同你过了!不过了!” 沈慧照伸手去拦:“四娘!四娘!” 好德一把将人推开,怒气冲冲地杀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儿喜儿不知所措,崔妈妈伸长了脖子要看清楚,沈慧照冲着门外一声厉喝:“滚!” 众人鸟兽散去,崔妈妈还频频回头,眼神闪烁。 房内,沈慧照望着一地狼藉,不禁苦笑摇头。 半夜,崔妈妈鬼鬼祟祟到了花园偏僻处,四下里张望,一道黑影藏在假山角落,崔妈妈面色一喜,迎了上去。 “明明说了只要照你们说的办,就会轻判我家小娘子,可不能诓人!”崔妈妈说。 “你且耐心等着,会有那一日的。” “我等不得!明日过堂不能轻判,我立时就去报官!” “这个不急,方娘子有话传,你走近点儿!” 崔妈妈将信将疑地靠近了,黑影突然一把捂住她的嘴,匕首从心口扎下—— 第二天,薛光步入开封府大堂,径直走上尊位坐下。 他抚过堂下座椅,轻声自语道:“沈慧照, 当日你坐在这儿判我儿死罪,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也会免官受审,沦为阶下之囚?” 出人意料的是,沈慧照从后堂走出来,竟是一身官袍,神色冷静。 “我还真没有想到,曾经刚直不阿、一身正气的恩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薛光微惊,很快微笑起来:“怎么,上堂受审,也舍不得脱下这身官袍?沈大人,过得今日,你这位开封昔日的冷面寒铁,陛下信任的骨鲠之臣,将沦为人人喊打的奸恶,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到了那时,你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沈慧照突然严厉道:“薛光,你为一己之私,妄断人命官司,百般谋设陷阱,诬陷朝廷命官,你认不认罪!” 薛光一听,哈哈大笑:“沈慧照,你是不是疯了?今日是审你的堂,怎么反倒问起主审官的罪来了!” 此时,刑部尚书黄颖达大步入内,身后衙役们鱼贯而入,各自就位。 薛光心头莫名涌起不好的预感,脸色沉下三分,拱了拱手:“黄大人!” 沈慧照一揖:“请黄大人堂上公断!” 黄颖达开口:“不,我奉了皇差,今日只是来听审的。沈大人,你在陛下面前立状,将此案断个分明,我拭目以待!” 衙役设座,黄颖达一旁坐下。 沈慧照冷冷扫过薛光一眼,径直越过他,重新坐在了大堂上,杀威棒响起。 薛光失声:“你!” 沈慧照重重一拍惊堂木:“带人犯!” 衙役押来了方玉蝉和谯度,薛光眼风不屑地扫过去,竟又见到崔妈妈和小厮茂春被扭送入内。 沈慧照问:“敢问薛大人,可认得堂下之人?” 薛光回答:“这两个正是指认沈大人徇私的证见,那两个却不识得!” 沈慧照作答:“小厮茂春向来在我书房外洒扫,方玉蝉入狱,他便唆使方氏乳母崔婆子, 伪称方氏父丧未满,借此逃脱刑责。昨夜他还想杀人灭口,叫我当场拿住!” 昨夜,崔妈妈眼看就要被杀,青石带人窜出,一举拿下杀人的茂春。 方玉蝉震惊:“崔妈妈,他竟要杀你——” 崔妈妈搂住方玉蝉哭泣:“娘子,老奴险些见不着你了!大人,是茂春给老奴出的主意,说是服内成婚必然轻判!老奴救主心切,假意向沈娘子漏了口风,全是老奴造谎……老奴该死啊!” 谯度震撼地看向薛光,方玉蝉也猛然转头盯住薛光,满眼都是愤恨。 薛光面无惧色,眼带威胁地扫过方玉蝉,方玉蝉又恨又怕,低下头去。 茂春抵赖:“大人,小人酒后胡言,那老婆子竟信以为真,不成事偏来怪人,故此口角动手,并无故意害命之事啊!” 沈慧照下令:“拉出去,先杖五十!” 茂春大喊:“大人!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 衙役把人拖出公堂。 薛光嘲讽道:“沈大人,明明是你偏袒亲眷,徇私断案,寻来小厮婆子顶罪,便能推脱‘故出人罪’吗?未免太儿戏了吧!” 沈慧照看也不看他:”不急。谯度,你为何私纵人犯!” 谯度咬紧牙关:”卑职所言所行,皆是向大人敬忠!” “满口胡言!自从城西郊外遇刺,我便疑心身边有人暗传消息。我嘱你再去杭州查证方家根底,便是要探你虚实,谁料你派出的人,两日后仍驻留距京三十里外的酒肆!他在等什么?自然是等我去官问罪!我命你暗中护卫陆九郎,你再次阳奉阴违,前往郦家挑唆生事!你就不想一想,为何事情进展如此顺利?” 谯度变色,陡然想起当日郦大娘说话时的神情。 “——除非那方玉蝉立时死了,这案子即刻了结,一了百了,对吗!” 沈慧照厉声道:“是我请郦大娘相机行事,暗地推波助澜,我要看看这幕后之人,到底如何栽赃陷害,指鹿为马!那逃狱一事,本官早在御前禀明,专程设下这陷阱,等你们作茧自缠,送上门来!” 谯度一惊,顿时心神慌乱。 薛光看着堂上的沈慧照,才知道一切都在对方算计之中,也是暗暗心惊。 沈慧照语气痛心:“谯度,本官一再给你机会,若你懂得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何至沦为今日的阶下之囚?” 声音犹如一道道惊雷,重复在耳畔炸响。 谯度身体剧颤,面露彷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沈慧照看穿他心神动荡,声声逼问:“你可知道,那背后主使之人为一己之私,不惜杀死崔婆、陆九郎两条人命!一个仗义豪迈、侠骨柔肠的武人,如今却沦为杀人的帮凶,你当真不悔吗!” 谯度被内心长久的煎熬彻底压垮,大叫着“我不知道”,左右衙役连忙上前按住。 谯度被按倒在地,突然对着薛光大喊:“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你亲口承诺过,只对付沈慧照一个,绝不再杀伤无辜的!你骗我!你骗我!” 黄颖达满目震惊:“薛光,你!” 薛光心内一紧,强自镇定:“放肆!我为官数十年,不惧任何流言诋毁,砌词诬告!” 沈慧照直视他:“薛光,你还是不认罪?” 薛光斩钉截铁:“我无罪可认!” 沈慧照点头:“好,本官还有两位人证,正要请来一见!” 第83章 昭雪 郦家花厅里,寿华奇怪地问:“四娘,沈大人与官人是商议好了行事,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好德没好气道:“我观官人对那谯度的神情语态,似是有些异样,便处处留心。再说大姐姐何等精明谨慎,会轻易答应逃狱之事?你应得越快,此事越有古怪!” 寿华好笑:“你可别恼。是我请他二人瞒着你和小五,戏真方能唬人呢。” 好德哼了一声。乐善好奇道:“四姐姐,你说那谯度会认罪吗?” 开封府大堂里,沈慧照下令:“带证见刘在昌、陆盛!” 听到陆盛这个名字,方玉蝉露出惊骇的神情,等看见活生生的陆盛被两个衙役用椅子抬进来,不敢置信道:“你……你还活着!” 虚弱的陆盛一看见她,马上别过眼去。谯度也露出惊骇之色。 沈慧照对谯度说:“谯度,本官既然疑心了你,又怎会放心将重要的人证交给你?” 薛光看着跪倒在地的刘在昌,神色登时一变,额头冷汗也不禁滚落下来。 沈慧照发问:“陆盛,堂下所跪方氏,可是将你刺伤之人?” 陆盛回答:“是。” 方玉蝉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一脸绝望。 陆盛口锋一转:“当夜她见我面容丑陋,不愿与我成婚,竟拔出腰间短匕想要自尽,草民上前阻止,两厢纠缠,才被误伤!” 方玉蝉赫然抬头望向陆盛。 沈慧照确认:“是自尽,不是杀人?” 陆盛声音微弱,却很坚定:“是自尽,不是杀人。” 沈慧照命令:“方玉蝉,你可听清楚了,还不从实说来!” 方玉蝉如释重负,难掩激动道:“听清了!听清了!二位大人明鉴,罪女身陷囹圄,求告无门,误信薛光之言,他说九郎已死,陆家势必难饶!只要听他吩咐,构陷沈大人徇私,便替我求得圣上特赦,减等论罪。若是不然,要追究我谋死丈夫、伪疟逃狱两项大罪,将我凌迟处死!” 黄颖达愤怒至极:“薛光!身为大理寺卿,你胆敢亏法诱供,构陷同僚!” 薛光冷笑:“一个试图逃狱的死囚,昨日还言之凿凿地指认沈慧照,今日便将一切诿过于我,她的话怎能采信?我不服。” 沈慧照反驳:“你唆使汴京名医刘在昌下药谋死陆九郎,人赃并获,由不得你不服!” “血口喷人!这刘神医妙手回春的手段,我是略有耳闻,彼此却是素昧平生!”薛光转向刘在昌,厉声质问:“谁给你的胆量,污蔑堂堂大理寺卿!” 刘在昌愤慨:“薛光,要不是你攥住我药堂误害人命的短,我行医救人四十载,为何要谋死自己的病人?沈大人,草民自知罪该万死,所供绝无半句虚言,愿当堂伏法画押,只求大人勿纵了罪魁!” 薛光心慌已极,色厉内荏:“住口!沈慧照,那小厮茂春是沈家的,买火麻仁的是郦四娘,私纵方氏的是开封府军巡使,个个与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我有何相干——” 沈慧照掷地有声:“举证历历,安敢再辩!我收买得了一个,难道能将这满堂证见都收买了吗!” 薛光一颤,目光从众多眼神愤怒的人证身上一一扫过,心知大势已去,颓然住口。 沈慧照继续说:“祖宗立法,详酌人情世理,后人执法,也当秉持公心正义。傥为一己私欲,罔顾天理公义,残害无辜百姓,昔日再多功绩,转眼化为灰飞。非但朝廷国法难容,天地间更无你立足之地,老师,你还不醒悟!” 薛光浑身一震,抬头看向堂上的沈慧照,对方眼里的痛心令他无地自容。 最终他别过脸去,长叹一声:“是我输了。” 谯度闭上眼睛,头深深触到地面。 沈慧照与杜仰熙目送薛光和谯度被押走,尘埃终于落定。 杜仰熙问:“难得杜九郎顾念大人救命之恩,愿为方氏说情,他们又会怎么样?” “大理寺卿位高权重,他触犯了法纪,自当恭请陛下圣裁。至于谯度……判他脊杖三十,刺配沧州。”沈慧照说。 杜仰熙叹息一声:“可惜了。” 面对着百姓们的指指点点,薛光闭上双目,踉跄前行。 沈慧照收回眼神:“走吧!” “去哪儿?” “当然去郦家,接回我的娘子!” 然而,沈慧照到了郦家门口,乐善站着叉腰,把门一拦。 “沈大人,对不住,不能叫你进去。” 沈慧照拱拱手:“我是来接四娘的,请五姨行个方便。青石!” 青石见机亮出一匣珠花,乐善看得心花怒放,下一刻便把脸一板:“四姐姐说了,这一未亲迎,二未成礼,三未庙见,故此不算夫妻。沈大人,还是请回吧!” 说完,她把门砰地一关。 沈慧照碰了一鼻子灰,露出愕然之色。 青石急了:“哎,你好不知礼!大人,这这……这该怎么处?” 沈慧照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知想到了何处,突然道:“回府!” “啊,大人,不接娘子回去啦?大人!” 沈慧照已跨上马儿,掉头飞奔离去。 房间里,好德瞠目:“走了,他真的走了,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啦?” 乐善叹气:“人家都上门来接了,叫你别拿张作势,如今可好,抽走了梯子,你可下不来了。” 好德气得要命:“就许他和大姐夫伙起来骗我,不兴我也作弄作弄他?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吃了个闭门羹,娘子都不要了?!哼!” 她生气地跑到床上坐下,乐善望着她,不禁笑出声来。 门外突然响起阵阵喜乐,乐善好奇地跑到窗边张望:“没听说左近有人要办喜事呀?谁家呀这是!” 好德无心理会,只顾扁着嘴,一脸不高兴。 郦娘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来了,来了!” 琼奴和春来也捧着脂粉钗环和喜服紧随其后,好德惊讶:“什么来了?” “傻女儿,怎么还干坐着,接你的花轿来了!” 好德陡然站起:“啊?!” 娥眉画了一半的好德噔噔噔冲下楼来,一眼便瞧见穿着喜服的沈慧照负手站在天井里。 好德惊异道:“三哥,你这是做什么呀?” 沈慧照回过头来,喜服映衬下更显俊逸潇洒,他微微笑道:“当然是——为你补上亲迎,正式成礼,重新庙见。堂堂正正地迎你进沈家,风风光光地做我沈慧照的妻子。” 幸福瞬间充溢了好德的心田,她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搂住了沈慧照的脖子:“三哥, 原来你都知道,我心里好欢喜!” 沈慧照低下头在她耳边道:“别忙欢喜,还不快去换喜服?娘娘等着孙媳敬茶呢。” 楼上,郦娘子把窗户一推,气急了:“不害臊的臭丫头,眉才只画得半边儿呢!” 好德这才想起来,惊呼一声,马上松开沈慧照,拎着裙子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回去。 沈慧照不禁笑了。 热闹的街道上,喜庆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经过,沈慧照坐在马上,神采奕奕,风光无限。 轿内,一身喜服的好德握住手里的面扇,想起了童年时二人的初遇。 当年,迷路的好德在寺庙外徘徊,四处寻不到家人,忍不住蹲地大哭。 “娘!姐姐!你们在哪儿呀!” 俊秀少年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看她,好德抬起头来,少年向她伸出手。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少年问。 “我娘好偏心,再不要理她!呜,可我好想家,好想我娘哦。” 少年笑了起来:“走吧,我送你回家。” 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好德耳边喜乐越发欢快,她微微一笑,用面扇遮去了如花容颜。 大红花轿晃晃悠悠,一路往沈家而去。 三月初二,春暖花开。 天才蒙蒙亮,郦家已经张挂红绸,人们进进出出,都在为郦五娘的婚礼忙碌。院里摆开了专供接亲人用的坐席,郦娘子带着琼奴正在检查待客的茶酒糕点。 郦娘子焦心地说:“昨儿我去何家挂帐铺房,忙昏头顾不过来,不是叫你果盒肴馔都整最好的嘛,没得叫何家说嘴!” 琼奴委屈:“娘,二百钱一斤的蜡面茶,就这您还嫌弃,咱自家都舍不得吃!” “小孩儿家不懂事,快换了那湖南山色茶来!”她又把酒坛子一晃,“这一瓮里头水得占四斤,哎呀换了换了!” 琼奴小声嘀咕:“还不是您自个儿兑的,先前还怪我兑少了呢——” 郦娘子生怕被人听见,低斥道:“那新女婿上门能一样嘛?何娘子是讲究人,别叫何家小觑了五娘,快去!” 琼奴刚要走,范良翰慌慌张张进门:“快,丈母,男方家来过大礼了,那催妆的担子眼看都到巷口啦!” 郦娘子忙喊:“琼奴,春来!快,快,叫人把回礼抬过来,准备迎客!五娘!五娘,哎呀,梳妆好了不曾?” 这边琼奴春来连声应着忙成一团,那边康宁从楼上探出头来:“哎,快了快了!” 郦娘子一把推过范良翰:“你同柴女婿先去前头迎迎,别怠慢了接亲的人!五娘!五娘!哎呦,我的小祖宗,快着点儿!” 郦娘子扭身匆忙上楼去了,范良翰转头就跑。 “五娘!五娘啊!哎呀磨磨蹭蹭的,这么重要的日子,万不能误了亲迎大礼,还不快些个——” 郦娘子心急火燎,抬手把门一推,只听寿华说道:“莫催莫催,好了好了!” 郦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一齐簇拥着乐善出来,一时花团锦簇、珠翠耀眼,看花了郦娘子的眼。 郦娘子望着盛装打扮、艳光四射的乐善,笑得合不拢嘴:“哎呦,这还是娘的心肝肉小五吗?怎么才出来!” 寿华说:“未及三更就起来梳妆,还不是娘说的,要叫亲邻宾朋都见识见识咱五妹的好人才,这也是给他何家面上添光的事!” 福慧说:“好事不怕晚,那花轿眼看都要到门口了,娘还怕好女婿跑了?” 康宁说:“就是,娶得这般美娇娘,那姓何的有甚等不得,保管他待会儿见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乐善撒娇:“娘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呀,都不容我在家里多留片刻?” 提到马上要母女离别,郦娘子眼里有泪要涌上来,脸上却带了笑,握住乐善的手: “好好好,诸般都好,只是你这性子叫娘好生放不下。那何光远人品十全、性情温良,何家也是殷实人家,人口又简单。你嫁过去上头婆婆宽和长嫂识礼,用不着你当家理事,小儿媳妇受不了什么委屈!从今往后,你要敛了娇性,好好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做个相夫教子、贤良淑德的好儿媳,给你娘我争口气,不能总像在家里似的……” 乐善快语连珠:“娘放心,女儿省得!就算出了阁,我永远都是郦家人,秉持咱郦家的家训。自古父慈子孝,夫德妻贤,那长辈慈和、丈夫德行还须摆在前头。待过得门去,人敬我一尺,我容他一丈,绝不打姑骂舅欺凌丈夫,给郦家列祖列宗脸上抹黑!可谁要招惹了我,我天生也不是个烂泥性,一时发作起来,打他个半截下来,您也别怨我不通人情世理,不守孝悌妇道!” 郦娘子气急了,抬手要打:“要死了你——” 女儿们忙拦住,纷纷唤着:“娘不可,万万不可动手。” 好德一把拖住郦娘子:“娘,娘!大喜的日子,不好在此厮闹,叫人家笑话!” 郦娘子头痛,指着乐善气得半死:“你们做姐姐的都看看她这个样儿,我怎么放得下心哪!”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楼下琼奴一叠声地喊:“娘!娘!花轿上门了,新郎官来啦!” 寿华看看乐善,急了:“盖头!盖头!” 好德忙取了盖头冲出来:“这儿,在这儿呢!快,给她蒙上!” 众人慌忙把乐善打扮好,一阵风簇拥着下楼去了。 乐善还不忘回头关照:“娘,女儿的屋子可要日日扫尘,我去何家看看,要是不好,明儿我还回来!” 郦娘子一拍大腿:“臭丫头,活活气煞个人,你们等等,我再查点查点!” 第84章 换轿 门外挤满看热闹的邻居宾客,如同看庙会一般热闹非凡。 新郎何光远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此刻一身喜服,却被一众连襟拦在门外。 何光远吟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杜仰熙不满:“哎,这催妆催妆,哪有用前人诗混过的,今日要请新娘下楼不难,端看你这新郎官心诚不诚了!” 何光远俊秀的脸涨得通红,张口说不出话来。 范良翰替他好言:“大姐夫不要作难,谁不知你是堂堂探花郎,哪个敢在你门前搬斧,且看我面上饶过他吧!” 杜仰熙把手一拦,笑嘻嘻道:“哎,新婚之日无大小,况此何郎非彼何郎,莫学傅粉女儿态,有什么本事拿出来亮亮,丑郎君总要见丈母娘嘛!” 众人哄堂大笑。 何光远满头是汗,频频作揖:“我给诸位襟兄作揖,给诸位襟兄行礼。这日上三竿,吉时将过,托福托福,请新娘下楼来吧!” 杜仰熙催促:“作诗作诗,快快作诗!” 众人也都叫嚷起来,逼着何光远作诗。 何光远好容易憋出一句:“喜气盈朱门,光华动绮罗……绮罗……这绮罗……” 众人看他抓耳挠腮,又是大笑,范良翰连连摇头。 后头柴安低声问沈慧照:“这汴京人才里外看了个遍,末了选了个比女儿还羞涩的,看这面红耳赤的,他倒成了新娘子!” 沈慧照低声道:“听四娘说,郦家给小五选婿,同几个姐姐都不一样,一心要择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有嘴没舌,任其怨劳的!” 柴安哦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状:“丈母果然远见。” 那边何光远终于憋出了下半句:“脂粉添颜色,青黛……画章台!” 杜仰熙嚷着:“不成不成,这不辙不韵好不成调呀!” 范良翰推着何光远往里蹿:“好了好了过关了过关了!” 一群人上去拦,两边闹腾起来,喜娘大喊一声:“新娘子出来啦!” 迎亲队伍大奏喜乐,众人让过一旁,郦娘子和女儿们簇拥着乐善出来。康宁好德搀扶母亲,寿华福慧扶着乐善上花轿。 临行之时,乐善突然紧紧抓住郦娘子的手,怎么都不肯上轿,众人都在奇怪。 寿娘低声:“娘在家里有我呢,放心,去吧。” 乐善这才松手上了轿。 柴安亲自将一斗的糖果铜钱抛向天空:“迎福送喜,新娘起担!” 众人争相恭贺捡喜钱,何光远向郦家人作揖,跨上结彩高马,带着迎亲队伍离去。 郦娘子眼眶里的泪顿时掉下来,下意识追上去几步:“五娘,娘叮嘱的话,千万莫忘了!” 郦家众人簇拥在母亲周围,看着花轿远去。 乐善坐在花轿上晃晃悠悠,眼前一片鲜红,耳边听见母亲远远叫着五娘,忍不住掀开盖头回头望去,眼泪落了下来。 鼓乐喧天里,何光远领着花轿队伍到了十字路口,同另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狭路相逢。 杨羡坐在马上,睥睨地扫了何光远一眼:“叫他让道!” 小厮千胜狐假虎威,对着何家嚷嚷起来:“你们是谁家的花轿,也没个眉高眼低,敢挡杨家的亲迎,还不快快让道!” 杨家迎亲队伍齐声叫嚷:“让道,速速让道!先让我们衙内过去!” 何光远不知所措,问身边人道:“哪个杨家,这么跋扈?” 小厮低声说:“郎君,他那表姑母是杨太妃,亲手抚育过官家的。他家还和太后娘家做了姻亲,又有个得宠的姐姐刚晋了婕妤。皇亲国戚开罪不得,让他们先过吧!” 何光远听了,只得一挥手,整个队伍让过一旁,将道路让给杨羡。 杨羡微微一笑,策马领着队伍过去。两支队伍并头时,杨羡一个眼风扫过乐善所在的花轿,身边千胜会意,袖下手悄悄一翻,杨家打头的轿夫作势一个踉跄,花轿笔直冲着乐善的轿子撞了过去。 乐善只觉一阵翻天覆地,险些在花轿里吐出来。 “喜娘,外头怎的了?喜娘!喜娘!” 两顶轿子撞成一团,人仰马翻里,何家喜娘连忙安慰:“娘子莫怕,没事没事!” 何家人义愤填膺,揪住杨家人不放:“大路这么宽非要撞过来,欺人太甚了你们!” 何光远跳下马来,直奔乐善轿子而来:“五娘!五娘!” 杨羡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拳,何光远被打翻在地。眼看新郎被打,何家人丢下彩杖果盒反击,唢呐铜锣都成了武器。有人撞翻了街边摊子,摊主闹嚷着讨赔偿,喜娘丫头婆子们都被波及。两支花轿队伍打成一团,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 何家喜娘看见何光远被围住,生怕他吃亏,连忙冲上去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别打了!” 两位新娘闻听动静,从各自的花轿里出来,撞在了一道。 乐善刚要掀开盖头,杨家喜娘瞅准机会上去,一把捂住盖头:“还未成礼不兴揭的,快,快回轿里去!哎呦快快回去呀!” 一团混乱里,另一位出轿的新娘也被别人扶了,稀里糊涂地重新被塞进花轿。 杨家喜娘高声喊:“诸位诸位,不要打了!两家亲眷都在悬望,错过良辰可要再选吉日的,哎呀,快快住了手!” 杨羡知道得手,一把推开上来纠缠的何光远,率先上得马去,高声命令:“走!” 杨家众人得令撤退,纷纷捡起地上仪仗锣鼓,抬了花轿扬长而去。 衣衫凌乱、鼻青脸肿的何光远气愤不过:“世上哪有这样的无赖,荒唐!荒唐——” 众人忙拦住,喜娘劝说道:“郎君不要气闷,诸亲都在堂上等着观礼,争鸡失羊才叫可惜,走吧走吧!” 马上,杨羡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花轿,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洋洋得意道:“走,回家!” 杨家的迎亲队伍吹奏得更起劲了。 夜渐渐深了。 乐善闺房里,郦娘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走到哪儿都瞧见女儿的影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握住女儿留下的簪子在妆台前坐下来。 寿华端着面条和小菜进来:“娘,忙累一天什么都没吃,女儿做了碗馎饦,多少吃一点吧。” 郦娘子挤出一张笑脸来:“怎的还不回去,女婿要来催的!” 寿华放下面汤,不经意道:“我叫他过去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搬回来。” 郦娘子顿时瞪大眼:“搬过来做什么,你两个吵嘴了?” “阿婆执意还乡,家中也无长辈,本就一墙之隔,不如还搬回来。再说了,官人曾亲口说要入赘郦家的,过来孝顺娘亲也应当,娘怎么给忘了?” 郦娘子不敢置信:“当真?!” 福慧康宁好德也探出头来,福慧笑道:“当真当真!我们都回来陪娘住,好不好?” 郦娘子更加吃惊:“你们几个又弄什么鬼!” 三人笑着走进来,这个给郦娘子揉肩,那个给她捏腿,另一个也依偎在母亲身边。 康宁说:“五妹出嫁,未免娘觉着孤清,我们姐妹议定了,往后轮着回家住,一月一换就是了。” 郦娘子拍她:“胡说!哪有嫁出去的女儿终日住娘家的,你来了,女婿怎么说,公婆要怨怪的!” 好德笑着握住郦娘子的手:“女儿们自小没爹,是娘一手拉扯大的,出嫁便撇了亲娘,谁家敢讨这般凉薄的媳妇?” 福慧也理直气壮道:“可不是,我回家尽尽孝,范良翰敢说个不字?反了他了!下月我就带了娇娇回来陪你。” 郦娘子还要说,康宁开口:“娘,冠冕百行莫大于孝,大宋没有儿子的人家,不都是女儿供养亲娘?这点主张都没有,怎么配做您的女儿?” 郦娘子高兴得眉毛飞起,一把将女儿们都搂住了:“好好好,屋子都现成的,娘每晚挨个转一圈,干净得很!” 寿华端起面汤:“娘,快凉啦,您先吃吧!” 郦娘子高兴完了,又叹息一声:“哎,不知小五如今怎么样了?” 好德说:“但愿那何光远今夜少说少错,不小心惹恼了五娘,我怕他要吃大苦头!” 众人对视一眼,全都笑了。 深夜,杨羡宴完了宾客,一身酒气,脚步踉跄地进了新房,喜娘马上端了合卺酒迎上来,预备请二位新人行礼,杨羡看也不看一眼,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人不敢言语,无声退出。 杨羡一步步走到床边,端起秤杆,挑起了新娘红盖头。 乐善端起笑脸,抬头去看。 杨羡面带微笑:“郦五娘,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故人吗?” 乐善原本甜美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杨羡得意道:“郦五娘,当初为救你四姐,你可是亲口立过誓的。我千辛万苦带人捣了贼窝,杀了劫匪,亲自救了你四姐出来。谁知你从此龟缩郦家,预备赖账不还了。如今不消你费神,我亲自用花轿把你抬来了,如何呀?” 乐善变色,一字字道:“你换了花轿?” 杨羡自得:“对,我换了。” 乐善咬牙切齿:“分明是你欺凌弱女、趁人之危,沈郦两家都送过厚礼为谢,你犹嫌不够。结姻乃百年大事,干系我的一生,你也敢捣这个鬼。杨羡,你狂妄放肆,胡作非为,人面兽心,猪狗不如!” “敢情你这负恩忘义的还有理了?我不要金玉作谢,就要逼你践诺!现如今你我参过天拜过地,坐了床撒了帐,正经做了夫妇,翻悔不得了。洞房花烛良宵难得,先来吃杯合卺酒,往后只要你以夫为天多敬重,端茶倒水勤侍奉,我便饶过你,再敢使气任性口出不逊,惹我变过脸来——哼!” 杨羡去端酒杯,乐善从床上跳起来,摸过身后瓷枕,快步冲过去,劈面就是一下。 杨羡猝不及防,惨呼一声捂住额角,还未反应过来,乐善又一头猛撞过来,杨羡仰面倒下,厉声威胁:“郦五娘!” 乐善一个虎扑跨坐上去,挠他的脸:“天杀的乔才,哪个同你作夫妻,惹到姑奶奶头上来了,看我打得你满地爬!” 杨羡额头青紫,阵阵发昏,眼前的乐善一个变作两个,他挣扎着揪住乐善头冠,一把扯将下来,登时瞪大眼睛。 乐善反手揪住杨羡发髻,啪啪又是两巴掌,趁着杨羡又痛又昏,狠狠往他肚腹上一坐。 杨羡惨叫,震天动地。 罗氏第一个闯进门去:“羡哥儿!羡哥儿!” 罗氏一看清房里景象,顿时惊呆了。 杨羡额头青紫,衣服凌乱,帽巾破碎,背靠桌腿,很没形象得箕坐于地,脖子间抵了个铁烛台尖,红烛被丢在一旁。 乐善冷声道:“我是潘楼街四福斋的郦五娘,新婚大喜之日,无端叫你儿抢了来,强逼我做他的婢妾。速去郦家报信,胆敢慢上半步,仔细他的小命!” 乐善作势把尖头刺得深了些,罗氏惊呼一声,两眼一翻,向后仰倒,两个女儿抢上去扶住:“娘!娘!” 杨德茂怒声命令:“快!快去郦家!快去呀!” 女婿江朝宗连忙应声,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