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的书生变鬼王》
3. 这是什么圣母
粉香扑鼻,丝竹管弦之声盈耳。
琉璃花灯从高耸的顶梁垂下,大堂亮如白昼。
堂中央是座宽展的歌台,纱幔轻轻飘荡,众舞姬身着西域舞服,随曲调曼妙起舞。
领舞一身金色首饰,臂钏灿然,璎珞项圈缀满彩色珠链。斜披络腋,彩帛飘飘。一把琵琶正舞得轻巧。
面纱遮着脸,但仅凭一双清眸,便看得出,定是位大美女。
只是这身形,比起寻常女子,明显精健有力得多,不似女子细腻柔软。
倒是匀称流畅,从纤长的脖颈顺下来,隆起的锁骨,劲瘦的肩头,无一处不好。
台下,众道长正浮瓜沉李,推杯换盏,谈笑得热闹。
其中并无五大仙宗之人。
仙门中人讲究清高避世,尽管背地里同红尘商人钱权来往交易得火热,但明面上,仍要做足不慕荣利的姿态。
因此,盛员外所邀,也只能是些仙门的镶边角色。
胥绾春手脚并用,疾速穿梭在黄花梨木桌下,一双双皮靴之间。桌上糕饼蜜饯掉落在地上,手心时不时就黏到一颗,毫无愧色地抹在人家簇新的缎面幔帐上。
不一会儿,便爬到堂中央,胥绾春手里已不知从哪顺了把匕首,一跃而起,飞向歌台,高喊:“不准动,打劫!”
“啊——!”
乐声中止,舞姬们尖叫乱窜。
台下一片惊愕,道士们纷纷站起身。
正中桌面上,满脸横肉的盛员外看清是胥绾春,更是惊掉了下巴。
只有台中央那领舞,直挺挺站在原地,望她望得愣神,也不动,也不喊,呆头呆脑的。
就你了。
胥绾春压低上身飞过去,扯掉面纱捂上舞姬的嘴,落地时,才发觉这舞姬高得离谱,只好拉着她往后倾,用上些灵力抵住她。
匕首利落挨到舞姬颈侧,垂眸,漠然盯着那双惊惶的美目,道:“带我逃出去,否则,立刻杀了你。”
舞姬似被吓坏了,碎发掩映下,眼尾晕红,清泉般的眸子渗出泪水,急急忙忙点头。
胥绾春心中愧疚了那么一刹那,愈发冷厉地道:“手伸出来!”
小姑娘一个激灵,乖乖举高双手。
胥绾春从自己破衣服上撕条破布,给人严严实实绑上。
正绑着,凌妄跟过来了,站在门口,见了胥绾春的动作,当即敛了笑容,冷然道:
“妖女!你若敢伤及无辜,我碧云观的肃妖谷,可正缺个试药妖呢!”
“碧云观?”
“这位是凌密使么?”
“是凌密使!”
“小道见过凌密使!”
乱作一锅粥的道士们终于找到主心骨,一面行礼,一面分列两侧,给凌妄让道。
凌妄一个嗯字也懒得回,受礼受得十分心安理得。
胥绾春内心毫无波澜,准备结个换景符离开,那舞姬却不知突然抽什么风,绑着的双手,压上胥绾春捂她嘴的那只手,双腿自顾自往后退。
凌妄道:“妖女你又要做什么?放开她!”
外人看,好似胥绾春挟持一位吓坏了的小姑娘往后走,还把人家捂得喘不上气。
只有胥绾春暗自叫苦。
这个死高个,胆子不大,手劲不小,若非有灵力,她此刻都动不了分毫!
目光下移,瞥见舞姬轮廓分明的腹肌,陷入沉思:好生精健的身材,莫非是个练家子?莫非练舞和练武,是相同的道理?
三步两步,胥绾春便被舞姬推到了幔帐之后。
舞姬放开胥绾春的手,站直身,躲谁一般,撕块纱幔遮住自己的脸。
竟还不忘道歉:“小娘子恕罪,在下……呃,妾身的脸不便被人看到。”
嗓音好似明珠润玉,又如清溪过石,清爽而温和,极为动听。
却比寻常女子低沉许多。
胥绾春惊讶此人的礼貌,又感叹此人的傻冒,啧啧两声,飞速结出换景符,还记得适才执行错乱的事,想了想,特意说个错误地点:“去园中央。”
**
呃,真的到了园中央。
小山丘上,问芳亭内,胥绾春将亭子六面围栏踩了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望那四散在园子里的臭道士们。
舞姬十分有做人质的自觉,静静缩在亭子一角,坐在地上,绑着的双手垫在膝头,仰脸巴巴地望胥绾春。
面上纱幔褪在脖颈,露出一张如皎月般美丽的面庞,柔和谦卑,却又清冷疏离。
下颌好似白至透明的莹玉,搁在同样莹白的手背上。
舞姬道:“小娘子……”
胥绾春道:“闭嘴!”
舞姬乖乖闭了会儿嘴,又道:“距离如此接近,那位黑衣道长,很快就会追来的。”
胥绾春道:“就你懂的多!”
舞姬道:“小娘子若是着急回家,妾身可将他引开。”
把你放了,好让你逃么?
胥绾春道:“你当我傻么?”
舞姬沮丧地道:“小娘子既见疑,在妾身身上,打上子母毒符便是。”
……这是什么圣母???
胥绾春无话可说,只能看憨憨一般看舞姬一眼。
此时的胥绾春,心中正如坠冰窟。
体内灵力,已不足以再结换景符了,离忧诀也很快会失效,再过少时,她便只能像狗一样蜷在地上,任凌妄处置。
若是被他带到碧云观,交给穆野……
试药,放血,剜肉,炼丹……无数种酷刑在脑海预演。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晚风轻拂额前碎发,胥绾春望着夜空,盈盈的眼眸盛着漫天闪烁的星辰,眼圈染上落花的颜色。
她喃喃道:“文郎,你带我走吧,春娘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片刻,她轻轻叹口气,又恢复平日的死人脸。
转身看,舞姬竟不缩着了,清瘦的身形站得笔挺,低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此时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舞姬哑声道:“小娘子,也很痛么……?”
胥绾春没听懂:“什么?”
舞姬回过神,敛去神情,温声道:“哦,小娘面色有些苍白,身体不舒服么?”
胥绾春已渐渐习惯此人无处安放的关心,自行忽略,望着不远处拐角渐渐出现的凌妄等人,招招手,道:“过来。”
金饰叮铃响动,舞姬乖乖走过去。
胥绾春臂弯锁住舞姬喉咙,再次拉她后倾,匕首抵在她颈侧。不忘贴心地给她拉上纱幔遮住半面脸。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凌妄步履匆匆,朝小山丘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众道长。盛员外一步一绊地跟在他旁边,老远就听得到他夸张的哭声:
“凌仙君,您可要为阿庆做主啊,他还没娶媳妇,怎么就这么死了,那么强壮的小伙子,成了一把骨头,我一听,这心里就、我就,呜呜……”
阿庆,想来就是柴房那汉子了。
胥绾春寻思:您派他杀我的时候,倒也没见您这么心疼他。
凌妄脚步止在山丘下,眯眼望向胥绾春。
胥绾春冷然回视,匕首花白的光芒,在舞姬白嫩的脖颈闪动。
凌妄咬牙,他凌妄,不可能眼睁睁看一无辜女子在他面前殒命。
恨声道:“妖女,你我各退一步。你放了她,我饶你这次,下次再见,我便要不客气了!”
胥绾春还未反应,盛员外先一整个震惊,大声道:“啊?不行,不行!凌仙君,那阿庆就白死了吗!她可是妖!你放了她,今夜整条街的人怕都要变成皮包骨头啊凌仙……”
“那你说,怎么办?”凌妄不耐烦地打断。
盛员外:“可、可……”
“员外——员外——不好了,不好了!”
黑夜中奔来一个穿长袍的男人。
“员外收藏的妖丹,被盗了!”
胥绾春秀眉微蹙,那颗假货她可动也没动。
“什么!?”盛员外扯着嗓子道,“被谁偷了?人呢!”
长袍男皱着脸,哭道:“没抓到,似是个大人物,带了妖物来的,小人拼死拼活,才拿碳火,烧死了那妖物,您看。”
便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
凌妄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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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一把抢过来。
是一张傩面,上面还有他打上的摄邪符,大概是方才收进乾坤袋时漏了一张。
不妙的是,妖物畏火,而它的双眼及口舌,都已被碳火烧成窟窿,果真成了一块死物!
长袍男道:“小人知道妖物怕火,拼死拼活,才拿碳火……”
“谁让你杀它!”凌妄怒道。
就在此时,夜空中,一道道声音亦男亦女,忽男忽女,从四面八方发起,蛛网一般萦绕在空中:
“让我来看看,能杀主人分身的,是些什么人?”
“啊——!死人了,死人了!”
彩楼内辉煌的灯火骤然熄灭,尖叫叠起,侍女潮水一般涌出来。
凌妄一把攥住那长袍男,正要给他一拳解气,却见长袍男双眼骤然瞪大,眼球都瞪出来一半,随即七窍流血,断了气。
软在地上时,那颗鲜红的妖丹,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果然,是他为偷妖丹编出的故事。
空中声音愉悦地道:“主犯死了,还剩陪葬的。”
行踪飘忽,杀人无形。
这不是妖,是鬼。
凌妄铮的一声,抽出聆道剑,灵力将声音传至满宅:“能跑的,跑出园子,往人多的地方躲;不能跑的,来我这儿!”
胥绾春早下了问芳亭,混在人群里,跑出几百丈远。脚步却越跑越慢,最终停了下来,回头看。
凌妄身后的道士已经跑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同凌妄结印杀鬼,应付得十分吃力。
同是对付邪魔外道,收妖是仙门中的大肥差,除鬼却是苦差事。
只因所杀之妖,灵力可收归己有,所杀之鬼,除非借助她的万象归春,否则阴阳难通,收灵力实乃天方夜谭。
此时凌妄身边已有些鬼物倒地,阴灵消散,正是催动万象归春绝好时机,她能收些灵力,便能多救些人……
算了!这和直言自己春娘的身份有何区别?
这些人和她有什么关系?当日若在天水青龙崦,照样将她逼入死路;今日勾栏瓦舍里,必曾为春娘之死拍掌喝彩吧?
何劳她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
她心中堵着一口气,决绝地转身往外逃,却觉背后一阵冰凉逼近,是催人起栗的阴风,有鬼物追上来!
矮身避过,刚一回身,只听一串金饰撞击声,那舞姬不知从哪踅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拦在身后。
阴风扑面,舞姬臂钏项链哗啦作响,鬓边碎发飞扬,上身袒露的肌肤,一道道迸开血痕,噗——!喷出一口鲜血。
……硬接啊???
胥绾春一把推开舞姬,双手结印,默念:“飞游灾煞,逆道者死,顺道者亨。敕!”
符文散着金光,疾速朝前方鬼物掠去,只听一声尖叫,一只长发披散的男鬼在金光中现形,跌落在地上。
胥绾春拍拍手上灰尘,转头,那舞姬正杵在那看她,刚喷出的血珠滴在锁骨,神情却淡得像个假人,上身那一溜儿伤口跟人家无关似的。
忘恩负义地推舞姬一跤,恶声恶气地道:
“我让你别跟着我,听不懂么?
“什么都不会还往前站,你以为挡风呢?自己都顾不上,演什么义士英雄?
“你觉得我会感激你?我告诉你,本姑娘性情恶劣狼心狗肺最是讨人嫌,以怨报德这种事我可太做得出来了!……”
舞姬双手向后撑着地,微微垂头,顺从地望着胥绾春,待她骂不动了,温声道:“妾身唐突,小娘子恕罪。”
……
胥绾春只觉一记重拳捶在棉花上,没了一丝脾气。挥挥手,道:“滚。”
舞姬这句话倒不听了,侧头看向那鬼物,道:“小娘子,那只鬼,似在惧怕什么。”
果然,那长发披散的鬼,此时大叉腿坐在地上,双目圆睁,神情好似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
胥绾春走过去细看,便见它身躯僵直,竟已是魂飞魄散!
胥绾春暗吃一惊。
此鬼阴风凌厉,至少是只七阶的大厉鬼,以她此时体内灵力,远不足杀它。
它,是被活活吓死的!
4.鬼帝
胥绾春戳戳那散发鬼死灰的面颊,心道:嚯,我这么强么?
撸袖子抻腿,正准备再大展一番身手,那舞姬道:“适才妾身捡到一滴血,它怕的许是这个。”
胥绾春:……
瞬间泄了气,蔫蔫地道:“什么血?拿过来我看看。”
金饰叮铃,舞姬顺从地站起身,走过来,莹白修长的手,托起一颗指腹大小的血珠,送到胥绾春面前。
除了能浮在空中,也并无特别呀?
胥绾春伸手欲碰,那血珠先温顺地淌下来,凉凉地覆在她指尖。
胥绾春觉得奇怪,但并不讨厌。
前后左右地细瞧,却听所指之处,一片片唧唧叫声,各种小鬼纷纷现形,哇的一声,哭着逃走。
还真是怕它!
这是什么道理?
正挠头,不远处响起盛员外那油腻腻的声音:
“啊——!救命——!前面的小娘子,回来!今夜谁在盛某身边,护我一命,赏银百两,盛某给她父母养老送终!”
……谁理你。
胥绾春一个白眼没翻完,前面那一群凑堆逃命的娇美侍女,竟果真有十多个停来下来,犹豫片刻,便弓着身,战战兢兢往回跑。
先跑过去的几个落了单,空中鬼物瞄准时机,飒飒阴风卷着地面灰尘,呼呼向她们袭去。
盛员外拔腿就窜。
几位侍女却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粉袖遮面,娇喊连连,只道风太大,站在原地不动了!
跑啊,站着等死么!
胥绾春气不过,飞身祭出一道杀鬼符,半副骷髅身随之现形,鬼手已洞穿侍女的上襦,再前移一寸,就要扎进那侍女的肚皮!
侍女身子一僵,吓得只顾惊叫,胥绾春一把推开,覆着血珠的右手劈向骷髅鬼。
虽不知这血珠从何而来,但不用白不用!
果然,三下两下,那鬼便骨头打着架,落荒而逃。
一手提溜起盛员外后颈,冲前方侍女喊道:“滚回去!谁再敢过来,我此刻便杀了这老油条!”
“你、你敢!!”盛员外扯起嗓子,“凌仙君!凌仙君——!!这妖女要杀人啦凌仙……”
“妖女!”凌妄闪现在面前,“当本密使死了么?”
好嘛,耳朵真尖。
胥绾春压着怒气,道:“凌密使有救这烂人的工夫,不如多杀几只鬼。”
凌妄此刻能稍缓口气,他才杀过一波鬼物,助宅中众人一一结团,人多,鬼物便不敢接近,只要挺到天亮,便算躲过了这一劫。
他冷哼道:“我倒想问问你,厉鬼横行,你这样狡猾的人,不逃命,却有功夫杀人?”
语带讥刺,有种看穿一切又不齿的神气。
胥绾春不知自己哪里又令人家看穿了,道:“你什么意思?”
凌妄正待说什么,腰间两仪铃忽叮叮作响。
两仪铃,闻异而动。
凌妄敛容,道:“有新的鬼物出现?还是妖物?”
响声愈演愈烈,竟至按也按不住,下方的铃穗乱纷纷揪作一团。
凌妄忙取八卦盘,探查异物方位,却见八卦盘发狂一般只顾旋转,下一瞬,指针扫过的方位,惊叫叠起。
“啊——!”
抱团的众人好似巨石投水,一波接一波哄散开来。
凌妄瞳孔骤缩。
怎么会这样!是谁驱赶他们?
阳气聚集,鬼物不敢靠近;可若是妖,何以不见形体?
阴风呼啸,在这盛夏之夜,吹得人脊背冰冷。四方呼救声好似冰雹,劈头盖脸砸过来。
“凌仙君!”盛员外扑通跪在地上,抱起凌妄小腿,“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凌妄嫌恶地睨一眼,一脚踹开,提剑便飞去杀鬼。
胥绾春晃了晃神,捏了捏手上血珠。
血珠在手,若是此刻逃出宅,谁能拦她?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犹犹豫豫在园子里转圈,一面逼退鬼物,一面拉人重新聚团。
可事发突然,园子又这么大,杯水如何救得了车薪。
转着转着,胥绾春腹中一阵绞痛,浓浓的铁锈味滚入口鼻,呕出一口血。
离忧诀要失效了。
听觉一阵阵模糊,四围无边的惊叫与呼救,压得她喘不上气。
隔着散乱的人群看过去,凌妄鲜血洒面,撑剑半跪在地上,喘息片刻,便又利落起身。
一手挽剑,一手两指搭在太阳穴,焦躁地与谁通灵,想是请援兵。
苍梧宫地处潇湘之滨,远在数十里之外,便是御剑加急,也要一刻钟之后。当前的状况,哪里等得到?
胥绾春尽力迈着步子,嘴里血水从指缝溢出,眼眸中,园内池光与血光交相辉映。
今夜流光园,难道真要血流成河么?
咚咚!
就在此时,两道肃杀的琵琶音,从夜空劈落而下。
山洪般越来越肆虐的叫声,此刻骤然收煞。
阴风歇,鬼哭止。
弦音铮铮,暴雨连珠般,急密地洒落。
声音中有连天的暗夜,黑水滔滔,彼岸花嫣然绽放,魍魉栖老柏,魑魅守枯桑。
有妖魔噬魂,古剑杀鬼,佳人殒命,泪痕阑干。
有烈烈业火中,祥鸟羽翎高举,涅槃重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园中众鬼一只接一只,纷纷现形,颓然跪在地上。有抱头尖叫乱窜的,跑出几丈,便好似泄气的皮球,萎蔫地倒下。
众人只模糊见那彩楼最高处,有人斜坐在飞檐上,横抱琵琶,曳曳披帛连着星辰,背影好似上仙下凡。
更欲上前看,便有无形的力量,将人轻轻推回,平和淡然,却不容违逆。
凌妄眼眸凝起,眼中闪动审慎而戒备的光,沉声道:“是鬼帝。”
片刻后,檐上之人止住琵琶音,足尖轻点,飞身隐入夜色,带起一阵阴风,方才将众人杀到束手无策的数百只厉鬼,就这样随之消逝。
“他……他是来帮我们的!”
有活泼的小侍女踮脚左右观望,如释重负地指出。
“这当真是鬼帝吗!”
“我今日可算是开眼界了……”
“我今天吃的盐,比这辈子走的路都多!”
胥绾春托起那颗血珠,暗自思量:原来那舞姬捡到了鬼帝的血,难怪群鬼如此畏惧。
挥挥手,将血珠打散掉。
她可不想招惹这等人。
重生以来,胥绾春也曾听闻鬼帝。
此人在她魂飞魄散后三十年现世,行踪诡秘,鲜少露面,仙门至今,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就连“鬼帝”的称号,也不过是仙门中人自行加给他的。
虽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但毕竟是鬼道,仙门对他十分忌惮。
再加上,此人行事乖悖。
传闻,他曾屡次将别人年轻康健的小娘子,强行索命,掳在鬼界一日,又强行塞去还魂。
还魂当日,竟还奉送礼物。且这礼物因人而施,馋嘴的小娘子,便是蜜饯果子;爱打扮的小娘子,便是钗环衣裙……
说他蛮横,他却如此可人心意;说他温柔,他又为何无端索人性命?
世人只道他分明手握生死大权,处事却能如此妥贴周到,因此十分爱戴。索命之事,倒成美谈,为世人津津乐道。
一些闺中小娘子少女心思,竟至期盼鬼帝有朝一日,索自己命来,带自己鬼界一日游。
胥绾春却颇有些不齿地想:若传闻属实,这不过是个登徒子罢了。
一道灵光在夜空拖起,便听晚风猎猎吹动衣袂,一群广袖紫袍的仙君御剑而来,径直向凌妄飘去。
袍上除仙门统一的太极祥云暗纹外,绘远山纹,是荆楚之地掌权宗门——苍梧宫的弟子服。
趁凌妄同他们说明情况,胥绾春按着剧痛的肚子,悄悄隐进灌木丛,一步一喘地往宅门口挪,忽一转头,却见盛员外正坐在石阶上,呆愣愣看着自己。
胥绾春昏沉的脑子蓦地清醒,噌噌往前窜,哪里还来得及,盛员外早扯着嗓子嚎起来:
“仙君快来!这妖女要逃走……啊——!”
胥绾春冲上去便给了他一拳,第二拳没落下,便被闪现的凌妄拎住后领。
苍梧宫的人随后而来。
为首女子未穿弟子服,一袭白袍,外罩云水蓝广袖罗衣,面容是锐利的美,眉间一点红痣,更为她添几分凛冽。
她扫一眼在凌妄手里乱踢乱打的小叫花,以及爬起来往凌妄身后躲的锦衣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像话。”
凌妄道:“任掌门,此人便是那妖女了。我疑心,今夜这群厉鬼,与她相干。”
什……?!
胥绾春万没想到,自己又水灵灵多出这么大一顶帽子。
“不是我,与我无关。”
目光一个个跃过众仙君的神情,好似溺水之人在寻救命之木,寻到的却只有冷漠的猜疑。
盛员外恍然大悟地附和:“没错!没错!我看见了,方才宅子里的鬼都躲着她走!原来是你啊,妖女!”
手指指着胥绾春鼻尖。
“你怕自己杀阿庆的事败露,便要我全家几百号人给你陪葬!”
胥绾春眼圈通红盯着盛员外,不知是不是肚里太痛,眼中滚着泪水。
盛员外滔滔不绝:“世间竟有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盛某真是开眼了!哦——我知道了!”
刚在地上围得灰黑的手,朝胥绾春额头戳过去。
“是不是王叔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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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的那只面妖,也是你放出来……”
“别碰我!”
胥绾春飞起一脚,把他踹到一丈之外。
被人提在空中,还如此大的脾性。凌妄低斥:“老实待着!”
推出条绳索,将胥绾春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胥绾春蠕动几下,将自己蜷起来,试图稍缓腹中的疼痛。
任树鸣睨了一眼,重新看向盛员外,道:“你适才说‘面妖’,这妖如何出现在贵府,员外若知,可否细说?”
那盛员外却赖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任树鸣道:“员外?”
下一瞬,盛员外肥胖的身躯,好似淌水的囊袋,骤然干瘪下去,锦袍盖着一副骷髅,竟与柴房的阿庆一般无二!
凌妄杏眼圆睁:“你……”
人群一阵骚乱,饶是任树鸣如此持重,也不由退后半步。
胥绾春不省得什么情形,皱巴着小脸正要看过去,铮的一声,寒凉的剑锋挨在颈侧。
凌妄沉声道:“妖女,你做了什么?”
胥绾春乌黑的睫羽垂下来,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寒意彻骨。她道:
“凌密使本事真大,今夜这宅中妖魔鬼怪纷至沓来,凌密使却如此轻易就抓到了真凶。”
仰脸看向凌妄。
“罪魁祸首在此,还问什么?杀了我,结案啊。”
“你!”
凌妄结舌,片刻,收敛入鞘,拽胥绾春起来,一把推向任树鸣身后的人群里。
“苍梧宫的水牢里,有的是办法治你的嘴硬!”
胥绾春痛得脚软,被凌妄推得一个趔趄,便要摔倒。
紧紧闭上双眼,等了一时,却并无预想的疼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她。
扶得极稳当,但并无亲近。手的主人彬彬有礼站在旁边,身体不曾挨到她分毫,倒像是公事公办。
没人看到此人从何处出现。
众仙君哗然,后撤几步,纷纷抽出配剑。
“胥小娘子,得罪。”
来人朝她礼貌一笑,放开了双手。
胥绾春侧头看这男子,生得很是俊秀,内搭白绸直袖,戴群青色护臂,外罩的半臂长袍亦是群青,革带束腰,气质干净而利落。
凌妄上下打量一眼,趾高气扬地道:“来者何人。”
男子微微一笑,道:“在下明荼,奉鬼尊之命,护胥小娘子平安离开。”
“明荼……?”
“鬼元帅?”
“是鬼元帅!”
众仙君面面相觑。
任树鸣冷声道:“我们仙门之事,何时又轮到鬼界来插手?”
明荼仍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微笑:“今夜之事牵涉甚广,全然归罪于一位柔弱女子,怕是不妥。”
“柔弱女子?”
凌妄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明荼道:“不论凌仙君有何猜疑,仙门正道中人,贸然绑走一位无辜贫女,怕是不妥,严刑逼供,更是不妥。”
凌妄道:“若我定要带走呢?”
明荼两指搭在腰间配刀上,微笑道:“那便试试看。”
任树鸣眸中寒霜凝结:“明将军是觉得,我仙门怕了你们鬼界?”
明荼道:“明荼并无此意。”
话虽如此,手中刀柄,却骤然旋起丝丝阴风。
铮铮两声,几乎同时,凌妄和任树鸣的配剑出鞘半寸。
气氛恍若紧绷的箭弦。
身处争夺中心的胥绾春简直莫名其妙,但仙门若真和鬼界打起来,她倒乐得瞧热闹。
此时,一名英俊的男弟子走上前,道:“师父,明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何不各退一步,戴只谪镣给这位小娘子,待查明真相,去下便是。”
胥绾春垂眸,谪镣有追踪之效,这是要监视她。
任树鸣却是长眉一蹙,厉声道:“阿空,这妖女如此大的来路,区区谪镣,如何管得动她!”
一声脆响,剑锋再出鞘两寸。
“师父,”空舞大手盖在任树鸣洁白而有力的手背上,将剑锋推回去,温声道,“师父常教导弟子,大局为重。今夜之事不值得闹大。”
任树鸣思量片刻,“嗯”了一声,竟顺从地收了剑。
胥绾春此时冷汗涔涔,正低头忍痛,并未注意师徒二人的动作,也未觉察,此时的任树鸣,同她了解的那个强硬蛮横的任树鸣,似略有出入。
叮的一声,一道银镣扣在她的右足腕上,镣上密密实实打着咒文。
她不知众人是如何离开的,也不知自己如何恶狠狠赶跑几番试图扶起她的明荼,只知风声拂过满头乱发,她时而滚在地上,时而摇摇晃晃站起身。
疼晕过去之前,她看到那舞姬提裙跑过来,将她拦腰抱起。
5.莫知莫知
意识将回笼时,胥绾春迷迷蒙蒙,梦着自己的前世。
放鹤洲上,暖云叆叇,水鸟关关而鸣。
春娘一袭橘红色碎花轻罗襦裙,一手提裙摆,一手放纸鸢,在野花遍布的草地上跑得欢快。
追着前面健步如飞的大师姐,躲着旁边贱兮兮的穆师弟。
放鹤洲不收男弟子,穆师弟是碧云观之徒,但隔三差五便跑过来。在他们碧云观想是憋闷坏了,一来便凑在她跟前捉弄她。
不远处芦苇摇曳,二师姐正陪师父看野鸭。
分明是亲母女,却处得像仇人,三句话说不完,便要翻脸。
春娘拽拽大师姐,拍拍穆师弟,一手拉一个蹲下来,自己大手一挥,掌心放出星星般的彩色小花,便层层叠叠往二师姐身上砸,花团锦簇地把她往湖里推。
二师姐一个趔趄,身形不稳,惊得师父忙伸手去扶。
二师姐惶恐地谢过母亲,地上抓起一把小花,便朝春娘砸过来。
两边两个人,没一点同甘共苦的义气,果断哄散。春娘便顺势在花雨里夸张地装死,博二师姐一笑。
突然,春娘一阵阵起栗。
起身看,大师姐没了踪迹,却剩块墓碑在原地。师父躺在了旁边,面容苍白得像死人,一面呛血,一面哀求她快走。
二师姐手执归尘剑,飞速朝自己刺来。
身后地面忽成断崖,崖下一位身穿白纻衣的少年,担忧地唤着春娘,张开双臂要接住她。
她不管不顾往下跳,却见穆师弟闪现在少年身后,下一瞬,少年心口穿出一把血刃!
“文郎!”
胥绾春蓦地坐起身。
啁啾鸟鸣声将她拉回现实。
自己躺在一张宽绰的矮塌上,盖着蚕丝被,午后悠长的阳光,正晒着床沿,铺在地上。
星星般的小碎花洒在地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其上缤纷的颜色好似粼粼波光,竟自行变幻着。
此为莫知花,她的本体。想是方才在梦中施法,漏了出来。
莫知,这名字似草率,实则很巧妙。
最初为这花取名的人,想是不明此花功用,又见它们花瓣之色变幻莫测,便一语双关,予了它这两个字。
春娘起初也不明自己的本体究竟有何用处。
直到后来,遍尝世间万般苦乐滋味,才渐渐悟到,这花能捕捉人的心情,花的色泽与芳香,便是随就近之人的心情而变幻。
如今,胥绾春已熟练至仅垂眼细嗅,便可感知,莫知花所触及之人,此刻正经历何种心绪。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时腹中剧痛已消失了,中途竟不曾被痛醒。
袖筒挽着,臂上有凉凉的膏药,敷在锁链和绳索勒出的红痕上。
身上仍是那套葛布裙,但酒味和汗水已一扫而空,十分干爽,有皂角清香,似是被谁洗过。
胥绾春一愣,忙去摸她常年绕在颈上的白夏布。还好,还在。
右足踝沉甸甸地硌着,看过去,是那些道士给她锁的谪镣。
胥绾春叹口气,心里闷闷的,拥着蚕丝被,打量这房间。
似是一家酒肆的客房。
床头设花鸟屏风,床下放足承,床边有香桌,放冰鉴。无论卧具还是桌椅,都漆得整洁雅致。
午后的风穿过雕窗,拂过房中冰鉴,赶走暑热,将房内吹得清清凉凉,却吹得胥绾春眼皮直跳。
——这客房,她可住不起!
她身上没钱这件事很难看懂么?
是哪个缺心眼把她丢在这儿!
咚咚咚——
有人轻扣房门,温声唤道:“小娘子……”
声音温和而清爽,似流光园中那舞姬,但低沉磁性得多了,不像女子,像个郎君。
胥绾春道:“进来。”
“你醒了!”
仅听声音,便想象得到屋外之人亮起的双眼。
房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好。
雕花的月洞隔扇门处,转过来一位少年。
背后背一把曲项琵琶,包着月白色琵琶囊,囊面精致秀洁,好似新烧的汝窑。
三尺素雪,罗衣曳地,墨发轻飘,步态从容。一身出尘的气质,一看就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待他走进些,胥绾春看清容貌,简直惊掉下巴。
那精雕细琢的玉面,不是那舞姬又是谁?
如今洗去妆容,少了粉润,多了清爽,莹白的脖颈上,喉结恰到好处地突起,正是个如假包换的郎君!
胥绾春记起来了,晕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舞姬。
原来这人不仅是个憨憨,还有奇怪的癖好?
胥绾春掉了满地鸡皮疙瘩。
少年捧着食盒,正站在食案边摆饭。感受到胥绾春打量自己的目光,面颊迅速浮上红晕。
“哦……”饶是难以启齿,他仍勉力解释道,“那日盛员外采买舞姬,报酬颇丰,在下不才,恰会几步飞天舞,能弹几支琵琶曲,所以……所以才换上……钗裙……”
最后两字因为羞得无地自容,咬得很轻。
“小娘子若是生厌,是在下之过,小娘子恕罪……”
胥绾春:……
她应该从何开始讥讽?
且先不说这张一言不合就道歉的嘴。
这位公子,你玉冠束发,白皮作靴,轻罗被身,缂丝织纹,守着如此家底,靠欺负自己来赚钱?谁拿刀子逼你了么?
难于启齿的话不说就是了,一张脸羞成猴屁股,还非要把自己的糗事说给别人听?谁拿刀子逼你了么?
内心震撼如斯,面上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无情地道:“你没有必要对我解释。”
公子又道:“小娘子放心,客房的钱,在下已经付过了。小娘子好生将息便是。”
胥绾春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冷漠地道:“多谢。”
公子欢喜地道:“不敢,在下应为之事。小娘子腹中不痛了么?饿了么?在下煮了粳米芡实粥,蒸了栗糕,做了东坡豆腐,还切了胡萝卜丝。”
报着菜名,胥绾春已经下床走了过去。
公子顺手拉张玫瑰椅给她,道:“小娘子肠道受伤,不宜吃太油腻,在下便只做了这几盘小菜,小娘子尝尝。”
胥绾春清楚自己的身体,断肠符凶险,她的身躯虽能愈合任何伤口,但要慢一些,所以她晕过去这段时间,必然吐过血。
以此人在流光园的表现,不似对仙道一无所知的凡人,多半已知她身中何毒。
但他并不多问,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奇怪。
此人接近她,究竟是何目的?
胥绾春默念:“莫知莫知何所萌。”
食案之下,星星点点扬起一朵朵莫知小花,轻盈地飘至公子白靴之旁。
公子也拣张椅子坐下,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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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将竹筷递过来。
胥绾春故意不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淡淡地道:“你先吃。”
公子动作一僵,面色白了一白,受伤极了,眼尾晕红,鸦睫失落地垂下,乖顺地“嗯”了一声,几盘菜品一一尝过一口,粥也喝了。而后,小心翼翼抬眼看她,低声道:“没有毒。”
胥绾春垂眼细嗅。
此人若是表里如一,她将闻到一种被人怀疑的落寞,小心翼翼的讨好;若是表里不一,接近她是有所图谋,见她几次三番对自己猜忌,心中必然有所烦躁。
只要此人心中稍有些许烦躁,她便闻得到。
可是,奇怪……
没有任何情绪!
既无落寞受伤,也无烦躁或是紧张,没有欢喜没有悲哀……正常之人,与人交往之时,或多或少,必然会有心情波动,可他的内心,却仿佛空着一个深洞,平和得可怕。
再看那张温顺乖巧的玉面,胥绾春只觉骇异。
姑且收回目光,胥绾春拣双竹筷,扫一眼桌上饭菜,碗碟都只有手掌大小,明显是一人份。她道:“你不吃么?”
公子垂眸道:“我……吃过了。”
莫知花有变动,他紧张了!
胥绾春反而松口气。
虽然情绪仍比正常人淡得多,但好歹是有。她方才差点以为,这是个披着人皮的傀儡!
胥绾春拿块栗糕,边吃边道:“你说慌。”
公子一愣,垂头不说话了。像个说慌被拆穿的孩子。
胥绾春细细感知,他仍在紧张,但又有些许欣喜,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的顺畅感。
这倒勾起胥绾春的好奇。
胥绾春道:“你不饿么?”
公子红着眼尾看她,慌乱地道:“我……辟谷。”
胥绾春道:“辟个鬼!我摸过你的灵脉,你灵根损毁,根本修不出灵力,不吃饭你就等死吧。”
这话是真的,她在流光园摸过此人的灵脉。
公子忙道:“抱歉!我不该说慌。不瞒小娘子,在下今日赚来的钱,只够给小娘子做这些,明日,明日我一定好好赚钱,做好饭好菜给小娘子吃……”
胥绾春:???
胥绾春:“你等等!谁要你养?你赚钱不先给自己,脑子不好使么?不是,啊?你为什么还用赚钱?”
又想起适才进门时他背的琵琶,恍然大悟道:“你方才是,瓦市里卖艺去了?”
公子点点头。
胥绾春道:“那日流光园里你那一身首饰呢!”
公子道:“分给酒肆掌柜姐姐和小二哥哥了,让他们对你多照顾。”
胥绾春两眼一黑。
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掰着手指头,微笑道:“一只金臂钏,可值十六贯;一只凤冠,五十金,五百贯。而一贯钱,便够在如此典雅的酒肆住十晚;够买平民百姓一人一年的口粮。你说把这些都当小费送出去了?”
公子愣愣的,眨着眼睛看她,仿佛头一回听到如此详尽的物价明细。
莫知花又有变化,他心中升起些许敬佩。
胥绾春两眼更黑。
这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男!
胥绾春叹口气,道:“你既已身无分文,跟我回家吧,我来养你,就当还你的恩情。”
莫知花变动:是计划顺利达成的欣喜。
胥绾春:!?
所以他的目的是跟我回家?!
6.穆书愿
绿头鸭结群划过江面,拨碎一江青山。白鹭载着落日余晖,悠悠归巢。
湘江水畔,暖鸭村东头,平日荒僻冷落的那户吊脚楼前,此刻竟聚满了全村几十口人。
“小郎君,我这里还有菖蒲,给你和春丫头,五月当五,插艾挂蒲。”
“是啊是啊,这丫头,孤苦伶仃的,年年过节,家里没个节味儿,可怜坏了。”
“早就想着帮衬着点啥了,丫头不收,我们也没法子啊。”
胥绾春托腮坐在爬着青苔的石阶上,摆副死人脸,看前面一群以那公子为中心,扩散开来的其乐融融的村民。
在这群鸡乱叫的村子,此人从相貌、衣着到气质,哪哪都像个外人,可他刚到不过一个时辰,就跟块吸铁石似的,把全村人都黏了过来,还黏得这么一团和气。
胥绾春陷入沉思:他怎么做到的?
公子一面道着谢,一面分着自己带来的粽子。面上神态时而温柔,时而乖巧,时而青涩,时而懂事……喜得众人直流眼泪,满眼慈爱,举手摸儿子似的摸那公子的一头墨发。
胥绾春不语,唯有在心里冷笑。
若不是莫知花探过此人内心有多淡漠,只怕日子一长,她也得被此人乖巧温顺的外表骗得满地找牙。
送走依依不舍的村民,公子早挂了满身礼物,艾叶、雄黄酒、芦苇叶、糯米、蜜枣、鸡蛋……看向胥绾春,高兴地道:“今晚包粽子。”
胥绾春点头:“嗯。”
无所谓,她只想将计就计,看看此人究竟要做什么。
公子不仅包了甜粽,还择她菜园子里的果蔬,做了一大桌酒食。
冰冰凉的樱桃煎,浇上一层蔗浆,入口既甜又滑;白嫩的鳜鱼肉,以酒、酱、香料调匀,包入莲花的嫩房,蒸熟,揭盖鲜香扑鼻,又带有清冽的荷香;还有蒸槐花,茉莉花蕾炒鸡蛋……
春天吃蒌蒿煮米粉,夏天吃豆角煮米粉,秋天吃莲藕煮米粉,冬天吃冬笋煮米粉的胥绾春,看得直咂舌。
但当公子用看似乖巧可人的表情,暗示自己想进她卧房休息时,胥绾春依旧铁石心肠地道:“你睡堂屋。”
公子正低垂着脑袋,闻言抬眼看胥绾春,眼尾又要晕红。
胥绾春讥刺地道:“怎么,我睡堂屋,你睡卧房?”
公子忙道:“在下不敢!小娘子大病初愈,好生将息才是,我……我去吊脚楼外守夜。”
胥绾春:……
无情地道:“随你。”
收拾停当,躺在她绿草垛堆出床塌上,望着屋顶发呆。
这小子,对待她,似与对待旁人不同。
胥绾春想着公子和村民相处的样子,虽也温良谦和,但却是温文尔雅,绝不越轨,像这等进人卧房的无理要求,他是万万提不出来的。
他为何要这样?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想着,竹窗外忽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乐声,呜呜咽咽,幽幽怨怨,融进星辉里,在天地间缭绕,又倾诉着袅袅的衷情。
胥绾春:……
这小子演怨夫给谁看!
生气归生气,但这琵琶乐声如淙淙泉水,实是清脆动听得很。
胥绾春睁着眼听了一时,翻身探出窗外,凉爽的夜风赶走困意。便见那公子倚坐在一株梧桐树下,横抱琵琶,纤长而清莹的手指,正灵巧地拨弄琵琶弦。
胥绾春喊道:“作孽吗!”
公子止了琵琶音,仰脸望过来,无辜而惶恐地道:“我吵醒小娘子了么?”
胥绾春仰脸望天,长叹口气,看向公子,道:“你想和我一起睡?”
公子欢喜之情溢出双眸,而后又消退回去,低声道:“可以么?”
胥绾春觉得自己如果说不可以,这小子将变着法儿表演一晚上的伤心人。
虽然明知这小子在演,可还是给胥绾春一种自己作为百岁老妖婆,欺负弱冠孩童的愧疚感。
她挥手向后指指自己卧房,道:“进来。”
公子背着琵琶,白靴咚咚踩着吊脚楼地板,停在卧房口,轻轻推门进屋。
花香扑面,绿意迎人,中间石桌上点着灯盏,昏黄的光亮中,墙面、窗沿、桌面,各个角落,全都养着仙花灵草。
公子迈步进来,满脸震撼。
这神情,倒不像演出来的。
胥绾春手中握起几朵莫知花,细细感受,果然,他内心的确有所惊异。但仍不过是淡淡地波动一瞬,不似表情这般鲜明。
有两种可能:或是此人天性冷漠;或是他强行压抑自己的情感,日久已成习惯。
收回思绪,胥绾春解释道:“这些是灵草,睡在此处,可疏通经脉,强身健体。”床头拖出张草席,一床被褥,扔给公子,“你睡地上。”
公子将琵琶包放在石桌,弯腰认真地铺床。
胥绾春想着方才那扣人心弦的乐声,道:“那琵琶,叫什么名字。”
公子道:“告哀。”
“告哀……”胥绾春细细咀嚼,“‘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戏谑道:“琴是好琴,却不知作歌之人,可是君子?”
公子莞尔,道:“不敢称君子,却也不敢做小人。”
这话答的,真是天衣无缝。
胥绾春禁不住,噗嗤笑出来,道:“你是专门拜师学过怎么说话么?”
原只是句调侃,莫知花却有剧烈波动。
胥绾春垂眸感知,公子似被触及不愿面对的往事,心中阵痛,但只一瞬,那痛感便被强压下去,而后浮起一缕茫然,似是连他自己也不懂,适才自己心中是何情绪。
再看向那公子,一豆灯火映照半边侧脸,下颌瘦削而苍白,早梅含雪般的唇齿,此时敛去温顺可人的微笑,冷淡疏离,似乎任何事——无论天下苦乐存亡,还是自身荣辱得失,都对他无关痛痒。
胥绾春想,这才是卸下平日伪装后,他大多时候真实的模样。
那神情仅借着发丝遮掩,停留了一时,再抬头,便又恢复那副乖巧可人的温软少年的伪装,眸如清溪,唇齿含笑。
此时胥绾春正平躺着,身上盖条麻布,两只脚丫露在外面,床上鲜草映衬,愈显脚掌洁白,足尖嫩红。
谪镣磨在足踝处,已破了皮,渗出血丝,她也浑不在意。
公子盯着看了一会儿,担忧地道:“小娘子脚腕流血了,不疼么?我帮你上些药,垫块纱布吧。”
说着便走过来。
“不准。坐回去。”
胥绾春扑腾双腿,蹬着麻布盖好双脚。
少年,你不觉得这动作会太过亲昵吗!
胥绾春陷入沉思:先是跟我回家,又是进我卧房,现在又要碰我双脚,这小子是在得寸进尺吗?
公子才反应过来似的,脸颊浮红,忙道:“抱歉,小娘子,在下……我……只是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
胥绾春冷漠地放任他在那里表演羞愧,思绪早经由谪镣,飞到了那日流光园。
她之所以被猜疑至此,一是那莫名变成皮包骨的尸体,二是园中群鬼不敢伤她,三是盛员外聒噪挑拨,四是那鬼帝莫名其妙派人护她。
群鬼不伤她,是因为她手握那滴鬼帝之血。
盛员外挑拨,是因为盛员外曾派人杀她,怕她揭穿。
鬼帝护她,依照坊间的鬼帝传说,胥绾春想,多半是登徒子行径。
唯独……
胥绾春喃喃道:“那无端化作皮包骨的尸体,究竟是何道理?”
公子已十分不见外地倒了杯热茶给自己,抱膝坐在草席上。闻言,温声道:“小娘子可还记得,盛员外身死前最后一句话?”
语气不像询问,倒像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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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绾春奇怪地看向公子,寻思当时不见他在场啊,转念一想,他既能末了带她至酒楼,想必当时是藏在何处。
胥绾春自然记得盛员外怎么给她泼脏水,颓里颓气地道:“‘也是你放出来的……’”
“前一句。”
“‘心肠如此歹毒的女人……’”
“后一句。”
胥绾春沉默片刻,恍然大悟,盛员外说,“王叔手中那只面妖”。
胥绾春道:“你是说,他是被傩面妖杀掉灭口?”
公子点头。
胥绾春看向公子,目光已多出两分新异,主动询问:
“妖食人精气,却有形体,鬼无形体,但并不食人精气。阿庆和盛员外,却同是被无形之物吸□□气而身死魂灭,这又是何道理?”
公子道:“《禹贡》记载,世间曾有一物,非妖非鬼,却也妖也鬼,乃怨鬼坠于封印群妖的荒渊,饱吸妖气,炼化而成,称‘山魅’。成形后,喜食活人或新死之人的精气,借以提高修为。”
不错,就是此物!
胥绾春模模糊糊有印象,但百年不曾读书,不免遗忘,有些不确定。
如今虽已无上古荒渊,但一百二十年前,不正有一场仙妖大战么?所诛群妖,恰封印于当今荆楚之地,九嶷山,怀帝谷。若有怨鬼长栖于此,确有可能化为山魅。
那山魅当是与傩面妖勾结,是傩面妖的手下。吸食阿庆的精气,或只是一时嘴馋;杀盛员外,便是灭口。
想来,当夜将抱团的众人打散开来的东西,就是它了。
胥绾春细细思量,又道:“还有一处不通。傩面成妖的事,不只盛员外,经过那夜,凌密使显然也已知晓,它既无力杀凌密使,杀盛员外也于事无补,为何非要多此一举呢?”
公子道:“只有一种可能。”
胥绾春颔首道:“盛员外知道更多。”
胥绾春蓦地记起,她初次潜入流光园,盛员外要将她送给傩面妖时,那神情,可习以为常得很,就好像,经常以活人献祭傩面妖。
胥绾春心情沉重,喃喃道:“活人献祭……像盛员外这样,经常奉送活人给它的信徒,还有多少?楚地兴起傩面神已有三四年之久,这期间,少了许多活生生的人,难道就没人觉察么?”
公子端起竹筒抿茶,长睫垂落,平和地道:“并非所有人的失踪都能惊天动地。若小娘子此番当真命丧流光园,本村父老,幸灾乐祸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引以为戒者有之,义愤难平、讨要公道者,却未必有之。”
胥绾春侧目:嚯,这小子怎么突然表里如一?这是人畜无害的小少年应该说出的话么?是今日时辰太晚,演不动了么?
不过,这话倒提醒了她。
胥绾春道:“我记起来了,近两年过节,民间艺人搬演傩戏过后,总能听闻茶楼里客人慨叹‘城中流民消匿,日子安稳’云云,傩面神便是因此,多了不少信徒香火,日渐兴起。
“莫非傩面妖,每年趁节庆人多,都会拣街上流离失所之人暗中绑走!”
豁地坐起身,蹙眉思量一时,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任那帮臭道士构陷。”
公子道:“小娘子有何打算?”
胥绾春瞥他一眼,重新躺回去,仰着脸,面无表情思考自己有何必要告诉他。
移时,坦然道:“这两日端阳节,城里正闹得火热,明日去一趟,若傩面妖当真绑人,”勾唇一笑,“我便给它绑去,伺机端了它的老巢!”
再看向公子,果真是演不动了,竟不曾眼尾晕红、目露担忧,只定定看着她,神色平静。
胥绾春闭目养神,道:“我既向你坦诚我的打算,那么你呢?你跟在我身边,是何打算?”侧头,清如泉水的眸子,与公子对接,“清霄道人穆盟主之子,莫止君,穆书愿。”
7.端阳
胥绾春仰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数道:“富贵公子,喜穿白衣,擅弹琵琶,灵根损毁却对仙道涉猎甚广……穆公子,”看向跪坐在草席上的穆书愿,“真个生怕我认不出来,透露这样多信息给我。”
穆书愿微微一笑,温声道:“小娘子聪慧,书愿不敢隐瞒。”
目光放柔,“实不相瞒,书愿同小娘子一见如故,小娘子孤身一人,书愿实是于心不忍。”
低眉垂首,“如今书愿离家千里,身上已无分文,阿春姐姐若不嫌弃,”小心翼翼抬眼望她,“允书愿侍奉左右,可好?”
胥绾春面无表情盯着他,片刻,收回视线,闭上眼睛,认真睡觉,心里白眼简直要翻上天。
她道:“我若说不好呢?”
穆书愿只当没听见。反正做出这么多越轨之事,自己在她眼中,恐怕早已不是什么好人了。
他抿口茶,忽又道:
“明日阿春姐姐要做的事,书愿愿意同去。若姐姐当真有何不测,”语调微微带上哭腔,“便是借书愿这副身躯挡灾,书愿也并无怨言。”
胥绾春咬牙:好好好,惹来个戏精版的狗皮膏药。
她懒得回应,翻身朝向竹窗一边,抓着身上麻布蒙上脑袋。
穆书愿在旁看着,不禁丹唇微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只一瞬,笑意便消散开去,思绪回笼,他方意识到,自己适才,似是在故意逗弄她?
热茶氤氲的水雾中,他干净清爽的眉间,萦绕起丝丝迷惘之色。
**
“小娘子,眼光真好!这沙糖绿豆艾叶冰雪凉水,是我们铺子的端阳特贡新品。观龙舟的绝佳搭配!喝了,保你暑气全消,清凉一整天!”
茶铺娘子坐在摊铺后,扇着蒲扇,笑眼弯弯,兜售自家香饮子。
被兜售的胥绾春,的确捧着那冰手的竹杯,却是心不在焉。
顶着眼底熬夜来的两片乌青,目光穿过沿街满腾腾的游人,定在一个戴傩面具的巫师身上。
今日她起了个四更天,趁穆书愿仍熟睡,撇下他便出了门。先去乱葬岗催动万象归春,收了一波灵力,随后进城。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市摊位还没摆齐,她便发现一个穿巫袍、戴傩面的神秘人。
跟了这巫师一路,她算是看明白了。
这巫师袖中藏一顶百纳塔,专寻街头巷尾的乞儿,迷晕,收进塔里。找得极细,恨不得草缝里也翻一翻,看藏没藏人。
要么,这巫师有特殊的收集癖;要么,他在替傩面妖干活。
巫师转进一条小巷。
胥绾春刚要跟去,被茶铺娘子喊住:“小娘子,还没给钱呢!”
胥绾春低头看一眼手中竹杯,糟糕,不小心打开盖了。在葛布裙外的补丁里摸一摸,哪里有钱?放回摊位,拔腿便跑。
“喂,你!”
茶铺娘子正恼,又跑来一位白衣飘飘的公子,扔来一片金叶子,温声道:“抱歉,前面那位小娘子的茶钱。”
拿了竹杯,便追过去。
茶铺娘子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小郎君,钱太多了!”
**
巫师进了条荒废的小巷,两边土墙坍塌,无人问津。只有几个流浪汉,趁人多事闹,颇摸了几两银子,正分赃。
胥绾春躲在巷口,犹豫究竟是一直跟踪下去,还是索性掳了这巫师。
巫师斗篷飘飘,快步走向那群流浪汉。
众流浪汉奇怪地站起身,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巫师托起那百纳塔,正念口诀,却不知突然看见什么,急忙收了塔,戴上斗篷帽,转身便走。
便听巷子那头,传来穆书愿那温和清爽的嗓音:“阿春姐姐,拦下这巫师!”
胥绾春:……
好,这下,没的犹豫了。
这小子专程赶来添乱的么???
胥绾春随手折根树枝掷过去。
巫师连她怎么动作都没看清,只觉耳畔呼的一声,随即小臂一阵钝痛,百纳塔便脱了手。
胥绾春飞身压上去,巫师身体后仰,同时,掌心散出蓝色的雨滴状灵力。
胥绾春一愣,这是湘竹泪,苍梧宫的独门法术!
这巫师是苍梧宫的弟子?
胥绾春在空中走个空翻,堪堪避开。巫师却瞳孔骤缩,急急忙忙收灵力。
晚了一步。
浮在空中的百纳塔,已被一波灵雨敲开。
散布的灵雨瞬间聚集,全然被吸入塔内。塔身急剧颤抖,咔嚓几声,裂开道道缝隙,随即,泄气的皮球一般窜上高空,骤然膨大至几十丈高。
眼前一暗,塔身的阴影笼罩下来。狂风乱刮,巷子两边土墙哗啦啦散了一地,四围呼喊惊叫声涌过来。
塔身缝隙中,光芒闪动,可见其内正昏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
巫师双手结印便要补塔。
胥绾春看过去,目光并不赞同。
穆书愿持相同看法,温声道:“班师姐,此时补塔已无济于事,可有培风伞?先救人。”
巫师蓦地看向穆书愿,惊讶穆书愿竟认出了她。移时,垂下头,喃喃道:“不愧是公子。”
认命地摘下面具。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但似长期心绪郁结,看起来很不快乐。
班枫点头道:“有的,公子。”
乾坤袋中取出一把灵光流溢的水蓝色油纸伞,向空中祭出,同时,两手并起剑指,传送灵力。
培风伞一一托起塔内之人,传送至巷中地面上。奈何一把培风伞,杯水车薪。眼看塔身便要崩裂开来,土墙外,众游人正推搡着往外圈逃,孩童哭声四起。
胥绾春望着天空,心中升起焦躁。却闻一阵淡墨香袭来,穆书愿趁乱走向她,轻盈的袖摆下,微凉的指节小心翼翼在她手背上一碰一碰。
“做什么!”
胥绾春不耐烦地看向他。
穆书愿熟练地垂下脑袋,红着眼尾看胥绾春,举着竹杯道:“书愿看阿春姐姐方才想喝这个,帮姐姐买来了。”
胥绾春长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远离他。
内心冷漠无情就是够潇洒,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空风花雪月。
见班枫面色已露疲惫,胥绾春走过去,道:“我帮你。”
伸手挨向班枫后背,想传送灵力给她。
班枫却不动声色避开,不冷不热地道:“我袋中有传讯符,你帮忙发个信号给苍梧宫便是。”
胥绾春觉得她语气似带敌意。眨眨眼,猜想自己大概听错了。应道:“嗯。”
伸手取班枫腰间乾坤袋,却又被她避开。
班枫道:“不必了,他们来了。”
地面人影一个接一个掠过,胥绾春仰脸,一众紫袍修士从四面八方赶来,拥向高塔。合力布阵,百纳塔从塔尖开始,一点点消散开去。
胥绾春松口气,聊且去瞧那群昏睡的乞儿,忽听地面一阵唧唧的声响,好像什么极小的东西相互交流,接着,脚底猝不及防一滑,身形便不稳。
“姐姐,小心。”
淡墨香扑鼻,胥绾春整个身子被穆书愿翻了一圈,扑进他宽松柔软的衣袍里,鼻尖挨在穆书愿胸前,甚至感受得到他肌肤沁凉的触感。
胥绾春爬了一身粟粒,一把推开他。面无表情道声“多谢”,垂头整理衣裙。并未发现班枫直愣愣看他们的目光。
穆书愿白靴蹭着地面,幽怨地道:“阿春姐姐,何时才能不同书愿见外。”
胥绾春:……
对害她摔倒的罪魁祸首的恨意瞬间达到顶峰!
罪魁祸首,正是群巴掌大的木偶人,密密麻麻贴地而行,远远望去,好似一群组织有序的蚂蚁,飞速掠过地面的乞儿,爬出围墙。
胥绾春一阵骇然,道:“那是何物?”
穆书愿摇头,平静地道:“不知。”
此时,空中衣袍猎猎,一众修士御剑而下,远远便看到穆书愿,招手道:“公子!”
胥绾春连忙地上一滚,倚坐在土墙边,完美混入一众流民中。
流光园的账还没清呢,她可不想再惹一身骚了。
穆书愿微笑,迈步上前,唤道:“师姐,师兄。”
他竟每个人都认得,不论是谁,都能搭上两句话,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却是从容娴雅,应对自如。
片刻后,才有人看到一旁的班枫,惊道:“班师姐?!”
众人止了寒喧,一齐看过去。有年轻些的修士,竟转头疑惑地询问,似是不识得这位师姐。
“是你用百纳塔抓了这些流民?”
“班师姐,你为何要这样做!”
班枫面色因灵力过度损耗而苍白,倔强的目光扫过众修士,道:“我说出为什么,你们会信么?直接绑了我,交给师父处置就是了,有什么好问的。”
为首修士道:“此事班师姐自然要有个交待,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师姐可见到过一群木偶人经过?若是抓到它,或许师父她老人家能对师姐从轻发落。”
木偶人?
胥绾春竖起耳朵细听。
穆书愿道:“可是身长寸许,结群而行?”
修士道:“正是!公子见过?”
穆书愿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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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物?”
修士道:“不瞒公子,几日前,本地流光园内出了一只大妖,但当时只抓到了它的分身,而这木偶人,正是这大妖的真身。”
班枫惊道:“它是傩面妖的真身?你们从何处得知?”
修士语带讥刺:“自是师父和空师兄审出来的,班师姐又有何与众不同的高见?”
班枫喃喃:“他怎能这么快就摊牌?难道,今日他不曾抓新的流民,就是因为已经决心摊牌?可是为什么呢?”
胥绾春手握莫知花,感知到班枫的慌乱、疑虑与担忧,她的申冤无门、有口难辩。
众修士按照穆书愿所指方向,纷纷御剑离开。
班枫回过神,忙道:“公子,你也去。他们智不如你,若有何异常,肯定发现不了。只有你去才可以!”
穆书愿点头应道:“好。班师姐别担心,书愿这就去。”
经过胥绾春,握着她的手拉她起来,压低声音,哀求:“阿春姐姐也去。”
班枫见状,召出配剑,铮的一声,直向胥绾春刺去,怒道:“妖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缠着他!”
胥绾春:?
怎么又是我的锅???
胥绾春仰身贴地躲过,再起身,便见穆书愿挡在自己身前,道:“班师姐,阿春姐姐只是位贫弱孤女,何须如此啊。”
班枫轻蔑地笑了一声,片刻,道:“好,公子既知她是个弱女子,便不要带她误事了。”
又冲胥绾春道:“我们仙门中人办正事,你去做什么?纠缠公子满足你的小情小爱么?”
胥绾春对她明媚地笑,道:“你们公子有哪点好?怎能跟我比?他便是想要小情小爱,我还不给呢。”
“你!”
对她眨眨眼:“你既说我是妖女,那我自然要去做些损害仙门的事啦。否则,岂不辜负你的期望?”
转身便走,不忘两指点在额头,留给她一个张扬的手势。
穆书愿低头看着胥绾春,看似平静,眉梢却攀着笑意,对班枫温声道:“班师姐息怒,阿春姐姐她不是故意这样的。哦,书愿先过去了。”
快走两步,追上胥绾春。
与她并行时,穆书愿才发觉,自己适才心情又有不稳,忙调匀呼吸,将情绪强压下去。
与此同时,班枫静静站在原地,双拳紧握,移时,她张开手掌,手心飞出一根银针。
胥绾春只听身后嗖的一声,那银针直朝她颈□□道飞来,忙放出灵力去挡,银针偏移,钉进她的肩胛。
胥绾春闷哼一声,微微弯下腰。
穆书愿才压下内心情绪,见状,忙扶住她,声音低沉:“怎么了?”
胥绾春摇摇头,道:“没事。”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穆书愿有此等魅力,但莫知花的确感知到,班枫心中充满妒意。
她叹口气,感受肩胛的痛感,移时,心中已确定:这是引魄针,针入颈□□道,可致人眩晕;钻进身体任何部位,皆有追踪之效。
胥绾春想着班枫适才面对众修士的慌乱与疑虑,心中有了打算。
她对穆书愿道:“你说即便我拿你挡灾,你也并无怨言?”
穆书愿没想到自己放给她的话,竟还能变成回旋镖,眨着眼睛道:“自然……?”
胥绾春道:“那给我一件你的信物,你也会答应吧?”
掀起穆书愿外罩的纤尘不染的轻罗衫,刚在地上围过的手,在他劲瘦的腰间摸来摸去,摸出一块玉佩。手里掂一掂,仰脸微笑着望他。
穆书愿迅速恢复状态,垂头道:“书愿整个身体都是姐姐的,何况一块……”
“很好。”
胥绾春打断他,转身向班枫走去。
班枫不知他二人适才在说什么,此时,正惊惶地站在原地。见胥绾春走近,忙向后退,走近一步,便向后退一步,一个不稳,踩到自己的长裙,坐在了地上。
班枫声音颤动,冷厉地道:“你……你想做什么?”
胥绾春道:“你放心,偷袭我的事,我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班枫双眸困惑地睁大,声音软下去:“你……”
胥绾春半蹲下来,将玉佩递给她,道:
“你们公子的玉佩。班仙君,我知道,你心中定然藏着什么真相,但宗门中人,想是都不相信你。”
班枫闻言,泪水蓦地涌进眼眶,红着眼圈望胥绾春。
胥绾春抚着她的肩头,道:“你的针,我会留在体内,若我、你宗门师兄妹们、你们公子,当真都被你心中知道的凶手掳去,班仙君,可愿携这块玉佩,召集你信任的人,来救我们?”
8.傩面
班枫指尖颤动,接过那块凉玉,脸颊涨起红晕,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胥绾春,道:
“你……你以为、你以为打几张情感牌,就能让我折服于你么!妖女,你别太得意,班枫与你……与你势不两立!”
说着,声音哽咽,握紧手中玉佩,提裙跑远了。
胥绾春垂眸,扶了扶右肩银针刺入之处,默默站起身。
穆书愿缓步走来,平静地望班枫,又低头打量胥绾春。显然,心中已理出来龙去脉。
但他没有多作询问,只是接上方才的微笑,道:“走吧,姐姐。”
胥绾春点头:“嗯。”
穆书愿轻唤“告哀”,一根根晶莹的弦丝嗖嗖飞出袖摆,在空中编出一条细绳。他握起胥绾春柔软的手,拉她跃上弦丝绳,飞向高空。
飘扬的衣摆下,白靴踩得既稳当,又从容,饶是胥绾春前世如此经多见广,也不由得暗叫声好。
穆书愿虽无灵力,但若单论武艺,怕是不输仙门任何一个平辈,甚至可接他爹穆野数十招。这小子才二十,后生可畏啊。
此时地面上,傩戏正舞得热闹,班枫抽噎着隐入看戏的人群,胥绾春望了一时,随口道:“你不问问我,拿你的玉佩做了什么?”
穆书愿闻言,目光不由自主掠过她的右肩,只一瞬,便又收回,驯顺地道:“姐姐做什么,是姐姐的自由,书愿无权干涉。”
胥绾春没有注意到穆书愿的目光。她不以为然地一笑,片刻,道:“你这个人呢,分明内心淡漠得紧,却偏要装作含情脉脉,温顺可人,如此表里不一,最是令人生厌。”
“生厌……”
穆书愿抓住了胥绾春这两个字,但没有伤心,没有恼怒,而是思索。
方才短短几刻钟,他的心绪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稳,他想,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难道是讨厌?
他讨厌她么?
他道:“姐姐不也一样?”
胥绾春:“什么?”
穆书愿若有所悟地道:“表里不一,令人生厌。”
胥绾春:…………
她是不是太宠这小子了?这样得罪人的一句话,他敢说给旁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只路过的蚂蚁吗!
不过,穆书愿在她面前突然卸下伪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人,唯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展露最私密的一面。
她想,难道穆书愿有些……喜欢她么?
胥绾春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蓦地转头打量穆书愿。正要说什么,眼前一道黑影闪过,脚下随即失了依托,径直朝下坠去!
“姐姐!”
穆书愿想追过去,后腰却被凌妄拦着,不能动弹。
“姐姐?”
凌妄剑眉蹙起。
“公子,那是个妖女!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落入她的手里了?你近两月到哪儿去了?主人写信让你回去,你为何不回应?”
“什么信呀?”穆书愿垂头,掩过目光中的躲闪,“抱歉,凌叔叔,书愿不曾收到父亲的信件。”
腰身使个巧力,挣脱凌妄保护他的手。
凌妄不疑有他,喃喃道:“怎么会?不应该啊……”
穆书愿道:“凌叔叔,书愿照顾得好自己,您忙您的事就好,不必护着书愿。”
说着便朝胥绾春飞去。
“公子!”
凌妄忙追过去。
胥绾春耷拉着四肢,眼睁睁看自己往下掉,地面吹打弹唱声越来越近,咔嚓几声,身体落进一株大树里,重重压折几根树枝,断枝刺得胳膊腿生疼。
挂在树梢上,直叫苦。
凌妄也到了……她这是造了什么孽,上辈子和穆野打交道,这辈子还得一个接一个遇见他们穆家人!
疼得不想动,忽觉背上痒痒的,滚过一排什么,侧头看过去,就见那群木偶人大摇大摆,排队下了树,向街上人群中进军。
胥绾春一个激灵弹起来,跃下树梢,跑出两步,脚下一绊,脸朝下摔在地上。
爬起来一看,腿上绑了缚妖锁,升级版的,不借助外力,一时半会儿别想解开。
一道黑影呼呼抢在前面,丢下一句:“小妖女,下次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公子,就不只是条缚妖锁这么简单了!”
“姐姐。”
穆书愿衣带飘飘地跑过来,扶她坐好,半蹲下来,弯腰帮她松绑。
“抱歉,凌叔叔他,对姐姐有误会,书愿会跟他说的。哦,姐姐放心,凌叔叔本事大得很,有他在,傩面妖一定跑不了。”
指尖轻轻翻起她衣袖破裂的地方,“磨破皮了,我帮姐姐上药。”说着,便掏出药膏。
“打住!”胥绾春制止他渐渐亲昵的动作,“胥绾春受不起。”
第无数次因穆书愿而背黑锅的胥绾春,终于总结出一条经验,她不能靠近穆书愿,会变得不幸。
“穆公子,”胥绾春站起来,扶着穆书愿肩头,把他摁在地上,“你负责坐在这株大树下乘凉,我过去看看。”
“姐姐……”
“别跟着我!你这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万一磕了碰了,我可担待不起!”
说着,一溜烟跑了。
**
街上吹打之声不绝于耳,民间艺人正沿街搬演傩戏,游人人头挨着人头,随戏班涌动。
那群木偶人很是聪明,直跟着戏班,往人多的地方跑。胥绾春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挤进前排。
便见那群木偶人窜进内围,排成一排,绕在纷乱的舞步间,钻进傩面舞者的巫袍。
再从领口钻出来时,它们的身形,融在了那龇牙怒目的傩面之中。
胥绾春一惊。
木偶人是那傩面妖的真身,或者说精魂。它能融进去,说明这张傩面,是以那傩面妖的部分躯体做成。
想来,那傩面妖的躯体是株大树,街上这众多傩面中,用那傩面妖做成的,定然还有不少。
妖,可吞食人的信奉之力,来增长修为。如今街上成百上千的人,都在为这些傩面喝彩,放任下去,待这几日端阳的热闹结束,这傩面妖修为,至少增长数十倍。
凌妄此时站在不远处,也意识到这点,喝道:“别跳了!”
声音用了几分灵力,惹得锣鼓声、喝彩声纷纷停下来,然而,只静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初。
凌妄气得抓头发,胥绾春忍不住嘲笑出声。
此局无解,只能姑且跟紧这傩面舞者,待游人少一些,再将木偶人逼出来。
不过,以凌妄这只傻狗的性子,说不定会拱出一条路来。
胥绾春侧目瞧着,果见凌妄一刻不停,飞身而起。
周围众游人见了这功夫,连声叫好。下一刻,凌妄停在半空,旋起一脚,直奔那傩面艺人的脸而去。
“凌叔叔,不要啊!”
穆书愿才跟来,便见凌妄在捅娄子,连忙出声阻止。
晚了一步,傩面被踹入高空,艺人惊恐地坐到地上,锣鼓声渐渐停下。
凌妄正跃起身追过去,众人怒不可遏地吼道:
“小伙子,你做什么!”
“他想亵渎神灵!”
“神灵若是降灾,你拿什么赎罪!”
“按住他!按住他!”
人群一哄而上,将凌妄拽下来,拖在地上,拳打脚踢。仙门规定,不可将灵力施于平民百姓,这么多人,单凭武艺,凌妄又打不过。只能一面咒骂,一面受着。
胥绾春简直心花怒放,蹲下来,隔着众多鞋履,同凌妄对视,做口型:“凌密使,你好狼狈呀。”
凌妄本来锁着眉头受疼,见状,一双杏眼简直要睁成核桃仁。
胥绾春嘻嘻一笑,潇洒地站起身,趁穆书愿上前帮凌妄调停,再次甩开他,飞身去追那张傩面。
**
傩面在空中乱转几圈,渐渐向着湘水而去。
临近湘水,又是别一番热闹。街上已无排成长龙的戏班,游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江面。
十多条龙舟昂首翘尾,阵容俨然,彩旗招展,正蓄势待发。
沿岸鼓声严整而有力,爆竹声齐响,整条河段硝烟弥漫,笼了一层白雾。
一座雕龙的大花艇,首先在前开路,游进河道。
上面载着一尊数丈高的傩面神像,身穿凤鸟纹大红巫袍,凶恶的面容周围,坠满彩绦和铃铛,神秘而瑰丽。
此为龙舟竞渡优胜者的奖赏。
胥绾春看过一眼,心中便绷起一根弦。
那傩面若是融进这座神像,仙门再想收走它,周边百姓,是绝不会答应的。
速战速决。
她燃起体内全部灵力,闪现在空中,与傩面正面相对。傩面也不傻,转头就逃。胥绾春目光紧追着它,它转一寸,她便闪身挪一寸,将它拦截得滴水不漏。同时,双手结印,凌空召出三道灵符,一一祭出。
一道,两道……
傩面已被打得颤颤巍巍,身体直往下掉。
然而,第三道才推出,足腕的谪镣,忽生出千钧之力,拖着她朝地面坠去。
灵符没有打中,最后一刻,被它逃了!
这是苍梧宫的谪镣,只有苍梧宫的修士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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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缺心眼啊!她在帮他们捉妖,看不懂吗!!
胥绾春砸在河边软泥地上,震得脑袋发胀,一时站不起身。
蹙眉睁开双眼,看见一个紫袍少年,正是方才指责班枫的那修士。
他眸光闪动着愧疚,低头看胥绾春一时,抬头对不远处道:“空师兄,她毕竟是在帮我们的忙,这样好么?”
空舞负手走来,道:“他们妖物黑吃黑而已,算不得帮忙。如今傩面妖已负伤,正好,留给你们历练。余师弟,你带大家去追吧。”
“是,”余衫行礼道,“余衫领命。”
又悄悄看胥绾春一眼,垂头跑开了。
空舞百无聊赖地走上前,垂眸看地上的胥绾春,叹道:“也是苦命人。这么多人不喜欢你,你往后,怎么过呢?不如,”他蹲下来,捏胥绾春的下颌,“臣服于我苍梧宫?”
胥绾春目露嫌恶,微动下巴,错开他的手。
空舞冷哼一声,默了一时,忽沉声道:“你也配讨厌我?”说着,伸手去提胥绾春的衣襟。
胥绾春忙在地上滚了几圈,远离他。撑着身子爬起来时,一阵淡墨香送至鼻端,接着,手背有沁凉的触感。
穆书愿握着她的手,拉她起来,温声道:“姐姐,没事么?还能走么?”
胥绾春抽出自己的手,低声道:“没事,多谢。”
空舞迅速收起方才的神色,换了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容,旁观一时,道:“公子,如何同这妖女有牵扯?”
凌妄也一瘸一拐走过来,道:“怎么了?公子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空舞道:“岂敢,空舞只是尽朋友之谊,提醒公子,爱惜羽毛。”
穆书愿道:“多谢空师兄。只是,书愿也须提醒空师兄,这位小娘子是不是妖,还未尝有定论,空师兄如此对待她,亦有损苍梧宫的名誉。”
凌妄不认同这句话,但面对外人,他自然同自家公子站在一起。他道:“公子说得不错。你身为苍梧宫大弟子,做事欠妥。”
空舞垂眸,微笑称是。
凌妄道:“傩面妖呢?”
空舞道:“空舞让师弟师妹们去追了,此时,应在前方龙舟竞渡河段。”
凌妄点头,正要前往,忽瞥见穆书愿小心翼翼牵着胥绾春袖口的手。他大步走过去,撞开胥绾春,道:“公子,你和我同去。”
拉起穆书愿便走。
穆书愿转头直往后看,道:“姐姐,你来么?”
还未说完,便被凌妄拽着,闪身没影了。
**
胥绾春担忧之事,还是发生了。
傩面妖已经融进神像,余衫带着一众修士,想尽办法,强行跳上过花艇,找过龙舟会总管,甚至去了趟衙门……结果无一例外,都被轰了出来。
胥绾春到时,凌妄正同众修士商量,准备参加竞渡,拔得头筹,正大光明领走神像。
众人于是一起去桥西头,寻管理参赛名单的王婆。
扣扣扣——
余衫敲开王婆的木屋。
吱呀一声,门开了。余衫温声道:“大娘,我们……”
他忽然止了话音,蓦地睁大双眼,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余师兄?”
后面修士们小声问道。
余衫摇摇头,道:“没事,只是没想到,大娘已是如此高寿。”
王婆从门后阴影中迈出,发顶稀疏,后背驼着。烟雾弥漫,衰老的皮肤,却比空中烟雾更白,白得发冷,衬得脸上的老年斑愈发刺目。
高龄老人,衣着一般并不讲究,她却穿了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是成套的,连绣鞋也是红色。面料光滑,花纹工整。
从方才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穆书愿,此时眯了眯眼。
余衫提高嗓音,道:“劳烦大娘,我们想参加龙舟竞渡,敢问方便否?”
王婆咧嘴呵呵笑起来,露出残缺的牙齿,道:“方便,方便。”
众修士纷纷轻松地笑起来,余衫道:“多谢大娘!”
王婆却又收了笑意,道:“但不是人人都方便。”
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余衫,“你,”又一一指他身后众修士,“你,你,你们……都去不得。”
余衫苦恼道:“为何啊大娘?”
王婆拖着嗓音道:“龙舟是通神之物,唯有缘人才能驾驭。”
凌妄等不及,问道:“那我们之中,谁是有缘人?”
王婆再次抬起胳膊,手指指了三指。第一指,指向凌妄;第二指,指向穆书愿;第三指,指向胥绾春。
9.龙舟
“小娘子,两位小郎君,跟老身来吧。”
王婆挪着蹒跚的步子,将木门大开。
穆书愿衣袂生风,伶俐地飘过去,弯腰扶王婆,温声道:“婆婆,我帮您。”
垂眸微笑,袖摆之下,指尖却轻轻搭上王婆的脉搏。
探查一时,心中八分的怀疑,已化作十分的确认。
王婆丝毫不曾觉察,整个人还裹在穆书愿和风般温柔的动作里,仰脸看他,开心地道:“小伙子,你真招人喜欢。”
穆书愿谦和道:“婆婆夸奖了。”
胥绾春一脸死气地走进木屋,身后跟着一脸傲慢的凌妄。
余衫沉默地目送二人,看向穆书愿,不安道:“公子,会不会有危险啊?”
穆书愿微笑,道:“凌叔叔和书愿都在,不会有事的,余师兄放心。带各位师兄师姐回去吧。”
余衫点头。
木门吱呀一声关闭。
光线阻隔,屋里黑而冷,有腐木的气味。后墙有扇小窗,阳光穿进来,照着地面一层灰尘。
王婆道:“江面上的船,挑一艘,等一会儿上去就好。”
胥绾春和凌妄一齐走向窗边,向窗外望去。
凌妄道:“可船上人已经满了啊。”
王婆道:“挤一挤。”
胥绾春打量王婆,道:“婆婆,参赛名单上,可要加上我们的名字?”
王婆道:“嗯,这就写。”
在木桌上拣支毛笔,老态龙钟地走向屋中一角,打开一张矮木柜,翻出什么物什,直起身,在上面写字。
穆书愿意外地没有去搀扶。
他默默走向胥凌二人,先是给凌妄一个提醒的眼神,而后站在胥绾春近前,隐隐护着她。
“写好了。”
王婆转回身,看到三人一动不动,齐刷刷盯着她。
“你们怎的站那么远?”
凌妄沉声道:“老婆婆,不问问我们姓甚名谁?”
王婆道:“你们是有缘人,姓名自有上天指示。”
她笑着举起手中三块木牌,上面一字不差,分别落着三人的名字,昏暗的光线下,阴森而怪异,看上去就像……
胥绾春盯着王婆,道:“其他人的名字,写在哪里?”
王婆笑道:“有,有,有……”
苍老的声音在木屋回荡,隐在阴影中的一面墙,呼的一声,亮起数排黄烛,照亮满墙灵位,每块灵位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旋即,三人脚下一空,身体被推出木屋,甩向江面。
凌妄一把握起穆书愿的手腕,捏个传送诀,嗖的一声,三人稳稳落进一艘龙船。
诡异的是,方才挤得满满当当的龙船,此时,竟空无一人!
再看向桥头,烟雾缭绕,哪里还有什么木屋,只一座纸扎的灵房,其下堆着一抷黄土,边上竖花圈,正迎风哗哗作响。
凌妄惊疑道:“那老婆婆……”
穆书愿平静地道:“已经过世了。”
胥绾春回想王婆的言行,心生怜悯,低声道:“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穆书愿不曾想过,思量一时,应道:“多半不知。是受人诱骗而来。”
凌妄百思不解:“白日遇鬼,是何道理?”
话音甫落,两岸鼓声振天而起,咚隆隆,咚隆隆——便觉脚下一阵失衡,数条龙船,竟无风自动起来!
河岸百姓欢呼叠起:
“哇——!”
“开始啦,开始啦!”
“用力划,用力划呀!”
“夫君,你押几号船来着?”
凌妄杏眼圆睁,仰脸望这煞有介事的人群,道:“风魔了也嗏,他们喊什么!”
“是混元阵!”胥绾春警醒道。
“是混元阵。”穆书愿平静道。
混元阵,混淆视听的阵法,可颠倒阴阳。
施阵者以人皮作鼓皮,骨灰入药灰,按照八卦方位,在方圆数里固定人皮鼓,并燃放骨灰爆竹。硝烟弥漫处,即为阵法覆盖处。
混元阵之内,鬼物可突破日夜限制,自由活动。人站在阵法之外,向内望,看得见伪装成活人的鬼物,却看不见真正的活人。
也就是说,他们三人,正同十几只鬼,挤在一条船上。
“噗——”
胥绾春支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姐姐!”
穆书愿忙蹲下去扶。
即便鬼物不主动攻击,活人与它待在一起,阴气也会渐渐入体,损伤五脏。
何况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多只鬼。
更何况,胥绾春方才斩那傩面妖,耗尽灵力,又负了伤。
穆书愿脱下外罩的广袖轻罗衫,裹在胥绾春身上,一面将她揽在怀里,一面道:
“这衣裳面料非普通蚕丝,是不死木所养的冰蚕所吐,不仅延寿,而且避邪。”
胥绾春挣了几下,挣脱不开,只得趴在他腿上,嘴里向外沥着血,道:“你怎么没事?”
穆书愿温声道:“书愿自小身中奇毒,与极寒为伴,日久已成习惯,寻常阴气,伤不了我。”
“公子,”凌妄轻斥,“你怎的什么都跟她说。”
穆书愿仰脸道:“凌叔叔,您能分些灵力给她么?”
凌妄不耐烦地呼出口气,一掌拍在胥绾春背上。
“呃……”
胥绾春身子一抽,倒在甲板上。只觉灵脉顺畅,汩汩暖流从丹田淌进全身。
穆书愿弯腰扶起她,道:“好些了么?”
凌妄冷哼一声,不再看她。
目光扫过周围诡异前进的龙船,双手结印,默念:“屠割刳腹,斩首灭根。”
道道金光散在烟雾中,连成数丈高的荡窠符,又密密麻麻裂成巴掌大小,雨点般落在各龙船上。
尖叫声此消彼涨,鬼物原身在灵符下显形,烟雾里时隐时现,有的无头,有的断臂,有的挂了半身腐肉……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往水里掉。
暖风拂面,阴气明显消匿一瞬。然而,下一刻,冷风贴着水面而起,呜呜咽咽吹了一时,停下来时,龙船变本加厉往前走,两岸欢呼声丝毫不见停。
胥绾春道:“有新的鬼物补上来了,从水里!”
穆书愿无声看向水面,发丝遮掩下,眸子忽然闪过暗红的光,光亮之中,映照出水里,众人看不见的情状。
长睫轻落,再抬眼时,又恢复一双熠熠星眸。
他提醒凌妄:“凌叔叔,燃道显形符扔进水里。”
凌妄照做,熟练结印,推出。水中燃起一团金光,照亮方圆数十丈,待情状显出,船上唯剩一片默然。
每隔一丈,便有一座山头,从水面数尺之下开始,渐渐宽展,延伸至看不见的水底。
这些,通通是由骷髅堆出来的,森森白骨的缝隙中,可见残缺的肢体,附着泡得发白的肉。
凌妄沉声道:“这是想让我们死么?”
胥绾春想起班枫的喃喃自语,“他怎能这么快就摊牌”,如今,可算是有答案了。“他”是要借此,将他们三人引入死路。
可是,混元阵的结界虽坚固,却也并非坚不可摧。以凌妄的修为,花些时间,自能打出缺口,带他们出去。
单用这众多鬼物,将他们耗死,似乎也做不到万无一失。
莫非还有别的招数?
就在此时,两岸的欢呼,忽变了一个腔调,转为虔诚的赞颂与祈祷。便见百姓朝向前方河段,乌压压跪倒一片,山呼:
“傩神大人!祐我全家平安顺遂!”
“祐奴家早日弃贱从良!”
“祐母亲长命百岁!”
“祐我儿子嗣绵延!”
“……”
三人望过去,前方花艇上,那数丈高的傩面神像,此时竟活了起来,在甲板上跳着巫舞,铃铛碎响,彩绦纷飞,时时伴有凄厉的嚎叫,神秘而威严。
与此同时,脚下龙船剧烈颠簸,旋即一声虎啸,延展开来,虽仍是木制,却仿若真龙,在空中盘旋舞动。
“傩神大人显灵啦,傩神大人显灵啦!”
百姓的欢呼多一分,龙船便摆动得剧烈一分!
胥绾春紧抓着船弦,整个身子在空中乱甩,喊道:“这龙船,是用傩面妖的躯体做成的!”
那傩面妖吸饱百姓的信奉,便能催动它的躯体,尽情作妖!
凌妄闪身悬在空中,目光焦躁地搜寻,终于找到自家公子,白靴正一步步点在龙船稳便处,向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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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春的方向跃去,几个弹指便已近前,伸手去拉胥绾春。
凌妄眸中火气,简直要隔空将胥绾春烧化。手中聆道剑一把掷出,冲力直将穆书愿带出十多丈远。
“姐姐!”
“公子,待在那儿,聆道剑会保护你。”
“凌叔叔,让我去救姐姐啊!”
凌妄当作没听见,飞身跃向更高处,双手结印,攻击混元阵结界。
胥绾春忍着腹中翻江倒海,静待时机,一个空翻,跃上甲板,一刻不停向龙头飞去,紧紧抓住那对龙角。
仍颠得厉害,但好歹身形稳住了。
向下看,却见水面下旋着几片漩涡,放着蓝色灵光。眯眼细看,确定无疑。
胥绾春喊道:“河里有几个传送门!”
下一刻,木龙载着她,直入江水,向着传送门而去。
是傩面妖设的传送门!
那会传到何等场所,可就说不准了。她没有这个好奇心!
一跃而起,直奔龙尾。
木龙却铁了心跟她过不去,龙身一摆,直接将胥绾春扣下去。
胥绾春喊叫的工夫都不剩,双手乱抓一通,再次抓到船弦,身体甩在半空。
好,闹腾半天,又回去了!
但她还不曾意识到,此时的危险,更翻了一倍。
穆书愿端坐聆道剑上,平静地望着她,暗红的眼眸中,映照出顺着龙头,爬向龙身的鬼物,接二连三,密密实实,涌向胥绾春。
要不要过去?
此时救她,他将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
半空中,凌妄掌风呼呼作响,咔嚓几声,虚空裂开几条纹路。
结界就要破了。
稍待片刻,便能皆大欢喜。
几只长发鬼脚下生风,窜得极快,一眨眼工夫,便已到了胥绾春近旁。胥绾春十分警觉,一手抬起,挥了一掌过去。
再扒上船弦时,却几次不稳,晃了几晃,才勉强够到。
稍待片刻。
如此大的代价,不值得。
他不是分析过,自己讨厌她么?救下她,会有更多心绪不稳的时刻,不值得。
再等等……
又一只小鬼窜上去,指甲划破了胥绾春的指关节。这一次,她却没有挥掌,强忍疼痛,一咬牙,将自己甩上甲板,稳住了身形,从容结印,杀死身前十多只鬼。
穆书愿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扬了扬。
下一刻,龙身狂甩,直将胥绾春撂进厉鬼堆里!
穆书愿一跃而起。
阴风呼啸,虽看不见鬼物身形,胥绾春却十成十预感到,她这回要倒血霉了!
紧闭双眼,准备待会儿一落上甲板,就抱头蜷起来受疼。
可她却落入一个沁凉而柔软的怀抱里。
闻到熟悉的淡墨香,还有,浓郁的血腥气。
“穆书愿!”
胥绾春蓦地睁眼,挣开他的怀抱,检查他哪里受了伤。
绕到他后背时,胥绾春看到,点点红痕洒落处,一群厉鬼僵直地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神情好似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
它们,是被活活吓死的。
胥绾春无声睁大双眸,仰脸,注视穆书愿。
轰——
结界破裂。
凌妄闪现,将胥穆二人抱至河岸,转头望向江水中渐渐消失的传送门,紧迫地道:“公子,你待在这儿,我跟过去看看!”
登时没了踪影。
“凌叔叔!”穆书愿转向胥绾春,“姐姐,你待在这儿,我跟过去!”
化作一道白影,瞬间飞入江水。
胥绾春抱着手臂翻个白眼,对着地上一只吃草的小兔子,道:“你待在这儿,我跟过去。”
一跃而起,跳入传送门。
“公子!凌密使!他们去哪里了?”
混元阵破,余衫等人终于看到胥绾春三人。
“哦,水里有传送门!”
说着,便要跃过去。
空舞忙在旁阻拦:“看起来很危险,你们还是不去添乱了,听话。”
余衫道:“师兄,他们以身涉险,我苍梧宫难道袖手旁观么?”对身后众修士道,“想去的,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