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真千金重生后》
1. 前世
数九寒天,夜色晦黑,地面积雪厚重得仿佛要埋葬掉世间所有的污秽和腌臜。
东宫一处偏僻院落里,寒风从破开的门窗呼啸灌入,淡青色月光照耀着冷如孤坟的室内。
沈清灵被腹腔难以忍受的绞痛和痉挛疼醒,她脸色惨白,瑟颤着去触摸自己裙下,果不其然,满手猩红鲜血在月光映照下令人头晕目眩。
她被灌下红汤,她的孩子……就快保不住了。
绝望和无助铺天盖地袭来,她试着硬撑起身为自己止血,然而高热的身子软绵无力,跪了一天一夜的膝盖肿胀发疼,她跌倒数次,最终压抑无措地呜咽出声。
“不要再流血了……”她哆嗦着哀求,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顺着消瘦面庞往下淌,然而鲜血汩汩毫无止息,她没有孩子了。
再度昏迷前,沈清灵的眼眸失去焦距,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十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苦寒冬日,沈清灵出生了。
她的母亲凌氏怀胎八月出城进香,孰料归途早产,借宿城郊一盐商家宅生产。那盐商生意失败濒临破产,其妾室芙蕖当日正巧也诞下女婴,自知家境败落,见凌氏衣食无忧,私心作祟,便调换了婴儿。
就这样,沈清灵成了商户妾室之女。商户很快破产,家财变卖,妾室芙蕖也被卖给人牙子抵债。芙蕖虽生育,却依然年轻貌美,可若带着女婴,只能落入下等勾栏,于是芙蕖不假思索将沈清灵卖给了一江姓渔户做童养媳。
自沈清灵有记忆以来,她的天地便是扬州窑头村一方三居的土坯院落,父亲江二吃喝嫖赌惹是生非,母亲范氏卧病在床悒郁消沉,只有阿兄江予岁会陪伴保护她。
最美好的时光,是那年江二在外玩乐数月不归,范氏病情好转,阿兄和她们在家里过年,他教她提笔写名字,给她做好吃的菜肴,陪她照养捡来的小猫,还送给她一只坠着小铃铛的银镯,里侧是他亲手刻上的“灵”字。
“别的女孩都有,我们灵灵也要有。”少年衣摆打着补丁,清瘦的脸庞盈盈浅笑,注视她时满眼宠溺。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沈清灵摇动着手腕上的银镯,一边看向江予岁,一边情不自禁傻笑。
阿兄会永远站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她以为他们的生活能变得越来越好。
可惜天意难测,江予岁死在翌年春日,在他死后,范氏寻了短见,只剩沈清灵一人守着这个破败的家,日子从此淅淅沥沥。
她做女工缝补洗涮,也会打渔喂鸡,纤细的双手长满茧子,每年冬天冻疮遍布。积攒下来用以找回江予岁尸身的银钱时常被江二抢走,这一切她都可以承受,只要存有希望。
然而当沈清灵终于凑够路费能带江予岁回家时,又遭江二坑骗卖进了勾栏,她惊惶失措想逃想走,谁知就在这里,遇见了害病将死的芙蕖。
这些年过去,芙蕖老了、衰败了,好在仍能通过绯红月牙胎记和江姓渔户的线索认出沈清灵是当初被她调包的女婴。
人之将死,芙蕖恐惧昔年作恶会让她在阴曹地府受开膛破肚的酷刑,于是道出真相,并交给沈清灵当年凌氏生产后遗忘在床榻的平安符。
原本以为自己是一棵举目无亲的浮萍,突然得知身世,沈清灵喜极而泣,上天如此厚待她,她终于有家了。
但当她揣着信物找回侯府,迎接她的却不是想象中血亲团圆的热泪,也没有一丝家的温情。
父亲不喜她粗俗无知,母亲嫌她上不得台面,假千金与她划清界限,就连年幼纯稚的弟弟妹妹都嚷嚷着不认她这个姐姐。
他们打量她,止不住地叹气摇头。沈清灵羞愧无措深埋下头,她找回侯府前已经竭力用所剩无几的盘缠打扮自己了,可是与这朱门华阁相比,她的灰头土脸无处遁形,每答一句话,浓重乡音就会引发一阵偷笑。
相反,芙蕖的女儿沈千蔻,被沈清灵亲生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相貌出众,举止不凡,在金陵声名烜赫……
沈清灵不得不承认,沈千蔻比她这个所谓真千金要好成千上万倍。面对光彩夺目的沈千蔻,她连一丝不甘都无法生出。
可还是会有委屈和不解,在回府后的第一个生辰,分明她与沈千蔻同日出生,所有人却只围着沈千蔻送上礼物和祝福,没有一个人记得角落里的她。
为何会这样?沈清灵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无数赞美沈家嫡长女的贺词,而后默默转身躲回她的小院。
因为她什么都不是。
从半年前找回侯府开始积蓄的疑惑、惶恐和无能为力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不是亲生父母挂念的孩子,也不是江予岁口中聪明伶俐的灵灵,她很笨长得也不好看,她不招人喜欢,她胆小怯懦,在沈府重新攒够了银钱却连离开金陵去寻回江予岁尸身的勇气都不再有……
她闷声哭了出来,泪往肚子里流,她不想永远这样,她希望自己能够被看见。
于是,沈清灵以沈千蔻为榜样,去学琴棋礼仪,熬夜苦读诗书,心里盼望有一天,他们能够发现她的好,会愿意接纳她。
她等了很久,终于,在沈千蔻嫁给当朝太子后,她第一次被请去主院,父亲赠给她迟到的及笄礼,母亲牵住她的手,沈千蔻含泪将她拥入怀中。
他们需要她代替沈千蔻和太子殿下圆房。
沈清灵暖到发烫的心被泼上一盆冷水,她茫然无措,对上父母姐姐灼灼期待的目光。
她最终答应了。假扮姐姐的模样,丢弃女儿家的廉耻,为姐姐固宠铺路,哪怕自己变成阴沟老鼠般见不得光的存在,只因父母姐姐会欢喜,他们会为此舒心。
然而几日前东窗事发,父母姐姐温善柔和的面庞犹在眼前,沈清灵做好了揽下全部罪责的准备,她愿意用微不足道的自己换取沈家平安。
可惜,哪里轮得到她来献宝牺牲?他们早就异口同声撇开干系,罪名悉数归咎于她。那样聪慧的沈千蔻,也许早在谋划之初,便同父母找好了退路,只不过退路里不包含她这个妹妹而已。
“哗啦!”浸骨的冷水泼在沈清灵脸上身上,她骤然惊醒,浑身难以自控地哆嗦,不知是因为小产,还是因为面对眼前华丽尊贵的女子。
天已大亮,女子逆着光,沈清灵努力拭净眼睫水珠,终于看清了她一如既往的蔑视神情,以及……跟在其后,袖手旁观的沈千蔻。
“贱人,竟敢直视太子妃娘娘!”随侍宫女挥起巴掌扇了过去,耳光“啪”的一声清脆震响,沈清灵被打偏了头,嘴角血线溢出,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不及腹中一丝一毫。
太子妃眼神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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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鄙夷,又轻又慢地扫过奄奄一息的沈清灵。她受了几日折磨,众叛亲离,昨晚被灌下红汤,脸容憔悴消减,却仍不掩倾城之姿……
一股无名火直冲心头,早在看见沈清灵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会费尽心机爬上太子殿下的床榻!
“是你害了我的孩子。”顶着太子妃宛如毒针的目光,沈清灵反倒平静下来,她护着小腹,事已至此,什么都不重要了。
“你也配诞下太子殿下的孩子?”
“我配不配是一回事,但你杀了它,它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殿下不会坐视不理。”沈清灵麻木地还击,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那人漠然至极的神色,他连她都弃如敝履,又怎会在乎他们的孩子?
是了,这个伤风败俗的心机祸水第一个怀上了太子的血脉,太子妃心中隐刺被拨动,咬牙道:“殿下宠信你,不过是受你蒙蔽,将你认作了沈良娣。”
说着,珍珠镶边的袖口轻抖,一张字迹娟秀的信纸幽幽飘落。
是她之前誊抄的诗句……沈清灵呼吸一窒,拼尽全力用双手去抓那张信纸,先前掌掴她的宫女瞅准时机,一脚将她的手连同掌心信纸踩在地上,发狠用力,使她动弹不得。
沈清灵指骨像被踩碎般钻心地痛,额间冷汗簌簌,却强忍疼痛毫不反抗,只为遮挡信纸内容,保留她最后一点自尊。
然而头顶很快传来太子妃嫌恶的怒声,“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①。你的长姐好心将你接进东宫入读学塾,而你却肖想长姐之夫。即便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有你这等品行低劣的母亲,它也只配做最下等的奴婢。”
沈清灵再难发出任何声响,这番嘲讽连同戳穿她心思的信纸让她无地自容,仿佛不着寸缕被钉在耻辱柱上,连抬头的勇气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沈良娣可还有话对此人说?”
沈千蔻依言上前,曾被金陵众人盛赞为慈悲面的脸容此刻疏冷凝冰,她盯着瘫坐在血泊中气息渐弱的沈清灵,垂眸淡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室内重归静默,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再抬眼时,是宫人呈上鸩酒,皮笑肉不笑:“太子妃娘娘赐你全尸,请上路吧。”
沈清灵挣扎着收回几乎被冻僵在地板上的双手,掌心的血迹浸透了信纸,上边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她沉默地丢开纸张,解脱般望向面前的酒杯。
鸩酒轻晃,她在里边看见曾经亲手为她戴上及笄礼金玉项链的父亲,眼含不舍送她登上进宫马车的母亲,柔声告诉她侍奉太子时勿要多言的沈千蔻……
以及乞巧节那晚,在盛大烟花下越过人海,将她救上马背拥入怀中的太子。
都是假的,一滴泪掉进酒杯。出事后,父亲率先将她逐出族谱,母亲当众唾骂她恬不知耻,沈千蔻向太子妃告罪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
至于太子,沈清灵跪了一天一夜求见他,她想告诉他她甘愿被砍头流放施以酷刑,只求他饶她腹中孩子一命。
但他不见她,他得知真相后,那双凤眸和太子妃别无二致,只剩高高在上的冷漠与厌恶。
沈清灵哽咽着,被踩到红肿变形的手指费力抬起鸩酒,她不曾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她宁愿死,都不想再看见这些人了。
2. 重生
莲池盛开又枯败,夏过了入秋,一眨眼又到岁末凛冬。
距沈清灵揣着平安符找回侯府已经过去半年,起初,沈父沈母及府邸一众人还能时常见她小心翼翼试图融入的局促模样,然而一夜之间,她忽然闭门不出,除却每日送进的食盒与盥沐汤水证明她还活着,她的存在仿若透明一般,无声无息。
“怕是中了邪,前晚我路过伴星苑,瞧见她木愣愣地抱着那只白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半点活气都没有,瘆人得很。”
“这么吓人,侯爷夫人怎么不请个术士来驱邪?”
“都忙着大小姐参加太子殿下选妃宴一事,谁顾得上她?再说不过是个打秋风的旁支族女,侯爷夫人见她身世可怜才收养她,你没见她找上门来时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养尊处优的二小姐,咱们沈府半点不亏欠她。”
“就是,若我受此大恩,早对侯爷夫人感激涕零,哪会像她这样给人闹心添堵。”
二人说着,把梨木食盒丢在苑前,同时害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逃也般碎步走远。
天幕沉沉坠着,食盒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直到傍晚万籁俱寂,苑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双生着红肿冻疮的纤弱素手提起食盒,游魂般回到她冷凄寥落的卧房。
毛色雪白的猫儿见主人回来,绕着她喵喵叫。沈清灵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过来,蹲下身打开食盒,挑出其中少得可怜的肉丝喂给猫儿,“对不起,让你挨饿了。”
白猫一口一口嚼咽肉丝,吃饱后,轻轻舔舐主人冻疮遍布的手指,滚圆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即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沈清灵忽然垂眼看向雪团,她重生回到十四岁已有数月,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唯有在照顾雪团的时候,她才会生出一种自己仍在呼吸的感觉。
夜间就寝,室内燃着最劣等的炭火,烟气呛得雪团躲进床榻最内侧。然而沈清灵好似失去了知觉,黑白分明的美丽杏眸空洞地睁大,偶尔低咳几声,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
她正如她的养母范氏,在江予岁死后一蹶不振,除了雪团,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翌日天光熹微,雪团受她连累被乱棍打死的凄厉惨叫在耳旁炸响,沈清灵心脏狂跳,猛地坐起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她在侯府的闺房,昨晚的炭火早就烧尽,空气中余留的劣炭气味提醒她这已不是前世,雪团也好端端地活在身边……
等等,沈清灵慌乱之下一把掀开被褥,雪团蜷睡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小窝,环顾周遭更无那团洁白身影,它不见了!
“那只白猫从哪儿抓来的老鼠,真晦气。”曲梅园里,领着婢女收集晨露的碧色斗篷少女瞥见墙根处叼着老鼠的白猫,脸上写满嫌恶。
正捧着粉彩瓷瓶在接露珠的八、九岁男孩好奇去看,仰头道:
“稚姐姐,那只猫好像是那个人带进府的,要不我们把它打走吧?”
那个人,是他们对沈清灵心照不宣的称呼。
即便侯爷认下那个人为沈府二小姐,他们也绝不会唤她姐姐,他们的姐姐永远只有大小姐沈千蔻一人。
经沈叙提醒原来是那个人的猫,柳稚神色几经变化,若说方才她是厌恶老鼠,那么现在,则转为厌恶那只叼着老鼠的畜生。
她迅速接过沈叙的话命令下人:“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猫捉住丢出府!”
婢女得了吩咐一拥而上,有人拿着除雪铲,有人握着木棍,雪团被团团围住,危险逼近,它浑身奓毛,焦虑不安地拱起身子想要突围。
可惜人群堵住去路,眼看铁铲就要抡到白猫身上,柳稚扯了扯唇,就在这时,细碎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道急促的、颤抖的声线传了过来。
“你们要对它做什么?!”
柳稚等人诧异看去,只见数月不曾露面的少女疾步奔来,饮食炭火的克扣让她身姿如蒲柳般细弱,然而面庞却在不知不觉间出落得娇丽水嫩,曾被人来回取笑的外地乡音也近乎于无,和刚入府时的钝拙土气判若两人,更没有传言里中邪后呆滞无神的迹象。
眼下她三两步上前护住白猫,一副小题大做要和人拼命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初唯唯诺诺、见到众人大气不敢出的影子?
柳稚难以置信地眨眼,听见沈清灵质问:“雪团没有招惹你,你凭什么这样对它?”
呵,柳稚目光一睃,高声反问:
“你可知曲梅园是谁的地盘?这里每棵梅树都由陛下赐予长姐,若有半点闪失,你和你的畜生有几条命可担待!”
沈清灵一僵,喉头仿佛被棉絮梗住,指尖微微发抖,环顾这些白蕊红瓣的梅树,无论哪棵都比她的性命贵重百倍。
果然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强装出来的镇定罢了,她还是那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器模样。柳稚脸色舒展,话锋一转:
“开春便是太子殿下的选妃宴,嫡母特命我每日采摘梅园晨露供给长姐养肤美颜。连父亲都避开此地行走,而你和你的畜生今日贸然闯入……”
她停顿一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恐怕并非初次,而是处心积虑想给长姐参加选妃宴使绊子吧?”
四周众人闻言,纷纷恍然大悟,连声附和道:“原来如此,我说精心养护的梅树怎会根系腐烂,必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真是恩将仇报,侯爷夫人好心收留她,居然做出这等事……”
“必是眼红大小姐所受圣恩,亏得大小姐认她做了妹妹。”
毒言恶语犹如蟒蛇勒颈让她喘不过气来,沈清灵仿佛回到前世孤立无援的境况,她干涸的唇瓣嚅动,脑中一阵阵胀痛,走马观花般掠过那些人漠然蔑视讥讽厌恶冷血绝情的目光和话语。
你们可不可以闭嘴,你们可不可以闭嘴。
重生后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了,仿佛被丧子之痛和饮下鸩酒的生不如死折磨得丢了魂一般,然而此刻,愤怒带来的烈焰灼烧心智,一种名叫仇恨的情绪充斥身体,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仇恨给人力量,仇恨让她想要活下去。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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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稚快气疯了,提着袄裙跑回花厅,“嫡母,沈清灵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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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氏正用着早膳,见柳稚咋咋乎乎闯入,尤其她沾染污渍的斗篷边角扫过地面奢华锦毯,凌氏不由蹙眉,“吵嚷什么?”
柳稚一惊,连忙收声,规规矩矩地跪下请安,委屈道:
“我和小叙去曲梅园收集晨露,谁知沈清灵带着恶猫闯入挑衅,不仅妨碍我们为长姐收集养肤晨露,还出言辱我,甚至让她的猫叼来老鼠恐吓于我……这件碧色绣金斗篷是我最喜爱的,却被老鼠脏了裙摆,呜……请嫡母为稚儿做主!”
说到伤心处,她细细抽噎起来,拿出绢帕擦拭眼眶,神态楚楚可怜,等待凌氏发话惩治沈清灵。
凌氏静静凝视脏污斗篷触及的绒毯,良久平静道:“稚儿,你毁了我的地毯。”
柳稚霎时惊慌抬头,又听见凌氏说:“不止如此,你毛遂自荐为嫡姐收集晨露,可今天才第几日,你就空手而归?”
柳稚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受到怪罪忙不迭辩解:“不是的,嫡母,都怪沈清灵打断我们,是她放老鼠……”
“还有,”凌氏截掉她的话头,“小叙随你一道去曲梅园,却撞上腌臜畜生,他是老爷的命根子,倘若发生意外,你如何弥补?”
柳稚嘴唇颤了颤,她被婢女小厮奉为三小姐,她也一直自恃为侯府三小姐,原来……嫡母心里重视的从来都只有大小姐和小公子。
“嫡母,”她的脸孔逐渐失去血色,“稚儿不是故意的……”
“来人,将柳小姐送回柳姨娘身边。”闵荷姑姑挡在凌氏跟前,冷声吩咐。
听说柳稚被禁足了,沈清灵抚摸怀中雪团毛茸茸的小脑袋,听猫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它。
“你放开老鼠去吓柳稚为我解围,你怎么这般机灵呢?”
回忆那只灰色小老鼠将柳稚沈叙等一干人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沈清灵笃定柳稚会向凌氏告她一状,哪知先发制人的柳稚却被禁了足。
这实在出乎沈清灵意料。
她本以为凌氏会护着柳稚,原来反击柳稚也不会怎样,沈清灵很惊讶,进而为自己前世的怯懦退让感到不值。
前世,柳稚也是这样讨厌她。沈清灵心底惶惧,总是忍让赔笑,因为她不愿得罪府邸任何一个人。对于年龄比她小上两岁的柳稚,她却始终有种老鼠怕猫的心态,总畏惧不知何时对方又会冷不丁伸出利爪挠她两下。
柳稚为何如此?沈清灵不得而知。她默默猜想,难道因为她们都是以旁系族女的身份居住侯府,而在柳稚眼里,侯府很小,小得只能容纳下她们二者之一吗?
眼下柳稚被禁足,但沈清灵毫无快意,那股名为仇恨的情绪仍在搅动她心房,前世父母的抛弃深凿于心,一切都仿佛明晰起来。
她十分清楚,尽管柳稚在这场较量上以禁足为结果输了,却并不代表她自己赢了。
沈清灵安静地等待,一晃酉时,伴星苑外响起脚步声,不速之客推门而入,她自上而下睇着衣衫单薄的少女,“二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沈清灵一言不发放下怀中雪团,该来的,总归来了。
3. 一夜春雨
宣平侯府的主院金乌堂檐梁高悬,雕刻着日月联袂祥纹的斗拱俯瞰在上,压迫众生。
前世,数不清有多少次,沈清灵自惭形秽经过这座由雕墙峻宇所筑居所,歆羡地追随沈千蔻众星捧月的进出身影,心里期待某一天,她也能被双亲唤入院中,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亲近围坐,共享天伦。
“老爷夫人,二小姐来了。”
花厅里,锦衣华裳的沈暨与凌氏就座上方,视线漫不经心投向沈清灵,宛如睇视一只蝼蚁。
然而下一瞬,二人神态有异,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底读出讶然。
数月不见,少女长开了,也长变了,小巧的下巴尖尖的,皮肤苍白得不像话。一双眼睛寒星般冷清闪亮,曾经讨好怯懦的笑颜更是褪得一丝不剩。
就仿佛……从头到脚换了一个人似的。
凌氏微微挑眉,掩去面上惊澜,“你可知,唤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
不卑不亢两个字,衬得她当真中了邪一般,气质大变不说,就连乡野口音都没了,脸庞更是淡然无波,毫无面对高堂时应有的低微恭顺。
凌氏难免不快,冷着语调道:“府邸容不下你的猫,即日便将它送走。”
若换作前世的沈清灵,听了这话早就恓惶失措,不知雪团做错了什么,语无伦次为它求情。
但如今,她没有露出凌氏想象中的反应,任何一种都没有——慌神也好,不安也好,可怜也好,甚至迷茫,都没有。她的眉眼沉静如璧,对母亲的隐怒视若无睹,再无半分刚找回府时的战战兢兢。
“我不同意。”少女声线平淡,不含任何多余的情感。
“父母做主,由得着你拒绝?”威严遭藐视,品茗不语的沈暨终于开口,他保养得当的丰朗面貌微沉,施压乜向跟前的女儿。
沈清灵动了动手指,两步之外,珐琅火盆中的银丝炭燃烧正旺,而她却并未感受到一丝暖意,只觉自己手上的冻疮瘙痒难耐,怎么忍都忍不住。
“雪团不曾伤人,外出觅食,只因伴星苑的餐例被下人克扣。”她唇角漾起赔笑的弧度,“父亲母亲别生气,我代它向小公子和三小姐致歉。这几个月同雪团一起挨饿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回过神来真有点难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沈暨终于意识到沈清灵太不对劲,虽然仍打扮得土里土气,但从前那个怯懦的乡野小姑娘仿佛被附体了,一言一行都不是应有的样子,连带着面容也显得陌生。她在侯府整整半年,沈暨似乎从来没听见过她完整地讲述任何一段超过五十个字的话,何况像现在这样,不疾不徐,仿佛一本书刚翻开了首页。
“你……”凌氏同样瞠目,惊异的眼色在沈清灵身上来回逡巡,她腕间佩戴的还是那只老旧廉价的铃铛银镯,即便侧着手有衣袖遮挡,红肿发裂的指关节瞧上去也格外可怖。
这才得知她在闭门不出、远离众人时,过的是什么日子。
“雪团与我相伴六年,它就快变成一只老猫了,赶走它无异于让它送死,我不能同意。”迎着沈暨凌氏看怪物的眼神,沈清灵从容自若,“长姐参加太子选妃宴需要晨露,我保证雪团不会再踏进曲梅园半步。长姐丽质倾城、云心月性,参加东宫选妃宴,必得太子殿下青睐。”
提及那个人,她心下一刺,稍顿,继续道:
“将心比心,我不忍雪团出现任何意外,正如父亲母亲不愿长姐的参选之路发生任何意外。这,是我与父亲母亲的交换。”
沈暨凌氏尚处于震动之中,随后蓦地反应过来,她哪里是在承诺赔罪,她从始至终都在拿着把柄威胁!
真假千金一事在沈清灵怀揣信物找上门来时就已水落石出,然而真相被迅速掐灭于当晚。
谁才配拥有真千金的身份?在大字不识、平庸粗陋的沈清灵与才貌双全、盛名远扬的沈千蔻之间,沈暨凌氏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于是真相埋葬,沈千蔻仍然是云霓之上的侯府嫡长女,而沈清灵则顶着旁支族女的身份寄人篱下,连底下伺候的仆役都能踩上一脚。
死过一回的人,早已不在乎强求不来的东西。但那些让她日夜悬心、无法成寐的噩梦始终纠缠焚烧,当她心如死灰,真情实意地恨他们,她的智慧和手段便占据上风。
如二人所想,她就是在用真假千金的身世威胁他们。
沈暨盱衡厉色,凌氏勃然大怒,“意外?交换?你藏着什么心思,你好大的胆子!”
“母亲消消气,我只是不愿看见雪团被送走。长姐是沈府的骄傲,也是我的榜样。我和父亲母亲一样,都想看见长姐凤冠霞帔嫁入东宫。”
被训斥后依旧说着最温和的话,凌氏猝然生出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眯眸时思绪千转百回,太子妃的尊位已由太后娘娘把持,开春后便是选妃宴,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盯着良娣之位。她笃定凭借沈千蔻的出众资质和所持圣恩,良娣之位非千蔻莫属,但……如若她被揭露是勾栏瘦马的女儿呢?
凝聚在沈清灵身上的两道锐利目光隐现杀机,她眼睫垂落,自己现在一无所有,她不能将他们逼得太紧。
于是她轻声,柔顺得人畜无害,“长姐永远是长姐,也许在归途中有人误以为我是流落在外的侯府小姐,其中误会,我自会向曹修媛娘娘和选嘉公主解释清楚。”
凌氏打了个寒颤,与沈暨的视线再度交会,双双讳莫如深。
侯府长满了势利的眼睛,前有柳稚遭到禁足,后见沈清灵被闵荷姑姑领去金乌堂,好戏即将揭幕,都在或明或暗窥伺热闹。
哪知沈清灵没有受到任何惩治,相反,侯爷夫人亲自将她送回伴星苑,那些克扣餐例炭火的下人被揪出来杖责发卖,珍宝玉器和滋补药膳源源不断送至她身边……
众人震撼之余,方才反应过来,原来自从在曲梅园呵斥众人闭嘴那一刻起,二小姐就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泥团了。
焕然一新的伴星苑里,盥沐美白的牛乳一日不停,上等绫罗裁作衣饰,教授诗书礼仪道学舞蹈的课程从早至晚……这些都是沈清灵与沈暨凌氏交换的条件。
偶尔有不谙世事的小丫鬟纳闷询问:“二小姐,您丑时歇息卯时起身,每天都是连轴转,您不觉得疲倦吗?”
沈清灵摇头,因怨恨而活的人,动力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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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强大许多。她没有别的本事,更没有让人倾心的美好性格,她需要一副拿得出手的样貌与技艺为将来铺路。
雪团善良无辜的圆眼睛亮亮的,倒映出沈清灵的变化。
她的变化,就像一夜春雨过后新绿起来的柳芽一般。某天清晨,当她挽着长发走出卧房,一抬眸,惊得众人合不拢嘴。
皮肤细腻洁白,身段纤美而丰盈,玉容花貌调养得越发娇艳。她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却仍很少说话,好似有一个簇新的、强大的、对外界漠不关心的灵魂取代了从前,怀揣着无数秘密,在等待什么一样。
“二小姐她、她烧掉了那枚平安符信物。”
“甚好。”凌氏乐见其成,沈千蔻备受瞩目的及笄礼近在眼前,任何威胁她嫡长女地位的东西,都应毁尸灭迹。
“二小姐在烧掉平安符后……”充作眼线的婢女为难忐忑,“还烧了许多纸钱,好像是烧给一个名唤江予岁的人。”
“晦气!”凌氏厌恶地皱紧眉头,闵荷姑姑赶忙上前为她揉按额穴,“夫人息怒,奴婢这就去将她揪过来,您犯不着为个小人置气。”
“慢着。”凌氏出言阻拦,不善的面庞上怒意幽幽按捺,化作静默思索。
她知道江予岁,在沈清灵还是江清灵时的兄长兼未婚夫,也是死在求学路上、尸骨无存的苦命人。恰如那只白猫,在沈清灵心中份量匪浅。
凌氏并非逞一时之快之人,她明白何为徐徐图之。
眼下沈清灵自恃有所倚仗又如何?只待千蔻嫁入东宫,便将沈清灵随意许个人家打发离京,从此再不必看见她那张虚情假意、心术不端的脸。
凌氏展颜,“走,去看看千蔻的生辰礼服试得如何。”
沈千蔻的及笄礼服由上百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璀璨的郁金色霓裳点缀着当下最时兴的宝花纹绫,前来赴宴的宾客交口称赞,贺词不断。
“陛下贺礼到——”
“太子殿下贺礼到——”
各路礼物如流水般涌入,沈清灵望见刻有东宫莲纹徽标的沉香木箱正被小厮抬进摘月阁。箱箧贵重,放置地面时发出沉闷重响,可见里边积金堆玉,送礼人多么重视少女的及笄宴。
沈清灵倏然发现爱意是藏不住的,就在这一瞬间,前世被他弃如敝履的伤痛和裂痕悄然弥合,仿若响起一道静心咒,让她浮沉不定的心平和下来,胸口鼓噪的情绪也随之安定。
一场与她无关的及笄宴,她来这里做什么?沈清灵转身,不远处,沈暨凌氏接待贵宾喜笑颜开,沈叙缠着沈千蔻“姐姐、姐姐”地撒娇,柳稚也提前结束禁足,正同柳姨娘迎来送往。
无人注意树后的她,在迈步离开之际,一束目光猛地刺了过来,她回眸直视,正对柳稚玩味的哂笑。
听说你得了父亲嫡母青眼?可怎连长姐及笄宴的一席容身之位都没有?看来,你也不过尔尔。
沈清灵没有理会她的挑衅,也没有回击什么。父母的心是长偏的,她习惯了,连委屈都酝酿不出来,再不会像前世那样闷头痛哭,眼眶自始至终都是干巴巴的。
无人爱她,她自己爱自己。
4. 太子玄幸
太子选妃宴如期而至,自及笄礼后,府邸上下围绕沈千蔻忙得脚不沾地,以只欠东风的万全准备将她送上前往忠国公府参宴的舆车。
“待宴毕归来,大小姐便是良娣娘娘了,奴婢等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油嘴滑舌。”凌氏嗔骂,却并不排斥众人的殷勤恭维。东宫属意千蔻板上钉钉,及笄宴时那几抬太子名下的贺礼便是最好的佐证。
伸手为沈千蔻理了理鬓边碎发,无限慈爱道:
“宴会在太子殿下外祖家举行,忠国公府最重规矩,我儿切记礼数周全,持躬端恪。”
“是,母亲。”
女儿落落大方,凌氏喜不自胜,注视眼前毋庸置疑的良娣人选,就仿佛看到日后一飞冲天的宣平侯府。
沈千蔻的确会被选作太子良娣,但并非今日。穿衣镜前,沈清灵换上豆绿春装,一只白纱幂篱掩去她的面容,连带着遮去乌黑杏眸中晦暗的思索。
支走贴身婢女,从偏门离开侯府,赁了一辆马车直奔人烟辏集的脂粉铺子,接着悄无声息换乘马车,才终于甩掉暗中尾随她的眼线。
调转方向出城,途径忠国公府,道路堵塞,一架架车马被府卫拦下,四处都在嘀咕好巧不巧撞上贵人驻跸出行。
沈清灵轻掀幂篱,隔窗远眺,那辆皇家马车缓缓停驻,国公府众人和参加选妃宴的名门贵女纷纷喜笑晏晏施礼迎接。
迈下马车的男子,在各方拥簇之下,神情显得那般谦逊温润,气度却又如此矜贵凌人。
一双修狭长腿被黑色筒靴贴合包裹着,勾勒出如玉身形。劲瘦腰间束着墨玉色龙首鸾带,夔龙玉珏坠在侧前。
巳时灿金的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正好打在他身上,这时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
昳丽的五官无可挑剔,已呈现男人轮廓的俊颜仍残留几许少年气息。剑眉入鬓,眼尾薄薄的双褶斜飞,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
太子玄幸。
这是沈清灵重生后初次见到他,此时的他尚未成婚,正同众人絮絮而谈,尤其有很多或羞怯或热烈的千金小姐,始终不离左右。
和前世如出一辙,永远都是芝兰玉树的宸鸾贵子,天生拥有高位者的漫不经心,轻易便能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和拥戴。
沈清灵也曾是倾慕于他的女子之一。
前世,在沈千蔻的运作下,沈清灵以入读皇家学塾的名义暂居东宫。夜间乔装打扮提心吊胆地充当沈千蔻,白日则匆匆赶去学堂聆听太傅授课。
有才学五斗的大儒为师,也有之前在侯府苦学补习的基础,沈清灵天真地以为,即便她天资平庸,只要孜孜不怠,总能跟上课业。
然而她错了,大错特错。
那些佶屈聱牙的古籍,宛如天书般呈现她面前。同窗皆是皇亲国戚和世家望族,君子六艺无不精通。他们的文章被评为“黼黻”、“卓荦”、“珠玑”,至于沈清灵……她连策论题目中的生僻字词都不认得。
朽木成了专属于她的形容词,罚站墙角更是家常便饭。太傅痛心疾首好端端的文渊学宫怎会混进此等蠢材,太后娘娘最宠爱的芸安郡主幸灾乐祸问她知不知道何为鱼目混珠。
“上回太子哥哥过来讲学,你被抽中作赋,结果整整一堂课过去,连半个字都憋不出来。要知沈良娣在千秋节时仅用半盏茶的功夫便斐然成章,至于你……你当真是她同宗的族妹?你可知有个成语叫做鱼目混珠?”
满堂哄笑,沈清灵涨得通红的脸颊埋进臂弯,像一只缩进壳中的乌龟,任谁践踏都忍气吞声。
文渊学宫所有人都拿她当玩意儿,长姐也忙得没有闲心关照她的课业。只有谢玄幸,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却愿意伏低身子单独对她授课。
那双凤眸安然平和,教养包裹起锐利的棱角,每每为她留有余地。
沈清灵受宠若惊,与他对视时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底一阵阵眩晕的柔软,就好像,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少女怎会不动心。
纵使他对她一无所知,认为她是沈良娣的族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也不知道她才是夜间伏在他宽阔肩膀上战栗啜泣的“沈千蔻”。
现在回想,如履薄冰的皇宫中,似乎仅有的轻松时光都来自于谢玄幸单独授课时的相伴。
尽管大多时候的他看起来那样遥不可及,但当他坐在她身边,用朱笔批改她的课业,又气又无奈地骂她笨蛋,和她一起喂养跟她一样不受人待见的雪团,沈清灵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满阳光的。
可惜是落日的光芒。
过去了这么久,关于他的记忆褪去瑰丽色彩,当初砰通的心跳寸寸冰封,沈清灵终于明白,那些看似柔情的小恩小惠,只不过是因为天潢贵胄从未见过她这样渺小无知的女人,对她生出几分耐心,权当寻乐逗趣而已。
他对她从未有过真心。
尽管在他的荫蔽之下,芸安郡主和文渊学宫的同窗都待她客气了不少,她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承蒙太子恩泽,她理应感激才是。
至于东窗事发后的一切,她本就无名无分,从始至终谢玄幸都是受到蒙骗的那个。她是他身上的污点,她的自作多情早已被那杯鸩酒盖棺定论。即便她含冤而死,也怨不到他头上。
漫长的思绪回笼,忠国公府匾额下,玄衣太子踱步远去的背影在沈清灵眼中微微晃动。
谢玄幸从未承诺过什么,她没有任何立场怪罪他。然而每当她想到胎死腹中的孩子,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戾气也疯狂滋长,如野草般汹涌蔓延。
他是刽子手的帮凶,她焉能不恨。
**
残阳似血,城郊朝天宫,面向静静等候了整日的绿衣少女,侍女歉疚道:
“看样子我们娘娘今日不会回来了,天色已晚,还请小姐早些归家。待娘娘与公主回来,奴婢定将小姐的谢意如数带到。”
曹修媛娘娘和选嘉公主身边的人,总是这样良善可亲。沈清灵觉得奔波了整日的疲乏尽数散去,颔首致意:“多谢,有劳。”
走出三仙阁,回首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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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瓦覆顶的三进小院里,橙黄烛灯次第亮起,像被太阳晒暖的水波轻拂心房,早上出城时眺见谢玄幸的阴郁情绪都冲淡了不少。
沈清灵很喜欢三仙阁,也很喜欢曹修媛和选嘉公主,即便她前世今生都只见过她们寥寥数面。
当初她从芙蕖那里拿到信物,日夜兼程赶到金陵。巍峨的京城矗立在她头上,放眼远眺,四四方方的宅屋不可计数……要想找到父母,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好心人出主意:“你这只平安符是朝天宫好些年前的款式了,不如去朝天宫碰碰运气。”
朝天宫贵为皇家道院,根本不把沈清灵这样籍籍无名的乡野丫头放在眼里。眼看包袱里的盘缠就快耗尽,她却连丁点门路都找不到,沈清灵愈发着急,一刻不停地四处求助,腹中饥饿也抛诸脑后。
她本就瘦弱,逃出勾栏后连日吃睡不好,来回赶路的体力消耗又那般严重,很快便晕倒在上山的路上。
再睁眼时,她身处温馨暖和的卧室,在此隐居静养的曹修媛和选嘉公主救下了她。
也正是曹修媛施以援手,沈清灵才找回了身世。她们对她恩重如山,沈清灵铭刻于心。
“太子殿下的选妃宴总算落幕了,那些千金小姐再不用隔三岔五上山跪拜月下老人,咱们朝天宫终于能落个清静。”
林荫深处走出几名束着混元髻的女冠,背篓里装着一朵朵蕈菇,都是年纪小的女弟子,话匣子一打开,叽叽喳喳不停。
“你们说都有谁入选了?”
“那还用说,肯定有宣平侯府那位沈小姐!生得貌美不说,而且还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那可不一定,选妃的人是太子,又不是陛下。”
“嘁……那你说,谁比得过沈家小姐?”
“妄议他人长短,”一道肃穆嗓音冷不丁自另一侧响起,“岂是出家人所为?”
女弟子们登时惊愕,一转头,看见手执拂尘、威势赫然的绀衣女冠,皆吓得脸色剧变,软了膝盖跪拜叩首,“则、则愿方丈……”
“一律去大殿跪香,无本座准许,不得起身。”
众弟子懊悔不已听令退去,待周遭重归静谧,则愿道长这才看向古树,厉声道:“出来!”
素净小巧的绣鞋犹犹豫豫,晚风拂过,掩盖在豆绿色里面的缥碧色裙摆翩飞,珍珠腰坠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泠泠脆响。
当少女摘下幂篱,惶然柔怯的娇靥映入眼帘那一刻,则愿道长瞳仁骤缩,整个人怔愣当场,良久恍惚失态。
沈清灵回到侯府时已至夜间,送她回来的女道士向她拱手作别,不忘提醒:“小姐别忘了与我们方丈的约定。”
府邸似乎发生了一场变故,清晨目送沈千蔻前往选妃宴时洋溢的喜悦荡然无存。回伴星苑的路上,沈清灵遇见的所有仆役都大气不敢出,好似有什么风暴正在酝酿。
金乌堂灯火通明,花瓶瓷盏砸碎于地的哐啷声震耳欲聋,紧接着传出凌氏气极的咒骂。
“贱人!妒妇!她裴芸安欺人太甚!”
5. 朝天宫
原来因为裴芸安的缘故,沈千蔻落选了。
准确的说,众女才刚开始依次展示诗书才艺,就被突然现身的芸安郡主打断。她大闹宴席,指着众人鼻子臭骂哪个狐狸精胆敢当着她的面勾引太子,搅得现场鸡犬不宁,也因此无一人入选。
陛下颁旨开设的选妃宴,竟成了一场闹剧,何其荒谬!
偏偏裴芸安有裴太后护着,她是太后的侄孙女,亦是太后钦定的准太子妃。本该在去年就风光大嫁,孰料吉日前一周变故陡生,其母亲王氏摔了一跤,发簪插进后脑勺,待府医赶来时,人已经去了。
母亲新丧,婚仪自然取消。忠国公府礼法严苛,即便芸安郡主深受宠爱,仍需循礼守孝三年,在此期间不得操办喜宴。
一担担朱红嫁妆被收进府库,放在床头的凤冠吉服被雪白缟素取代,芸安郡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些年来她日思夜想,每天都盼望着早日嫁给太子表哥,谁知竟发生这等祸事!
婚礼推迟三年也就罢了,雪上加霜,一向醉心修玄的陛下忽然下了谕旨,要为太子挑选侧妃良娣。
“朕十五岁那年便同莲花奴两情相悦,太子业已十八,身边却连个可心的女子都没有。贵妃,你疏忽了。”
大楚虽有先娶妻再纳妾的祖制,但条条框框是死的,当今圣上不也曾忤逆规矩吗?
裴贵妃赶忙为儿子操持选妃宴,四品以上的官员争相递上爱女画像,惹得身为准太子妃的芸安郡主又急又气。
贵妃姑姑以陛下马首是瞻,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一旦选妃宴顺利举行,必然会有狐媚子混入东宫想要抢走她的太子哥哥!
于是她溜进宴会,向所有意图染指太子的女人宣告,谢玄幸是她裴芸安的,在她进门之前,其余人绝无可能!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凌氏气得直哆嗦,裴芸安仗着有太后撑腰肆意妄为,害得千蔻平白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宣平侯府的花团锦簇也化作泡影!
“隔墙有耳,少说两句。发这样大的脾气,若传到忠国公府,你叫我今后在朝堂上怎么混?”
“老爷,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凌氏气极难耐,“忠国公府养出来的女儿做出这等善妒丑事,丢脸的是他们,该被指着脊梁唾骂的也应是他们!”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沈暨忍无可忍低斥道,“太后皇后皆是裴氏女,陛下和太子也都流着裴家的血。半个天下都是忠国公府的,你去看看有谁敢指着他们的脊梁唾骂?!”
现实冰冷残酷,凌氏终于蔫了,“那怎么办?千蔻还怎么嫁入东宫?”
“怎么办?等!芸安郡主使性子,太子迁就她一时,难不成还能迁就她一世?等着吧,总会有再度选妃那一日。”
虽然这般自我宽慰,但二人仍为沈千蔻落选而焦躁,待半个月后终于平复心情,回过神来才发现,沈清灵已经好些时日不见人影了。
奉命监视的婢女挨了一顿臭骂,心里冤屈极了。
“二小姐头一回出府时就故意甩开奴婢,奴婢求见了夫人好几次,都被拒之门外。这次也是,眼看二小姐提着包袱离府,奴婢慌忙赶来禀报,却被闵荷姑姑打发说没看见夫人正烦着呢吗,一边待着去。”
凌氏扶额,前段时日她心烦气躁,根本不想听见沈清灵的任何消息。料她一介小小女子翻不出什么水花,谁知她竟离府出走了……
“奴婢看见,二小姐登上了朝天宫派来的马车。”
朝天宫?凌氏心神一震,难道沈清灵去了曹修媛那里?
此时的沈清灵的确身处朝天宫,但并非曹修媛的三仙阁,而是则愿道长的太清宫。
竹席悬挂遮挡,烛火跳动,仍生着些许冻疮的素手执笔濡墨,一笔一捺,专注认真地誊抄经书。
少女虔诚的模样落入则愿道长眼底,她不禁赞道:“自那日看见你的第一眼,本座便觉得你与道家有缘,果不其然。”
以不近人情著称的则愿方丈突然对一凡尘女子亲厚有加,太清宫内众道徒面面相觑,怀疑方丈是不是夜间在哪儿撞了邪。
“无量天尊!方丈已经是第八次对那施主说她与道门有缘,莫非……想让人家脱离红尘遁入空门?”
烟烟霞霞的桃树下,少女蹲下身子为雪白猫儿拂去它头顶的淡粉花瓣,没有碍眼的竹席遮蔽,众人终于得以一窥她在日光下的全貌。
吸气声接二连三响起,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如斯……
脸庞饱满通透得如清晨露珠,杏眸柳腰,周遭明快宜人的春色在她身边都沦为了陪衬。难怪方丈偏宠她,论谁看见这般天宫仙女,都想上前亲近。
几个小道士面颊生出红晕,你推我搡,“去呀!”“你带头,我跟在后边!”“可是我对她说什么好呢?”
嘈杂吵闹在沈清灵转头看来的一瞬间鸦雀无声,方才还在互相怂恿的小道士,见少女抱起猫儿走了过来,无不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雪团越发可爱了,好像比去年夏天胖了一些。”
选嘉公主与沈清灵年岁相仿,纤白细指抚摸小猫毛茸茸的脑袋,“你的主人把你养得多好。”
接着抬头看向猫儿的主人,稍显踯躅地感慨道:“清灵,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在选嘉公主和曹修媛眼里,沈清灵的变化无异于天翻地覆。去年夏天晕倒在路边的她脸黄肌瘦,将将过去半年多,就水灵灵地出落成美人中的美人。
“当初我就看出清灵是个美人胚子。”曹修媛笑盈盈的,“与父母团聚后,他们待你如何?”
“回禀娘娘,都挺好的。”
曹修媛与选嘉公主对视一眼,再度看向沈清灵,“孩子,你变化这么大,在朝天宫一住就是半个月,是因为受了委屈不想回家,对吗?”
沈清灵摇头,低垂的睫毛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娘娘无须为我担忧,别人给不了我委屈。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很欢喜。”
伤痛藏起来,只余一具刀枪不入的躯壳。
选嘉公主心里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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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去年夏天相比,沈清灵不仅不爱笑了,话也变得极少。每当看向她的双眸,不知为何,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
这时雪团轻轻“喵”了一声,娇滴滴的,让人的心都为之一软。
选嘉公主低落的心绪明朗起来,“雪团真乖,是不是还会抓老鼠?我以前最害怕老鼠了,看见老鼠就浑身起满鸡皮疙瘩,连饭都吃不下。不过,我现在长大了,应该不害怕老鼠了吧?”
“不怕了?咦,那边桌脚是什么,呀,怎么是只老鼠!”
选嘉公主吓得一个激灵跳上椅子,死死捂住眼睛道:“老鼠?别让它过来,别碰到我!呜……快赶走、赶走!”
曹修媛吃吃笑了起来,选嘉公主在笑声中将手指隙开一条缝往外瞧,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当即瘪起嘴巴控诉,“母妃,你坏透了!”
沈清灵的目光柔软似水,她看着曹修媛与选嘉公主,像是在看举世珍宝。
这样好的曹修媛,却会死在年底的千秋节。这样好的选嘉公主,却要痛失慈母。
沈清灵无比庆幸自己重生了,她想为自己复仇,也想要改变恩人的命运。
用过晚膳,沈清灵向二人辞别,曹修媛亲自送她,“听说则愿道长极赏识你,还让你参加明日的斋醮?”
“是,则愿道长让我去开开眼界,我站在末尾,并不起眼。”
“不起眼是最好的,要知金陵许多世家贵女想要参加斋醮都不得其法,木秀于林的道理,清灵应记得。”
“是,多谢娘娘提点。”
就快将人送出三仙阁了,曹修媛停下脚步,略微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再提醒她一句。
“陛下病了,明日的斋醮由太子举行,芸安郡主可能会跟过来,切记不可引起她的注意。你生得太过貌美,遇见她恐会招来麻烦。”
曹修媛待她太好太好。夜间,沈清灵盯着帐顶出神,一墙之隔的窗外冷不丁响起老鼠尖利的吱吱声,随后归于沉寂,从吵闹到安静,前后不过三两息的功夫。
雪团又在玩弄老鼠,它最近似乎返老还童,像在窑头村时那样,经常抓来一只老鼠用利爪摆弄,玩到奄奄一息才恋恋不舍地吃掉。
选嘉公主害怕老鼠,沈清灵却不怕。
她长大的村子里老鼠随处可见,说来也奇怪,养母和阿兄住在土胚屋多年,照理来说看见老鼠早已习惯,但二人竟同选嘉公主一样,每次撞见老鼠,都会迅速起满一身的鸡皮疙瘩,常常被恶心得食不下咽。
江二是不会帮忙的,他喜欢看见别人痛苦难受的模样,经常讽刺范氏和江予岁是小姐命丫鬟身。每当从范氏那里捞不到银钱时,就会故意将老鼠的尸体三三两两踢去她跟前,气得范氏病情反复无常。
明明是夫妻,却像仇人。
好在沈清灵不怕老鼠,抓老鼠的差事便由她一手包揽。
此刻,她的耳朵依稀听见房外那只被雪团玩弄得快断气的老鼠发出最后一声“吱”响,忆及选嘉公主对老鼠的惊怕,内心若有所思。
6. 斋醮
斋醮大典在山顶祭坛举行,宝鼎里燃起红纸,九瓣红莲图腾的经幡迎风而飞。
当朝陛下崇道甚笃,每逢斋醮之日都会亲临朝天宫带领道徒祈拜。据说这回缺席,是因为前不久龙体抱恙尚未痊愈,才不得已改由太子举行。
沈清灵按照则愿道长的吩咐站在队尾,和身边新入道门的弟子一样,都穿着靛蓝色法衣,淹没于人海之中。
坛场中央,万众瞩目之下,一袭乌金蟒袍的太子由则愿道长佩戴玉清莲花冠,随后供奉高香,为帝王解厄禳灾、却病延寿。
接着,则愿道长一甩拂尘,四千八百分位上的弟子齐声诵经,回声远荡九霄,久久不绝。
沈清灵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隆重盛大的典仪,若是前世的她,必会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观摩全程。
而现在,即便有了观摩全程的机会,她却早已神思不属。心思飞到了藏有老鼠笼子的床底,也飞到了少有侍卫把守的三仙阁中。
趁现在众人都在法坛附近瞻仰,她有机会避人耳目去做更要紧的事。
斋醮结束时已至傍晚,退场的通道首先开辟给法坛前方的贵人。
“站了一整日,累得本世子腰酸背痛。”一青年用手从后往前撑着腰,苦兮兮地望着一如常态的谢玄幸,“皇兄,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何时不再耽于女色,何时就会像孤一样。”
谢从霁讪讪地放下扶着腰的手,眼珠转动,笑得贼兮兮的凑过去,低声揶揄道:
“臣弟都听说了,选妃宴上一水儿的美人,却没一个能入皇兄的眼,把贵妃娘娘气得拂袖而去。皇兄不惜违抗父母之命都要和芸安妹妹一生一世一双人,难怪人家常说,情种多生帝王家。”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玄幸蹙眉。
“不过……皇兄不觉得可惜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岂不辜负了世间美人春恩?不如臣弟带皇兄去开开荤,瞒着芸安妹妹就行……哎,皇兄,怎么突然走那么快!等等我啊,我的腿还麻着呢……”
谢玄幸置若罔闻,长腿迈在下山的路上,道门清净,随侍出宫的侍卫只有子规一个。
“外边流言四起,大多都如成王世子所说那样,您对芸安郡主情意笃深,所以拒不选妃。”
谢从霁整日趴在女人腰上,对外界一问三不知,能传到他耳中的流言,无非有人推波助澜。
“殿下,要属下抓出几个幕后黑手,以儆效尤吗?”
“不必。”根本就不在乎的事情,又何需多余澄清。
“皇兄!等等我啊……”身后远远传来谢从霁的追喊,“我知道皇兄对芸安妹妹的死心塌地了,我保证再也不说那些混账话了。”
子规听得嘴角一抽,“殿下,您似乎被误会得越来越深了。”
谢从霁仍在坚持不懈地喊着皇兄,这时,另一道皇兄的唤声从石径之下传来,脆生生的,却含有哭腔。
竟是选嘉公主,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朝谢玄幸挥手,差点就要哭出来了,“皇兄!三仙阁里有、有老鼠,母妃闭关诵经了,下人也都抓不住老鼠……”
昨日被曹修媛吓了一跳,导致选嘉公主对老鼠的恐惧变本加厉。怕什么来什么,半刻钟前她正在花厅里独自看书,几只肥大的老鼠从天而降般从院子里冒了出来,每只老鼠都飞奔乱窜,动作敏捷得下人拿扫帚根本拦不住。
当吱呀乱叫的老鼠险些窜到谢玄幸的锦玉黑靴旁边时,选嘉公主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她中了邪吗?太子虽是她的皇兄,但平常来往极少。母妃在宫中离群索居低调行事,她又怎敢张扬行事,居然请来堂堂太子为她抓老鼠?
懊恼之情溢于言表,三仙阁的侍女们还在为自家公主竟然唤来了太子殿下而受宠若惊,琢磨必须赶紧除掉老鼠,让殿下能同公主多叙一会儿兄妹之情。
于是众人提议,“沈小姐的猫儿不是会抓老鼠吗?公主不妨借来一用。”
“沈小姐?”听见这个称呼,跟随而来的谢从霁终于从门外迈了进来,他显然兴致颇浓,忍着一个不慎就要被老鼠祸及的厌恶也要问道:“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宣平侯府的沈小姐吗?公主与她是好友?”
“非也,”选嘉公主想了想,还是决定为沈清灵瞒下身份,于是并不介绍沈清灵是宣平侯府大小姐沈千蔻的妹妹,只吩咐侍女速去请来沈清灵与她的雪团,而后赧然地朝谢玄幸福身一礼。
“让皇兄见笑了,老鼠乃污秽之物,既找到解决之道,选嘉不敢再耽搁皇兄的时间。”
“无妨,孤再看一会儿。”
谢从霁都准备跟着谢玄幸离开此地,孰料听见了出乎意料的回答,他目瞪口呆,“皇兄,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半柱香后,侍女抱着乖巧的雪色猫儿回来,“公主,清灵小姐参加完斋醮后格外困乏,已经歇下了,向公主致歉她今晚就不和雪团一起过来了。清灵小姐还说雪团是捕鼠能手,定能一解公主之忧。”
选嘉公主尚未开口,就被谢从霁抢先,“清灵?沈清灵?”他仿佛嗅到猎物般眼神发亮,“这个名字美极,她相貌如何?也同名字一样美吗?”
话音落下,厅内变得落针可闻。气氛诡异的沉默,谢从霁总算意识到他的问题有多么不合时宜,悻悻然解释:“皇兄,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谢从霁,”谢玄幸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你早晚死在女人榻上。”
曹修媛和选嘉公主皆是喜洁之人,三仙阁向来打扫得极为勤快,又怎会突然冒出老鼠?
沈清灵想,或许选嘉公主正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的沈清灵并非侍女回禀的已经歇息了,雪团借给三仙阁后,她和衣起身,来到了山腰处这片桃林绿柳中的秘密基地。
这里伫立着一棵百年古柳,粗壮的树干呈凹陷弧度,里边铺着干草,她正好能够蜷缩进去,就像身陷一个坚实的拥抱,给予她无比的安全感。
雪团现下如何?沈清灵猜测,它应该捉不到那几只吃过草药后横冲直撞的硕鼠,即便争强好胜地奋力捕捉,也只是做做样子,因为它记得主人的训导。
转念一想,选嘉公主肯定吓坏了,沈清灵叹了口气,事态急迫,唯有出此下策,才能救回曹修媛的性命。
可是人总会做贼心虚,一旦对上选嘉公主那双清澈得毫无杂质的美眸,拙劣的谎言就不攻自破,她恐怕会将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但让她如何解释自己知晓未来之事?如今心房竖起城墙,重生一事烂在肚子里,这是她最大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会暴露。
罢了,既然不愿对选嘉公主撒谎,事成之前,她躲着公主就是了。
睫毛轻眨,柔暖的春风如同阿兄的手掌那样温柔轻抚她发顶,自江予岁死后,她的胸口也像被剜去了一块,空空落落的,盛满了思念。
斯人已逝,只有随身佩戴的银镯,提醒她她也曾有过幸福美好的时光。
沈清灵轻轻摘下腕间手镯,将它贴在心口的位置,少年和风细雨的笑颜浮现眼前,她又开始想念他。
前世,直到她死,都没有找回葬身他乡的江予岁的尸骨。
沈暨凌氏不喜她在外抛头露面,前世的沈清灵从无像今生这般不告而别踏出金陵城门的胆量,她更无机会前往苏州寻找当年的江予岁。
带阿兄回家的执念并未改变,她也曾鼓起勇气请求父母施恩完成她的心愿,但凌氏刚听了一句就骂她晦气。沈清灵太过怯懦,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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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敢提。
直到父母需要她假扮长姐同太子殿下圆房时,他们才主动重提此事,脸上挂着她此前不曾见过的和蔼笑容。
“清灵只管放心进宫,寻找江予岁一事交给爹爹阿娘便好。爹爹可是陛下御封的宣平侯,神通广大,苏州那边不会不给你爹爹面子。”
心愿得偿,而且是由父母主动提及,原来他们记得她的执着与珍视,他们也愿意忧她所忧……沈清灵心里蜜糖般甜。
那时她愚蠢至极,将凌氏沈暨口头上的承诺当做付出,不知道什么叫做挟恩图报。
后来春夏更替,一直到她死,“神通广大”的沈暨都再未谈起寻找江予岁的进程。
是没找到,还是根本没有去找?
心里某个地方一抽一抽地疼,并非因为前世父母的欺骗,而是——
既然给了她重生的机遇,却为何不能重生到江予岁死前的节点?她一定会拦下他,绝不让他前往苏州求学。
指尖轻轻摩挲贴在心房的铃铛银镯,每当想到他孤零零地客死异乡,连尸首都丢去了乱葬岗,胸腔就像是被破开一个口子,呜呜地往里灌冷风。
残阳的光辉把这片林荫镀上了厚厚一层金黄色,沈清灵依然保持着蜷缩在凹陷树干里的姿势。风吹柳林发出沙沙碎声,此处偏僻,不会有人经过,脑海里全是阿兄,她也逐渐放下警惕。
昨晚和雪团忙了一宿,今天参加斋醮又起得极早,少女眼皮直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晚霞杏霭流玉,林间鸟鸣遮盖了来人的脚步声,沈清灵毫无所觉,仍旧打着盹儿小憩。
直到响起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生芸安的气了?”
沈清灵猛然惊醒,早在太子二字一出口,她就辨认出这是芸安郡主的嗓音,她做鬼都不会认错的嗓音。
“孤为何要生你的气?”是谢玄幸的回答。
“如果你没生气,为什么自从选妃宴后就频频躲着我?”
芸安郡主拦在谢玄幸面前,那双温敛凤眸里是让她感到陌生的清冷,酝酿数日的委屈登时控制不住了,抽噎道:
“爹爹战死沙场,现在母亲也去了,芸安没爹没娘,所以太子哥哥也要像贵妃姑姑那样欺负我吗?”
“母妃何曾欺负你?”
芸安郡主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别以为我不知道,姑姑以东宫的名义到处给适龄女子送礼物,不就想让她们以为太子哥哥对她们有意吗?”
说着说着,来了脾气,“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沈千蔻的及笄礼,东宫送去了好几抬贺礼,连我及笄时都没有收到那么多,别人怎么看我?贵妃姑姑难道没有欺负我吗?”
候侍在侧的子规心底发出忾叹,芸安郡主不仅散布殿下非她不可的谣言,还屡屡跟踪殿下的行程,现在更是蹬鼻子上脸地质问殿下。怎么,难不成还要殿下站在她那边一起讨伐贵妃娘娘吗?
子规瞄一眼谢玄幸,殿下一言不发听着芸安郡主纠缠,淡淡地笑。这种笑容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不耐烦。
芸安郡主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太子哥哥的气场好瘆人,她怯了怯,“我、我就是委屈,我没有想要挑拨太子哥哥和贵妃姑姑的关系。”
几步外的柳树后,沈清灵缓缓起身。可惜了这片蓊郁桃柳,被他们二人调风弄月,她以后再也不想来了。
她身段轻盈,软缎绣鞋踩在草地上同样悄无声息,马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谁知一阵风过,手中银镯坠着的铃铛吹响,泠泠脆脆,沈清灵脚步一滞,脸色骤变。
“大胆!”子规五感敏锐,铃铛声就在那棵绿影叠嶂的古柳后,他三两步跨过去,“何人偷听太子郡主谈话!”
7. 重逢
然而古柳之后杳无人影,旁边的清虚山洞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子规眼风一扫,正要进去拿人,里边施施然走出一道仙鹤道袍的身影。
“则愿方丈?”芸安郡主吃了一惊,“您怎么在这儿?”
“此地通向法坛,贫道借近下来寻人。”
一向置身世外的方丈竟会亲自寻人,谁这么大的面子?芸安郡主心里嘀咕,又想到遭人偷听一事,目光忍不住越过则愿道长,朝光线晦暗的山洞里探去。
“方才有铃铛声响起,恐怕有贼人躲在树后偷听我与太子哥哥谈话,不知方丈是否撞见了贼人?”
“未曾。”
芸安郡主心存疑窦,但见则愿道长神情并无破绽,又因她是陛下的座上宾,只能讪讪咽下追问。
则愿道长环顾周遭,“看来贫道寻找之人不在此地,殿下郡主自便,贫道先行告退。”
她颔首致礼,转身进入山洞原路返回。留下芸安郡主噘嘴不满,“太子哥哥,方丈分明是在诓骗我们。”
谢玄幸眸中裹着思量,视线落在古柳凹陷的树窝里。上边铺着干草,一枚兰色香囊静静躺在角落。
沈清灵很快发现她的香囊不见了,想到囊中剩余的棕褐色草药,一颗心不免往下沉坠。
转念一想,相比被谢玄幸和裴芸安撞见,丢失香囊已是幸中之幸,今日她太过大意,日后行事必须加倍谨慎。
抬眸看着前方为自己带路的则愿道长,发自内心道:“深铭道长之恩,清灵愧无以报。这只银镯,我不会再戴了。”
“无碍,你是本座看重的人,在朝天宫,一切以你心意为重。”
除了江予岁,从未有人这样袒护她,沈清灵骤悲骤喜,心中滋味难言,本应再度谢恩的喉咙也发堵到说不出话。
她来到朝天宫,装作不经意偶遇,扮出一副向往道门的敬仰姿态,对则愿道长让她小住太清宫修道的邀约一口应允,连着七个时辰抄写藏经仍意犹未尽……
种种表现,皆是虚妄,她并无向道之心,所做之事都只为了一个人——则愿道长。
沈清灵发现原来自己骨子里也是一个钻营取巧的小人,则愿道长被蒙在鼓里,对她谄媚逢迎的心思一无所知,甚至冒着触犯太子郡主的风险也要替她掩护。
……她辜负了则愿道长的一番真心。
也许早在下定决心复仇的那一刻起,灵魂深处就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
回到寓所,银镯被她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指腹摩挲镯内镌刻的“灵”字。
江予岁已经离开六年了,暮去朝来,就连银镯的刻字都变得雾蒙蒙的。不过笔法仍旧秀逸清雅,仿佛能够透过雕刻的字迹回溯时光,看见少年为她准备惊喜时的认真脸庞。
不会再有人像江予岁那样爱她,既已举目无亲走上复仇的路,过程如何行奸用诈都无所谓,她只在乎结果。
蹲身将银镯妥善地压至箱底,继而重归正事,换了个方向拉出床底的木笼,里边残留有老鼠掉落的毛发,旁边还挥散着棕褐色粉末,是她昨晚亲手从那只已经遗失香囊里倒进去的。
“此物味辛性温,应是木天蓼,入药有清热解毒、活血止痛的功效。”
一中年大夫用手指从香囊里捻出粉末,以鼻轻嗅后,兀地瞥见香囊左下角由白色丝线绣成的小小“灵”字,加之香囊布料是恬软兰色,一番推断,此香囊必为女子所有。
心里不免讶异,能让太子殿下亲自保管的香囊,其主人会是何方神圣?
“孤想知道,若将木天蓼喂给动物,会有何种效果?”
“难道殿下怀疑三仙阁里的老鼠被人下了药?”子规后知后觉发现其中玄机,再定睛一看,“是了,这些药粉的颜色和属下打死老鼠时它们呕出的脏污一模一样。”
李括听后眉头骤拧,“若老鼠接触到木天蓼,神经受药粉刺激,行动会变得兴奋不已。”
“请问李大夫,药效持续时长有多久?三仙阁附近是否生有木天蓼?”子规理智上不太相信有人无聊到给老鼠喂奇奇怪怪的药粉。
“药效时长取决于药量,若按子规大人所言,濒死之时老鼠仍会呕出药粉,则证明药量极大。至于木天蓼,臣依稀记得,整座朝天宫,只有太清宫附近种着一片,且是当年陛下同先皇后齐手种下的,一般人等不敢靠近。”
说着将兰色香囊还给太子,丝线所绣的“灵”字楚楚柔姿,谢玄幸忽生兴味,“如此,孤知晓了。”
见殿下不再多言,李括也收敛心神,拿出药箱,“臣为殿下施针。”
幸有太子下令,几只老鼠才被子规大人捉住处死。诡异的是老鼠在被处死时都呕出了一滩异物,三仙阁众人受了好一通恶心,互相提醒别在公主面前说漏了嘴,免得公主更加食不下咽。
“我还以为抓到老鼠的功臣是你呢。”被侍女告知雪团被抱过来后从始至终连老鼠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选嘉公主有点失望,“原来你是只不会抓老鼠的小猫。”
雪团仍是一脸无辜的乖巧样子,选嘉公主逐渐败落下风,抱起雪团道:“罢了,你负责可爱就行,我们去找你的主人吧。”
谁知扑了个空,太清宫里里外外都不见沈清灵的身影,一问,才得知是宣平侯夫人将沈清灵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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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氏上下打量女儿,半个多月没见,她不仅越发清姿绝尘,还无声无息成了则愿方丈的座上客,简直见了鬼。
“我问你,你究竟如何得了则愿方丈青眼?”凌氏恨不得令她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母亲这样好奇,不如自己去问则愿道长。”
“你!”凌氏正欲发火,然而不远处总有过路弟子朝这边好奇张望,逼得她不得不和颜悦色。
深吸一口气,“清灵,听话,你长姐一直想参加斋醮,你去替她向则愿方丈说说吧。”
趾高气扬的凌氏竟也会朝自己低头,可惜沈清灵再也不是耳根子软的人,无动于衷道:“我不愿意。”
遭一口回绝,凌氏脸上挂不住,再也忍不住低斥道:
“翅膀硬了,忘了是谁将你培养出来的吗!你的吃穿住行,请先生的费用全是父母的银两。若无父母,你永远都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丫头!”
若无你们,我前世也不会那样死去。沈清灵不想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转身就走。
义愤填膺的柳稚立刻去抓她,“沈清灵,你藐视母亲,你这个白眼狼!你不就是记恨长姐的及笄宴没让你出席吗……”
控诉声嚷嚷得极大,柳稚正说在兴头上,却在下一瞬,被飞扑过来的凌氏死死捂住嘴巴。
一道目光居高临下睥睨而来,沈清灵有所感应抬头。仲春葳蕤绽放的桃树下,男子长身玉立,就连绵延山间的普通桃林都因他的出现平白添了几许尊贵。
“太、太子殿下……”凌氏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无比懊恼为何会带着横冲直撞的柳稚出来,若让太子听见侯府的龃龉,必不利于沈千蔻。
“唔、唔唔……”柳稚终于挣脱开来,飞快整理鬓角,盯着谢玄幸的眼神惊喜得发光,“太子殿下!”
凌氏、柳稚及来往一众人等皆欠身行礼,除了沈清灵,她低垂着眼睫,一动不动。
子规微微挑眉,少女衣饰再普通不过,却仍美得令人过目不忘。可惜见了殿下却无反应,礼数过于欠缺。
谢玄幸沉吟中带几分审视,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也从裴芸安身上习得各种少女心事,却始终读不懂方才素衣少女投来的,只一瞬便滑开的目光。
就仿佛她认识他很久一样。
“沈清灵。”
她的名字从谢玄幸口中唤出,无声的吩咐,让她走上前来。
凌氏和柳稚错愕至极,震惊的视线在太子和沈清灵之间来回打转,她什么时候结识了太子?!
然而沈清灵仿若未闻,直到子规来到她跟前,“沈姑娘,殿下请你一叙。”
8. 她赢不了他
燃灯阁弥散着药香,小道童躬身将贵人请进院中。
走在前面的是身量颀长的玄袍男子,其后跟着一纤弱少女,蹁跹裙摆下迈出的步伐极为缓慢,不甘不愿的意味格外强烈。
沈清灵分外不解,前世直到他受太傅之邀来文渊学宫授课,在一众完美无瑕的课业中碰巧拎出她拙劣的课业,又碰巧得闲亲自批阅,才知道有她这号渺不起眼的人物。
而今哪里出了错?她已经竭尽所能规避他了,他怎会唤出她的姓名?还命她跟上来?
“孤给你一次机会,自己说出所做之事。”
沈清灵站在就坐的谢玄幸的几步远处,一站一坐,一从容一紧绷,仿佛重现了前世在文渊学宫里被太傅罚站的情形。
不同的是,她对太傅充满敬畏,而对眼前这个打得她措手不及的男人,只剩戒惧和抵触。
她的运气这样坏吗?为何会接二连三地遇见他?
他还在等她回话,天生的高位者,轻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让她后脊发凉。沈清灵静默许久,低声说:“民女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原来你不是哑巴。”
讽刺之意溢于言表,沈清灵紧紧抿唇,又听见他道:“孤不想问第二遍,你真的不说吗?”
他都知道了些什么?沈清灵想起自己昨日丢失的香囊,即便上边绣有她的“灵”字,朝天宫所住人口上万,总有其他名唤“灵”的人,他凭什么认定香囊是她的?
“民女还是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她垂首盯着足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谢玄幸一眼,似乎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桃树石阶下,少女那个令他读不懂的眼神所带来的兴味迅速泯灭,一缕厌倦掠过谢玄幸心头。
子规适时上前,这位沈姑娘不怀好意利用老鼠惊吓选嘉公主,殿下已经极给她留颜面了。谁知她非但不领情招供,还一门心思嘴硬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
子规抬手,候侍已久的医女端上铜盆,盆里晃动着草绿色药水,两名医女朝沈清灵走去。
沈清灵警惕地退后一步,“你们要做什么!”
根本轮不着她拒绝,有太子殿下的默许,医女架住沈清灵荏弱的双臂,将她带至铜盆前,不由分说便将她的两只手掌浸入药水之中。
沈清灵抗拒、挣扎,但相较医女,她的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遭人如此摆弄,一种屈辱从胸口生出,气得她声线发颤:
“太子,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沉默驯服的假象褪下去,激愤怨怒的面孔露出来。第一次有人这样顶撞太子,子规脸色阴沉,做好随时拿下她的准备。
然而谢玄幸并未动怒,不疾不徐道:“孤给过你自首的机会,你拒绝了。就凭你是幕后黑手,孤便可以这样对你。
说着,一只兰色香囊扔去桌面,正是昨日她遗失的香囊。
沈清灵瞳仁颤动,谢玄幸不再与她多费口舌,目光睨向浸泡在铜盆里的少女的双手。
草绿色药水散发出一股微苦的气味,水面忽地幽幽泛红,医女见时辰差不多了,于是把沈清灵的手腕抬出盆中。
只见原本白皙的手背手掌染上大片大片的深红,与她手指上冻疮的颜色不相上下。
沈清灵大骇,“你、你们……”
医女对这一变化了然于心,呈禀道:“殿下,这位姑娘昨日确实用手接触过木天蓼,且份量不少,才会和药水发生反应,呈现深红颜色。”
沈清灵心率猛地失跳,她不可思议地看向谢玄幸,三仙阁兴奋失控的老鼠、兰色香囊里的木天蓼药粉……他何时将一切串成前因后果的?
那双回视而来的凤眸里是明晃晃的嘲弄,好像对她说,铁证如山,你还要狡辩吗?
内心无可抑制地蔓延出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沈清灵终于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对手。
在同沈暨和凌氏的较量中,她尚有回旋余地,而面向谢玄幸,她被压制得死死的,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她输了,她赢不了他。
沈清灵蓦地生出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想说我就是始作俑者,随你处置,你没必要再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我比你厌恶我的程度还要厌恶你上百倍。
但喉咙是哑的,理智让她保持窝囊的缄默。
就在年底千秋节,最受帝宠的术士会向羲晋帝进献两枚仙丹,一枚给陛下,另一枚则需由十五出生,隐居向道,长居坤卦之位的贵女服用,才能襄助陛下去芜存菁、以益长生。
这名贵女,就是曹修媛。
沈清灵是在进入文渊学宫后才打听到这件事,曹修媛被迫吞下仙丹后,当晚便毒发身亡,活泼明朗的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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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从此闭门不出、整日以泪洗面。
沈清灵无法改变曹修媛的生辰和长年隐逸的经历,要想帮助恩人躲避灾祸,不得不让她们搬离西南方位的三仙阁。
曹修媛和选嘉公主在三仙阁居住了近十年,心善之人总是念旧,不会轻易舍弃故地,沈清灵只好出此下策。
思绪百转千回,视线重归清明,那道乌沉沉看待罪人的睥睨仍让她反感,但沈清灵自暴自弃的冲动却已然化为乌有。
谢玄幸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前世她早就领教过了,她每回受不住了开始挣扎时,都会迎接他越加发狠的索取。
她不能逞一时之快,必须将此事揭过,曹修媛绝不能像前世那般白白丧命。
于是,沈清灵将染成深红色的双手蜷进袖袍中,指甲死死掐住自己掌心,疼痛让眼尾骤然洇红,伴随着轻轻的吸气声,泪珠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太子殿下,您处置民女吧。”
先前还一脸愤慨无畏的少女,怎么说哭就哭了?子规阴沉的面色变得迷惑,询问地看向谢玄幸,等待殿下的命令。
狡猾戒备、心怀鬼胎的女人,拿眼泪当武器,猜准了他不会恃强凌弱。谢玄幸索然无味,他为何要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人身上?
“皇兄!”惊异的男声响起,谢从霁一阵风般跑进来,“你怎么把美人欺负哭了?”
不待谢玄幸回答,谢从霁直白而灼热的眼神紧紧黏在沈清灵的身上,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祸水妖姬?窈窕鲜嫩,比他豪掷千金赎下的花魁还要美上百倍。
尤其她还挂着泪珠,受了欺负的模样盈盈可怜,谢从霁喉结滚动,声线变得喑哑:“来,美人,本世子心疼你。”
男人的手臂往她腰间探了过来,好似要拥她入怀,沈清灵浑身僵硬,下意识扫视周围的人。
医女自觉退下,谢玄幸则百无聊赖地起身离开,他和前世一样无比宠爱谢从霁这个堂弟,谢从霁想要沾花惹草,他自然避嫌让位。
眼看谢从霁的手掌已经挨近她后腰,他还在说些什么放浪形骸之语,沈清灵闭了闭眼,强忍心中不适。
尽管谢从霁为她解了围,她依然不愿随意受人轻薄,正打定主意推开他时,走出数米外的男子忽地冷冷丢来一句话。
“谢从霁,道门重地岂是你风流的地方,滚过来。”
9. 成王世子
出关后,曹修媛听说几天前选嘉公主被突然冒出来的老鼠吓坏了,对女儿好一阵心疼。
沈清灵很快得知曹修媛将带着选嘉公主搬离三仙阁躲避鼠患。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在经历波澜起伏后,沈清灵由衷感到安心般舒了一口气。
搬家那日,她也来到三仙阁帮忙,手背掌心还残留着药水反应后没有完全消褪的淡红色,显得有些狼狈滑稽,但她并不在意,脸上洋溢着夏日清泉般纯粹的浅笑。
这微笑让专程来找她的谢从霁看傻了眼。
“美人,原来你是会笑的啊。本世子还以为你跟皇兄一样,成日板着个脸,早就不会笑了。”
说着,他二话不说夺走沈清灵手中抱着的粉彩花瓶,曹修媛和选嘉公主看得一愣,“成王世子?”
“正是本世子。”谢从霁广袖一拂,华丽繁复的绣纹耀熠生辉,招呼沈清灵道:“美人,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沈清灵微怔,本就浅淡的笑意缓缓敛去,她摇摇头:“世子殿下,您别打趣我了。”
自从那日燃灯阁惊鸿一瞥,谢从霁便对沈清灵展开攻势,丝毫不顾朝天宫远离红尘的戒规,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般黏在她身边,惹起了自上而下好一通注意。
“怎么会是打趣呢?本世子是真心实意的。”谢从霁不依不饶,“我喜欢看见女人笑,更喜欢看见像你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笑。”
沈清灵在心底蹙眉,谢从霁的风流滥情她在前世便有耳闻,偏偏他是镇守北疆的成王的独子,身份贵重,谁能阻拦他追逐风月?
“本座看出,成王世子对你情有独钟。”
傍晚,太清宫燃起烛灯,则愿道长打坐参禅的影子无限拉长,沈清灵站在阴影之中,静静聆听教诲。
“红尘多烦扰,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就像你去过的那片木天蓼,曾经跨越门楣互许终身又如何,最终不还是一场冤孽。”
沈清灵凝神细思,猜测道长是在怜惜先皇后。
鼎式铜炉里的降真香袅袅萦绕,则愿道长让沈清灵上前一同跪香,烛光热融融地映亮少女的侧脸,则愿道长微微转头看向她。
虔敬、恳切、至诚,若无崇道之心,怎会在妙龄年华与青灯常伴。
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沈清灵俯身一拜,脑中跑马般忖度为何则愿道长会毫无征兆地向她提及秘而不宣的先皇后往事。
跨越门楣互许终身,最终却徒留一场冤孽……是提点她齐偶非大,不要自负地接受成王世子的示好吗?
“道长所言,清灵铭刻于心。清灵从未有过高攀贵门之意,唯愿觅得一诚善良人,相互携手,共此一生。”
“很好。”则愿道长扶她起身,“好极。”
“瞧,快瞧,成王世子又追着沈施主去了。”山间林荫石道下,三三两两的女冠驻足眺望,“其实称得上郎才女貌,沈施主这样欲拒还迎多没意思,不如爽快点从了世子。”
“郎才?你愿意跟着成王世子那样后院莺莺燕燕十来个的男人吗?”有人不忿。
“他是世子,妻妾众多再正常不过,又不是谁都像太子殿下那样,心里只有青梅竹马的芸安郡主。”
细碎的议论声随风飘下,传到正往太清宫赶去的凌氏和柳稚耳中。
那个灰头土脸找回侯府的沈清灵已经不同往日了,受则愿方丈赏识、被太子单独唤去、又被成王世子大张旗鼓示好……
凌氏心里复杂纠葛,那个怯生生的乡野丫头是从何时开始蜕变,从何时超出她的想象的?
不同于凌氏的五味杂陈,柳稚低哼了声,“成王世子见一个爱一个,沈清灵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住嘴!”见她还不长记性,凌氏脸色阴沉得可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由得着你来挖苦清灵?”
“嫡母……”柳稚惊慌失措,分明昨日嫡母还和她一齐大骂沈清灵张狂悖礼连母亲都敢拒而不见,怎的今日却维护上了那个人?
“稚儿没有别的意思,稚儿只是生气二姐姐三番五次不见嫡母,她攀上了成王世子,是不是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了?”
“她敢!我现在就去找她!”
沈清灵像以往一样执笔誊抄藏经,则愿道长今年花费好一通精力整理经书,将年久发黄的藏书分散给座下各弟子重新誊写,现在则收了回来,全部由她包揽。
即便沈清灵并无入道之心,她也不得不承认,经文能够抚慰人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宁和。
让她暂时忘记被谢玄幸识破后,对二人手段力量之悬殊而产生的焦灼;也能让她暂时忘记谢从霁的叨扰。
尽管则愿道长下令让弟子阻拦谢从霁出现她面前,但外头将她和谢从霁放在一起的传言愈发有鼻子有眼,不能再任其发展,她必须尽快出手,终结此事。
“世子殿下,沈施主随则愿道长念经闭关了,短时间内不会现身,您还是先回去吧。”
“本世子每次来都是这套说辞,我见她一面怎么了!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世子殿下消消气,太清宫到底是则愿道长的寓所,不如这样,待沈施主出关,弟子马不停蹄为殿下通风报信。”
外边传来的吵嚷声终于平息下去,沈清灵不解谢从霁为何如此执着。
几次接触下来,她发现谢从霁本心并不坏,只是父亲镇守北疆,母亲早逝,即便独享成王府的荣华富贵,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想用桀骜张扬的行事博取注意罢了。
其实他内心是善良柔软的,甚至还代谢玄幸向她道歉。
“皇兄虽然总是摆着张臭脸,嘴巴毒死人,耐心也很少,但从来不做恃强凌弱的事。那日你被他欺负哭,我质问过他了,他说曹修媛母女搬离三仙阁了,他之前对你的揣测或许存着误会,想邀你于二十日前往凤池楼赴宴呢。”
谢从霁啧啧称奇,“若非皇兄心里只有芸安郡主,否则我才不会转达他的邀约,万一你被他看上了怎么办?那本世子岂非痛失所爱?”
这个人又开始满口胡言,沈清灵简直无话可说,谢从霁却仍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不过,美人还是别去赴约为好。芸安郡主是个大醋坛子,若被她发现你出现于皇兄身边,她非得撕碎你不可。”
“世子殿下放心,我不会去的。”她不想再看见谢玄幸。
誊抄经文的时间有些久了,思绪难免发散,沈清灵放下羊毫笔慢慢起身,一边转动手腕,一边向侧方窗棂而去,打算透透气再继续誊写。
才走到窗边,就隐约听见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再一细听,又是阴魂不散的柳稚。
“你知道我这双绣鞋花了多少银两吗!你给我踩得这样脏,必须原价赔偿,否则别想走!”
“小、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急着上山,没想到你会突然转身,所以才不小心踩到你……”
“你毁了我的鞋子还倒打一耙,难不成我后脑勺长了眼睛,故意转身讹你吗!”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要不我和小姐先换鞋穿吧,我把小姐的鞋子洗干净还给小姐,那个脚印我一定洗得掉……”
“谁要穿你的破鞋!告诉你,必须赔偿我,五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柳稚又在刁难人,沈清灵忍不住厌烦,顺着隙开的殿门看去,一粗布裹身的少女满脸通红,被指着鼻子辱骂了一通,却还在低声下气地乞求通融。
“求小姐行行好,我上山是为生病的阿娘求一道平安符,五两银子太多太多了,我们家连买药的钱都没有了……”
少女柔弱凝泪的杏眸神似沈清灵,柳稚几乎将她等同于那个人,狠狠出气道:
“你们家谁生病关我什么事?你毁了我的鞋,你必须赔偿,别想抵赖!”
周围人碍于柳稚气势汹汹,都不愿上前引火烧身。粗布少女惶然无助,急得眼泪直掉。
心里一阵阵绝望,蓦地,看热闹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小径,水光朦胧的视野里走来一位美得令她忘记了呼吸的绝色少女。
“柳稚,闭嘴。”少女清脆利落,乌黑潋滟的美眸冷冷睇去。
“沈清灵!你算什么东……”柳稚正反唇相讥,一个巴掌冷不防挥在她脸上,鲜红的五指印记在颊侧浮起,挨了耳光的部位火辣辣地疼,她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凌氏不知何时闻讯赶来,纵使挥去巴掌阻止她大放厥词,仍气得额角青筋若隐若现,“屡教不改,有你这样对二姐姐说话的吗?
柳稚颤抖的手捂着泛红的脸颊,双眼含泪,“嫡母,是二姐姐先骂我闭嘴的。”
“以长训幼,有何不对?”周围这么多人,一个不慎宣平侯府苛待沈清灵的消息就会传至成王世子耳中,凌氏恨透了不知轻重的柳稚,更加冷怒道:
“去向你二姐姐道歉。”
几日不见,凌氏竟变得维护起她来,沈清灵微微诧然。
柳稚终于意识到沈清灵今夕不同往日,她低垂着头,掩去眸底怨念,“二姐姐,是稚儿口不择言,求二姐姐原谅稚儿。”
“你应该向这位姑娘道歉。”
柳稚怨忿更甚,沈清灵凭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个穷酸女子与她有何干系?沈清灵就是仗势欺人,刻意找霉头施加报复。
然而凌氏的威压笼罩身畔,柳稚不得不略一转头,声音低不可闻:“算我倒霉,对不起。”
“没、没关系,的确是我踩到小姐的绣鞋,是我的不对。”
柳稚白了她一眼,衣着简朴的少女无所适从,微微抬起脸颊,看向如同救星的美人,“小姐,您别因为我与家人伤了和气。”
沈清灵眼睫微垂,自始至终平静的目光在看清简朴少女模样的那一瞬,惊澜顿生。
悲切和惊喜直教沈清灵心口热得厉害,是她,林杳儿,竟然是她!
“各位道长施主,事已解决,一场误会,大家都散了吧。”收拾完烂摊子,凌氏笑容可掬地招呼围观众人,“让大家见笑了。”
“同为姐妹,沈施主端娴有礼,妹妹却得理不饶人,真是天上地下。”
“是呀,连姐姐都敢骂,如此家风,啧。”
凌氏听着四下议论,面子有些跌份,干笑两声:
“清灵,先前成王世子来找你,我听见道长说你闭关了,现在你出关了,是不是再请成王世子过来?”
“不。”沈清灵轻轻牵起林杳儿的手,“我要陪着这位姑娘。”
层层叠纳的泛白荷包里掏出少得可怜的铜板,林杳儿怯怯地递出铜板,“道长,我要一枚平安符。”
仅仅五枚铜板,在金陵只勉强买得到一碗素面,又怎可能在朝天宫这等皇家道观买下平安符?
道长正要拒绝,忽地看见林杳儿身边的沈清灵,则愿方丈最偏宠的俗家施主,正朝他眨了眨眼。
“好罢。”他取出平安符递给林杳儿,“这枚给你,前不久才开过光的。”
林杳儿浑然不觉沈清灵与道长暗中达成的协议,她看见精致得有如皇家之物的平安符,杏圆的眼睛雀跃明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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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道长!阿娘一定能好起来。”
下山路上,身边自始至终陪伴着一位仙女般的美人,林杳儿受宠若惊,时不时偷瞄她一眼,然后飞快收回目光。
“小姐,您留步吧,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我可以送你回家吗?这里有我不想见到的人,送你回家,我正好躲避她们。”
原来如此,林杳儿点点头,“当然可以!”
沈清灵赁了一架马车,伸手将林杳儿拉了上来。
第一次遇见这样人美心善的贵人,林杳儿又才受了一通委屈,现下坐在舒适宽敞的马车里,心中大石落地,慢慢开始向沈清灵倾诉起来。
“今天四月二十,是我阿娘的生辰,我听街坊邻居说,在病人生辰时去求一枚平安符,病人就能康复如初。”
“我绝对没有故意去踩那位小姐的鞋子,只是时间太着急了,如果天黑前我还没有回家,阿娘一定会下床找我,她就会像上次那样病得更加严重。”
林杳儿抹起眼泪,沈清灵拿出丝帕给她。凝视着她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原来林杳儿在进入东宫当侍妾前,过的是这般日子。
入了城门,林杳儿家住的街巷太过逼仄,马车驶不进去,只能在外边大街将二人放下去。
天际晚霞流动,旁边的凤池楼饮宴正兴,旖旖丝竹缭绕街头。
林杳儿七拐八拐,将沈清灵请入一座偏僻简陋的小院子。虽然自己的家窄小偏僻,和一街之隔的凤池楼相比天上地下,但林杳儿从来都不觉得缺了些什么,这里有娘亲、有阿兄,已经足够了。
然而当藕粉裙裳的少女弯腰进门时,林杳儿骤然生出窘迫,和这位帮助自己的贵人相比,他们的家好像真的拿不出手。
“你们养着小苍兰。”沈清灵眸中光影闪烁,看见木桌上陶土罐子里插着满满一捧色彩斑斓的花朵,语气是掩不住的喜欢。
林杳儿的自卑和羞窘一下子烟消云散,“是呀!阿娘和我最喜欢小苍兰了。”
我知道的,沈清灵唇角弯弯,我当然知道你喜欢小苍兰。前世我在文渊学宫被捉弄后回到偏殿默默流泪时,只有你,悄悄送给我小苍兰。
“杳儿,你回来了?”嘶哑的女声从卧室传来,林杳儿一听立刻甩开步子跑进去。
“娘,我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忙碌了一通,再将沈清灵请进来,“娘,这位是沈小姐,是她送我回来的。”
沈清灵这才见到许氏,逼仄的卧房药味冲鼻,都快进入初夏了,几层厚厚的被褥却仍盖在许氏身上,衬得本就病弱的许氏更为孱弱。
“沈小姐送杳儿回来的?多谢多谢!”许氏被扶着坐了起来,脖子以下都藏在被褥里。她喝过水,嗓音略微转好,在看清沈清灵样貌时,神情明显震住。
“娘,你盯着沈小姐看什么呢?”
许氏终于惊醒,讪讪道:“沈小姐生得太美了,我在宫里伺候过的公主妃嫔都不及沈小姐半分。”
林杳儿狠狠点头赞同,“我在朝天宫看见清灵姐姐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像仙女。”
“朝天宫?你怎么去了朝天宫?那是咱们能去的地方吗?”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林杳儿可怜巴巴地向沈清灵求助,“清灵姐姐,娘亲要骂我了。”
“不是骂你。”许氏情急之色渐藏不住,“朝天宫的人非富即贵,万一你冲撞到哪家贵人怎么办?娘在你出门后心里一直不安生,原来你瞒着娘去了城外。”
“娘心里不舒服?”林杳儿瞬间紧张,“是不是又要犯病了?我去拿药。”
“没犯病,是被你气得,一个时辰前就自己好了。”
一个时辰前,正是沈清灵为林杳儿解围的那阵功夫,原来世上真的有母女连心这回事,沈清灵鼻尖猝然一酸。
自己无法拥有的,能看见别人拥有,也是一件幸事。
天色不早了,沈清灵还要返回朝天宫,临别时,许氏轻声唤住她,被病痛折磨的衰老眼眸看向她的手,是不掺杂质的纯粹关心。
“小小的姑娘,怎么冻疮比我这个干了几十年粗活的婆子还严重?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
沈清灵茫然愣住,抬起手来细细打量,经历药水反应染上的淡红色冲刷干净,白皙的肤色露出来,却依然生有或轻或重的冻疮。
原来都快初夏了,她的冻疮还没有好。
之前从未有人关注她的冻疮,哪怕是谢从霁,他的眼神只停在他想看的地方。
方才鼻尖酸楚的感觉又来了,她发现,在林家人面前,自己的记忆和情绪在一点点复苏。
除了恨与愤怒以外的其他情绪。
离开林家时,沈清灵双手戴着许氏赠给她崭新的手套,每个指腹的位置都绣着苍兰花。大约是许氏为林杳儿做的,现在给了她。
沈清灵翻来覆去地爱抚手套,她没有抬头,因此也就没有看见街对面等着她的谢从霁。
谢从霁心跳得飞快,对面那名少女,温和、柔美,仿若眨眼之间有了灵魂,不复朝天宫面对他及面对凌氏柳稚时故作强硬的冷清模样。
好像有数万只蚂蚁在轻噬他的心,他怜惜得发疼,他想要将她揉进心里。
“清灵。”一道认真的,郑重的唤声响起,“和我在一起吧。”
沈清灵错愕抬头,映着橙绯晚霞,冷不丁撞进谢从霁酝酿着无数情绪的眼底。
与此同时,停驻在数步远处的华贵车舆掀起帘幔一角,一双凤眸循声看去。
10. 哪壶不开提哪壶
坠着流苏穗的平安符被林杳儿献宝般捧出来,“阿娘,你瞧,这是什么?”
许氏定睛看去,她二十五岁前在宫里侍候贵人,多多少少见过一些珍品。虽然时隔数年记忆有所退化,但朝天宫每年都向皇宫供奉大量宝物,也因此识得朝天宫出品的物件。
这样一枚精致繁复的朱红平安符,少说都要一两银子,绝不是她们买得起的。
略一思索,必然与刚才那位善心的沈小姐有关。
平安符不是什么必需品,许氏不想欠下人情,但见女儿向自己邀功时的灼亮双眼,心里不忍,只好柔声道:
“杳儿乖,阿娘也能做出这样的平安符,你去将这枚平安符还给别人。”
“这是我花钱买的,为什么要还回去?”林杳儿嗓音发闷,“阿娘做的平安符怎能一样?这枚是道长开过光的,能保佑阿娘养护身子。”
许氏知道自己扫了女儿的兴让她委屈了,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向她道明背后真相。
“我不管,今天是阿娘的生辰,这是我送给阿娘的礼物,阿娘必须收下。”
平安符被林杳儿系在床帏的挂钩上,还发小脾气般打了个死结,“我要让它陪着阿娘,阿娘就能好起来。”
光影暗沉的小屋里,平安符的一抹朱红是最亮眼的存在,许氏叹了口气,“好罢,阿娘收下杳儿的礼物。”
“这才对嘛!”林杳儿欢快起来,俯身抱住许氏,将脑袋埋进她怀中,一脸撒娇的小女儿情态。
“阿娘生辰快乐!一定要赶快好起来,明年阿兄参加春闱,金榜题名簪花游街的时候,阿娘必须和我一起上街去看!好了,我去煮长寿面了。”
说罢,一溜烟般跑了出去。拥抱的余温尚在怀中,许氏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小家伙真是,整日都像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
喉咙发痒,许氏低咳了两声,想到膝下一双儿女,大的念书有才华,小的乖巧又伶俐,他们的爹爹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欣慰吧。
余光里,平安符的细穗微微摇荡着,许氏不自觉地漾起笑颜,情不自禁将手臂从被窝里挪出来,轻抚平安符的花纹刺绣。
然而她的手臂——
赫然是一只失去整个手掌的,残缺骇人的手。
很快许氏便疲乏了,收回手准备阖目歇息时,小臂突然碰到褥子下一团鼓鼓囊囊的凸起。
杳儿和自己都是有收拾的人,不会乱丢乱塞,许氏不免犹疑。
唤来杳儿掀开被褥,垫在下边的是一枚装得满满的荷包。布料刺绣细腻极了,重点有些沉,拿起来时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二人面面相觑,林杳儿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下一瞬,被荷包里的物什惊得瞪圆了眼——
竟是整整一荷包的银子!
“阿娘……这……”林杳儿从未见过这么多银钱,像是捧着一块烫手山芋,手足无措。
许氏率先回过神来,干脆利落道:“快,去追沈小姐,将银子还给人家。”
可当林杳儿三步迈作两步追出去时,街边空无人影,连过往马车都没见到,沈清灵早已离开。
宽大的舆车朝城外稳步行进,香炉袅袅吐着如云似雾的薄烟,和前世一样,熏着谢玄幸最常用的雪松香。
“我听凌夫人说你送人下山,便骑马跟了过来。正巧遇见皇兄的车架,想着你应该不会骑马,便请他捎我们一程。”谢从霁笑眯眯的。
被迫坐在谢玄幸的马车里,周遭都是他的气息,沈清灵如坐针毡,硬着头皮道:“多谢世子殿下,也多谢太子殿下。”
“谢什么?你是本世子的女人,以后可不准快入夜了还一个人在外晃荡,若是哪个登徒子对你心怀不轨,那可怎么办?”
你不也是登徒子吗?沈清灵心中腹诽。
美人螓首微垂,显然害羞了,她一缕长发顺着白皙纤细的玉颈蔓延往下,正巧搭在简便春装无法遮掩的丰美弧度上,谢从霁被吸引得目不转睛,不消几息便口干舌燥。
赶紧饮了几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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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去燥热,连口称赞道:“皇兄,还是你这儿的雪芽茶最正宗。”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谢玄幸终于抬头,他今日身着黑底绣金的交领锦袍,冷白挺拔的脖颈露在外边,宛若一只高贵孤冷的仙鹤。
“孤记得,你曾说过秦淮河畔十六处的雪芽茶才是最正宗的。”
十六处,金陵鼎鼎有名的十六座烟花之地,勋贵豪商纵情享乐的销金窟。
当着沈清灵的面被皇兄揭老底,谢从霁有种被拆穿的羞恼,当即向沈清灵解释:
“别听皇兄胡说,本世子喜欢的是清灵你这样清白人家的女儿,才不会跑去什么十六处。”
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沈清灵没有接他的茬,默默掀开一角车帘,计算还有多长时间才能抵达朝天宫。
美人不说话,肯定因为他之前的风流佚事吃醋生气了,谢从霁悻悻地端起茶盏,却又在入口前将杯盏重重搁在桌上。
茶汤撒了一桌,谢从霁犹不解气,都怪这破茶害得他露馅!
还有……皇兄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兄从前虽然也看不惯自己多情浪荡,但好歹不会在姑娘面前让自己丢脸,今日这是抽了什么风?
更别提皇兄怎会主动邀约女子见面,在得到对方明确的拒绝后,还将马车停在约定的酒楼下,早就过了时辰,却仍然等待。
对于一个身份不高的陌生女子,皇兄怎会如此有耐心?
雄性与生俱来富有一种对竞争对手的敏锐度,谢从霁心里流过异样心思,转头看向沈清灵,少女额头光洁饱满,睫毛纤密浓黑,粉润的唇角在自然状态也呈微微上翘弧度,即便只是一个侧颜,都令他怦然心动。
他这样的花丛高手都情不自禁,更何况别人?
猛地盯向谢玄幸,皇兄手执书卷眉目沉寂,同之前不近人情的模样如出一辙,瞧不出什么差别。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谢从霁心神稍安,皇兄拥有芸安郡主,他要和芸安郡主一生一世一双人,沈清灵只会是他谢从霁的。
11. 她的还击
抵达朝天宫时暮色越渐昏寐,侍者躬身打起八角琉璃灯,谢从霁贴心地扶着沈清灵下了马车,不忘提醒她当心脚下。
沈清灵不着痕迹地收回胳膊,“多谢世子相送,则愿道长还在等我回去坐禅,民女先行告退。”
少女柔若无骨的手臂像一只狡猾的小鱼般挣脱谢从霁的手掌,他霎时感觉掌中空落落的,那股心如蚁挠的感觉又出现了。
“别呀,”跨去一步拦下沈清灵,“本世子送佛送到西,再说太清宫和燃灯阁顺路,举手之劳。”
绝不能跟他并肩出现众人眼前,尤其她已向则愿道长禀明心意,若再与谢从霁纠葛不清,只会对她今后的路有弊无益。
沈清灵打定主意,“世子,我想同您借一步说话。”
谢从霁爽快答应,走到枝繁叶茂的桃树下,萤火飞舞,正对面的沈清灵分明还是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庞,但谢从霁逐渐感觉到不对劲。
她收起了在小巷前被一双不值钱手套感染的生动神情,面对他时,通身的气质都变了,再度变回了一块捂不热的冰。
“世子殿下出身皇族,而民女身如微尘,能得世子赏识,民女感激不尽。但民女与世子云泥之别,但恕民女不能从命。
越听她说,谢从霁胸腔闷得越厉害,哪个女子见了他不是眼巴巴地往上扑,偏偏沈清灵对他的好视而不见,甚至和他待在一起时都浑身不自在。
“本世子既喜欢你,就不会在意你的出身,你为什么这样抗拒我呢?”
话中怨念溢于言表,沈清灵第一次后悔重生后费尽心思打造自己的外貌,每日不断的牛乳药浴、从头到脚搽得仔仔细细的香膏、各种调理功效的汤汤水水……
日复一日的繁琐,都是为了拥有一副拿得出手的皮囊,怎料它没能让她成事,却先给她带来这样一桩麻烦。
头顶那道含怨的眼神还在紧盯着她,沈清灵心中有了决断,再抬眼时,水凌凌的杏眸越发坚定黑亮。
“因为我心里有人了。”她回答。
谢从霁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磐石无转移。”
谢从霁先是惊诧,随后立即否定她的说法。凌氏告诉他沈清灵行踪时还特地呈禀了沈清灵的背景,她是宣平侯府收养的沈氏旁支族女,寄住侯府后从未与任何外男有过交往,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如今她说她心有所属,无非是个托辞!
谢从霁难免生出被欺骗和愚弄的不快,“那你把他领到本世子面前,本世子便成全你们。”
沈清灵半晌没有回应,谢从霁以为她心虚了,谁知她终于启唇,语气里并没有非常伤感或者不忿,只是低落。
“民女也想将他带到世子面前,但他已经死了,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这个消息对谢从霁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他从未想到人已经没了这一层,复又忆及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混账话,他倏地冒出一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耻感,整个人臊得无地自容。
“这、我……他怎么会……”被少女静寂荒凉的双眸望着,谢从霁气恼自己怎能这般嘴笨,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好闷声道:“抱歉,我不知道。”
“世子不必抱歉,民女多谢世子体恤。”沈清灵膝盖福了福,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谢从霁下意识唤住她,一长串话脱口而出:
“人总要往前看,你不能一直为了逝者守身。我知道你寄人篱下,同宣平侯夫妇不亲近,否则也不会那般珍爱陌生人所赠的一双手套……清灵,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
如果是前世,听见这样一番温言软语,那个缺爱孤独的少女定会泪洒当场。而重生后的沈清灵心如死灰,她不再付出真心,也不再相信任何人的真心。
于是谢从霁看见她无动于衷,只礼节性地牵了下唇,“世子值得更好的,就此忘记民女吧。”
“殿下。”子规走进燃灯阁,“世子被沈姑娘拒绝了,现在正将自己关在厢房里生气。”
谢玄幸垂覆的眼睫轻抬,颞部穴位上深深插入的银针也随之晃动,医师李括连忙弯腰扶住银针。
待银针平稳,谢玄幸才慢慢道:“情圣也有失意的一日,由他去吧。”
子规接着呈上一封印有漆戳的信件,“殿下,宫里来信了。”
是裴贵妃的手书,谢玄幸快速扫视信中内容。
原来裴芸安大闹太子良娣采选宴的丑事传开了,本来前两个月都瞒天过海,孰知被国子监严祭酒捅到羲晋帝面前,陛下大怒要拿裴芸安问话,而裴芸安却不知所踪。
裴贵妃在信中让谢玄幸结束在朝天宫的代父祈福及针灸疗程,明日启程回宫。
烛火吞噬白纸黑字的信纸,微弱的光影在谢玄幸眼前跃动,他的凤眸就像朝天宫的暗夜一般,幽如寒潭,异常安静。
十万火急命他结束针疗回宫又如何,难道陛下会因此召见他吗?
翌日清晨,看见一件件箱笼被下人搬上马车,当真要和朝天宫告别了,谢从霁顶着一双肿起来的眼泡哭诉道:
“皇兄,女人好坏,她的心是铁石铸成的吗?我哪点不好?身份高贵,芝兰玉树,出手大方,后宅妾室全都如同姐妹般相亲相爱……那么多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美人,为什么我偏偏中意她呢?”
谢玄幸被扎针时没体会到疼痛,眼下谢从霁滔滔不绝的控诉灌入耳中,他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忍无可忍打断道:
“能不能有点出息,一个女人罢了,要死要活的像什么话?”
谢从霁更委屈了,“皇兄,这两年来你只会呵斥我,你根本不懂我!”
说罢,咻的一下就朝山下跑去,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世子又开始冲动行事,子规感受到自家殿下的担忧和无奈,拱手道:“属下去追世子殿下。”
每回谢玄幸来到朝天宫都是轻装简行,子规追下山后,他身边便没了随从,于是信步走上鹅卵石小道,朝山下暂置良驹的马厩而去。
才刚走近太清宫附近的柳林,忽然听见一道尖酸的、令人皱眉的恶毒讥讽。
“你昨天不是因为攀上了成王世子而傲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怎么今日世子就动身离开,且没有把你带走,也没来知会你一声呢?”柳稚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句句穿耳而过,这点嘴上挖苦,完全伤不了沈清灵,也根本不想搭理。
但她既然提及昨日,昨日林杳儿被欺凌得惶恐流涕的情景浮现脑海,沈清灵冷嗤一声,流畅地反唇相讥:
“你说我傲是因为攀上成王世子?错了,我傲是因为从未把你放在眼里。如今则愿道长偏宠于我,成王世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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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于我,只需我点个头,他就即刻迎我入府,可惜我不愿意。而你呢?连被柳姨娘收养膝下都是使尽浑身解数才求来的,你想倚仗侯府的门楣谋划婚姻,可是腆着脸参加了那么多宴席,有哪个勋贵男儿理会过你吗?”
柳稚从不知晓沈清灵何时竟对自己了如指掌,她气得直哆嗦,“放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或许我卑如蝼蚁,但你呢?”沈清灵字字摧心,“你连蝼蚁都不如。”
柳稚肺都要气炸了,“你这样歹毒,大家终有一日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沈清灵不咸不淡道:“那又如何?总好过根本就无人在意你。”
柳稚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恰在这时,一道清疏的声线由远及近,高大俊朗的男子缓缓现身。
“真是精彩。”他说。
“太子殿下!”柳稚仿佛见到了救星,莹莹含泪的双眼乞求地看着他,无声哀求他为自己做主。
然而谢玄幸一个眼风都没有分给她,定定凝视别过头的沈清灵,“虽然沈姑娘不愿赴孤的私宴,但眼下有一件事,孤不得不同你说。”
什么?!沈清灵曾拒绝了太子的私宴邀约,柳稚心凉得透底,可恨!可恨!她凭什么有此机缘?!
谢玄幸都当面开口了,沈清灵再难以拒绝,她迈着见阎王的步伐跟过去,始终垂着脑袋,甚至没注意他何时停下脚步,差点就撞在了他身上。
还好她反应迅速,一连退后三步,警惕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贵干?”
谢玄幸思绪纷纷,她是他头一个看不明白的女子,分明不是胆怯的性格,他也从未说过什么重话,为何从第一面见到他,就好似见到可怕至极的洪水猛兽?
眼下也是一样,一退退三步,难道他会生吞了她?
罢了,可能天生相克,日后不再召见她便是。
“孤听你说,只需你点个头,成王世子便即刻迎你入府?”
沈清灵抿了抿唇,“成王世子并未这般承诺,是民女夸大其词。”
“何必惺惺作态,你很清楚,从霁钟情于你。”
沈清灵不接话,一时之间只有晨风拂动柳叶的窸窣声。
谢玄幸很纳闷,刚才她还能说会道都快把别人惹哭了,结果现在又变成哑巴。
“你有设计曹修媛母女搬离三仙阁的前科,其实孤并不看好从霁纳了你,但他从未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从霁虽桀骜,但绝不亏欠后宅女眷。你在宣平侯府的处境欠佳,不如多考虑几日,以免往后追悔莫及。”
一番说辞听得沈清灵心里直窝火,止不住心底沸腾的恼怒,猛地抬头用目光刺向他,还击的语气也变得毫不客气。
“太子殿下,成王世子是您的堂弟,您偏心他,但我没有自己的意志吗?为何要受你们摆布?您说了那么多,看似为民女考虑,但实际呢?您会劝说出身豪门的贵女去给登徒浪子做妾吗?”
清脆带怒的话声一气呵成,谢玄幸显然没料到会迎来她劈头盖脸的反问,他连一丝被触怒的不悦都没有,秾丽俊颜只有怔然和意外。
沈清灵情绪仍有些激动,胸口一起一伏,她豁出去了,她不想再在他面前做低伏小,即便谢玄幸一怒之下要惩治她,她也认了。
然而谢玄幸定云止水般冷静,良久,他垂睫温声道:“是孤考虑不周,冒犯了沈姑娘。”
12. 妖媚
皇宫三生殿外,裴贵妃长裙翻飞走上丹墀,自诞下皇子的十八年来,她鲜少出现这样不端庄的时刻,就连搀扶她的方嬷嬷都低呼道:“娘娘,急不得,您慢些!”
火烧眉毛了还不着急吗?裴贵妃秀致的弯眉紧蹙,本来初春那场采选宴闹剧已经翻篇了,谁知严昉昨日猝不及防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声泪俱下要陛下给他的爱女一个说法。
严昉是十九年前第一届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榜眼,起于微寒,多年来深受陛下重视,为人刚正不阿,膝下只有亡妻留下的独女,得知爱女遭人指着鼻子大骂狐狸精,连夜进宫跪求陛下给个公道。
裴贵妃烦扰不堪,难怪她这几日眼皮突突地跳,原来是这桩棘手事在等着。
入围良娣采选宴的少女无一不出身显贵,或士族之家,或新兴庶族,都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受了裴芸安的辱骂,一大半都委屈落泪,光是收拾烂摊子都费去她极大功夫。
越是回想,裴贵妃心绪越发阴郁,未能借由采选宴安排女子进入东宫也就罢了,她还惹上一身腥,被坊间笑话就连母族的堂侄女都能骑在她这位贵妃头上作威作福。
更无奈的是,即便裴芸安恣意妄为的性子由太后一手娇惯而成,陛下也不会因此责备太后,只会恼到她的头上。
眼下她已得知消息,陛下因裴芸安不知踪迹而大发雷霆,事态刻不容缓,她必须面见陛下。
“娘娘。”殿门外,莲冠霞帔的白发长须男子拦住快步而来的裴贵妃,“陛下并未宣召您。”
“监正大人,关于严祭酒觐言之事,臣妾需向陛下阐明实情,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虽然国公裴氏纵横朝堂,但最得圣心的却是司天监,因而纵然裴馥乃后宫之首,却不得不对其监正毕恭毕敬。
邵仲文手中雪白拂尘轻挥,摇头叹道:“请恕微臣直言,陛下最恨欺君罔上,娘娘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裴贵妃心头咯噔一声,见邵仲文端着公事公办的姿态,更觉不妙。
“何时娘娘找到了芸安郡主,何时再来拜见陛下为好。”邵仲文抬手送客。
裴贵妃无功而返,被派去寻找裴芸安的手下仍未传回消息,方嬷嬷为裴贵妃按摩额穴,宽慰道:“娘娘无需烦扰,待太子殿下回宫,此事定会迎刃而解。”
她不提太子还好,一提到太子,裴贵妃愈加头疼。
自两年前那件事后,太子性情大变,无论面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甚至连储君的尊位之于他都好似可有可无,这绝非他们想看到的。
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的明媚少年不再,他彻头彻尾变成了孤家寡人,对女色毫无兴趣,朝政也只是按部就班,若非身上的蟒袍禁锢着他,裴贵妃甚至怀疑他会远离金陵游走天涯。
方嬷嬷还在试图开导,“父子连心,太子殿下因此被陛下教诲一番也好,说不定能改变心意,纳几个可心的美人充实东宫,男儿成家后,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嬷嬷,”裴贵妃心力交瘁,“陛下已有十三年不曾召见太子了。”
方嬷嬷为裴贵妃按摩的动作戛然停滞,许久,硬着头皮转移话题,询问下人道:“可有芸安郡主的消息?”
“神策军来信,在朝天宫山脚发现郡主的车架。”
此时的朝天宫,芸安郡主乐陶陶地提着裙子往山上燃灯阁爬,过去这些时日,太子哥哥应当消气了吧?
刚爬至山腰,一眼望见簇簇绿柳下那道她日思夜想的身影,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唤他,突然发现,他对面竟然站着一个女人!
再一细听,那女人嘴唇张合,正咄咄逼人地诘问太子哥哥。
芸安郡主火冒三丈冲上前,恰好谢玄幸垂下眼睫温声道:“是孤考虑不周,冒犯了沈姑娘。”
“太子哥哥,她算哪根葱?她才不值得你道歉!”芸安郡主气愤地护夫。
今日黄历忌出门吗?否则怎会接二连三冒出来她所憎恨的人,沈清灵些微讶异。
始终不曾离去的柳稚见事态有变,目光炯炯地观察来者,能当众唤太子为哥哥,还打扮得那般花枝招展,除了裴芸安还能有谁?机不可失,赶紧过来添油加醋。
“民女拜见芸安郡主,这位是我的二姐姐沈清灵,她素来顽劣不驯,连嫡母都不得她好脸色,没想到今日竟大胆到顶撞太子殿下……民女代二姐姐向殿下和郡主赔罪,只求殿下和郡主从轻发落二姐姐。”
一席话婉转动听,衬出她是个为姐姐着想的心善妹妹,芸安郡主顿觉高下立判,而沈清灵则毫无波动地瞥去一眼,好像在说,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柳稚将这束蔑然的目光尽收眼底,一团浊气堵在心口,她、她又是这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当着殿下和郡主的面,她怎么敢!
“不错,还是你懂事。”芸安郡主点头称赞,随后睇向沈清灵,在看清少女正脸的一瞬,心下猛然震动……
金陵有名有姓的贵女她都识遍了,没有一个容颜超越她的。然而面前这个女人,尽管芸安郡主第一眼就讨厌她,但仍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太过标致,标致到有挖人墙角的祸水之嫌……
身姿妖媚却有一张清纯的脸,最招人厌憎的那类女人!
找到太子哥哥的好心情全都被她糟蹋了,芸安郡主神色阴翳,正要发作,却被旁边的男人打断。
“裴芸安。”他话语清润,分辨不出喜怒,却天然带有危险的压迫感,“孤竟不知,你才是太子。”
芸安郡主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雾水转向他,“太子哥哥,你开什么玩笑呢?芸安怎么会是太子呢?芸安是太子妃呀。”
这样的裴芸安,沈清灵忽地有种面对谢从霁时的无言以对,内心只剩不耐,不想再在这儿做可笑的纠缠。
芸安郡主还在疑惑地用眼神求解,然而谢玄幸略过了她,眼皮冷冷垂下,对暗搓搓等待好戏的柳稚说:
“佛口蛇心,心术不端,山顶祭坛正缺一名守夜人,你去。”
太子竟对自己说话了,柳稚先是一喜,随即慢半拍反应过来,脸庞血色尽失……
祭坛守夜?那是朝天宫最底层弟子干的活,要跪上整整一夜,她细皮嫩肉的,如何受得住!
朝天宫山阴处,谢从霁仍沉浸在遭到心仪女子的拒绝,以及被皇兄无端责怪的伤心中,他太过投入,乃至于对由远及近的嚷嚷声充耳不闻。
“太子哥哥,你走那么快,你等等我呀,你怎么不理我了?”芸安郡主比谢玄幸矮了整整一个头,几乎迈着小跑的步伐才能不被落下。
“回宫后,你去向严昉的女儿道歉,再求见陛下你自知有罪,请陛下降旨禁足,在此期间你会面壁思过,反躬自省。”
“我才不要!”听见他冷冰冰的命令,芸安郡主腮帮子气鼓鼓的,“严子葳是装的,哪儿有正常人那般小肚鸡肠,被别人说了两句就连着生了两个月的气,气到连床都起不来?怎么可能。”
她又是这样听不进劝,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谢玄幸真的有些倦了。
场面一下陷入沉寂,太子哥哥好像真的不高兴了,芸安郡主忐忑起来,太子哥哥一向护着她,这些年来他纵容她好多回了,而且就算生气也从不亲近旁的女人来刺激她,能觅得这样白玉无瑕的夫君,她就适当示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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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伸手拉住他的袖摆,“你别生气,我听话就是了。”
谢玄幸回眸,却并非看她,而是落在那只攥住自己广袖的手指上。
皇家供养的金枝玉叶,手指上绝不会生出什么冻疮,更不会亲自捉老鼠采摘木天蓼,用世俗看不上的手段为自己或旁人谋求什么。
人生来便有天堑之别,她说的对,他劝她做妾,何尝不是一种见人下菜碟的虚伪。
“芸安,”谢玄幸抽回被拉住的袖子,“从今往后,不准再欺凌任何女子。”
此话不似玩笑,芸安郡主立即乖巧点头,“我记住了。”
但心里咂摸的却是,太子哥哥以前从不在乎这些小事,今日是怎么了?是严子葳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看上去就不安于室的狐媚子?
载着三人的马车返城而去,谢从霁蔫哒哒地缩在角落,就这样离开了?他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人家都明言拒绝了,他怎好再做纠缠?
愁闷了好一通,回过神,才发现车内除了皇兄,不知何时上来了个裴芸安。
她正黏在皇兄身边,咬了一口金乳酥,亲亲热热地将点心送至处理公务的谢玄幸唇前。
“这个好吃,太子哥哥尝尝吧!”
嗓子甜得要腻出蜜来,谢玄幸差点反胃,皇兄那样节欲清冷的人物,就算喜欢她,也断不会用下她吃过的东西。
果然印证他所想,谢玄幸拂开点心,眼皮都没抬一下,“拿开。”
芸安郡主一下子不乐意了,嘴撅得能挂油壶,谢从霁险些没忍住发笑,就被看过来的裴芸安瞪了一眼。
笑什么呢你!她用唇语恶狠狠道。
皇嫂是他招惹不起的人物,谢从霁敛住笑意,趁谢玄幸的心思用在政务上,仔细端详起而今这个皇兄。
两年前的皇兄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总是含笑奕奕,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是整个朝堂乃至司天监都认可的下一任明君,正映衬他的表字——善生。
可惜,自从去了北疆,一切都变了。
他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呼朋唤友纵马游猎,友情亲情爱情全都疏离淡化,最常去的地方也变成了朝天宫的燃灯阁,谢从霁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有时他看见皇兄在神策大营的练场上与士兵赤手空拳搏斗,贲起的肌肉伤痕累累,那双漆黑双眸里则沉积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晦色调,和从前那个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谢从霁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谢玄幸只会沉默相对,没办法撬开他的口。
谢从霁也曾想过能否让皇兄的心上人改变这一切,但连裴芸安都无法做到的事,看样子不会再有别人了。
**
凌氏提着食盒,半个身子探进太清宫,见沈清灵正跪坐案前抄写经文,刹那间大喜过望。
“清灵,累了吧?看阿娘给你炖了什么。”
文火熬制了两个时辰的红豆羹端上桌案,凌氏慈祥得仿佛从前种种都不曾发生,声音更是轻柔得仿若鹅毛。
“入夏了,红豆羹能清热解毒。再者你连日伏案用功,眼睛劳累,不宜荤腥,甜糯的羹汤才是上选。”
沈清灵落笔的手一顿,奇怪地瞧了她一眼。
凌氏决定从即日起修复与沈清灵的关系,连太子殿下都为了她惩罚柳稚,可见她早已不是池中物。
于是就算迎着她怠慢的态度,仍然堆笑道:“乖女儿,阿娘的一片心意,快趁热用下。”
“娘亲,”沈清灵慢吞吞道,“我对红豆过敏,伴星苑从不送进沾有红豆的膳食,我以为您知道的。”
凌氏的笑意瞬间僵在嘴角。
13. 错觉
前世,沈清灵唯一一次喝到凌氏亲手做的红豆羹,是在她第一次走进金乌堂,即将被告知要给沈千蔻当替身之时。
自己对红豆过敏一事沈清灵早已知晓,然而凌氏眼角眉梢都盛满笑意,唤她名字的温存也是她从未听过的……
沈清灵觉得金乌堂一定放了迷烟,否则她怎会这般晕晕乎乎,心跳砰通犹如春雷响动,脑子都没办法运转了。
更别提就坐两侧的沈暨和沈千蔻也用灼灼的笑眼凝视她,就好像……她对他们而言是个很重要的人一样。
那时的沈清灵受宠若惊,一边吞咽红豆羹,一边咧着嘴角回应他们的示好,恨不得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即便红豆会让她呕吐瘙痒起红疹。
而今,红豆羹还是那碗红豆羹,她却不是当初那个她了。
凌氏乍然听见沈清灵说她对红豆过敏,这碗亲手熬制的羹膳也变得弄巧成拙,面上着实无光,只能讪笑道:
“瞧你说的,阿娘怎会不知自己女儿过敏的事呢?无非一时忙糊涂罢了。明日,明日阿娘再做其它吃食送来。”
沈清灵并未拒绝,也没有接受,抄书的笔划平稳得仿佛根本不在意凌氏的解释,下逐客令道:“快到我打坐修道的时辰了,娘亲请回吧。”
“好、好,阿娘不打扰你,阿娘明日再来。”
檀木食盒原封不动地提走,凌氏离去的背影走走停停,不时回头观察沈清灵,却见她自始至终未曾投来目光,半点起身相送的迹象都没有。
凌氏不免皱眉,如此凉薄,如此心狠,果真如柳稚所言,沈清灵是在报复他们没让她出席沈千蔻的及笄宴。
**
芸安郡主虽骄纵,但谢玄幸的话还是会听的。她向严子葳道了歉,而后自请禁足,此间全程由裴太后陪同。
一边是忠心耿耿的严爱卿,一边是溺爱侄孙女的裴太后,羲晋帝终究偏心后者,芸安郡主大闹良娣采选宴一事便雷声大雨点小,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不过作为采选宴的操持者,裴贵妃则没有那般好运了。
不仅罚了俸,还被褫夺执掌后宫之权。堂堂贵妃,太子的亲生母亲,竟连一个小小郡主的待遇都不如。
裴贵妃冷笑,一时失权又如何,陛下终日以丹药为伴,天下迟早是太子的,那时她便是最尊贵的太后娘娘。
至于当下,执掌后宫之权悖逆祖制移交给了司天监,邵仲文手下那帮太监术士倚仗圣宠,一个比一个野邪嚣张,人微言轻的妃嫔和宫女今后有苦头吃了。
裴贵妃并无泛滥的怜悯心,人各有命,要怪只能怪她们不中用,后宫里不得陛下优宠的女人,都是一个下场。
虽然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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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圣心,但至少她诞下了太子,且有高贵的家世为依靠。
“太子呢?”前几日他和裴芸安回宫后短暂地见了一面,现下又不见其人影。
“回禀娘娘,太子殿下去了神策大营。”
西郊神策大营,红黑两队乌泱泱的士兵攻势凶猛,兵戈相交,战马嘶鸣,正是守卫金陵的神策军。
朱漆莲柱高台上,迎风而立一名银甲男子,他的盔甲在晨晖下折射出冷锐的寒光,望之刺眼,却也让将帅战士斗志更胜。
在逼退北凉异族,十六岁时便战功赫赫的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谁都不想落败出丑。
闷热的夏风拂过谢玄幸的发丝,底下攻伐之势如暴风催羽,而擦过脸颊的微风则是温柔的,丝毫不像北疆的风,粗犷又野蛮。
这时休战的宝铎摇动,铃声叮当,谢玄幸微一分神,脑海里竟然闪现一张冷淡清净的面庞。
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冒出来,如果她是风,那一定会是寒冬冷夜的一缕雾风。
温度苍凉,外表缄默,无法看清她的内心,却莫名给他一种错觉,好似她从前认识他熟悉他,所以才会避他不及。
……荒谬,谢玄幸蹙眉,早该遗忘的不足为道的人,竟惹得他在这种时刻分神。
“殿下,”子规跃上高台,拱手说:“沈小姐求见。”
14. 擦肩
暑气蒸腾,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盛夏。
傍晚,沈清灵提着攒盒往东北方去,盒中是她刚做好的蜜瓜冰沙。选嘉公主喜食甜食,她应该会喜欢。
快到别苑了,眼熟的侍女迎上来接过食盒,“沈姑娘,您来了。”
“娘娘和公主近来可好?”沈清灵跟随则愿道长修行了数日,今日总算出关,便来探望许久不见的恩主。
“沈姑娘有所不知,娘娘和公主已经搬回了三仙阁。娘娘特命奴婢留居此地守候,以防姑娘跑空。”
搬回了三仙阁?沈清灵心头一凛,夏后入秋至冬,到了千秋节就是一场灾劫,她们怎能搬回去?
侍女见她惊疑,于是解释来龙去脉,原来曹修媛与选嘉公主素来怕热,长年居住三仙阁就是因为那里地势偏高且毗邻山泉,乃整个朝天宫最佳的避暑圣地。
沈清灵迟疑几息,“公主不怕三仙阁再出现老鼠吗?”
“沈姑娘无需多虑,有几位放田假的监生古道热肠,和道长们齐心协力治理了鼠患。”
沈清灵持怀疑态度,偌大的朝天宫,老鼠又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动物,怎么可能剿灭得干净?
“奴婢这就带沈姑娘回三仙阁见娘娘和公主。”侍女发现沈清灵陷入沉吟,不由出声提醒。
“我忽然想起有件尚未完成的急事,烦请姐姐代为转告,过几日我再去三仙阁拜见娘娘公主。”
沈清灵急匆匆返回居所,皓月当空,雪团轻巧的蹦跳声自门外传来,她赶紧开门,迫不及待去看小猫的收获。
然而雪团一无所获,接连几日都是如此,鼠患灭杀得一干二净,连老鼠都捉不到,又何以故技重施?
仿佛走入了一条死巷,沈清灵顿感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三仙阁沁凉洁净,曹修媛和选嘉公主住得惬意舒适,叫她如何开口劝说她们离开?
来回思虑了好几日,终于决定不能再拖延下去,翌日她赶往三仙阁,孰料竟扑了个空。
“陛下圣体抱恙,后妃公主全都奉命守在陛下身边侍疾,娘娘和公主前日便回宫了。”
按理说一朝帝王的大小阴私皆是秘辛,但当今陛下自登基以来便顽疾在身,北方异族都知道的情况,在金陵坊间更谈不上秘密。
侍女话锋一转,“还要多谢沈姑娘送来的蜜瓜冰沙,我们公主很喜欢。”
沈清灵勉强笑了笑,神思不属地往回走,心道不知皇帝这场病症会持续至何时……
如若千秋节前她都说服不了曹修媛搬离三仙阁,前世的惨剧岂非无可逆转?
越想越焦躁,心役于此,回程路上的人与景全都自动忽略。直到擦肩而过的小道士轻轻拉住她的袖摆,耳边传来对方善意的提醒:
“沈施主,当心避让东宫仪仗。”
沈清灵这才恍然醒神,下意识顺着小道士的目光往青石大道看,远远的,谢玄幸在一群紫袍道士的簇拥下迤然而行,似乎觉察她的目光,他也轻轻抬眸,朝这边看来。
正巧与沈清灵四目相对。
太子的动向自然引起周围的关注,然而对视的两人神情淡然至极,视线一触即分,没有任何情绪,好似根本不认识对方一样,至于隔着人群对视的眸光,也只是一种错觉。
但邵仲文仍然一眼锁定身着太清宫道徒常服的沈清灵,她气质柔弱静笃,有慈俭向道之风,可惜梳着的发髻却是俗家女子样式。
邵仲文不禁颦眉,则愿方丈何时这般随心所欲,竟将俗世女子纳入太清宫?
再一细瞧,少女粉面桃腮,明丽的眉眼恬静柔软……邵仲文越看越觉得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那位白发长须的大师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天监之主邵监正,多年来深得陛下隆恩,刚才他好像在看沈施主呢。”
一行人走远后,小道士热心肠地为沈清灵介绍。
沈清灵自然听说过邵仲文的大名,前世,就是他在千秋节为羲晋帝献上两枚新炼的金丹,同时批命需要长居坤卦之位的贵女与陛下相伴服用,才能襄助陛下祛恶卫身、以益长生。
对于这等害人不浅的所谓大师,纵使他的地位如何显贵,沈清灵仍然觉得反感。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转头颔首,“多谢裕安小道长提点。”
“啊。”裕安一下子脸红了,“你认得我。”
沈清灵当然认得,裕安是则愿道长座下的弟子,年岁偏小,时常贪玩,但性情纯挚,则愿道长曾亲口说过,假以时日,裕安定能成为可造之材。
见少女点头以示回应,那双潋滟的美眸正看着他,裕安脸更红了,“是了,沈施主认得我,沈施主还给过我银钱呢。”
什么银钱?沈清灵微愣,很快想起来裕安所指之事,刚要说那是应该的,就被底下一道清脆的嗓音抢先。
“清灵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蝉鸣的翠柳下,林杳儿扬着灿烂的笑脸,挥舞手臂对沈清灵招手。
在她身边,见沈清灵投来目光,一白衣胜雪的少年郎拱手含笑,“沈姑娘。”
林杳儿头一回走进巍峨宏丽的太清宫,忍不住东张西望,随即就被少年郎管束道:“非礼勿视。”
林杳儿立即耍赖:“阿兄,人家好奇嘛。再说清灵姐姐邀请我们做客,自然也想让我多见见世面。”
林斐准备再管教两句,却被盛上桌案的蜜瓜冰沙打断,接着响起那道悦耳的柔声。
“杳儿说得没错,这座偏殿平日里只住着我一人,优游世外,无所顾忌,林公子也切勿拘束。”
林杳儿露出胜利的姿态,得意洋洋地冲林斐哼了一声。林斐拿她没辙,只能对沈清灵歉意道:“家妹顽劣,还请沈姑娘见谅。”
沈清灵望着不服气的林杳儿,唇边不自觉带笑。
这样鲜活明媚的小少女,前世被裴贵妃充为东宫侍妾后,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一步步变得寡言沉闷,畏首畏尾。
“今日鄙携家妹拜访沈姑娘,是为归还姑娘遗落的荷包,还请姑娘收回。”谈及正事,林斐恭敬地递去沉甸甸的刺绣荷包。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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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儿一边用着蜜瓜冰沙,一边附和:
“上次清灵姐姐送我回家,走时落下了荷包。阿娘催着我物归原主,今日总算找到清灵姐姐了。”
装着银两的荷包放在沈清灵面前,一看就是原封不动,她心里轻叹一声,那时她将荷包悄悄塞进床褥,为的就是能让林家人晚些发现荷包,谁知过去这些时日,他们还是找来了。
“林公子和杳儿言重了,许伯母曾赠予我一双小苍兰手套,我很喜欢,这些身外之物,权当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二位收下。”
“这怎么行?阿娘做的手套值不了这么多钱。”林杳儿心直口快,转瞬又变得羞愧,小声道:
“你已经送给我们平安符了,我专门打听过,那枚开光的平安符紧俏得很,三两银子都有人买……你肯定在事后为我补上差价了。”
林杳儿猜得没错,沈清灵在送她回家后,便去找到裕安补足了银钱。
“平安符已经让阿娘好起来了,这足够了,清灵姐姐的财物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不能昧着良心收下不该要的东西。”
林斐也在一旁赞同,见二人态度坚决,强行送出只会惹人不喜,于是沈清灵从善如流,“是我唐突了,我这就收好荷包。”
林斐与林杳儿终于宽了心,林杳儿越加活泼起来:
“清灵姐姐,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阿兄,名唤林斐,年方十八,在国子监念书,明年就要参加春闱了。这段时间国子监放田假,所以和我一道来找清灵姐姐。”
妹妹口无遮拦将自己的情况交代了个遍,林斐一脸无奈,正要岔开话题,却见沈清灵倾听的神情格外专注,就连眸光都是和暖晶亮的,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架子。
林斐在国子监见过不少千金少爷,大多瞧不起他这样衣裳洗得发白的书呆子,即便表面不显,私下也会刻意避开他,好像同他交往便会沾染穷酸气一样,有失贵人们矜傲的身份。
然而眼前的少女,住的是非请勿进的皇家道观,一出手便是数两银子,分明有自恃尊贵的底气,却待他们如此地平和谦恭。
再一细看,她的眉眼竟与杳儿有几许相似,不过杳儿尚未长开只是清丽,她却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娇媚。
打断的话卡在喉咙里,林斐默默端起蜜瓜冰沙,一勺一勺地吃下。
沈清灵招待二人用了糕点,雪团也跑来亲近林杳儿。巳时将过,沈清灵留二人用午膳,但因许氏独自一人在家,林斐婉拒了。
“家母对沈姑娘一见如故,沈姑娘若得空闲,不妨到家中小聚,鄙定将尽心相迎。”
在林杳儿扑闪眨巴的注视下,沈清灵点头,“多谢林公子相邀,我会去的。”
她将二人送出太清宫,殊不知在山顶祭坛之下的丹炉高塔上,正有人远望着她。
“如此左右逢源的世俗女子,恐会污了朝天宫清净,不知则愿方丈缘何青睐于她。”邵仲文语气里好像有一丝不满。
在他前侧,谢玄幸将太清宫前互相道别的一双男女身影尽收眼底,一语不发。
15. 穿书者
送走了林氏兄妹,沈清灵的生活再度归于平静,除了每日打探曹修媛的行踪,其余时间全都用在抄书修行上。
因太子和司天监一行驾临,则愿道长恭谨陪同,朝天宫增强了守卫,太清宫同样限制出入,沈清灵也就许久不曾见到凌氏和柳稚。
某日她跟在诵经队伍之后,余光瞥见一瘸一拐下山的柳稚,裕安压声说:“不知她如何触怒了太子殿下,现今还在祭坛守夜呢。”
柳稚吃了很大的苦头,沈清灵却没有一丁点大仇得报的快意,因为她真正痛恨的仇人至今毫发无伤。
目光越过朗声诵念的众弟子,落在供奉丹炉的红塔下,谢玄幸正和邵仲文一道绕塔巡行,为病中的皇帝祈制仙丹。
紫冠玉带,风姿如仪。他是司天监批命的贵子,万民尊奉的储君,更是抚绥北疆的常胜将军。
我该如何毁掉你?像你和他们毁掉我一样。
沈清灵视线很冷,眼中浮着冰。环顾高塔四周,东宫左右卫肃然而立,唯有他是其中烈日般灼目的焦点。
要想向他复仇?沈清灵忽觉可笑,眼下她之于他,无异于蚍蜉撼树。
典仪结束,炼好的仙丹奉入紫檀木盒预备呈至圣前,众人列道恭送太子,目送一行人掣缰驭马而去。
马蹄声铿锵,沈清灵眼皮都没抬一下,在她毫无还手之力的处境下,只要多看谢玄幸一眼,被镇压在心底深处的恨意就会烧灼沸腾,甚至扰乱她的冷静。
欲速不达,她劝慰自己,只要活下去,总有机会。
“清灵,瞧,谁来看你了?”散场时人潮涌动,凌氏艰难地挤过来,笑呵呵地把并肩的少女推去沈清灵跟前。
沈清灵循声瞥去,入目的是一张温雅无害,一副菩萨心肠的美人面孔。
——沈千蔻。
“自打清灵静养修行,你们姐妹俩多长时间没相聚了?今日阿娘高兴,亲自下厨给两个心肝烹膳。”
凌氏语气热忱,同时递眼色给沈千蔻,沈千蔻心领神会,软声道:
“妹妹长居太清宫向道,良久不曾见你,阿姐甚为想念,今日阿姐特来看望。”
慈悲面的美人说话诚挚意切,可惜沈清灵嗅到了她身上沾染的雪松香,似笑非笑:“是吗?姐姐不是来见太子的吗?”
凌氏和沈千蔻双双变色,尤其沈千蔻被少女那双黑玛瑙似的杏眸直勾勾盯着……就仿佛,她洞穿了她的假意。
“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凌氏故作嗔怒,而又靠近沈清灵,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见的低声叮嘱道:
“你阿姐采选宴被人搅合得落选了,少提太子殿下,别惹你阿姐伤心。”
沈清灵缓缓绽开浅笑,然而这笑颜在沈千蔻看来却带着诡异的味道,听见她说:
“姐姐别伤心,你一定会嫁进东宫,你是世上最好的良娣人选。”
分明是伏天,沈千蔻却瘆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边八风不动朝沈清灵回笑,另一边在脑海中召唤系统。
系统,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穿书者?
系统冰冷的机械声幽幽回应:宿主,除你之外,这个世界再无穿书者。
沈千蔻这才稍稍平定心神,但略一回想沈清灵找回侯府后的变化,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
在她穿进的这本小说里,沈清灵是个草芥般渺不起眼的万人嫌炮灰女配,回到侯府遭受冷遇,很快郁郁而终。她的出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衬托女主角的善良。
而如今,本应受人厌嫌的炮灰女配不仅褪去了懦弱胆怯的性子,甚至还得到凌氏和则愿方丈的礼遇……
难道受她穿书的影响,书中人物也脱离原轨?
恐怕是了,沈千蔻不禁回忆自己穿成原主后外人眼里“沈千蔻”的变化。这一路走来诸多不易,她改变了许多,其他人产生蝴蝶效应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沈清灵所说她一定会嫁进东宫,这种表面奉承实则捻酸的话语,沈千蔻听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
一个炮灰女配罢了,指不定多久就消失,不值得她耗费精力。
凌氏隐约察觉两个女儿之间古怪的氛围,连忙哄道:“别傻站了,走,给阿娘打下手,咱们吃一顿团圆饭。”
沈清灵不打算继续同她们虚与委蛇,“我初入侯府时,家中不曾摆过团圆饭,今后也没有再用团圆饭的意义。”
一句话狠狠下了凌氏的面子,她再难容忍这个半路找回的便宜女儿接连几番不吃敬酒,张口就要申斥,却被沈千蔻抓住袖子。
“过去的事何必纠缠不放?娘亲离府陪伴妹妹数日,顶着酷暑都要带我挤到妹妹身边,妹妹又何苦辜负她老人家一番苦心?”
多么能说会道,可惜无法扭转沈清灵的心意,她神态自如,看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母女,任凭她们是何用意,她都无动于衷。
凌氏深感懊悔,若非有求于沈清灵,她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热脸去贴冷屁股。
好在有千蔻体贴自己,一想到千蔻和太子尚未缔结的姻缘,凌氏就冷静下来,也不再对有用之人横眉怒视。
裴贵妃早有撮合千蔻与太子之意,送给千蔻的几抬及笄礼就是最好的佐证。
然而这仅仅是裴贵妃的意思,太子如何想的,谁都捉摸不透。
上次千蔻奉贵妃之命去神策大营递帖子恭请太子莅临侯府举办的赏荷宴,都拿着玉牌走进大营了,却被近卫以太子忙于操练一口拦在门外。
终于等到太子离开大营,哪知皇帝又病了,虽趁着太子莅临朝天宫的机会将请帖呈给了他,但他是否抽空出席,仍未可知。
凌氏忧思不断,千蔻连接触太子的机会都少有,又如何使他心动,借此册立良娣?
再者虽有裴贵妃牵线,但贵妃似乎不想过多出面,千蔻的良娣之位,还需她们自己争取。
而要靠近太子,祭坛斋醮就是最好的机会。
宫中的祭祀由司天监负责,朝天宫的斋醮则由东宫主导。如果能得则愿方丈恩准,让千蔻参与斋醮,非但名声大噪,更能顺其自然与太子相交,得一箭双雕之成效。
凌氏将沈清灵视作打通则愿方丈关卡的钥匙,孰知这枚钥匙油盐不进,全然藐视母亲和长姐的威严!
千蔻已经良言相劝,沈清灵却仍然不为所动,凌氏终于忍无可忍,“我看你是敬酒不吃……”
“娘亲。”沈千蔻再度拉紧凌氏的袖摆,示意她看向数步外的则愿道长。
“清灵,”则愿道长招手唤道,“来,随本座回宫。”
总算得以摆脱烦扰,沈清灵转身而去,留下含忿的凌氏与缄默的沈千蔻。
则愿道长洞察人心,回到太清宫后不曾询问沈清灵母女间为何不愉快,只是告诉她年底将在忠国公府举办一场祈福法事,提前为千秋节做预演。
“你在本座身边数月,做的全是誊写经卷的幕后辛苦事宜,也该出去现现身了。”
“不过,”她稍顿,“法事上你需佩戴面具。”
沈清灵心中有数,她长得像一位逝者,道长不希望她被逝者的丈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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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逝者的丈夫,却是她刻意接近则愿道长的最终目的。
她要复仇,要以牙还牙毁掉曾经欺辱抛弃她的人,那位逝者的丈夫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途径。
好风凭借力,她必须被他看见,哪怕代价是悖逆则愿道长。有得必有失,她明白万事皆无两全之法。
于是沈清灵恳切点头,在则愿道长慈爱的注视下,乖顺噙笑道:“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盥洗后,她一边擦拭发丝,一边琢磨心事。房门却不期然笃笃敲响,她搁下帕子过去开门。
“妹妹,是我。”沈千蔻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
红荷映日,翠盖蔽天。皇帝用过金丹后一扫病态,宣平侯府的赏荷宴也如期举行。
柳稚强撑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膝盖,含恨迎接走下马车的沈清灵。
“二姐姐,”她皮笑肉不笑,“好久不见。
“我担不起你这声姐姐。”沈清灵不温不冷地丢下这句话,然后径直而去。
柳稚视线死死追随她,眼底恨意一览无遗。
赴宴的公子小姐大多出自金陵望族,荷塘边堆着一缸又一缸降温的冰块,沈清灵边走边找人,过于专注,也就忽视了各色打量她的眼神。
这便是宣平侯府收养的二小姐?生得如此出尘绝艳,比有金陵第一美人之称的芸安郡主还要更胜几筹。
再瞧她的眉眼,精致而平和,完全不似柳稚所说恶毒心肠。
不过确实高傲了些,根本不回应向她投以示好目光的公子,整个人就像一只恃美自傲的小孔雀。
“不知小姐寻觅何人,在下愿助小姐一臂之力。”有男子被惑人美貌勾出悸动,情不自禁上前搭讪。
沈清灵停下步子,有人帮忙再好不过了,“多谢公子,我在找选嘉公主。”
那晚沈千蔻敲响房门,邀请她下山参加赏荷宴,沈清灵正要拒绝,却听沈千蔻说东宫和几位公主那儿都递去了帖子,选嘉公主生性爱热闹,极有可能会出席。
三仙阁已经空置许久,侍女不确定娘娘公主多久离宫来住,沈清灵不能再坐以待毙等下去,但凡任何见到曹修媛母女的机会,她都愿意一试。
“选嘉公主?”男子一面张望一面问询,“有人见到选嘉公主吗?”
众人纷纷摇头,摘月阁方向突然跑来一个眼生的婢女,朝沈清灵行礼道:“二小姐,选嘉公主正在等您,请随奴婢过去吧。”
然而等沈清灵走进摘月阁的书斋,里边却空无一人。
她不由凝眉,环视书斋,墙上是一把没有刀鞘的折花刀,书架上悬挂着一副盖有沈千蔻私印的菡萏神女图。
若没猜错,那柄折花刀便是沈千蔻十岁时救驾的武器,而菡萏神女图则是她预备在千秋节献给皇帝的贺礼。
也正是这副画作令圣心大悦,将沈千蔻指给谢玄幸作良娣。
但这与她何干?沈清灵发散的思绪猛地收束,此地没有选嘉公主,再朝外一看,引她过来的婢女也不见踪影。
沈清灵面色微沉,恐怕婢女背后有人指使,不请自来进入沈千蔻的书斋,这极不合礼,她得尽快离开。
才走回荷塘附近,就有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传来:“不好了!大小姐的得意画作被人泼了墨!全毁了!”
……原来是计中计,沈清灵眸光泛起一抹讥诮,若没猜错,背后主使接下来就要栽赃到她身上了。
果不其然,闵荷姑姑很快现身,寒意森森地觑着她,“二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16. 雪团
摘月阁书斋内,光是裁绒地毯上都溅满墨团,更别提那副遭殃的菡萏神女图,从上至下被大片黑色墨渍毁得触目惊心。
沈千蔻为这副画作耗费了入夏以来的全部精力,侯府仆役们窃窃私语,究竟有多嫉恨,才会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打击大小姐?
凌氏气得头晕目眩,被闵荷姑姑搀扶着才勉强坐稳。沈暨宽慰了沮丧失落的沈千蔻几句,随后用冰刃般的眼刀刺向来者。
甫一踏入书斋,沈清灵就感觉到自己走进了一张充满厌憎的大网,但她既不寒心也不委屈,无论他们说出什么抑或做出什么,都再不会扇动她的情绪了。
罪魁祸首竟然面不改色?闵荷姑姑憎恶之余,率先发难:
“画作今早都还好好的,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二小姐不想解释些什么吗?”
面对中伤,沈清灵半点反应都没有,她扫视在场众人,漠然反诘:
“我倒想问问父亲母亲,我受长姐之邀来府赏荷,现在却被叫到这儿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呵责,你们是何居心?”
“你心知肚明!”长女预备献给皇帝的寿礼被毁,凌氏痛心疾首,连掩藏家丑都顾不上了,当着宾客的面厉斥:“一刻钟前,侍女亲眼看见你不请自来潜入千蔻的书斋,除了你,还能有谁!”
柳姨娘也火上浇油:“大小姐的笔墨天机清妙,我们从来不敢擅自靠近,就怕一个不慎破坏画意。却不想同处屋檐之下,有人居然做出这等腌臜事。”
这无异于指名道姓地扣帽子,但沈清灵始终不曾反驳,看上去像是理亏默认,左右围观的宾客心底逐渐有了认定。
“果然人不可貌相,扮作柔善不争,谁知竟做出这种歹毒之事,还被抓了现行。”
“千蔻的才学鼎鼎有名,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被好心收养,却恩将仇报对嫡姐使坏。”
“好了。”一家之主的沈暨决定做个了断,“沈府容不下刻薄寡恩之人,来人,将二小姐和她的宠物送去庄子好生看管。”
宠物?短短两个字让沈清灵心跳乍乱,旋即看见柳稚迈出半步,挑衅地扬了扬被提着后颈、筛糠般战栗的雪团,无声宣告,你和这只畜生就等着在郊外的庄子里自生自灭吧。
“谁许你动它的?谁许你把它抓来的?!”沈清灵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想要夺回雪团。
几个粗使婆子见机迅速上前押住她,她的双臂被反剪,鬓发也因挣扎而散乱,颤声道:
“三司判案也要讲求证据,单凭一家之言,你们就能定下我的罪责吗?”少女双眼燃起仇恨的焰火,“既然你们黑白不分,那便由我自证清白!”
沈暨被女儿当众顶撞,气得连名带姓喝止:“沈清灵!以下犯上,反了你了……”
“画作被泼墨,地毯也未能幸免,那么凶嫌所着衣饰鞋履自然同样沾满墨迹。”沈清灵直接无视沈暨的怒火,死死盯着抓住雪团的柳稚的手,一字一句道出推论。
言之有理,一时间众人开始互相打量彼此衣袍,唯独提着雪团的柳稚犹豫着往后缩了缩。
她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沈清灵的眼睛,凌氏也顺着看去。乍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柳稚肩背绷紧,头皮发麻。
指证沈清灵进入书斋的侍女正巧出自柳稚院中,闵荷姑姑似乎想通了什么,“请三小姐站出来,转个圈儿给老爷夫人看看。”
柳稚踯躅着不肯上前,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嘴硬道:“我今日忙着迎送客人,这只猫也在我身上乱蹭,沾了什么污渍很正常。”
“那便看鞋底,倘若不是你干的,你的鞋底自然干净。”
柳稚才刚要迈出半步,猛一听沈清灵这话,一下子瑟瑟发抖,面上顷刻间冒出冷汗,一张脸惨白失色。
“父亲、嫡母恕罪,稚儿不是有意的,稚儿只是不小心碰撒了墨水……”柳稚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语无伦次接连磕头。
真相大白,粗使婆子面面相觑松开沈清灵,沈清灵立即将吓得应激了的雪团抱入怀中。
柳姨娘难以相信素来听话懂事的柳稚竟敢贼喊捉贼,而凌氏和沈暨先是望向罪魁祸首,接着转向沈清灵,情绪极其复杂。
错怪了二小姐,闵荷姑姑自觉没脸,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指着柳稚开口,“恶意泼墨,嫁祸他人,三小姐还要狡辩吗?!”
柳稚连头都不敢抬,鞋底被人翻看,上面果然墨迹斑斑,只是再看其余在场之人,鞋底或多或少都印着几许墨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沈清灵的道,这屋子一塌糊涂,任谁进来鞋底都不可能干干净净,只有她心里有鬼,不打自招。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清灵转身,围观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她步伐决然抱着雪团离开,连一句道别,一个回头都没有。
见她远去,凌氏忽地生出一股浓重的挫败和恼怒,分明清灵已与他们缓和了关系,如今全被柳稚这盏不省油的灯毁于一旦!
沈清灵走得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再在人群中寻找选嘉公主,因为她已经知道选嘉公主不曾来过。
如果选嘉公主在,她不会一个人孤立无援。
“她叫什么名字?”望着独自离去的少女,静宁公主出声问道。
“回禀公主,那位姑娘名唤沈清灵,是去年夏天宣平侯从扬州收养的族亲。”
静宁公主“唔”了一声,这样算来,沈清灵入府刚满一年,金陵话就说得极好,根本分辨不出她有扬州口音。
回眸看向书斋里神色各异的沈家人,静宁公主唇角勾起嘲讽,这小小的宣平侯府,尔虞我诈竟不比后宫少。看来裴贵妃识人不清,东宫有个唯我独尊的准太子妃还不够,竟还要从乌烟瘴气的侯府择选太子良娣。
另一边,沈清灵兀自往出府,同时一个劲儿安抚怀中蜷缩成一团的小猫,“雪团别怕,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了。”
然而雪团连喵都不曾喵一声,她知道它一定吓坏了。前世雪团受她连累被乱棍打死,重生后她以为自己能护好雪团,结果她仍旧这般不中用!想要保护的又一次因为她受到伤害!
懊丧和自责几乎化作实质将她吞没,沈清灵越走越快,她要带着雪团逃离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迈进宣平侯府半步。
终于摆脱侯府走上街道,未曾想迎面而来遇见了镶刻着繁复莲纹的皇家舆车。
“清灵,你怎么了?你被谁欺负了?”谢从霁推开窗棂探出脑袋,视线聚焦在紧紧抱着一只白猫的沈清灵脸上,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向来从容冷清的少女,眼下却发丝凌乱,鬓间的檀木素簪歪斜不说,她的神情更是他从未见过的郁愤消沉,就连皇兄将她惹哭那回都没有现在这般脆弱。
“哪个不长眼的把你欺负成这样?”他不由语气发沉。
“我没事,我要回朝天宫。”沈清灵谁都不想理会,谁都不想应承,只想抱着雪团躲回太清宫的角落,谁都不要出现她们面前。
她的状态和怀中的猫儿一样极不对劲,谢从霁心揪起来,起身就要下车追上去,却被谢玄幸出声拦下。
“放她走吧,你跟去只会令人徒增烦扰。”
“皇兄!你没看见她都快哭了,我怎能放心她独自离开?”
“不是所有女人都吃这一套。”谢玄幸劝了句,“她并非看上去那般柔弱,吃亏的人不一定是她。当断则断,你何必纠缠于注定陌路之人?”
谢从霁这才想起,沈清灵不喜欢他,连带着他的权势和地位也不喜欢。方才她的神情那般受伤,却不曾多瞧他一眼,她大抵从未发自内心接纳过他,也并不寄希望于他能保护安慰她。
“皇兄,你和沈清灵一样心狠。”谢从霁闷声道,后又失落地补充,“不,她比皇兄还过分,皇兄好歹给了芸安郡主名分,她却一点都不珍惜别人的真心。”
谢玄幸不置可否,只是听见谢从霁口中说出的沈清灵的名字时,脑海不由自主闪过她方才眼尾通红的狼狈模样。
本该抛诸脑后的过客,短短一瞬却又变得分外清晰……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众生,为何留下印象的却是她?谢玄幸只觉莫名其妙。
马车将要停靠宣平侯府,子规开始收缰,然而车内突然传来吩咐:“回宫,不必去了。”
谢从霁讶异,皇兄不是答应贵妃娘娘去赴沈家大小姐的赏荷宴吗,怎的又改变心意了?
侯府出了场丢人现眼的闹剧,始作俑者被押进柴房关了禁闭。闹出这档子丑闻,赴宴赏荷的嘉宾大多丧失了兴致,沈暨凌氏只得使劲浑身解数安抚众人。
“昨日宫中递了信,太子下朝后也会前来赴宴,还请诸位小坐片刻。”二人一边招呼,一边奉上茶点,“静宁公主,这碟梨脯刚从冰鉴中取出,最适合解暑,公主不妨一试。”
“本宫不感兴趣。”静宁公主看都不看,若非母妃苦口婆心劝她结交裴贵妃中意的良娣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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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不会来这儿,这些把戏何其无趣。
碰了个钉子,凌氏讪讪地端回果脯,正要另起话题,却被通报的门人打断。
“老爷夫人,太子车架刚才经过了府邸……”
“殿下来了?快,夫人,我们前去恭迎。”沈暨大喜。
门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老爷,太子的马车未曾停留,殿下已经离开了。”
话音刚落,沈暨和凌氏高涨的情绪刹那间垮掉。
“太子为何会中途离开?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暨压声斥问门人。
“奴婢、奴婢不甚清楚,奴婢只望见马车停在匆匆出府的二小姐跟前,二小姐一走,马车也就掉头离开了。”
怎么又和沈清灵有关?沈暨和凌氏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烦乱和无奈。
整整过了一天一夜,雪团才停止发抖恢复进食。沈清灵同样变回了悲喜不形于色的模样,昨日红了眼眶的脆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脆弱不会博取同情,只会成为软肋,她前世就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
掌心轻抚雪团柔顺的毛发,艰难而不舍地做出决定,她要亲手剔除自己的软肋。
“清灵姐姐,你来做客,我们好开心!”林杳儿一家和沈清灵围坐木桌,用了多年的桌案擦拭得光可照人,菜肴粗淡却丰盛,孤儿寡母的家庭奉上这样一桌饭菜,可见主人对来客的重视。
病情好转的许氏也就坐桌边,她右臂垂下,用左手执箸为沈清灵夹菜。在木窗日光的照耀下,她的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积起来的皱纹,面相格外亲切和善。
“多谢伯母。”沈清灵道谢,接着看见许氏挑了小块瘦肉喂给雪团。
“乖小猫,吃吧。”她的声线沙沙柔柔的,让沈清灵想起冬日温暖的绒毯。
今天是林斐田假的最后一日,明早他便要返回国子监念书。用完午膳,林杳儿和许氏忙着为林斐打点行装。
“出门在外,好生照顾自己,别总想着省钱,该用就用,娘和你妹妹最近接了不少缝补浆洗的活,家里有钱。”
“娘,我是去求学的,又不是去吃喝玩乐的。笔墨纸砚能费去多少?您哪只眼睛看见我亏待自己了?”
“嘴硬!当娘没看见你的功课簿?为了省下纸张,写的字比蚊子还小,你这双眼睛还要不要了?”
“就是!阿兄若不改正,下次回家有你好果子吃!”
话是在埋怨,但里边的心疼再明显不过。沈清灵抱着雪团安静地聆听,杏眸弯弯,旋即变得黯然。
幸福原来这般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却又只能存在她心中。
少女神情的变化被林家三人捕捉,林杳儿停下了打闹,求助地看向许氏和林斐。
“清灵,”许氏斟酌字句,关切开口,“伯母看出你从进门就揣着心事,不妨告诉我们,人多力量大,或许能找到解决之道。”
沈清灵深吸一口气,她怕自己若再不说,就会动摇心里的决断。
“我想将雪团托付给伯母和杳儿。”
许氏和林杳儿万万没想到困扰沈清灵的会是此事,这太出乎意料,就连林斐都分外不解,沈姑娘把小猫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又怎舍得将它送走?
“雪团跟着我,不知哪日就会有性命之忧。我只愿它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即便与我分离。”
沈清灵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博前路,但绝不能重蹈前世连累雪团丧命的覆辙。
话中暗含危机听得三人心惊肉跳,林杳儿惶然道:“清灵姐姐,有人要害你和雪团吗?”
“没有,只是我未雨绸缪罢了。”沈清灵冲她安抚一笑。
许氏经历过后宫的勾心斗角,也明白高门大户里各房子女生存的不易,一旦卷入争斗的漩涡,珍视之物就会成为软肋和把柄,将其托付出去,是摆脱后患最好的办法。
“好。”许氏郑重点头,“老身定不辜负沈姑娘所托。”
离开时,沈清灵久久凝视雪团。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也正用乌溜溜的圆眼睛望着她,似乎并未意识到主人送走了自己。
这是雪团最好的归宿,沈清灵对自己道,留下的银钱足够一家人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许伯母和杳儿都是至善之人,离开她,雪团只会得到更多的疼爱。
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沈清灵说服自己,重生以来,与雪团相伴的时光就像苍天的恩赐,上天待她不薄,她应该学会知足。
17. 梦
菡萏神女图被墨汁毁尽后,沈千蔻极罕见地冷了好几日的脸。
画作是她在裴贵妃指点下精心设计的,菡萏栩栩如生,陪衬在翩然羽化的红莲神女左右,笔触流光溢彩,画幅珍贵无匹。
此画费去她无数心血,一度在观察荷花时过分投入,导致失足落水,幸亏侍女不离左右,否则她这只旱鸭子非得溺毙不可。
沈千蔻从不在意柳稚藏有何种恶毒心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知柳稚竟然贪心不足,胆敢借她下手。
送去庄子孤独终老有什么意思?沈千蔻从凌氏手中保下柳稚,“娘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便给稚儿一次机会吧。”
大小姐居然为自己说话,柳稚感激涕零,以额触地行长跪之礼,“稚儿多谢大小姐开恩,稚儿今后一定向善,稚儿愿为大小姐肝脑涂地!”
凌氏本打算严惩柳稚,但宝贝长女开口求情,罢了,宽恕她一次。
只是接下来如何给负气出走的沈清灵一个交代,凌氏难免头痛。
不过迫在眉睫的另有其事,“乖女儿,快抓紧时间,在千秋节前重新绘就一副一模一样的书画。”
“绘图并非易事,况且神女图所用颜料由贵妃娘娘赏赐,是北凉进贡的极品,用完就没有了,我画不出。”
什么?!凌氏没想到还有这一讲究,阴恻恻的目光似要将柳稚的脊背戳穿。
自知罪大恶极,柳稚不得不跪得更深,像只鹌鹑般大气不敢出。
书斋椒墙和地毯上的墨渍都已清理干净,毁掉的画作平铺在椴木案几上,沈千蔻指尖抚过干涸的墨团,这几年来她顺风顺水,险些遗忘刚穿书时的孤苦无依,这次画作被毁,权当教训。
略一阖眸,前些年的经历犹如涟漪般在脑中荡漾开来。
原主资质平平,无论内外均不出彩,加上凌氏将早产伤了身子难以孕育儿子的罪责归咎于原主,导致原主愈加惶恐孤僻,终日孑然一身。
原主七岁时,柳姨娘生养的儿子沈叙被抱养至凌氏膝下。那是一个雪天,原主和沈叙同时高热病倒,可是所有人都只围着沈叙团团转,哪怕原主当晚病得咽了气,至死身畔都没有关心她的人。
沈千蔻不幸穿成同名同姓的原主,她看过小说,当然知道原主是芙蕖有意调包的假千金,也知道真千金流落在外受苦受难,真千金很可怜,但是——
别人穿书都是穿成众星捧月的主角,而她却穿成毫无存在感的配角,甚至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因为真千金归位而化作泡影。真千金可怜,她不可怜吗?
系统正是在她被阴暗怨念填满心房时上线的。
“叮!欢迎宿主。”
系统带她沉浸式体验了原主凄惨的一生,在真千金归位后,混淆血脉的原主被毫不留情踢出沈家,为求生存不得已嫁给一市井俗夫,终身辛劳困苦。
……凭什么她的一生籍籍无名?凭什么她要在精彩的故事里充当配角?
沈千蔻双眸精光慑人,她哪点比书中人差?谁说她不能当主角?
于是她和系统一拍即合,凭借现代人的知识储备,变得机敏聪慧、才名远扬。父母对她刮目相看,没人深究“沈千蔻”的芯子早已换成来自异世的另一缕灵魂。
十岁时,她凭借一己之力救下皇帝,有了护驾之功,沈暨因此从背靠祖荫的无名小卒一举擢升封为宣平侯,一家人鸡犬升天。
父母从此将她视若珍宝,她成了宣平侯府最受宠的大小姐,传宗接代的沈叙都排在她之后,更遑论性情古怪的真千金……沈千蔻坚信无人撼动得了她的位置。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她轻轻松松赢过了真千金,接下来只消胜过女主角,攻略男主角,她就能够扭转命运,成为最后的赢家。
只是……沈千蔻沉思,在男主角位极人臣之前,东宫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
“本座发现你最近时常下山,你去了哪儿?”
相处了这么久,沈清灵自然知道向则愿道长隐瞒是一桩大忌,她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去向和盘托出,只是掠过了将雪团送人一事。
因为她知道自己今后所为定会使则愿道长不快,平心而论,谁都不想被人当作垫脚石,更何况则愿道长为她付出许多心血,遭到背叛后恐会更加寒心。
听沈清灵描述了林氏一家人,则愿道长若有所思,“那个林斐,是凭一己之力考入国子监的?”
“是,林斐聪颖好学,从小发奋用功,待明年春闱应试,定将金榜题名。”
“你对他评价很高。”则愿道长会心一笑。
“林斐满腹经纶,人品贵重,民女十分敬仰他这样的读书人。”出身微寒,却能考进非富即贵的国子监,林斐的本事非同小可。
欣赏之意溢于言表,却不含旖旎之情,则愿道长觉得自己想多了,清灵入道以来,何曾有过少女心事?她根本就不开窍,这样也好。
“这是你这个月的份例,拿着吧。”则愿道长递去红封纸包。
自泼墨事件发生后,沈清灵单方面中断了与宣平侯府的往来,也就失去了经济来源。
好在有则愿道长体恤,破例发给她弟子份例,沈清灵一文不用全都攒了下来,准备下次去林家时捎给他们。
让她欣慰的是,雪团在林家适应得很好,附近有的是老鼠供给它玩耍,比在朝天宫还要逍遥自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曹修媛和选嘉公主回到了三仙阁,在沈清灵恳切的请求下,尽管二人不解为何三仙阁住不得,却依然听进了她的谏言,重新搬去东北方的寓所。
选嘉公主捏了捏沈清灵的手,“你被污蔑的事,我听说了。清灵,你若难过,就哭一场吧。”
沈清灵摇头,“公主,我不会为不值得的人难过。”
暑气散去,一晃入了深秋,沈清灵在萧瑟北风中戴上小苍兰手套,她宛如一条冬眠的蛇,静静等待明年春天,圣驾莅临朝天宫的盛大日子。
她的心绪无比宁静,其间唯一的不愉快,就是撞上了芸安郡主。
沈清灵原以为自己逐渐淡忘了前世尚未出生的孩子,但在又一次遇见裴芸安的那一刻,喉咙里涌起那碗堕胎红汤的苦涩滋味,手上也仿佛沾满了下.体猩红的鲜血。
原来她从未遗忘,她始终深深地恨着。
“你就是沈清灵?”芸安郡主眼神冷蔑,将谢玄幸让她不准再欺凌任何女子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本郡主见过你,但凭你这点姿色,是怎么勾到成王世子的?”
“民女并未勾引成王世子,”仇恨埋在最深处,表面只有不卑不亢,“成王世子与我早就没有交集。”
芸安郡主嗤了声,不就仗着有则愿方丈撑腰吗?装什么装,和选嘉公主一路货色,难怪她看见沈清灵从选嘉公主所住的地方出来。
谢选嘉母女在三仙阁住了那么些年,怎会毫无缘由地搬走?芸安郡主不禁纳闷,而又忆及当初谢选嘉使唤太子哥哥为她抓老鼠一事,她凭什么?她好大的脸!
芸安郡主自幼娇宠,任何不如意都会点燃她的脾气。沈清灵观察到她的愤懑,不由心想,这你就生气了?
不禁好奇,如果裴芸安知道裴贵妃在她禁足时瞒着她为谢玄幸和沈千蔻搭线,她会气成什么样?
前世,芸安郡主尚在孝期,沈千蔻就凭一副菡萏神女图嫁进了东宫。据说东宫挂上喜绸那日,芸安郡主砸了一屋子的金银器皿。
而今,菡萏神女图被毁了,沈千蔻和谢玄幸的金玉良缘又该如何促成?
沈清灵未曾着急,她知道还有一次机会,就在国子监放十月旬假那天夜里。
“阿兄!我在这儿!”放假的国子监外车马骈阗,朱紫耀路。林杳儿连蹦带跳朝林斐挥手,兄妹二人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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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才挤到一块。
“走,趁着天还没黑,陪阿兄去十六处走一趟。我打听到有小贩沿江兜售便宜纸笔,正好多买些。”
“去什么去?你知不知道家里谁来了?”
林斐福至心灵,莞尔道:“是沈姑娘?”
“算你聪明!”林杳儿拽着他就往家里赶,“明天我再陪阿兄出门买纸笔,赶紧回家,可别让清灵姐姐久等了。”
然而饭菜从热变凉,雪团玩累后睡醒了一觉,都仍未见到沈清灵的身影。
“信上写的是今晚酉时没错,清灵姐姐最守时了,怎会失约呢?”
林斐拿过信纸细读,少女一手簪花小楷,白纸黑字,约定的时间是今晚酉时无误。
电光火石之间,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情势刻不容缓,林斐猝然放下信纸,“我们分头去找。”
今晚乌云蔽月,风声猎猎,似有暴雨来袭。天色黑沉,打着灯笼才勉强识物。
“清灵姐姐!”“清灵——沈清灵!”
呼唤声湮没在风中,林杳儿急得开始抹眼泪,清灵姐姐去哪儿了?她生得那样惹眼,又总是一个人出行,会不会被登徒浪子盯上了?
林斐的面色同样凝重,光靠他们三人寻找力有不逮,正要回去求助隔壁的赵氏父子,就听见林杳儿又惊又喜的嗓音。
“清灵姐姐!是你吗?”
数十步外,影影绰绰出现那道熟悉的纤美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就发现她气息奄奄,脚步也沉重得宛如灌了铅。
“抱、抱歉……”她竭力吐出字句,整个人哆嗦得像是秋日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黄叶,连话都没说完,就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清灵姐姐!”林杳儿尖叫着扑了过去,伸手扶住沈清灵,谁料掌心下的衣裙全都湿透,甚至还在滴水,她骇然至极,“你怎么落水了?!”
“快去请御医,太子殿下落水昏迷了!”东宫灯火通明,来往内侍脚不沾地。
左右卫长官跪在闻讯赶来的裴贵妃面前,愧疚得没脸抬头,“属下失职,但凭娘娘处置!”
裴贵妃极力按捺怒火,这是太子的部下,即便二人是废物,也轮不到她来处置。
不耐烦地屏退二人,“给本宫把守东宫,无关人等禁止入内,尤其裴芸安。”
吩咐完毕,她走近锦榻,榻上的谢玄幸阖眸昏睡,肤色苍白似雪,昳丽如绘的唇瓣却呈现异常殷红。
红似鹤顶,红似少女左肩下的月牙胎记。
耳畔持续嗡鸣,只听得见冰冷淮江鼓动的水声。
岸边的繁灯照亮水面,谢玄幸逐渐坠向江水深处,濒死之际,寥落的凤眸光泽深幽,看不见惧意,也看不见挣扎。
就这样溺毙吗?他的眼前漆黑空茫。
然而须臾之后,少女破水而入,长发流淌似海藻,脸上却蒙着一层厚实的面纱,完全看不清她是何模样。
谢玄幸觉得自己仿若置身梦境,一双柔软的手臂将他抱紧,奋力向水面游去。
……你是谁?
缺氧让眼皮变得沉重,头颅也失力地靠在她右肩,她僵硬一瞬,而后继续朝上方凫去。
失去意识前,一束月光破云而下打在她身上,谢玄幸似乎看见她散乱的衣襟,以及左肩下方,江水波纹拂过的绯红月牙胎记。
画面陡然一转,他在一片黑暗中噬吻那个月牙形状的胎记,双手紧紧箍住少女细柳般不盈一握的腰肢,听她发出幼猫般可怜的嘤咛,始终不肯放手。
仿佛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沉溺情欲,为怀中清纯娇媚的女人变得迷乱失控。另一个则冷眼旁观,轻蔑睇视男人被美色引诱而出的丑陋兽性。
与此同时,裴贵妃错愕发现昏睡中的太子好像攥着什么东西,她犹疑不定,轻轻抽出他掌中之物。
——竟然是一小片云缎衣角,属于女子裙裳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