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泡师父所以改邪归正了》 第1章 穿书 楚逝水从一片焦黑的土地上艰难爬起,浑身疼得就像是被东风车创飞了一般。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焦炭般的皮肤,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那些诡谲的阵法和符文,顿时两眼一黑,仰头一撅,瘫回焦黑的泥土上。 他,楚逝水,一个可怜的社畜,穿书了。 穿书也就算了,他刚穿来的时候直接就是一道劈天裂地的雷霆往身上劈,直把他劈得昏头转向,天旋地转。 但很神奇的没死。 楚逝水上辈子的记忆只停留在应酬回家那会儿,晕乎乎地刷某博的时候看到一个热搜,直接被气昏过去,之后醒过来便是在这里,然后……就被雷给劈了。 他这会儿干脆躺地上摆烂了,朝暗沉沉的天空比了一个中指:“有本事再劈一次,把老子劈死算了!” 活着反正没意思!还不如让他去当个孤魂野鬼,还自由自在的! 结果话音刚落,楚逝水便听见脑海深处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把他惊得立马坐起了身: “什么鬼东西?!” 而后他便听见一阵电子音,是那种死板至极的播报声: 【宿主楚来疯……已经绑定邀月仙尊。】 【绑定成功。】 楚逝水大声反驳:“楚来疯是我的网名!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楚逝水!” 电子音停了一下,继续用死板的语气道: 【宿主楚二狗申请绑定邀月仙尊。】 【绑定成功。】 完了还有一阵土里土气的鼓掌喝彩音效。 楚逝水:“……什么白痴系统!滚犊子!” 他后知后觉才发现“邀月仙尊”这名字有些熟悉,果不其然,系统后面便来了句: 【欢迎宿主来到?乾坤神帝传?的世界。】 ?乾坤神帝传?是最近一本火出圈的男频文,里面的男主是个中二病晚期,但气运惊人,每每都能以各种出奇不意的方式成事。而女主是个冷脸冰山反差美人,同男主青梅竹马。两人少年意气风发,一路过关斩将,终达神帝之位。 但对比其他的男频文,这篇文的设定并不起眼,真正让这篇文出圈的是?乾坤神帝传?里面的大反派。 作者文笔虽然小白,但把反派魔尊时寒舟这个人的形象描绘得极有魅力。 作者都没有描述过文中男主的幼时经历,篇章直接从男主入白玉京时开始,却花了不少篇幅来描述时寒舟的幼年时期,将她一路以来的经历都展示在了读者们面前。 作者的笔触极富代入感,于是读者们便顺着作者的思路一道见证了时寒舟一路以来的挣扎与成长。 时寒舟这个角色的塑造超脱了男频向来对女角色的刻板描绘,作者没有描写她的身段有多性感,脸蛋有多美,而是着墨于描写她的能力,她的强大,是一个当之无愧的霸主。 于是她便收获了一堆女友男友粉,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亲妈亲爹粉。每次她一出现,下边的评论区都像过年似的炸开花来。 记得当时这部?乾坤神帝传?连载到时寒舟冲破阿鼻地狱,杀了上任魔尊取而代之的情节时,热血沸腾的读者们直接将#时寒舟杀穿阿鼻地狱#这个词条顶上了某博热搜前几。 作为时寒舟坚定的亲爹粉,楚逝水当晚激动得通宵爆肝出她一路杀穿阿鼻地狱剑指上任魔尊的手书,直接成为某站热门,播放量过千万,点赞量达几十万。 下边一堆时寒舟的脑残粉都声嘶力竭的呐喊:“楚来疯太太!没有你我们怎么活啊!” “呜呜呜我家舟宝渡了那么多劫难,终于得见天光,太不容易了!” 第2章 重生 时寒舟艰难的睁开眼。 她浑身泛起骨裂一般的疼痛,尤其是小腹处,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一样。 她头疼得厉害,像是有什么烙铁伸进脑袋里一通乱搅。 但睁眼的一瞬间她还是看清了一个朝她猛扑过来的身影,手脚快过脑子,她咬牙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面前这个大汉的一击。 耳朵迟迟才恢复了功能,周围响起震天的叫好声,还有挥之不去的低低嘶吼声。 “杀了她!” “一拳砸死这只小蟑螂!” 时寒舟这疼得快要炸掉的脑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 她不是死了么? 她不是死在那个谁的屠龙剑下了么? 时寒舟凭借着小身板灵活躲开这长相凶猛的大汉,强压下脑袋的疼痛,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斗角场。 她一抬眼就认出来了。 他们像是野兽一般被关在最中央里的笼子中厮杀,而那些权贵之人在外面饶有趣味的观看这血腥的场面,其中还不乏有些修真子弟。 至于那些摇旗呐喊的大多是权贵们雇来渲染气氛的,权贵们总是高高在上的坐在台上,优雅的在高涨气氛中欣赏表演。 时寒舟他们这些人都是刚刚引气入体,而她面前的大汉以手段残忍出名。他以巨斧为武器,每次击败敌人之后都会将他们的四肢割下,当着敌人的面剁成肉泥,而后趁着他们还有一口气,将肉泥塞入他们的口中。 时寒舟躲开寒光闪闪的巨斧,看着自己的短手短脚,还有手里头的匕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重生了。 她重生回了幼时在斗角场的这一年。 她是这斗角场里最小年纪就引气入体的人,被这斗角场当作噱头拉了出来,同这个大汉相斗。 所有人都觉得时寒舟肯定会死在这个大汉的手里,即便她天赋异禀,七岁便引气入体。 可之前的时寒舟没有被击败,现在重生的时寒舟更不可能。 魔尊殿下经历的风风雨雨可比在场那些脑满肠肥之人吃的米还多。 时寒舟弄清楚情况之后,也不再闪躲,握紧手中的匕首。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瘦巴巴的,脚上没有鞋,穿着的麻衣破破烂烂,连着头上被污物粘得成条的头发一起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被斗角场关押了许久,她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是脏兮兮的,手臂和腿都有不少陈年旧伤。 她这双眼睛是她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 这是一双极为少见的绿瞳,比绿宝石还要剔透。 绿色本来是生命的色彩,可落到魔尊殿下的眼里,那是幽深的,暴戾的,无法捉摸的。 斗角场里的观众突然看见这个一直在躲的小孩直直朝着大汉冲了过去! 时寒舟这双绿眸锁定时机,调动身体,矮身低头躲过直朝脑袋来的巨斧,手里的匕首反射出寒芒,脚下一掠朝大汉脖颈一把捅去! 尔等宵小,岂容放肆。 谁知这匕首刚刚触到大汉脖子的时候,直接碎了开来!晶莹的碎片顿时往地上撒去。 她的匕首被人动过手脚。 时寒舟丝毫不慌,指尖一动,微弱的灵力将碎片勾回,晶莹碎片在空中划出光轨,右手一使力,台上之人便见一道寒光闪过,之后便是刀剑入肉时的沉闷声响。 嗤啦——! 时寒舟简单利落的砍下了这大汉的头颅。 血液飞溅,洒了大半在她的脸上,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大汉的身躯软软倒下来,头颅滚到十米之外。 厮杀结束。 时寒舟脸上没有表情,脑袋还是疼得很,这毛病大概在她重生的时候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犯的这毛病,在后期愈演愈烈,甚至疼到一度想要将剑捅进自己的脑袋,想着将这脑浆绞得稀碎也许就不会痛了。 到后面她痛到失去意识,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直到被屠龙剑捅穿的时候,才缓缓清醒过来。 斗角场的人拿着锁链朝时寒舟靠近,想要将她拴回去。 而她站在尸体前面,手里握紧了匕首,疼痛的脑子开始思考现下的处境,眼皮往下一垂,一双绿瞳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朝她靠近的那些人。 要想直接突围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隔着污脏的头发扫视了一眼斗角场里的那些观众,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而后还是松了开来。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要出去可能还要花点时间。时寒舟这么想。 那些拿着锁链小心翼翼走过来的人见状也不再那么警惕,放快步伐朝她走过来。 突然间,不知道哪里洒下来了漫天的金光。斗角场明明被安置在地下,却被一瞬照亮,像是暗藏地底多时的污垢被火光点燃。 整个斗角场的人都惊呼起来,有人下意识的就想往外跑,有人愤懑的站起身来,一时间乱糟糟的犹如被砸碎的蚁巢。 而后却都陷入了压抑至极的沉默中。 化神期的威压径直压将在了他们身上,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与此同时,时寒舟却感到一股极为温和的力量,溪流一般缓缓涌进自己体内,手脚上的伤顿时消散。 她不动声色的抬头看去。 在漫天的光辉之中,一人衣袂如流云般拂动,萧萧肃肃,周身轻烟笼罩,风骨秀致,不染凡尘,像是天山之上最圣洁的一捧白雪。 如云似雾的黑发自然披落,蜿蜒至衣襟之前。 那张脸像是远山从云那般柔美,似有烟霞于他鬓边氤氲浮动,可惜这一切都被他那对湖蓝色的眼眸夺去注意。 人们一看见他,只会感受到他眼里的冷意,像是经年不融的冰川,连带着被他看着的人都直坠冰窖。 但与此同时,时寒舟疼痛的脑袋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啊啊啊,我的舟宝啊啊啊呜呜呜!!!】 【天哪我可怜的舟宝!我来迟了呜呜呜!!!】 她抬头又看了看天上那个人。 还是那个冰山脸,连视线都带着森森寒意。 【呜呜呜我可怜的舟宝你受苦了!!!】 时寒舟:“…………” 第3章 心声 昔日的魔尊殿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到底是哪方神人才能发出这般让人敬而远之头皮发麻的声音? 重活一世,难道她的头疼已经加重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 等会——头疼? 时寒舟突然发现自己脑袋的痛感减弱了很多,也听不到时时刻刻萦绕于耳边的那些低声嘶吼。 魔尊殿下的耳根子已经上百年没有这样清净过了,没有嘈杂和尖叫,只剩斗角场里不知哪个通风口传来的呜呜风声。 周围前所未有的安静,金光洒在整个斗角场上,一时间竟显得有些静谧起来。 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不说她带着该死的头疼重生,上辈子哪有现下这一遭? 时寒舟表面上眉目不惊,内心却思绪纷乱。 直到一声轻巧的落地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位直捣斗角场的化神期大能风姿特秀,皎然若霜雪,就这么落在她面前不远的地上。 飘然的衣摆缓缓垂下,血迹沾不上他素白的衣衫,像是有生命的一般退散开去,生怕让他这如玉山上行的神仙中人染了污渍。 但随后时寒舟又听到方才那个奇怪的声音: 【我的舟宝啊,她年纪还这么小,就要遭这么多的罪,都瘦成这样了,天可怜见的!】 魔尊殿下眉头跳了跳,险险收住的鸡皮疙瘩又要冒头。 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 上一个这么说的早就成了她剑下的亡魂,要能转世怕是孙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楚逝水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孩子。 要不是他来之前给自己的脸施了个法术保持面瘫,他这会儿的脸非得拧巴成苦瓜不可。 藏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的抖,要是这时候谁能给他递上一包纸巾,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往地上一蹲,唏哩哇啦的哭上一场,把纸巾霍霍完之后,再与他家舟宝抱头痛哭。 他来到这个地下斗角场的第一眼就把时寒舟给认出来了。 好似有种冥冥之中的直觉,让他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觉得就是她了。 可还未成长为魔尊殿下的小孩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寒碜了。 比梦里还要可怜。 时寒舟瘦瘦长长的,看起来轻飘飘的,好似一身皮肉连带着骨头一块都不到几斤,一阵风就能吹跑。本该是柔软的头发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糊在了一块儿,现下还溅上了血。 身上穿着麻袋似的衣服,破破烂烂,大半都染上了血。露出来的胳膊脏兮兮的还满是伤痕,脚上没有鞋,十根脚趾都皲裂破口滴着血。 一头乱发遮住她的眼睛,楚逝水隐隐约约看见她垂着眼,似是在盯着她脚下的血迹。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抬腿越过它,朝时寒舟走了过去。 斗角场上静谧无声——实际上他们也都出不了声,就只能睁着眼睛惊恐的看向台上,邀月仙尊朝那个小奴隶走去。 时寒舟垂着眼皮,余光看见这人朝她一步步走来,站着没动。 她倒也认出这人来了。 在上辈子,修真界从她出生到被屠龙剑捅死的数百年间一共就出了两个化神期,一个是叛出蓬莱阁的师少尘,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正道魁首邀月仙尊。 而师少尘同她熟识,那么眼前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 在上辈子,这人实在是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两人面都没见过。 非得要牵上点什么关系的话,当年她被前任魔尊引入阿鼻地狱的时候,这疯子魔尊还顺手把天给捅了个窟窿,邀月仙尊只得以身补天,挽大厦于将倾。四舍五入两人算得上是一起对付过疯子魔尊。 只不过时寒舟从阿鼻地狱出来的时候,这位正道魁首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听说连魂魄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反正从始至终都没见过面。 所以又是什么让他们这会儿有了交集? 等时寒舟注意力转回当下的时候,发现这位邀月仙尊已经走到了她身前。 他完全没有在意地上的血渍,撩起衣摆直接单膝跪了下来,视线同时寒舟齐平,甚至还要更低上一些。他湖蓝色的眼眸很冷,说话的声音却很轻: “时寒舟?” 魔尊殿下终于屈尊降贵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声音…… 时寒舟眼里的戒备很深,面如平湖止水,眉梢习惯性下压,一双绿瞳射出近乎威严的光芒——这要是放在以往,起码能把整个魔尊殿的人压得冷汗簌簌,大殿一片鸦雀无声。 可惜魔尊殿下现下年纪实在太小,由她做出这样的动作倒显出几分故作沉稳的可爱来。 百兽之王的幼崽张牙舞爪之时,尚被奇怪的阿姨西子捧心直喊哈基米,更不用说对时寒舟的滤镜比啤酒瓶底还厚的楚逝水。 明明攻击性十足的眼瞳到了他眼里,简直就如春日的山溪般清新又可爱。 他就说,舟宝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楚逝水恨不得自己现在变成个窜天猴,嗖的一声直奔天际,炸开一条大红横幅,上书几个大字“时寒舟你是我的神”! 时寒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边突然传来几声烟火炸响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差点把她天灵盖掀了。 时寒舟:“……” 她看见邀月仙尊朝她缓缓伸出手,还有点抖,好似想要拍拍她的肩,最后只是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刘海,轻轻将头发别至耳边。 他看起来纤尘不染,浑身上下连带着头发丝都明晃晃写着矜贵二字,却半跪在一地血渍里,手上沾了她头发上的污脏,没有一点嫌弃。 时寒舟凉薄的想:“这倒是个不怕脏的。” 她听见邀月仙尊的声音响起:“你……要不要跟我去白玉京?” “白玉京”这三字顿时像是惊雷一般在时寒舟脑海中炸响,将她原先那一点恍惚炸了个灰飞烟灭。 上辈子她是到过白玉京的,还在那里待了好几年。但不是作为白玉京招收的弟子,也没有什么爱护她的师长同袍,而是—— 被关在潮湿阴暗的洞穴之中,被锁链缠身,与虫鼠作伴,成了被囚禁在地底的畜生。 那时候被抽筋拔髓的疼痛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脑海里冒出的声音再次打断了时寒舟的回忆: 【呜呜呜舟宝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时寒舟的眼睛倏地眯细了——看来在她脑子里说话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位邀月仙尊。 【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护好你的,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的成长好不好……】 无忧无虑?魔尊殿下内心冷笑一声。 她一双绿瞳缓缓移到楚逝水的脸上,而后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儿。 邀月仙尊的视线很冷,看上一眼就好似有无边风雪刮了过来,但是时寒舟觉得这眼神莫名的僵硬,倒有点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冷漠。 魔尊殿下一生里听过无数甜言蜜语,对其抵抗功能良好。 不过这些“甜言蜜语”大多都遵循一个标准范式——那些人先是朝魔尊殿下放了狠话,到最后快要被打死才是口不择言的“甜言蜜语”,其实称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能会更贴切一点。 上来就说“甜言蜜语”的人不多,所以时寒舟一时间也不知道眼前这位邀月仙尊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他在暗示些什么,还是说她重生之后多了什么读心的神奇能力? 时寒舟都不用开口问,答案就在她脑子里头响了起来: 【哇,舟宝的眼睛好漂亮!她好可爱!】 时寒舟:“……”得,她应该就是有了什么读心的能力。 无论是刚刚的话还是之前那哭哭啼啼,显然不可能是这位未来的“正道魁首”特意说给她听的,只能是她多了些不为人知的能力,一不小心把人家多姿多彩的心里话给听了。 魔尊殿下不动声色又扫了面前这个天仙似的人一眼,想起了以前属下提到的什么“闷骚”,心想着这位正道魁首可能就是这样的人物。 啧,倒是没想到。 发现邀月仙尊表里不一的八卦将时寒舟冒出来的几缕戾气都压了下去。 可惜这八卦跟她实在没什么关系,她也没打算和邀月仙尊去什么白玉京。 她重生而来满打满算都不到一个时辰,以前的老路大概率不会再走,但至于以后怎么办,她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登临绝顶的魔尊,以后的事都要从长计议,她不可能在如今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跟着这位本该没有交集的人去白玉京。 时寒舟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邀月仙尊,刚想开口拒绝,却突然间眼前一黑。 她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四肢发麻,两腿成了两根软面,瘦弱的身体在刹那间再支撑不住,随着意识的消散,朝楚逝水软软倒了过去。 楚逝水本来还在忐忑的等待着时寒舟的回应,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让时寒舟同他一起去白玉京其实更多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在问出这个问题后才意识到不妥当。 他太莽撞了。来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把时寒舟从斗角场里带出来,却也没想着之后要怎么办。 他现在处在一个比时寒舟更高的位置,一句“要不要和我去白玉京”到了她眼里就成了他这个上位者给她的一个选择,她甚至都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这显然很不妥当。 楚逝水一向对这样的事情比较敏感。 他有些慌乱的想要找补,如果时寒舟不想去白玉京肯定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他就悄悄替她除掉那些混蛋,让她能一路顺遂的走下去——起码在他死之前能过得好好的。 可没等他开口,他便见到时寒舟毫无征兆的一下失了力气,朝他这边倒了过来。 他慌忙伸手抱了她一个满怀。 脏兮兮的孩子倒在了风姿神貌的仙尊怀里,弄脏了他素白的衣袍。 楚逝水根据不久前才囫囵塞到自己脑海里的术法,急忙伸手去探她的筋脉,冷汗一下子就滴了下来。最后发现她是太过疲惫才昏了过去,倒是有点类似现代世界里的低血糖,他才放下心来。 楚逝水熟练的将孩子抱了起来,见她一身血渍,又施了个清洁术。 头发不再打绺,黏糊成一团,而是松松散散的披散下来,变回了柔软的质地,掠过楚逝水的臂间。 时寒舟这时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小孩子的身体总是软绵绵的,可她抱起来却是硌人的,手脚细伶伶的,瘦到皮包骨头,像是风中的芦苇,没有丁点重量。 好似只要楚逝水一撒手,她就能像柳絮那般随风飘走。 见到自家舟宝,楚逝水追星成功,按理来说应该是高兴的。可他看着怀里无知无觉的小人儿,却觉得心里头无端破了个大洞,风啊雪啊呼啦呼啦的往里边刮,刮得他的心脏不堪重负。 他像是抱着一个脆弱精致的娃娃,轻手轻脚的,用法术替时寒舟拨开散到她额前的头发,抿了抿唇。而后抬眸冷冷的看向那些观众台上的人。 他的目光在某一刻化作刀尖似的锋利,刮过这个斗角场上的所有观众。 无论是权贵还是被雇来的什么人,都在那一刻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夹杂着风霜雨雪,惊得他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楚逝水作为在现代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混过一遭的社畜,很明白一个道理——有几分底气就装几分逼。 如果傻瓜系统说的没有问题,他可以改动情节,可以不在乎ooc,那么凭借他现下的身份,他的底气足以让这里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付出代价。 第4章 归元峰 时寒舟猛地睁开了眼,多年来养成的警惕让她意识到自己床边有人。 身体快过还未完全苏醒的大脑,她皱眉低唤一声“天昀”,准备将这个胆敢在自己床边的宵小之徒一剑捅个对穿! 片刻之后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顿了一下,悠悠醒过来的脑子才记起她重生了这回事——而天昀剑这时还不知道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发霉。 她从一张柔软的床上坐起来,似乎是怕她磕到脑袋,硬梆梆的瓷枕被移到一边,一床薄锦被叠成了方块暂且当作她的软枕。 这是一间布置极其典雅素净的屋子,一干陈设简简单单,窗棂前是专供喝茶的一套桌椅,隔着一道屏风再过来便是她所在的这张床和旁边的一张圆桌和梳妆台。 可床边那圆桌上立着一块散出幽幽荧光的夜明石,隐约可见里头浓郁的沁色——是夜明石里的极品,有静心之奇效,能让修士更好的入定。 而她屁股底下的这张床一眼看过去也是极品的紫金檀,身上盖的锦被乃南海天蚕丝所织——这玩意儿精贵得很,在时寒舟那魔殿里也就舍得用来做她那宝座下的垫子! 但在这个看似不怎么起眼的屋子里头,连窗棂旁挂的两片轻纱都是南海天蚕丝做的! 细看之下还是两层的,上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珍贵的材料,绣上了梅兰竹菊的花纹。月光射进来的时候,刺绣纷纷都似活过来了一般灵动。 魔界身处大陆北部荒漠,土地大多贫瘠,跟南边这花团锦簇繁华似锦的修真界不能比,落后的也不止是一星半点。 可怜魔尊殿下兢兢业业上百年,好不容易将魔界经营得起色些,兜里头却没几个子儿,是个现世宝穷鬼。虽说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加起来可能也比不过那半寸的天蚕丝轻纱。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外头明月当空,月华携着轻柔的晚风一齐淌进屋里,窗棂边的轻纱在风里打着旋儿。 时寒舟呆坐了一会儿后,觉得背后有点凉,大概是吹进来的风把她被窝里的热气给卷走了。 被这风一吹,她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的邀月仙尊。 她醒过来的动静也不小,可眼前这人就这么趴在榻边睡得很香,黑发顺着肩背洒落,没有一点点要醒过来的迹象,脑袋埋在两臂里,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别说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就连筑基期刚踏进仙途的小白都不可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 这倒也不是说修为高的修士睡眠一定不好,只是修士一路成长过来,该有的警惕心都不会少,就算睡死在床上,感受到杀气的时候也会立马醒过来。 而她不久前刚醒来的时候就下意识释放了杀气,这人好像半点都没有感觉到。 结合她之前听见的奇奇怪怪的心里话,时寒舟不免怀疑这邀月仙尊是不是被人给夺了舍。 但这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要想夺舍,修为高于被夺舍者是最基本的要求,就算是她巅峰时期的修为,也不一定能夺得了化神期大能的舍。 夺舍在这楚逝水身上可谓天方夜谭。 楚逝水一个时辰前方才从宗主的七星峰回到归元峰来,心中还是担忧时寒舟的情况,特地又过来看看。 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时寒舟的睡颜后,也不知道是他累得狠了还是刚穿越还适应不了这具身体,有些水土不服,迷迷糊糊就这么趴在榻边睡了过去。 他没有放过地下斗角场里边那数百人,这倒也不仅是为了时寒舟,他作为看过原着的人,清楚这斗角场里头有多么腌臜不堪。 这些毒瘤的存在给后头修真界那些动乱埋下了无尽的隐患,不铲除实在是后患无穷。 这也多亏邀月仙尊这具身体威力不凡,楚逝水着实体会了一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活——他不过动动手指,整个斗角场都风雪大作,掀起凌厉的冰霜,短短时间里便将这里头的权贵,修真子弟连带着侍从一齐冻成了冰雕。 至寒的冰霜蔓延至斗角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寒气四溢,所见之处都覆上冰晶,斗角场成了货真价实的冰窟。 楚逝水并没有要了他们的命,但要想从这冰雕里脱困,得他点过头了才行。 要是来上几个元婴期的大能联手倒也能破掉他的冰封,但这也意味着得罪他这个化神期,而且他身后站的是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一的白玉京,稍稍会动点脑筋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至于被这斗角场关押的奴隶,楚逝水没有贸然动他们,毕竟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追责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须得交由附近的宗门来处理。 他随后便带着时寒舟回到了白玉京,直奔他所住的归元峰。 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有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楚逝水虽然脑子里被塞了各种术法,但是并没有属于邀月仙尊的记忆在里头,只能尝试靠自己看过的原着大致对上方位。 可小说里头简简单单的一句“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包括了数百平方公里的区域,所谓的“小仙山”高耸入云,一座连着一座,直像捅向天际的刀刃,几乎看得人头昏目眩。 所幸楚逝水这具身体记忆能力很强,能感受到一点归元峰与他之间的联系,顺着直觉摸了回去,不然他这换了壳子的仙尊可就要在这白玉京里迷路了。 归元峰位于白玉京最南端,就靠着海边,山巅之上有一处海崖,位于海面之上千米处。 原书中写道:“每至晨时,不仅可见霞光万丈,云海染金,还可见海波粼粼。” 可见这归元峰实在是风景秀丽的修炼好去处,与此同时,它还是白玉京十二座上仙山之一。 但这座偌大的归元峰现下却只住了邀月仙尊一人,他头上还落了个归元峰峰主的称号。 起先归元峰其实也是弟子昌盛的一座峰头,只不过后面每任峰主都不怎么爱收弟子,就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等到上一任峰主也就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邀月仙尊,另一个是现下白玉京的宗主颜之遥。 颜之遥是邀月仙尊的师姐,他俩岁数差了好几百。师父死得早,颜之遥出来主持大局也比较早,所以归元峰就只有邀月仙尊一个人待着。 在楚逝水没有穿越来之前,邀月仙尊也没收过徒弟,一直在这归元峰当着光杆峰主。 楚逝水只在书里的描写中见过这归元峰,第一次见这地方还是比较新奇的,可也就新奇了那么一瞬,他得安置好怀里的孩子。 归元峰峰顶上的房屋不少,楚逝水找了最近的一间小殿。抱着怀里无知无觉的时寒舟,一路穿过摇曳的树林,到了这小殿前。 此时天边只剩半轮落日,细碎的暮色落到片片树叶之上,又被风割碎成了投射在殿门上的微亮光斑。 楚逝水空出一只手推开殿门,伴随着稍显沉闷的开门声,看清了里头的布局。 家具并不多,一干陈设简单质朴,倒也显得利落。他没有魔尊殿下的眼力,自然也没想到里面的东西单拿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楚逝水甚至觉得那圆桌上发着光的石头有些廉价——忒像是一大块夜光塑料,发出的光就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米的区域,倒还不如一支蜡烛。 他把时寒舟小心翼翼送到床榻上,那瓷枕看起来就硬得要命。楚逝水不由得嘟囔了句:“发明这东西的人脑袋难不成是石头做的?” 他四下也没能找到多的被褥,只好跨过门槛出了小殿,去另外的一个屋里拿了床被褥回来,将它仔细叠好,垫在时寒舟脑袋下且当作软枕。 楚逝水看着时寒舟恬静的睡颜,又内视了一遍她的经脉,见真没什么事才彻底放下心。 他不由叹了口气,穿书到这里已经有一日光景,绷了一天的神经一下松了下来,倒是催生出一点虚浮之感。 毕竟原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一时间没法拥有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暮色从半开的殿门溜进屋内,楚逝水撩起衣摆坐在床沿,抬手接住一缕橘红色的落日余晖,看它一点点在指尖黯淡下去。 随后他起身在这屋里走了一圈。走到屏风之后,他习惯性的把窗棂给撑起推开,想着能让屋里头空气流通些。窗棂外树影幢幢,他又探脑袋出去看了两眼。 而后他溜达到梳妆台那面镜子前,呼了一口气,做了心理准备,准备看看他这具躯壳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咋一对上那镜子,楚逝水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血色从脸上褪下——除了这一头丝绸般的长发还有湖蓝色的眼瞳,他原先的脸跟这位邀月仙尊几乎一模一样! 第5章 今夜有雨 到底是他穿进来了之后,邀月仙尊的容颜为了适应一些规则变得同他一样,还是邀月仙尊本来就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楚逝水拧眉:“系统!系统你给我出来!”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在他脑海里断断续续的响起,正当楚逝水以为这系统要有回应时,电流声却突然消失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应。 楚逝水:“搞什么鬼啊这是!” 他凑近镜子,又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就连那颗小小的泪痣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他两手撑在梳妆台的边缘,一时间心绪有点烦乱。 他掀起眼帘,碧蓝如海水的眼眸愣愣的盯着镜子里的这个人。 这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碎发散了一点在额前,五官姣好,眉眼浓墨重彩——之所以用浓墨重彩来形容,是因为人人只一面便能被他的眉眼惊艳,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又缺点韵味。 高挺的鼻梁往下是一张点过朱砂似的红唇,唇珠圆润,唇形优美。整张脸如同天工造物,无一处有瑕,无一处不美,似琳琅美玉,又如皎然秋月。 但这一切大都被邀月仙尊这一双冰冷的眼睛遮盖过,他只一眼好似面前就要冰封千里。人们大都被他这寒霜般的眼神吓个半死,自然没有精力来注意他长得到底是哪个谪仙模样。 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楚逝水不同,他这张脸对他自己来说是个祸害。 人们只用两个字就能概括他这张脸——招人。 招人厌,招人唾弃,招人欺负——这都是他活该。 谁叫他长这么一张脸? 楚逝水小时候曾经因为这些霸凌而特别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成为在泥潭里混过一遭的成年人,对这些霸凌的抵抗力也增强了不少。 可他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去留又长又厚的刘海,戴上傻不愣登的黑色圆框眼镜,穿着永远土里土气,只想在公司的角落里发霉,最好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所关注。 楚逝水看着镜子里这张脸,愣了好一阵。而后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说了句:“啧,真招人。” 他随后就翻了个大白眼,一张俊脸往镜子前一怼: “我招你爹!呸!” “老子国色天香,管得你们这群癞蛤蟆!” 他想起以前那些破事就生气。之前他什么事都憋在心底,对那些人忍气吞声,现在他都已经死翘翘穿了书,说不得现在尸斑都已经长了,自然是破口大骂问候祖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他还没骂个够,结果便接到了宗主的一道传音入耳: “师弟,没什么要事的话来一趟七星峰吧。” 楚逝水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而后也顾不上现在还在气头,冷汗一下子簌簌滴下来。 颜之遥这位师姐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修真界四大宗门,其他三个宗门的宗主都是八九百岁的老头老太,而颜之遥年岁不到五百,在里头妥妥属于青年俊杰行列。 在这个年纪能够坐上这样的位置,显然手段和能力都绝对是上上乘。 原书中颜之遥便是未来男主萧青云的师父——之所以说是未来,按照原书时间线,男主萧青云这会儿应该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还要过些年才会拜入白玉京。 作者把颜之遥描写为一个城府颇深的人物,目光能越过当下窥见未来,高瞻远瞩,远见卓识。 加上她与邀月仙尊毕竟师出同门,彼此之间还是要熟悉不少——这也就意味着楚逝水这个只占了壳子却没一点记忆的冒牌货容易穿帮。 虽然那傻瓜系统曾经说过ooc不是问题,但鉴于它的不靠谱,楚逝水不敢多信,毕竟出了问题可都是他自己担着。 看了原书和真正进入到这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短短一日就咂摸出这差别来。 一个人短时间内性格大变,周围的人不起疑是不可能的,加上楚逝水还没有邀月仙尊的记忆,一旦穿帮了谎都圆不回来。 楚逝水为了应付颜之遥,拼命回想着书中情节,想要找出点颜之遥同邀月仙尊相处时的细节,结果发现原书中并没有相关的描写。 虽然邀月仙尊和宗主颜之遥师出同门,但原书并没有在他们的相处中着墨,直至邀月仙尊以身补天之后,原文才提到颜之遥在他魂飞魄散后闭关一月。 完全没有可以参考的东西! 楚逝水一张脸绷得死紧,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七星峰那边飞过去。 刚刚带时寒舟回来的时候太着急,他那会儿只管抱着人就往白玉京飞,对自己飞天这事根本没有实感。 这会儿楚逝水飞在天上,低头看了眼下边的千寻峭壁,盈盈灯火,心里头一上一下,老觉得自己脚下有点不踏实,生怕自己一个不稳就要从万米高空上来个自由落体。 他这一慌就散了心头一半焦虑。 剩下的一半都在看见这位师姐时散了个干净。 颜之遥眉目平和,就那么坐在七星峰顶上的凉亭斟茶。她着一袭朴素的白袍,眉眼并不算出众,却有着同年纪不符的极强的亲和力,以至于大多数人见她的第一面就下意识的亲近于她。 楚逝水也是如此,看到这位未曾谋面的师姐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熟人一般,心下的焦虑好似一下子就缓解了。 繁星点点,晚风微凉,夜色化作薄纱洒落人间。 楚逝水稳当落在七星峰的峰顶上,月光淌在他一袭白袍之上,添了几分雅致,连他那冰雪堆积的眉眼好似都柔和了些。 他朝颜之遥走了过去,撩起衣摆坐在了她对面的蒲团上,学着原着里邀月仙尊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颜之遥看到楚逝水那刻眉眼就已经舒展开来,见他落座,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贺喜师弟成功晋升化神,来,尝尝这杯茶。这可是那老头私藏的好茶。” 楚逝水心想着颜之遥口中的老头应该说的就是他们两个的师父,倒是没想到这位颜宗主是这样不羁的性子,他顿了一下,而后淡定接过茶水:“多谢师姐。” 颜之遥也啜了一口茶水,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也算是沾了你的光,这茶叶不多,也就只有这种时候能喝上一回。” 楚逝水边装模做样的一小口一小口饮茶,边在心里头暗自吐槽:“噫,这玩意儿苦得要命,有什么好喝的?” 他舌头发苦,感觉胃里的苦水都要泛起来了。 “今日突然传来魔界那边有异动的消息,所以没能到场看你渡雷劫,倒是可惜。” 颜之遥本来也是要去帮楚逝水渡劫压阵,结果昨日突然传来魔尊江有涯到了魔界与修真界交壤地带的消息,着实把知情的四大宗门都吓了一跳。 他们都知道这个江有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整座魔尊殿就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加上他修为已达半步出窍,要是突然发起疯来,修真界必然损失惨重。 四大宗门的宗主都开始预想最糟糕的情况,结果这江有涯没在边境呆多长时间,又回他那座魔尊殿去了,让人摸不清头脑。 楚逝水回忆原着情节,却没能找到这一茬,他也不敢贸然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只道一声:“无碍。” 颜之遥抬眼看他:“师弟有什么想要的吗?师姐手头上还是有点东西的,就当作贺礼。” 楚逝水将杯盏放下,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颜之遥看楚逝水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算了,知道你这人嘴里吐不出几个字。” “我送你两条灵脉吧。” “归元峰不缺灵器灵符,你现下已经是化神期,修炼时需要的灵气量惊人,我恰好在南海上有两条灵脉,就赠予你当作贺礼罢。” 天地灵气大多稀薄,所以修士们修炼的时候大都需要聚灵阵,通过阵法将灵气汇聚在一起,使得他们周身的灵气更为浓郁,更好的汇入经脉之中。 修真界四大宗门所在之地则因为天时地利而拥有着足够浓郁的灵气,弟子们在宗内能享受比聚灵阵更浓郁深厚的灵气,修炼速度较之散修快得不是一星半点。这也是修士挤破头也想来到这四大宗门的缘故。 灵脉是天地间罕见的存在,有大小之分,大型的灵脉都掌握在四大宗门手里,其余一些小灵脉则掌握在其他小型宗门和人族皇朝的手里。 颜之遥要赠予楚逝水的自然不会是小灵脉,但放眼整个白玉京也就拥有八条大灵脉,可想这两条灵脉有多珍贵。 饶是楚逝水一个穿书的都意识到这个贺礼实在贵重得吓人,这两条灵脉甚至可以供养起一个仅次于四大宗门的新宗门。 他仍是斟酌着没有出声。 颜之遥见状倒是叹了一声:“现在局势紧张,江有涯半步出窍,修为起码化神九重,可我们修真界也就只有你一个化神期,这两条灵脉赠予你是最合理的。” “只有你能把这两条灵脉发挥最大的效用。”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对面的楚逝水。镶嵌在凉亭顶上的夜明珠散着柔和的辉光,落了几分在她的眼里。 “况且这两条灵脉算是归元峰的私库,不属于白玉京共同所有,用在你身上刚好。” 都说到这份上,楚逝水自然也知道不好拒绝,只得领受:“多谢师姐。” 颜之遥的目光却没从他脸上撤去,她那双眼睛好似能看透一切,所有人在她的眼前都成了一张白纸。 楚逝水察觉到这一点,如坐针毡。 他手指下意识的想屈起刮刮茶盏的杯沿来缓解紧张,回过神来立马止住了动作。 他听见颜之遥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得同我解释一下几个时辰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仑墟那个掉钱眼里的老头刚刚给我传了讯。” 楚逝水本来就要同她说这事,刚刚胡思乱想倒是忘了,被她这么一提醒也开口将事情简洁的说了。 那个斗角场本是西边昆仑墟管理的区域,按理说不归他们白玉京管。但事情已经做下,楚逝水再怎么说也得同宗主说一声。 颜之遥听完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似是早有预料:“怪不得那老头这次都没跟我提钱的事,看来也是被气得狠了。” “这不算什么事,我这边会处理好的,放心吧。”她喝了一口茶,“如今这修真界,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颜之遥随后话音一转:“所以你带回来那孩子是什么来头?” 楚逝水握着杯盏的手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湖蓝色的眼睛看向对面的颜之遥,似是有些惊诧。 颜之遥笑笑:“白玉京很多弟子可都看到邀月仙尊抱了个小孩回来。” 楚逝水那会儿注意力就只放在时寒舟和找路上,自然没有发现他这举动被一堆弟子长老尽收眼底。 颜之遥打趣他:“倒真不会如弟子们说的,是你和哪个仙子的……” “她是我要收的徒弟。”楚逝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头热这话就脱口而出。 他胡乱编道:“渡雷劫时窥到的天命。” 这回倒轮到颜之遥惊奇了:“以前不是说不会收徒弟?现在想开了?” 楚逝水刚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他也不知咋的就冒出这么个念头。随后脑子像是拉不住缰绳的野马,顺着这念头就想了下去,差点在这大晚上做起了白日梦。 如果我真的能成为小舟的师父…… 他下意识回了句:“想开了。” 听到对面颜之遥的笑声才猛然回过神来,吓得他心脏都停跳了一瞬——这位宗主不会看出些什么来了吧? 毕竟邀月仙尊可不会说这些话! 可看颜之遥笑得很自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模样,楚逝水又心惊胆战的将自己的小心脏一点点塞回胸腔。 颜之遥称呼换得很快:“师侄受伤可重?需要找个医修或者什么丹药吗?” 楚逝水只道:“无碍,太过疲乏而已。” 颜之遥:“那就好。” 他们又聊了几句,颜之遥没留楚逝水多久,也就几盏茶的时间,便让他回归元峰去了。 楚逝水告辞之后,被夜晚山间的风吹得发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还是流了不少冷汗。他也不愿在这里多待,往归元峰飞了回去。 颜之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暗了下来,随后又给自己添了盏茶。 她那死鬼师父没死之前给楚逝水算过一卦,算出他命里有两大劫,一劫是在晋升化神期间,一劫则在数十年后。 现在雷劫虽然过了,但这第一劫真的过了吗? 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她会不会也是一劫? 颜之遥不清楚,毕竟她修的不是天机道,不会占卜之术。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掀起眼帘看向高挂夜空的那轮明月。 她只清楚,她这师弟之前并不爱喝茶。 一旦喝茶,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得皱起来。 明月皎洁似玉盘,而它下面的苍穹却隐隐划过几道雷电,沉闷的于乌云中翻滚。 今夜有雨。 第6章 他到底是谁 时寒舟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床沿睡着的楚逝水。 黑夜里她的眼睛似那些猛兽一般发出幽幽的慑人辉光,盯住楚逝水那截白得发光的脖颈。 她知道人这地方有多脆弱,有时只要用力一掐,或者用巧劲一拧,伴随着几声骨头错位的声音就能要了人的命。哪怕是化神期的大能,砍下头颅也绝不能存活。 时寒舟指尖凝了点灵力,在黑暗中发出暗红的光芒,抬手朝楚逝水那白腻脖颈缓缓探了过去。 而后—— 将爬上他脖子的一只小虫碎尸万段。 这是大雨之前经常会出现的小飞虫,看来准备下雨了。 时寒舟收回手,复又躺了回去,她睁眼看着顶上的梁柱,倒是觉得现下的情形挺神奇。 一个未来的魔尊和一个未来的正道魁首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待在一个屋里。 人在静谧的时刻总爱想些有的没的,魔尊殿下也不能免俗。 上一辈子的事走马观花在她的脑子里显现,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却显得格外遥远,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燎原烈火和一捧焦土。 上一世她身边的那些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无人得以善终。 那么重生一世,她这条路要怎么走呢? 时寒舟盯着天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眼皮却又沉了下去。 楚逝水是被一道惊雷的炸响声吓醒的,他脸上的术法失了效用,抬起脸来的时候两颊各有一片红痕,都是脸压在手臂上弄得。 他一头长发有些凌乱的披散着,心跳得有些快,看了一眼榻上的时寒舟,见她还是沉沉的睡着,赶忙起身走到窗棂边上将窗给关好。 时寒舟自然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在楚逝水看不到的角度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脸色有些惨白。 这是……怕打雷? 怎么可能,修士要是怕打雷,那渡个鸡毛的雷劫? 难不成是他晋升化神的那场雷劫留下了什么阴影,道心不稳了?时寒舟这么想着。 楚逝水关了窗,却挡不住雷电划破天空的道道电光,伴随着沉闷的雷声,整个小殿被白惨惨的冷光一次次短暂照亮。 骤然大亮又骤然黯淡下去,映出家具的斜影,森森打到白玉板铺就的地上。 也不知道是这雷电太过惊人,还是楚逝水的心理作用,他觉得整个小殿都在这道道雷电下震颤,说不得待会就会正正劈在这小殿顶上,毕竟修真界也没有避雷针这玩意。 他越想越没有安全感,又快步走回时寒舟榻边,见到人才觉着安心些,有人陪着总是不同的。 楚逝水从三岁起就怕打雷,这毛病随着他长大也没有好转。 虽说丢人,可是他也实在止不住害怕。 每到打雷时,他总会将他那空荡荡的小出租屋里的所有窗帘都拉得紧紧实实,而后用棉被把自己卷成团,哆哆嗦嗦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来遮掩雷声。 他刚穿书时就被雷给劈了,还以为自己算是克服了这玩意儿,谁知道现下看到这闪电还是吓得要命。 楚逝水一屁股坐在榻沿上,两颊的红痕和乱糟糟的长发混在一块,实在是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 他低着头,抬手朝后捋了一把头发,暗自唾弃: 【楚逝水啊楚逝水,你也忒没出息了,这么大人还怕打雷。】 躺在床上装睡的魔尊殿下十分赞同他的想法:“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楚逝水惯会使用注意力转移法,靠这个熬过他那死人脸老板的无数顿臭骂,这时也强打着精神开始想些其他的事。 脑子里最先浮现便是收时寒舟为徒弟的念头。 【要是小舟能做我徒弟就好啦,咱师徒两人好好过活,吃香喝辣,再不掺和那些龌龊事。】 到时候楚逝水就教她核心价值观,从小培养孩子良好品德,争做新时代修真界好青年,走康庄的大道坦途,再不走那黑黢黢的独木桥。 楚逝水想着自己能喊时寒舟“徒弟”的情形,魂都要飘了。 听见他心声的魔尊殿下:“……”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楚逝水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最后十分不乐意的将脑子里头脱缰的野马拽了回来。 作为时寒舟坚定的粉丝,楚逝水自然也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她不太可能会认别人为师父。她本就天赋异禀,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完全全可以成为修真界最耀眼的天之骄子。 师父对她来说甚至可能是成长路上的阻碍。 加之楚逝水在这修真界里头除了修为一无是处,也不能给时寒舟传授什么心法,对修真界的了解可能还不如现在七岁的时寒舟,根本没能力做她的师父。 楚逝水要是做了时寒舟的师父,那不免是在误人子弟。 楚逝水小小叹了一口气,开始思考起以后来: 【要是寒舟不想做我徒弟,也不想留在白玉京,那以后该怎么办?】 他留在这里的缘由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时寒舟,自然不会放着她不管。 楚逝水颇为苦恼:到时候又要用什么借口跟在时寒舟后头呢? 躺床上的时寒舟倒是冷冷的想:“这人真是多管闲事。” 她又在记忆里逡巡一圈,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邀月仙尊,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狗屁缘分。 魔尊殿下一直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哪怕是这位未来的正道魁首。 总不可能她重生一世,什么都变了? 【算了算了,考虑这些都有点太早了,先把那个秦闲除掉了再说。】 【虽然避开了小舟被这畜生骗到白玉京抽筋拔髓的剧情,但是这人也绝对不能留。】 楚逝水这想法刚冒出来的时候,忽地一道惊雷就劈在了他们归元峰峰顶上,雷声震耳。与此同时,时寒舟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浓重的黑暗于她的眼瞳里滚动翻涌。 楚逝水被这忽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一手捂着狂跳的心脏时,又觉得后背发凉,寒气一拥而上。 他猛地扭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时寒舟,发现她还是沉沉的睡着,方才重新扭回头拍了拍自己脆弱的小心脏。 哎,他这人老是改不了一惊一乍的臭毛病。 楚逝水背对着时寒舟坐在榻边,他刚扭头回去,时寒舟便幽幽睁开了眼。 她绿色的眼眸于黑夜中露出杀机: “他为什么会知道秦闲?又怎么知道我同那秦闲的事?难道这楚逝水也是重生的?” 可直觉告诉时寒舟,这人又不太像是个重生的。 毕竟在上一辈子,秦闲那些腌臜事都传不到这位邀月仙尊的耳朵里。时寒舟到死都还背负着杀死白玉京长老的骂名。 过于亲近的态度,同前世完全不同的发展,还有这奇奇怪怪的心声,时寒舟不得不重拾刚刚对这位仙尊底下换了个壳子的怀疑。 那么,这人又是何方神圣?他又知道多少东西? 魔尊殿下必须承认,重来一回倒是有点意思。 秦闲此人,白玉京南都峰的一个小长老,名声在白玉京众人里一向良好,给大多数人的感受就是好说话的老好人。 时寒舟在斗角场待了四年,十岁那会儿终于找到机会逃出那个吃人的魔窟。逃跑路上便遇到了这个秦闲长老,此人一副儒雅模样,面目友善得很,他同时寒舟说她根骨非凡,资质足够到白玉京当个内门弟子。 时寒舟在斗角场那炼狱待了四年,自然警惕得很,不可能就这么傻乎乎的被这人带着走。 但这秦闲的确是白玉京的长老,他那玉牌也是真的,路上也有白玉京的弟子向他恭敬的作揖,加之这秦闲一直把本性隐藏得极好。时寒舟便慢慢对这人放下了戒心。 其实最主要的是,这秦闲答应时寒舟去揭发那个斗角场。当年时寒舟逃出那里,找了无数人,求了无数人,根本没人愿意去讨个公道。斗角场好好的开着,每天都要死上数百个人。 秦闲几乎是时寒舟能遇到的最厉害的修士,修为在金丹期。她被关在斗角场实在太久,对修为没有那么深的了解,下意识就觉得这人有能力同那帮斗角场的人对抗。自己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时寒舟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找到了希望,满心欢喜结果却踏向了万劫不复。 被秦闲囚在南都峰某处幽深潮湿的地洞里长达五年之久,铁索缠身,抽筋拔髓,不见天日。 这小殿里的两人各怀心事,都睁眼到了天明。 雨停了,楚逝水推门出去,茫茫云海顿时映入眼帘。 他轻声将殿门关好,转身朝外边的连廊走去,寻到了一处凉亭。 旁边没有树木遮挡,凉亭倒是显得有些许荒凉,但这里是日出日落极好的观景地。 楚逝水拍开蒲团上不知哪里吹来的几片湿漉漉的落叶,随后坐了下来。背倚着白玉石桌,一手搁在桌边,垂眸看着旭日从云海上缓缓升起。 早晨的山风有些凉意,连着晨光都暖不了人身。 原书中对秦闲和时寒舟这段剧情的描绘其实并不算多,但与之并线进行的是白玉京入门大比,同那些恣意飞扬的少年相比,这段剧情实在沉重,所以给读者们留下蛮深的印象。 而楚逝水对里面的一句话印象格外深刻:“那是一个她求死不能的地方。” 坚韧如时寒舟,尚且觉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逝水都不敢想那五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当时他一看到那话,整个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颗心就直直往下坠。 这……要有多绝望啊。 虽说他的人生也挺惨淡,但是也万万不到时寒舟这种求死不能的地步。 楚逝水想着,既然他穿到了这里——那么秦闲之流,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而至于怎么将他摁死,还是要花点心思考虑一番的。 教他一点翻身的机会都不能有。 第7章 秦闲 楚逝水回想起看到的情节,合理怀疑秦闲背后可能站着些别的势力。 当初秦闲意外身亡,让时寒舟抓住机会终于从那阴暗的洞穴里逃出来,紧接着却面临了一场声势浩荡的追杀,让她逃亡十多年,最后被逼得只能入魔,进入了大陆北部的魔界。 那些追杀时寒舟的人都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说她杀人夺宝,纷纷要给秦闲报仇。 可说到底,那秦闲不过是白玉京南都峰里的一个外门长老,在白玉京一抓一大把的程度,又怎么值得这么多人关注? 那些嚷嚷着要给他报仇的修士同他更是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修真界的犄角旮旯里杀出来,成了追杀时寒舟的一员。 原书?乾坤神帝传?里头描写时寒舟的章节可以说是见缝插针,全文数道支线并行,主线是男女主在白玉京的修习日常,少年意气风发,将天下至宝一件件收入囊中。 可一转到时寒舟的情节,便满是森森恶意,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杀戮似乎永无止息。 她屡屡于生死边缘游走,无数次陷于死地,最后身化修罗,从尸山血海中咬牙爬出。 看得他心惊又心疼。 楚逝水清楚这些追杀时寒舟的人没有什么给秦闲报仇的闲心,他们大多冲着一样宝物而来,而这件宝物本该在秦闲手里。 等到他死了之后,别人自然而然的就认为这件宝物落到了时寒舟手里。 于是就扯起了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对付起方才踏入金丹期的时寒舟,想要争夺那宝物。 可楚逝水作为?乾坤神帝传?的读者,对此心知肚明——时寒舟并没有拿过那件宝物,她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 加上作者这个狗东西,铺垫这件宝物花了大幅篇章,结果等到楚逝水挂了也没能知道这件“宝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被秦闲骗过来关押的不止时寒舟一个,那地洞足足关了数十人,楚逝水猜测这捞什子宝物可能就出自他们的身上。 秦闲不过一介外门长老,凭借他自己是不可能做得到将数十人关押在南都峰的地洞里还不为人知的,显然还有人在暗中支持。 这也就意味着,单单对付一个秦闲还是不够的,必须得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线将这些人都挖出来。 而且必须一击即中,杜绝所有隐患。 啊,头疼。 楚逝水抬手掐了一下眉心。 幸好这会儿小舟已经到他眼皮子底下,这件事能慢慢来。 楚逝水往后一仰,缓缓呼出一口气。 此时天边霞光万丈,云海泛起滚滚金浪,熹光的温暖同山风的凉寒争得你死我活,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暖和的晨阳更胜一筹,让楚逝水的身体寸寸回暖。 他没骨头似的倚着身后的白玉石桌,晨光包裹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即将乘风而去的慵懒神仙。 要是让人看到以往冷冰冰的邀月仙尊这副模样,非得怀疑自己修炼出了岔子生了幻觉不可。 云海这一盛景没有持续多久便开始散去,露出波光粼粼的海面来。 从楚逝水的视角可以看到归元峰半山腰处的繁密丛林,苍松虬结,古柏龙蟠。 还可以听见如铃般清脆的鸟叫,时不时还有仙鹤从林中展翅飞起。 楚逝水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连着心情都缓过来了些。 他一双湖蓝色眼眸里头落了几缕阳光,倒跟底下的海面一般熠熠生辉。 楚逝水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由叹道:“在现代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感觉身上尸斑都淡了!” 第8章 他是个矫情鬼 现代的小青年们天天嚷嚷着“诗和远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真正能做到的还真没有几个。 像是楚逝水这样的社畜,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一次海边。 有点矫情的是,楚逝水那唯一一次去海边,是奔着投入大海她老人家怀抱去的。 他那时候刚毕业,辛辛苦苦攒的钱被幼时一个相识的同龄人骗了个精光,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精神终于在口袋里还剩二十块的时候全线崩盘了。 他用微信里头最后的一百来块买了一张火车硬座,直奔离他那地方最近的海边去。 在火车上晃晃悠悠过了一夜后,他到了那个不怎么发达的海边小城,拿着最后的二十块现金买了一瓶果酒,度数低得很——好吧好吧,其实他这人喝啤酒都会醉。 楚逝水靠着破手机里的破导航,拿着他那瓶酒,就这么一路靠着两条腿走到了海边。 他之前从没去过海边,只在网络的照片里面看过。他总以为海总是蔚蓝的,浪涛打过来的时候会掀起白色的浪花。 沙滩洁白细腻,海天共一色,头顶上会盘旋着可爱的海鸥。 可也不知道是那破导航出了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情况,楚逝水狂走十多公里,走到了一个码头上。 没有洁白的沙滩,也没有可爱的海鸥——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海鸥的粪便倒是不少。 甚至这码头的海水都不是蓝色的,青里泛黑,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黑色的玩意儿在这海底里翻滚。 楚逝水垂头丧气的蹲在栏杆边,厚重难看的刘海披下来,几乎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可剩下那一半脸庞肌如雪晕,完美的脸廓曲线隐隐约约的显露出来,即使是再难看的刘海也没法遮住他惊艳的脸。 楚逝水低头透过傻冒的黑框眼镜看着同他想象里截然不同的海,泛黑的海水沉沉的翻滚,像是一张对他张开的深渊大口。 他缓缓拧开了酒瓶盖。 不算重的酒气从瓶口冒出来,他皱着眉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咽了下去。 而后就把酒瓶放在了一边,紧接着叹了口气。 他同这个世界真是格格不入。 幼时的创伤和他初入社会的水土不服将他困囿得死死的,他总会劝自己以后一切都会好,伤痕会淡,工作会顺,面包会有的。 可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以后到底是啥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也许他到死都是那么倒霉。 楚逝水总觉得身处的这个社会像是一片汪洋,别人都是游刃有余的水生动物,而他是个溺水的人,时时刻刻都那么窒息。 没有人会拽他一把,他也跟别人没有任何联系。他形单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生活的溺水感让他无以为继,他想悄无声息,干干净净的离开,化作海上的泡沫。 码头的水都很深,没有掀得多高的浪涛,只是起起伏伏的水波,一度度涌向坚实的水泥砌成的墙。 停在这小码头里的大多是些体型又小又破的渔船,船边大多生了猩红的锈迹,沿着吃水线长了一大片藤壶。除此以外也还有一艘体型大些的货运船,占了码头将近二分之一的位置。 天色很沉,渔船上陆续下来一个个疲乏的渔民,他们浑身湿透,脸色看起来相当不好,嘴里头骂骂咧咧的。从他们自船上搬下来那空荡荡的兜网也可以看出来,这次出海的收成很少。 从货运船上也悠悠走下几个船员来,身上的衣服都染上了黑漆漆的汽油。在暗沉沉的天空底下,他们身上的汽油泛着黑光。 他们好似也不怎么在意,随意找了个没有鸟屎的水泥地,蹲下来就开始抽烟。 这天好像大家都过得不如意。 海风呼呼的刮起来,刮起楚逝水那洗得发白的衬衫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他蹲在栏杆边,脑袋被吹成了鸡窝,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又扭头看向旁边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海面,见到海鸟的粪便砸落在上面头,忽然觉得自己要是跳下去——那跟跳粪坑有什么区别? 那还是别了吧。 他忽然什么想法都没了,就想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海风把他浑噩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他又小小咂吧了一口酒,想起一天前那个心灰意冷的自己,忽地觉着矫情得很。 楚逝水啊楚逝水,这么大人了你还这么矫情,忒不要脸。 矫情的楚逝水原本想将没喝完的酒倒进海里,再把空酒瓶往海面上狠狠一甩,有多远甩多远,以此来发泄他内心的愤懑。 可到最后又怕污染环境,只好悻悻的扭好瓶盖,将酒瓶丢进了码头上臭熏熏的垃圾桶。 其实楚逝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又别扭又矫情,这段去海边的经历是他的黑历史,打死都不会同别人说起。 唯一一次去海边的经历并不怎么美好,楚逝水一度以为网上那些蔚蓝大海的照片都归功于强大的滤镜,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这么碧色的海洋。 归元峰太过高耸,听不到海浪的声音,但能吹到阵阵的海风,带着海边独有的清新气息。 碧蓝的海面同明净如洗的苍穹几乎不分你我,教人看不清那条地平线。翻涌的浪涛像是天边的流云,抚过波光粼粼的碧海。 楚逝水沐浴在阳光下,觉得网友们对白玉京的总结十分到位——“综合性海滨宜居宗门”。 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还有不少仙山就直接在南海之上,风景秀丽,换在现代绝对是旅游胜地。 这个世界主要分修真界和魔界,修真界位于水土丰饶的南部,而魔界则大多数位于贫瘠的北部。两界接壤处夹着一中间地带,是整片大陆最为贫瘠的地区,为不受修真界和魔界待见的半妖半魔居住地。 修真界里主要有四大宗门和一个大一统的凡人皇朝。 这四大宗门分别在修真界的四个方位: 东海蓬莱阁,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有大小岛屿数百座,无论昼夜都云雾缭绕。弟子们主修逍遥道,主张“无己”、“无待”以实现真正的逍遥游。 西部昆仑墟,位于昆仑山脉之上,拥有大量秘境,却是出了名的穷窝窝。弟子们大多为剑修,而且多为男子,在外的形象大多有些邋遢,性格也格外不羁。 南部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有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弟子们修道虽杂,但都注重“真功”“真行”之修养,以“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己任。 不仅风景美得一批,还是最有钱的宗门,所以是“综合性海滨宜居宗门”。 北部姑射山,位于北部险峰之涧,有神山八座,山脉连绵不断。为四大宗门里最为古老的一个,盘踞修真界北部万年之久。宗门弟子大多为女子,无论是底蕴还是弟子实力都是顶尖的。 四大宗门分别占据修真界的东南西北,其下也划分了管辖区域,算是修真界坚实的一道屏障。 除这四大宗门之外,也有些小宗门林林立立,但总归体量不大,同四大宗门是没得比的。 这大一统的凡人皇朝则为大晋皇朝,是一个主张男女平等的凡人国度,以“姬”为国姓,皇城位于修真界中央平原地区。 修真宗门原则上虽然不能干涉凡人的统治,但四大宗门同这大晋皇朝的皇室交往甚笃,不少有根骨的皇族子弟都在里头,原书女主姬清欢便是大晋皇朝的公主。 其实修真界的修士并不算多,更多的是没有根骨的凡人们,白玉京管辖下便有很多的凡人城镇。 楚逝水抱着时寒舟回来的时候也看到好几个凡人城镇,都很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以后他还能上上街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楚逝水光想想就美得不行。 他惬意的吹着海风,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回忆着原书关于各地的描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晨雾尽数散去,太阳也高高挂在蔚蓝的天上。 楚逝水一下子就火急火燎的跳了起来:“小舟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时寒舟现在只是练气期,只有筑基期才能辟谷,她现在还要正常进食吃饭的! 第9章 何故帮我 时寒舟在楚逝水离开好一会儿之后才从床上坐了起来。 楚逝水离开时晓色将现,天边泛起鱼肚白,恰逢雨也停了,屋外传来阵阵鸟鸣。 时寒舟头疼的毛病连着犯了几十年,以至于忘了林间鸟鸣都是那么清脆悦耳,现下脑袋没有问题,伴着外头的鸟鸣竟然就这么眯了过去。 结果没睡多久,她就被腹中的疼痛活生生给折腾醒了。 时寒舟捂着小腹,蜷在被窝下,脸色直发白,觉得自己的肚子疼得好似有什么玩意儿在里头打洞一样,连着手脚都变得无力起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有人给她下毒,果然,这楚逝水肯定有问题—— 等等。 时寒舟积聚着身体里不多的灵力往腹中探去,却根本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无论是五脏还是经脉都没有损伤。 魔尊殿下深深皱起了眉,这他爹的到底怎么一回事? 终于,时寒舟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点模糊的记忆——筑基期的修士才能辟谷,而她现在这练气期的小脆皮还是要吃饭的。 这事一时想不起来倒也不怪她,毕竟她自从筑基之后就一直辟谷,吃饭这事实在太过遥远,早就被封尘在记忆深处——她都想不起来修士还要吃饭这事来着。 时寒舟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视线落到了床头叠得方方正正的几件衣袍上。 楚逝水本来想寻个好点的花色,毕竟小孩子嘛,穿得像花蝴蝶一样多好看呀。结果在归元峰里寻了一阵,别说好的花色,能找到几件合身的都不容易,只得都拿来让时寒舟先穿着应急,等着之后再带她去买。 时寒舟看着那几件白的粉的青的衣袍,嫌弃的挑挑拣拣一阵,拿来一件青的穿上,换掉了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麻衣。 她上辈子穿的衣袍都是黑沉沉的色彩,上头也没什么刺绣,要是在夜里挡住脸,就如黑暗中化开的墨色,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几件衣袍虽然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色彩,但对于时寒舟来说也还是过于鲜艳。 她站在那铜镜前沉着脸看了一阵自己身上这件衣袍,而后抓了抓自己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手绑了个小马尾。 做好这些后她朝屋门走去,用力推开那两扇门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走过去的时候同手又同脚。 阳光从被推开的门扉里挤进来,洒落到时寒舟稚嫩的肩上。她头发扎得随意,几根乱毛在头顶上立着。 此时楚逝水刚好急急走了过来,这家伙早就忘记自己施在脸上的幻术失了效,见到时寒舟醒了下意识就绽开了个灿烂的笑容。 “小舟醒了?”语调都是欢快的。 时寒舟站在台阶上垂着眼觑他,立在那儿没回话。 楚逝水整个人沐浴在晨阳之下,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早没有昨日的冰冷,倒像是春日融冰一般,揉进了暖意,那微笑一时之间晃眼得很。 这话说出口没多久,楚逝水这缺心眼的终于意识到不大对劲,脸上的笑容一下给僵住了——呜呼哀哉,他那冰冷仙尊的人设崩了! 但下一刻他就释了怀,干脆破罐破摔,反正小舟之前同他这个邀月仙尊没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对原身应该也没有什么了解。 本来就不熟悉,还有什么人设崩了的问题呢? 又不是昨天那颜之遥! 楚逝水重新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容重回脸上,反而愈加灿烂。 他走上台阶,蹲下身来同时寒舟视线齐平:“昨天我把你从那个斗角场里带了回来,现在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时寒舟一向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只是微微掀起眼帘看向楚逝水。 阳光落在她那山间青潭一般的绿眸里,添了几分澄澈。楚逝水在书里看到的大多是时寒舟在刀光剑影中蹚过去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么稚嫩可爱的模样? 一时间心都要化了。 哎哟我的宝儿! 可惜一阵咕噜声不客气的把楚逝水那飘了的魂给一把拽了回来,他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时寒舟腹中空空,都饿得肚子叫唤了。 魔尊殿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裂了一瞬。 楚逝水笑道:“走,我们去吃个早饭先!” 这回楚逝水倒是记得把他和时寒舟遮掩一番,在到达白玉京下边的一个凡人小镇之前施了个小法术,两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不起眼的落魄书生和小童。 这小镇实在算不上繁华,但今日赶集的人们很多,于是看过去便是一片车水马龙之景。路上的摊贩很多,吆喝着招呼客人。 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一叠声响起,凡人和衣袂飘飘的修士走在一块儿,好不热闹。 两人完美的融进人流里,寻到了巷子里的一处馄饨店。 这家馄饨店的位置比较偏,能找到的一般都是些老食客,但就算这般也每每坐满了人。楚逝水修为高绝,五感敏锐,靠着鼻子带着时寒舟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来到了这家云氏馄饨店。 他俩来得比较巧,倒是有个空桌,索性撩起袍角在长凳上坐下。 云氏馄饨店的老板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面相很讨喜,笑起来格外温和。他系着一条大白围裙,问楚逝水两人要点些什么。 楚逝水点了他们家的招牌小馄饨,而后将视线投向了坐在对面的时寒舟:“小舟想要吃哪样?” 他莫名带着点忐忑和期待——他还没听过小舟说过话呢。 长凳有些高,而时寒舟坐在上面,一双小短腿没法碰到地面,只能悬在地面一寸处。她抿了抿唇,总觉得有些奇怪。 听到楚逝水的问话,她方将注意力从这移开,抬起眼睛看向他: “和你一样。” 她的声音不显稚嫩,反倒是有些嘶哑,没有相同年纪孩童的清脆透亮,只是沉沉的。 但落到楚逝水耳朵里那就是天籁之音——舟宝的声音真好听! “麻烦老板招牌小馄饨来两碗!” 胖老板将手布往肩上一搭:“好嘞!” 听到来两碗的时候,时寒舟没忍住朝楚逝水古怪的看上一眼。 楚逝水一开始还不知道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但等到吃完一碗馄饨之后方才理解了她这古怪的眼神——修士的胃口要比凡人大得多,吃这些凡间食物的时候几乎是个无底洞。 就算是时寒舟这个还处于练气期的吃得也不少,一人一碗是远远不够的,起码要来上十多碗。 两人点了又点,空碗几乎堆成了小山,胖老板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个小镇就在白玉京势力范围内,总是能见到很多修士。 馄饨汤里加了虾仁来提鲜,馄饨又个个饱满喜人,馅料入味,上面再铺一层香油,撒一把葱花,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也不知道是修真界的动物肉质更加鲜美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反正楚逝水没在现代世界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就连魔尊殿下也吃得不错。她实在太久没有尝过吃食,滑溜溜的馄饨皮往食道滑下时感觉非常奇妙,鲜美浓郁的汤汁于舌尖的味蕾处炸开,风味十足。 楚逝水埋头吃着馄饨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他扭头看去,见到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这人穿得破破烂烂,几乎到了裤裆都要漏风的穷酸,背上背着一把不知道是棍子还是剑的东西,用破旧的布条裹得很紧。 这位“裤裆漏风”兄见楚逝水看了过来,直勾勾的眼神还是丝毫不避,就那么盯着他。 或者说是盯着他面前那碗馄饨。 楚逝水恍然大悟,想着这位兄台大概是没钱吃得起馄饨。他寻思着这是个引导未来魔尊殿下向善的好机会,准备在孩子面前多多展示与人为善,帮助他人的良好品德。 “这位兄台可是想吃馄饨?”楚逝水放下筷子,朝站在他面前的人道:“我请你吃一顿吧。” 这位“裤裆漏风”兄好似等的就是这句话,都不用楚逝水招呼,风一般的就坐在了桌子的一侧。 动作太快,带起的风甚至还刮起了楚逝水的袍角。 楚逝水:“……”跟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时寒舟抬头扫了这人一眼,又继续埋头吃馄饨。 裤裆漏风兄吃起馄饨来简直就像秋风扫落叶,他们桌上的空碗肉眼可见的往上堆叠,胖老板搬了又搬,巾子都要湿透了。 这人怕是饕餮转世,楚逝水和时寒舟两人都停了筷,他还在胡吃海喝,馄饨连同汤水一起哗啦啦的灌入胃里。 直到云氏馄饨店里做好的馄饨都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后,这位裤裆漏风兄才意犹未尽的停了筷,末了还要感叹一句:“才半分饱。” 坐那看了半个时辰的两人:“……” 裤裆漏风兄将头上乱糟糟的刘海往耳后一别,朝旁边这两人笑出一口大白牙,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招待。” 他随后从衣兜里头探出一个储物袋,从里边拿了一个青色的小玉牌,推到楚逝水面前:“小小心意,当是你请我吃饭的报酬啦!” 见楚逝水将玉牌接过,裤裆漏风兄笑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掂了掂身上背着的剑和包裹,朝两人挥手告别。 “我就先走啦!” “以后有事需要就找我帮忙啊!” 这人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怎么的,拔腿跑得飞快,剩楚逝水两人和桌上那小山一般的空碗在那。 楚逝水捏着这块小玉牌看了一会儿,只见一抹青色的沁色晕在里头,倒是别致。他不识得这是什么玩意,觉得这小东西挺适合给小舟当个装饰用的小挂件。 他起身朝时寒舟走过去,蹲下身来将小玉牌挂到她的腰间。 时寒舟坐在长凳上,只是低头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拦。 楚逝水一双手指节分明,白得发光,完美得就像上好的白脂玉,十指灵巧的给她系上结。 时寒舟突然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楚逝水顿了一下,回答道:“这是我在渡劫的时候看到的天机。” 他欺负魔尊殿下此时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胡言乱语道:“小舟,天机不可泄露。” 时寒舟这回没读到他的心声,又问:“何故帮我?” 【因为你值得。】 几乎是一瞬间,时寒舟就听到了楚逝水的心声。 楚逝水系好了玉牌,仰头笑着看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此时的太阳一样明媚:“小孩子就是应该被保护被帮助的啊,没有原因的。” 魔尊殿下听到这答案一顿,漂亮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 第10章 奇迹小舟 三个人吃的馄饨虽然多得令人咂舌,但算下来也就几块中品灵石,楚逝水现在富得流油,大大方方的还给多了一块灵石。 离开云氏馄饨店后,楚逝水还拖着时寒舟到了镇上最好的法衣店,想给她买些合适的衣袍。 时寒舟向来对衣服没什么要求,能穿抗造就行,眼神落在店里那些色调偏暗沉的法衣上。 不过这些都是成人穿的,她现下这小身板可穿不了,最多当张棉被来盖。 店里的小二知道是要给时寒舟买法衣,带着两人到了卖童衣的楼上。 咋一到楼上,五彩斑斓的衣裳就撞入了时寒舟的视野,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童衣,不由得沉默了。 从没有在任何事面前退缩过的魔尊殿下,忍不住退了一步。 不得不说大众审美的确相近,大家都觉得小孩子穿得鲜艳点好,看起来活泼又可爱。这里展示着的衣裙要不是颜色鲜艳到刺眼,要不就是添了一堆轻纱,蓬蓬松松看起来可爱得紧。 楚逝水眼睛都要放光,恨不得每件都给时寒舟套一下。 在这里试衣服不像现代世界那样要到试衣间换来换去,只需要施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能换上衣服。 时寒舟刚退了一步,就被楚逝水一把抓住了手腕:“小舟,我们来试试!” 她拧了拧眉,暗道这人胆子真大,刚想甩开他的手,却突然被他空出来的手揉了揉脑袋: “感觉小舟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楚逝水的力道很轻,带着点不知道从哪来的亲昵,温热的手掌在时寒舟脑袋上停留片刻。 她指尖颤了颤,鬼使神差的没有再尝试着挣脱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被他带着往前走。 ——而后,时寒舟看着楚逝水挑选的那些衣裳,再度陷入沉默。 楚逝水现下终于明白现代世界的女孩子们为什么喜欢玩那种换装游戏——实在是太可爱啦! 他乐此不疲的给时寒舟换了一套又一套。 时寒舟虽然瘦伶伶的,但五官本来就精致端正,加上那双灵动的眼眸,好好打理一番便同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没有太大区别。 她被关在那个地下斗角场已有一年之久,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搭上那些衣裙,无论怎样都好看。 她每试一件,楚逝水和旁边的小二都称赞得不行。 小二毕竟是专业的,巧舌如簧,夸人的话信手拈来,直将时寒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楚逝水听着别人夸赞自家舟宝,顿时与有荣焉,高兴得笑不拢嘴。 幸好这人施法掩盖了容颜,不然谁要是见到邀月仙尊笑成这副模样,准以为自己见了鬼。 楚逝水一颗少男心直冒泡——奇迹小舟,可爱得要命! 时寒舟垂着眸子,能听见他的心声,被他脑袋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的粉红泡泡糊了满脸。 魔尊殿下身上的衣服换了又换,她这人脾气差得很,好不容易冒出来那点闲心慢慢耗了个干净,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楚逝水在旁边嘿嘿的笑着,留意着小舟的脸色,非常识趣的停了手:“小舟是不是更喜欢素净一点的?” 【嘿嘿嘿,小舟真好骗。但是这些衣裳穿起来真的好好看呐!】 楚逝水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自然一开始就意识到时寒舟对这些花衣裳的抗拒,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没曾想小舟就这么由他胡来。 时寒舟仰脸冷冷看了他一眼。 楚逝水:“嘿嘿嘿。” 嘿你个大头鬼。 两人最后还是买了几件素淡一点的法衣,就这还是在楚逝水的极力劝说下: “小小年纪,咱们为啥要披麻戴孝啊?”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时寒舟方把爪子从那件黑灰色的衣裳上移开。 买完了衣服,楚逝水又带着时寒舟在街上采购一番,往他那储物的宝珠里塞满了小吃,这才心满意足的准备回白玉京去。 楚逝水在路上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问一旁的时寒舟:“小舟,以后你想要怎么办呢?” 他斟酌着问道:“要不要留在白玉京?” 时寒舟不怎么爱说话,默默的走在一边,一双绿眸淡淡的观察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倒有点像是人群里的一个异类。 楚逝水在某些方面很敏锐,能察觉到时寒舟周身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抗拒气息。 即便她穿行在人潮之中,那种隔阂感却牢牢罩在她的身上。 是了,她刚从那样的炼狱里出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融入这样的世界,做好自己未来的打算呢? 楚逝水垂眸看向走在自己身旁,隔着一点距离的孩子:“或者你想不想先在白玉京的学堂里修习一些修真的知识,到时候再考虑离开与否?” 在白玉京,新进的内门弟子们会统一在白玉峰上的学堂修习修真入门的知识,约莫两三年左右再回到自己师门的峰头,由师父继续教习。 将时寒舟安排进白玉峰的学堂,对于现在的楚逝水来说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修真基础能否打牢对于以后的修炼十分重要,况且时寒舟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做一个缓冲。 总的来说,算是当下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这是对于上辈子这会儿的时寒舟来说的,现在的魔尊殿下其实不是那么需要。 上辈子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心法足够她将修真基础筑牢,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总归要比以往游刃有余些。 可她沉吟半晌,最后开了口:“我考虑一下。” 听到她的回答,楚逝水一张美人面几乎要笑出花来。 他这双湖蓝色的眼眸平日冷冰冰的总带着锋芒,教人不敢直视,可一旦柔和下来,眉梢微翘,便带上了潋滟水光,似春日的山间清泉,蜿蜒着细细淌过人的心尖。 加之本就风华绝代的容颜,整个人像是九天之上落到凡间的仙神。 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若是有人见到他这一笑,说不得三魂七魄要丢个两三魄。 两人还没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恰好碰上来寻楚逝水的白玉京弟子。那弟子似有什么急事,面上带着点焦急。 此时离归元峰也不远,已经能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拢绕,如同一幅意趣盎然的泼墨画。 时寒舟注意到楚逝水悄悄给自己面上施了个法术,那对眸子瞬间冷了下来,连着表情都变得淡漠,重新变成了人们口中不苟言笑的邀月仙尊。 倒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楚逝水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了下去,拿了块玉牌连同那枚储物的宝珠放到时寒舟手里,冰冷的眼眸低垂,轻声叮嘱她:“山下有阵法可以传送到山顶,小舟如果出去玩,不要离太远。” 而后这人还在那弟子看不到的视角盲区,面无表情的朝时寒舟眨了一下右眼,带着点俏皮,拒人千里的架势在魔尊殿下面前一下碎了个干净。 他嘴角想悄悄咧起来的时候发现脸僵硬得可以,只得作罢。 楚逝水之后便转身同那弟子离开,有好几次都想扭头再看看后边的时寒舟,最后还是怕在那弟子面前露馅而忍住没往回看。 很快便只留时寒舟站在原地,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玉牌,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这是归元峰峰主的身份玉牌。 楚逝水竟然就这样交给了她。 魔尊殿下实在不明白这位邀月仙尊的脑回路,怎么就放心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到才认识了不到几个时辰的她的手里。 警惕心缺乏成这个样子,怕是以后被骗了不仅上凑着把自己搭上,还抢着要给人家送钱。 要知道,有了这一枚峰主的身份玉牌,将整座归元峰搬空了都成。 要是落到哪个心怀不轨的人手里,楚逝水出去一趟,回来就能发现家被搬空了,连归元峰上边种着的花花草草都能被薅干净。 时寒舟最后只能归因于这个占据了邀月仙尊躯壳的家伙,缺乏一点修真界的常识,不知道他这枚身份玉牌的重要性。 这也就是她才没动什么心思。 魔尊殿下没想着要拿这归元峰什么东西,她做不来这么掉价的事。 时寒舟没有直接回归元峰,而是在附近的树林里找了一棵老树,三下五除二的靠着小短腿小短手爬了上去,找了个合适的树杈盘腿坐在上面。 重生之后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好好内视一下她如今的身体,现下终于有了机会。 时寒舟入定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闭眼就进入了无我状态。 意识沉入身躯之中,她看清了现下识海里的状况——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有一条鲜红色的光带蜿蜒飘荡,点点星子相随,漾开这一抹亮色。 这光带就是她的灵根,精纯的灵力凝成赤色光华,乃是极品的火灵根。 灵根灵根,自然是如同根系一样深扎在修士身体里,外形上同树根相似。 但魔尊殿下的情况显然不是这般,她的灵根没有形状。 在识海中视野所见的极限,大片大片的浓雾弥漫,她看不清浓雾那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寒舟的神识在里头发着淡淡的辉光,行走在这黑暗的空间里。 她抬手滑过那条飘荡着的光带,像是指尖掠过水面,光带被分成好几道,从她指缝中流走,之后再度汇成一道。 赤色的光芒将她周身映得通红,可那一双绿眸却愈显翠色。 这里静谧又平和,一切都井然有序。 同以前很不一样。 魔尊殿下死前几十年的识海是一副炼狱情形,大地皲裂,熔浆肆虐,无数冤死的魂灵在焦土上嘶吼尖叫,叫她脑袋总是疼得要命,恨不得拿天昀剑来搅上一通。 时寒舟身随意动,转瞬之间到达了浓雾的边界,可惜她再不能往前一步,没办法弄清楚浓雾之后藏着的玩意儿。 她是拥有两辈子的人,现下的神识强大得可怕,甚至要比上辈子还要强上几分。 可是她现在羸弱的身躯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神识——一旦过于强大的神识灌注下来,身体会由内而外的崩塌,最后落得个七零八落的下场。 但强大的神识带来的好处也极多,这不仅意味着顿悟能力的飞跃,还意味着她这辈子的修炼上限要比上一辈子更高。 魔尊殿下上辈子就已经登临绝顶,但她也想知道突破顶峰之后能见到什么风景。 而且如果有不长眼的修士想要夺舍或者攻击她的识海,可怖的神识分分钟就能将他们撕碎。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她的修为,让她的身躯可以和神识相匹配,到时候便可以跨过这道边界,驱散浓雾,看看她这识海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时寒舟往四周扫视一眼,视线却突然停在了某一处。 她眯了眯眼——那些困扰她许久的怨气跟随着她的神识来到了这具身体里,却被什么限制了行动。 怪不得她的脑袋不疼了。 第11章 当你历经千帆后 时寒舟从自己的识海中出来,随后开始打坐修炼。 一个无形的涡流缓缓于她头顶上成形,周边的灵气充沛,纷纷被卷进这涡流之中,汇入她的体内。 灵气吸收进体内会被转化成元气,推动血液的运行,周流全身,循环往复,以使气血通畅。 在一个小周天的最后,元气会流向脐下一寸三分处,也就是常人所言丹府之处。正所谓修道者常伏气于脐下,守神于身内。 源源不断的灵气汇入时寒舟的体内,呼吸吐纳之间修为不断攀升。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修为已经到达练气四重。 而之前在斗角场时,她不过堪堪踏入练气二重。 此时日头早就西斜,投下一片橘红的暮色。 不远处便是海,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燃,橘色的暮光在海上连成一片,随海水起伏飘荡。 虽说修炼成果不算差,但时寒舟少有的在打坐中不在状态,上辈子的一些事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给她蒙上了一层夹杂着血腥味儿的阴影。 即便一切都从头来过,即便她成功走过了那段腥风血雨的时光,那些死亡和离别还是教她喘不过气来。 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气。 这老树的枝叶不算繁茂,时寒舟整个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有些出神,忽然忍不住想: 当一个人历经千帆,却又回到原点——她要选择在未来活成怎样的人呢? 魔尊殿下在上辈子并没有思考过这些东西,因为她事事都没有选择——就连死,在后面这几百年里也成了奢望。 可是现下她突然发现,她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 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白玉京,可以选择要不要将那些在上辈子害过她的人杀个精光,可以选择要不要在阿鼻地狱那里肩负起上万条性命。 上辈子她好似活在一个追逐游戏中,她不断往前跑来活命,被逼入一个又一个绝境,被迫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 现下她坐在老树的枝桠上,看向不远处的沙滩和海洋,白浪被暮色染成金黄,一遍遍抚过海面。她抬手将五指伸展,食指和拇指微曲,缓缓靠拢,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将落日捏在了手里。 她发现,这世界好似是很辽阔的。 也可以是很宁静的,除了海浪和风声什么也没有。 “咦,这是哪里来的小师妹呀?”几个白玉京弟子踏着飞剑恰好路过这里,看到了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的时寒舟。 “好像是个生面孔哎。”有个女弟子好奇,靠近了一些来看,“坐在这里是下不来了吗?” 小孩坐在树杈上,飘渺暮色流淌在她周身,将她那一件青衫照得更浅淡了些。她瘦得有些羸弱,肤色却极白,可惜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色,倒是苍白得像易碎的瓷器。 她在光里掀起眼帘,淡淡的看了那靠近的女弟子一眼。 一群小屁孩,年纪还不到本尊的零头。魔尊殿下心想。 “哇,好可爱的小师妹!”女弟子一下子捧住了心,踏着脚下飞剑瞬间到了时寒舟面前,一把张开手:“来!让师姐抱抱!” 被时寒舟一下子躲开,抱了个空。 女弟子也没有介怀,还一把坐在了那条树杈上,朝旁边站着的时寒舟傻笑。 剩下的几个弟子也御剑飞了过来:“师姐,把你那猥琐的笑容收收好吧!” “小师妹都让你给吓到了!” 时寒舟一下子被好几个白玉京的弟子围了起来,这几个少年人正是话最多的年纪,叽叽喳喳围着她说个不停。 “师妹你坐在归元峰底下是想要仙尊他收你为徒吗?”有个弟子问。 “我记得以前就有一个弟子在归元峰下边整整坐了一年也没能让仙尊收他为徒!”这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劝师妹你还是不要在这里等,等不到的。” “哎哎哎,我听说仙尊昨晚带了个徒弟回来!师妹要想当仙尊的弟子,怕是有点难!” “我听的可不是这样。”坐在树杈上的女弟子举起手开了口,一脸八卦的神情,“我听说,那个孩子是邀月仙尊的……那个什么……” “是什么啊?你怎么说得那么含糊?”有人显然不知道这八卦消息。 “私生子。”女弟子小小声的答。 “蛙趣,假的吧,仙尊天天修炼,哪有这样的闲时间?”这人显然不信,“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看清楚吧。” “都说是八卦,听听就好啦。”女弟子嘟囔了一句。 她又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哎,你们说,仙尊要是有道侣了,他是在上面还是下面啊?” 旁边这几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人听到这脸色爆红,有个男弟子站出来说:“那肯定是上面!” “仙尊实力绝顶,你们也都看到那几天的劫雷,那么可怖的雷劫都让仙尊给渡过了!他怎么可能屈于人下!” 坐在树杈上的女弟子摇摇头,露出一副很懂的神情:“有时候不是这么看的,不一定实力更强就一定要在上面的嘛。” “不过无论怎么样,我以后一定会是上面的。”女弟子挺直腰拍拍胸脯,“我以后肯定会找一个乖乖的夫郎,做他的妻君。” “我以后也一定是上面的,找一个软软的娘子,做她的夫君!”那男弟子不甘示弱,紧跟着道。 “我呸!就你!” “我才呸!” 这两个人随后就面红耳赤的吵在了一起。 旁边沉默的时寒舟就这么站着,单身几百年的魔尊殿下并不懂这些小屁孩到底在争什么玩意儿。 耳边吵架的声音嗡嗡的,吵得她脑壳疼。 她现在倒也是发现了——她没法听到别人的心声。无论是今天早上在凡人城镇里还是在这几个弟子面前,她都没法听到他们一星半点的心声。 她只能听见楚逝水的心声。 而且还需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如果超过十步的距离便听不到他的心声。 时寒舟正这么想的时候,脑海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歌谣: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声调上扬带着勾,欢快得能让人轻易窥探到高兴的心情。 这声音于这两天里每每在她脑海里响起,熟悉得不行。 ——楚逝水回来了。 而那两个少年人还在争执不下。 这会儿太阳下了山,天边开始黯淡下去,楚逝水高兴的往回飞,由于脸上施了个面瘫法术,所以倒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冰山脸。 他远远便看到了站在树上的时寒舟,还有旁边围着的那几个弟子,朝他们飞了过去。 那两人还在争吵的时候,楚逝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就你这修为,你这个子,还没有责任心,你还想……”那男弟子说到一半,余光突然瞥见了突然出现的邀月仙尊,被吓得尖叫一声。 “啊!仙尊!” 他们刚刚还在编排仙尊,倒不知道仙尊有没有听见,男弟子被吓得要死,一下子踏了空,眼看就要摔下剑去。 幸好被刚刚同他吵架的女弟子及时一拉,重新维持了平衡。 几人连忙低下脑袋,握拳弯腰朝楚逝水行礼:“仙尊。” 楚逝水扫了这几个少年人一眼,他刚刚倒也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当然,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现在心情愉快得不行,刚刚还以为那弟子这么焦急的找他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白玉京的几个峰主给他送礼来恭贺他渡过化神雷劫。 白玉京是四大宗门里最富的一个,主峰的峰主们送出的贺礼自然上档次。 即便归元峰也富得不行,目前还只有他一个光杆峰主,现下身上堆了“万贯家财”的楚逝水也还是开心得不行。 他非常善意的看了几个弟子一眼,结果忘了自己脸上的法术。 所以在那几个弟子们看来,那双湖蓝色的眼眸里粹满了寒意,没带上任何的感情色彩。 冷冷扫视过这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刮骨刀般刮过他们那一身皮肉。 寒意直达骨髓,吓得几个弟子都缩成了鹌鹑。 这几个弟子年纪小,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说实话,敢在归元峰编排邀月仙尊的还真没几个。 侮辱造谣师长,在白玉京可是要进思过崖的。 那里头没吃的没喝的还没有灵气,去了那的弟子都得掉层皮! 几个弟子瑟瑟发抖,已经看到自己未来在思过崖悲苦的几个月,谁知面前神情冰冷的仙尊突然来了句: “天色晚了,回去吧。” 弟子们:“……”我们是幻听了吗? 人人皆知邀月仙尊不苟言笑,性格冷淡拒人千里之外,这是邀月仙尊能说出来的话吗? 但甭管什么幻不幻听,几人如蒙大赦,朝楚逝水再次行了礼,踩着飞剑速速溜了。 不过这次还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意识到邀月仙尊同他们想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样。 时寒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树,站在树底下仰脸看着楚逝水。 夕阳最后一缕光划过她的脸颊,扫过她绿幽幽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最后消失不见。 楚逝水落到了地上,见她衣摆上沾了点细碎的树皮,蹲身替她轻轻拍了拍: “走吧,我们回家去。” 第12章 一万年不许变 刚穿过归元峰的禁制,楚逝水立马将脸上的法术给撤掉,随后就笑得后槽牙都能教人看见。 “嘿嘿嘿,我今天收了好多人的贺礼。” 他笑得眉眼弯弯,而后献宝似的掏出来好几个法宝:“小舟有没有想要的?” “我全部都送给你也成。” 这是楚逝水从那一堆贺礼里边挑选出来的上品道器。道器是品阶最高的法宝,整个修真界的道器寥寥数十不过百,更别说上品道器,每一个的出现都会引起修真界的轰动。 可现下,这几件上品道器就像街边摊的小玩意,被眼前人拿在手里,笑眯眯的问她想要哪个,全拿也都可以。 这人是脑子有坑吗? 时寒舟忍不住露出一个非常非常不解的神情。 楚逝水只是笑着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反正我也用不上啊。” “我有七杀剑就够了。” 七杀是邀月仙尊的佩剑,两者已经磨合上百年,确实是他用得最趁手的武器。 加上他已经踏入化神期,这些上品道器的确对他用处不大。 楚逝水兴致勃勃的拿出了一个白色面具,这面具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有稍显粗犷的木制纹路,颇为朴素无华。 “这个叫三生鬼面,有着极为强大的辅助作用,提高修士的防御水平,攻击力量还有速度。” “正常情况下戴上,面具是白色的。而战斗的时候这面具就会变成红色,放大招的时候这面具的辅助能力提到最高,会是黑色的。”楚逝水一脸兴奋,想象了一下戴着这个面具战斗时的场面,“这是不是很帅?” 时寒舟听着他的话,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三生鬼面上。 她想起了另外一个总戴着面具的家伙,忽然就移不开视线了。 她抿了抿唇,而后撩起眼帘看向楚逝水:“有什么条件?” 楚逝水听见她这话还愣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条件,我直接送给你。” 时寒舟:“我不欠人东西。” 楚逝水之前把她从斗角场捞了出来,也算是有救命之恩,魔尊殿下不是是非不分的家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她不认为世上存在无条件的善意。 按照上辈子的发展,她欠的这条命总有机会给楚逝水还回去。 而这个上品道器,她自然不可能就这样领受。 楚逝水闻言眨了眨眼睛,几乎是立马就理解了小舟这样说的缘故。 她一路走来,或许都没有收受过别人无条件的善意,所遇到的人都是对她有所图谋。于是心里便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等价的交易。 楚逝水很能理解她的想法——因为曾经的他也是这样的。 同时他也清楚时寒舟是一个很有坚守的人,换做另外的任何人,面对这些上品道器都不可能如此淡定,末了还要询问一句有什么条件。 其他人说不得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也要拿到他手里的上品道器。 就这也还是往好里说的——杀人夺宝这种事情在修真界还少么? 楚逝水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那这样,等你长大之后,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可好?” 帮忙是很笼统的说法,帮楚逝水杀人是帮忙,帮楚逝水吃一碗小馄饨也是帮忙。 时寒舟拧了拧眉,一张小脸有些许严肃:“你要我帮什么忙?” “嗯——具体的还没想好。”楚逝水看起来也很认真,“不过肯定是很有难度的,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时寒舟盯着他,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嗯。” 随后她抬手就要发天道誓言。 “哎?!”时寒舟还没来得及立誓,便被楚逝水眼疾手快给扯住了手,“我们不需要这样立誓。” 他把时寒舟的手拉过来,而后将她的几根手指屈起,小拇指同她勾在一处,大拇指与她相接。 楚逝水笑着看向时寒舟,黑夜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这样立誓。” 时寒舟垂着绿色的眼眸,看着他的大手和自己的小手勾在一块,没挣开。 楚逝水带着她的手轻轻晃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说完突然觉着不太对,平时说习惯了是“一百年不许变”,可是到了修真界,百年不过眨眼的事。 他刚想找补,大拇指突然感受到了对面施加的一点压力,随后便听见时寒舟开口说: “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魔尊殿下的承诺珍贵至极,期限是一万年。 楚逝水的心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 【呜呜呜小舟你怎么这么好呀。】 听见他的心声的时寒舟愣了一下,而后便见楚逝水把那几件上品道器都推到了她身边:“小舟,这些你都拿去,都拿去。” 时寒舟没有全部领受,她只是拿出了那个三生鬼面:“我只要这个。” 楚逝水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她,一个劲的劝她:“这些也顺带拿走吧,拿走总不亏的。” 虽然这些道器威力惊人,但时寒舟确实也用不上,她有天昀剑便够了。 虽说天昀剑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躺着。 她最后还是没有领受。 楚逝水只好把剩下的道器给收好,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储物的法器中左掏右掏,之后拿出了一颗绿莹莹的晶石。 晶石泛着的绿色深邃迷人,在黑暗里发着幽光。 “这颗晶石可以静心养性,帮助修士更快入定。”楚逝水将这颗晶石捧到时寒舟面前,“而且我觉得这颗晶石同你的眼睛好像,所以想拿来送给你。” 里圈是阶上绿钱一般的青绿色,外圈则是草木初生时的黄绿色,其间还可以看到一抹翠色在晶石里头游走。 楚逝水不识货,但魔尊殿下见多识广,清楚这宝石绝不仅仅只是他说的静心养性。 这宝石应该叫堪妄石,堪破一切虚妄之物,破除迷阵幻境,而静心养性只不过是这宝石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功效。 上辈子她在魔界造反的时候,军队误入江有涯布置的迷阵,死伤无数,那时候便是缺了这么一颗堪妄石,只能靠着师少尘那一双狐狸眼睛来探路。 时寒舟还没有出声,楚逝水便来了个先声夺人堵住她接下来开口要说的话: “这是我想送给你的,并不需要你用什么来交换。” “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 时寒舟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对她抱有这样的善意,明明认识还不到两天,明明她什么也没干,这人为什么愿意将这些东西都赠予她。 无功不受禄,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由来的善意?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说得好听是交个朋友,说得不好听就是利益交换。 上辈子,人人皆知魔尊殿下起事的时候身边有一无常一军师,无常摄魄勾魂,军师运筹帷幄。 但他们并不知道,三人相识的时候也是各怀鬼胎。 直到后面一同经历了无数风雨才将彼此当作自己人。 可惜最后就还剩时寒舟一个活着。 时寒舟被一阵刺眼的光芒照回了神,楚逝水正在给手里的堪妄石刻阵法,将几记化神期的攻击封在了里头,整颗宝石都发出耀眼的光来。 随后他又给宝石穿上了红绳,弄成一条项链,放到了时寒舟的手心里。 笑道:“小舟你可要好好保管。” 时寒舟低头看着手里头的项链,视线落在那抹游走的翠绿上。 有了这玩意和楚逝水封进去的化神期攻击,时寒舟现下这练气期的脆皮,只要不舞到江有涯那疯子面前,其他地方几乎就能横着走。 真是……不真实得很。 时寒舟低声道:“多谢。” 楚逝水扑哧一笑:“不用谢。” 两人一直走到了连廊处,旁边便是时寒舟昨天躺的那间小殿,她抬腿便往那边去。 楚逝水一路都在组织语言,还是把时寒舟给叫住了。 连廊上镶嵌着夜明珠,时寒舟扭头看过来,幽光落到她的眸子里,随着眨眼的动作而被搅碎成点点碎芒。 她转身站定在那里,看着楚逝水。 楚逝水有些紧张,咽了口水:“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冷冰冰的邀月仙尊,行事冷漠,我……为了迎合他们的期待,所以每次在外面都会戴上这么一副面具示人。” “但现在这样其实才是我的真面目。” 【天啦噜,楚逝水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楚逝水一开始还想得好好的,结果一开口就忘光了,只得开始胡言乱语,一点逻辑都不讲。 他实在也没法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回到归元峰就是这样的状态,出去之后就会给自己施个法术定住脸,这样看起来就是面无表情的。” 他声音低下去:“你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时寒舟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听到他这话并无意外。 她嗯了一声。 她看着楚逝水一秒灿烂的脸,鬼使神差又加了句: “我信你。” 楚逝水猛然抬头看她,脸上的惊喜不似作伪:“你真的相信我吗?” “嗯。” 原来小舟这么信任我的吗! 小舟人真好! 楚逝水高兴得简直想当着时寒舟的面转圈圈。 小舟说相信他,那他就能够在她面前放下所有包袱,不用辛苦扮演邀月仙尊的角色。 楚逝水高兴坏了! 时寒舟说完了话,抬腿便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楚逝水道:“我想去学堂。” “哎?!” 楚逝水再次感觉被天上掉下来的惊喜砸昏了脑袋,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有些不真实,回过神就连忙出声,生怕时寒舟又反悔: “好呀好呀,我就给你安排好!” 第13章 学堂 “练气期,当以气血修炼为基本,强身健体为加持,两者都不能少。” “昨天我们讲解了‘气为血帅’的道理。”在白玉峰学堂里教习的长老摸着小胡子,顿了顿,想起今日这里多了一个插班生,又多说了几句: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血行脉中,周流全身,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滞,可见气有推动血运行之效,此所谓之‘气为血帅’。” “今日我们来讲解‘精气血三宝’之说。” 堂下一堆小豆丁便哗啦啦的翻开玉简,密密麻麻的文字显于其上。 时寒舟也翻开她面前的玉简,冒出来的文字几乎吵到了她的眼睛,叫她看不下去一点。 魔尊殿下虽然不是文盲,但真的不爱看书。 她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记录得如此繁杂晦涩,教人摇头晃脑念得昏昏沉沉。 她勉强看了几行文字之后便失去了兴趣,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到这里修习的决定。 她干嘛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个学堂里大多都是刚刚踏入练气期的小豆丁,岁数最大也不过十三四,听教习长老的讲解都非常认真,一个个都探着脖子求知若渴。 可惜都是些小屁孩,耐性总是有限,不到几分钟就开始力不从心,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神游天外,更有甚者已经趴在了桌上。 时寒舟一点也听不进去,撑着脑袋,手里头把玩着脖子上挂着的堪妄石。 上边教习这群小豆丁的长老好似早已经习惯,若无其事的继续讲解:“气动依血,精固保血,精气血相伴相依而运行……” 时间一久,无论什么事都要比上边那喋喋不休的老头讲课有意思。 时寒舟看着手里头绿幽幽的堪妄石,磨了磨牙齿,莫名觉得有些痒,将这宝石放在嘴边张口咬了一下。 倒是挺硬的。 她的几颗虎牙有些痒,又拿起堪妄石咬了咬。 一个纸团突然从某个方向砸到她的桌面上。 她没理会,指尖一弹,那纸团便滚到了地上。 那个丢纸团过来的小胖子看她不理会,在旁边压低声音一个劲儿的喊她:“哑巴!哑巴你打开看看呗!” 时寒舟作为一个半途插班进来的家伙,自然在一进学堂时就被所有人注意到了。 这些个小豆丁里不少都是大晋皇朝里头的皇室子弟,被送来白玉京这里教习,对某些事情敏感得不行,稚嫩的皮囊之下心眼子不少。 于是时寒舟刚坐下便有不少小豆丁来找她说话。 魔尊殿下不爱说话,也不想同这群小屁孩过家家,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就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东西。 那小胖子许是平时被阿谀奉承惯了,见时寒舟有眼不识泰山不理会他,便一口一个哑巴的叫她。 时寒舟懒得理。 小胖子还在喊她捡起那个纸团,时寒舟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这小胖子还不死心,又撕了一张纸揉成团朝她脑袋扔去。 结果中途这纸团突然改变了方向,直直朝上边的教习长老砸了过去! 砸到了长老的脑袋上。 学堂里安静了一瞬,一时间落针可闻。 在下面搞小动作也就算了,竟然不敬师长,真是可孰不可忍! 教习长老气得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抬手便把小胖子扫到了学堂之外:“给老夫罚站去!” 烦人精终于滚了犊子,时寒舟趴在桌上美美睡了一觉。 下一堂课是由七星峰的一位师兄来讲解修真界历史,这几乎是小豆丁们最爱的课——没有背诵默写,只要听故事就好。 这位师兄周游过修真界,而且听闻他还闯过北边的魔界,博闻强识,知识渊博。 讲出的故事每每都让小豆丁们心生向往,恨不得立马长大同教习师兄一般去周游各地。 这堂课,师兄讲的是龙。 一听到“龙”,整个学堂都炸出声来,小豆丁们的睡意被一扫而空。 就连时寒舟都从臂弯里抬头看了一眼。 龙在修真界里一直都是传说中的存在,能吞云吐雾,飞腾宇宙之间,不少凡人乃至修士都信奉龙神。 她还记得上辈子自己被捅死时的那把屠龙剑,传闻中就是由龙骨铸造的。 可惜这屠龙剑现世的时候,她意识已经不太清楚,没能调查清楚这所谓龙骨的真假和来龙去脉。 时寒舟勉强撑起一点精神来听这个师兄讲解龙的由来。 如今的修真界不仅仅有着人族和魔族,同时也存在妖族。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的妖族大多是灵兽或者草木修炼成精,并没有传说中那些大妖的踪迹,血脉相对古老些的也就是九尾狐,譬如师少尘的原身便是一只九尾狐。 修真界在数万年前出现过一次断层,极少部分的典籍渡过了这一时期到了后人的手中。 人们从典籍中方才得知,在远古时代,妖族的大妖要比现在的妖族实力强劲得多,他们修为已达至臻,可以随意穿梭空间,遨游广阔宇宙。 而在这些典籍里记载的大妖里面,龙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一位,不仅实力是所有生灵里的巅峰,更是有着平和肃穆的性格,是整片大陆的统领者。 “我们虽然并没有见过龙的模样,但我们根据典籍里的描写,对祂进行了还原。”师兄拿出一块刻影石,往里面输入灵力。 随后便见一个庞大的虚影在学堂里边慢慢成形,先是锐利之至的龙角,再到威严摄人的龙头,最后是绵延起伏的龙身。 小豆丁们大多只是听说过龙的传说,却从来没这样亲眼见过祂的模样,纷纷惊喜得“哇”的一声叫出来。 学堂空间其实不小,但是一个龙头几乎占据了学堂空间的三分之一,就这还是已经缩小过的成效。 两根胡须威风的排开,一对健壮漂亮的龙角如同利刃一般,加上怒睁的龙目和上下颌尖利的牙齿,简直帅炸了。 时寒舟是个插班生,坐在学堂里最后的位置上,不知道是角度问题还是什么问题,总感觉那对龙目直勾勾的盯着她。 只不过是个虚影,她没有放在心上。 她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条复原出来的龙。 之所以后世人对龙如此推崇,是因为那些典籍里记载的一个故事,这在后世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传说。 这个故事里记载了这大陆上最后一条龙与天道的恩怨。 龙有着强大的实力和美好的品德,成为了所有生灵的统领者,威胁到了天道的地位。 天道善妒无德,降罚于世,于是末日浩劫来临。 洪水滔天,天地塌陷,日月无光,灵气溢散。 龙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拔了龙须化作舟船,砍了龙角化作支撑天地的支柱,挖了龙目化作日月,剥了鳞片化作星辰。 一身血肉化作灵气和粮食,一副龙骨化作连绵的山峦平原。 龙身与天地相融,天道落败,浩劫从此结束。 后因亿万生灵感念龙的付出,信仰之力将其复活,一步成神。此后世间再无束缚,万物化生皆于掌中,龙离开了此界。 这便是龙的传说。 其实说到龙,人们都会想起四大宗门里面的姑射山。 姑射山是四大宗门里最古老的一个,立宗至今已有数万年,几乎是断层之后出现的第一个宗门。 而姑射山与龙的缘分颇深。 姑射山的第一任掌门其实一开始不过是个凡人。 她在冰天雪地的时节出门浣洗夫家的衣物,河上结了冰,每每都要用凿子凿破了才能取到水,她冻得十指发红,耳朵生了冻疮。 体力不济之时,从冰面上滑倒,掉进了一个幽深的山涧。 她于山涧之中捡到了一本书,书上记录的精怪她闻所未闻,她翻看到了最后,见到了书中记载的龙的故事。 她不知为何,看完了这个故事后怔愣了许久,视线落在故事的最后一句——龙于姑射山北部一带飞升成神。 她掉落的山涧并不难找,可是直到夜深之时,也无人来寻她。 她握着典籍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做下了决定——她要去寻龙,她要去姑射山北边寻龙。 她要抛弃这该死的一切。 她就这么离开了,踏上去往姑射山的路途,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到达了龙的飞升之地。 她最后获得了龙赐予的机缘。 她在姑射山一带立了宗,宗派名字便是地方名。姑射山只招收女弟子,用极其迅猛的速度成了当世的第一大宗,也为后边男女平等的普遍现象奠定了基石。 “姑射山每十年会有一次龙神祭,等以后你们修为再高些,便可以同师兄师姐们一道去。”教习师兄吊足了小豆丁们的胃口,张手比了个大小,“那里会有那么大的龙船,还会有热热闹闹的游龙,晚上千家万户都亮起龙灯,可好看!” “哇!” 小豆丁们就只管惊叹,一双双眼睛圆溜溜的。 时寒舟其实也见过龙神祭,那会儿姑射山附近的人流多,鱼龙混杂,方便她混入其中躲避追杀。 教习师兄说的龙船她是见过的,其实不过是船头弄成龙头模样,外边再拿点鲜花点缀,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时寒舟进去过龙船里边一次,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原先载歌载舞的龙船变得静谧无声。 龙头被溅了无数鲜血,龙目上沾了一大滩血,缓缓流下,远看就像是一行血泪滴落。 龙船上堆满残肢断臂,客人仰脸吊在船沿,脖子上的血滋飞好几米,舞女倒在地板上气息全无,嘴里流出蜿蜒血迹。 龙船上无一活口,鲜血渗透甲板,漫进底下的水中,在湖中晕开一片红色。 时寒舟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剑,消失在深沉夜色之中。 第14章 给你做饭 时寒舟好不容易挨完了上午的时间,收拾好东西起了身,跟随着一众小豆丁去往附近的膳堂。 他们都是些练气期的弟子,没法辟谷,所以宗门便在学堂附近建了膳堂提供三餐。 教习修真界历史的虞师兄在前面给这群小豆丁带着队。 时寒舟低头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恹恹的想着下午的时候要不要直接逃课算了。 简直在浪费她宝贵的修炼时间。 此时是大家上午学习结束的时间,膳堂里有不少人,大多数是些还没到筑基期的弟子,还有一些筑基期以上但是嘴馋的弟子也混在里头。 时寒舟按照虞师兄教的,捧着木托盘排着队伍去打饭菜。 膳堂里的菜式是固定的,都是白玉京里头的厨修做的,虽然都是大锅菜,味道有一点瑕疵,但是填饱肚子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时寒舟一路上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她离那些饭菜近了,闻到了这些饭菜的味道。 她突然就僵住了。 脸上的血色不受控制的褪去,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惨白。 轮到她上前时,打菜的师姐问她想要吃些什么,一连问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师姐抬头看她,发现面前的小师妹脸色惨白,忙问她:“小师妹是哪里不舒服吗?” 时寒舟盯着那一道道菜式,脸色白得瘆人,眼睛却爬上了血丝和浓郁的戾气。 她想起来了。 当年被秦闲关在地底下时,他们这几十号人大多都没到筑基期,为了他们能在折磨下吊着一口气,他每日都会给他们吃一顿饭。 各式各样的残羹剩饭混在一起,散发着酸涩难闻的馊味,被他倾倒在他们面前。 混杂着泥土,是狗都不吃的东西。 双手被铁链紧紧缚着,要想不被饿死,要想活,就只能弯下腰,像狗一样去舔地上的残羹剩饭。 要是死都不吃,秦闲就会踩着那人的脑袋,将他摁到那摊潲水里。 双臂本就动弹不得,被他这么一踩,会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彻底脱臼,之后若是不管,双臂都会慢慢坏死。 时寒舟到了现在都能记起那些东西的味道。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一到筑基期之后就彻底辟了谷,此后再没有碰一点吃食。 她看着这膳堂里的菜式,明白了上辈子秦闲就是从这膳堂拿的潲水。 时寒舟闻着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胃里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起来。 虞师兄刚好也在旁边,注意到了时寒舟这边的情况,走了过来。 他见时寒舟脸色很差,拍了拍她的肩:“时寒舟,你还好吗?” 时寒舟猛地扭头看他,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但随后就被她遮掩了起来。 她忍受着这些令她生理性恶心的味道,缓缓的摇了摇头。 她也不管别人什么反应,没要饭菜,拿着木托盘走开了,显然是不准备吃了。 * 今日是时寒舟第一天去白玉峰的学堂,楚逝水本来想着就算施个法术改头换面也得送她去上。 结果师姐颜之遥派弟子来喊他,加上时寒舟也道不需要他送,所以楚逝水看着时寒舟坐上了仙鹤之后,便同那弟子去往宗主所在的七星峰。 昆仑墟那边的效率还算快,这才过了几日,那地下斗角场的事情就已经有调查结果了。 当然,这也同楚逝水当时扣住了一堆修真家族的子弟有关。 昆仑墟这回派了他们的首席大师兄来同他们白玉京这边接洽。 昆仑墟的大师兄在原书中热度也不算低,此人是个十分纯粹的剑修,颇有游侠之性,一诺千金。在男主萧青云有难之时,毅然凭着一人一剑,杀到江有涯的魔殿里,将萧青云给薅了出来。 而这位大师兄做出这个承诺,不过是因为很久之前,萧青云请他吃了一碗面。 楚逝水也蛮想见识一下这个人物,去的时候还有点小激动。 结果见到面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位昆仑墟大师兄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为人长得十分端正,背上背着一把通体鸦青色的剑,朝楚逝水看了过来。 随千里向面前这位邀月仙尊行了一礼:“拜见仙尊,弟子随千里。” 楚逝水并没有回答他,一双寒冰般的眼眸看向他的面容,教随千里额头上冒了几滴冷汗,想着宗主说得不错,邀月仙尊性子漠然,不容易相处。 可惜事实跟随千里脑袋里想的是天壤之别。 楚逝水完全没有刁难人的意思,他只是惊讶,看着随千里这张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不是前些天在镇上遇见的“裤裆漏风”兄吗?! 虽然脑袋上的乱发已经梳理好了,身上的衣物也拾缀得不错,剑上的破布条也揭了,但是他还是认得这张脸的啊! 他和小舟看这人吃馄饨看了半个时辰,哪能不认得! 昆仑墟大师兄随千里成功在读者楚逝水面前塌了房。 他原来是个一顿饭吃四五十碗小馄饨的人物! 读过原书的都知道昆仑墟是个穷窝窝,弟子们还要在昆仑山脉上养灵兽来补贴家用,但楚逝水实在没想到竟然穷成这样——就连首席的大师兄都穿得像个乞丐。 他还以为修真界那句冷笑话有夸大的成分:街上每十个有修为的乞丐,起码有四五个是来自昆仑墟的。 现在想想,也许情况真的是这样。 怪不得大家都给昆仑墟安个“丐帮”的绰号。 楚逝水恍惚了一阵才发现眼前这人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忙点了一下头。 随千里这才直起了腰:“多谢仙尊。” 楚逝水颇有些不好意思:“先进殿内吧。” 随千里之后便向楚逝水和殿上的颜之遥报告起事件的进展。 他们总共在昆仑墟挖出了十多个这样的地下斗角场,同时不顾那些修真家族和权贵的阻拦,将涉及的人尽数羁押。 这些地下斗角场成立时间竟有数百年,形成了一条近乎完整的商业链,里面奴隶的来源多样,有些是爹娘养不了卖了换钱的,有些是用钱财骗过来的,更多的是抓过去的。 地下斗角场的观众实行非常严格的推荐制,想要进来观看必须有足够的人推荐担保,这也是它们长期不被发现的原因。 查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昆仑墟执法堂的弟子们都惊得四肢冰冷。 “但随后我们又发现了其他更惊人的东西。”随千里拿出刻影石,放出了里面的画面,“这些地下斗角场的创立跟魔界有联系。” “甚至不止如此,我们怀疑有不少修真家族跟魔族有联系,不仅仅只是我们昆仑墟境内,很可能遍布整个修真界。” 楚逝水听到这也觉得心惊胆战,他原先也只是觉得这些乱象得整改,杀鸡儆一下猴,倒是没想到能挖出这些东西来。 ——按这样下去,修真界还不得被魔族间谍穿成筛子? 颜之遥听完随千里的报告后神情没太多变化,显然在之前就和其他三个宗门的宗主讨论过这事。 这回修真界可能真的要伤筋动骨一番。 她的视线移向站在一旁垂着眉眼的楚逝水,想着立个正道魁首的事情也得推上正轨了。 人心惶惶的时期,总得立根定海神针在。 楚逝水离开七星峰时恰好是弟子们去膳堂吃中饭的时间,他顺道去看看小舟上午适应得怎么样。 结果没在白玉峰上的膳堂见到她。 所幸他今早给了时寒舟一块归元峰的弟子玉牌,顺着玉牌的方位找了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是吓一跳——小舟正撑着树,弯下腰狼狈的干呕着。 时寒舟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两手撑着粗糙的树干,佝偻着腰,低头控制不住的干呕。 酸水从痉挛的肠胃里反涌出来,所过之处火辣辣的一片。 吐无可吐之后,那股子恶心还是像附骨之疽一样摆脱不掉。 好死不死,时寒舟这时候的脑袋又开始疼了,那股想吐的感觉愈发强烈,教她全身都难受得紧。 忽然听见有人唤了她一声:“小舟!” 时寒舟僵了一瞬,而后落入一个有着阳光气息的怀抱中,鼻尖嗅到了一股平和的味道。 楚逝水轻轻的替她拍着背:“没事的,慢慢来。” 时寒舟的头疼神奇的开始缓解,那股子恶心的感觉也开始褪去,她深呼吸几次后,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楚逝水关切的问她:“是膳堂里面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时寒舟顿了一下:“嗯。” “没事,那以后我给你做。” “我做的菜可好吃了。” 第15章 改邪归正 归元峰也有庖屋,虽然许久没有使用过,但前几天时寒舟闭关修炼的时候,楚逝水没什么事干,就将这庖屋修整一番,添了厨具和食材。 凡人城镇里面的吃食虽然也不错,但楚逝水其实更喜欢自己做饭。 在现代世界,他总喜欢自己捣鼓些吃的,毕竟外边的饭馆消费贵,也不一定卫生健康。 今早他本来想做些油条,结果颜之遥这边派人叫的急,就没做成。 但是发酵好的面团已经被切成了大小适合的条状,只要放锅里炸上一会儿就成。 楚逝水做饭还需要时间,所以就炸了几根油条先给时寒舟填填肚子。 刚炸好的油条泛着诱人的金黄,像是一瓣瓣熟透了的香蕉,散着一股油香。 外皮被炸得酥脆,时寒舟将一根油条从中掰开的时候,酥皮直往下掉。 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犹疑着尝了一口。 味道很不错,外边酥脆,里头绵软,还夹杂着一股软乎乎的奶香味。 她前几天在修炼,但也知道楚逝水在那庖屋里捣鼓,想着这可能就是他这几日捣鼓出来的东西。 楚逝水没给别人做过吃的,看到时寒舟眉目舒展的吃着,想必也是合胃口的,心情不免有些雀跃。 想跟她多说一些。 楚逝水也拿起了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这东西其实也叫做‘油炸鬼’。” 时寒舟僵了一下,仰头看他。 楚逝水:“炸油条的时候特别解压,一把油条下到油锅里面,油里就会滋滋的冒出一堆气泡,将整根油条都裹住。” “一会儿油条就会被炸得浮上来,用筷子给它翻翻就可以炸得更加均匀。” “之后再炸一会儿,整根油条就会变得金黄诱人,这时候就得赶紧捞上来放凉。” 楚逝水在一边说得滔滔不绝,却没发现时寒舟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被抽去。 明明近在咫尺,楚逝水在她的面前却好似远去了,而他身后的背景变得模糊起来。 有一股足以烧灼一切的烈火扑面而来,时寒舟看到了那个无边无际的尸油海,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尸油味呛进她的鼻子,灌入她的呼吸道。 这里是阿鼻地狱。 尸油由于沸腾而不断翻腾出滚烫的气泡,像是个宽阔的熔浆池。 而在这熔浆池里,无数具尸体头朝下飘在上头,身上的皮肤被油炸得像是膨胀了的鸡皮,又像是她手里这根油条的酥皮。时寒舟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胃里又开始翻天覆地的闹腾起来。 魔尊殿下忍了半晌,头一歪,再次没骨头似的吐了。 将楚逝水吓得脸都白了。 他手足无措,只得拍着时寒舟的背,看她把吃进去的那点油条吐了个干净。 楚逝水一脸担忧愧疚:“小舟,是……是我做得太难吃了吗?” 时寒舟喘着气,抬手把桌上的茶杯拿下来喝了一口茶,润了润火辣辣的嗓子。 而后摇了摇头。 她声音嘶哑:“不吃油炸。” 楚逝水听到她的回答恍然大悟:“小舟不喜欢吃油炸的是吗?” 时寒舟:“嗯。” 时寒舟:“……也不吃膳堂。” 楚逝水点点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膳堂那里吃,小舟还有什么忌口的吗?” 时寒舟摇摇脑袋。 楚逝水看着小舟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心疼得要死,替她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往耳朵后边别了别:“那小舟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熬个粥吧。” 他也不准备花时间做什么菜式,只是拿灵兽肉去熬了一锅浓郁的肉粥。 灵兽肉含有灵气,练气期的修士不用吃太多就能填饱肚子。 两人一起分了那锅肉粥。 时寒舟吃完之后,脸色总算是好了些,没有了之前风一吹就要倒的虚弱感。 楚逝水没有让她去下午的学堂,替她告了假,让她再好好休息一阵。 魔尊殿下自然不会因为吐了两次就脆弱成这样,上辈子身上被弄了千八百个窟窿,她还能沉住气,将追杀她的人一个个弄死。 但听说不用去下午的学堂,魔尊殿下也乐得坐享其成。 下午的时候,她悠哉的倒挂在树枝上。 整个人倒着,膝弯勾着树枝,两手顺着重力往下垂,头发和衣摆也往下边坠。 几只雀鸟落到树枝上,用尖尖的鸟喙啄她的膝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落,坠到时寒舟绿色的眼眸里,像是打在翠绿的树叶上一般。 时寒舟微一扭动脑袋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加上她整个人头朝下的姿势,有种走在天空之上,而头顶是大地的感觉。 有人同她说过,倒挂在树上就像行走在天空之上,有种脚下的路无边无际之感。长空无际,你可以往任意的方向走,可以越过流云,踏过星辰,去往任何地方,无阻无碍。 可当脚落在大地上时,群山沟壑,川流河海,茫茫大漠,莽莽冰原都成了阻碍,可以行走的道路被局限,无数人被困窘于一寸之地,沉浮在一念之间。 可惜上辈子跟她说过这些东西的家伙没能活着离开阿鼻地狱。 时寒舟在成为魔尊殿下之后,不知不觉的也变得喜欢在树上倒挂起来。 现下她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这辈子她不掺和进那些事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就能活下来? 江有涯的确是个疯子,整个魔界都在他的高压统治之下苦不堪言,被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 但是因为时寒舟而死的人,是要比死在江有涯手下的人还要多的。 她虽然推翻了江有涯,但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 死去的人紧紧叠在她的身后,成了一座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尸山。 这些事情同她后期的头疼也脱不了干系。 现在很多事情都还没发生,她要不要就留在修真界,当个不问世事的修士?一心扑在修炼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辈子就改邪归正做个好人? 第16章 噩梦 可惜魔尊殿下改邪归正的想法中道崩殂。 她于当晚做了一个梦。 她梦回被秦闲关押在南都峰地下的那段日子。 时寒舟浑身冰凉,趴在一张冷硬的石床之上,四肢被粗大的铁链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拼命挣扎也只能换来一点铁链相摩擦的哗啦声。 周围环境阴森,微弱的烛光在远处摇曳,寒气上涌。 她一下又一下的喘息着,用力扭着脑袋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家伙,眼里布满血丝,射出仇怨的光。 她实在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嘶哑得好似破锣:“松开!” 秦闲选择性耳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里冒出狂热的神情,像是在看什么作品一样。 他的手落在时寒舟尚且稚嫩的背上,隔着一层粗糙的布料,捏过她往后凸的脊骨: “五年了,我终于成功了!” 他指尖顺着时寒舟的脊骨往下,在胸椎处探到了一块有着明显突出的骨头,嘴里嚷嚷着:“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 秦闲一手用力摁住时寒舟的脖子将她死死按住,一手用尖利的小刀朝她这块胸椎处一把刺下。 划破皮肤和血肉,使那块不同寻常的骨头显露出来。 这是一块附在脊椎之上的多余的骨头,在幽暗阴湿的环境中静静发出微弱的红光。 秦闲欣喜若狂,手指探进时寒舟的血肉之中,抠住了那块发光的骨头,想要将其用力扯出。 在秦闲的指尖刚碰到这块骨头的时候,时寒舟整个人都挣扎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像是身体里所有的神经在这一秒里全部集中在了这块骨头的附近。 锁链开始哗哗作响。 等到秦闲捏住骨头往外拔的时候,时寒舟几乎觉得自己要像泥塑被人砸在地上摔碎一样痛苦,身体好似就要四分五裂。 她拼命挣扎起来,四肢艰难的挥舞着,一根锁链竟然在她的挣扎之下断裂开来! 得了自由的手便朝秦闲抓去,她使劲想扭过身来阻止他的动作。 却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匕首一把钉住了手掌! 秦闲趁机使力,将那发光骨头往外拔。 时寒舟口眼耳鼻尽数涌出血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血沫。 她在濒死的状态之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生物本能——绝对不能让他夺走这块骨头。 若是失去了这块骨头,就会失去什么特别特别珍贵的东西。 时寒舟发起了狂,绿色的眼眸燃起烈焰般的色彩。 可一只粗糙的手冷不丁的将她脑袋一把摁住,无法抵御的威压朝她兜头砸下,镇压了一切。 时寒舟的血液好似在那一刻凝固,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脑海里炸出无数星点,再提不起一点反抗的想法。 这里除了秦闲以外还有一个人。 骨头最后被生生拔了下来,在那一刻,时寒舟几乎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迫从这具身体里扯了出去! 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古怪的梦境,剧烈的头疼瞬间席卷她的脑袋。 “唔!” 时寒舟捂住脑袋,泄出一丝痛呼,从榻上狼狈滚落。 她双手抱住头,蜷缩在冰凉的白玉地板之上,簌簌冷汗打湿了发鬓和衣袍。 上辈子头疼的时候她修为已达出窍九重,登临绝顶,那会儿还能压制一下识海里的东西。可现下也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前几天在识海中被封住的那些怨气纷纷又冲破出来,在她的识海里横冲直撞。 脑袋疼得她青筋从额头上冒出,除了痛觉几乎失去了其他所有感知,眼睛也没法睁开。 旁边桌上的夜明石幽幽的发着光,照亮时寒舟满是汗水的脸颊,尚且稚嫩的五官痛苦得扭在了一起,披散下来的头发也黏在脸上。 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虚浮着站起身来。 但此刻她的意识已经不清醒,凭着本能开始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这段时间是雨季,一到夜里就下雨,落在地上溅开朵朵水花。 时寒舟颤着手推开门,穿过雨幕踉跄走到连廊之中,她撑着连廊的白玉栏杆,就这么一点点往前挪动。 夜雨下得很大,斜落着砸到她的脸上。衣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山风一吹夺去大半热量。 连廊顶上挂着一盏盏夜明灯,随着呼啦啦的山风打着摆,光线时明时暗。 时寒舟努力睁着眼,面前的一切却都开始模糊下去,就连光线也黯淡下来。 她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小榻上。 她睁眼看了看周围,发现是在楚逝水的居所里头。 时寒舟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奇怪,热得慌,便想把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给掀开,还没掀起的时候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舟,醒了?” 楚逝水手里捧着一碗药,快步走了过来:“你在发着热呢,先别掀被子。” “捂一会儿发发汗先。” 他将药汤放在桌上,给时寒舟垫了个软枕,让她坐了起来。 楚逝水看时寒舟现下的脸色仍是不好,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被她下意识的撇开脸躲过。 他将声音放得轻柔了些:“乖,只是看看你现在的温度。” 再次伸手过去的时候,时寒舟没有再躲,只是用那双绿色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 楚逝水摸到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心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昨晚三更半夜的时候,楚逝水被一个噩梦吓醒,缓了一阵之后注意到自己门边好似趴了个小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但是几秒后,他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修真界修为最强的邀月仙尊,这才鼓起勇气看了看外头。 ——发现小舟浑身湿漉漉的,无知无觉的倚在他的门上。 外边的雨下得淅淅沥沥。 楚逝水一摸额头发现她烧得厉害,立马给她输了些灵力,将她抱进里头的一张小榻上。 而后又去寻了碗药汤。 楚逝水把桌上的药汤拿下来,用勺子搅了搅,确定温度适应之后,开始给时寒舟喂药:“喝点药就好啦。” 时寒舟垂着眼看向递到自己嘴边的勺子,里头盛着的药汤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 她将手从被子下抬上来,接过了楚逝水手里的碗和勺子:“我来。” 楚逝水看着面前的小舟捧起碗,一大口一大口的灌下去,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的时候就恨不得一口吞了,长痛不如短痛。 时寒舟灌完了那一大碗药汤,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已经苦得三魂七魄丢了两魄。 嘴里的苦味苦得发涩,苦得她只想躺尸,什么也不想。 但下一秒,她嘴里突然被楚逝水塞了颗什么东西。 甜味一下子在味蕾上绽放,驱散了嘴里残余的苦味。 是一颗糖豆。 魔尊殿下没吃过糖,忍不住舔了又舔,一下子就把那苦涩的药汤忘在了脑后。 很甜。很好吃。 第17章 谋杀 时寒舟喝完了药,吃完了糖,又被楚逝水塞回了锦被里头: “小舟就再歇息一天吧,等明天好些了再去学堂。” 时寒舟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床铺里,侧过脸看向楚逝水离开的背影。 她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每次碰到他脑袋都不再疼这事应该不是巧合。 这邀月仙尊皮囊底下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又是什么来头? 用了什么方式来封印她识海里深重的怨气? 时寒舟眸色深沉下去,透过那扇窗棂,看到楚逝水飞身离开了归元峰。 这事暂且也不急,毕竟她短时间之内还不会离开白玉京,总还是有时间探究清楚楚逝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时寒舟躺在小榻上,开始回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秦闲扯出了她脊柱上一块突出来的骨头,那种剧烈的疼痛直到现在她都有些恍惚。 可是在上一辈子,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遭。 她没有这段记忆。 若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断然不可能没有半点印象。 但时寒舟并不认为这事一定是无中生有的——实在是太真实了,森冷潮湿的环境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直到现在都令人作呕。 她忽然眯了眯眼,想起了被关押在南都峰地底下的一件小事。 那会儿也临近她出逃的日子。 为了能有基础的时间观念,她很早就开始每日用指甲在缚住手部的铁链上划痕,每一道痕迹便是一日光景。 同时她也会把时间记入脑子里,一旦忘了就能摸索这铁链上的痕迹来判断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 可那一天她摸过那些划出来的痕迹的时候,发现和自己记忆中的差了两日。 指甲划出来的痕迹要多上两道。 她在之前从没有出现过错误,但恰好那时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想着也许是真的太疲惫,出了点差错。 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现下她回想起来,才发现隐隐的不对劲。 这个小插曲没过多久,秦闲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当着时寒舟的面暴毙而亡。 时寒舟趁机便往外逃,她清楚在这里被关押的不止她一人,想着把这些人都给弄出去。 魔尊殿下那时候还是个单纯又良善的孩子,想着能把别人也一起救出。 一是为了救人,二是为了以后好对秦闲做下的恶事进行指证。 好教这些罄竹难书的事情被揭露于阳光之下。 可等她寻到那些人的牢房前,一身血肉都像淬了冰一样冷下去——那些人都死了。 这个地下洞穴,除了时寒舟之外,无一活口。 只有她还是个会喘气的活物。 时寒舟在那里面站了半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成了那个替罪鬼。 有人将这里的人杀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个活口。 将所有的矛头都嫁接给她。 后边的确如她所料,事情发酵极快。 几乎是她前脚逃出,后脚便东窗事发。 对于她的追捕铺天盖地,无数人都在声讨她杀人夺宝,抢走了“圣骨”。 死的是白玉京的长老,但出乎意料的是,白玉京反而不怎么声讨时寒舟,甚至在某一次放了她一马。 这也是现下时寒舟还愿意留在这里上学堂的缘故。 不过后边矛盾激化,加上时寒舟的进阶速度可怖,反杀了那些追杀她的人,而且手段残忍。 她也真正成为了修真界的公敌,大人们闻之色变,小孩谈之难眠。 如今方才七岁,手上还没怎么沾过鲜血的时寒舟抬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脊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凸起的地方。 如果昨晚的梦是真的,那么很有可能,那些人口中的圣骨就是从她脊柱上挖下来的。 如若将时间线拉长再拉长——就会出现屠龙剑。 传闻中融了龙骨的神剑。 这块龙骨会不会又和这“圣骨”有关系呢? 如果这一切都有联系。 那可真是好一场针对她的谋杀。 * 继昆仑墟开始大肆清查地下斗角场之后,白玉京也开始对这个东西进行清查,毕竟没有理由这斗角场只出现在昆仑墟范围内。 现在这事已经被挑破,那些藏在背后的人肯定已经有所行动。 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抓住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慢慢将背后的人摸索出来。 楚逝水之前将那些斗角场的观众冻住的行为其实算得上是打草惊蛇,但没有他这一场“打草惊蛇”,谁都不会注意到在修真界的角落里隐藏着这样的黑暗。 颜之遥今日叫上了几位信得过的长老和楚逝水,将昆仑墟查到的东西同这几个长老说了。 听到修真界可能存在一堆魔族的奸细,还有那灭绝人性的斗角场,几位长老的脸色都差到了极点。 这几个长老大都年岁不小,经历过修真界和魔界针锋相对的艰难岁月,现下好不容易平静几年,结果告诉他们如今魔界奸细遍地都是,修真界里还有不少人作奸犯科,其罪难书。 真真是气都要气掉半条命。 颜之遥扫视他们一眼:“所以现下我们白玉京应当如何应对?” “那必然是要把我们管控境内的蛀虫都找出来,绝不姑息!” “背后的魔族也要挖出来,我修真界必不可能被这些魔界间谍入侵成个筛子!” 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楚逝水突然出了声:“要自查。” 管理范围内已经出现问题,那宗门内部肯定也出现了问题。 楚逝水想起秦闲,下意识觉得这人可能跟这些事有点联系。 就算没有关系,秦闲也绝对是白玉京的毒瘤,必须除掉。 楚逝水提出的自查确实很有必要,几位长老也跟着附和。 几个长老和颜之遥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大致的应对策略制定好,其后颜之遥只要在其基础上进行细化,就可以分配给弟子长老们实行。 在几位长老离开后,颜之遥将楚逝水留了下来。 她开门见山道:“师弟,你在斗角场里冻住的那些人准备怎么处理?” 楚逝水沉吟一会儿,掀起眼帘:“这要问一下别人的意见。” 颜之遥:“谁?” 楚逝水:“时寒舟。” 颜之遥没了在长老面前的严肃,挤眉弄眼一番,打趣他:“还没收成徒弟?” 楚逝水还是没能接受宏才大略的宗主莫名朝沙雕风的方向发展,加上被戳到一点点痛处,好吧,只是一点点,不痛不痒的那种—— 他没出声。 颜之遥见好就收:“那你这几天就征求一下小朋友的意见。” “总把人冻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楚逝水点头。 颜之遥问完这问题,显然还没有让楚逝水离开的打算。 她突然直直看向了楚逝水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平和又极具亲和力的眼睛在这一刻化作利芒,似乎要将楚逝水看个透彻。 要放在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那会儿,楚逝水肯定要被吓个半死。 但是现下,不知道是他脸皮真的厚到可以抵挡眼神攻击,还是颜之遥身上那种奇怪的熟悉感—— 总之,他很平静的看了回去。 颜之遥锋利的眼神没过多久就软化了下去,变脸速度犹如三月天。 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你刚刚提起自查的时候,显然还有话要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楚逝水脸皮厚了不少,也当做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回答道:“宗内也许有藏污纳垢之地。” 颜之遥思考了一会儿:“南都峰。” 楚逝水心下一惊。 颜之遥继续道:“南都峰万年前从地底里抬升而起,底部镂空很多,有不少洞穴。” “的确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这样的敏锐力,无怪乎颜之遥年纪轻轻就端坐宗主之位,那些年纪大的长老也都信服于她,奉她的话为圭臬。 第18章 流苏耳坠 时寒舟到了下午的时候,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温度基本回归正常。 保险起见,楚逝水给时寒舟做了一点清淡的青菜粥,又给她喝了一碗汤药。见她好像还蛮喜欢糖豆,留了一大包给她。 楚逝水想着给人解冻这事也不急,让他们再多冻几天也不错。 于是准备等时寒舟身体完全好了后,才跟她说这件事,问一下她的意见。 楚逝水怕时寒舟晚上的时候又出现什么问题,于是收拾好自己居所内的那张小榻,想着这段时间不如就让她住在这里。 他小时候睡的是大通铺,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一处,倒是不觉得才七岁的时寒舟同他住在一处有什么问题。 加上小榻旁边还有屏风,把后边挡得很严实,将他偌大的内室分成了两个空间,不用担心隐私的问题。 而且小舟出了什么情况,他也能第一时间感知。 时寒舟嚼着糖豆,对他的安排也没有意见——这也刚好是个观察楚逝水的好机会。 她虽然也知道楚逝水对她没有恶意,但太多年养成的猜疑心一时半会没法消除,而且楚逝水知道的东西不少。 总得摸摸这人的底。 时寒舟这人猜疑心重,却没有什么心计,或者说她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嗤之以鼻。 她更信奉实力为尊。 在某个方面,她是个很纯粹的人,如果遭遇什么挫折,只会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于是就会想方设法使自己的实力不断增强。 这也是她上辈子当上魔尊,修为立在大陆之巅之际,实力还能进一步上升的缘故。 在足以粉碎一切的恐怖实力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只是无用功。 所以第二天早上,楚逝水想把小舟叫起来去学堂的时候,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入定修炼了。 楚逝水觉得小舟身上好像有种紧迫感,但他将其归咎于她尚未适应环境的不安。 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才会对提高修为这么执着。 于是他便没有再打扰她。 又替小舟告了一段时间的假。 楚逝水之所以想将小舟送到学堂,并不是想要她能在这里学到什么修炼心法,毕竟看过原书的他清楚未来的魔尊殿下到底有着多恐怖的领悟能力。 他了解到设立在白玉峰的学堂不仅仅教习修炼心法,还有很多修真界历史和思行的课程。 原书中的时寒舟是浸在血海里野蛮长成的荆棘,从没有人指导过她人该是什么样,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楚逝水清楚那种感受——一张白纸被迫抹上各种各样的色彩,浓墨和重彩堆砌其上,最后只能不受控制的成为一张深色的废纸,走向末途。 他想趁着小舟年纪尚小,很多事情也没来得及发生,给她一个快乐的幼年时光,塑造健全的人格。 他希望时寒舟以后走得是康庄大道,挣得是锦绣前程,再不要走那血海之上的夺命桥。 楚逝水看了一眼端坐在榻上入定的时寒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道屏风,走到内室的梳妆台前,微弯下腰看着自己这张脸。 冰肌玉骨,浑然天成,如同天山上最纯净的一捧雪。 楚逝水摸了摸脸:“嘿,我可真美。” 他随后却垂下眼帘,鸦黑的睫毛于眼睑处打下一点阴影,看了镜子中的人好一会儿。 而后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 他拿出了一个有着红色流苏的耳坠,挂在了自己右耳处。 深红色的赤晶连着同色系的流苏,坠在他白玉一般的耳朵上,随着步伐微微摇曳。 这样红色的耳坠缀在他的耳朵上,无疑是极为显眼的。只要眼睛没有问题,第一时间都会关注到他的耳坠。 邀月仙尊常年冰冷的脸上,缀了这么一个耳坠,连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都削弱了不少,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楚逝水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而且昨天颜之遥看他的眼神只要没有瞎都知道不对劲。 他意识到颜之遥应该知道了一些什么,也是,他只是个空有一副皮囊的冒牌货,被发觉不对劲也是迟早的事。 但昨天颜之遥并没有对他做些什么,按照颜宗主的性格,她是绝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隐患的。 虽然不清楚颜之遥到底是因为投鼠忌器还是其他的什么,才选择在看出不对劲之后选择放过他。但既然没有对付他,那么就说明他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安全的。 但楚逝水终究不是邀月仙尊。 他一个现代社会的社畜,根本没办法将邀月仙尊这个角色扮演好。 他也不可能总是活在邀月仙尊的阴影下。 楚逝水是一个鲜活的,有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穿书之前他没办法做自己,穿书之后难道还得当个活在别人阴影下的怂货吗? 那个只在他穿书第一日出现的傻瓜系统现下无论他怎么叫唤也不见其踪,楚逝水干脆就不理会了。 他穿书已经好几日,虽然还处在适应的过程中,但他已经很难将这里视作一个书中的世界。 被文字刻画出性格的人在书里更像是一个个符号,作者为了将笔下的角色描绘形象,总爱对人物性格的某一点进行一顿文字的狂轰滥炸,好让读者能记住这么个人物。 但事实上,每个人的性格都不是那一“点”能概括的,而是成“面”的,有着太多文字都没法描绘出来的幽微。 譬如颜之遥时不时的幽默,还有小舟爱吃糖的细节。 这是书中完全没有提及的。 他们不是单薄的纸片人,而是真正活在这个世上的性格鲜明的人。 楚逝水清楚他没法永远在他们面前扮演邀月仙尊,但也知道不能一下子变化太大,一切都要慢慢来。 于是他先给自己戴上一个邀月仙尊不会戴的耳坠,潜移默化的改变那些人对他的印象。 而且他也一直想缀一个这般鲜艳的耳坠。 楚逝水伸出指尖拨了一下右耳耳坠的流苏,转身离开了归元峰。 于是整个白玉京的弟子都在这天看到了他们不苟言笑的仙尊右耳缀了个红艳艳的流苏耳坠。 他眼眸依旧冰冷,却在耳坠的衬托之下,多了几分人味儿。 不再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倒是染上了几尺红尘。 就连颜之遥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了一瞬,拍了拍他的肩:“很适合你,师弟。” 她这话有些意味深长: “做你自己。” 第19章 废了他们 时寒舟修炼结束,看到楚逝水耳朵上的流苏耳坠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想着这人难道不准备再掩藏了? 毕竟之前那崴脚的谎言实在没办法骗过能听见楚逝水心声的时寒舟。 楚逝水见时寒舟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就准备同她说说那个地下斗角场的事。 他给时寒舟盛了一碗白粥和刚煎好的小灵鱼,发现她的修为现下已经是练气八重。 心想着小舟真不愧是天之骄子中的翘楚,这不过十多日时间,她从斗角场里的练气二重到了现下的练气八重,怕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要踏进筑基期。 练气期虽然还没真正意义上的踏入仙途,只是体质上要比凡人好上不少,对灵力的运用还是非常局限。但环顾整个修真界,被卡在练气期一辈子的人绝非少数。 即使是极为天赋异禀之人,要想从练气期踏入筑基期,最少也得几个月。 就连邀月仙尊当年都花了半年来踏入筑基期。 而时寒舟两周之内便升了六小阶修为的这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怪物。 楚逝水作为时寒舟的狂热粉丝,对此引以为傲,并认为他们家舟宝就是整片大陆最牛逼的崽。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捧着碗喝粥的小舟,眼里不自觉的露出温柔来。 时寒舟吃饭速度很快,喝粥喝得腮帮子鼓鼓的,煎得金黄的小灵鱼一口一条,看她吃饭格外有胃口。 楚逝水终于说起了正事:“小舟,之前我带你离开那个地下斗角场的时候,把那里的观众和侍者都给冻住了。” “现在想问问你想怎么处置那些人呢?” 他对时寒舟丝毫不设防,又将这些地下斗角场可能与魔界那边的人勾结的事情同她给说了。 时寒舟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她在上辈子的时候的确不清楚这斗角场有没有同魔族勾结。毕竟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她现在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逃出地下斗角场,后边没多久又被秦闲骗去,被关在地洞之下不见天日。 最后当上了魔尊,却再也没有心思花在调查当年那斗兽场上。 时寒舟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辈,现下有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 她思索片刻,脸上带着与孩童年纪不符的冷酷,说出的话竟然有些阴冷:“废了他们。” 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废了他们的灵根,让这些人成为再无法使用灵力的废人。 【小舟就算不说我也会废了这些毒瘤的,修真界就是因为这些毒瘤的存在才在不断走下坡路。】 时寒舟听见楚逝水这心声倒是有些惊奇——她原以为她说的这句话会吓到这人,觉得她攻击性太强而下意识远离她。 谁知道楚逝水也是这么想的。 这让她生发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 * 楚逝水带着时寒舟和好些弟子前往那个地下斗角场。 而早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地下斗角场便挤满了各个修真家族,包括附近几个非常有名气的修真望族。 这些人大都是得了消息,为了将族内弟子赎回或者单纯想要不得罪邀月仙尊,匆匆带着大批的灵石和珍宝赶来。 毕竟这些族内弟子就算死了也还有其他的,但是如果得罪了修真界现在唯一的一个化神期,以后绝不会好过。 空中显现一个巨型繁复的传送法阵,随后底下的人们便看见了最近声名鹊起的邀月仙尊背手落了下来。 他一双冰山一样的眼睛漠然无比,整张脸低沉着叫人大气都不敢喘。 与他同时落下来的,是极为可怖的威压。似是有座冰川径直压在头顶,让下边的所有人都心生恐惧,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而在他身边,时寒舟坐着仙鹤,一双绿眸冷冷的扫视全场。 倒是见到了好几个眼熟的。 上辈子追杀过她。 楚逝水落到了地上,仰头看向时寒舟,见她乘着仙鹤也平稳落了地,便带着她和几个白玉京弟子径直往观众台那里去。 楚逝水一张脸十分能唬人,眼神里似乎都夹杂着风霜雨雪,一副面色不虞的模样。 将下边那些人都给吓得给他让出宽敞的一条道来。 观众台最下边那阶上的中间坐着个胖得像南瓜一样的修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下巴叠了无数层,被冻住的时候正是一个往后倒的姿势。 由于太重还把后边的两个侍从一起掀翻了。 这个修士年纪说实话并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却胖得像头猪。 楚逝水暗自在心里吐槽: 【这肥猪难道是吃史利丹大的?】 一旁听见他心声的时寒舟还在想史利丹到底是什么丹药,怎么未曾听闻? 结果就听见他格外顺溜的说了句: 【黄土地,黑土地,施肥就用史利丹!】 时寒舟:“…………” 第20章 自爆 楚逝水扫视一圈这些冰雕,想起小舟因为这些人受过的罪,脸色沉得快滴出墨来。 虽然嘴上不能说出来,但他心上气得要死: 【这个地雷拍子,喉儿寒碜,脑门儿上再插个杆子那就是土豆地雷!】 【那人的脑袋瓜长得跟羊粪蛋子毫无二致,就是不知道这脑子里头是不是也是史!】 【这个混蛋一看就是属黄瓜的,贼眉鼠眼,脸比驴脸还长,就是欠拍!】 将这些心里话尽收耳底的魔尊殿下:“…………” 虽然有些没听太懂“地雷”是啥玩意,但她也清楚这些是骂人的话。 这还是这些天第一回听见楚逝水这么气急败坏的心声。 这人的心声天马行空,有时候还肉麻得很,但还没在她面前说过脏话,这回看起来真是气得狠了。 楚逝水丰富的骂人词汇震惊了一旁默默站着的魔尊殿下,时寒舟实在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话。 她能动手就绝不会动口,最多说个“滚”“去死”之类的话。 毕竟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放狠话也没有什么必要。 周围的人都让邀月仙尊的低气压吓得不敢出声,而楚逝水本人正在心里头对那些人骂得鸟语花香,时寒舟就站在旁边听着他的心声。 听着楚逝水愤慨异常的心声,时寒舟垂着绿色的眸子,竟有些走神。 她在想,好似这楚逝水跟这些人也没什么仇怨,为什么感觉比她还要生气? 大概是这些名门正派看不得这些恶事,所以义愤填膺得紧?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 时寒舟正这么想的时候,脑袋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楚逝水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魔尊殿下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不知道涌出了什么奇怪的情绪。 她下意识就将这种古怪的情绪压了下去,心想这楚逝水到底有什么怪癖,老是喜欢揉人脑袋? 本尊的脑袋也是你能揉的?! 可还没等她移动身形,便又听到了楚逝水的心声: 【对不起,小舟,如果我能来得早一点,是不是你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的? 时寒舟实在是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身形却站定没再动,脑瓜子也任他揉去了。 她忍不住仰脸看了旁边的楚逝水一眼,同他垂下来的眸子刚好对上。 她的睫毛像是小刷子一样颤了颤,一双绿眸直直看向楚逝水那湖蓝色的眼睛。 明明楚逝水给他自己施了面瘫的法术,一对眼眸像是淬了冰霜,看谁都像带着森森的寒意,时寒舟却莫名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很深又很柔软的东西。 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同情。 这倒更像是一种共情。 是真的有过相似的经历,感同身受过,才会出现的一种共情。 意识到这点的时寒舟沉默着,眼帘垂下来掩住半截眼眸,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逝水感觉时寒舟自从来到这个地下斗角场,情绪就不太高涨,这会儿又见她低着脑袋好似一副恹恹的模样,以为她是回到这里又想起了之前那些腌臜事。 他颇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小舟带回这里来。 还是速战速决吧。 楚逝水抬起手,数道灵力从他掌中激射而出,于空中划出道道光轨,发出的幽光将底下人的脸颊照亮。 灵力钻入冰封之中,随着光芒的黯淡,寒冰开始出现裂痕,最后轰然碎开,露出底下被冻住的几百号人来。 旁边等着的那些修真家族乃至权贵都涌了上来,想着能带走他们的家族子弟,却被几个白玉京弟子拦在了外面。 有人不服:“这是干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带自家少爷回去!他都在这里受了这么久的罪!” “我家小姐也受了这么久的罪!” 楚逝水听见这些话,心里冷笑几声,心想着在这里无知无觉的被冻上几日就算是受罪了,还真是可笑。 其中的一个白玉京弟子站了出来,朝那些人伸出手:“先交赎金,我们再把这些少爷小姐给你们还回去。” 有人气势汹汹的用手指着他们:“你们白玉京竟然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白玉京弟子对这些人视若无睹,继续道:“交赎金。” 在最前面的邀月仙尊没有出声,证明他也是默认了弟子们的行为。那些人敢对弟子置喙,但是是绝对不敢忤逆邀月仙尊的,只得乖乖上前将带来的灵石和珍宝当作赎金交上去。 楚逝水乐得看这种场面,想着最好能从这些吸血的修真家族里拿多点,让他们出多点血。 毕竟这些赎金以后是要补偿给这些被斗角场抓来的人的。 自然是越多越好。 等到底下那些人赎金交得差不多的时候,观众台上的人身上的寒冰也差不多融化了,纷纷湿漉漉的砸到了地上。 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修士将身后两个侍从一屁股压在了底下,由于还没完全解冻,所以四肢动不了。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大盘脸才能动一动,转着眼珠子看到了下面的族人,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 “救救我,救救我啊!” 一等到四肢解冻得差不多,他丝毫顾不上脸面,就这么趴在地上,四肢并用的一点点往下边爬。 可惜身体实在太胖,手脚又不灵活,爬到一半就滚了下来,活像是一个皮球,一直滚到了楚逝水的脚边。 胖子下巴上的肥肉叠了千百层,看到楚逝水的眼神差点被吓晕厥过去。 他怕是一生都忘不了邀月仙尊冰封他们之前的那个可怕眼神,口不择言的求饶: “仙尊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会来这种地方了,我都是被人骗来的!” 胖子随后又将可怜的眼神投向不远处的族人,哭得像个猪头。 他那些族人便想走过来将他带走,却再次被几位白玉京弟子拦住。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赎金不也是给了?!” 正当这些人吵嚷嚷的时候,却见躺在地上的胖子七窍都涌出血来! 胖子剧烈的痉挛着,一身肥肉抖得厉害,疼得尖叫出来,活像是凡人们杀猪时的声音。 楚逝水冷冷的俯视着他,灵力重新回到了体内。 有人惊道:“邀月仙尊这是要做什么!” 楚逝水竟是将这胖子给毁了经脉和灵根,让他彻彻底底成为一个使用不了灵力的凡人,在他们眼中就同被废了没有区别。 “我们不是已经交了赎金吗!” “你说了要放人!” 底下的修真家族见到这一幕都炸了开来,纷纷在下面抗议。 楚逝水没分给他们眼神,只是淡淡道:“还活着,废了而已。” 我不一样还是将这些人给你们还回去了么,还活着呢,又没死。 底下那些人吵得更加厉害了,直到几个昆仑墟的弟子走上前,念出了这胖子的罪行。 不仅欺压小家族,还为了抢夺一株珍贵的灵草杀了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罪行。 底下的人这回都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敢再开口。 来到这里的人,犯下的罪行大多不少,几乎没有人是清白的。 于是底下的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楚逝水将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废掉,而后才上前将自家的什么少爷小姐从血泊里扛回去。 楚逝水一点不留手,将这些人的丹府统统都绞碎,无论怎样以后都没办法再恢复修为,也没法利用灵气。 时寒舟站他旁边安静的看着,见到那些人疼得在地上打滚也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 直到有个人突然连滚带爬的跪到她面前。 那人的头发湿漉漉黏在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朝时寒舟不断磕着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这么一回吧!” 他的脑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您了啊!” 时寒舟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楚逝水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朝小舟那边看了过去,瞳孔登时一缩——不好,这人要自爆! 这人原先还在朝时寒舟磕头,下一秒却直接朝她扑过去就要自爆! 楚逝水顿时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天灵盖一时间好似要被恐惧掀翻: “小舟!” 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 无数尸块连带着鲜血炸碎了开来,猛烈飞溅出去,之后吧唧的掉在地上,落了血淋淋的一地。 场面一时间极为吓人。 时寒舟收回手,冷静异常的站在那里,没有受伤,但身体倒是无可避免的染上了一大摊的鲜血。 魔尊殿下经历过无数风雨,自然不会在这种小把戏上栽跟头。 她甩了甩袖子,想要将上面沾上的血甩开,黏黏腻腻的。 突然被奔过来的人一把抱住。 楚逝水被这一出吓得够呛,死死把时寒舟搂在怀里,一点不顾她衣袍上的血弄脏自己的袍子。 时寒舟看着自己身上的血和碎肉都弄到了楚逝水身上,皱着眉头:“脏。” 楚逝水急促的呼吸着,肾上腺素完全压不下去,心脏迟迟不肯从嗓子眼里下去,双手抱紧了时寒舟: “不脏,不脏。” 他真的被吓到了,语气莫名带上了哽咽:“小舟,你吓死我了。” “我真的要被吓死了。” 第21章 请多指教啦 时寒舟被楚逝水紧紧抱着,能感受到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这个人好像真的是在关心她。 楚逝水的心脏简直被吓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好一会儿了也没能缓过来。 他为了抱紧时寒舟,两个膝盖都着了地,跪在血泊里后怕地将她搂进怀里。 时寒舟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处,那个流苏耳坠轻飘飘掠过她的脸颊,带着点凉意。 魔尊殿下手上虽然沾了无数性命,却始终讨厌血腥味。被楚逝水拥入怀里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阳光的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涌入鼻尖,神奇的将一切血腥味隔离在外。 她低下脑袋,看见那些鲜血顺着楚逝水跪下的膝盖染红他洁白的衣袍,像是什么污秽弄脏了一捧新雪。 时寒舟挣扎了一下,抬手将楚逝水轻轻推了开来:“没事。” 楚逝水松开了她,一双眼眸里带着尚未褪去的担忧,将她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眼。见她实在没有受伤,方才放下心,站了起来。 “小舟没事就好。” 衣袍下摆几乎被鲜血完全浸湿,楚逝水随后便给自己和小舟都施了个清洁术。 旁边的几个白玉京弟子在刚刚的变故中也被吓了一跳。 所幸时寒舟早就有所准备,将能运用的所有灵力都汇聚于指尖,加上她对灵气炉火纯青的控制力,早在那人自爆前就将他轰成碎片。 而且这人就算自爆了她也不怕,毕竟她脖子上的堪妄石里被楚逝水刻过阵法,封过几道化神期的攻击,完全不在怕的。 现下这几个白玉京弟子看着邀月仙尊跪在血泊中抱紧小孩,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们这位对人对物都漠然无比的仙尊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仙尊他前些日子出乎意料的缀上了一个鸽血红的流苏耳坠,现下又做出这样的举动,与他们所知的性格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玉京的弟子们听说过大能在修炼时若得到了什么机缘,足以大彻大悟一番,那么性格在短时间内就有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他们觉得邀月仙尊很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毕竟夺舍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发生在邀月仙尊身上,就连现下整片大陆修为最顶端的那个疯子江有涯也没办法夺他的舍。 那肯定就是仙尊他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什么机缘,对天地的理解又上升了一步,所以性格也随之变化! 他们的邀月仙尊果真厉害! 楚逝水倒是不知道这些弟子们脑瓜子里在想什么,缓过去那阵后怕之后,心里头随后涌现的就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这会儿不用靠他那面瘫的法术,脸色都低沉得能滴出墨来,整个人的气压都降到了极点。 连带着他周身的温度都骤降下来。 冰霜无意识的从他脚底蔓延开来,在地上结了一层冰晶,一直爬到了旁边时寒舟的靴子上。 她垂下眼帘看了一眼,抬脚抖了抖靴子,将那些冰渣子簌簌抖落下去。 随着逼人的寒气一同到来的是楚逝水的心声: 【该死的,这些人真是该死。】 时寒舟抬头看向旁边低气压的楚逝水,只见他沉默的立在那里,那双湖蓝色的眼眸里似有怒涛狂澜,朝上边观众台缓缓扫视过去。 凡是他看过之处,那些人完全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个个像是鹌鹑一样扭头躲得远远的。 楚逝水扫过一眼之后,抬腿朝时寒舟这边走过来,手搭住了她的肩,带着她走到昆仑墟那几个弟子旁边。 楚逝水虽然全身都在冒寒气,但是没有一点寒意能渗进时寒舟身体里,就连碰到她的手掌都是温热的。 他弯着腰,替时寒舟拂了拂脑袋上的几根乱发,低声同她耳语道: “等我一会儿,解决了咱们就回去。” 时寒舟抬眼对上了他的眸子,这双方才掀起怒涛的眼睛在面对着她的时候,却如同湛湛的湖水一般,显出了点温柔来。 她从没被这样温柔的眼神看过,也从没被人站在身前这么护过,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时寒舟垂下眼:“嗯。” 楚逝水得了她的应承,朝旁边几个昆仑墟弟子走了过去。 方一转身,他眼里那点只有对着小舟才有的温柔迅速散去,刮起了无边的刺骨风霜。 他让昆仑墟的弟子们把那些调查出来的罪行记录拿出来,神情淡漠的将那厚厚的数十页纸张从头翻阅。 越往后看的时候,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五指几乎要将这些纸捏碎。 昆仑墟几个弟子看着快要被邀月仙尊捏碎的纸张,欲言又止,心想着这些纸也不大便宜,他们昆仑墟省得一点是一点。 可看到邀月仙尊那像是结了冰霜的脸,几人都觉着自己这条小命更重要些。 加上他们也非常希望这群败类能好好的被惩治,所以当楚逝水看完这些资料之后,几人格外配合的帮他将这些人一一对上。 确认好这些人犯下的罪行之后,楚逝水抬手将这厚厚的数十页纸张抚平,将其归还给昆仑墟的弟子们。 他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之下,向前走了一步,足尖刚刚接触地面的时候,暴烈的风雪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地下斗角场! 漫天的风霜雨雪刮下来,寒意无孔不入爬上脊背,杀机于冰雪之中暗显。 时寒舟隔着那个保护她的结界,看着站在风暴中心的楚逝水缓缓抬手,纤长五指握成拳。 狂乱的风雪一下子悬停在空中,就像有谁于这一刻按下了静止键。 洁白的冰雪在幽暗的斗角场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充斥偌大的一个空间,教人陷入一片幽暗的银河之中。 此景又诡谲又漂亮,可惜没人有心思欣赏。 只见楚逝水张开五指猛地往下一压! 冰雪风霜连带着化神期的可怖威压一下子压降下来! 这是楚逝水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属于化神期的真正威力,只是无意释放出来的威压就足以让那些人再升不起抵抗的心思。 他们像是撞到横亘于大地之上的宽博山脉的蝼蚁,像是妄图与日月争辉的荧烛末光。 渺小又无力。 冰雪裹挟着寒意喷溅而出,强大灵流于斗角场上肆虐,冰霜再度将那些人自下而上冻成冰雕。 而后轰然炸裂! 有人干脆随着冰块炸裂而被大卸八块没了气息,有些人经脉和丹府全毁,被留了一条性命。 鲜血和洁白的冰雪糅杂在一起,将新雪染上猩红色彩,场上一时凌乱不堪,痛呼声不绝于耳。 底下那些人自然没敢上前阻拦邀月仙尊,只能看着自家的子弟被废甚至连小命都不保。 做完这一切后,楚逝水看向底下的人,一字一句道:“如若不服,尽管来白玉京寻我。” 如果说在之前这些人还敢置噱上几句,现下在邀月仙尊面前真是一动也不敢动。 楚逝水丢下那么一句话,带着昆仑墟和白玉京的弟子连同时寒舟,就那么离开了地下斗角场。 在回白玉京的路上,时寒舟发现楚逝水的手有些抖,想了想,还是抬手碰了一下。 却不曾想,楚逝水像是一下子被吓到了一样,反应格外大,就差没跳开来。 幸好后边几个白玉京弟子在一块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没把注意力投向前面的邀月仙尊,不然一定觉得自家仙尊是被鬼上了身。 直到有点涣散的目光定格在时寒舟脸上的时候,楚逝水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低着眼看向旁边的小舟:“真对不住。” 他揉着眉心:“我本来是想带你去看看这事怎么处理,但实在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危险。” “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你。” 时寒舟闻言皱了皱眉。 楚逝水见到她皱眉,没忍住扑哧一笑,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小舟怎么老是喜欢皱眉,像个小老头似的。” 时寒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之前不认识你。” 他们明明互不相识,可这人为何对她如此不一般? 【可我认识你啊。】 【认识了好些年呢。】 在那些快要被烦恼压垮的日子里,魔尊殿下的故事给了楚逝水太多的动力去面对一切。明明时寒舟是个书中人,却好似真的同他一起走过了好些年。 楚逝水自然不可能将这些说出来,只道:“那没有关系呀,我们现在认识也不迟。”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相处。” 可惜时寒舟已经听到了他的心声。 楚逝水竟然说他认识她,还认识了好些年? 魔尊殿下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不由怀疑起这真实性来。 难道这邀月仙尊底下换了个壳子,里面这人曾经是她认识过的人? 时寒舟想想觉得还是不对,她印象中没有认识过拥有这样性格的人。而且根据她这些天听到的心声,此人来历古怪,还总喜欢说些不明其意的字句。 不知不觉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归元峰,楚逝水这会儿终于可以撤下他那面瘫法术。 撤掉这法术一身轻松,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他叫住时寒舟:“来来来,小舟,我们来正式的认识一下吧。” 时寒舟止住脚步,回头看他。 见他笑眯眯道:“我叫楚逝水,有个邀月仙尊的名号,目前是白玉京归元峰的光杆峰主。”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自卖自夸:“修为挺高,手头还有点灵石。” 时寒舟看了他一会儿:“时寒舟。” 她言简意赅:“穷。” 楚逝水被小舟给逗笑了,那点杀了人的惶恐都被驱散了一些。 楚逝水朝她伸出手:“那就请多指教啦。” 魔尊殿下垂眼看了一下他递过来的手,而后屈尊降贵的抬手握住: “……请多指教。” 第22章 忍不了一点 解决了那个地下斗角场的事后,时寒舟又不情不愿的被送进了白玉峰的学堂。 她敢说楚逝水那家伙已经看出来她不想去的心思,结果这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非得把她往那学堂里送。 现下她正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转着一枚水煮蛋,一双绿眸没给旁边的人分出一星半点的目光。 楚逝水说她这个年纪需要补充多点营养,早上总会煮好些个水煮蛋让她带来吃。 魔尊殿下指尖拨着鸡蛋,心想着她的年纪可不小,比现在的楚逝水还要大个好几倍。 她随后将鸡蛋往桌上砸了砸,将那层脆弱的蛋壳剥下之后,将滑溜溜的鸡蛋一口塞进嘴里。 旁边那些小豆丁有意无意的朝时寒舟投射目光,个个还自以为没人看见,殊不知早就落入时寒舟眼里,选择性忽视罢了。 这些天,每到学堂下学的时候,总有些弟子找借口经过他们学堂附近,想要看看这位据说是要成为邀月仙尊大弟子的孩子。 时寒舟也不知道这些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大抵是那几个同他们一道去到斗角场的弟子传出来的。 魔尊殿下也没觉得冒犯,早就习惯投向她的各色眼神。 何况这些人也没什么恶意,单纯就只是好奇,她该吃吃该睡睡。 时寒舟在学堂上吃了一次水煮蛋之后,等到第二天再去学堂,发现里面的小豆丁几乎人手一个。 每到师兄下课之时,学堂里总会传来敲碎鸡蛋的声音。 时寒舟看着旁边这些小豆丁都学着她往嘴里塞鸡蛋,心想吃个鸡蛋有什么好学的。 鸡蛋没滋没味,一点不好吃。 但她想起楚逝水每日给她在庖屋里准备早餐的身影,还是剥开蛋壳,咬了一口。 日子过得很快,但又很慢,如同湖面上的水波一般悠悠的往外荡开。 眨眼间,时寒舟已经在白玉京待了两个月。 这段时光几乎是魔尊殿下一路走到现在最为悠闲的日子,没有死亡与追杀的阴影,也没有什么血雨腥风和阴谋诡计。 该去上学堂就去上学堂,想听的课就听,不想听的就睡觉。 回到归元峰总有楚逝水捣鼓出来的好吃的,她实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楚逝水这种修为已至化神的大能,还那么喜欢在庖屋里鼓捣吃的。 闻到膳堂里饭菜的味道她生理性想吐,可轮到楚逝水做出来的吃食,却意外的合她胃口。 剩下的时间就用来修炼,倒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这一世的修炼要比上辈子顺利很多,加上积累下来的经验,早在一个月之前她就成功筑基。 筑基期意味着真正踏入仙途,寿命可至两百岁,但绝大多数人在这两百年里都没法突破筑基到达金丹,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力不断减少,修为却不得寸进。 筑基期虽然也分十个小阶,但主要由四个大阶段组成:炼体,炼气,凝神,最后坎离相交,临炉采药,以成金丹。 时寒舟现下还处在炼体阶段,楚逝水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天阶功法,让她随便翻看。 这些功法随便落到某个人手里都会成为大杀器,楚逝水就这么不要钱一样通通塞给她,让她想要的就拿去。 时寒舟在与他这两个月的相处中,第无数次觉得——这人脑子有坑。 但是想起之前他拿出的那些上品道器,这回的功法相赠好似又显得还算正常。 总之,日子如水一般流过,却还是在魔尊殿下心里留下了些痕迹。 某天时寒舟随着下学的人流离开学堂,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仰头看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一眼,猛然惊觉现下过的日子同上辈子几乎是天差地别。 这些按部就班的日子可能寻常平凡,但上辈子的她是没办法想象的,那会儿每日都在死亡边缘挣扎,浸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 “寒舟,明天再见啦!” 稚嫩的童声打断时寒舟的思考,一个头上扎俩辫子的小女孩一蹦一跳的朝她奔过来。 这小孩之前被其他的孩子欺凌,时寒舟路过帮了一把,之后就成了她的尾巴。 虽然时寒舟并不承认这个小跟班,但她就是乐此不疲的跟在她身后。 时寒舟撩起眼帘看了小孩一眼,嗯了一声。 小孩总是有着很多的欢声笑语,得了时寒舟的回话后,又蹦蹦跳跳往外边走。 时寒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长辫子一甩一甩,像是一只活泼的小兔子。 等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后,她拿出一把楚逝水从归元峰库房里挑出来的灵剑,准备御剑飞回归元峰。 剑方拿出来,足尖尚未踏上去的时候,时寒舟的肩突然被身后的人拍了拍: “啊呀,你是时寒舟吗?” 那是平缓的,富有亲和力的声音,却教时寒舟僵在了原地。 她脚下像是沾上了胶水,几乎是转瞬之间,冲天的愤怒差点掀翻天灵盖,叫她视野都模糊了一瞬,却被她死死压制住。 指甲嵌进肉里,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这声音每每回响在那个幽深的地洞之下——时寒舟哪怕是化成灰都认得。 她缓缓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对上了秦闲那张脸。 这张脸平平无奇,既不算难看又不算好看,算得上标志性的就是那一对眯眯眼。 没暴露本性前,老是装得笑眯眯的,等到暴露本性之后,那狭长的眼睛便会露出老鼠一般的精光,令人作呕。 时寒舟见到这秦闲如同上辈子初见那会,露出个自以为非常亲切的微笑。 “听说小舟很厉害呀,连我们南都峰这边都听说过你的名号。” 时寒舟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断裂开来:他爹的,忍不了了!忍不了一点! 谁要忍谁忍,本尊的名字也是他能喊的?! 秦闲看着面前的小孩转过身来,勾起嘴角露出个友善的笑容,刚还想着同她多聊上几句—— 结果迎面便是一拳揍过来! 时寒舟毫不收力,灵力裹住拳头,朝秦闲那张癞蛤蟆脸上猛的揍过去! 鲜血一下子迸溅出来,秦闲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没能做出反应。 时寒舟一拳连着一拳,带着劲风直往他脸上和腹部砸! 秦闲一时不查又挨上了好几拳,旁边路过的弟子们都看傻了,迟钝的反应过来后才跑上去拉架。 秦闲回过神,捂住不断流血的鼻子,怒气一下子冲到头顶:“时寒舟,你敢?” 正想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方才踏入筑基期的这个小东西的时候,被奔过来的弟子们拉了架。 隔着好些弟子,时寒舟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他,甩了甩手,将那些鲜血甩落,旁边几个师兄师姐出言相劝:“师妹,冷静冷静哈。” 下一秒便见时寒舟拎起她那把剑,隔着好一段距离,稳稳插落在秦闲脚边,带起一阵乱飞灵流! 师兄师姐纷纷捂脸。 秦闲那张时刻都端着的好人脸破了功,指着时寒舟破口大骂:“你怎么敢!” “以下犯上!不敬师长!” 第23章 打得好 楚逝水这些日子睡不太好,老是做噩梦。 虽然他这具身体的修为已至化神,就算几年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但每天都休息的生物节律不是短时间能改过来的,总是觉得很疲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舒舒服服补觉的时候,竟然被传讯说小舟在外边闯了祸。 具体的事情没说清楚,但他急匆匆的便往戒律堂赶去。 刚到戒律堂便见门口围了一大圈弟子,纷纷伸着脑袋往里边看,边看还边在嘀咕些什么。 他们见到了邀月仙尊,连忙后退让开一条道来。 楚逝水抬腿跨过门褴,甫一进门便看见秦闲脸上青青紫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低沉,带着怒意的目光直直射向站在对面的时寒舟。 时寒舟揍了秦闲之后,本来是要被戒律堂弟子押解到这里来的,但恰逢教习修真界历史的虞师兄见到了这一幕,替她说了情,带着她一路来到戒律堂,还让人去归元峰找了邀月仙尊。 虞桐自从上次看到时寒舟在食堂里的异样,去打听了一下她。从当时同邀月仙尊一起去昆仑墟境下斗角场的那几个弟子口中了解到,她也是最近这闹得沸沸扬扬的斗角场事件的受害人。 要知道现下的时寒舟不过七岁,虞桐简直难以想象,对这个在学堂上永远沉默的小师妹关注便多了几分。 现下时寒舟站在一边,而旁边的虞桐弯腰询问她: “寒舟,你为什么要攻击秦长老?” 他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好几遍,可时寒舟始终是沉默以对。 虞桐看着这个孩子,明明年岁幼嫩得很,身上却像是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罩了一层透不过的迷雾,竟有些叫人看不清。 等到楚逝水大步跨进来戒律堂的时候,虞桐下意识便向这位邀月仙尊投去一个救助的目光。 这事说严重也不算严重,但如果没人替时寒舟出面,说不得就要被关进思过崖一年两载。 思过崖没有任何灵气,而时寒舟现在的年纪正处于打牢基础的关键阶段,要是被关进思过崖,以后的修真之路一定会被耽误。 虞桐知道时寒舟天赋异禀,短短一月就从练气二重突破至筑基,他不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被耽误,于是便向同时寒舟关系比较密切的邀月仙尊求助。 楚逝水一张脸淡漠得很,湛蓝的眼眸冷冷扫视戒律堂一圈,看见小舟一点事没有,而秦闲脸上青青紫紫,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有动作的时寒舟见到楚逝水,这才抬头缓缓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听见了他的心声: 【哦豁,打得好!打得呱呱妙!】 【不过是揍了几拳脸,像这种人就该剁了喂狗!】 时寒舟挑了挑眉。 秦闲见邀月仙尊来了,起身便行了一礼:“拜见仙尊。” 楚逝水这才将注意力挪到他这张蛤蟆脸上,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手也有些痒,恨不得也冲这脸添上个几拳。 秦闲自然不清楚邀月仙尊心里头在想什么,趁此机会便想将时寒舟的罪行抖落出来: “我不过是想同时寒舟打个招呼,谁知她却不问任何缘由,直接袭击了我。” “像这样以下犯上不敬师表的弟子,必须关进思过崖!” 楚逝水听着这秦闲的“控诉”,心里不由发笑: 【以下犯上?到底是谁以下犯上还真的不知道。】 【就你还有资格在这里狗叫什么为人师表?】 他这一个多月也不是吃白饭的,不仅协助白玉京调查境内有无斗角场和魔界卧底,同时也对这个秦闲私下开展了调查。 现在有些事情已经逐渐露出了马脚,昆仑墟那边已经捉拿到好几个魔界卧底,几个修真家族也被拎了出来,封锁了消息。 而他们白玉京这边也收获不少,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得就要收网。 楚逝水现在对揭露秦闲这事大致有了思路,决定还是先稳一把他。 楚逝水听完秦闲的话之后,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他,上边盖了归元峰峰主和白玉京宗主的印章。 是允许时寒舟来白玉峰学堂里旁听的文书。 楚逝水:“时寒舟不是白玉京弟子。” 他继续道:“她现下的身份不过是一介散修。” 秦闲立马理解了面前这个邀月仙尊的意思。既然时寒舟连白玉京弟子都不是,那他们刚刚的行为便算不上是什么不敬师表。 反而是秦闲这么个长老被这么一个七岁的散修给打了,完了还要闹到戒律堂来。 秦闲被这一出气得脸色发青。 结果楚逝水接下来的话更加气人:“你脸上受的伤也不重,我替她向你赔偿一颗回春丹。” 回春丹,最低阶的丹药,一块下品灵石能买一把的那种。 楚逝水将一颗回春丹放到秦闲手里,而后没再分他一眼,朝旁边的时寒舟走了过去。 他带着人就往外走,听见后边的秦闲咬牙切齿的问道:“仙尊,你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楚逝水鼻子里冒出一声冷笑:“那也得看你做了什么。” 秦闲眼里凶光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楚逝水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在回归元峰的路上,楚逝水好奇的问小舟:“小舟,你为什么突然打那个秦闲?” 一直沉默的时寒舟这回终于开了口:“看不惯。” 楚逝水扑哧一笑:“那你以前有见过他吗?” 时寒舟眼睑一垂:“没有。” 楚逝水:“我们发现他很有可能同地下斗角场那边的人有联系,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不要信他。” 楚逝水生怕这剧情又要走向小舟被那个秦闲骗走的桥段:“我告诉你,这些面上看着越是笑眯眯的,私底下是什么混账你还真看不出来。” “千万千万不要信这些人。” 等到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楚逝水撤了法术,笑着拍了拍时寒舟的肩:“小舟这回干得很好!打得好!” 他高兴道:“以后见到不顺眼的你就打,出了问题我替你扛着!” 时寒舟看着笑得眉梢弯弯的楚逝水,心想老是笑得笑眯眯的可不就是他么。 她神情复杂的看着兴冲冲的楚逝水,堆积了将近两个多月的疑惑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让她上学堂,每天给她做饭,替她出头,总是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给曾经每日都浸在雨血风毛里的魔尊殿下撑了一把伞。 楚逝水笑嘻嘻的,手肘怼了怼时寒舟的肩膀,插科打诨道:“这不是咱俩熟嘛。” 他张开手夸张道:“我们俩都认识两个月啦!” “而且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我当然得对你好点来贿赂你呀!” 时寒舟心说鬼话连篇,但还是被他那“唯一一个”哄得心情不错。 这两个多月来两人之间熟稔了很多,甚至有天楚逝水实在嫌弃小舟太糙,替她梳了头发,时寒舟也没有什么意见,以后干脆都让楚逝水来梳。 反正魔尊殿下并不觉得正道魁首给她当梳发的丫鬟有什么不妥。 楚逝水对打理小舟的头发出奇的热衷,他梳起头发来很是熟练,还会一些时寒舟未曾见过的发型。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夸张的发型,时寒舟都由着他来。 时寒舟正走神的时候,嘴角两边突然被人用指尖压住,楚逝水的声音响起: “来,小舟笑一笑嘛,我都没见你笑过。整天像个小老头一样做啥嘛。” 指尖微微用力把嘴角往上推,于是时寒舟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便被挤出一个笑容来。 “小舟笑起来可好看!” 楚逝水乐得不行,后边便被时寒舟一把推开手。 “放肆。” 结果楚逝水笑得更厉害了。 第24章 琉璃身 滴答、滴答—— 不知道从哪里渗进来的水从洞穴顶部倒挂着的石钟乳上滴下来,整个洞穴幽深阴暗,石壁湿润长了些许青苔。 这里有着格外复杂的洞穴结构,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呜呜的传来风声,几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灯火将近熄灭。 呼啸的风声里忽然多了一阵脚步声,由于洞穴内的特殊地理结构,到处都响起了回声,石壁和石柱将这声音反射得到处都是,一时之间教人认不出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脚步声。 直到有盏昏黄的灯由于被带起的风而突然熄灭,短暂的照亮了一张暗沉的脸。 秦闲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此刻满是怨恨和算计,狰狞的五官几乎扭到了一起。 他的靴子撞击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带出几滴飞溅出来的水。 秦闲随后走进了从这洞穴中凿出来的一间石房里。 这里的地上放着一盏冒着绿光的烛火,荧荧幽幽的绿光照亮了旁边倚在墙上的一具骷髅。 这具骷髅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残破不堪,没了天灵盖的脑袋歪着,两手放在膝盖上,黑黝黝的眼洞不知道看向哪里。 秦闲像是压抑了许多东西,几乎咬牙切齿的冲面前这具坐着的骷髅道:“你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骷髅坐着的地面随后就冒出数条树根状的东西,迅速的缠绕至骷髅的身上,像是给这具白骨缠上了无数绷带。 很快,坐着的骷髅在树根的操纵之下站立起来,黑黝黝的眼眶直直看向一脸怒意的秦闲。 “怎么回事?” 骷髅的嘴巴并没有发声,它通过特殊的方式将语言传递至秦闲的识海中。 秦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骷髅锁骨上缠着的粗糙树根,将整个骷髅往上拽,怒怼上那坑坑洼洼的面颅: “你还敢问我怎么回事?!” “现在整个修真界都被这地下斗角场弄得人心惶惶,四大宗门底下都在查。你之前带来的那些人现在好几个已经没了消息,你说说——什么时候就会查到我这里?!” “迟早的事!” 他眼睛赤红着盯住骷髅的眼洞:“像你这种不敢现真身的家伙就能躲在背后当老鼠,没人查得到!而我呢?而我呢!” 骷髅明明被他桎梏着,话语里却仍是带着高高在上和不屑: “不是你办事不利么。” “若是你早些将时寒舟从那个斗角场里带出来,还会让邀月抢了先机吗?” 秦闲怒眼看它:“连你的人都带不出来,我一个金丹,怎么可能从那堆魔界垃圾里面将她弄出来?” 他被点醒了一下:“还有,楚逝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秦闲抓着骷髅使劲晃了晃,眼里带着执拗:“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快告诉我!” 他听见骷髅那边传来一声冷笑,而后轻飘飘道:“当然只是巧合,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闲一颗后怕的心才缓缓放下,而后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是吧?” “我救了你!我们立过天道誓言,你必须帮我的!” 他喃喃道:“我已经快到五百岁了,如果还不能突破瓶颈,没几年我就得死,你必须给我想办法——我替你办了那么多事!” 骷髅如果能做出面部表情的话,定然是对眼前人五分鄙夷和五分厌恶。 它好脾气的回:“当然。” 它话刚说完,缠在骷髅上的树根轰然散去,只在秦闲手上留下一副残破的白骨。 他本来还想多问些什么,结果这家伙却跑了,气得他将手里头的白骨一把甩到地上,没了天灵盖的头颅脱落下来,本就寒碜的骷髅现在尸首分离。 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压不下这口气,一脚踢翻地上那盏绿色的灯火。 随后他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一颗蓝盈盈的珠子,柔和的蓝光顿时照亮了石房,他将珠子捏在手里仔细把玩。 海蓝色的珠子散发着一股大海独有的清新味道,里面深蓝浅蓝交织,勾勒成璀璨又迷人的纹路。 秦闲的暴躁在看到这枚珠子后渐渐被抚平,他看着这枚珠子慢慢露出满意又痴迷的神情——这是他目前为止最完美的作品。 这是他从一条杂种鲛人上挖出来的眼珠。 剥开那层眼膜,里面便是这样一颗漂亮至极的珠子,承载着这杂种身上全部的鲛人血脉力量。 这些年里,有人陆续会给他带来一些半妖,大概就是从那些斗角场里买出来的货物,而秦闲要做的就是尝试着将他们身上的妖族血脉剥离下来。 他会给这些半妖不间断的灌下调配好的药物,让他们身体里妖族的血脉力量涌向某一个地方,而后在身体里增长成多余的东西,譬如一块骨头,一块鳞片。 等到成熟时,他只用将这些东西挖出来,便能收获巨大的能量。 这些东西要比妖丹厉害得多。 一般的半妖鲛人凝出来的都是一块鳞片,而这条独特的半妖鲛人却是凝结在了眼睛里头。 秦闲还记得当时那条鲛人痛苦的挣扎,他的眼睛被一点点撑大,简直要突破眼眶。那眼泪流出来变成了劣质的珍珠,清脆的砸了满地。 等到他好不容易把这珠子给弄到手的时候,整个牢房几乎被珍珠堆满。 秦闲看着手里这颗蓝色珠子,缓缓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这可是被淹在琳琅珍珠里边的宝物。 他开始畅想,如果那个家伙没有骗他,这不起眼的时寒舟真的是什么半龙的话——在他精心的照料之下,会长出骨头还是龙角? 他更希望是龙角,晶莹璀璨如同水晶,会在日光的照射下彰显斑斓色彩,比这世上任何宝物都要夺人耳目。 * “不要……不要吃我……” “我的肉可柴了……不好吃……” 时寒舟在深夜里颇为无奈的睁开眼睛,看向上头华贵大气的天花,想着这已经是这两个月里楚逝水不知第几次说梦话了。 他好像老是做被什么怪物一口吞了的噩梦,可惜睡着的时候也没法读他的心声,不知道这怪物到底长啥样。 时寒舟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越过那道屏风,朝楚逝水那边走过去。 这位邀月仙尊的睡觉姿势几乎可以用四仰八叉来形容,睡得歪七扭八,锦被总是被踹到一边。 可又由着这么一张美人脸,在月下倒是显出一股子凌乱美。 月华柔柔的从窗棂外散进来,斜照在洁白的睡袍之上,睡袍由于太长便总是从榻上蔓下来,在月光照耀下像是披在榻边的一捧薄雪。 楚逝水喜欢枕着右臂睡觉,右手抻直了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腕子,墨色的长发胡乱倾洒在脸上和榻上,黑与白交织,像是被绘在榻上的一幅美人图。 时寒舟站在他的床榻边,看着他的肌肤在月华之下好似显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辉光。 她观察了好一会儿,猛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小心将楚逝水搭在身上的左手牵了过来。 这人在睡觉的时候没有一点点防备心,时寒舟放心将两指搭上他雪白的腕子,开始探查他的身体。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时寒舟闭上眼,在探查中看到了一面极其绚丽粲然的琉璃壁,在月光照射下像是盛了一条银河,辉光跃动着。 她随后睁眼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今夜是月圆之夜。 魔尊殿下看着面前睡得无知无觉的邀月仙尊,神情复杂。 她可能知道为什么从前世带来的怨气被封印的缘故了。 楚逝水是琉璃身。 传说中具有极强净化能力的一种体质,万邪不侵,甚至能替自己身边的人驱散邪气怨气。 怪不得时寒舟每次发作,一靠近楚逝水脑袋便不疼了。 她识海内的怨气显然格外厉害,就连琉璃身都只能暂时封印,随时都还有复发的风险。 时寒舟想起上辈子头疼刚发作那会抓来的那个魔修,这人也提到过琉璃身这种传说体质。 但魔修说这琉璃身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其实是那颗琉璃心,只要时寒舟能寻到一个琉璃身,生挖了那人的琉璃心出来炼成丹药,就能完全驱散识海里边的怨气。 可惜琉璃身这种东西只存在于典籍里,现实里没人见过,加上时寒舟又将那魔修一剑砍了,便也没去寻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现下,时寒舟将目光移到楚逝水微皱着的脸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重生一世后,竟真的有琉璃身存世,还就在她的身边。 第25章 有龙 重生的这段时间,除了有时候头疼会复发,时寒舟算得上是一路顺遂,相比于上辈子几乎是天壤之别。 修炼时没有任何瓶颈,打下的基础也要比上辈子牢靠得多,如无意外,时寒舟能在修道一路上走到世间最巅峰处。 但若能解决她识海里怨气的问题,她这一路肯定要走得顺遂不少。 现下楚逝水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面前,即便他们之间实力还悬殊得很,但她后面总有太多的机会可以从他身上拿到这颗琉璃心,彻底解决识海里的问题。 可是——时寒舟垂着眼,看向熟睡的楚逝水,他的眉头因为噩梦微微皱着。 ——她不会这么干。 上辈子到了那种时候她都没有出手,现在也不会。 时寒舟站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月华打在她的袍子上,却给人一种穿透过去的感觉,留不住一丝光辉。她的脸隐在黑暗之中,明明是张孩童的脸庞,却隐隐的好似要化在夜里。 她像是一缕走过太长太长时光而褪了色的幽魂。 融不进去这个世界,脚也落不到实地。 楚逝水不知道是这段时间里第几次梦到相同的梦境。 他身处莽莽大漠之中,被无数沙漠里头冒出的骷髅架着往一个地方拽,天色阴沉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芒,头顶一片低深墨色。 狂风掀起风沙,直把沙子往他脸上吹,有的吹到了眼睛里头,可他四肢全部被白骨刺穿,根本抬不起手来揉眼睛。 那些架着他的骷髅上下颌开合着:“还我们性命来!” 楚逝水尝试着挣扎:“艹!” 他做了这么多次同样的梦,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接下来要遇到的是什么。 他叫道:“我还我还!大哥你们先往西边跑——哎呦!您那肋骨往后挪挪,快把我扎成刺猬了!” 可惜这些骷髅并不听他讲的话,只是一味的重复:“还我姓命来!” 楚逝水无奈仰头,黑天之上,有一条庞然大物在乌云之间腾空飞翔,所过之处带起轰隆隆的响声。 下一瞬整片沙漠都动摇了起来,一时间沙漠好似变成了土黄色的海,被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尘暴扑面而来。 嘭——的一声! 有什么巨物从沙尘底下钻了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纸张书页在滚滚风尘里纷飞,洋洋洒洒划过楚逝水周身。 他听见了白骨断裂开来的声音,嘎嘣嘎嘣像是在吃锅巴——这庞然大物摧枯拉朽,直把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骷髅大哥们一口给吞了! 楚逝水仰脸便能看见这个在他的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大家伙—— 这是一条龙。 一对龙角发出暗沉沉的赤色的光,像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将熄未熄时的模样。那双龙目如同黑暗之中熊熊燃烧的炬火,穿透无数风沙直射到他的眼睛里。 楚逝水的身体在这巨龙面前不受控制的震颤。 它张开那张血盆大口。 楚逝水:“啊啊啊!!!” 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扭头却发现自己榻边站了一个人。 黑夜里幽幽的站在那里,看不清脸。 受恐怖小说毒荼甚深的楚逝水几乎发出凄厉的叫声:“啊!!!” 他一把扯住已经快要掉下床榻的被子直往里边缩去,身形几乎要快成残影。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是我。” 时寒舟也被楚逝水这反应吓了一跳,只得出了声。 楚逝水这才意识到虚惊一场,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拨开披散到额前的长发,这才看清小舟的脸。 他松了一口气:“是你啊小舟,三更半夜的怎么跑我这来?睡不着吗?” 时寒舟这会儿脸露到了月光下,冷冷的月华打在过白的脸上,眼睑处由于睫毛而投下了些微阴影,一双绿瞳在夜里明晃晃的。 她掀起眼帘看了楚逝水一眼:“你做噩梦了。” 楚逝水从床榻里边挪了出来,听到这话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是我吵到你了么?” “那我以后都往旁边施个禁制,这样就不会吵到你啦。” 他笑着看向小舟:“你快去睡,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呢。” 厌学的魔尊殿下:……大可不必提起这个。 “哎?”楚逝水终于后知后觉的关注到自己异乎寻常的身体,裸露出来的皮肤散发出淡淡的辉光,“我怎么还会发光?” 他好奇的张开手掌,使掌心沐浴在月光之下,白皙的肌肤随后便泛起柔和的辉光来。 “哇哦,真漂亮。” 一旁的时寒舟突然出了声:“不要让别人看到。” 楚逝水对于小舟是无条件的信任,点了点头:“好的,我听小舟的。” 只见他随手施了个法术,身上发出来的辉光一下子便消失了。 时寒舟见到楚逝水这般信任顺从的姿态,突然间有点不知说些什么好。 楚逝水好似从来没把她当成个小孩,会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也会听取她的每一个意见,把她放在同等地位来沟通。 她忽然很好奇这具皮囊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灵魂。 她并不认为这人真的是以前那位邀月仙尊。 她能从这人的心声里听到很多闻所未闻的词汇和奇奇怪怪的念头,而且她从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这人是清楚未来的大致走向的。 但她并不觉得这人同她一样是重生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修真界的常识,有时候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没有警惕心,害怕打雷,会因为在斗角场杀的那些坏人而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人要真是重生的,上辈子大概住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头。 可时寒舟并不认为在这个世道里真的存在这样的世外桃源。 这人到底来自哪里?又是怎么认识的她?时寒舟此刻真的很想问问。 不过楚逝水这时候已经困得不行,脑袋一晃一晃的,朝小舟摆了摆手:“小舟,快去睡哈。” 他捂嘴打了个哈欠,眼里露出点泪花,显然困极了。 时寒舟见他这副样子,按捺下了念头,想着今后应该也会有机会问,转身回了自己榻上。 第26章 过载的舟船 次日清晨,天色将晓时,楚逝水准时醒来,在榻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虽然晚上老是做噩梦,但是架不住他睡觉时间实在长,从巳时一路睡到卯时,差不多是从晚上九点睡到早上六点。 将近九个小时,这休息时间在他当社畜时可是想都不敢想,所以无论怎样都是睡得蛮舒服的。 他花点时间拾缀好自己,捏着流苏耳坠挂到右耳上,而后出门去给小舟做个早饭。 时寒舟寅时就已经起了身,早在楚逝水睡醒前,就已经围着归元峰跑了一圈,剑招也练了好几轮。 筑基期的修士一般都会有一把剑,即便不是剑修,平时御剑飞行也是需要的。 时寒舟现下手里头用着的是楚逝水让她在归元峰的库房里头选的,他让她随便拿,结果时寒舟只拿了把普普通通的剑。 其实这剑也没有那么不堪,只不过在归元峰琳琅满目的收藏中,这把叫做“正苍”的剑实在是不起眼。 法宝的等阶分为宝器,法器,灵器和道器,而正苍不过堪堪到下品灵器。 正苍剑格外朴实无华,楚逝水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冒出来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这剑很对味儿,就是你想象中的剑是什么样,这剑就是什么样,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的其他东西,但是也没有半点特色。 灰扑扑的,有点寒碜。 不过看小舟用得也挺顺,楚逝水也没啥意见。 反正以后小舟的佩剑只会是天昀剑。 楚逝水倚在廊边的栏杆上看了一阵子时寒舟练剑,根本挑不出一点问题。邀月仙尊本也是一个剑修,楚逝水在接受他所有技能的时候,同样拥有了对剑招极强的敏感度。 而叠了这么多个Buff的他,竟然没能挑出小舟一星半点的失误来。 天生的剑修。 楚逝水骄傲的赞了一句时寒舟,而后走向庖屋做早饭。 其实时寒舟这会儿也已经筑基,完全可以辟谷,但他俩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每日三餐的习惯。 楚逝水是现代人没法接受辟谷,而时寒舟则是跟着他吃了两月,也习惯了。 况且楚逝水是真的喜欢做好吃的。以前都是自己做给自己吃,现在还有机会做给小舟吃,而且小舟除了油炸食物之外几乎都不挑吃的,每顿吃得都很香的样子。 看着别人喜欢吃自己做的饭,那实在是种太过幸福的感受。 尤其这人还是小舟! 楚逝水穿书了之后发现这修真界里头也有牛奶,毕竟乳制品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小孩子早餐当然不能少了牛奶,补钙才能身体好,楚逝水在玄幻的修真界里头秉承着科学观念,每天早上都会给小舟准备一杯牛奶。 其实时寒舟一开始并不喜欢牛奶,感觉没滋没味,喝完了嘴里还有一股奶味。 后面楚逝水知道她喜欢吃糖豆,往牛奶里边加了糖,小舟这才勉为其难给喝了。 这会儿两人正吃着早饭。 楚逝水突然出了声:“小舟啊,咱们商量个事……” 时寒舟从脸大的碗里抬头看向他,一双绿眼睛带着点疑惑。 楚逝水憋着笑:“你以后能不能上课的时候别老咬笔冠,咱们归元峰已经快没毛笔了。” 时寒舟上课总爱咬毛笔的笔冠,每次一换新的都撑不过第二天,昨晚楚逝水看到她的文具散在桌上,几支毛笔的笔冠都被咬得稀碎。 他大概能想象一个在学堂里百般聊赖的小舟形象——咬着笔冠皱着眉,手里头抠着玉简或者拿写功课的纸来折小动物。 想想就觉得很搞笑。 时寒舟听见了楚逝水笑嘻嘻的心声,少有的觉得有点挂不住老脸。 她低下眼:“……嗯。” 楚逝水倒是好奇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咬毛笔呢?” 时寒舟顿了一下:“……牙痒。” 楚逝水:“牙齿痒?” 他凑上前:“是不是要换牙了什么的?” 时寒舟摇摇头,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几颗虎牙,她总觉得这几颗牙齿最近好似长尖了些。 楚逝水见她好像不大愿意提起,换了个话题:“小舟是不是觉得去学堂没什么意思?” 时寒舟闻言掀起眼帘看着他,楚逝水总觉得这一眼似乎带着点幽怨的味道,不由觉得小舟实在太可爱。 “是不是觉得学堂上教习的心法剑术什么的太过基础,修真界历史和思行课之类的又太过无趣?” 时寒舟心想:你知道就好。 楚逝水笑着看她:“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多听一下这些文化课。” 时寒舟:“文化课?” 楚逝水:“……嗯……就是除了传授修炼知识之外的课程。” 时寒舟抬眼:“为何?” 楚逝水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变得有些认真,一双湖蓝色的眼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舟: “小舟,我总是感觉到你太沉重了,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肩上压了一座山。” 楚逝水在小舟身上仿佛能看到原书中经历无数血雨腥风的魔尊殿下的影子,他在阅读原书的时候,时寒舟的性情是随着每一个转折点不断变化的。 她原先也善良纯真过,可到后面被生生逼成了一个杀神。 可是等到楚逝水穿到这个书中的世界后,他在小舟身上早早的就发现了那种按理说到后期才会出现的性情。 楚逝水自然不会想得到眼前这位小舟是重生归来的魔尊殿下,他只以为是小舟在斗角场受的罪实在太多,造成了如今这样的性子。 “我希望你在这个年纪快乐无忧地成长,也希望你慢慢强大起来。强大指的不仅仅是身躯的强大,同时还有精神上的强大。” 时寒舟不懂:“精神……指的是神识?” “并不是。”楚逝水摇摇头,“你可以理解为精气神。” “人不仅靠一具骨架和血肉支撑着,还有必不可缺的一股精气神。” 时寒舟皱眉:“所以去上学堂就能有精气神?” “噗,小舟第一次说那么多字。”楚逝水笑了一下,而后回到刚刚的话题,“当然不是,精气神其实更多映射出你的所愿所求,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能成为支撑你走下去的精气神。” “有时候倒是没这么复杂。”楚逝水顿了一下,“‘活着’也能成为支撑身躯的精气神。” “要想拥有强大的精神,我觉得可能要首先学会思考,毕竟你要思考自己将来要走什么路,成为什么样的人。而学堂之上是能教会你思考的。” 时寒舟:“思考?” 楚逝水点头:“也许你在那些历史课思行课上会听到有些虚浮的,糟粕的东西,但总会——总会有那么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值得你去思索,去留在心底。” “我希望小舟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每一个选择都是思考之后的产物,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受人所迫。” “也希望小舟能寻找到未来真正要走的路,拥有强大的精气神。” 时寒舟没有出声。 “哎呀,时间不早了。”楚逝水看了一眼天色,他拍了一下脑袋,“怪我,跟小舟说这些玩意儿。” 他站起身揉了揉时寒舟的脑袋:“小舟听听就好啦,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逝水说完上边的那些话,一时之间突然又觉得有些后悔。他不是一个擅长向别人输出观点的人,虽然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但他也怕这种行为是强加己念到小舟身上。 有时候看到小舟,莫名就联想到江上那些过了载的舟船,顶着万钧的压力,几乎就要沉到水里去。 楚逝水看得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我们先去白玉峰吧,听说今天你们有剑招的小比拼——你要不要邀请我过去看看,替你加油助威?” 时寒舟抬眼看他,见他眼睛眨了眨,想去瞧的念头完全遮掩不住:“……随便你。” 楚逝水高兴地挥起一只手:“好哦!我要去看小舟一个人干翻全场!” 时寒舟:……这人变脸还挺快。 第27章 我们回家去 楚逝水前些日子已经差不多忙完,这几天里比较清闲,何况他真的不想错过小舟装逼的场面! 这比拼虽然说规模比较小,可以说是学堂里弟子们修习一段时间的成果展示,但不少长老或者达到收徒标准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关注。 修真界的剑修占了整个修士群体的大头,而参加剑招比拼的弟子们大多是有着成为剑修的打算。 剑修其实很讲天赋,当然,勤奋也是必不可少的品质,但在这场剑招比拼上表现出众的弟子们,在以后选择师父时会更有优势,甚至有一些干脆就被长老们内定为弟子。 原书里的时寒舟从来没有同别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但楚逝水坚信,他家小舟一定会惊艳所有人! 楚逝水化形成一个半点不起眼的白玉京弟子,跟在时寒舟后头到了白玉峰上。 学堂边上有俩擂台,现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些颇具商业头脑的弟子们正悄咪咪的穿行在人群中,劝说那些师弟师妹们下个注,看看谁会赢。 那些个主持比拼的长老们也当作没见到,毕竟即便是白玉京的剑修们,兜里能掏出来的灵石也不多。 时寒舟一来便被虞师兄给叫去准备了,楚逝水则背手混进了人群中溜达。 忽然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这位师……同门,你要不要来下个注?” 这个弟子一时间看不出来楚逝水的修为,只得改口叫了同门。 楚逝水扭过头来好奇的看向这弟子展示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时寒舟没有出现在这名单里?” 那弟子挠了挠头:“你没有听说过时寒舟这位……额……师妹吗?” 楚逝水假做不知:“我刚从外面游历回来,只知道时寒舟是邀月仙尊带回来的,其他的并不知道。” 面前这弟子倒也耐心,同楚逝水讲了缘由。 学堂里也是按修为来分级的,每个年级都会出现一些出类拔萃的弟子,而低年段也有好些个有点名气的弟子,时寒舟就是其中之一。 但她出名的方式跟别人完全不同——她是出了名的开小差。 听到这话的楚逝水:“…………” 本来时寒舟由于邀月仙尊的缘故还蛮招人注意,但随着大家都开始关注她,才发现这位师妹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天赋超群的天之骄子。 ……她是个刺头。 路过他们那片区域的弟子们每每能看见坐在最后的时寒舟,要不是在嚼糖豆,要不就是在趴桌子睡觉。 被罚站的每次都有她。 加上这师妹几乎没开口说过话,慢慢就成了弟子们嘴里的怪咖。 不过除了他们班上那个小胖子之外,没人舞到时寒舟面前。 但是实在没人觉得她在这场比拼中会表现得有多好。 听完后,楚逝水沉吟了好一会儿,而后拿出了几块上品灵石:“那麻烦你给我添一个时寒舟的名单吧,我要给她下注。” 几块上品灵石也不是个小数额,这弟子劝告道:“要想下注的话还是少点吧,到时候打了水漂可就不大好。” 楚逝水笑笑:“没事。”要不是怕你亏得狠,早把身上的东西都拿来下注了。 这弟子见楚逝水冥顽不灵,摇了摇头,将时寒舟的名字添了上去。 楚逝水看着这个弟子走到别人面前开始劝说的身影,想起他讲的话,心里头像是塞了棉花。 小舟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些事,他一直以为她在学堂里应该也还好,谁曾想她在学堂里却是被孤立的那个。 楚逝水很清楚那种被所有人孤立的感受,心不由得揪紧了。他刚刚还在劝说小舟留在学堂,可现下这念头又动摇了。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干了坏事。 还没等他想太多,全场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学堂里高年级的弟子们开始了比拼。 这两位弟子恰好都是学堂里的风云人物,实力高强,早在进入白玉京的时候便已经拜了师。 修为都是筑基九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不过剑招比拼里面不允许使用灵力,全靠剑术。 擂台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台上两人打得热火朝天。 楚逝水站在下边抱胸看着,那些引起众人欢呼的精妙剑招到了他眼里还是格外不足,譬如攻击性不强,灵动性太差,而且两人下盘都不够稳。 还真的不如他家小舟。 时寒舟由于她长期的营养不良,年纪也过小,不是每式剑招都能发挥得完美,但她每次都清楚自己应该提升的地方在哪里,一点点练上去,剑招也逐渐圆融。 果然还是小舟棒! 伴随着一堆弟子的欢呼,擂台上这两人也决出了胜负。 下一场便轮到低年段这边,楚逝水看见时寒舟从那边远远的朝另外一个擂台走过去,自己也尝试着往那边挤过去一些。 时寒舟没拿出她那把正苍剑,只是随手拿了把普普通通的玄铁剑,朝擂台走过去。 而她的对手就是这些日子里一直对她有意见的姬容海,那个嘴碎的胖子。 姬容海在上台前还当着时寒舟的面道:“哑巴关系户。” “劝你离邀月仙尊远点,你这样的家伙简直就是仙尊的污点。” 他视线移到时寒舟手里的玄铁剑上,开口讥笑道:“怎么不拿你那把灰扑扑的剑来?你想用这样的剑来同我比拼,输了之后有借口可以找?” 时寒舟没有理会,径直朝擂台走,留下个气急败坏的胖子,跺了几脚又匆匆跑上来。 姬容海此人虽然讨人厌,但实力也还是有的,是个使起剑很灵活的胖子,在下注的名单里排名比较前。 下面大多数弟子和姬容海自己都觉得这场比拼毫无疑问,铁定是姬容海胜利。 时寒舟飞到擂台之上,落地之后看到下边有个人特别热情的朝她挥手,他的声音被掩在别的弟子的欢呼声中: “小舟!加油加油!” 是楚逝水。 这家伙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邀月仙尊,却化了形挤在一堆弟子里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她欢快的挥着手。 艳阳高照,阳光倾洒到旁边的建筑和所有人的身上,琉璃瓦折射着金色的光辉好似流金,人们顶着太阳仰着脸,脸上表情各式各样。 在某一刻,时寒舟只能看见楚逝水灿烂的笑容,他眉梢弯弯,嘴角格外高兴的往上翘,那对眼睛仍是湖蓝色的,在艳阳之下浮光跃金,粼粼生辉。 她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微微的勾起了一点点角度。 可惜这一点点角度如果不凑到她面前都完全不会注意到。 时寒舟转过身看向姬容海,手上掂了掂差点比自己还长的玄铁剑,站定等待比拼的开始。 随着长老一声令下,台下的弟子们以为会有一场一边倒的比拼,姬容海也以为自己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剑招—— 结果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几乎就是在长老话音刚落的下一瞬,姬容海突然就觉得脖间一凉。 时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擂台的另一边就到了他面前,那把玄铁剑抵着他的脖子,划出了一道血线! 下边的弟子们也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甚至没能看清时寒舟的动作!她整个人快得就像一束光! 只有楚逝水在下边高喊了一声:“时寒舟牛逼!” 姬容海从小就是大晋皇朝里被娇生惯养的世子,这一身细皮嫩肉几乎没受过一星半点的罪,这会儿大睁着眼,抬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了一手的血,两腿发软。 他死鸭子嘴硬:“比拼时不能用灵力,你犯规了!” 时寒舟这会儿还比他矮一个个头,神情淡淡的,一对绿瞳像是幽深的山涧,看得姬容海心都凉了下去,生怕她再动一动手就要割下他这大好头颅。 这个被他喊作“哑巴关系户”的人终于在他面前开了口: “你输了。” 与此同时,主持比拼的长老也宣布时寒舟没有使用灵力,她获得了这场比拼的胜利。 这长老宣布结果的时候还往时寒舟那边看了好几眼。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时寒舟收回抵在姬容海脖子上的剑,看着剑身上沾的一点血渍,抖了抖,十分淡定的下了擂台。 留下姬容海一个胖子在那儿捂着脖子回神。 他很快就被自己的一干侍从给扛了下去。 等到这两人都下了擂台,台下的弟子简直要炸开了锅。 “我靠,我眼睛刚刚没花吧,她是怎么一瞬间就跨越了整个擂台的距离,剑指姬容海的?”有人道。 “这真不是用了灵力?怕不是这个长老有意包庇?昨天我就听说这时寒舟把秦闲长老给打了,后边一点事没有。”有人质疑着。 结果立马有人反驳回去:“你知道今天主持的长老是谁嘛你,祁长老这人古板严厉得很,断然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下骗人的事!” “嘘,都小点声!你看那边那些师兄师姐面色都好严肃的样子。” 这些质疑声在后面时寒舟连续一招打败对手后都弱了下去。 而且她每次使的招数都不一样,却次次都是一招制敌。 这人好似有无数的方式将人一招打倒。 最关键的是,时寒舟脸上淡淡的神情就没变过,好似每场胜利都没能引起哪怕一点情绪的变动。 要是时寒舟能听见下边人的心声,定然会觉得不以为然——废话,她一个身经百战的魔尊,回到这种时候来虐小菜鸡,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事半点不光彩,要不是以后准备当剑修的都得参加,她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啊啊啊小舟真的好棒!嘿嘿,要是小舟能当我徒弟,以后我就能骄傲的站出来说她是我徒弟嘿嘿嘿!】 【或者小舟当我师父也行,以后就能躲在小舟背后说这是我师父哈哈哈!】 时寒舟刚收回剑,便听到下边楚逝水这么一句心声,愣了一下。 这人真的是……脑子有大坑。 在短短半天里,时寒舟便刷新了其他弟子对她的看法,从那个上课老是开小差的学渣变成了特立独行不爱说话的剑术天才。 她轻松战胜了低年段的所有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成了本次剑招比拼中低年段的魁首。 时寒舟刚刚走下擂台,就收到了很多长老的橄榄枝,其中不乏主仙山的峰主。 他们虽然听闻这时寒舟是邀月仙尊给带回来的,但现下也没见邀月收徒,加上时寒舟天赋实在出众,于是决定放下这张老脸去抢一抢人。 楚逝水好不容易从一堆弟子里面挤出来,结果看见许多人将时寒舟团团围起来,都是在问她要不要拜师的。 他远远看见小舟站在那些人的中间,本来想走过去的,但是两脚却像是生了根,挪不了一点。 其实早该思考他和小舟之间的关系了。 这两个月的相处中,他俩其实更像是朋友,但说到底,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互挽留的东西。 其实论剑术,楚逝水并不是最高超的,跟那些苦练了大半辈子的前辈的剑术还是有差距,只不过占了修为高的便宜。 小舟要想成为巅峰之上的剑修,跟这些前辈是要比他好的,况且他也从来没教过人,不知道能教成啥样。 他能干的有什么? ——教小舟吃,教小舟玩么? 可那有什么用呢? 现下其实就是小舟很好的一个机会,她可以去拜一个技艺高超的师父,而不是跟着他在归元峰浪费时日。 两个月了,楚逝水也应该让小舟去走一条更好的路。 可他会担心小舟离开归元峰之后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又像原书里被坏人盯上,会不会睡不好吃不好。 而他则会像以前一样,过回一个人的生活,吃饭的时候没人陪,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做的饭好吃,老老实实做个留守在归元峰的空巢峰主。 时寒舟被一堆人围起来,每个人都在极尽劝说,还许了不少好处。 可最后都被她拒绝了。 时寒舟看向不远处站在那里却没走过来的楚逝水,心想这人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算了,还是她走过去吧。 楚逝水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放手让小舟拜别人为师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手腕。 由于旁边太多人,时寒舟只是目不斜视的小声说了句:“回去了。” 楚逝水顿了一下,而后惊喜涌上心头,眼眶莫名有点热。 他柔声道:“好哦。” “我们回家去。” 第28章 收网 第二日时寒舟去学堂的时候,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那个整天阴阳怪气的姬容海也没再说话,只是恹恹的趴在桌上。 就连她在基础术法课上趴桌子睡觉,教习这门课程的长老也没像之前一样把她弄到外边罚站,只是在下课的时候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警告。 时寒舟这会儿脑袋压着手臂,张嘴咬着脖子上挂着的堪妄石,想将这段时间莫名变尖利不少的虎牙磨得平一些。 她不确定上辈子有没有出现这样的变化,因为那会儿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怎样能活下去上,身体上的一些小变化自然被忽略。 时寒舟看见散在桌上的毛笔,想起楚逝水之前的调侃,艰难的将视线从毛笔的笔冠上移走。 ——这家伙说如果再咬坏毛笔的话,归元峰就要没笔了。 昨晚楚逝水还跑来问时寒舟有没有在学堂那里受到别人欺负,非常隐晦的问她是不是被别人孤立了。 时寒舟否认了。 楚逝水将他从别人听来的事告诉了时寒舟,结果她还是一副有些不以为意的模样,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里。 时寒舟自然清楚自己被这帮小屁孩孤立,她眼睛又不瞎,但是她实在觉得这些事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不会在意别人的只言片语,时寒舟乐得清闲。 只不过时寒舟的清闲没多久就被搅黄了—— “时寒舟,我错了!” 姬容海艰难挪着他那小胖身子,跟在时寒舟后头喊,跑得满头大汗。 这养尊处优的小胖子神奇的能屈能伸:“我不该这样说你,是我嘴贱!” 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时寒舟的小跟班辞云笙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呸,你个胖大海给我滚!” 姬容海一听这话被气得满脸通红:“胖大海也是你叫的?!” “咋地了!”辞云笙转身叉腰拦住姬容海往前走,后头两条长长的花辫子差点没甩他脸上,“来到了白玉京大家就都是平起平坐的弟子,怎么,你还以为你这世子的身份有多高贵?” 她手指指向姬容海后边一溜儿的侍卫:“都不知道你是来这修仙的还是来耀武扬威的。” 姬容海叫道:“……那……那自然是来修仙的!” 辞云笙又翻了个白眼:“反正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事。” 这会儿时寒舟已经快要走远了,她对两个小孩的争吵实在没有兴趣,只想回归元峰吃饭。 姬容海情急之下就开始朝时寒舟喊:“喂,时寒舟你跟我说说昨天那一剑到底怎么使出来的吧!” “你要多少钱,多少灵石都成!”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的感官好似在一瞬间被剥夺,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寒舟像支离弦的箭,身形翻飞,一瞬到他身前,剑闪着冷光划过他的脖子。 他其实也能感觉到时寒舟没使用灵力,只是靠着强大的爆发力,速度几乎要比用了灵力之后还要快。 不过姬容海那会儿死要面子,咬口说是时寒舟用了灵力,后面脸都要被打肿了。 他这会儿实在是对那一剑念念不忘,想着无论怎样都要让时寒舟告诉他。 姬容海继续冲着时寒舟喊:“或者你不要这些,其他的东西也成,只要你告诉我!” 辞云笙回了句:“你当你谁呢,虽然你脸确实很大,但到了别人面前那可就不一定。” 姬容海:“关你什么事!” 辞云笙:“别来找寒舟,识趣的就滚远点!” 姬容海:“我呸,你就是个跟班!叫什么叫!” 辞云笙:“你才在狗叫!” 前边的时寒舟听见后边吵开了花:“…………” 她简直觉得头疼这破毛病好像又复发了似的,这两人吵起架来叽叽喳喳,破坏力实在惊人。 魔尊殿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姬容海这小胖子比想象中还要有毅力些,上学之前或者下学之后总是缠在时寒舟后边不放,使尽了各种办法想让她教他那天的剑招。 可惜时寒舟没怎么理会过他。 后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姬容海这个嘴碎的胖子也成功加入了时寒舟的跟班队伍,虽然这队伍目前只有两人,虽然时寒舟也没承认过…… 但总算是不阻止嘛。 于是下学之后,学堂的弟子们往往会看见时寒舟一脸淡漠的走在前头,后边跟着辞云笙和姬容海,而姬容海后边又跟着一大群侍从。 队伍浩浩荡荡。 旁边的弟子们指指点点。 时寒舟:……这非本尊本意。 凉爽的天气缓缓转冷,时寒舟坐在长廊的栏杆之上,抬头看向旁边叶子快要掉光的老树,这才发觉秋日的脚步已经快走到了尽头。 她前几日刚刚突破了炼体,已经达到了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的程度,现下正处炼气阶段,等到丹田气机充盈,河车初动时就能宣告大成。 处在炼体阶段的时候她每日都会沿着归元峰跑上跑下,这才几日没跑,归元峰上很多树都落光了叶子。 没了树叶的遮挡,旁边广阔漂亮的海洋便完全呈现在眼前。 时寒舟把玩着手里头的几缕头发,听见了旁边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轻轻落到那一地枯叶上。 她抬头望去,看见楚逝水落了下来,衣袂翩翩犹如落蝶。 他朝时寒舟走了过来,也学着她坐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此刻的山风不小,把两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将地上金黄的枯叶卷上天空。 两人就那么坐在栏杆上,透过没有叶子的灰黑树杈看向远处碧蓝的海洋。 看了好一会儿后,楚逝水忽然轻声道:“我们要收网了。” 现在离地下斗角场的事件已经五个月之久,他们准备了蛮长的一段时间,在各方面的考虑下,准备进行最后阶段。 时寒舟一双绿色眼眸映着西斜的暮色,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扭头看向旁边的楚逝水,这些日子足以她去熟悉眼前这个人:“你在紧张。” 楚逝水听见这低低笑了一声:“小舟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一个现代世界的人意外穿入这么一个书里的修真界,接触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还成功遇上了小舟,这几个月里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这些经历几乎是他死水一般的人生里最出彩最有意思的一段。 融入这个世界里需要付出代价,而他开始不受控制的变得患得患失。 楚逝水很害怕会出现什么纰漏,也很害怕由于他而产生什么蝴蝶效应让小舟遇上不好的事情。 加上他那垃圾系统自刚开始穿来之后就没了动静,简直让他以为这系统的存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楚逝水只是现代社会里一个活得很艰难的社畜,他同邀月仙尊楚逝水不一样,没怎么处理过这些事,总害怕自己会掉链子,到时候引发一系列不好的结果。 他把自己的碎发往耳后别了一下:“我的确是有点害怕搞砸了——我是不是有点没用?” 时寒舟看向他,几乎要看进他的眼睛里:“没有。” 楚逝水看着沐浴在斜阳之下的小舟,她现在长了一些个子,也不再是之前那杆子似的瘦,整个人看起来都健康了很多。 他被日光照得有些暖洋洋的,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了笑意,他几乎觉得时间能停在此刻那该多好。 时寒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灿烂,简直要盖过落日的光辉。 楚逝水捂着胸口,用着夸张的口吻道:“啊,我感觉我可真幸福呐,有小舟给我支持。” 他是真的觉得此刻幸福得要死。 楚逝水想要的东西真的很简单,特别简单——有时候他真的很想要人来陪陪他。 哪怕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可以彼此之间什么交流都没有,只要他能感知到人活生生的存在就好。 他们可以睡在躺椅上,沐浴在暮色之中,看火红的落日坠入高山和海洋,看月亮星辰铺卷到苍穹之上,看白鸽或者乌鸦展翅从耳边掠过。 楚逝水伸了个懒腰:“得,我现在不紧张了,肯定能干好的。” 时寒舟对他的变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楚逝水注意到缠在她指尖的一缕头发,好奇道:“怎么把头发扯下来了?头发有什么好玩的?” 他凑过去仔细又看了眼,发现这头发的长度跟小舟的头发对不上,显然不是她的,而后便听见小舟说: “不好玩。” “但有点用。” 第29章 等到你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闲拎着那个被树根缠满的骷髅,怒气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指之处,好些人朝他看了过来。 南都峰地下由于万年前地壳抬升挪动才从海底里被移走,全都是被海水腐蚀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洞穴,构造极其复杂。 洞壁湿滑的滴着水,好些人就那么倚着渗水的青苔在那里休憩。 他们就是同那些地下斗角场交涉,将半妖偷渡来此处供秦闲试验的家伙,如今却都躲到了南都峰底下来。 秦闲几乎要疯了:“你知不知道现在白玉京自查有多严厉?!” “这么多人都跑这里来,万一那些人就循着线索追查到这里来怎么办!” 这几个月地下斗角场事件非但没有被平息下来,反而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是在白玉京在管辖境下也发现了斗角场的存在之后,白玉京的上层简直要疯了。 那个不怎么掺和这些事,一心只在修炼上的邀月仙尊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最近一直在协助白玉京弟子们进行调查。 最近说这些斗角场是魔界卧在搞鬼的流言也流传甚广,秦闲虽然只是个南都峰的外门长老,职位不高,但好歹做了上百年的长老,总还是对时局有点敏锐力的。 他隐隐意识到白玉京这些人差不多到收尾阶段了,就等着拔出萝卜带上泥,给他们一锅端了。 骷髅对秦闲的发疯不以为意,语气平缓:“外面追查太严重了,你要是不让这些人躲在这里,迟早也会把这里查出来。” 秦闲压着怒气反驳道:“难道你不会让这些人直接逃到魔界去吗!” “哪有那么简单。”骷髅嗤笑道:“江有涯那疯子难对付得很,我现在还没搭上他这条线。” 秦闲骂了句脏话。 他视线落在面前好几个受了伤的人身上,越想越不安,总觉得这洞穴底下不安全。 秦闲沉思了一会儿:“不行,你们这几个——没受伤的这几个,同我去把下边那些半妖给解决了。” “到时候就把尸体扔进海底,这样这些人就算寻到这里也不会发现发生过什么事。” 可惜妖族乃至血脉不纯的半妖要想毁尸灭迹都很困难,不然直接大火烧成渣或者用化尸水都要方便安全不少。 秦闲不准备等,带着几个没受伤的人便往下边更深的地方去。 他一手拽着骷髅,一手燃起灵火照亮黑黝黝的地洞,用极快的速度往下赶去,后边的人艰难的跟在后面。 突然间,秦闲手上拽着的骷髅失去了树根的缠绕,根根白骨哗啦啦落到地上,以极其迅速的势头消散,化作粉尘,洒在阴暗湿润的地洞里。 秦闲被这变故一惊,脑子还处在空白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爆炸。 紧接着这里地动山摇起来! 倒挂在顶上的钟乳石纷纷砸落下来,不少脆弱的洞穴直接崩塌! 秦闲大喊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那一堆白骨化作的粉尘,像是明白了什么,气急败坏道:“你快给我滚回来!你要是害我死了你也得死!” “我们发过天道誓言!” 可惜这一堆骨灰没能给他任何的反应,这下秦闲彻底清楚了,这家伙是把他给抛弃了。 可现下没有半点时间让他发泄情绪,身后的通道突然传来一阵冷入骨髓的寒气,秦闲几乎能听见湿润的洞壁在极低温度下结冰的声音。 他心中警铃大响,几乎要把一口牙咬碎。 该死的。 他猛地转身朝身后那几个人劈出一掌,掀起的灵流直接把那几个虽然没受伤但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的家伙掀翻出去,嘭的一声砸到洞壁上。 而后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通道,奋力往下边飞去。 但身后的冰雪穷追不舍,几乎是他飞到哪里就结冰到哪里。 秦闲咬牙忍着极寒,一路飞到关押半妖的牢房处。 一道尖锐的冰柱突如其来,他猛地一下腰险险躲过,在地上滚了几圈。 随后身后便传来冰冷的声音:“秦闲。” 楚逝水一步步朝他走近,靴子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结起厚重的冰霜,他抬眼看向秦闲后面的那些牢房,血腥味扑鼻而来。 “做出这些事,你不是人。” 秦闲抬手抹掉脸上沾上的黑泥,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还能更不是人呢。” 只见他伸手朝某一个突出的地方猛地一按,整个地下洞穴乃至整座南都峰都剧烈摇晃了起来,在幽暗的环境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赤红色的光芒。 秦闲像是打开了什么缝隙,无数浓重黑烟带着高温朝他们扑将而来! 他扯开一个古怪的笑容:“这底下一直被封了一座火山。” “都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将南都峰团团围住的弟子们突然看见无数黑烟从地下疯狂涌出,散发出极为呛人的味道。 有些长老立刻意识到了问题:“这底下曾经封印了一座火山,这怕是就要喷发了!” 颜之遥站在最前,朝那些长老摆了摆手:“你们先退,我再看一会儿。” “相信楚逝水吧。” 在猛然爆发的极热之中,一把通体晶莹的剑破开无处不在的黑烟,散发着幽蓝的灵力,直朝不断往后退的秦闲身上刺去! 砰——砰——砰! 秦闲身上携带着的防御法器不断被暴力破开,最后被一剑刺进小腹,鲜血一下子飙飞出来。 与此同时,整座南都峰重新又剧烈摇晃起来,黑暗的视野中,那些喷涌出来的岩浆极为显眼。 楚逝水在漫天碎石中咬了咬牙,将剑召了回来:“七杀!” 这也是他第一次直面只在新闻上出现过的火山,那些岩浆散发出极高的温度,像是威力惊人的猛兽,速度极快的从裂缝中喷出来。更糟的是,这裂缝还在不断扩大。 他强压下内心恐惧,拎剑直朝着那道裂缝而去。 他有这样的修为,岩浆是烧不死他的,但是他后边那些被关押着的半妖可不一样。 在岩石都能融化的极高温之中突然出现一阵铺天盖地的寒气,强势的压过极热,所到之处岩浆凝固成黑色的岩石。 楚逝水站在裂缝之上,衣袍无风自动,宽大的衣摆被狂风掀起,他的眼睛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蓝到了极致的光辉,像是最深处的海,又像是最悠远的冰川。 以他为中心,几乎能把空气冻结的寒气势不可挡,滚烫的岩浆一瞬变成岩石,成功堵塞住了宽大的缝隙。 而后这阵寒气还继续往外涌,所过之处结成寒冰。 上边的颜之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退后了几步,只见数道庞大的冰柱瞬间从地下刺了出来! 幸好弟子们都退到后面,没人被这冰柱伤到,但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么一幕。 化神期修为可以移山填海这事,并不是什么谣言。 但是他们看着几乎要比肩小仙山大小的冰柱,还是被震惊得说不出声来,一个个瞠目结舌。 或许他们在之前渡雷劫的时候还不能完全感受到化神期的威力,现在可真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 楚逝水使出这么一招自然也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他提前给关押着半妖的牢房设下禁制,这会儿除了牢房外的地下都成了寒气逼人的冰窟窿。 可刚刚秦闲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血,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楚逝水低头看着这一摊鲜血,拳头握紧,再松开的时候所有牢房都轰然被破开来。 他看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半妖们,一个个睁着无神的眼睛,甚至连害怕的神情都没能在他们面上找到,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楚逝水看向他们:“你们自由了。” 没人回答,也没人有动作。 他看见某个牢房里倒挂着一具鲛人的干尸,眼眶幽深的凹陷下去,上下颌大张着,像是生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楚逝水忍了又忍,却还是骂出了声:“该死的。” “该死的。” * 秦闲捂着流血的小腹,踩着剑在密林里低空飞行。 他边逃命边忍不住翘起嘴角,幸好他对这些东西早就做好准备,无论是这火山的破封还是他设下的一次性单向传送阵,他早早就已经准备好。 他生性多疑,从来不会完全信任别人,哪怕是那个跟他立过天道誓言的家伙,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违背誓言还不遭天谴的。 结果说明他是对的,果然这个世界上能信任的就只有自己。 秦闲看着视野里不断往后退的树木,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看他多厉害,哪怕是邀月仙尊都要着他的套。 现下他已经离开了白玉京管辖境内,这些人再拿他没法子了。 可惜他这笑容没能在脸上停留多久。 秦闲猛地停下飞剑,抬头看向拐角处那棵只剩下枯枝的树。 有个小孩就坐在这高高的树杈上,怀里抱着一个刻满符文的罗盘,垂眸朝他看过来。 小孩身形不大,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可那双绿色的眼眸看过来时,却无端让人想起那些躲在树上窥伺猎物的豹子。 时寒舟居高临下的看着秦闲,脸上带着楚逝水从来没见过的冷漠神情,缓缓道: “等到你了。” 第30章 杀秦闲 秦闲还当是谁能追他到这里来,一看见树上的时寒舟就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时寒舟,你莫不是来这里找死?” 即便他受了伤,他一个金丹仍然比时寒舟这个筑基期的强,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炼气阶段都没过的弱鸡。 秦闲刚刚被揪起来的心一瞬又落回原地。 正好,既然这小妞没眼力见地凑上来,那不妨就直接要了她性命,教楚逝水好生心疼一阵。 时寒舟像是没听见秦闲挑衅的话语,只是将罗盘上的一缕头发吹掉,收好了罗盘,而后拍拍沾上树皮碎屑的衣袍,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她没有一点对上强敌的紧迫感,只是缓缓拿出了那把朴素至极的正苍剑。 此时临近傍晚,却没有晚霞,今日的天气不大好,一天从早到晚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黯淡的背景中,时寒舟掀起眼帘,露出那对显眼的绿眸。 几乎是秦闲看到她掀起眼帘的那一刻,时寒舟犹如离弦之箭般朝他冲过来! 正苍剑燃起烈焰,赤色的灵力迸溢出来,随着时寒舟的动作划出一道漂亮的赤色光轨。 她的绿色眼眸瞬间锁定了眼前的猎物,透过赤色的灵流可以看清她眼底的暴戾。 这才是真正的魔尊殿下,那个曾经踏过尸山血海的杀神,在打斗每每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强者。 秦闲一下子就被时寒舟这势头吓了一跳,捂着小腹连退好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堪堪到他腰间的小孩。 时寒舟同秦闲之间的修为差距的确有着鸿沟,可是她数百年的经历和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完全可以弥补这一鸿沟。 秦闲从一开始势头就输了一头。 他几乎是慌张的举剑做挡,结果没想到时寒舟这一剑威力惊人,竟直接将他掀飞好几米! 时寒舟轻易的看出他每一剑的破绽,手腕翻飞,招招流利致命,寒光将周围灰暗的环境不断照亮。 秦闲发觉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屁孩压着打,而且这时寒舟每一式都是杀招——这人真的是冲着杀了他来的!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筑基期的小屁孩压着打,秦闲心里头升腾起一阵怒火,却怎么也找不到时寒舟的破绽,只能被憋屈的压着打。 在他的佩剑被时寒舟一把挑飞之后,秦闲趁机蓄力冲她一掌击去,这掌蕴含着金丹期的灵力,就算这时寒舟的剑术高超也绝对没法躲过! 谁知在秦闲冲她一掌击去时,时寒舟的左手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往她这边一拽,秦闲顿时便觉得这手掌好似要断裂开来,疼到了极致! 时寒舟熟练的将这手腕一掰,直接卸了力,打断秦闲的蓄力。而后寒光一现,照亮秦闲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时寒舟右手翻转,竟然一剑将秦闲的手掌给齐根斩断! 秦闲被疼得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手腕齐根断开的地方血液不断喷溅出来,鲜血不要钱似的洒在地上。 可这还没完,时寒舟淡定的将断掌往旁边一扔,没管脸上溅到的血,抬手一掌击中秦闲的小腹,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时寒舟走上前,面无表情的伸手往秦闲脐下一寸三分处一刺而下,穿过他的血肉,从他的丹府里将血淋淋的灵根一把扯了出来,甩在一边。 “啊啊啊!!!” 秦闲发出惨叫,看着朝他再度靠近的时寒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血,靠着抽搐的四肢就想往后挪。 可他刚一翻身,肠子便从脐下的豁口处掉了出来。 秦闲惊叫着,伸手将肠子死死塞回腹中,将手按在豁口处按紧,鲜血止不住的流,两腿还在不死心的使力想要后退。 时寒舟对他这副样子反应平平,只是走上前一脚踩在秦闲按住豁口的那只手上。 随着她脚上使力,秦闲发出几乎非人的惨叫,他拼命的扭动着残破的身体,像是一条挣扎滚动的蛆虫。 这会儿无端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迷蒙的天空中洒落,掉到地上染上鲜血变成了赤色的雪。 雪花打落在时寒舟的头发上,额间的碎发也沾上几粒冰渣,她那双绿瞳从始至终都幽深到了极致,如同林间潜伏已久的野兽。 哪怕她这张脸稚嫩非常,这对眼睛却一点不像个小孩,里面好似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秦闲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嘴里头冒出血沫,整个人就要因为巨大的疼痛而晕死过去。 他抓住那一点点求生的希望,断断续续的道:“我……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是……要是杀了我,你就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秦闲话音落下,踩着他腹部豁口的脚便没有再往下用力踩。 他忍住腹部的疼痛,扭头吐出一口血,抓住这一点点希望,看向袍子下摆被沾上一堆血迹的时寒舟: “时寒舟,你是龙!” “不,不——你是半龙,你有着龙的一半血脉!” 秦闲看着眼前这双眼睛就觉得瘆人,加上她刚刚那一脚实在给他吓破了胆: “有人想要你的龙骨,他们本来想把你从斗角场上弄下来,夺了你的龙骨!” 秦闲没能从时寒舟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态度,只得继续道:“有人想要你死,而我……而我知道那人是谁——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没法知道那家伙是谁了!” “正好……正好我同那家伙也有仇,你这次放过我,我就同你一起对付他好不好?” 秦闲不死心的想引起时寒舟的同情心:“我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你上次打了我我也没有还手——你我之间没有半点仇怨,你何必在这样的年纪沾染血腥?” 可惜时寒舟这辈子刚一开始,所谓同情心早就丢了个一干二净。 上辈子那不见天光的五年,时寒舟化成灰都不会忘记,面前这个恶人被千刀万剐也难泄她心头之恨。 她没给秦闲半点机会,脚下使力踩了下去: “是谁?” 秦闲喉头又漫上血沫,只能嗬嗬的发出惨叫,被塞回去的肠子在压力下再次溢了出来,伴随着大量的鲜血迸溅。 他当然不能同时寒舟说出想杀她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筹码,一旦时寒舟知晓,那他必死无疑。 可惜秦闲还是高看自己那丁点的耐受力,疼苦蔓延全身,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涕泗横流: “我说……我说!” 他睁着涣散的眼睛:“他是……他是……是……” “我……我说不出来!”秦闲露出极为惊恐的神情,想要开口说出那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我说不出来!” “他现在位置很高……他是……是……” 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后边的东西。 秦闲转而看向面沉似墨的时寒舟,抬起那只断臂,祈求道:“饶了我……饶了我……” 可惜下一瞬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视野猛然腾空,看到了自己的躯体和血液喷溅的断颈,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秦闲的头颅滚出几米远,眼睛和嘴巴都大睁着,漫天飘飞的雪花簌簌落下,掩住他的耳目口鼻。 这块地方全都沾染了血迹,狼藉一片,血淋淋的灵根像一坨烂肉般趴在泥地上,被时寒舟一脚踏碎。 她的衣袍乃至脸上都有着血渍,正苍剑也是在往下淌血。 上辈子被追杀得太多,根本来不及处理身上的血,于是每次杀完人后她都懒得拾掇自己,连剑上的鲜血都懒得抹去。 可是现在她想起楚逝水这人应该不爱见血,于是抬手弹了弹剑身,将上边沾的血都给弄掉,再给自己身上施了个清洁术,把袍子上沾的血也都给去掉。 这场雪下得很急,时寒舟伸手接了一捧,忽然想起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感觉重生以来好像还没多久,可是已经有快半年的时光了。 上辈子几百年过得像几万年一样,日子怎么熬也熬不走,时寒舟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时光飞逝”,原来有些日子真的是眨眼便过的,惊心动魄的事情很少,平平淡淡却有着糖豆般的甜滋味儿。 时寒舟从秦闲口中得知这真相时其实没有太多的惊讶,毕竟她几个月前就有过相关的猜测。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背上的脊骨,却什么也没摸出来。 圣骨圣骨,原来就是她身上剥离出来的骨头? 时寒舟面上神情没有变化,心却冷到了极点。如果这都是一场针对于她的阴谋,那上辈子她就是整片大陆上被蒙在鼓里的最大的冤种。 倘若针对她一个人就算了,可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呢? 时寒舟不可能面色平和地接受这一切。 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就要有遭受她疯狂复仇的觉悟。 时寒舟想起秦闲临死前说的那个想要取她性命的人,这人大概是给秦闲施了什么禁言的法术,涉及到某些敏感字词就完全发不了声。 她现下唯一的线索就是此人身居高位。 而且这人想要她身上的龙骨,现下应该还没有将她这半龙的身份泄露出去,不然绝对会有无数人觊觎她这几两白骨。 时寒舟记起她梦里那只粗糙的手,想着说不定这个就是秦闲嘴里的人。 她上辈子整个南都峰地下洞穴就只有她一个活口这事,很有可能就是此人所为。但是这人那会儿为什么不顺便要了她的命,反而在拿走龙骨之后,散布谣言让那些人都以为龙骨在她的身上,让她被人追杀数十年? 时寒舟觉得这个人可能不止是想要取她性命那么简单。 她这会儿忽然想起楚逝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我希望小舟每一次选择都是思考之后的产物,不是出于本能,也并非受人所迫。” 她上辈子有多少选择是经过她的思考之后做出的呢?又有多少选择是迫于形势被逼走上的? 会不会在背后有什么人设下了最精密的圈套,调控一切来干预她的每一个选择,从而达到控制她的目的? 让她一步一步走上了末途? 时寒舟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长呼出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当下。不管怎么说,现下一切都与上辈子的发展不同,人都活第二次了,总归会比上辈子要好。 时寒舟走过太长太长的路,受过太多太多的罪,以至于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佛挡那就杀佛,神挡那就弑神好了。 若有人妄图将她掌控在手中,那就杀杀杀,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第31章 东郭先生 楚逝水成功阻拦了南都峰底下火山的喷发,将那些奄奄一息的半妖们连同那些躲到底下想要逃过追查的人一起带上来。 一些围观的弟子们见到半妖们的惨状都不由捂住了嘴:“天哪,到底是谁将他们折磨成这样?” “南都峰怎么会出现这样邪恶的事情!” 主持大局的颜之遥没有任何迟疑,传讯让医修迅速赶到这边来,她走上前拍了拍楚逝水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逝水一张生人莫近的脸几乎可以滴出墨来,周身围绕着的寒意仍没散去: “秦闲在火山的封印上撕了一道口子,刚刚岩浆涌入了地下。” 他继而又补充道:“他逃走了。” 颜之遥见他情绪不高,安慰道:“会抓住的,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魔界卧底的信息。” 楚逝水抬眸看向那几个被押解走的家伙,湖蓝色的眼睛覆着冰霜,脸上表情漠然:“但愿如此。” 但他话音刚落,脑里突然传来一阵久违的电流声: 【滋……滋……】 楚逝水在脑内呼唤它:“系统?系统你在吗?!” 【秦闲失去生命体征。】 这傻瓜系统播报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来了个关电视的音效,连同电流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逝水听到这秦闲死掉了内心不由一震——到底是谁杀了他?! 难道是他们内部之间不和什么的把他给弄死了? 楚逝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杀的他?系统,系统!” 可惜这系统像是蒸发了一般,没能再回答他的问题。 楚逝水:靠,这玩意儿有什么大病? “师弟,师弟——”颜之遥看楚逝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喊了两声也没见他回应,抬手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楚逝水被她这么一拍立马回了神,只道:“无事。” 天色渐晚,楚逝水回归元峰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 他在路途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着这秦闲死了也好,虽然没能亲自出手解决,但的确少了个祸害。 不用怕他再对小舟做些什么,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穿过归元峰上的禁制,回到了居所,原本以为能看见小舟在修炼入定或者做功课,跨过门槛之后却发现屋中无人。 楚逝水眼尖的看见放在他长桌上的一张纸,想着大概是小舟留给他的,走上前抻着脖子去看。 小舟虽然平时不爱上学堂,但是毛笔字写起来却是极为流利的,饶是楚逝水对毛笔字没什么鉴赏能力,却也能看出来这些字写得稳健有力。 但是内容却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上边写了五个大字,十分简洁——“下山吃馄饨”。 楚逝水往门外看去,见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飞下来,像夜里一只只洁白的蝴蝶飞扑向大地。 外边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寒风呼呼的刮进来,楚逝水想了一下,将小舟留下的小纸条用镇纸压住,离开了归元峰。 * 时寒舟坐在云氏馄饨店的板凳上,虽然这几个月来也长了个子,但一双小短腿还是没能碰到地上,只能微微往后勾,悬在地面上两三寸处。 她手肘抵着桌子撑着下巴,眨着一对通透的绿色眸子,透过老板锅中飘渺的水汽看向外边。 外边下着鹅毛般的雪,加上时间也不算早了,这一带几乎看不到人。偶尔能看到几人结伴而行,但都裹紧衣袍步履匆匆,想必是外边的温度降得厉害。 时寒舟坐在温暖的屋子里,静静等着老板把做好的馄饨端上来。 店里的长明灯洒下暖黄的光芒,打在时寒舟尚未长开的眉目上,显得她竟有几分乖巧,任谁都看不出来她一个时辰前才杀了人。 她和楚逝水两人经常来这间云氏馄饨店吃馄饨,于是和老板混了个面熟。 老板胖乎乎的很有亲和力,边给时寒舟煮着馄饨边关切的问她:“今天怎么不同你哥哥一起出来?” 哥哥自然是楚逝水这家伙胡诌的,时寒舟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那得瑟劲。 时寒舟:“他今天有事。” 老板往煮好的馄饨里洒了一把新鲜的葱花,给时寒舟端了过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蛮早,外边的温度很低,现在时间也不早啦。娃娃吃完了就快些回家吧,免得家里头人担心。” 时寒舟用勺子在碗里搅了一圈,将顶上那点辣油和葱花搅匀,而后才开始慢悠悠的吃起来。 至于加辣油这一点,她是跟楚逝水学的——这人总说要有点辣,馄饨才好吃。但事实上他也不太能吃辣,每次就稍稍尝个辣味而已。可谓又菜又爱吃。 时寒舟边吃着边往外边看,注意力却也没在外边的大雪上,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 她垂着眼睛,将馨黄的灯光拢在眼里,教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时寒舟被牛鬼蛇神勾走的魂儿在见到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重回身上,那人一手掩在脑门上遮挡落雪,朝这边迈开腿奔过来。 现在时间已经不算早,再加上下起了大雪,所以一路上的店铺几乎都打了烊。 云氏馄饨店在稍微偏远的小巷子里,楚逝水在雪中绕了好几个弯,方才看见馄饨店散出来的暖黄灯光,盈盈打在地上的堆雪上。 他们下山自然会化形以便不会让别人认出来,而楚逝水喜欢幻化成闲散公子模样,一袭宽松的淡蓝衣袍,系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腰带,墨发半披垂落肩头。 可惜纨绔气息倒是没看出多少,更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弱书生。 楚逝水抬眼便看见坐在店里吃馄饨的小舟,她乖乖的坐在木凳上吃馄饨,灯光洒在她的身上,温暖将她包裹。 她撑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而后她扭过头,视线透过万千风雪,朝他投了过来。 他奔在雪夜里,想也不想的朝她回了个粲然的笑容。 楚逝水跑进馄饨店里,抖了抖宽大的衣袖,抖落一身晶莹的雪碴,向老板熟稔的打了个招呼。 “云老板,也给我来碗馄饨!” 云老板笑得憨憨的:“好嘞!” “是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出门?”老板笑着问。 楚逝水低头将头顶上的雪花拍落:“哈哈,其实是我自己嘴也馋了。” “外头下这么大雪还开着店呐。” “哎,没办法。”云老板取下巾子抹了抹手上的水,露出个有些自豪的腼腆笑容:“我家女娃前些日子在测灵石那里测出了灵根,虽然是个杂七杂八的四灵根,但也得好好供着不是?” “四灵根怎么能算杂七杂八,云老板太客气啦,恭喜恭喜!”楚逝水这马屁拍起来没有半点包袱,况且他这话说得也没错,四灵根的资质在修真界里也算过得去了。 寒暄一阵后,楚逝水落座在时寒舟对面,见她一直往外边看,不由得问:“小舟在看什么呐?” 时寒舟:“看雪。” 楚逝水:……好吧的确也没说错。 时寒舟看着外边飘飞的雪,思绪莫名被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会儿她刚从南都峰底下逃出来,紧接着就被一堆人追杀,可她那时不过还是个筑基期,什么术法什么剑招还都是不会的,全靠着本能来同别人对打,最后只能一路狼狈的逃窜。 后面有个好心的老婆婆让她在她家藏了起来。 可是几天后,也是在一个雪夜里,时寒舟看到了这位老婆婆的尸体。 她被倒挂在屋子里,血已经流尽了,皮肤皱巴巴的没有半点生机,像是一节腐烂的朽木。 时寒舟忽然出了声:“我是害人精吗?” 楚逝水没想到小舟突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浑身一颤,没有丝毫犹豫的起身坐到了时寒舟旁边,一把抱住了她。 “怎么会呢,小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又轻又缓的拍着时寒舟的背,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些压不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幻视着那位蹚过尸山血海的魔尊殿下,身上血肉模糊却站得挺拔,在浓重的黑烟中扭过头,问别人自己是不是害人精。 又有那么一刻,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孤立无援,怯懦的问别人为什么都说他是招人精。 楚逝水自然不会想到怀里这个孩子就是重生了的魔尊殿下,他以为小舟是在过去的经历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这话既是说给时寒舟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小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我想让你知道,哪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答案永远都不会变——你不是。你是我心里最棒的人。” “该反思的永远都不会是我们,该反思的是那些真正害人的人。” 时寒舟在楚逝水温热的怀抱里眨了一下眼睛,她缓缓的低下脑袋,抵住了楚逝水的胸口。 云老板被自家娘子叫到了后厨,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其他顾客。 雪落的声音不大,不知打哪来的北风呼啸着,却吹不进温暖的小店里。 好似有那么一刻,世界上除了时寒舟和楚逝水就再无其他人,外头哪怕寒风呼嚎,大雪封道,也被稳稳隔绝在温馨的港湾之外。 时寒舟心想,那就不走了。 魔尊殿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感,想着以后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让楚逝水自己承担吧。 ——谁让他在兵荒马乱里给一匹恶狼敞开口袋, 要效仿那东郭先生呢。 第32章 绿眼睛猫猫头 冬季由这么一场雪掀开了序幕。 温度骤降,本该是大家都躲在屋中烹茶赏雪的时节,整个修真界连带着大晋皇朝却都不太平。 不少修真家族和权贵被查出同魔界有关系,吓得人心惶惶,颇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味。 可惜这一切同归元峰上两人关系不大。 时寒舟这些日子里除了上学堂就是往藏书阁那里去查找典籍,虽然整片大陆的人都听闻过龙的存在,但是龙具体是怎样的存在,又有着怎样的修炼方式,都是不为人所知的。 何况那秦闲还说她是个什么半龙,难不成时寒舟那没见过的爹娘有一方就是那条传说中的龙? 妖族对血脉的要求近乎偏执,他们大多对半妖并不友好。所以在妖族最多的东海蓬莱是很少能看见半妖的存在的,他们更多的居住在整片大陆最为贫瘠动荡的地带,被夹在魔界和修真界中间。 同时这地方也还有半魔的存在,这类族群也被魔族所不齿。 时寒舟上辈子就是带着这里的半妖和半魔一起把魔界给掀了,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江有涯给弄死,强势让半妖半魔也融入了魔界。 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个半妖。 上辈子由于发生太多事,加上后面被夺走了那块龙骨,她身体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 但是现下,时寒舟感觉到了不同,最突出的便是她这几颗虎牙,尖利到了不平常的程度,而且坚硬异常。还有就是她的体质大幅度增长,她能感觉到充沛至极的肌肉力量。 时寒舟将一本传记放回书架,转身离开藏书阁。 此时天色不早,她踏上正苍剑,御剑飞行在漫漫的落雪中。 整个白玉京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临近海边的峰头倒是还有些绿色,但是归元峰明明旁边就是海,却被大雪覆满,原先绿意葱茏的丛林尽数被白雪掩盖。 时寒舟穿越归元峰的禁制,停在了他们的居所前。 她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袍,外披一件雪白的斗篷,领子上是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领,加上她白皙的肤色,像是个揉搓出来的雪团子。 楚逝水一见时寒舟回家来就兴致冲冲的喊她过去。 他站在院里朝她挥着手:“小舟快过来!” 时寒舟走过去后,见楚逝水拿出一条织出来的布条就往她脖子上裹。魔尊殿下虽然见过围脖,但显然眼前这条东西同围脖的制式并不同。 米色的围巾同时寒舟的衣袍格外搭,是楚逝水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时寒舟这几天回来都看见他在织这东西,没想到是织给她的。 时寒舟低头看着这“布条”的两端,分别都用针缝上了一只黑毛绿眼睛的猫猫头。 她指着脖子上裹的东西问:“这叫什么?” 楚逝水替她理着围巾:“这叫围巾,冬天裹上了就很暖和。” 修士抵御严寒的能力要比凡人强上很多,但是脖子上裹着这么一条围巾,感觉真的暖和了好多。 楚逝水看着小舟裹着围巾,整个人像是个软嘟嘟的团子,对自己织出来的作品非常满意:“啊,这个颜色实在是太适合小舟了!” 一个猫猫头突然怼到了他面前,时寒舟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这个纹样?” 楚逝水笑得眉眼弯弯,他当然不会告诉小舟,自己每每都觉得小舟像是个绿眼睛的小猫——尤其是她趴在栏杆上看过来时,像极了一只晒太阳的懒洋洋小猫。 “因为好看嘛。” 他随后又拿出了一对织好的手套,挂在了时寒舟的脖子上。 这手套同围巾是同色系的,上边也绣了同样的黑毛绿眼睛猫猫头。 楚逝水笑眯眯的把小舟的手塞到手套里:“这样是不是又暖和又方便!” 时寒舟掀起眼帘看到楚逝水一脸求夸的表情:“嗯。” 得了小舟肯定后的楚逝水笑得一脸荡漾,感觉心里高兴得开花,深冬里暖和得像三伏天一般。 楚逝水在峰里懒得扎头发,任由一头如瀑长发披散下来,他脸廓优越至极,五官秾丽,湖蓝色的眼眸没有一丝在外的冷漠,倒像是春日里的温泉,又平和又温柔。 他笑起来总是很有生命力,也很有感染力。 楚逝水牵着时寒舟的手就往院外走:“来,小舟我再给你看点东西。” 两人没走多远,便在冰天雪地之中看见了那座在时寒舟眼里稍显特殊的冰雪建筑。 上头像是个圆顶的小亭子,后边有阶梯可以走上去,前边是一条长长的滑道,绕了好几个弯,从圆顶小亭子上一路通到地面。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楚逝水用灵力使这个冰雪建筑被各色光芒照亮,色彩纷呈,是时寒舟从来没见过的景象。 楚逝水叉腰:“当当当,这个叫滑梯,怎么样,好看吗?” 时寒舟:“雕刻得蛮好?” 楚逝水弯下腰,两手撑着时寒舟的肩推着她走:“走走走,我们去滑滑梯!” “冬天里的冰滑梯可好玩!” 时寒舟被他推着一路走上阶梯,到了上边的那个圆顶小亭子上,站在了滑梯的最上边。 “来来来,小舟你坐下,我跟着你一道滑下去。” 魔尊殿下觉得这游戏幼稚得很,但最后还是顺着楚逝水的话,乖乖坐了下来。 楚逝水显得很兴奋,将小舟轻轻推了下去,自己紧随其后也滑了下去。 冰滑道被楚逝水修得格外光滑,溜起来顺滑得不行,时寒舟裹着围巾,感受着冷风扑面而来,身体却是暖和的,好似就要一路温暖到心里。 时寒舟以一个很快的速度溜过一个急转弯,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串哈哈哈的笑声。 她两手搭在滑梯的边沿控制着速度,压下了想要跟楚逝水一同翘起的唇角,想着这滑滑梯……确实是有些好玩的。 时寒舟一直滑到了最底下,尚未站稳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扑倒,紧接着一个雪球就砸向她的脑门。 楚逝水嘿嘿笑:“我们来打雪仗!” 结果他话音刚落,一大堆雪就凭空在他头顶上压了下来,一下子将他埋在里边。 时寒舟从雪地里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上沾的雪,看向被雪埋住的楚逝水,心想竟然敢袭击本尊,真是好大的胆子。 哼。 楚逝水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大声抗议道:“你不能用灵力,你这是作弊!” 刚说完便见时寒舟手里一个雪球朝他脑门上砸过来,糊了他满脸: “好啊,小舟你变坏了!” 楚逝水奋力从雪堆里扒拉了出来,没管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捡起旁边的雪揉成雪球就朝时寒舟砸了过去,用夸张的腔调叫嚣道: “就让我们公平公正的来打上一场!” 时寒舟没理会他的搞怪,只是一个劲地向楚逝水砸雪球,直将他砸得抱头鼠窜。 “哎呦哎呦!”楚逝水一连被砸了好几个,随后就开始了反击,迅速找好掩体,找准时机朝小舟投掷雪球。 两人打得投入,整片雪地掀起一堆冰花,雪球砸在地上,砸在脑门上的声音一连串响起。 天知道未来的魔尊殿下和未来的正道魁首之间的第一场战斗竟然是一场嘻嘻哈哈的雪仗。 两人疯玩够了之后并排躺在狼藉的雪地里。 楚逝水格外高兴,他实在没想到小舟会陪他一起疯玩,这会儿他枕着两手,看着夜幕之中飘飞下来的雪花,心情飞扬。 而时寒舟躺在旁边,心情也是肉眼可见的不错。 楚逝水扭头朝时寒舟看过去:“几天后好像山下的小镇里会有庙会,小舟要一起去看看吗?” 时寒舟也扭头看了一会儿他:“去。” 楚逝水:“好哦。” 他高兴道:“话说也快过年啦,这个新年能跟小舟一起过哎!” “咱们要不要挂红灯笼贴对联啊?还要做团圆饭!” 时寒舟看他:“两个人……做团圆饭?” 楚逝水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两个人怎么就不能做团圆饭了,以前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及时打住没再出声。但他仔细想想,邀月仙尊过年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人过的,毕竟一直在这归元峰里当光杆峰主。 楚逝水翻了个身,看向旁边的小舟:“小舟要陪我过年吗?” 时寒舟那双绿眼睛在黑夜里明晃晃的: “好。” 第33章 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白玉京境下的凡人们会在年前几日举行庙会,在年后元宵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庙会,总之这段时间一如过去千百年那般热闹。 地下斗角场这些事情也快告一段落,加上这事几乎不波及凡人,所以年味还是很足的。 锣鼓喧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在举行庙会时,是不允许修士们飞行的,以前曾经出现过一些意外,所以后续都对此管理得很严。 时寒舟和楚逝水在庙会上逛着,这时候还是白天,表演不算多,有些店家们现在才开始在铺前挂红灯笼,傍晚方会有仪仗队的巡游,等到晚上才是庙会观赏性最高的时候。 但两人在这大白天里都看花了眼。 楚逝水生活在现代社会,小时候过年时没法出去看什么庙会和表演,最多只能透过一扇破旧的百叶窗去看外头的烟火和噼里啪啦的爆竹。等长大后过年却又没什么年味,总归没体验过这样的氛围,也没怎么见过这些表演。 而时寒舟上辈子活了数百年,也实在没有什么机会去好好过个年,那些表演和路边的特色小吃没一个可以叫出名来的。 两人逛庙会,就像是楚姥姥携时姥姥进大观园——大开眼界。 街边摆满了各式的地边摊,修真界各地的特产都汇到了此处,他们南海的海货,西边的牛羊肉干,北边的凉皮,东海的花糕,琳琅满目,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南腔北调在各个摊口上迭次响起,鼻尖满是各式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百货云集。 还有一些贩卖奇怪物件的商贩,什么小宗门的镇宗之宝,因为宗里实在缺钱而低价贱卖,什么昆仑墟上弄下来的剑石,佩戴就会提升对剑意的领悟…… 这些大多不靠谱,诓骗一些凡人罢。 楚逝水和时寒舟走在路上还被热情的小摊主拉过去,介绍他那包能让孩子拥有灵根的神药,用眼神疯狂暗示楚逝水给旁边的时寒舟买上一包试试。 时寒舟瞄了那包“神药”一眼,判断里头大致是些开胃健脾的药草。 虽然是很明显的骗子,但起码这些药草里边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东西,而且也卖得不贵,白玉京对这些贩子也不大好管。 “瞧,这风车好精致!”楚逝水走到一家卖风车的小铺子前,街上大多覆了白雪,寒风将风车铺里头彩色的风车吹得飞快的旋转着,给以白色为底色的冬季添多几分鲜活。 他弯腰拿起一个,这些同现代社会流水线生产的不一样,是手巧的匠人们用木头打造出来的,各色的彩纸贴于其上,风一吹便开始转圈圈,特别晃眼。 时寒舟倒是没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精致的,虽然她没过过年,但是这些风车还是识得的。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魔界的孩子过年时都爱这玩意儿,必定得人手一个,撒腿跑在街上让带起的风吹动风车。 但风车的制式还是大差不差的,东南西北的风车差异其实都不大。 楚逝水兴致勃勃的买了一个,恰好这会儿便有好几个小孩手上拿着风车在街上撒欢,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小舟,把风车给她递了过去:“来,小舟,拿着玩儿。” 时寒舟脖子缩在围巾里,手揣在猫猫头手套里,低着脑袋懒得理他。 他俩都戴着围巾和手套,有些人没见过这东西会多看几眼,但街上奇装异服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他俩也不算显眼。 时寒舟忽然感觉脖子后冷了一点,楚逝水这家伙竟然将她的围巾拉开了一点,然后把风车的木杆杆卡了进来,风车那一圈圈彩纸直接怼上她的后脑勺。 时寒舟:……大胆! 本尊要你的狗命! 楚逝水嘿嘿嘿的岔开话题,连忙指着一家卖年画的小铺道:“走走走,这年画可真喜庆,我们去看看!” “我们还要在归元峰上边贴对联呢——咱自己买些红纸回去自己写就成!” “哎呦!”可惜他没能成功岔开话题,时寒舟面无表情的把卡在脖子后的风车取了下来,照着楚逝水的腕子拍了一记,啪的一下,这家伙夸张的叫了一声。 时寒舟最后还是拿着个风车,跟在楚逝水旁边看他买年画和写对联的红纸。 这些天温度很低,即便集市上人多,寒风也总能寻到人群里头的缝隙打着转儿的吹,时寒舟手里头的风车被风吹得转呀转,斑斓的色彩欢快的跃入眼帘。 她抬头看着正在同人讲价的楚逝水,由于弯着腰,半披着的长发垂至胸前,正同店主砍价砍得有来有回,熟练得像是这样做了许多回。 这人真的半点都不像是什么修真界修为最高的仙尊,就连时寒舟这个过得苦哈哈的魔尊都觉得这人太接地气。 可他一点都不让人反感。 楚逝水总有种生命的活力,还沾染着很浓重的生活气息。 他花了好些时间才把他们需要的年画对联置备好,牵着时寒舟往那些专门卖特色小吃的铺子去。 今晨下了一场大雪,可等到午时却出了太阳,柔和的阳光倾洒下来,像是给行人披了一件隔绝寒气的金色缎绸,教人身体渐渐回暖。 时寒舟一手被楚逝水牵着,一手拿着风车,裸露在外的手背被冬阳照得发暖。 光是通常会被人们忽略的存在,可是当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到暖意,这时光方才在人们的感知中有了具体的形象。 那么,如果一个人也能时常为别人带来这样的温度,让别人能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不是就能说明——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人是光一样的存在? 楚逝水……是不是这样的存在? 时寒舟脑袋忽然被揉了揉,她听见楚逝水的声音欢快的响起:“小舟,这里有什么想吃的吗,我都给你买呀。” 他豪气万丈一抬手:“整条街我都能给你买下!” 得,这人现在又不抠门了。 这也不知道戳到了魔尊殿下哪个笑点,时寒舟没能忍住:“噗。” 楚逝水余光瞥到了她微弯的嘴角,浑身一震,感觉自己好像是中了百万大奖一般幸运,笑容无法抑制的在脸上扩大,高兴的情绪几乎是喷薄而出: “小舟,你刚刚笑了是不是?” 他不可置信的用手按住时寒舟的肩:“小舟你居然笑了……” 魔尊殿下被他这么看着,颇有种晚节不保的奇怪感受,莫名有点脸热,扭过了头没理他。 “哎,别别别——我刚刚还没看清呢!”楚逝水尝试以利诱之,“小舟就再笑一个吧,再笑一个我就把这条街给你买下!” 时寒舟好不容易长了点肉的脸被他捏住,艰难道:“滚。” 楚逝水:“呜呜呜。” 后边楚逝水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时寒舟那嘴角再勾起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整个人还是乐呵呵的。 两人逛着逛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傍晚时分,晚霞绚丽,天边的流云像是被火焰点燃,横亘在被大雪覆盖的大地之上。 此时华灯初上,整个镇子里的红灯笼陆续被点燃,风一吹便像是摇曳的火焰在空中荡漾。 各地敲锣打鼓的声音也陆续响起,鼓声阵阵,由远及近。鼓点声几乎要砸进人们的心底,与心跳同频共振,一切都笼罩在激昂的声音之中。 旁边还有个大戏台,上边的伶人一开嗓便如凤鸣般悦耳,换来阵阵叫好声。不远处还有扮做仙人和妖魔战在一块的,木制的剑噼噼啪啪相击在一处,扮演者们打得有模有样,在空中翻转腾挪,围着的人们几乎要惊掉下巴。 所谓年味,也许就是当下的热闹快活罢。 街上人潮汹涌,左是人右也是人,放眼望去都是人,这可就苦了现下还是个矮豆丁的魔尊殿下。 庙会又不允许修士飞行,在那些高个子欣赏表演的时候,她就只能对着男女老少的尊臀。哦,小孩挡不了她。 时寒舟很想对前后左右说句:“劳驾您把您那尊臀挪挪,让我看看前边到底是什么吸引人的盛景。” 这一个个踮着脚,脖子想要伸成鸭颈的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旁边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快看,游龙已经游到我们这边了!” “我天哪真好看!” 人群还在欢呼的时候,楚逝水忽然伸手穿过时寒舟腋下,使力把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时寒舟视野骤然升高,一时间有点没坐稳,无意识的抓了一把楚逝水拨到另一边的头发,直把他抓得龇牙咧嘴。 “哎呦,小舟你轻点呀。” 可惜时寒舟没有听到楚逝水的嘀咕,她愣愣的坐在他的肩上,看向前边那些多姿多彩的表演,戏子眉眼传情顾盼生辉,软糯唱腔勾人心魄,扮演仙人的那位已经成功将妖魔制服,一拳奔妖魔头上死穴而去。 一切喧嚣冲她涌来,大片斑斓色彩占据她的视野。 刚刚在下面的时候只能听见人们嘈杂的声音,可坐到了楚逝水肩上后,这场庙会一切的鲜活终于朝时寒舟兜头砸下。 莫名奇妙的,时寒舟有种下坠感。 明明她正稳当的坐在楚逝水肩上。 她下坠着——毫无准备的坠到了万丈红尘里,掀起尘烟滚滚,糊了自己满脸。 稚嫩的皮囊之下那早就腐朽的灵魂仿佛受到了什么呼唤,冒出几缕新芽想要救她于水火之中。 以细竹为骨架,外边糊上彩纸做成的游龙朝他们飞腾而来,底下用竹竿将游龙撑起来的人们劲头十足,舞得虎虎生威,纸糊的龙好似真的要脱离他们的控制,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楚逝水兴奋道:“小舟快看,龙来啦!” 游龙的龙目上点着两盏灯,看上去灼灼生辉,整条龙从时寒舟面前掠过去,光芒将她的脸庞照亮。 楚逝水抬头看向时寒舟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时寒舟一双绿眸淡淡的看着游龙远去的方向,灯火辉映在她眼底,她的视线很平和,但楚逝水觉得她一下子就变得遥远起来。 她像是一张褪了色的照片,即将虚化在这欢腾的背景之中。 直到她在这锣鼓喧天中开了口:“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耳边一切喧嚣都被一把抹去,周围的色彩也开始黯淡下去,世界除了小舟的眼睛之外都成了灰白色的。 楚逝水觉得自己有些耳鸣,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开口:“小舟……你刚刚说什么?” 时寒舟只是低着脑袋,用那对山间青潭一般的绿眸静静看着他: “要不要做我师父?” 让小舟做自己徒弟只是楚逝水一个不可及的白日梦,他连想一下都觉得奢侈,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舟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逝水下意识的就给小舟找补:“小舟,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了什么?” 楚逝水知道很多人以为他想收小舟为徒,他觉得可能是那些人在小舟面前把这事说得多了,让她被迫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不然没有其他的解释,毕竟跟小舟待了半年了,他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她应该也清楚。 可时寒舟只是道:“没有。” 楚逝水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血液也开始叫嚣着往脑门上涌。 他回想起当年他是怎样被书中的时寒舟吸引的——她总是有着不屈的意志,抗争着,永远不臣服于命运的荆棘,纵使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也要同天地作对。 谁都要沦陷于她这金子般的灵魂里。 而他呢——在这副皮囊之下,是满地的鸡毛和自卑又懦弱的灵魂。 他怎么敢去成为这样一个时寒舟的师父? 楚逝水几乎像是在经受什么酷刑一般,如同被拷打的囚徒,将有关于自己的真相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吐: “小舟你同我相处了半年之久,可能也看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我这人好吃懒做,胸无大志,关键在这副皮囊底下还是个懦弱的废物——我宁愿去做一条搁浅的鱼,也没有勇气放手一搏去寻一条出路。”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他指着自己胸口艰涩道:“但我这人身上尽是些腐烂发臭的皮肉,骨头轻飘飘的——是没有什么骨气的。” “我没有任何的优点,你会失望的,我这人糟糕透了。” 但时寒舟在耐心听完了楚逝水的自我剖析之后,只是平静的再问了一次: “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第34章 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我觉得你挺好的。” 时寒舟低头看着楚逝水,她的眼神坦诚又淡然,丝毫没有受到他刚刚那番话的影响。 能从魔尊殿下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非常可贵,可惜楚逝水还不清楚这一点。 他仰着脸,在时寒舟平静的再次问他要不要当她师父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都聚焦在了小舟那对绿眸上。 她眼底的平静勾出他内心深处的那丝希冀——谁不想当个勇敢的人呢? 哪怕到最后他还是像那系统说的一样,得以身补天裂,那也还剩数十年的时间,能同时寒舟一起走过这数十年,感觉他这辈子也算值了。 他抿了抿唇,做了这二十多年来最重要的决定。 楚逝水把时寒舟从肩上放了下来,蹲下来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我当,我要当小舟的师父。” 时寒舟感受到楚逝水的身体正轻微的颤抖着,心跳得特别快。她其实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楚逝水要这样贬低他自己。 魔尊殿下从上辈子一直到重生的如今,她也许会有悔恨,会有不甘,但她从来不会贬低自己,也没有过所谓的自卑。因为她在无数的死里逃生中清楚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靠山。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相信,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怎么可能在这风云变幻刀光剑影中活下来呢? 所以时寒舟的自信永远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她就是强大的,就是无可匹敌的。 只有自己打心底认可自己的无坚不摧,才能真正成为无坚不摧的人。 时寒舟虽然不理解楚逝水的自我贬低,但她自己也不瞎。加上时常能听见他的心声,楚逝水大体是怎么样的人,魔尊殿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并不觉得楚逝水是他话里的“糟糕透了”,相反,她觉得楚逝水是个很可贵的存在。 时寒舟抽出一只手,在楚逝水抱紧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背。 人群中熙熙攘攘,两人从里边退了出来,坐在少人的河岸边,眺望对岸喧闹的街道。 这条横穿小镇的河流早就结起了厚厚的冰,寒气一股股的往外蜿蜒四散,河边的栏杆处挂了不少红灯笼,红光将夜里河上的寒气婀娜的身形映照出来。 夜空骤然一亮,随后便传来一声爆炸声响,焰火在空中绚丽的炸开,余烬如同珍珠一般闪烁。 烟火接二连三的绽放,直将整片夜空都映得璀璨。 楚逝水坐在树底下弯腰抱着膝盖,扭头看向旁边的时寒舟,见到有烟火辉映在她眼中,心里头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当好这个师父,我要保小舟一路顺遂,给她铺平这通天的大道。】 【哪怕是用我这条命。】 听见楚逝水心声的时寒舟将注意力从烟火上挪了下来,扭头看向他,见到楚逝水脑袋倚着树干,微微向树干这边倾斜。如瀑的长发随之倾洒下来,几缕发丝掩住他一部分脸,蜿蜒勾过点绛红唇,垂至胸前。还有发丝则顺着树干垂落,缠着树皮。 楚逝水眼尾微微上翘,湖蓝色眼睛像是夜里幽蓝的宝石,就这么勾起唇角看着时寒舟笑。 他忽然抬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两指相并: “我楚逝水此生就只会有小舟一个徒弟。” * “哎哎哎,等等,好像还是有点歪——小舟你再把这对联往上挪一点呗。”楚逝水站门前叉着腰,指挥着上面的时寒舟贴对联。 他这眼睛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每站一个地方看到的角度都有变化,原先已经觉得没问题的角度,一换了另一个位置就哪哪都觉得不对。 这人也不愿意用灵力,非得靠一双肉眼去看,还要时寒舟亲自上去贴。 对联上的字是时寒舟写的,对联也是她上去贴的,而楚逝水这家伙不过买了红纸,一直在下边指指点点,唠叨得像个村头长舌夫。 时寒舟站在上面没动,扭头看了下边的楚逝水一眼,冷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哎呀,看来这天气还挺冷。”楚逝水一脸视而不见的打着哈哈。 他接着低声嘀咕道:“因为是咱俩第一次过年嘛,所以才想弄好一些。” 时寒舟听见他这么说,不吭声了,按着他说的将对联往上又挪了一点。 能让魔尊殿下吃暗亏的,天上地下可能就楚逝水这么一个人才。 结果时寒舟按照楚逝水说的把对联往上挪,刚想把对联贴住的时候,身后的楚逝水又换了个位置: “哎,还是不太行,咱们再往右边挪挪?” 时寒舟:拳头硬了。 楚逝水看见小舟满脸写着不耐烦,哂笑着用食指挠了挠脸颊:“那就算了哈,现在也挺不错的了。” 两人才贴完对联没多久,楚逝水便被颜之遥传讯唤了过去。 他刚踏进七星峰的主殿内,便见到上头那四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常年的上位者威压很重,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把人心压垮。 楚逝水也有点怯场,所幸他那面瘫法术还是格外有用的,一张冷脸哪怕对上这修真界的四大掌权者也没什么变化。 其实他本来也不应该有什么害怕,毕竟他的的确确就是如今修真界实力的巅峰。 哪怕是这四位宗主,要是同他单打独斗都是讨不到好的,邀月仙尊的实力是摆在这里的。 实际上除了颜之遥的那三位宗主并没有到场,只是通过投影石进行远程投影而已,楚逝水看到的不过是他们三位的虚像。 楚逝水也循着礼节朝他们行了一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三个宗主,心里暗自吐槽这修真界真是个古怪地方。 你说它落后吧,它这里竟然有3d投影技术,你说它先进吧,整体还是处于一个封建社会水平,车马不通的地方还是多数。 看过原书的楚逝水自然对这四大宗的宗主有所耳闻。 昆仑墟的宗主如同颜之遥所言,是个掉钱眼里的老头。名字起得简单粗暴如雷贯耳——叫“钱来”。 可惜昆仑墟里全是败家的剑修,哪怕钱宗主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扭转昆仑墟“丐帮”的名头。元婴强者如他,头发也还是大把大把的掉,他倒也不化形不遮掩,顶着个秃驴脑袋笑呵呵的。 钱来对楚逝水的态度还是非常友好的:“仙尊好久不见,之前的事情还要多谢你。” 当时楚逝水把小舟带出来的那个地下斗角场就是在昆仑墟管辖范围内,也算是替昆仑墟寻出了这些毒瘤所在。 姑射山的宗主是位看着极为严厉的老太太,气势也是四位宗主里头最为逼人的,头上插着一只龙形的宝钗,单单是坐在那里好似就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可她也非常客气的朝楚逝水笑着点了点头。 而东海蓬莱的这位宗主是个非常不一般的人物,他老人家是个龟妖,年纪非常大,做宗主的时间十分久远。 妖族跟人族的寿命相差很远,同是元婴期的人族能活一千年,而妖族一般都能活到三四千年,里边长寿的龟妖能活的年岁更是往上再翻一倍。 听闻这位宗主年岁已达五千年,做宗主已经做了三千年。其他宗是流水的宗主,但东海蓬莱是铁打的乌龟爷爷。 乌重山同楚逝水脑海里的忍者神龟老年版形象相去甚远,背上没有什么乌龟壳,下巴也没有什么仙气飘飘的白胡子,跟公园里跳广场舞的精神矍铄老爷爷没什么区别。 唯一算得上有点特别的就是身上那件绿莹莹的袍子,绿得格外显眼,楚逝水憋着笑,不由想着这位宗主本体可能是个绿毛龟。 乌重山也朝他友好的点了点头。 邀月仙尊之前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更多的是在归元峰上修炼。别人说起邀月仙尊唯一想起来的形象就是分外冷漠的天之骄子,他是成功渡过雷劫步入化神期之后才在修真界里声名显赫起来。 这会儿楚逝水同几个宗主都见了面之后,颜之遥开门见山:“师弟,我们希望你可以出面当修真界的正道魁首。” “魔界近来动作不少,加上我们揪出来的这些内鬼,形势并不乐观。”事实上可能要比颜之遥口中的还要严重不少,他们四大宗这半年多来为了这些事几乎算得上殚精竭虑。 “你是修真界唯一一个化神期,也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能同江有涯正面对抗的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作为修真界的定海神针。” 颜之遥抬眸看向同自己印象中变得有所出入的师弟,压下那一点怅然,认真道:“经过我们这几个宗主的讨论,一致都希望你能出面做这正道魁首。” 她补充道:“我们不强求。如果你选择成为正道魁首,我们也不会对你有太多要求,毕竟你站在这里便是一根标杆。” “但无论怎么说,责任会比你现下承担得要重。” 颜之遥还是希望楚逝水能想清楚。 若是几个月前的楚逝水也许会犹疑,毕竟那时候系统告诉他说只用撮合男女主就行,其他什么剧情都可以不走。楚逝水是个特别害怕麻烦的人,放在那会儿他肯定不会去干。 可现在他要成为小舟的师父,加上这些日子里慢慢意识到系统的不对劲,总得要把什么东西抓到手里楚逝水才能安心。 他没有迟疑太多:“可以。” 众人开始商讨开设仙盟并立楚逝水为盟主等诸事的细节,钱来这边磨破嘴皮子想少交点钱,乌重山这边则是想多添些妖族子弟过去,虽然四大宗一致对外,但其间的竞争也绝对算得上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楚逝水在一边听得啧啧称奇,心想这些人真是些成了精的家伙,一个个心眼比莲藕片的洞还多。 等到那三位宗主都离开之后,颜之遥揉了揉眉心,朝旁边的楚逝水看了过去:“师弟还有其他的什么事?” 楚逝水这半年来同颜之遥相处的时间不短,也总算确定这位师姐对他并没有敌意,她好像真的不觉得他的变化有什么异样。 他这会儿也从容了许多:“师姐,我要收徒了。” 颜之遥看起来并不惊讶,一张亲和力十足的脸只是笑:“是时寒舟这孩子?” 楚逝水:“嗯。” “可喜可贺。”颜之遥打趣道:“你终于不用在归元峰里头当个光杆峰主了。” “话说这样一来寒舟就是你的大弟子,要不要开个收徒大会什么的——依我看,在你被立为仙盟盟主后,紧接着就能来一场收徒大会。” 楚逝水插了一句嘴:“我只会收时寒舟一个徒弟。” 颜之遥显然有点惊讶,毕竟他们这里很少有人就只收一个徒弟,很多人要不就干脆不收徒弟,要不就收一窝,什么亲传弟子,入门弟子,内门外门的弟子数都数不过来。 但他们归元峰出来的确实也不怎么爱收弟子,颜之遥也不干涉:“你自己决定就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外边的弟子传讯过来,她看了一眼后露出了颇为惊讶的神情。 她嘀咕道:“这位尊者竟然还活着?” 旁边的楚逝水见她一脸惊讶的模样,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颜之遥扭头看向他,表情有些古怪:“有贵客登门,点名要同你一叙。” 楚逝水随后便一头雾水的在七星峰弟子的带领下,穿过蜿蜒的长廊,到达一座雅致的小亭子前。 他远远便看见了师姐口中那位点名道姓要同他一叙的贵客——那是个和尚,耳边还别着朵大红花,同他那圆溜溜的脑袋简直是相得益彰。 寒风吹啊吹,但和尚耳边的大红花一动不动,他闭眼坐在软垫之上,褪了色的禅杖被他平放在膝上。 楚逝水越过风雪,刚靠近这个亭子的时候便见这位贵客忽然睁眼准确朝他看了过来。 和尚的眼瞳中金色一闪而过,楚逝水心中一惊,总有种浑身被一瞬间看透的奇怪感觉——难不成这大红花和尚是什么x射线检测机转世不成? 楚逝水停下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抖机灵,顶着漫天的雪花和大红花和尚那没法忽略的视线朝亭子那边走去。 结果前脚才踏入亭子,面前这位古怪和尚就开了口: “你非此间中人。” 第35章 我为她而来 楚逝水的心猛地一顿,刚踏进亭子的脚步僵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他看着面前的和尚冷静道:“大师何出此言?” 大红花和尚将放在膝上的禅杖放到一旁,招呼楚逝水坐下:“施主请先坐吧。” 楚逝水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往下压,撩起衣摆坐到了和尚的对面。 和尚长得不怎么好看,耳边别着一朵大红花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也是坐下之后楚逝水才发现这个和尚的眼睛不对劲。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彩,没法聚焦,一直都处于失神的状态——是个瞎子和尚。 “贫僧无法名也无法号,许多施主都叫我‘红和尚’,施主也可以这么叫。” 楚逝水:哦豁,那有没有黑和尚白和尚? 楚逝水在脑海里飞速逡巡一圈,没发现原书里有这么一个角色,心想这大概是遇上什么隐藏角色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下一秒这红和尚一点招呼不打,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楚逝水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将手往回缩,结果这红和尚好像手里有什么磁石一般,牢牢吸住了他的手。 他爹的,难道这是个披着和尚外皮的色中饿鬼,摸着他的手不肯放?! 楚逝水反抓住这和尚的手,将他的手掌往桌上啪的一压,谁知这和尚也有几分能耐,腕间翻飞再次将楚逝水的手抓牢。 两人的手还在斗法的时候,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楚逝水脸上的法术被击碎,他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红和尚。 他怒道:“你在做什么!” 红和尚趁机把上了他的手,肉眼可见的愣了好一段时间,随后被楚逝水一把甩开了手。 楚逝水完全不习惯在除了小舟之外的人面前卸下自己这么一张面具,他眼尾往下压,脸色低沉,揉了揉手腕: “你最好给我滚。” 红和尚那种呆愣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面对他的不满只是平静道:“施主放心,别人不会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做什么。” 楚逝水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这秃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亭子四周下了禁制。 楚逝水皱着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红和尚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关着人的小黑盒,不用马的马车,直冲云霄的天柱,奇装异服……” 楚逝水几乎是震惊的看向面前这个红和尚,他的背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来,这人竟然透过他看到了他所处的现代世界么? 可是红和尚的话还没完:“白色的窗户,用线穿成一串串的褪色彩旗,黑色冰冷的栅栏……” 楚逝水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只想要这颗心跳出体外,直奔地底而去: “够了!” 红和尚:“我看见施主你在哭。” 楚逝水拧眉:“我说够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可能哭! 红和尚:“那天雨很大,闪电划破长空,沉闷雷声在你耳边炸响。你在雨中边奔跑着边淌泪……” 红和尚话还没说完,他们面前的石桌便瞬间化为齑粉,楚逝水从来没在人前露出过如此咄人的神情,一身实在掩不住的戾气彻底爆发出来。 他眼底有黑暗翻涌:“给我闭嘴!”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立场来侵犯我的隐私?” 红和尚愣了一瞬,而后双手合十朝他鞠了一躬:“实在对不住。” 红和尚:“看来施主确有奇遇。” 楚逝水这时候被气得不轻:“奇遇奇遇,奇你爹的遇——是,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这破地方的人,我也不是什么邀月仙尊,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决定在这秃驴面前破罐破摔:“你们这里就是一个书里的世界,你们的什么命运其实都是顺着剧情走——而你这个秃驴,不过是个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 “所以你还想知道什么,来啊,来把我这个占了别人躯壳的恶灵给赶出去啊!” 红和尚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眯眯眼模样: “施主来到这里半年有余,真的觉得这里仅仅是个书中的世界吗?” 楚逝水这会儿不出声了。 红和尚:“施主真的觉得你来到邀月仙尊的身躯里,仅仅只是巧合吗?” 楚逝水别过头没说话。 由于愤怒而涌上脑门的血液迅速降温,愤懑的情绪不过一会儿就下了头,原本跟斗鸡有得一比的楚逝水一下子变得软趴趴的,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自怨自艾,楚逝水觉得刚刚的自己就像是被戳到痛点发疯跳脚的老鼠。 失智又丢人。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声:“抱歉,刚刚没控制住情绪。” 红和尚这时候倒是不厚道的笑了:“施主不必抱歉,你只需要接受自己就好。” “做好你自己——你是什么样,邀月仙尊就是什么样的。” 楚逝水不愿意听和尚念经,及时叫停:“停停停,这位红和尚大师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专门来喂我鸡汤的吧?” “你到底来找我干嘛的?” 红和尚双手合十,又朝楚逝水拜了一下:“贫僧此次是来同施主讲讲时寒舟的事的。” 楚逝水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小舟现在能跟这种和尚有什么关系:“小舟怎么了?” 红和尚出了声:“此人福泽浅薄,无因无果,无根无叶,是早夭之相。施主,你若要收她为徒,须得好好考虑。” “道教讲究因果,收了个没有因果的徒弟,势必会影响师父的道途。” 楚逝水听完他的话后,脸上没有半点动摇的神情,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说: “如果你是在骗我,那我收小舟为徒就没有一点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小舟福泽浅薄还早夭?那就更要收她为徒了。” 楚逝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本就是为她而来。” “不跟着她我跟谁?” 红和尚问他:“哪怕以后要同这天作对?” 楚逝水唇间泄出一声轻笑:“那就同这天作对呗——拜托,能跟时寒舟一同与天作对,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他朝天竖了个中指:“况且这老天也没给过我什么好运气,还不允许我造个反么?” “——人定胜天。” 此时仍稚嫩的楚逝水并不会知道,在未来他为这么一句话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第36章 河车动 几日之后便是年节,这里的修士不太讲究断尘缘,也同凡人们一样都过节。 白玉京处处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金光灿灿的小饰品挂得到处都是,弟子们也有些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袍。 就连时寒舟都被楚逝水哄着披了件鲜红色的小袄,前边缀着两个小毛球,随着走动会左右摆动。 这会儿整个归元峰都被楚逝水装饰得红彤彤一片,几乎每棵树上都有灯笼。不过这些其实是楚逝水的幻术而已,这人为了过年喜庆而乐此不疲。 要不是归元峰周边有禁制,别人看不到峰里的情形,远远看过来非得以为归元峰起了火不成,而且还将每一棵树都给点着了。 庖屋里香油滋滋作响,飘着香气儿直往人鼻里钻,楚大厨在里边大显身手,而帮不上忙的时寒舟搬了一张小凳坐在庖厨门口看雪。 时寒舟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块东西,油香瞬间在舌尖绽放,入口的时候有一点酥脆,嚼起来的话还有点嚼劲。 身后的楚逝水也给自己塞了一块:“油渣真的还蛮好吃的。” 他以前过年刷视频的时候经常见到网友们过年的时候会吃这种油渣,他们的爷爷奶奶在用肥肉炸油之后就会剩下这样一小块一小块的油渣,吃起来喷香。 时寒舟也嗯了一声。 味道还不错。 楚逝水把一小碟油渣都放到了小舟手里,任她端在那里吃,转身去炒菜。 身后没过多久便传来油锅滋啦滋啦的声响,时寒舟膝上放了一碟油渣子,嘴里缓缓的嚼着。她脑袋倚在门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头飘落的白雪,还有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 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似在经过很长很长的漂泊之后,终于寻到了一片温暖的落脚地。 这顿年夜饭做得格外丰盛,楚逝水满意的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品,觉得自己就算不当仙尊,跑去当个厨子说不定也能养活小舟。 他冲外边的时寒舟招呼道:“来来来,小舟!咱们开饭啦!” 结果身后突然冷不丁的传来一声:“师弟,吃年夜饭怎么不叫师姐呢?” 吓得楚逝水和刚踏进门的时寒舟都僵了一下,猛地扭头朝出声的人看过去,尤其是时寒舟,杀气不受控制的从一双绿瞳中迸出。 “除夕快乐!”颜之遥仿佛没看到面前这两人的惊诧,笑了一下,抬起自己拎过来的食盒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俩过年的时候没得东西吃呢,谁知道我一进归元峰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她视线落在那丰盛的一桌子菜上,笑道:“师弟这次可不大厚道,做了这么多菜,怎么想不起来叫你这孤家寡人的师姐来吃个饭?” 颜之遥见这两人还是僵在这里没动,笑着摇头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楚逝水的肩膀: “终于舍得把面具摘摘了,不用紧张。” “你师姐我半年前同你一照面的时候就知道你变了不少。” 颜之遥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早同你说做自己就好吗。” 楚逝水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师姐。” “哎。”颜之遥应了一声,把手里头拎着的食盒放去了空处,“所以现在我能蹭你一顿年夜饭么?” 楚逝水:“好。” 时寒舟是第一回见到颜之遥,其实她内心里对颜之遥是防备的。 可以说她是现在时寒舟根据现有线索得出的最可疑人物,她既符合秦闲说的那个高位条件,也是后面萧青云的师父。 魔尊殿下上辈子就死于萧青云的屠龙剑下,而这把剑在传闻中就是龙骨熔铸成的。 所以在三人吃年夜饭的时候,时寒舟借着夹菜的机会打量了这位白玉京宗主好几回,可惜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颜之遥吃完饭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也算是个过年的小插曲。 元宵节的时候,白玉京管辖境下的凡人城镇也会有很大型的庙会。可惜时寒舟炼气阶段趋向完满,即将冲击凝神阶段,这些天闭了关,没法与楚逝水一同再去庙会。 楚逝水本来没人陪也是不想出门的,可一旦小舟闭关之后,整个归元峰好像一下就变得冷清下来。 哪怕到处都还挂着火红的灯笼,也总觉得一片冷寂,一切都静悄悄的。 才相处了半年多,楚逝水发现自己就已经完全习惯了小舟的存在。虽然她不爱说话,但他的每一句话但凡她听到了都会有回答,即便只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他心底里也是欢快的。 孤独寂寞空虚冷的归元峰空巢仙尊最后还是出了门,没滋没味的逛庙会去了。 上辈子的时寒舟其实在筑基炼气这一阶段停留了许久,前面的炼体阶段由于一路打斗而十分顺利度过,可在炼气这一阶段的时候,她不似旁人那般会有各派的心法和气功秘籍,进展程度非常慢,卡了将将一年都没有什么突破。 当然,一年时间对修道之人来说并不长,毕竟筑基期的修士寿命有两百多岁,但对于时寒舟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她那会儿每每都游走在生死边缘,实力修为没法上去就只能处于下风,一路东躲西藏。 后面她就开始观察别人运气时的方式和路径,哪怕是在生死对决的时候,她都将敌人出招时运气的方式死死记在脑海里。 就这么又过了半年,她总算有了头绪,一番顿悟后走上了正轨。 而重生之后,楚逝水又给了时寒舟各式各样的天阶功法,她翻看之后,又将上辈子自己的炼气方式再加改进,于是炼气这一阶段也走得非常顺利。 时寒舟端坐于专用于闭关的山府之中,双目紧闭,大拇指施力压于无名指的根部,底下的聚灵阵正向她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以助她突破炼气阶段最后的瓶颈。 体外灵气汇入体内成就元气,经引导而升上泥丸,下鹊桥,随后方过重楼,至绛宫,最终落于中丹田。 待丹田气机充盈,可见河车初动。 河车初动的那一瞬,时寒舟整个人都有种气机通畅之感,以往元气于体内经脉游走之时总会有一种滞涩之感,可现下这滞涩感彻底消散,元气顺畅欢快的游走于经脉之间,毫无阻碍。 一呼一吸之间,元气畅通无阻的在体内循环周天。 与此同时,她的修为也攀升至筑基六重,正式踏入筑基的第三大阶段——凝神。 而时寒舟的神识在重生之时就从上辈子带了过来,凭魔尊殿下出窍期的神识,要想度过凝神这一阶段完全是囊中取物。 时寒舟睁眼从闭关中苏醒过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看着旁边黑黢黢的洞壁,忽然想起她有挺长时间没有内视过识海,现下气机通畅,复又闭上眼沉入识海之中。 可当她一沉入识海之中时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本来还有些愉悦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极点。 时寒舟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 那是她识海内的魔气。 第37章 魔气 魔气这玩意儿大多由强烈的负面情绪所构成,比如怨恨和愤怒。人们处于极端负面情绪之下,自身会产生魔气,随之溢散出来。 魔气并非只是魔界的产物,而是同灵气一样,遍布整片大陆,因为所有人都会出现负面的情绪。 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 但是魔气要比灵气暴戾得多,而且一旦修炼魔气便是一条不归路,魔修再不能修习灵力,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修炼魔气的那些人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大奸大恶之徒,加上暴戾的魔气会使他们的情绪愈发无常,所以几乎被所有人嗤之以鼻。 魔修们大多被驱逐到贫瘠的大陆北部,久而久之在动乱之中形成了政权,最后成了跟修真界水火不容的魔界。 而时寒舟上辈子被追杀数十年后,入了死局被废了灵根,只能以身入魔成了魔修。 可如今的她万万没想到为什么在自己的识海里会出现魔气。 时寒舟识海中可以看见的边界再度被拓宽,她飞过代表着灵根的赤色飘带,闯过阵阵迷雾,看见了边界处那一颗悬浮着的黑色珠子。 它周身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气,附近的光芒几乎都要被它吸进去。 黑乎乎的魔气见到时寒舟后便缠了上来,但是却没污染时寒舟这灵力汇聚成的虚体。 魔气就那么轻轻的缠住她,甚至能让时寒舟觉出一点点亲昵来。 时寒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飞上前将那颗珠子抓在手里,而这颗乌漆嘛黑的珠子甚至没等她的手伸过来,就主动的蹭了过去。 时寒舟打量着这颗珠子,心下觉得实在奇怪。 魔气属性暴戾,利用起来并不受控,非常艰难,可眼下这些魔气顺服得就像村口的大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难不成这些黑气其实不是什么魔气? ——可上辈子做了几百年魔修的魔尊殿下是不可能将魔气给辨认错的。 而且这也并非是时寒舟重生时带过来的,她那会儿带过来的就只有逆天的神识,没有其他东西。 时寒舟将乌黑的珠子握在手里摩挲,想起上辈子她做魔修时的修炼速度的确要比寻常人快。她那会儿还以为是自己本就是做凶恶之徒的料,所以才会这么如鱼得水。 难不成她修炼魔气快其实是因为识海里的这颗珠子? 可惜时寒舟短时间内也没法得出个所以然来,而且她当务之急是要想在楚逝水的收徒大会上要怎么办。 修真界同魔界是死敌,自然不可能让体内有魔气的弟子进入宗门。他们一般在拜师前会给弟子洒些莲池里的圣水,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招收的弟子是魔修的情况。 而这莲池并非普通莲池,乃是昆仑山脉极高峰之上一个培育天莲的神池,池中水有着一定程度的驱除魔气的作用,常被各个宗门用来辨认魔修。 洒莲池圣水是拜师的必要步骤,是没有理由躲过去的。 时寒舟从识海中出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应当是白日,光线从山壁的一些缺口处洒进来,射了几缕在时寒舟旁边。 她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出这山府,强光一下子汇入眼底,她稍稍眯了眯眼。 山府洞口前边有张石桌,时寒舟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这石桌上……趴了个雪人。 她看了片刻后走了过去,抬手戳了戳眼前这个雪人。 “嘶!” “雪人”忽然出了声,紧接着他身上的雪便簌簌掉了下来。 楚逝水无聊得紧,在这里等了时寒舟很久,久到趴着石桌睡着,被雪花铺了满身。 他拍了拍脑袋上的冰碴,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下意识就拎出了被他护在怀里的食盒,迷迷蒙蒙的朝时寒舟笑:“豆儿糕,超级好吃,小舟你要不要尝尝?” 楚逝水眼睛微微眯着,眼皮都还没掀开一半,条件反射似的冲时寒舟灿烂的笑,红艳艳的唇角牵了起来。 时寒舟过了半晌才道:“嗯。” 豆儿糕入口绵密,绿豆的清香萦绕于味蕾之上,带着淡淡的清雅。 可惜时寒舟的注意力没能落在这些豆儿糕身上。 其实早在时寒舟问楚逝水要不要当她师父之前,她就已经考虑过很多东西。 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境遇相差实在太远,那些腥风血雨好似都在渐渐远去,就连她的头疼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复发。 上辈子时寒舟成为魔尊之后,闭上眼每每都是阿鼻地狱那足以烧灼灵魂的烈火,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鲜血和如影随形的死亡。 身边的那些人在经过长久的漂泊之后,一个个离她而去,成了黄泉之下一捧土。 魔尊殿下也是人,也不过是具肉体凡胎,刀砍会流血,斩首会丢命——同芸芸众生一样,她的心会疼,也会疲惫。 时寒舟但凡有选择,是不会再选择走以前那条路了。付出的代价太大,死去的人太多,压得她这个登临绝顶的魔尊都弯了脊梁。 这辈子遇上了一个奇怪的楚逝水,这人脑子有大坑,想法天马行空,而且身上秘密也多得很,却老是想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 时寒舟想着要不就试试,去在修真一途上走到极致,再将那些隐在背后的不怀好意之人一个个揪出来。 “是不是很好吃?”楚逝水撑着脑袋,睁着一双粼粼的眼眸朝她看。 时寒舟缓慢的眨了眨眼,睫羽颤动的时候打了一点阴影在眼睑处,她低低嗯了一声。 现下她身上出现了魔气,先不提这魔气为什么能与她体内的灵气互不干扰,魔气在修真界中就是原罪。 时寒舟考虑了半年的这条改邪归正的道路说不定就此断了。 白玉京不可能同意楚逝水收一个有魔气的人为徒弟,时寒舟几乎能想象到那时候那些人给她洒一杯圣水之后,浓郁的魔气立马溢散出来的情形。 时寒舟视线移到对面的楚逝水身上,其实这人在这半年里也在暗示她以后不要去当魔修,跟她说了一堆魔气的坏处,想必这人对魔修也是嗤之以鼻的。 她看着楚逝水现下笑意盈盈的模样,不由得想,这人要是知道她体内有魔气,是个潜在的魔修,那时候还会这么对她笑么? 会不会拿起他的七杀来个斩妖除魔,将他自个儿说过的那些话抛在脑后? 理智上告诉时寒舟还是不会的,可魔尊殿下见过太多背叛和卑劣,她丝毫不怀疑人性的黑暗。 坐在时寒舟对面的楚逝水忽然觉得面前的小舟有点不高兴,跟小舟相处这半年已经够他去判断一些她的微表情,刚刚看她还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好像就生气起来了? 楚逝水伸手去拿了一块花瓣样的豆儿糕,嘟囔道:“难道是不好吃么?还是放久了不新鲜?” 时寒舟一想到楚逝水同她刀剑相向的可能就下意识的溢出一些戾气来,如果楚逝水真的那么干了,只要她没死,以后定然将他大卸八块以泄其愤,连带着白玉京的人都别想活。 魔尊殿下这恐怖的念头被楚逝水的嘟囔给打断了,脑海中的戾气也慢慢消散,重归冷静。 时寒舟想:要不要干脆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 可她甘心么? 不甘心。 第38章 仙盟大会 四大宗门的办事效率都挺高,两个月便将组建仙盟的诸事宜处理完毕。 他们首先需要决定出加入仙盟的弟子人选,各个宗门的弟子名额都有限,除了四大宗以外的宗门也是分配有名额的,不过名额相对会少些。 之后还需要确立仙盟各部,加入的各宗弟子则要根据修为实力或者其他方面的能力,安排好在仙盟中担任的职务。 最重要的还是仙盟总部的建设,而颜之遥大手一挥,由白玉京出钱将仙盟总部建立在白玉京稍北部的无人密林中。 除掉了林中瘴气,将山丘修理平整,恢弘的建筑拔地而起。 仙盟的主殿修建得独出心裁,建于两山之间,山脚下的建筑沿山边大气铺陈开来,上面的建筑则借着山势往上攀升二十多层,直达两山之顶,檐角飞翘似飞凤,鎏金色的瓦片在光下熠熠生辉。 晨光或者暮阳往上一打,活像是一座遍体生光的金楼,雄浑大气。 仙盟主殿前面有一个大型的平台,而现下楚逝水就站在这平台之上,仰着脑袋看着眼前这座恢弘至极的大殿。 任他站那儿脑袋抻直了也没能将这主殿看完全。 楚逝水面上由于施了术法所以一脸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头却实实在在被面前这栋宏伟的建筑震撼了。 他心想:“这修真界生产力这么强的?就这样的建筑,要是放在现代还不得建个几年,在这两个月就能建成了!” 看来修真界这帮人要是去到现代世界定然是基建的一把好手!楚逝水心里头又开始跑马。 直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师弟,仙盟大会就要召开了。” “你也准备一下吧。” 楚逝水一下子回了神,转身看向后面走过来的颜之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颜之遥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时寒舟的身影,开口问道:“那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一会儿就到。”楚逝水想起这些日子来小舟反常的行为,有些苦恼,“她昨天刚刚突破了凝神,需要点时间来巩固一下。” “凝神?”颜之遥旋即惊讶起来,一双凤眸有点不敢置信:“我要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你带回来的时候还是刚引气入体没多久——这才不到一年时间,已经突破凝神了?” 楚逝水:“从练气二重一直到现在的筑基八重。” 颜之遥不由叹了一声:“看来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楚逝水:“她远胜于我。” 颜之遥笑道:“看来我们这些人真的老了——啊,不对,是我老了,我已经是个快五百岁的老婆婆了,师弟你才一百多岁,未来还很长。” 楚逝水:“…………”其实我只有二十多岁,还是根干干净净水灵灵的嫩葱。 才不是百岁老人啊喂。 仙盟大会远比楚逝水想象中还要盛大,几乎半个修真界的修士都聚集在了这里,放眼望去中央广场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许久没见过的“裤裆漏风”兄随千里也跟在他们昆仑墟宗主的身后。之所以楚逝水能一眼将他们认出,是因为这群昆仑墟的剑修们实在太显眼。 别的修士,哪怕是散修也都穿了最光鲜的衣裳来参加这次修真界的盛会,而昆仑墟的剑修们都是灰扑扑的,衣袍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一行人嘻嘻哈哈的勾肩搭背,倒是自在。 随千里见到广场上那个晶莹剔透的雕塑,忙戳了戳前边的宗主,压低声音道:“宗主,白玉京富得流油啊,咱们要是把这塑像搬回昆仑,够我们卖千百个灵兽的钱。” 听力太好不慎听见密谋的楚逝水:“…………”随千里你又塌房了。 钱来回头白了随千里一眼:“做人要有骨气点。” 随千里哭唧唧道:“可我们那些还没筑基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快没饭吃了……” 楚逝水:“…………”着实怜爱了,孩子。 钱来听见随千里这话顿了顿,半晌后才道:“那我等会儿再找颜之遥哭点……” 钱宗主也觉得有点丢人,抬手给了身后的随千里一记暴栗:“谁叫咱们养出来的都是你们这些赔钱的剑修!” 楚逝水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有些庆幸邀月仙尊是白玉京底下的人,他要是在昆仑墟,穷的苦哈哈的,都养不活小舟。 说不得就要往背后插条稻杆把自己卖了换钱,再拿这钱让小舟吃得好点。 楚逝水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逗乐了。 仙盟大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时寒舟也准时到了场,但楚逝水老觉得她很疲惫的模样,想起这两个月里她不停的修炼和闭关,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问她: “小舟觉不觉得累,要不要去哪里休息一下?” 楚逝水抬眼看着上边那语气慢悠悠的乌重山,心想这乌龟爷爷也不知道要讲多久场面话。 时寒舟垂下眸子:“不累。” 楚逝水看到她眼下都有了青黑,不由低声认真的同她道:“小舟,你知道如果你天天努力,不要命的修炼会有什么结果吗?” 时寒舟:“?” 楚逝水:“那享福的必定另有其人!” 时寒舟:“…………” 楚逝水:“小舟你还这么小,每天应该多玩玩,修炼慢点没关系的。” 时寒舟被楚逝水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也散了点心头的紧张,她这些日子疯狂修炼也是怕等会后的收徒大会出问题。 她在这段时日里好好研究了一阵识海里的魔气,发现如果用灵力严丝合缝的将里头这颗乌黑珠子裹紧的话,是不会被人看出有什么魔气的。 发现这个之后,时寒舟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压着的阴霾也散了些,看来情况并非没有回寰的余地。 她做事一向缜密,觉得这样还是不够,又去留了点后手,再把修为往上提了提。 其实这两个月里时寒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拼命,毕竟上辈子那才是真真的在拼命,那会儿不用拼尽全力连小命都会丢。 结果倒是把楚逝水给吓着了,忧心忡忡的问她怎么了,时寒舟也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干脆不出声。所以这些天来,即将要成为师徒的两人之间氛围有点奇怪。 仙盟大会中,楚逝水须得压台出场,两人一直从上午等到了正午,方才轮到邀月仙尊上去走个过场。 时寒舟仰头看着楚逝水御剑上台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逝水今日一袭天蓝色的衣袍,精美繁复的金色暗纹在当空的烈日下折射出光彩,紧束的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肢。 宽大的袍袖和衣摆被风微微掀起,足尖稳稳踏在七杀剑上。他神情淡漠,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淬了寒冰似的,扫过广场上的众人,最后落到了平台之上,像只翩跹的蓝金色蝴蝶。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第39章 天地本源 本来被乌重山念经念得昏昏欲睡的人们都朝楚逝水看去,实际上,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冲着楚逝水来的。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步入化神期的正道魁首到底是何风姿。 楚逝水落到平台之上的时候,轻一甩袖,化神期的威严便降了下来,高山一般沉重的威势直让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 嘈杂的人群前所未有的安静。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走向平台上那块立着的碑石,不像旁人那样激动地屏息以待,心里倒是在想:楚逝水这装逼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哦,装逼这个词还是她听楚逝水的心声后学的。 楚逝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人,更没试过这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幸好有这么一个面瘫法术,简直就是社恐的福报。 加上他这个正道魁首也就需要走个过场,有点类似于学校的荣誉校长,只要在学校开校仪式上剪个彩就成。 楚逝水在无数人的注目下,抬手摁到眼前这块碑石之上。 只见风雪骤起!寒意一瞬间席卷整个仙盟,霜雪一下子朝人们劈头盖脸砸来! 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冷,霜雪在接触他们身体的片刻之间消散不见,但是那股化神威压还是随着这些冰花传递到人们身上,直教人打颤。 随后又见碑石上方出现一道威力惊人的光柱,无数冰雪再度朝这光柱汇过去。 这光柱越过风霜雨雪,直冲天际而上,于半途之中变成了一条冰雪所构成的巨龙,灵动的巨龙仰天张嘴咆哮着,沉闷的声音犹如雷鸣。 龙身绵延千米,底下的人们看着这条巨龙直冲入云端失去踪迹,而后碑石骤然发出强光,远比头顶上烈日更明亮。 碑石上的光芒逐渐退去之后,露出了其上铁画银钩的“仙盟”二字。 礼成。 此礼名为“示龙神”。由于龙神是天地共主,所以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在大型盛典或者重要场合的时候都需要请示龙神。 这个仪式进行得非常成功,看得底下那些修士都不由叹服,对这位新出炉的正道魁首又信服了几分。 楚逝水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剪彩还是蛮顺利的。 但是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后边就是他的收徒大会。 收徒大会的仪式并不复杂,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洒洒圣水,给师父端杯茶,师父赐下令牌即可,主要就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向天下昭示二人结为师徒。 “师妹,这边请。”几位师兄师姐带着时寒舟一路往平台之上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被白玉京弟子拥簇着的时寒舟身上,安静的中央广场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开始热烈的讨论着这位即将要成为邀月仙尊大弟子的孩子。 “哎,都没见过这孩子啊?我还以为是那些家喻户晓的天之骄子才能成为邀月仙尊的弟子?”有人道。 “这孩子心性不错啊,被这么多人看着一点不怯场,我还是相信仙尊的目光的。”也有人赞赏道。 “我听小道消息说这孩子就是邀月仙尊在地下斗角场里头救回来的。”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个,莫不成邀月仙尊真从这地下斗角场里挖出了块宝来?” 楚逝水站在平台上,朝时寒舟的方向眺望过去,见她从容的走在人群中,浅青色的衣摆随着脚步如莲轻摆。 旁人的身影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起来,他眼里只剩小舟缓缓走过来的小小的身形。 楚逝水有那么一瞬间听到了谁敲鼓的声音,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直把他的血液往脑门上赶。 他手心里冒着汗,紧张的看向小舟的方向。 时寒舟一双绿眸波澜不惊,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往台阶上走。 魔尊殿下见过无数大场面,自然闲庭信步没有半分怯场。 时寒舟掀起眼帘,看见阶前站着的两位白玉京弟子,他们其间一人手里捧着个白玉盆,里头就装着莲池的圣水,还有一人手里头捧了一杯准备好了的敬师茶。 平时他们会用柳枝沾圣水洒到弟子身上,而这回,时寒舟须得用这些圣水来净手。 圣水同皮肤的接触面积越大,检测出魔气的概率是越大的。 时寒舟目光落在那白玉盆之上,抬腿一步步走上阶梯,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 她此时没去想如果被检测魔气她该如何自处,只是毫无杂念的上前去赌上一场。 时寒舟站定在那位捧着白玉盆的师姐面前,师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为了时寒舟能够得到白玉盆而倾下了身。 “师妹,请。” 时寒舟垂下眼眸,拉起一点袖子,屏住呼吸缓缓将手伸了下去—— 冰冷的触感一下子漫了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通过指尖进入体内游走了一圈。 手慢慢往下沉,直至淹过手背,漫上手腕。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溢散的魔气,圣水好似就比平常的水冰冷了些。 时寒舟眉尖动了动,揉搓了一下指尖,随后将手从白玉盆中拿了出来,轻轻甩了甩手,将水珠拂开。 这会儿她微微悬着的一颗心才坠回了原地。 看来她那些后手倒是也用不上了。 经这圣水检测之后,时寒舟对她体内这魔气的来头有了点隐隐约约的猜测。 灵气乃是天地本源之气,圣水对灵气的亲和力很强,而接触到魔气这种由生灵负面情绪产生的杂气会发生剧烈的反噬。 那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她体内这个魔气是同灵气一样的天地本源之气? 就像阴与阳,白日和黑夜这样对立统一的存在?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时寒舟走上前,抬手想要接过另一位弟子手中的敬师茶。 却忽闻一声惊呼:“小心!” 时寒舟身后突然有数道暗器径直朝她射过来! 第40章 我亲爱的徒弟弟 时寒舟眉眼一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那般,侧身下腰险险躲过朝她射过来的几支甩手箭。 她直接抢过师姐手上的白玉盆,旋身将里面的圣水往后一泼! 圣水在光下折射出光华,哗啦一声,猛地被泼洒到那个冲上来的刺客身上,冲天的魔气直接从此人身上溢散出来! 白玉盆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与碎裂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的惊呼声。 这个刺客是冲着时寒舟来的,要想在这群高阶修士面前将她一击必杀,唯一的方法只有神识外放直接碾压,他的动作不可能要比在场那些人要快。 时寒舟此时不过是个小孩模样,白皙又瘦弱的样子,看起来好对付得很,但刺客仍不敢掉以轻心,直接把金丹期的神识全然外放,杀机一瞬间直冲时寒舟而去! 但很可惜,他遇上的是重生而来的魔尊殿下。 出窍期的神识现下虽然不能主动攻击,但是遇上有人直接想靠神识同她对拼的,那就是溪流妄图与汪洋争锋的不自量力。 时寒舟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一双绿眸变得幽深,泄出了点压抑了太久的戾气。 看来最近跟楚逝水混一块儿,她这破脾气都没地方发。 鼠辈尔敢与本尊争辉? 这刺客万万没想到他金丹期的神识竟然没把面前这个小孩直接弄死,反而像是误惹了什么恐怖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的神识就像是陷入了什么泥沼一般,竟然无法控制的往下陷去! 而后,他看到了时寒舟淡淡瞥过来的那一眼,明晃晃的却完全不似一个孩童的眼神,带着太深的杀机。 与这一眼同时到来的是压到刺客身上可怖的神识,他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刺客发出此生最为惨烈的叫唤,他像是放到火上炙烤的被撬开的蚌,又像是油锅里头的蚂蚱,感受着己身被烈火一般的强大神识焚烧。 神识的碾压是极其痛苦的,被外放的神识弄死几乎是修真界最为痛苦的死法。 魔尊殿下有时候还是仁慈的,没等这刺客被神识碾死,就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寒光一闪,鲜血从断颈中喷出,时寒舟甚至还伸出手挡住要溅到敬师茶上的鲜血。 从暗器突袭到这刺客倒下不过几息,时寒舟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没等任何人施出援手就解决了来敌。 她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淡定的伸手弹了弹正苍的剑尖,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弹落,而后给自己施了清洁的术法,把衣袍上沾的血渍除掉。 楚逝水在出现刺客那一瞬也被吓到了,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和时寒舟绝对是在场最冷静的两人。 上次时寒舟就在那地下斗角场遇过刺,差点没让那人在她面前自爆,把楚逝水吓得要命。 后面他吸取经验教训,硬生生给时寒舟装备成了小乌龟——她脑袋上那根玉簪和腰间挂着的玉佩都是是道器级别的防御法器,除此以外还有她脖子上挂的堪妄石,里面有他封印进去的化神期攻击。 只要不是江有涯到场或者是一众大能齐齐上场,几乎就没有伤到时寒舟的可能。 被这一出吓傻了的师兄看着时寒舟风轻云淡的接过了他手里的敬师茶,就那么朝邀月仙尊那边走了过去。 师兄:不是,师妹刚刚才被刺杀啊? 怎么淡定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旁人也同这弟子一般目瞪口呆,看着时寒舟就那么轻易的杀了一个刺客,端起茶就往平台上走。 钱来将时寒舟与刺客的相斗看在眼里:“果然英雄出少年啊,这孩子不到十岁,竟然能把金丹期的刺客给杀了。” 他扭头看向站在后面的随千里:“千里啊,你能看出这孩子的剑术怎么样吗?” 随千里仰着脑袋看着那个走在石阶上的小小身影,皱了皱眉:“看不出,她也就出手了一剑,剑术造诣倒是看不太出来,但是她的杀气很惊人。” “倒是有点像是历经百战的那些修士才会有的气势。” 随千里自嘲道:“像她这个岁数我可还在啃手指呢。但是那个斗角场实在是太可怕了,把一个孩子硬生生逼出这样的杀气。” 他们都认为是时寒舟在那个斗角场方才练就了这样的杀气。 钱来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能早点发现境下的这些污糟,像这孩子的悲剧一样的很多悲剧就能避免,说不得我们昆仑墟还能多一个她这样的少年天才。” “这孩子一看面相就是个乖巧的,哪像你们!”钱宗主说着说着就来气,指着自己脑袋上仅剩的几根顽强的头发,冲身后这群唧唧歪歪的弟子吼:“你们就一群赔钱货,天天也不知道野哪里去,宗门里寻不到人!” 后边的那些弟子把宗主的话当耳边风,继续叽叽喳喳,无他,钱宗主发脾气是常事,他们挨骂也挨惯了。 宗主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着他们这些弟子,但背地里护犊子也是出了名的。 时寒舟稳稳端着茶,踩上节节石阶,一步步走到了楚逝水站在的那个平台之上。 那个出场一脸漠然,实力高强的冰山脸仙盟盟主,正道魁首,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迎了上去。 楚逝水见到小舟就忍不住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问道:“小舟没事吧?” 时寒舟摇头:“没事。” “那就好。”楚逝水彻底放下心,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时寒舟手里的茶,然后在时寒舟也有点愣住的时候,掀起茶盖喝了一口茶。 时寒舟微愣着,魔尊殿下虽然没拜过师,但是还是知道一点章程的——弟子是要给师父敬茶的,举杯至眉,以腰为轴,躬身将茶水送出。而师父是要坐在高椅之上等着弟子来敬茶的。 断没有像楚逝水这样迎过来,就那么伸手问她要了茶来喝的。 底下的人也看懵了,这还是拜师吗,这难道不像是两个好友之间递茶喝? 那套特意摆上来的桌椅难不成只是个摆设?! 颜之遥其实叮嘱过楚逝水这拜师的流程,但这家伙显然没有按着流程来,见状她笑骂了一句: “胡闹。” 楚逝水本来还想捏着鼻子喝了这又苦又涩的敬师茶,谁知道喝了一口才发现是碗菊花茶,贴心的还加了一点糖。 菊花茶好啊,菊花茶妙啊,清热又解火! 楚逝水高高兴兴将这茶一饮而尽,朝时寒舟低声道:“喝完这杯茶,小舟现在就是我徒弟啦。” 时寒舟满眼复杂的看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露了一点笑意出来,一双绿眸微微翘起,喊了声: “师父。” 这回是楚逝水第二次看见小舟笑,上一次他其实没能看清楚,这回却看清了她脸上的笑意。 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一双绿瞳在光下如同春日的山溪,泛着浓郁的绿色,整张脸都舒张了开来,教楚逝水也控制不住的开心。 楚逝水心里头高兴得炸开了花,他把手上的空茶碗放到旁边的桌上,将弟子玉牌拿了出来。 他弯腰将这枚弟子玉牌系在了时寒舟腰间,完了还替她理了理衣裳。 楚逝水直起腰,扫视了全场人一眼,将他们惊讶的神情收归眼底,而后说了一句让在场人更加讶然的话: “我这一世就只会收时寒舟这一个弟子,以后不会再收徒。” 全场哗然。 就连时寒舟也抬头看向了他。 底下有人叹道:“宝贝疙瘩,真的是宝贝疙瘩。” 有人接着道:“可不是。我瞧这孩子天赋异禀,再宝贝也是可以的。” “这孩子前途无量啊!” 楚逝水没管在场那些人的反应,而是低头看向时寒舟,柔声同她道: “我希望你此后事事顺遂,无拘无束。” 【我亲爱的徒弟弟。】 第41章 五年后 岁月如梭,五年时光几乎眨眼而过。 街市上人流如潮,卖糖葫芦的,卖豆儿糕卖梨花酥的小贩吆喝着,声调带着几丝南海地区的粗犷。包点铺的蒸笼下边的水咕噜咕噜作响,升腾起飘渺的水汽,教整个街市上弥漫着一股馒头的香气儿。 可是走过了这烟火气息浓郁的街市,绕到小巷里头再拐几个弯,经过几个大汉的盘查,就能来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里藏着个奴隶市场。 暗地里开了好几家牙行,人牙子遍地都是。 奴隶身上都没有什么布料,甚至有些人就那么被扒光了衣物,用草绳死死捆住双手双脚,或者有些性子烈一点的就拿铁链拴住脖子,就如同牛马一样被关在棚里任人挑选。 而且这里边的奴隶不止有凡人,甚至还有刚刚引气入体的修士。 那些权贵最爱买的便是这种刚引气入体的人,这些人可以培养成宅府里的打手,就算以后没法踏入筑基期也要比寻常人拳脚厉害得多,是打架的一把好手。 当然,见到姿容俊秀漂亮的那就更乐意花钱买了,关在院中做个小宠,亦或者在这种有灵根,天资要比他们优越,却落到如此境地的可怜家伙身上逞一逞威风也是可以的。 你瞧,这种能操纵天地灵气的修士都要成为我的掌中玩物,我多厉害多高贵啊。 这奴隶市场上一般出现的买家都是权贵们派来的下属或者管家,有时候也会有些富家少爷小姐来这里看看,挑个称心意的小奴。 人牙子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那两位姿容不凡之人,心想有冤大头送上门了。 这打头的少爷风仪俊秀,一身云纹金边的浅蓝交领长袍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这阳光一打,那云纹好似都在飘动,泛着金光!再看他那对湖蓝色的异瞳,这铁定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旁边的那位小姐,看着年纪也不大,身高倒是到了那少爷的肩头,一身看似素淡的青色长袍却也不是什么寻常料子,光下的衣料隐隐泛着流金。还有她那对绿眼睛,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人牙子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少爷小姐,哄个几句就能让他们买货。 他看向自己棚里那个被铁索穿了琵琶骨的女人,心想这回得把这货给卖出去。 人牙子一见那两位靠近就迎上前去,咧嘴挤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少爷,这位小姐,我们铺子里有个好货,要不要去瞧上一瞧?” 人牙子一打照面就觉得有点不妥,刚刚隔得远还没能看清,结果上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位贵人气势惊人,那眼神也格外吓人。 他强忍着没识趣的离开,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这儿有个引气入了体的,人虽然性子烈了一些,脸也不大好看,但是实力还是有的,带回去好好培养肯定能成个好打手。” 楚逝水自从误入了这个隐在街市里头的奴隶市场,看到那些被当作牛马来交易的人,心情黑压压的,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头。 这里是白玉京管辖边境的一个城镇,同大晋皇朝那边接壤。 修真四大宗门分布在修真界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各自的管辖区域,中央的大片地区则是大一统的凡人国度大晋皇朝,这些地方,四大宗门是管不到的。 【这大晋皇朝都是吃干饭的么?!】 楚逝水气得要死。 这奴隶市场按照划分,其实已经划到了大晋皇朝的范围内,要不是这里连引气入体的修士都敢贩卖,他们仙盟甚至都管不到这里。 他过了好半晌才同那个唯唯诺诺的人牙子道:“去看看。” 奴隶市场道路泥泞,污水和垃圾堆了一地,随处可见血迹,里边成堆被关押着的奴隶发出牲口一般的臭味,一时间让人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鸡鸭鹅场。 这人牙子的棚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带着身后两人朝那个被铁链吊起来的女人走去。 其实这女子年岁看起来并不大,应该也不过二十,只是半张脸被毁了容,剩下半张即便被泥尘糊得脏兮兮的也可见清秀。 她的脑袋无力的垂在那里,污脏的长发杂草一样的从脑袋上垂下来,双手被铁链勒得血肉模糊,浑身散发出一阵刺鼻的味道。 人牙子推销道:“你看她的肌肉,多漂亮,一看就是个能打的。” 他又压低声音:“便宜的修士可不是那么好进货的,您过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那些大牙行,里边的修士卖得死贵!” “我见您二位有缘,就只要四分之一的价钱——我们进货都不止这个价!” “我们也不容易呐,还得躲过那大宗门的盘查……” 时寒舟站在这女子面前,足下像生了根,完全听不到旁边那人牙子在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面前这个女子毁了容的面貌,对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实际上,她上辈子只见过这张脸一次。 魔尊殿下起事的时候身边有一无常一军师,而无常总戴着一副丑陋的无常面,就连时寒舟都没有见过她摘下面具时的模样,直到阿鼻地狱那次—— 时寒舟眼前仿佛一瞬出现了燎原的大火,铺天盖地的热气将人的皮肤都要炙烧成焦炭,她们两个站在尸油海的浮尸之上。 无常第一次摘下了她的面具,露出她那张半毁的脸,将面具郑重的交到了时寒舟的手里。 在灼热的蒸汽之上,无常三千青丝披落,她那完好的半边脸是同狠绝行事全然不同的温婉,向来寡言的她同时寒舟道: “阿舟,你要走下去。” 而后义无反顾跳入尸油海中,成了时寒舟到岸的最后一具浮尸。 顾一道。 无常名叫顾一道。 时寒舟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张她无法忘怀的脸,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 第42章 顾一道 顾一道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万钧之重,怎么也睁不开,身上好似被压了一座山,连带着她的身体都要被压垮。 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被挂了几天。 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周……她没法儿确定。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即便是引气入了体,在长久的消耗下,虚弱得跟个耗子没两样。 顾一道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心里头那不甘和愤怒在无望的日子里慢慢消磨殆尽。 蚊虫爬到她的身上,好似都在等待着她断气的那一刻。 黑暗死寂中,她好像听到了那个人牙子谄媚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没过多久就没了声音。 世界重归寂静,她快连这棚子里头的腥臭都闻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响,好似是有人在逃窜喊救命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塌下来的声音。 顾一道终于被巨大的爆炸声给吵醒了,用尽了剩下所有的力气才睁开了一丝眼缝。 她垂着脑袋,透过这么一丝眼缝,看到了停留在她面前的一双靴子。 嘴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入口即化,冰凉凉的东西顺着她的喉头下去,整具僵硬了的身体好似获得了一点延续下去的生命力。 砰的一声—— 缚住顾一道的铁链尽数断开,她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倒,以为会就这么摔到脏兮兮的地上,却投进了一个清瘦的怀里。 顾一道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别人一把背了起来,随后便失去了一切知觉,不省人事了。 时寒舟没把顾一道带回归元峰,而是就近找了一个客栈,将她安置在了里面。 顾一道无知无觉的躺在榻上,时寒舟替她施了清洁术弄干净了身体,顺便给她换了一套衣物。 顾一道身上的伤口由于吃下了丹药而不断的修复中,肉芽组织一点点将伤口覆盖。可她脸上的伤却没有要修复的趋势,狰狞的伤疤覆了她半张脸,这损毁的半边脸上的眼睛最多只能睁开一半。 时寒舟的视线落在她那完好的半边脸上,这可以说是很温婉的一张脸,白皙的,睫毛长长的,脸廓是温柔的弧度。 时寒舟不知道看起来这般乖巧的顾一道,是怎样成为了之后那个杀伐果断,勾魂夺魄的无常的。 顾一道是时寒舟手里的刀,她戴着一张黑色的无常面,身上从上到下都是黑色的,杀人狠辣果决,出刀必见血。 她深谙刺杀之道,实力高绝。他们在魔界造反那会儿,凭着她的能力刺死了不少江有涯底下的大将。 顾一道总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长,紧束的腰封勾勒出有力腰肢,腰间挂着的刀和暗器无数。 如果你见到一身黑的无常就还好,但如果你见到了无常黑衣上映了一点寒芒,那大概率你此刻头身已然分离。无常叫你三更死,便无人敢留你到五更。 时寒舟想起她同顾一道的第一次见面,也算的上是阴差阳错。 那会儿顾一道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被人追杀,追杀她的那人不长眼,想清个道再把顾一道给杀掉。而不巧时寒舟就是那道上零星几人的其中之一,见人来杀她,自然是将那人一剑给劈成了两截。 阴差阳错的就这么救下了当时受了重伤的顾一道。 很久之后,时寒舟以身入了魔,杀了一大群顶着除魔口号来要她性命的修士后,倒在了半妖半魔的聚居地里头,被顾一道给捡回去了。 倒真是天道好轮回。 时寒舟喜欢倒挂在树上也是跟着顾一道学的,这家伙平时寡言得很,话说得比时寒舟还少,结果倒挂在树上的时候出奇的多话,像是泄开了话闸子一样。 倒挂在树上就像行走在天空之上,脚下的路仿佛无边无际,无阻无碍。 这些都是顾一道对她说的。 时寒舟也一直没忘。 时寒舟一直在顾一道的榻边坐到了傍晚,终于发现榻上传来了动静。 她扭头看过去,对上了顾一道那对乌黑的眼眸。 暮色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恰好照在顾一道损毁的那半边脸上,红橙色的光将她那可怖的伤痕映照得有些瘆人,她那半张完好的脸则隐在黑暗之中,乌黑的眼睛盯着时寒舟看。 时寒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吓人,毕竟地狱都去过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顾一道?”她问。 榻上的人睫毛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出声。 时寒舟见她嘴唇泛白,拿了一杯茶水喂给她,让她一点点润嗓子。 她坐在榻边,同顾一道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也不知道同她说什么,毕竟他们这会儿彼此之间还是完全陌生的。 这会儿的顾一道也还算稚嫩着,算一算,上辈子起码还要好些年两人才见了第一面。 时寒舟本来也是个少话的,跟楚逝水相处了五年倒是多话了些,可那也只是在楚逝水面前,而且她这便宜师父不会让他们之间冷场没有话题。 这下她面对着这个有点陌生的昔日挚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 “你妹妹死了吗?” 她记得顾一道曾经跟她讲过一点点关于她那妹妹的事情。 听见这话的顾一道:“…………” 魔尊殿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这话不对劲,又问: “你妹妹还活着吗?” 她拿出了两柄通体玉色的小刀,啪一声拍在了顾一道的面前: “要是死了,那就报仇。要是没死,就去救回来。” 两柄小刀一看就并非凡物,看似是温润的白玉雕成,却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摄人的寒光,可以在光下看清那锋利至极的刀刃。 顾一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用着沙哑至极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寒舟说了个日期。 顾一道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失神的双眼立马迸出光来,时寒舟还是第一回见她这般。 “她应当还活着。” 时寒舟压下眉眼认真道:“那就把她救回来。” 时寒舟清楚顾一道这妹妹一直都是她的心病,这次歪打正着找到了人,还刚好赶上了,那就别让悲剧发生。 临走时,时寒舟把在她这放了很久的三生鬼面递给了顾一道。 当年她一眼就觉得这面具很适合顾一道。 顾一道艰难抬手接过这副面具,沙哑的问她:“为什么给我?” 时寒舟没回答她,总不能说上辈子你那无常面实在是太丑了吧。 魔尊殿下在顾一道死之后就一直保留着那无常面,挂在腰间直到被一剑刺死那会儿也没摘下。 可惜这无常面有一点不好——丑得吓人。魔尊殿下在城池底下晃悠的时候老把小孩吓哭,她坚决认为是这无常面把这些小屁孩给吓到了。 小孩哭起来难听的要死,不好。 时寒舟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是在夜里,楚逝水这会儿也没回来,大概率是在处理今天这个奴隶市场的事情。 修真界早就全面禁止人口贩卖,可惜总有人铤而走险,尤其是最近这些时间,猖獗得很。 加上这里面涉及的大晋皇朝的凡人还不少,所以交涉起来也不容易,仙盟估计要忙一阵子。 时寒舟这几年身高长得特别快,像根竹笋似的节节往上长,已经从原来的矮豆丁长到了与楚逝水肩头平齐的高度,远超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正常身高。 她上辈子这会儿也没这么高,时寒舟怀疑可能是她体内这龙骨的问题。 楚逝水居所里那小榻已经躺不下她了,早一年她就已经搬进了旁边的侧殿去住。 时寒舟这会儿踏进自己的殿内,看到了桌上留的一张纸条,楚逝水给她留的: 【徒弟弟记得吃晚饭^_^】 得,还画个笑脸,生动形象。 第43章 旧日腥风 时寒舟今夜没能入眠,就连入定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那足以烧灼一切的烈焰,呛鼻的尸油味萦绕在鼻尖怎么也散不去。 夜里她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绿眼睛,顶着一头乱发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觉是睡不了一点。 她披上一件外裳,走到侧殿之外,足尖轻点,飞上屋脊向脊兽借了点位置坐了下来。 此时正值晚春,但一到晚上就有些料峭,山风将时寒舟披在身上的外裳吹得飘扬。 她将吹散了的头发往耳后一别,仰着脑袋看升起的那一轮明月。 月华如水,将周遭都照得亮堂,却唯独照在她身上时是黯淡的。 今天时隔很多很多年再见到顾一道,那些被埋在心底里的记忆就像泄了闸一样涌了出来。 或者说,这些被她刻意避开的回忆在这五年里终于还是寻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下子就哗啦啦的倾泻出来。 说实话,这五年来魔尊殿下过得就像梦一样,事事顺遂,事事如意。 修为即便她一压再压,还是在十岁那年临炉采药晋级了金丹,加上上辈子这修真路也走过一次,现下还有一堆的天阶功法,修为没有瓶颈一路高歌猛进。 随着修为的提升,在识海里也渐渐能看清体内这龙骨的雏形,身体的强度较之上辈子增强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便宜师父楚逝水也总是乐呵呵的,听他心里话也有趣得紧。这人除了懒了点没什么其他缺点,脾气像是泥捏的,天天小舟长小舟短的挂在嘴边。 楚逝水总爱保留凡人的一些习惯,一日三餐,过节年的时候贴春联,做年夜饭等等,时寒舟跟着他好似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还记得第一年的时候楚逝水过生辰,时寒舟几乎听了一上午这家伙心里头的嘀嘀咕咕: 【今天是我的生日哎,要不要跟小舟说呢?她会不会以为我就是在问她要礼物然后不乐意啊?】 【可是真的好想收到礼物啊……】 时寒舟听得烦了,下午的时候花了些时间,用小刀给他削了一个灰扑扑的木头挂饰,是一条圆头圆脑,看不出是龙的龙。 她拿到楚逝水面前,说了句:“生辰快乐。” 时寒舟就没见过楚逝水那么亮的眼神,眼睛里像是点了一盏灯似的灼灼有神,很珍贵的接过她那个丑丑的挂饰。 他很惊喜:“谢谢!” 楚逝水一张脸笑了起来,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着粼粼的波光:“我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他宝贝的收了起来:“我会好好收藏好的。” 时寒舟觉得他这人看起来怪可怜的,虽然她也没收过别人的什么礼物,但是看着楚逝水捧着她那灰扑扑的挂饰,莫名就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下次吧,下次她再送个好点的。 楚逝水:“这条小虫子可真可爱!” 时寒舟:“…………”得了,以后不送了。 楚逝水欢喜了一阵后又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小舟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时寒舟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能听见他那叽叽喳喳的心声,只是敷衍道:“你晚上的梦话。”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上辈子的魔尊殿下不敢想象的生活,平凡悠闲得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对于寻常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时寒舟乃至于楚逝水来说,日子其实就像泡在蜜罐子一样教人沉醉。 像一场幸福温馨的大梦。 可是在这温馨快乐的空中楼阁之下,是被时寒舟刻意隐藏的旧日鲜血和滚滚黄尘。 当你历经千帆却再度回到原点时,要成为怎样的人? ——魔尊殿下给出的第一个答案是“改邪归正”,走上所谓修真的正途,用绝对的实力将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揪出来弄死。 这对于时寒舟现下的情况而言是更简单的一条路。 谁都想好好生活不是么?魔尊殿下其实也想。 但等一切过往都翻涌起来之时,时寒舟还是动摇了。 时寒舟上辈子当了上百年的魔尊,对魔界是有感情的。虽说魔界里边确实有不少混账,但也有很多在好好生活着的人。 他们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之上,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动荡之下。 还有中土地带的那些半妖半魔,他们才是最早跟时寒舟起事的人,又是怎样遭到了江有涯的残杀? 时寒舟想起那些血雨腥风的时刻,想起在阿鼻地狱中每个人都把生的机会让给她,心甘情愿成为尸油海之上的一具浮尸。 还有现下都被封印在她识海里的万千冤魂,时寒舟能把这些事情当作不存在么? 她不敢。 时寒舟知道这些往事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长成了扎进身上的刺。 一味的逃避只能让那些扎进身上的东西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成为层层溃烂的脓疮。 等到实在忍受不了,想要剥离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非得将血肉层层撕碎,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不可。 有些人熬不过就这么没了生息,有些人甚至从始至今都不敢去面对,任由脓疮溃烂长成了绝症,最后一命呜呼。 时寒舟还要这么无知无觉的将这些日子过下去么?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突然站了起来,朝某一个方向看去,一双绿瞳变得幽深,像是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时寒舟抬手招来正苍剑,御剑急速往山脚下冲去,在黑夜里带出一道光轨。 ——有人碰了他们归元峰的禁制。 第44章 大梦一遭 “辞云笙,你有什么大病?大晚上的把我叫出来干什么?”姬容海打着哈欠,与旁边的辞云笙一同趴在树丛里,脑袋上沾了好几片翠绿的叶子。 姬容海和辞云笙这会儿都是十六岁,姬容海倒不再是以前那个小胖子,拔高了个子,现下只是显得稍微壮硕了点。一张圆脸也长开了些,还颇有点丰神俊朗的滋味在上头。 他这会儿嘴里咬着根草,嘟囔道:“春寒料峭啊,风吹得有点冷。” 旁边的辞云笙白了他一眼:“胖大海你这一身脂肪难道是白长的?” 她这时候跟几年前的那个可爱小姑娘的形象全然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在老大后边久了,一双丹凤眼往下一压,看起来就很严肃的样子。 辞云笙:“我注意到一位师兄好几日了,他的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总是有意无意的接近归元峰。” 姬容海不把这当回事:“不是,他靠近归元峰有什么用啊,他又不能通过禁制看到里边儿,就连我俩也只进了那么几次。” 姬容海嘀咕道:“也许是你想多了——可能这师兄是邀月仙尊或者老大的什么疯狂崇拜者也说不定。” “十岁金丹哎!修真界自断代以来有过这样的人物嘛?!大家都想来看看也是正常的啊。” “你在装傻吧你。”辞云笙似笑非笑,“老大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 辞云笙身子趴得有点僵硬,稍微动了动手脚:“不少人出来说她杀气太重的。” “我呸,那是嫉妒——”姬容海还没说完,脑袋被辞云笙伸过来的手往下一按,吃了一嘴土。 辞云笙耳朵动了动,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响,一双眼睛在黑夜中警惕的扫视一眼:“来了。” 姬容海将嘴里的泥土吐出来,瞪了旁边的辞云笙一眼。 两人将自己的气息都敛了起来,屏住呼吸观察附近的动静。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忽地吹过一阵风,刚长出没多久的新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们的视野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就是辞云笙这几日关注到的那个师兄。 这人慌不择路的,辞云笙稍微判断了下,这师兄应该就是从归元峰那边跑到他们这里来的。 两人才刚看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师兄,打后边便出现了一道光,短暂的照亮了这一片密林,而后便是轰的一声—— 面前骤然被掀起一阵飞沙走石,连着拦腰截断了好几棵盘枝虬结的古树,躲在后头看着的两人讶然之时又将身子伏低了些。 沙尘碎石悉悉索索的砸到他们的后背上。 时寒舟追面前这人追了好一段距离,她抬手收回了插到泥土之中的正苍剑,面无表情的掀起眼帘,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面孔。 可等她看清之时,面色骤然一变! 时寒舟想也不想的举剑斩去,而面前这人动作不太自然甚至都躲不开横来的这一剑。 只见寒光一瞬掠过时寒舟那对绿眸,面前人顿时头身分离! 身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杀人现场的辞云笙和姬容海: 辞云笙:“我擦擦擦擦!!!” 姬容海:“我靠靠靠靠!!!” 哎呦妈呀!老大杀人了! 这师兄的头颅直接被抛出二十多米,砸到了一棵树干才掉到了地上。 时寒舟面上带了点怒色,显然有点不耐烦,低斥了一声:“是谁,出来!” 身后躲在树丛里的辞云笙和姬容海连滚带爬:“老大,老大,是我俩——小心身后!小心!” 他们见到了什么?那师兄没了头颅之后剩下的身体竟然不倒,从那断颈处爬出来了一条有着密密麻麻的脚的长虫! 张牙舞爪,在月光之下那层壳子闪着金属质的流光,朝时寒舟身后袭击了过来! 魔尊殿下完全不像面前这两人的一惊一乍,她脑袋后好似长了眼睛,手腕翻转间,手中剑准确无误的将后边那条长虫一剑插到了地上。 绿色的汁液从这长虫的伤口处喷溅出来,它剧烈的挣扎着,无数尖利的足将地面划出痕迹,好一会儿才没了动静。 辞云笙他俩这会儿也发现不对了,这师兄的断颈处完全没有血,凑近去一看——老天爷啊,这师兄的五脏六腑都不见了踪影,就只有这么一个躯壳! 将这两人吓得脸都白了。 姬容海颤着手指着那条死去的长虫问时寒舟:“老大,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时寒舟面色沉沉,弯腰从这弟子身上解下储物袋,回答了他:“百足虫。” 是江有涯最爱玩的把戏。 他们当年在这个玩意儿身上吃过很大的亏。 百足虫进入到修士体内,如果不能及时清除,就会啃噬修士的脑髓和神识,之后是五脏六腑。百足虫到最后会长得非常大,盘桓在灵根之上,操纵这个修士的行为。 修士其实在脑髓和神识都被啃噬之后已经是行尸走肉,因为百足虫控制着才死而不僵。 时寒舟轻易抹开这个储物袋的禁制,拿出了里面的一颗刻影石,她指尖升起一丝赤色灵力,刻影石便运转了起来。 辞云笙和姬容海两人也在一边看着,只见这刻影石里面每一帧画面都与时寒舟有关。 有她御剑的身影,还有同别人过招时的画面…… 这一切都在说明,时寒舟被人监视了。 时寒舟面上表情还是冰冰冷冷的,眸底却翻腾起了浓重的黑雾,心也一直往下坠。 这五年来的温馨大梦就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她像是个泡在米缸里迷醉得晕乎乎的老鼠,一时被人揪着尾巴拎了出来,直面冰天雪地的现状。 昔日的阴影终还是缠了上来,险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死亡和鲜血永远如影随形。 是了,既然时寒舟是重生而来的,那江有涯为什么不能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的呢? 时寒舟带着这人的尸体和这条百足虫到了七星峰,送到了颜之遥的面前。 颜宗主很快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整个白玉京都开始戒严。 其实被百足虫彻底寄生的弟子并不难找,因为他们都没有神识,很快便能寻找出来。主要是那些体内有百足虫的弟子,该怎样检测出体内的虫体,又该怎么除去,这才是重中之重。 “肝脏,越腥臭的肝脏越好。”时寒舟同颜之遥道。这是上辈子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东西,这些被百足虫寄生的人对腥臭的肝脏会有生吃下去的欲望。 颜之遥有点意外的看多了她两眼:“好。” 楚逝水也从仙盟那边赶了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时寒舟好一阵子才确定她没什么事,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从仙盟回来的时候面色也不大好。 楚逝水是知道原书剧情的,所以要比白玉京这些人更敏锐的意识到这个可能是冲着小舟来的。 难道就算现在这般,剧情也还得让江有涯和小舟再次对上么? 他心中五味杂陈。 第45章 魔尊殿下 以鲛人油为燃料的长明灯在幽暗的殿内发散着光芒,可惜由于每盏距离都太远,整个殿内都黑鸦鸦的。 大殿墙上还有着淋淋的血迹,一直蜿蜒到地面上,有些早就干涸凝固成了暗红色的一片,污脏了地面却无人清理。 昏暗之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这大殿里头有个深坑,下边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长虫,由于空间太狭窄而相互缠绕着,无数尖利的足踏在地上或者别的虫的躯壳之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哎呀呀——我的小虫子被发现了。” 深坑之上蹲着一个人正往下瞅着,一头乱发胡乱散下来,有几缕因为衣袍上的鲜血而沾在了上面。他指甲长得惊人,两手搭在膝盖上闲不住的动着手指,鹰隼一般的指甲刮过衣料,刺啦刺啦。 他脚上没穿靴子,脚趾甲同样长得吓人,弧度弯得很过,还是漆黑的颜色,完全没有人指甲的特征。 他整张脸隐在黑暗之中,伸手从旁边一堆碎肉烂泥中掏啊掏,掏出一截深红色的肝脏来,随手扔到了深坑之下,语气颇有些苦恼:“下手重了一点。” 深坑底下千万条百足虫为了这一小块肝脏而疯狂争夺了起来。 他身后有人站定看了好一段时间,忽然开口出了声:“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人缓缓扭过头来,露出那一对金黄的竖瞳,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教人看清了他那满嘴满脸的鲜血。 江有涯咧开嘴:“我都怀疑这是你弄来诓骗我的,像这样的温室花朵怎么可能在未来将本尊捅死?” “她那个师父,叫什么来着——”他用还沾着血和碎肉的指甲挠了挠自己这一头乱发,思索了一会儿,“啊对,想起来了——月亮仙尊。天天把这小孩当成宝一样,像这样能弄出什么有血性的人来?” 江有涯那双竖瞳朝身后那人斜过去,脸上似笑非笑:“你给我看的未来里,这个时寒舟的境遇同现下可是完全不同。让我算算,今年她十三岁,按照你那未来里,她这会儿才刚出了白玉京,被一堆人追杀呢。” “可是你看人家,十岁金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到元婴,现在还都长到她师父肩头了,日子过得多舒坦!” 江有涯出手完全随心所欲,只见他随手一点,殿内瞬时被强光照亮如同白昼,可怖的杀机一瞬而临,地面轰隆一声裂开来,匆忙催生出来的粗壮根茎被根根轰得粉碎,撒了一地碎屑。 攻击却在这人面前几寸处如同泥牛入海,这人面前好似升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的攻击消融掉,最终没能打到这人身上。 “我看你果然是在坑本尊——明明你的实力也不弱,怎么不自己去?”江有涯咧着一张血淋淋的嘴笑着。 面前这人声音低哑:“自有缘由。” “但我们还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不是么?只要你帮我,未来你就是这天地的共主。” “嗤。”江有涯冷笑一声,露出个轻蔑的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怎么连你的合作对象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眼睛直盯着江有涯,平静的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江有涯:“我要所有人都去死。” 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那张碎了一半的石桌:“看到那个发霉的橘子么?” 江有涯抬手就把这软烂的发霉橘子吸到了手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着的兴奋和一丝蛊惑的意味:“你看,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酸橘子,而人就是长在上面的绿霉。” “而我——”他狞笑着将手里的橘子掐碎,绿霉混着发酸发臭的汁液从他指缝中流出,顺着手腕下滑,同他小臂上的鲜血混在一块儿。 “就是这只将橘子连同绿霉一并掐烂掐碎的手。” —————————— 今晚楚逝水做了一道酱油鸭,其做法简单,加一碗酱油和一些葱姜蒜慢慢熬就成,味道喷香。 他为了方便干活,把丝绸般柔软的长发编成一条大辫子,温顺的垂在左边的肩上。蒸腾起来的氤氲水汽缭绕过他右耳的流苏耳坠,继续往上盘旋。 他之前寻到的几个小青柠随便扔在灶台上,路过的时寒舟并不认识这小巧的果子,加上也没有细看,还以为是没有熟的小金桔,直接塞进了嘴里。 旁边的楚逝水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见嘎嘣一声,时寒舟将这小青柠给咬碎了。 而后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楚逝水眼看着小舟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变得扭曲起来,差点没把她眉毛给酸掉。 “哈哈哈,这果子很酸的。” 楚逝水一边给她递水一边笑个不停,心下那点沉闷也被这么一出给冲散了不少,他毫不客气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笑得那后槽牙都能教人看见。 时寒舟脑袋被酸得嗡嗡的,喝了水缓过来了之后,看着楚逝水毫不掩饰的笑容,指了指他身后的灶台,面无表情道:“等会儿就要烧焦了。” 楚逝水抱头:“哎呦我的菜!” 两人吃过晚饭,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海平线上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楚逝水透过庖屋的窗棂看见小舟又倒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心想着她怎么老喜欢倒挂在树上。 时寒舟小腿勾着树梢,两手放在脑后,马尾顺着重力往下垂,就那么晃晃悠悠的倒挂着。 楚逝水走到树底下,仰着头来看她,好奇道:“小舟,我可以挂上去试试吗?” 时寒舟默默的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楚逝水飞上树,也学着她的模样倒挂了起来,那条柔软的大辫子往下垂着,一晃一晃的。 楚逝水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地倒转,小舟挑的树梢上头没有树叶遮挡,稍微动动脑袋就能看见漫天的繁星。 山间的晚风将他的碎发往脑后吹,耳坠上的流苏也在风中动个不停。 他扭过头去看旁边的时寒舟,她那一双眼瞳是阶上绿钱一般的色彩,正淡淡的凝视着月亮升起的方向。 小舟这五年来像是修竹一般蹭蹭的往上长,个子长到了他的肩头,快到一米七的样子。脸也张开了一些,虽然还留有一点稚气,但可以看得出是非常锋锐英气的面貌,脸廓棱角分明,山根高耸,五官极尽优越。 她的骨架很大,肩宽得很,以后肯定是个大高个,可能还要长得比他还高。 楚逝水倒不觉得徒弟弟比他高有什么问题。 因为他当年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浮现出来的时寒舟的形象就是如同猎豹一般的人物,她的每一寸躯体必定都充斥着生命的力量,要在每一个逆境都顽强的爬起,在血雨腥风和遍地荆棘中杀出一条铮铮血路来。 而且这修真界里头的男女身高好似都差不多,大都修长高挑。 小舟一直给楚逝水一种很稳重又深沉的感觉,她的眼神总是很平静的,无论是五年前还是如今。 可当楚逝水仔细看她这双眼睛的时候,内心总会升腾起一种奇怪又割裂的感觉——他好似在里边看到了无数春天凋零的残骸。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遗骸残渣都堆积在她那双绿色的眼瞳里。 楚逝水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能是怀疑自己有时候太过敏感以至于想些有的没的。 他出声问旁边的时寒舟:“徒弟弟,为什么你总喜欢挂树上?” 时寒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自由。” “就像走在天上。” 楚逝水动了动嘴唇,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驮着他俩的树梢突然嘎吱一声给断了! 哗的一声,枝条整段从树上断掉,垂落到了地上,叶子掉了满地。 两人一跃跳到了地面上,有些无奈的对视了一眼,而后一同飞到屋脊上头坐着。 时寒舟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月华倾洒到她那浅青色的袍子上,像是披了一层飘渺的轻纱。 她前两年在学堂里修习,自打回到归元峰上让师父教习后,楚逝水就孜孜不倦的给她灌输各种向善的鸡汤,希望她走正道的心思显而易见。 但是时寒舟现下寻思着,她大概率是做不成楚逝水口中的修真界三好青年了,得拾起老本行,干回她那老营生。 她还是得做回那魔尊殿下,把江有涯拉下台来。 她看了坐在身旁的楚逝水一眼。 楚逝水本来正扒拉着自己的辫子,却若有所觉的扭头同她对上了眼神。 她那一眼看得楚逝水浑身一颤。 她一双绿瞳在夜里总是明晃晃的,可此时却沉了下去,就连月光都被她的眼睛收拢了进去,变得黑压压的。 她一下子好像变得遥远起来,恰逢乌云遮月,她整个人都沉将下来。 好似隐在黑夜中年久失修的破庙里供着的泥塑,斑驳的痕迹和厚重的灰尘布满其身,蛛丝将身躯紧紧缠绕。她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沧海桑田朝楚逝水席卷而来。 几乎教他呼吸不了。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时寒舟挪开了目光,眼底那点暗流眨眼便无。 直到很久之后,楚逝水还以为那只是在月夜里做的一个梦。 第46章 她们 时寒舟手上拎着几纸包杂菜煎饼,一路穿街过巷,街边的朝食铺头蒸起来的水汽掠过她一身青袍,被抛到了后头。 她现下在前些日子发现奴隶市场的这个边远城镇里头,听闻这里的梨汁滋味不错,清甜解腻,一年四季都有供应,便准备买点回去喝,毕竟明日就是楚逝水生辰。 去到了卖梨汁的当铺,这店主热情得很:“要不要尝尝本店的醉梨白,这酒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童都能尝上一尝,入口清甜没有酒味,可进了肚中便生温热,醉人也只一瞬。” “醉梨白一下肚,朦胧间便可见雪白梨花于眼前争相绽放,似那天边流云。”老板夸张地比划着,最后转着弯儿的来了句:“娃儿,买壶回去尝尝?” 可任由这老板把这酒吹上了天,时寒舟也没理会他,让他挑了两壶普通的梨汁便转身离开。 时寒舟和楚逝水都不喝酒,哪怕是度数极低的也不尝,这醉梨白买回去了也无用。 时寒舟又走了一段路,将两壶梨汁放入自己储物袋中收好,手里头拿着用草绳捆住的好几包杂菜煎饼,飞上深巷里头一间不起眼的小院的围墙上,站定在那儿。 小院里头有棵盘曲的古树,晨曦透过树叶缝隙照下去,倾洒到树下那个正在使着小刀的身影上。 顾一道一身黑衣,脸上戴着时寒舟给她的那张三生鬼面,手里头那对玉色小刀翻飞若蝴蝶,锋利到好似能斩断日光——这才不到几日,她这对小刀就使得有模有样。 时寒舟一双眸子垂着,日光洒落至她的发顶和肩头,淌过她这身袍子落至脚边。可惜晨间有些冷意,散了这披在身上的暖阳。她站在院墙上看了底下的顾一道好一阵,仿佛看到了上辈子那个一路伴了她很久的身影。 上辈子魔尊殿下最消停的时日应该就是待在半妖半魔聚居地那阵子。 这里是整片大陆最贫瘠的地方,黄沙莽莽,大多数区域半点生机也无,魔界较之这片地都能说上一声富饶。 这儿讲得好听叫中土地带,讲得不好听那就是流放地。 但这块地方也实在是时寒舟躲避追杀的宝地。虽说这中土地带无主,但是魔界对此的控制力还是要强些,修真界里头的人不敢误入,就这么让时寒舟钻了空子。 她那会儿跟在顾一道身后,在这聚居地里头也着实开了眼——原来这寻常人都是这么过活的,不需要每天睁眼就面对永不停歇的追杀,也不用咬牙杀敌人个鲜血遍地尸首分离。 只用费点心思想想那秧苗儿怎的才能在荒地里成活就行。 半妖半魔们好似也不怎么排外,一开始对时寒舟这魔修还是有点偏见的,见到都会离远点。但时寒舟被顾一道带着去帮了几回这些人后,偏见很快就消融了。 时寒舟很顺利的融进了这个聚居地里,加上她话少干活又多,所以大家都对她很有好感。 这里的半妖半魔来自五湖四海,大都是被别人驱逐到这荒芜之地来的,可作风却淳朴又和善,时寒舟总记得他们脸上腼腆的微笑。 可惜她没能在这个地方待上多久,这片荒芜地连魔气都是稀薄的,修为没办法提上去。 时寒舟哪怕变成了魔修也对修为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能依靠就只有自己,她必须如同干涸大地对水源的渴求一般,用尽所有手段去提高自己的修为和实力。 她在中土地带停了半年之后,带着刚入魔时捡到的天昀剑,北上直往魔界那头去。 顾一道同她师父学完艺之后,也往魔界去了。 时寒舟在魔界摸爬滚打十余年,成了名声不小的元婴魔修,这消息传到修真界以后,引来了一堆人的口诛笔伐,言她数典忘祖,卑鄙无耻,末了还要添个谁谁谁要是入了魔,第一件事就是举剑自刎,绝不与魔界为伍,以保一世清白。 时寒舟理都没理。 难不成她这在修真界声名狼藉的人物来个举剑自刎后,这些人就会供着她牌位,上香的时候喊祖宗? 加上她由于修为增长得太快,引得魔界不少人对她红了眼,一切纷扰都朝她劈头盖脸砸来,让她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泥沼。偏偏在此之际,传来了噩耗——江有涯带人侵占中土地带,把大片地区的半妖半魔屠戮干净,扬言道要彻底清除这些卑劣的家伙。 荒芜的中土地被鲜血浸染,却没能长出点杂草石花来,反而愈发萧条。 时寒舟拿着一把染血的剑,浑身血淋淋的,一双绿眸抬起来,看见了黑鸦鸦的天和面前的残垣断壁。顾一道一袭黑袍,戴着她那丑陋的面具,垂首站在她师父门前的那一堆废墟看了许久。 两人十余年未见,没想到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两人背朝焦土,刺鼻的烧焦味无孔不入。大火过处,只剩满地遗骸,黑烟打着旋往上飘,不知是谁魂归天际。 她俩倒也不嫌弃,一屁股坐到黑乎乎的土地之上,彼此间无话半晌。 过了许久,才有顾一道嘶哑的声音道:“反不反?” 可是过了许久却无人回答,正当她想着时寒舟不会出声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嗯。” 好嘛——这字眼轻飘飘的,却拉开了魔界轰轰烈烈的动荡序幕。 黄土飞沙,铁锈腥风,大漠孤烟,还有那一轮萧瑟明月,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兜头砸下。 穿过时光的间隙,一并涌至重生之后的魔尊殿下面前。她敛下眼帘,将这滚滚风尘压到眼底,随后飞身跳下院墙,稳稳落了地。 顾一道手中翻飞的白玉小刀停了下来,她脸上的面具在阳光下显着温润的白色,一双漆黑的眼眸朝她看过来。 时寒舟站在院墙底下,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几大包煎饼:“朝食。” “吃完就出发。” 顾一道摘下面具,吃着煎饼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身边这两把小刀在日光下发着淡淡的流光,扭头问旁边的时寒舟:“这对刀叫什么?” “它很好用。” 时寒舟朝她看过来,答道:“不留行。” 顾一道好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个‘不留行’?” 时寒舟:“嗯。” 阳光倾洒在时寒舟身上,如同浅金色的细流缓缓淌过她周身,她的眼睛在光下如同烈日底下的森林,水汽蒸腾而起,绿幽幽的却裹着一层薄雾,教人有点看不清。 她突然将身子倾斜了一点,肩膀靠到了顾一道的肩膀上。 刘海随着动作落至她的肩头,魔尊殿下闭上眼睛就这样晒起了太阳。 顾一道有点愣,寻思着她就这么对着她这张毁容的脸不觉得不舒服么,动了动肩膀:“时寒舟,你今年多少岁了?” 时寒舟睁开眼,扫了一眼她的脸庞,缓缓开口道:“三百多。” 顾一道:“???” 顾一道:“你要是三百岁,那我可不得五六百了?” 时寒舟重新坐正身子,没回她的话。 顾一道扭过头,漆黑的眼眸落到了时寒舟的脸上,仔仔细细辨认了一圈,却没能在记忆里寻出来这么个人物:“我们认识么?” 时寒舟摇头:“不认识。” 顾一道又问:“那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时寒舟看她,认真道:“你话很多。” 虽然话很多,像是倒挂在树上的时候那样,但是和以前那个偏执成狂的无常一点都不同。 魔尊殿下还是很满意的。 第47章 杀人祭鬼 等顾一道用过朝食之后,两人便直接越过了这个位于白玉京边缘的小城,进入了大晋皇朝的控制范围。 要在大晋皇朝上空御剑是要得到朝廷许可的,但时寒舟手里头有高阶的隐匿法宝,足以瞒过凡人和里边的修士,直接带着顾一道御剑直往她住过的那条村子而去。 流云拂过时寒舟周身,将她的衣摆向后吹拂,她压低一双眸子,开口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顾一道脸上戴着三生鬼面,垂着眼睛从空中透过白云俯瞰地面,明明是春日,下边的大地却不见多少绿色。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去岁大旱,我们那片地区起了饥荒,本来听说朝廷也接济了粮食,但是经过官府层层剥削,留给我们的也就剩点沙子掺粟米壳。” “后来我们这里就来了一群黑袍人,说只要供奉他们的水神,这场大旱很快就会停止。” “两月前,这群黑袍人发现了我的妹妹,说她才是整片地方遭遇大旱的罪魁祸首,要在两月后将她祭给水神。”顾一道停了一会儿才道:“就在今晚。” 时寒舟敛下眉眼问了一句:“你妹妹是亲生的么?” 顾一道抬眸看了一眼时寒舟:“不是……她是半妖。她是很小的时候被我捡回家里来的。” 她眉眼变得温柔起来:“她很乖,会帮我做很多很多的家务活,发现自己长了鳞片跑到我面前哭得要死。” “后来她需要水,我就带着她去河边或者挑一些水回家。但是现在遭逢了大旱,再没有了水,我把她抱出门的时候被那些人发现了。” 顾一道没有再说下去。 时寒舟也愣了一下,半晌后才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顾一道垂眸:“顾乐,平安喜乐的乐。” 时寒舟踏在剑上,看向面前被拨开的流云,想起上辈子顾一道曾经跟她提起过的话: 【阿舟,你知道吗,我那年拼尽全力跑回那条村子,只见到我妹妹的一只手,断掉的一只手。】 【她手臂上的鳞片在光下流光溢彩,蓝盈盈的,而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却都到了别人的肚子里。】 【我怎么可能不疯,怎么可能不偏执?】 想到这里,时寒舟压低了一点身子,暗自加了速度,白云被甩在他们身后。 两人到了这个村子的时候天色尚早,找了个地方暗暗观察着。 这村子也不大,原先有条河流蜿蜒穿过,现下早就成了干涸开裂的河床。就在这河床的附近,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正在忙着搭建祭坛。 他们大都瘦得皮包骨头,麻衣披在身上就如同挂在竹竿上一般,瘦骨嶙峋。 但眼里却泛着光,动作也勤快得很,身上扛着比肩背还宽的石块好似也不算吃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群仙师告诉他们,今晚这诱发大旱的罪魁祸首就要伏诛。一个个瘦成骷髅模样的人都挺有干劲。 时寒舟站在光秃秃的山头上,一双绿眸静静的看着那些人,将这一切都收归眼底: “四大宗门好似并不知道这些地方有大旱?” 顾一道默默站在她身边,闻言开了口:“朝廷乱了套,姓姬的那些人都在忙着争权夺利,都不约而同的将这些事压了下来。” “而且我在奴隶市场被不断转手的期间,发现了很多这种黑袍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打着杀人祭鬼的旗号。” 她淡淡道:“杀人祭鬼求财求平安像是什么风向一般,席卷我所到过的地方。” 时寒舟上辈子那会儿完全不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拧紧了眉:“你的意思是——这大晋皇朝统治下出现了很多杀人祭鬼的‘仙使仙徒’?” 顾一道一双眼睛往下头看去,似是在回忆什么:“反正我到过的地方都有很多人买奴隶就是为了祭鬼,我曾经见过一小儿被生剔眼目,截取了耳鼻,埋进挖好的坑洞里,放水撒入了石灰。” 她用力闭上眼:“哭叫声不绝于耳。” 时寒舟沉默了一会儿:“最近严令禁止的奴隶市场突然又兴起——原来是这般?” 她敢打包票,这种事跟江有涯一定脱不了关系。这厮最爱的便是玩弄人心,看人自相残杀起来的时候活像看马戏的小儿,鼓掌而乐,同时还阴晴不定,像条没有栓绳的疯狗,叫嚣着要弄死所有人。 但值得人深思的是,若真如顾一道所言,大晋皇朝内这样宣传杀人祭鬼的家伙遍地都是。那这群黑袍人到底从哪里进入到大晋皇朝来的? 大晋皇朝东南西北都被四大宗门稳稳守住,到底是这其中的哪一个,将魔界的人给放了进来? 天气沉闷,像是被关在蒸笼里头,夜色也沉沉的降临,像块黑色幕布覆过整片天空。 时寒舟见到干涸河床边的那个祭坛上架起的那口锅,扭头去看顾一道的神色,果不其然见到她眼神冰冷了下去,看底下那群村民像是一群死物。 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声响打碎了夜空的寂静,这声音怪极,像是什么断了弦的琴弹出的鬼声音,又像是非人生物的嚎叫声,在夜里幽幽的响起。 就在他们头顶不远处响起,倒是怪瘆人的。 顾一道:“装神弄鬼。” 她俩抬起头,看见夜色笼罩下,天空好几个黑袍人从天而降,其间有一个人就这么拎着顾一道的妹妹,将她倒过来拽着她的尾巴。 这群黑袍人倒也是横行霸道——时寒舟在这里御剑都要用隐匿法宝,他们简直就是大摇大摆。 时寒舟将身边就要跃出去的顾一道一把拉住,祭坛上那点火光映在了她的眸中,她皱眉看向那些显得异常兴奋的村民:“这些人不对劲。” “你妹妹还活着。等下。” 直到黑袍人飞落到祭坛之上,那群村民一个个看着被倒拎着的顾乐,活像是见到了骨头的瘦狗一般,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就想扑将上去。 时寒舟冰冷的声音响起:“原是一条死人村。” 第48章 道魔双修 只见时寒舟手心突然燃起了烈火,赤色的灵力奔腾而上,照亮一片夜空,远比祭坛上那一点火光亮堂。 赤色火光于黑夜中映照出她的脸庞,一双眼睛雾沉沉的:“这村子没有活人。” “这里是虫坑。” 这样明显的火光瞬间便吸引了下方祭坛上边的那几个黑袍人,他们齐齐朝时寒舟和顾一道待着的山头看过来,眼里带着威慑的光。 一道金丹期的攻击二话不说的朝她们攻击过来,魔气冲天而起犹如浓重黑雾,张牙舞爪而来!只见时寒舟燃起烈火的手云淡风轻的一挥,奔涌而出的灵力直接同这攻击撞到了一处。 轻而易举的消解了这道攻击,热浪翻滚起来,带起漫天尘沙。 时寒舟一双绿眸燃起一点跃跃欲试的光芒,足下御剑,一手拉着顾一道,从这尘沙滚滚中冲了出来! 足下的正苍剑燃起赤色烈火,于黑夜之中像是冲出来的火箭,带起绚丽的光轨,短暂照亮周遭。 时寒舟御剑往下俯冲,挥手直接将又一道攻击打偏出去,这攻击偏离了方向,将她身后的山岩炸碎开来,一时间地崩山摧。 顾一道被时寒舟拽着手,发丝被狂风吹得往后扬,面前燃起滚滚的热浪,却没有一点扑到她的身上。她冷静的垂下眸子,漆黑的眼睛将火光都尽收其间,盯紧了她妹妹的身影。 时寒舟一连挡下好几道攻击,临近祭坛之时瞬间松开了手,顾一道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手中那对白玉小刀翻飞,于夜里发出流光。 顾一道的三生鬼面由温润的白色逐渐向红色转变,在黑夜里绽放出极为妖异的鲜红,周遭一切在她的眼里好似都放缓了不少,她完全能判断那些人攻击的方向。 她轻盈了很多,腰间使力一旋身,手中小刀刺向那个抓着顾乐的黑袍人,划过这人的颈下和锁骨,刺啦一声撕裂了他裹着的黑斗篷。 这人暴退几步,手里头拎着的顾乐也甩了出去。黑气从这人周身涌出,大致是个筑基期,顾一道直接上前同这人争斗起来。 顾乐的双腿化作了鱼尾,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一旁。她原先不过是身体长了点鳞片,可这两个月过去,不仅双臂长满了鳞片,就连鱼尾都长了出来。 时寒舟松手之后,御剑来了个急转弯逼停,落地便旋身抽剑将面前那两个金丹期一剑劈飞了出去,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直将那两个一时不查的金丹期魔修把魔气都给打了出来。 她站定在那里,一双幽深绿眸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知为何,时寒舟觉得她识海里那颗带着魔气的珠子有些躁动。 这里一共六个黑袍人,有着两个金丹期。金丹期可不是烂大街的玩意儿,整个魔界也就不到万人,看来为了养虫子还是花费了一点心思。 时寒舟见顾一道正和一个筑基期的魔修打斗,干脆将剩下的那三个筑基期魔修一并解决,只一剑便教那三人头颅落了地,血液浸染大地,烈火散去时飘来一股诡异的焦味儿。 那两个被打飞的金丹魔修也缓过了神来,口中骂了句脏话,心想对面那个也不过是个金丹四重,他们两个打一个必定不成问题,就这么再度冲时寒舟攻击过来。 ——很可惜,这两人的的确确不够魔尊殿下塞牙缝的。 但是时寒舟感受着识海里躁动的珠子,倒是有了另外的想法。 她横剑身前,握紧剑柄的五指稍一用力,剑上燃起的烈火更盛,赤色的灵力相互缠绕,而后飞身上前,与其中一人的剑撞在一处。 两剑相交,迸出无数火星子,如同黑夜里炸开的焰火,往外喷溅。 两人相击的强大灵流直接将那个同时寒舟对上的魔修冲退好几步,而时寒舟还稳稳悬在空中,余烬从她眸中划过。 她身形灵动,矮头低身,躲过后边那人猛刺而来的一剑,随后反手便是一剑刺出,烈焰似乎化作长蛇,剑尖还未刺到那人身上,烈火便已灼烧到他的身上。 只见时寒舟身形快到好似瞬移,一瞬便至这人身前,抬起空着的左手,直接从他天灵盖上方一掌拍下! 冲天的黑气猛然迸发出来,却就这么被时寒舟吸进了掌心之中! 她左掌好似生了个无形的旋涡,直把所有的黑气都吸收了进去! 时寒舟感受着识海里的珠子欢快地旋转着,贪婪地将这些魔气吸收进去,魔尊殿下也觉得这种感觉实在久违,一向清透的眸子掠过几缕黑气,却又很快恢复原样。 剩下那个魔修觉得形势不妙,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下边那些村民忽然发出非人的惨叫,无数叫不出名的可怖虫子从他们的耳目口鼻里爬了出来! 有的甚至直接从他们腹中剖出,钻出之后这些村民就只剩一副软趴趴的皮子,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祭坛附近尽数被虫子铺满,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 顾一道同那魔修过了上百招后,抓住破绽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在虫子即将爬上晕过去的顾乐之前将她弄了出来。 她面具上的鲜红色慢慢褪去,怀里抱着顾乐,拨了一把她毛茸茸的头发,心有余悸的看向这些成了人皮子的村民。 时寒舟一手覆着魔修的天灵盖,淡淡的垂眼看向下边乱成一锅的情形,右手使力将剑一掷而下,砰的一声稳稳插在了那个祭坛之上。 随后带起一阵滚滚热浪,炙热的火舌席卷整片大地,时寒舟并不留情,将整条村子都点燃了。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黑夜,周遭不断响起那些虫子被炙火烧灼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时寒舟须得保证这里一条虫子都逃不出去。 剩下的那个魔修最终也还是没能逃走,被时寒舟动用神识一把拽了回来,身上的魔气也一股脑的被她吸走。 顾一道仰头看向上方的时寒舟,有些呆愣的看着她掌心将那些魔气疯狂的吸收进去:“时寒舟……你……” 是疯了吗? 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吸收魔气? 时寒舟整个人被包裹在浓郁的魔气之中,那身青色的袍子好似也爬满了褪不去的墨色,衬得她跟那些魔修没有太大不同。 可她面色淡然,一双眼眸透亮有如山间青潭,完全没有疯了魔的样子啊。 时寒舟感受到了底下顾一道的视线,眼珠子动了动,透过浓重的魔气,朝她看了过去,缓缓启唇道:“噤声。” 一直到东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这村子里的火才算是消停了下去。 时寒舟落到地上,踏过那些被烧焦的虫子尸体,走到祭坛上拿起了正苍剑。 她原先只是想试试,倒没想到还真能将魔气吸收进来,不过虽然吸收了两个金丹期,她感觉真正汇入她体内的魔气并不算多。 看来这珠子还挺挑嘴。 时寒舟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识海里头的魔气可能同灵气一样是万物本源之气,并非后天那些浑浊魔气。她寻思着可能这俩魔修身上可能没太多这种本源的魔气,所以她吸收到的魔气才不多。 顾一道怀里抱着她妹妹,面色有些复杂:“时寒舟,你到底怎么回事?” 时寒舟收好了剑,听到她的话,伸出了两掌,只见她左掌上魔气漫出,而右掌漫出的却是精纯的赤色灵力。 她掀起眼帘看向顾一道:“就这样。” 魔气和灵力互不干扰,自成两套体系。 顾一道看得目瞪口呆,她还是懂一些修真界最常识的东西的,魔气怎么可能跟灵气同时修炼? 道魔双修? 一念成魔一念成仙是吗? 疯了啊? 时寒舟好似没有想同她说太多的欲望,顾一道干脆也没再问,她怀里的顾乐缩着身子,看来也是快要醒了。 时寒舟走了过来,垂眸看着顾一道怀里的孩子,问她:“你们要去哪里?” 顾一道摸了一把顾乐的头发:“北上去中土地带,我听闻那边都是半妖的聚居地。” 时寒舟一愣:“那里很荒芜。” 顾一道并不在乎:“总比这里好。” 时寒舟眉头紧了紧,倒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半晌后才道:“你可以去找一个叫鹰试翼的半妖,他很厉害,也许可以当你师父。” 顾一道没有迟疑:“好。” 时寒舟抬眸看向她,视线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出了声:“我以后需要你的帮助。” 不知怎的,她嗓子听起来有点紧。 顾一道隐在面具之下的漆黑眸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半点犹豫: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视线相交,倒是同上辈子坐废墟上约定造反那会儿有点相似。 天光大亮,晨曦倾洒而下。 时寒舟目送顾一道的背影逐渐远去,也御剑踏上了归程。 得飞快些,今日是楚逝水这便宜师父的生辰。 第49章 生辰 下午时分,艳阳高挂在天空之上,火辣辣的阳光就这么洒下来,差点没热脱人一层皮。 深蓝色的大海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远远望过去就像在深蓝幕布上点缀了无数星子,海浪带起白色的浪花,一波又一波的向沙滩席卷而来,带来哗啦啦的声音,平缓又规律。 这里沙滩洁白,沙子细软,海风带来咸湿又凉爽的气息。 一阵海风突如其来,眼看着就要把一顶篾帽吹远,旁边伸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指节分明,将这篾帽一把拽了回来,重新盖回了脸上。 楚逝水躺在悬崖底下的沙滩上,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脸上盖着不知道从哪里捎回来的篾帽。墨发就那么散在沙滩上,他大咧咧的翘着二郎腿,修长的小腿晃啊晃。 他身后这座孤峰就是归元峰,这悬崖接近千丈,在底下这沙滩上打下了大片阴影,无论太阳东升西落都有遮荫的地方,楚逝水有时候就爱来这里躺着。 最近无论是仙盟还是白玉京的事都有点多,楚逝水今日上午才处理得差不多,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找了两圈也没找到徒弟弟,有点无聊,于是就到了归元峰下边的海滩上躺着。 仙盟弟子们最近在查封四大宗门范围内的奴隶市场,将里面那些人解救出来以后就会将他们送回家。 本来这些事也不用楚逝水管,毕竟他这个正道魁首就跟个挂名的荣誉校长一样,只有真正遇到所有人都没法处理的事情时才需要他出马。 但他还是留下来帮了忙,顺路将几个从奴隶市场解救出来的孩子送回家去。 几个小萝卜头显然遭了不少罪,楚逝水路过集市的时候还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瘦瘦小小的孩子们捏紧了糖葫芦那条长竹签,看到红彤彤的山楂子,眼睛都亮了。 别的小朋友都迫不及待的一口咬了上去,但有个孩子就忍着没有动,楚逝水看他也不像不喜欢吃的样子,好奇问他: “为什么不吃呢?” 那面黄肌瘦的孩子收好了糖葫芦,如实道:“我要带回去和爹娘一起吃。” 楚逝水显然愣了一下,他轻柔道:“这样啊。” 他直接给每个小孩子都买了一捧糖葫芦,让他们两手都拿得满满的:“拿回家里吃吧。” 于是一众小孩两手拿了一堆糖葫芦,个个都显得很兴奋,跟班似的跟在楚逝水身后。 前面的几个孩子送回去都比较顺利,最后一个就是那个舍不得吃糖葫芦的孩子,他所住的村子有些许偏远,家中也颇为贫寒。 楚逝水抬手敲了敲屋门之后,里头出来个男人,看了孩子一眼后,直接道:“我不认识他,谁家的孩子?” 楚逝水听到这孩子嘴里那一声爹直接哑在了嘴里,他手里拿着一大捧鲜艳的糖葫芦,足下像生了根站定在那里。 眼见那男人就要不耐烦的关门,楚逝水连忙伸手拦住:“等等,总不至于孩子连自己的爹都不认得吧?” 那男人皱眉打量起楚逝水来,楚逝水化了形,修士的威压早就敛了起来,但龙章凤姿,一身气质看起来就与常人不同,显然不是什么他可以欺负的人物。 他最后还是松了口:“我们没有钱赎回他,而且他就算回来了我们也养不活。” 末了他还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楚逝水垂下眼睛,看到这孩子的手上长满茧子,拿着的一捧糖葫芦外边的糖浆被太阳晒融了,顺着竹签一直流到他的手上,滴下来了也毫无知觉。 他弯下腰,低声问:“……孩子,你是想去慈幼局,还是想回家?” 半晌才听到这孩子哽咽道:“……想……想回家。” 楚逝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拿出了一袋灵石,这里头的灵石将小孩养到成年还绰绰有余,他交到了男人的手上:“我是白玉京的弟子,在这孩子身上下了神通,如果你们对他不好的话,我会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楚逝水离开时那孩子破碎的神色还是在他心里惦记了好一段时间。 楚逝水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沙滩上,移开脸上的篾帽,随后坐了起来,他两手往后撑着,晃着脑袋看向面前的大海。 海风将他如瀑的墨发往一边吹,有些遮住了脸庞,他抬手将这几缕别至脑后,湖蓝色的眼睛淡淡的凝望着湛蓝的海洋。 这里的海像是下了什么染色剂,蓝得同宝石一般无二,风景漂亮得让人心情都愉悦起来。 楚逝水打了个哈欠,抬手伸个懒腰,不由感叹道:“要是死了能埋在这,天天看海,我都不敢想象我会是个多么开心的孩子。” 他刚说出这话又觉得不对——哎呦,这日子过得太舒服,他都不记得自己以后可是要以身补天裂的了! 到时候大概也留不下几两骨灰? 他算了一下,离这天应该还有些年,毕竟他现在可连原书男女主的面都还没见上,补天裂是之后的事。 楚逝水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晃了出去,寻思着我想这个干嘛——今天是我生日,说这些多不吉利。 要开心快乐点。 他见天色好像也不算早了,便起身飞回归元峰。 楚逝水秉承着生日就要吃蛋糕的现代朴素思想,在同小舟过第二年生日的时候就把蛋糕给做了出来。时寒舟那会儿看着面前那个在修真界没有出现过的奶油蛋糕,接受非常良好。 两人就那么高高兴兴分食了蛋糕,于是之后奶油蛋糕就成了楚逝水过生日的标配。 天知道楚逝水以前过生日时只是在泡面上插根可食用蜡烛。 楚逝水扎起头发,撸起袖子便开始在庖屋里做蛋糕——烤蛋糕胚子,打奶油,抹奶油,点缀灵果…… 全能楚教主:这些都不在话下! 等到夜色降临时,楚逝水刚刚弄完蛋糕便听见了外边稳稳的落地声,他放下手头上的东西,脚步跨得有点大,走到门口时便见到时寒舟将两壶不知是酒水还是什么玩意儿放到了外头的桌上。 楚逝水冲她挑眉:“小舟去哪里了?” 时寒舟将两壶梨汁放好后,朝他看了过来,见他倚在门框上扬唇笑着,一双眼睛亮遭遭的,她表情也柔和些许:“买梨汁。” 她少有的补充了一句:“听闻很好喝。” 楚逝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蛋糕配梨汁,听起来很奇妙。” 时寒舟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朝楚逝水走了过来,她将手里的一条项链递给他: “生辰快乐,师父。” “这是礼物。” “哇塞!”楚逝水将这项链拿起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湖蓝色的坠子是水滴状的,里面还隐隐能看到金色的絮状物,在光下一定会显得非常好看。 “我很喜欢,谢谢徒弟弟!” 楚逝水把他做好的蛋糕捧出来时,脖子上已经坠着小舟送的这条水滴项链,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能看见上头时隐时现的金絮。 时寒舟坐在桌上已经倒好了梨汁,楚逝水吃了两块蛋糕后就随手拿了一杯来喝。 方尝了一口后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清清甜甜非常好喝,里面好似还夹着些什么其他的味道,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有点上头。 楚逝水仰着脑袋,咕噜咕噜就这么一连喝了大半壶。 时寒舟见他喝得这么多,想必这味道也还不错,拿起一盏尝了尝,刚喝一口就觉得稍稍有点不对。 她皱眉又喝了一口,品出了里边淡得不能再淡的酒味——这卖梨汁的老板大抵是弄错了,他们喝的这壶可能是他吹上天的那个醉梨白。 时寒舟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楚逝水,却发现她这个便宜师父不对劲得很。 楚逝水酒劲一下子就涌上了脑门,整张脸泛起不正常的红,倒有点像是绽放的桃花。 他脑袋倾向一边,眼睛有点失神,湖蓝色的眸子雾蒙蒙的,上下眼皮子一眨,一滴泪就这么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吧嗒一声。 砸碎一盏月光。 第50章 阳光灿烂的日子 就这样好似还不够。 楚逝水那湖蓝色的漂亮眼睛里氤氲出大滴的眼泪,接连不断的滚了下来,顺着他潮红的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杯盏里和石桌上。 吧嗒吧嗒。 这可把时寒舟吓了一愣,重生了五年多的魔尊殿下第一次露出一个堪称惊讶的神情,一双绿眼睛瞪大了一些。 时寒舟五年以来见到的楚逝水永远都是笑呵呵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好似有着挥霍不尽的生命活力。 毫不夸张的说,这人简直跟白天头顶上那太阳没什么区别,一直朝别人散发着光与热,在这五年里将时寒舟浑身上下都照得亮堂堂的。 这人平时也很爱打嘴炮,喜欢在徒弟面前插科打诨,总是一副快乐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虽然时寒舟有时候会从他的心声里头品出那么一丝不对劲来,但总觉得快乐才是这个便宜师父的底色。 可他喝醉了酒,却哭得那么委屈。 时寒舟起身朝楚逝水走过去,倾身去看他:“你……怎么了?” 楚逝水酒量差到惊人,加上又喝了半壶,这会儿已经完全醉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听到有人唤他,他眼尾飞红,唇角下压,就这么迷迷蒙蒙的扭头朝小舟看了过来。 时寒舟站他旁边,忽然就被他八爪鱼一样的一把抱住。 她还没反应过来,把她当抱枕的楚逝水便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可还没嚎几声,他又像是怕吵到别人似的,把声音压了下来,呜呜咽咽的。 魔尊殿下感受到他身体的颤动,楚逝水把泣声压抑得很小,胸腔却剧烈的起伏着,好似有一种隐瞒得太深的绝望从他的躯壳里溢了出来。 时寒舟几乎束手无策。 她使了力气从楚逝水紧紧的怀抱里挣脱一只手,替他拨开粘在额前的碎发,又问了一句:“师父,你怎么了?” 时间有时候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灵药,有些往事就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般,即便被时光掩在深处,也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突然爆发,将人拉进情绪的地狱。 楚逝水两手扒着时寒舟背后的衣料,指尖绷紧,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隐约显现。 他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明白……想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对于一些人来说……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本来是不想活了的——”他悲伤道,“可是有人告诉我,我有机会把时寒舟拉出这趟泥潭。” “于是我留了下来。我还把小舟给留住了——天知道我有多开心,终于有人愿意陪我了,我终于不是那个与世界毫无关联的人了。” “可是,就算我避开了那么多剧情,小舟也还是要按照原书剧情,要同那个酱油鸭对上。” 时寒舟沉默的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解释,关于楚逝水来历的谜团也被揭开——所以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直将他们这里当成一本书,而他就是看过这本书的读者? 怪不得楚逝水知道那么多事情。 楚逝水的话没有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舟再次走上那条尸山血海之上的夺命桥?” “小舟这么好的人,她为什么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魔尊殿下听见这话,心尖一颤,她缓缓眨了眨眼,抬手学着楚逝水以前的样子,绕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楚逝水喝醉了酒,整个人仿佛被往事拢住,一下子多了很多想要倾诉的话。 以往从来不曾同别人提起过的事情,发起酒疯来完全止不住倾诉的欲望: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福利院里的那些人都不喜欢我,都要来欺负我。” “为什么都要说我是招人精,我又招谁惹谁了?” 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刚出社会的时候,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指导的人,撞得头破血流,辛辛苦苦赚的一点钱还要被人骗光。” “我不明白,别的孩子能在社会那么繁茂的土壤里扎根,沐浴着父母带来的阳光雨露。” “——而我只能从福利院陈旧的百叶窗的缝隙里探出几缕枝条,才能窥见那一线天光。” 楚逝水好似有着太多的不明白,有些事情也压在他心里太久: “我明明活得那么那么努力,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阳光灿烂的日子?” “为什么世界是窒息的,为什么我站在高楼大厦之上,低头看向底下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唯一看见的就只有一片荒芜?” 时寒舟任由楚逝水抱着,没说话。 虽然楚逝水口中有些话她并听不懂,但是这些话里传递出来的悲伤和绝望是她能够接收到的。 时寒舟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人,恍惚间觉得他好似一个正在不断往内崩塌的黑洞。 这是她第一回这么深入的接触到楚逝水这个人。 怪不得她觉得楚逝水这个人阳光开朗到有点不真实,原来这人壳子底下也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魔尊殿下时常觉得自己这便宜师父没心没肺。 原来他不是没心没肺。 只是有人撕开他的血肉,折断他的胸骨,生生掏出了他的心肝脾肺肾——使他变为了空洞的皮囊,靠着那点插科打诨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骨架。 楚逝水这灵魂上有太重的心病了,时寒舟敛下眉眼,看向他泪眼朦胧的脸。楚逝水哭够了也说够了,眼皮子便像有千斤重一般,几乎抬不起来。 楚逝水这人不需要百足虫,里头就已经成了空洞。时寒舟叹了一声,心想着怪不得他的神识如此薄弱,化神期也卡在了第二重不得寸进。 有心病那就得治,虽说魔尊殿下的心病也轻不到哪里去,可她还是这么觉得的。 时寒舟拽过楚逝水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发现这人也挺轻,小心带着他回了寝殿躺下,而后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好。 她走进庖屋。 第51章 你师父我怎么可能会哭 楚逝水顶着一头乱毛从榻上坐起来,他半点记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记不起来自己跟小舟说了什么玩意儿。 实际上,他连自己怎么躺到榻上的都不清楚。 倒是觉得今早颇有些神清气爽,好似藏在胸中很多年的那口怨气泄出了那么一点,教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些。 楚逝水拾缀好自己,出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边的时寒舟,随口问了一句:“小舟,我昨天怎么回去躺的?” 他晒笑着挠了挠头:“我只记得我吃完了蛋糕,后面的都不太记得了?” 不知道低头在看什么的时寒舟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卖梨汁的老板搞错了,弄成了酒。” “你喝了之后有点头晕就自己回去躺了。” 魔尊殿下四平八稳的说着谎话,脸上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楚逝水听见这话回忆了一会儿,好似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好像喝了什么挺好喝的东西,上头了就停不下来。 楚逝水很快就将这小插曲抛在了脑后,他有点好奇小舟正在看什么东西,抬腿便朝她走了过去。 发现她正有点严肃的盯着桌上的一盘子馒头一样的东西看,少有的露出沉思的表情。 之所以说这是像馒头一样的东西,是因为这一坨坨的玩意儿的确有那么一点像馒头,大概率……是馒头的远房亲戚。 楚逝水倒是有些惊奇:“这是小舟你自己做的?” 时寒舟沉默片刻:“……嗯。” “哇,那这可得尝尝!”楚逝水从碟子上拿了一块面坨坨,发现就还挺扎实的。 他拿起面坨坨放到唇边,旁边的时寒舟一对绿眼睛也随着他的动作看了过来,楚逝水张嘴咬了一口。 ……咬不动。 有点像是在啃石头。 他悻悻的放下手里的“馒头”,不愿意看见小舟难过,又出声鼓励道:“很独特的馒头。” 可以当板砖来用的馒头。 时寒舟再次沉默了一阵子,视线移回到这碟馒头身上,拿起了一个馒头往附近的那棵树一扔。 咔嚓一声,将这树上碗口粗的一条枝桠给生生砸断了下来。 楚逝水:“……哇哦,这馒头厉害得很,砸在树上竟有‘金革之声’!” 时寒舟:“…………” 时寒舟本想着楚逝水这便宜师父昨晚哭得可怜,想要学着他做个简单的早饭,可惜魔尊殿下的技能应该全部都点亮在了修炼里头,对这庖厨里边的东西那是一窍不通。 她在楚逝水一连串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出了声:“去吃馄饨吧。” 两人五年来经常会去那家云氏馄饨店,今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客人好似不多,外头摆着的长桌空荡荡的。 师徒俩在等着老板上馄饨的时候,时寒舟忽然抬眸看向楚逝水,问了一句:“你会哭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楚逝水一头雾水,但下意识的就答道:“笑话,你师父我怎么可能会哭?” 他义正言辞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当然,无论男女都是这样。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昨天看到楚逝水哭成熊样的魔尊殿下:“…………” 楚逝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了一点:“忘了同你说,昨日白玉京的调查已经出结果了。” “感染了百足虫的弟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到过大晋皇朝内出任务。” “我怀疑大晋皇朝可能出了些什么问题。” 得到这个消息,时寒舟立刻想通了关窍。 首先是大晋皇朝的朝廷出现问题,凡人皇帝老儿奄奄一息,剩下的几个子女争权夺利不顾底下百姓死活。 民不聊生之时,不知道谁放进来魔界的魔修,打着杀人祭鬼就能保平安保财运的旗帜,诱惑这些起了心思的凡人。 结果暗地里将这些凡人变成了养虫子的器皿,有时候还弄个人或者半妖来喂养这些凡人器皿,导致那些去大晋皇朝出任务的弟子被这些虫子感染,最后成为时寒舟在归元峰山脚下见到的玩意儿。 时寒舟敛下了眉眼,心想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可她上辈子都不怎么听闻。到底是上辈子这时候有人站出来遏制了事态,还是江有涯重了生,起了心思才做出的新动作? 云老板这五年来一直都在这巷子里头开店,哪怕客人多了不少,也依旧在这巷子里头默默的做着生意。 端了两碗馄饨上来后,时寒舟把心头的疑惑暂时压了下来,拿起勺子将自己这一碗馄饨搅了搅,让上边的葱花和香油均匀混在里头。 刚想吃的时候,她脖子上的绿色石头却隐隐闪过了一道光。 时寒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对面的楚逝水见她拿着勺子好一阵没动,开口问她:“小舟怎么不吃?” 时寒舟垂下眼帘,遮住眸间闪过的寒光,随后她深深的看了面前的楚逝水一眼,见他歪着脑袋,一无所觉的样子。 她缓缓道:“没事。” 而后便埋头吃起了馄饨。 师徒俩正吃着馄饨的时候,云老板那里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吵得非常大声。 两人看过去的时候,胖乎乎的云老板被几个人一把推倒在了地上,他倒在地上,半撑着身子,眼眶发着红:“我求求你们这群人放过我女儿吧!” “她才刚刚拜了师,你们这些人是要了我们的命啊!” 楚逝水眉头皱起来,起身走上前,拦住了那些想要踢到云老板身上的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时寒舟垂着眉眼跟在楚逝水身后,目光落在了云老板的身上。 那些将云老板推倒的人见楚逝水气质不凡,少了几分盛气凌人:“我们和这云老五是同村的,现在我们村子里出了邪祟,让他女儿回来帮个忙而已。” 楚逝水又不是傻子,他一双湖蓝色的眼眸压了下来,看得面前这几人心里发凉:“这是请人办事的态度?” 这会儿倒在地上的云老板终于出了声,他指着面前这些同村人愤懑道:“请我女儿回来帮忙?我看你们这些家伙是想要将她献给那邪祟!” 这几人出声同他争执道:“你这云老五本就是吃村里头的百家饭长大的,来了这白玉京底下,生活过得好了,难道就把帮助过你的父老乡亲们忘了?!” 楚逝水越听眉皱得越紧,出口打断了他们:“云老板,你原是哪里人?” 云老板:“我是大晋皇朝那边迁到这白玉京里头的。” 大晋皇朝,还有邪祟什么的。楚逝水想起了大晋皇朝的异状,干脆同面前几人道:“我二人也算有点修为,不妨同几位回贵村瞧上一瞧?” 楚逝水扭头朝身后站着的时寒舟看了过来,见她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声问她:“小舟,你要不要跟着去?” 时寒舟抬眸看他,感受着胸前堪妄石的异样,心想也是赶上趟了。 她点头:“去。” 第52章 魇鬼 云老板以前居住的村子虽然在大晋皇朝境内,但就在白玉京和大晋皇朝的接壤处,去到那里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但楚逝水在去的路途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诡异。 时寒舟也跟在一旁,一切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楚逝水往回看她的时候,时寒舟有点心不在焉的抬起眼眸看他,似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几人来到了村头。 楚逝水停在了村头的那块大石头那里,一双湖蓝色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这个村子。 这个村子实在是安静得异乎寻常,别说人声,哪怕是虫鸣声或者鸟叫声都是没有的。 现下是正午,但由于天气不大好的缘故,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村里头好似拢着一阵雾,给楚逝水一种黑鸦鸦的沉重感。 他忽然想起了现代世界他那出租屋里头的一床棉被,大致是上个世纪的产物,里边的棉芯是人工用弓弹出来的,格外厚实。 盖在身上的时候沉重得很,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被鬼压了床。 这儿给人的感觉就沉重得像那一床棉被,让人心里头怪沉的。 楚逝水这才站了一会儿,村子里弥漫着的大雾似乎越来浓重,朝他这边飘了过来,视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局限了不少。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身后的人,却猛然发现原先在他身后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大雾四面八方的翻涌过来,楚逝水皱着眉喊了一声:“小舟!” 没有人回答,四下一片寂静。 楚逝水的世界只剩一阵白茫茫的大雾,在他身边扭曲着,笼绕着,像是要缠到他身上的恶鬼。 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举目望去,环视一圈后,心下有了结论——他大概是陷入幻阵里头了。 可是他一个化神期修为怎么可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步入了别人的幻阵里头? 楚逝水是看过原书的读者,心下顿时便有了猜测。 魔界江有涯修为是大陆目前的巅峰,化神九重直指出窍期。但在他之下,魔界还有一人,名号叫魇鬼,修为元婴九重,一手幻术使得炉火纯青,哪怕是当年化神初期的江有涯同他对上,也花费了很多心机才打败这家伙。 楚逝水来不及思考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到白玉京境内来的,心里头想的是小舟会不会遇上危险。 只见他一扬手,以他为中心朝四周刮出风暴,直将这些包绕着他的雾气冲散! 谁知雾气刚散之时,四周便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不知道哪里出现的无数纸页被风裹挟着朝楚逝水飞来,纷纷扬扬的。 纸页冲着楚逝水面门而来,被他抬手冻住变成了冰坨坨,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楚逝水沉下眉眼,平静的眼眸中刮起摄人骇浪,寒冰凝结在眼底。只见他五指往下一压,通天彻地的寒气瞬间降临这方天地,周遭一瞬入白。 寒冰覆过道路,禾田还有村庄,将周遭的整片地方都凝成了冰雪天地,放眼望去都是幽蓝的寒冰,天上飘飞起鹅毛般的雪。 被冻住的纸页纷纷砸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变为满地晶莹的冰渣。 但云层之上传来了一阵阵的闷雷声,紧接着闪着异色的雷电从苍穹上劈下来,像是凶兽的爪牙,于长空之上朝大地抓挠过来。 惊雷在空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楚逝水的动作僵了僵,大地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下一秒他脚底下的寒冰便猛然陷了下去,好似在这底下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无间的深洞。 他尝试着飞上半空,却忽然发现自己的灵力再无法运用,周天没法再循环,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他好似又变回了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落进这黑黝黝的深渊之中。 天上无端下起了很多很多褪色的纸风车和彩旗,像雨一般落下。 楚逝水整个人往后仰,不断往下掉落,长发被气流抬升而往上乱舞着,像深海里头摇曳的海草。 他眼里的一切在某一瞬变成了慢镜头,一帧又一帧,褪了色的纸风车在风中转啊转,转过了流水一般的时光—— 教他回想起了福利院的那段日子。 —————————— 天空是块纯黑色的画布,却往下边被火海岩浆覆盖的大地不断的砸下火球。 高温几乎要将人活生生融化,火舌直往人的脸庞上灼烧,眼睛在这地狱的烈火之中根本无法睁大。 哪怕是再坚韧的皮肤也要被这温度炙烤成焦炭。 身形庞大的阿傍罗刹长着牛头人手,在这阿鼻地狱的火海和岩浆之中奔跑践踏着,两脚的牛蹄蹬在焦土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祂手持着巨大的三股铁叉,见到人后那双牛眼会燃起血色,手中铁叉一掷而出,可听山崩地裂之音。每次都有数人命丧这巨大的三股叉之下,躯体像是薄纸一般,被这铁叉刺穿。 而在这些火海和熔浆之上,还立着无数庞大的刑具:像一座山峦的铁杵,无情的将底下的人砸成肉泥;和湖一样宽的大镬,将人放到岩浆一般的温度里熬煮;烧到滚红的细密铁网,就这样铺到人身之上…… 哭泣尖叫声在整个阿鼻地狱里回荡,撕心裂肺的呐喊直教人心里打颤。 一群人站在一片尸油海的面前,看不到尽头,也不知出路在何方。 无常脸上仍是戴着她那张黑色的面具,哪怕这面具滚烫异常,将她的脸颊炙得滋滋作响。她向来灵巧的十指上已经开始发黑,高温灼烧掉她的皮肤,继而将底下的血肉也烧焦。 她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声音少有的带着颤:“阿舟……我们要怎么办?” 前面这人听见她的话,转过身来。 这人肩宽腿长,一身肌肉并不夸张,却流畅有力,每一寸都蕴含着极大的爆发力。沿着肩胛骨往下是劲瘦有力的腰肢,力量感似乎要从纯黑色的腰封里头溢出来。 时寒舟身形修长,着一袭纯黑色的衣袍,上面没有任何修饰,她拎着天昀剑转过身。 脸廓棱角分明,肤色白皙犹如上好的冷白瓷,她五官极尽优越,因身上那股子气质而愈显得锋锐逼人,是极有攻击性的面容。 有些刘海由于脸上的汗水而粘在额头上,她那一对幽绿色的眸子不怒自威,在这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中,是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 要不是在这阿鼻地狱中不合时宜,别人非得称她一句风姿神貌,玉山中人不可。 时寒舟手里头拿着熟悉的天昀剑,掀起眼皮看向面前这些人。 这里有半妖和半魔,也有魔界里的魔族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很多年没有见了。 时寒舟缓缓扫视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庞,试图将他们的面容再度刻进脑海里。 时寒舟和顾一道带头造反的时候,从没想到会掀起这么一场浩瀚的动荡。那么多陈旧的积怨,深埋心底的不满,都像是蓄势待发的火山,顺着这个当口井喷而出。整个魔界都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带着眼前这些人一路从南打到北,经历了无数的战役,牺牲了无数人。本来就要一举拿下江有涯,却被这阿鼻地狱挡住了步伐。 这里的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供她为主,为她献上自己的忠诚,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着坚定。 时寒舟藏在衣领里的堪妄石不断发出提醒的辉光,她缓缓的看过她这些老伙计们,这里除她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或被烧灼得不像样子,或缺了手断了脚,身形都摇摇欲坠。 时寒舟将视线移开,心下没有多少波澜。 可惜了,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不过是有心人的一场回溯,试图击败她的心理防线。 时寒舟站在人群的前头,视线准确的朝这黑天之上的某个位置看了过去,眼眸带着玩味的光芒,细看之下好似又有暗涌于其间翻滚。 她冰冷道:“看够了么?” “这就是你的能耐?” 第53章 心病 在浓黑和火红交织的苍穹之上,飘荡着一个无形的鬼影,听到了时寒舟的质问后,这一坨黑雾一般的鬼影渐渐凝聚成型。 鬼影在上空不断聚散,最后凝成了一个干枯佝偻的老人模样。 枯枝一般粗糙的十指怪异的绞在身前,背上隆起畸形的脊骨,白发垂了几缕到老树皮模样的脸上。 他飘在那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底下朝他看过来的时寒舟,好似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魇鬼擅长使幻阵,无论是针对于个人的还是群体的幻阵,他都颇有一手。 时寒舟上辈子同魇鬼也过过不少招,算得上是老相识。当年就连时寒舟也栽在过他的手里——江有涯同这魇鬼设了庞大的幻阵,将他们一群人围困在其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会儿没有堪妄石这样珍贵的玩意儿,就只能靠着师少尘那一双狐狸眼睛在杀机重重的幻阵里头寻找生天。 而魇鬼设下针对个人的幻阵时,最爱勾起那人最为痛苦的回忆,让他们在幻阵里头痛苦的沉沦,被往事死死缠住,一遍遍重温此生最为苦痛的时刻。 魇鬼此时惊疑不定的看着底下的时寒舟,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万万没想到这时寒舟在这幻阵里头竟然是这副模样,显然要比她现下的年龄还要大上不少——可这怎么可能呢? 时寒舟一双锐利的绿眸从地狱之中射出来,穿过焦烟和从天而降的熊熊火球,刀尖般的寒芒似是要将上头这魇鬼一身的枯柴皮肉片片凌迟下来。 魔尊殿下开始觉得江有涯不一定是重生的了。 这人若真的是重生的,在试探她的时候绝对不会如此鲁莽。 竟然让这魇鬼就这么进入她的识海里头探她的底细。 许是江有涯背后又有什么人,引发了他对她的关注,又觉出点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派出个魇鬼来探查一番,以为万无一失。 如果时寒舟不是重生的话,那这探查的确是万无一失的。魇鬼本来就善藏,隐匿行踪的一流高手,虽然不敢直接上白玉京造次,但是在底下搞搞事还是可以的。 魇鬼这幻阵能拦住邀月仙尊一阵子,届时就能探查一番时寒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惜时寒舟是重生的——这种行为就是纯纯的送菜。 她从上辈子带过来的神识虽然不能完全运用,如同还未苏醒的巨兽,但是胆敢进入到她的领域之内,那就是全尸也留不下来的。 没了魇鬼,以后弄死江有涯的路上便少了一重阻碍。 时寒舟抬眸看向魇鬼,缓缓开了口,声音冰冷:“是要你命的人。” 她话音刚落,整个幻阵便开始摇摇欲坠起来,她周围的那些人都开始变得扭曲,好似他们脸上出现了一个漩涡,直将一切都往里边吸进去。 时寒舟那双绿眸平静的看向这些面孔,掩下内心些许微澜。 那些惨叫声和哭泣声一下子被拉平,变成了死水一般无波无澜的声音。 阿傍罗刹庞大的身形开始崩解,巨大的刑具扭曲变形,尸油海的海面膨窿起伏——整个幻阵开始崩塌。 随后发出了玻璃碎裂时的声音,像是有人持锤朝脆弱的玻璃猛然一砸。 ——砰的一声。 幻阵化作万千晶莹碎片,寂静的黑暗重新掌控全局。 一道赤红色飘带横贯在漆黑的环境之中,在黑暗中蜿蜒起伏,缓慢的旋转着,默默的发出红色的光华。 魇鬼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大神识碾压,直接从天空之上狠狠砸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那些脆弱的陶瓷娃娃,砸在地上即将四分五裂。 魇鬼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可怕的神识,哪怕是在江有涯的身上都没有这样沉重的威势。 他几乎生发不了一点抵抗的意志,哪怕想把神识散去也全然不可行。 魇鬼枯柴一样的身形开始出现裂缝,他破锣般的嗓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除了头颅以外的身体破碎开来,魔气直往外泄去。 而后有颗珠子便开始旋转起来,制造旋涡,直把这些黑气往里边吸收而去。 时寒舟居高临下看了好一阵,薅住魇鬼那杂草般的白发,拎起他的头颅,而这魇鬼的眼睛在见到她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恶鬼一般,惊恐的睁着混沌的眼珠子: “我并非有意探查您的身份——这些都是江有涯那个疯子让我去做的啊!” “您就放过我这么一回,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舞到您的面前!” 这魇鬼的神识让时寒舟摧毁得只剩个脑袋,一张嘴还叭叭个不停,关键是这嗓子活像是被劈烂了的柴火,发出的音调嘶哑得令人心烦。 时寒舟不喜欢。 于是便绞碎了这魇鬼的舌头,教他清静一些。 时寒舟没彻底将这魇鬼的神识粉碎,准备借由这家伙,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她师父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知道心病是什么,才能慢慢的治好。 —————————— 秋风从百叶窗外吹进来,带来一股落叶腐朽的味道。 楚逝水紧紧缩在墙角,只有瘦弱的脊背紧密贴合着墙壁才能给他一点点安全感。旁边的破旧百叶窗刮进风来,抚过他毛茸茸的脑袋。 风是从同一个方向吹进来的,将他脑袋上的头发都吹向一边。 他膝上放着一本薄薄的旧方格本,小手里头抓着一只很短的铅笔,短到已经快握不住,橡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铅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一双乌黑的眼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头的纸页上,好似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和手里头的画。 楚逝水今年五岁,这已经是他进入福利院的第二个年头。 他三岁那年的一个雷雨夜里被人送到了这里来。 那人说很快会接他回家。 于是楚逝水等啊等,过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人带他回家。 楚逝水不识数,但他天天盼着日子快些过去,他能快些回家。 福利院里并非全然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温馨乐园的模样,里头的每一个孤儿都浸在爱意里。这里正常的孩子太少,大多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身体缺陷,少有正常的那几个,也同世上所有人都断了亲缘。 这里展示着这世间最为直白最为无可奈何的残缺,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福利院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明明由人的爱意建成,但是里边的孩子却还是不同程度的缺着爱。 他们没法跟其他孩子那样,在父母的树荫下,沐浴着社会的阳光雨露,只能拼命在稍显封闭压抑的土壤里发芽,弯曲着攀出破旧的百叶窗,去窥那大千世界的一角。 孤儿院里这些孩子都有小团体,楚逝水并不受待见,他怎样也融不进去。他变得非常孤僻,从来不同别人说话,总是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后面连着阿姨们也不喜欢他这么一个孤僻的小孩。 楚逝水其实天生就有一双澄澈到能看清一切的眼睛,他在那些人眼里看到了很多的失望和嫌弃。 没有人知道他能轻易的感知到别人的情绪,没有人清楚他有着好多的想法,好多的心事,好多的心里话。 他的精神世界丰富又多彩,却屡屡被禁锢在身体之中,没人愿意倾听。 楚逝水沙沙画了大半张画后,挪到旁边的这扇泛黄的白色百叶窗,手上扒拉着破旧的塑料,乌黑的眼睛往外边看去。 外边挂着褪了色的风车和彩旗,它们被串在一根根线上,在风里飘荡着或是打着转儿。 这些都是过年的时候挂上去的,可是历经三个季节的风吹日晒早就没了当时鲜艳的颜色。但这些褪了色的彩旗风车在楚逝水的眼中,几乎是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他膝上的画里头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纸风车。 楚逝水还在往外头看的时候,身后的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孩子们的声音嘻嘻哈哈的。 他猛地回头看,一时间觉得走廊里仿佛起了黑雾,要将他吞噬掉。 楚逝水立马缩回了墙角,脊背死命往墙上靠去。 几个大孩子笑嘻嘻的出现在楚逝水身前,可在楚逝水的眼里,他们的脸上拢着黑雾,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异化成了故事里头吃小孩的鬼怪。 “楚逝水,你来陪我们玩个游戏呗。”有人出声。 见他没有反应,有个男孩挥舞起了拳头:“你不答应,我就揍你!” 楚逝水经常挨他们的揍,最后被这几个人推推搡搡弄到了厕所里头。 厕所里头的灯光昏暗,楚逝水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却突然被旁边两个孩子扭着胳膊押住,有个孩子则拿出了一根跳绳,就这么将他双手绑在了水管上面。 厕所里头的水管都是些生了锈的铁管道,蛛网一样遍布厕所的空间,这些水管相对楚逝水来说很高,他双手被这些人绑在上面的时候需要踮着脚。 这些孩子绑手的时候下了死力气,绞了很多圈,将楚逝水的手就这么牢牢绑在了水管上。 忽然一盆脏水就往楚逝水身上兜头泼下。 ——福利院里头要省着用水的时候,就会把脏水屯好,拿来冲厕所。 楚逝水踮着脚,脏水就这么从他头顶上泼落,染湿他的头发,污脏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怪味儿席卷了他的全身。 “楚逝水,你认不认罪!”旁边的孩子学着电视里的情节,看着狼狈的楚逝水,低喝了一句。 这几个孩子没指望着楚逝水反应,转过身来在厕所里学着电视里边的东西演了起来。 楚逝水稚嫩的手被绳子勒得紫红,充血疼痛得厉害,他踮着的脚在发着抖,只要稍微放平脚,双手就会被拽得生疼。加上秋天温度低,他一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 刚刚那个扬言要打他的孩子扭过头,再次威胁他:“你要敢哭出声,我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楚逝水只能咬紧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耳边除了轰鸣声就是这些人嘻嘻哈哈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逝水终于被他们放了下来。他的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充血发肿得厉害,可那些人不管他,反而跑出去同阿姨告了状:“楚逝水在玩水,弄湿身子了!” “我们都告诉他不要玩——可他偏不听!” 随后进到厕所里头的阿姨对楚逝水没有好面色,让他自己去洗澡之后,没忍住嘀咕了一声: “哑巴。” 第54章 怕什么 在这个稍显封闭的地方,一切事物都带着扭曲的味道。 孩子们生理和心理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他们没能受到那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引导,像是昏暗环境里头肆意盘曲蔓延的藤蔓。 楚逝水在无数的教训之中,终于学会了妥协。 他从小就长得清秀,五官端正秀丽,加上沉默寡言,所以别人总爱欺负他。 “你做错了,快给我哭。” “快哭给我们看!不然就打你!” 楚逝水慢慢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讨好别人,学会随时随地的哭,以满足那些孩子欺负他的意愿。 虽然他每次都是被欺凌的那一个,但总是怀揣着融入他们这些小群体的希冀,希望着有一天能加入他们嘻嘻哈哈的队伍。 人很难成为独居动物,小孩子更是如此。 终于在某一天,这个小群体里头的孩子松了口,答应楚逝水如果能在三号楼里独自待上十分钟的话,就让他跟他们玩,而且以后不会再欺负他。 福利院里头的三号楼一直是孩子们讳莫如深的地方,在这里成长的孩子将三号楼的故事口口相传——据说那里的白床单上躺着很多形容可怕的怪物,翻着白眼,流着哈喇子,等到小孩进去的时候就会从床上扑下来将他们吃掉! 甚至还有人说自己在偶然路过三号楼的时候,透过那蓝色的窗户,看见了只有半个脑袋的鬼怪! 加之三号楼被封闭得严严实实,外头的蓝色玻璃窗永远都是关着的,赤色的锈迹爬满细长的外砖,远看就像是墙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青苔和爬山虎也来凑热闹,胡乱攀爬着包绕墙壁,看起来像是什么荒废已久的鬼宅。 但这里的确又是有人的。 反正在孩子们的心里,三号楼是要比清朝僵尸更可怖的存在。 楚逝水还不到吃一堑长一智的年龄,又是第一次被一堆孩子好声好气的哄,最后还是强忍着害怕答应了。 一群孩子挑了个阿姨休息的时间,偷溜出房间,猫着腰通过走廊,一路溜到楼下,穿过空荡荡的小运动场。 天气此时颇有些沉闷,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浓郁的水汽,带着雨水特有的腥味。 运动场名不副实,孩子们可以下到这里玩的时间很少。楚逝水扭头见到那个被太阳晒褪了色的塑料滑梯,没忍住站定又瞅多了几眼,最后被人一把拉走。 三号楼下边围着生了锈的栅栏,但是并不高,顶上的尖刺也早被腐蚀,孩子们爬两下就能翻过去。 他们一路翻过铁栅栏,终于到达这传闻中可怕又危险的三号楼面前。 一楼便能看见一排封闭的房间,蓝色玻璃窗一列排开,在此时灰蒙蒙的天色下,好似有什么鬼怪就要突破这些陈旧的木门和脆弱的玻璃窗,冲出来张开一口锋利獠牙,将他们一口吞掉。 有个胆子大的小孩悄悄的挪近了窗户,缓缓的移动脑袋,看了窗户里头一眼,又迅速跳开了几步。 他瞪着眼,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这里真的有白床单,上边好像真的躺着怪物!” 这一下可把在场所有孩子都给吓到了。 有个小女孩也有些后怕:“不然我们就跑回去,这事就算了吧。” “不行!”那个总爱揍楚逝水的大男孩站了出来,指着脸色隐隐发白的楚逝水,“他必须进去!” 对楚逝水无由来的恶意险险战胜了害怕的情绪,这个男孩见到有扇门上插着一把钥匙,拎着楚逝水的衣领将他拽了过去。 由于身形相差太远,任由楚逝水怎么挣扎也躲不过他的桎梏。 这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扭动钥匙,门咔嚓一声便打开了! 他急忙把楚逝水往里头一推,而后迅速将门上的钥匙拧了两圈上了防盗锁,叫了一声:“鬼怪要出来了!” 其他的孩子一听这话都四散奔逃,手脚并用爬出栅栏,迈开腿直往他们住的那栋楼的楼下跑。 楚逝水一被推进了房间,极度刺鼻的气味一下子冲进他的鼻翼,叫他鼻子都抽痛起来,眼泪就这么被呛了下来。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这股难闻的气味,而且温度极低,低到令人发颤。 楚逝水刚进门时猝不及防的看见了这房间里边的几张床,白色的被单之上都躺着人,旁边是旧到泛黄的器械,整个地方都充斥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 楚逝水反射性的就去拧门把手,却由于外边被人上了锁,没有钥匙根本开不了门。 他随后用力敲着门:“放我出去!” 他的声音尖利又害怕,等到后头已经是带上了哭腔,却只听见那群人四散跑开的声音。 他又被独自一人留下了。 浓郁的绝望涌上楚逝水稚嫩的心头,他不敢睁眼,只能哆哆嗦嗦的摸索了一个墙角抱腿缩在一处。 明明没有睁眼,他却觉得这个冷冰冰的房间里头起了一阵浓重的黑雾,像是有生命的触手那般朝他涌过来,要将他包裹而后残忍绞死在其中。 好死不死,此时外头不远处忽然劈下一道惊雷,灰暗的房间一下子被惨白的电光照亮如同白昼,楚逝水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惨白的雷光和白色的床单交相辉映,打下了道道阴影,一直在床上没有动弹的身形忽然发出点声音来。 但这很快被剧烈的爆炸声掩过——这道雷劈下的地方距离他们极近,震耳欲聋的声响直接将窗户都震得颤抖起来,持续了好一阵子。 雷声直接一把抓住了楚逝水的心脏,几乎叫它停跳。这道吓人的闪电像是什么导火索一般,破了楚逝水的心防,他崩溃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不要钱的掉,十指紧紧扒着门,指甲划过破旧木门发出令人绝望的声响。 他想起了自己被送进福利院的那个雷雨夜,想起了每次别人的拳脚砸在身上的疼痛,想起了别人眼里的嫌弃和轻蔑。 楚逝水无法忍受。 他拼命捶着门,绝望的哭喊道:“谁帮我开开门!” “救救我!” 铺天盖地的黑雾就要将他吞噬掉,他会陷进泥沼的深处,永世不能翻身。 楚逝水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忽然间,门口处传来了声响,像是有什么天神听到了楚逝水的祈祷,只见这锁着的门开始剧烈抖动,最后连同门框一起被人一把拽了下来! 陈旧的墙灰随之洒了下来,飘起一阵白雪似的玩意儿,被人用猛力拽下的门砰的一声砸在旁边的地上。 一阵温暖的阳光忽然朝楚逝水兜头照下,他呆愣愣的站在门口前,看见外边无风也无雨,蔚蓝的天空飘过几朵鹅毛一般的白云,绿意葱茏的树木引入眼帘,鲜活的生机教他迷茫。 有一个人站在了他身前。 她实在是太高了,教楚逝水踮起脚也看不清她的全貌。 直到她垂下脑袋,刘海披落肩头,那对如同春草般盎然葱茏的眸子落到了他的眼里,楚逝水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春日原野。 这个姐姐的穿着很奇怪,一身黑袍像是古装电视剧里头的戏服,手里头还拿着一把特别炫酷的剑。 楚逝水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用着哭哑了的嗓子喊了她一声:“姐姐。” 时寒舟敛下眸子看着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眼睛都哭肿了的小孩,弯腰学着楚逝水以前的模样,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头发怪软的。 她勾起一丝唇角,拍了拍小孩瘦弱的背,轻轻推了他一把:“怕什么?” “往前走就是。” “我就在这。” 第55章 所谓爽文 楚逝水圆滚滚的乌黑的眼睛朝屋里头那几张床看去,阳光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棂,照亮了整个静谧的房间。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不知道何时就散了开来,房间升腾起一股柔和的气息,好似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漾出一阵平和滋味儿。 楚逝水顺着时寒舟的话缓步朝那几张床走了过去,黑雾早就不知所踪,微蓝的光辉打在洁白的床单之上——每一张床上都是空的,上头没躺着人,也没躺着形容可怖的怪物。 楚逝水抬起手摸了一下白色床单,柔软得像天上云彩,隐隐约约有着一股太阳底下的味道。 这里什么也没有。 原来鼓起勇气去瞧,那些令人害怕,恨不得将人死死缠住沉沦的玩意儿——都是没有的。 楚逝水站定在这个房间里,大股大股的记忆瞬间冲他席卷而来,时光深处好似出现了一把钩子,直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回了从前。 楚逝水越过记忆的长河,回想起自己刚追完?乾坤神帝传?连载那会儿,里面的人物各有其人格魅力,但他最倾心的还是里面的大反派时寒舟。 他见证着魔尊殿下一路走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感受到了时寒舟身上那股紧紧缠绕在她周身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而来,誓要将她死死束缚。 可是时寒舟从来没有过惧意,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冲破所有加诸于她身的桎梏。 她从鲜血淋漓之中探出手来,死命扯碎那些束缚在她身上的锁链,用最顽强又最高傲的姿态与虚无缥缈的天命对抗。 楚逝水被时寒舟深深震撼到了,他几乎不受控制的战栗着。 虽然时寒舟那会儿对楚逝水来言是个书中人,并非现实生活里的真实存在,但还是给楚逝水一地鸡毛的生活给予了莫大的鼓舞。 楚逝水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小时候在福利院里头被一堆孩子欺负,上学时又因为长相被同学们欺凌,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 楚逝水像是一张洁白无瑕,漂亮精致的白纸,有着月光一样的色彩,本该被好好的珍藏起来,但更多的人都只想将他撕成碎片,而后让他像白雪一样飘扬,落到一地污脏里。 后来他出到社会,以为没了束缚,期待能成就一番事业,再不济也能逃离窒息的环境。 可是直到他踏足社会之后,发觉自己完全是个同世界没有联系的人——他是个孤儿,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举目四望,这天高地远,山河万里,竟然没有一处可以供他落脚。 没有人传授过任何有关于社会生存的经验给他,他没有受到一星半点的指引,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能如同杂草一般生长,在无数的欺骗和各种的人情世故里撞得头破血流。 某天楚逝水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是他在福利院照顾过的孩子,年岁也到了该出社会的时候,这人在电话那头哭得一塌糊涂: “楚哥,我活不下去了。” 这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导致两腿运动不便。楚逝水深知他们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极为不易,于是他尽心尽力为这人规划—— 结果这个他曾经用心照顾过的人,却将他赚下的那一点钱尽数卷跑了。 诸如此种种。 在海底一般的社会里头,别人都是游刃有余的水生生物,而楚逝水是个溺水的人,无时无刻都处在窒息之中,满目荒芜。 他好似应当是个无情无欲的死物——命运举起斧凿,一下又一下,要将他的血肉和七情六欲都砸个鲜血横飞。 谁不想当人生里的爽文主角? 谁年幼时读过那些文人骚客底下的文字,没有些远大的志向和憧憬?幼时大家都爱大声嚷嚷着自己以后要成为大科学家,大音乐家,大文豪……反正一定要是个能改变世界的大人物。 但时光漫长,等到少年长成,也许在某天等红绿灯,身处如织人流之时,忽然忆起过往,猛然发觉——哦,原来我同芸芸众生一样,都是那么平庸又普通的人。 甚至有些人,就连活着都是件难事。 能活得好好的,未尝不是一种爽文人生。 人总说时光会磨平一切,但其实这只是自欺欺人,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些无法面对的过往早就成了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毒瘤,像个不定时的炸弹。 可如若你有着面对过往的勇气,走进内心的阴霾,也许就会发觉这毒瘤其实是个壳子,里头空荡荡的,顿时如拨云见日。 噩梦云消雨散。 人是要有点勇气的,这是楚逝水从时寒舟身上学到的很朴素直接的道理—— 不,不对,应当说人骨子里就是有勇气的。 如若没有勇气,人们怎么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期待着光明的未来降临? 哪怕生活再难熬再难过也好,人总是在绝境里怀揣着生根发芽顶破这天命的期待。 ——所以,真的,怕什么呢? 楚逝水穿书进入修真界,也算是一场新生,这回起码要做个再勇敢些的人吧? 老天爷总爱逮着他薅,不管输赢,他总得要同这老头斗一场才算解气吧。 一旁的时寒舟见到楚逝水站在床边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往后仰倒,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将他撑住,见他乌黑失神的瞳孔逐渐褪去漆黑色彩,蓝盈盈的瞳色渐渐显出来。 她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时寒舟扭头看向外边那个被她随手扔在一边的头颅,只见有什么力量直接将他一把捏成了飞灰! 魇鬼神识消散,本体也彻底成了一具尸体。 时寒舟没觉得有什么惊奇,面无表情扭过头,重新看向怀里的小孩,见他眼中的失神如同融冰那样消散下去—— 而后,下一瞬,漫天的风雪猛然迸发,寒气喷涌而出,整个幻阵里头凝起无数堪比山峦的冰柱,像是刺穿什么薄纸一般,轻易刺碎了围困楚逝水的幻阵。 碎片哗啦啦的砸下来。 他们待的那个城镇上空转瞬之间黑了天,无数劫云朝着天空聚拢而来,闷雷声于云层之间翻涌。 化神期每三阶会引来一次小雷劫,楚逝水的雷劫到了。 幻阵破碎之后,楚逝水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湖蓝色眸子沉了沉,发觉自己仍坐在云氏馄饨店的长椅上,他下意识去寻时寒舟的位置。 周围雷鸣声阵阵,却没有再惊扰到他。 楚逝水仰头便看见时寒舟坐在了高高的檐角之上,她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晃晃悠悠的悬着。 她的背后是黑沉沉的天空,有道闪电如同野兽利爪一般划过,增添了几分诡谲气息,而她那一对绿眸是要比所有色彩都要显眼的存在。 时寒舟居高临下的朝他看过来,勾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嘴角。 师徒俩默契对视了一眼,而后楚逝水没有犹豫,御剑直接远离这个镇子,毕竟化神期的小雷劫可不能在这样的地方渡,势必会伤到人。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御剑离去的身影,他稳稳游走在黑云沉将的天幕之上,身影由于雷电而显得忽明忽暗。 她心想:这便宜师父,倒也不是他自己口中说得那么不堪。 第56章 劫雷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离去的背影,倒是不担心他,反正这种小雷劫也劈不死人。 白玉京的弟子们反应很是迅速,很快便往这个城镇赶来,时寒舟从屋檐之上站了起来,扭头看向后边被她藏在背面的魇鬼的尸体。 这尸体不能让别人发现,时寒舟绞碎了这人大半的神识,是会留下痕迹的,若是教人发现了就会看出来这魇鬼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 时寒舟趁着白玉京的弟子们还未赶到,拎起魇鬼的尸体就往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飞过云氏馄饨店的时候,她垂眸看了一眼下边不省人事的云老板和他还处练气期的女儿,见这两人就只是晕了过去而没什么事,足尖轻踏剑身,就如同天上那些迅雷一般,眨眼不见踪影。 极速飞了大半时辰,她找了一片幽森的密林,将手里头拎着的尸体扔到地上,尸体在地上滚了几圈,上面裹着的黑斗篷脱落下来,露出魇鬼苍老可怖的脸。 老树皮般的脸上又青又白,生前由于神识破灭而死,痛苦得五官都扭在了一处,倒是难看得紧。 时寒舟打了个响指,便见尸体燃起一阵大火。 足以焚烧灵魂的火焰将丑陋的尸体笼罩其间,火光将时寒舟的脸庞照得很亮,她垂着一双明晃晃的绿眸看着魇鬼的皮肤被燃成焦炭,随后血肉和骨骼化作尘灰。 成了一捧土。 被她一挥袖掀飞,就此抹去痕迹。 上辈子魇鬼杀了她不少人,也算是报仇了。 时寒舟拍掉衣袍上沾着的尘灰,仰头透过连片的树叶枝桠看向天空,东边那块儿还是黑鸦鸦的一片。闷雷的声响就连她这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拧着眉看了一阵,还是御剑往那边过去了。 她踏在正苍剑的剑身之上,流云一路拂过衣摆,接近劫云的时候狂风骤起,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刘海往后扬去,马尾在脑后随风狂甩。 她悬在苍穹之上,看向远处那个身处于雷霆风暴里边的人物。 这雷劫有点古怪,不似寻常那般一道接着一道的劈下来,而是数道直下,欺善怕恶般冲着底下看似渺小的修士一呼啦涌来。数道惊雷就这么冲楚逝水劈下来,活像是在他周身构筑了一个电闪雷鸣的囚笼。 时寒舟在狂风之中稳妥立于高空之上,透过万钧的雷霆看到了其间的楚逝水。 她很少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日里他脸上总爱带着笑,眉眼温柔,时不时还插科打诨一阵,而他现下脸上褪去了温柔,露出了底下藏了许久的锋芒来。好似有许多的生机终于从他这个躯壳中扎了根,生了芽。 像水那般温柔的人,终于露出了底下锋利的冰刺。 时寒舟寻了个能抗住狂风的树杈,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直直朝那边的楚逝水看过去。 只见他被围于铺天盖地的雷霆之中,湖蓝色的眼眸之中并无波澜,面如平湖,不见惧意,反而好似有种跃跃欲试之感。他的衣摆焦黑了一方,想必之前挨了几道雷劈。 楚逝水站稳在焦黑的土地之上,拎着剑没有动作,鸦羽般的长发垂落肩头,他垂下眼帘,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时寒舟清楚,他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忽而这黑沉沉的苍穹之上轰隆作响,数十道威力惊人的雷电再度朝楚逝水劈了下来!其威势惊人,如同天空之上落下的幽蓝铁锁,直直劈将下来,若是劈到这凡间任何一座高峰上,再巍峨的山峰都要被泯灭成尘埃。 无数雷霆就带着这般毁天灭地的威势,像是天空丛生的锋利爪牙,朝楚逝水袭来。 幽蓝的雷光将楚逝水的脸庞照亮,掠过他昳丽的眉眼,划过他右耳的流苏耳坠,打落在他脚边的焦土之上。 忽而所有雷霆在某一瞬间尽数炸开! 楚逝水猛然掀起眼帘,湖蓝色的眸子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辉,如同万古不曾化开过的冰川,冰寒之气似要凝成实质,从眉眼之中射出。 在无数雷霆的狂轰滥炸之中,一道通天彻地的剑气轰然而起,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所有雷电! 剑气掀起狂风,带起无数飞沙走石,其间还夹杂着无数冰碴子,直把时寒舟坐的那棵树给吹垮了。 她重新悬回空中,看着漫天的寒气狂横的压过无数威力惊人的雷霆,竟然顺着雷霆劈下来的方向反着蔓延了回去! 七杀七杀,本就是一把杀气腾腾的剑。 原本像天空伸下的爪牙,此刻却像是大地之上刺向苍穹的尖刺! 雷霆湮灭于寒冰的包裹之下,就连劫云都被刺散不少,天空中间洒下一点光辉,照亮了连同天地的错综复杂的璀璨冰柱,冰面折射阳光,显得流光溢彩。 无数寒冰沿着雷霆劈下的轨道凝结而上,直冲天际而去,就这么构成了一幅诡谲又美丽得惊人的景象。 时寒舟仰脸看着面前纵横的寒冰,眼里头带着点赞赏之意——便宜师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楚逝水拎着七杀站在漫天的寒冰之下,五指成爪往下一压,通天彻地的寒冰便轰然倒了下来,化作无数碎片,落到地上之时皆成了亮晶晶的碎冰碴。 金光从散去的劫云之中洒了下来,像是飘带那般缭绕过楚逝水的四周,金光聚聚散散,终于缓缓汇入了楚逝水体内,修为再进一小阶。 不过这回天上倒是没有仙乐响起。可惜了,楚逝水记得刚穿来修真界那会儿,听见那股仙乐,感觉自个儿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好听得不似凡间所有。 楚逝水站定片刻,将汇入体内的金光都吸收完毕,又控制着循环了一个小周天,觉得自己晋升一小阶之后,整个人好似都有质一般的变化。 按照楚逝水的尿性,此刻应该叉腰狂笑,并且还得自卖自夸三百句,在徒弟弟面前得意洋洋好一阵子。很可惜,他现在并没有这样的心情。 ——这劫雷可把他这啷当脑袋给劈清醒了! 楚逝水被这劫雷往脑门上一劈,可想起来现下在原书到底是什么剧情节点了! 其实这段剧情在原书里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多加描述,但这剧情在原书中也不能说毫无作用,毕竟原书男女主应该就是在这会儿初次相见。 楚逝水记得原书里提到的那句话: 【萧青云和姬清欢的初次相见是在大晋皇朝的那次“巫蛊之祸”中,虽说这巫蛊之祸持续时间不长,但两人也还是结下了缘分。】 楚逝水想起弟子们感染的百足虫,还都是从大晋皇朝内带来的,这些事情定然同书中提起的巫蛊之祸断不开关系。 而且原书之中还交代了一句,这巫蛊之祸并没有传到大晋皇朝以外的地方去,可是现下,就连白玉京都深受其害。 如果楚逝水没记错,巫蛊之祸止于大晋皇朝那老皇帝的驾崩,可是现在并非这样的情况,这祸事如同燎原的烈火那般蔓延了开来。 楚逝水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造成了偏差,蝴蝶扇动了翅膀,掀起了这样的风波。 他直接给师姐传讯过去,那头的颜之遥刚接到他的传讯便开了口:“师弟,你这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逝水有点着急:“师姐,你先听我说——” 他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半真半假的同那头的颜之遥说了,颜宗主听着听着,面色也沉了下去。 直到楚逝水说完,颜宗主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清楚了,我会去处理这件事。” 楚逝水莫名觉得师姐的叹气里头带着一点淡淡的幽怨,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颜之遥随后便来了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师徒俩一出门就准没好事?” 她真的想问很久了。 楚逝水:“…………” 第57章 你不会死 楚逝水与师姐传讯完之后,越想越不妥。如若剧情因为他的到来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那么此时远在大晋皇朝的原书男女主会不会受到很大的波及? 现在算一下原书男女主这会儿应该是六七岁左右,自保能力近乎于无。 虽说这两人应该有所谓气运护佑,可是万一呢——万一这俩遭遇不测怎么办? 他还怎么撮合这原书的男女主?! 时寒舟这会儿御剑停到了楚逝水的身前,见他呆滞在那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楚逝水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时寒舟:“小舟,我要去大晋皇朝的京城瞧上一瞧。” 时寒舟虽然不知道楚逝水想要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同你一道。” 师徒俩直接御剑往大晋皇朝那边过去。 一路上,时寒舟总是能听见楚逝水心里在嘀咕什么“男主”“女主”,她在楚逝水看不见的地方拧起了眉。 她沉默下来,眼底幽幽的闪过一丝教人看不贴切的情绪——所以按照楚逝水之前所言,这个世界是本小说,而现在他要去寻的就是这书里头的主角? 时寒舟不由得有些好奇,她又在这小说里充当着什么角色?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恐怕只能当个人人喊打的反派。 时寒舟并不觉得自己身处的是一本早就定好走向的书中的世界,毕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将这世间浩如烟海的东西都书写进去,且不论这山河千万里,世上万亿人的爱恨情仇又哪是一本书就能记录下来的? 所以楚逝水看到的这本书,到底出自谁手,又有何居心? 时寒舟暂时还没有什么想法。 师徒俩刚到达大晋皇朝的京城,结果好死不死的遇上了那老皇帝吊了大半年的那一口气断了,当着早就虎视眈眈的子女们的面驾了崩。 宫中哭丧声还未响起,城墙之外便被数万反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墙之上的守兵还未来得及点燃烽火,便被里头的叛徒从高耸的城垣之上推了下去。 脑袋撞在地面上的时候,溅开无数红白之物。 京城里头的百姓尚未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坚实的城门便被里头的人推了开来,外头等候已久的千军万马顿时涌入了京城的大道之上,一小部分人纵马直往坊间而去控制局势,大班人马则直接朝宫城而去。 马蹄声阵阵,带起尘烟滚滚,吓得京城里头的人家纷纷都关紧了门户,全家都瑟瑟发抖的拥在一处,祈求着祸事不要降临到自家身上。 本该是斜阳脉脉的傍晚时分,京城却燃起了如同晚霞那般赤色的大火。 皇帝金灿灿的寝殿之中,在一地跪倒的哭哭啼啼的皇室子女里头,有人站了起来。 她抬手丢掉披在身上灰扑扑的斗篷,露出底下那件暗红色的锦袍,殿内通明的灯火将她腰带上挂着的白玉披了一层温润的光泽,暖黄的光辉打在她绣了苍鹰的锦袍之上,显得这鹰都温和了几分。 可也将她脖间那道从耳后一直延至肩膀的伤口映照了出来,这道伤痕如同盘踞在脖颈之上的蜈蚣,又狰狞又难看。 寝宫内的气氛极其压抑,像是有什么阴云笼罩在了殿顶之上,直到姬白玉站起身的时候,那些人就连哭声都停了。 姬白玉一侧的刘海长长的垂下来,一对眼睛斜长,却带着鹰隼一般的锐利,她背着手,在压抑的氛围之中走得闲庭信步。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她的身上,尤其是此刻正站在龙床边上的皇太子。 只见姬白玉忽然刷的一声,抽出了这寝宫里头被当作装饰品的黄金剑,这剑由黄金熔铸而成,上边镶嵌了无数宝石珍玉,在光下熠熠生辉。 姬白玉掂量了一下手里头这把剑,而后突然拎着剑就往上边的龙床走了过去。 皇太子和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此举吓了一跳,皇太子被惊得连连后退,口中斥道:“姬白玉,父皇的圣体尚还温热着,你这就要在他面前做出这等兄妹相残的事来?” 姬白玉缓步走到了皇太子的跟前,他避无可避,退后的时候被桌角绊了一下,整个人便狼狈的摔倒下来。 姬白玉居高临下:“兄长,你就这么怕我么?” 皇太子倒在地上,眼睛止不住往姬白玉手里的剑瞥,生怕她就这么一剑刺来:“父皇曾言让你辅佐于我,你在朝廷之外维安护稳,做神武将军,而我在高堂之上当皇帝——如今你此举是为何意!” 姬白玉淡淡道:“我也想过辅佐于你,可是,兄长,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她给身后那些跪在地上不敢出声的兄弟姐妹们也投过去了一眼:“诸位也实在令我失望。” 姬白玉是一众皇家子弟里面的奇葩,自小不爱京城的繁华富贵,早早跟着当朝将军上战场历练。大晋皇朝虽然是个大统一皇朝,但也总有动荡发生。 她每每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实实在在的为自己挣出了无数军功来。 姬白玉是几天前才赶到京城来的,一路上还遭遇了不少暗杀。皇帝缠绵病榻,底下的子女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坐上那宝座也实在是件正常事,毕竟生活在富贵乡里的人,脑子里最多的就是这种弯弯绕绕。 姬白玉原本懒得掺和,待在自己的封地里练练手底下的兵崽子,可直到她在自己封地里头见到了那些杀人祭鬼的“仙师”。 姬白玉冲发着抖的皇太子扯出一个笑:“你千不该万不该,同那位江有涯勾结在一处。” “他给你许了什么好处?拥有凡人不能及的力量,亦或是长生不老?”姬白玉心下看得透明,“是啊,无论是修士还是魔族,都要比我们这些凡人厉害得多。” “他们动辄移山填海,寿数齐天,而我们这些凡人寿数不过百,生如蜉蝣,随随便便一场生老病死都能夺去性命。” 皇太子掀起眼睛看她:“你也知道。” “可我并不觉得作为一个凡人有什么不甘。”姬白玉如实道:“这世间生灵千千万,有多少修士妖魔,又有多少如同你我一般的凡人?” “修士妖魔都曾经断过代,只有凡人一路繁衍至今。凡人一生虽然短暂,却能创造无数辉煌的文化和史诗,我们凭借着自己的脑子和双手一路走到了现在,我们不比任何一个种族弱。” 姬白玉垂下眸子,看着面前狼狈的兄长,忽而低声道:“你们难道都忘了开国先祖建立皇朝的初衷了么——” “凡人不为草芥,不为鱼肉。” 与话音同时落下的是她刺向兄长心脏的剑,鲜血喷溅而出,染到姬白玉暗红色的衣袍之上,随着底下人传来的惊呼,她把剑尖一把抽出,带起数滴鲜血。 黄金剑被她随手扔在一边,剑身砸到地上便折了。 黄金性软,怎能拿这种玩意儿来铸造本该锋锐至极的利剑呢? 楚逝水和时寒舟一到这京城,见到的便是这动荡的局面,这会儿残阳如血,京城的街头也洒满了鲜血。 尖叫声几乎要冲破人的耳膜,楚逝水看着底下那些乱窜的兵马,立马意识到皇宫内应该出了什么问题。 他急忙在脑海里边呼唤系统: 【傻瓜玩意儿!你那心肝肝主角就要死了,我到时候还怎么帮你撮合这两个?!】 【混账,快说说话啊!】 旁边的时寒舟朝楚逝水看了过去,不清楚这人突然停住了身形是要干些什么,刚刚不还在心里头嘀咕着要找男女主? 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系统终于在楚逝水的狂轰滥炸下有了回复: 【滋……滋……】 【即将为您提供方位……】 时寒舟见楚逝水顿了一阵之后,像是找到了方向一般,径直朝着某一个方位去了,她愣了一会儿,也跟上了他。 师徒俩一路穿街过巷,到了京城里普通人家居住的坊市间,最后落到一户荒废的宅子里头。 楚逝水平稳落地,这些冲进京城的兵马好似没有多少涌入这老百姓住的坊市里头,只是派人在外头守住。 院子里头杂草丛生,想必这宅子也荒废了许久,楚逝水走上前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 尘灰簌簌落下来,楚逝水透过傍晚的余晖,看清了里边躺在稻草垛上的两个小家伙。 男孩稍显瘦弱,身上脏兮兮的躺在一边,而女孩显然是个被照顾得很好的,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看来这两位主角都没什么事,外边乱成一锅粥也还在这里头睡着觉。 楚逝水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萧青云和姬清欢都没什么事。】 时寒舟一进门便听见了楚逝水这句心声,双眸微微一沉,她看向那草垛上躺着的两个孩子——怪不得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所以这位萧青云和姬清欢就是书中的主角? 时寒舟敛下眸子,想起来上辈子挨的那最后一剑。 按照常理来说,魔尊殿下应该会对上辈子那个一剑刺死她的人恨之入骨,可她并没有,看到了这两人小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怒气。 因为那最后一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她也是个解脱。 时寒舟倒是不怎么恨这两个人,只是在想那把屠龙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上辈子夺她龙骨应该跟萧青云是没什么关系的,毕竟他这会儿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屁孩。 这屠龙剑到底是谁交到他手里的,这才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两月后。 大晋皇朝新女皇登了基,姬白玉发布针对那些杀人祭鬼的“仙师”的格杀令,同时也允许四大宗门的介入,下了猛药,将国内的这些邪教和趁机捞好处的人砍了一轮,生生将这乱了大半年的巫蛊之祸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姬白玉这人直言不讳,当着四大宗门这几位宗主的面,点破了巫蛊之祸的源头: “的确是我那不争气的兄长做出的蠢事,可是这么多魔修的出现,绝非我那兄长能做到的事——所以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将魔修们放了进来?” 不谈这些政事上的风云,老百姓们像是春草一般,渐渐的从之前的祸事里恢复了过来。而且姬白玉手下的将士当时并没有伤到京城内的百姓,没过多久,京城便又开始变得繁华起来。 现下恰逢橘子成熟的季节,整个京城的坊市里头都弥漫着一股橘子的清香气味儿。 楚逝水和时寒舟坐在一家酒楼的屋檐之上,俯视着底下人来人往的街市。 夕阳打在他们的身上,给他俩镀了一层金边。晚霞张开火红的翅膀,笼罩了整个京城,灯笼一盏盏亮起。 楚逝水低着脑袋,余晖倾洒到他柔软的发丝上,橘色的光照亮他小半张脸。他正低头剥着橘子,剥好了给旁边的时寒舟递过去,而后才开始剥自己的。 师徒俩就这么坐在夕阳之下吃橘子,橘子清清甜甜,带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儿。 楚逝水看向底下热闹的街市,感叹了一句:“感觉这里的生机恢复得很快——喏,之前我记得那里被火烧成了废墟,现在又差不多恢复了原貌。” “人真的是种很顽强的存在。” 随后他又看到了底下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说了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话实在是没错。” 楚逝水忽然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时寒舟,一双湖蓝色的眸子在斜阳下显得有点温柔:“小舟,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时寒舟扫了他一眼:“什么事?” “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事,都尽量不要伤害那些无辜的人好不好?”楚逝水笑着道,“因为感觉大家活着都不容易呐。” “你也长大了,师父总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楚逝水用着开玩笑的口吻道:“万一那天我就一命呜呼了——” “不会。”时寒舟打断了楚逝水的话,认真道:“你不会死。” 楚逝水见到了时寒舟眼里的坚定,心下一颤,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修士年岁再长,也是会有临终的那一日的。” 时寒舟那双沉沉的绿眸从楚逝水脸上移开,挪到辉光逐渐散去的天空上,淡淡道:“谁都会死,你不会。” 她想起上辈子邀月仙尊的下场,以身补天,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结果。想必楚逝水突然提起这话,也是认为他自己以后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是魔尊殿下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楚逝水看出了时寒舟的执拗,莫名的也有点开心,原来小舟这么关心他。他像哄孩子一般顺从道:“嗯嗯,为师我祸害遗千年,没那么容易死的。” 时寒舟:“万年。” 楚逝水:“…………” 楚逝水:“好吧好吧,我是个大祸害,遗臭万年。” 太阳彻底落下山头,人间回归静谧黑夜。 坊间的戏台子开了场,画着浓妆的戏子朝台下客官翩然行了一礼,秋水美目掩于水袖之后流转,顾盼生辉。 ——好戏即将开场。 第58章 十年 十年对于凡人固然不短,但对于修士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忽然而过。 这十年来,大晋皇朝的女皇坐稳了位置,磨出了一身帝王威仪。姬白玉曾言明自己最为崇敬的便是百年前那位声名显赫的皇太女姬成凰,于是乎,百年前那些为姬成凰建立的祠庙在民间又兴盛了起来。 到处都可以看见凡人们手里头拿着线香,虔诚的向这位皇太女的金身跪拜。 十年来的香火都鼎盛至极。 这位皇太女的确是个传奇人物。百年前的皇室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子女们的根骨资质都非常好,就只有一个姬成凰根骨平平,没有半点的修仙资质,还是个天生眼盲。 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去往四大宗门,走上了修真一途,皇太女的位置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本来没有任何人看好她,不少人都想挑她这个眼盲太女的刺,想着将她拉下水,以后好换个旁支的子嗣上去。 但姬成凰在位十年其间深得民心,政治极度清明,民间一时只闻太女不闻天子——反正他们那皇帝也不干事。她从人人都不看好的眼盲太女,到最后一致被所有人认为会成为皇朝的中兴之主。 但天不如人意,她英年早逝,早早就成了庙堂里供着的金身。 据说姬成凰薨逝时,京城无数百姓自发为她送行,听闻还有好些百姓直接哭晕过去的。 她死的时候,替她修的那座金身香火极旺,每日都有许多百姓来祭拜她。不过随着时光流逝,凡人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供奉着皇太女的祠庙门前逐渐没了人影,香火也断了,昔日洒扫的小童也早就成了地下一捧灰。 供奉着姬成凰的凰仙庙沉寂了数十年,这十年方才重新兴盛了起来。 到处的凰仙庙都香火鼎盛,可是在深山里头的一间小破庙却仍是无人问津。 这荒庙外头许久没有人清理过,不说杂草,挡在门前的那棵榕树都已经遮过了这小破庙的门面,寄生树木的藤蔓爬得到处都是,一地凌乱。 小庙没有匾额,砌就的泥墙早就在岁月的腐蚀中变得摇摇欲坠,顶上的砖瓦也缺了不少,反正是个外边大雨里边暴雨的破庙。 爬山虎顺着泥墙包绕了整座小庙,就连那两扇破门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想必已经太久没有人踏进过这个小破庙了。 可今日,这破庙门口来了个不速之客。 此人手持着一把剑,随手一挥便把破庙门前这些遮挡视野的杂草连同树木一齐荡平,隐于密林里头的小破庙被迫显露在了阳光之下。 一只指节有力,纤长莹白有如白脂玉的手将门上攀着的爬山虎撕了下来,随后微一使力,推开了这个破庙的老旧门扉。 门吱呀一声打开—— 庙里头的温度有点低,顶上的横梁掉了两根,搭在墙上生了蘑菇。 阳光从破破烂烂的庙顶上倾洒下来,落在这庙里头供奉的神像之上,还有几缕打落在缺了一角的神台上。 光下可见空中漂浮着的烟尘,时寒舟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积了灰的神像。 金身虽然积了灰,但还能稍微折射一点光芒,将时寒舟这个不速之客的身形照得很亮。 她身姿挺拔,肩宽腿长,着一袭黑袍,其上有着金色的龙形暗纹,在阳光下会显露出锋利的爪牙。金色的腰带勾勒出有力的身形,上边还挂着个不知道谁给缝的荷包。 一张脸褪去了幼时的稚嫩,露出了锋锐凛然的面相。 山根直挺,薄唇似刃,一双绿眸本来是生命的色彩,嵌在她的眼里却是森然凌厉的,带着逼人的威势。 整个人如同一把开了刃的利剑。 并非那种初出茅庐的那种不知轻重的锋芒毕露,而是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也没法磨去的锐气。 时寒舟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向了面前神台之上的神像。 这小破庙里头供奉的神像实在特别,都是同人神态和大小无异的金身,一共有两尊,但是姿势实在一言难尽。 时寒舟上辈子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这破庙里头供奉的是什么欢喜佛。 只见神台之上那座女子的金身盘着腿,身上的长袍飘逸垂到台上,坐得端正,一双温柔宽正的眉眼望向庙门的方向,带着悲悯世人的神性。 目前到这里没有半点问题。 可这端正的金身腿上偏偏又坐了另外一人,两手攀着她的颈脖,像个妖精一般,整个身体缠在了她的身上,腰微微弓着,肩胛骨振翅欲飞,低垂着脑袋搭在女金身的肩上。 三千发丝就这么顺着金身的背往下散开,同金身飘逸的长袍混在了一处。 时寒舟站在庙门前看了一阵。 受了楚逝水十多年精神污染的魔尊殿下在心里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师少尘,你这恋爱脑狐狸未免也太辣眼睛了。 时寒舟拎着剑走进庙里头,靴子踏在地上掀起阵阵积灰,她停在神台之前,认真又看了上面的两尊金身好一阵。 上面头的两人其实她都熟识,女子是昔日皇太女姬成凰,男子是狐狸军师师少尘。 姬成凰是个瞎子,不过显然人们更愿意将她完全神化,给她的金身雕刻了眼睛。这双眼睛很适合她,又温柔又悲悯——她的确是个温润如玉的人物。 时寒舟还没看多久,庙里头忽然响起了极其威严的声音,但说出的话却有些气急败坏—— “你看什么看?!” 只见师少尘这座“金身”忽然动了起来,上面的金漆大块大块的往下掉,积灰也散了下来,露出了底下的人来。 他撑着下边金身的肩膀小心翼翼站起了身,一头缎绸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扭过头用那对紫水晶般的眸子朝时寒舟看了过去。 结果却见她没有一点害怕的模样,反而还收起了剑,手里头伸到腰带上挂着的荷包里头掏出几颗糖豆,塞进了嘴里。 ——简直像是在看戏一般! 师少尘颇有些恼羞成怒,虎牙突然变尖,朝底下的时寒舟狠狠的哈了一口。 他唇红齿白,肤色白皙得像白瓷,头发因为弯腰从肩上滑落,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时寒舟朝他投过去奇怪的一眼。 眼神仿佛在说:你在发什么疯? 其实换做其他人可能还有点威慑力,但时寒舟上辈子跟师少尘的交情数十年,实在没法被这个恋爱脑吓到。 师少尘见底下的时寒舟一点表情没变,实在没招了,跳到了神台下边。 说来也是件奇事,师少尘前几天的时候,重生了。 他上辈子死了之后,灵魂像是飘荡了很久,之后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回到了这副身体里。 原先师少尘得知自己重生时是非常高兴的,他还以为能回到过去姬成凰还没死的时间里,结果却发现姬成凰这会儿已经死了百年,自己重新变回了个七尾的狐狸。 那股子高兴的情绪立马就降至冰点。 师少尘跳到神台下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微仰起脑袋看向对面的时寒舟——不是,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上辈子这会儿见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高啊? 都要比他还高半个脑袋! 师少尘又眯着一对狐狸眼打量了一下时寒舟,这人丝毫没有上辈子的狼狈,整个人看起来就是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 时寒舟正嚼着糖豆,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而后不客气的声音响起: “你吃的什么,给我尝尝。” 时寒舟低眸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上辈子的挚友,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荷包,最后伸手进荷包挑挑拣拣一番。 师少尘站在她面前,还以为她正给自己挑颗大的,想着上辈子没白帮她,任劳任怨替她干了那么多年军师—— 谁知道这人挑拣许久,放到他手里头是颗最小的。 师少尘手上这颗糖豆又小还全是孔洞。 师少尘:“…………”行吧,你以后造反千万别喊我。 老子就此撂桃子不干了。 糖豆确实甜,师少尘注意到了时寒舟腰带上的那个荷包,好奇问了句:“你这荷包谁给你缝的?” 时寒舟倒是非常坦率的回他:“师父。” 听到这答案,师少尘嘴里头的糖豆差点没塞嗓子眼里头:“啥?!”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重点应该在时寒舟已经拜师上,还是她这个师父还会给她缝荷包上。 他这一重生,故人的人生轨迹都变了? 师少尘自然不可能贸然跟面前的时寒舟说自己重生这回事,憋了半天,才斟酌着问出:“你师父还会缝荷包?” 时寒舟一双绿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糖豆也是他做的。” 她随后又补充道:“他说自己做的更健康卫生。” 师少尘听得目瞪口呆,一双美目带着点茫然,问出了内心的疑惑: “所以你是给自己找了个师父还是媳妇?” 第59章 仙尊他贤良淑德 时寒舟听见师少尘这话,没忍住给他投过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她敛下眉眼,看向面前这个一听到八卦就两眼放光的狐狸上。 狐狸军师脑子转得快,是时寒舟这草台班子里运筹帷幄的人物,但一听见八卦就跟村头那些老妪老头一般兴致勃勃。 受他的影响,成为魔尊之后的时寒舟也时不时溜达到魔城街道上,听一嘴来往众人的八卦。 时寒舟听见师少尘的声音响起:“所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呸……哪个慧眼识珠的将你这坑底的臭石头捡了回去?” 时寒舟:“…………”狐狸,你实在冒犯。 魔尊殿下对于昔日的挚友还是非常耐心的:“我不是臭石头。” 师少尘听见她这话,心里头给她翻了个白眼。他还记得当年时寒舟杀人时的模样,此人一点不讲究,手段血腥,身上穿着的衣袍时常都被敌人的血染湿,整个人总是血淋淋的。那股煞气哪怕是他看着心里都发怵。 加上平时又是个闷葫芦,说她是坑底的臭石头都是在抬举她! 时寒舟的声音再度响起:“其次,我师父是邀月仙尊。” “什么冤大头——”师少尘下意识就回道,下一秒才意识到不对劲,“什么,那个正道魁首邀月仙尊?” 时寒舟看到他反应这么大,低下眸子看了他一眼。 如果师少尘没记错的话,上辈子时寒舟可是修真界的公敌,被一堆人追杀,惨兮兮的逃到了他这座庙里,浑身没半点好肉。他见那些人心烦,嫌这些玩意儿扰了清静,顺手替她干掉了那几个追杀的人。 而这辈子时寒舟却被那个正道魁首收做了徒弟? 师少尘也听说过这位邀月仙尊,据说为人漠然至极,寡言无情,一双眼眸好似携着寒冰,教人不敢直视。 倒是没想到这位仙尊不仅认贼做徒,还给时寒舟这石头缝荷包,熬糖豆?! 幸好师少尘多年来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领,要放在很久以前,他这会儿非得捧腹大笑不成。 ——原来传说中冷冰冰的正道魁首竟是这样贤良淑德的人物! 实在太有意思了。 师少尘暗自笑够了之后,终于想起了正事,他一双紫色的眼睛沉了下去,微抬起眸子看向眼前同上辈子相差太远的时寒舟: “所以这位——我还不大清楚你的名字,你来找我是干什么的呢?” 时寒舟显然顿了一下。她睫毛颤了颤,随后敛下眉眼,将嘴里最后一点甜味吞入腹中: “时寒舟。” “想请你帮个忙。” 师少尘站定在她面前,一头乌黑的长发全然披散下来,几缕掉到额前,划过他艳丽的唇。他撩起眼帘,如同紫水晶般的眼眸浮现出一丝打量,没有回时寒舟的话。 时寒舟看向他那双眼眸,周围破烂的泥墙和神台都变得模糊起来,记忆忽然被拉回遥远的过去。 那会儿她和顾一道带头造了反。 这个世界实在像是被白蚁蛀空了的树干,烂得彻底,他们没法再活下去——与她俩有着同样念头的人实在不少。 所以没过多久,她俩竟然就这么拉扯起了一支有模有样的队伍。 可是时寒舟和顾一道都是习惯于单打独斗的人物,加上这俩都是如出一辙的闷葫芦,冲锋陷阵十分在行,但怎样团结队伍那是一窍也不通的。 所以这队伍只是看起来“像模像样”,实际上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全靠时寒舟和顾一道两人惊人的武力值才聚到了一起。 这两个人总是身先士卒在最前横扫敌军,后边的队伍则是乱七八糟,你推我挤,拿着破烂的法器在后头扯着嗓子时不时叫上几声——遇上修为不怎么样的敌人,还就这么赢了。 可是这种情况绝不可能长久,某次攻城中,这支队伍损失惨重。 没有组织纪律性的队伍就像一盘散沙,但凡敌人强势一些,时寒舟和顾一道在前面没守住的话,后头这些人根本没法有效的反击。 时寒舟腹部被刺了个窟窿,血液汨汨的往外流,她倚在幽暗的黄沙洞窟之中,散在额前的鬓发被血沾在了发白的脸上,一身黑色衣袍被血液全然浸湿。 连底下的黄沙都染上了血色。 早就习惯了这种伤痛的时寒舟眉头都没皱一下,给自己吃了颗低阶的回春丹,掌上凝了魔气,直往自己腹部的伤口上覆去。 伤口的边缘被魔气炙烧到发焦,非常粗暴的止住了血。 时寒舟随后便起了身,施法将身上和地上沾染的血液清理掉,从洞窟里头走了出去。 外头响起的哀嚎声和哭泣声刺进了时寒舟的耳朵里,迎面便是一地血淋淋的惨状。 有些人就这么抱着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痛哭流涕。 时寒舟垂眸看向面前这些人的惨状,第一次思考起自己造这反是不是个错误。 顾一道盘腿坐在了一边,低着头朝手臂上缠着布条,面具之上都沾了血。 师少尘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这人不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了他们的营地里,直接落到了时寒舟的身前。 要不是时寒舟那时对他还有一点印象,说不得就要拔剑将这狐狸刺死。 师少尘饶有趣味的扫视了这个营地一圈,眯着一对狐狸眼朝时寒舟看了过来: “我要加入你们。” 时寒舟面色深沉,一双绿眸森然凌厉,一点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模样,开口问他:“为什么?” 师少尘唇角勾起,突然笑了一下:“我听说你们是支去送死的队伍。” “刚好,我也想死。” “一起啊。” 于是,时寒舟这个一共只有三个人的草台班子就这么建了起来。 可到后头,这草台班子非但没有更多的人加进来,反而死了一个又一个。 先是师少尘,再是顾一道。 最后就只剩时寒舟这么一个人,茕茕孑立上百年。 第60章 师父的腰有点软 过了半晌,师少尘的声音再度响起,有点低沉:“所以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呢?” 时寒舟的思绪一下子被他的声音拉回了当下,她站直了身体,挺拔的身姿给人带来一股隐隐的压力: “我要杀了江有涯,成为下一个魔尊。” 师少尘听见这话,皱了皱眉,随后抱紧了双臂退后一步,斜眼打量了面前的老友一阵。 这同上辈子的发展相差实在太远了——起码还要过个三四十年,时寒舟才能说出这样的想法。 师少尘记得上辈子这会儿时寒舟也还没被逼到入魔的时候,而且那会儿她还稚嫩得不行,整个人身上的杀气不受控制的就往外露,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人有问题一样。 与现在隐隐带着威压,气质沉稳的时寒舟完全不同。 他斟酌了一下:“我要没看错的话,你是个修真界的修士吧——怎么对魔尊的位置感兴趣?” 时寒舟没说话,只是用行动表明了答案,只见她伸出了手—— 左掌之上突然漫出大股的魔气,直将整个小破庙笼罩住,挡住了阳光,周围一下子变得黯淡下来。 在昏暗的环境之中,她的右掌凝出赤色的光华,是极为纯粹的火灵力,光芒一瞬照亮了师少尘讶然的神情。 他瞳孔骤缩,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你这算什么——道魔双修?” 时寒舟收回了两手,破庙里头重回光明,阳光再次从破烂的屋顶上落下来,打在端坐着的金身之上。 她含糊道:“也许。” 师少尘站定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倒有点像是当年他说要加入时寒舟这群乌合之众时的笑容,带着些别人看不真切的兴味。 他笑道:“这也太有意思了。” “这样——”他开玩笑道,“你以后把魔尊的位子让给我,我就帮你怎么样?” 时寒舟一双明晃晃的绿眼睛看向他,眸底似乎有什么黑雾滚过,果断拒绝道:“不行。” 她肃然道:“我来当这个魔尊。” 她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要上什么刀山火海一般。 师少尘不由得拧紧了眉。 结果下一秒就听见面前的时寒舟话音一转:“你吃了我的糖豆。” “就要当我的属下。” 师少尘:“…………”好吧,必须承认,闷葫芦这些年变化有些大。 他笑着朝时寒舟散漫的拱了拱手,无奈道:“好吧好吧,能给未来的魔尊殿下当属下,还是非常荣幸的。” “所以这位道魔双修的天才,您准备什么时候去魔界起事?” 时寒舟的目光默默从师少尘的脸上移开,抬头望向破陋的屋顶,带着点遮掩的意味,低声回了句:“不清楚。” 师少尘一下子黑了脸:“不是——时寒舟,你逗我玩呢?” “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架,就开始到处找帮手了?” 时寒舟垂眸看向他,只是道:“等你化神了再说吧。” 现下的师少尘是元婴九重,离化神只差临门一脚,进阶的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时寒舟并不担心师少尘的化神雷劫,因为他这些年来修炼利用的应该是凡人们的信仰之力,是最为正统神圣的力量,就连雷劫都会更容易渡过一些。 时寒舟抬眸看向师少尘身后那尊眉目温和的金身,见她在阳光底下发着莹莹的辉光,心想姬成凰虽然死了百年,但也凭着自己的方式,护佑了师少尘百年。 怪不得师少尘是个恋爱脑。 师少尘不明白时寒舟是什么意思,拧着眉问她:“你是想要怎样?” 时寒舟收回目光,低低道:“我要找准时机。” 重来一回,不可能再像过往那般想也不想直接莽上了。 时寒舟也没打算停留多久,最后给师少尘留下一句:“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去中土那里看看。” 她迈开长腿大步离开,阳光道道掠过她的肩头,金色的暗纹隐隐显露在阳光底下。 而师少尘站在庙里头的阴暗处,长发披散肩头,眼睛眯了眯,一双紫瞳意味不明的看着时寒舟离去的方向。 时寒舟在往白玉京的方向御剑飞回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了上辈子某次师少尘醉醺醺时的情形。 那会儿有了他的加入后,不断整顿行伍,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某次大胜之后,时寒舟去找师少尘的时候,发现这狐狸抱着一坛子酒喝得醉醺醺的,软塌塌的倚在这魔城的一个酒肆中,通身的酒味。 师少尘显然有些不省人事,一双眸子朦胧迷离,突然朝时寒舟看了过来,问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你们么?” 时寒舟低头看向这个喝得醉烂的狐狸。 师少尘倒也不等时寒舟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不喜欢狐狸么?为什么祸国的背后总有一个狐狸精?” 时寒舟冷冷的答道:“不过是为了掩盖己身之错。” “对的对的,绝大部分是这样。”师少尘勾起唇角,抱起坛子又喝了一大口,“——可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例外。” “我们狐狸修炼靠的其实是他人的妄念。” “知道我为什么来你这里吗——你这里是整一片大陆妄念最深的地方。” “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出这么深重的妄念了,灵脉对于修士来说是修炼的宝地,而这里,对于我的修炼来说亦是一块宝地。” 时寒舟敛下眉眼,问他:“不是说要去送死?” “是要去送死。”师少尘笑得眉梢弯弯,心情有些愉悦,“待我修成九尾,我就去死。” “——我要用我的命去换那个人的命回来。” 狐狸笑着笑着却又将眉眼耷拉了下来,低头眨了眨眼,有滴泪从眼里坠了出来,砸进了酒里。 时寒舟跟他这会儿还不是之后那么熟悉,暗自移开了视线,看向外面明明灭灭的灯火。 师少尘的失态也就那么一小会儿,不久后他又出了声:“时寒舟,假如哪天我修成九尾之后就死了,你能不能替我给她带句话?” 时寒舟坐在长椅上,闻言扭回头:“什么话?” 师少尘只道:“你附耳过来。” 时寒舟起身走到他身旁,听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微微皱起了眉。 时寒舟正神游宇外的时候,被通讯玉简的振动给激回了神,她足尖踏在正苍剑之上,正穿过层层叠叠的流云。 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从怀里掏出了通讯玉简来,见到上面多了好几道讯息。 大概是几年前,一个天赋异禀的器修做出了这样的通讯玉简来,千里之内,讯息一瞬直达,比以前的什么传音入密要方便上百倍。 时寒舟垂首摊开玉简,上边果不其然是楚逝水发来的讯息。 时寒舟已经有三个月没回过归元峰了,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楚逝水恨不得把归元峰上边的东西都搬到她身上,操心得要命。 这三个月来每天都发讯息来问时寒舟的状况。 别的师徒是徒弟天天给师父请安,而到了时寒舟这里,则是师父天天来找她请安。 时寒舟昨天在玉简上同楚逝水说今天应该会回归元峰,这便宜师父高兴坏了,说要给她做顿大餐,接风洗尘。 其实也不过离家三月而已。 这在时寒舟上辈子,三个月实在不算多少时日,眨眼便过。 这辈子,也不知道是天天都受到楚逝水讯息的缘故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这三个月的确有些漫长。 魔尊殿下不知为何,心里头好似也多了一丝归家的期待——毕竟那里总是有个人在等她。 她打开玉简: 【师父:小舟什么时候回到家?】 【师父:家里头没有葱姜蒜,我不想出门了,你回来的时候买点可不可以?】 【师父:有点困了(●?●)】 楚逝水的讯息里头总是很喜欢添这些表情,时寒舟早就习惯了,她勾起一点点唇角,回了个“嗯”。 收到她的回复之后,玉简很快又再次传来了一道讯息: 【师父:有点想你了,小舟。】 时寒舟盯着这条讯息看了一阵子,感觉心里头像是被什么羽毛轻轻划过一般,可这感觉太轻,很快被她抛到脑后。 魔尊殿下斟酌之下,再次回了一个“嗯”。 待到午时,时寒舟紧赶慢赶,还到白玉京底下的凡人城镇里买了葱姜蒜,寻思了一会儿又买了些楚逝水喜欢吃的糕点,飞回了归元峰。 她踩在剑身之上,看着面前的归元峰,忽然也有那么一点离家好一阵子的感慨。 可惜这感慨很快就被一床被单给扑没了。 时寒舟刚穿过归元峰禁制的时候,迎面便是一张洁白被单扑来,遮住她的整个视野。 她沉着脸将扑到身上的被单扯了下来,果不其然看到了整个峰头的树枝上都挂满了被单。 极品冰蚕丝织就的被单就这么放在太阳底下暴晒,随着微风晃悠着。 而楚逝水躺在摇椅上,被各色被单环绕着,好似陷进了什么被单的海洋里。 时寒舟:“…………” 时寒舟:“师父,你但凡用个清洁术呢?” 楚逝水脸上盖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蒲扇,着一身柔软的月白色宽袍,一只手顺着摇椅垂下来,如瀑的长发也跟着散下来,都坠到了地上。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时寒舟走过去看他。 发现他已经睡过去了。 时寒舟没再出声,她站在摇椅旁垂首看着楚逝水,一对绿眸细细的描过他的身形。她挺拔的身形站在那里,替楚逝水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楚逝水好似一直都觉得他以后会以身补天,只要时寒舟不在归元峰,就会出去接很多任务,然后带回很多的灵石和法器,屯在归元峰的库房里头。 他好像是要给徒弟留下大笔的遗产一般,勤勤恳恳的搬砖。 能让他一个化神期都累到直接睡过去,这三个月里他必然忙得很过。 看起来都消瘦了一些。 时寒舟垂眸看了他一会儿,轻手替他将面上的蒲扇移开,露出一张姣美若秋月的脸来。 楚逝水好似真的很累了,闭着一双眸子,鸦黑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唇色有些淡。 时寒舟弯下了腰,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另一手扶着他的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楚逝水被这动作给弄醒了一点点,睁开一丝眼缝,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了时寒舟的肩上。 时寒舟看着怀里睡过去的师父,莫名其妙就想起了师少尘说的那句——“你是给自己找了个师父还是媳妇?” 她指尖不受控制的动了动。 不知道是楚逝水身上的布料太过柔软,还是些其他的什么缘故—— 她总觉得他的腰很软。 第61章 我不小了 时寒舟把楚逝水的长发拨到一边,小心将他放回了床榻上。 阳光从窗棂外照进来,落了一缕在榻边,一室静谧。 楚逝水双目安稳的闭着,呼吸清浅,墨一般乌黑的发丝漫漫散在洁白的床榻上,如同远山之上笼罩的云雾。 他在时寒舟面前好似总有说不完的话,嘴皮子停不下来。可时寒舟清楚,这人到了别人面前,是个吐不出俩字来的家伙,不怎么爱说话。 在时寒舟眼里,楚逝水其实是个很热烈的人,好似有大片大片鲜艳的色彩在他身上绽放,言语是活泼的,笑容是耀眼的。 可等他静静的睡过去时,又是非常安静乖巧的面容,宛若山巅一捧雪。 凝视他这张脸时,好似时光都能被拉得漫长。时间的小船晃晃悠悠,在湛蓝的湖面之上慢慢漂泊。 时寒舟垂眸看了楚逝水半晌,他这张脸其实长得很惊艳,带着浓墨重彩的美。在外面的时候,别人会被他冰冷的眼神吸去大半注意,少有人敢直视他的脸。 而在她面前,这对湖蓝色的眼眸从来不见冰冷,只有潋潋的温柔水色,还有眉梢弯起来时的粼粼波光。 时寒舟抬手去拨开楚逝水散在额前的一缕鬓发,替他别到耳后,指尖却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魔尊殿下眯着一对眼眸,指尖缓缓划过楚逝水那只流苏耳坠,轻轻捏了一下那颗赤色的琉璃珠,而后继续沿着他优美的脸廓往下摩挲,最后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她的视线停留在师父的唇上,这唇颜色虽然有些淡,但可见唇形优美,唇珠圆润,莫名看起来就很软的样子。 时寒舟抬起大拇指,想要按一下试试——就那么轻轻的掠过去,看看是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柔软。 可指腹尚未触及楚逝水的唇,时寒舟像是突然回了神一般,一下抽回了手。 速度快到衣袖都发出了响声。 她的视线从楚逝水身上移开来,在他榻边站了一会儿,抬手将外边的一张被单给取了回来,盖在了楚逝水身上。 而后转身迈开腿朝殿外走去。 日头一点点往西边挪,树影被不断拉长,天边开始出现色彩鲜艳的云霞,海面之上泛起橘色的光辉。 楚逝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睁眼便见到自己躺在了榻上,暮色流淌进了屋中。 他有点迷糊:“怎么躺到这里来了?” 他原本只是想在摇椅上打个盹,因为这三个月以来到处跑,几乎没休息过,实在是有些疲乏。 倒是没想到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楚逝水整理好衣裳,起了身,刚走出门外便见到了坐在外边凉亭里看书的时寒舟。 此时暮色四合,盛大的黄昏降临人间,遍地的金黄光辉。时寒舟安安静静坐在凉亭里翻着一本游记,腰背挺得很直,斜阳打到她的身上,像是拢了一层橘色轻纱。 她若有所觉似的,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于是黄昏之中便有这么一双山间青谭一般的绿眸朝他注视过来。 楚逝水已经三个月没和徒弟见面,几乎是一看到她脸上就绽放出了笑意,黄昏柔和的光芒好似一下被他收进了眼底,冲着时寒舟就直接飞了过去。 时寒舟见他过来,给他倒了一杯果汁,顺手把在外边买的糕点端了上来。 楚逝水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拿起果汁,底下翘着二郎腿,一点仙尊的气质都没有:“小舟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头发胡乱披散着也没来得及理顺,顶上翘着几根乱毛,在余晖的照射下看起来有点毛茸茸的。 时寒舟的目光止不住的往他头顶上扫。 楚逝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撩起眼帘朝她看了过去:“发什么呆呢你?” 时寒舟移开目光,出了声:“两个时辰前。” “见你睡着了,把你给弄进了屋里。” 楚逝水嘴里头塞着糕点,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见状说了句:“那就谢谢小舟啦。” 时寒舟敛下眉眼,忽然说了一句:“我不小了。” 她重生那会儿就已经三百多岁了,实在不是个孩子。以前就算了,可是现在她重生之后都已经二十又三,倒也不必总将她当孩子哄了。 时寒舟站起了身,衣袍上的龙纹在夕阳之下隐隐显现,劲瘦腰线往上是完美的宽肩,身形修长不乏力量感,她居高临下的垂下绿眸: “我现在比你还高。” 楚逝水坐在椅子上仰着脑袋,下一秒就低头捂嘴咳了起来,差点没把吃进去的糕点给咳出来。 有点扎心了,徒弟。 时寒舟本来就骨架大,这会儿已经比楚逝水高了好几公分了。 其实楚逝水实在也不算矮,一米八八完美身高,但时寒舟身高这会儿已经在一米九往上了。她这身高要是放在现代社会可能很多人都会多看两眼,但是在这个修真界里头好似也算平常。 楚逝水咳得眼尾飞红,仰着脑袋问时寒舟:“那你想师父怎么叫你呢?” 时寒舟重新坐了下来:“直接喊我名字就成。” “行行行——”楚逝水觉得有点好笑,“那以后我就叫你寒舟?” 时寒舟睫毛微微颤了颤:“嗯。” 夕阳下时寒舟这件黑色衣袍透着金色的纹路,龙纹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威严横生,衬得她整个人气度不凡,风骨月秀。 楚逝水是越看越满意,不枉他为弄这么一件衣裳花了不少心思。 时寒舟不喜鲜艳的衣裳,更喜欢穿些颜色暗沉的衣袍。楚逝水觉得黑金色的搭配最适合她,加上她好像对龙情有独钟,总爱翻阅些跟龙相关的书籍,所以就把纹样弄成了龙纹。 布料要比南海天蚕丝更为珍贵,几年的出产才能弄来这么一件衣裳。 反正是上辈子的魔尊殿下砸锅卖铁也买不起的存在。 时寒舟这会儿正继续翻着游记,专门挑出那些记录了龙神的篇章来看。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从衣兜里把一卷玉简给拿了出来。 她递给了楚逝水:“你的。” 刚刚他在摇椅上睡着的时候,玉简脱了手滚落在一边,她帮忙给捡了起来。 楚逝水一看到自己的玉简,瞳孔骤缩,大脑一下宕了机,动作快过脑子,飞快的将自己的玉简拿了回来。 他这动作活像是干了什么坏事心虚一般,缓了好一阵子后,方才弱弱的问了面前的时寒舟一句:“小……寒舟,你没有打开过我的玉简吧?” 时寒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 楚逝水这才放下了心来,他差点以为自己的马甲就要掉了! 这玉简在这些年的发展里,不仅仅有通讯的功能,还多了个修真界的论坛功能。修真界里头这些人当然没能想到这些玩意儿,是楚逝水这个享受过现代便利的,将这些想法详细描述了下来,送给了弄出通讯玉简的那位器修。 这位器修对这些想法非常感兴趣,随后玉简的论坛功能便开始出现。 现在使用这个论坛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不少修士就利用这个平台来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易。楚逝水甚至还在这个论坛里头发现有修士在里头连载话本! 楚教主一时之间压不住自己产粮的欲望,借由刻影石弄了一些小篇幅连环画上去。 结果反响异常热烈,他甚至还从里边赚了一些灵石。 幸好时寒舟这个人从来都只会玉简来通讯,不会去看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不然楚逝水都怕自己的马甲捂不住。 楚逝水连忙岔开了话题:“明天是白玉京的收徒大会,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时寒舟并不记得这么一回事,视线从书上挪开:“什么收徒大会?” 楚逝水:“那些孩子从白玉峰的学堂里读完之后,不都得找个师父么,明天白玉京的长老和峰主都是要到场的,你要不要去瞧瞧?” 时寒舟在记忆里搜了一圈,隐隐约约好似记得几年前那所谓的男主女主进了白玉京,但她只关注自己的修炼,并没有打听过这两人的消息。 按照时间来算,这次收徒大会,这两人也会参加。 时寒舟垂眸沉吟片刻:“去。” 第62章 龙之本性 三年前,姬清欢和萧青云这两位原书男女主入了白玉京,楚逝水脑海里头没有存在感的系统便活跃了不少。 这两人刚入白玉京的那天,系统便催促着楚逝水快去撮合这两位男女主。 楚逝水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熏陶的,当即在脑海里头啐了系统一口: “这俩孩子豆丁点大,撮合你个锤子,我不干这事!” 系统:【…………】 楚逝水义正言辞道:“小孩不要早恋,没有成年之前我不可能干预。” 系统:【…………】 系统之后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结果等到今早又开始作起了妖。 楚逝水抬手理好了身上的衣裳,刚要踏出殿门,脑海里头忽然就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请宿主在本次收徒大会上将男主萧青云收为徒弟。】 楚逝水刚要推开殿门的手顿住了,他的脸色旋即低沉下去,在脑海中冷冷的回了一句: 【你要我收萧青云为徒?】 时寒舟这会儿刚好到了楚逝水的殿门前,她站定在晨阳之下,衣袍上的龙纹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流光。 抬起手刚想敲门——却好死不死的听见了楚逝水这句心声。 时寒舟收回手,站定在殿门前,一双眼睛倏地眯细了。阳光之下,她这双绿眸翻滚出沉沉的黑雾,教人心惊。她觉得好似有一股无名火直从心头一路烧上头颅,压抑了许多年的戾气像是要在此刻井喷而出。 ——不是说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徒弟么? 难道他想要食言? 魔尊殿下露出一个非常危险的眼神,一双眼眸透出暴戾来,几乎压不住自己心头喷涌而出的恶意。 楚逝水如果敢的话—— 要怪就怪他非得当这么一个东郭先生。 时寒舟神色阴晴不定,但最后还是将视线从殿门上移了开来,她沉着眉眼,眼底蕴含着风暴,甩袖飞离了归元峰。 于是她便错过了楚逝水后边的回答: 【萧青云不应该是我师姐的徒弟么?】 系统冷冰冰的回道:【这是任务,宿主。】 楚逝水眼里涌出晦暗色彩:【如果完成不了呢——】 系统:【你会魂飞魄散。】 结果楚逝水的回答超乎系统的想象,他勾起唇角,散漫的笑了起来: 【那就让我魂飞魄散吧,反正寒舟现在也长大了,归元峰里头的库房还有东海的两条灵脉足够她干很多事了。】 【我说过只会有她这么一个徒弟,就绝对不会食言,这任务我做不了。】 楚逝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来,现在就让我魂飞魄散。】 他一双湖蓝色的眼眸闪过一道寒光,眯了眯眼:【如果你有这个能耐的话——】 他话音未落,从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好似脑海里头伸进了一双手,使劲将他的灵魂撕裂,剧烈的疼痛瞬间爬满了全身! 楚逝水眼前发黑,身体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他两腿发软,伸出手死死扒在殿门上,纤长的指节用力屈着,无数青筋从白皙的手背上冒出来。 他来到修真界还没经受过这样的疼痛,较之雷劫还要疼上数十倍,而且持续不断,只教他冷汗簌簌的往下流。 楚逝水觉得自己好似正在被大力的撕扯,身体就像是被不断的解离,头颅和四肢被迫同身躯分开。实在是太疼了,疼得他有那么一刻觉得死了是个解脱。 他不愿泄出声音,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牙齿将手背咬得鲜血淋漓。 鲜血就这么顺着他发白的腕子缓缓流到手肘之下,一滴滴落到了地上,砸开朵朵血花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楚逝水扒在殿门上的手一下子脱了力,整个人半跪在地上。他的玉冠掉到了地上,乌发披散下来,蜿蜒散到地板之上。 他剧烈的喘息着,缓缓睁开眼时,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了染了血的白玉地板。 他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死。 楚逝水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来稳定身形,忽然就笑了起来。他嘴里头流着血,顺着嘴角就这么往下滑,笑得肩背一耸一耸的。 他抬手擦掉嘴角的血,缓了一阵后,慢慢的站起身来。 他将披散下来的头发往脑后捋,露出底下那对冰霜一般的眼眸,挑衅道:“来啊,怎么不继续了?” 还差一点—— 他就能定位这个藏在他脑子里的系统的位置了。 他轻蔑道:“不是要我魂飞魄散么?” 那个断断续续的傻瓜系统没了声响,楚逝水斜过眼嗤笑一声:“你也不过是个孬种,混账。” 系统像死了一样,没有回复。 实际上,在楚逝水穿越到这里的十几年里,脑海里头的系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楚逝水本来就是个非常敏锐的人,对这个系统一开始就有所疑虑,后面随着修为上涨,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个系统就如同附骨之疽,寄生在他的脑海里头。 楚逝水并不觉得这系统是什么好东西。 ———————— 时寒舟去到白玉峰的中央广场上,一路沉着脸飞到了上边,在专门给长老和亲传弟子们设立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楚逝水的位置同颜之遥的很近,时寒舟的位置自然是在楚逝水的旁边,所以同颜之遥的距离也不远。 颜宗主底下没有徒弟,不少事需要亲力亲为,所以到得比较早。 于是她便看到了时寒舟坐在位子上气压低沉的样子,倒是觉得稀奇,朝时寒舟走了过去。 颜宗主为人亲和,面容也教人亲近,走到时寒舟身旁笑着问:“寒舟怎么不同师父一起来?” 颜之遥可记得这师徒俩一般都会结伴而行。 看到时寒舟这副面色沉沉的模样,颜之遥倒是想到了一种稀奇的可能,不由得好奇的问:“难道你们师徒俩吵架了?” 时寒舟再气愤,这气也发不到颜宗主身上去,她垂下眼眸压住了几分戾气,只道:“没有。” 颜之遥觉得有趣,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忙去了。 底下的广场上其实已经围了不少弟子,他们的视线都止不住往上边面容冷肃的时寒舟身上看去。 她靠在椅背上,肩宽腿长,刘海披落肩头,神情淡漠,一对绿眸锋锐逼人,哪怕是远远望过去都知道她这人定然不好惹。 其实这收徒大会上,不少弟子还是冲着看一眼归元峰这对师徒来的。 毕竟这对师徒现在在修真界里头实在是一对风云人物——师父是修真界修为顶端的正道魁首,而徒弟则是修真界天赋绝世的天才,现在不过二十有三,已经半步元婴,就差那么临门一脚,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名头就要落入囊中。 这对师徒平日里行事都十分低调,加之归元峰上有禁制,弟子们都少有机会见到这两位。 这次收徒大会得知他们会到场,弟子们都纷纷涌了过来,哪怕远远的都要看上一眼。 魔尊殿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在白玉京弟子们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了全宗最不好惹的存在——听闻她在未满十岁拜师之时,就亲手撕碎了一个刺杀的魔修,之后还把一个妄图闯入归元峰禁制的师兄的脑袋给摘了! 加上每次宗内比拼,只要有时寒舟在,没人能在她手上接下三招。 时寒舟已经成为了弟子们眼中又敬又怕的存在,大家都想去瞧上一瞧,却又怕这位杀气深重的师姐一个不开心将他们脑袋给开瓢了。 当然,也有不喜时寒舟的人,他们或是觉得她这成就是邀月仙尊拿灵石法宝堆出来的,或是嫌弃她这人杀气太重,若是哪天走入邪途,必定成为修真界一大祸害。 不过这些是是非非实在入不了魔尊殿下的眼,直面过无数生死的人,对于流言蜚语几乎免疫。 能让魔尊殿下情绪产生变化的,整片大陆就那么几个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时寒舟靠在椅背上,怒火却怎么也平息不下来,她指尖一下又一下的轻叩着椅背,一想到楚逝水还要再收一个徒弟,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胸中燃起大火。 烧得她戾气都想往外边涌。 魔尊殿下觉得好似被背叛了,又好像是自己一直藏着的珍宝即将被别人发现。 楚逝水会不会对另外的人笑,会不会也给别人做饭织衣服,同那人一道逛集市贴春联? 一想到这样的可能,魔尊殿下的心情就十分的不美妙。 龙的本性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展露出来——没有龙会让出自己的珍宝。这无关乎任何东西,哪怕面对什么神只,也是不会交出去的。 时寒舟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变尖的獠牙。 然而这些有的没的,在见到楚逝水之后,一下子又被魔尊殿下抛在了脑后。 时寒舟一见到楚逝水,就知道这人受了伤——楚逝水的掩饰在她面前向来不管用。 她起身朝他大步走过去,抓起了他试图往后躲开的手。 时寒舟捏着楚逝水的腕子,没用多大力气,见到这凝霜般的手背上多了一道伤疤,痕迹并不深,仔细看才能辨认出来。 但时寒舟清楚这是因为化神期恢复得比较快,她没有犹豫,指尖溢出一丝灵力进入楚逝水体内探查。 楚逝水好似不大愿意,但抬眸看见徒弟低沉的脸色,没敢收回手。 时寒舟这一探,发现楚逝水体内亏空得厉害,她拧紧了眉: “是谁伤的你?” 楚逝水也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只是道:“没事。” 时寒舟捏着他腕子的手下意识加了些力气,说出的话带着戾气:“到底是谁?” 楚逝水只道:“寒舟,你松开些。” 时寒舟眼底冒着寒气:“不松。” 楚逝水只得放出杀招,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时寒舟,低声道:“寒舟,疼。” 第63章 原书男女主 楚逝水自然不会被时寒舟捏疼,可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捏着他腕子的手便缓缓松了开来。 时寒舟的视线从他的手腕上挪开,垂下眼帘,收回了手。 楚逝水轻轻笑了一下,他眼睛弯起,歪着一点脑袋撩起眼帘去看时寒舟的眼睛: “我没什么事,缓一阵子就好了。” 他见时寒舟的衣襟有些乱,抬手替她整理了一番:“倒是寒舟你,不是说好了要和师父一起来的?” “刚刚我找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你。” 时寒舟心里头的邪火去了大半,整个人重回冷静之后,回想起了在殿门前听到的心声——楚逝水那会儿好似是在同某一个人说话。 可惜她那会儿莫名被怒火冲破了头脑,直接甩袖离开,不清楚后头又发生了些什么。 时寒舟升腾起一点愧疚的情绪,视线重新落在面前楚逝水的一双手上,她抬手抓住那个没有伤的手腕: “以后有什么事,你要同我说,师父。” 楚逝水给她理着衣襟的手一下子顿住了,他下意识斜过眼躲开了时寒舟的视线,他说:“好。” 时寒舟没让他蒙混过关,她清楚自己这师父是什么性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嘴皮子紧得很,她没错过楚逝水眼里划过的那一丝心虚。 “看着我的眼睛。”她如是道。 楚逝水鸦羽一般的睫毛颤了颤,湖蓝色的眸子转了半圈,与她四目相接。 阳光将时寒舟绿色的眼眸照得透亮,她眉梢下压,是很严肃的神色。 楚逝水看清了时寒舟眼底的坚定,想要敷衍过去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头里,他抿了抿唇,半晌后才道: “……好。” 时寒舟一对绿眸落在他身上,又看了他片刻,方才松开他的手。 楚逝水得以收回手,下意识的将手往后背了一些,摩挲过衣料,五指微微蜷起——为什么他会觉得寒舟的手心很烫? 师徒俩的相处落到了底下不少弟子的眼里,虽然他们听不到这俩在说些什么,但是完全阻挡不了他们八卦的热情。 在十多年前,他们的邀月仙尊还是那个丝毫不近人情的仙尊,但这些年里,仙尊的变化很大。 甚至有弟子某一次见到仙尊的时候,仙尊是笑着朝他点头的,差点没惊掉这弟子的下巴。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以前的仙尊的眼里是没有情绪的,冰冷的,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是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眼神里掺杂了些许鲜活的色彩,他眼中是柔和的,好似无情的仙尊也坠入了万丈红尘里。 这一幕也落在了一对冷淡的眼眸里,这位女弟子扎着低马尾,乌黑的刘海倾洒下来,堆云砌墨,肤色雪白,是张精致淡然的脸。 这位在白玉京同辈弟子里头出了名的冰山美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上边那师徒两人。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这位冰山美人伸手扯住旁边一位男弟子的衣袍,差点没把人家衣袍给撕烂掉。 她旁边这位男弟子一身黑袍,长相端正,目若朗星,但细看之下却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阴鸷。 他神色颇有些不虞。 在这届即将要参加收徒大会的弟子们里头,萧青云和姬清欢无疑是里面最突出的两位,他俩不仅修为相当,都是这一辈弟子里的佼佼者,而且关系也极好。 萧青云修的是极为少有的言灵之道,一开始就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想要来同他结交,可几乎都被他一张冷脸吓退,而姬清欢则是出了名的冰山脸美人,倒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俩现在正凑在一块,用传音入密说得热火朝天——更准确的话,应该是姬清欢一个人说得热火朝天。 姬清欢顶着一张冰山脸,内地里却全然不是这般: 【不行,我真的要向全世界宣布,仙尊他真的和时师姐配得一脸!】 【时师姐一身黑金龙袍骨秀神清,风神玉立,而仙尊他长身玉立,一身白衣好似苍山之雪——真的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呜呜呜!】 【云朵,你看,你快看,时师姐还比仙尊他高一截哎,这身高差好好磕啊!】 一旁的萧青云袍子差点没被激动过度的姬清欢扯碎,终于忍无可忍: 【姬清欢你发什么疯,衣裳快教你扯碎了都!】 【松手!还有不许叫我云朵!】 姬清欢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上边的那对师徒身上,闻言只是敷衍道: 【行行行,不叫你云朵了——叫你云朵朵行不?】 萧青云皱眉:【滚!】 姬清欢心里头给他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论坛里头那位“教主”发的连环小画?】 这小画姬清欢之前非常激动的给萧青云分享过,他还有点记忆: 【那个叫什么……猫鱼师徒日常的?】 【对对对!】姬清欢语气欢快:【我真的觉得里面的角色完全可以同时师姐和仙尊对应上!】 【时师姐就是里面那只绿眼睛的小黑猫徒弟,仙尊就是鱼缸里头的小白鱼师父!】 【我天哪,我记得里面有一幅小画是小黑猫伸手抱住鱼缸,它的小鱼师父就在鱼缸里头仰着脑袋看它——差点没把我萌出鼻血!】 姬清欢说得投入,越说越上头,却没发现旁边的萧青云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萧青云在她说得正欢的时候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就这么喜欢时寒舟和邀月仙尊?】 姬清欢没有半点犹豫:【当然,大家都喜欢的好不好!如果他俩原地结为道侣的话我会更喜欢的!】 萧青云抬眼看向上面的那对师徒,眸底带着点寒意,同姬清欢传音入密道: 【他俩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同这两个人走得近。】 姬清欢并不理解:【不是,你为什么对时师姐他们偏见这么大,每次提到他们你都不高兴。】 【你之前也没见过他们吧?有什么仇吗你?】 萧青云自然不可能告诉她缘由,他沉着脸,眼神变得阴鸷,只是道:【你管我。】 【反正你不要同他们走得近就行。】 姬清欢不服气,嗤了他一句:【就算想走近,我也没这个能耐啊。】 萧青云站在一旁,没再回她。 他垂下眼眸,下意识的转着手上戴着的一枚光滑的木头戒指,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了下来,同周围这些兴奋的弟子格格不入。 在无数的喧嚣声中,他脑海里头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时寒舟和楚逝水就是两个无耻的窃徒——他们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气运。】 【你才是整片大陆的天命之子,气运之主,可他们卑鄙的偷走了这一切。】 萧青云脑海里头这声音是在他幼时经历巫蛊之祸后出现的,他在街上行乞那会儿捡到了这枚木头戒指,之后身边便多了个戒指老爷爷。 这苍老的声音总是同他说他其实是被天命选中的人,不过气运却被有心人窃走。 于是在他入白玉京的好些年前,他就知道时寒舟和楚逝水这两个“窃徒”,自己是要从他们身上夺回属于自己的气运的。 这苍老的声音一转,又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我早就教过你吸收别人气运之法。】 【虽说你身边这些弟子气运平平,但是合在一处也不算少——如果你吸收了这么一股气运,你现在绝对不仅仅只有筑基七重。】 【姬清欢这人的气运也惊人得很,你要是能吸收了——】 萧青云冷下了脸:【闭嘴。】 苍老声音听起来也十分不悦:【竖子难教也!你是命定之人,是天道的人间化身,你之所为乃天之意志!何故如此畏畏缩缩!】 【这次收徒大会你要争取成为楚逝水的门下,到时候就有机会接触这师徒二人,将本属于你的气运夺回。】 萧青云的目光沉沉落在邀月仙尊这对师徒上,显得有些不耐烦: 【都说了给我闭嘴。】 第64章 仙人削你顶 白玉京不似昆仑墟绝大多数都是剑修,除了剑修之外也有很多修其他道的修士,什么乐修器修都是有的。 修不同道的弟子自然赛道不同,不过像萧青云这种极为特殊的言灵之道,是归在攻击性更强些的剑修里。 楚逝水坐在高台上,视线投向底下的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位原书男主的身影。 原书中的萧青云性格健谈,交游广泛,中二病语录张口便来,虽说他那言灵有些特殊,但也应该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好青年。 可现下这面相瞧着倒有几分阴森,整个人像是拢了一层阴霾一般。 楚逝水眉心一蹙,心里头隐隐感觉到的不对劲又加深了几分。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夺走,楚逝水的视线移到了下边的擂台之上,发现下边的一个乐修正拉着二胡,旁边的那些弟子们似是早早做好了准备一般,纷纷退走到擂台百米开外,一脸惊恐的捂住了耳朵。 这乐修闭着眼,一副非常享受手下音乐的神情,结果举着那弓子像是锯木一般锯着二胡的琴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这声音连呕哑嘲哳都算不上,只能说是魔音贯耳! 直教楚逝水想起了那首经典的现代曲目——?菊次郎没能挺过的那个夏天?。 他皱着眉看向附近的长老们,包括时寒舟在内,大家的脸都白一阵青一阵的。 可见这位乐修真把修为发挥到了极致,连在场的各位修真界大能都给拉黑了脸,更别说他的对手,早就被这魔音给激得口吐白沫。 时寒舟也被这难听的声音弄得皱起眉头,但也注意到了这个乐修独有的攻击方式,强有力的音波携着灵力倾泻而出,像是尖刀一般朝敌人刺过去,倒也是个另辟蹊径的。 但是他那个沉醉的神情到底是怎么装出来的,魔尊殿下没想明白。 不过没过多久她便清楚了—— 这乐修一曲奏终,抱着二胡朝在场诸位鞠了一躬,语气淡然:“弟子天生聋聩,献丑了。” 原是个聋子乐修,倒也真是个妙人。 白玉京里头有好些个乐修长老,倒是起了些收徒的心思,但这天生聋聩也的确是乐修一道上一大障碍,想要全然克服几乎是难如登天,教他们犹疑不定。 这乐修好似也料到会是这副情形,垂下眼帘,默默理了一下身上这件有些发白的青衫,朝上面的诸位长老盈盈一拜,抱着二胡转身就走。 可方踏出一步,他的身形忽然被一下子定住了。 他看到面前的这些弟子们都昂起了脑袋,目瞪口呆的望向他的身后,皆是一副惊讶的模样。 乐修身形被定住,看不到高台之上飞下来的身影——这人身抱琵琶,数道赤色飘带萦绕其身,雾鬓风鬟,衣袂翩翩,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九天之上的神女。 谁也想不到,这位当世乐修一道最为巅峰的大能竟然下了场。 她指尖轻挑了一下琴弦,解了定身术。乐修终于得以转身,见到这位大能,他显然也怔愣了好一会儿。 “孩子,要不要到我门下?” 乐修没有犹豫,当即跪下喊了声:“师父。” 这场收徒大会显然有了个不错的开头。 后续不少弟子都有着挺亮眼的表现,但在场不少长老都是冲着姬清欢和萧青云来的。 姬清欢于刀道一途天赋异禀,通透异常,而且身份还是大晋皇朝的皇室子嗣,受到的关注并不少。 萧青云所修的言灵之道实在稀少,修真界里头所知修这一道的修士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都是些没有攻击性的,少有如同他这般的。所以不少人都期待着他的表现。 楚逝水作为一个看过原书的读者,虽说对男主没有多大兴趣,但来都来了,也想看看他的表现如何。 他视线淡淡的落在了那个走上擂台的身影上,只见萧青云拎着一把铁剑,低沉着一张脸,就这么走了上去。 坐在他身旁的时寒舟注意到他一直朝萧青云那边看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双绿眸重新变得幽深,好似这眼底之下凭空产生了一个旋涡。 她没忍住给楚逝水传音入密道:【你是想要再收一个徒弟么?】 楚逝水突然听见她这话,一下子回了神,他微瞪着一双湖蓝色的眼眸,朝时寒舟眨了眨眼:【没有啊,之前不是说过只收寒舟你一个徒弟吗。】 【为师我千金一诺,那是驷马难追!】 楚逝水眼珠子转了转,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问她:【难道寒舟你是想多个师弟或者师妹?】 时寒舟没有丝毫犹豫,果断道:【不要。】 她皱起眉:【你不是一直在看那个萧青云?】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时寒舟扭头朝楚逝水看过去,见他歪着脑袋朝她莞尔一笑,他唇角勾起,眼眸将日光收入其间,整个人好似玉树含春冰。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怪不得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他低声笑道:“你放心好啦,归元峰就只会有我们师徒俩,不会多也不会少的。” 时寒舟看着他的笑容,缓缓挪开了视线,有些出神。身上忽然长出的尖刺教他三言两语便抚平了,像是只被顺了毛的炸毛猫,獠牙又一点点的缩了回去。 待冷静完完全全重回己身时,时寒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状态颇有些不对劲。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情绪化了? 明明是个泰山崩于前都面色不变之人,什么时候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而生气? 时寒舟沉默了,她垂下眼帘不说话。 楚逝水倒是继续同她传音入密道:【来来来,寒舟我告诉你个秘密。】 【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楚逝水有些兴致勃勃:【知道我为什么注意萧青云吗——他的言灵很有意思,是你想不出来的有意思。】 他话音刚落,那边的擂台便传来了一声低喝:“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道声音好似带着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于这方天地之间形成了一个旋涡,周边的灵力汇聚过来,紧接着狂风骤起,卷起滚滚飞沙。 这风沙起得猛烈,在场不少弟子都抬袖遮住了眼。 汇聚过来的灵力短时间之内凝成了一只巨鸟,从尖利的鸟喙一直到健壮的利爪,翅膀张开足以横亘整个广场——它就这般穿越狂风飞沙,直直将萧青云面前的弟子掀出了擂台之外! 而后直奔天际而去! 时寒舟眯着眼看着这巨鸟在空中消散,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倒是不清楚楚逝水说得“有意思”是什么玩意儿。 楚逝水也仰着头看着这言灵凝就的巨鸟化作云雾:【其实萧青云的言灵并不是他喊出的这句。】 他带着点憋不住的笑意:【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言灵真实的内容应该是“无风不起浪,揍你没商量”。】 时寒舟:“…………” 时寒舟:【所以为什么要这般?】 楚逝水笑道:【你想想,要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这么一句揍你没商量——这简直就是灾难!】 【尴尬到没脸见人了都。】 师徒俩正说着话的时候,萧青云已经马不停蹄的开始对付他的第二个对手。 这个对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萧青云同他斗了一阵之后,用出了杀招。 只听见他低喝道:“三阁霞明天上开,灵鼍振擂神仙出!” 他这言灵一出,天现异象,七彩神光忽然从头顶上的苍穹流溢而出! 随着有人一声惊呼,大家仰头便看见了天幕之上那座凭空而立的仙阁,日华之下流光溢彩,仙烟袅袅,笼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弟子们看着这座朦胧仙阁,纷纷屏住了呼吸——他们在想,会不会真有仙人从这仙阁里头出来? 仙阁之门随后轰然打开,只见里头窜出一条黑乎乎的巨物,浑身布满暗沉的鳞片,四肢着地,形似蜥蜴,却要比蜥蜴大上千万倍。 时寒舟看着这只言灵凝成的灵鼍,张着一张血盆大口俯冲而下,层层獠牙尖利可怖,直往下边的对手攻击而去。 【这个言灵叫什么?】她利用传音入密问道。 楚逝水闻言,眉梢都露出点笑意来,寻思着这可算是名场面了。 【这招叫——仙人削你顶,要你老头秃!】 第65章 我是重生的 同萧青云战在一处的那个弟子见到那只直冲他而来的灵鼍,下意识举剑横挡,可面前这个庞然大物实在是太过可怕。 无数风沙扑面袭来,与他的剑身摩擦出点点火星,他咬牙支撑,却最终被这灵鼍一尾掀飞出去,砰的一声被甩到了擂台之下。 萧青云再胜。 时寒舟抱臂看着底下的情形,倒是不由得回想起她上辈子死的时候——那会儿萧青云有没有用过什么言灵? 她仔细想了想,却实在没有印象。 她那会儿已经神志不清了好一段时间,等到被剑捅进胸腔之中才回过神了那么一点,记不得在此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但那一刻的疼痛还是有些印象的,那就像是由内而外的崩塌,千里之堤毁于一旦,整个人在一瞬之间就好似陷入了太深的黑暗之中。 萧青云虽说这言灵有些古怪,但是实力也确实是在线的,一路战至最后,夺得了魁首。 此时天边的日头开始西斜,照得白玉峰上边的楼阁发出璀璨金辉,好似天上的琼楼玉宇,仙鹤展翅归巢,越过层层红霞,本届收徒大会终于也到了最后。 颜之遥起身离开座椅,暮色涓涓细流一般划过她雪白的长袍,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一对眉眼柔和却又不失威仪,看向下面站直的萧青云:“萧青云,你想要谁做你的师父?” “你是白玉京里唯一一个修言灵之道的修士,择师切记要慎重。” 萧青云脸上没有多少夺得魁首的高兴之情,眉眼反而压得沉沉的,他抬眸扫了上边的长老一圈。 脑海里头那个苍老的声音不断的提醒着他:【选楚逝水!你必须想方设法进入归元峰!】 萧青云眼睛扫到楚逝水这对师徒的时候,发现他俩已经准备要离场了。 似是感觉他往这边看了过来,时寒舟扭头冷冷回看了过去,一双绿眸在斜阳之中幽深至极,像是什么蛰伏着的猛兽。 金黄的余晖倾洒在人身上当是温暖的,但看了时寒舟那一眼,教萧青云周身都开始发冷,他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 他的身体就像感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危险,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颗心脏也跳得很快,后背的冷汗生理性的冒了出来。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教唆着他要拜楚逝水为师。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拳头却不自觉的握紧了,他垂下眼眸,看见夕阳就那么倾洒在整个广场之上。 整个广场连同他一块都沐浴在灿烂的暮色里头。 萧青云咬了咬牙,忽然朝着高台之上颜之遥的方向一拜:“弟子斗胆,想要宗主做弟子的师父。” 他脑海里头的声音愤怒的吼道:【萧青云,你在做些什么!】 【你就甘愿一辈子当这么一个臭鱼烂虾?!】 萧青云没理会它。 他只是抬起眼帘,带着点执拗看向上边的颜宗主。 颜之遥好似也不是很意外,她语气平淡:“我对言灵之道了解不多,只是个剑修,你确定要拜我为师?” 脑海里的声音再度响起:【萧青云,你想想你那一段日子——若不是有人偷走了你的气运,你会被一个富贵之家收养,不必流落街头当个乞丐!】 【你当真不怨时寒舟和楚逝水这两个窃贼?!】 萧青云对此不置一词,只是看着颜之遥的方向行了一礼:“弟子确定。” 时寒舟站定在上边,西斜的阳光被建筑遮挡,只照亮了她腰部以下的衣摆,一张锋锐孤高的脸隐在黑暗之中,深山幽涧般的眼眸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直到楚逝水走出几步后发现她没跟上来,折回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寒舟,咱们回去了。” 眸中的光顿时被时寒舟垂下眼帘遮了过去,她嗯了一声,跟上了楚逝水的步伐。 夕阳将师徒俩的身影拉得很长,远远看过去像是交织在了一起。 颜之遥听见萧青云的回答之后,思忖片刻,点了头:“那好,以后你便是我门下大弟子。” “愿你不忘白玉京的训诫——‘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 “为师祝你一如大鹏乘风起,远上云霄九千里。” —————————— 夕阳已落,皎月方来。 明月从海面上升起,在平静的海面上添了一道皎洁的光影。 时寒舟躺在自己居所里的一张美人靠上,外边廊道上挂着的灯随着山风摇曳,明明灭灭的光线透过窗棂的缝隙溜了进来,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两手枕在脑后,一头青丝尽数披落下来,一路蜿蜒垂到地上,瓷白色的脸上打落了点昏黄灯光。按理说被这样柔和的灯光一打,人总要被添上几丝暖意,可到了时寒舟身上,则显得愈加清寂。 虽说魔尊殿下这人脾气并不好,但是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是有些像座发苦陈旧的雕塑。 好似身上布满了斑驳的裂纹,教看见她的人喉头都止不住发涩,苦意翻涌而上。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顶上的天花,思索着为何今天她如此冲动。 她这人戾气的确不小,但是直接冲昏头脑的状况也是少有发生。 按理说,同楚逝水这么一个没脾气的人相处了十多年,她这性情也该好些才算是合理,但是事与愿违——她好像愈加反复无常了。 魔尊殿下这会儿脑袋也没开窍,思来想去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 月上梢头之时,她怀里的玉简忽然振动起来,她探出指尖将玉简翻了开来。 玉简在幽暗之中发出莹莹的辉光,时寒舟慢悠悠翻开玉简之后才发现是师少尘打来的一个即时通讯。 她之前给师少尘留过自己玉简的联系方式,现下时间也不算早,倒是不知道师少尘这会儿找她有什么事。 ——许是有什么急事。 时寒舟从美人靠上坐起来,青丝披落在了肩头,她抬手接通了师少尘的通讯。 对面传来了师少尘的声音:“时寒舟?” 时寒舟低低嗯了一声。 “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对面的声音停了好一阵,久到时寒舟觉得不对劲,问了一句:“师少尘?” 师少尘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声音低沉道:“我是重生的。” 时寒舟闻言指尖一颤,玉简从手里滑下,啪嗒一声滚落到了地上。 她心脏一抽又一抽的跳动起来,她好似能听见血液泵过自己耳边的声音。 同师少尘在那小庙里相见时的异样重新汇入她的记忆里——原来是这般。 师少尘的声音从滚落的玉简里传来,他问道:“你呢?” 时寒舟抬手将地上的玉简吸回手里,她眼帘半垂,握着玉简的指尖带着点颤意: “我也是。” 第66章 请带上我的眼睛 师少尘自从时寒舟离开之后,止不住比较起现下的她同上辈子的区别,最后得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结论。 他本想留到之后再见面时再问她,毕竟重生这事听起来实在荒谬。 可这事却如鲠在喉一般,时时刻刻都教他觉得煎熬,整个人神思不属。 于是他便干脆和盘托出,靠着破庙里头缺了角的神台,同时寒舟说了自己重生的事情。 月华从破庙的屋顶上投下,照亮师少尘半片衣角,他听见时寒舟说“我也是”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头皮发麻起来,整座破庙在他眼里好似就要坍塌下来,清透的月光在他眼中也变得模糊起来。 师少尘缓了好一阵,方才苦涩道:“你怎么也死了?” 时寒舟坐在美人靠上,素来挺直的腰弯下来,她一手撑住额头,三千青丝蜿蜒落到地上,遮住了所有落到她脸上的辉光。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师少尘听见她的声音,望着面前那扇年久失修的破旧门扉,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苦意,在唇舌之间缓缓蔓延开来: “那你有做成魔尊吗?” 时寒舟声音很轻,像是夜雾一般易散:“做成了。” “那还好。”师少尘苦笑了几声,他的声音缓缓低下来,而后抿了抿唇。他低下眉眼,像是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有些胆怯,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嗓子里头。 最后他还是问了出来:“时寒舟,我……我想知道……成凰她有没有活过来?” 月光透过窗棂打在了时寒舟的脊背上,衣袍上的龙纹反射出黯淡的光,她的脸藏在乌黑的发丝里,好一会儿才出了声: “活过来了。” 师少尘做了时寒舟数十年的军师,还是很了解她的性格的,轻易点破了她:“不要骗我。” 时寒舟顿了一下,敛下了眉眼:“……后来又死了。” 师少尘听闻这消息,整个身体止不住的抖了一下,好似有什么雷霆当头朝他劈将了下来,他脑中一片混沌,胸中那正在跳动着的玩意儿好似被什么刀剑一把劈成了两半。 他一双狐狸眼睁着,无端流下泪来,划过白皙脸颊。他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抬袖抹了一把眼泪: “时寒舟……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求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皎洁月光好似轻易透过了时寒舟的身体,与她擦肩而过,她轻轻的叹了一声,抬起头往后靠去,白得有些过的脸从发间显露出来,在夜里像是一个飘渺的虚影。 “我想想,当年——” 当年师少尘身死的时候,时寒舟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师少尘当时为了拦住江有涯的偷袭,拼尽全力重创了他,临死之前吸收江有涯身上的妄念硬生生长出了九尾,许下了姬成凰活过来的愿望。 最后毫无声息的砸进了魔界的滚滚黄沙里,刺眼的鲜血染红了一片黄沙,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沾满了沙砾。 时寒舟那会儿急匆匆赶回来,同受了重伤的江有涯过了好几招,因心下急切,加上江有涯底牌不少,最后还是让他给逃掉了。 她没有浪费时间,直往师少尘的方向赶,却远远见到了一个女子跪在黄沙里,雪白的衣襟被怀中人的血液沾湿。 大漠黄沙之中的血色教时寒舟心脏猛地一沉,她快步走上前,看清面前情形还是没忍住用力闭上了眼。 天昀剑被她一把插在黄沙之上,时寒舟握着剑柄的手都止不住的颤抖。 女子怀里躺着的人俨然就是一天前还仔细嘱咐着她和顾一道小心些的师少尘,别说生机,连魂魄都不知道散去了哪里。 虽然师少尘经常说自己要长出九尾,要让他的心上人重新活过来,但时寒舟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又是在这般的情况下。 他们现下已经拔除了江有涯底下绝大多数的爪牙,不然江有涯也不会直接来他们的营地袭击。数十年的光阴,教他们一路从魔界南端打到了北部——他们几乎都见到了胜利的曙光。 时寒舟曾经想过,等他们掀翻了江有涯,到时候再一同想方法把姬成凰复活,好教师少尘与她团聚,不必搭上这么一条性命,生死两相隔。 可是师少尘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曙光之前。 时寒舟将视线从师少尘伤痕遍布的身体上移开,移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姬成凰着一袭白衣,天生眼盲的她此刻有着一双时寒舟熟悉的紫瞳,她乌发散下来,抿着发白的唇,手里头拼命给师少尘拍掉身上的沙砾。 可这些沙砾好似已经镶进了师少尘的血肉里,她怎样也弄不干净,只能弄到满手的血。 她只好拿雪白的衣袖替师少尘擦着满是血渍的脸,有些血液已经凝结,并不好擦,反而越擦越脏。 姬成凰的眉头深深的皱起来,她指尖发着颤,终于注意到站在她身边的时寒舟。 她扭头朝她看过来,她的脸是温和又中正的模样,此刻却像是一根被大雪压弯了腰的青竹,深深的垂下头去。 她声音沙哑至极:“你能不能替他施一个清洁术?” “求你。” 时寒舟敛下眼眸,沉默着抬手,随着一股魔气从她手中涌出,冲刷过师少尘冰冷的尸身,将一切沙砾和鲜血都除尽了。 许是姬成凰刚复活的缘故,她浑身并没有多少力气,但还是将被施过清洁术的师少尘一把抱起,不肯让他再碰到一点尘土。 “多谢。”她道。 她抱紧了师少尘的尸身,垂首蹭了蹭他的鼻尖,踉踉跄跄往前走去,在大漠之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足印。 时寒舟想起来很多年前师少尘曾经同她说过的话,几步追上了姬成凰。 “师少尘之前让我给你带句话。” 姬成凰站定,朝时寒舟看了过来,她眼里有着太多太多的东西,教人看不清也看不懂。 时寒舟想起师少尘醉酒的那会儿,附在她耳边说的话:“如果哪天成凰活过来了,请你帮我告诉她——” “请带上我的眼睛,去看那云与月,山与海。” 师少尘那会儿喝得醉醺醺的,嘟囔道:“因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看过了——姬成凰这混蛋,也不知道我等了她多久,等到那山花开了又败,海洋又成了陆地。这人一直都不回来。” 时寒舟将师少尘的话转述给姬成凰,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阵。 时寒舟想起好友为情所困的模样,最后还是添了一句:“不必有负担,带着他的一份好好活。” 大漠之上黄尘滚滚,姬成凰沉默的抱着师少尘的尸身往前走,时寒舟久久站在原地,凝望着姬成凰渐渐离去的背影。 苦意后知后觉的涌上舌尖,时寒舟觉得自己好似陷进了什么空洞里头,无数人的性命都被填进了这个贪婪无尽的空洞之中,现在又多了个师少尘。 听了她的描述之后,对面的师少尘沉默半晌,继续问她,话里带着颤音:“那……成凰又是怎么死的?” 时寒舟坐在黑暗里,处在月华的分界线中,下身的衣摆被柔和的明月照亮,上半身却好似要化成浓墨融入黑夜之中。 山风此刻呼啸着吹过,将廊灯的辉光打得四散,再透不进时寒舟房中。 她回想了片刻:“那……是在我成为魔尊之后——” 第67章 所谓正邪 时寒舟一剑杀了江有涯,踏过无数人嶙峋的尸骨,成为了魔界新一任的魔尊。 她是想要魔界这个贫瘠的地方焕发出生机来的,那形影相随的尸山血海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她,她须得承担起一个统治者的责任,要带领这么一个穷苦动荡了几千年的地方绽放出生机来。 魔尊殿下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战场上一马当先,对政事了解不深,要想像凡人朝廷那般将底下这些降伏过来的魔君化为忠心耿耿的臣子,对于她是十分困难的。 但是没事,江有涯死了之后,时寒舟便是这世间修为登临绝顶的那一个。 她强到没人敢忤逆于她,加之她御下的手段残忍,将那些罪行罄竹难书的魔君杀得片甲不留,而剩下的魔君又都在她的威仪之下被吓成鹌鹑,不敢驳逆于她。 没了各城魔君们的剥削,魔界不少人的生活在变好。 魔宫之中总是黑黢黢的,敞开的殿门像是什么浓黑的深渊一般,教人不敢接近。里面没什么烛火,几乎没法视物,常年带着一股驱不走的森然寒气,游蛇一般从殿内蔓延开来。 魔宫的侍从不多,无数宫殿都空荡荡的荒废在一旁。 某天,侍从们将一个女子扭送到了魔尊殿下的面前,那女子虽然陷了囹圄,但丝毫不显狼狈,只是平静的将视线投向了大殿之上的那个宝座。 昏暗的大殿之中,通体漆黑的宝座上坐着一个人。 她着一袭没有任何修饰的黑袍,腰间挂了一个丑陋的面具,一头墨发尽数披散下来,好似要与这漆黑的宝座和大殿融在一起。可她的脸却极白,不是健康的白色,而是如同路边白骨那般的苍白。 全然披散下来的发丝加上她过白的脸,衬得她带上了些阴晴不定的意味,又有点像是个滞留在人间的鬼魅。 但这些都被她的威势压过去,她像是坐镇在这片地界之上的威严神只,眼神凛然似刃,威势逼人,教人不敢直视。 可姬成凰就这么抬头望了过去,喊了声:“殿下。” 时寒舟眼眸半掀,一对绿眸漠然冰冷,视线缓缓的落到了面前的女子身上。 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紫水晶一般的瞳仁。 魔尊殿下从混沌的记忆之中找出了这人的身影,想起来这人也算是故友——原来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故友? 明明师少尘死了不过五六年,这时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时寒舟来说,好似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成了记忆都有些模糊的前尘往事。 她抬手让侍从退下,许久没说过话的嗓子有些嘶哑:“你寻本尊做什么?” 姬成凰被两个侍从松开之后,甩了甩发酸的手腕,她同当年那伶仃的模样不同,一张脸平静悠然,想来可能是从师少尘死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身形挺拔,犹如雪中傲立的青竹,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朝宝座之上的时寒舟盈盈一拜: “我来助您。” 她敛下眼眸:“为君之道,治理之术,我都可以教您。” 百年前的皇太女,能从一个瞎子皇女走到之后人人称赞的皇太女,手段绝对不容小觑,但凡是见识过她能耐的,无一不夸她“骨重神寒天庙器”,成就不可限量。 时寒舟坐在漆黑宝座之上,一张苍白的脸隐入浓重的黑暗之中,她没有问姬成凰的所求是什么,只是道: “好。” 时寒舟甚至什么都没有过问,便将足够大的权力交予了姬成凰手中。 姬成凰的政策要比时寒舟怀柔很多,但她擅长操纵人心,慢慢的时寒舟便发觉身边多了好些忠于她的魔君,整个魔界的权力不断汇聚,到了她的手上。 姬成凰的身形并不高大,也不强壮,可她却闲庭信步的行走于稀碎的魔界局势之上,一点点抽丝剥茧,将那些死局撕开,抓住那些草蛇灰线,蛛丝马迹,将一切动荡都理顺了,揉碎了,展开在时寒舟面前。 姬成凰杀人从不用动手,在政事这一领域之中,她几乎就是无冕之王。设下精巧的陷阱,抛下无人可抵挡的诱饵,思想汇成铺天盖地的蛛网,扫清了时寒舟在魔界的障碍。 她带着不怎么出魔宫的魔尊殿下一路走遍魔界,看遍这贫瘠土地之上生活着的芸芸众生,教她为君者执政须得因地制宜,体察民情。 姬成凰虽然在政事之上深沉又带着点狡黠,可她是个阳煦山立般的人物,端方君子这一词好似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 根正苗红的正派,却成了整片大陆上最受人忌惮的反派的手下。 如此又是十数年,魔界缓缓露出了勃勃的生机来,黄沙之上开始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 某日时寒舟按照惯例,外出去烧纸钱。 大漠之上残阳如血,白色的纸钱在空中纷纷扬扬,被焚烧而产生的黑烟往上悠悠飘去。 魔尊殿下扎着低低的马尾,直长的刘海随着脑袋的角度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倚在一棵漆黑的枯树上,抱胸看着面前浓烟滚滚的纸钱堆。 枯树的枝桠上站着几只乌鸦,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得凄然。 这些声音没能入到魔尊殿下的耳里,她只是垂眸一错不错的看着火焰燃烧,焰顶在沙漠的风里飘摇。 姬成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路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她站定在了时寒舟的身边,似是因为傍晚的风有些大,两手揣到了袖子里。 可惜袍袖太宽,风还是吹得袖子鼓了起来。 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站得很直,十数年里,白发在她一头青丝里悄然生长着,此刻被风这么一吹,苍老弯曲的发丝便落到了耳边。 她的容颜未变,一头华发却生了白丝。 本不该如此,可时寒舟也没问缘由,毕竟各人都有着各人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姬成凰一张脸上总是温和的,像是山间悠然的清泉淌过,时寒舟几乎都想不明白师少尘是怎样同姬成凰在一道的,他俩的性格大相径庭。 师少尘虽说是运筹帷幄的军师,但是喜怒是常不掩于心的,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同温和端方的姬成凰差别很大。 但从另一方面,他俩的性格是极其互补的,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姬成凰站在时寒舟身边,陪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纸钱焚烧,直到纸钱堆尽数被燃成了灰烬,她才开了口: “殿下……您过得太苦了。” “没有人会怪罪于您,您勿要如此自苦。” 大漠上夹着沙子的风刮过魔尊殿下的发梢,她半垂着眼眸,掩下了眸间浓重翻涌的黑气,半晌后缓缓道: “人人皆道我时寒舟是地狱下爬上来的恶鬼,你不觉得本尊是个该死之人么?” 姬成凰却毫不犹豫道:“如果您是恶鬼,那这人间——” “较之地狱都要更为可怖。” 魔尊殿下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复,少有的怔愣了一下,鸦黑的长睫动了一动。 她缓缓出了声:“我想死,却又死不得。” “我想生,光阴却一去不返。” “要我如何呢?” 姬成凰眺望着落日,余晖横亘在她紫色的眼眸中,却无端添了些悲意,这个端方的人物少有的露出悲伤的神情来: “只能求您守住本心了。” 魔尊殿下唇齿之间泄出一声闷笑:“我有什么本心?” 姬成凰神情却很严肃,她如墨的眼眸下压,认真道:“也许您认为您走到如今靠的都是怨恨和怒气,那种对于不公的愤慨推着您往前走。可是在这怨气和怒意之下,我看到了一颗赤诚透亮的心。” “比冰川更清透,比长空更高远,比烈火更炙热——您的心里装着万千的生灵。” “我是因为看到了这么一颗心,所以选择站在了您的身旁。” “魔尊殿下。”一阵风迎面刮来,姬成凰却勾起唇角笑了,她站在风中,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你知道吗——” “所谓正邪,从来不取决于身上流淌着的是灵气还是魔气,亦或者两者都无,只是个凡人。” “它取决于我们胸腔之中这颗不断跳动着的玩意儿。” 第68章 辛苦了 时节如流,光阴不歇。 白丝缠满了姬成凰的华发,苍白的发丝垂落到她的鬓边,像是一丛丛枯萎了的根须。 她容颜倒是不曾变过,身姿依旧挺拔,站在那里就好似一棵青松,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 终于有一日,姬成凰走入了时寒舟的魔殿之中。 魔殿上燃着长明灯,虽说没能把里头照得亮堂堂的,但也好歹能看清上边坐着的魔尊殿下。 时寒舟一手撑着脑袋,如瀑黑发随着倾斜的角度落至衣襟之前,正阖目小憩着。 几乎是姬成凰踏进殿门的那一瞬,她便睁开了眼,露出一对明晃晃的绿眸来。 斜阳顺着大开的殿门溜进殿内,流淌在姬成凰一头白发之上,给苍白的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流金。 她站定在下面,忽然弯腰拱手朝时寒舟行了一个大礼: “抱歉,殿下。成凰就只能陪您到这里了。” “今后的日子,万望保重。” 时寒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那么一点猝不及防。她沉默的缓缓眨了眨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作罢。 她坐正了身体,殿内的灯火落了几分在她的脸庞上,添了几点人间烟火色,却又莫名从脸上褪了下去。 魔尊殿下最后只是朝姬成凰挥了挥手,声音好似带了些倦怠:“去罢。” “一路顺风。” 姬成凰抬腿踏出殿门,走进暮色四合之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时寒舟坐在宝座之上,眸子半垂,视线落在姬成凰的影子上,一直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也还往殿门外看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什么,就是出神的往外看。 殿里的长明灯勉强将大殿照亮,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散了好些年的寒意游蛇般的又蔓延了回来,盘上殿内的大柱,绕上漆黑的宝座,盯紧了其上的时寒舟。 她回过神的时候,方才发现,天黑了。 后来不出三年,姬成凰留在她这里的命灯熄了。 此后,魔殿之中的长明灯一盏盏熄灭,终究还是变回了以前的一地昏暗。 ………… 听完这一切后,对面的师少尘沉默了好久,最后才低低的问:“成凰最后是因为我么,我的重生是不是……与她有关?” 时寒舟垂着眼眸:“应该是。” 她当时同姬成凰第二次见面时,还以为这人已经将师少尘放下了,其实不然。 她曾经见过姬成凰最为失态的一次,这人同几个魔君喝了魔界最烈的烧刀酒,醉了之后往桌子上一趴,手往眼前一捂,无声哭了起来。 吓得这几个魔君连滚带爬的来给她请罪,时寒舟到场的时候,看见姬成凰趴在桌上,以袖掩面遮了泪痕,嘴里头低低的喊着师少尘的名字。 师少尘听到时寒舟口中说的,只觉心脏被什么斧凿一下又一下砸得发疼,上涌的酸意冲破喉头,泄出一丝哭腔来。他扭头回望神台之上落了灰的金身,深深的看了一眼,要把金身的轮廓深深刻描进自己的脑海里。 压下这阵情绪之后,他再次低低的出了声:“时寒舟,顾一道呢,还有很多人……怎么就只剩你……”这么孤零零的一个? 时寒舟听见这个问题,停顿了很久,她的视线有些茫然看着天花,最终停留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 她最后还是出了声:“顾一道……死了。” “大家……也都死了。” 时寒舟说完这么两句话,费力得好似将力气都抽走了一般,胸腔里头的那一点气就这么被挤了出来。 他们三个人的脾气其实都不好,但师少尘是最喜形于色的那一个,于是时寒舟和顾一道经常被狐狸军师骂得狗血淋头。 当然,师少尘骂出来的东西没有楚逝水那么花里胡哨,但招招切中要害,以至于时寒舟和顾一道这两个闷葫芦,一见到师少尘面色沉下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跑开,免得被他的口水淹死。 今夜时寒舟和师少尘两人都很沉默。 等待着师少尘的回答,时寒舟在漫长的沉默之中感觉有些窒息。 大家都死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并肩作战的身影,那些腼腆的笑意和最纯粹赤诚的愿想,都彻底泯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成了黄泉之上一捧土,难以追忆,无法回望。 按照师少尘的性格,说不得就要拍案而起,指着时寒舟的鼻子骂她,亦或者气急攻心,甩袖直接同她断了这段友情。 时寒舟缓缓垂下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顿臭骂,哪怕师少尘气不过直接来归元峰揍她一顿都成。 可那头的师少尘沉默半晌,回复的语气却很温柔,温柔得都不像是平日里暴躁的狐狸军师。 他缓缓开了声:“寒舟。” “辛苦了。” 师少尘和姬成凰不愧是两口子,说出了同姬成凰当年如出一辙的话:“没有人会怪你。” “辛苦你带着我们又走了那么远。” 第69章 龙升之地 一月之后,修真界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日几乎修真界里头所有的大能都感觉到了化神期雷劫的降临,这雷劫的位置十分偏远,完全不在四大宗的范围之内。 玉简的论坛里也炸开了锅,直到有个修士将一张用刻影石摄下来的画面投到了论坛上,人们这才看见了这场化神期雷劫的主角。 那是个有着火红皮毛的七尾狐狸。 稍微有些阅历的修士都认出了这只妖,毕竟百年前这狐狸闹的事也不小,蓬莱阁直接将它逐了出去。 师少尘的雷劫没有当时邀月仙尊的那么惊天动地,他身上汇了不少的信仰之力,雷劫比寻常的要轻松些,一日便成功渡过了雷劫,晋级了化神。 成为了现下修真界第二个化神。 得到消息的修士们都是有些懵的——修真界就这么突然的多了一个化神期。如果师少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话,魔界对修真界的威胁要少很多。 蓬莱阁这几日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毕竟很多修士都知道他们曾经将师少尘给逐出了师门,而现下,消失了许久的师少尘却一跃成为了修真界唯二的化神期。 即便处于修真界舆论的中心,蓬莱阁也并没有发表相关的声明,也没给当年那事一个说法。 修真界里头众人还在争得不可开交之时,主角师少尘早就隐了踪迹,直往中土地带去了。 这一切纷扰都没有传到时寒舟的耳朵里,她这会儿正在归元峰的洞府里修炼。 她这识海里头简直像一锅大杂烩一般,顶上飘着赤色的极品火灵根,散发着火红的光华,面前则是颗黑漆漆的珠子,纯粹的魔气包绕着,同灵气井水不犯河水。 左手边是重生时带过来的,现下已经被封印了的怨气,右手边是隐隐成了形的龙魂。 随着她修为的提升,识海里头的迷雾不断散去,但怎么样都看不到一点边界,好似这识海里头无边无际一般。 时寒舟这会儿走在昏暗的识海里头,脚步踏在地面上带起阵阵涟漪,随后站定在龙魂面前,静静的凝视了好一阵。 这龙魂只是堪堪成了形,体型颇小,恰好能缠在手上。一对龙角像嫩芽似的,身上的鳞片还很软,爪子也不够锋利。 她伸出手捏住了这龙魂的脑袋,纤长的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龙角,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哪怕魔尊殿下活了三百多年,也没见过有谁同她一样,同时能修仙修魔修妖的。加之她身上带着龙的血脉,几乎翻遍了所有与龙有关的典籍,也没法找到一星半点有关于龙的修炼方法来。 她就只能靠着磨出来的直觉,一步步的尝试——结果也还是不错的,起码已经凝出了龙魂来。 借鉴妖族修炼的方法,这会儿要经历的阶段应该是龙魂凝成龙丹,可时寒舟死死卡在了这一步上,持续这一阶段也已经一年有余。 一年之中,时寒舟用了许多方法想要进行突破,但哪怕有着上辈子的经验,也还是没有成功。 时寒舟这人倒是没有一点灰心气馁,反而还有些跃跃欲试。后面她将这龙魂翻来覆去的研究,脑海里头忽然飘过一个想法,被她敏锐的抓住。 她是不是缺了些什么? 可是具体缺了些什么,时寒舟又没法说得出来,只是一点隐隐约约的感觉。 她照例看了识海里头的这龙魂一番,随后松开手看它扭着长长的身子飞走。 忽然之间,识海之中无端生了波澜,她脚下的地面不知为何荡开了层层的涟漪。时寒舟垂首看着识海里头的变化,若有所感,离开识海,重新睁开了眼睛。 外面阳光正好,透过洞穴岩壁的缝隙星星点点的洒落进来。 时寒舟盘坐着,抬眼往外看去。她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呼唤,像是什么东西拨了一下她脑袋里的弦,漾开一点亲切的呼唤声。 她感应到了天昀剑的存在。 它好似也在轻轻的呼唤着她。 时寒舟毫不犹豫的起身往洞穴外边走去,她大步走到洞穴前的悬崖之上,百米之下蔚蓝的海洋一下映入眼帘,山风刮得很猛,但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能吹动。 她闭上了眼,全神贯注的感应着天昀剑的呼唤。 时寒舟上辈子是阴差阳错捡到的天昀剑,而且时间还要往后推不少,她没想到这会儿天昀剑的现世会如此早,而且还同她产生了感应。 一只海鸥扇动着洁白的翅膀,划过湛蓝的天空,逆着山风,朝着时寒舟站的位置俯冲而下。 恰好扑到时寒舟面前之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对幽深的绿色眼眸直将海鸥吓得紧急扑腾翅膀,落了几根羽毛,拐弯跑掉了。 时寒舟站在悬崖之上,垂眸看着底下不断冲刷着山体的海浪。 她感应到了天昀剑的位置——那是万里之外的姑射山。 时寒舟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她上辈子就是在姑射山北边捡到的天昀剑。 天昀剑是一定要去寻的,时寒舟忽然想起了姑射山的龙神祭,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十年一回的龙神祭应该就在最近举行。 龙神祭是姑射山一带最为盛大的节日,上一次由于刚好碰上大晋皇朝的巫蛊之祸,所以办的规模不大。而这次龙神祭的规模肯定不小,四方之人都会汇聚其间,祭拜龙神来求今后气运。 鱼龙混杂,倒是也方便时寒舟行事。 时寒舟御剑飞离了修炼的地方,朝归元峰顶上飞去。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姑射山禁地,出现了一位眉眼肃穆的老太太,头上插着一只龙形的宝钗,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 这老太太面容苍老,但丝毫不影响脚下健步如飞,她背着手,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却如履平地。 她身后的女子身高将近两米,一身肌肉精壮,后边背着两把锋锐逼人的斧头,斧柄之上是盘曲的金色龙纹。 这片禁地没法飞行,只能一点点爬上去。 但两人速度快得惊人,不过几息就到了禁地的山顶之上。 自这山顶往下望,可以看见连绵的群山和锋利的沟壑,而这些沟壑两边的悬崖出现得十分突兀,像是什么外力将群山竖着削平,将灰白的山体裸露出来。 可如果仔细看这些沟壑蔓延出去的曲线,会发现其有如连绵的龙身一样蜿蜒出去,甚至还能寻到龙头龙爪的对应位置。 这里是真正的龙升之地。 修真界的人大都知道龙神的飞升之地在姑射山以北,但这不过是姑射山刻意引导的结果。 龙升之地其实就在姑射山禁地之中。 两人一上到山顶便发现这顶上耸立了万年的巨石裂成了两半,中间正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老太太走上前,背着斧头的女子紧随其后跟着上前去。 老太太弯下腰来,盯着面前这把剑好一阵子,没有出声。 女子在后面低低的喊了一声宗主。 只见这位向来严肃的姑射山宗主扭过头来,少见的露出一点笑意,就连脸上的皱纹好似都松弛了些。 她缓缓道:“万年了,我们姑射山可算等到人了。” 第70章 识海 这些时日里,时寒舟总是觉得楚逝水心事重重,做事心不在焉,倒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是奇怪,她站在楚逝水十步之内,却没能捕捉到他的一点心声。 平时站在楚逝水旁边,总能听见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心声,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这会儿他明明在思索着什么,却没能听见他的心声,四下安静得很。 时寒舟站在庖屋之外看了多久,楚逝水就在里边低头看着糊了的锅多久,全然没有注意到外边的人。 他眉眼微微的皱起,一头长发不似平常束起或者扎成辫子,就这么披散下来,散至胸前。 自从上次同这系统撕破脸还遭了雷劈之后,无论楚逝水再怎么呼喊脑海里的系统,哪怕是用原书男女主做幌子,再没能得到这系统丁点的回应。 这系统半点智能都没有,不像是那些小说里头颇为人性化的存在,无聊时还能陪宿主解闷,而是时不时在楚逝水脑海里头突然出一句声,出声之前还有阵漫长的滋滋声响,滋得楚逝水脑壳疼。 没对他起到半点的辅助作用,还有那些含糊其辞的交代,让楚逝水一开始就对它产生了怀疑。 楚逝水现下还没能寻到这东西的具体位置,但这玩意儿在他脑海里头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说不得在什么不能出差错的重要时刻就跳出来作妖。 他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为何会穿越到这修真界里头来的缘由,真的就只是一场巧合? 楚逝水不由自主的将原书情节和他这些年的经历和了解进行比较,发现了很多出入。当然,现下剧情的变化也可能是由于楚逝水的到来所引发的蝴蝶效应。 但楚逝水隐约嗅到了些不对劲的味道。 时寒舟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她倚着庖屋的门扉,朝呆站了许久的楚逝水抬了抬下巴: “你到底在看什么?” 楚逝水骤然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锅已经糊了许久,几缕黑烟扭着腰往上窜,整个庖屋都弥漫着一股焦味儿。 时寒舟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抬手给他那锅连同整个庖屋施了个清洁术,将黑烟和焦味一扫而空。 见楚逝水散下来的头发沾了油烟,她又给他一头乌发施了术法,末了看了一阵还是觉得不妥。 她抬腿朝楚逝水走过去,绕到他的身后,抬手捧起他的一缕发丝。 这一头长发如云似雾,如同一幅泼墨的山水,摸起来像是云锦般顺滑柔软,从时寒舟指缝中溜走。 羊脂玉一般的指尖带着些冷意,时寒舟垂着眼眸,将楚逝水垂到衣襟之前的发丝往后拢。 她的指尖一不小心划过了楚逝水白腻的颈脖,凉得他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寒舟,你在干嘛?” 时寒舟手上动作不停,没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反问起了他:“怎么最近都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以手为梳,捋过楚逝水一头漫漫长发,随后拿出一条金色的发带,替他在脑后简单绑了个低马尾,几丝刘海由于不够长,散在楚逝水两颊。 意识到时寒舟是在给自己束发的时候,楚逝水懵了一瞬,随后一颗迷茫的心忽地落到了实地来,化作涓涓细流流淌出去。 他原本下意识的就想说无事,可话到了嘴边却道:“我……觉得我的识海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闻言,他身后站着的时寒舟眼眸倏忽眯了起来,她心里头隐隐浮现了一丝猜测,牵着楚逝水的手腕将他带到了外头的凉亭里。 楚逝水不知道时寒舟想做些什么,只得顺着她往外边走。 两人坐定在凉亭边上的吴王靠上,时寒舟眉眼之间是少有的严肃,她掀起眼眸看向面前的楚逝水,启唇问他: “师父,我能进你的识海看看么?” 楚逝水一时间没有想到其他的东西,只是道:“我搜过好几遍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时寒舟回他:“也许我能发现些什么呢?” 楚逝水一向对时寒舟没什么底线,加上这些日子有些浑噩,脑子没有多清醒,见她坚持也就轻易答应了她。 “那你进来吧。” 时寒舟如此轻易得了应允,不由得愣了一下,而后还是缓缓抬手覆到了楚逝水的眉心之上,掌下的肌肤凝滑至极,带着温热。 她喉头动了动,无端也觉得有点紧张起来。 楚逝水想着徒弟的神识还要比他弱不少,特地压制了一些自己的神识,想要缓缓将时寒舟的神识引进自己的识海之中,以免伤到了她。 结果时寒舟的神识一进入他体内的时候,楚逝水搭在靠背上的手猛地抓紧了这根横木,游走在积雪盈盈的肌肤之下的淡青色血管突了出来。 一股可怕的神识顿时将楚逝水浑身上下笼罩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楚逝水回想起了当年经常做的那个噩梦,自己被一条巨龙一口撕碎。他几乎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 然而这可怕的气息没有持续多久,就只是一瞬间,楚逝水手背上的青筋刚显露出来便又收了回去。 快得好似只是他产生了什么幻觉。 楚逝水当然不会怀疑这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息同时寒舟有关——因为这会儿,魔尊殿下正睁着一双无辜又带着点担忧的绿眸,朝他看了过来。 但实际上,一脸无辜的罪魁祸首正在心里头摸了摸鼻子,寻思着自己怎么会忘了掩藏好神识的异常。 刚刚那股气息只是停留了一瞬,并没有伤到楚逝水。他没缓多久,便牵起时寒舟的手,小心带着她去往自己的识海。 白光将他们俩的神识包绕在其间。 光辉尚未散去,时寒舟便感到了铺天盖地的严寒冲她奔袭而来,冰雪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直往她身上砸来。 而旁边的楚逝水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一切冲她袭来的风霜雨雪顿时都化作了温柔的风,拂过了她白玉般的脸庞,吹起她的发梢。 光芒一点点散去,时寒舟终于看清了楚逝水这识海里头的模样——千里冰封,巍峨的冰川连绵不断,冰峰雪峦尽收眼底。 苍茫古老的冰川之上,大雪肃穆的飘下,天地之间都是一片白茫茫,遮住了前路。 厚重的雪没能落到时寒舟的身上,一靠近她便自动消散了开来,刺骨的寒意被彻底隔绝在外。 她扭头看向旁边的楚逝水,只见他轻描淡写的一抬手,大雪骤停,雪花悬在了空中。纤长秀丽的五指往下一按,雪花便像得了指令一般,纷纷砸到了地面上。 风雪停了,露出碧蓝如洗的苍穹来。 此时视野开阔,时寒舟抬眸朝远处那座直耸云霄的冰峰看过去。这里没有太阳,但是有着照亮一切的光辉,那冰峰在光下折射出淡蓝色彩,高耸得像一道天柱。 时寒舟也是第一次进到别人的识海里头,这里固然辽阔,但若飞得够高,还是能勉强看得到边界的,不似她那般看不到边界,还笼着无数迷雾。 “寒舟,往这边来。”楚逝水走在前面,回头朝时寒舟招了招手。那根金色的发带垂在他的马尾上,在白茫茫的天地之中颇有些显眼。 但要论显眼也还是时寒舟这个一袭黑衣的,像是雪白画布之上沾的一点墨汁。 她抬腿跟上楚逝水的步伐。 冰川之上,一白衣一黑衣并肩而行。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或是御剑而飞,一直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两人行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冰峰底下,时寒舟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有点熟悉的气息,她站定着仔细分辨了一番,发现这股若隐若无的气息跟她龙魂的气息十分接近。 楚逝水发现她站定不动,朝她走了过来:“是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时寒舟神色古怪,冲楚逝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而后顺着感觉一路往前走,黑色的长靴踏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一路转悠到冰峰底下的一个洞窟处,这入口须得猫着腰进入,过了一段窄道之后便是豁然开朗,里边是一个极大的冰窟。 光芒透过层层寒冰的剥削,进到冰窟之内的所剩无几,但可以看见显着盈盈蓝光的洞壁。顶上是无数尖利的冰柱,时不时就会砸几根下来。 楚逝水自然也检查过这地方,刚想开声,便见时寒舟正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弯腰眯着眼去看那方厚厚的冰层。 他也走了过去,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冰封在里头的一颗东西。 这玩意儿小小的一颗,周围发着点红光,不仔细看真的没法观察到。 时寒舟的手放在了离这东西最近的冰面之上,确认了这东西之上的气息——确实带着点龙息,但不是她的。 虽说并不是她的,但时寒舟总觉得这龙息带着一股熟悉感。 楚逝水抬手就想将这玩意儿弄出来,却被时寒舟抬手制止了。 魔尊殿下见多识广,意识到这带着点龙息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为了镇压什么而存在的,没让楚逝水贸然破坏。 她思索片刻:“师父,你探探这地下有没有什么东西。” 楚逝水按照她所说的,闭上眼一路探到最底部,除了寒冰之外,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时寒舟眉眼沉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背后的冰面,心想这不大应该,总会有些东西的。 两人寻了好一阵无果,时寒舟也只得从楚逝水的识海里头退了出来。 师徒俩的神识离开识海之时,在这绵延的冰川的最深处,一团树根样的东西正在地底之下缓缓蠕动着。 数道盘曲的树根卷成一团乱麻,于识海的最深处之中穿梭游走。 第71章 獠牙 师徒俩从识海里头出来之后,楚逝水看见时寒舟的面色有些不虞,倒是笑着安慰道:“没事,兴许是我感觉错了呢。” “说不准里面没有什么东西。” 时寒舟坐在楚逝水身边,闻言抬眼朝他看了过去,一双绿眸透亮,像是看透了些什么。 她想起了一月之前听见楚逝水的那句心里话,那会儿他好似就在同什么人在识海里头说话,再配合上刚刚的经历,时寒舟几乎可以肯定楚逝水没有对她说出实话。 她眯了眯眼,猜到了楚逝水脑海里头可能有个能同他沟通的存在。 这会是什么东西呢?她想。 一切都是从她的重生开始的,楚逝水是个异界来客,而她能听见他时不时的心声。现下的境况同上辈子天差地别,目前都在往好处发展。 如今又得知楚逝水这脑子里头可能有些什么,而且看起来他同这玩意儿相处得也并不融洽,不然没法解释楚逝水当时为何在短时间内亏空了身体。 时寒舟不由想:楚逝水脑子里那玩意会是什么,而这一切的根源又到底是什么? 她莫名升起一种被窥伺之感,就像是在遥远的某地,有一双眼睛跨过万水千山,正不怀好意的凝视着她。时寒舟不由得想起了秦闲死之前那没能说出口的话,她可不觉得那个人是江有涯。 时寒舟一手搭在靠背的那条横木上,扭头看了一眼夜幕将至的苍穹。 她并没有直接点破楚逝水的话。 一同在归元峰住了十几年,魔尊殿下相信楚逝水的为人,毕竟如果他真的不怀好意的话,十数年里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朝她下手。 时寒舟清楚他可能是有难言之隐,加上也怕打草惊蛇,她并没有非逼着他说出所有的真相不可。 她倚着吴王靠,朝旁边显得有些忐忑的楚逝水扭过头来,天地之间这会儿还剩最后一抹光亮,粉紫的晚霞在大片的黑暗之中刻下一笔,像是浮动在她的身后。 时寒舟低低嗯了一声:“要是出什么状况了,记得也同我说一声。”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要让我担心。” 楚逝水原本被时寒舟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这会儿见她好似没什么反应,方才缓缓放下心来。随后又听见了时寒舟补充的那一句,顿时觉着带着寒气的晚风都化作温柔的春风。 他的笑意在迎面的风中漾了开来,点头道了声好。 时寒舟垂眸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倒也是想起自己一开始想同他说的话了: “过些时日,我要去姑射山那边参加龙神祭。” 楚逝水听后一愣,掏出玉简,翻开一看,果然看见了近来师姐给他的一道讯息——问他这回能不能带着白玉京的弟子们去参加龙神祭。 之前经常带队的长老临时有些事没法去,仙盟这会儿又清闲得可以,楚逝水几乎是白玉京里头最闲的一个峰主,于是颜之遥便问了一下他。 楚逝水这些时日里倒是在想着怎么同系统斗智斗勇,忘了回复。 他这会儿朝自家徒弟看过去,见她手撑着下颌,正往远处的海看过去,一双翠绿瞳仁有如夜间爬上墙头的绿钱,带着些看不透的真切。 漆黑夜色将她的肤色衬得很白,像是什么泛白的剪影一般。 哪怕靠在着吴王靠上,她的肩背依旧挺得很直,肩宽腿长,一身流畅的肌肉藏在黑袍之下。 楚逝水感到很宽慰,虽然他这个师父不太称职,很多东西都靠时寒舟自学,但他真的将能给的都给了她,也成功让小舟度过了还算过得去的一十五年,顺利长大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这人想要得不多,哪怕当年突然发现自己从个社畜一下变成了修真界里头的仙尊,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强大修为,他也只是兴奋了一阵子,随后生活该咋过咋过。 如果说楚逝水曾经真的是被掏空心肝脾肺肾的一具皮囊,那么在时寒舟那些并不经意的陪伴里,她一会儿给他塞个心,一会儿给他塞个肝——其实已经快要将他这具皮囊底下缺失的东西填满了。 楚逝水是个知足常乐的人。 楚逝水本来就是为了时寒舟而来,现下同她相伴了那么多岁月,哪怕今后要离场,也是心有所慰的。 【小舟现在已经长大了,就算以后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我心里头也还是有点宽慰的。】 时寒舟正看着那一轮从海面上升起的皎月,冷不丁的听见了楚逝水这么一句心声,猛地扭头看向他。 楚逝水好像只是想了这么一下,见时寒舟扭过头,开口问她:“不然我们这回一起去龙神祭?” “师姐这边想要我带队去姑射山——话说这龙神祭十年一回,之前由于巫蛊之祸我们师徒俩没去成,这回一起去罢?” 显然刚刚那个心声在楚逝水脑海里也就停留了那么一瞬,却教时寒舟整个人都低沉了下来,那点戾气涌上心头,几乎要从她的眼眸中显露出来,被她半垂着眼帘压在了眼底。 初升的月华本要落在她身上,却同她擦肩而过。 龙天生的恶劣占有欲再度在时寒舟身上发挥功用——她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的所有物。 若是让魔尊殿下寻到了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这一切,必定要让他千刀万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逝水倒是一无所觉的坐在一旁,他说起龙神祭便有点兴奋:“我听闻龙神祭繁华盛大得很,届时姑射山会开放让宗外之人进入,百万人一齐示龙神,想想那场面就热闹得很!” “姑射山下还会有各种庆典,什么游龙,点龙灯,游龙船之类的……” 楚逝水一拍大腿:“哦,还有龙须酥,龙糕之类的美食,听闻味道妙极!” 凉亭上边的笼灯亮着,洒下馨黄的暖光,落到楚逝水眉飞色舞的脸上。他湖蓝色的眼眸里掺着细碎的光芒,好似夜空之中缀着的那繁星点点落入了他的眼底。 暖黄的灯光同冷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细流般淌过楚逝水那一身浅色的宽松云锦长袍,衬得他气质出尘,郎绝独艳,好似一只夜里独立山涧之上的白鹤。 时寒舟觉得这人有时候就像是一川溪水,长流长新。 她的眼神落在楚逝水那霞姿月韵的眉眼上,一点点划过他秀丽的眉梢,往下仔细看过他如海般湛蓝的眼睛,顺着挺直漂亮的鼻梁一路向下,最终停在那张朱唇之上。 时寒舟的眼神带着点侵略意味,像是要用眼神将楚逝水的脸庞拓印下来,刻在脑海里。 魔尊殿下看着面前的师父,忽然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她好像触到了心里头的什么东西,看着眼前带着笑的楚逝水,不由得眯起一对眼睛—— 想把这人抓紧在手里。 掐住他的颈脖,让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仅仅来自于她。 等什么时候把江有涯给弄死了,就把楚逝水带到魔宫里去,拿上那些亮晶晶的镶满宝石的链子将他死死绑缚住,一辈子做她的槛花笼鹤。 到时候,哪怕他想死,魔尊殿下都不会让他如愿。 东郭先生心软捡回来的那匹狼,终于在某个月夜,露出了一点锋利的獠牙来。 第72章 猫鱼师徒日常 七星峰东边的竹林四下幽静,里头伫立的一个凉亭坐了两人,忽而风起,卷起几片萧瑟竹叶。 外头正倒插着一把环首刀,刀刃平直,锋面斜收,寒光逼人。环首之上坠着一丛暗红流苏,而流苏上头是一颗圆润透亮的白玛瑙。 流苏看起来颇有些年头,随着吹过的风往一边斜去,一片竹叶恰好被风送到刀刃前,轻易被一分两半。 这会儿周围没有人,姬清欢一手刷着玉简上的论坛,一手拍着大腿,咧着嘴笑得后槽牙都能教人看见。 练完刀之后的姬清欢脑袋乱糟糟的,头上顶着几根呆毛,乌黑刘海胡乱披散着,垂着脑袋看着玉简,笑得前俯后仰。 “他们的留言也太有意思了吧!” “真没想到我的话本还挺多人看的!” 那个在论坛上连载话本的吃螃蟹的家伙就是姬清欢。 一旁的萧青云倚着红漆柱子,两手枕着脑袋,修长的两腿则搭在凉亭靠背的横木上,鸦青色的衣摆斜着坠下来。 他垂着眉眼,安静的将视线落在外头的竹林里。 姬清欢忽然凑了过来,将手上的玉简直往萧青云脸上怼:“云朵,你快看这人写得什么!” 萧青云的思绪被她搅扰,只得将视线落在了怼过来的玉简上,只见上面写了什么:“不知春!你知道吗,今天我家着火了!我找呀找都没能寻到是什么东西燃起了火,后来你猜怎么着,原来是我的心在为你熊熊燃烧——速速更新!” 不知春是姬清欢写话本时另起的别名。 萧青云看完这段话后,完全没如姬清欢想象的一般笑起来,而是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个混账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还心为你燃烧——我还敢一把火把他给烧了呢。” “哎呦——”姬清欢见他完全找不到这话里头的笑点,将玉简收了回来,“你这人也太较真了,大家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 姬清欢把萧青云垂下来的衣摆往旁边挪了挪,而后一屁股坐在这吴王靠上,脑袋稍稍往后一仰,便枕在了萧青云的小腿上。 萧青云垂眸剜了她一眼,腿却没挪开。姬清欢只当作没看见,乱糟糟的脑袋动了动,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低头继续刷玉简里的论坛。 “云朵,这话本这么热门,你的功劳才是最大的——你画得那些图可真是惟妙惟肖!” 姬清欢在论坛上连载的话本同平时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不同,里面的女主角开篇的时候是个普通的凡人,却不甘平庸,一路抓住机会往上爬,乘青云而起,在乱世而出,最终成了开创新王朝的女皇。 当然,里边还有女主同她那一二三四……一共十多位侍君的风月故事,描写得细致入微,文笔缠绵,教人看得面红耳赤。 其实别的话本这种情节也不在少数,毕竟这类情节大家都喜闻乐见,可——姬清欢的话本它图文并茂啊! 不仅图文并茂,这避火图还画的那是一个活灵活现。几笔就能勾就每位侍君的姿态和特点,或柔或媚,或刚或强,形象跃然图上,而且每次的姿势和道具都不同,描绘十分大胆露骨。 说起来这个萧青云就脸黑,抱胸移开头去,冷冷质问道:“难道不是你这个家伙逼着我画的?” “我哪有?”姬清欢抬手安慰的拍了拍萧青云的腿,“靠手艺吃饭咱不丢脸——你得承认你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 “你看——我就那么轻轻一点拨,你就能画出那么缠绵悱恻的图画来。” “这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萧青云回了她一句:“画这些图……屁用没有,算什么天赋异禀。” “怎么不算!”姬清欢坐直了身子,睁着一对凤眼,指着凉亭外边插着的环首刀:“咱们入白玉京之前,你不就是靠着画美人图给我送了那么一个玛瑙流苏么?” “我可珍惜了。” 萧青云随着她的手指看向环首刀上那丛流苏,又不说话了。 盘踞脑海十年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看你自己,从前竟然沦落到要去画这些污糟玩意儿来讨生活的地步。】 【还有那段当乞丐的经历——你本来不需受这些苦。你本该是受到人人仰望的天之骄子,结果落到这么个地步。】 这苍老的声音又变得循循善诱起来:【孩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真正的关心你,只有我真正的在为你打算——】 【可是你不听!】 【你难道想这辈子只能当他们身后的一个影子,永远无法站到这些人面前么?】 【你就只能靠着那些不入流的图画——去给姬清欢这个金尊玉贵的公主送一个寒碜的坠子?】 萧青云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点,脸色在姬清欢看不到的地方沉了下来,他眉眼变得阴鸷: 【啰里啰嗦。】萧青云冷冷回道。 苍老的声音没有停下,继续道:【天昀剑会在姑射山出现,你这回去参加龙神祭,到时候我就想办法让你接近这把剑,你强行将它契约就行。】 【要是你这次还不成功——你就当你的臭鱼烂虾去。】 一旁的姬清欢完全不清楚萧青云此时的状况,她第无数次点开那篇?猫鱼师徒日常?的连环小画,却还是没见这个叫“教主”的画者更新,只能往上又翻了翻。 这连环小画是她未曾见过的画风,用色温馨,笔触可爱,非常治愈人心。 开篇是一片有着接天莲叶的池塘,一尾小白鱼恹恹的在水里游着,尾巴上有着一抹亮眼的蓝色。 他无聊的吐着泡泡的时候,突然见到了池岸上一只流着血的小黑猫——她有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正蜷成一团,尾巴贴紧身子。 小白鱼连忙跃出了水面,凭空出现了一只鱼缸——他跃进鱼缸里,操纵着鱼缸飞到了绿眼睛小黑猫的身边。 他将几滴水小心洒在了小黑猫的身上,随后便见她的伤口迅速恢复了。 为了照顾奄奄一息的小猫,小白鱼将自己池塘里的莲藕和水草给她吃,可是小猫吃到水草的时候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把小白鱼给吓坏了,鱼缸着急的绕着小猫飞着转圈。 一猫一鱼熟悉一点之后,小白鱼又带小黑猫去买衣裳,把小黑猫当衣架子给她换了一件又一件。 后来,小黑猫终于在小白鱼的照料下恢复了伤势。小白鱼想着她会离开,毕竟他们一个生活在岸上,一个生活在水里,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猫要吃肉,要回到她那个精彩的世界里头。 可是小黑猫没有走。两只毛茸茸的爪子抱住了小白鱼的鱼缸,一双绿瞳盯紧里面的鱼。 小白鱼劝道:“可我这里只有莲藕吃。” 但小黑猫还是道:“我留在这。” ………… 姬清欢再次被温柔治愈的画风萌得一脸鼻血,在最新的小画底下留了言:“教主!你知道吗,今天我家着火了——” “速更速更!” 她刷起论坛的时候,发现不少修士都在讨论即将举行的龙神祭,扭头朝上边的萧青云看过去: “不久之后的这个龙神祭你会去参加吗?” 姬清欢到时候会同她的师父一道去,但是萧青云的师父是宗主,平时宗内事务忙的很,应该不会出席。 萧青云这会儿刚结束同脑海里头那声音的对话,藏好了眼底的戾气,垂下眼眸朝姬清欢看去:“应该会去。” “哎——”姬清欢看着手里头的玉简,忽然惊呼道,“今年是邀月仙尊带队,时师姐应该也会一起去哎!” “哇塞,感觉好期待!” 姬清欢正高兴着的时候,萧青云闻言却瞳孔微沉。 —————— 三周后,白玉京众弟子汇到了白玉峰的广场上,准备去往姑射山参加龙神祭。 广场上熙熙攘攘站满了人,不少弟子实在没地落脚,就只能御着剑悬停在上空。 但这丝毫不影响弟子们的心情,大家聊得火热,去过龙神祭的弟子跟别人将这盛典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勾起了年轻弟子们的好奇心。 在人潮汹涌的广场里头,却有片地方显得有些空旷——无他,里面站着的是白玉京弟子们口中最不能惹的师姐时寒舟。 她站定在那里,身姿修长挺拔,一身黑金龙纹长袍衬得她金相玉映好似神人,墨发一丝不苟的高束在发顶。 可那气势锋锐逼人,威势甚至要比上面的邀月仙尊还要更甚,加上弟子们私底下的口口相传,大家都不太敢靠近这个师姐。 拥挤的广场就这么出现了一小片空地,就连时寒舟头顶上也无人敢御剑悬停。 萧青云站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勉强看到了时寒舟的身形。 他脑海里的声音再次蛊惑他:【现在是个好机会,你只要去触碰一下她,用我教给你的法子——你就能获得她身上的一点气运。】 【你不知道这个时寒舟的气运有多惊人——你就那么轻轻的碰一下,拍一下她的肩,得到的气运绝对要比你以往所得要多得多。】 萧青云抿了抿唇,抬腿从人群中朝时寒舟的方向走过去,拨开挡着路的弟子们。 时寒舟的身影越来越近,萧青云斜着身子从白玉京弟子们中间挤过去,他几乎要看见时寒舟衣袍上金色的暗纹,在阳光之下散着流光。 他走进了时寒舟旁边那个几乎无人的圈子。 时寒舟正背对着他,抬首凝望着那高台之上的人。 【现在是个好机会,快——拍一下她的肩!】 脑海里的声音仿佛比萧青云还要急切。 萧青云终于靠近了时寒舟,他抬手便要落在眼前人的肩上—— 可时寒舟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萧青云抬手的那一瞬转过了身,而萧青云甚至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冰冷的眼神一下子就落在了萧青云的身上,他心里一沉,抬眸刚好对上时寒舟那对幽深的绿眸,像是被什么猛兽盯紧了一般。 萧青云没忍住退后了一步,心里发凉,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师姐……你见过姬清欢吗?” 时寒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带着一点玩味,周身的气势几乎将萧青云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只一会儿她就挪过了视线,转身重新朝高台之上的楚逝水看过去。 萧青云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记,姬清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萧青云,你怎么走这来找我了?” 姬清欢给了萧青云一个眼神,将他连拖带拽的给弄走了,等到回到人群里的时候,她没忍住问道:“萧青云,你难不成是想要在这里跟时师姐打一架?” 她夸张道:“你脑袋绝对会被打爆的!” 时寒舟没在下边站多久,随后便朝高台上的楚逝水飞了过去,心里想着这个萧青云有点问题,要注意一下。 第73章 姑射山 楚逝水这会儿正在同几位长老掌控着局面,负责清点人数的弟子们相继传来讯息。 下边乱糟糟的弟子们被分为了好几个队伍,拥挤的广场没过多久便变得有序起来,在上空御剑悬停的弟子们也落了下来。 时寒舟这会儿也落到了楚逝水的身旁,淡淡扫了底下那些弟子一眼。 整装待发以后,数十架庞大的云舟便从白玉峰底下飞了上来,云舟底部呈梭形,张着流畅巨大的洁白翅翼,悬停在了白玉峰的顶上。 过于庞大的身形几乎遮天蔽日,整个白玉峰上的广场都变得黯淡起来。 弟子们按序上了云舟之后,楚逝水站在主舟的甲板上一声令下,白玉京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启程。 白玉京和姑射山的位置一南一北,中间还要纵穿整个大晋皇朝,举行龙神祭之前,白玉京也需要提前知会凡人朝廷获得允许,这才能从大晋皇朝顶空飞过去。 云舟的速度并不算慢,从白玉京出发,不到两天便能到达姑射山。 出发时的天气不错,云舟的高度与白云同高,能将下面的景色看得很是清晰。 大地绿意葱茏,纵横的河流看上去像是大地之上缠绕着的细线,有时候还能看见遍地的禾田,还有穿梭在田间的渺小身影。 有些弟子出生便在白玉京上,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伸出一只白嫩无瑕的手,指着那些寻常的禾田发出惊呼。 甲板上的风不小,但是没能掀动楚逝水的衣角,他背着手站在云舟的边沿,垂眸安静的看着底下的秀丽景色。 越往北走,峰峦便愈多,平原则愈少,连绵起伏的山脉好似盘踞蛰伏的巨龙,缓缓显现在他们面前。 这会儿山势并不险峻,景色一派幽静,水软山温。前边出现一面极高的瀑布,水势浩荡,远远便能听见如雷般的水声。 这瀑布的顶上直冲云霄,要比云舟飞行的高度还高些,从底下仰望的话倒真像是九天之上一泻而下的银河,白茫茫的无数水流,顺着峭壁激流而下,又被猛烈的山风掀飞一部分,成了浓重的水雾。 云舟从瀑布面前飞过时,缭绕的云雾之中汇满了水汽,被山风掀飞的水珠像是在周围下起了一阵朦胧小雨。 楚逝水一袭月白色的宽袖长袍,就这么站在了烟雨朦胧之中,缎绸般的长发半披下来,乌黑发丝在雪白衣裳上蜿蜒。 站在他背后的时寒舟有那么一刻觉得,眼前这个人也像是这飞流而下的水一般,也许有一天会从指缝中溜走,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她抬起长腿,上前几步,伸手握住了楚逝水的手腕。 指尖微曲,用了几分力。 抓住了。 正在赏景的楚逝水一顿,扭过头来看向她,一双眼睛湛蓝得好似头顶上的苍穹:“寒舟怎么了——这瀑布的水汽这么大,你怎么不拦着点。” 时寒舟没有施法给自己升个护罩,就那么站在楚逝水的旁边,铺天盖地的水珠打到她的身上,发丝被狂风吹拂勾连在一处,衣袍猎猎作响。 水珠就那么顺着她白皙脸庞往下滚落,一直落到衣襟处,又往下渗了几分。她一对绿眸淡淡的,掩在浓郁的水雾里头。 楚逝水抬手给她弄掉水珠,随后又给她升了个护罩。 最后他抬起那只被时寒舟紧紧握住的手,带着点无奈道:“寒舟啊,你再用力,为师的手就要发青了。” 时寒舟往他手上瞄了一眼,听话的放松了一点,却还是握住他的手腕。 她喉头动了一下,忽然出声道:“如果我犯了什么错,你会不会把我逐出师门?” 楚逝水一听她这话就愣住了,一双眼睛微微瞪大:“怎么了寒舟,你犯了什么错吗?” 他声音放低了点,像是在说悄悄话:“你是不是没给那小老头菜钱?我知道那老头脾气差得很,可咱们钱还是要给的——” 时寒舟那点忐忑立刻教他散得无影无踪:“……没有。” 她不死心的追问:“如果我杀了人呢?” 楚逝水闻言那嬉皮笑脸淡了下去,倒是出奇的平静:“我手上也沾了不少血,不过我相信,如果你杀了人,那人必定该死。” 他认真道:“如果你犯了什么错,那我们师徒俩就一起承担,我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我相信你,寒舟。” 时寒舟闻言一愣,蓦然对上楚逝水那双柔和的眼眸。 他们在穿越大晋皇朝北部的崇山峻岭之后,终于在第二天的晌午到达了姑射山下。 龙神祭就在今晚拉开序幕,此时姑射山下已然是一片车马喧阗之景,远远便可看见姑射山底下那条用木制结构搭就的巨龙,身长数千米,龙头高昂,长须飘逸,高高衔着一颗龙珠。 龙身整体呈现鎏金色,在太阳底下近乎刺眼,龙鳞片片分明,做工活灵活现。 此时不仅有白玉京的庞大云舟,还有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飞舟,密密麻麻停在了姑射山外边。 云舟不是谁都能坐得起的,不仅本身价格高昂,每次所要使用的灵石也十分惊人,白玉京是四大宗门里头最有钱的那个,自然一挥手数十艘云舟不在话下。 但显然昆仑墟就没这样的排场,只能利用十几艘小型的飞舟,将那些实在御剑不了的年轻弟子们送过来。更多的昆仑墟弟子还是直接大老远御剑飞来的,说不得还得捎上个师弟师妹。 虽说昆仑墟的确是四大宗门里头最穷的,但相较于那些更小的宗门,待遇也是还要好一些的。有些小宗门无法付起飞舟的费用,就只能让可以御剑的弟子们带着师弟师妹一并飞过去,有些凡人完全就凭两腿走过来的。 万水千山,好似都挡不住这些人的热情。 楚逝水倒是在天上看到了熟人,随千里御着剑,肩上背了个小布包,脖子上挂着个树袋熊似的小师妹,后边的师弟紧紧抱住他的腰,三个人一起挤在他那不到巴掌宽的剑身上。 随千里带着师妹和师弟,御剑倒是老实平稳了不少,生怕师妹师弟给他吐一身。 他也看见了云舟之上的邀月仙尊,过来打了个招呼:“仙尊大人,好久不见。” 随千里也朝旁边站着的时寒舟看了过去,差点没认出当年这个孩子,变化实在是太大:“时道友,仰慕已久,什么时候找个机会,我俩切磋一下?” 时寒舟淡淡的将视线挪到他身上,轻微的颔了颔首,算是应下。 随千里这话刚说完,怀里头的小师妹伸手拽了一把他垂下来的头发,扯得他哎呦一声,连忙把自己的头发从师妹那魔掌里给抽了出来。 他笑得两颊的酒窝都显现了出来:“二位见笑了。” 楚逝水温和的朝随千里点了点头,出声道:“钱宗主这次可会出席?” 随千里还是第一次见到邀月仙尊如此和蔼的态度,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倒也没隐瞒,同楚逝水一五一十道: “姑射山从我们昆仑墟订了一大批灵兽,要在龙神祭的盛典上做宴席,我们宗主前几天就已经到这边来了。” 楚逝水还没同随千里说上几句,忽然听见底下人的惊呼声,他们顺着别人的视线看了过去,见到了云层之上出现的那些庞大云兽。 云兽体色洁白,有着宽阔的两鳍,又被称为云上鲸。它们在白云之上穿行着,顶上站着的是来自于蓬莱阁的弟子们。 云上鲸非常温顺,一路停到了他们面前。 倒是没想到,这回蓬莱阁的宗主乌重山也来出席这次的龙神祭,平日里乌宗主深居简出,倒是很少会参加这类庆典。 乌重山倒是径直朝楚逝水这边飞了过来,身上裹着的那件绿莹莹的袍子在阳光底下绿得发亮,看起来精气神还算不错。 他笑道:“楚盟主,好久不见。” 楚逝水也笑:“的确有数年未见了,乌宗主。” 乌重山倒是把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时寒舟身上,睁着一对乌龟眼将她打量了一番:“这位就是贵徒了?” 乌重山虽说看起来还算和蔼,但当了三千年宗主,即便并不刻意,威势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挡的。可时寒舟就这么淡淡的回看了过去。 而且就这么直勾勾的看向这乌龟爷爷的绿豆眼,也不说话。 时寒舟看了一阵这龟妖的眼睛之后,又将视线下移,瞄了一眼他的手,上面长满了茧子。 她总觉得面前这个乌重山有点古怪。 楚逝水见到徒弟不出声,替她答道:“这是我徒弟,名叫时寒舟。” 乌重山笑道:“这孩子年少有为啊,十岁的金丹,这事迹就连老朽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楚逝水点头承认:“我们寒舟确实非同寻常。” …… 姑射山现下对所有人开放,无论是外宗之人还是凡人,都能进入姑射山宗内去参加祭典。 今晚龙神祭会以示龙神这一仪式开篇,紧随其后的便是龙神祭典,到时候可能会有百万人的参加,即便是修真界大比都少有这般盛大的场面。 姑射山的宗主谢戟正忙活着安排今晚祭典的布置,于是便派了她的徒弟来安排这些外宗来的修士。 谢戟的大弟子莫徽,这名号在修真界里头几乎无人不晓,她是这一代修士里头最突出的一位。不到百岁,修为便已经到达元婴。 而且还是个比较少见的斧修,手拿一对双龙斧,当年把声名鹊起的随千里给从擂台上掀飞了出去,以斧之一道击败了公认为攻击性最强的剑道,夺得了这一代修士的魁首称号。 她身形高大,近乎两米,隐在衣袍之下的肌肉发达,肩膀要比寻常人宽上不少,夸张点的说,这位大师姐肩上能跑马。 就连时寒舟站到她身边,都显得瘦弱了几分。 好吧,其实谁站到莫徽身边都是一副蒲柳之姿。 莫徽虽然身形高大,但是眉眼却非常和气,自有一股中正之气。行事也非常有条理,考虑仔细,礼数也格外周全,颇有古风,看来说谢宗主在培养莫徽成为下一任宗主的传言也并非全虚。 她非常迅速的就安排好了各个宗门的落脚点,带着他们进入姑射山。 “诸位请随我来。” 第74章 一生顺遂 姑射山是四大宗门之中最为古老的一个,其底蕴深厚,远超常人想象,几乎囊括了断代万年多以来的历史轨迹。 远看便能见那重阁巍峨,高楼渐起,于隐隐绰绰的飘渺云雾中显露身形。 游廊曲折,雕栏玉砌,颇具古意。 云端之上有仙鹤展翅盘旋,迎面的清风送来清脆的鸣叫。 若说白玉京的建筑求的是雅致繁美,姑射山之上的便是古朴大气,一砖一瓦都沉淀着时光,记录下了沧海桑田的痕迹。 莫徽一边带着他们前往举行龙神祭典的地方,一边给他们介绍着两旁的亭台楼阁。她这大个子说起话来非常柔和,将姑射山的历史在宾客们面前娓娓道来。 整个姑射山都装点得十分喜庆,不少大殿外头都挂了一串串的红灯笼。时寒舟抬眸看着面前这些雕梁画栋,心里头却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来,还伴着那么一点亲近。 姑射山好似对她有着什么吸引力,时寒舟在莫徽的声音中扭头朝游廊之外看过去,巍峨的山脉映入眼帘,艳阳悬在苍穹之上,炎炎的光辉普照着大地。 姑射山是一条庞大连绵的山脉,最中央有块平原,周围围满大大小小的山峦,而这平原传闻就是姑射山开宗祖师获得龙的机缘的地方,所以龙神祭坛就建立在这块面积不算太大的平原之上。 他们到达这祭坛之外时,日头往西边落了不少,由于旁边的山峦遮挡住了微微倾斜的阳光,平原之下已经没有光芒照到,显得稍有些黯淡,草木都变得幽深起来。 但是一点都不冷清,此刻的祭坛外头几乎人山人海,修士和凡人们都挤在一处,虔诚等待着龙神祭典的开始。 四大宗门的关系私下如何不论,但在外形象是一体的,姑射山这边自然给他们安排好了位置。 莫徽安置好三个宗门的宾客之后,便带着这几个宗门的宗主和长老们去见她师父,楚逝水循着礼数自然也得去一趟,时寒舟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便留了下来。 她坐在圈椅上,凝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少说站了数十万人,无数声音汇入耳朵里头,显得有些嘈杂。 但更多的是一种鲜活,每个人的眼底好似都带着光彩。 魔尊殿下其实也没见过那么多人集聚一堂,她不是个有什么信仰的人,不信神鬼。但这数十万人齐聚在一处,后续还会有不少人进场——起码会有百万之众,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甚至连族群都不同,却为了同一个信仰汇集到了一处。 这种感觉很奇怪,掺了些神圣又肃穆的气息。 时寒舟想起了家喻户晓的龙神传说,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想她这个有着龙的一半血脉的家伙,算是要给祖宗蒙羞了。 日暮西斜,天边飘来了赤色的彩霞,烈焰一般在天上燃烧。 龙神祭典一切准备就绪,就只待良辰吉时的到来。 楚逝水这会儿也回到了时寒舟旁边,讲起了钱来宗主:“刚刚去见谢宗主的时候,钱宗主也在那里帮忙,两位宗主都忙的很,我们都没敢叨扰太久。” 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了钱来的一些事情,便分享给徒弟听:“钱宗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昆仑墟里头大多是剑修,所以历任宗主都是剑修,可钱来不是,他修的是财道——想不到吧?” 他笑着:“听名字就可窥得一二——钱来嘛。听闻钱宗主年轻时好多次想要下昆仑,回去家里头继承商铺当个富商,结果每次都被他爹娘撵了回去,一气之下便择了个闻所未闻的财道。” “谁知他也还真适合这财之一道,修炼出奇的顺遂。不过他可不是什么财神爷一样的角色,应该说是个销金窟,修炼需要不少的金银财宝。” “后面他稀里糊涂当了个昆仑墟的宗主,昆仑墟实在穷得没法,哪怕钱来手里头有着不少商铺也没能补上空缺,剑修们实在需要的花费不少,愁得以往挥金如土的翩翩君子硬是成了个一毛不拔的秃头。为了省钱,修为也不得寸进。” 魔尊殿下当年是个现世宝穷鬼,识得穷滋味,听完楚逝水的话倒是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师徒俩交谈着的时候,吉时已到。 他们的位置不在这平原之下,而是在旁边的一座山峦顶上,能够俯瞰到全场。 原先嘈杂的人群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抻着脖子望向祭坛的位置,一时间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 百万人之中竟然无一人出声,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 此刻天边只剩一抹残红,夜幕沉沉的一头砸入人间。 忽然在某一刻,漫山遍野的灯笼齐齐亮了起来,喜庆热烈的红色一下子扑将开来,人间烟火化为赤色的光华,照亮了人们目之所及之处。 谢戟宗主头上戴着龙形金钗,穿着古老端庄的服制,整个人肃立在祭坛之上,她一对凤眼凌厉肃穆。 只见她一抬手,自她脚下的祭坛倏忽窜出一条金光粼粼的巨龙来,哪怕这只是一道虚影,那一声沉闷威严的龙吟还是惊住了不少人,几乎要在他们心头炸开。 神武的巨龙遍体金光,张牙舞爪,龙目灼灼,向凡人展示着祂的身姿,一路咆哮着直冲云霄而上,击碎暗沉沉的夜色。 璀璨的金光同灯笼赤色的光芒缱绻,落到了时寒舟眼底,她站起身,一双绿眸静静的看着那条幻化出来的金龙,面前的一切美得惊心动魄。 金龙腾飞着入了云端,祭坛之上金光大作,周围几乎亮堂如白昼——示龙神仪式十分顺利。 人间若要兴办什么大型的盛典或者在某些重要场合之下,都是需要示龙神的,示完龙神之后方才是正题。 祭坛泄出刺眼的金光,时寒舟忽然也感受到了点什么,她收住了右掌,不动声色的将右手贴在衣摆上。 她缓缓垂首将视线落到右手上,轻轻朝自己视线的方向抬了一下,见到了掌心之中泄出的一点金光。 她的右手开始有些发烫起来,时寒舟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忽然,旁边的楚逝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时寒舟反射性的扭头朝他看过去,听见他笑着说:“在这里看没什么意思,我们下到底下看才有参与感。” 时寒舟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右掌的古怪,五指收拢着遮住金光,被他牵着往底下如潮的人群中飞了下去。 龙神祭典这才刚刚开始,底下的人群黑鸦鸦的一片,无数的声音窜进时寒舟的耳朵里头,像是迎面扑来一阵滚滚红尘。 他们落到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时寒舟再不是从前那个在庙会里头,由于个子矮只能对着别人尊臀看的家伙了,这会儿她站在人群之中,挺拔的身形让她拥有了非常好的视野。 站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时寒舟感觉有些奇怪,她握紧着右手,这里逼仄的空间好似能教情绪都蔓延开来,周围所有人的激动逐渐将她也感染了那么一些。 楚逝水脸上也挂着笑,上边的谢宗主在念着什么,而他同旁边的徒弟低声的说着悄悄话: “我幼时也拜过神……龙神,人们在祭拜着神只的时候,总是会祈求神只们的赐福和保佑。” “我幼时什么也不懂,便觉得这些高台上的神只好生可怜——人人都想要他们给予自己福运,却没有人去关注神只们过得好不好。” 他笑眯眯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狡黠:“所以我就发明出了自己的一套拜神方法——我在神只面前许愿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希望高台之上的神只们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然后我再同他们道,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们也保佑一下我心想事成,万事胜意呀……当然还有最后的世界和平。” “怎么样——”楚逝水脑袋朝时寒舟的方向凑了凑,眼角笑得斜斜的飞起:“为师是不是特别聪明?” 时寒舟垂眸看着他,眼底划过一丝教人看不分明的情绪。她想同楚逝水道,你这人太傻了——神只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赐下福运,护佑人间么,他们的境况哪轮得到你来关注? 可是话没说出口,上边的谢戟念完了东西,开始了正式的仪式,出声道:“一拜,风调雨顺。” 灵力将她的声音送得很远,送到底下百万人的耳中。 众人齐呼:“风调雨顺!” 而后纷纷双手合十,朝祭坛的方向虔诚的弯腰拜下。 时寒舟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众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好似雷鸣,震得她脑袋都嗡嗡的,一时间有些发懵。 一旁的楚逝水也弯腰拜了下去,他低着腰,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胸前,撩起一双湛蓝的眸子朝旁边还直愣愣站着的时寒舟看过去。 眸子里带了笑意。 “来,寒舟,双手合十,弯腰拜下去就成。” 不知道是灯火的问题还是时寒舟脑子这会儿不清醒,隐隐约约看到楚逝水的眼尾洇出了几分飞红,他肤色白腻,倒也不知道哪里沾染来的红色,在她眼里明晃晃的。 这幅画面莫名带着冲击性,砸入魔尊殿下的眼里。 她下意识顺着楚逝水说的,双手合十,弯腰拜下去,脑袋却还看向一旁的楚逝水。 她忽然开口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她虽然不是龙神,但好歹也有龙的一半血脉,帮楚逝水实现一个愿望应该也是成的。 楚逝水低头想了一下,还没说出口,上面的谢戟又喊了一句:“二拜,四海清平!” 人潮也随着谢宗主喊道:“四海清平!”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飘荡在上空长久,漫天遍地的红灯笼一瞬脱离了挂着的树梢,开始往天上飞去。 赤色的光华低低的倾洒,给底下众人都拢上一层浅淡的光。 这会儿时寒舟听见楚逝水道:“如果能许愿嘛——” “我希望,我们寒舟一生顺遂。” 时寒舟猛然扭头去看楚逝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他身上渡着一层光华,暗沉的灯光之下好似最柔和的湖水层层铺陈开来,化作缓缓的细流曲曲折折的淌过了她周身。 有那么一汪水,轻轻泼洒到了她的心上。 时寒舟死死盯着他的眼眸,上边再度传来谢戟宗主的声音:“三拜,灾祸消弭!” 众人雷鸣般的喊声也随之响起,却没能落到时寒舟耳朵里,她视线缓缓的落到楚逝水身后的夜空之上绽放的烟火上。 一切都燃烧着,沸腾着,好似她此刻的血液。 ———— 龙神祭典结束之后,龙神祭才真正的开始,今夜本来有许多活动,但时寒舟都没有参加。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参加完了龙神祭典之后便一直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两眼有些发昏,身体里像是有什么热意往外涌。 她强撑着走上楼梯,砰的一声锁上客房的门,而后方才抬手撑住了自己的脑袋。 时寒舟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但额堂已经烫到惊人的地步,她觉得身体里头的热意一阵一阵往外涌,烧得她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她不觉得自己是被人下了毒,倒像是什么能量一下子落到她体内诱发的不适。 时寒舟想着躺躺也许会好些,踉踉跄跄朝床榻走过去的时候,一不小心将旁边的桌上的花瓶和笔墨纸砚全给推倒了,破碎的瓷片和水洒了满地,显得颇为狼藉。 她神智有些不清,眼前的视线好似都蒙上了淡淡的红色,也没去收拾残局。 但还没走到榻边,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日清晨,楚逝水来敲时寒舟的房门。昨晚本想同她一道去逛逛,可还没等他出声,时寒舟就已经回了客栈。 今天也有不少盛事,他想着这回可得把徒弟揪出来看看。 在屋里待久了可要发霉的。 他敲了一阵却没见里边有人回应,心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用灵力弄开了时寒舟的门。 门开了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被打碎了的花瓶,瓷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楚逝水心跳一顿,暗道不好,连忙走进了屋内。 他着急的喊了声:“寒舟!” 楚逝水拨开纱帘,一路往里边走,刚路过一个转角时,一个速度快到看不清的身影突然将他一把掼到了墙上。 用的力气不小,楚逝水的脊背猛地撞在墙上,发出结实的声响。 他抬手便想反击,寒气从身上涌出来,抬眸却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是时寒舟。 寒气一下子便散了,楚逝水惊诧的看着面前的时寒舟,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胡乱披散下来,浑身的青筋都爆了出来,眼底布满血丝。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有些癫狂的气息,死死盯着楚逝水,像是什么猛兽盯紧了自己的猎物一般。 楚逝水担忧的朝她伸出手:“寒舟,你……” 可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便被时寒舟紧紧抵在了墙上! 她一把扯开他左肩上的衣袍,露出雪白的肩头,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对着他脖颈和肩膀的交界处,一口咬了上去! 楚逝水漂亮的脖颈昂起来,泄出一丝痛呼:“嗯!” 第75章 她长大了 在楚逝水进门的那一刻,神志不清的时寒舟从空气中嗅到了一股甜香。 这股香气如同灵蛇一般缠绕在她鼻翼,勾得她呼吸都急促起来,胸膛不断起伏。 随着楚逝水的靠近,那股甜香终于越来越浓,浓到时寒舟周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血红。 若是用什么来比喻此刻的楚逝水的话,那大概是一块馥郁浓香的香酥,让本就失去理智的时寒舟不受控制的扑了上去。 她的身躯本就要比楚逝水高些,紧紧将他一把抵在墙上,左手箍紧他的腰肢,扯掉他碍事的衣裳,低头露出了一直藏着的尖利龙牙,对着那天鹅一般的颈子,不假思索的一口咬了下去。 雪白如凝脂一般的肌肤陷下去,最后被深深刺破。 面前的猎物泄出一声清浅的痛呼。 清甜的血液汩汩的流进了她的嘴里,带着几丝鲜美。 时寒舟红了眼,像是沙漠之上又饥又渴的旅人,寻到了一片清泉,狼吞虎咽起来。 楚逝水被抵在墙上,仰着脖颈,泄出刚刚那一声惊呼之后,就死死抿住了唇,肩上传来不断的疼痛。 左肩的衣裳被扯下大半,露出里边如玉的风光来,积雪般的肌肤透着亮,被时寒舟身上的黑袍摩挲着。 他右手搭在了时寒舟的肩上,抓着她肩背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隐隐显露出来。 楚逝水完全可以将时寒舟推开,甚至直接将意识不清醒的她一下打昏过去也可以,可他低头看着徒弟身上的异样正一点点消散下去的时候,那一点点反抗的情绪也跟着淡了下去,便由着她来。 时寒舟身上烫得惊人,温度高得好似个火炉,滚烫的气息一路席卷到楚逝水的身上,周围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热度。 楚逝水被咬住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就像有谁往他的伤口里灌了岩浆进来,透过血管又将这热度蔓延全身,最后酿成一阵酥麻,教他整个人都有些天旋地转。 血液被时寒舟大口吮吸着,楚逝水觉得自己的力气正在不断的流失,哪怕被她抵在了墙上,也总觉得自己站不稳,两腿开始发麻。 抓住时寒舟肩背的手只能颤着勾住了她的颈脖,呼吸也变得滚烫又急促,他像是一捧快要被融化了的冰雪。 楚逝水不知道神志不清是不是能传染,觉得此刻自己的脑袋也成了一团浆糊。 他在这样的处境下,没有去想徒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没有去想她怎么长出来的獠牙。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闻到了时寒舟身上一股浅淡的檀香味,而后越来越浓,铺天盖地的朝着他席卷过来,好似误入了什么香火正盛的祠庙里头。 楚逝水头昏眼花起来,两腿已经站不住,只能靠着勾住时寒舟颈脖的手让自己不至于瘫软在地。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非常真切的意识到——寒舟已经长大了。 她不再是斗角场上那个伤痕累累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沉默寡言的小舟。 她长大了,成年了。 她身姿挺拔,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流畅有力,一双绿眸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内敛又沉稳,同时还带着一股岁月磨出来的锋锐。 眼下这个时寒舟已经开始同他当年在原书中见到的形象有了重叠。 时寒舟真不愧是时寒舟,该发光的人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她璀璨的辉光。 她已经拥有了面对一切风霜雨雪,艰难险阻的实力,无须楚逝水将她当小孩一般牵肠挂肚,时时担忧。 未来是时寒舟的,她当如鹰击长空。 楚逝水身上的重量全靠时寒舟撑着,眼前开始发黑,浆糊一般的脑袋想着徒弟是不是要把他吸成人干。 这想法刚出现,时寒舟便松了口,她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已经没了青筋,眼眸中布满的血丝也已经淡了下去,看样子是恢复一点清醒了。 她唇齿上沾满了楚逝水的血,红艳艳的,抬起头来时,一双绿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 箍着楚逝水腰肢的手下意识的松开,而楚逝水没了支撑,眼看就要像水一般瘫软在地,她又速速伸出手去,将他一把拽到了怀里。 手重新搭在了楚逝水柔软温热的腰上,她垂眸看向神色恹恹,脸色泛白的楚逝水,嗓子沙哑道:“我……” “对……对不住。” 怀里的楚逝水像是很疲惫的模样,鸦黑的睫毛无力的垂在眼前,迷糊的看着时寒舟,见到她唇角还沾着鲜血,还想着抬袖替她擦一擦。 而后身子忽然腾了空,他被时寒舟一把抱起。 时寒舟将他送到了自己榻上,替他又盖上了被子。她站在榻边,动了动嘴好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道: “你在这躺一会儿。” “我……我出去走走。” 楚逝水眼皮子昏沉得睁不开,余光中看见自家徒弟就这么同手同脚走到了窗棂边,飞了出去。 他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寒舟嘴都不擦就这么离开了,别人不会以为她是个吃了个死孩子的坏人罢? —————— 时寒舟一张脸的脸色没也好到哪里去,嘴边还挂着一点血渍,头发随意的束起来,就这么走到了大街之上。 她脑子里也乱糟糟的,魔尊殿下活了几百年,感觉自己好似就没有这么混沌的时候。 楚逝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甜香,简直要将她的魂都勾没了。她想起楚逝水被自己抵在墙上,扬着项颈喘气的画面,无端生发一种想要折断他脖颈的冲动,看他月坠花折时的模样。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只要想到就叫她浑身都兴奋起来。 这不对。这不可以。 该死的,天知道时寒舟清醒过来,看见楚逝水那副迷离又脆弱的模样,升腾起来的念头只有撕碎他。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撕碎他,将他像雪那般洋洒。 但只是一瞬,立马就被时寒舟压了下来。 白天的街市也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街边有着各式各样的表演。 时寒舟走在人群之中,热闹却没法落到她的身上,她同这个喧嚣的世界好似隔着一层膜,与别人格格不入。 她想起昨晚,楚逝水牵着她的手飞到那人群之中的时候,同世界隔绝的那层膜才短暂的消失,让她在人间烟火中走了一遭。 时寒舟脑子空空,一路走走停停,走马观花的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最后停在一群舞龙的人面前,站定看了好一阵。 这是一群凡人,都赤着两膊,举着长棍,将这条纸龙舞得虎虎生威。他们伴着旁边的鼓点,发出极具生命力的吼叫,挥汗如雨。 时寒舟正出神的时候,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她扭头看过去,再次见到了萧青云。 时寒舟眯了眯眼,脑子里头的浑噩也被驱走了一些,垂眸看着面前这个行迹可疑的家伙。 萧青云穿着鸦青色的长袍,勉强拉开嘴给了面前的时寒舟一个僵硬的笑容,有些磕绊的问她:“师姐……看你站这好一阵子了,我知道旁边有个表演还不错……” 时寒舟不耐烦的打断了他:“没兴趣。” 她现下心情不大好,一双锐利的眼眸冷淡的看向萧青云:“你最好别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我没心思玩这种把戏。” 萧青云心下一惊,指尖动了动,却看见时寒舟大步离开。 他突然又说了一声:“你嘴上有血。” 离他几步远的时寒舟闻言,抬袖擦了一把嘴角。 等到时寒舟的身影远去时,萧青云的眼神重新变得阴郁起来,他感受到了身体里一下充盈起来的气运。 就只是刚刚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收获的气运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脑海里头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得意:【怎么,我没说错吧,这时寒舟的气运多么惊人。】 萧青云忽然回了他一句:【所以,这真是她偷来的气运?】 那声音带着愤懑,几乎是怒吼道:【这人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窃贼!】 第76章 人间烟火浓 时寒舟就这么味同嚼蜡的一直在街上晃悠,稍微清醒些的脑子艰难的转动了一阵。 为什么当时闻到楚逝水的味道完全把持不住,而喝了他的血之后,身上涌出来的热意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 他的血没有那种难闻恶心的铁锈味,反而带着一丝清甜,顺着她喉间一直滋润了全身,几乎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时寒舟思索了一路,终于在记忆里头寻到了一点蛛丝马迹——楚逝水是琉璃身。 那种传说中万邪不侵的体质。 时寒舟其实对琉璃身的了解不多,只是听上辈子那个魔修讲过琉璃身的分辨方法,还有琉璃身最为宝贵的那颗琉璃心。 她寻思着这个琉璃身的血液说不定也是什么大补之物,所以喝了楚逝水的血之后才会那么快速的将热意压下来。 时寒舟一路走到夕阳西斜,街上的华灯和喜庆的红灯笼盏盏亮起,各色光芒混杂在一块,将黯淡下来的大地照得通明,染上浓墨淡彩。 她茫茫然的走在满街的宝马雕车之中,管弦声悠扬的响起,心里头颇有些纷乱,不知道之后要同楚逝水怎么解释今日的所作所为。 魔尊殿下走在一路繁华之中,显得有点失魂落魄。 直到忽然听见有人喊她:“时寒舟!” 声音颇有些熟悉,时寒舟扭头去看,在街对面看见了本该在中土地带的师少尘和顾一道。 那两人站在一个灯笼铺前,看到时寒舟的时候也带着点惊喜。 师少尘稍稍变换了一下容貌,而旁边的顾一道戴着白色的三生鬼面,灯笼铺上暖黄的光辉倾洒下来,披落到他们的身上。 不一会儿,从他们中间挤出一个顾乐来,手上拿着一盏龙灯,一张稚嫩的脸蛋在见到时寒舟的那一刻笑开了花。 小姑娘十几岁的年纪,金色的长发扎成了两道辫子,看见时寒舟的时候,深蓝色的眼睛一亮,连手上的龙灯都不要了。 冲着对面的时寒舟跑了过去,将自己团成个球,砸进了魔尊殿下的怀里。 顾乐快活的喊着:“寒舟姐姐!” 时寒舟稳稳接住砸进怀里的顾乐,总有点没法适应小姑娘的热情,低低的嗯了一声当作回复。 师少尘和顾一道也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时寒舟被小姑娘扒拉在身上,弯低着腰,抬眸朝这两人看了过去: “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师少尘挑了挑眉:“怎么,我们不能来这里吗?” 他脸上带着点狡猾的笑容:“不来这里,我们还看不到你在街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呢。” “啧,难得难得。” 时寒舟闻言垂下眼眸,倒是没出声回他。 一旁的顾一道开了口:“其实是乐乐想来这里看看。” 像树袋熊一般挂在时寒舟身上的顾乐见缝插针的开口:“寒舟姐姐,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一下海呀?” 顾乐身上有着鲛人的血脉,对海洋的向往是刻在血肉里头的,可中土地带位于大陆的中部,别说没有海,能寻到的水都不多,贫瘠得寸草不生。 有一次时寒舟就将她偷偷带到了归元峰底下,让小姑娘在海里游了一阵,回来之后她就念念不忘,倒是念叨了好些年。 时寒舟垂下眼帘,笨手笨脚的学着楚逝水曾经的模样,揉了揉顾乐的脑袋:“过一阵子吧,行么?” 顾乐高兴道:“好耶!” 小姑娘一路都抱着时寒舟不肯撒手,几个人就这么一同走在了热闹的街上。 周围锣鼓喧天,到处都是游龙的队伍,燃着金色的辉光,于繁华的街道上穿行,带起人群一阵阵惊呼。 几人穿梭在人潮汹涌之中,像几尾逆流而上的游鱼。 顾一道这会儿也回头问时寒舟:“刚刚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 时寒舟这会儿走的位置有些偏,灯笼洒下的光辉照亮了她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头,顿了片刻,只是道:“没事。” 见她好似也不太想言说,顾一道和师少尘也都识趣的没再问下去。 几人逛了一阵子后,师少尘懒懒伸了个腰,一双狐狸眼无聊的耷拉着,忍不住提出道:“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吗,咱们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吃点再继续逛?” 走在旁边牵着顾乐的时寒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有家……牛肉面?” 几人便跟着时寒舟往她说的那家牛肉面馆子走去,结果一路走出了人潮,那些锣鼓和喧嚣都被抛之耳后,四周的光芒也开始黯淡下来。 他们一路走街串巷,一旁的街道逐渐变得有些冷清,加上冬日将至,这会儿带着寒意的风呼啦啦的在小巷子里头横冲直撞,要不是路上还有几个人,师少尘真以为是时寒舟这个家伙带错了路。 这路终于走到了头,倒还真有一个牛肉面馆子,而且还坐了不少人。 开这家面馆的是一对夫妻,干活十分利索,见到客人来便很快给他们找好了位置安顿。 这个地方也实在有些偏远,周围不像是主街那般灯火通明,反而一片黑漆漆的,要是谁藏在黑暗里头也不那么容易发觉。 几人落了座,都点了一碗牛肉面。 摊子上的水汽一路飘荡,缭绕在他们身边,携着一点点暖意,倒是勾出一种安详平和的感觉来。 人间烟火浓,拂尽游子愁。 师少尘和时寒舟坐在一头,他环视了一圈,忽然叹谓着说了一句:“没想到我们三个会坐着一块吃面。” 上辈子三个人相识之后就没离开过那魔界的滚滚黄沙,每天都游走在生死的边缘,哪怕是平心静气的坐在一块都是难得的时光。 纷纷扰扰之后,倒是没想到他们几个坐在这么一家偏远的面馆里吃牛肉面。 时寒舟听见师少尘这么一句,心里头好似又涌上了些什么,却被压在了喉头,最后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她嗅到了一股柴火和牛肉混在一块儿的香气儿,灵魂短暂接触地面,心想着大概就是人间烟火气。 师少尘想了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对,问时寒舟:“你来过这个面馆么,怎么知道这么个偏远的地方有面吃?” 时寒舟的视线缓缓落在这面馆对面那漆黑的墙角处,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开了口: “我上……以前也来过这里,也是这个时候,被人追杀着受了伤,然后在那个墙角上坐了很久,看到了这么一家面馆。” 时寒舟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趁着龙神祭浑水摸鱼到了姑射山下,想要逃避那些铺天盖地的追杀。 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同人交了锋,腹部被刺了一个大豁口,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就是那个乌漆嘛黑的墙角。 她捂着流血的腹部,沉默的看着不远处的那家面馆,看着客人来了又去,那对夫妻忙忙碌碌,脸上却总是带着笑意。 时寒舟就那么坐在那儿,吹着冷风,一直看到那对夫妻半夜时收了摊铺,相携着手回家。 上辈子时寒舟来到这龙神祭,看到这繁华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实感。 因为所有的繁华和寂寥都同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个无根浮萍,还深陷泥沼,分不出半点心思来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对面不清楚情况的顾一道闻言猛地抬头看了过来:“有人要追杀你?” 时寒舟只是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都……过去了。” 坐她旁边的师少尘朝她说的那个墙角看了过去,那里看起来就黑黢黢的,带着寒意,他忍不住想自己这个好友—— 在她一路逃亡的某个瞬间,看见这繁华喧嚣的一切,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刻的羡艳? 会不会也想要一头栽进这人间烟火里头? 第77章 铁树开花 等到几碗牛肉面都端上了桌,顾一道坦然的摘下三生鬼面,露出她有着丑陋疤痕的半张脸,低头吃起了面。 这一桌四人都坦荡得不行,师少尘还伸出大拇指夸了句:“你这张脸可要比这面具帅多了!” 他们这一桌人的举止都落到了后边一人的眼里。 萧青云和姬清欢也在这里吃面,不过他们坐得位置颇有些偏,同时寒舟那一桌隔得很远,他们没有注意到。 萧青云搁下了筷子,有意无意的朝时寒舟那一桌看过去,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能在这里再次遇到时寒舟。 他脑子里的那玩意儿告诉他,到这家店里吃个面,到时候随千里会从这里经过,只要请他吃碗面就可以得到他的一诺。 虽说这事听起来就离谱得很,但萧青云在脑子里头那声音的狂轰滥炸之下,还是到了这边来。 萧青云正出神的看向时寒舟那边的时候,旁边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含含糊糊的,像是嘴里塞着什么吃的:“云朵,看什么那么入神呢你,这面味道真好,快些吃,不然就要凉了。” 姬清欢这个公主实在是没有一点包袱,就这么大马金刀的坐在凳上,狼吞虎咽的嗦着面。 她竖起大拇指:“这里的牛肉超级大块,吃起来贼爽。” 姬清欢非常崇拜她皇姐姬白玉,所以总是喜欢装出一个同她皇姐一般无二的冰山脸,但要是在萧青云面前,那可真是半点都不装,大咧咧的露出自己马马哈哈的性子。 两人相识的时间实在太长,也知道彼此之间是个什么货色。 在十年前那场皇嗣疯狂夺权的动乱里,姬清欢那会儿才几岁,被兄姐设计着丢到了宫外,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落到了民间,遇到了当时在街上流浪的小乞丐。 姬清欢那时候就是这么同萧青云相识的。 后面姬白玉平定了巫蛊之祸后,姬清欢方才被找回了宫中。而萧青云又在外边独自流浪了一段时日,过了一年多以后方被姬清欢寻到,给他在京城里头寻了个小宅子,这才让他安定了下来。 萧青云眼珠子动了动,缓缓看向旁边吃得投入的姬清欢,心想这家伙永远都是没心没肺的样。 没心没肺,过得快活,那也是成的。他想。 他刚伸手拿起筷子,却听见脑海中苍老的声音响起:【随千里来了!】 他抬眸往前边看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随千里的身影,还有……坐他脖子上的小师妹。 想必是这牛肉面的味道太勾人,随千里头顶上没几岁的小师妹喊着要吃,使劲扯拽着他那可怜兮兮的头发。 “师兄,我要吃!” 可怜随千里一个剑眉星目的小伙,手忙脚乱的,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差点就要跟哭闹的小师妹一同瘪嘴哭起来。什么游侠之性,剑客品格都被抛在了脑后。 修真界公认的这一代最强的剑修,在他师妹的哭声面前一败涂地。 随千里方才出门的时候忘带了灵石袋子,兜里那是比他的脸还干净。 萧青云想着是时候出手了,结果他旁边的那位坐得大马金刀的公主比他先出声,非常热情的冲那边忙乱的随千里喊道: “这位道友,不然我请你和你师妹吃一顿?” 萧青云刚想说出的话一下子又吞回了肚子里,讪讪的抽回刚举起一点的手。 随千里被师妹闹得不行,只能朝姬清欢这边走了过来,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多谢这位道友好意,可是我这师妹……” 他一脸沉重道:“她吃得很多。” 姬清欢这家伙别的没有,就是钱多,自然大气一挥袖:“没事,这顿我请了。” 于是这几人就这么凑成了一桌。 其实姬清欢这些人来这里吃牛肉面也就是尝个味道,毕竟踏入筑基期之后可以辟谷,食物也不再是必需。 随着空碗一个个堆上了桌,显然随千里这家伙说的实在不是假话。 就连姬清欢都停了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小童风卷残云,嗦完一碗又一碗的面条。 她担忧道:“这样不会撑坏你小师妹吧?” 随千里倒是显得很平淡,像是早就习惯了师妹这副样子:“没事,她吃饱了就会停下的。” “不会吃撑。” 一连吃了十几碗之后,随千里这小师妹才像是吃饱了一般,高高兴兴打了个嗝,脸上露出个同刚刚截然不同的甜美笑容。 姬清欢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孩子,实在猜不到这十几碗面到底教她吃到了哪里去。 随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将师妹拎了起来,给面前这两人道了谢。 “以后两位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昆仑墟报上我随千里的名号便成。” “随千里?”姬清欢十分诧异,这家伙想都没想直接问道:“那以后等我修为上去了,我能同你打上一架吗?” 随千里笑道:“自然可以,随时恭候。” 他好像也有些什么事情要忙,同姬清欢和萧青云作别后,带着师妹便转身离开。 这会儿萧青云脑海里头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不是?他那个青玉牌呢,他怎么不给你们青玉牌?】 萧青云皱眉:【什么是青玉牌?】 【只有得到了青玉牌才算是得到他的一个承诺!】 萧青云看着随千里离去的身影,嗤笑道:【所以你现在要我去问他要个青玉牌——因为请他师妹吃了几碗面?】 【你在想屁吃呢。】 他将视线移到时寒舟的那一桌上,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离开了。 —————— 姑射山脚下的夜晚非常热闹,人声鼎沸。那一弯夜河蜿蜒淌过山脚,也在灯火辉映下显得繁美。 河上有着不少龙船,都是平常那些游舫油上漆,往前边添个木制的龙头,再经过鲜花和灯火点缀后,变成了别具一格的龙船。 在夜色笼罩的河流上散着溢彩的流光。 河上也还有表演,好些人站在泛舟之上打着铁礼花,千度的铁水散到空中如同千树繁花绽放,骤然点亮周遭,而后便如星子坠落那般沉入河里。 时寒舟同师少尘站在一艘龙船的甲板之上,吹着江风,远看河岸边的表演。 顾一道这会儿同妹妹在龙船里边观赏着。 那头一个连着一个的铁礼花在低空中绽开,断断续续的光辉照在时寒舟瓷白色的脸上,风卷起她的发梢。 她忽然同师少尘道:“其实我上辈子也到过这艘龙船。” “怎么——”师少尘闻言挑眉,“你总不会上这龙船赏夜景吧。” “我杀光了这条船上的人。”不知道是这江风带着寒意,亦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师少尘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冷。 他抬手给时寒舟的肩膀来了一记:“有毛病啊你,时寒舟——这么喜庆的日子给我讲鬼故事干什么?” 时寒舟却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就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讲下去:“当时我发现了这里满满一艘船都是那些追杀过我的人,无论是客人还是这船上的侍从,所以我就想方设法将他们都杀光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了那么多人。” “后来我便清楚,再没有回头路了。” 时寒舟说完了这些,不再言语,两人之间很快就沉默了下来,只留下江风呼呼的吹。 师少尘张了张嘴,他其实很想问他死之后,时寒舟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教那么多人最后就只剩她一个。 之前他同时寒舟彼此坦白的时候并没有问出口,因为那时候实在是不合时宜,那些东西都太沉重了,压得人都要四分五裂。 可现下师少尘也还是问不出口,这事像是横亘在他们心底的一枚利刺,哪怕碰上那么一点都要血流如注,教人不敢回想。 时寒舟似乎也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主动换了话题。 她斟酌了片刻,向师少尘请教道:“有那么一个人,你总是习惯于去关注他,你不想任何人同他有过多的接触……你只想把他藏起来或者是锁起来。” “你有时候会在他面前就失了控,无由来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师少尘的狐狸鼻子一下闻到了八卦的气息,将刚刚那沉重的氛围一下子冲淡,他退后两步,睁着一双狐狸眼认认真真打量了面前的时寒舟一番。 非常欣慰的得出结论——这糟心玩意儿终于长大了。 “这能是怎么一回事呢——”师少尘抬手指向不远处那绽开的铁礼花,只见那金色的铁水好似雨点一般从空中散落,开了一树金花,璀璨多姿。 他脸上添了些笑意:“当然是魔尊殿下您铁树开花了呗。” 第78章 人非草木 时寒舟的眸子朝师少尘看了过来,似乎带着点无奈:“我是认真的。” 师少尘颇有些哭笑不得:“我也很认真好不好。” “让我猜猜,你口中的人到底是谁——好吧,不用猜我都知道,是你那师父是吧?” 时寒舟这木头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 “废话——”师少尘给她翻了个白眼,“你就在我面前提过这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前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是喜欢上别人了。” 魔尊殿下顿时被“喜欢”这两个字眼砸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她好像没想过自己会同这么个字眼扯上关系,眉眼一皱,下意识就否定道: “不可能。” “这么急着否定做什么?”师少尘扭头看她,一双狐狸眼在夜里晃晃的,带着点好笑的意味,“话说你都不知道喜欢是个什么意思,这么快就否定了?” 时寒舟一直以为是自己那控制欲和占有欲无处安放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从来没想过其他的。 她像是觉得“喜欢”有些烫嘴似的,只道:“反正……不可能。” “得得得,您魔尊殿下英明神武。”师少尘见时寒舟这副模样,笑道:“那你听听我的想法成不成?” 狐狸军师神机妙算,胸有成竹的问道:“你是不是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占有欲?” 时寒舟顿了半晌,方从喉头里头滚出一个“嗯”。 狐狸军师继续道:“你想不想以后能和他一直走下去?” 时寒舟垂眸:“……嗯。” 狐狸军师:“那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人让你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异样和冲动?” 时寒舟抬眸看他:“什么样的异样和冲动?” 师少尘想了想回道:“比如突然口干舌燥,或者心尖颤上那么一颤?” 时寒舟听着他这话,想起之前将楚逝水抱起来时他那柔软的腰肢,又想起昨日他俯身拜下去扭头眼尾飞红看她的那一眼,还有今晨他被抵在墙上时的绵软。 魔尊殿下沉默了。 师少尘斜眼觑她,催促道:“快回答我的问题。” 时寒舟将视线从师少尘身上挪开,迎面吹了阵江风,随后才微微的点了点头。 师少尘这家伙好似就不让时寒舟逃避一样,抬袖给她鼓起了掌,扯着嗓子道:“恭喜你,全中了!” “我喜欢上成凰那会儿,就是一点都不乐意她在别人身上花费时间,我恨不得她眼里就只有我。” “那时候我想着,哪怕我变成一株藤蔓,也要将她缠得死死的。” 师少尘笑着看向显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寒舟,低声道:“你想将你师父锁起来,同我这个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说是也不是?” 时寒舟两手搭着船边,垂着眸子没有作声。 夜色之中,月华之下,她站在那里,忽然有那么一瞬像是一尊落满尘埃的雕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师少尘见她没有回答,收了声也同她一道手搭着船边,看向不远处那绚烂纷呈的表演。 火光明明灭灭,落在两人的眸底。 师少尘忽然低声道:“说真的,我重生之后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我怀疑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你比上辈子那闷葫芦样好得不是一星半点,你那个师父肯定是个很好的人——得多有耐心才能将你这坑底的石头捂热成这样?反正我是没法想象的。” 他垂首低低的笑了起来,却带着点苦涩,长发落了几缕,随江风飘荡: “时寒舟,其实你可以去爱人的。” “我不知道上辈子你到底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但是你可以去爱一个人的——或者你给自己一点时间,看清自己的心吧。” 时寒舟沐浴在月光之下,指节分明的手搭着船沿,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她听着师少尘的声音,思绪也随着江风飘远了些。 上辈子与她关系相近些的人就那么两个。 可那会儿的状况同现下全然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泥沼,顾一道偏执,师少尘被情之一字砸昏脑袋,她看似是三人里的顶梁柱,但其余两人也实在没有精力去将注意分给她。 魔尊殿下纵然是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踏过满地荆棘,走过尸山血海,手里头的性命无数。 可没人分过什么温情给她——纯粹的,不求目的的温情。 每个人都自身难保。 但楚逝水这个家伙很奇怪,他这人什么也不求,几乎将自己拥有的所有都捧到了她的面前,温柔和笑意都不要钱的砸到时寒舟的怀里,像是一朵糖做成的绵软云朵,糊了懵懂的她一脸。 按理说,魔尊殿下这颗心被磨了数百年,也该成了无缝可叮的顽石。 可人非草木—— 又孰能无情? 无论怎么说,时寒舟对楚逝水……还是有情的。 —————— 时寒舟在夜半之时,从晨间跃出去的那个窗棂又钻了回来。 房间里头没有点灯,她还以为楚逝水应该早就离开了,可等到她落地的一瞬间,抬眸对上了一双湖蓝色的眼睛。 只见楚逝水坐在时寒舟的床榻上,脑袋微微倾斜,靠着立柱,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同垂下来的罗幔纠缠在一起,睁着眼睛看向从窗棂外头溜回来的时寒舟。 魔尊殿下的心好不容易拨开了一点云雾,看清了里头一点点的情形,这会儿不由自主的往师父的脸上看去。 窗棂外倾洒进来的月光刚好照到楚逝水的身上,本就白腻的肤色在月色之下显得像是要发光,四下没有灯火,一切都那么静谧安然。 楚逝水是个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人物,郎独绝艳,一张脸端的是风华绝代,眉目之间带着溺人的缱绻。 时寒舟之前都很少注意到这些,这下子看愣了那么一瞬。 可她还没看多久呢,这静谧的错觉很快教楚逝水给打破了。这人忽然捂住脑袋,夸张的朝时寒舟道:“啊,我头晕!” 眼见着他就要往前倾倒,时寒舟快步走了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结果被楚逝水一把抓住了手腕。 刚刚还在喊头晕的这人抓紧了时寒舟的手,抬头勾起嘴角露出一点点得逞的笑意:“可算抓住你了——这回你可就没法跳窗了。” “来,寒舟,今早的事情你高低得给我一个交代。” 可惜这会儿时寒舟跟他不在同一频道上,她垂眸看清了楚逝水灵动眼眸里闪过的狡黠,一时间想起了师少尘嘴里头的那个“喜欢”,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楚逝水见徒弟呆愣着,晃了晃她的手臂,将时寒舟那点恍惚给晃没了。 她眼眸动了动,压下了那股涌上心头的奇怪感觉。 时寒舟其实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告诉楚逝水一些东西,她并不想将他也拉进这么个泥沼。 可是仔细一想,他们的命运好似在斗角场那见的第一面就注定要纠缠在一起。时寒舟这个泥沼,楚逝水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横插一脚了。 于是时寒舟同面前的楚逝水坦了白:“我有着龙的血脉。” 楚逝水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砸得他猝不及防,一双眸子都瞪大了。 原书里哪有这一段?寒舟跟那龙神几乎是一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啊,怎么会有这样的联系? 楚逝水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感觉好似有那么一些东西在脑子里塌了。 时寒舟将他的呆愣理解为质疑,只见她抬起一只手,指尖冒出些赤色的光华。 而后越来越耀眼,发出璀璨的光辉,最后凝成了一条小巧精致的小龙,盘在了她的手腕上。 这条小龙较之之前好似要成长了一点,体型大了些,龙角也不似之前那般像条幼芽,长大了点。 它爪子揪住时寒舟的衣袖,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头散发着红色的辉光,照亮楚逝水那张讶然的脸庞。 楚逝水屏住了呼吸,缓缓伸出手想去碰一下这条小龙,却在碰到的一瞬间看到这小龙消散了开来,化作点点萤火。 师徒俩并不知道,就在这时,位于姑射山禁地之内的天昀剑突然光华大作,照亮了那个峰顶。 时寒舟继续同楚逝水道:“可能冥冥之中我同这龙神有点关系,所以昨晚那个祭典之后就觉得身体有异,然后不知怎的就失去了意识。” 她掀起眼帘看向眼前人:“你是传说中的琉璃身,血液中可能蕴含着什么,对那会儿的我有所帮助。” “所以我那时候……就咬了你。” 又是龙的血脉,又是什么琉璃身,楚逝水一时间觉得脑袋有点乱,无数念头划过脑海,最后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我难道是什么人形人参吗?” 时寒舟:“…………”也许吧。 龙族专供。 第79章 有人要你的命 楚逝水先把“琉璃身”这玩意儿搁置在一旁,转而认真思考起时寒舟身上拥有龙的血脉这件事。 他拧着眉,坐在时寒舟的榻边。 时寒舟垂眸扫了他一眼,也撩起衣摆坐在他旁边。 楚逝水这人寻常在徒弟面前总显得有些大大咧咧的,可在修真界这十多年里,他的确是努力在往一个合格的正道魁首发展的,担起了邀月仙尊的责任,对某些事的敏锐度也要比之前强不少。 当沉下心来的时候,那一点点的马迹蛛丝在记忆中缓缓浮现了出来,楚逝水抓住了那条隐藏得极深的草蛇灰线。 摸索到了一点令人悚然的可能。 楚逝水想起了原书作者极力渲染的那个宝物——也是这么个“宝物”让时寒舟在出了南都峰之后被人追杀数十年。 虽说楚逝水当年被气死的时候没能知道这个“宝物”到底是什么,但他心下有了隐隐的猜测。 楚逝水来到了修真界之后,对这里的龙神信仰印象深刻,他清楚任何东西同龙神勾上关系,必然都是遭所有人注意乃至觊觎的。 而既然时寒舟身上有着龙的血脉,很多事情就能得到解释,比如她当年为何会被秦闲哄骗,关在了南都峰五年之久。 当她出了南都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指责她杀人夺宝,首先不提这“宝物”本就不在时寒舟手上——如果这不知道被谁拿走的“宝物”就是时寒舟的东西呢? 譬如这一身龙的血脉? 楚逝水的思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马想到了原书中那把屠龙剑——那是一把传说中用龙骨铸造成的圣剑。 也就是这把剑,捅了魔尊殿下最后一次。 ——用时寒舟身上夺下来的龙骨,捅进了她的身体,要了她的命。 而魔尊殿下一路踏过的血肉和枯骨,流下的血泪和行过的风雨荆棘,就这么成了一场空。 想到这一点的楚逝水,身子猛然一颤,脸上的血色几乎是一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夜里头苍白得像个野鬼一样。 他喉头涌上一股酸苦交加的味道,甚至难过得想要呕吐。楚逝水一想到原书里的真相是这样,整个人都好似被压进了万米之深的海底,茫茫然看不到一点光亮。 他身子忍不住的颤抖着,握住床榻四周立柱的手使了几分力气,背上青色的血管凸显出来。 楚逝水这些心理活动全都被旁边的时寒舟给听到了。 她没见过楚逝水这副模样,看起来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是为了她的事情,难过得快要碎了一样。 看起来要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难过。换做以往,魔尊殿下说不定还会冷笑一声,暗自嘲弄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跟他没关系的事情难过个什么劲? 可这会儿,时寒舟抬眸看向楚逝水发白的脸庞,心里头百感交集,却不合时宜的泛起了一点欣喜,浅浅淡淡的,涌到喉头之上便漫出了一丝几乎尝不到的甜味。 ——原来有人会这么在意一个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魔。 这是一股对时寒舟而言非常陌生的感觉。 但魔尊殿下向来是个还算果断之人,抬手将发着颤的楚逝水一把拥进了怀里。 月光早就从床榻之上溜了下来,周遭一片静寂的黑暗,时寒舟抬手将楚逝水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肩上,两人的脑袋几乎碰到了一块儿,发丝交缠在一起。 她空出来的那只手顺着楚逝水的蝴蝶骨往下游走,到腰间之时方用力箍住了他的腰。 时寒舟感受着楚逝水胸腔中的震颤,明知故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楚逝水被徒弟抱了个满怀,心绪却还陷在刚刚的思索中,拔不出来。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背后可能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谁嫁祸给了寒舟,让她遭了数十年的追杀,又是谁将那屠龙剑交由了萧青云的手上? 是谁站在幕后,当了那么多年的黑手? 不是秦闲,也不是最为棘手的江有涯,萧青云的年纪也对不上,这定然另有其人。 这一切都像是有一双大手在背后操纵。 楚逝水想起了来修真界不久后见到的那个奇怪的大红花和尚,想起了他说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非巧合,还有他一到此处便在脑海里出现的奇怪系统。 他几乎不受控制的想——自己会不会也是那人置寒舟于死地的一环? 这仍停留在他识海里头的东西,会不会有那么一日危害到寒舟的存在? 想到这里,楚逝水几乎连呼吸都停了。 与此同时,时寒舟是第一次从楚逝水的心声里听到“系统”这个玩意儿,她立马便猜出这个东西应该就是他们上次在楚逝水识海里找寻的那物。 时寒舟眯了眯眼,一双绿眸犹如幽暗的山涧,滚过一丝戾气。按照楚逝水的心声,这系统是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就藏在了他的识海里头。 时寒舟虽说能听见楚逝水的心声,却从没听见那个系统开口说过话,除了那次听见楚逝水那句要收萧青云为徒的反问。 她猜测这系统之前应该是能隔绝于她,她没法透过心声得知这玩意儿的存在,但是现下这能力显然消失了。 楚逝水脑袋搁在时寒舟的肩上,忽然缓缓的抬手环紧了她的肩膀,脑袋也埋深了点。 他声音沙哑,像是有砂纸将嗓子磨了一圈:“寒舟……有人要你的命。” 要怎么办? 时寒舟只是淡淡的从鼻间滚出一个冷哼:“我知道。” “可那又如何?” 上辈子想杀魔尊殿下的人何止千万,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但是又有谁能做到? 哪怕是屠龙剑的那一剑,如果时寒舟真想避开——你以为还能捅得中她么? 半步渡劫,世间登临绝顶,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时寒舟所有的名头,都是一步一脚印血淋淋的拿下的。 她的语气太过坚定,带着一股俯瞰一切的孤傲,像座直冲九霄,纵贯天地的高峰,任谁也动摇不得。 神奇的教楚逝水那颗忧思过度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血液重新流通,脑袋升腾起来的嗡嗡声也不见了踪影。 他后知后觉才发现此刻同徒弟的姿势过于亲密,搭在自己腰间的那手几乎有些发烫,颈子上落了几缕时寒舟的发丝,带起几分痒意。 自诩脸皮比砧板厚的楚逝水动作快过脑子,一下松了手,同时寒舟拉开了一点距离。与此同时,颈子上不受控制的爬上几丝薄红,连带着脸都有些发烫。 【我在发什么疯?】 【我脸红个什么劲——肯定是寒舟长大了,对……没错……都两个大人了,抱一块多不好意思。】 楚逝水一个劲的在心里头打着哈哈,殊不知这些心声都到了时寒舟的耳中。 时寒舟没有动作,只是在没有点灯的黑夜里,用那一对有些类似兽类的绿瞳紧紧盯着他看。 那目光带着极强的侵占性,像是刀尖一般,想要剔去他的衣裳和血肉,连带着肋骨一道,去看看他底下那颗心有没有异状。 楚逝水这会儿也发现氛围有些不对劲了。 周围的空气好似变得浓稠起来,夜色被赋予了实体,在黑暗中腾挪翻滚,将两人包绕在里头。 楚逝水整个人在时寒舟的注视下,觉得身体好似都不归自己管了一般,无意识的用手抓紧了榻上的锦被。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猎物,面前的时寒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扑上来一口咬住他的颈脖。 一声清浅的叹息倏忽从时寒舟唇齿间泄了出来,她挪开了视线,那种铺天盖地的侵略感方从楚逝水身上离开。 他快要止住的呼吸一下便通顺起来,高高吊起的心脏也落到了实地。 时寒舟的视线投向他处:“我的命不是别人能要得起的。” 上辈子魔尊殿下当了大冤种,重生之后有了点头绪,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她语气沉沉:“没什么好担心的——哪怕是这天,要想奈何于我,也得塌个半边。” 第80章 心地善良 龙神祭上汇集了四方的修士,每次姑射山都会出面组织一次龙神大比。要想在修真界挣出名气来,修士们除了参加修真界大比这条途径外,就是在龙神大比上一展身手。 这次的龙神大比,姑射山也给足了诚意,给前几名的奖励十分丰富。 而且就在昨日,姑射山这边又突然宣布要在龙神大比之上择剑主——听闻他们禁地之中有把神剑苏醒了过来。 姑射山有着万年的底蕴,其间禁地必然不凡。况且修真界内能被冠以神剑之名的剑屈指可数,譬如邀月仙尊手上的七杀,只有这样的剑才能被称为“神剑”。 像是这样的神剑,一出世就一定会遭到各界哄抢,而姑射山不愧是姑射山,底蕴深厚,就连这样的神剑都能拿来当作彩头。 而且更神奇的是,姑射山声明这把神剑会自行择主,不一定会被大比的魁首拿下。 这回的龙神大比,有神剑这个噱头在,但凡能参加的修士都来了,甚至还有些武艺非凡的凡人——谁都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成为这神剑的主人。 他们真的恨不得把能喘气的活物,哪怕是自家门前那条大黄,都带过来凑个运气,看谁能将这神剑收入囊中。 在客栈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寒舟沉默了一阵,她觉得姑射山口中这把神剑大概率就是天昀剑。 上辈子虽然捡到天昀剑在挺久之后,但实在没有这些弯弯绕绕。 时寒舟站在窗棂前,半垂着眸子,看向底下由于龙神大比而一下变得空荡的街道,不由得怀疑这里头有没有一些猫腻。 世人皆知姑射山同龙神的关系密切,毕竟她们的祖师便得到了龙神的机缘。而他们的禁地也是被外人津津乐道的地方,不少人怀疑这禁地里头还有龙神留下来的宝物。 在此之前,也没人听闻姑射山禁地里头有什么神剑。 这回这神剑横空出世,还会自行择主,几乎是举世瞩目的事情。 可这实在是太大张旗鼓了,树大招风的道理应该都懂才是。 姑射山中,连绵的山脉之间起了一阵白茫茫的大雾,莫徽同宗主站在峰顶之上往下俯视,她抬眸看向面前永远都如山般沉稳的师父,也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师父,我们这样做……真的不会出什么问题么?” “到时候整个修真界乃至魔界的目光都会投注在这个人的身上——如果这人修为低下,没法自保该怎么办?” 谢戟背着手,哪怕岁月在这个宗主的身上留下无数痕迹,她的肩背依旧挺直着,像是一座矗立不倒的山峦。 她回头朝自己的弟子看过来,缓缓回答了她的问题:“如果找到了这个人,那我们姑射山就是祂的靠山——哪怕姑射山死得还剩一个人,也要保这位龙族的后裔无虞。” “当初的如山恩情,我们必当舍身图报。” 谢戟几乎是人族最为年老的大能,千岁有余,哪怕她曾经再为强势,衰老仍然在侵蚀着她的身体,忽而叹了一口气: “徽儿,我寿数将近,应该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莫徽心脏一抽,看向师父不知何时霜白了的鬓发,是同那些大雾迷云一般的斑白。 她低低喊了声:“……师父。” 有那么一瞬,谢戟身上忽而涌上一股垂垂老矣的暮气,几乎没有生机,她摆摆手挥散了这阵死气,继续道:“没办法,为师在修道一途上能力实在有限,能寿终正寝,倒是不知道有多少老家伙们羡慕了。” 谢宗主口中少有这般有生气的言语,几乎算得上活泼。 可她话音一转:“但最近我总觉得有些心慌——我怕有些人等不及了。还不如我们直接将这位龙神的后裔放到台面来,被所有人看见先。” —————— 时寒舟昨晚既然跟楚逝水坦白了自己的血脉,自然也将她来龙神祭的目的告知了他。 不过她故意表达得模糊一些,只是说自己隐隐之中好似收到了一把剑的呼唤,于是寻到了这边来。 因果机缘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深奥得很,楚逝水对其实在也没什么了解,自是无条件信了徒弟的话。 而且作为读过原书的,他也清楚天昀剑是时寒舟的佩剑。这会儿得知姑射山将这神剑公之于众,还在大比上让神剑择主,他内心也是有些惊疑不定的。 如此张扬也并非姑射山的作风,楚逝水也没想明白他们为何要弄这么一出。 他同时寒舟想到了一起,觉得姑射山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得知寒舟有着龙的血脉之后,楚逝水老觉得哪哪都会对她造成威胁,到处都是觊觎的目光。 即便时寒舟表现得那么淡然,还同他说没什么好怕的,但这并不妨碍楚逝水尽全力为她保驾护航。 师徒俩斟酌之下,也还是让时寒舟去参加了大比,毕竟他俩都清楚,天昀剑是必须要拿到手的。 楚逝水的修为倒也能带着徒弟来个强闯姑射山禁地,可要是真这么干了,怕是连白玉京都难护住师徒俩。姑射山实力和底蕴都是修真界之最,哪怕他们没有化神期,但是元婴期长老的数量几乎占据了修真界大半。 即便楚逝水是个化神期,但是一下子来十多个元婴期长老,也是够他喝一壶的。 于是,这会儿楚逝水正在观战。 龙神大比的初赛不在姑射山中举行,而是在山脚下的城镇设立各个擂台,直到决赛才会到姑射山宗内举行。 这会儿,各个擂台底下都围满了人,熙熙攘攘,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努力抻着脖子踮起脚,去看那擂台上的情形。原先车水马龙的街道早变得万人空巷,尽数跑到擂台这边来看。 龙神大比带着一股北地的粗犷,不似修真界大比那般还分各个赛道的比拼,修不同道的修士会在一起比斗,擂台上只拼实力。 初赛采用的是积分制,每人初始时都被赋予一积分,每战胜一场便会获得对手的积分,前百位便能进入后边的复赛,而复赛的前几位便能进入最后的决赛。规则简单粗暴,十分好懂。 楚逝水坐在一间茶楼靠窗棂的位置,撑着脑袋看着下边的情形。 他这位置刚好能看见时寒舟的那个擂台,底下被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几乎没有停歇过。 无他,时寒舟的表现实在太过亮眼,几乎所有遇上她的人都是连一招都没能撑过,而且作为剑修的她甚至连剑都没拔,赤手空拳就能将别人一记掀飞。 底下不少人在给她欢呼着,很多修士都举起了手里的刻影石,录下了时寒舟施招的瞬间,将其发上了玉简的论坛里头。 没能来到现场看的修士们倒是在论坛里头讨论得热火朝天。 “哇塞,这位道友是剑修还是体修啊,肌肉力量好强,感觉也是修炼过的。” “不是吧,仙盟盟主的徒弟你不认得吗,名字好像叫时寒舟。” “我听我们长老说,这位好像杀气挺重的——听闻杀了不少白玉京的弟子?” 看徒弟打架看得无聊的楚逝水刷到这条留言的时候,不由皱了一下眉。 他这些年自然也听过这种谣言,想破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他家寒舟明明心地良善,每每都与人为善好不好? 那么可亲又可爱的一个人! “谁没事老在论坛里造谣?时师姐人挺好的。” 还没等楚逝水留言反驳,没想到不多时便有人跳出来维护时寒舟,还是那个在论坛上连载话本的“不知春”。 楚逝水也留了一句:“寒舟人很好,心地善良。” 底下立马有人回复道:“靠,楼上是‘教主’——您那小画什么时候更新?我最近就靠您这小画吊着一口气!” “教主楼上还是‘不知春’!女神您啥时候更新您那话本,我可同您说嘞,我家着火了——” 楚逝水看着这些留言,倒是忍不住笑了。 时寒舟站在擂台上,面色淡然,抬手轻易抓住面前那个体修朝她砸来的拳头。出于礼貌,给他回敬了一拳,带起的拳风几乎在空中爆炸,将这小山一般的体修掀飞出擂台之外。 由于体内有着龙的血脉,她的身体力量比上辈子那会儿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时寒舟轻描淡写把面前这个刚踏进金丹期的体修砸飞,身上的黑金色云龙纹长袍没有带起一点褶皱,在阳光下显出隐隐的金色流光。 她趁着下一个对手还没走上擂台,朝不远处那间茶楼看了过去。 秋日和煦,暖阳洒到楚逝水的脸上,将他姣好的脸廓勾勒出来,他眉梢弯着,朱唇也翘起了几分。 倒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垂首低低笑着。 时寒舟一双绿眸淡淡的在他脸庞上流连一圈,方才落到刚走上擂台的对手身上。 第81章 树根 姬清欢没去参加龙神大比,她是个刀修,手头上法宝也不少,对那所谓的神剑不感兴趣。 加上这几天萧青云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总不见人影,她也懒得去擂台那边凑热闹。 干脆就在客栈里头躺着刷玉简上的论坛,边刷着边啃着黄澄澄的柿子。 前两日在论坛上看到不少说时寒舟杀了不少人的言论,她没忍住跳出来给时师姐争论了一番。 但是后边时寒舟的表现实在太过亮眼,轻轻松松过了初赛,甚至就连复赛的对手都没能在她手里头过下三招,现在论坛里头关于她的讨论热火朝天。 时寒舟虽说之前落了个十岁金丹的名头,但是不少人都怀疑这是天材地宝堆出来的修为,毕竟几年前的修真界大比也不见她的参与。 这差不多是时寒舟第一回在整个修真界面前展现她的实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次龙神大比莫徽并没有参加,大家都想着魁首会在随千里和时寒舟之间决出。而且龙神大比进行到现下的决赛,那姑射山禁地的神剑一直都没有择主的意愿。 如无意外,这剑主会在他们两个之间决出。 姬清欢放下了手里的玉简,拿起柿子又啃了一口,甜脆的果肉在舌尖绽放。她脑袋枕着臂弯,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天花,出了神。 她对时师姐和邀月仙尊两个人有好感是有缘由的。 姬清欢小时候经历过巫蛊之祸,皇姐姬白玉平逆那天,她就同萧青云躲在一间废弃的宅子里头。 由于前些日子一路逃亡,身体实在疲惫,两个孩子躲着躲着就这么睡了过去。 可姬清欢睡得不沉,她隐隐约约记得看见了两个神仙一般的人物打开了他们那个宅子的门扉。那会儿她也累得紧了,只睁了一丝眼缝,看到的身形朦朦胧胧的,像在雾中一样,教人辨认不清。 后来她再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皇宫里头,还以为是自己当时出现了幻觉,亦或者是做了梦。 直到前些年来到了白玉京,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时寒舟一面,那朦朦胧胧的身形便有了轮廓,让姬清欢觉得那年遇上的那两个人可能就是归元峰这对师徒。 所以她一直对这两个人都很有好感。 但是萧青云却相反,自从发现姬清欢对这对师徒态度友善后,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提醒她说不要信任这师徒俩。 萧青云的性格姬清欢还是很熟悉的,虽然平时话说得不多,面相看起来有些凶,但他很少会这样诋毁别人。 而且他在时寒舟和邀月仙尊的这件事上总是很反常,一旦姬清欢提起这两个人,他的面色每每都会瞬间阴沉下来。 姬清欢自然问过他同这对师徒是不是有过节,可是萧青云也只是道没有。姬清欢私底下也去调查过,也没发现时寒舟他们同萧青云有什么关联。 萧青云幼时其实还是个蛮开朗的性子,长大以后倒是越来越偏激,有时候还显得有些阴鸷,这些变化姬清欢自然也是看在眼里。 她没惯着他,时不时的就故意在他面前提起时寒舟他们,这人开始时也不耐烦,但听得多了也就由她去了。 龙神祭这几天,姬清欢总是觉得萧青云怪怪的,人也行踪不定。两人除了一同吃了一顿牛肉面,之后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玉简也联系不上。 而此刻被姬清欢念叨着的主角,正走在姑射山连绵的山脉之中。 当空的烈日敌不过深秋的寒凉,北地的秋冬季总是降临得很早,但姑射山倒是一个例外,树木仍旧葱茏,哪怕在隆冬之中也是一片青绿,叶稠荫翠之景。 萧青云循着脑海里边的指引,轻而易举的进入了姑射山宗内,穿行在里头的山脉之间。 郁郁苍苍的古老树木伫立在山林之间,没有几缕阳光能够洒下来,底下寒气氤氲,冷风阵阵。 萧青云抬手挥开那些拦路的灌木,一路走到了天色渐晚时,终于看到了姑射山这禁地的边缘。 他仰起脑袋,看向这禁地边缘的禁制。 面前的禁制辽阔无边,闪烁着同落日一般的光辉,其间蕴含的力量教人心惊。 萧青云抬手扔了一块石头过去,只见这石头刚触碰到禁制便化作了飞灰。 脑海里头的声音响起:【这禁制,哪怕是元婴后期,想要撕开那么一个小口也不易。】 萧青云闻言皱了皱眉,神色随着天色渐暗而低沉了下去,眼里闪烁着几丝晦暗。 “你什么意思?” 【你走上前便是,我能轻易将这个禁制破开一个口。】 余晖照在萧青云的侧脸上,他低垂着眉眼,身躯同这深秋一般没什么温度,指尖动了动,最后还是走上前去,到了禁制几步之外的距离。 霎那间,他忽然察觉到了身体上的不对劲。 ——就像是皮肤底下有什么活物在游走一般,即将要破皮而出。 “你在做什么!”萧青云怒道。 【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力量。】 突然之间,他身上冒出了无数如同树根一般的东西来,不断伸延出去,浮在空中。这些东西没有颜色,却能隐隐看见它们的轮廓,就这么从他的皮肤底下钻了出来,并不疼。 倒有些像是实体化了的神识。 萧青云能感受到这些东西之中蕴含的强大能量。 这些东西从他的身上长出来之后不断长出分支,像是地底之下的根须,无数的根脉就这么张牙舞爪的缠上了面前的禁制,拼命的往里面钻去。 就像头颅骨中的种子能将坚硬的头骨顶碎一般,这些根脉不多时也将禁制破开了一道口。 等到萧青云走进去之后,这些根脉从他的身上断开,攀附在了禁制的缺口之上——这样姑射山就不会知道禁制出现了问题。 他回首看了禁制上那些根脉一眼,而后顺着脑内的声音往前面那座山峰走去。 萧青云一进入这个禁地之内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不仅体内灵力的运转受到压制,而且这里也根本无法御剑。 他仰头看着那座直插云霄的山峰,四面皆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几乎没有什么落脚点。 加之天色已晚,视力也有所限制,要爬上去不是件易事。 “你要我爬到那个顶上去?” 【怎么,想要机缘没点风险怎么行?】 萧青云神色一厉,思索片刻,还是朝那悬崖底下走了过去,用手攀住了一块突出来的岩石。 手脚并用的攀爬而上。 这会儿天色彻底黯淡了下去,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但姑射山演武场的氛围正被推向最高潮。 龙神大比已经进行到最后的环节,时寒舟和随千里都战胜了各自的对手,终于要上演一场最终的比拼。 演武场上人山人海,底下灯火长明,顶上的苍穹光灿如白昼。 下面观战的修士们视线落在刚刚结束了各自打斗的时寒舟和随千里身上,讨论得热火朝天。 “你猜这两个人之间到底谁会赢?”有人问道。 “我觉得还是随千里获胜的概率大些,毕竟他现在可是元婴二重。时寒舟虽说表现亮眼,但修为不过金丹九重,之前对上的对手只有一个刚刚踏入元婴期的法修,跟随千里打斗起来可能还要差上一些。” 随后旁边一人便出声反对道:“你难道没看见时寒舟每次赢的都格外轻松吗,而且她一路过来剑都没出鞘过几次,再说她那把剑也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我倒是觉得她的实力不容小觑。” 几人就此争执了起来,到处都是修士们讨论的嘈杂声音。 身处在喧嚣之中的时寒舟并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垂着眉眼,抬手缓缓擦掉剑上沾的几滴血。 她掀起眼帘,绿色的眸子扫视了现场一眼。 倒也是新奇,魔尊殿下上辈子也被这么多人围着看过,不过当时那些人都叫嚣着要她的性命,不似今日,竟然有那么多人为她摇旗呐喊。 可惜魔尊殿下这辈子可能没法“改邪归正”了。 兜兜转转,还是得走上当魔尊的这么一条邪门歪道。 时寒舟看向对面也在休整的随千里,对上他视线的那刻,这人脸上挂着点笑意,朝她友善的挥了挥手。 她还记得前几天同随千里见面时提起来的切磋一事——倒是没想到来得还挺快。 第82章 天昀剑 皎月方现之时,已经稍微休整过的时寒舟和随千里拎剑走上了擂台。 受谢宗主相邀坐在高台之上的楚逝水垂眸将视线落在自家徒弟身上。 演武台上的灯火映照在时寒舟的身上,照亮她轩然霞举的身姿,她脸上还是同寻常一派的淡然,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勾动她表情的变化。 稳重又如同刀剑般锋锐。 时光总像是擀面杖,要把人搓扁揉圆。可魔尊殿下是个意外,时光于她像是磨刀石,将她磨砺得越来越锋利。 楚逝水看见这些天徒弟的表现,心头的自豪几乎是要溢出来的。 他看着时寒舟一路成长到今日飒爽风采,何其有幸。 楚逝水对时寒舟的实力也有了解,倒是不怕今夜这场比斗她会落入下乘。 时寒舟手上拎着形制朴实的正苍剑,站定在台上,朝对面的随千里看了过去,两人视线撞在一块,随后按照剑修抱拳行了一礼。 随着旁边的那位长老一声令下,最终的决赛正式拉开序幕。 时寒舟举剑起势,只见窜天的烈焰从平实的剑身之上燃起,一下子将整个演武台的灯火都压了下去,周遭一时间亮如白昼。 她右脚稍退,使力一蹬,只见一道赤色光轨如惊雷一般朝随千里砍了过去,速度快到全然看不清她的身影,只能见到剑身带起的光华。 “砰!” 随千里的惊沙剑通体鸦黑,他反手横架,携着黄尘同时寒舟的剑撞在了一处,烈焰火舌之下,两人的剑相击擦出无数火星。 随千里连退几步方才卸掉时寒舟这一剑的力道。 只这相交的一剑,随千里便清楚眼前人不好对付。在台下可能还没有太多感觉,但站在她的面前便能轻易感受到这一剑势不可挡的力道。 而他清楚,这只不过是开始。 时寒舟向来是个擅长把控全局之人,在对战时也是如此。熊熊的火焰在刹那间席卷了整个擂台,包括随千里在内。 底下的修士们只能看到烈焰之中冒出来的无数剑影,铺天盖地朝对手刺去。 隔着强大的禁制,底下的修士没能感受到里边修为的压制,单是看这景象都觉得可怕。 随千里被围困在烈焰之中,火舌几乎要爬上衣袍,神色却镇静,举剑横挡胸前,将四面八方袭击过来的剑气挡下。 按理说,时寒舟的修为要低于他,但他站在这凶狠的烈焰之中,竟然感觉到了一股修为上的压制。 不过,两人此刻其实都还没有动真格。 随千里也不可能一直落入被动,只见他手腕翻转间,不知来自何方的黄沙凭空而现,汇聚在他身旁成了隔绝烈焰的坚实沙墙,而后轰然炸开,无数沙砾将外围的火焰扑灭! 擂台上的情景一时间又变得清晰可见。 随千里站在漫天的尘沙之中,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低喝道:“大漠孤烟直——” 他剑尖直指时寒舟的方向,漫天的黄沙似乎都受到了指引,汇成无数股盘旋在他周身。 “长河落日圆。” 他话音一落,只见黄沙尽数汇成一大股,如同奔流的江河一般,朝时寒舟径直扑将了过去,带着沉沉的威压! 时寒舟不躲不避,就那么站定在那处,无端生出一股凌厉气势,抬手轻描淡写的一剑劈出。 只见无上剑气从剑身之上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诡谲弧形,强势的直接将随千里汇成的那条沙河砍散! 被击散的沙砾紧随其后的爆炸开来,极高的温度将灵力形成的沙砾化作飞灰。 而后这剑势不减,径直朝随千里砍了过去,他握住剑柄的手紧了几分,鸦青色剑身之上泛着驼色流光,接下时寒舟这一击之时,周身溢出的土属性灵力汇成数道光柱,击碎了这一剑的余威。 两人终于开始动起了点真格。 两人的交手快到成为残影,教底下不少修士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两道光影缠斗在一处。 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随千里稍落下乘。 劈天裂地的一道剑光携着强大威压而至,却再度被时寒舟轻松化解,而后那寒光一闪,一剑再次递至身前,随千里举剑格挡,被过大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 他看着发颤的指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完全探不到时寒舟的边界,无论是她的修为还是剑术,她就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一样。 时寒舟这人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实力和修为都达到了惊人的地步,竟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一般矗立在面前。 随千里自然不会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止步,他感受到了那股久违的激动,倒是好久没遇上这样的对手。 他左手往下一压,黄沙再度卷土重来,携着惊天的威势,一时之间,在空间有限的擂台之上好像出现了茫茫大漠的景象,黄尘飞扬直遮人眼,而浮在空气中的每一颗沙砾都带上了剑气,只要碰上便会被剑气所伤。 虽说一颗沙砾之上所含剑气不过一丝,可整片大漠的沙砾都汇聚起来,威力绝对不容小觑,哪怕是想要摧毁一座城镇也不在话下! 时寒舟站在漫天的风沙之中,发丝和衣袍都没有半点晃动,她绿色的眼眸底下带着点兴味,见到这铺天的黄沙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她也把随千里的实力摸得差不多了,倒也不必再陪着他过家家,该来点真的了。 随千里这会儿的剑术在魔尊殿下的眼里还是稚嫩,看来他要成为那个能同江有涯抢人的家伙,还有挺长一段路要走。 霎那间,时寒舟脚下的地面忽然开了裂,裂纹蛛网一般蔓延开来,无数的熔浆和烈焰喷射而出,明明她是个金丹期,修为却好似远不止于此,那股深沉的威压像是一锤猛地敲到随千里的心头。 凶悍的灵流裹挟着戾气,随着时寒舟冰冷的抬眸涌出。 与此同时,在姑射山禁地的萧青云终于靠着双手双脚攀爬到了这悬崖之上。 此时月色皎洁,给这几乎荒芜的山顶添了一层银色薄纱,萧青云看到了山顶上那显眼的被一分两半的巨石。 插在巨石中间的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完全看不出一点神剑的风姿,倒是像把破铜烂铁。 他皱了皱眉:“你不是在骗我?” 脑子里的声音没理会他的质疑:【快快上前,同这剑签订契约,不要浪费时间!】 萧青云走上前,弯腰看向这把锈剑:“我要怎么签订契约?” 【之前你不是拿过时寒舟的一点气运么,现在便派上用场了!】 【你现在就将这气运覆在身上,这样就能暂时迷惑这把剑,随后你再直接割破手掌同这剑订立血契。】 萧青云垂眸看着面前这把剑,像是在想些什么,迟迟没有动手,他神色不明:“所以……这本该是时寒舟的。” 【时间不等人,谈这些有什么用,当断不断,你如今才混成了这副模样!】 这声音见萧青云脚下如生根一般没有动作,忍不住骂道:【你个蠢货,还在这里等什么,难道你还想像以前一般过得这么窝囊!】 【抢了这把剑,那就是给时寒舟这无耻窃贼的迎头痛击!你想想她趾高气昂的样子!】 【要不是他们夺了你的气运,你何至于此!那修真界的魁首必然会是你!】 萧青云抬头从被劈开的巨石中间去看那一轮明月,皱了皱眉,却又听见脑海里冷不丁的传来一句: 【你还当自己是个什么清清白白的人不成?】 这一句直接叫萧青云顿在了原地,像是在他心上敲了一记响钟,只将他脸上血色都震没几分,胸膛急促的起伏。 【快快签订血契!快些!】 脑海里头的声音忽然喊叫起来,将萧青云的注意力拉回了当下,他看见了面前这把剑突然冒出金光来! 这把锈迹斑斑的剑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溢出金色的辉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山顶,也射进了萧青云眼底。 一股狂风忽地刮了起来,将萧青云的刘海和衣摆往后掀去,呼啸的风声刮过他的耳边。 他脑子还有些懵,但还是下意识按着脑海里头的声音做了,将夺来的气运覆在自己的身上,而后一把割破了手掌,鲜血汩汩流出。 他抬手便想往这正闪烁着金光的剑上摁,却在靠近时顿了几秒,他还是犹疑了一瞬。 ——而就这几秒,面前这把剑竟然当着他的面迅雷般飞走了! 飞走了! 萧青云脸色一变,下意识追着跑了几步,就想御剑追上这剑,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此地没法御剑,只能看着那把剑远远飞离出去。 他忽然感觉到身上泛起寒意。 擂台之上,时寒舟的灵力强悍的扩散而出,最后凝成了一条烈焰巨龙,脚下是溢出地表的暗红岩浆,火舌从地面缭绕而起。 她眉眼淡漠的一剑砍出,任谁都能看到这一剑威力非凡。 火龙随着她的剑咆哮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力,撕裂黄尘飞沙,轻易将那些剑气压制下来。 随千里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眉眼一压,时寒舟的实力在他的面前终于展开了那冰山一角。 此时场内忽然不少修士都惊呼起来,他们看到了不远处往这边极速飞来的一道金光!几乎要将这沉沉黑夜击碎! 但紧随其后他们便发现时寒舟的正苍剑突然四分五裂,剑身的碎片撒了一地! 哪怕面对突然破碎的剑,时寒舟也是一派冷静模样,抬手控制着这条火龙势不可挡的将随千里掀飞了出去,就连擂台之上的禁制也在这样的力量下被一举击破! 禁制一下变成了琳琅的碎片,幸好楚逝水及时出了手,没使底下那些修士受伤。 只见那道金光径直插到了擂台之上,就在时寒舟的面前,好似带着万均的威力,一阵惊风席卷碎了半边的擂台。 时寒舟只是淡定的看了一眼手里头碎得七七八八的剑,随后抬眸看向了面前插着的这把剑。 天昀剑。 好久不见。 第83章 龙神后裔 这便是姑射山禁地的神剑! 底下的修士纷纷都被这一幕吸引住了目光,不由抻直脖子去瞧这传说中的神剑到底是何模样,现场一时间喧哗了起来。 大家只顾着探头去看那神剑的风采,把时寒舟方才击飞随千里赢下这决赛的事倒是放在了脑后。 不过很快,待金光散去时,众人看清了这神剑的模样,倒是觉得有些失望。 这把神剑显然是沉睡的时间过久,剑柄和剑鞘之上的纹样都在漫长的时间里被磨损得看不清,远看甚至如同一把满是锈迹的铁棍,没有半点值得称赞的地方。 但是里面的剑身如果保存得好的话,倒是会有几分锋意。 不过这把神剑按理说也有灵性在,会自行择主,不该是这般破铜烂铁的模样啊? 不管底下人怎么猜测和讨论,都是到不了时寒舟耳朵里的。 她朝着天昀剑上前了两步,结果手里头握着的正苍残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外推,仿佛是在告诉面前这个家伙,扔了手头上这玩意儿才能靠近它。 时寒舟同天昀剑拉锯了片刻,她上辈子同天昀剑相处了两百年,自然知道自己这佩剑的脾性,只得将手里头的残剑松了开来。 残剑被她松开的那一刻,直接被一股力量甩飞了出去,天昀剑似乎还带着点嫌弃,没给这残破的剑柄留个全尸,甩飞出去时在空中再次碎成了几节。 天昀剑的确是把霸道至极的剑。 时寒舟垂眸看着面前这位老伙计,想起当年阴差阳错捡到天昀剑的时候,它也是这么不打眼的模样。 那会儿她刚刚以身入魔,拼尽全力逃出险境,携伤途经北地一片山林之中时,捡到了这么一把埋了半截在土里的剑。 上辈子面对它好似没有现在这种隐隐约约的联系感,就好像她和这把剑有什么相通之处。如今时寒舟感受到了剑上那股算得上亲切的气息,同前些日子她受到的那召唤一般。 时寒舟伸手握住了这把陪过自己大半岁月的剑,指尖感受到了天昀剑此刻微微的颤动,与她的心跳同频共振,荡出了几分魔尊殿下胸腔底下那藏得深沉的激昂。 由她白玉般的指尖始,赤色的岩浆自剑柄之上缓缓淌了下来,流到剑鞘之上,一点点往下蔓延,逐渐裹过整把天昀剑。 火舌在剑鞘之上缠绕,无数赤色的光华包绕了整把剑,底下的修士们没再叽叽喳喳的讨论,纷纷将视线都投向了时寒舟。 那赤色灵力凝成的数道光柱不断往外扩展,将包绕的范围持续扩大,几乎要将底下众人都包裹在内。 底下的修士们感受到了强大威压的降临,一个个倒是往后退了不少,给时寒舟空出了很大一片位置。 就连随千里都教人给拖远了数十米,他倒是没什么被打败的愤懑,只是朝时寒舟那边望了过去。 楚逝水早就站起了身,垂在衣摆旁的两手紧了紧,暴露了心里头那丝为徒弟升腾而起的紧张之意,他一双眼眸一错不错的看向擂台之上的时寒舟,生怕错过任何一幕。 时寒舟赤色的火灵力溢出灼灼光华,将楚逝水的脸庞照得生辉,湖蓝色的眼眸里好似也燃起了一团激动的火。 楚逝水专注到连谢戟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觉。 谢宗主满头华发,头戴金龙钗,看向底下的时寒舟也带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激动,就连岁月在她身上的痕迹都淡了几分。她抬手接住几分这赤色的光华,升腾起一阵恍然来。 姑射山成立至今已有一万多年,每任宗主都将这个关于龙神的秘密代代相传,一直至如今,倒让她谢戟在岁月的最后给寻到了。 这位龙神的后裔。 夜色笼罩的苍穹之上,忽然之间风云变幻,顶上传来了阵阵闷雷之声,好似预兆着什么的到来。 只见天昀剑之上的岩浆渐渐凝固了下来,剑鞘上的纹样却缓缓变得清晰,好似被这滚烫的熔岩重新翻修了一遍。 整柄剑透着一股黑曜石般的黑亮,而在其上,俨然是一条赤色腾飞的游龙纹样,红到滴血一般,同旁边的黑曜石色完美相衬。 张牙舞爪的闪电忽然在时寒舟顶上的天空下猛地炸开来,雷光一直蔓到她的身上,却没有对她产生丝毫的影响。 她握住剑柄的手多施了几分力,只听见天昀剑传来一声低沉的剑鸣,不像其他神剑那般的清越之音,显得格外沉闷。 但细听之下,这声音未曾不像一声低沉威压的龙吟! 时寒舟将天昀剑一把抽出,那凌厉的寒光骤然现在无数人面前,只教人无法直视这过于锋锐的凶光,赤色的灵力光柱倏忽回拢,分出的数道重新缠绕在一处,攀上天昀剑的剑身。 与此同时,众人听见了黑天之上一声再清晰不过的龙吟! 黑沉沉的天空之上就这么出现了一条赤色的神龙虚影,将周遭的一切都照亮,朝时寒舟俯冲而下! 赤龙身形矫健有力,连绵的龙身之上尽数覆着璀璨的鳞片,腾云驾雾而来。 时寒舟用天昀剑耍了个剑花,凛凛的剑影之间映出她冷厉的眉眼,而那冲她而来的赤龙虚影就这么盘在了她的周遭! 又一声龙吟从这赤龙嘴中吼出来,底下的修士甚至能感受到这条赤龙烈焰般炙热的鼻息。 有那么一刻,演武台上除了这声可怖龙吟的回荡声,再无一丝声音。 人们看着面前这一幕,几乎生发一种做梦的虚幻之感。 不,做梦都想不到这样的情形! 时寒舟眉眼一派睥睨之色,狂风将她的发丝吹起。那条赤色的巨龙就睁着一对炽焰般的龙目,两道龙须威武的浮在半空中,蛇身鹿角,四只龙爪远比鹰隼锋利,带着摧毁一切的威能,就这么将时寒舟托举在中间。 仿佛她才是此间天地的共主。 随着时寒舟将天昀剑收回鞘中,那条赤龙的虚影也化作晶莹的赤色碎片,尚未洒落在地上便已经消散无形。 只留底下的修士们恍若梦中的迷离神情。 —————— 第二日晨时,时寒舟和楚逝水师徒俩收到了谢戟的邀请,再度来到了姑射山中。 收到邀请的时候,两人相对看了一眼,但都没有过多犹疑,便往姑射山宗内去。 时寒舟没怎么见过谢戟,这位年老的宗主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敏锐的发觉她眉眼之间那股隐秘的热切。 按理说,魔尊殿下并不喜欢这样的神色,可在谢戟面前,她却没有太多抵触感。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她踏入姑射山的那一刻起,对这里好似就有着一股隐约的亲近之感。 谢宗主常年肃穆的脸上在见到时寒舟之时,露出了少有的笑意,沧桑的脸上显出几分轻松来: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她夸赞道。 时寒舟的师父是目前修真界实力最强的邀月仙尊,身后便是白玉京,哪怕昨天那一遭着实惊人,也没人敢对她产生几分觊觎。毕竟楚逝水的名号无人不知,修真界里没有几个人敢同他作对。 而且时寒舟实力也足够强。 谢戟觉得这实在是幸事一件,之前她们考虑的那些风险都不会出现。 楚逝水走在一旁,自然也注意到谢戟对于时寒舟的关注,他看到谢宗主那稍显热切的目光,倒是升起一股幼稚的危机感——谢宗主总不会对他家寒舟起了什么觊觎之心,想要让她改换师门吧? 楚逝水清楚自己这徒弟一向不爱同生人有所交流,却发现当谢戟执起时寒舟的手时,她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没有挣开,还同谢戟握了一下。 楚逝水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酸涩起来。 ——什么啊,前几天还将他咬得那么凶,转眼间就同别人把手言欢了? 楚逝水莫名的有些赌气,他之前恨不得教世人都看见寒舟的优秀,这会儿倒是有点苦恼——当那么多目光汇聚在时寒舟身上,自己在她眼中扮演的角色会不会渐渐淡出她的视野? 但楚逝水下一刻便见到时寒舟扭头朝他看了过来,那双山间青潭般的眼眸少有的露出一丝柔和的目光。 仿佛心有灵犀的一般,告诉楚逝水刚刚那问题的答案——他总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楚逝水一下子就把那些有的没的抛在了脑后,笑意一瞬在脸上绽放,身体好似都轻盈了几分,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第84章 龙鳞 他们一路穿过回廊,走向同姑射山主峰方向相反的道路,迎面是仍然葱茏的老树,秋意随着晨阳一道落至肩头。 秋风携着点寒气,加之山中空气清新,教人一呼一吸之间好似啜饮了一杯微冷的清茶。 几人一路行至姑射山一间不算打眼的宫殿之前,这间宫殿独立于一个峰头之上,许是寻常无人能踏及,大殿显得有些陈旧。 式样也是许久之前,殿脊之上的脊兽早就倒的倒碎的碎,推开殿门之时,积灰便铺面而来。 这是座空荡的大殿,走入其间,四周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只能见到一层积灰,还有数十丈之上的大殿穹顶。 但在他们的面前有一幅彩砖砌就的壁画,上面绘制着一条金光凛凛的游龙,生有五爪,周身金色祥云相伴,一对龙目威严摄人。 在这偌大的大殿之上更显几分凌厉,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味道,教人在这殿内不敢高声谈论,压低嗓子唯恐饶到这位龙神。 神奇的是,地面之上虽说满是灰尘,但壁画之上却是纤尘不沾,也没有任何法术禁制的阻拦。 时寒舟站在这幅巨型的壁画面前,觉得心中那股熟悉亲近之感愈甚。 她没什么犹豫,大步上前,将手覆在了一只庞大的龙爪之上,这龙爪有着五趾,看起来神武无边。 时寒舟指尖覆上去的那刻,像是点燃了什么,金光自她的指尖蔓延出去,逐渐从这龙爪往上一路点亮了整幅壁画。 金光一下将这个稍显无光的大殿照亮,尤其当着金光亮至龙目之时,那硕大的眼眸射出两道强光,就连后面的楚逝水和谢戟都要抬袖遮目,更别说随行而来的莫徽。 站得最近的时寒舟却不觉这金光有多耀目,沐浴在光下反而有种舒展之感。 楚逝水透过一点缝隙看向前头站在光里的时寒舟,她身形永远挺直,好似一座无法动摇的崇山。他心里头涌上一股欣慰之情——再怎么样,寒舟也与原书中那轨迹不同。 哪怕在暗中有宵小之徒觊觎于她,想要她的命,也永远无法挡住她站在光下的步伐。 不过楚逝水尚不清楚时寒舟的重生,于是便不知道,时寒舟这个人更多的时候还是游走在黑暗之中的,光芒只会同她擦肩而过。 轰隆一声—— 这幅壁画忽然从中间往两边缓缓移去,沉重的墙壁轰隆隆的被移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来。 按理说这壁画之后当是大殿后边那道悬崖,却由于某些空间法术的缘故,出现了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 楚逝水抬腿便想跟着前面的时寒舟一同进去,却被谢戟伸手拦了下来:“仙尊,你怕是不能进去。” 楚逝水在别人面前是没有太多温和的,他湖蓝色的眼眸露出几分冰刺般的锐利,看向眼前满头华发的谢戟,缓缓开口道: “谢宗主这是何意?” 谢戟抬眸看了回去,倒不恼,反而想着邀月仙尊这师父还当得挺称职,她耐心解释道: “这里是姑射山的圣地,是不允外人进去的——至于令徒,她是我们姑射山等了万年的贵客。” “你可以在这大殿里等候,亦或者到姑射山其余地方看看。” 前面的时寒舟也扭回了头,她一对绿眸在金光之中仍旧显眼,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楚逝水这才退了一步。 他目送着徒弟和谢宗主走入那通道之内,看见那黑黢黢的通道之中的灯火盏盏点亮。 当她俩都进入通道之后,壁画又轰隆隆的合并起来,看不见一丝缝隙。 时寒舟回首看了一眼那缓缓合上的通道,而后便同着谢戟一道往里走去。 这条通道曲折,看不到尽头,两人在里面几乎行走了一个时辰,仍然没看到目的地到底在何处。 走着的时候,谢戟突然开了口:“寒舟,你应该清楚你的身世罢?” 时寒舟脚步一顿,她倒不觉得这位宗主知道一些事情有什么古怪,毕竟在有心人的眼里,昨晚那一出将她同龙神的联系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虽然他们可能不会想着她是什么龙神的后裔,但是也清楚她同龙神应该有些什么因缘际会。 时寒舟的声音平淡:“我有龙的血脉。” 她看向旁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宗主:“你到底想带我去看什么?” 时寒舟感觉到某些熟悉的东西愈发靠近,心里头也有个想法,但也还是问了出口。 谢戟背着手,问她道:“你听闻过妖族那些大妖的传承么?” “他们族中往往有给子弟‘开智’的圣物,亦或者有些存在着传承记忆,每突破一个等级便可以收获一定的传承记忆。” 她认真道:“而我要带你去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看来时寒舟的想法没有错,她一直没法凝结龙丹,隐约间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恐怕就是这么一个龙的传承。 她们又走了许久,终于进入了一个格外庞大的洞穴之中。 这洞穴之中金光流溢,让在稍显幽暗的通道之内行走了好一阵的时寒舟觉得颇有些刺眼。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这强烈的金光之后,时寒舟看清了这洞穴之内发着光的玩意儿。 她仰着脸,看到了一面高和宽都达数百米的“墙”,这“墙”颇有一股晶莹剔透之感,如同美玉一般温润,发出熠熠的金光来。 时寒舟站在这面“墙”下,身形显得有些渺小——她好似猜到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了。 果不其然,身旁的谢戟出了声:“这是当年龙神留下来的一片——” “龙鳞。” 龙身之上的鳞片无数,但哪怕是这么一片龙鳞都大到了如此惊人的地步,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位龙神到底是何神威之姿。 时寒舟站在这庞大的龙鳞面前,几乎生发出一种无言的震撼。 ——终有一日,她也会如同这位龙神这般神武么? 龙身达千里之长,一声龙吟便能荡遍天地,身无挂碍遨游宇外。 当这天地的共主。 第85章 惊变 楚逝水同剩下的莫徽在大殿里一道等到日头西斜,也不见时寒舟等人出来。 两人等着等着,却没想到等来了殿外一个神色急切的弟子,她带来了一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猝不及防的消息: “魔尊江有涯突然派大批人马袭击中土地带,直往我们北境来了!” 楚逝水眉心蹙了起来,心想怎么会挑在这么一个时候。 现在还是龙神祭期间,四境之内的修士都汇集到此间,江有涯怎么会挑这么一个时间来发难? 但凡脑子没坏的人都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个挑衅修真界的好时机,平时修真界四大宗也许还要花时间将弟子送至北境抵抗魔尊,可现在修真界里头几乎所有的精锐弟子都齐聚姑射山,都不需要什么反应的时间。 除非这回,江有涯是冲着某个人来的。 楚逝水立马想到了自家徒弟——会不会江有涯就是冲着寒舟来的? 原着里面完全没有这个剧情,楚逝水清楚这世界的轨迹早就脱离了原先的轨道,但这也意味着他看过原着而拥有的预知能力已经开始失去作用。 他本就不该迷信于原着。 楚逝水的玉简随后也收到了消息,他作为正道魁首,自然要迅速做出反应。 他临走前看了那幅壁画一眼,心想着寒舟在谢戟眼皮子底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随后转身离开大殿,步入落日余晖之中。 楚逝水自然知道时寒舟跟中土地带的缘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要去中土地带,帮助那些半妖半魔抵御魔界的侵袭。 所幸姑射山除谢戟之外,莫徽也可以掌控局面,加之昆仑墟的钱宗主和蓬莱阁的乌宗主都在此处,大家的反应都非常迅速,没有太多慌乱。 更多的弟子们倒是显得有些兴奋,期待着上场将那些想要入侵修真界的魔族灰溜溜的打回魔界去。 龙神大比给他们添了不少信心。 昨夜的决赛之中时寒舟没下什么重手,随千里恢复得很快,吞了几颗回春丹便没什么大碍。 江有涯正大举进攻中土地带,准备入侵修真界北境的消息传播得很快,玉简上的论坛在这会儿便显出了作用来,信息的传递较之以往快的不是一星半点。 随千里抬眸朝原先热闹的街道看过去,除了街道两旁挂着的红灯笼,已经看不出多少龙神祭欢腾的痕迹。 街上仍有不少人,但他们脸上神色都十分肃穆,萧瑟的秋风呼啦啦吹过长街,携着一阵肃杀的气息。 近来这几十年修真界同魔界都是相互对峙着的状态,虽然没有战事,但人们并不会忘记当年同魔尊江有涯的那些惨烈的厮杀。 修真界对江有涯极为忌惮,是因为当年有将近万数的弟子死在了他的手中,死状极其惨烈,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随千里听到马蹄踏过青砖的声响,沉闷之中又带着点急切,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出了姑射山下,在暮色之中直朝南而去。 这些凡人是没法掺和进修士们的打斗之中的,谁也不清楚江有涯会不会一路打到姑射山下,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也当离开这片土地。 随千里扭头朝站在旁边的宗主看过去,却见他若有所思的看向不远处的姑射山山脉,久久没能挪开视线。 钱来那光秃秃的脑壳被斜阳照得发亮,岁月好似在很久之前就爬上了他的面庞,教他当年一个无忧无虑的纨绔公子变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也不知道心里头在思索些什么,末了只道:“我们昆仑墟也该出发了。” 按照安排,参加龙神祭的昆仑墟弟子中的一半留在姑射山下,另一半则搭乘白玉京的云舟到达修真界的北部边境。 随千里抱拳称是。 虽说这场战事来得仓促,但一切都算是井然有序,云舟载着四大宗一部分的弟子们,张开庞大的翅翼,直往北部边境而去。 这些弟子们中有不少是曾面对过魔族军队的,他们神色肃然,意识到这一关可能不好度过。 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弟子们则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昂扬斗志,一张张青涩的脸被浅淡的暮色映得生光,连眸眼都燃着兴奋的火光。 白玉京这回派过去的几乎都是那些颇有经验的老弟子,哪怕姬清欢是这一届弟子中的佼佼者,也没让她上场,而是驻守在姑射山境内。 如她们这般的有生力量是必须要被保护好的,这是修真界的共识。 姬清欢这会儿怎么也联系不上萧青云,现在论坛上都因为江有涯来袭这事炸开了锅,几乎没有人不清楚这场惊变,萧青云按理说应该也知道这消息才是。 他无论在干些什么,这会儿本该回到他们白玉京弟子的落脚处来。 姬清欢用上了所有能联系萧青云的法子,又在附近寻了几圈,都找不到人,生发了点不好的猜测。 ——萧青云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她紧紧的皱着眉,已经开始考虑起将这事上报给白玉京长老。 可她这念头刚升起,尚未落实,便敏锐的听见了客房门外的声响,她猛然扭头看过去。 门扉被一把推开,一只手伸过来紧紧的握住门框,皮肤底下的青筋凸显出来,萧青云垂着脑袋,披头散发,身体好似还在打着颤。 在抬眼看到姬清欢的那一刻,他一下便放松了下来,突然喷了一口鲜血,就要顺着这门框软倒下去。 他觉得自己体内就像是被种下了什么,无数根络一般的玩意扎进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之中,自己好似即将成为什么东西的养料。 姬清欢被他这出吓了一大跳,奔了几步将他一把扶住,没让他倒在地上: “云朵,你怎么了!” 萧青云只来得及说一句:“别……告诉别人。” 随后便一头昏了过去,任由姬清欢怎么呼唤也弄不醒。 窗外,金乌远去,夜色沉沉而降。 第86章 此路不通 有关江有涯的消息没过多久也被莫徽传音入密,到了谢戟耳中。她显然也没想到此刻会有这般惊变,但细思之下,又觉得这一出有一定合理性。 谢戟同楚逝水的想法一样,觉得江有涯很有可能是冲着时寒舟来的。 她抬眸看向那个站在龙鳞之下的身影。 时寒舟的身形几乎要被淹没在溢彩的庞大龙鳞之下,一袭黑袍勉强教她留了几缕色彩,如同金光之下的一滴墨点。 她识海中那条尚未成形的幼龙从里头逃逸出来,攀上她的肩头,小爪勾紧她的衣袍,仰脸同她一道看着面前的龙鳞。 谢戟不希望此刻时寒舟分心,将江有涯这事压了下来,只同她道:“这龙鳞之上大概有什么玄机,我们快些开始吧。” 时寒舟闻言回头朝谢戟看了过来,一双绿眸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那丝犹疑: “发生什么了?”她问道。 谢戟见她也看出来了,不再瞒她:“江有涯现下突然发兵中土,怕是要趁这个时候将中土这片地区据为己有,而后入侵修真界。” 时寒舟指尖一紧,没有过多犹豫,大步往外走。 “等等!”谢戟拦住了她,同她分析利弊:“江有涯趁这个时候发兵,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当务之急你还是要先把这传承给拿到,不然凭借你现下的实力,同江有涯还是有差距。” 时寒舟站定在她面前,并没有被她这一番话说服。 不仅因为担忧中土上居住的那些半魔半妖,她仍记得前些日子楚逝水识海里头的异样。 同时也担忧楚逝水的处境——藏在他识海内的东西会不会趁此时机下手? 时寒舟倒是觉得江有涯这一回的目标不一定是自己。 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不妥,哪怕谢戟挡在身前,也还是抬腿朝那洞口处走去。 谢戟自然清楚自己没法决定她的去留,还想劝说一句的时候,话还没到喉头就又吞了回去。 只见她们身后那片龙鳞发出的金光忽然亮上了数倍,堪比耀眼的日轮,周遭陷入一片刺眼的强光之中,将时寒舟彻底吞没其中。 等到这强光渐渐黯淡下去时,谢戟发现已经没了时寒舟的身影,她猛地转身去看那片龙鳞,只见它散出的金光还在慢慢淡下去。 到了最后只留下一点浅淡的微光。 身处在强光之中的时寒舟只觉得有什么趁机缠住了自己的周身,将她一把往后拉,眼看就要狠狠撞到那龙鳞之上时,却像是破开了一层柔软的膜,将她一把拽往了另一个天地。 时寒舟砸到了一片洁白的沙滩之上,由于正面朝下,本该威风凛凛的魔尊殿下非常糟心的吃了一嘴沙子。 砸下来的冲击力并没有弄出多大的沙坑,时寒舟睁开眼的时候,看清了面前的一只靴子。 这只靴子华美无比,纹样繁复神秘,镶嵌着许多熠熠生辉的宝石,就连垂下来的金色装饰链条也挂满了宝石。 时寒舟手肘撑在沙滩上,一点点撑起了身子。 她看到面前那人悠哉游哉的翘着二郎腿,身上白金色的衣袍是时寒舟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繁复华美,金装玉裹,好似什么宝石架子一般,在阳光下这一身亮得刺眼。 穿着这么一身在太阳底下走,不知道要晃瞎多少个人的眼睛。 显得时寒舟这一身黑金色龙纹袍颇有些灰扑扑的。 时寒舟的腰封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把提将起来,一头烈火一般的赤色长发便随之撞进了她的眸中。 这头赤艳如血的长发漫漫的披将下来,但最为显眼的还是她额上那对鹿角一般的东西。 时寒舟呼吸停了一瞬,她清楚这就是龙角。 只见面前这人拥有的龙角威武瑰丽,如同棘丛一般长出分支,每一个尖端都锋锐至极。根部是烈焰般的赤色,而后在中段朝金色渐变,等到尖端则是夺目的金色。 阳光下龙角如同剔透的水晶般生辉,像是什么精巧繁美的艺术品。 与此同时,时寒舟也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样貌,还有那条将她整个人拎起来的金色龙尾。 此人……此龙容颜极盛,几乎盛到锋锐的地步,同那股莫测的威严交织在一处,五官深邃分明,哪怕只是吊儿郎当的坐在一块礁石上,也好似坐在了什么高台之上,渊渟岳峙,自成风华。 她一对竖瞳是纯金色,犹如一双金色的琉璃珠,倒是有些下三白,可哪怕笑起来都带着股摄人的威压,眼尾凌厉逼人。 她身上总有股山岳一般的风度,教人只想匍匐于她脚边。 她撩起眼帘看向被拎在空中的时寒舟,不知道怎么的,说出口的语调总带着点看热闹的意思: “哟,哪里来的小东西,来吾这里拿龙族的传承呐?” 魔尊殿下这么多年,还真没几个人在她面前喊过什么小东西,这会儿听到下意识皱起了眉,没有回话。 她听见眼前人缓缓道:“我们龙族不搞什么传承记忆,同吾打上几架,等吾觉得你可以了的话,那就算是拿到我们龙族的传承。” 这人话音刚落,时寒舟猛地感觉到腰封之上瞬间施加的力道,被一把摔进了数千米之外的海里! —————— 黑夜坠入人间,楚逝水穿行在云端,速度快到惊人,似一道惊雷。 安置好后方之后,他直往中土地带而去。 修真界和中土的边界格外分明,底下还是一片褐色的森林,由于深秋的降临落光了叶子,再往上几寸一下子就变成了怪石嶙峋的荒漠。 已然是中土地带。 魔界是茫茫大漠,但较之中土都能算丰饶,中土之上只有风化的岩层,石头缝里长不出半点生机,连灵力都没有几丝。 明月初升,高高悬挂在这片荒漠之上,显出几分孤寂。 楚逝水要赶往中土地带的北部,同魔界接壤的地方。 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同刚来修真界那会儿是天壤之别,那时候连遇上南都峰底下火山喷发都有些忙乱,有人跑到寒舟面前自爆也被吓得要死。 终究是不同了。 成长的不仅仅是时寒舟,楚逝水也在按部就班的成长。 真要论起来,这十几年过的还是比较顺的,但也实在少不了彼此之间的陪伴,这么相携着一路往前行。 楚逝水的速度很快,远远他便能听见厮杀和呼喊的声音。 月光清凌凌的洒下,照亮贫瘠的土地,远处那冲天的火光往天上扑咬,于夜色之中燃起令人警惕的红光。 等到楚逝水再靠近些时,倒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在农业纪录片里头见过那些铺天盖地的蝗虫,肆虐过肥沃的农田,无数的翅膀凑在一块几乎要遮天蔽日,发出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他想,也许面前的情景最恰当的形容便是——蝗虫过境。 只见月华之下,数万的魔族将士犹如一大团浓重的黑云,密密麻麻的,自天边压迫性极强的铺卷而来,就连月光也无法透过他们身体之间的缝隙而倾洒下来。 墨色的无边潮涌,直往楚逝水的方向呼啸而来。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月光依旧皎洁,铁锈味的腥风和沉沉的鲜血都没法污糟这一地银彩。 楚逝水面对这潮涌般的敌人,心绪很快便平静下来,心如平湖,似那月华一般浅然而无所动摇。 近处冲天的火光已然映红了他的眉眼,楚逝水拿出一根金色的发带,噙在嘴里,朱唇微微抿住,抬手将脑后半披着的头发束成了高马尾。 杀人的时候总是要利落些的。 他刚把脑后的头发朝上捋,蝗虫般密密麻麻的敌人便到了他的跟前,浑浊的魔气冲进他的鼻翼,杀气迎面扑来。 楚逝水悬停在空中不动,金色的发带依旧噙在嘴中,他脑袋往右边一侧,发带划过霜雪般的肌肤,化神期的威压一瞬而出。 面前百米范围内的魔族尚未来得及反应,悉数从空中落了下去,还未到达地面,冰刺就从他们的血肉之中猛然撑出,要了他们的命。 楚逝水拿起发带在头发上绕了几圈绑好,看到那些断了气的魔族,淡然的说了一句:“不讲武德。” 他抽出了七杀剑,寒意以他为中心,一下席卷了这片苍穹,冬日未至,这里却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白雪。 楚逝水手持七杀,敛眸看着面前潮水般的敌人,低低道: “诸位,此路不通。” 第87章 见面礼 寒风奔袭于中土北部的大片地区,骤降的温度带来气压的猛增,在这荒漠之上汇成了风暴。 飞沙走石之间夹杂着刺骨霜雪,所到之处但凡修为低下一些的都要葬身其间。 荒土之上被风化的碎岩,于暗夜之中死寂沉沉。渐渐的,有一层晶莹的霜攀附而上,进而包裹了整块碎岩。它不断往四周扩展蔓延,覆过黄尘,冻过鲜血,爬上一具尸体的周身,将那对惊恐的眼眸彻底冻结。 楚逝水控制着这风暴远离半妖半魔们的居住区,使它朝那洪水般的敌人冲过去,硬生生将这月光之下墨色的河流截断。 面对这些蜂拥而上的魔族,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人身处其间便只能怀揣着杀戮的念头,不死不休。 蝗虫虽然大多脆弱,只要被火那么一烧而过便会成为烤焦了的蛋白质,可是哪怕有人举着火把在农田之中,面对遮天蔽日的蝗虫群,也是很难将这些东西灭个干净的。 除了江有涯之外,没有魔族能威胁到楚逝水。这一大群敌人里头倒是也有金丹和元婴修为的魔族,但想要伤到楚逝水,非得再修炼个四五百年不成。 楚逝水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有点太疯狂了。 这些魔族不怕死一般的涌上来,周身魔气护体,口中嘶吼着一往无前,直朝他的位置冲过来。 楚逝水透过这潮涌一般的魔族,看到了不远处半妖半魔居住地的情形,借着那头隐隐的火光,看清那些人也还在拼死抵抗,尚未沦陷。 他脑袋里头的一根弦绷紧了,没敢有半点松懈。 江有涯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出现。 夜色沉沉之中,楚逝水发觉他这边的敌人变得稀少,仰头朝远处一望,发现这些魔族朝两边分了流。 顾一道和师少尘的消息渠道要比那玉简上的论坛更快些,他们匆匆将顾乐安置在姑射山下的一间客栈里,便直往中土这边回赶。 他们要比楚逝水早到好一阵子,不然江有涯的军队这时候不会还在中土地带的边境处,推进如此缓慢。 楚逝水一到来,整个紧张的局势都缓解了不少,师少尘身后的七根狐尾飘荡在空中,游蛇一般穿透好几个魔族的胸膛,五脏六腑尽数从豁口处流了出来,他抬起紫水晶般的眼眸朝楚逝水那边看过去。 “时寒舟这师父还挺给力的。” 一旁的顾一道身着黑袍,化在夜色之中,两手持“不留行”,身手灵敏,招式狠厉,短剑锋芒过处,鲜血四溅,滴到她现着诡异红色的面具上。 她将剑尖上的鲜血抖掉,提醒道:“不要放松警惕。” 师少尘看她:“底下那些村民有没有藏好了?” 顾一道一边杀人一边回他:“师父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应该没有问题。” 她利落的抹过前面两人的脖子,问道:“江有涯这次突然发难,到底是为谁而来?” 师少尘闻言看向了楚逝水的方向:“要不是冲时寒舟来的——就是冲着这位邀月仙尊来的。” “话说时寒舟她人呢——死哪里去了,人影都不见一个?” 被狐狸军师念叨着的时寒舟这会儿正在冰冷的海面上浮着,忽然打了个喷嚏,她面无表情的使力将自己脱臼的右手一把托回了原位。 魔尊殿下少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她顾不上身上遍布的伤痕,身形猛地往右方一侧,险险躲开一只倏忽从海底深处冲她袭击而来的庞大触手。 浪花飞溅百米,时寒舟看清了那庞大触手之上紧密排列着的吸盘,还有其上锋利的钩齿。 海底之下有着一只极为巨大的章鱼怪——时寒舟没怎么去过海的深处,也不清楚远海里头到底有些什么,只得起了这么个名字。 时寒舟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是妖族还是妖兽,唯一清楚的是,这只章鱼的修为起码在化神之上。 她从海面上一跃而出,踏上天昀剑,几乎将速度提到了最快,如同一道迅雷激射而出,一路乘风破浪。 时寒舟真是少有的狼狈,哪怕是她身上这件自带强大防御功能的衣袍也被撕裂得不成样子,一只衣袖被撕掉了一截,露出她鲜血淋漓的手臂。 可哪怕她已经将速度提至极限,章鱼的触手都对她望尘莫及,身后坠着的那条龙还是完全甩不开,她十分悠哉的跟在了后头。 砰的一声! 千米的范围之内,海水一下子飞掀起来,整片海面骤然剧烈的颤抖,活像是一盆热汤,摇摇晃晃即将溢出来。 时寒舟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威压,哪怕是在上辈子。这红头发不过抬指云淡风轻的朝她一点,远超出窍期的威压便如同山岳一般猛然压在时寒舟的身上,只让她坠下千米之深的海底! 这龙起码……是渡劫期的修为。 时寒舟那没吐出口的鲜血被深海的压强给生生压回嗓子眼里头,她像是个被打得有来有回的皮球一般,再度陷入深海章鱼的领域中。 千米之深的海底,哪怕是修士这一身坚韧的皮肉也能感觉到压力。 那深海章鱼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睁着一对硕大的眼珠子,庞大的触手盘绕在周身,见到时寒舟的那一刻,无神的眼珠子像被按下什么开关一般,立刻化作猩红的色彩。 时寒舟一头黑发犹如海草般在海底飘摇,咽下嗓子眼里头铁锈的味道,那一对绿色的眼眸没有多少怯意,翻滚着一股沉沉的黑雾。 她握紧手中的天昀剑,躲过那几条猛然砸过来的触手,奔着章鱼那山峦般的脑袋而去。 海面上再度晃荡起来,沉闷的声响透过这千米之深的海水,传到了沙滩之上,惊走无数飞鸥。 很多海中的生物也被这样的动静惊得浮上了海面,更有甚者直接爬上了沙滩逃难。 日轮不断往西边滑落,等到半截身子都坠入海面之时,沙滩之上伸过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一只晕头转向的螃蟹从这只手背上横着爬了过去,悉悉索索的在沙滩上行走,回到了海的拥抱里。 许是泡在海里久了,时寒舟身上的皮肤过度的白皙,配着那一身的伤还有破碎的黑袍,活像是个从海里头爬出来的冤死鬼,准备上岸索命。 她一头乌发湿透了,沾在面庞和身躯之上,唇色发着白,浑身少有的透着一股疲惫。 时寒舟从沙滩上艰难的爬了起来,发现那红头发还是悠闲的坐在那块礁石上,好整以暇的朝她这边看过来。 随后便见这龙站起了身,脉脉余晖将她那珠光宝气的一身照得熠熠生辉,可这么一件繁复华美的衣袍全然压不住她那一身的风度,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如渊的气势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哪怕是笑,也带着一股深重的威势。 这红头发走了过来,她身形高大,宽肩窄腰,一条金色的龙尾垂在衣袍之下,伸手扶住了时寒舟的肩膀,替她稳住了身子。 时寒舟疲惫到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被扶住肩膀,抬眸看了过去,绿眸凌厉逼人。 这龙笑了一声,朗声道:“吾名时惊渊。小辈,初次见面——” “这见面礼喜欢吗?” 时寒舟看着面前这位龙前辈那自得的神气——她当真觉得今天这一遭是个非常完美的见面礼。 魔尊殿下:“…………” 魔尊殿下回赠了一口喷出来的淤血。 第88章 是不是怀了 时惊渊被喷了一脸血,她抬起指尖抹了一把脸,垂眸看了一眼那沾了血的指腹,还有自己被弄脏了的衣袍。 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沉默了起来。 时寒舟抬起那个尚且完好的衣袖,抹了一把带血的嘴角,扭过头移开视线不看面前这条龙。 但没过多久,时寒舟突然看到面前这条龙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她下意识的就想离她远点,却被这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勾住了肩膀。 与其说是勾住肩膀,还不如说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卸了她的力气,让她只能被带着走。 时惊渊扣住时寒舟肩膀的那只手沾了点血,借着时寒舟那破烂衣裳给抹干净了,她看着面前这同她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来,吾同你一起欣赏一下这里的美妙景色。” 时寒舟被时惊渊勾着肩膀,忽地一阵失重感袭来,一瞬之后他们便出现在了海边一座高耸的悬崖之上。 呼啸的山风将悬崖上的野草吹得凌乱,几根枯草随风划过时寒舟泛白的脸庞,粘在脸上的头发也被吹干了几分。 落日这会儿已经坠了海中,唯留远处天边那一片橙红,视野尽头处的海面飘摇着逐渐黯淡下去的辉光。 时寒舟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响起:“我们龙族就是诞生在海洋里头的——代代族人自海底繁衍,海洋之中所有生灵都需向我们俯首。” “你刚刚打伤的那只章鱼,不过是我们龙族餐桌上最寻常的食材而已。” “你身上有着龙的血脉,在这海里本应如鱼得水,也不该被这么一个食物追得如此狼狈。” 时寒舟忽然感觉到肩上的力道一松,她眉头一簇,下意识便要往一旁闪开。结果同这条龙的实力相差得实在太远,被身后的时惊渊一脚踹下了悬崖,扑通一声,直直砸入了海底深处。 时惊渊拍了拍手上的沙砾,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看着底下猛然炸开的浪花:“给吾下去吧你。” 她倒一点都不担心时寒舟的安危,这小章鱼不过能逼上一逼时寒舟,想要她的命还是不可能的。 时惊渊原先在时寒舟面前还能有点笑意,可当她转身离开这悬崖的时候,那一丝笑意随风散去,留下她冰冷至极的眸眼。 那双金色的竖瞳在黑夜中凌厉异常,像是翻涌着的深渊。 时惊渊施了个瞬移,站定在了某个山顶上的庭院前,她望向里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压了压自己心里头的戾气,走过几段回廊,推开了屋门。 柔和的灯光伴随着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 窗棂的旁边放着一张宽敞的美人榻,有人斜斜的倚在其上,一手置在靠背上,一手握着书卷。 他如瀑的黑发一直垂到地砖之上,如同上好的缎绸一般柔美。肤色极白,脸庞犹如天神造物,美得不似人间客,氤氲着一股疏冷气息。 身上随意披着的衣袍有些过宽,白色为底,金色为边,想来也并不是他的衣裳,一双修长漂亮的腿自这衣袍下摆露出来,在光下几乎要比那极品的羊脂玉还吸睛。 墨泽风有着同时寒舟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眸,只是他的眸色要淡上几分。 听见推门声,他将落在书卷上的视线移开,看向了比往日归家要迟的时惊渊。 他声音淡淡的:“今日怎的这么迟?” 时惊渊站在门口,盯着倚在美人榻上的墨泽风看了一阵子,久到他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墨泽风奇怪道:“站在门口干什么,快些进来。” 时惊渊关上屋门,朝墨泽风那美人榻走了过去。 墨泽风借着灯火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结果却见这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少有的没有什么话,而是蹲下身来,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小腹上,趁机还摸了两把。 墨泽风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头装了什么,抬起膝盖冲她肩膀顶了一下:“时惊渊,你干什么呢。” 时惊渊被他推了一把也没什么表情,顶着一张严肃的脸道:“吾看你是不是怀了。” 墨泽风:“???” 墨泽风:“你有那个大病。” 高阶修士如果想要后代的话,可以由其中一方的丹田来孕育。 道侣之间神魂交融后,将其间精华汇至孕育一方的丹田之中,利用灵力进行滋养,假以时日灵胎会自丹田中现形,完全显形之后便可移至体外。 随后吸天地之精,灵胎逐渐凝成实体,婴儿便呱呱坠地。 他们不需要承担什么生育的苦痛,需要付出的只是一定的灵力。不过,对于凡人和低阶的修士来说,更多的还是母体孕育。 时惊渊被说了倒也不出声,她撩起衣摆,坐在了美人榻上。 今日遇上这小辈,她一眼看过去便知这孩子跟他俩定然缘分不浅,大概率就是他俩的孩子。 如今她同墨泽风其实都是一缕被分出来的神魂——这是龙族的传统,每一位族人都要给后辈留下传承,他们将神魂分出一丝,留在一个幻境内,用来教导后辈们。 墨泽风不是龙族,他本不需要同时惊渊一般分出一丝神魂来,但他也还是这么干了,于是两人的神魂就在此间停留了许久许久。 时惊渊分出这丝神魂那会儿,年纪在龙族中尚轻,冒大不韪同墨泽风一个魔界统领者结为了伴侣。那会儿两人一直受到强烈的阻挠,之所以两人都分出神魂到这幻境里来,其实也是怕哪天真的被迫分开了,好歹在这幻境里头两人还是在一块儿的,当个慰藉。 两人的神魂自分裂的那一刻,主体后面的经历便全然无所知了,只留有过往的记忆。 时惊渊一看到时寒舟,就猜到自己应该在后面同墨泽风有了一个孩子。 可令她惊讶的是,时寒舟看起来一点都不认识她——试问哪个孩子连自己老娘都看不出来的? 那必然在她不知道的未来里出现了问题。 加上时寒舟对龙族的认识几乎没有,也不会半点龙族子弟最为基础的术法,时惊渊完全可以得知这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身边是没有龙族的。 ——可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因为时寒舟并非纯种的龙族血脉? 时惊渊这一缕神魂分裂得实在太早,处于后人称之为断代的时期。于是她便对之后龙族的没落,那场灭世的天灾,还有断代之后一万多年时寒舟的降生等事情一概不知。 这会儿即便时惊渊修为高绝,也还不是之后那位成为天地共主的龙神大人。 时惊渊这会儿还在出神的想着,身后的龙尾却在她都还未察觉的时候缠上了墨泽风的一条腿。 墨泽风给她这不安分的尾巴拍了一巴掌:“昨晚不是刚弄……你还来?!” 时惊渊闻言扭过头来,认真道:“也不是不行。” 墨泽风赏了她一脚。 —————— 时寒舟再次同这巨大的章鱼大眼瞪小眼,她方才狠狠重创了这章鱼,趁着它还没发疯才趁机游上了沙滩。 这会儿被时惊渊踹下海底,又好死不死的见了面,这章鱼的眼珠子像沾了什么红颜料一般,在黑黢黢的海底冒出诡异的红光,像是要将面前胆大妄为的家伙撕成碎片。 时寒舟这人虽然也实在不剩什么力气,但她早在上辈子那无休止的追杀之中学会了越是这样的时刻,便越要冷静。 千米之深的海底压力不小,这章鱼不断长出的触手在这海底各处挥舞翻滚,即便在目不可及的海域,这些触手也在急速的蔓延。 一道寒芒自时寒舟眼眸之中闪过,她第一次利用起了体内那属于龙的力量! 几乎可以同旭日之光媲美的耀眼光华自她手上的天昀剑上爆发,极度刺目的光芒一下将整片漆黑的海底照亮。 那章鱼猩红的眼睛上映了一道剑影! 与此同时,姑射山中,一道雷劫毫无预兆的劈将下来! 这雷劫一路劈开深层的岩石,直达这姑射山的圣地之下,也就是这片龙鳞的面前! 这是——元婴劫。 谢戟刚离开这圣地不久,便看见了这么一道雷劫,心下暗道不好。 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晋级自然是好事,可是这雷劫直劈到圣地之下,将这地下的龙鳞也彻底暴露了出来! 万一有人图谋不轨,这位置便是直接暴露在了他们面前。 第89章 寒舟她媳妇! 中土地带。 楚逝水手持七杀,抬眸看向面前那两个元婴期魔修,水波潋滟的眼眸底下升起了寒刺,杀意一瞬而现。 七杀的剑身上覆满冰霜之气,却在这一刻爆发出极为强烈的杀气。 这杀气浓郁到几乎不是一个正道修士可以把控的地步,散发着摄人的气息,仿佛场上有一双大手猛然掐住了魔修们的颈脖。 七杀七杀,死于这剑下之人无数,凝就了七重杀气。 而这——方是第一重杀气! 寒天之雪骤然而落,杀气凝成实质,随楚逝水一剑劈出,风霜雨雪裹挟着杀意一道将那两个元婴期魔修斩了首,之后这一剑余威不减,横扫后面扑上来的魔族! 所过之处,魔气尽散,只留空气中一股凌厉杀气。 但下一瞬,楚逝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上一丝不对劲之处。 就像即将发生什么祸事之前,人类尚未退化的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会在此刻发挥效用,楚逝水的指尖微动一下,于某一瞬间预知到了危险的来临。 周遭的一切忽然变成了电影一般的慢动作镜头,楚逝水看见了那凌凌的月华似水流淌,底下的乌黑魔气如同黑夜之中的妖魔鬼怪,扭曲着翻涌着,朝他一口吞来。 楚逝水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福利院里头那些欺负他的大孩子,某些情形好似在这一刻重叠了起来。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这些东西想要将他吞没。 异状是从眼睛开始的,楚逝水那双湖蓝色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彩。 从一开始视野的模糊,到眼前一片漆黑,不过转瞬之间。 这回的发作可不比上回的仁慈,楚逝水几乎是在看不见的下一秒,脑袋爆发出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想在他的脑子里扎根,而后从他这头颅里发出芽来! 楚逝水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手中的七杀随着全身肌肉的痉挛而脱落下来,他也从数百米高的空中坠落。 那股尖锐的刺痛深入他的四肢百骸,几乎要比骨裂的疼痛痛苦上百倍,楚逝水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被某种力量挤压破碎,疼到遍布全身的神经都要失去原先的作用。 识海中那东西想要突破他的脑子,往他的脊髓和五脏六腑蔓延扎根,楚逝水大汗淋漓,感受到这东西想要彻底操纵于他的念头。 与此同时,那些魔族将士中突然飞出好几个元婴期,一时间通通朝坠落的楚逝水飞了过去。 江有涯蹲在一个飞翘的檐角上,一头长发胡乱披散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两手搭在膝盖上根本闲不住,尖利的指甲将衣料划出刺啦的声响。 他脑海里头忽地响起一个声音:“江有涯,是时候了——” “给我杀了楚逝水。” “此后,后患永绝,再无人可拦道,时寒舟也迟早要栽在我的手里。” 楚逝水往下坠落,带起一道蓝色的光轨。 他面色惨白如同野鬼,全身止不住地痉挛,整具身体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疼痛,有那么一刻他其实想着要不死了算了。 但他突然间想起了寒舟在踏入那大殿之前,朝他看的那一眼,绿色的眼眸里掺着几分暖意,成为了深渊边上拉住他的一根绳子。 楚逝水突然努力的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他眼眸迷茫的睁着,眼尾由于疼痛生理性的洇出了许多湿意,绯红了一片。在此等狼狈的境遇之下,楚逝水扯出了一个非常邪性的笑。 邪气得要命,几乎不是曾经那个楚逝水能做得出来的笑。 楚逝水并不是一个推一步走一步的家伙,他不会使自己完全落入被动的局面,他在此之前其实也怀疑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会不会是冲自己而来。 他自然做好了识海里头那系统突然发难的准备。 ——既然现下没法使用自己的力量,那便借助外力将这玩意从他身体里驱逐出来! 荒土上空突然出现了大片的劫云! 闷雷在黑夜之中翻滚,溢出沉闷的声响,砸在了人的心头。 化神期每三小阶便会迎来一次小雷劫——楚逝水的第二次小雷劫到了。 他尚未坠落到地上,那一道雷劫便以惊天之势,击在了他的身上! 楚逝水以肉身接下这滔天的雷霆,雷电之力就此倒灌进他的体内,沿着经脉一路肆虐,将那系统不怀好意的蔓延一下止遏! 那根须一般想要操纵楚逝水全身的玩意儿被迫止住了势头! 他忍住体内和体外同时袭来的剧烈疼痛,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把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抢了回来! 楚逝水无所顾忌,调动全身灵力,一鼓作气将那试图控制他的玩意尽数逼回至识海里头,迅速锁定位置,将其彻底控制了起来! 下一瞬楚逝水便狠狠的砸到了荒土之上,溅起了漫天的尘沙。 远处的师少尘和顾一道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迅速赶了过来。 这雷劫一共三道,劈得山崩地裂,那些元婴期的魔修不敢接近,可等到劫云散去之后,他们的杀气再无隐瞒,直朝底下的楚逝水而去! 楚逝水仰躺在土坑之下,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身上狼狈极了,一头漂亮的长发散在尘土之中,衣袍也在这一出里破得不成样子。 邀月仙尊何曾如此狼狈不堪过,可楚逝水这会儿很想笑出声来。 像是什么挤压在心底的东西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他从未有那么一刻感到如此畅快。 他可能耐了。 楚逝水老能耐了。 楚逝水的眼睛尚未恢复视力,但也看到了那几个想要朝他袭击过来的魔修。 尚未出手时,便见几条赤红的狐尾拦在了他面前,狠厉的同那几个魔修斗了起来。 来人的修为也到达了化神期,楚逝水很容易便猜到了这人的身份——前些日子踏入化神期的师少尘。 他正想着这人为何会来帮他,却听到师少尘冲他喊了一句:“寒舟她媳妇,你还好吗?!” 楚逝水:“???”你说啥?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楚逝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他意识到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将那东西弄出来,随后抬手摁在自己的头顶,操纵着灵力将那个藏在他识海中十多年的玩意儿一把扯了出来! 像是有什么联系被楚逝水一把断掉,再没人能操纵于他。 这玩意儿被楚逝水一把摔在了沙土之上,他终于看清了这东西的面目,顿时觉得一阵反胃。 这玩意儿像是一团树根,那根须拼命的挪动着,又像是千百条长虫汇在一处拼命挣扎——那系统竟是这么一个恶心的玩意儿! 这么一个恶心的玩意儿竟然还在他的脑子里待了十多年! 这会儿师少尘也结束了战斗,看见了楚逝水旁边那团东西,他也蹙起了眉: “这是什么玩意儿,怪恶心的。” 楚逝水眯眼看了一阵,一扬手将这团东西灭成了飞灰。 一声质问在江有涯的脑海里炸开,咄咄逼人道:“江有涯,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是让你去要了楚逝水的命吗,你让我多年的布置功亏一篑!” 江有涯仰头看着姑射山上空尚未散去的劫云,再低头看了看行人匆匆的街道,扯出一个笑来: “少对我指指点点,我干什么要听你的——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蹲在檐角之上搓了搓手,一对竖瞳露出几分邪肆气息: “我找到更有趣的东西。” 他随即掐断了脑海里头的声音。 第90章 义不容辞 龙鳞幻境内。 第二日的清晨悄然而至,晨阳嫩芽一般从海面冒头,在海天一线中晕出红彤彤的色彩来。 晨光游过深沉的海,踏过细腻的沙滩,终于悠悠落到了时寒舟的脸庞上。 她把天昀剑插在沙滩上,背倚着剑闭眼小憩。 熹光落到她脸上,照亮这张极尽锋锐的脸,眼下有几丝青黑,但面色起码要比昨晚好上几分。 而她背后的一大片沙滩上,则躺着一个死去的庞然大物,正是昨日同她鏖战许久的深海章鱼。 那如同山峰一般的章鱼软塌塌的瘫在沙滩上,硕大的眼珠子往外头凸,等这太阳再升高一些,大量的热量会将这死章鱼的水分蒸发出来,让它的体型骤缩。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龙吟,震得海面都晃荡起来,时寒舟一下子便睁开了眼睛,绿眸闪过一丝警惕。 那声音愈来愈近,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朝时寒舟这方向而来。 时寒舟仰起脸,看到了云层中的巨物,她不由得愣了一瞬,清楚了时惊渊昨晚说的的确是实话。 这深海章鱼不过就是龙族的盘中餐而已。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直面龙的感觉同比那刻影石里头的,示龙神里头的都要震撼得多,哪怕人们的想象力丰富,也很难想象出在遥远的时代,世间会有如此庞然的巨物存在。 时寒舟起初以为目之所及的天空突然被黑暗覆盖是风雨欲来,最后才发现,那是一颗龙头。 这颗龙头大到覆盖了几乎她视野所至的整片天空。 这片在时寒舟眼里广袤的海洋,在这龙的面前几乎就是一处小水坑。 随着这龙头从云层上钻出来,金光代替阳光洒落到大地海洋之上,那龙角看起来要比山岳还高耸,龙目要比湖泊还硕大。 时寒舟也终于确定了这时惊渊的身份,她应该就是受无数人供奉敬仰的龙神大人。 覆盖在身上的龙鳞同时寒舟在姑射山圣地里头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时惊渊浑身冒着金光,龙头朝时寒舟这边低了下来,炙热的龙息带起燥热的风,直朝时寒舟身上吹来,她站起了身,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巨物。 那两道龙须不知长度几何,伸入云端见不到末端。 时寒舟只觉一面贯彻天地的墙好似一下子怼到了自己面前,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魔尊殿下也忍不住顿了一下,而后便见面前这龙张开了血盆大口。 把这只深海章鱼一口叼住,吃进了腹中。 这深海章鱼相较龙嘴来说实在不大,就像人啃一颗小小的豌豆,可也不知道时惊渊是不是故意的,这章鱼的墨囊被尖利的龙牙一把刺破,章鱼爆出了汁。 铺天盖地的墨汁将还有些发愣的时寒舟浇了个透心凉。 此刻若是半夜,哪怕龙目敏锐,可能也看不到这同漆黑融为一体的时寒舟。 时寒舟半身浸在墨汁里头,抬手摸了一把脑袋上黏糊糊的玩意儿,放眼望过去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简直要命。 魔尊殿下那臭脾气一点都压不住了,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后,看见那化作人形从半空中翩然而落的时惊渊,拎剑便直朝她砍去! 但很可惜,时寒舟的反叛很快便被暴力镇压,她被时惊渊一根手指死死摁在沙滩上,脑袋朝下又吃了几嘴沙子。 时惊渊顶着一头火红的长发,衣饰上缀着的宝石叮当作响,蹲在时寒舟身边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道: “小崽子,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 “对你……”那“娘”字差点脱口而出,时惊渊及时止住了话头,“对你长辈客气点,知道不?” 她趁时寒舟还在挣扎的时候摸了一把她脑袋,心想这孩子头发怪软的。 时惊渊也说不清在时寒舟面前是个什么滋味,这孩子脾气倔得像石头——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吃了很多苦。 可按照她和泽风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心让自己的骨肉经历这些苦? 她最多不过有时候将小孩吊在树上玩玩,或者把小龙当成皮筋扯拽扯拽,来绑绑头发而已。 “吾松手了,你就别再动了。”时惊渊视线落到时寒舟的脑袋上,出声道。 可等她松开制住时寒舟的手之后,时寒舟非但没停手,反而趁此时机动用了她体内龙的血脉之力,一把击中了时惊渊。 时惊渊皮糙肉厚,受了这一击自然没什么问题,倒是退后了几步。 她也不生气,笑着说了句:“小崽子气性还挺大。” 时惊渊还是颇为惊喜的,暗自夸赞了一把面前的孩子,不愧是他俩的亲生骨肉,天赋自然也不同寻常,不过一夜,已经从一无所知到摸索出些门道了。 哪怕知道时寒舟是自己的孩子,时惊渊也是一点水都不会放的,接受传承的时候,小龙崽挨的打越多,基础就打得越牢。 时惊渊还记得当年她接受传承的时候,好死不死碰上了她爹,差点被她爹把脑袋瓜子都给削掉。 龙族这优良传统还是得传承下去的不是? 她这义不容辞啊。 第91章 爹娘 时寒舟被时惊渊揪着衣领,带到了真正无边无际的汪洋里头。 这大洋里头可不像之前那片海域,只有条庞大的章鱼。此间的深海之下存在着数不尽的威胁,而那些海中仙山之上甚至还存在着传说中龙族的天敌。 无论是什么生物,在生死一线间能发挥的潜力会到达顶峰。 每一次死神的镰刀即将砍下来时,他们必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去面对。 龙丹要如何才能成形——非得千锤百炼,被逼入一个个的险境,绝地求生不可。 没有结成龙丹的族人是不会被接受的,也只有结成龙丹的龙才算真正步入成年。 时惊渊没有丝毫的手软,反而愈来愈严苛。 可时寒舟的表现实在是太惊艳了,这些天里每一次身陷绝境,她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的慌乱,一双绿眸中只有锐意和爆发的生命力。 时惊渊从时寒舟的应对里看出了熟练来——她像是早就习惯了绝处逢生的日子。 龙族之中没法结成龙丹的小崽子其实不在少数,家中亲人对这些小崽子宠溺太过,没让他们吃过什么苦,等到接受传承时,能顺利结成龙丹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可时惊渊没见过像时寒舟这般镇定自如的孩子,她没有任何适应的时间,无论时惊渊如何作乱,时寒舟依旧应对自如。 与此同时,时寒舟对于自身力量的掌握在这一次次的摧折之下,飞速增长起来。 时惊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她自豪好,还是该心疼好。 这种面对绝境淡定自若的能力自然不是生来就有的,那是时寒舟一次次死里逃生磨出来的。她身上有股极为惊人的杀气和血腥气——那是在战场之上手刃无数人才能练就的气势。 时惊渊能从时寒舟的每次战斗中猜测到一些她过往的经历,越猜便越是心惊。 时寒舟这段日子的确是遭了老罪,她几乎没有什么歇息的时间,马不停蹄的面对一个又一个险境,在生死之间顿悟开窍。 这些时日甚至要比当年她被人追杀那会儿还要疯狂,每一场战斗都把她彻底逼到了极限,将她的实力上限往上推了又推。 可这又同昔年的追杀不同,那时她怀揣着满腔的茫然,不知路在何方,现下她一颗心却是落到了实处,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时惊渊这龙的确教人咬牙切齿,可时寒舟却恨不起来她,甚至无意识的对她产生了那么一丝亲近的感觉。 时惊渊并不手软,还时常给时寒舟雪上加一点霜,但只要她在时寒舟的视线范围内,时寒舟就清楚,自己所要做的只有一心一意的打败眼前的敌人,拼尽全力,用尽手段,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需要理会。 出了什么意外,时惊渊自会出手。 有一回,时寒舟干沉了一条霸王鲸,浑身的力量都被耗尽,谁知这会儿,那海上仙山上的金翅大鹏找到了机会,飞过来想将她一口吞掉。 时寒舟在这个时候的确没有能够对付金翅大鹏的力量,时惊渊果断出了手,随手从衣袍上扣了颗宝石,往那只金翅大鹏的鸟头一扔而去,轻松爆了这鸟的脑袋。 时惊渊居高临下的看着时寒舟身上那条破烂衣裳,给她扔了一件黑色的衣袍:“穿上吧。” 这件衣袍的布料细腻柔软,沾着股柔和的气息,时寒舟穿上后发现稍有些短,但是也算合身。 这件衣袍其实是墨泽风的。 这些时日,他自然也知道了时寒舟的存在。起初时惊渊并没有告知于他关于时寒舟的事情,是等到他某次远远看见时寒舟时,方知道了她的存在。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时寒舟的眸子同他的几乎一样,而眉眼跟时惊渊相似,他们三人若是站在一处,说没有血缘关系都不会有人信。 墨泽风看了那一眼后,顿在了原地许久,倒是怪不得之前时惊渊表现得这样奇怪。 等到时惊渊晚间归家时,看到了眉眼沉沉的墨泽风,他那双淡色的绿眸朝时惊渊看了过来: “她叫什么名字?” 时惊渊顿了一下,心里清楚墨泽风这是知道了,她倒也没想着能瞒住他,如实道:“时寒舟。” “寒舟寒舟——”墨泽风嘴里重复的念了几回,却觉得喉头上涌起了几分涩意:“寒凉江面上一孤舟……” “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 时惊渊看到墨泽风这副模样,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涩:“寒舟她……并不认识吾。” 墨泽风用力闭上了眼,握住茶杯的手用了几分力,将杯子砰的一声给一把捏碎,茶水自指尖流下,两人之间许久无话。 此后,墨泽风便躲在了后头,在时寒舟看不见自己的地方默默注视着她。 他不清楚自己和时惊渊到底缺席了这孩子的多少年人生,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时寒舟今日的对手是一只出窍期的金翅大鹏,不过这里头归根结底是个幻境,金翅大鹏的实际修为是要打上折扣的,但化神期还当是有的。 时惊渊同她说过,龙族的修为体系独立于所有的体系之外,他们不会像人修那般将修为分成许多个阶段,他们将修为十分粗暴的分为三大段。 结龙丹,四爪和最后的五爪神龙。 结龙丹之后堪比人修的化神期,等到三爪长成四爪,便相当于人修的出窍后期,而五爪神龙可撕碎空间畅游宇外,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时寒舟同这只金翅大鹏恶斗了一天一夜,金翅大鹏的属性的确克制龙族,她兵行险招,同这大鸟打得天昏地暗。 时惊渊没有要求她将这金翅大鹏杀死,而是让她重伤于它。 他们都发现时寒舟这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看得人心惊胆战,给她捏着一把汗。 经过一天一夜的焦灼之后,时寒舟抓住机会,以腹部被划出一道大豁口的代价,刺瞎了这只金光灿灿的金翅大鹏,在它扑翅逃走前还一剑砍了它一只爪子。 这爪子如同一座大殿那般庞大,被她一把扔进了海里。 阳光洒落至时寒舟的肩头,她一双绿眸中杀意未消,手中剑朝下滴着鲜血,凛凛的剑光横过粼粼的海面,落到了墨泽风的眼底。 她一袭身影萧疏轩举,气势如虹。 也不知是入了迷,还是墨泽风不愿再向时寒舟隐瞒下去,他对上了时寒舟猛然看过来的视线。 两对极为相似的眼眸的视线第一次交会在了一起。 时寒舟看着那双浅色的绿眸,哪怕她经历无数,蹚过尸山血海,走过遍地荆棘,也还是忍不住愣了半晌,脑袋仿佛生了锈一般难以运转。 时寒舟不是瞎子,她看到墨泽风的第一眼,原先那隐隐约约的猜测终于被证实,像是挨了一记重锤,脑袋一时之间嗡鸣起来。 许久之后,她挪开视线,扫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时惊渊。 时惊渊和墨泽风这两口子都没敢出声,心下惴惴,抬眸一错不错的看着时寒舟。 按理说,时寒舟一路走到如今,没有任何的血缘亲人,身世飘零,现下终于同爹娘见了面,应该是要高兴的。 可她感觉不到自己有多高兴,那惊喜之意短暂到她抓都抓不住,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而上的怒意和泄洪一般喷涌而出的怒气。 她在时惊渊两口子忐忑不安的视线下,喉头里滚出了一声毫不留情的冷笑。 时寒舟甩袖离去。 第92章 结龙丹 时寒舟在那些形单影只的日子里,曾经渴盼过爹娘的存在吗? 答案是肯定的。 在斗角场里头那些孩子哭爹喊娘的时候,在听见牛肉面铺子老板夫妻柔声讨论着要给孩子带些什么礼物的时候,时寒舟都沉默的坐在阴暗处,心里头在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情况下,产生过那么一丝希冀。 可是经历过太多太多事情之后,这一点希冀早就化作了飞灰——时寒舟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生来便是浮萍,要如舟般漂泊。 她成了一艘乘风破浪的舟船,遭过无数风霜雨雪的摧折,无惧驶过滔天的血海,哪怕是最后的沉没也惊天动地,引烈火焚身。 结果到了现下这来人间的第二遭,到了她早就死了心的时候,她这爹娘反而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哪怕时寒舟知道自己带着些无理取闹的意味,却完全压制不住自己的戾气,脑袋里头像是沸腾了一般,喉头被什么堵住,教她每一次呼吸都发生沉闷的声响。 她倒是想质问一句——早干嘛去了呢? 我深陷泥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呢? 回头时寒舟又觉得这质问好笑得紧,她看了那么多关于龙的典籍,自然也清楚龙神救世,力挽狂澜的事迹。 黄纸之上寥寥些言,落在纸外当是险恶至极,山河倾覆日月颠倒般的危急。 时寒舟其实也大概猜到这一切都有着不与人言的苦衷。 不该将气撒在他们身上。 可这也不能怪罪,那也不能怪罪,谁都没有错,只怪时寒舟生不逢时——这显得她实在是个可怜蛋,怀着满腔的怨愤却茫然的不知道该如何宣泄。 可怜的瞎了眼睛的金翅大鹏便被时寒舟一路追赶,坚韧的血肉被狠厉的剑刺入,倒在了怒气冲冲的时寒舟剑下。 她毫不留手,手中剑刺了又刺,哪怕这巨鸟早就断了气息。 时寒舟砍下鸟头的时候,大量的鲜血飞溅,有些洒到了她的脸庞之上,继而从她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滴滴滚落下来。 她感受到脸庞上滚烫的触感,缓缓垂下了眼眸,终于在某一刻捡回了自己的理智。 时寒舟在爆发之后感觉到了一阵疲惫,她松开了手中的天昀剑,也不顾满地的鲜血,一屁股坐了下去,两手搭在了膝盖上,十指沾上的血往下滴。 魔尊殿下算上前世和此世,其实也有三百多岁了,不是那种还要向爹娘撒娇卖痴的小儿,早就过了那般的年纪,看淡了这些血缘间的关系。 要说这世上如今同时寒舟最亲密的人,她脑海中闪现的第一张脸是楚逝水。 楚逝水虽然有时候脑袋里头就只有吃喝玩乐这四个大字,时不时还爱插科打诨,但也是他不顾泥沼险恶,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教她窥见了那一线天光。 魔尊殿下这个人的心是冷的,被楚逝水捂了十多年才有那么一点人情味。 她自然不会对这突然蹦出来的爹娘有什么深厚感情,也对他们没有什么要求。毕竟真正算起来的话,他们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 这三百多年的豁口,哪怕是神明也是无能为力的。 这注定了他们之间永远都会有那么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横亘其间。 就连时光也无法抚平。 时寒舟于第二日的清晨重新回到那座海上仙山,而时惊渊和墨泽风在这里等了她一夜。 她拎着金翅大鹏的鸟头丢在了他们的面前,地面因为遭受了这等重物的撞击而震颤起来。 时寒舟朝时惊渊看过去:“你之前说过,只要我的实力到达能杀掉金翅大鹏的地步——就足够结龙丹了。” “那么我现在可以了么?” 时惊渊看着被女儿一把扔在面前的那个血呼啦刺的鸟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如实道:“你确实可以尝试着结丹了。” 时惊渊和墨泽风都是聪明人,清楚了时寒舟这会儿的态度——她显然不打算接受他俩。 他俩见到时寒舟这样的态度也是在意料之中,毕竟换位思考一下,任谁都不可能对他们这样的爹娘生出多少分感情来。 时惊渊同墨泽风其实讨论了好几夜关于女儿的遭遇,她当是生来就没见过爹娘,身边也没有任何一个龙族,应该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成长的,沉默又寡言。 而且在成长过程中应该遭受过不少人的觊觎,时刻都处于险境之下,游走在死生边缘,身上遍布硝烟和鲜血的气息。 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时惊渊两口子既心惊又心痛。 他们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有个未曾说出口的共识,如果哪一日,他们真的拥有了孩子,他们是不会对她有什么要求的。 就那么顺其自然的茁壮成长,哪怕是成为一个翻天覆地的纨绔也没有关系,修为低也不是问题,什么样的都好。 只要她平安喜乐,顺遂无虞就好。 时寒舟一个人独自成长,出落成了如今那么神清骨秀的样子,性格肃肃如风,坚韧不拔,手段果断狠厉。 她就这么穿越风雪和时光,站在了时惊渊和墨泽风这两缕久远的神魂的面前。 时寒舟不愿意接受他们这对爹娘,对他们接受她为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哪怕为时已晚,哪怕明知有一道无法抚平的裂痕横亘,时惊渊和墨泽风也会抓紧这幻境中的每分每秒,想同她相处得多些。 他们如今只是两缕残魂,神魂之力支撑着整个幻境,等到时寒舟顺利结丹,他们这两缕神魂便会散去。 要是他们真真切切的站在这里,定会掏空两人手下的宝库,让寒舟扔着玩,再让她指认那些伤害过她的人,血洗一遍整片大陆。 可他们现下没有什么天材地宝,也到不了幻境之外去,唯一能给时寒舟的就只有传承和经验。 墨泽风抬眸看向气势冲冲的时寒舟,柔声问她:“你到我们的居所里去,结丹的时候我们给你护法可以么?” 第93章 你有伴侣么 时惊渊两人的庭院被修建在海边的一座山峦之上,能看见的景色倒是同归元峰有些相像。 院子里头别有一番雅致,凉亭里悬挂着的竹席随山风飘荡,旁边还种了大片的花草。居所也显得出奇的质朴,同时惊渊这珠光宝气的一身实在不符。 她这人看起来像个暴发户,结果住的是这么一间其貌不扬的小屋。 三人进了屋里头后,墨泽风带着时寒舟在一张茶桌前坐下,朝旁边的时惊渊抛了个眼神示意。 时惊渊在想些有的没的,看到墨泽风这一眼,没反应过来,一双金色竖瞳给了他个疑惑的眼神。 墨泽风眼神里头泄出点恼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桌上的茶具。 时惊渊接收信号成功,一拍脑袋,拎起茶壶煮茶去了。 屋里头还剩时寒舟和墨泽风两人,时寒舟没有给对面的墨泽风眼神,而是透过旁边的窗棂往外头看去,那对山间青潭一般的眸眼冷邃得像结了冰。 墨泽风一头墨发柔和的披散下来,身上披着件黑色的斗篷,他肤色要比时寒舟还白上几分,看上去有些病弱之色,加之秾艳的容颜,倒是显出一股陶瓷般易碎的气质来。 他的手从斗篷中缓缓伸出来,仿佛是想牵一下时寒舟放在桌上的手。 时寒舟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将手一把收了回来。 墨泽风倒也不恼,反而觉得有趣,时寒舟的表现有时候跟她娘还有些像。 他收回了手,出声打破了彼此之间沉默的氛围:“我其实是个魔修。” 按理说,时寒舟也会拥有同他一般操纵魔气的力量,他试探着问:“寒舟,你……接触过魔气吗?” 时寒舟看向外头的视线挪了回来,却依旧没落到对面坐着的墨泽风身上,她将左手朝上,丝丝缕缕的魔气便从她的掌心中泄了出来。 看到这些魔气格外纯粹,墨泽风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同时寒舟道: “其实真正的魔气是同灵气一般,作为天地间的本源之气存在的。好似阴阳相伴而生,白昼同黑夜这般的关系。” “而由那些浓烈的负面情绪所诞生的邪秽之气便是人们口中最普遍的魔气,但我觉得这脏东西实在攀不上魔气的名头——如我所说,这东西应该被称为邪秽之气,与本源之气不是同一个东西。” “之所以魔修教人诟病,就是因为这些邪秽之气会渐渐腐蚀人的心智。” 墨泽风看向时寒舟:“你识海里头是不是有一颗……漆黑的珠子?” 时寒舟闻言,终于将视线挪到了墨泽风的身上,听见他缓缓道:“这叫混沌珠,乃上古之物,诞生于世界之初。” “关于它的使用之法,现下我将它交予你。”只见墨泽风抬手凭空朝时寒舟的眉心轻轻一点,一点墨色渗进了她的额堂之中。 时寒舟的脑袋里头突然钻进了无数的画面,走马灯一般急速在她的脑海里上演,一时之间涨得脸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脑袋。 墨泽风所给予她的不仅仅是关于那什么混沌珠的使用之法,还有他很多年来的经验和招式——这是一份沉甸甸的传承。 墨泽风趁着时寒舟还混沌着的时候,终于抬手摸到了她的脑袋。 嗯,女儿的头发还怪软的。 倒是跟她这死倔的性子差得远。 他柔声道:“不急,慢些来,以后再一点点回顾都是可以的。” 时寒舟撑着晕乎的脑袋正迷糊着的时候,时惊渊拿着茶壶走进了屋内,给他们三个都斟了茶水,倒是有些急切的落了座。 她看向时寒舟,认真道:“吾都忘了问了——寒舟,你有伴侣了么?” 旁边的墨泽风也愣了一瞬,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藏在发后的耳朵悄悄红了起来,却还是忍不住瞧向了女儿的方向,他是想要更加了解面前这个孩子的。 时寒舟迷迷糊糊的,只听见时惊渊说什么有没有人陪着她之类的话,她将脑海里头被掀起的风暴渐渐压了下去,脑袋也清醒了几分。 有没有人陪着她——那自然是有的。 时寒舟想起了楚逝水,点了点头。 时惊渊两口子听到这话眼眸里都有些惊喜之色,但他俩都没什么立场来继续往下问,也只得止住话头。 时惊渊心里头也高兴,想着自家孩子以后起码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她面上不显,语气却也轻盈几分: “有便好,我们龙族会有发情期,若是一个人会很难熬。” 发情期? 时寒舟闻言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太阳穴跳了两下,心想自己前面是不是听漏了什么。 时惊渊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提醒道:“尤其是第一次发情期。”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瞧了瞧墨泽风的神色,见他脸上没有什么愠色,放下心继续道:“这次会特别难熬。” “发情期如果不能得到纾/解,次次积累下去的话——”时惊渊清了清嗓子,非常委婉的在女儿面前道:“到时候,另外一方可能会承受不住。” 时寒舟:“???” 三百多岁的单身贵族魔尊殿下:说的什么,怎么她有些听不懂? —————— 空气里头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随着一声闷哼,一只手猛然穿透了一个姑射山弟子的腹部,尖利的指甲自前腹刺出,大量的鲜血喷溅而出。 这名弟子哪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有被磨灭反抗的意志,她直接引爆了自己的金丹。 可这对身后那人造不成一点威胁,那金丹来不及自爆便被江有涯一把捏碎,他沾着血的脸上笑意正盛,稍一用力,将这弟子的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血淋淋的被抛在了地上。 这弟子一下便没了气息,被江有涯扔在一边。 他把满手的血抹在自己的衣摆上,视线落在面前这片庞大的龙鳞之上,随后又仰起头,看向这被劫雷劈出来的洞口。 这劫雷也是惊人,这藏着龙鳞的地下深达十数千米,还能被这么一道雷劈开个洞口来。 江有涯看向这片龙鳞,倒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尚足的声音:“此地庙小,供不起魔尊这座大佛。” 谢戟站在了江有涯的后面,看见这里那几个被残忍杀害的姑射山弟子,怒意几乎要从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来。 江有涯转过身来,嘴角扯起来,朝谢宗主露出一个邪肆的笑容: “老不死的,你浑身的死气都要扑我脸上了。” “你敢来拦我?” 第94章 劳驾让让 人修的寿数并不长,金丹五百年,元婴也只有一千年左右的寿命。 而谢戟现今已经一千多岁,是现下最为高寿的人修。 哪怕她的肩背挺得再直,那种岁月施加在她身上的疲惫感是能教人看出来的,她已然踏入垂垂暮年,甚至不客气的说,她已经是一只脚踏入了棺材里。 但面对江有涯的嘲讽,谢戟脸上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一阵风从谢戟身后拂过,吹动她暗色的衣摆,将她斑驳苍老的头发吹落几缕。谢戟抬起手,将头上那个装饰用的金龙钗拔了下来。 周遭忽然狂风大作,只见谢戟手中的金龙钗不断伸展,于她手中化作一把寒光摄人的金戟。 矛头之上锋锐至极,两侧横出月牙形刃好似獠牙,戟杖通体金黄,上有游龙盘踞,被谢戟稳稳抓在手里。 这是谢戟的金龙破城戟,已然很多年未曾现世,今日却教她拿了出来。 很多人也许都想不到,这位时时刻刻严肃到了古板地步的老宗主,在年轻之时一身气势盛气凌人,手里头凭着一把金戟,挑翻了那会儿修真界里头的无数大能,平日里头就没低头看过人。 一戟磨平瀚海云,写尽狂名五十年。 姑射山的历任宗主,从来都是宗里最强的那一个,而当年谢戟力压宗内弟子,登上了这宗主的位置,这才收了心,成了个严厉肃穆的老古板。 江有涯饶有趣味的看着谢戟那把金光灿灿的金戟,倒是有些没想到,这个老家伙确实敢同他真刀真枪的动手。 同修真界敌对了这么多年,江有涯也是听说过谢戟这把金龙破城戟的。 听闻这把戟便是谢戟的本命神器,每一次使用,耗费的是她的生命力。 江有涯咧开嘴:“看来你这老家伙是要用命来同我拼了。” 他撩起一对竖瞳扭头看了看那片色彩黯淡的龙鳞,又看了看戟尖直指自己的谢戟,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 “你们同那个时寒舟什么关系,这么拿命护着?” 回应他的只有谢戟猛然刺过来的金戟,狂暴的力量奔雷般朝他袭击过来! 江有涯连退几步躲过她的攻击,也不由得承认,谢戟还是有那么一点宝刀未老。老胳膊老腿的,耍起戟来倒还有模有样。 但如同他所说——也就是那么一点。 江有涯不爱用什么武器,直接用自己的爪子同这金戟相接,划拉出无数火星,哪怕谢戟攻势迅猛,可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太远。 不仅是年龄,还有修为,现下的谢戟修为不过元婴九重,她的寿数和运道都没法支持她踏入化神境。 江有涯猛地一掌轰出,化神期的魔气如同猛兽一般朝谢戟咆哮而去,强大的威压骤然而降,直接把谢戟击退好几步,足下的地面多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江有涯可不想同这老家伙耗着,五指往下一压,铺天盖地的魔气不要命的倾覆下来,化作百鬼直朝谢戟而去,周遭飞沙走石,整个地下都剧烈晃动起来! 金戟在近战中并不适用,却被谢戟舞得虎虎生威,寒光四溅,将那些来袭的百鬼斩落。虽说她修为尚且停留在元婴阶段,但千年来的经验足以让她媲美化神期的水准,能在江有涯手里头撑上那么一阵子。 谢戟站定在魔气之中,忽然寻了一个时机,手中金戟一掷而出,携着一往无前的威力! 她燃烧了自己的精血,硬生生将这一击提到了化神期的水平,嘴角缓缓流下血来。 璀璨的金光一下从黑沉沉的魔气之中破开一道口子来,金戟之上的游龙仿佛于某一瞬活了过来,同金戟融为一体,携着无上力量同金戟一并射出! 砰——砰——砰! 周遭的岩石由于过强的力量而坍塌,江有涯看着这金光同自己面上愈来愈近,脸上却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 他咧开嘴笑了。 这样惊人的一击,不知道是谢戟实在老迈了,还是江有涯的实力再升一步,这把金戟非但没有伤到江有涯,反而被他一把握住了,像是个哑炮一般,止在了他的手里。 哪怕是谢戟,也在此时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 只见江有涯将这金戟一把调转,手中使力朝着谢戟的方向一掷而出,那是劈天裂地一般的力量,整个地下再度晃动起来,无数岩石在这股力量下被碾碎为齑粉。 姑射山宗内也地动山摇起来。 谢戟好似陷入了重重杀机之中,周身的空气都变得黏稠滞涩,教她挪不开脚。 她死期将至。 眼看那金戟直朝她面门之时,忽然一把金斧携着雷霆之势,干脆利落的自爆,硬生生将那势不可挡的金戟打偏了几分,从谢戟旁边几寸处射了过去。 谢戟在轰隆隆的碎石声中猛然扭过头朝身后看过去,见到了大汗淋漓的莫徽。 她刚想开口呵斥,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谢戟缓了一下,继续斥道:“莫徽,你来这里干什么!” 刚刚那千钧一发的一下以莫徽双龙斧的其中一把自爆为代价,她这会儿也实在好不了哪去,高大的身子微弯着腰,剧烈的喘着气,朝谢戟看了过去: “哪个弟子能看着师父去送死的。” 谢戟被她气得要死:“难道哪个师父能看着弟子去送死?!” 她低头咳了好几声:“快给为师滚上去!” 很可惜,对面的江有涯并没有这样的心情来听这师徒俩絮叨,他见一击不中,一个闪身便到了他们面前。 莫徽反应很快,一把挥出斧头拦住江有涯劈下来的一爪,力道之大,几乎教莫徽这把斧头差点脱了手。 实力差距实在太远,哪怕莫徽天赋异禀,哪怕她在打斗中永远冷静,可有些差距是怎样都填补不回来的,莫徽甚至连同他缠斗的资格都没有。 江有涯一把刺穿了莫徽的肩头,鲜血顿时喷溅而出,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莫徽被他一把击飞出去,于岩层之上撞出一个大坑,碎石簌簌落下。 莫徽艰难的从坑里头跳了下来,不管身上的伤,再度冲上前,拦住江有涯的步伐。 而后还没过几招,她再次被江有涯一脚踹飞,一路带起飞沙走石,脊背狠狠撞在岩石之上,撞出一个坑洞来。 血淋淋的手从碎石堆里伸了出来,指尖缓缓扣住了地面,莫徽使劲将自己弄了出来。 莫徽这高大个之所以不到百岁便能步入元婴,靠的不仅仅是天赋,还有她的毅力。此人心性之坚,堪比山石,连谢戟都忍不住夸赞。 她是个不死就决不放弃的人。 江有涯站在那片龙鳞之前的时候,一把斧头朝他后脑而来,靠近时猛然自爆,使他往前踉跄了两步。 哪怕是蝼蚁,缠得久了也是烦的。 江有涯的火气积聚了不少,掌中的魔气一泻而出,汇成墨色的潮涌,而后被他控制着朝上方的洞口一击而去。 震耳欲聋的声响一下穿透了耳膜,教人心惊,只见魔气无穷无尽,安置着龙鳞的圣地上方尽数坍塌! 上面有着不少大殿,就这么随着坍塌一道被摧毁,深陷进了十数千米之深的地下! 无数的碎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更多的是在魔气的威力之下被碾为齑粉,一时之间,莫徽什么都看不清。 等到动静平复下去时,莫徽艰难的站起了身,看着周遭那些狼藉无比的情形,只觉头脑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她站在中间,抬头朝上方看去,哪怕这豁口极大,可这地下实在太深,勉强能看到上方那一丝丝的光亮。 莫徽身上血迹斑斑,视野也颇为模糊,她定定的站着,有些惊魂未定。 忽然她肩膀紧绷了一下——有谁从她的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一个冷冽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这位,劳驾让让。” 第95章 血海深仇 莫徽茫然的转过身来,看见了站在身后的时寒舟,她眼睛微瞪,惊讶了一瞬,侧身给她让开了位置。 时寒舟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帽遮了她大半张脸,几缕长长的发丝自兜帽下垂落。 她的肤色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显得颇为白皙,一双隐在兜帽下的绿眸正在缓缓的蜕变成竖瞳,目光冰冷。 莫徽看着时寒舟走上前的身影,觉得短短时间内,她的气势好似又逼人了不少。 她不由抬眸望向龙鳞的方向,却发现这龙鳞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迹——那么一大片龙鳞就凭空消失了! 其实并非凭空消失,而是承载着的幻境破碎了。 时寒舟的结丹在爹娘两人的护法之下出奇的顺利。 只不过结丹之后,整个幻境便渐渐的开始失去支撑,时寒舟站在庭院里头,能看见远处的海洋正在一点点消失,边界不断向他们的位置靠拢。 她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自己这一结丹,整个幻境包括时惊渊两人的神魂都会散去。 时间一下就变得很紧张,但站在时寒舟旁边的时惊渊和墨泽风只是朝着她微笑。 时惊渊前些日子还拎着时寒舟随意揍,这会儿抬手挠着那一头火焰般的长发,笑起来倒是没有之前那不着调的模样,反而有些腼腆。 墨泽风眉眼柔和,乌云一般的鬓发披散下来,看向时寒舟的眸眼里也带着笑意。 幻境不断坍塌,阳光也开始消失,四周顿时变得阴暗下来,狂风骤起。 时寒舟看着眼前这两人,倒也不知道开口同他们说什么。 墨泽风走上前,解开了自己的斗篷,抬手披在了时寒舟的身上。她鬼使神差的没有躲开,垂眸看着墨泽风伸手替自己绑上斗篷。 即使时寒舟不愿意承认,她还是从墨泽风身上闻到了一股温暖的味道,可惜随着他收回手便一同四散开来了。 幻境的坍塌非常迅速,不时便已到达他们脚下这座山峦。 墨泽风忽然抬起了手,伸到了时寒舟的脸旁,他轻声问:“我可以摸一下吗?” 时寒舟短暂同他对视了一下,随后又挪开视线,看向那白茫茫的幻境边界,没回答他却也没拒绝他。 于是墨泽风抬手碰上了她的脸庞,他用拇指轻轻的抚过女儿的脸颊:“寒舟,出去了之后要过得好好的。” “很抱歉我们缺席了你的人生,也很抱歉我们现在要离开了。” 幻境的坍塌已经到达了他们的庭院,墨泽风好似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因为时间的紧迫,最后只道: “但我们现在还是想冒昧的祝福一下你。” “我们愿你——”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墨泽风的手自时寒舟的脸上松开,落到了她的肩上。 时寒舟还当他是想拍一下自己的肩膀,却没想到,墨泽风的手一个使劲,给了她一个拥抱。 这是一个对于时寒舟来说很特殊的拥抱,同楚逝水曾经在那馄饨店里头给过她的拥抱不同,这是血缘联系起来的奇怪感觉,好似倦鸟归巢,池鱼回渊。 温暖得让时寒舟心头莫名的有些发涩。 墨泽风身高要比女儿矮一点,脑袋搁在了时寒舟的肩上,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嘀咕道:“时惊渊说她第一天就同你勾了肩搭了背——那我高低可也得抱一下。” 这个拥抱没有持续多久,墨泽风松开了时寒舟,这才拍了拍她的肩道:“好了,快离开吧。” 时寒舟看见面前的墨泽风和时惊渊的身影都在慢慢的变透明,她听见墨泽风笑着说:“以后总会再见的。” 她看着这两人不断消散透明的神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那“爹娘”两字仍是堵在了喉头,没能喊出口。 等到时寒舟从这幻境里头出来,那片龙鳞也一同消散而去,但是墨泽风赠予她的斗篷倒是还完好的披在身上。 时寒舟身披斗篷,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江有涯。 她的眼眸透过遍地的狼藉,看见了江有涯的身影。 时寒舟抬手掀开兜帽,江有涯若有所觉的转身朝她的方向准确看了过来。上辈子的一对宿敌,终于在此刻对上了目光。 两人的目光都锐利之至,时寒舟尚未蜕化完全的绿眸射出刀尖般的寒芒,似是想要眼前这人那一身皮肉都片片凌迟下来。 她握住天昀剑的手指发出用力过度而产生的关节响声,呼吸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她眸眼深邃,眼前好似再度出现了那无处不在的熊熊烈火。 那些在尸油海上的浮尸,那些沉没下去的尸体,纷纷又涌上了时寒舟的心头。 阿鼻地狱就是江有涯弄出来的东西。 江有涯将时寒舟认出来了,但看着她那一副想要撕碎他的神情,倒是觉得新奇,问道:“怎么,你跟我有什么仇么?” “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做什么?” “本尊都尚未追究你当年杀了我的得力干将魇鬼呢。” 时寒舟眸眼划过一道利芒,缓缓开口道:“有仇。” 血海深仇。 那是江有涯死上一万回都无法泯灭的深仇。 —————— 姑射山下。 刚刚的地动山摇教大家都心有余悸,修士们五感敏锐,能看见姑射山宗内猛然升腾起来的一道魔气。 意识到姑射山宗内出了问题,留守在这里的三宗弟子应该要立马做出反应,进入姑射山中探查。 白玉京和昆仑墟的弟子倒是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蓬莱阁的人却没动。 乌重山是被安排留守在姑射山下的宗主,由他和谢戟宗主统领这里的四大宗弟子,可现下他正坐在一个凉亭里头,面前放着一盏茶。 他身上不再是那件绿莹莹的丑袍子,穿了件白底玄边的宽袍。 乌重山现下的脸色几乎丑到了极致,甚至给人一种扭曲之感,他猛然抓起桌上茶盏,往地上一掷,茶盏应声而碎。 他怒骂道:“混账!” 站在他旁边的蓬莱阁弟子见到如此情形,都没有半点神情的变化,就连眼底也没有波澜。 有个弟子出了列,跪在地上收拾茶盏的碎片。 乌重山摔了杯盏,骂了人还是丝毫不解气,朝那个跪在地上的弟子一抬手,从地砖之下催生出来的根茎一下将这个弟子刺穿。 从头到尾刺出了无数窟窿,而这弟子都没有挣扎哪怕一下,血液汩汩流出,大片的鲜血洒落到突然穿出来的根茎之上,被它贪婪的吸收掉。 直到这弟子生命的最后,他方才弱弱的蹬了一下腿,也不知道是挣扎还是临死前的生理反应。 姑射山中发生了意外之后,山下的城镇里头几乎没了行人。 而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个光头手持串珠,悠哉的走在街道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耳边还顶着一朵大红花,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 他在冷清的小巷子里左拐右拐,终于站到了一个荒废了许久的小庙前。 红和尚缓缓推开吱呀的门扉,看到了一座被藏在稻草堆里的金身。 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方道:“终于找到施主了。” 庙里头不仅有座金身,倒是还有个孩子。 顾乐抱着膝盖坐在稻草堆上头,一头柔软的金发上沾了不少稻草碎,看见走进来的光头大叔,抬起海蓝的眼眸,哆哆嗦嗦的问了一句:“你……你是来干嘛的?” 红和尚神情温和,上前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目光却落在里头那个金身上。 他缓缓道:“贫僧来兑现一个承诺。” 第96章 小殿下 姑射山中出了问题,山脚下城镇里头的凡人大都躲了起来,还有些不愿惹事的小宗门弟子也都安安分分待在了客栈里头。 红和尚却牵着顾乐大摇大摆的走在街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倒是格外显眼。 顾乐手里头掐着从红和尚耳边拿下来的那朵大红花,低着脑袋好奇的看这朵花咯吱咯吱的在自己手里头挣扎。 这朵大红花留了一段花茎,但这花茎格外特别,长出几条小触手,绕在顾乐的手腕上防止自己掉下来。 顾乐睁着一双海蓝的大眼睛,把这大红花戳了又戳。 她玩了好一会儿后才记起来正事,看向旁边的和尚:“小红,你不能把少尘哥哥的那个金身拿走,他可宝贵这金身了,之前去哪里都带着的。” 就连去到中土的时候都给金身弄了个祠堂放着。 红和尚向来是个稳重的大师,但听见顾乐这么一声“小红”,也免不得顿了一下,最后只是同孩子道: “之后会给师施主完好的还回来的,小施主不必担忧。” 顾乐跟红和尚一路走了好几条长街,觉得他好像要带着她走遍整个姑射山下的街道一样,可这些地方冷冷清清的,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她走得累了,不由得开了口:“小红,你为什么要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啊?” 红和尚大师已经习惯了被身旁这个孩子喊小红,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深不可测,顺着长街上的灯笼和彩旗一直看向尽头。 顾乐这孩子没有心眼,听不出红和尚这话里藏着的杀伐之气:“贫僧不过是在这里提醒某些人——” “不要试图在这龙升之地肆意妄为。” 红和尚的举动被人尽收眼底。 乌重山正坐在一张圈椅上,两手搭在扶手上,脑袋却无力的往后仰去,颈脖弯出不自然的弧度。 一双眼眸大大的睁开,却只能看见满眶的眼白,在幽暗的房间中显得颇为诡异。 但下一瞬他猛然有了动作,嘎嘣一声将脖子掰正了回来,瞳孔也缓缓回复到了眼眶之中。 他面色低沉如墨,最后只是冷笑一声:“红和尚,坏我好事,等着看吧。” 红和尚同顾乐走在街上,倏忽之间,姑射山中传来一声惊天的爆炸声,好似是从地底之下传来。 红和尚抬头看向天空,发现不少乌云以极其迅速的姿态朝这边汇聚过来。 姑射山的动静并没有就此止下去,这只是个开始。 红和尚忽然抬手将小姑娘护在了自己那褪了色的袈裟下,只见一阵强大的灵流一下子从姑射山中一路横扫至他们面前! 顾乐看傻了眼,她看见旁边的房顶甚至都被这冲击波一般的灵流给掀飞了! 碎石沙尘迎面朝他们扑来,倒是轻轻松松被红和尚拦下。 也不知是哪里的人惊呼了一声,顾乐仰头看向红和尚,见他也朝着前方看去,小心翼翼的探出个脑袋去瞧。 姑射山附近区域的苍穹尽数被乌云笼罩,整片地区陷入阴沉的环境之中,姑射山宗内犹甚,黑鸦鸦的一片。 但在这沉黑之中,忽然冲出一条赤色的火龙来,祂由灵力凝成,摆动着数百米的身躯自姑射山中一冲而出,如果仔细看,还能见到这龙齿死死的咬住一人。 即便并非真的龙,只是幻化出来的,但祂光华璀璨,好似旭日坠入了人间,过盛的光芒教人难以直视! 顾乐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疼,她揉了揉眼睛,但还是很兴奋:“是龙!” 这刺眼的光芒对红和尚倒是没什么影响,他眼里反而还露出了几分想念,感叹了一声: “小殿下长大了。” 江有涯右肩被这幻化出来的火龙咬住,鲜血迸溅出来,整个人被往苍穹之上顶去。 他那乱糟糟的头发随风在空中乱甩,好似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眼里头反而露出几分兴味来,咧开嘴笑着,唇角仿佛要勾到耳边一般。 江有涯猛然抬起左手,于空中五指张开,漫天的魔气骤然从他掌心泄出,于空中好似墨汁一般翻滚。 磅礴的魔气汇做几道,随他朝龙首猛地一拍而绞紧了龙首,继而死死缠住龙身! 这魔气实在太过惊人,几乎要将整条赤龙裹挟在其中,一时之间那赤龙发出的光华被浓重的魔气尽数遮挡。 顾乐探出脑袋,惊呼了一声! 这条赤龙猛然炸开,燃起的火光将这片阴沉的大地照亮一瞬,带起的气流席卷过整片姑射山,轰鸣的声音荡漾开来,震耳欲聋。 原先裹挟着赤龙的魔气也一并在这爆炸之下灰飞烟灭! 但这显然还没完,大地忽然摇晃起来,顾乐看见青砖路上的沙石都在某一刻悬到了离地几寸高处。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在这一刻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人声,建筑摇晃的吱呀声,乃至风声,什么都听不见,万籁俱寂。 但缓缓的,顾乐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有什么锋锐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骤然之间,姑射山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剑鸣,刺穿了这万物无声的一幕! 顾乐不由得探出头去,见到一阵劈天裂地的剑光自一人手中砍出,掀起了赤色的狂澜,犹如太阳的晕冕,携着滔天的愤恨,势不可挡的直朝高空上那人而去! 饶是江有涯也得生生挨下这一记! 这万千森冷的剑影刺穿他层层的魔气,扎到了江有涯的身上。 而后这剑势的余威连同江有涯身后那片黑压压的苍穹一并撕裂,斩断流云,硬生生让一线天光从浓重乌云之中泄了出来! 这叹为观止的一剑的动静在这一刻争先恐后的钻进人们的耳朵里,教他们的脑袋都止不住嗡鸣,顾乐也捂住了耳朵。 悬空的沙石再度被风浪席卷,街道之上风尘滚滚,朝建筑劈头盖脸的砸来。 时寒舟手持天昀剑,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上九霄,同受了伤的江有涯缠斗起来。 这两人不再收住力道,打得昏天黑地,每一击都在姑射山区域内掀起尘浪。 时寒舟努力往上提升高度,尽力使战斗不会波及下面的城镇。 这两人于云端之上,相接的每一次都要发出比雷声震耳好几倍的声响,直把下面的凡人和修士都惊得藏住了身形。 这种程度的打斗,一旦牵涉到这底下的任何人都是吃不了好的。 但即便时寒舟一开始就发力将江有涯打伤,修为的差距还是硬伤,时寒舟隐约感觉到,江有涯已经快摸到出窍期的边缘了。 她现在的修为体系只能用紊乱来形容,但结了龙丹,也算在化神期之上,不过同江有涯还是存在不小差距。 江有涯受了伤,不仅没有限制他的行动,反而使他变得更亢奋起来,每一次攻击都猝不及防。 时寒舟被时惊渊拎着训练了好一段时间,倒也勉强接得下来,只不过时间拉得越长,她的劣势便越明显。 她手腕翻转,朝江有涯反手一剑刺出,寒芒似电,被他侧身闪开。 时寒舟一剑横扫而出,带起炽热的剑风,猛然砸在江有涯那一身魔气之上! 江有涯却没躲,反而以受了她这一剑为代价,魔气一时间直朝她面门袭来! 情急之下,时寒舟眯了眯一对竖瞳,左掌一掌击出,从中泄出无数魔气来,同江有涯这魔气轰隆一声撞到了一处。 也不知是江有涯被她这一掌惊了一下还是怎么着,时寒舟这一掌压过了他的魔气,将他击飞数米。 江有涯捂着胸口,一双眼睛却迸出光来,他笑得开怀:“没想到啊没想到——” “时寒舟,你是天生的魔种啊。” 他不怀好意的笑道:“你说,这些修真界的人要是知道你是个天生的魔种——他们还会对你这么好么?” “不妨同我回魔界,回到本属于你的天地。” 江有涯大笑几声,好似也没了同时寒舟继续斗下去的兴致,化作一阵黑雾离开了。 时寒舟握剑的手紧了几分,却没有上前拦他。 她松开剑,指尖却颤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 时寒舟在战斗中将那燥热压制了许久,而这热度却一点点聚积,如同岩浆一般在她体内翻涌。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烧得开始有些混沌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所以才眼睁睁看着江有涯离开。 方才江有涯留这么几句话,想必是想要在时寒舟心里头埋个不定时的炸弹,可惜时寒舟对这话半点不在意。 ——她那个爹都是魔修了,她是个天生的魔种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而魔界,她也很快会回去的。 时寒舟收了剑,落回到地面之上。 她浑身发着烫,连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来烟雾,视线也渐渐染上了赤色。 莫徽这时候背着昏倒的谢戟,好不容易到了地面之上,看见姑射山一片狼藉,心下像是塞了棉絮,沉闷至极。 结果随后她又看见,那个真实实力强悍到惊人的时寒舟,拎着剑走路的步伐变得踉跄起来,随后无知无觉的一头栽倒。 第97章 咬我 这场突如其来的动荡由江有涯离开为落幕,他手下那些人死了不少,少数穿过中土地带的也被钱来宗主带领着的四大宗弟子们拦杀。 江有涯就这么突然来来袭又突然离开,那些魔修也跟着退了回去。 修真界这边没有太大损害,伤亡的弟子主要在姑射山,但谢戟宗主的情况不算好,听闻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时寒舟同江有涯打斗的画面被人用刻影石记录下来,放到了玉简的论坛之上,热度一时间压过了所有消息。 “我的天,所以我们修真界是有第三个化神期了吗?” “不是,我记得时寒舟她在龙神大比上不才是金丹期吗?” “虽说那会儿她的实力可以媲美元婴,但是我也没见过几天就能一步登天直接到化神的啊!” 结束了这场动荡之后,龙神祭也没法再搞下去了,三宗的弟子们都返回了各自宗内。 随千里回到昆仑墟之后,倚着草地上的一块石头,趁着那些圈养着的灵兽吃草的时候,拿起玉简,将时寒舟同江有涯相斗的那个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最后他垂着眸眼,苦涩的笑了一声:“时寒舟这家伙同我打的时候也放了太多水了。” “看来我不多努力努力,以后连同她切磋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随千里从修真界北部边境回来的时候,倒是听闻时寒舟突然间病了,同江有涯打斗之后好像还直接不省人事一头栽倒。 他嘴里头叼着一根草,仰头看向蔚蓝的晴空和初冬里稀疏的草地,不由得想: “时寒舟现在恢复过来了没?” 这注定不会是多安稳的一年,外界的修士对时寒舟的说法众说纷纭,江有涯的突然来袭也值得人们揪根掘底。 可身处舆论中心的归元峰师徒二人却没有半点精力来关注这些破事。 时寒舟已经将自己关在殿里两天了。 她给自己的居所施了层层的禁制,连楚逝水都隔绝在了外面。 楚逝水在她居所之外的凉亭里就这么坐了两日,他时不时就要往这小殿看上一眼,握紧的手心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水。 殿门紧闭,他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加上时寒舟设了禁制,他连里面的声音都是听不见的。 楚逝水在中土将自己脑子里那玩意儿拿了出来,终于得以自由,高兴的情绪还没持续多久,就听闻了寒舟突然昏倒发高热的事情,心脏被高高吊起,直到现在也放不下一点。 他的面色在这些天的折腾里都憔悴了几分,止不住的担忧。 他抬头望着这殿脊上的几只脊兽,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坐以待毙了,他猛地从石凳上起身,朝时寒舟的小殿靠近了几步。 一道咆哮声顿时穿透禁制,在楚逝水面前炸响:“滚开!” 楚逝水从来没有在时寒舟嘴里听过这么凶狠的语气,不由得顿了一下,心脏好似教人捏了一把,麻麻的疼。 可他也只是顿了一瞬,还是迈开了脚步。 时寒舟的状态不好,设下的禁制楚逝水其实完全可以破开。 殿里头没有一丝光,时寒舟这会儿正倒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汗水沾湿了地面,又被过高的温度蒸发。 被遮在她衣袍之下的脊骨正在皮肉之下蠕动着,尝试着不断伸长。时寒舟两手死死的捂住脑袋,额堂之上传来的剧痛几乎教她无法忍受 她浑身的骨头都在挪移错位,加上身体里滚烫的热源沸腾,像是被扔进了阿鼻地狱里那个尸油海一般。 甚至于时寒舟的皮肤由于这过于滚烫的温度而不断被灼伤脱落,完好的皮肤又争先恐后的长回去,循环往复,这画面近乎诡谲。 昔日的龙族一出生就能拥有龙角和龙尾,即便他们化作人形也格外喜欢保留这两个特征。 但时寒舟与他们不同,她只有半龙血脉,在幼时也没有任何同族的指导,所以这龙角和龙尾只能在这个时候硬生生长出来。 也必须长出来,只有这般,在之后她才能化出龙形。 时寒舟不会放弃。 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失控时闻到的那股香气再度教她闻到了,而且要比上一次还要诱惑得多,她甚至觉得浑身的血液因为这味道而沸腾得更加厉害。 时寒舟知道这股气味来自于楚逝水。 于是她趁着自己还有意识,设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制,免得她再次发疯,伤了楚逝水。 她不想伤他。 时寒舟心里头隐隐的觉得,这回要是真的发疯,楚逝水真的要被自己吸成人干。 很可惜,时寒舟不想伤人,却有人送上门来了。 她蜷缩在地上,在剧烈的疼痛和灼烧意识的高热之中,感觉到自己的禁制正在不断被人破开,那股诱人失去理智的香味愈来愈近。 时寒舟浑身的肌肉都忍得痉挛起来,脸上和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无可奈何再次吼了句:“给我滚出去!” 可楚逝水这个东郭先生当真是铁了心要来送命。 最后一道禁制碎了。 那股香气兜头朝时寒舟砸了下来,将她彻底裹在其间,似是要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她一对竖瞳忍不住升起几丝猩红,感觉自己简直要疯了。 殿外的楚逝水却对此毫不知情,他焦灼的推开了殿门。 外头的亮光自缝隙中溜了进来,打在了时寒舟那双绿色的竖瞳之上。光照过去的时候,她的眸眼泛起有些金属质感的深青色。 楚逝水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幕。 时寒舟倒在地上,蜷缩着抱住双膝,呼吸急促,身上笼着一股雾气,平日里总一丝不苟的长发胡乱散着,有些由于汗水而粘在泛白的脸庞上,有些则在白玉地砖上四下蜿蜒,像是游蛇。 汗水从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滚落,却又很快被她过高的温度蒸发。 她眉头紧紧的蹙起,像是疼到了极致。 楚逝水从没见过时寒舟如此狼狈的模样。 他看见她这般几乎心疼得要落下泪来,几步上前就把徒弟扶了起来。 楚逝水扶住了时寒舟的肩膀,感受到了她身体的颤动,想着她此时当是疼到了极点。 时寒舟死死压着那股燥意,用力闭了闭眼,开口时嗓子几乎嘶哑到了极致:“楚逝水——你立马滚出去。” 楚逝水当作没听见,他看见徒弟脸上的冷汗簌簌的流下,注意到了她那双止不住朝自己脖颈看过来的竖瞳,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抬手就把自己的衣襟往一边扯,却发现腰封箍得太紧,又手忙脚乱的松了松腰封,再一把将自己的衣襟扯向一边,露出了圆润雪白的肩头。 门缝里的光亮射进来,将楚逝水的肩头照得白到发光。 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寒舟在混沌中听见他开声道: “寒舟,咬我。” 第98章 生根发芽 楚逝水衣襟披落,宽袖曳地,跪在时寒舟面前,握住她的肩膀。 时寒舟脑袋低着,如瀑长发有如幕帘一般遮住她的神色,但底下那对竖瞳猛然盯紧了面前的楚逝水,锁定在他雪白的颈子上。 楚逝水的声音太过柔和,以至于时寒舟听出了一股蛊惑的味道: “咬了师父就不疼了。” 时寒舟脑海里瞬间燃起了烈火,烧灼了神经,几乎要噼里啪啦将她的脑壳掀翻。 脑子像是下了油锅,一通噼噼啪啪的冒泡。 魔尊殿下那见不得光的一点情思,在这昏暗的环境和粘稠的空气中终于生根发芽,如同烈火燎原那般飞速生长,在沸腾的血液中抽出枝条,长出叶片。 天旋地转之间,楚逝水被时寒舟使劲抵在了殿门之上。 殿门轰然合拢,外头渗进来的光亮不再,周遭陷入黑暗之中。 楚逝水坐在地上,脊背紧紧的贴着殿门,左肩的衣襟落下来露出漂亮的皮肉,时寒舟的膝盖挤入他两腿之间,握住他肩膀的力道极大。 他于黑暗之中,只能看见时寒舟那双发着光的明晃晃的竖瞳,她居高临下的看过来,简直像是在看自己到手的猎物。 楚逝水撑在地上的两手紧了紧。 刚刚看见时寒舟那副狼狈模样的时候,他只想着自己的血应该能像之前一般让她平复,等到现下,他才有那么一点点害怕起来。 ——寒舟实在是太烫了。 她身上笼着的那层雾气是由于温度过高而蒸腾出来的汗水。 她那只握住他左肩的手几乎像烙铁一般,楚逝水雪白的皮肤很快在她的掌下被烫得变红。 时寒舟周身的温度高得好似烤炉,周遭的温度一下子蹿高,空气沉将下来,连同楚逝水脸庞上滴下的热汗一道。 那股从楚逝水血肉之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儿几乎要将时寒舟蛊惑到失智,她张嘴长出了獠牙,低头朝楚逝水颈子下边咬去! 楚逝水猛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好似蝴蝶一般紧张的扑腾着。 他咬住了下唇,等待着疼痛的到来。 可是时寒舟尖利的龙牙只是抵住了他的肌肤,没有刺破血肉咬下去——她停住了。 时寒舟残存的理智发现了眼前人正在微微的颤抖。 ——楚逝水在害怕。 龙牙将白嫩的皮肤抵出小窝,却被时寒舟生生忍着没有咬破,她炙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打在楚逝水的肌肤之上。 楚逝水的确有些害怕,毕竟上一回被寒舟抵着咬还留着点阴影。可他没想到时寒舟会因为这个突然停了嘴。 他大概知道自己的血液可能对徒弟有着吸引力,可时寒舟因为他的一丝丝紧张就强忍着没再进行,这让他生发了一种自己好似被她捧在心上的感觉。 他的心脏不合时宜的有些发胀。 时寒舟大汗淋漓,想要抬头离开楚逝水脖颈的时候,突然被他一把死死抱住。 楚逝水眼尾飞红,声音带了点颤意:“寒舟,快些咬我!” 因为他这么一下,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獠牙一下子将皮肤刺破了,血液流了出来——这下可真的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时寒舟眼中那点清明顿时化为混沌,抱住楚逝水便毫不留情的咬住了他的颈子。 楚逝水咬不住唇,泄出一声惊呼,脖颈不受控制的如天鹅般仰了起来,热气一瞬间蒸腾而上。 他扯住时寒舟后背衣裳的手指遽然收紧。 这次显然要比上次可怖得多,几乎是时寒舟的獠牙刺进来的那一刻,来自她身上的热度霎那间便席卷了楚逝水全身,肉眼可见的,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缓缓泛起桃花般的色彩。 从颈子一路蒸腾上清辉皎月般的脸庞,灼灼欲燃。 琉璃身的血液甘甜鲜美,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被失控了的时寒舟吮入唇齿之间,汇做涓涓细流滋润她的身躯。 她行走在炙热的炼狱中太久,终于寻到了一处水源。 时寒舟贪婪的用手掬起一捧又一捧的水,来一解干渴和酷热。 楚逝水被时寒舟死死咬住脖颈,力气也迅速的从身上流失,像是一个中间并不狭窄的漏斗一般,气力同流沙一道落得飞快。 他好似真的在某个时刻成了一滩掬不起来的水,连抱紧时寒舟的力气都快没了。 时寒舟传到他身上的热度几乎要将他蒸干。 楚逝水脑袋垂到时寒舟的肩头上,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朦胧的雾气,自他凌乱的长发旁边划过。 他薄汗淋淋,睫毛也挂上了汗滴,一对湖蓝色的眸眼洇出水意,却开始陷入失神。 时寒舟骨子里头就霸道,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魔尊殿下,面对楚逝水,占有欲便化作了实质,哪怕明知楚逝水不会挣扎,本能上也要将他死死制住。 不过这样也好,楚逝水起码不用担心自己没力气抱住她。 他在周遭飙升的温度之中,脑袋开始变得迷迷糊糊起来,他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又再度闻到了一股从时寒舟身上传来的檀香味。 他仿佛回到了三岁之前,自己站在家中那些供奉着的神像面前,檀香味在屋中氤氲飘散。 倒也不知为何,楚逝水总是将檀香和神明联系在一处。 楚逝水这边越迷糊越没有力气,时寒舟这边便越清明。 虽然脊背上和额堂上的疼痛无法全然压制,但是时寒舟身上那股燥热还是被压到了她能接受的地步。 楚逝水脑袋搁在她肩膀上,三千华发自她肩头洒落,整个人软倒在她的怀里,哪怕她使上多大的劲,他也只是由着她来。 像是只顺从的羊羔。 时寒舟一对竖瞳眼底划过一丝恶意,突然两手握住楚逝水的腰肢,将他一把跨抱到了自己腿上。 楚逝水脑海里头的什么檀香味,什么神明,都被这一遭吓得抛在了脑后。 他抬手想要将面前的时寒舟推远一些,力道却是软绵至极,指尖都在发颤。 他颈子被恶龙咬在嘴里,挣扎又挣扎不得,只能混混沌沌的一声声喊时寒舟的名字: “寒舟……寒……舟。” 他这声音软得好似能掐出水来,可惜魔尊殿下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是条爱欺负人的恶龙。 时寒舟出手制住楚逝水所有的挣扎,獠牙咬得更深。 她眸色也变得愈加幽深,在这个混乱迷离的处境之下,心里头想的只有—— 楚逝水,是本尊的。 也只能是本尊的。 第99章 夤夜失火 时寒舟在刚咬上楚逝水那一阵还有点意识,但最后两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失去了意识。 等到时寒舟再度醒来的时候,发觉她身上的热度已经退了下去。 她一手箍紧了楚逝水的腰肢,将他背靠着自己搂的很紧。 楚逝水衣衫凌乱,身体软得像一滩水,裸露出来的肩头和两手莹白好似白脂玉,墨发散在白玉地砖之上,黑白的极致对比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 时寒舟睁着一对幽绿的竖瞳看了一阵之后,垂首用鼻尖蹭过他的肩头。 凝脂般的肌肤如缎绸般顺滑,触感极佳,时寒舟朝楚逝水被自己咬出来的那个伤口接近,舔干净了边缘渗出来的一点血。 时寒舟这会儿也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不同了。 强壮的黑色龙尾自她的衣摆之下伸出来,覆着层层黑曜石一般的龙鳞,末端的鳞片则是烈焰般的火红,在漆黑的殿里像是一团跃动着的火焰。 她的额堂之上也沉重了几分,漂亮到极致的一对龙角长了出来,朝两侧枝桠般伸展,尖端极其锋锐,闪着寒光。 龙角的根部也是熔岩般的火红,之后再过渡到黑曜石般的墨黑。 殿内的温度还是有些高,逼仄沉闷得教人呼吸不畅。 时寒舟穿过楚逝水的膝弯,将他轻松抱起来。 楚逝水早就昏了过去,一点意识都不剩,脑袋枕着时寒舟的臂膀,软软的顺着她的动作小幅度的晃着。 时寒舟抱着他一脚踹开了殿门,初冬的寒气一瞬便涌了进来,将里头翻涌的热气吹散。月华也趁此时机溜了进来,落了几分银色在楚逝水脸庞上。 他漂亮的睫毛在眼睑上留下阴影,一张美面好似清秋月,带着几分朦胧,静谧安然。 时寒舟原先还想将他送回归元峰的主殿,可瞧到这一幕,指尖紧了紧,喉头有些发涩,折身又抱着他走回自己的殿里。 她将楚逝水置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时寒舟弯腰将楚逝水凌乱的衣襟整理好,给他盖上了锦被。 她静静的站在一旁,敛眸凝视着楚逝水隽秀白皙的面庞。 时寒舟面上平静,但身后不断甩动的龙尾倒是暴露了她此时的思绪。 那股情丝像是蓬勃的野木般自她的心脏往血肉经络蔓延,教她起心动念,有了别样的心思。 肮脏得不能暴露在天光之下。 时寒舟俯身抬手抚上了楚逝水的脸庞,细腻的肌肤被她带着薄茧的手掌摩挲过,这一回,时寒舟如愿用指尖掠过了楚逝水的唇。 被时寒舟抱着吸了那么久的血,他应当面无血色才是,但实际上他的状态要比时寒舟想象中好很多,甚至连唇色都十分饱满,如同涂过朱丹般艳丽。 他的唇,果真如同时寒舟想象的那般温软,像是天边飘过的云彩。 时寒舟眯着一对竖瞳,拇指摁住他的唇珠,施了几分力气,只见这唇珠倒变得愈发靡艳起来。 她玩够了想收回手的时候,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殿外吹进来的冷风到了时寒舟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又燥又热的热浪。 时寒舟指尖一颤,整个人一下子像是卷入了什么滚烫的浪潮一般,单膝跪地方才维持了自己的平衡。 她两手死死按在榻边,刹那间,体内像是爆炸一般再度上涌滚烫的热度,眼前一瞬陷入模糊。 她努力的睁大眼,一对竖瞳睁圆,视野方才渐渐恢复,但周遭的事物都带上了赤红的色彩。 时寒舟内心升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破坏欲,这股热气不像之前一般让她失去意识,反而不断催生她的暴戾和那些掩在内心深处的渴求。 绿色的竖瞳渐渐染上了猩红。 时寒舟的龙尾躁动不已,几乎要将白玉地砖尽数砸个稀碎。 时寒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她的发情期到了。 她还记得时惊渊同她说的那句。 第一次发情期会格外难熬。 时寒舟脸上滴下热汗,视线落到一无所知的楚逝水上,终于意识到爹娘那时候同她说的是什么。 ——他们在问她有没有伴侣。 发情期要靠伴侣来纾解,不然就只能生生熬过去。 时寒舟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来一股热气。烈火将她的神经烧灼,全身的血液在这个初冬里沸腾。 她长发披散,两手颤抖着撑在床沿,隐在底下的青筋纷纷都凸了起来,一双竖瞳里头仿佛燃起了两团烈火,在黑夜里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楚逝水,像一艘夤夜失火的舟。 夜幕低垂,那连海平的春江之上,一条伶仃横舟蓦然燃起了冲天的烈焰。 心里头的野望被熊熊的烈火催生,转瞬之间便燎了原。 时寒舟想要如同野兽一般扑在楚逝水身上,按住他的脑袋,再度低头咬上他的脖颈。刺穿他的颈动脉,喝他的血,将他一点点撕碎吞入腹中,彻底融为一体,将他据为己有。 看他奄奄一息的喘气和呻吟,看他无力的推拒,颤抖的身形。她要将他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她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她同那些伤害过楚逝水的人,本质上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这么一张完美无瑕的白纸,任谁都想将他撕碎的,想让白纸碎成缤纷白雪,飘然而落。 …… 龙尾已经在时寒舟这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缠上了床榻上楚逝水的小腿,不断往上缠绕。 时寒舟已经被谷欠望冲昏了头脑,双眸缀着火光。 她倾身朝楚逝水靠近,看清了他那惊艳月色的眉眼,还有那颗隐藏得极好的小小泪痣。 她想象着楚逝水那双波光粼粼的湖蓝色眸眼洇出水意的模样。 距离在缩小,气氛莫名变得焦灼。 榻上的楚逝水突然嘟囔着说起了梦话,断断续续的:“寒舟……不要……” 时寒舟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停住,她头颅里依旧滚烫,那股破坏欲仍在身躯之中肆虐,试图找一个发泄的对象。 可她脑袋里好似被铁锤猛砸了几记,在燃烧一切的发情期中寻回了理智。 龙尾缓缓的,依依不舍的从楚逝水大腿上松开。 时寒舟眨了眨眼,压下心中的暴虐,颤着手捏起了楚逝水那赤色的流苏耳坠,低下头去,近乎温柔的在这耳坠的琉璃珠上吻了一下,随后往上,亲了一下圆润漂亮的耳垂。 随后她撑起身子,没有犹豫的,踉踉跄跄的朝殿外走去。 第100章 生吞活剥 楚逝水睁开眼的时候,一片漆黑映入眼帘,随后便是四肢百骸的乏力如潮水般涌上来,让他缓了好一阵。 他从温暖的锦被里伸出手来,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有些发胀。 只能记得几幅徒弟抱着自己咬的画面。 楚逝水捂着脑袋坐了起来,看清周遭环境之后,清楚这里是时寒舟的居所,可她人去哪了? 这殿里头封闭得也够严实的,倒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楚逝水下了榻,理了一下衣襟,拖着自己有些疲乏的身子,推开殿门。 外头是很浓重的雾气,白茫茫的一片,连不远处的连廊都隐在雾中,显得好似江南水乡那般的朦胧。 可归元峰从来都不会起雾啊? 楚逝水走进浓雾之中,摊开掌心,感觉这好似并非寻常的雾气,倒更像是由于温度过高而将水蒸发的水蒸气。 不太对劲。 楚逝水混沌的脑子转了几圈,想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一口冷泉,寒凉至极的泉水汇到一个不小的池子里,常年飘着寒气,供修炼或者进阶用的。他没有犹疑,直接往那里飞了过去。 穿越雾气的时候,楚逝水发现模糊的日影高挂在正空,现在已经是晌午,这么大雾气也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果不其然,等他落到这池子边上的时候,看到了浓郁的雾气一缕缕从这池子底部涌上来。 这池子里的冷泉水几乎没了,只留下周边嶙峋的石壁,站在旁边还能感受到一股久久未散的热意。 楚逝水立马想起了之前时寒舟那副模样,通身滚烫得好似烙铁一般,猜到了应该是时寒舟蒸干了这个池子。 他左右看了看,却也没在这里看见徒弟的身影。 楚逝水漂亮的眉眼不由得蹙了起来,他担忧着自己这血是不是没起什么作用,反而还害了时寒舟。 现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归元峰之外。 艳阳高挂,浪尖被烈日点燃,海面之上浮光跃金。 白花花的海浪扑上沙滩,卷起细腻的沙砾,渐渐退去,晌午正是退潮的时辰。 雪白的浪潮之中倏忽露出一张冷冽的面容来,黑曜石般的龙角因为沾了海水,在艳阳之下折射出耀眼的辉光。 一头墨发沾了水,贴在时寒舟瓷白色的面庞上,直直的往下垂,没入海中的发丝则像一团乌黑的海草,于她周身飘摇。 时寒舟缓缓从海里走上岸,湿透的黑袍将她肩宽腿长的身形勾勒了出来,后面坠着一条健壮漂亮的黑色龙尾,墨黑的鳞片在阳光之下显着粼粼的光泽。 她赤足走上沙滩,朝自己施了个术法,浑身上下的水珠一瞬之间被弹飞出去,携着点寒意的海风一吹,卷起她柔软的发梢,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时寒舟昨晚自从自己的殿里出去之后,寻了那个冷泉池子想来降降温,不曾想这池子不多时便被她身上的温度给蒸干了,干脆跳进了海里,这才将自己这第一次的发情期熬了过去。 等到一切都被平息之后,时寒舟方才有时间体会她这副大变样的身躯,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感觉自己的肌肉力量再度上升了一个大阶。 时寒舟看着面前这面悬崖,觉得自己一拳能轻易轰碎。 这龙角和龙尾时寒舟暂时还没有适应,要过段时间适应了之后才能收放自如,到时候她这一对竖瞳也能控制着变回原来的眸子。 她没有在沙滩上停留多久,朝归元峰飞了回去。 而楚逝水回到了时寒舟的居所前,他刚刚在归元峰上寻了一圈,仍是没寻到她的身影。 这会儿他看着面前的浓雾,觉得心烦,一挥袖便见一阵寒风骤起,将归元峰上的雾气一下都吹散了。没了雾气的遮挡,阳光这会儿方才缓缓洒到了归元峰上。 但在楚逝水挥手驱散浓雾时,注意到了不远处出现的那个身影。 寒风带着雾气从她周身吹拂过去,她像是站在云端,破开了流云,朦胧的身形逐渐显露出来。 等到雾气尽散,阳光披落的那一瞬间,楚逝水方才看清了面前人的容颜。 那黑曜石一般的龙角让他回想起了那些优雅漂亮的鹿角,但是时寒舟的龙角要比这鹿角锋利得多,威风得多。 时寒舟很少会在人前披头散发,每次都是一丝不苟的扎起来,这会儿却散了下来,直长的黑发一路垂至衣摆,倾泻如墨。 她身形好似又高了些,掀起一双绿色的竖瞳朝楚逝水看了过来。 楚逝水眸眼微瞪,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天呐天呐,我家寒舟好帅好帅! 美颜暴击! 他绕着大变样的徒弟看了一圈,高兴都写在了脸上,一对湖蓝色的眼眸闪着夺目的光彩。 能听见他的心声的魔尊殿下,原先蹙紧的眉头都松了几分。 见楚逝水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龙角上许久,时寒舟主动问他:“师父,你想不想摸一下我的龙角?” 面前的楚逝水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两眼放光:“真的可以吗?” 时寒舟微微低下脑袋,闻言撩起眼帘看他,音色带着点惑人的低沉:“只有你可以。” 楚逝水手还未伸出,闻言心漏跳一拍,忽然就忆起来昨日被时寒舟一把跨抱到她怀里的情形,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他几乎下意识就生发出慌张的情绪,像是想要逃避些什么,他看着时寒舟垂眸看向自己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她好似想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一般。 楚逝水不是木头,由于幼时的经历,他比很多人都会察言观色——他看出来了徒弟眼神的不对劲。 也意识到这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距离要比正常师徒之间要近了不少。 察觉到楚逝水的退缩情绪,时寒舟眼疾手快的在他后退之前,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不想试试?” 楚逝水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被时寒舟牵着,触碰到了这神武威风的龙角。 并不是想象中的水晶那般的寒凉,这龙角带着温热,触碰到它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时寒舟血液的脉动,教楚逝水被烫得缩了一下手。 龙角十分坚硬,是属于龙族武器的一部分,他们会将自己尖利的龙角刺向敌人,轻易的破开他们坚韧的屏障。 楚逝水的指尖没有在时寒舟的龙角上停留多久,他将唇抿紧,其实刚刚手指缩了一下不是因为龙角,而是因为时寒舟握住他腕子的手太过滚烫。 楚逝水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一点经验,不过他更觉得可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毕竟自己本来就是一个矫情敏感的家伙。 他轻轻挣开时寒舟的手,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指尖却忍不住相互摩挲了一下。 时寒舟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楚逝水心想果然——果然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却觉得心里头莫名的涌上一点酸意,他觉得肯定是昨日没休息好的缘故。 楚逝水来不及想些有的没的,便又听见面前的时寒舟开了口: “你要不要看我化龙?” 那……那肯定要看啊。 楚逝水立马又将那些东西抛到了脑后:“好啊。” 这是时寒舟第一次化龙,只见一阵风浪骤然掀起,在时寒舟居所的院子中,出现了一条漂亮的黑龙。 时寒舟缩了身形,使龙躯不会挤爆自己这个院子。 楚逝水站在这院子里头唯一的一片空地上,他周遭都让时寒舟的龙躯给盘绕了起来。 虽然时寒舟将自己的身形缩小了十多倍,但现在的体型也不小。她的龙身将这宽阔的院子围了好几圈,龙首堪比半座小殿。 墨黑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股冰冷的寒光,教人见之心惊。她那对龙角威武至极,山涧幽森般的龙目带着说不清的森冷,昂着龙首居高临下的看向底下的楚逝水。 她身前一对龙爪锐利非凡,现下由于刚结龙丹的缘故是三趾,等到后续修为不断往上提,便会生就四趾,最后是堪比神明的五爪金龙。 时寒舟忽然出了声,炙热的龙息一下子打到了楚逝水身上:“要去看海吗?” 楚逝水闻言顿了一阵,而后仰起脸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他道:“好啊。” 楚逝水站到了黑龙的脑门上,将手轻轻搁在坚硬的龙角之上,忽而低声同时寒舟道:“我们能不下海里面吗?” 时寒舟的确没见过楚逝水下到海里,平时最多也只是见他在沙滩上躺着翘二郎腿,自然答应了他。 一人一龙疾雷般从归元峰窜了出去,直朝南海深处飞去。 他们在海面上飞行。 这会儿阳光正盛,楚逝水看见周遭的飞鸥被尽数吓飞,扑腾着翅膀逃命,海里头的各种生物也被惊得从海面上跃了出来,掀起滔天巨浪。 海天都是亮晶晶的一片,耀眼得面前只余满目的碎金色。 楚逝水把脑袋也搁到了时寒舟的龙角上,忍不住蹭了蹭。 第101章 走不出时间 一场鹅毛雪拉开了冬日的序幕,归元峰上白雪皑皑。 落日悄无声息,时寒舟走在寒风肆虐的连廊里,耳边尽是呼啸风声,瓷白手腕从斗篷中伸出来,接了满手的冰花。 她抬首自连廊的低檐看过去,见到了扑飞的白雪,还有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 楚逝水这会儿还没回来。 时寒舟暗自叹了一口气,熟门熟路的从归元峰朝白玉京山脚下去。 她这会儿能把头顶上的龙角给收回去了,但是龙尾还不行,出门的时候便穿着墨泽风那会儿给她的斗篷。 兜帽遮住了时寒舟大半的面容,白雪孜孜不倦的下着,她一身黑色走在长街上,衣摆在寒风中翻飞。周遭没有什么人气,冷清和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时寒舟一路穿越风雪,站定在一家酒楼面前。 这会儿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长街上的商铺几乎都关了门,就只有这家酒楼还开着业,馨黄的灯火从里面柔柔的倾洒出来,传来阵阵低低的管弦声和人声。 时寒舟抬头看了一眼这酒楼的牌匾,脱下兜帽,抬起长腿朝里边走了进去。 淡淡的酒香涌入她的鼻翼,时寒舟无视旁边走上来的小二,轻车熟路的走上楼,找到那间熟悉的包厢,推开了门。 楚逝水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矮桌前,抬手撑着泛红的脸庞,一对迷离的眼眸直朝窗棂外边看去。 窗棂外是一棵据说年代久远的梅树,横了一枝花苞在这二楼的窗棂前,在风雪中簌簌摇晃。 那矮桌上空了一小壶清酒——显然是楚逝水喝的。 自当年时寒舟错买了醉梨白,让楚逝水给喝醉之后,她二十岁那年,楚逝水又一个不小心中了招。 楚逝水嚷嚷着二十岁的生辰很重要,扯着徒弟出门庆祝,误喝了两口酒之后就再次中了招,重蹈覆辙,黏着时寒舟哭了半夜。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自然断了片,但是觉得神清气爽,回头就跟徒弟高兴道:“我发现借酒是真能消愁的啊,我昨天就误喝了两口,今晨起床那叫一个舒畅,好似多年积压着的气都给出了!” 听着楚逝水絮叨了大半夜的时寒舟:“……” 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 此后,这事每年都要上演一回。 这次是第三回了。 同样的酒楼,同样的包厢,时寒舟走得那叫一个驾轻就熟。 楚逝水这人是一点酒量都没有的,哪怕是一坛酒里头兑了一缸水,喝个几口也能把自己喝倒。这回喝了一小壶清酒,整个人倒还安稳的坐着,魂儿却早醉到九天之外去了。 他一个人喝醉了之后会很安静,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从他身上漫出来,教人不敢打扰。 之前有小二上前去问他还需不需要点些什么,结果被楚逝水看过来那冰冷的一眼给吓得要命。 哪怕他一张脸绯红似桃花,那携着寒冰的一眼也带着迫人的威压。 时寒舟携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就这么坐到了楚逝水的身旁。 喝醉了的楚逝水两眼迷离,却捕捉到了熟悉的气息,还没等时寒舟将身上的斗篷脱下,两臂便迫不及待的攀上了她的颈脖。 脑袋往时寒舟的肩头一埋,眼泪说流就流,就这么呜呜的开始发起了酒疯。 时寒舟在雪里走了一阵,体温降了一点,而楚逝水的手带着温热,圈在她的颈间,好似教她身子都暖了几分。 她垂眸看着楚逝水这副样子,眸色幽深几分,倒也不着急着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手箍在楚逝水腰间,使了一点力气,将他往自己怀里又搂紧几分。 魔尊殿下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从清楚自己心思有异之后,看到楚逝水这副模样,自然也要从他身上取点报酬。 她两手握住楚逝水劲瘦的腰肢,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缓缓游移,将他往上托了托,垂眸亲了一下他的流苏耳坠。 随后她才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她知道楚逝水之前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不好,每次醉了酒之后都会迷迷糊糊的在她面前哭诉,将那些深埋心底的话都道与她听,毫无顾虑的一骨碌都抖落出来。 想去漂亮的海边却到了脏兮兮的码头,还有那个骗走他钱的福利院孩子……这些事,时寒舟都听楚逝水讲起过。 楚逝水神志不太清,低低的呜咽着,听到她说话之后,好像找到了什么可以完全信任的靠背一样,委屈道: “我妈妈不要我了。” “三岁那年的时候,我妈妈把我送进了福利院,说以后会带我回家,却再也没回来接我。”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楚逝水被妈妈送进了福利院,她说过到时候会来带他回家,却一去不返。 其实楚逝水的这个妈妈并非他的亲生母亲,她是个心善的尼姑,云游期间捡到了被遗弃的婴儿,那会儿没能给他寻个好去处,索性自己收养了这个孩子。 可后面却不得不将楚逝水送进了福利院里。 楚逝水在福利院里头老被别的孩子欺负,就靠着妈妈来接他出福利院这点希冀撑着,学会算数之后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期盼着有一天能回家。 可是他等啊等,盼啊盼,纸风车的色彩褪了又褪,记忆中的身影都开始模糊,还是没能等到人来。 有一日,楚逝水骗里头的小孩说要出去给他们买好吃的好玩的,让他们掩护自己离开福利院。 他惊险的攀爬过那难以逾越的铁栅栏,再度踏进了外头的世界里头。 他循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跑进人流之中,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他快活得好似出笼的鸟雀,甩开短腿跑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跑过那条时常拥堵的桥,还兴奋的踮着脚往桥下那条滚滚东流的河打量了一阵。 随后溜进一个小巷里,拐了几个弯后,终于到达了熟悉的楼前。 记忆中快要远去的画面终于又有了形象。 脱落得差不多的马赛克砖上爬了不少铁锈,这栋老楼里住着很多人家,阳台的铁网都生了老锈,显得颇有些落魄。 可楚逝水高兴得差点将脚上那对鞋都要跑掉,撒欢似的寻到了楼梯,奔过昏暗的楼梯间,终于到了家门前。 却看见一扇落了灰的生锈的铁门,闭得严严实实。 楚逝水是个聪明孩子,去敲了各家各户的门,挨个去问他们自己的妈妈去了哪里。 邻居们面对着他一个孤零零的孩子都支支吾吾的,直到有一个人抬手指向外头那湛蓝的天空,低头同楚逝水道: “飞天上去喽。” 楚逝水不知道飞天上去了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自己被抛下了。 他恨了好多年。 直到他上了小学,在一节平平无奇的语文课上,耳边满是同学们的翻页声的时候——楚逝水忽然就清楚了“飞天上去了”是什么意思。 楚逝水的声音很轻,连呼吸都能吹散: “原来——她再不能走出时间,带我回家了。” “人非候鸟,没法去了又回。” “可有时候我总能感觉到妈妈的存在。”楚逝水忽然抬手指向外边那棵梅树,时寒舟也默默的顺着他的指尖看了过去,“影影绰绰的,在每个潮湿的时节里冒出影来。” 在那些潮湿的岁月里,模糊的影子就会同寒意湿气一道,攀爬进人的骨缝里头,教整个人的思绪都凝滞起来,四肢好似灌了水,一切沉甸甸的。 若是此刻拿上一根木枝将人的身躯戳出洞来,便会如同水球一般渗出无数的水,人皮会如同气球一样瘪下去,瘫软在地上。 而发苦发涩的水则会汇向时间的长河,酿就令人肝肠寸断的毒酒。 时寒舟紧紧搂着楚逝水,他也抱着她的颈子不肯撒手。两人就这么在这初冬里紧紧相拥。 时寒舟听着这个醉鬼的嘟囔到半夜,一直到酒楼都关了门,两人方才离开。 她背着楚逝水,走在纷飞的大雪里头,留下一串脚印。 时寒舟原想带着楚逝水直接飞回归元峰,可这醉鬼闹着要看雪,也就这么走在了冰天雪地里头。 楚逝水一开始要时寒舟抱他,时寒舟便将他抱了起来,可没多久他又闹腾得厉害,只得将他背着。 大雪下个不停,落在旁边的青松上几乎要将它们压弯,却没能落个一星半点在师徒俩身上。 楚逝水身上披着时寒舟的斗篷,被她背着,乖巧的将他的脑袋搁在了她的肩头上。 他忽地低声道:“我没有家了。” “楚逝水没有家了。” 逝水啊逝水,是抓不住也留不住的一弯水,掠过指尖,流进光阴的缝隙,淌过命运的河流,是要归于孤寂的。 时寒舟托着楚逝水的指尖颤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道: “楚逝水有时寒舟。” 第102章 是哪种喜欢? 楚逝水一听见时寒舟这个名字,两眼就亮了起来。 醉鬼就是醉鬼,上一秒还难过委屈得要命,下一秒听见自己熟悉的人之后,什么都落在了脑后,抱着时寒舟的两手都松了开来,张手在雪里挥舞着。 他醉醺醺的,脸上扬起了笑:“对,时寒舟超级无敌厉害的!” 时寒舟闻言低低的哼笑了一声,眸底划过一丝笑意:“……嗯。” 楚逝水:“她人又好,心地又善良。” 时寒舟:“……嗯。” 魔尊殿下毫不脸热的应下。 但紧接着楚逝水又来了句:“我超级无敌喜欢时寒舟的!” 时寒舟的脚步忽然就顿住了,魔尊殿下一下子被这话里头的“喜欢”二字砸停了动作,那团火苗寻到时机,劈里啪啦燃起了烈焰,涌向四肢百骸。 烧得她心肝好似爬满了蚂蚁,刺挠般的痒。 时寒舟站定片刻,柱子似的杵在雪地里头,指尖动了一下,忽而将楚逝水从背上放了下来,一手搂住他的腰就往一边带去。 楚逝水晕乎乎的脑袋还没弄明白眼前人为什么将他放了下来,便被人一把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之上。 他的视野被迫向上,看到了沉沉黑夜中漫漫飘飞的碎雪。 楚逝水云雾一般的长发柔顺的披洒在山石之上,一张脸上粉霞未褪,艳艳风华迷了面前人的眼。湖蓝色的眼眸里总晕着一汪水意,好似含了春冰。 他身姿皎如荆山白玉,教时寒舟压在了山石之上。 时寒舟眸眼低沉,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画面,深深的看向楚逝水的眸子,问他: “是哪种喜欢?” 你对本尊,是哪种喜欢? 楚逝水眸间朦胧未消,他努力的想将眼眸睁大些,顺着时寒舟的问话嘟囔道:“是哪种喜欢呢……” 他蹙紧了眉,混沌的脑子并不能给眼前人一个确切的答案。 然而魔尊殿下看着他那张艳红的朱唇开开合合,脑海里头迸发出的破坏欲让她没有什么耐心。 无数的念头山呼海啸般从她脑海里划过,几乎所有都像是流星一样转瞬即逝,最后只剩下唯一一个想法: 吻他。 魔尊殿下说一不二,抬手便覆住楚逝水白腻的颈子,低头亲上了他温软的唇。 相触的一瞬间,她眸色渐深,邪火涌上了心头。 可惜魔尊殿下是棵三百多岁的铁树,循着本能就亲了上去,技巧是一点都没有,直接将楚逝水的嘴唇给咬破了。 鲜血从楚逝水的唇上流下来,又沾到了时寒舟的唇上,两人的唇都艳得好似涂了什么口脂。 楚逝水混沌之间感觉到了嘴角的疼痛,下意识的抬手推拒着面前的人。 他两手抵着时寒舟的肩,使了力气,还真把时寒舟给推开了些,两人的唇也随之分了开来。 楚逝水露出一个十足委屈的神情,低低道:“你怎么咬人呐?你——” 可他话还没说完,时寒舟又将他压制着吻了上来,这回儿被她找准时机抵开了唇舌,一路攻城掠地。 楚逝水的话被捂在唇舌之间,两手照样抵着时寒舟的肩,却无论使再大的力气都没法将她推开。 他脸上绯红更甚,竟勾出一抹艳意,颈脖被迫扬起,眸间氤氲起浓重水意,春冰化春水。 楚逝水在时寒舟面前一败涂地。 时寒舟一对绿瞳酝酿着深深的情谷欠,刚开始的时候她莽撞得不行,又将楚逝水的舌尖给咬破,但到后头好似也领悟了几分技巧,起码被抵住的楚逝水没有一开始时那样挣扎了。 楚逝水的手本来抵在时寒舟肩上,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为攀到她颈脖上。 他闭着眼,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着,在一片吞没意识的晕醉之中,生涩的,一点点的迎合回应。 今夜是冬日的第一场雪,周遭银装素裹,白茫茫的覆雪如同褥子似的盖着千百里的大地。在玉树琼枝之下,有两个风神萧肃的人安静接吻。 一黑一白,在这雪夜里似是一幅泼墨山水。 两人亲了一阵,楚逝水忽然睁开眼,呜呜的挣扎起来,手又开始将时寒舟往外推。 时寒舟敛下眸眼,松开了他,听见他含含糊糊的道: “唔……腿……我的腿。” 时寒舟这才发现自己的龙尾不知道什么时候圈住了楚逝水修长的腿,并试图往上抬。 时寒舟:“……” 她将龙尾放了下来,眼帘半垂着遮住燥意,抬手稳住了楚逝水发软的腰身。 雪花就那样打着旋落到他们的鬓发之上,时寒舟抬眸扫过楚逝水醉醺醺的眉眼,牵起了他的手腕: “我带你回家,好吗?” 楚逝水这人记吃不记打,听见要同他一道回家,立马就把眼前人刚刚欺负自己的情形忘了个干净,破了的唇角翘起,朝时寒舟露出个糖豆般甜的笑来。 “好哦。” 楚逝水起先乖乖的由着时寒舟牵着他往白玉京走,迷离的眼神落在漫天飞舞的洁白雪花上,看着雪花在寒风里打着旋,最后落到雪地里不见踪影。 楚逝水松开了牵着时寒舟的手,张手在雪地里转了两圈,身上的斗篷也被寒风掀起几分。末了他又小跑回了时寒舟身边,睁着一对海般澄澈的眼眸看她:“要背。” 于是乎,魔尊殿下屈尊降贵,又把她这闹腾的师父背到了背上。 师徒俩一路走一路低声说着话,直到身影淹没在寒天大雪之中,低低的说话声也被雪落的声音替代。 —————— 时寒舟觉得酒醒之后的楚逝水有点奇怪,她朝那端坐在亭子里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苦茶的家伙投去了奇怪一眼。 楚逝水这人最怕苦,也不爱喝茶,这会儿喝茶倒是喝出了酒一样的气势。 他自醒来之后就一直在躲着时寒舟,虽然他自以为隐蔽,但一举一动早落在了别人眼里。 时寒舟想听听这人的心声,可每次还未靠近他十步之内,这人便不着痕迹的往后退,眼睛还不敢同她对上。 时寒舟眯了眯眼,盯了亭子里头的人一阵,寻思着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现下还有事去忙,等到回来再逼问一番也不迟。 时寒舟飞身离开了归元峰。 楚逝水手上拿着茶碗,余光瞥到徒弟离开的背影,装得端正的坐姿一下子垮了下来,没骨头似的趴到了石桌上。 他昨天把自己给灌醉了,醒来的时候确实觉得心情舒畅很多。 但是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寒舟亲了一宿! 好吧,也没有一宿——但是真的亲了很久! 楚逝水趴在桌上,抬手使劲挠了挠自己的长发,随后将脑袋深深埋在两臂之间,苦恼道:“不是——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啊!” 现下他一闭上眼都是那个梦里头的情形。 山石硌人得紧,冰天雪地里头寒气直往人骨头里钻,却教寒舟给一并驱散了。他就那么被她抵在山石上,被吻得一塌糊涂。 楚逝水抬起脑袋狠狠磕了几下石桌,桌上茶碗里头装着的苦茶都漾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去直视寒舟的眼睛。 他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心思呢? ——做师父的,怎么能对自己的徒弟动了心念呢? 楚逝水深深的唾弃自己,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无耻的家伙。 可他不受控制的想起徒弟化龙的那天,那满目耀金色的海洋,还有她将自己跨抱在怀里,只有自己的身影落到她的眸间……梦中的亲吻直到现下,一想起都会觉得战栗,热气直往脑门上涌。 ……真的没有那么一刻,教他动了心弦吗? 楚逝水抬手捂住了胸口,想到这里的时候心脏砰砰的都快要跳出来了。血液被心脏一下下直往上泵,教他生出一股眩晕。 答案也随着加快的心脏一般蹦了出来。 谁会不喜欢时寒舟这金子一般的人呢? 可楚逝水转念又想——不成的。 不成的。 要是让寒舟知道他这心思,以后可能师徒都做不成了。 楚逝水要让这萌芽就此夭折,谁知怎么也掐不断。 扯着扯着就成了乱麻。 只得团吧团吧深埋进了心底。 此后他要藏起这份心思,在寒舟身边默默注视她便好。 第103章 将他娶回家 昨夜残雪未消,在青砖之上铺就几寸厚的白褥般的雪。 一件黑色斗篷被挂在门扉后的挂钩处,随着冬日中打着转的风翩跹。 这里是座小小的四合院,很多年以前只有孤零零一座小屋,连围墙都是残破不堪的,后来教时寒舟给修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摇摇欲坠的破屋成了坚实温暖的四合院,风吹雨打也动不了分毫。 时寒舟垂着眉眼,手里头拿着扫帚,正将这院子里的积雪扫成一堆,以免老人路过的时候滑倒。 扫帚同青砖接触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悉悉索索将冰花推向一处。 屋里头门口敞着,时寒舟带过来的木炭静静燃烧着,带起暖意,那坐在小矮凳上的老妪带着慈祥的笑意看向扫雪的时寒舟,冲她喊道: “寒舟啊,这天冷地冻的别再扫什么雪了,说不准过几天又得下,扫了又有什么用?来婆婆这里取取暖。” “我身子可好,没那么容易摔倒的。” 时寒舟低低嗯了一声,扫雪的动作却没停,只是加快了几分,将积雪堆成了一堆。 扫完了之后,她拎起扫帚朝屋门口那里坐着的老妪走过去。 老婆婆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树皮般的皱纹,她看见时寒舟走过来,脸上顿时晕开祥和的笑容,慈眉善目。 她一手背在身后,缓缓的直起腰,拿过了时寒舟手上的扫帚,牵过她的手往粗糙的手心里捂了捂,低头给她哈了哈气:“婆婆替你暖暖手。” 时寒舟同眼前这老婆婆也相识了十多年了。 上辈子,她从南都峰底下逃出来的时候,在最无措的那一刻,是面前这位老婆婆将她藏在了屋中。 她是个凡人,心里清楚此举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但还是选择将时寒舟藏在了自己家中。 她在某种意义上,在时寒舟的上辈子里,是第一个对她展示友善的人。 可惜没过几日,便惨死在了雪夜里,浑身的血液都在这数九寒冬里流尽。 魔尊殿下记性好,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暗自将往日之中那些善意记得很牢靠,很早就寻到了这个住在白玉京附近的老婆婆。 老婆婆一生孤苦伶仃,无女也无儿,时寒舟把她这家中都翻新一遍后,生活倒也没多大问题。 时寒舟每年也会挑个时间,来看看这位老婆婆。 一来二去的,时寒舟都快成了这老人的半个孙女,老人家见她就慈爱得不行。 时寒舟被老婆婆按在矮凳上,捧住了她递过来的一碗饺子,圆滚滚白乎乎的饺子浮满了汤面,上头撒着一把嫩绿的小葱,香气儿扑面而来。 时寒舟扭头看她:“饺子不是过节的时候吃的么?” 老婆婆冲她摆手:“论这些干什么,饺子什么时候吃不成?” “快些吃,不然过会儿凉了。” 老婆婆身子骨确实同她说的一般,还硬朗着,她吃了好几个饺子之后,忍不住放下箸,打量了一阵一年没见的时寒舟。 “你这孩子看起来又长高了——你要不是坐着,婆婆踮着脚都看不清你的脸。” 时寒舟背倚着门扉,闻言低低嗯了一声。 老婆婆知道这孩子不怎么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得自己多找找话题,刚还想开口问问她这段时日在干些什么,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紧接着就是欢快喜庆的吹拉弹唱声,热闹喧嚣由远及近。 将这冬日的静谧散了个干净。 时寒舟抬眸朝院门的方向看过去:“外头这是怎么了?” “我这记性——”老婆婆一拍脑袋,哎呦一声,“隔壁家的大女儿今日娶夫郎进门,请帖前些天就递给我了,我倒是给忘了。” 老婆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同旁边的时寒舟道:“你要不要也去看看热闹?” 下完雪后的苍穹碧空如洗,阳光柔和的披洒下来,落到雪上铺就几分暖色。屋子里头燃着木炭,热气往外边蔓延,落到了倚着门扉的时寒舟身上。 她听着院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响,时不时还夹杂着人们的起哄声,火药味顺着风飘进了四合院里头,带着股浓重的烟火气。 时寒舟鬼使神差的说了声好。 她们出了院门,刚好看见新郎被新娘一把从火红的轿子里抱了出来,周围人都在拍手起着哄,但都带着非常善意的笑容。 新郎长得眉清目秀,勾着新娘的脖子,被周围人闹得脸上泛起了薄红。而新娘子头戴金冠,高束的马尾垂落下来,带着几分肆意,抱着自己的夫郎跨过火盆。 这对新人实在是般配得紧。 迎夫郎进了门后,宾客们也跟着涌了进去。 时寒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怔愣了一会儿,随后便被老婆婆牵着往里走。 这院里头尽是喜庆的大红色,在积雪的衬托下,倒像是燃起的灼灼烈焰。 时寒舟坐在老婆婆身旁,抬眸看向那对拜堂的新人,看他们一拜天地,二拜了高堂,最后含着绵绵情意朝着彼此深深一拜。 往后余生,就要这般风雨兼程携手前行了。 底下传来宾客们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新郎随后便陪着新娘一同给各桌敬酒,吵闹的声音一桌接着一桌。 但是时寒舟这一桌倒是格外的安静,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周遭的人便都只顾着瞧她,都分不出神来说些闲话。 时寒舟哪怕施法变了些容貌,也还是太过突出,在这一群凡人里头鹤立鸡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这龙章凤姿不是凡尘可以滋养出来的。非得将那什么天材地宝都堆在一块儿,才能生就的神仙中人。 除了老婆婆之外,旁边的人们都没敢吱声,但又都忍不住朝她这里瞧。 其中不乏年轻的郎君们,一个个都有意无意的往时寒舟这边看过来。 时寒舟虽然从没在老婆婆面前用过灵力,但老婆婆也清楚她的身份不一般,见到这一幕,倒是没忍住打趣她:“寒舟啊,你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我们这的小郎君可都是些温柔的可心人,娶回家也亏不着你。” 老婆婆本来还想问她句是想要个夫郎还是个夫君,但她打眼一看就知道时寒舟这孩子铁定得当个妻君。 这孩子面上冷淡,但其实很懂得疼人,做她的夫郎倒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听到了婆婆的打趣之后,时寒舟顿了一下,而后少有的露出一个算得上腼腆的笑容,冲散了她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 “婆婆,我有心上人了。” 她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缓缓道: “总有一天,我要这遍天云霞做他的嫁衣,飞云丹舆做他的喜轿,将他娶回家。” 满堂的喧闹之间,老婆婆看着时寒舟面上那一点笑意,觉得眼热,冬风吹进了人眼,连连说了好几声好。 第104章 你还有这种话本么 昨夜下的大雪在晌午之后便融了个干净,人们从纷纷屋中走出来,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不少。 姬清欢正从一家小书坊里头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卷话本。 这家小书坊偏远得很,开在一条小巷的深处,是她自己盘下来的,专门给自己出版话本用。 晌午的阳光没能落在这书坊门前,积雪还是厚厚的覆着。姬清欢低着脑袋,抬腿踏过积雪,手里头拿着的是自己新写的话本。 她刚想把这话本塞进储物袋里,结果哎呀一声,一个不小心撞上了过路人。 过路人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连姿势都没变,站定在了姬清欢的面前。 而姬清欢捂着撞疼了的脑袋,话本掉到了地上,往后退了两步,方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下意识道歉:“哎呦,不好意思……” 姬清欢晕乎乎的,但一看清面前那张脸就顿时打了个寒战,那点迷糊散了个干净:“时师姐?!” 过路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稍显疏离的脸庞来,她没有出声回应姬清欢,那双绿眸默默的朝脚边的地面看了过去。 姬清欢愣了一下,也顺着时寒舟的目光低了头。 她这话本方才掉在了地上,呜呜的寒风一吹,书页翻飞,好死不死的停在了一面避火图上! 姬清欢:“!!!” 救命!救救我! 她那张装出来的冰山脸都快裂开了! 这让时师姐怎么想她啊! 时寒舟敛眸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将这话本拿了起来,纤长指尖就这么翻阅起了书页。 这话本图文并茂,文字和图画都旖旎到了极点,在那些年纪稍大的人眼里几乎算得上是伤风败俗。 姬清欢眼看着面前这人指尖摩挲过书页,翻看一页又一页的避火图,眸间带着研究什么典籍一般的认真神色。 姬清欢几乎要以为那些缠绵悱恻的图画里头是不是隐含了什么天阶功法,让不言苟笑的时师姐看得这么认真! 时寒舟翻看的速度不慢也不快,而姬清欢低着脑袋鹌鹑似的站在她面前,觉得压力山大,度日如年,周遭的时间慢得像虫子在爬。 其实也不过几分钟而已,时寒舟合上了书封,将视线挪到了做出一副准备挨骂姿态的姬清欢身上。 姬清欢万万没想到,平日里孤高寡言的师姐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这种话本……你还有么?” 姬清欢:“???!!!”我勒个去! 姬清欢:我没有听错吧?还是因为最近休息不好出现幻觉了? 她恍惚了一阵后再次听见时师姐的声音响起:“我想看看。” 姬清欢那张冰山脸终于裂开了。 山间积雪难融,褐色枯枝上凝了霜华,两人走过山间小道时,周遭光秃的枝桠簌簌的扑雪下来。 姬清欢一路带着时寒舟来到了她的秘密基地。 转过盘曲的山路,一间外表破旧的小殿呈现在她们面前,外边甚至还施下了禁制。 姬清欢抬手将禁制撤掉,上前推开殿门,后面的时寒舟也跟着她一道进入了殿里。 “当当当,这就是我的快乐小天地啦!这里藏着我苦心收集了很久的话本,应有尽有嘿嘿。” 她看向时寒舟,压低声音道:“师姐,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被我师父发现了,她能一刀把我这小破殿给砍了!” 时寒舟嗯了一声以做回应。 这小殿自外边看起来平平无奇,里边的设计倒是别出心裁,满殿的藏书被拾缀得整整齐齐,同藏书阁都有得一拼。 只不过藏书阁里头收藏的都是功法典籍,而这里头都是些劲爆话本和些见不得天光的美人图。 姬清欢看着时师姐走到了书柜边,一腔好奇心实在忍不住,她是个顺竿就能上天的家伙,不由得凑到了时寒舟身旁: “师姐啊,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她一对乌黑的眼眸中写满了求知欲,试探道:“师姐,难不成……你是想泡谁吗?” 时寒舟低头翻看着手里头的话本,但姬清欢眼里头的发出的光教她想忽视都忽视不了,最后只能含糊的说:“算是。” 姬清欢听到这话,八卦的心再也憋不住,但还是知道分寸的,总不能上来就问师姐想泡的是不是邀月仙尊吧,她稍稍退了一步: “师姐是第一次对别人动心吗?” 时寒舟闻言放下手里的话本,她这人活了三百多年,对风花雪月之事知之甚少,有些事也不好向别人请教,便想着看看话本也能习到一些相处之道。 她之前从未爱过人,想起楚逝水春水般柔软的笑容,也想做得好些。 她忆起昨晚将楚逝水咬破唇舌的情形,觉得还是得学习一番——总不能每次接吻都亲得满嘴血吧? 况且还有以后呢。 得到了时寒舟肯定的答案后,姬清欢忽然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师姐,就让我成为给你出谋划策的军师吧!” 时寒舟被她这一惊一乍弄无语了一瞬,便见她戴上了一副不知从哪里来的琉璃镜,伸手弄来了一大叠话本,砰的一声放在了她们面前的桌上。 姬清欢一头低马尾,刘海垂在耳侧,抬手推了推琉璃镜,底下那双乌黑的眼睛显出点睿智来:“我,一枝春,妙手生花,笔下写就的话本无数,各种套路烂熟于心,绝对靠谱!” 光线悠悠落在姬清欢脑门上,给她周身披上浅淡的光辉,加上她那铿锵有力的语气,单身贵族魔尊殿下竟然有那么一瞬,生发了眼前人还真有些许靠谱的错觉。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 时寒舟无情道:“没听说过。” 姬清欢捂住脑袋:“那只是师姐你之前不看话本嘛!” 她继续给自己挽尊道:“要想追求人的话,咱们首先就得展现优势,之后再投其所好。” 时寒舟顺着她这话想了想自己的优势到底是什么,末了只想到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杀人。 怎的,在她师父面前展示她高超的杀人技艺吗? 还有“投其所好”,时寒舟想了想楚逝水的爱好,爱做饭,直到现在每年还会给她织围巾……她对这些一窍不通,别说什么投其所好,她早不知道把楚逝水那庖屋炸掉了多少回。 魔尊殿下对自己非常自信,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所以只能是姬清欢提出的意见不靠谱。 嗯,就是这样。 第105章 藏不住心绪 楚逝水不知道徒弟最近是怎么回事,原本一个天天沉迷修炼的人忽然就跟在了他身前身后。 无论他是去仙盟还是在庖屋里头做饭,时寒舟就那么默默的跟着。 楚逝水能感觉到她那炙热的视线,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向来是一个能将情绪藏得很好的人,可再让时寒舟这么跟下去,他害怕那团吧团吧埋在心底的情丝就要破土,露出蛛丝马迹来。 他还记得昨日包饺子的时候,时寒舟像是很多年以前那般自庖屋里头搬了小矮凳,背倚着门框坐在矮凳上。 只不过小时候她在看雪,而这会儿视线却牢牢落在了他的身上。 冬日的庖屋是个格外暖和的地方,但这回楚逝水觉得这里出奇的热,倒是想跑到外头的雪堆将脑袋埋进去来凉快凉快。 他将和好的软乎乎的面团分成一小团一下团,再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饺子皮,灵巧的十指翻飞,添上馅料,一个个精巧漂亮的饺子在纤长的指尖下成形。 但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门边坐着的时寒舟上,包饺子的时候全靠肌肉记忆。 楚逝水莫名觉得,旁边时寒舟投过来的目光好似要将他在这大冬天的剥个干净。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奇怪的想法给晃出脑袋。 他倾注了太多注意力在时寒舟身上,所以她一站起来的时候,楚逝水微不可见的愣了一瞬,随后又低头包饺子以掩盖自己的一点点心虚。 他垂着脑袋,乌发半披,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颗心莫名其妙的被缓缓吊起,指尖不住颤了颤。 时寒舟就这么走到了他身边,忽然开口道:“师父,能教我怎么包吗?” 楚逝水下意识侧过脸去看她,结果一同她的目光对上,便像被烫到了一般,飞速收回视线。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手上,努力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嘴唇动了动,让自己开口的声音不那么僵硬:“那我来教你。” 楚逝水将动作放慢,把包饺子的流程给时寒舟展示了一遍,明明早就做惯了,可是时寒舟在旁边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止不住的紧张,原本灵巧的手指也变得有些发僵。 他给时寒舟展示完之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方才问她:“学会了吗?要不要我再展示一遍?” 时寒舟站在他旁边,好似是为了看清楚一些,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绿眸安静的垂着。 她随后直起了腰:“不用,应该会了。” 楚逝水原以为她会尝试着去包一个,却见到时寒舟踱到他身后停住,一股压力感忽然就从他背后升腾了起来,不受控制的,他感到一股战栗。 时寒舟身形是要比他还要高上一些的,只见她两手忽地从他两肩旁边伸了过来,缓缓覆住了他的手背! 而后她竟然将自己的脑袋搁在了楚逝水的肩头,柔软的鬓发划过他凝脂般的颈子。 楚逝水在这一刻,脑袋里骤然响起一阵嗡鸣,之后整个世界都失了声。 手背和肩头传来滚烫到令人颤栗的触感,楚逝水心跳一窒,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被掐住了颈脖一般喘不上气来。 感知缓缓恢复,却逐渐变得敏锐无比。 时寒舟同楚逝水的身形几乎贴到了一起,他们的姿势简直像是一对恋人。他僵在其中,听见了外面落雪的声响,柴火燃烧时的哔啵声,还有锅中水被烧开的沸腾动静。 冬日里微冷的气息,浓郁的烟火气,肉馅里头香料的香气儿,还有那股怎么也忽略不掉的微苦的檀香味儿——这是他意识清醒的状态第一次闻到。 所有的所有,将楚逝水的五感尽数占据,教他这脑子应接不暇,一瞬间过载,最后只能悻悻的宕了机。 直到时寒舟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少有的慵懒:“我给你展示一下学习成果。” 她胸腔由于发声而产生的震颤从他们相接的身躯上传来,楚逝水觉得自己的脊背顿时就麻了半边。 温热的鼻息打到楚逝水敏感的颈子上,有那么一瞬,他就要从时寒舟怀里头跳开。 时寒舟好像是真的在给他展示学习的成果,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眸眼低垂着落到他们的手上,操纵着他的手指去将饺子的边缘一点点捏好。 可楚逝水哪有心思去看手下的饺子是什么模样?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感知全部汇集在了时寒舟与他相触的肌肤之上,滚烫炙热的触感循着薄薄一层皮肤进入到他的身躯里,教他脑子和心脏混乱得一塌糊涂。 咚咚咚。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要冲破胸骨,跳出到这案板之上,谄媚的想要时寒舟来碰上一碰。 他皎如清秋月般的脸上骤然炸开一片红晕来,一阵热意直往头颈上涌,像是雪地里猛然绽放的红梅。 时寒舟边控制着楚逝水的手,边关注着他的心声。 却发现平时絮絮叨叨得不行的楚逝水现下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水被烧开的声音。 她眸子微动。 直到时寒舟松了手,抬起了脑袋,楚逝水还是没能缓过来,两手搭在案板上,整个人愣住了一般站在那里,脸庞还是酡红的。 魔尊殿下心情颇好的打量了他一阵,方才缓缓开口道:“师父,我做得怎么样?” “啊,啊?”楚逝水这才从那兵荒马乱的心境里头回过神来,但仍旧迷糊得很,下意识便道:“挺……挺好的,寒舟真棒。” 等他眸子向下,看清这个他们一起包的饺子时,方才微微一愣——这饺子包得实在不怎么样,时寒舟握住他指尖的时候没用什么力道,那口子都没捏好,缓缓的咧开来。 楚逝水这个人后知后觉似的,这才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热意,连忙抬袖遮住了脸,却没能遮住发红的耳尖,顿时扭过头大步朝门外走了过去: “我……这里太热了……我出去透透气。” 时寒舟看着他匆匆往外的身影,绿眸缓缓变成一对锐利炙热的竖瞳,饶有趣味的将他的背影上下打量了一番。 楚逝水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头,他背靠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雪花簌簌落下,砸到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上。 他抬手接了一小捧冰花,往泛着绯意的脸上搓了搓,方才将热意压了下去。 可即便热意被压了下去,一颗心脏仍是砰砰的跳着,震得他全然听不见雪落的声音。 楚逝水贴着树干,缓缓往下,将自己窝在了一处。 他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藏不住这点心绪了,一颗心好似教什么填满了一般,有些发胀又有些发涩。 再看多徒弟几眼,他那情丝说不得就要冲破心脏,直接展现在人前了。 楚逝水觉得这样不成,同时寒舟吃完这一顿饺子后,顶着她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低声道: “寒舟……我最近可能要闭关。” 第二日,姬清欢正在她那秘密基地刷着玉简上的论坛的时候,看见了一身戾气的时寒舟大步走了进来。 姬清欢瞪着一双乌黑眸子,从没见过时师姐这般模样,以往她不言苟笑气场就已经十分惊人,而这会儿戾气好似就要化作实质,惊得她都不大敢出声。 时寒舟一张金相玉映的脸现下黑沉得就要滴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的心情非常糟糕。 楚逝水为了不看见她,躲在自己的居所里头闭关了。 她拉开一张圈椅,坐到了上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寻思着自己是不是给楚逝水太多自由了。 龙性本就霸道至极,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抓在手心。 时寒舟的想法在脑中怒火的浇灌下变得越来越危险,她眯了眯眼,已经开始思考起了将楚逝水囚禁起来的可能性——毕竟,他们的修为可差得不大远了。 她是魔尊,又不是什么好人。 要是她想,也未必不可。 旁边的姬清欢看着时师姐的眼眸愈来愈幽深,隐隐猜到她想要干些什么,开口道:“师姐,不是,强扭的瓜它——” 时寒舟向她投过来一个冰冷的眼神。 吓得姬清欢一个哆嗦,立马改了口,坐直身谄媚道:“很甜,非常甜,超级无敌甜嘿嘿嘿。” 闻言时寒舟方才将压迫性极强的目光从姬清欢脑袋上挪开,落到了她正在刷着的论坛上:“这是什么?” “哎?师姐没有玉简吗?”姬清欢倒是有些惊奇,“这个是玉简上面的论坛啊。” “师姐没有打开过吗?” 时寒舟的确没有打开过,三百多岁的魔尊殿下一直以为这玉简只有通讯的功能,她这回在姬清欢的指导下,倒是将玉简里的论坛打开看了一阵。 她随意扫了一眼,视线忽然停留在一篇在论坛上连载的小画前,叫什么《猫鱼师徒日常》的。 引起她注意的,同时还有这小画的画者名字——教主。 第106章 楚逝水,我想泡你 时寒舟点开了这篇连环小画。 温馨的画风顿时映入了眼帘,时寒舟看到了大片的荷塘,一汪池水澄澈至极,游着一尾尾巴尖带着一抹蓝的小白鱼。 她一点点的翻看下去,越看神色愈加古怪。 里面的一些情节虽然经历了一些改动,但还是太过熟悉了——分明是楚逝水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 甚至有很多细节之处,连时寒舟都记不太清了。 却都被绘到了这篇连环小画里头。 这位叫“教主”的画者的身份呼之欲出。 时寒舟认真的往下翻看,觉得自己好似站到了楚逝水的视角来看他们这对师徒之间发生的故事。 连环画里头的小黑猫愈长愈大,有了流畅的身形和矫健的身姿,猫爪厚实而锋利,一对绿色的竖瞳攻击性十足。 像她这样强大的肉食动物,有一日没忍住天性,将小鱼师父从鱼缸里提溜了出来,将他给咬伤了,在池边流了很多的血。 可小鱼也只是抬起自己的鱼鳍和尾巴,温和的拍了拍愧疚的黑猫徒弟,安慰她自己没什么事。 还有一回,小鱼师父同黑猫徒弟过节的时候要去祭拜龙神,小鱼正教着徒弟祭拜的流程,黑猫却问了他一句:“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鱼师父想都不想的答道:“愿你一生顺遂。” 那就是当时楚逝水在龙神祭典上同她讲的话。 可画里还不止这些,在侧边的位置,又有着两行未曾说出口的字: “我谨以此身拜求龙神,庇佑我徒风起雨落无忧无扰,事事安稳顺遂,阳光时时照普于她。” “愿她无所束缚,愿她强大,愿她潜龙腾渊一飞冲天。” 这两行字真挚动情,承着太深的希冀,撞入时寒舟的眼帘,无端使她心中一动,像什么砸在了心头一般,泛起一阵麻意。 她将手中的玉简放了下来,眉眼低垂,抬手撑在了额边。 魔尊殿下闭了闭眼,很多画面和语句便悠悠浮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把这些线条和语句掰开了揉碎了,从其中品出了那么几分隐晦却炙热的爱意。 时寒舟忽然就不想再等下去了,她想直接同楚逝水坦白,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在她这个念头冒出后的不久,这篇楚逝水画的连环小画突然更了新。 时寒舟扫了一眼,露出个非笑似笑的神情——原来有人以闭关为借口,实则是在暗地里画连环画。 这会儿夜幕已然降临,楚逝水靠在床榻的软枕之上,将手里头的玉简放下来,没了玉简发出的荧光,周遭顿时陷入黑暗里头。 他一头细雨密雾般的长发铺散下来,拢住柔软洁白的软枕,一双湖蓝色的眼眸愣愣的盯着天花出神。 他一手放在脑后枕着,一手摁在跳得剧烈的胸口上,试图让自己过于炽热的心跳能消停些。 自时寒舟表现有异的那段时间开始,他脑海里头便出现了两个念头,拉锯着难分上下。一个警告着他不要自作多情,提醒着他有着多么卑劣的灵魂,一个叫嚣着沉沦,恨不得将自己从身到心都不顾后果的交出去。 两种极端的情绪随着时寒舟的试探愈加激烈,直到现下仿佛要将楚逝水的灵魂从中撕碎。 他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徒弟的一点异常。 那是时寒舟二十岁那年,他又误喝了酒中了招,但是并不多,在时寒舟抱他回去的时候稍稍清醒了几分。 楚逝水被她像个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紧紧抱在了怀里,脑袋沉沉的枕在她的肩上。时寒舟没有往日的冷肃,反而变得柔软些许,无论什么问题都有回复——意识到这个的时候,楚逝水着实愣了好久。 哪有徒弟这样抱着师父的呢? 好似一切的发生在这里便寻到了眉头。 楚逝水告诉自己说,这大抵是徒弟年岁尚轻,不知男女之别,并非有意为之。 他一次又一次的掩耳盗铃,心里头那颗情种却也在那年的一个怀抱里被悄然种下。 此后,一点点的扎根,历经数年,在这段时日里忽然就冒了芽。而在昨天时寒舟有意无意的靠近下,非常不争气的猛然抽条,以席卷之势蔓延全身。 好似要将这些年那些隐晦的爱意统统引爆,让他这丑陋的灵魂露出真面目来。 楚逝水亲缘浅淡,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体会过被人深切爱着的滋味。这些日子里,每每发现时寒舟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时,每每发觉她眸间带上的炙热时,他悸动的心脏便会发出仅有自己可以听见的轰鸣声。 催他心折。 可无论楚逝水伪装得再好,灵魂在过往的经历中被深深烙印上去的一抹自卑怯懦仍是留下了痕迹,在关键的时候跳出来作祟。 他始终不觉得这么好的时寒舟会对他这么一个家伙动了心念。 那可是金子一般的时寒舟啊,是在楚逝水这一生里见过的最浓墨重彩的灵魂。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不要再生妄念,结果那五脏六腑中回荡着的轰鸣声和那骤然抽条的千万缕情丝愈演愈烈,透过他的笔尖,成了他手下千回百转的线条,汇成了一幅幅小画。 ——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见到黑猫徒弟便会从血肉中抽条长出团团的荷叶来,几枝红荷不受控制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着艳丽的花瓣,像是晚霞那般绚丽的色彩。 可小鱼怕被徒弟知道自己的心思,一遍又一遍的将自己血肉中长出来的红荷砍断。 直到有一次实在瞒不住,他便将自己沉在了池塘的底部,透过水底下纵横的荷叶杆子的缝隙,偷偷觑着岸上徒弟的身影。 楚逝水那点百折千回的心绪最后凝成了小鱼那蓝盈盈的一对眼睛。 透过澄净的池水,显得朦朦胧胧,糅杂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在楚逝水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情况下,这对蓝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祈求。 倒也不知道在祈求什么。 楚逝水清楚徒弟不会去看玉简上的论坛,也是心想着她不会看到,方才心安理得的将这小画放了出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几乎是他更新的下一秒,这些小画便落到了时寒舟的眼里。 她看见了小鱼身上长出来的红荷,映日别样红,亭亭玉立,迎风招展,却教她品出了些缠缠绵绵的滋味。 这画里头的荷叶有那么一刻仿佛伸展出了玉简,挺直的茎杆变得藤蔓般绵柔,铺天盖地的朝时寒舟身上缠过来,攀上她的手脚和颈脖,将她骤然拉进了碧空的池水之中。 她心有灵犀般的看懂了小鱼末尾时望向黑猫徒弟的那一眼。 时寒舟猛然起身,将玉简往储物袋里头一收,直接往归元峰飞去——她一分一秒都不打算等了。 夜色朦胧之中划过一道赤色的光轨,速度快到转瞬即逝。 楚逝水原本还在榻上发着呆,却忽然发觉自己随便在居所外设立的禁制被人一下子给破坏了。 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到了他殿门前——是时寒舟。 楚逝水尚且没能全然回过神来,加上心里头莫名带上的心虚,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冒出了一个非常蠢的主意。 直接把背上靠着的软枕往下放平,他往下一躺,大被一盖——堂堂的邀月仙尊竟然装起了睡! 他躺下之后也发现自己实在是蠢到家了,但这会儿殿门都已经被推开,他就只能用灵力伪装出睡着时绵长的气息,寄希望于能蒙混过关。 此时月色升明,遍地的白雪之上铺就一层银色,泠泠的月华随寒风一道吹进了大殿里头。 时寒舟一进门便能看见床榻上那睡姿端正得一批的家伙,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她抬手点燃了殿内的几盏长明灯,幽幽的火光便将大殿内的昏暗驱散。 楚逝水一看便知是装的——他的睡姿这么多年来就没这么老实过。 时寒舟的靴子在外头结了冰,踏在殿上带着沉沉的声响。灯火落到她的眉眼之上,却愈显几分凌厉,一袭黑金色龙纹袍子携着寒意,直朝楚逝水榻边走过去。 随着她走近到离楚逝水十步之遥的地方,听见了楚逝水的心声: 【我是笨蛋吗我,装什么不好装睡!】 【不是,这么晚了,寒舟来找我做些什么——不是,走得这么近干什么呀!】 时寒舟脚步不停,一路走到了楚逝水的榻边。 她敛着眉眼,看着躺在榻上装睡的家伙。楚逝水白皙恬静的面容埋在云雾般的乌发里,漂亮的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在灯火的映照下,像是归元峰清晨少有的飘渺山雾。 时寒舟弯下腰,被遮在眼帘底下的沉沉侵占欲就此倾泻而出,她嗓音微沉,喊了一声:“师父。” 【我睡着了,我现在睡得死死的,我听不见。】 楚逝水自然感受到了时寒舟的靠近,直觉告诉他,还是继续装睡来得好一些,身子动都没动一下,但心里头却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但接下来显然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时寒舟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脸,她的掌心微冷,还带着一层薄茧,摩挲过他缎绸般的肌肤。自耳廓不断往下,捏住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时寒舟的视线落在楚逝水桃瓣般的脸庞上,忽地垂首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有如蜻蜓点水。 温热的触感一相接之时,楚逝水心里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所有的感官在这一瞬间被冲击得失去效用,巨大的轰鸣声在脑子里回荡,指尖一下子便攥住了锦被一角,睫毛也不受控制的抖动了几下。 他唯一剩下的念头只有—— 【时寒舟,你你你塌房了啊啊啊!!!】 时寒舟见楚逝水还没睁眼:“怎么,还要继续装睡么?” 尚未等楚逝水反应过来,时寒舟抬高他的下巴,低头噙住了他如绛的唇珠,狠狠的吻了上去,一通辗转碾磨。 楚逝水这回再也装不下去,骤然睁开了一双湖蓝色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仔细看还能见到微微泛红的眼眶。 他浑身炸开一阵酥麻,迅速传到四肢百骸,指尖将锦被扯拽出无数褶皱。 他眼里头氤氲着朦胧雾气,像是一下子过了载宕了机,就这么被时寒舟抵开唇舌,勾住了舌尖。 “唔……唔!” 楚逝水迟钝的将手从锦被里头抬起,下意识要去推拒,却由于时寒舟骤然加深的力道而攥紧了她的前襟。 纤长的手指遽然收紧,弯出漂亮的弧度,积雪般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游走。 楚逝水眼泛起泪花,兵荒马乱之间一股热意直往脸上涌,升起桃花般的艳艳之色,层层堆叠又似云霞。 直到他实在喘不上气时,时寒舟才将他放了开来,让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楚逝水一手捂着胸口,急促的呼吸着,眼尾垂着一点晶莹,看到徒弟忽然又凑近了些,下意识想往后躲,可身下便是床榻,根本无处可躲。 他随后便听见自己萧疏轩举金相玉映面如凝脂目如点漆风神玉立心地善良坚韧不拔天上有地上无,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完美的宝贝徒弟同他道: “楚逝水,我想泡你。” 楚逝水只觉得好似有把大铁锤往自己脑门上框框砸了几锤,只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他那掩耳盗铃的遮羞布被时寒舟一朝捅破,紧张得舌头都捋不直:“泡……泡什么?” “泡澡吗?” 第107章 把你自己也给我 楚逝水话音刚落,便听见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沉沉的笑声,一瞬便让他本就动荡的心跳乱了又乱。 魔尊殿下唇角微勾,少有的笑了一声,虽然短促,但还是能教人捕捉到动静。她垂着一双绿色竖瞳,就着烛火将楚逝水这一身冰肌玉骨的风姿描摹进脑海里。 时寒舟微微抬手,楚逝水身上的锦被便一下子被掀开。冷风自半阖的殿门外吹进来,抚过楚逝水一身轻薄的衣裳,添了几分寒意。 她没有犹豫,一条腿屈起直接抵在了楚逝水的腿间,在他微瞪着眼眸愣神的瞬间,倾身而下同他十指相扣。 使力将他两手紧紧摁在榻上。 她的发丝随着倾下来的姿势如同瀑布般柔顺散落,蜿蜒着垂到了楚逝水的前襟,一双竖瞳却好似黑夜中窥伺已久的猛兽,露出令他心惊的侵略神色。 本应寒冷的空气中不知何时滋生出热意,并在这一刻尽数朝楚逝水涌了过来。 滚烫的气息打到了他过于敏感的颈脖之上,下一秒,时寒舟炙热的吻落到了他的侧颈之上。 楚逝水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绷紧,被她压制住的手也开始挣扎起来,漂亮的指节屈起,可都教时寒舟强势的压制了下去。 他微张着嘴喘息着,一张朱唇微颤,呼出的气息在这隆冬之中化作氤氲雾气往旁边飘散。他眼神洇出朦胧意,迷离之中看见时寒舟呼出来的雾气同自己的缠绵到了一处。 楚逝水一张皎月清辉般的脸上热意不断堆叠,比那春晓花都要艳上几分,晕开酡红无边,在馨黄的灯火之下,同那些美人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楚逝水不过挣扎了一阵,力道便逐渐小了下去,他好似回到了当时被时寒舟咬上颈脖的瞬间,滚烫气息几乎要将他融化,四肢百骸的力气都在消散。 时寒舟像是一只矫健凶横的野兽,发现了猎物的顺从没有半点同情心,只有一瞬间飙升的侵占欲。 她张嘴在楚逝水白腻无瑕的颈子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青紫的痕迹,看他被刺激得冒出莹莹的泪花。 一时间楚逝水就只顾着喘息。 时寒舟忽然抬起头来,舌尖舔过唇角的一点血迹,扣住楚逝水两手越过他的头顶,松开了一只手,只留一只手使劲的钳制住他的两个腕子。 空出来的那一只手落到楚逝水颈边,直接将宽松轻薄的衣裳褪了大半。 楚逝水泛着粉意的手肘微弯,衣裳几乎被褪至肩头,宽大柔软的袍袖像是一捧流水,绵软的垂到榻下。 时寒舟之前都是在不清醒的情况下褪了楚逝水的半边衣裳,这会儿倒是借着灯火,看清了他这一身漂亮皮肉。 楚逝水一张脸长得清冷出尘,一对蓝眸只要不在时寒舟面前都带着挥不去的疏离,衣衫底下却是这么一具惑人的身躯,倒像是什么天地集万物精华而蕴养出来的山野精怪。 颈子如同仙鹤一般白皙细长,锁骨上方微微凹陷,晕着一汪红粉绯意,肩线流畅完美,好似振翅的仙鸟。 时寒舟眸间蕴着深欲,眯了眯眼,垂首靠近,一口朝他覆雪般的肩头咬去。 楚逝水原先朦胧迷离的眼神被这么一咬,好似破碎的冰层,骤然从刚刚那沉迷之中清醒过来。 “寒舟……寒舟……你别……” 他这回使了不小的力气方才挣脱时寒舟那只铁钳般的手,凝脂般的腕子甚至都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他颤着手,用掌心抵住了时寒舟的额堂。 楚逝水的语调同他的手一般,带着点微颤:“我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之后……之后继续当师徒……” “好不好?” “……唔!”楚逝水话音刚落,时寒舟直接添了力道,将他肩头咬出了血。 时寒舟移开他那只颤抖着的手,抬起头来看他,眸子顿时升腾起一股怒意。而楚逝水下意识便挪开了视线,侧过脸去,不敢同她对视。 时寒舟冷冷道:“楚逝水,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你敢说你对本……对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 楚逝水闻言心上一惊,骤然对上了时寒舟那双看透了一切的眼眸,带着几分尚未来得及掩饰的惊惶。 时寒舟冷然的声音继续响起:“那株株一看见我就止不住从血肉中长出来的红荷,那被你砍断了一遍又一遍的荷叶——难道不就是你的心里话么?” “或者我该叫你楚教主?” 她知道了。 楚逝水脑子里嗡鸣一声,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不得见光的肮脏爱意,竟然就这般教藏在心里头的人发现了。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他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手也无力的垂落下来,却像是卸下了一个压在心头许久的担子。 但下一秒,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神忍不住往时寒舟脸上扫去,他想着时寒舟眸子里会不会带有对他这肮脏爱意的厌恶。 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 有的只是灼热得楚逝水指尖都止不住发烫的目光。他的心脏被这一眼看得好似重生了一般,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敲击着胸骨。 时寒舟再次朝他倾身过来,这回楚逝水没有抬手阻拦,他纤长的睫毛小刷子般的抖了几下,缓缓闭上了眼眸。 时寒舟那么轻易的就再次含住他的唇瓣,抵开他的唇齿,将他肆意攻占。 脑海里头的思绪混天搅地,让楚逝水控制不住的失去意识,彻底沉溺在这个绵长的吻之中。 但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有一股浓郁得发稠的甜意自心尖上涌,经过食道,一直蔓到唇舌之中,在他舌尖炸了开来。 很甜很甜,甜得人就要死了。 自楚逝水心上长出来的千万条情丝终于得以伸展,羞涩的,不受控的缠上了时寒舟白玉般的指尖。 好一阵之后,时寒舟方才松开了他,直起了腰身。 楚逝水有些迟钝的睁开了眸子,一对湖蓝色的眼眸泪光迷蒙,于灯火之下像是笼着一层雾,眼尾红透,曳出几分春情。 如绛的红唇几乎到了靡艳的地步,唇珠微肿。 他忽然听见时寒舟出了声:“你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师徒,所以对这样的关系很抗拒?” 时寒舟也见过很多人唾弃师徒之间变质成为情人的,她想着楚逝水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担忧。 于是她继续道:“如果这是罪,那就记在我身上。都是我的问题,你不必担扰。” 反正魔尊殿下这一身罪孽,不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个。 但她这话一出,却教人急急的一把捂住了嘴,楚逝水自床榻之上坐起身来,墨发倾洒,抬手就捂住了时寒舟的嘴。 他脸上的神情柔软,却带上了一点不认同,认真道:“寒舟,你什么罪也没有。” 时寒舟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眸。 “我们寒舟一直一直都是这么好的人。” 楚逝水慢慢松开捂住时寒舟的手,看着她那在灯火之下灼灼的瞳仁,忽然鼓起了勇气,近乎虔诚的在她嘴边落下轻轻一吻。 他一张脸顿时红上加红,低低道:“其实是我的问题,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之后再给你一个答复么?” 时寒舟收回了抵在楚逝水榻上的长腿,她从楚逝水脸上看到了格外认真的神情,知道这人不会再掩耳盗铃,勉为其难的退了一步:“一天时间。” 楚逝水闻言不由得漾出一抹笑意,加上他此刻绯红如霞的面颊,倒是显出几分动人心魄来。 他低头笑道:“寒舟,你怎么这么霸道。” 魔尊殿下不以为然:“我是龙,本性如此。”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哪怕是人。 楚逝水沉吟片刻:“三天怎么样,三天之后我就给你答复。”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泪意未散的眸子,最终也还是答应了。 她坐在楚逝水的榻上,看见他红着脸整理好了衣裳,抬腿朝殿外走去。 魔尊殿下老神在在,忽的开了口:“师父,你不是什么都愿意给我么——不妨也把你自己给我?”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嘭的一声。 ——原来是某人被她这句话惊得撞到了门。 第108章 爱如大火过境 楚逝水逃也似的从归元峰飞了出去。 这会儿是午夜,温度降到了极点,漆黑的苍穹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月光早就不知去往何处。 楚逝水的心跳声大过呼啸的寒风,一直在耳边回响,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颈之上堆积而去,脸庞反而要比在时寒舟面前还要绯红。 热意在这猎猎东风中愈演愈烈。 他从归元峰上跑出来完全就是下意识的行为,他这人总是这般,遇上了什么事就爱躲上一躲,没敢再留在归元峰看时寒舟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 楚逝水这会儿也实在是漫无目的,干脆停在了白玉京底下的某个城镇。 他落在一条长街上。刻满了岁月痕迹的青砖路上铺了一层白雪,被靴子碾过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留下浅淡的足印。周遭没有灯火,寂寥得好似四下无人。 这个时辰自然绝大多数人都在梦乡之中徜徉。 楚逝水漫漫的走在这条冷清的街道上,觉得刚刚在殿里头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温柔甜蜜到不真实的大梦。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唇,微微发着肿,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所有都不是他的臆想。 其实让时寒舟给他几天时间来考虑完全是楚逝水的借口,他那会儿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接近,恨不得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贴到时寒舟身上,垂低颈子献到她的面前。 楚逝水一直都害怕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却被时寒舟用一个又一个炙热的吻否认。 原来她也喜欢他。 原来他起的心念并非不能见天光的玩意儿。 楚逝水回首他这一生,好似就没有过那么那么幸运的一刻,也没有过现下这么甜蜜的时刻——这都没走多远,也没过多久,他便开始想寒舟了。 想她那对阶上绿钱般的眼眸,想她那长身玉立的身影。 在他心里头冒出的那些情丝缠上时寒舟指尖的时候,楚逝水这只风筝的线也落到了她的手里。 楚逝水寻了个街边石凳坐了下来,仰头看向远处的白玉京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若隐若现的琼楼玉宇,视线穿越万千风雪。 哪用得上三天? 楚逝水这会儿就想到时寒舟面前将自己那些心思说与她听。 敲更的声音在空寂的街道上悠悠响起,愈来愈近,更夫拎着个照明的红灯笼,顶着风雪,时不时敲上几声梆子,一慢四快,自有节奏。 灯笼明灭的火光在风中摇曳着远去,留下楚逝水坐在寒天落雪中。 鬓发和衣袍上都沾了雪,楚逝水定定的坐着,身形直挺,敛着潋滟的眉眼,像是座安静的白玉塑像。 在很多年前的生活中,他好像总是一个可以被随意抛弃的选择——在福利院里,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问题,被抛出来顶罪的总是他,所有人都不会给他半点机会。 就好像如果这个世界只需要抛弃一个人,而那个人永远都是他。 楚逝水要的不多,也不敢要太多。只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坚定的选择他。 爱他,拥抱他。 他一边对自己那腐朽卑微的灵魂感到自卑,一边又渴望着未曾拥有过的浓烈的爱意。 楚逝水对于时寒舟也是这般的,他一路掩耳盗铃,将自己那心念死死压制,生怕自己的心思一旦暴露在天光下,徒弟与自己的情谊就走到了头。他渴望靠近,却怕自己这浑浊肮脏的灵魂玷污了时寒舟,暗地里却又滋生不甘,像是隐于黑夜中的藤蔓。 可是——可是现下时寒舟却向他伸出了手。 像是楚逝水三岁之前在阿妈家中供奉着的那些神佛,在一阵清浅的檀香气中朝他伸出手。 楚逝水这些年同时寒舟相伴,过往那些厌世情绪不复存,两人都在彼此的相伴之中默默的填补着灵魂上的裂痕,他也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的人。 他从未那么清晰的认识到,他要紧紧握住这只手。 此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周遭响起鸡鸣声,第一缕光打到楚逝水身上的时候,掠过他流风回雪的湛湛眉眼。 楚逝水想要的爱是怎样的呢——其实他心里头一直都有答案。 他想要的爱是大火过境,滚烫到将他全身的血肉连同骨头都烧灼成焦炭。他想要的爱是天长地久,漫长到可抵时光荏苒,每一次呼唤都能得到回应,每一次回首都能看见熟悉身影。 他和寒舟的爱会是这般的吗? 楚逝水像是想起了什么,低低的笑出了声,他想这答案当是肯定的。 他忽然也生发出那种迫不及待来,仿佛每分每秒都是在浪费生命。他猛然站起了身,直朝归元峰而去。 去他的三天。 不管了。 —————— 时寒舟今晚将她同楚逝水之间的关系彻底摆到了明面上,还将他吻了好一通。相较于一塌糊涂的楚逝水来说,她要好上不少。 一身黑袍除了前襟被楚逝水两手攥乱了些外,脸上十分淡定,甚至看不出多少热意。 但这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时寒舟内心照样掀起了滔天巨浪,尤其是后头楚逝水由着她亲吻的时候,她差点没能压制住自己那条蠢蠢欲动的龙尾。 她脸上看不出多少热意,只有浅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一抹红,更显眼的还是那瓷白的肤色。 但实际上,她看似没有变化的脸颊烫得几乎能煎个鸡蛋。 魔尊殿下的脸从小就不会泛红,哪怕再激动也不会闹出什么大红脸来,所以情绪才看起来总是淡淡的。 可她同样有着一颗炙热真挚的心。 时寒舟离开楚逝水的居所,走在长廊之中的时候,这些在寒风中被吹得左摇右晃的廊灯在她眼中变得也格外可爱起来。 魔尊殿下单身三百多年,倒是开始有些理解起了师少尘,寻思着这风月的滋味也确实不错。 时寒舟这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踱步进到自己的殿中。 她跨过门槛,一脚踏进殿的时候顿了一下,随后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定。 时寒舟抬手间带起的风将殿门猛然关上,她脸色一沉,掀起眼帘露出一对摄人竖瞳,斥道:“滚出来。”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人自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这会儿没有灯火,这人脑袋上却像是笼了一层辉光——原来是个秃驴。 时寒舟不知道这个秃驴到底是怎样穿过归元峰的禁制还没有引起他们注意的,面前人比她要矮上不少,她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眸,指尖有赤色的光华流转。 这秃驴长着一张圆脸,耳边别着一朵艳丽的大红花,身上一件褪色的袈裟,时寒舟注意到他无神的眼睛,像是覆着一层白雾。 还是一个瞎子和尚。 红和尚好似没看见时寒舟冰冷的眼神,而是双手置于胸前,朝着她俯身行了一礼,一张脸慈眉善目,喊了一声:“小殿下。” 时寒舟闻言眉目微挑,眸子便朝他看了过去,她神色没有多大变化,立马想到这人的称呼应该不是在喊她上辈子魔尊的称号,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只有——这秃驴认识她那爹娘。 时寒舟:“你是谁?” 红和尚慈笑着回她:“贫僧名叫红和尚,殿下爱怎么称呼都可以。” 但他的下一句话却教时寒舟骤然冷了神色: “贫僧有些赶时间,可能要冒犯殿下一下了。” 时寒舟闻言没有任何犹豫,竖瞳之中划过一丝狠厉,一身龙威顿时压将下来,燃尽一切的烈焰猛然迸发,却还是迟上了那么一步。 红和尚抬起他那根禅杖,缓缓朝时寒舟额前那么一点,一股强大气劲在他们周身形成。明明他的速度慢得可以,却教时寒舟全然避不开。 殿内光芒大盛,一时间照亮周遭。 盛光刺向时寒舟那对幽深的竖瞳,可以看见她眸间的色彩流转,几乎要形成什么漩涡,直达灵魂深处。 时寒舟的攻击的确朝着红和尚而去,速度惊人,哪怕江有涯站在这里,也绝对躲不开这攻击。却怎么也没能落到红和尚头上,好似他们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被无限拉长。 被无限拉长? 时寒舟猛地醒悟过来,意识到这可能是空间能力——那种传说中渡劫期大能方才拥有的威能。 她全然避不开这道攻击,径直向后倒去,身体被红和尚这一点击飞出去,却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时寒舟的长发猛然散开,在空中飘散如同秋风卷起的枯草,周遭的事物变得模糊扭曲,空间正在她眼前崩塌,在某一刻骤然被拉伸成一条直线。 嗡的一声——几乎要刺透耳膜的尖锐声音紧随其后。 而后戛然而止,像是耳朵失去了效用,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她整个人陷入一种茫然的虚无之中,无数记忆化作书页翻飞,将她一把拉回了上辈子的过往。 阿鼻地狱。 第109章 沉舟侧畔要有千帆过 天幕之上漆黑和赤红并存,怨气汇聚的黑雾堆叠,成就头顶之上盘旋的乌云,像是狂浪一般翻涌。 无数火球自这漆黑的苍穹之上落下,猛然砸到开裂的大地之上,夺走无数生命。 火海同岩浆一道,将这片烈焰烧灼的焦土割裂,如同魔鬼的爪牙一般在这炼狱之中蔓延。 他们已经在这里鏖战五天五夜了。 包括时寒舟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江有涯竟然敢这么做,在他们攻占江有涯的魔城之后,他竟然罔顾魔城中所有人的性命,开启了闻所未闻的阿鼻地狱。整个魔城除了魔宫之外的地方尽数沦陷。 时寒舟同手下的队伍自然也陷入了阿鼻地狱之中。 他们落入阿鼻地狱的一瞬间便觉不对——修为在这里几乎被压制到没有,也没办法御剑飞行。 哪怕是快要触到出窍的时寒舟也是这般。 这阿鼻地狱辽阔无边,遍布火海,放眼望去只有数不尽的熊熊烈焰,温度高到几乎能将生铁融化,更别说落入这里面的生灵。 不少人在落入这里的一瞬间便成了飞灰,哪怕半妖们有着比人族坚韧得多的血肉身躯,也还是免不了身体在这样的环境下被灼伤。 火舌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的皮肤烤成黑炭。 就算是时寒舟这样一个曾经拥有过极品火灵根的家伙,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之下也觉沉沉压迫,裸露在外的皮肤一点点发红变黑,随后揭落下来。 她一袭墨色衣袍,长身玉立在数万人的行伍之前,极目远望这沟壑纵横的焦土,一张锋锐至极的脸虽面如平湖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预感成了真。 只见他们陷入阿鼻地狱还没多久,那沉沉的黑色天幕如同浪涛般疯狂翻滚,自苍穹之上落下无数庞大的刑具,锥磨锯凿,矬斫镬汤,铁网铁绳——但凡能想象到的刑具都落到了炼狱之中。 阿者言无,鼻者言间,这里是传说中的无量受业报之界。此界罪人所受之苦,无有间歇。 这些刑具好似拥有意识一般,轻易寻找到目标,绞肉机一般将沦陷进这个地狱之中的人残忍杀死。 与此同时,上百个身形庞大的地狱狱卒阿傍罗刹也自四面八方而来,每一个都有百层楼高,两脚有牛蹄,能踏裂足下的焦土大地,手上持着的三叉戟朝人群中一刺而来,威力堪比陨星。 一时之间周遭尽是呼喊声和尖叫声,尸骸一落到焦土之上便成了焦炭,鲜血飞速蒸发。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时寒舟的队伍还是保住了阵型没有动乱。 数十年的征战让她手底下这些人对她信服到了极点,时寒舟剑之所指,她的军队无有不从。 她同过往的无数次一般,冲锋在前,替后面的队伍扫清障碍。可在这里,她的实力再不是以往那般无可匹敌。 时寒舟的修为在这里被压制得死死的,但这里的阿傍罗刹和那些伫立着的巨大刑具,威力几乎到了惊人的地步。 她将自己的剑术运用到了极点,将能动用的修为压缩到了极致,在砍下十多个阿傍罗刹的巨大牛头之后也觉疲惫。 时寒舟他们的配合绝对不算差,可在那些庞然大物面前,蝼蚁的团结都是些无用功。 无论时寒舟再怎么努力,也救不了很多人的性命。 她眼睁睁看着被自己从铁镬中捞出来的人,转瞬之间便被滚烫的铁汁淋过全身,骨头都化在了铁水里头。烧红的巨型铁马铁驴在焦土之上冲撞,铁蹄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 通红的铁杵好似山岳,将上百条性命捣成飞灰;铁网将人死死勒紧,绞碎一身骨头;刀斧锈意横生,将人斩斫成千百段。 苦楚相连,更无间断。 时寒舟这五天五夜之中没有一刻敢松懈,她杀得赤了眼,哪怕手腕累到止不住的发颤,她也拼尽了全力去救每一个能救的人。 她清楚一旦她不顶在前头,他们要想从这阿鼻地狱之中逃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傍罗刹死了之后又有无数的从四面八方补上,他们没有其他的应对方法,只能一路往前,时寒舟在前开路,而顾一道断后。 他们一路拼杀向前,这队伍里头有跟了时寒舟数十年的老兵,也有加入不久的稚嫩新兵,他们在这铺天盖地的死亡威胁和滚烫的鲜血之中迅速成长,蹚过焦土和火海,忍着灼烧心肺的高温,在时寒舟的带领下一路前行到一片沸腾的尸油海前。 没路了。 呛人口鼻的气味在高温的催化下四散,几乎教人呼吸不过来。时寒舟停在最前面,望着面前沸腾得冒泡的尸油海,抬手将旁边的一块巨石扔了下去。 只见这石头很快便在极高温度之下炸碎,沉进了尸油海的底部。 时寒舟沉默一瞬,随后转身看向身后跟着她的行伍。原先的数万人,经历五天五夜的鏖战之后,仅仅剩下了几千人。 时寒舟一路走到现下,历经了无数腥风血雨,见过无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此刻见到面前这寥寥几千人,心中不受控制的涌现出悲怮来。 那不是因为个人的遭遇,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没法用言语表达,只能积在心头,沉沉的压在肩膀之上。 时寒舟抬眸扫过面前众人,见到一双双疲惫又绝望的眼睛,但在他们将视线移到她的身上后,希冀重新破开眼底的迷雾——他们对于时寒舟无条件的信任同爱戴。 他们会坚定的跟随时寒舟的步伐。 数十年间,时寒舟同着他们在魔界一路由南向北,经历无数艰难险阻,走到了今日。 这里头,有着很多曾经死去的将士们的女儿,儿子,他们的前辈在战役中死去,而他们又取代了前辈的位置,继往开来。 时寒舟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庞,他们身上大多带着伤,浑身的皮肤都在这样的高温下发红发烫,不少人都在这逃亡中落下了残疾。 她心下大怮,但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她清楚在此时此刻,作为统领者的她绝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软弱的神情。 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是在场所有人的支柱。 这里的温度几乎要灼烧一切,眼睛被热气熏蒸得难以睁开,视野也都笼着一层模糊的热浪,但时寒舟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她脑海中就只剩一个念头——要带这群人回家。 时寒舟同走上前的顾一道吩咐道:“原地待命。” 而后她便独自往回飞奔,直朝后面的那些阿傍罗刹而去。 时寒舟的十指已经在这焦热之中被炙烤得发焦,森森的白骨露出来,手下力道却全然不减,剑术被运用到了极致,寒光一现间,阿傍罗刹的身躯轰然倒地,掀起一阵滚烫热浪。 她拖拽着山岳一般的尸体,直朝那片尸油海而去。 她清楚现下唯一的办法是在这尸油海上弄出一条路来。 数千名将士看着领袖将这阿傍罗刹拖了过来,使力扔进了尸油海里头,原本以为这尸体会在尸油海上漂浮,却见这庞大的身躯在接触海面的一瞬间化成了赤色的光点骤然散去。 众人心下一沉。 但时寒舟没有时间犹豫,她转身又去将一个庞大的铁镬拖了过来,通红的铁镬将她的手灼烧得滋滋作响,左手的血肉都成了焦炭,只剩下顽强的白骨。 她左手猛然松开,将这巨型铁镬一把抛进尸油海之中,却又如同那具阿傍罗刹的尸体一般,刚触及海面,就散作了无数的光点。 时寒舟眸间冷了下来,她转身举剑便朝身后的焦土砍去,再度试图用这些玩意儿来填出一条路来。 众人这会儿也迅速同时寒舟一道,尝试着将这些焦土沙石扔进尸油海之中,寄希望于能在这滚烫的尸油海上填出一条道。 时寒舟握剑的手血肉模糊,几乎要死死同剑柄黏在一处,她一下又一下使着剑,将底下这些山石劈裂。 所有人都在搬运着这些东西,哪怕已然筋疲力竭,都使出自己所有的力气,试图能在下一波的阿傍罗刹到来之前寻到生路。 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根本不见成效。 这片尸油海就像是个填不平的空洞,这么多焦土碎石填下去也不见丝毫的变化。 时寒舟拎着剑同顾一道一起,再度弄死了十多个追上前的阿傍罗刹。顾一道好歹还能有个喘息的时间,而时寒舟一刻不停,五天五夜里头都是如此。 等到两人从阿傍罗刹庞大的身躯跳到地上之时,顾一道注意到时寒舟已经有些失力了,她握着剑的手抖得很厉害。 但时寒舟面色依旧是一副平淡的模样,她朝尸油海那边看过去,见到手底下的人都在往尸油海里扔去焦土山石,哪怕是断了手脚也在拼着命。 顾一道见状叹息一声:“你休息一下吧。” 但时寒舟顶着这么一张淡然的脸,说出来的话使顾一道无常面底下的脸一瞬变了色。 “一道。”时寒舟的声音带着郑重,似乎又添了些别的情绪,教人有些看不透,“只要从这里出去了,江有涯应该造不成多大威胁,你带着这些人也一样能够弄死他。” 顾一道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死死攥住了时寒舟的手腕,一只完好的眼睛紧紧盯住她:“时寒舟,你做梦。” “师少尘死了,你现在也要发疯?” 时寒舟的声音冷静到了极点,实话实说道:“我们挡不住下一次的阿傍罗刹了。” 她们在这五天五夜里已经寻找了各种方法,找了一条又一条的道路,如今剩下的方法就真的只有渡过这片尸油海了。 可这片尸油海却填不平,也弄不出一条路来。 她们从未面临过这样的时候,修为如何也抵不过压制,一切都无法躲避,绝望压上心头。 明明是在胜利的最后一刻,明明连江有涯的魔城都打了下来。 顾一道知道时寒舟说的是实话,但没有回她,只是紧紧的攥住她的手腕,漆黑的眼瞳沉默的诉说着她的不同意。 但时寒舟做下的决定没有人可以阻拦,她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自爆能否炸穿阿鼻地狱的可能性。 如若她这么一炸能换来阿鼻地狱的塌陷,如若沉舟侧畔能有千帆过—— 那她时寒舟来做这么一条“沉舟”也无所不可。 第110章 拿人命来填 时寒舟拂开了顾一道攥着她的手,目光有一瞬变得极为坚定,几乎教顾一道刺痛得难以呼吸。 时寒舟离远几步,边走身上边不受控制的涌出破碎的魔气来,她眉目不惊,甚至还有心思抬手欣赏那些攀上指尖的缕缕魔气。 一百来岁在修士中仍算是个年轻人,但时寒舟这一百多年走过的路比无数人都要曲折得多,艰难得多。 一路走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倒也不算白走一趟。 时寒舟向来是个十足十的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她没有什么犹豫,直接引爆了体内的魔核。 她周身的魔气骤然爆发出来,顾一道见状目眦欲裂,喊了一声:“时寒舟!” 但想象中魔核自爆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时寒舟身上的魔气刚泄了几缕,周围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大手伸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进程。 时寒舟这会儿也感受到不对劲,脸色泛起了惨白,低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她低垂着脑袋,凌乱的发丝黏在脸上,发现了一个颇有些可悲的事实。 ——阿鼻地狱之中就连自爆都不能。 顾一道几步上前不管不顾的抱住了时寒舟,扶住了她的身形,满是庆幸,呢喃道:“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可惜她这话在又一个五天五夜之后也说不出来了。 时寒舟在自爆失败以后,再回到只剩数千人的队伍之前,压下内心的涩意,在众人面前道: “诸位,我等便要同生共死了。” 她眉眼很快便恢复坚定,话语掷地有声,迅速将这里的人安排好,再次抵挡下一轮的进攻。 这些人听到时寒舟这一番话也没有流露出多绝望的神情,他们早在无数的战役之中磨练出了强大的心智,哪怕是加进来没多久的新兵也在这段时间内迅速成长。 更何况,他们的领袖依旧像是山岳一般挡在他们的面前。 他们重整旗鼓,再迎无数的阿傍罗刹。借助尸油海的力量,他们解决阿傍罗刹的代价要小上很多,只要阿傍罗刹一掉进他们身后的尸油海,它就会化作光点散去。 可哪怕是这般,这些阿傍罗刹也还是太多了,一轮又一轮,犹如潮水般朝他们涌过来,那些流星一般的三叉戟威力惊人,像是戳破脆纸那样轻易将人穿膛破肚。 阿鼻地狱之中的高温也让不少人直接没了命,人人身上都有着极其严重的烧伤。 他们使尽浑身解数,到最后也还是无力回天,渐渐败下阵来。 这已经是他们被困在阿鼻地狱的第十天,人数再度被砍半,剩下的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 时寒舟的天昀剑已经要长在白骨上拿不下来了,即便她肩背挺得再直,也压不住身上那股深深的疲惫。她那双山涧般的绿眸也爬上了无数血丝,透着几分独木难支的倾颓。 她左手不自然的下垂,遮在袖袍之中的左臂也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来。 这会儿阿傍罗刹的下一轮攻击还没到,除了时寒舟之外的所有人都在休整,他们甚至都顾不得地上的滚烫,直接无力的坐或躺,还要时刻注意旁边的战友们的情况,怕他们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们断断续续填了五天的尸油海,还是没有任何迹象,这个地方就像是个永远都填不平的空洞,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 队伍里很多人都忍不住朝时寒舟看过去,他们都看到了领袖手上那瘆人的伤。 这十天里,每一次休整时寒舟都在旁边守着,每一次拼杀时她都挡在最前,十天里没阖过一次眼,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们从不后悔跟在了时寒舟的身后,她为人果决狠辣,所向披靡,只要站在她的身旁就有着十足的安全感。哪怕是在这样的绝境之下,时寒舟也依旧坚定的伫立在他们身前。 时寒舟是个寡言的人,不会像别的一些人说些假大空的誓言,她向来用行动说话。她不会为自己争夺什么特权,也不会苛待手下的人,甚至还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魔界动乱了上万年,魔尊的位子换了又换,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魔尊,魔君,就算整个魔界也找不出像时寒舟这般纯粹的人。 她什么都不为自己求,只是带着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断艰难的前行。 角落里坐着一个刚加入时寒舟的队伍不到一年的半魔,他在这些天几乎没有停歇的战斗里身体已经接近崩溃,正靠着一块焦石,忍受着高温,来使自己的身体能休息这么一会儿。 王翼将视线从时寒舟血肉模糊白骨显露的手上收回。 他在灼热的温度下闭了闭眼,想起了数年前的一段记忆。 那会儿江有涯手底下的魔兵为了让时寒舟等人花费大力气攻占的城池成为一座死城,直接朝这座城池里的人下了死手,鲜血和黑烟一道冲天而起。 他那会儿还不到可以同这些魔兵作战的年龄,修为也低下,只能看着爹爹用着羸弱的身躯抵着门,惊惧却毅然的挡在门前。 那些魔兵就这么红着眼进了他们家的院子,逗弄什么耗子似的一脚又一脚的踹着他们家的门,嘴里嬉笑着。 他爹身体一直不好,又是个凡人。王翼看着爹爹脸色发着白,却咬紧牙关抵住摇摇欲坠的门,门灰簌簌的往他们头脸下落。 魔界就是这样的,朝不保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殒命。 他们当时也觉得大概要死了。 可是就在那些魔兵即将一脚将门踹破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刀剑入肉的沉闷声响,之后便没了动静。 他和爹爹僵了一会儿,方才悄悄的在窗棂上戳了一个洞,猫着腰往外边看过去。 王翼透过窗棂上的洞,越过塌了半边的院子,看到了永生难忘的情形——有一人身形挺拔,魔气随着极具攻击性的一剑狂浪一般荡出去,靠近她百步之内的魔兵一瞬便没了生息。 滚烫的鲜血喷溅出来,洒到了这人的黑袍上,她一点不在意,朝旁边扫视一眼便飞身离开。 这人浴血而来,简直像是什么人间修罗,却救下了他们大半城人的性命。 后来王翼才知道,原来当初救了他的人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时寒舟。 在她没攻下他们这座城池之前,她的名声一直不好,听闻她嗜血滥杀,较之江有涯更为过,能止小儿夜啼。 但王翼随后便发现不是这样的,时寒舟入主他们的城池后,没迎来什么血洗和剥削,也不需要倾家荡产的为她献上什么宝物。 他偶然有一回听到有人问这位大人起事是为了什么,时寒舟的回答低沉却铿锵有力。 她说:“是为了魔界能有更好的生活。” 这一句“更好的生活”被王翼记了好多年,于是他一成年便迫不及待的加入到了时寒舟的队伍里。 他始终相信,时寒舟会带领他们,让魔界拥有更好的生活。 王翼靠着一块焦石,思绪转回当下,目光幽幽落在一具浮在尸油海上的尸体,这尸体被滚烫的尸油灼烧得发黑发焦,浮了一段时间后便沉了下去。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在这炙热的环境中打了个冷战。 王翼缓了一阵,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艰难的爬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时寒舟的方向走了过去。 天昀剑被插在焦土之上,时寒舟垂着眼帘,努力不让人看出她此时糟糕的情况,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剑上。 她看见有人朝她走了过来,抬眸看了一眼。 时寒舟几乎记得手下所有人的名字,也将王翼认了出来:“什么事?” 王翼一路走到她的面前,没有血色的唇颤了一下,最终还是同她道:“大人,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尝试着渡过这片尸油海。” 时寒舟敛眸看向他,只听见他张了张嘴,似乎觉得没法说出口,但最后还是沙哑道: “拿人命来填。” 他朝着尸油海上的尸体看过去:“这里可以拿人命来填。” 时寒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下一惊,怒火直接涌上了心头,却教王翼猛的一跪而滞涩了片刻。 她眼中的戾气很少对着自己人,这会儿朝着王翼冒了出来:“混账,给我站起来——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吗!” 王翼死死的跪在她的面前,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又在高温之下化作蒸腾的雾气。 “承蒙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家方才能在一次灭城中活下来。我听见您说,之所以要起事,之所以有我们这么一支队伍,是为了整个魔界能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未来。” “您和无数人为此沐风栉雨五十多年,现下眼看便要功成,难道就甘心所有的心血都在这里付之一炬吗?” “那么多的血和泪都要付之东流吗?” 周遭的人都听到了王翼的声音,这会儿都站了起来,抬眼朝他们看了过去。 王翼这番话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将他们从这绝望的处境之中拉了出来。 就连时寒舟都恍惚了那么一阵,不由得想起—— 一开始起事是为了什么呢? 一开始时寒舟只是咽不下中土地带那口气,受那滔天的怒火驱使,毅然掀起了动荡局面。 谁知这一切像是导火索一般将整个魔界彻底点爆,开始有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前行,他们也只能往前走。 数十年间,时寒舟见过了太多民生凋敝,生灵涂炭的情形,这促使着她不断思考,他们的起事到底应该要求些什么。 思来想去,寻来寻去,她发现大家的愿望都质朴得可以。 吃得饱,睡得好,不会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人杀死——这就是大家的愿望了。 魔界贫瘠的土地长出嫩芽,涌现生机,人与人之间不必自相残杀,相互提防。 这是在他们想象中最好的日子了。 王翼的声音继续在众人面前响起: “若是我们都殒命于此,这让我怎么同我爹交代,这让在场诸位和死去的战友们怎么同家中的爹娘和兄弟姊妹交代?” “大人,只要您能活着出去,我们就绝不算失败。王翼就算豁出去这条烂命也没有问题!” 第111章 替殿下铺路 拿人命来填——意思便是要用时寒舟面前这上千人的性命来将她承举起来,将一切的希望都交由到她的手里。 时寒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心冷的家伙,在多年以前为了存活而不择手段过,手头上也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 但要她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也是没有可能的。 魔界里头从断代以来一直动乱至今,这里的人一代又一代顽强的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他们想尽办法在无数的威胁之下抢回一条命来,他们是最清楚生命贵重之人。 修真界里头那些修士总说什么“重生贵生,成仙得道”,但他们在修真界这个还算优渥的环境下生长,对“重生贵生”的理解并不比魔界一个尘埃一般的半魔半妖强。 可这些在魔界和中土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在听闻王翼这番话之后,非但没有感受到那股愤愤不平,个个都像是寻到了一线希望一般,眸眼亮了起来。 朝时寒舟看过来的时候,几乎要比这阿鼻地狱惊人的温度还要灼热。 就连顾一道也朝时寒舟看了过来,漆黑的眼睛里像是也多了几分动摇。 众人由王翼这番话,似乎都想起了以前的风沙黄土,刀光剑影,那些离别和鲜血,那些牺牲和呐喊,像是面前层层的热浪一般于他们心头荡起。 在这里被困了十天的绝望一点点散去,转而露出来的是一个个坚毅的神情。 他们这里很多人在过去都是饱受歧视的半妖半魔,也有不少身处魔界底层的魔族,有人干过偷鸡摸狗的行当,有人被逼着当过最下层的奴隶,也有人舍弃一身家业,就这么加入了这支看起来实在很不像样的队伍里。 这支队伍实在太不像样,在时寒舟手底下从没像别人那般烧杀抢掠过,彼此之间互帮互助,没什么等级之分。领袖虽然冷肃,但也从不苛待于人,处的像个大家庭一般。 他们抬起发亮而坚定的眼眸,朝时寒舟看过去,虽然沉默着不出声,但他们在脑海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如若就此全军覆没,他们拿什么来告慰那些死去的魂灵和地狱之外的家人? 有一股无形又巨大的力量自他们心中迸发,教他们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之下露出了最为纯粹耀眼的灵魂来。 死又如何呢,用自己这残躯为领袖去铺一条路又如何呢? 只要时寒舟还在,只要她能成功的从阿鼻地狱之中出去,他们从始至今做的一切就值得! 他们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冲破了身躯,冲破了死亡的恐惧,直直落到了时寒舟的眼里,教她两边的太阳穴骤然掀起一股风暴般强烈的麻意,涌上头皮,蔓下四肢,让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起来。 时寒舟莫名的被眼前这上千人的气势震撼住了,她的心脏挨了一记重锤,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绵延不绝的麻意苦涩。 好似她一颗心脏也被烈火烧灼。 她意识到什么事情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伸手想要将跪在面前的王翼拽起来,这人却像膝盖上生了根一般,死死的跪在地上。 在一片沉默的目光之中,有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朝时寒舟走了过来。 她是一个金丹期的半妖,算是现下尚存的人之中很高的修为了。 余水几乎是在时寒舟刚起事那会儿就加入到她的行伍之中,开始时她不过是个还处于炼体期的小妖,但现下已经成为了这支队伍里头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也没有犹豫,掀起碎了大半的袍角,端正的跪在了时寒舟的面前,膝盖磕在焦土之上的时候发出一股沉闷的声响。 像是敲在时寒舟心头上的又一记重锤。 余水也开了口:“大人,请您允许我也有机会为你铺平这条路!” “我也不怕死,我只愿在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一代又一代后辈能活得好上一点。不必忍饥挨饿,啃那玉米啃得牙都发钝,也不必自相残杀,人人心中留条底线。” “而只有您活着,这一切的实现才有可能!” 她好似还没有说完,颇有些手忙脚乱的从腰间拿下一串贝壳,两手捧到时寒舟面前:“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 “您从这里出去以后能把这串贝壳交到我娘的手上吗?” 余水抬起眼眸,她的眼睛是如大海那般辽阔的深蓝,带着些祈求的意味:“我娘的心愿就是见一次大海,可我五十年前没有这个能耐,没能去成,如今也只好给她留一串贝壳。” 时寒舟垂眸望着她,一向幽绿的眼眸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带上了什么难言的情绪,泛着赤红,她艰涩的开口道: “你自己出去给她。” 可惜时寒舟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堆上前给她下跪请愿的人中。 上千人之中,但凡腿脚没有问题的,都上前朝时寒舟跪了下来,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又一圈,而那些腿脚不便的,则在原地朝时寒舟的方向跪下。 “大人,我也请愿!” “大人,我也要替您铺这一条路!” “大人,这是我的荣幸!” ………… “这是我攒下的几块上品魔石,能麻烦大人出去之后交给我的家人吗?” “这是我寻到的一个小玩意,能麻烦大人出去之后交给我那孩子吗?” “这是我藏了很多年的烧鸡,大人能把它交给我妹妹吗?或者您吃了也没有关系!” 旁边立马有人道:“臭灰狐,有好吃的居然藏得那么紧!” “你管我!” 时寒舟站在这上千人之中,一时间被这些人震得说不出话来,顾一道站在旁边,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头颅微微下垂。 这上千人都跪到地上请愿,请愿放弃生的希望,拿命来将她时寒舟托举而起,来替她铺出一条路来。 时寒舟看见眼前的情形,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这百年的人生之中遭受了最为深刻又血淋淋的震撼,三魂七魄被震得从身躯之中甩出来,绕场一圈后方才回到了她的脑袋里头。 她明白现下的场面已经失控了——这实在是一支很不像样的队伍,太不像话了。 时寒舟缓缓的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他们大多是不受待见的半魔半妖,在跟时寒舟之前可能也就杀过鸡鸭牛羊,可现下都被雕刻成了坚毅的模样,面上多了风霜沧桑。 握起了刀剑,砍下许多敌人的头颅,手上多了无数细密伤痕。 这会儿正期盼着朝她看过来,一如过去的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死的活的,都对着时寒舟有过这种眼神,这份意味太重,以至于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这时候很想说——我们一同死吧,即便是下黄泉也好有个伴。 可是过去数十年的牺牲和血泪横亘在她的心头。从她一开始掀开这场动荡序幕,从他们的希冀变为让整个魔界更好时,时寒舟就必须要成为那个走到最后的人。 否则那么多人的死和挣扎就都失去了意义,化作泡影。 时寒舟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滋味——疼到好似要让人的身躯和灵魂齐齐被一劈两半。 但最后,面前这些人的炽热的好似在绝望中抓住一线光的眼神,还是让她默默的将这句话塞回了肚子里。 时寒舟站在所有人的中心,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站在所有人面前到底想了些什么。 只是在所有人长久的期盼的注视之下,时寒舟垂着的指尖动了一下,伸出她那只白骨森森的左手,僵硬的,缓缓的,像是越过了什么苍茫的山脉一样艰涩,接过了余水手中的一串贝壳。 时寒舟声音沙哑道:“好。” 这么一个“好”字,压上了他们的性命和时寒舟的余生。 余水注意到了时寒舟指尖的微颤,她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捧住时寒舟的手,轻轻摁到了自己的额堂之上。 时寒舟的指尖将她被烈火灼伤的额堂染上了血渍,余水闭上眼,用着极近虔诚的声音低低喊了一声:“殿下。” 时寒舟猛然一震,垂眸看了一阵余水还未睁开的眉眼,缓缓收回了手。 而面前这些跪着的人看见时寒舟也表了态,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阿鼻地狱中的温度给烧坏了,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时刻欢欣起来。 时寒舟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很腼腆的笑,他们将她围在其中,迫不及待的上前要把自己手上的东西交给她。 几颗魔石,一个凡人的小玩具,一封薄薄的信,一只烧鸡………… 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被时寒舟收进了她的储物袋里。 有个魔修排队走上前,她年岁不算大,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很是青涩。 “俺家爹娘,夫郎和孩子都不在了。”林纪昀的口音很浓,带着偏僻的意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大叠的纸钱,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挺不合时宜,手又缩了回去。 谁知时寒舟垂着眸眼,把那叠纸钱给拿住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滞涩:“你……想要我干些什么?” 林纪昀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过几日就是他们的忌日了,俺本来还打算俺们打完这一场胜利之后就顺道给他们烧点纸钱……” 周围本来还开着玩笑的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周遭只剩尸油海沸腾时的声响。 但是林纪昀自己倒是抬头笑了,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挤出个笑:“现在看来就要麻烦大人了。” 时寒舟拿过这一叠纸钱,像是拿过了什么重逾万斤的东西,连她的手都开始不知不觉的抖起来。 喉头涌起漫漫的苦意,流淌到心底,于某刻蔓延了全身。 好似就要这么天长地久的蔓延下去,永无休止。 第112章 杀穿阿鼻地狱 王翼是第一个跳下去的,他显然是个莽人,记了那句“更好的生活”那么多年,就这么朝沸腾的尸油海一跃而下。 滚烫的烈油瞬间涌入他的口鼻之中,皮肤瞬间膨胀起来,发出滋滋的声响,身体也好似被泡发了一样发胀。 他眼睛闭得很紧,一张脸上不受控制的由于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了一些。 没过几秒,他没了生息的尸体便浮在了尸油海之上,通身冒出来的魔气像是烤焦了尸体的黑烟一般往外泄。 可是在场众人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多大害怕。 身后再度传来沉闷的声响,又是一轮阿傍罗刹的袭击,可众人都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一曲悠远古老的魔界小调在他们周身盘旋,携着荒蛮大地上的尘灰,最后隐隐汇成了大合唱,像是生命走向终点时的悲歌。 可这首小调很温柔,几乎每一个生在魔界的人都会唱—— “我英勇的,流落在异乡的游子们哟。”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无惧的跳下了尸油海。 “我们的土地长出了树木花草,我们的土地涌出了河海湖泊,我们在富足祥和之中欢歌。” 他们的身躯在沸腾尸油的炙烤之下发出声响,气泡自周身往上涌去,到了油面之上便咕噜作响。 “今夜月华如银,你们何时归家哟?” 他们的尸身头朝下背朝上的浮到了尸油海之上。 一具接着一具,这些鲜活的生命扎堆逝去,就这么铺就了时寒舟蹚过这片尸油海的路。 她的足尖落在了他们的尸身之上,每踏过一具尸身,她肩头便多了一人的重量。 这些厚重的生命将自己的重量压到时寒舟的肩上,硬生生让她这么单薄的一个人压得生命也有了山海一般的深重。 烧灼一切的高温同呛人的尸油味争先恐后的朝时寒舟扑将而来,又被她抛在了身后。 时寒舟看着这些义无反顾跳入尸油海中的身影,浑身疼痛到发麻,脑中嗡鸣声不断加剧,却被她死死压制,她望着面前尚未出现边界的尸油海,一双发赤的眼瞪大得快要裂开。 这条路太过漫长,像是要走完这一生。 时寒舟踏过伙伴战友的尸体,走向一条血肉枯骨铺就的不归路,她这条命也不再属于她自己。 在场所有人的一生中都没有什么通向光明的条条大道,只有一座偏执的注定没有归途的夺命桥。 岸边迟迟未现,但没有人犹豫,继续往上堆叠着生命,大家都在用命做一场豪赌,赌他们的命足够让时寒舟走到对岸。 时寒舟在那些沸腾的声响中,迎着尸体泄出来的魔气,从一具尸身又跳到另一具尸身之上,她眼睛猩红,如若仔细看便能见到其间那隐约的水意。 只不过泪水来不及流出眼眶便被高温蒸发,像是她内心泛起的苦意,转瞬间就被沉甸甸的鲜活的生命压下。 这种情况下,谁也来不及痛苦,大家都憋着这么一口气不断向前,哪怕是一条穷途末路。 人一个又一个逝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尸油海的岸边,还有岸上那一个隐隐透出光芒的洞口。 可现下时寒舟手底下那剩下的上千人已经尽数葬在这尸油海之中,变成了焦黑的浮尸。 后面的浮尸不断往下沉,而距离岸边还是太远,哪怕时寒舟这时借力往前一跳,再在尸油海中划上一阵也没有法子到达。 这会儿只剩她和身后的顾一道了。 在铺天盖地的呛人恶臭和太阳穴上止不住跳动的声响中,身后的顾一道轻轻的,很温柔的唤了一声时寒舟: “阿舟。” 顾一道很少会这样叫时寒舟,上一次这么叫她,还是在七八十年前的半妖半魔聚居区。 她会拽着时寒舟一道倒挂在一棵老树上,这时候寡言的人就像是被打下了什么开关,变得碎嘴,嘀嘀咕咕说上很多,会带着亲近的意味喊时寒舟叫阿舟。 可是中土地带被江有涯血洗之后,顾一道彻底变成了一个偏执的家伙,也再没心思同时寒舟倒挂在什么树上看天空。 但这会儿,这个久远又亲近的称呼久别重逢般的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这一刻,时寒舟却没有半点回应她的心思,她的颈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掐紧,脑海里头传来一声哀丧的震耳欲聋的敲钟声。 时寒舟喘不上气,却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她身躯的承受能力有限,已经达到了极点,痛感再往上,她这一身血肉白骨就要从皮囊里溢出来了。 她猛地回头朝顾一道看过去,见她垂首摘下了从未摘过的无常面。 她那一半受了伤的脸在阿鼻地狱的摧残之下,成了骷髅般丑陋的模样,肌肤焦黑,粘连在白骨之上。而另一半脸却是如水般的温婉,温和气质同她无常勾魂夺魄的名声天差地别。 顾一道将自己的面具朝时寒舟递了过来,她扬起了一个干净又纯粹的笑容,却深深刺痛了时寒舟的眼眸。 顾一道的嘴唇没有血色,张了张好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她心里压着很多东西,最后却化作了一句: “对不起。” 我要先走一步了,没法再陪你了。 她漆黑的眼眸里含着太多未尽的情绪:“你要走下去。” 这话犹如一把利刺扎进了时寒舟的心间,看不见的血流了遍地,但顾一道没有留给她们之间多少时间,几乎是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她纵身一跃。 冲天的魔气被滚烫沸腾的尸油逼出来,时寒舟握着顾一道的面具,浑身血液倒流,但还是抬腿朝她跳了过去,最后被她握住脚踝使劲一甩,跨越上百米的距离,又在尸油海里飞蹭了几米,成功上到岸边。 而顾一道由于巨大的后坐力,眼睛都还没来得及闭上就沉进了尸油海中。 她的眸眼凝固在很温柔的一瞬间,却没教时寒舟看见。 时寒舟护着储物袋和面具,像是尊僵硬的泥塑一般,自这岸边的焦土上爬起,朝顾一道的方向看了过去,再没能见到人,那些浮尸也都尽数沉到了尸油海之中。 尸油海不断往上冒着泡,溅开滚烫的热油。 在灼热的地狱之中,时寒舟却觉得周身空旷得教人发冷,肩头沉重得让人抬步都难,极致的比对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在某一刻,时寒舟终于完成了最后却也是最无奈的蜕变,拥有了山海一般的厚重。 可谁的成长需要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呢? 尸油海的光将时寒舟的影子打在背后。她朝前走了一步,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黑影,每一步都带着沉重,万千的冤魂压在肩头。 她没停留多久,也不能停留多久,转身离开了尸油海,但她的魂魄也随着这些伙伴一同葬在了此处。 她走向那个发出光来的洞口。 看清楚里面情形的时候,时寒舟浑身一颤,生发出一种剧烈的荒谬之感,几乎觉得头晕目眩。 这里不是生门,只是半途。 ——数万人用鲜血蹚出来的路啊,却只是半途! 这洞口不是阿鼻地狱的出口,而是耸立的悬崖峭壁上的一个通道,在悬崖的对面是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面积辽阔不见尽头,堆满了庞大的地狱狱卒,烧红的刑具自下而上在这里层层堆叠。 无数长着一对蝙蝠翅膀的家伙手中持戟,扇动的时候带出烈火,阿傍罗刹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火山脚,见过的没见过的狱卒都在这里挤成一团,像是误入了什么老巢。 时寒舟感到一阵深深的被命运玩弄的可笑。 但她没有一点犹豫,将无常面收到了储物袋里,抽出天昀剑,直接从这洞口跳了下去,拔剑划在这悬崖峭壁之上减缓速度,而后猛地扑向一只蝙蝠狱卒! 无数的狱卒像是特意在这里候着她一般,一等她跃出这个洞口就都看了过来,顿时发出刺破耳膜的咆哮声,朝时寒舟的方向涌过来。 时寒舟一剑刺穿这蝙蝠狱卒的脖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这群庞然大物,眼里头燃起的火比阿鼻地狱中的烈火还要红上几分。 如今的她,没有半点退路。 所有的牺牲必须都要有个好的结果,这是时寒舟的承诺,她绝不会食言。 她不能死,她要在这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她要出去,要将江有涯杀死,要登上魔尊的位置。 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时寒舟一把跃入了这群地狱狱卒之中,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沸油之中,炸开了血淋淋的序幕。 天昀剑在她手中被发挥到了极致,百年来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让她的剑术高超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她在无数的庞然大物里像是一只渺小蝼蚁,但那挥出来的剑影却能将阿傍罗刹的脑袋一把削下来,这还是在修为完全受制的情况下。 时寒舟好似才是这地狱之中的一员,携着滔天的怒意,杀疯了。 视野只剩下一片赤色,她的鲜血和别的东西的鲜血齐齐横飞,周遭传来怒吼,但她执剑的手前所未有的稳。 时寒舟豁出去了,她也不管身上的伤,只要脑袋还顽强的挂在脖子上,只要腰间的储物袋没有破,她便不断往前杀。 时寒舟曾经陷入过很多次绝境,虽说一路都幸运的活了下来,但她其实也都产生过自己会不会死去的念头,唯有这次没有想过。 她在最绝望的地狱之中,唯一的想法只剩——我要活。 你们都给我去死!去死! 杀到她指尖都难再动弹一下的时候,她就死死抓紧蝙蝠狱卒的翅膀,飞上苍穹颠簸的绕上几圈,体力恢复一些又继续杀。 时寒舟这具身躯爆发了太多的力量,她循环往复的杀,躲过每一记致命的攻击,不顾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肉身。 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天,也许已经有几个月,她完全判断不了时间的流速,她就只顾杀戮。 杀到最后,时寒舟的世界只剩一片血红,残肢的余烬几乎要将火山底下填满。 谁也不知道时寒舟到底是怎样撑过了这些时间的,她像是地狱之中缓缓矗立起来的一座杀神,携着极为顽强的意志,什么也无法将她阻挡。 在时寒舟意识只剩杀戮,即将要与这阿鼻地狱融做一体时,天昀剑石破惊天般的砍碎了一具骨架。 时寒舟将阿鼻地狱杀穿了。 有天光洒下来,照到时寒舟没了人形的身躯之上。 她脖颈上的肌肉断了又长,长了又断,一条颈椎骨几乎暴露出来,这会儿正顽强的连在头身之间。 她身上几乎没有半点好肉,四肢只剩那么一点焦黑的血肉黏在白骨之上,破碎的袍袖遮了些许这可怖的景象。 修为终于重新回归到她的身上,漫天的魔气骤然涌现在她周身,将她的身躯沉沉的裹住,只露出一双临近癫狂的赤色的眼睛。 时寒舟从阿鼻地狱之中爬了出来,她如一阵浓郁的黑气,其间镶嵌着一对可怖的赤色眼珠子。 像是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 第113章 当野蛮的君王 时寒舟没有片刻停歇,她身后的阿鼻地狱在退去,携着那些死去的魂灵一道化作了无数的碎片,大地发出哀叫般的轰鸣,却没有一点声响能落到她的耳中。 她携着自地狱带来的恶魔气息,拖着鲜血纵横的天昀剑,一步一步靠近了江有涯的魔宫。 这片土地上除了这座魔宫之外已无人烟,百里荒漠连枯树都不剩一棵,时寒舟就这么穿过这片茫茫尘土,到了魔宫之前。 暗沉又巍峨的宫殿没有什么声息,带着一片沉沉死寂,但时寒舟知道江有涯就在里头,坐在那大殿的宝座之上。 她的右手早就化作白骨,还没了几个指节,但她站在魔殿面前,握紧了手中的天昀剑。 抬手,起势。 只是一剑。 剑芒劈天裂地,魔气滔天,携着无可匹敌的威力,轻易斩开了魔宫的保护禁制,摧枯拉朽一般顿时将整座魔殿从中一劈两半! 就连暗沉沉的苍穹都教时寒舟这一剑劈裂了流云,泄出丝丝缕缕的阳光来! 时寒舟抬起一双恶鬼般的猩红眼睛,在这一剑落下的瞬间,越过重重楼阁,同那空旷大殿宝座上的江有涯对上了眼神。 两双癫狂的眼眸顿时撞在了一处,有如短兵相接,掀起无边风云。 下一刻,这两人同时出手,爆裂的光芒顿时在此间炸开,带着排山倒海的惊天威能! 世间仅剩的两个化神期,一个不成人形,一个由于开启了地狱还捅了天变成一副骷髅模样,死死的恶斗起来。 与此同时,魔界掀起了千年难遇的超大沙尘暴。 平日里自然也会出现沙尘暴,可如今这一次,这沙尘以遮云蔽日之势,携着人魔难抵的威力,自西向东横扫而过。 身处其中不知白天黑夜,狂风摧毁一切,哪怕是最坚固的石材都无法阻挡,只能躲进深深的地下才能逃过一劫。 所幸这沙尘暴经过的路线人烟不多,横扫过江有涯的魔城之时,这魔城里的活口就只有他和时寒舟。 两人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下斗得惊天动地,几乎要将这横行无阻的沙尘暴就此打散。 大地被他们攻击的余波危及,生出蛛网般的裂纹来。 江有涯和时寒舟都是强弩之末,但时寒舟眼里滔天的怒火没有一刻停歇,她自地狱回来就是要来夺命的。 她肩上伏趴着的万千冤魂无声的嘶吼,携着憾天的怨气。死在阿鼻地狱中的数万人,从前数不清的死在大大小小战役中的人,还有无数死于江有涯残暴行径的人——他们的死亡总要有个结果! 时寒舟定要拿江有涯的血祭奠亡魂! 时寒舟在这短短的百年人生之中,遭了数不尽的磋磨,却教她成了连绵不绝的山脉,成了横无际涯的沧海。她这人生命力顽强到极点,命也硬气到了极点。 阿鼻地狱无穷无尽的拼杀没能耗竭她的力量,她在这场打斗之中不断的爆发,翻滚的魔气几乎要覆盖三分之一的魔界,硬生生将江有涯压制得死死的。 几日几夜的搏命之后,终于迎来了结局。 在一声几乎要穿透大半魔界的凌凌剑鸣之中,沙尘暴覆盖之下的空间顿时被一道远比白昼光亮的剑光照亮,劈裂了大地,斩断了长空,粉碎一切! 江有涯睁着他那对丑陋又浑浊的竖瞳,一把倒在了他那破碎的宝座之上。而时寒舟精准的将手里的剑猛地送进了江有涯的心脏里头,直接从背后捅出,带着漫天的戾气,直直捅进宝座之中! 与此同时,时寒舟持剑的右手连同小臂一起在这样的力道之下彻底粉碎。 周遭的黄沙尽数被掀飞,只留几块残垣断壁。 污黑的鲜血喷溅出来,汩汩流过碎裂的宝座,自裂开的石缝往下渗透,漫进了黄沙之中。 江有涯的心脏被捅穿还剩那么一口气,他一对浑浊竖瞳携着无尽的恶意,脸上透出癫狂神情,咧开一张满是血沫的嘴,用着恶毒的诅咒语调同面前的时寒舟道: “时寒舟,你赢了又能怎样——这回你也沦落到我这般的地步了。” “孤家寡人,寂寥一生——” 他这话音被时寒舟剑身往上一把堵住,只能嗬嗬的喷涌出血沫来。 时寒舟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脑海中的戾气化作实质,顶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换成左手持剑,发疯似的将剑一次又一次刺进江有涯的身体里,鲜血飞溅。 五脏六腑被她尽数捣成烂泥,随着剑身一次次离开身体而被甩出去,洒落到黄沙之中。 江有涯着实死透了。 周遭落了遍地的鲜血和肉泥,情形血腥又残暴。 时寒舟将江有涯的身躯彻底剁成了肉泥,依然觉得不解气,割下他的脑袋,一脚狠狠踏碎。 她站在风暴之中,将天昀剑插到了沙土里,随后左手往下一压,她那沉沉的魔气便骤然下落,连带着沙尘暴裹挟着的泥沙一道,尽数落了下来。 一场千年难遇的沙尘暴就此落下帷幕。 漫天的黄土尘沙像是瀑布一般落下来,将肉泥和鲜血一起掩埋,而时寒舟一步又一步的从黄沙之中走了出来。 她右手彻底粉碎,通身几乎只剩一副骨架,若不是那撼天动地的气场,非得以为她这么一个骨头架子风一吹就得散了。 时寒舟和江有涯打了几天几夜,魔界里头但凡有点势力的人都得到了消息,有好些个心怀不轨的停在远处观战,心下打着捡漏的算盘——说不准这两人打个两败俱伤,到时候他们来个黄雀在后也不是不可能。 可看到时寒舟的表现,尤其是她将江有涯剁成肉泥那一冲击性极强的画面之时,这些人被惊得三魂七魄丢到了九天之外去。 见到时寒舟从那滚滚黄尘中走出来时,硬是没人敢上前去“捡漏”。 魔界向来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可没一个人敢上前去与摇摇欲坠的时寒舟对抗——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可怖的神色。 这人像是地狱之下的血腥怪物,带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她明明到了强弩之末,但如果他们敢上前一步,毋庸置疑的,会被彻底撕碎,或者像是江有涯一般,被生生剁成肉渣。 于是无人胆敢上前。 于是最后的生机就从他们的退缩中悄然溜走了。 江有涯死后第二日,在魔界所有人惊异的见证之下,出窍的雷劫猝不及防的降临了。 这劫云几乎笼罩了半个魔界,雷电好似山脉那般粗壮,给人一种能把脚下坚实大地都劈成八瓣的可怖感觉。 但凡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清楚这是那位时寒舟在渡劫,而妄想当得利渔翁的那些人,心下又燃起了希望——就时寒舟那个不成人形的样子,她能用什么来渡过这么一个雷劫? 多少年没出过一个出窍期了? 断代以后都没听说过! 时寒舟这次雷劫要是失败了,这位置不就可能轮到他们身上了么。 他们看着外边的大雨做起了白日梦。 这场惊天动地的雷劫没有将半个魔界劈烂,反而带来了一场极为充沛的雨水,那雷声响了几天,大雨就下了几天。 之前沙尘暴裹挟来的营养物质落到贫瘠的黄土中,又受了这么一遭雨水滋润,竟然有好些幼嫩的绿意自黄土之上冒头。 几天之后,有些人的算盘彻底落空——时寒舟竟然渡过了雷劫,重塑身躯,成了当世唯一一个出窍期,彻彻底底登临绝顶。 谁也不知道时寒舟到底是怎么用那样一副残躯去接下那一道接着一道劈天裂地的惊雷。 不过再往后一点,他们也没有时间来想了。 新任的魔尊殿下上位,底下那些管理城池的魔君便会上贡来表示臣服,这是魔界自断代以来的惯例了。只要进献得够多,哄得魔尊殿下满意了,那私底下的事情便不会有人追究。 他们以为新任的魔尊也是如此。 然后,那日的魔宫之中血流遍地,残肢挂上了宫墙,惨叫声回荡在楼阁之间经久不息。 那些没犯过什么罪行的少数魔君逃过一劫,却被这血腥残暴的一幕吓破了胆,他们看向那漆黑宝座之上的新任君王,这辈子都忘不了她那冰冷至极的眼神。 时寒舟靠在宝座之上,一头黑发长长的披散下来,垂过宽阔的肩膀一直蔓延到地上。她肤色白得好似枯骨,宛若被迫滞留在人间的一缕幽魂。 她好似高坐在神台上一具掌握生死的神像金身,指尖不过轻轻一敲,鲜血便会如同烟火那般炸开绽放。 她眸眼冰冷的俯视一切死亡。 魔尊殿下这个称呼,对于过往那些人来说是欲望的巅峰,是至高无上的特权。但在时寒舟的身上,魔尊殿下这四个字,字字由鲜血堆砌,字字重逾泰山。 杀死江有涯不过是第一步,现下的魔界要怎样治理才是问题。 如今的魔界好似一团从根须就开始腐烂的枯树,时寒舟便干脆将其连根拔起,一把火点燃了,再将烧出来的灰烬洒向黄土,且当养料。 她要效仿那些刀耕火种的农民,当这片土地上野蛮的君王。 她要将这些罪恶的血肉用来滋养贫瘠的土地,要这片土地长出承载无数希望的种子。 她要播下漫山遍野的火种,穿越黑暗与迷雾,踏过生与死的界限,遇上压迫便顷刻烈火燎原。 哪怕终有一日她踏上末途,这片土地将再度陷入动乱。而希望的火种将永不熄灭,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景将永恒不散。 第114章 年轻人,节哀 时寒舟这一场血洗就持续了半年,她丝毫不留情,杀得那些魔君血流成河。 侥幸被饶过的魔君见魔尊这个杀人架势,都怕她将魔界给杀空了,到时候南边的修真界借着这个机会打过来。 但是这担心实在多余,这些年来,这片大陆上也就有四个化神期以上的大能,九尾狐妖师少尘死得最早,之后便是近来死掉的邀月仙尊和江有涯。 江有涯死前一段时间捅破了天,听说修真界那头为此死了不少人,靠着他们的正道魁首以身补天才得以幸存,而那位邀月仙尊更是三魂七魄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四个化神期以上的大能三个都死了,剩下来的时寒舟却步入了闻所未闻的出窍期,成为整片大陆登顶的存在。 要是修真界敢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幺蛾子,往魔界这边来,时寒舟不介意让他们一道成为魔界这片土地上的养料。 魔尊殿下利用野蛮又血腥的手段,将魔界这片地给生生犁了一遍,埋葬了无数罪恶的血肉作为养分。 等到局势在她的强压之下稍稳时,时寒舟这才腾出了一点时间来处理些别的事。 黄土之上,干燥的风携来阵阵尘沙,几个小土包孤零零的躺在人烟稀少处,顶上的沙土教风尘吹得簌簌直往下滚。 旁边是棵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漆黑的枝干由于沙漠的干燥而一直顽强的伫立着。 风吹过小土包的沙土,随之又将前头那堆灰烬掀飞,连着几张还没被点燃的苍白纸钱一道,悠悠的在空中打起转来。 一张纸钱随风飘落到一头乌黑的发丝之上,但这头发的主人并未理会。她扎着低低的马尾,一身黑衣衬得她没什么血色,肤色苍白得好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里待了许久。 她倚靠在一堵残垣之上,腰间挂着个凶恶的无常面,视线越过几个土包,不知落在何处。 她像是这里长久伫立的坟头一样,孤零零的在这片荒芜的黄土之上坐了一整日。 从旭日东升到金乌西沉。 这是林纪昀家里人的坟头,埋葬了她的爹娘和夫郎孩子,时寒舟按照阿鼻地狱里的约定来替她烧个纸钱。 西斜的落日余晖打到她的脸上,给苍白的肤色渡了一层馨黄光华,却丝毫没能给她带来什么人气,像是黄昏底下一块幽深的冰。 她闭上眼,缓缓嗅了一口那夹杂着丝缕烟气的黄沙气息,随后便睁眼站起了身。 时寒舟刚站起身时,后边那个趴在破屋子墙头的小小身影立马缩了回去,像是街头上那些提心吊胆的小耗子。 这小家伙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长摆衣裳,裤子是没有的,弓着腰抬手捂着自己的小心脏,生怕被那个坐了一整天的怪人发现踪迹。 她寻思着自己反应快,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惜下一秒就被打破幻想,那人站在那里,开口的声音并不响,却在她耳边猛然炸开! “过来。” 怪人的声音好似带上了什么无形的力量,直把她往外边牵去,她甚至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就这么惊恐的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被迫走到了怪人的面前。 怪人身形好高大,她甚至都看不清她的脑袋,只能看到她苍白如纸的下巴。 时寒舟敛眸看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抬手给了她一颗下品魔石。本来想给她一颗上品的,但她应该也没法保得住这上品魔石,于是她便给了她一颗下品魔石,这段日子的吃食也算是不用发愁了。 脏兮兮的小姑娘得到了高大怪人的一颗魔石,带着极大的困惑,乌黑漂亮的眼眸眨了眨,扭头朝那个不断模糊远去的身影看去,见她消融在一地脉脉余晖里头。 月兔初升之时,时寒舟到达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屋前,闻到了一股腐朽死亡的味道。 她的眼眸沉了沉,推开门扉往里走进去。 魔界的月光尤为明亮,荒漠之上没有草木做挡,黄沙便全然暴露在月华之中,铺着一层薄薄的银色。 屋里头那张比人身宽不了的小床上躺着一条形销骨立的鲛人,她的脸上像是被晒干的橘皮那般深深凹陷下去,紧贴着两颊的颧骨,瘦骨嶙峋,支离床席。 她的尾巴脱了水,鳞片脱落了满地,泛着没有生机的白。显然已是临终绵惙之际。 月光自窗棂洒落到这具苍老腐朽的身躯之上,溪流般缠过粗糙稀少的白发。 将死的鲛人听到门外传来的声响,反射性的张嘴呢喃,衰竭的身体机能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实际上发出的声音细微到几乎教人听不见:“余……水,是……余水吗?” 她睁着被浓雾笼罩的瞳仁,努力想看清楚门外走过来的人,却只见到模糊的一片。 迷蒙之中,她好似看见了一张白色的脸,五官像是被打湿的墨画那般朦胧,有那么一刻,真教她想起了记忆之中形象模糊的女儿。 可惜她就要死了,就连抬手去触碰的力气都没有了。 时寒舟垂首看着这个将死的鲛人,抬手在她的眉心上轻轻一点。 朦胧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凄冷的月光变得柔和,照在人身上发暖。浪涛卷走声音,海风带来清爽湿润的气息,周遭的椰林在风中悉索作响,大海的气息扑面而来。 鲛人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洁白的沙滩之上,碧海蓝天,浪尖上映照着艳阳,有飞鸥振翅而过。 这就是海啊。 “阿娘!”鲛人忽然听到一声欢快的喊声,抬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女儿正从白花花的海浪里冒出头来,冲她高兴的挥手,“快些下来一起游啊!” 鲛人应了一声,心下又想了一回,原来这就是海啊。 随后她踏过绵软的细沙朝女儿走过去,双足逐渐变成了漂亮健壮的尾巴,同她一起跳入了海里。 鲛人消瘦的面容停留在了一个恬静的微笑之中,月光为她合上了双眼,披上一层银白的裹尸布。 时寒舟沉默片刻,弯腰抱起了鲛人的尸身,随后将她埋葬在屋旁的一块空地上。 同那串贝壳一起。 时寒舟这段时间恰好撞上了魔界祭奠先人的日子,长街上望眼看去都是些卖纸钱的铺子,白花花的,里头还有些店铺做了些粗糙的纸扎人,齐齐堆在摊前,两颊晕着赤红,僵着惨白的脑袋坐在夕阳里。 长街上挤满了人,看上去倒像个什么热闹的集市。 其实这里头的人相较于大半年前,精气神也好了一些。昔日那些残忍剥削于他们的魔君已经尽数殡天,日子自然也好过了些,起码大家也有些钱银来买些纸钱祭奠那些死去的亲朋。 新登基的魔尊在魔君们的眼里残暴可怖,但在民间的名声要好上不少。 不过他们也不敢对这位魔尊掉以轻心,毕竟这数万年的时光里,实在没有出过什么靠谱的魔尊,一代比一代残暴,也不知道这位新魔尊殿下是不是憋了什么大招。 时寒舟穿行在这长街之上,同周遭的人颇有些格格不入。 魔界的莽莽风沙蕴育不出她这般风神玉立的身姿,也养不出她白得跟纸扎人似的肤色。她周身好似笼绕着一股教人不敢靠近的威压,旁边的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时寒舟一路走到一个卖纸钱的摊铺前,好一段时日没有开过口,说话的语调带着一丝沙哑:“我都要了。” 那摊主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她,见这位客人面色死白死白,心下多了几分悲意,忍不住问道:“这是家里面的人都……” “嗯。”夕阳落到时寒舟的腰身以下,她的脸庞藏在阴影里,教人辨不清神情,话音淡淡的:“都死了。” 摊主心里头叹息一声,将自己铺子里的纸钱都给时寒舟打包了,见她放进储物袋里就要抬腿离开,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拍了拍这客人的小臂——他身高太矮,抬手就只能够到时寒舟的小臂。 摊主安慰道:“年轻人,节哀。” 时寒舟向来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却没有躲开,只是在听见摊主那句话后,身体微不可见的僵硬了一瞬。 她离开了这条长街,夕阳一直被她远远甩在身后,这终末的微光没能照到她的身上。时寒舟着一袭黑衣,融入浓郁墨色之中。 时寒舟路过了魔界的很多地方。 于是某一日,一只年幼的灰狐在家中的小破桌子上看到了一只黄澄澄的烧鸡,还有一袋魔石,以为自己正在做什么美梦。 而在百里之外的一张婴儿小床上,放了一个凡人做出来的小玩意,同样挂了一袋魔石。 魔界里头的好些人,接连发现自己家中多了些来历不明的玩意儿,还有一袋魔石。小孩儿不知其意,大人们却清楚其间的意味,悲痛欲绝好一阵之后,拿出一些魔石来买了纸钱,希望自家的亲人在黄泉路上能有些盘缠用。 买通那黄泉之下的士卒长官,求来世的投胎能出落得好些。 第115章 姿势古怪的神像 将魔界这腐朽的根茎一把火扬了,杀尽这里头的蠹虫之后,时寒舟开始制定魔界通用的法规,统一语言和文字。 这片支离破碎的地方要想拧成一股绳,就必须要有统一的标准。 一开始制定的法度简单粗暴,但十分有效。魔尊殿下将底下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亦或者新提拔的魔君吓得要命,以是他们不敢触她的逆鳞,也只得教自己的怒火发泄到管辖范围内的那些不法之徒上。 肃清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随后时寒舟再在原先法度的标准之上不断细化,凭借着自己无可匹敌的权柄将其推展开来,用残暴的名声压制着魔界里头的宵小之徒。 魔界正在一步步走向正轨,民众像是碎石堆里头顽强的野草,见到这几分光明,便极尽力量抽条生长。 几年时光过去,昔日的腥风血雨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成为过往,他们开始有那么一点期待着第二日的旭日升起。 可时光在时寒舟身上显然失去效用,魔尊殿下的魂早就随着那数万人留在了阿鼻地狱中,自她渡过了那片尸油海之后,就注定了余生每时每刻的煎熬。 自地狱之中出来后,时寒舟这条命再也不属于她一个人,肩上承载着万万条性命。看似残暴的君王,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得能压弯山岳般的脊梁。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时寒舟行走在钢丝之上,行差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此刻整个魔界的运行都深深的依靠于她,一旦她出了什么差错,说不得就要前功尽弃。 大殿之上常年无光,阴冷幽暗,那漆黑宝座之上的魔尊殿下像是千万冤魂堆砌起来的一尊没有血肉灵魂的金身。 她如同一根定海神针一般镇在魔界之上,是这片土地上野蛮残酷的神只。 时寒舟每年还是会去烧些纸钱,在那黄沙之上的残垣断壁上坐上一整天,听听枯树上那凄声的乌鸦叫。 她与第一年遇上的那个小姑娘再度在这片坟头前相遇,这拔高了个子的小孩在背地里看了她好一阵之后,蹑手蹑脚的坐到了她身旁。 魔尊殿下并不理会她,一对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向天边的血色残阳。 小孩一开始看不懂这个怪人的眼神,也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年复一年,都要在这里坐上一整天。 小孩名叫曲玉,而曲玉其实是一种生长在荒漠之中的石头花,生命力顽强,她就以此命名。 随着曲玉年岁的增长,她看待事物也逐渐褪去了稚气,从这怪人的绿眸里头无端看出了教人心惊的沉重来。 她的眼眸里堆满生机绿意凋零后的残骸,在如火的夕阳下被渐渐点燃,随后化作灰烬,像是她烧的那些纸钱一般。 怪人的眼睛里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 曲玉清楚这人每年都会在同一个日子到这里来,每回她都是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这个人的眼色,方才蹑手蹑脚的坐到她身边去。 终于有一年,魔尊殿下不像是过去那般将她忽视,而是缓缓扭过头,敛眸对上小孩乌黑的眼睛。 曲玉这是第一次听见怪人开口,她嗓音淡淡的:“根骨不错。” 曲玉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被这话说得一愣。哪怕她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也清楚“根骨”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眼睛顿时一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调欢快:“你说的是我吗?” 魔尊殿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出两指将她的手腕拎起,也没管她脏兮兮的皮肤,另一只手往掌心点了一下,指尖上缠绕的魔气顿时自这掌心钻入,冲刷过曲玉的全身,将她身体里的污糟一下冲散。 曲玉顿时觉得身体好似被什么刮骨刀剔了一遍,而后生发一种空灵之感来,身体变得轻盈。 时寒舟又出了声:“你要修道还是修魔?” 曲玉寻思着这废话啊,她都生在了魔界,当然要做起老祖宗们的老营生。 她毫不犹豫:“我要修魔。” 时寒舟扫了她一眼,松开了她的手腕,便没有将自己的魔气导出来,只要消化这缕魔气,也够曲玉踏入筑基期。 这事对于魔尊殿下来说自然只是随手之劳,可对于曲玉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时寒舟在这事之后没有再关注曲玉,毕竟她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魔尊殿下不能也不敢让自己停下脚步,每一日对于她来说都很是漫长,但忍着忍着就这么过去了,总会过去的。 她坚定的践行着自己的承诺,哪怕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重现当年阿鼻地狱中的惨痛过往。 她孑然一身,也没有什么欲求,魔宫规模也不大,里边的侍从更是少,而且大都是些老弱病残,需要时寒舟来庇护的角色。 魔宫里头凄清又孤寂,一点也不像是时寒舟这么个残暴君王待的地方。 直到有一日,姬成凰站到了魔尊殿下的面前。 时寒舟见到了故人的眼睛。 她坐在黑曜石铸就的宝座上,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面无表情,但只有她自己才清楚,那一刻的感觉好似是在黑夜里独自摸索了许久,忽然见到了一点火光,压在肩头上的东西轻了那么一丝,足够她喘口气。 魔尊殿下毫不犹豫的付出了自己的信任。 而姬成凰也丝毫没有辜负期待,将这信任扛了起来。 姬成凰有着漫长的治理经验,政事上是绝对的一把好手,在她的辅助之下,稀碎的魔界局势逐渐有了一条清晰的明线,各方面都不断改进,几乎是每一日都有变化。 魔尊殿下也真正实现了大权在握,无论是权力还是人心,都被她握到了手中。 魔界的运行机制不断健全,哪怕突然有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也不会影响大局,而会迅速的被填补空缺。 人们的生活有了切实的起色,魔界如同很多年前时寒舟这些人所期待的一般,冒出无限的生机来。 姬成凰在魔尊殿下身边待了将近三十载,造就了魔界一副欣欣向荣之景,与此同时,她也接触到了时寒舟那将近倾颓的灵魂——这人的过往太过惨烈,肩头上压着的冤魂太多,远远超出了一具肉体凡胎的承受范围。 姬成凰有时候觉得时寒舟就像是神坛之上一尊姿势古怪的神像,动不得,跑不了,被死者的遗愿和生者的期盼死死束缚在金身之中。 ——可一个人怎么能够拖着万万条性命不断往前走呢? 人力总是有限,终有一日是会大厦将倾的,姬成凰害怕时寒舟会慢慢的走向自我灭亡。 于是她在时寒舟某次去烧纸钱的时候,走到她身边想要去劝告她勿要如此自苦下去。 可时寒舟就这么在暮色之中朝她回首,身后纸钱像是雪般纷飞,随后被夕阳点燃。魔尊殿下低声问她:“那我要怎么走下去呢?” 姬成凰看到这一幕,忽然就劝告不下去了,她在这如血般鲜艳的落日余晖下,猛地发觉自己跟魔尊殿下没有什么不同。 两个人其实都没有办法走出过往。姬成凰放不下师少尘,而时寒舟也忘记不了那万骨枯灭的阿鼻地狱。 她们谁也说不了谁,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后来姬成凰离开了魔宫,去寻她的过往,不出三年却命灯寂灭。 那缕黑夜之中的一点火光散尽,魔尊殿下再度独自面对悠长又煎熬的岁月,肩头又多了一条性命。 她携着很多很多人的性命,没有时间喘息缓和,只能咬牙扯拽着这些人继续往前走。 第116章 苦海舟 此后便是百年的时光向前。 时寒舟这魔尊殿下尽心劳力,殚精竭虑,用尽了心血,可算让当年她同姬成凰的改革真正落到实地。 魔界迎来断代以来最为繁荣的景象,好似一切都生机勃勃,每一天的朝阳都携着希冀。 魔界一开始那些稀稀拉拉的破房子和简陋的小地摊逐渐演变,成了能抵御风暴的坚实房屋和满街繁荣的商铺。姬成凰曾经在修真界寻到的某种作物种子,在荒漠适应良好,也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除了魔尊殿下。 她是挪不动的金身,是一百多年前滞留人间的古物。 她在这漫长又窒息的百年岁月中,经常会想起过往,从中品出点奇怪的意味来。 魔尊殿下觉得过去的一切,在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撵着他们一般。 这车轮冷酷无情,撵着人往前跑,利索的跑得快能逃过一劫。腿脚不便的步力不行的,被车轱辘碾成纸片儿,碾得面目全非,血水横流,成了人间一捧土。 就像是魔尊殿下身边跟着的那些人,鲜活的生命扎堆的逝去,要去填一个无边无际的空洞,成为陈旧的剪影——尤其是在阿鼻地狱的那些牺牲,跟着时寒舟的人死绝。 时寒舟常觉身躯之中有个空洞不断蔓延。 像是百年前阿鼻地狱里头那片无论如何也填不平的尸油海。 时寒舟有时候会想,真正该死的人不是她么?不择手段,罪该万死的人不是她么? 所以——所以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魔尊殿下其实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就是止不住去想,自虐般的去想。 好似要把这问题在四肢百骸产生的隐痛当作麻醉,让她这副筋疲力竭以至于腐朽的皮囊再多撑上点时日。 姬成凰猜测得没错,时寒舟拖着万千冤魂,每往前走一步都在接近自我毁灭。她不顾一切的燃烧着自己,总有一日会被焚烧殆尽。 她会变得支离破碎,而后大厦将倾,尤其是魔界的发展达成他们当年的夙愿之后,吊着魔尊殿下走下去的那口气便淡了。 就像是长途跋涉得四蹄血肉模糊的驴子,面前吊着的胡萝卜已经没了,于是四蹄强烈的疼痛便往上涌,教它迈不开步来,最终倒在半途。 时寒舟在这百年间,每年还是会寻个时间来烧些纸钱。 年年纸钱不断,甚至到最后,时寒舟都不知道这纸钱是烧给他们的还是自己的。 枯枝之上总有鸦鸟,但年年不同,睁着绿豆小眼,歪着脑袋,看着纸灰在空中打转。 直到后面,枯树倒了,周遭也变了景,魔界的生活好了不少,好似一切都到了要落幕的时候。 就连当初那个小姑娘曲玉都成了魔尊殿下手底下的一位魔君。 什么恨海滔天,血海深仇也都逐渐远去,被遗忘在岁月深处。魔尊殿下欠下的命自然还不了,但欠下的情,其实百年间也都还的差不多了,她也应该过上新的生活了。 按理说当如此。 可魔尊殿下当了百年的金身,习惯了成为那些神台之上的古怪神像,三魂七魄早随着年年的纸灰扑向大地,肉身一生怕也是挣不脱这金身的束缚了。 时寒舟索性也不动弹了,她拖着一具负累极重的身躯,想要看看自己还能走多远。 新年渐近,在过年这个习俗上,整片大陆都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爱热闹喜庆。 魔界这片地方不怎么下雪,冬日里只会有寒风呜呜的吹,在以往可能会掀起一阵阵沙暴,让人们在冬日寸步难行。但现下有了魔尊殿下和魔君们设立的禁制,将那些风沙拦在了城池之外。 城池之内是一片安然景象,人们裹着厚衣裳便出了门,外头挂上了许多喜庆的灯笼,周遭一片祥和繁荣之景。 魔界的小孩子们一手拎着鞭炮,一手持着花花绿绿的风车,像阵风一样欢快的跑在大街之上。 今日阳光正好,天朗气清。 魔尊殿下也遮掩了面容,从寂寥静谧的魔宫之中走到了街上。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走到城门下。 她习惯性的到城门去听一嘴八卦。但也就只是听那么一嘴——像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好似这样就能抓住某些人灵魂里头那一星半点的尾巴。 属于她本身的东西好似越来越少,她无意识的去学习一些认识的人身上的特质,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活成了无数逝去灵魂的破碎拼接。 八卦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人们不是在讨论哪家的孩子出息了成了哪个地方的魔君,就是在讨论魔宫里边的那位至高无上的殿下。 时寒舟听了一阵后便起身悄然离开了。 她走在繁华的长街之上,一头低马尾垂在脑后,倾墨一般洒落,长得快要拖地。腰间那丑陋的无常面也教她稍微变化了一下,显得没有那么凶猛可怖。 冬日的阳光打落在她的发顶和手臂上,她垂眸抬起手腕盯了一阵,却没感到几分暖意。 魔界的人们善歌善舞,总有很多的小调,过年的时候孩子们会凑到一块儿,手舞足蹈,唱歌跳舞。 时寒舟路过某个小巷时,听见了一点隐隐约约的歌声,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她抬腿便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一个稚童正坐在路边的一条石凳上,睁着大眼睛朝她看了过来。 魔尊殿下跟小孩儿大抵是“五行相克”,每每能把这些小孩吓得屁滚尿流,尤其是她冷淡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 “你再唱一遍刚刚唱的歌。” 时寒舟明显把面前的稚童吓得哆嗦了一下。 魔尊殿下无论是身高还是气势,压迫性都十分强,而孩子们往往拥有着未被世俗浸染的敏锐直觉,所以每每被她吓得要命。 时寒舟见状放轻了一点声音:“你刚才唱的什么?” 稚童哆嗦一阵,嗫嚅道:“是最近魔城里很流行的小曲。” 时寒舟:“你再唱一遍。” 稚童自认为悄咪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缓缓将曲子唱出了口,带着一点点悲伤的音调。 但时寒舟在听清这歌词之后,瞳孔骤缩,身体一震,脑袋“嗡”的一声。 这稚童嘴里唱得是:“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吧嗒。 魔尊殿下原先好好的,嘴角却很突然的渗出了血来,砸落一滴到了地上。 她耳朵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几乎将她的三魂七魄从身体中震飞了出去,视野模糊了那么一瞬,连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 稚童惊叫一声:“你怎么啦!” 时寒舟缓慢的抬手捂住自己流血的唇前,刚想说声没事,嘴方张开的时候,大股的鲜血便从喉头下涌了出来。 吧嗒吧嗒。 赤红得凄凉的鲜血自她苍白的指缝中渗出来,蜿蜿蜒蜒的自她白骨般颜色的指尖往下滴落。 稚童又带着哭腔唱了下一句:“无岸无边难泊系——” 而这会儿一道黑风猛然刮过,眼前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稚童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无声了一阵后,他清澈的眼眸里爬出不属于他的森冷恶意,朝远处的魔宫看了过去,扯起半边嘴角,笑得让人心惊。 时寒舟一下回到了魔殿之上,空出来的一只手青筋爆出,死死的撑在宝座的扶手上。 她嘴里的鲜血不受控制的往外涌,像是要将这上百年的愁苦都化作淋漓的鲜血吐出来。 时寒舟浑身上下冒出了无数冷汗,刘海黏在发白的脸颊上,呼吸急促,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哀鸣——那是大厦倾颓的声响。 这首小曲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导火线,却将魔尊殿下全然引爆,所有重压终于在一线间崩塌,眼见这高楼就此倾颓。 人是个极端坚韧又极端脆弱的生物,特别矛盾,有时候坚韧得哪怕肩上压着万水千山,也能咬牙一路前行,有时候却脆弱到一击即倒。 魔尊殿下累了,承载了太多的金身终于无以为继,生出了蛛网般的裂痕,以席卷之势蔓延全身。 与此同时,时寒舟那虚空一般无边无际的识海皲裂开来,从幽深的无数缝隙中涌出了烈火和熔岩来。 第117章 你很好 一切是从幻听开始的。 时寒舟耳边开始出现隐约的哭声,不论昼夜,不论场合,一阵清风刮过去,落到她耳边都带着挥不去的悲怆呜咽。 而后这哭声愈来愈肝肠寸断,逐渐变成了尖叫,而后是恶毒的咒骂和各式各样愤怒至极的嘶吼。 所有声音都汇到了一块儿,无论时寒舟怎么做,都没法阻隔这些声音,只能由着这些疯狂的声音在耳边不间断的响起。 周遭的景物在她的眼中也逐渐扭曲,被拉长,被压瘪,成为令人眩晕的漩涡,看不清很多事物的轮廓,连色彩都大片大片的晕染在了一块儿,辨不出一点。 崩塌的视野和耳边挥之不去的嘶吼,使时寒舟的脑袋不堪重负般的疼痛起来。 她坐在冰冷的大殿之上,脸上血色近乎于无,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之下几乎要找不回理智,自毁的情绪到达了顶点。 等到她某日进入自己的识海时,猛然发现这片虚空地已经全然变了样子。 火海和岩浆遍布,犹如猛兽的爪牙在虚空之中纵横,赤色的烈火照亮了幽暗的虚空,温度炙热——活脱脱一个翻版的阿鼻地狱。 与此同时,这里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冤魂。它们悬浮在火海和熔岩之上,那些时寒舟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庞上神情扭曲,朝她发出尖利愤怒的嘶吼。 时寒舟走到一片尸油海前,看着那些沸腾翻滚的气泡,这里同阿鼻地狱中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她一靠近此处,周遭的冤魂便齐齐出了声,声音如同浪潮一般送进了她的耳朵里:“快跳下去!” “快跳下去!” 成千上万的冤魂都在怂恿。 时寒舟这些年来,一直将内心对死亡的渴求隐瞒得严严实实,可现下她这金身将倒,丧钟已敲,自制力已经岌岌可危。她目视着面前的尸油海,仿佛看到了甜美的安息在向她招手。 魔尊殿下用这百年的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时间无法模糊苦难和伤痕,只会将这些东西在躯壳里酿成剧毒的鸠酒。 既然这世间无解药…… 既然这世间无解药! 那不如重堕无间,下那油锅滚上一遭。 魔尊殿下行至末途,义无反顾的撞进黑夜的怀抱,哪怕这只是最为恶毒的陷阱。 她在无数冤魂的呼声之中,如愿坠进了这一片尸油海。她感受着足以烧灼一切的高温,身上的皮肤迅速膨胀起来,血管经脉炸裂,血液尚未飞溅就已经被热油烫熟。 时寒舟咧嘴笑了起来,滚烫尸油灌进她的五脏六腑,摧枯拉朽般的摧毁着她的身躯。 可她却莫名快意,像是圆了一个百年的遗憾。 此后,时寒舟的意识便在这识海里头的尸油海中沉浮,脑袋时常传来炸裂性的疼痛,她也不受控制的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她身体里的空洞蔓延到了极致,汇成了将她卷入其中的漩涡,粘稠的混沌攀上她的周身,呜咽嘶吼吞没她的听觉。 终于在某一日,酿成了错果。 处于失控状态下的魔尊殿下,轻而易举的夷平了一片坊市。 若不是几位魔君拼了命的拦着,坊市中仍处宵禁时间——说不得就要酿成大错。 长街上燃起熊熊的烈火,人们从火海之中奔走出来,脸上带着惊慌。 时寒舟站在火海之中,失控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周遭的声音和幻听一同响起,教她思绪模糊,像是深陷在泥沼之中。 黑夜之中燃起的火光照亮她那愈发不似人的惨白脸色,绿色的眼眸中癫狂未消。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直冲她而来,时寒舟站定在那里,没有躲开。 于是这一剑便直接捅入了她腹中,自后腰穿出去。 在疼痛之下,时寒舟那一点迷糊被尽数散去,清明重回灵台,一下子又砸回到了人间。 时寒舟抬眸顺着捅入自己腹中的剑看了过去,见到了噙着泪的曲玉,她一双眼眸微微瞪着,似乎也没想到魔尊殿下压根不躲开。 曲玉害怕失控的魔尊殿下会伤害那些尚未撤退的平民,举剑上前本来是要挡在这些平民前送死替他们争取一些时间的。 她语调发着颤:“殿下……” 曲玉十多年前凭借着强大的修为成了一位魔君,见到了宝座之上的魔尊殿下才猛然发现,当年那个每年都要烧纸钱的怪人便是这魔界的主宰。 曲玉小时候还不明白魔尊殿下的眼神,可长大之后,总该懂了一些。 那眼神里藏着太深太重的东西,像一条亘古的山脉,沉沉的压在人的心头。但除此之外,还携着一点茫然和疲惫。 曲玉其实是个很特殊的角色,她见过魔尊殿下的脆弱。 而如今,她仰头看向魔尊殿下的眼眸的时候,发现这眼眸是破碎的,仿佛教那沉重的山脉和无边的疲惫给压塌了。 很多魔君都觉出魔尊殿下的状态愈发不对劲,直到这一刻他们见识了她的失控,曲玉甚至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将这剑朝魔尊殿下挥去。 她肝胆俱裂,不是被吓得,而是被自己的卑鄙惊到了——她怎么敢把剑对上这个救了魔界,救了她的魔尊殿下的?! 曲玉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抽出剑,慌张的用手去堵住时寒舟流血的伤口。 而时寒舟本人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分。 曲玉的肩忽然教人拍了一下,她猛然抬起头,看见魔尊殿下牵起了嘴角。 火光之下,她微微的笑着:“你很好。” 是真的很好。 魔尊殿下百年来少有的笑了出来,她是真诚的在夸赞这个晚辈。 看来百年前她播撒下的那些漫山遍野的火种,历经百年时光,终于成了形,一遇到不公的压迫便要烈火燎原。 魔尊殿下被捅了一剑,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释怀,哪怕周身的呜咽嘶吼停了一瞬后反扑得愈加厉害,吵得她耳朵发痛。 看来即使没有她,魔界也能继续往前走了——她这担子总归是能够卸下了。 她也能去寻自己的末路了。 曲玉没能堵住魔尊殿下的伤口,魔尊殿下就只留下这么一句便化作黑雾散去了。 她的手发着颤,在一地火海之中缓缓跪了下去,低声呜咽起来。 时寒舟直接前往了无人区,在剩下的日子里,她不断跟那些铺天盖地的鬼玩意儿作斗争,“理智”这玩意儿好似年久失了修,时好时坏,失控成了家常便饭。脑子里时常像是有斧凿在砸砍,疼得她五感就只剩个痛字。 到后面,意识也开始消散,有时候眼前一黑,身体便失了控,要花费好大力气才能夺回来。 时寒舟的世界变得混沌,破碎,充满了不可控。 终于有一日,时寒舟自混沌之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一样东西——一样能够要了她命的东西。 她的身体失控程度愈来愈深,几乎到了没法清醒的地步,但感受到这股气息之后,她极力保住这一线清醒,循着这东西而去。 于是,当萧青云晋入了化神期,被修真界一众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推出来要去寻仇大魔头的时候。 他们刚刚踏入魔界的疆域没多久,结果竟然就遇上了那个威名赫赫的魔尊殿下! 嚷嚷着要除掉大魔头的人立马溃不成军,像是塌陷了的蚂蚁窝一样往四周溃散逃窜,然后被失控的时寒舟一挥手,来不及惨叫,便成了风中的尘埃。 萧青云也是被这一出吓僵了一瞬,后知后觉的将屠龙剑刺了出去。 他从没遇上过这么血腥的一幕,也没直面过如此多的死亡,这一剑明显是刺歪了——却正正刺中了目标,精准的刺入了魔尊殿下的心脏。 说是他刺中目标,倒还不如说是魔尊殿下直往上一凑的! 她就这么朝这把屠龙剑怼了过来! 萧青云手握着剑柄,感觉到刀剑入肉的动静,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如同野鬼一般的呜咽和咆哮声。 他同这位魔尊殿下对上了眼,头皮顿时发麻,几乎生发一种想要退后的冲动。 大魔头的眼神太可怖了。 时寒舟在这一剑捅进心脏之后,彻底寻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邪笑着,枯骨一般的手顺着屠龙剑锋利的剑身往前,之后一把握紧。 而后使了劲,控制着这剑身在自己心脏上狠狠的绞了一圈。 结束了。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有那么一刻,时寒舟的灵魂自躯体上分离,下坠,一直坠落到了一条苦涩的河流之中。 哗啦一声,溅出无数带着涩意的水花,时寒舟无知无觉的沉进河里。 这里的水浓黑如墨,苦意顺着七窍涌进身体,苦涩布满全身。 时寒舟一直沉浮于这条发苦的河流,一路流过时光的缝隙,苦海无涯,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沧桑岁月。 不知道这条苦得发涩的河流之上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小船。 划船的人举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灯笼,像是在这乌漆嘛黑的地方燃起的火光,携着些生机的意味。 在苦海之中安息的魔尊殿下忽然被人一把牵住了手,将她从这苦涩的河流之中吃力的拉拽出来。 灯笼散出的火光时明时暗,时寒舟透过脸上滚落的河水,借由这一点微光,看清了船夫的脸庞,还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眸。 楚逝水趴在船边,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拽住她的手腕,一张霞姿月韵的脸笑得比灯笼还要亮些。 他柔声说:“寒舟,我来啦。” 时寒舟猛然睁开了眼。 她还没有完全自上辈子的回忆中缓过来,那眼里横亘着山海一般的沧桑,像一把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刀剑,越过万千岁月,带起黄沙尘土,一把扎进了面前楚逝水的眼眸之中。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从楚逝水心上挖了一块肉,隐隐的钝痛逐渐蔓延全身。 楚逝水前几日在黎明回到归元峰之时,看到倒在殿外的时寒舟,惊得魂飞魄散,一身血液在严寒的冬日里倒流。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时寒舟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于是这会儿便看到了时寒舟那一眼。 楚逝水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抱紧了时寒舟,声音颤着,一个劲的喊:“寒舟……寒舟。” 黑夜之中,楚逝水那张美人脸教烛光照得若隐若现,倒和时寒舟最后看到的景象有些相似。 楚逝水浑身上下的肌肉好似都在打着颤,呼吸急促,死死的抱紧了时寒舟——他是个心思足够敏感的家伙,自时寒舟这一眼里看到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一个劲的抱紧她。生怕一个没抱紧,寒舟就要化作黑夜里的幽魂,自这人间飘然离去。 时寒舟其实也就是第一眼没藏住,被楚逝水这么一抱,顺势又缓了一阵。 她把脑袋搁在楚逝水的肩头,感受到他因为情绪变化而猛然变强烈的心跳声,她仿佛还能听见他颈动脉里头不断泵涌的血液。 时寒舟缓了一阵之后,将手伸到了楚逝水的背后,而后使了个巧劲,猛然将他一把压在了床榻之上! 楚逝水眼尾还有些发红,缎绸般的长发立时散了开来,铺散在榻间。他好似很是意外,抬眸望向伏在上方的时寒舟,眼睛里头还带着些水意。 楚逝水带着茫然,睫毛扑腾了几下,而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 时寒舟将手覆在他的颈子上,低头一把吻了下去。 这是个非常野蛮的吻,她咬破了楚逝水的嘴唇,抵开他的牙关,又咬破了他的舌尖,戾气揉在了一个血腥味的吻里。 可楚逝水一点挣扎都没有,只是轻呼了一声,便由着时寒舟来了。 他甘愿在她面前当个顺从的羔羊。 他睁着一丝眼缝,淌出潋滟的水色来,抬手轻轻抚过时寒舟的眉梢,随后又闭上眼,同她的鼻尖亲昵的凑到了一处。 他想:【寒舟,我也在呢。】 第118章 我心悦你 楚逝水的鲜血是甘甜鲜美的,不像那些沙场之上的腥风只会点燃时寒舟的怒火。 她的戾气在这个血腥味的吻里一点点散去。 这是一个漫长又窒息的吻,楚逝水仙鹤般漂亮的颈子扬起来,眼尾处不受控制的挂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抚过时寒舟眉梢的手现下在她衣襟上胡乱抓着,却没想着将她推开。 时寒舟敛眸看向师父,见他那鸦羽般的长睫扑腾出几滴泪珠,活像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她想起楚逝水平日里眉飞色舞的样子,朝她掀起粼粼的眼眸柔和地笑的样子,再看看他当下这一张酡红面,心里头骤然生发一股扭曲的满足感来。 白纸染上绯意,月亮坠落荒漠,是个人其实都喜欢。 魔尊殿下欣赏了一阵,大发慈悲的将楚逝水给松开了。 楚逝水好似深陷在什么迷雾森森的沼泽之中,一双湖蓝色的眼眸起了雾气,一直回不过神来。 点绛的朱唇微张着,舌尖也没收回去,只顾着微微的喘着气。 时寒舟垂着眼眸,朝他伸出手,抵住了他的下巴,将拇指摁在了他艳红的唇上,微微使了力气,将咬破的地方又压出一滴血珠来。 她拇指的指腹掠过唇瓣,将这血珠抹到两瓣湿润的唇上,唇色便显得愈加艳丽。 在浅浅的烛光之下,像是深秋的红枫,又像傍晚天边的红霞。 楚逝水迷离着没能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迎合着时寒舟,将白腻的颈脖又往上昂了些,舌尖无意识的掠过了她的指腹,卷走了一点甜腥味。 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时寒舟身后的龙尾一下子窜了出来,她一对眼眸在夜色里微眯一瞬,却没再动手。 她半撑着身子,侧身躺在楚逝水一边,空出来的一只手捋过他柔顺的乌发,白脂玉一样的指尖将他的发丝挑起,缓缓的移到鼻尖旁,嗅闻了一会儿。 而后放在唇瓣之前吻了一下。 她身后的龙尾也没收回来,就只是半撑着身子安静侧躺在一边。 时寒舟并没有因为这次回忆而受到太大影响,毕竟她重生至今也有十几二十年,这些记忆她也没忘,只不过这一回彻底又捋了一遍而已。 魔尊殿下踏过无数死亡的枯草,跨过发苦的河流,一路走到了今日。 上辈子她肩上担了万万条性命,左一个“尸山”,右一个“血海”,每一步都似压着十万大山,最后识海坍塌意识沉沦,只得自寻了死路。 刚重生那会儿其实也觉得索然无味,可光阴重溯,她又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她能阻止很多东西。 这三百多年的时光,将这么一个时寒舟塑造了出来。 她站在这里,便不会退缩,只会向前。魔尊殿下受过三百年鲜血和硝烟的洗礼,付出过极重的代价来成长,早成了一片无人可动摇的苍茫山海。 被摧折之后又重塑的身躯,比过去每一刻都要坚定。 时寒舟不怕现下的这个江有涯,也不怕什么天道、天命,毕竟这一回她便是奔着撕碎一切来的。 这位真正的魔尊殿下,面对上辈子的过往并没有过多的沉湎,她在岁月的磋磨之下变得稳重又锋锐,能将一切风尘硝烟尽数掩于眼底。 再度面对过往,立在当下的时寒舟,情绪反而更高涨了些。这一回,她绝对不会输。 时寒舟抬起眼帘,朝耳根都泛着红的楚逝水看过去,视线扫过他红润的唇瓣。 她是个霸道又贪婪的君王,不仅要赢这天,也要将面前这人收入怀中。 楚逝水眸子里的迷离没过多久便散去了,脸庞后知后觉的热气上涌,身子在时寒舟那毫不掩饰的视线中也变得僵硬起来。 他脸上止不住的发烫,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之上的鱼。 时寒舟幽幽的盯着他一阵后,方才出了声,语调带着一丝微哑:“我睡了多少天?” 楚逝水这才解除封印了一般,扭头朝她看了过去,轻声道:“三天了。” 魔尊殿下挑眉:“那正好。” 楚逝水这三天都忙着守在时寒舟榻边,一时间有些断片:“……什么?” 时寒舟松开手指间那缕缎绸似的墨发:“之前不是说过,给你三天时间来思考给我的答复么?” 楚逝水被她这么一说,脑子里头搭错的线方才复回原位,直将他电得颤了一下,脸上的绯色眼看又加深了几分。 他从榻上撑起身来,一时之间有些空白——三天之前那个黎明他其实想了很多,结果后面教寒舟这一出给惊得飞到九天之外去了。 “我……” 楚逝水刚想开口的时候,却被时寒舟伸过来的一根手指挡住了。 时寒舟也坐起了身,殿里的烛光将她衣袍上的龙纹照得微亮,大部分都被她的肩背遮挡,没能照到她的绿眸上,但楚逝水无端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少有的认真来。 时寒舟哪怕是坐在榻上,肩背也显得格外挺拔,她将手从楚逝水嘴边收了回来:“我先来吧。” 楚逝水愣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睛。 时寒舟向来是个果断的人,虽说她过去三百多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情感,但她并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魔尊殿下做事从不屑于弯弯绕绕。 “楚逝水。”她这么喊,教面前的楚逝水身子不由得一颤,时寒舟用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语调,携着郑重继续道: “我心悦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楚逝水的呼吸忽然就停了,周遭像是出现了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住了他的心脏和浑身上下亿万的细胞。 “我要你的视野里永远都有我的身影,我要你只能透过我的眼睛去看那四季轮转,昼夜更替。” “白天,亦或者黑夜,无论何时,我会如风暴侵占河谷那般将你据为己有。” 楚逝水的三魂七魄被这几句话尽数轰出了身躯之外,唯留下一具真空的躯壳,而后在亿万分之一的时间里,这具躯壳的中央诞生了一个奇点,轰然炸裂——楚逝水正在经历此生未曾有过的大爆炸。 将他的灵魂连同躯体齐齐炸碎,往空中一扬,雪花一般纷纷扬扬的往下落,却也落不回地上。 他像是兵解,成了虚空之中悬浮的碎片,却又教时寒舟一句话拖回了人间。 时寒舟:“你听到了么?” 周遭一切幻想呼啸离去,楚逝水四肢百骸都涌上剧烈的麻意,教他浑身都止不住的抖。 这一生,第一次有人说爱他。 在他空荡荡的心谷里头刮起了一阵风暴。 楚逝水的眼眶红透了,他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却又觉得自己这颗心软烂到了极点,快要同躯体一道成为一滩掬不起来的水。 不知是谁先动的身,两人再次吻到了一处,比之前都要疯狂。 楚逝水一手勾住了时寒舟的颈脖,闭上眼动情的昂起了颈脖,两人唇舌相接,呼吸交缠。 他们一路从床榻滚到地上,又将一旁的桌子撞到了一边,时寒舟单手箍住楚逝水的腰肢,最后将他一把抵在墙上深吻。 楚逝水被亲得七荤八素,却在睁开一丝眼缝去瞧面前的时寒舟时,看到了那人间的八万春砸进了自己眼中,落花流水纷至沓来,嫩绿枝桠抽条伸展,直教他晕头转向,头顶上的天花好似都在旋转!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应该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幸福的一刻了。 时寒舟睁着一双侵占性十足的竖瞳,正抵着楚逝水亲吻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泪水无声的淌了下来,吧嗒一声滴到了她的脸颊上,携着温热。 她抬手替他揩了一把眼泪,稍显粗糙的指腹掠过他白嫩的肌肤。 时寒舟松开了楚逝水的唇瓣,将沾了他眼泪的指腹点到了自己舌尖之上:“是甜的。” 楚逝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尾红透了,眸中水汽氤氲,脸上泛起大片的红晕,看到了这一幕,整个身躯不受控制的一颤,手脚登时便发了软,靠被时寒舟抵着才站直了身体。 时寒舟浑身的温度很高,滚烫的体温轻易透过楚逝水的衣裳传到他敏感的肌肤上。 她再度低下头,楚逝水还以为她要继续亲吻,闭上眼后便扬起了脑袋,她气息温热,使得他的睫毛不受控的扑腾了两下。 时寒舟没有亲下去,只是用额头轻轻抵住了楚逝水的,问他:“那你的答复呢?” 楚逝水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同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对上了。 第119章 你攻得过我么 时寒舟与楚逝水相抵的额头滚烫,她脸庞上虽然没有什么绯意,但温度滚烫到能让眼前人深切的感受到她的真挚情意。 那双绿眸的视野全然被楚逝水占据,他只能从寒舟的眼里看到自己一个人,这认知让他勾住她颈子的指尖也不由得发烫,指节透出几抹粉意。 他缓缓松了勾紧时寒舟脖颈的手,搭到了她的肩上,衣袍摩擦的声音同殿外的落雪声糅杂在了一处。 这寒天雪夜间,好似整个世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楚逝水垂下一点眼帘,手一点点抚过时寒舟的肩膀,随后仰起脸同时寒舟的鼻尖亲昵的蹭了蹭。 他脑袋往后,同时寒舟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轻轻的开了口:“我这皮囊之下的骨头是羽毛般没有重量的,灵魂是空洞又无趣的。所以在之前我发现自己对你动心起意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掩耳盗铃。” “我那么丑陋和卑鄙啊,怎么能配得上你呢?只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就可以像很久以前一般麻痹自己。最坏的打算就是这心念压不住了——那我就一直砍一直砍,长一次砍一次,死也不让它见到天光。” “我怕它见到天光之后,就连你都不会要我了。” 时寒舟凝视着他的眼眸,闻言心脏好似被揪了一下,刚想开口,便被楚逝水学着她刚刚那一招,将伸过来的指尖抵住了她的唇瓣。 他脑袋靠在墙上,带着几分凌乱的发丝垂落肩头,还有几缕落到了时寒舟的衣袍上,倒给他添了几分不可说的韵味。 楚逝水忽然对着时寒舟笑了,靡艳的唇角勾起,还泛着红的眼尾往上翘起,眼眸之中好似有春水流转,眉眼顿时生动艳丽起来,一张山巅覆雪的脸庞竟然透出几分风情来。 “可我发现这一招不管用了。情丝原来是砍不断的,只要我这副身躯还有心跳,还有呼吸,它就无休无止。本来还能藏一段时间的,可是你那天亲了我,于是什么丑陋啊卑鄙啊理智啊,全都到了九天之外。” 他的声音很低:“那天夜里我走在长街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你不爱我的话,我会死的。” 他们那么敏锐就察觉到了彼此之间灵魂上的伤疤,永远有着不用言说的默契,怎么能分开呢。 楚逝水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的时寒舟,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之间快要蹦到对方胸腔里的心脏。 他的脑袋搁在时寒舟的肩上,抱住她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自她耳边道:“寒舟,我好爱你。” “我那么卑鄙丑陋,可我还是好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过人,可我还是好爱你。” “寒舟,你是风暴也好,烈焰也好,侵占我吧,烧尽我吧,让我体无完肤,化作烈焰下的灰烬尘埃。” 在时寒舟看不到的盲区,楚逝水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他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时寒舟加重的呼吸。 楚逝水又往上添了一把火,柔声道: “寒舟,你行行好,爱爱我吧。” 他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忽然就闭眼仰脸吻了上去,于是便错过了魔尊殿下泛红的耳尖。 时寒舟觉得全身的热气都教楚逝水这番话引了出来,心神正动荡间,被楚逝水这一出弄得退后两步,腿碰到了一条桌脚。 她一对绿眸眯了眯,显得愈发幽深,干脆弯腰坐在了桌上。 楚逝水实在太青涩,甚至连眼眸都没敢睁开,亲得完全不得要领,紊乱而温热的呼吸打在时寒舟的脸上。 魔尊殿下像是捕猎之前稍稍按捺下来的猛兽,手自楚逝水蝴蝶般肩背游离而上,摁住了他的后颈往下压,勾着他的舌尖将他弄得发麻。 楚逝水两手撑着时寒舟的肩膀,到了后面两手便开始发颤,他这人连换气都不会,一张脸染上了九天之上的云霞,在烛火的辉映下艳势逼人。 时寒舟见他连站都快站不住了,轻搭在他腰上的手用了几分力气,在楚逝水低低的轻呼声中,将他一把搂进了怀中。 魔尊殿下稳当的坐在桌上,而楚逝水被她一把拉来,坐在了她的怀里。 楚逝水迷蒙的神色一下子被这一出打碎,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还没等他反应多久,伸来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唇珠再次被擒住。 魔尊殿下的吻技在这段时间里有了飞跃般的进步,直把楚逝水亲得到后面浑身都战栗起来,眸间泛着泪,堆雪般的指尖紧紧的攥住她的衣襟,青筋自手背游离。 一吻完毕。 楚逝水发颤的手一只勾在时寒舟颈子上,另一只拽着她的衣襟,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唇瓣微肿,像是涂了被捣碎的花汁。 微张着嘴喘息着,气息化作浅淡的雾气,掠过发红的眼尾。 楚逝水脑袋靠着时寒舟的手臂,两个人的心跳声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无限的重叠。 柔情和蜜意冲破心胸,情丝沿着指尖攀附了时寒舟全身,楚逝水觉得这一刻要是天长地久,那他就是开天辟地混沌初散以来最幸运的那一个人了,没有之一。 楚逝水眸间笼着一层雾气,彻底陷入了名为时寒舟的深渊之中。 而像他这种人,一旦沦陷进别人的爱意里,是会自行丢盔弃甲,引绳自缚,将自己洗干净送上去的。 尤其这人还是时寒舟。 哪怕自己的性命,也能当作取悦心上人的玩意儿一同献上。 楚逝水正迷离着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时寒舟已然按捺不住的眼神。 魔尊殿下看着怀里被自己亲得乱七八糟的人,邪火一阵又一阵的涌上心头。 终于,她按捺不住,再度垂下脑袋来。 楚逝水感觉到了有发丝落在自己颈边,看到寒舟再度靠近,以为她要继续刚刚的吻,纤长的睫毛抖了抖便顺从的闭上。 结果发现炙热的气息落到了自己的颈脖之上,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侵略感在自己周身炸开。 他睁开眼,对上了时寒舟那双瞳孔眯得只剩一条竖线的竖瞳,被她眼中的侵略性惊了一瞬,觉得自己好似成了她的猎物,无处可逃。 尖利的龙牙自她齿间露出,楚逝水几乎能预见到这些锋利的獠牙刺进自己颈子的疼痛,忍不住颤了一下,却没有什么抵触。 随着气息不断靠近,楚逝水顺从的闭上了眼。 给心上人喝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龙牙并没有落到楚逝水颈脖上。 “逝水。”这两个字自时寒舟口中说出来仿佛带着某种韵味,像是在她嘴里含了几圈,生了几分暧昧,直教一股麻意在楚逝水周身乱窜,浑身有些发软。 “你难道觉得自己攻得过我么?” 原来楚逝水刚刚主动的亲吻,让魔尊殿下以为他生了些想要翻身的念头。 很可惜,这念头在魔尊殿下面前是一点都不能有的,无论是谁。 时寒舟的龙牙随后抵到了楚逝水白嫩的肌肤之上,咬了一下,却控制着力道没咬出血,只是出现了一抹咬痕,像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咬痕在这白腻的颈子之上,好似红梅覆雪。 楚逝水还没从时寒舟那话里回过神来,骤然感受到一股力道——时寒舟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直接将他一把托了起来,随后站直了身! 楚逝水的视野往上,被这突然的一出吓得两手攀住时寒舟的肩头,他腰肢微弯,烂漫的长发飘飘而散,青丝如瀑,顺着时寒舟的肩头垂下来。 “夹//紧我的腰。”魔尊殿下这么说。 第120章 你别想逃离我 楚逝水闻言,身体快过脑子,脸庞骤然爆红,乖乖按着时寒舟说的做了。 殿内的烛火只燃了几盏,光线有些黯淡,在这隆冬之中营造出一种旖旎缠绵的氛围,像是幽暗之中丛生的星火。 烛光能照亮的地方不多,落到时寒舟和楚逝水身上的光线明明暗暗,楚逝水像是任人摆弄的布偶那般,白皙两臂勾住了时寒舟的颈项,心下噗通乱跳,脑袋宕了机。 他又注意到了寒舟身上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檀香味儿。 这股檀香味好似雾气一般教人捉摸不清,时浅时浓,非要说点什么来形容的话——携着一种悠久岁月的沧桑,稳重压过了苦涩,像是一间走过沧海桑田的木制庙宇。 ——这是之前楚逝水闻到这股檀香味的想法。 可现下这味道又变了,变得浓烈馥郁,像是枯草地中燃起的一把火,带着侵略性占据楚逝水所有的感官。 不过他只来得及闻了一小会儿,便被时寒舟一把扔到了榻上,倏的砸进软绵洁白的被褥之中。 满面酡红的美人师父愣了一瞬,抬起掺着水意的眼眸来看时寒舟,他青丝铺散到床榻之上,像是一捧上好的缎绸。还有几缕垂在颊边,勾映着如山水画一般的眉眼,发似墨痕,眸若明月,漾出一川清溪水。 魔尊殿下抬腿用膝盖抵上了床榻,见到这一幕,舌尖忍不住舔了一下尖利的龙牙。 蓄势以待的猎人骤然发难。 “寒舟!” 楚逝水两手忽然被一道灵力凝就的绳索捆紧,而这绳索的一端在那紫金檀的围子上绕了几圈,他整个人被绑在床头,忍不住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两手被紧紧缚住,指尖不一会儿便显露出红意来,他看见寒舟像是什么豹子一样伏在了自己上方,猛然朝自己靠近。 魔尊殿下的指尖划过楚逝水的喉结,伸手覆住了他的颈脖,她俯下身,空出来的一只手将自己的发簪抽了出来,一头乌发流水般垂落,像是楚逝水某日看到的飞瀑。 时寒舟睁着一对明晃晃的,锐利的竖瞳,一身气势逼人极了,她覆住楚逝水颈子的手用了几分力,骤然凑到了他的耳边。 她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短促的,带着点促狭意味的笑音登时便在楚逝水脑子里嗡嗡的炸开! 那只无形的手再度出现,一把攥住了楚逝水的心脏,他那颗心脏受到了压迫,拼了命的跳动,把血液疯狂的往头颅和四肢泵去,于四肢百骸间酿就了一股席卷全身的麻意。 楚逝水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眼看着自己陷入泽沼。 时寒舟的声音低沉,带上了点沙哑:“师父,我爱爱你——” 她忽地张嘴咬住了楚逝水莹润泛红的耳垂,滚烫气息尽数喷到他满是绯意的耳朵上,魔尊殿下像是一条蛮不讲理占有欲十足的恶龙,缓缓开了口:“可是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尝试着逃离我身边。” 一辈子都要做我的槛花笼鹤。 楚逝水耳垂处敏感得惊人,被她咬这么一下,简直全身都软了,十指都忍不住蜷缩了起来。 他怎么会逃离寒舟身边呢? 他恨不得他们能天长地久。 楚逝水微微侧过脸,唇瓣划过时寒舟瓷白色的脸庞,蜻蜓点水般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他虔诚又珍重:“好。” 话音刚落,他身上骤然一凉,原本就宽松的衣袍教魔尊殿下褪了一半,寒气卷过他凝脂般的肌肤。 这副身子骨肉匀停,纤秾合度,肩若削成,掩在凌乱衣袍下的腰肢如同束素。 魔尊殿下毫不客气,像是恶龙要给自己的收藏打下标记一样,自楚逝水那延颈秀项往下,留下一个个青紫的咬痕。 楚逝水意识缓缓陷入粘稠的泥潭之中,被紧缚住的两手忍不住揪住了底下的锦被,白玉一般的身躯绷成一个漂亮的弧度,等到最后浑身都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魔尊殿下在他小腹以上的身躯上留了数不清的咬痕,远看好似落花覆积雪,比那话本里的美人图要漂亮艳丽上百倍。 可是近看就颇有些凄惨,青青紫紫的一大片。 楚逝水一开始意识还清晰着,到后面都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一双眼眸陷入了浓雾里头,直到后面艰难清醒过来才猛然发觉——自己两腿正死命的圈在寒舟劲瘦有力的腰上。 他甚至能感受到衣袍底下这具健壮的身躯。 他慌乱的松了开来。 时寒舟伏在他身上,垂眸好心情的欣赏了一阵自己的杰作和师父泪蒙蒙的眸子之后,两手掐住了楚逝水的腰肢,一个使劲,将他整个人都翻了个面! 楚逝水一下被砸昏了脑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烧红,舌头被打了个九曲十八弯的结,哆嗦道:“寒舟……我还没……还没准备好。” 他匆忙的用手肘抵住床榻,正想要坐直身的时候,腰间忽然被什么冰冷的东西一缠,一股力沿着腰肢将他上半身往后拉了起来。 楚逝水双膝跪在榻上,衣袍顺着重力自圆润的肩头褪下,露出那蝴蝶般振翅欲飞的肩背,一道优美的脊骨自蝴蝶骨的中央一路往下,隐没在凌乱的衣袍间。身后的时寒舟伸手将他的两手连同腰肢一同箍紧。 楚逝水迷迷糊糊的敛眸往自己腰上看去,见到了一条漆黑的龙尾。 龙尾上的鳞片看起来冰冷又锋利,不似黑暗中游蛇的诡谲,倒是裹挟着一股暴戾霸道的力量感,正紧紧的缠在楚逝水的腰间。 他听见身后的寒舟出了声:“准备好什么?” 魔尊殿下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止不住发烫的人,少有的起了逗弄的心思:“原来你是想吗?” “放心。”时寒舟认真的安慰他,唇瓣掠过他白皙顺滑的肩背,“我现在没打算弄你。” 楚逝水闻言身子顿时一僵,脑子爆了炸,被自己刚刚想的东西弄得无地自容,而后又后知后觉的冒出一个想法: 我家亲亲徒弟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到底是外头哪个混账带坏了我家寒舟?! 可惜他这想法很快被抛之脑后,他再度沉沦在了时寒舟的吻下,眸间只剩了点细碎朦胧的光。 这回魔尊殿下温柔了很多,敛下眼帘,亲吻自肩背一直蔓延到腰间,携着珍惜的意味,只留下一道道微红的痕迹,反而教楚逝水整个人抖如筛糠。 黑夜沉沉,窗外飞雪。 落雪的声音扑簌簌的,落到了难以入眠的楚逝水耳中。 两人胡闹到了半夜,那么自然的就躺在了同一张榻上。时寒舟躺在外侧,而楚逝水睡在了里头。 楚逝水听着外边的落雪声和风声,怎么也睡不着,一点睡意都没有,整个人在这个冬夜里像是浮在云端,坠入一场甜蜜得要命得美梦。 他忍不住去想很多东西,脑海里头掠过很多想法,最后抓住的却没多少。 不论未来,至少当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死。 在一个寒天大雪的冬夜,同自己的心上人一道,钻进同一个温暖的被窝里,沐浴在馨黄的烛火下——还有什么要比这一刻更幸福? 楚逝水抬手捂在自己的胸前,感受着胸腔里头即将蹦碎胸骨的心脏,觉得床榻等会儿说不定也要随着心跳震塌。 他缩了缩脖子,将自己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之下,忍不住侧过脸悄悄的去看旁边的人。 可惜魔尊殿下侧着身子睡觉,脑袋朝着床榻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楚逝水心里头无端冒出个委屈的想法:寒舟的脸为什么不对着我? 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叫了一声:“寒舟……寒舟,你睡着了么?” 没有回答。 寒舟可能是真的睡着了。 楚逝水睁着一对湖蓝色的眼眸,盯着魔尊殿下的后脑勺看。 刚刚那些缠绵好似教楚逝水产生了些底气,有了点倚仗,于是盯了一阵寒舟的后脑勺后,楚逝水恶向胆边生。 他悄悄的从被窝里探出手,轻轻勾起一缕魔尊殿下的墨发,也不知道脑袋里想了什么,给她编起辫子来。 编了一条又一条,好一阵之后,楚逝水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只见魔尊殿下一头墨发全教他编成了辫子,满脑袋的花辫! 哎嘿,来自非洲的寒舟!楚逝水乐滋滋的想。 时寒舟好似真的教他闹得受不了,一阵锦被的窸窣声响起,魔尊殿下顶着满脑袋的花辫,翻过了身,将自家大半夜闹腾的师父一把搂进了怀里。 “睡觉。”她沙哑道。 楚逝水心满意又足,感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气息,仰脸亲了一下时寒舟的下巴。 “好哦。” 第121章 水到渠成 直到楚逝水呼吸逐渐平稳,时寒舟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们身体紧紧相贴,呼吸交缠,沾满了彼此的温度。 时寒舟垂下眼眸,视线落在楚逝水静谧的睡颜上,他平日里在她面前爱插科打诨,睡着之后却安静乖巧得不行。 魔尊殿下一手箍紧他的腰,一手让他脑袋枕着,凝望着他长又翘的睫毛,忽而生发出一种生平未有过的平和圆满来。 今夜的一切,两人其实都带着些心照不宣。 所有感情都来的水到渠成,没有什么意外。经年累月相伴,彼此救赎的两人就这么相约走到了一起。 好似一切都自然而然,不彼此相爱便下不了台。 时寒舟原先背对着楚逝水还在想那个红和尚的事,寻思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也没感受到这秃头瞎子和尚有什么恶意。 后面就被楚逝水絮絮叨叨的心里话完全夺走了注意力。 连同时寒舟的思绪也开始走偏,魔尊殿下上辈子从来没有任何闲暇来想这些飘渺的事情,可这辈子倒是有所不同了——她在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对楚逝水产生了占有欲,产生了所谓“喜欢”的情感的。 魔尊殿下记性好,在记忆里翻来覆去想要寻些蛛丝马迹,倒是没能寻到一切的起点,只是有大堆的画面走马车一般在她脑海中流转。 楚逝水柔和的笑意,充斥着粼粼波光的眼眸,心里头那些教人哭笑不得的想法,喝醉了酒的撒泼卖痴…… 这些画面底色是大片大片璀璨的光斑,在时寒舟脑子里呼啸而过,最后与怀里的人重叠到了一起。 魔尊殿下眯起一对幽森的竖瞳,伸手又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那种恨不得撕碎他的爱欲连同火气再度涌上了心头。 她是那种用“欺负”来表达自己爱意的坏家伙。 魔尊殿下上辈子从来没能拥有过一个能让她人格健全发展的环境,所以在时光推移中,性格愈发偏激,加上骨子里的霸道和说一不二,哪怕这辈子楚逝水给了她再多的亲情和关怀,她这坏脾气也是改不了一点的。 不过没事。楚逝水在时寒舟面前就是个面人,任由搓扁揉圆,会包容她的一切。 ——只要爱着他就好。 魔尊殿下坏心思的使了几分力气搂紧了怀里的人,想着他会不会因为不舒服而醒过来。 而楚逝水只是半睡半醒的唔了几声,没见有多难受,反而靠过去迷迷糊糊的用鼻尖去蹭了一下她的颈脖,带着几分亲昵信任的味道。 时寒舟顿了一下,手上的力气松了几分,脑袋低了低,吻了一下楚逝水的额头。 ……晚安,心上人。 —————— 几日后。 当时被魔尊殿下短暂念叨了一下的红和尚,这会儿正走在白玉京不远处的一片沙滩上。 沙滩上的积雪和裸露出来的沙子平分秋色,涨潮的海浪会将堆雪一点点卷走,融进稍显温暖的海水中。 这天寒地冻的,仔细看能发现在海浪里头撒欢的一条小鲛人。 顾乐在白花花的浪潮里玩得不亦乐乎,冬日里寒冷的气息影响不到她,只管甩开稚嫩的尾巴游,时不时从海里头抓出来几条斑斓的海鱼,扔到海岸之上,叫上边那两个人帮她装好,好教她去煮个鱼汤。 一条肥美的黄花鱼在沙子上翻滚着挣扎,随后被一只骨相极佳的手轻易制住,不知道这人哪来的麻绳,将这鱼穿了起来,拎在手里。 旁边的红和尚见状双手合十,喃了句:“阿弥陀佛。” 只见走在他旁边,手里头拎着几条鱼的女子眉如墨画,携着一股温润气质,身姿挺拔好似青松,列松如翠。 但这对眼眸是罕见的赤色,像是一对澄澈的火琉璃珠子。 这人同师少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金身长得一模一样。 正是姬成凰。 她同红和尚在这片沙滩上缓缓散着步。 “大师,为什么前几日你要对殿下那么做?”姬成凰止住脚步,视线从海里头撒欢的孩子移到了旁边的和尚身上,不由得开口问道。 她这问题压在心里头已经好几天了。 红和尚倒也不瞒她:“贫僧想要看看阿鼻地狱的真相。” 姬成凰眸光加深:“什么真相?” 红和尚:“阿鼻地狱是如何来的,又怎么破开。” 姬成凰继续追问:“那大师现下清楚了么?” 红和尚悠然远望,视线落到了远处,缓缓道:“现下大致有些头绪了。” “不过当下的燃眉之急是东海那边,蓬莱阁不太对劲。”他继续道。 姬成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目光一时间变得悠远,她重生方才过了几日,记忆一时间有些赶不上趟,沉吟一阵才道: “乌重山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把蓬莱阁交到他手里我还是放心的,听闻他百年前将少尘赶出了蓬莱阁——很有可能那时的东海就已经出现问题了。” 红和尚也同意她的看法,不过随后他话音一转:“施主不先同师施主见上一面吗?” 姬成凰愣了一瞬,随后脸上温润的面具破了个口子,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来,眸光柔和:“少尘啊——他是款狐狸牌子的黏皮糖,我怕到时候他不放我走了。” “再过一阵子吧。” 红和尚倒是有些惊讶于姬成凰的坦诚,毕竟在几千年前,被人妖两族奉做“蓬莱老祖”的姬宗主和一只默默无闻狐狸精的爱情可是被不少人抨击的。 只不过后头蓬莱老祖殒命,那狐狸精也不见了踪影。 数千年前,人族和妖族一度敌对,两族之间常有激烈的冲突和摩擦。 断代以前,大妖们是这片大地上的霸主,就连现下人人尊崇的龙神也是妖族。可断代之后,妖族那些古老的血脉几乎断了个干净,剩下的大多是些小妖,数量也不多。 但它们的身躯皮肉要比人族坚硬不少,血脉低微也有一定的妖力,面对凡人和低阶的修士没有太大问题。 人族有传言说妖族的血肉可以延年益寿,一些修士甚至会将妖族收做妖仆,贪婪和恐惧化作人族手中的利刃,直指妖族。妖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伤人便成了常事,两族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而后姬成凰这人神兵天降似的,周旋在两族之间,缓和了人妖两族的关系,在东海创立了蓬莱阁,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能在此修习。 当然,后世人可能不会想到,这样一位开先河的蓬莱老祖,创立蓬莱阁的时候,也带上了一点小小的私心,想给自己那狗皮膏药似的小狐狸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两个大人的思绪一下子被跑过来的顾乐给打断了,这孩子抖干净了一身水,抬脚朝他们奔过来,发挥十足的粘人本领,抱着姬成凰使劲蹭: “谢谢姐姐帮我捡鱼!咱们找个地方弄鱼汤去吧,冬天喝一碗暖和的鱼汤多好啊!” 姬成凰抬起空着的一只手,揉了揉顾乐的脑袋:“乐乐,我们替寒舟姐姐带你来海边玩了,之后你可就要回中土去了。” 顾乐闻言,扬起的笑意立马瘪了,嘴角耷拉了下来,她十指绞在一起,十足的不乐意,找借口道:“那寒舟姐姐为什么不来嘛。” 姬成凰笑了笑:“寒舟她嘛,在忙些……很重要的事呢。” 顾乐扯着嗓子,难过的哦了一声。 姬成凰:“能麻烦乐乐帮我送个纸条给你师哥哥吗?” 顾乐知道这会儿没法强求着能跟在他们身边了,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第122章 会死的吧? 时寒舟和楚逝水师徒俩确定了关系之后,虽然两人都是第一次谈恋爱,但同很多情侣一样,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块。 楚逝水要是下厨,魔尊殿下就会弄个小板凳坐在庖屋门口陪着他,或者直接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肢,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垂着眼眸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被时寒舟抱住的时候,楚逝水哪还有什么切菜做饭的心机? 往往做到一半,楚逝水便被魔尊殿下抵在长桌上亲吻,破开齿关,被亲得一塌糊涂,整个人的腰肢受不住了一般往后折,耳根红得要命。 每次这么胡闹之后,庖屋都是乱七八糟的一片,没切好的菜洒落一地。 “罪魁祸首”魔尊殿下便会和“从犯”楚逝水一起将这些东西拾缀好。 时寒舟并不介意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出于某种考虑,加上楚逝水这人想得多,生怕他们之间的关系暴露了之后,会有人用这些来攻讦时寒舟,只要离开了归元峰,同她之间的互动总是偷偷摸摸的。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清楚彼此眼底的暗潮汹涌。 魔尊殿下从里头品出了点偷情的禁忌滋味,觉得还蛮有意思,于是也配合着他。 但她还是找了个时机来吓了吓自家师父。 某日师徒俩牵手走在白玉京一段没什么人经过的路上,感应到不远处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于是各自松了手。 但等到那人正要走到他们面前的拐角,同他们迎面遇上的时候,时寒舟忽然伸出手,强硬的顺着楚逝水的指缝同他十指紧扣。 楚逝水一脸惊诧的回头:“寒舟你干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结果魔尊殿下非但不住手,还单手掰过他的下巴,吻在了他的嘴角! 楚逝水脸上的潮红猝不及防的炸开,像是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红梅。 魔尊殿下声音微哑,饶有趣味道:“怕什么?” 迎面走过来的人身上扛着一把环首刀,刚好撞见了这一幕,她一对鹿眼微瞪,一瞬不瞬的看了过去,认出了熟悉的身影。 姬清欢:“师姐?!” 时寒舟也没继续为难楚逝水,见他脸色炸红的模样觉得有趣极了,一吻完毕的时候意味深远的朝对面的姬清欢扫了一眼。 而楚逝水面上作烧,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垂着脑袋往寒舟身后躲了一下。 见了这一幕的姬清欢瞳孔炸裂:我嘞个龙神大人啊,师姐已经把她师父拿下了?! 姬清欢:师姐这个眼神是在炫耀吧?这一定是在炫耀吧?! 姬清欢:我靠我靠我靠!这也太甜了吧! 姬清欢一脸呆滞的模样,定在那里看了他俩好一阵,直到魔尊殿下隔空给了她一个脑瓜崩,这才将她被几匹马拉走的神智唤了回来。 “我什么也没看到,真的,刚刚树叶挡住我的视线了。”姬清欢求生欲十足。 她做出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扯着嗓子:“您二位继续往前走吧,不要理会我哈——师姐请,仙尊您也请。” 楚逝水被时寒舟牵着手就这么往前走,脸上的热度降不下去,看见旁边姬清欢带着点贱兮兮的笑容,寻思着这个原书女主的画风倒也蛮清奇的,简直跟那破小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姬清欢目送着两人远去,心想着如果前面这个拐角直通洞房——那就十分的美妙啦! 楚逝水自白玉京的藏书阁里头借了几本书,其实归元峰上也有自己的藏书室,但里头更多的是功法典籍,一些杂书游记和野史比较少。 他这回借了?妖族习性大典?和?上古大妖习性考究?等几本非官方的野书,里面记载的东西真实性有限,但也能从中获得些了解。 楚逝水这些日子以来,过得飘忽忽的,好似时刻都浮在云端,又像是只泡进了蜜罐里头的耗子,幸福得无以复加。 生活好似从未有过如此鲜活的时刻,胸腔里头总是怀揣着一颗被爱意泡得软烂的心,满心期待自己的心上人,同她相拥,同她接吻。 他像那些初尝爱欲的青涩少年人,已经开始思考要如何将自己献上去。 两个人相互表白的时候,楚逝水听懂了寒舟那一句“你攻得过我么”的意思。 楚逝水好歹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对这里的社会环境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万年前姑射山的崛起,带来了女性话语权的上升,而在随后万年的演变之中,这片大陆上男女的体型和力量趋于相近,造就了这数千年来两性平等的环境。 神奇的是,两种婚嫁制度在这片大陆上应运而生,在这里,女子能娶男子,男子也能娶女子,前者彼此之间称呼为“妻君夫郎”,而后者则为“夫君娘子”。 “夫君娘子”这一婚嫁制度同现代最普遍的男女关系比较贴近,而“妻君夫郎”这一制度,根据楚逝水的观察,和现代世界中一种被称为“四爱”的小众取向接近。 男子在这会儿会成为承受方,女子则可以借助外物成为进攻方。 楚逝水在现代世界的时候,算是个冲浪小达人,对这些多少也有点了解,并非一窍不通。 他甚至某天还手贱点开过一个视频,观后感是……叹为观止。 他其实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下边那个承受的一方,但是将寒舟带入上面一方,他成为下面的那个,实在是太天经地义了。 “攻气”是种很飘渺的东西,可它全然具象化在了魔尊殿下的身上。 她沉稳又不失锋锐,身携一股沧桑意,举手投足间带着雷霆般的魄力,动辄可使风云变幻,日月倾倒。她身躯挺拔健壮,一双绿眸深沉凛然,好似生来就要俯视人间。 而且从平时的亲吻中也可以看出来,寒舟更喜欢占据完全的主导地位,手总爱覆在他的颈项前,虚虚的掐住。这是一个攻击性十足的姿势。 楚逝水一直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对自己当下面的那一个接受良好。 多好,省力气,只要乖乖躺着就好。:) 他边胡思乱想边翻着面前的书,某个冲击性极强的画面突然撞入了他眼里,教他翻书的手一下子定住了。 “嘶——”楚逝水看着眼前的画面顿时抽了一口冷气,感叹道:“哪怕起了个规规矩矩的名字,野书还真就是‘野’啊。” 画里头是两个拥有尾巴的妖族,正在交/配。 雌雄位置颠倒,而雌性使用的是尾巴。 楚逝水盯着这画面看了几秒之后,忽地想到了什么,热气一股脑往脑门上冒去,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猛地移开视线,忍不住低下脑袋,缓缓抬手捂住了嘴。 他想起了寒舟的龙尾。 那些如同黑曜石一般坚硬冰冷的鳞片,带着一股杀伐气,能轻易的劈开最坚固的宝石,一条龙尾劈山断海根本不在话下。 楚逝水这会儿并不知道龙尾其实有好几种形态,他脑子发烫,晕乎乎的想: 如果是寒舟的龙尾的话,他会被超市死的吧? 会的吧? 第123章 患得患失 热意蒸腾,水汽朦胧,白茫茫的雾往上蜿蜒缭绕。 池边镶了一圈散发出鹅黄光芒的晶石,显得整片温泉色调尤为温暖,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雪隆冬里。 归元峰上冷泉只有一口,温泉倒是有好几口。 鹅黄的辉光将雾气染上暖意,像是冬夜里头燃起的一丛取暖的火。 时寒舟盘腿坐在温泉边上,借着光芒来翻看手上的一本典籍,旁边放了几碟果盘。 魔尊殿下坐得直挺,看似注意力都在手里的典籍上,实则视线早就悄悄落在了被掩在浓重热雾里头那影影绰绰的身影上。 楚逝水泡温泉的时候就只着一身轻衣,衣衫被水沾湿,玉树春冰的身姿便穿透雾气,毫无保留的落到了时寒舟的眸底。 魔尊殿下脸上看似没什么变化,暗地里已经往这一片套上了好几层禁制,别说地上的什么飞虫,就连泥土里的泥虫都被她的禁制彻底隔绝在外。 这景致只能入她的眼底。 龙族的占有欲通常都非常极端。 对其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计较的楚逝水,这会儿正靠着池壁舒舒服服的泡着温泉,忍不住朝上边的寒舟又问了一句: “寒舟,真的不下来泡一泡吗?” 时寒舟不着痕迹的将视线移回书上:“不了。” 她怕她要是下了水,那这温泉就得变成沸泉。 楚逝水闻言,撩起眼帘,朝池上那个朦胧的身影看了过去。 很少收受过爱的人,在面对爱意的时候总会比旁人更加患得患失,楚逝水其实也是这般。 他不是什么伟光正的角色,内心的角落里有着阴暗滋生。 这天高地迥的,他唯一的归处就这么一个时寒舟,千辛万苦才寻到。怎么能让他再背井离乡,重新做那无根的浮萍,浪迹的游子呢? 楚逝水不是个没有手段的人,只是胸腔里头还保持着那么一点岌岌可危的傲气,让他不屑于使用这些手段。可是面对寒舟的时候,这股傲气早变成了绕指柔,恨不得将心肝都掏给她。 楚逝水这些日子来,一点又一点隐晦的试探,却发现——寒舟对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底线的。 他便有了顺竿往上爬的底气,那些隐于灵魂深处的不安和自卑通通化作他往上爬的动力。 楚逝水同样有着很强的占有欲,他想寒舟那双阶上绿钱的眸子里时刻都有自己的身影。 想了想,他朝时寒舟的方向游了过去。 纤长漂亮好似白瓷一般的手轻盈的拨开水流,楚逝水一头乌发散在水里,像是滴入水中的一抹墨汁,随水流缓缓漾开,带着些许飘逸的意味。 鹅黄光芒的映照之下,他一张清秋月般的脸庞携上了无限柔和,眉目好似远山云霞,朱唇添了几分岚间风光,那一对眸仿佛被斟进了一泓秋水,带了些含情脉脉意,斜飞到了魔尊殿下的眼中。 时寒舟抬起头来,掀起眼帘,两人的视线随后便撞在了一处,翻滚着彼此之间才懂的暗流。 楚逝水一路游到了时寒舟面前的池边,两手从温泉水里伸出来,柔柔攀住了石壁,凝脂般的肌肤白得晃眼。 他目含秋波,唇瓣沾了几丝墨发,朝上面的时寒舟歪了一下脑袋。 “徒弟,在看什么书呢?”楚逝水的声音带着闲暇时常有的慵懒,但随后他语调微扬,又继续道: “有为师好看么?” 这话一出,时寒舟顿时觉得心里好似被钩子轻轻的勾了一下。 她眸色深了些许,放下手中的书。 而楚逝水说完这么一句话后,移开了眼神,刻意没去看寒舟的动作,抬手去够果盘里头的葡萄,挑了圆润饱满的一颗,咬在了嘴里。 他没吃下去,就这么咬着,仰脸再度朝时寒舟斜看了过去。 他高挺的鼻梁上滚落了一滴水珠,砸到了微张的红唇之上,顺着唇瓣最终滑到了绿葡萄上,好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魔尊殿下这会儿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温泉里头的楚逝水,也没犹豫,随后便将外袍脱了下来,丢在岸上,扑通一声进了温泉里,溅起几缕水花。 雾气打湿了魔尊殿下的眉眼,水流勾勒出她完美流畅的腰身,像座落入了水里的神仙像。 她一靠近,楚逝水便感受到了水里头温度的骤升。 时寒舟伸出手,将楚逝水脸上沾着的发丝别在了他的耳边,凑在他的耳边,声音微沉,语调不徐不疾: “我们家逝水最好看。”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到了楚逝水的内心,他耳根子一下红透了。 下一秒,温热的触感从他唇上传来,魔尊殿下将他那颗葡萄咬走了一半。 时寒舟没给他多少反应的时间,两只滚烫的手搭在了他的腰侧,随后一使力,楚逝水的视野便猛然往上一截! 他的肩背靠在粗糙的石壁上,两手撑着时寒舟的肩膀,两腿则反应迅速的圈紧了她的腰身。 他脑袋微垂,湿漉漉的发丝往下边滴着水,湿透了的衣裳遮不住什么,温泉中的雾气缭绕在他周身,反而带上了一种若隐若现的美。 时寒舟微仰着头,睫毛上也沾了些细碎的水珠,却丝毫不影响她那对剔透的眼眸,里面清晰的映照着楚逝水的眉眼。 魔尊殿下一手箍着楚逝水的腰,一手抬起覆压着他的后脖颈,同他交换了一个青提味的吻。 楚逝水两手撑着时寒舟肩膀的姿势缓缓变化,变成了两手都攀住她的颈子,他腰身微弓,可以看见漂亮流利的肩背。 他湿漉漉的发丝垂落到两人的脸上,给这么一个吻添了几分旖旎气息。 这个吻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时寒舟看着眼前人泛着粉意的脸庞,替他抹去了唇瓣上的淋漓水色。 拥有一半妖族血脉的魔尊殿下,对于楚逝水那白皙修长的脖颈带着一种格外的痴迷,她的视线在他的颈子上短暂停留,半垂着眼眸便吻了上去,从他敏感的耳下一路吻到了优美的锁骨。 楚逝水配合着扬起颈子,意识一点点沉沦进这一个接一个的吻里,沉溺在寒舟的甜蜜给予之下,正动情的时候,忽然教什么东西分散了注意力。 温泉水的温度本就不低,加上时寒舟的身躯本就滚烫,结果他的腿上冷不丁的缠上了冰冷又粗壮的东西。 第124章 鬼斧神工的脑回路 坚硬的鳞片划过他秾纤得度的小腿,冰冷的触感教他整个人止不住的僵了一下。 楚逝水脑子里几乎是立马就想起了那时候翻看到的画面,脸上爆红。 他想:【寒舟的龙尾……好威武啊。】 原本还在细细吻着楚逝水的魔尊殿下,忽然听到了这么一道心声,短暂的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咬上了面前修长的脖颈。 她眸色又深了几分。 夸赞她的尾巴,楚逝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他清不清楚,都还是没法阻止找到了机会的时寒舟使坏的。 她一边咬着楚逝水的颈脖,一边控制着龙尾不断往上缠去。 楚逝水自然感受到了龙尾在不断往上,一直缠到了他的大腿,他止不住的紧张起来,身体开始有些发颤。 楚逝水这个人有时候脑回路十分神奇,尤其是在紧张的时候,简直就像是打开了什么胡言乱语的开关。 他哆哆嗦嗦的垂下眼帘,看向正咬着自己颈子的寒舟,脱口而出了一句:“寒舟……你是在啃什么麻辣鸭脖吗?” 时寒舟沉默了:“…………” 她的动作诡异的停了一瞬。 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楚逝水也沉默了:“…………” 他抬起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捂住了眼睛。 让他死吧,没脸见人了。 时寒舟松开了嘴,忽地从鼻腔里泄出一点低低的气音来——魔尊殿下愉快的笑了。 寒舟很少会笑,按理说楚逝水这会儿听到她的笑声应该也跟着高兴才对,可现下他只觉得一阵羞恼,恨不得找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楚逝水这会儿还有底气,搭在时寒舟肩上的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嘟囔道:“笑什么呢——虽然是很傻,但是你不能笑!” “再笑以后就不让你亲了……” “不让我亲?”时寒舟闻言挑起了眉,她的眼瞳在一瞬间变换成了竖瞳,添了几分威慑力,“那我就把你锁起来。” “用那些镶嵌着宝石的金链子,拴住你的四肢,让你从身到心都处于我的掌控之下。”她指尖掠过楚逝水满是吻痕的颈脖,继续道:“这里还可以再添一个漂亮的项圈。” 还在使坏的恶龙期待着猎物害怕的神色,可惜算盘好像打错了。 听了她这扬言要欺师灭祖的一番言论,楚逝水脸上没有害怕的神情,脑袋又朝她凑了过来:“你怎么这么霸道哇?你小的时候为师应该没教过你这个吧?” 他露出一副认真的神情:“几条金链子怎么够呢——我还要一个大大的金笼子,像宫殿那么大的,上头还要有精致繁美的花纹。” “我邀月仙尊的身价很高的。” 饶是时寒舟也被他这么一番话给说愣了片刻,其实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这个念头的确在她脑海里头回荡过一段时间,说出来的时候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忐忑。 却没想到楚逝水的反应那么平常。 她抬起眼,忽然道:“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不会这么做。” 她舍不得。 楚逝水闻言笑得眉梢弯弯的,嘿嘿的又凑了上来:“我不会离开的。” “我就知道寒舟人最好了。” 他这话刚一说完,转瞬之间再度被抵在了石壁之上亲吻。 “舟,轻些……” 可惜楚逝水这奇怪的脑回路没法根治,几天之后再次“大发神通”。 静谧寂然的黑夜里,楚逝水衣襟散乱地被摁倒在榻上,两手被绑在床头,眸子里笼着一层云雾,瞳孔微微涣散,一张朱唇下意识的张着喘气。 而时寒舟一手承托着他的肩背,尖利的龙牙划过他胸前白得发光的肌肤,留下深色痕迹。 她看着楚逝水簌簌发起抖来,眼看着情到浓时,这家伙忽然又颤着嗓子来了句:“寒舟……这么大人了……” ………… 魔尊殿下:“…………” 魔尊殿下:啧,闭嘴。 魔尊殿下寻思着自家师父这脑回路实在是鬼斧神工——好好的一个仙尊,结果长了这么一张嘴! 没过多久,面前这人就只顾呜咽,只能从唇齿间泄出点细碎的声响。 第125章 第二次发情期 冬季的足印渐淡,时光缓缓向前,走到了年节时。 龙神祭那会儿魔界的突然来袭可谓是不了了之,这场战事在修真界掀起来的热度在几月之内不断下降,倒还不如拿了姑射山禁地神剑的时寒舟的热度高。 时寒舟很少在大众面前露面,而这一回同江有涯相斗的画面放在了玉简的论坛上,尤其是那一道神武的龙身虚像,热度居高不下。 大家都在想修真界是不是又多了一个化神期,结果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白玉京有什么消息,而时寒舟本人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姑射山之后就再没有她的消息。 传闻中“人间蒸发”了的时寒舟这会儿正同自家师父坐在一家酒楼的檐顶上。 底下的长街人潮川流不息,车马络绎不绝,人声熙熙攘攘的和在一处,悠悠传到高处来。 在一片喧嚣声和隐隐的笙箫之音中,时寒舟枕着楚逝水的腿,半垂着眼帘看向昏暗苍穹之上的孔明灯。天边最后一抹彩霞散去,茫茫夜幕之下,明灯悠悠向上,发出斑驳的红色光华。 楚逝水调整好了腿的角度,想让寒舟枕得舒服些,他长发半披,脸上的神情柔和到了极点,携着一副水软山温的眉眼,抬手剥着桔子。 附近一阵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响起,飘起一片浓烟,被风一吹,些许火药硫磺的气味便往他们这边轻轻扑来,桔皮的清香同这么一股味道混在了一处,不知打哪来的饭香也跟着掺和了一脚,落到了鼻尖的味道五花八门。 但并不难闻,带着一股馥郁的年味。 这已经是时寒舟同楚逝水一同度过的第十七个年节。 但今年有所不同,算是他们确定了关系后的第一个年节。 两人把桔子都分吃完后,满街灯火亮尽,光彩夺目,宛若地上星河。 楚逝水垂着眼眸,目光落到魔尊殿下那一对半眯着的眸眼之上,携着快要溢出胸腔之外的柔情,想起了过往的很多时刻。 譬如第一次同寒舟逛庙会,第一次一起吃年夜饭,还有大晋皇朝巫蛊之祸结束那会儿,他们坐在京城的檐顶上看黄昏。 楚逝水顺着时寒舟的眸眼看向被盏盏明灯照亮的夜空,觉得同以往每一次看到这般景象的感受都不太一样,以前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如今则有种两脚踩在大地上的踏实感。 而这些踏实感,很多都是来自于腿上枕着的人。 时寒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甚至只是一次呼吸,都能牵动楚逝水的心神。她就是在他的心中占据了这样的位置。 楚逝水身陷名为时寒舟的沼泽,无法自拔。 东郭先生心甘情愿的被狼控制,不愿呼救,只求沉沦。 舒舒服服枕着“东郭先生”的“狼”殿下倒是少有的走了神,魔尊殿下在温柔乡里泡了两个月,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是销魂蚀骨的风月情可算也体会过了。 魔尊殿下上辈子被魔界的人当作神只百年,但她实在也不是什么神像金身,不过一副血肉之躯,心也是颗凡心,自然也希望这样的时日能长久一些。 这两月中,两人亲吻缠绵,几乎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最为闲暇的时光。但他们其实都隐隐的感觉到,这段无忧甜蜜的时光不会太久,他们仍面对着很多事情,威胁仍是如影随形——江有涯,那个操纵一切的幕后凶手…… 情爱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时寒舟和楚逝水都有各自的责任要担起。 这一年的年节同以往一样热闹,但不意味着这新的一年会是安居乐业的一年。 魔尊殿下敏锐的看出了些不同以往的风云变幻,应该不用多久她就会到中土那边去。魔界她是一定会回去的,但这也意味着她和楚逝水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 而且她现下尚未将这些事同自家师父说过,楚逝水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时寒舟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要找个时间和他全盘托出。 她知道楚逝水一直很害怕她会走上老路,但这条路是她时寒舟非走不可的。 以往楚逝水总爱在她耳边念叨魔气怎么个不好,千万不要成为魔修,加上她面对的玩意儿不一般,于是时寒舟好几次想要同他交代都犹豫了,便一直到了现在。 时寒舟的思路被额头上一个温热的吻打断。 不远处的烟火同这吻一道绽放。 焰火炸开的声音同心跳声无限重叠,魔尊殿下对上了自家师父笑得眉梢弯弯的眼眸,在夜里晃眼得很。 她这回没有犹豫,坐直了身,将楚逝水一把摁在檐顶上深吻,唇舌辗转碾磨。 魔尊殿下寻思着:去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皓如霜雪的手臂圈紧了她的颈脖,楚逝水湖蓝色的眼眸里映照着夜空中大朵大朵绽放的烟火,被泪花晕开了些许。他脸上氤氲着一片美到惊人的云霞,眼睛里的笑意未减。 两人在檐顶上亲够了之后,下到了长街之上。 街上花天锦地,锣鼓喧天,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楚逝水牵着时寒舟到处去看,其实这里每一年的变化都不大,但是他总是兴致勃勃的,看到什么都要好奇的看上几眼。 头顶上飘飞着漫天的孔明灯,而时寒舟在楚逝水那蓝盈盈的眸子里头也看到了一条蜿蜒的星河。 时寒舟被牵着往前走的时候,见到了旁边一家卖风车的小地摊,五彩斑斓的纸风车教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楚逝水干过的坏事。 她还想着买上一个,拿来逗弄一下楚逝水,可手刚伸出去的时候,身形忽然一僵。 牵着她的楚逝水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停了下来:“寒舟,怎么了?” “是想要买个风车吗?”他视线落在了她面前的地摊上。 摊主见到他俩,热情的就开始介绍起他这小地摊子的各式风车来。 可惜他的话没能落到面前这位客人的耳里,时寒舟这会儿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她顿了好一阵,而后利用自己极其强大的自制力,轻轻的挪开了楚逝水牵住自己的手。 如果仔细看的话,便能看见她眸间泛起来的热意,可惜楚逝水教她这么一松手,一时间愣了一下,没能注意到她的神色。 时寒舟眼皮子一垂,遮住了自己眼里的异样,抬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楚逝水的脸颊。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 “我有点事,今晚你自己再逛一会儿可以么?” 魔尊殿下虽然这么说,但完全没给楚逝水回答可不可以的时间,人已经大步离开了。 楚逝水还想问的话没能说出口,抬起的手也缓缓收了回来,他看着寒舟几步离开的身影,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眼眸耷拉下来,周遭都是赤红的灯笼,撒下温暖的光芒,可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冷。 他在这条长街上又走了一阵,却没了一开始的热情,只觉得没有寒舟陪在身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吸引力,就连周身的温度好似都低了些。 等等。 楚逝水一下子站定,猛地意识到刚刚寒舟的异常——她的手腕当时在发烫! 楚逝水立马想起了之前时寒舟有过的两次异样,心里头那点酸涩情绪迅速被抛到了后头,他想也不想直往回赶。 时寒舟实在是没想到第二次发情期会来得这么快,还全然没有预兆。 但是算算离第一次的时间也有两个月了,倒也不算太意外。 她那会儿全靠着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制力,这才没给自家师父当着满街人的面摁到地上,朝他露出龙尾。 发情期到来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好似都要沸腾,身躯灼热,带着一股几乎无法遏制的破坏欲,仿佛要撕碎一切。 时寒舟也没有什么办法来缓解,只能给自己降降温。 她这会儿就整个人都浸在归元峰那口冷泉里头。这口可怜的冷泉,两月之前被她蒸干过,现下又因为过高的温度而冒出浓重的雾气来,比那几口温泉都要厉害得多。 水温愈来愈高,已经逐渐对时寒舟失去了作用,看来这一回还是要到海里去泡上一泡。 时寒舟刚从冷泉里站起来,脑袋发着烫,湿哒哒的衣袍勾勒出她流畅宽阔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肢,几缕刘海黏到了瓷白的脸庞之上,划过似刃的薄唇。 她方抬起头,就同匆匆飞过来的楚逝水对上了眼神。 楚逝水满脸担忧,想也不想的把自己的衣襟扯开了一半,露出一片白得发光的皮肉来,可以教人看见精致锁骨之上凹进去的小窝和颈子下隐隐向上攀爬的青色静脉。 “寒舟,你要不要咬我?” “是不是喝了血会好些?” 时寒舟看着他的身影,缓缓的咽了一口唾沫,却没有动作。 “没有用的,你离远我些。”时寒舟还是出了声,她声音沙哑到了极点,“这是发情期,血没有用的。” 非但没有用,还会有催情的作用。 池边的人愣了一阵,而后时寒舟便听见他用低低的声音道: “阿舟,那就要、了我吧。” 魔尊殿下猛地抬头,一双灼热至极的眸眼扫过他发烫的面庞,龙尾一下子窜出了水面。 楚逝水其实很紧张,魔尊殿下看出来了。 虽说魔尊殿下一直都有将瓜强扭下来的想法,但是真正面对楚逝水时,她这想法实在落不到实地。 她珍重他。 于是魔尊殿下只是盯着楚逝水的眸眼道:“你还没准备好。” 楚逝水听见这话,视线落在寒舟那条黑曜石般的强壮龙尾上,脸上红得快要烧起来。 “那……那这样——” “我……我让你……好吗?” 第126章 投怀送抱 楚逝水脸上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藏在纤长鸦黑的下睫毛底下,如果不仔细去看是注意不到的。 可当夜色倾人,烛光摇曳,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呼吸纠缠在一块儿时,这点泪痣便变得格外撩人。 楚逝水眼里含了一汪朦胧水意,脑袋微微后倾的时候,这颗泪痣便映入了时寒舟的眼帘。 魔尊殿下边吻着眼前的人,边觉得这颗泪痣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同楚逝水那修长通红的眼尾一道,在他脸庞上摇曳出一抹惊心动魄的艳意。 她掐住自家师父腰肢的力气又大了些。 他们这会儿正坐在榻上亲吻,而楚逝水跪坐在魔尊殿下的怀里,两手搭在她的肩上,指尖微微使力攥住她肩头上的布料。 正处于发情期的时寒舟丝毫不客气,抬手摁住楚逝水的后脖颈,将他吻得一塌糊涂,细碎呜咽都堵在了唇间。 等到松开之时,楚逝水脱力的将脑袋搁到她的肩上,只顾着低低的喘气。 他自然知道寒舟没法久等,于是喘了一会儿便直起了身,可末了对上时寒舟灼灼的眼神,脸上不禁烧红,不由得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有些羞耻道:“阿舟……你等我一下。” 楚逝水下了榻。 而坐在榻上好整以暇的魔尊殿下挑了挑眉,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偌大的殿内只点了两三盏长明灯,烛光能照亮的地方实在有限,只有微弱的光落到床榻附近。 楚逝水的动作很快,时寒舟几乎是转眼间就见到他赤足朝自己走了过来。 雪白的足尖落到白玉地砖之上,比这白玉还要莹润几分,像是倾撩夜色之下的堆雪,积雪盈盈教人不敢亵渎。 楚逝水墨发尽数披散,眉眼在看向时寒舟的时候尽是温软,一身轻薄衣衫之下是赤果的身子,走动的时候可以看清修长白皙的小腿,遮在衣摆之下若隐若现。 魔尊殿下上辈子是一尊杀神,敢对她投怀送抱的人几乎没有,但还是有过那么几个狗急跳墙的蠢人。她对这些人别说兴趣,连一句废话都不想从嘴里说出,直接取了他们的性命。 可她这会儿看向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楚逝水,血压在这一瞬间飙升,血管内流淌着的血液欢快的往脑门上泵去,太阳穴底下的血管一跳又一跳。 时寒舟的眼眸骤然转为竖瞳,瞳孔在这一刻收缩成了一道竖线。 无边的风月犹如一丛长满荆棘的蔷薇,朝魔尊殿下一把挥来,馥郁花香惹人遐想,荆棘携着诡谲而令人晕眩的艳魅,让人沉沦。 时寒舟有些出神的想:如果上辈子遇上楚逝水来投怀送抱,她这个魔尊会不会网开一面? 这么修长又漂亮的一双腿,晃起来的时候该有多好看? 魔尊殿下那条粗壮的龙尾有些急躁的拍打在锦被之上,黑曜石般的鳞片几乎吸收了周遭的所有光芒,带着些蠢蠢欲动的意味。 楚逝水的膝盖一抵到榻上,腰肢直接被时寒舟一把捞了过来,掌下的腰身带着一股韧意,透过轻薄衣衫,可以感受到底下恰到好处的一层薄肌。 楚逝水一落进时寒舟的怀里,便感觉到了她身上再度飙升的温度,而她那对竖瞳更像是一把滚烫的利刃,似是要连他身上仅剩的衣裳都要粉碎掉。 哪怕两人已经确定关系两月之久,楚逝水的脸庞这会儿还是烫得要命。 但他还是缓缓的,轻轻的低下头颅,搁在了时寒舟的肩头之上,抬手环抱住她的颈脖,意味明显。 魔尊殿下这会儿本就处于发情期,遇上心上人这么一出投怀送抱,血气正盛之时,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 楚逝水在现代社会里的时候,坐过很多次那些整个车架都在咯吱晃悠的老旧班车,外壳上的蓝漆斑驳脱落,打不开或者关不上的窗户会在班车行驶的过程中死命的嗡嗡震晃,吵得人耳朵疼。 司机的后边有一方座位,上面可以坐上好些人。班车上的人拎着大包小包蛇皮袋,直接拎着鸡鸭上车的也有不少,大家挤在一起,在摇摇晃晃的班车上去往自己的目的地。 小破班车离报销年限应该不远,而那司机活像是打了两斤鸡血,方向盘快要打成直升机的螺旋桨,硬是将班车开出了风驰电掣之感。 路上本就不算平整,要遇上杵在路边稍微大些的石头,小破班车简直是要平地起飞,里头的鸡鸭鹅也跟着乱飞一通,大人小孩的抱怨声此起彼伏。 而现下,楚逝水觉得自己好似坐上了行驶在乡间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上的车马,颠簸得要命。 这司机可要比当年那司机狠得多。 他搂紧眼前人的颈脖,眼泪都要被逼出来,张着嘴一个劲的喊“阿舟”。 可惜没什么用处。 坚硬冰冷的黑色龙鳞划过肌肤,留下痕迹。 甚至到最后,楚逝水的眼泪将时寒舟颈窝处的衣料打湿,并着双月退,纤长的指尖发着颤深入她的长发之中,指节泛着粉意,弯曲的手指僵硬得几乎掰不直。 许久之后,黑曜石般的龙尾自衣摆下出来,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倒显得比一开始时要明亮几分。 楚逝水鸦羽般的长睫这会儿已经被泪水打湿成一撮撮的,身子打着摆,浑身疲惫到了极点。 他放任自己的所有重量都压到了时寒舟的身上,结果还泛着泪花的眼眸忽然一睁,腰身微弓,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来。 他听见面前的时寒舟低低道:“礼尚往来。” 救命!礼尚往来是这个意思吗?! ………… 两人都消停下来之后,时寒舟搂紧了楚逝水的腰,两人相拥着入睡。 楚逝水疲惫极了,却没睡过去,而是将注意力落在了身后的时寒舟上。 他觉得这龙族的发情期应该不会这么好过,尤其是后半夜的时候,身后的时寒舟温度又不断升高。 魔尊殿下果断狠绝,杀人如麻,就连她自己都知道自个的脾气不好。但跟她相处了十几年的楚逝水却知道她这个人的情绪很淡,更多情况下她不徐不疾,几乎没有什么情感上的波动。 有些不熟悉时寒舟的人可能认为她这个人的性情凉薄,但楚逝水清楚她其实是做事自有一番稳重,这个人不过二十余岁,却带着一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厚重感。 但像她这般稳重的人也会有那么热烈又炙热的时刻,时寒舟的情绪一旦爆发,就如同野火一般来势汹汹,几乎没有止住的可能。 无论是杀人还是爱人,她的情绪会像奔涌的大江大河一样无法阻挡。 可楚逝水却在她眼里看过很多压抑着她自己的神色,就连现下也是。 稳重者为自己失了稳重,烈火般的人为自己收敛烈火。 这叫何人不心折?这叫楚逝水如何不心折? 在时寒舟小心掀了被子,眼看就要下榻的时候,楚逝水翻过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他空出来的一只手落在自己的衣带上,轻轻一扯便将自己的衣带松了开来。 衣襟微敞,露出里头雪白的皮肉来,景致无边。 楚逝水微微仰着脸,一双湖蓝色的眼眸深情的望进时寒舟的眼眸里:“要,,了我吧,阿舟。” 时寒舟一张瓷白色的脸庞在微弱的烛光下忽地露出几分几乎要溺死人的温柔来,她眉眼微垂,携着一点笑意。 楚逝水仰头看着时寒舟面上的神情,却无端觉得她变得遥远了些,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下意识的牵紧了她的手腕。 魔尊殿下最后还是没对他做什么,替他弄好衣带,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了一吻,重新回到榻上搂紧了他。 她的龙尾圈紧楚逝水的腰肢,像是恶龙守护着自己的珍宝。 “晚安。”她道。 第127章 我们的机会到了 积雪消融,春意自脚下的土地滋生,蔓出嫩绿的新芽。 中土地带。 这片大陆上最为贫瘠的地方,呼啸的冷风渐缓,但还是不见多少生机。 上一年龙神祭,江有涯的突然来袭没有对这里造成太大伤害,伤亡的半妖半魔数量不多。 这大多归功于时寒舟和师少尘的布置,魔尊殿下历经了那样一个前世,重生之后,便尽了自己的全力来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甚至一些布置连师少尘都觉得紧张过了头,但他也知道一点时寒舟上辈子的事情,清楚她这样事无巨细布置的原因,于是便同她一道完善。 加上他们在魔界里头也安排了一些人马,虽说这次江有涯来势汹汹,但他们还是提前一些获得了消息并及时做出反应,将伤亡率降到了最低。 师少尘和顾一道当时急匆匆赶回中土的时候,为了顾乐的安全,将她留在姑射山山脚的城镇下,而师少尘将自己走哪带哪的金身也留在了顾乐的身边。 等他们收拾好中土的战局之后,重新回到姑射山的时候,却发现顾乐和姬成凰的金身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人差点情绪失控,幸运的是几天之后,顾乐便回到了他们身边,可金身却没有。 小姑娘按照约定将纸条转交给了师少尘。 师少尘正因为金身不见踪影而焦头烂额,几天来的茫然无措涌上心头,神思不属的打开那张纸条的时候,熟悉的字迹一下子映入了眼帘。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写:“少尘,我回来了。等我处理完一些琐事就来寻你。” 这字迹龙飞凤舞,熟悉得师少尘眼睛发热,他曾经趴在一个人的肩头,无数次见她笔走龙蛇,早将她的字迹深深刻印在了脑海里。 那些字撞入他眼帘的时候,将他脑子都撞得宕机了一瞬,而后他猛然抬头,朝街上的人流看过去。 他将神识都散开,仔仔细细将方圆几里的人都查看了一番,却没能找到那个有着红日般眼眸的家伙。 顾一道和顾乐看着师少尘失了神一般往街上的行人看去,又铺开了神识,停顿凝望了好久无果,而后缓缓的蹲下了身子。 姐妹俩惊讶的看着平时带点毒舌属性的狐狸军师就这么蹲在地上,抬袖抹起眼泪来。 他那对紫水晶般的眼眸滑落大滴的眼泪,眼尾发着红,喉头发紧,哽咽了一会儿忽然又傻气的笑了起来,一时间又哭又笑的。 顾一道也跟着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这是?” 师少尘垂着脑袋,抬袖又抹了一把眼泪:“我这是……高兴。” “她回来了,成凰……回来了。” 顾一道不是重生的,听见“成凰”这个名字有点一头雾水:“这位是?” 师少尘少有的露出那么温柔的眼神:“是我的爱人。” 是他等了数千年,沧海都变成桑田,第一时间还不来看看他的坏家伙。 师少尘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仰头看着面前有些无措的顾乐,问她:“乐乐……你能告诉我关于这位姐姐的事情吗?” “她是不是有着一双红色的眼睛?” 顾乐回忆了一下,而后点点头:“凰姐姐的眼睛,红得像是大海上的落日。” 师少尘的眼泪又很不争气的继续流了出来,他朝面前的孩子挤出个笑,问她:“是不是特别好看?” “嗯嗯。” “是不是人特别好?” “嗯嗯。” 师少尘拉着顾乐问了好一会儿她这些天的经历,末了扭头低低的骂了姬成凰一声“混蛋”,语气里却没带多少抱怨。 ………… 初春的某夜,时寒舟才从外面回到归元峰,便接到了师少尘的玉简通讯。 她扫了一眼,到旁边寻了一棵老树,坐到了尚未冒出嫩芽的一条枝桠上,接通了通讯。 对面传来了师少尘的声音:“我们在魔界的眼线最近传来了消息,江有涯估计再过不久又要对中土出手了。” 他声音格外的认真:“时寒舟,我们的机会到了。” 时寒舟心里早有准备,听到这话没怎么犹豫,她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师少尘:“你有准备好怎么离开修真界了吗?” 时寒舟抬眸看着海面升起来的一轮皎月,月色好似对她有些避之不及,落到她身上暗沉沉的。 她指尖动了一下,随后道:“那得看江有涯想怎么对付我了。” 师少尘顺着她这话,立马想通了关窍,不由得叹了一句:“你变化还挺大,当过魔尊的人可真就是不同,都不像以前那个只会往上莽的臭石头了。” 时寒舟不知道怎么回他,没出声。 “舍得吗?”师少尘忽然问她,“你走的这条路可是跟你那正道魁首的师父截然相反的。” “啧,一个正道魁首收了个魔尊徒弟,两人还在一起了,这可是话本里才有的情节。” 师少尘真心实意的夸赞好友道:“上辈子的魔尊殿下,您可真是一鸣惊人,闷声干大事。” 时寒舟顿了一下:“我其实……还没同他讲过这事。” “完喽,按照话本里头的经典套路,你俩大概率来一场分道扬镳,之后反目成仇,再强取豪夺,酿酿酱酱。”师少尘在那头笑了起来,笑了一阵后才道:“我开玩笑呢,别当真。” 时寒舟:“…………” 师少尘:“感觉你那媳妇……师父还挺不一样的。” “对了,你俩都在一块三个月了——”狐狸军师的八卦属性时不时就会出来作妖,好奇道:“你俩有没有到最后一步了?” 时寒舟:“…………” 时寒舟硬梆梆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面师少尘的注意力显然只放在了时寒舟一开始时可疑的停顿上,毫不客气的笑了一通:“不是吧,魔尊殿下您忍得住?” 继八卦属性出现之后,狐狸军师的毒舌技能紧随其后:“……你总不会不行吧?” 时寒舟闻言眯了一下眼眸:“你才不行。” “本尊很行。” 只要楚逝水受得住,连着淦他个十天半个月都不在话下。 谁知师少尘十分坦诚,无所谓的回她:“我行不行反正是没什么关系的,只要成凰行就成,我是下面的。” 时寒舟:“…………” 今晚师少尘这家伙是吃错了药还是喝醉了酒? “得了,时寒舟,你这家伙就一具壳子和嘴最硬。”师少尘也清楚这家伙的性子,苦口婆心道,“你有顾虑——那不妨就同他坦诚,彼此都来坦诚一番。” “都要携手走下去了,也没必要总是对彼此藏着掖着,开诚布公讨论一下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才是真。” “就算你要墙纸这位正道魁首我也双手双脚支持,毕竟你是我们老大。” 狐狸军师说得自然不无道理,魔尊殿下靠着褐色的树干,倒也是听进去了一些。 她停了好一阵方才道:“你今晚听起来挺高兴。” 师少尘闻言低低的笑了起来,而后道:“成凰她回来了。” 饶是时寒舟也被这个消息一震,她直起了身子,不由得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师少尘便将顾乐遇上的事情同她说了,末了还提起了那个戴着一朵大红花的古怪和尚:“话说我重生的那会儿,好似也看到一朵大红花闪过去。” “我们的重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答案时寒舟也不清楚,只是道:“我几个月前就遇到过这个和尚。” “成凰应该是同这个和尚一起到东海去了。”师少尘同姬成凰相伴那么多年,清楚她会去的地方。 “东海?”魔尊殿下显然没想明白这位大晋皇朝的皇太女跟东海蓬莱阁有什么关系,“去那里做什么?” 师少尘这会儿也想起来了,他并没有在时寒舟和顾一道的面前提过姬成凰的真实身份。 这会儿中土的荒漠之上,月华泠泠的倾洒下来,教他多了那么几分想要倾诉的欲望。 加上顾一道这个家伙也不是重生的,现下能倾诉的也就时寒舟一个。 师少尘便同她道:“其实成凰的真实身份是创立了蓬莱阁的蓬莱老祖——” 第128章 小狐狸 六千多年前,生活在大陆南部,尤其是东海地区的人族和妖族,相互之间争端激烈。 人抓妖,妖伤人,类似这样的事件层出不穷。 姬成凰那会儿正值少年,是个散修。原先她也有个师父,可是她筑基期之后,师父将她拎着扔下了山,让她自己出门好生闯荡一番。 姬成凰年岁虽不大,但总有一股稳重感,行事进退有度,活脱脱的一个温润少年人。 渐渐的也在周遭打出些名气来,替人们除些邪祟或者恶妖。 那会儿有不少自封为“除妖师”的人修,他们对待妖族往往残忍至极,生掏他们的金丹,生剥他们的皮毛,手底下奴役着好几个妖族,倒是凭借此赢得了不少愤慨人族的叫好。 而姬成凰跟他们不同,她以前同师父居住的山上就很多这种小妖精,并不像别的人那样与妖族的关系势同水火。 她“除妖”的时候,只要是没有什么过分行为的妖族,譬如只是偷吃了村里的几只鸡,就会狠狠的吓他们一顿,让他们以后不敢再犯事,然后就把他们送回妖族的深山里去。 那些人问她这些妖物的尸首去了哪里的时候,姬成凰就会同他们说已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长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温润脸庞,整个人的气质淡然,教人一看就是个不会撒谎的翩翩少年人,以是很多人都下意识的信任她。 有一回,姬成凰接下了一个据说有着吃人恶妖的村子的委托。 那些村民义愤填膺地同她讲述着这“恶妖”的罪行:“这个恶妖不仅伤了人,甚至还吃了我们村的一个孩子!” 这些人极尽描述这妖物的恶毒,还将他们如何英勇的将这妖物困在庙里头的事迹添油加醋了一番。 姬成凰挺着青竹般的腰,背上背着一把裹着布条的剑,垂着一双乌黑的眼眸,面上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点点头表示应和,实则心思早到九天之外遨游去了。 终于听完这些村民这一番慷慨陈词,姬成凰暗自松了口气,推开了那道庙门。 庙里头的门窗都教村民们给堵得死死的,外头的光线只能透过一丢丢缝隙洒落下来。 姬成凰推开了庙门之后,透过昏暗的环境,没有看到什么凶神恶煞的妖物,倒是看到了一个穿着小女孩衣裙的孩子蹲在地上,手里头直接捧着一只烧鸡,低头狼吞虎咽。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迅速远离的村民,顺手合上了门。 面前这孩子吃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捧着黄澄澄烧鸡的两手满是油,白皙却有些干瘦的小脸上也沾了油渍。 衣裙看来还有些不合身,他蹲在地上的时候,还得时不时空出一只油腻腻的手去扯拽扯拽身上的衣裳。 姬成凰也没靠近他,靠着庙里头的一根圆柱,抱胸垂眸看着面前这小妖。 她想起刚刚在外头那些村民吹嘘的“同恶妖大战三百回合”,寻思着这些村民们应该就只是往庙里头扔了几个烧鸡,就把这小妖给诓骗过来了。 好笨的小妖。 等到这小妖差不多将手里头的烧鸡解决干净,姬成凰这才上前,指尖还没戳到这小妖身上,他忽然就一把扭过头来朝她凶狠的龇牙。 尖利的獠牙一下子从他张开的嘴巴刺出来,与此同时,冒出来的还有他头顶上那对火红的耳朵和屁股上的蓬松尾巴。 姬成凰一点没被他吓到,她想着:这原来是只小狐狸。 姬成凰总是一副淡定温和的模样,实际上有个戒不掉的毛病——尤其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小妖那条蓬松的毛茸茸的火红尾巴一时间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姬成凰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一把,触感暖和又软绵。 小狐狸被她这一出吓得尖叫一声:“你这个流氓!” 姬成凰:“…………” 小狐狸手里头的鸡架子都被她给吓掉了,他恼怒的张口就要朝姬成凰咬过来:“我要跟你拼命!” 可惜小狐狸身高还不到姬成凰的大腿,被她一根手指轻而易举的制住了。 姬成凰一根手指抵在小狐狸的眉心上,任由他怎么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法摆脱压制。 小狐狸牙尖嘴利,一对紫水晶般的眼睛圆睁着,嘴里头不屈不挠的骂道:“你这个混蛋人修!抓小孩当妖仆的坏蛋!” 姬成凰低低笑了一声,空出来的一只手上忽然有光芒溢出,她的眸眼由黑色变成了赤红,强光顿时照亮了整个庙宇。 外面的村民们只听见里边的几声尖叫,而后没过多久庙宇里面就迸出强光来,他们连忙抬袖遮住了刺眼的光芒,寻思着这位小仙师可真是有本事。 光芒黯淡下去之后,姬成凰淡定推开庙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里面这只狐狸小妖已经被我降服了,以后不会再来到村里了。” 听闻这一消息,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姬成凰站在众人面前,看了面前这些人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一个神情稍微有些不对劲,腰微微勾着的人身上。 她一抬手,便见那个心里有鬼的人双脚离地,直接一把摔到了她的面前。 “仙师,您这是?” 姬成凰垂着眼眸道:“你们村里的那个小孩不是被妖怪吃的,你们不妨问问这个家伙,他把孩子偷去做了些什么。” 村民们其实个个都精明得很,几乎是姬成凰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们立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那对丢了孩子的爹娘立马冲了上前质问那个人:“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到底把我家小宝弄到哪里去了!” 人族既惧怕妖族的能力,又贪图他们浑身都是宝的身躯。有些人甚至会利用人族的小孩来吸引妖族,无论哪个种族,对于小崽子都非常看重,他们就利用这一点来抓一些心软的小妖。 要是能抓住一个妖族,像他们这些不能使用灵力的穷苦凡人就能一朝翻身,它们浑身都是金银财宝! 皮毛远比那些野兽的光滑漂亮,血肉还能成为传说里炼丹的材料,吃了也据说有延年益寿的作用。 所以不少人都为了抓妖族而铤而走险。 这些污糟的事情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数,姬成凰这么一提,他们自然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姬成凰下山闯荡的时间里,见过这种事情很多次,趁着那些村民上前质问那个偷了小孩的人的时候,离开了这条村子。 有时候她在面对这些人心的贪婪时也觉得束手无措,甚至生发一种无能为力之感。 谁知道偷了孩子的就只有那一个一看就心里有鬼的人呢,说不定这里头很多人都掺和了一脚,毕竟用一个小孩的性命来换金银财宝,对于某些人来说并不亏。 姬成凰背着剑,迎着斜阳走过村头那段曲折的羊肠小道,看着两边收成不怎么样的禾田,用很轻的声音叹了口气。 随后她从衣兜里拎出了一团火红的小东西,她两指捏着小狐狸的后颈,将他提溜了出来。 借着日落时的脉脉余晖,她看清了小狐狸这一身漂亮火红的皮毛。 小狐狸被捏着后颈也不老实,露出锋利的爪子,四肢死命的挣扎:“流氓!识相的话就放开我,不然我就让你好看!” 谁知他话音一落,姬成凰还真的将他放回了地上,松开了他的后颈:“好了,小狐狸,你自由了。” “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到人族的地盘里来了。” 小狐狸一对紫色的眼眸露出明晃晃的茫然来,想着这个人怎么这么好说话,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姬成凰见他还不离开,问道:“你家在哪里?要我送你回去吗?” 小狐狸仰头看着她:“我没有家。” 姬成凰闻言愣了一瞬,又道:“那就回到妖族的地盘上去吧,这里挺危险。”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带出点温和的笑意:“以后找条合身的衣袍,不要穿女孩的衣裙啦。” 小狐狸又羞又恼,又骂了一句:“流氓!” 姬成凰也没再看他,转身便继续往前走,小狐狸看了她一眼,抬起腿跟了上去:“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跟我没有关系,那些傻瓜人族可都是说我吃了那个小孩的。” “你都没有问过我,你怎么知道的?” 姬成凰边走边回答他:“去听,去看,答案都写在脸上的。” 小狐狸每个字都听得懂,连成一句话就完全理解不了了。他停住了脚步,后肢卧在地上,昂着脑袋看着姬成凰逐渐远去的身影,斜阳打在她的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 等到天色渐暗的时候,小狐狸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迈开四肢又悄咪咪的追了上去。 他一路都悄悄的跟在姬成凰的后面。 于是姬成凰住在客栈里的时候,他卧在屋檐上;姬成凰练剑的时候,他在草地上扑蝴蝶;姬成凰路过包子铺买了一笼包子解馋的时候,他躲在街角探着脑袋看。 他一连跟了几个月,而前面的姬成凰好似浑然不觉。 直到有一天,小狐狸一不小心教几个人族给发现了。 那几个人族顿时朝他露出了垂涎欲滴的神情,拎着手里头的木棒便朝他围堵过来,小狐狸左奔右逃想要突围,可他法力也没有多少,还是教这几个人高马大的人族给围堵住了。 比他身子还大的木棒虎虎生威,朝着他毫不留情的砸了下来,小狐狸害怕的闭上了眼,想着狐生真是短暂。 木棒没能砸到他脑袋上,小狐狸紧张的闭着眼,却只听见什么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后颈再次被两指捏了起来,他颤着身子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了姬成凰这张熟悉的脸庞,委屈莫名就涌上了心头。 阳光落到了姬成凰的身上,给她铺了一层暖黄的光,像是什么救世主一般。 他赤红的尾巴卷着,委委屈屈的喊:“流氓……” 姬成凰:“…………” 她用手捏了捏眉心:“我有名字的,我叫姬成凰。” 她抬手安抚性的摸了两把小狐狸的后背,等到他身子不再颤抖的时候,让他趴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被刚刚那一出吓得不轻,这会儿下意识的蹭着姬成凰的脑袋:“我……我姓师,我给自己安了一个很霸气的名字。” 姬成凰:“哦?” 小狐狸认真道:“你可以叫我师大王。” 姬成凰:“…………” 第129章 改变这世道 “师大王”就这么被姬成凰给捎上了。 一人一狐一剑,在东海一闯荡就是好些年。 姬成凰逐渐褪去稍显稚气的面庞和身姿,像棵挺拔的小白杨,长得阳煦山立,温文尔雅。而小狐狸在这些年里也被她养得油光水滑,修为也蹭蹭往上。 直到他长出第二条尾巴的时候,姬成凰盯着这大尾巴看了一阵,方才意识到自己捡回来的这只小狐狸血脉可能不太一般。 “师大王”不是普通的狐妖,他是九尾狐。 九尾狐是传说中上古的大妖,按理说早就灭绝了,倒是不知道小狐狸这一身血脉是哪里来的。九尾狐是百狐之王,别说,小狐狸这条“师大王”的名字起得还蛮贴切。 但是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只骄纵又贪玩的小狐狸实在不像是传说中的百狐之王。 姬成凰趁着小狐狸还在为自己长多了一条尾巴而发懵的时候,两手穿过他的腋下,握紧他的前肢,将小狐狸一把提溜了起来。 小狐狸火红的耳朵动了动,睁着一双茫然的紫色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松松的垂着。 姬成凰看了他一阵,忽然说了一句:“冒犯了。” 而后一低脑袋就埋进了小狐狸柔软的肚皮,温暖又柔软的触感拂过姬成凰的脸庞,她没忍住又使劲蹭了几下。 小狐狸:“!!!” 小狐狸气急败坏,浑身的毛都嗲了起来,四肢齐用的去抓她:“姬成凰!你个大变态!” 场面一时间鸡飞又狗跳。 某天,姬成凰带着小狐狸解决了一群邪祟,一人一狐从林间迎着落日御剑往外飞。 小狐狸四肢并用的抱紧了姬成凰的脑袋,一身皮毛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探出一点脑袋去看那个挂在他们面前的红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姬成凰,你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姬成凰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闻言回他:“是红色的。” 小狐狸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一到人前,就得把眼睛变成黑色的啊?” 姬成凰愣了一下:“……那是因为他们都不喜欢红色的眼睛。” 像她这样赤红色的瞳仁,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是灾厄的象征。姬成凰幼时没少因为自己这对眼睛遭人唾弃,于是也学乖了,在人前就会将瞳色遮掩。 “红色哪里不好看啦?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啊!”小狐狸气鼓鼓的反驳道,“我的皮毛就是红色的,可好看了!” “你的眼睛也好看死了好吧!” “你看我们面前这落日。”小狐狸忽然变得很认真,“你的眼睛就是这样的色彩,像朝阳,像红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姬成凰被他说得一愣,一时间也想起了过往。她那师父将她提溜回山头的时候,同她说上古有叫做凤凰的神兽,他们的眼眸就是赤红色的。赤色的眼睛不是灾厄的代表,那是力量的象征。 所以在之后,她便拥有了“成凰”这个名字。 小狐狸挥着前爪,还在得意洋洋道:“你的眼睛跟我的皮毛多配啊!” 姬成凰闻言笑得眉梢弯弯,应和道:“是是是,配得紧。大王说得对。” 小狐狸随着年龄的增长,终于在某日发现了自己取的名字“师大王”实在是傻气到家了。 他到了姬成凰面前一通吱哇乱叫,跳上她的书桌,缠着她要给自己起个好名字。 姬成凰那会儿正翻看着一首佛偈,上面写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她心中一动,本想说“师无尘”怎么样,但又想了一下,最后说道:“‘师少尘’这个名字怎么样?” 她希望自家这只小狐狸能心如明镜,永远干净澄澈,不染尘埃。可这世间红尘滚滚,又哪有一点尘埃都不沾的道理,这一点倒也不必学那些尼姑和尚,于是姬成凰心思转了一圈,起了个“师少尘”的名字。 她将自己的思考告诉了小狐狸,小狐狸听着听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三根大尾巴摇得贼欢,当即拍板笑纳了这条名字。 此后小狐狸便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 又过了几年,姬成凰和师少尘走遍了整个大陆的东部,就连那海上的蓬莱仙山也去闯过了。姬成凰觉得师父当年布置给她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于是她带着肩头上的小狐狸便踏上了回程。 师少尘已经能化作少年人形,但还是习惯性的化成站在姬成凰肩上的一只小狐狸。 在回程的路上,姬成凰少有那么鲜活的时候,同师少尘兴致勃勃的谈起她那个不靠谱的师父: “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见到什么都往山里捡——不过她只捡了我这么个徒弟。” “师父整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每隔一段时间会下山一次,带回来山里头小妖们想要的东西。” “我幼时的三餐有段时间都是兔姨做的,但是她就只会做凉拌青菜和凉拌萝卜,无论怎么喂我,我都是一副奄奄的样子。”姬成凰想起来小时候的往事就想笑,继续道: “某天我师父起床伸懒腰的时候,看见我瘦得跟条玉米芯子一样,三餐就改让黄鼠狼大哥给我做了。他做的烧鸡可好吃,等你也去到我们那里,也让他给你做!” “蛇叔经常化出原形让我荡秋千,牛叔会教我做木工,羊大姐会带着我一起种花。” “他们都很友好,你去到我们那里,大家肯定都会很喜欢你的。” 趴在她肩上的师少尘听得一脸向往,抬起爪子抹了一把口水:“我要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姬成凰:“没问题。” 可惜他俩兴高采烈的心情在见到这座山的时候戛然而止,这座本该被禁制包围的山突兀的裸露了出来。 山间的树木稀疏,还有不少被破坏的痕迹,放眼望过去有好些都是被拦腰斩断的,全然不同于姬成凰当年离开时的模样,而且仔细看的话,这些破坏也有好一段时光了。 姬成凰那点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她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御剑直往山间而去。 师少尘也知道很可能发生了些不好的事情,趴紧在姬成凰的肩头不出声,不希望给她添乱。 阳光自稀疏的树叶缝隙间洒落,往昔那些漂亮的小木屋早就腐朽崩塌,爬上了青苔和藤蔓。他们飞速穿过林间,掀飞一地落叶。 师少尘扭头往旁边看去,看到了倒塌木栅栏上挂着的一具长长的白骨,靠近地面的骨头发烂发黑,旁边还有块白色的头颅骨,他看出来这应该是个蛇头。 他忽然就想起姬成凰方才在同附近那个城镇的镇民打招呼的时候,那些人脸上讳莫如深的神情。 姬成凰他们一路上见到了好几副白骨,她的心由原先那一点归家的踌躇和期待,彻底坠入了深渊之中,在看到山顶上那具白骨的时候,姬成凰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到了这具风吹日晒的白骨之前。 师少尘自她肩上跳了下来,束手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时端方又温和的人,狼狈的跪到地上,颤着手朝面前这具骷髅喊了一声师父。 可是不会有人应她。 姬成凰的师父半跪在地,两手牢牢抓住一把生了锈的铁剑,身上的衣袍早在日晒雨淋里消融,只留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白骨。那头颅却依旧昂着,透过那一对空洞仿佛在望向一些很悠远的东西。 姬成凰不是傻子,她想起了当年被师父送下山的情形。她就那么将自己的佩剑交给了她,拍了拍她的肩头,告诉她说这个是镇山之宝,以后就交由她来保管了。 姬成凰不由得想,是不是当时师父就知道了后续会被围剿的结局? 她抬手包住了师父握住剑柄的手,掌下的白骨早没有了从前的温度,生机不再。在她缓缓松开手的时候,整具白骨便哗啦啦的倒塌了下来。 姬成凰这个在师少尘眼里天塌了都屹然不倒的家伙,跪在地上垂着脑袋,豆大的眼泪就这么从眼眶里砸了出来。 她死死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 师少尘被她这一哭吓得要死,顿时化作了人形,一袭红衣垂落下来,自己的眼眶哗的就红了,也跟着跪在她面前,抬袖去擦她的眼泪: “成凰,成凰,你别哭啊……” 他见姬成凰还是止不住掉泪,彻底化作了原形,变成了一只三米多长的火红的狐狸,轻轻的将她卷进自己柔软温暖的肚皮里。 师少尘小心翼翼的圈着姬成凰,边安慰她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姬成凰低着脑袋,她想起了下山这些年的经历。她见过人族的贪婪和狡诈,却也见过他们的苦处和善意。她见过妖族被觊觎和欺辱,见过他们温柔善良的一面,却也见过真正的凶妖。 她的确是个七窍玲珑之人,也清楚自己很多时候都在逃避,在面对这些不公时选择了视而不见。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刚下山的那会儿怀揣着能让人族和妖族和谐相处的想法,很快就撞得头破血流,于是她学乖了。 姬成凰像是陷入了人妖两族的缝隙之中,陷进了他们的血海深仇里。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芽苗,在见到师父的白骨时终于一哄而上,席卷了全身,她不由得想:“这是个什么世道呢?” “这个世道该是这样的吗?” 她心中其实有答案,脑海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既然这世道不公,那就由我来改变。” 她要和缓人妖两族之间的关系,她要这世间没有妖仆的存在,没有用妖族血肉炼就的丹药,要恶妖不再对人族怀揣极大的恶意,肆意伤人。她要两族之间和平共处。 于是姬成凰缓缓抬起了头,对上师少尘那对忧心忡忡的紫色眼睛,认真的同他道:“少尘,我想改变这个世道。” “师父做不到的,我来替她做。” 师少尘跟在姬成凰身边那么多年,早像黏皮糖那样,赶都赶不走了,他那三根大尾巴圈住她的腰身,整个狐狸又将她卷紧了些,毫不犹豫道: “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 ……………… 没有谁天生就是操纵人心的好手,也没有谁生来就能轻易周旋在血海深仇之中。 姬成凰和师少尘一道,撞了无数的南墙,吃了无数的暗亏,遭了无数的罪,一路摸爬滚打,这才从数不清的经验和教训之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一人一狐在几百年的时间里艰难的一点点成长,相互扶持,等到最后几乎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姬成凰终于蜕变成了能轻而易举行走在人性上的一把好手,闲庭信步的游走在各方势力之中,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将自己的想法落到实处。 而昔日骄纵的小狐狸也褪去一身稚气,学着姬成凰变得沉稳许多,一手幻术使得炉火纯青,同姬成凰配合得当。 一张嘴倒是变得毒舌不少,但都是对着姬成凰以外的人。 他们排除万难,与很多道同志和的人和妖一道,在这东海的蓬莱仙山之上创立了蓬莱阁,无论是妖族或者人族都能来到宗内修习。 师少尘没有来到明面上,很多事情都是暗地里干的,但稍微熟悉他们的人都清楚他功不可没。倒是不知道后来外头那些人和妖是怎么传的,非说蓬莱老祖同一个默默无闻的狐狸精在了一块儿,大家伙为了姬成凰这私事倒是吵成了一锅粥。 但两个当事人实在没受到什么影响。 最多不过在榻上的时候,师少尘抬手抚过伏在自己身上的姬成凰,用有些幽怨的语气告状道:“蓬莱老祖啊,很多人都说我配不上你。” 师少尘平时会亲亲热热的喊“成凰”,生气的时候就会喊“蓬莱老祖”,姬成凰深知他的性子,低低笑上一声,垂下脑袋在他的耳边道:“哪能呢,是我这个‘老祖’配不上你这个大王。” 在榻上格外骄纵的狐狸闻言就会给她来上一脚。 —————— 时寒舟和师少尘的谈话一直到了半夜,她倚在树杈上,吹着夜半的凉风,问他:“那当时蓬莱老祖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为什么……殒命的?” 对面的师少尘却不答话了,他抬手揉着太阳穴,过了半晌才道:“其实我也不清楚那日的事情,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时寒舟也没追根究底,换了个问题:“那她之后是怎么转世为大晋皇朝的那位皇太女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成凰师父的那把配剑吗?”师少尘继续道,“这把剑叫涅盘,是它保住了成凰的一缕魂魄,让她得以转世。” “但是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整整四千五百年的时间。我沉睡了三千年,却还是要清醒的等那么多年。” 师少尘这会儿还记得一开始跟时寒舟谈论的话题,又不忘初心的劝了她一句:“缘分千里一线牵,可这‘线’哪,不一定有多韧,要珍惜眼前人。” “你多看着办吧。” 第130章 封建糟粕! 同师少尘那番谈话过了几日后,时寒舟独自去了一趟七星峰,同颜之遥谈了一阵。 等到回到归元峰的时候已经是午时。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温软的春风携着盎然的生机吹过楚逝水的鬓发,他躺在张摇椅上,悠悠的闭着眼,脑袋枕着两臂,心情颇好的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春眠不觉晓,我再睡一遭——” 哼到半途,感应到时寒舟穿过禁制的那一刻,他立马就睁开了眼,抬手遮住稍微刺眼的天光,看见远远便有人影落了下来。 魔尊殿下衣袍翩跹,稳当落到了楚逝水的身旁。 她低垂着眼眸,仿佛还在思考些什么,整个人沉沉的,就连春日的阳光好似都要离她擦肩而过。 直到掀起眼帘朝楚逝水看过去的时候,见到了他波光潋滟的笑眸。 春阳不算热烈,透过嫩叶斑驳的洒落到他的身上,他手肘撑在摇椅的扶手上,宽大的袍袖柔顺往下落,露出雪白的小臂和腕子,手上托着脑袋。 轻薄的衣袍流水一般披就在他身上,墨发也松松的散下来,他眸眼如淡墨横扫,视线同时寒舟对上的时候,朝她歪脑袋笑。 “阿舟出门干什么去了?” 时寒舟没出声回答楚逝水,只是抬膝抵到了他两腿之间,捧起他的脸便同他吻了起来。 摇椅因为动作而悠悠的晃起来,春风携着几缕花香和泥土的芬芳掠过摇椅上的两人,阳光落到时寒舟的肩背上,给她铺就一层淡淡的光晕。她长睫微扫,露出专注炙热的眼眸,看得楚逝水目眩神迷。 等到最后,楚逝水整个人都挂到了时寒舟身上去。 他修长的两腿圈紧了魔尊殿下的腰身,靠着摇椅喘着气,眼尾发着红,发丝稍显凌乱,脸颊旁散了好几缕。 楚逝水这会儿还不忘施法让底下的摇椅更宽大些,让时寒舟也同他一道躺下。 衣料摩挲声响起,时寒舟顿了一下便同他一起躺在了摇椅上。两个人侧身相对,彼此之间的呼吸与相交的发丝一样,温热的交缠在一块儿。 楚逝水抬手拂过时寒舟的眉眼,凑上前去亲她的额头,自上而下的又亲过她的眼睛和鼻梁,最后方在她嘴角处留下轻轻的一吻。 “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要跟我说说吗?” 时寒舟一回来,楚逝水便察觉到她心情的低落,相伴这么久,几月以来日日相对,他一眼便看出来她心情的不对劲。 时寒舟感受到脸庞上温热的触感,好似苍苍篁柏的眼眸中划过一抹黯意,却很快教垂下的眼帘给遮住了。 她嘴唇动了动,好似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揽过了楚逝水,同他额头相抵,几乎是叹谓着道: “逝水,我们不做师徒了好么?” 楚逝水闻言,湖蓝色的眼眸顿时瞪大了些,他视线着急的在时寒舟脸上扫视一圈,却没能看懂她的情绪。他不明白时寒舟这句话的意思,可一颗心骤然在这温暖的春日里沉下去。 他在时寒舟的注视下觉得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忍不住颤着手去牵她。 他勉强的做出一个笑:“这……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要他了么?是腻了吗?还是因为年节时的那一次发情期? 楚逝水的心思不受控的胡乱发散着,一时之间生发一种自己什么也抓不住的无力感。 正当他惶然的时候,时寒舟的下一句话却有如天籁之音,将他一把拉回现世人间。 时寒舟:“我们做道侣吧。” “我们不做师徒,做道侣好么?” 楚逝水一颗心猛地从深渊里头被提溜升天,盎然的春意潮水般向他迎面扑来,暖意重回身躯之中,他死死抱紧了面前的时寒舟。 他怎么可能不答应。 楚逝水弓着腰,将脑袋埋在时寒舟的颈窝里:“好。” 好似生怕时寒舟没有听见,他又说了一声:“好啊。” —————— 春日是务农的好时节,这会儿长街上逛着的人也少了很多。 楚逝水自打穿到这修真界里头来,就没使过这么严实的换颜术,连身形都变了不少。他敢打赌,就他现在这个模样,就算是师姐颜之遥也认不出来。 要是运气不好,遇上江有涯或者自家寒舟,那还是可能被认出来的。 所以楚逝水就趁着今日寒舟打坐修炼的时候溜了出来。 之所以伪装得那么严实,实在是因为要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楚逝水在玉简的论坛上看到一些有关于婚嫁的习俗。他知道“妻君夫郎”这种婚嫁模式下,女子是会借助外物作为进攻一方,论坛上倒是又提到,这些“外物”在夫郎的嫁妆里是会备好的,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就会给妻君使用。 而且他还了解到,贩卖这些“外物”的店铺有不少,虽说不像那些大酒楼一样大摇大摆的开在大街上,但很多巷子里都有这些小店铺开着。 虽说他家寒舟大概率不必用外物,但楚逝水脑子一热,还是决定去寻一个这样的小铺去看看。 长点见识,嗯。 楚逝水走街串巷,在小巷子绕了个九曲十八弯,边走着边又想起了年节时寒舟忽然到了发情期那会儿的事。 说来也是怪他。 人心本贪,人人心里头都有个蛇蝎,催着自己得寸又进尺。 楚逝水也是个寻常人,他也贪心得很,尤其是像他这种本就缺爱的,拥有了时寒舟这样炙热的爱便死命咬紧了不肯松开。他不想只当个过客,他想同时寒舟天长地久。 所以他鼓足了勇气,在那夜扯开了衣带,同时寒舟说要了他吧。 可当衣衫委地,白玉般的莹润肌肤被凉意拂过的时候,楚逝水忽然就迟疑了一刹,一个念头骤然在他脑里成形——如果有一天,寒舟发现我只是个占据了邀月仙尊皮囊的骗子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是什么粘腻的黑泥一样没过他的脑子,落到眸子里便是犹疑了那么一瞬。 楚逝水清楚的知道这一幕被时寒舟看见了。 于是他下意识伸手去牵她,怀揣着一颗惶恐又不知所措的心。 时寒舟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楚逝水看见了她眸底那骤然燃起的焰火,她下意识就倾低了身形,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可在看到楚逝水眼里的犹疑之后,时寒舟压低了眼帘,就这么生生将那些火气一点点的压制下去,最后吻了他的额头,与他相拥而眠。 楚逝水被抱在她怀里,忽然有那么一刻清楚了自己有时候为什么会在寒舟面前紧张的原因。 不是因为她的龙尾,而是因为他不能同寒舟坦诚以待。 他的秘密永远是一个隔在他们之间的屏障。要楚逝水怎么同时寒舟说自己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要他怎么说自己一开始便清楚一些剧情的走向,要他怎么说自己用过的那些投其所好的手段? 可一旦他坦诚了——寒舟会不要他吗? 楚逝水浑浑噩噩的想着,倒是终于遇上了一家目标店铺。 藏得还挺严实,外边站着个小二。 不知道是不是春天婚嫁的人多,楚逝水倒是看见了好些人进去,成双成对的也有。 他打住了脑海里头的思绪,也跟着想要进店铺里,可腿还没抬呢,就教这个守门的小二给拦住了。 小二朝他露出个奇怪的神情,又往他身后看了看,开口问他:“郎君,您妻君没跟着一道来吗?” 楚逝水愣了一下,只得道:“我妻君在家中呢。” 小二古怪的打量了他一下,同他道:“郎君,我家店是不允许年轻郎君独自进的,须得要有妻君陪同才能一起进的。” 楚逝水指着刚进去的一个男子道:“他不也是一个人进的吗?” 小二哎哟一声:“咱们说得是年轻郎君啊,这位郎君都已经上了年纪了,是给自家小辈挑嫁妆来的。” 楚逝水表示不能理解,低声问他:“可这些不都是……男子用的吗?”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看看啊! 小二听见这脸上立马就红了,连忙摆手:“这……这是规矩呀,郎君要是想进去得带着妻君一道来啊。” 楚逝水最后还是没能进去,他扭头朝身后那家神秘的小店铺看了一眼,觉得这门后好似有什么吸引人的漩涡一样。 他愤愤的撇开了眼,寻思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进。 这是封!建!糟!粕! 第131章 师姐,救命! 在归元峰打坐修炼的时寒舟,楚逝水刚离开不久,丢在一旁的玉简便疯狂的闪烁起来。 能同时寒舟通讯的人没有几个,楚逝水和师少尘都不可能火急火燎冒冒失失到这种程度。 时寒舟缓缓从修炼之中睁开一对竖瞳,垂眸盯了这个不断闪光的玉简一阵,抬手取了过来。 刚接通,对面果不其然是姬清欢的声音。 但她这会儿正剧烈的喘着气,没法忽略的呼吸声中,刀剑相接的声音清凌凌的响起,打得还蛮激烈,显然是遇上了什么事。 时寒舟眉头微皱了一下,而后对面便传来一声急促的呼救: “师姐,救命!” —————— 姬清欢觉得萧青云自从龙神祭那次失踪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非常奇怪。 那日萧青云突然出现,吐了血昏迷之后,没过多久就醒来了,可无论姬清欢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他醒来之后,倒像变了个人一样。 以往的萧青云在别人面前往往阴鸷寡言,虽然修的是言灵之道,但有时候给他一棒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醒来之后整个人的性情好似都开朗了些,还同周围的弟子相处得不错。 但和姬清欢的关系却淡了,私底下总是会同她在一起的萧青云没再来找她,见面的时候,他的视线会从她身上轻飘飘的掠过,好似在有意躲着她。 姬清欢知道他不对劲,可萧青云除了跟周遭的弟子们处好关系之外没有其他的异样。 萧青云本就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以往他不好相处没人敢靠近,而这会儿他有意同别人相交,想要同他交好的人便络绎不绝。 姬清欢某日实在没忍住,将萧青云拉到了一旁,凝视着他的眼睛,问他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萧青云朝她露出一个非笑似笑的神情,用着从来没有过的语气同她道:“怎么?公主看我不顺眼了?” 他一身鸦青色的衣袍,无端显出几分凌厉来,凑到了姬清欢的耳边:“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唯你是听的小孩——那个脏兮兮站在你面前,问你是要把我当‘面首还是外室’的小孩?” 当年巫蛊之祸结束,姬清欢被带回了宫中,同萧青云分开,之后在乞丐堆里将他找回来后,让他在京城里一间小宅子安置下来。 萧青云刚到那个宅子的时候,怯生生的问了姬清欢一句:“公主是要把我收做面首还是……外室?” 当年这话把小公主给吓得够呛,她这种生在污糟糟的皇帝家的知道多点也就算了,萧青云小小年纪他哪里听来的这玩意儿。 萧青云的声音还在继续:“怎么,我现在不想给你这个公主做牛做马,当个成天画污秽小图的画师,也不再是以前那副阴糟糟的性子,如今被那么多人追捧,却不顺着你的意——所以你生气了?” “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得顺着你的意,公主。” 一个储物袋忽然落到了姬清欢的手中。 “姬清欢,我不欠你什么了,以后也不再愿意同你虚与委蛇,就此两断吧。” 萧青云说完就要大步往外走。 姬清欢一张脸隐匿在黑暗里,她整个人沉沉的站立着。她的确爱笑,平日里也有些许没心没肺,施法将自己弄成冰山脸的时候会连同自己身上那股气势一起遮掩,她这个人真正不笑的时候,会带上那么一点生人勿近的锋利。 那双鹿眼像是被什么抹走了活泼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翻涌而上的幽深晦暗。 她生来便是大晋皇朝的天潢贵胄,继承了那么一点姬家的黑心肝,自然不会只是一个泥人。 姬清欢缓缓开了口:“你不是萧青云。” 大步往外走的萧青云闻言忽然顿了一下,他指尖动了动,只是道:“我就是这样子的。” 他加快了步伐,好似害怕听到姬清欢的下一句,迅速离开了她的视野。 姬清欢幽幽的看向他离开的方向,手里头抛着从储物袋里掏出来的灵石,低低说了一声: “我给过你机会了。” 末了她又来了一句:“不就是让你画了几张美人图么,用得着那么记仇?” 姬清欢继续时刻关注着萧青云的动向,他依旧没有太多异常,直到有一日她听闻白玉京一名弟子被废了修为,连丹府都碎了。 这名弟子私德败坏,而且他被废掉的理由也实在特别——据说是遇上妖兽结果剑卡在剑鞘里没法取出来,被妖兽一爪子绞碎了丹府。 所幸还留下一条小命来。 白玉京的弟子们少有同情这人的,也没怎么谈起他。但姬清欢第一时间就想到,这名弟子曾经尝试着巴结萧青云好几次,他们之间接触过。 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关系,但还没等她有什么头绪的时候,萧青云这边忽然就有了异状。 他不知道为什么往白玉京最高的峰上去了。 姬清欢也没犹豫,紧跟着也往这山峰上去。 萧青云站在尚有白雪覆盖的山巅之上,这白玉京的最高峰在天气允许的情况下能俯瞰整个白玉京,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南海。 此刻万里无云,是早春难有的天气。 连绵的山脉携着千奇百怪的山峦如浪涛一般铺在大地之上,阳光毫无遮挡的倾泻而下,犹如金色的飞瀑。 萧青云立在悬崖之上,风吹过鸦青色的袍袖,垂眸扫视过整片白玉京的崇山峻岭和点缀其间的亭台楼阁。 【萧青云,你感受到这股气运的威力了吧?】 【大气运者,天地万物都在掌中,宇宙瞬息,可在人之手。】 苍老的声音再度从萧青云脑海中响起,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你从周遭这些弟子身上拿过来的这些气运,相较于时寒舟来说完全不够看。要是哪一日我们拿回了气运,这天地洪荒都要尽入掌中!】 【现在你只要利用身上的这股气运,点燃白玉京底下那几座活火山,将那些弟子操纵起来给白玉京闹个大的,我保证,我们离目标就再近了一步。】 【我也不管之前你没拿到天昀剑的事,只要这件完成了,我们就既往不咎。你要相信我,无论是你幼时还是现在,只有我才是为你好的那一个。】 祂对于萧青云这些天来的表现还是满意的,不仅肯对那些弟子下手吸走他们的气运,还在之前同那个姬清欢给一刀两断了。 祂想了想,觉得这个装气运的容器还能够再养养,不然之后再找一个还要花上不少心思。 萧青云指尖微动,低低嗯了一声。 但他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转身就使出了言灵:“衣袂障风金镂细,剑光横雪玉龙寒!” 狂风顿时掀起了萧青云的衣摆,泠泠的剑光凭空而现,玉龙般冰寒的覆雪骤然被掀飞,直朝面前的姬清欢而去! 姬清欢眸眼一厉,掏出了自己的环首刀做挡,刀剑相击牵出点点火星,发出清越的声响。 她这柄环首刀用了极沉的紫金锻造,重逾千斤,却被她舞得虎虎生威。一时之间刀剑相击快作残影。 但吸收了不少人气运的萧青云不可同日而语,他再叠了一道言灵,姬清欢的身形顿时退了好一段距离,被击飞了数十米之遥。 苍老的声音响起:【萧青云,杀了她。】 萧青云没动。 他望着姬清欢的方向,见她没什么事才收回了视线。 祂生了怒意:【给我杀了她!】 那些扎根在萧青云身上透明的根茎开始蠕动,进而尝试起操纵他的身躯。 萧青云能看到自己皮肤底下蠕动着的玩意儿,这东西仿佛将他作为了什么扎根的土壤,想要将他彻底蚕食。 他淡淡说了一句:“你敢?” 而后迈开步伐一个助力,直往悬崖之下一跃而下! 姬清欢被这一幕吓得要命,对着玉简就喊了一声:“师姐,救命!” 随后想也不想的,跟着萧青云就往下跳。 第132章 不当阴沟里的蛆虫 萧青云不断往下坠落,他甚至收起了所有的灵力。 脑海里的声音暴怒:【你在做什么!】 不过下一秒这声音就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停……停手!】 萧青云毫不犹豫的利用气运直接反制回去! 金色的气运顺着他体内那些缠绕着的透明根茎般的神识疯狂缠了上去,正在不断摧毁这些寄生在他身上的神识! 与此同时,萧青云周身也泛起了骨裂一般的疼痛,疼得他一瞬间陷入黑暗之中。 脑子里的玩意儿在龙神祭之后不断在他体内深扎,蛊惑他去将周遭的同袍们的气运吸过来,萧青云意识处于一个浑浑噩噩的状态,唯一清醒的时候是在同姬清欢决裂的时候。 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连心脏都在滴血。但他想着要把姬清欢推远,不想这些事缠上这个人,希望她能一直没心没肺的好下去。 萧青云其实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他不是被那声音哄哄就什么都信的人,或者说他曾经信过,但早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萧青云其实一直都隐隐的清楚——自己才是那个窃贼。 他生来就是个人嫌狗厌的乞儿,就连后面修的言灵也是“削你老头秃”之流,只不过藏在文辞优美的诗句之下。 萧青云活在夹缝之中,靠着从别人身上薅下来的气运过活,就连同姬清欢重逢,也不过是他偷了别人的气运得来的。 他是个无耻的小偷。 他自小便被脑子里的声音灌输着自己的气运是被人夺走的思想,时寒舟和楚逝水的名字翻来覆去不知听了多少遍,有时候做噩梦的时候都会碰见他们。 他幼时对时寒舟和楚逝水是两个窃贼的事情坚信不疑,毕竟这样就能让自己遭过的罪和绵延的愧疚找到一个靶点,他没有错,有错的只是这两个窃贼,一切都怪他们。 长大之后,他不是没有意识到那个不敢揭开的真相,却还是止不住对这两个人的恨意。 如果没有了对他们的恨意,他这一生又算是什么呢? 是生活在阴沟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是残破滑腻的渔网捞上来的臭鱼烂虾,还是一切爱恨情仇都被骗局蒙蔽的蠢货? 可偏偏他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什么多极端的坏人。 姬清欢这个人脑瓜子但凡拿去涮涮水,那水必定都成黄的,可偏偏她三观又正得很,连带着跟在她身边的萧青云也坏不到哪里去。 于是在那一次收徒大会中,萧青云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违背了脑海里头的声音,选了颜之遥来当自己的师父。 去拿天昀剑的时候他也犹疑了。 直到龙神祭之后,这东西要他来将白玉京闹个天翻地覆,要他将白玉京这新一代弟子弄废。 萧青云在白玉京已经待了好些年,对这里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无。他虽然同那些师弟师妹们没什么话说,但清楚他们的用功和努力,除了时寒舟和楚逝水这两个例外,他没有仇视过这里的谁。 师父对他很好,这里还有姬清欢。 萧青云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他体内的气运疯狂运转,将这不知道打哪来的神识摧毁,并顺着这些根茎般的神识不断深挖,尝试着找到这玩意儿的根源。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控制了他这么多年? 可是这玩意儿显然要比他想象中强大太多,那神识骤然增强,像是浪潮一般将他吞噬包裹! 那声音变得阴恻恻的:【萧青云,你不过是承载气运的一个容器!我杀了你以后还会产生一个新的!】 萧青云咬着牙:“玩火也能自焚!” 他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发烂发臭,可以当你嘴里的臭鱼烂虾——” “但我不当阴沟里的蛆虫。” “嘭”的一声! 萧青云直接砸到了悬崖底下,紧随其后的姬清欢抬手输出灵力替他泄了力,但目前看起来是多此一举。 他身上裹着一层透明却粘稠至极的东西,像是茧那样死死将他裹在其中。 姬清欢稳稳落了地,却见到萧青云闭着眼,嘴边不断流出血来,她上前便要将他身上那玩意给撕扯掉。 姬清欢天生神力,但即便有着灵力的加持,这紧紧裹着萧青云的玩意儿却纹丝不动! 她能感受到这东西不断蠕动着,正在加大对萧青云绞紧的力道,连着他的四肢都蜷缩了起来,姬清欢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直接拿出自己的环首刀往上面砍! 萧青云体内那些气运被不断的压制,他深陷在黑暗之中,感受着那些根茎一样的玩意儿扎进自己的皮肉,蔓延至经脉之中。 根本无法抵御的压迫感将他骤然席卷,萧青云尝试着自爆,可是这玩意儿已经将他完全压制住,连自爆都没有办法。 这神识一点点的蚕食着他的身体,于某一刻攀爬上了他的心脏,萧青云浑身传来一阵失重感,像是猛然坠入了深渊之中。 果然,像他这种人,死了之后都要回到阴沟里。 正当萧青云意识模糊之时,手腕忽然传来一股拉力,紧接着他整个人都顺着这力道飞了出去! 黑暗散去,天光骤然砸进他眼底,萧青云直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浑身散了架一样,那戴在手上的戒指碎成了几瓣。他挣扎着抬起头的时候,见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黑靴的主人轻而易举的将萧青云从那团连环首刀都砍不断的东西里面一把拽了出来。 就连旁边的姬清欢都呆滞了那么一瞬——她看到了时师姐手上的魔气。 没有遮掩的从她左掌上丝丝缕缕的溢出。 姬清欢很快就回过神来,只当作没看见。 时寒舟长身玉立,站在了两人身前,她身形本就高大挺拔,一袭黑金龙纹袍衬得她肃穆威严,整个人像一把藏锋的利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眉眼淡漠,居高临下的打量了狼狈至极的萧青云一阵,像看透了什么一样,同他道: “记得把气运还回去。” 萧青云情绪复杂的仰脸朝时寒舟看去,虽说他这会儿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恨意了,但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是被时寒舟救下来的。 他低低的喊了声:“……师姐。” 魔尊殿下自然顾及不上别人的那些心思,她交代完之后转过身,抬手便一把将那团蠕动着想要逃跑的东西吸了过来。 她冷冷抓住了这一团化作了实质的神识,冲天的烈火自她右掌而出,熊熊的烈焰顿时将这玩意儿彻底点燃! 这方才将萧青云死死压制的东西,控制了他这么多年的东西,就这么在时寒舟的手里尖叫着化作飞灰! 可这还没完,这东西烧尽了之后,一道火线光速蔓延,抓到了这源头的痕迹,风驰电掣的往始作俑者而去! 时寒舟知道这玩意儿跟当时自家师父识海里的东西应该是差不多的,伤了楚逝水,她自然不会放过,再怎么也得扒下一块肉来。 自她掌心中伸出的火线短短时间内已经跨越了千里之遥,那东西再保持不了冷静,只能断尾求生! 火线由于突然断掉的神识而停止了蔓延,但也意味着,这段被截掉的神识所操纵的所有东西都将彻底显形出来,烈火顿时犹如蛛网一样蔓开来,焚烧着分散开来的神识! 白玉京治下,好些修士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毫无征兆的倒下,之后便再没有醒过来。 而远在东海的乌重山骤然睁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无数透明的根茎自他足底收回,断掉的那一大截神识让他整个太阳穴都在刺痛,他撑着头颅,怒火蹭蹭的往上涨。 “该死的龙族!当年就该杀个干净!” 他猛地抬眸朝窗棂之外的苍穹看去。 而此时,时寒舟的目光冰冷,也直直朝着天际看去。两人的视线仿佛越过空间和时间,携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于某一刻相接。 这些事远不是现下的姬清欢和萧青云能够参与进去的。 姬清欢少有的在萧青云面前露出那么冰冷的神情,没心没肺之中露出了些许锋利的轮廓来。 她揪着萧青云的衣襟,也不管他现在一副凄惨模样,朝他脸上来了一拳,直把他的脸揍到一侧去。 姬清欢:“清醒了点没有?” 萧青云伸出手拽着她一点衣摆,方才还想着要与那玩意儿同归于尽的人这会儿一点底气也无,只是低低喊了声:“……清欢。” 姬清欢冷眼看着他:“你如果不给我个解释,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同我虚与委蛇了。” 萧青云经过这么一遭后,也不打算瞒着她了。 他最大的心结便是在当年夺了一个富家老爷的气运,方才求来了同姬清欢重逢的机会。他们的重逢始于一个骗局,萧青云害怕了很多年,担心这件事会暴露出来。到那时候,姬清欢会怎么看他? 可这一回,他什么东西都说了出来,包括他们重逢的缘由。 但听到这个的姬清欢同萧青云预料的表现全然不同,她从鼻腔里泄出几声冷笑来,一把捏住了萧青云的下巴,力道不小,皮肤上立马泛起了红痕。 “要说重逢,那是姥子求来的。我乃天潢贵胄,你以为借了那些个凡夫俗子的气运能见着本公主的面吗?” 姬清欢少有说话这么盛气凌人的时候,这回真的是被气到了。 姬清欢自从巫蛊之祸同萧青云分开之后,并没有忘过他,只不过那会儿她娘死于皇家的明争暗斗之中,她要寻仇,耽误了时间,之后才将萧青云找回来了而已。 她松开萧青云的下巴,继而拽着他的耳朵,使了力气:“整天都瞎想。” 萧青云整个人都愣住了一般,缓缓伸手想要抱住面前的姬清欢,却又发觉自己身上脏得很,手僵在空中。结果姬清欢丝毫不在意,将他给一把抱住。 萧青云垂着脑袋,低低道:“清欢……公主……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人还没抱多久,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爆炸声,骤然抬起头来。 而时寒舟也猛地将视线移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她眸色沉了沉,直接朝那边飞过去。 第133章 自请离宗 楚逝水嘴里嚷嚷着封建糟粕,末了还是心痒痒想要进去那铺子里头看看。 他正准备换一张年老些的脸庞,再去试一次,却骤然听见了几条街之外的惊呼声,他眸眼一厉,转瞬之间身形便挪移到了数十米开外。 一幅极其血腥的场面顿时映入了眼帘。 遍地都是炸开来的血肉,长街商铺用来招客的步幌子皆数被鲜血溅湿,甚至自檐角之上还陆陆续续滴落一些碎掉的肉块来。 这些七零八碎的血肉之上,密密匝匝的爬满了虫子,见之令人心惊。 这种虫子对楚逝水来说可谓熟悉,他们在几年前就遭遇过这种百足虫。 百足虫在修士体内的潜伏时间比较长,所以取出来而又不危害性命的几率比较大,但对凡人来说并非如此。 而且这些百足虫与当年所见又有不同。 楚逝水看见街上的人惊叫着往两边跑去,一开始这个满是虫子的人炸开后不久,逃跑的人之中便有人直挺挺的倒下,百足虫掀开脑壳,自里面蠕动出来,继续寻找下一个宿主。 这些百足虫啃噬凡人脑髓的速度极快,前后不到几分钟,就能将凡人的脑髓啃噬干净,自尸体的天灵盖上钻出来。 楚逝水没有犹豫,一抬手便将视野所见之处的百足虫化作了飞灰。 可那些藏进人体内的百足虫就不好找了。 楚逝水还没开始思考,余光忽然瞥到什么东西朝自己飞了过来,他抬手便是一抓,结果发现自己手中躺了一条显然要比其他百足虫要大上不少,身上还有花纹的大肥虫! 楚逝水皱着眉将这东西扬成了灰。 但接下来他便发现周遭没有再出现人倒下的状况,一切好像都被止遏住了。 楚逝水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炸开来的人体内充斥着许多百足虫,但其间会有一条与众不同的虫母,只要消灭这条虫母,其余的百足虫也会被摧毁。 但这虫母显然不是那么好对付,楚逝水是化神后期的修为,自然不会让这些鬼玩意儿得手,不过对于金丹期及以下的修士,这条虫母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楚逝水的猜测没错。 这些百足虫从宿主体内炸出来,会疯狂寄生周遭的活物,为虫母掠夺能量。而虫母则会选定区域内最具价值的宿主,并尝试寄生啃噬。虫母一旦被消灭,其余的百足虫也会跟着死去。 时寒舟朝爆炸声响起的方向飞过去,见到了一名正在疯狂攻击旁边弟子的长老。 这长老很多年前还当过时寒舟的教习先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把上课睡觉的魔尊殿下丢去罚站之后,还会在下课后给她补课,虽然魔尊殿下对此并不大乐意。 时寒舟一眼便瞧出这长老被百足虫给彻底寄生了,她没有过多犹豫,在这个长老的剑落在旁边弟子的颈脖前,抢先要了他的命。 天昀剑被她一掷而出,轻易穿过金丹期的长老的脖颈,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仍是滚烫的血液喷溅而出。 那些原本躲着长老攻击的弟子们朝飞过来的时寒舟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们不清楚长老这会儿发生了什么,可时寒舟却在他们的面前直接将长老给杀了! 时寒舟落到地上,将自己的剑拔了出来,剑尖一挑,从死去的长老的脑壳里挑出一条肥长且带着花纹的百足虫来。 而长老的脑髓和识海都早就消失了,头颅底下空荡荡的一片,见到此状的弟子们将斥责咽回了肚子里,低下头来看着长老的尸身。 时寒舟也垂着眼眸立了片刻,抬手施法将长老身上的血迹除掉,而后也没有停留多久,往其他地方去了。 整个修真界连同大晋皇朝在这几天之内都遭受了百足虫的袭击,伤亡最惨重的还是大晋皇朝,凡人面对这些凶残的毒物根本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靠着仙盟出动才勉强渡过了这次危机。 大晋皇朝这十多年来蒸蒸日上,遇上这么一出也算是伤筋动骨。甚至听说皇宫都遭了虫灾,但是最后没能造成多大危机,有人说是那位正值盛年的皇帝将虫母给杀了,这才止住了蔓延的势头。 但是这说法信的人并不多,毕竟金丹期的修士遇上这虫母也够呛,姬白玉这位皇帝再尊贵也好,也不过是凡人之身。 大晋皇朝里边舆论的风向变得很快,不少人都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巫蛊之祸,提起那些“仙师”来,还有人传言说之所以宫里都遭了虫灾,是对当年姬白玉雷厉风行解决巫蛊之祸的报复。 玉简的论坛在这次危机中倒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人们很快便注意到这些百足虫的寄生方式和母虫的危险性,后续便有了应对的措施,降低了人员伤亡。 好几天的艰难应对之后,不少白玉京的弟子们都齐聚在了白玉峰的中央广场之上。 大家都透着一股疲态,几天来的连轴转和过强的压力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弟子们相互倚着就能睡着。 时寒舟也从宗外回来,落到了广场之上,可她还没有走两步,忽然有个弟子跳了出来,指着她质问道:“时寒舟,你是不是魔界的卧底?” 大家这些天都被百足虫折腾得够呛,不少人其实猜到百足虫应该是魔界那边弄过来威慑修真界的玩意儿,这会儿一听见“魔界”“江有涯”这些字眼,脑袋里的弦都要绷紧了。 但看着这个弟子指着时寒舟来问,不少人都开腔替时寒舟抱不服,他们这里好些人都靠着时寒舟才免遭一难。 “你说什么呢,昨天要不是时师姐,我脑髓现在都没了!” “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吧,师姐这几天我看她就没休息过,谁都有可能是魔界卧底,唯独她不可能。” “现在大家都累得要死,你说这些东西谁知道是不是另有所图?” 这弟子急吼吼的反驳道:“我才没有骗你们,我之前看到她身上有魔气!” “我还把证据给录下来了!”他说完就拿出了一枚刻影石来。 姬清欢和萧青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时寒舟的身旁,姬清欢皱了皱眉,出声道:“即便是有刻影石也不可信吧,谁知道有没有动手脚?” 与姬清欢和萧青云两人的紧张不同,时寒舟自落到广场来就没出过声,好似一切都跟她无关一般,视线淡淡的落在那弟子手里的刻影石上。 那弟子见周围人都不信他,干脆将他录下来的画面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当时拿着的人有些紧张,但透过树丛,可以看到时寒舟穿着一袭黑袍的身影,她一对绿眸极具压迫力,左掌掌心却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来! 这画面一出,周围的人都不出声了,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时寒舟。 姬清欢也认出来了这个画面,这是时师姐将萧青云拽出来的时候,手里头冒出了魔气。 但奇怪的是,画面中应该会有他们三人的身影,这会儿却只有时师姐一个人。 姬清欢和萧青云都忍不住朝时寒舟看去,却没能从时寒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成为了全场焦点的魔尊殿下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旁边的人见她没有回应,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这录像不像是假的啊。” “难道时师姐真的是魔界的卧底,我们都被她骗过去了?” “我才不信,时师姐是邀月仙尊唯一的弟子,如果仙盟盟主的弟子都是魔界卧底,我们修真界算什么,被卧底穿成筛子的地方吗?” 时寒舟站定在那里,坦然面对着所有人的视线,在某刻抬眸,看见了带着一群长老峰主过来的颜之遥。 颜宗主刚站稳了脚跟,就有弟子上前汇报了这事。 她视线缓缓落到底下时寒舟的脸上,两人隐晦的对视了一眼,颜宗主暗自叹了口气。 之后这刻影石的录像当众再次放了一遍。 这回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人群中顿时传来私语声,有人在说自己的眼光实在没错,怪不得一看到时寒舟就不舒服,原来是个沾了魔气的,还有人在问邀月仙尊去了哪里。 之前那些替时寒舟说过话的都低下了脑袋,少数几个还在为时寒舟说话的差点被人给揍了。 颜之遥抬手便使场中的喧闹声低了下去,她垂着眸眼问:“时寒舟,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可还没等时寒舟出声,萧青云忽然就上前一步,他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就朝颜宗主的方向跪了下来。 “是弟子愚钝遇上了陷阱,连累了时师姐,这才让时师姐沾染上了魔气。” 姬清欢也撩起衣摆跪了下去:“弟子可以作证!” 时寒舟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两人,微微挑了一下眉,想了想还是揪住这俩的衣领给一把提溜了起来。 姬清欢拼命给她使着眼色,就连萧青云都忍不住朝她这看,两人就没差喊出来了。 但时寒舟只是淡淡道:“站直。” 然后两人下意识就听从她的命令给站直了,站正站直了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 而后已经走到他们身前的时寒舟,坦然的张开自己的左掌,当着所有人的面,魔气就这么毫不遮掩的溢了出来。 姬清欢这会儿已经彻底意识到了,师姐是故意的。故意在他们面前露出魔气,故意让那个弟子录下了魔气,还把她和萧青云的身影都消除掉,又故意的在这里让那个弟子展示出录像。 可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姬清欢想破脑袋也没明白。 时寒舟当着所有人的面释放出了魔气。从那个录像上看见魔气还能再质疑上几句,等到真的见到她身上的魔气,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就意味着修真界正道魁首的弟子竟真的染上了魔气。 众人哗然。 就算丢开时寒舟是不是卧底这一事不谈,能沾染上魔气的,在修真界里头都被认为是心术不正,心怀不轨之徒。 时寒舟收回了魔气,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终于开了口,她说得有些含糊: “我的确沾染了魔气,但我并不是什么魔界的卧底。” 她下一句更是惊住了众人:“弟子道心不稳以至于魔气入体,愧对于师父和白玉京的诸位,现下自请离开归元峰,离开白玉京。” 魔尊殿下嘴上说着惭愧,脸上却一点愧疚的神情都没有。 但姬清欢萧青云等人都被她这一句齐齐震在了原地。 第134章 你还笑呢! 修真界四大宗不会允许宗内有沾染了魔气的弟子,但若是沾染了魔气,也不是想走就走的。 站在颜之遥身后的那些长老和峰主们立马祭出了法宝,在弟子们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刻,强大的五色灵流骤然朝底下的时寒舟攻击过去! 时寒舟的身影快到瞬间消失在人前,完美躲过了攻击,下一秒便直往天际而去,狂风以她为中心猛刮出来,带起一阵尘烟。她自天际而上,滑出一道漆黑轨迹。 尚在状况外的弟子们就这么目瞪口呆的看着长老和峰主们都追了出去,颇有种风雨将至的意味。 尤其是姬清欢和萧青云,两人猛然扭头看向时寒舟离开的方向,实在不清楚时师姐这么一遭到底是做些什么。 “不是……我……我感觉我有些凌乱啊,这发展有些太快了吧?怎么一下子就变成所有长老都去追时寒舟了? “所以说时寒舟真的是魔界的卧底吗?”有人忍不住问了。 “我觉得不是,就在昨天,她救了我们这一群人的时候,用的是纯正的灵力,要是魔界来的卧底根本就没法做到。而且她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白玉京来,总不可能她那时候就已经是魔界的卧底了吧?” “无论她是不是魔界卧底,染了魔气的弟子是没法自请离宗的。之前宗里不是没有过沾染魔气的弟子,听闻都会被关到思过崖,等到什么时候去除了魔气才能被放出来,但其实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人能出来。”知道得多些的师姐道。 “可是,听闻时寒舟她已经是化神期了啊。”玉简论坛上很多人都说时寒舟是断代以来最为年轻的化神期,话题热度一直居高不下,“这样的大能会被魔气轻易污染吗,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修真界的第三个化神期摇身一变,成了魔界的第二个化神期?” “还有……我们的长老能抓得住她吗,我见时寒舟杀起那些被百足虫控制的人轻易得像是切菜一样。” 人群闹哄哄吵成了一片。 而众多追着时寒舟而去的长老和峰主们离开了弟子们的视野之后就开始慢慢放水,显然是听了谁的交代,同前边的时寒舟演了一场戏。 时寒舟带着后边一串人绕着白玉京兜了一大圈,倒也不知道颜宗主是怎么将他们说服的,身后那些人非常识趣的一个接着一个“跟不上”,消失在后头。 最后只留下了时寒舟一个,她又悄然飞了一段路后,落入了离归元峰不远的一片山林间。 颜之遥早有预料的等在了那里。 饶是平日里待人温和亲近的颜宗主,见到时寒舟稳稳落到眼前,也忍不住捏了一下眉心,脸上的忧愁都没能压下去。 “寒舟,你这次是不是有些莽撞了?我们之前说好的也不是这么个时候啊。” “现下这百足虫的事都还没告一段落,你这样突然站出来,很容易成为很多人的靶子。” 时寒舟眼皮子一掀,只是道:“我不站出来,到时候江有涯也会将我点出来。” “倒还不如我现在就站出来,主动权在我的手上。”她脸色缓缓变沉了几分,“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了,事发突然,我准备要到中土去了。” 颜之遥看着她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来了出‘自请离宗’?” “你没跟你师父说过这事吧?”她的语气很肯定。 时寒舟愣了一下,从颜之遥这话里咂摸出一点其他的意味来:“你跟他说了?” “那不然呢?”颜之遥反问她,“难道等楚逝水从大晋皇朝回来,结果发现自己唯一的弟子突然间‘染了魔气’‘自请离宗’,整个归元峰就只留他这么一个空巢峰主?” “哦,不对,不能说是‘空巢’,应该叫‘独守空闺’——没心肝的妻君一声不吭的跑了。” 时寒舟闻言,实在没忍住又看了面前的颜宗主一眼,而后沉默了好一阵:“你都知道。” 颜之遥:“我虽然已经好几百岁了,但是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上个月我还见着你俩牵着小手逛庙会。” 时寒舟:“…………” 颜之遥:“楚逝水已经从大晋皇朝赶回来了,估计现在已经在归元峰了,你回去给他好好交代吧。” “愣着干嘛?”颜之遥见时寒舟一时片刻还没有动作,催促她,“去去去,我现在看见你们这些这么能惹事的就脑壳疼。” “之后你去哪里都好。白玉京一切有我,没人能翻出天去。” 颜之遥走了几步之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来: “未来的魔尊殿下,记得我们的约定,可不要让我赔了‘师弟’又折兵。” —————— 楚逝水这几日带着仙盟弟子们在大晋皇朝里帮忙处理百足虫的问题,接到师姐的通讯的时候人都是傻的。 他游魂似的听着师姐告诉他的事情——时寒舟体内有着魔气,已经当着全宗人的面说要自请离宗,并准备离开归元峰到中土地带去了。 楚逝水险些以为自己再次穿越到了什么平行世界里边。 明明前些日子,时寒舟还同他在摇椅上亲吻,拥着他亲昵的说“以后不做师徒做道侣”。 楚逝水想到这个的时候愣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原来这句“不做师徒”,就是“自请离宗”的前奏。 他同时寒舟相伴了十多年,现下更是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 但他根本不知道时寒舟什么时候沾染的魔气,也压根不知道她今后的打算。 楚逝水知道除了江有涯之外,幕后有着那么一双黑手,他以为自己会同时寒舟携手将这玩意儿揪出来,他们会一同努力,最后拥有幸福的未来。 可……时寒舟却有那么多东西没告诉他。 也没有告诉过他,她会离开归元峰到其他地方去。 几个月以来蜜糖般的美梦如同脆弱的琉璃一般,挨了一记重锤之后轰然粉碎,楚逝水狼狈的自蜜罐中被揪出来,迎上了狂风骤雨,由天堂云端上直接坠入了十八层深狱。 他不知道自己带着怎么样的心情从大晋皇朝往白玉京这边赶回来的,他觉得路上花的时间很短却又很长。 短到只有一瞬间,长到过了半辈子。 在双脚落到归元峰的一瞬间,楚逝水抬手捂住了胸口,心上那股钝痛在落地的一瞬间骤然变成了无法忍受的刺痛,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上被狠狠砸了一锤,难捱得仿佛要了他的命。 他不受控制的去回忆他同时寒舟亲昵过的画面,想要从中确认一下他们之间的爱意是真是假,像是深处黑暗之中的人想寻求那么一束光来慰藉心灵。但此时此刻,每一次甜蜜的过往都像一把利刃割到他的心上。 楚逝水眼眶红透了,却没有眼泪落下。 他想,或许他这种人就是不配得到爱吧。 他一步又一步的挪到了归元峰的库房里,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僵硬的身躯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弯下腰将里面的那些道器和天材地宝一件件挑出来。 等到回过一点神来的时候,发现库房里的东西已经被他拿走了大半。 他沉默的踏出库房的门槛,抬起眼帘看到湛湛的蓝天和倾洒下来的暖阳,却感受不到什么生机和温度。 楚逝水感应到时寒舟穿过了归元峰的禁制,他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时寒舟的身影。 之前每回看见时寒舟穿过禁制回到归元峰时,楚逝水心里总是充斥着满到快溢出来的幸福,可现下不知为何,他看着她的身影,莫名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时寒舟在他面前十步远落定,他们彼此才双目相接。 楚逝水率先移开了视线,他眼眶现在还红着。 他拿起手里头的上品道器想朝面前的时寒舟砸去,末了却怎么也不忍心,只是丢到了她的面前。 他沉默着,掏出一件又一件的上品道器朝时寒舟脚边扔过去,扔完了上品扔中品,扔完道器之后就开始扔珍贵的天材地宝。 楚逝水虽然不说话,但是却没法让自己不讲心里话。 他红着眼眶扔过去一颗圣宝琉璃珠。 【寒舟能用这破珠子来挡下酱油鸭的几次攻击。】 他红着眼眶扔过去一把黄天牙旗。 【寒舟能用这破旗子来提升士气。】 他红着眼眶扔过去一瓶极品九阶解毒丹。 【寒舟能用这破丹药来解百毒。】 ………… 楚逝水红着眼眶……发现天材地宝也都扔完了,开始朝时寒舟扔极品灵石。 他冷着脸,手里头的极品灵石还没扔出去,却发现对面的时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下了脑袋。 她不知道怎么了,垂落下来的刘海遮住了瓷白的脸庞,发丝垂着一颤一颤的。不对,她好像整个人都有些抖。 楚逝水忽然就止住了手里头的动作,他忽然有些慌张的想,寒舟浑身发着抖是不是哭了? 是不是他这样太过分了?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出声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的时寒舟抬手轻轻的抵在了嘴上,而后一声遮不住的笑音自她鼻腔里泄了出来。 魔尊殿下用手背抵着唇,笑得浑身发颤。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逝水满腹的委屈大爆发! 时寒舟!你个大混蛋,你还笑呢! 他委屈得快要死了! 她怎么笑得出来的! 第135章 我是重生而来的 亏他前几天的时候还想着法子想要进那个铺子看看,楚逝水想起这个的时候,心里头的委屈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他将好几个储物袋的极品灵石一把丢到了时寒舟旁边堆积成山的天材地宝旁。 楚逝水看着时寒舟压不下来的笑意,嘴角和眉梢都忍不住往下撇去,抬手指向离峰的方向,伤心道: “你走,你走!” 你走的时候记得走归元峰东侧的那条小道小心些不要让人发现,去中土的时候不要途经大晋皇朝的京城和东海姑射山倒是可以留一阵,以后要记得吃好喝好睡好不要让人担心呜呜。 时寒舟几步上前,忽地将他一把抱住。 楚逝水挣扎了起来,却被时寒舟紧紧压制住了。 他被抵在一棵树前,时寒舟一手护着他的背部,将他的肩背和粗糙的树干隔离开。 楚逝水被迫昂着脑袋,双手松松的垂下来,腰肢被时寒舟另一只手箍得很紧,像是要被揉进她的身体里。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时寒舟听到了楚逝水喉头里压抑又细微的哽咽声。 楚逝水忽然开了口,声调带着些颤意:“时寒舟,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爱意是不是比那晨间的薄雾还要浅淡——只需阳光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魔尊殿下闻言眸眼一抬,绿眸里闪过几分晦暗,像是山间的苍苍篁柏被乌云遮蔽,显露出几分幽暗和底下翻涌着的暗潮来。 时寒舟:“谁说我不爱你了?” 她眼帘一垂,低头就要吻上楚逝水的唇。可楚逝水却扭过了脸,垂下来的两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他说,“我不要,你又不爱我。” 于是这个吻只落到他的脸颊上,魔尊殿下没有恼怒,只是顺着他的脸颊往上一点点的吻,随后张口咬住了他圆润白皙的耳垂。 牙齿忍不住碾了几下,像是什么警告一般,将这可怜的耳垂咬得通红一片。 楚逝水的脸扭向一边,修长的眼尾晕着浓重的红,眸间水汽氤氲,长睫上已然沾了细碎的水光,像是晨间薄雾留在草叶上的小小露珠。 时寒舟箍着楚逝水腰肢的手往上,稍一用力便让他们的身躯贴得更紧密了些。 时寒舟出了声:“你听听我的心跳。” 咚咚。咚咚。 由于身躯的贴近,时寒舟的每一次心跳都传到了楚逝水的身上,能够被他清晰感知到。 她的体温本来就高,滚烫的温度将楚逝水包围,自她胸腔传来的心跳快速有力,一下又一下砸进了楚逝水的心里,他耳边好似听到了心跳所带来的轰鸣声。 身躯之中好似有种无声的悸动在萌芽。 时寒舟松开了箍住楚逝水的那只手,她随后牵起他的一只手,摁在了自己的心脏前。 楚逝水被牵住的那一只手,指尖止不住的发颤,听见时寒舟道:“这原本是颗沉寂的心,是为了你而从中诞生了一片火海。” “我无数次想要狠狠的将你弄脏弄得()死去活来,想要揽下你这个天上月,同我这艘夤夜失火的舟一起燃尽,化作熊熊烈火下的烬灰。” 这个素来稳重又少言的人自有一番坦荡,将爱意诉诸于口: “楚逝水,我爱你,你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心上人。” “这是哪怕山河倾覆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魔尊殿下有着一颗赤诚而坦荡的心,这一番话像是一道绳索,卷着双腿已然离地的楚逝水,拉回了坚实的大地之上。 来自时寒舟的情话好似天籁,楚逝水由于空茫而产生的头重脚轻的不安全感,就这么被她抚平,一开始浑浑噩噩的迷糊也褪下了不少。 原来这些爱不是假象。原来她真的爱我。 接下来的一个吻便顺理成章,楚逝水任由自己的两手被时寒舟一手箍住举过头顶,任由自己的腰肢被往后压,任由时寒舟肆虐过自己的唇舌。 一吻毕后,楚逝水方才有一种踏在坚实大地上的安全感。 他心里头的委屈感少了那么一些。楚逝水虽然被亲得晕晕乎乎,但他记着正事。 楚逝水那种空空茫茫的感觉,一部分来自于寒舟有那么多事都不告诉自己的委屈,还有一部分就是剧情无法改变给他带来的恐惧。 哪怕他规避了那么多东西,剧情好似还是能找到逻辑继续进行。 时寒舟还是像那本书里的一样,有了魔气,还要再到中土那里去,之后应该就会再度在魔界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动荡。 可是楚逝水想了想之后的那些惨烈的剧情,他很害怕很害怕这些剧情再度成为现实,他不想时寒舟去经历这些可怕的事情。 他单是想想都觉得心脏要被架在火上炙烤。 于是他开口问道:“阿舟,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魔气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吗?魔界的人普遍短寿,就算是那些强大的魔修,到了最后只会陷入癫狂的地步。” 楚逝水说得的确没错。魔界除了贫瘠和动乱,污浊的魔气导致的癫狂几乎是一种通病,这也是魔尊殿下上辈子没法扭转的东西。 毕竟魔界就建立在魔气的基础之上,魔气的利用无法避免,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也几乎无解。 魔界之人到了生命的后期,家中人就会将其送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之中等死,让其死前的癫狂不必波及他人。 原书不少读者也猜测书中的时寒舟后期的癫狂就是体内的魔气所致,不断堆积的污浊魔气侵蚀了她的神智。 时寒舟听见楚逝水的话,嗯了一声。 楚逝水看着她,几乎有些语无伦次:“阿舟,是我这个师父哪里做得不够好误导了你……还是你在哪里受了委屈不告诉我?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不是。”时寒舟打断了他的话。 楚逝水望进她的眼睛里:“那为什么你还要……” 时寒舟抬眸望回去,终于在此刻向楚逝水坦诚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重生而来的。” 楚逝水震惊的抬起头来,头颅好似教人凶狠的砸了一拳,周遭的声音在某一刻尽数消散,刚落到地上的两脚一下子再度陷进了突如其来的地陷之中。 他无端觉得头晕目眩,五感紊乱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碰上了幻听。 于是他颤着嗓子又问:“你……你说什么?” 时寒舟:“我是重生的。” 楚逝水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个彻底,他脑海里回荡着一阵尖锐的嗡鸣,早在他脑子想明白“重生”意味着什么之前,眼泪已经哗的一下淌了下来。 什么委屈啊什么害怕啊,所有的东西都一下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要性,被他一把抛在了脑后。 他的脑子什么东西也容纳不下了。 楚逝水全然脱了力,靠着时寒舟才稳住了身形,他微微张着嘴,而后嘴角就这么一点点没法控制的往下撇,像是坠了一座亿万重量的山。 眼泪原先只是大滴大滴往下掉,后面却全然止不住了。 楚逝水这个人极少会流眼泪,平时被魔尊殿下逼出的生理性泪水不算,他最多也就是在喝醉的时候流那么一些眼泪,而且也就只会小小声的呜咽。 换做平时他是打死都不愿意流一滴眼泪的。 可现下他当着时寒舟的面嚎啕大哭,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像是失措的孩童。 他哭得那么伤心,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揉成了一团,要顺着他的喉头随着他的哽咽和哭嚎吐出来。 楚逝水下意识的颤着手想要回抱面前的时寒舟,却又不敢使力,垂着脑袋哭得撕心裂肺。 饶是时寒舟也教他给吓到了,她没有想到楚逝水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她看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也少有的露出些慌乱来。 她记得楚逝水蛮崇拜上辈子的自己来着,怎么会反应这么激烈? 时寒舟抱紧他颤抖无力的身子,一手在他背后替他轻轻的顺着气。 笨拙的安抚道:“莫哭,莫哭。” 然后楚逝水哭得愈加肝肠寸断了。 活像是天都塌了一般,不,即便是天真的塌了他也不会哭成这样。 “重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些可怕的,他极力阻止的经历,他视若珍宝的寒舟已经全然经历过了一遍。 斗角场,南都峰下,追杀,入魔,起事,阿鼻地狱,死亡——所有的苦难,鲜血和硝烟,他的寒舟都走过了一遍。 楚逝水活像是陷入了什么最深切绝望的深渊之中,心肝都要教人给绞碎了。 所以过往时寒舟的一切异样都有了解释,譬如她吃不了白玉峰食堂的饭菜,闻到都会呕吐,也总是有着一些近乎于应激的行为。 楚逝水哭得不能自已,苦涩充斥了他的全身。 时寒舟抱紧他,听到他边哭着边抖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可楚逝水对不起什么?他没有对不起她啊? 时寒舟随后便听见了他断断续续的心声: 【对不起对不起……阿舟,我来晚了……对不起……是我的错……】 第136章 相互掉马 如果是在楚逝水刚来到修真界那会儿,他知道了时寒舟的重生,会带着八百层的滤镜去仰慕这位魔尊殿下。 可等他们之间相伴十多年,知道了时寒舟爱吃甜的,知道时寒舟的外冷内热,看着她一点点长到现在这般萧萧肃肃神清骨秀的模样,却骤然得知,她是重生的。 书里头描写过的每一个磨难她都已经经历过,被一双无形的手不断推着往前走,被动的去做出选择,最后一将功成万骨枯,苦熬百年后死在了一把狗屁的屠龙剑下。 楚逝水费尽心思想要时寒舟走一条康庄大道,极力避开那个可怖的深渊。 到头来却发觉,原来时寒舟早就掉进了那个深渊滚了一遭。 他深爱着的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踏过了多少荆棘和风霜,历经了多少沧海和桑田,这才能风尘仆仆的站在此处。 楚逝水想起了很久以前雪夜里时寒舟看过来的那一眼,那么遥远斑驳,像是一尊年久没落,蛛网遍布的泥塑,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幻觉,都有缘由。 楚逝水的心痛得要了他的命,像是有那么一块心头肉也随着魔尊殿下死在了滚滚黄尘之中。 他被魔尊殿下抱在怀里,哭得难过,却又觉得颇有些难堪,埋在时寒舟的颈窝里,将她的衣襟都打湿了大半。 时寒舟越哄他,楚逝水就觉得越心疼——她这么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魔尊殿下掰过楚逝水的脸,见他眼睛都哭得发肿,抬袖给他擦着连成线的金豆子,低低叹了口气: “楚逝水,本尊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了么,你哭得本尊好像死了一样。” “不许说这个!”楚逝水眼里还淌着泪,一听到“死”字就受不了,抬手就想捂住时寒舟的嘴。 “你不能乱说话!” 结果刚抬起来的手被时寒舟一把攥住,她牵到唇边,垂下眼眸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楚逝水的手下意识的缩了缩,却还是被魔尊殿下稳稳攥在手里。 这么一遭,楚逝水的眼泪总不至于跟开了闸泄洪一样了,时寒舟看着他原先一张清秋月般的美人面,现下哭得红梅桃花彩霞都晕到了一处,一塌糊涂,觉得实在有些可爱,于是低头轻轻吻上他的眼眸。 楚逝水的长睫都教泪水打湿成一绺绺,愣愣的被她吻着,感受着温热的呼吸打在了自己的脸上,眼泪也缓缓止住了。 时寒舟替他弄干净了脸上的泪水,同他道:“我其实是天生魔种,这魔气是灵胎的时候就有了的。” “我上辈子跟江有涯有大仇,此仇必报,魔尊的位子我也会重新坐上去,这谁也拦不了。” “除了江有涯之外还有一个家伙同我是死敌,而且祂很危险。” 她很认真的望向楚逝水:“所以,你要陪着我么?” 楚逝水垂着眼睑听着时寒舟说的话,无端在某一刻想起了在这小破原书评论区底下看到的一条印象十分深刻的长评。 【“有些人认为时寒舟从一个斗角场的小奴隶一直成长到杀死江有涯的新一任魔尊,这一路上运气成分占比不小。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时寒舟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运气,甚至我在看时寒舟剧情的时候,总觉得这作者卯足了劲要弄死她,却每每被她打乱安排。” “时寒舟的每一段剧情几乎都伴随着腥风血雨,她的人物弧光起起伏伏,但在我看来整体都处于不断下降的趋势。她的人生好似没有低谷,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深更无助。” “她的剧情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对她的围剿,一点点缩小范围,誓要将她圈死。可时寒舟这人从腐肉烂泥中滋生,血肉将她浇灌,她的韧性和毅力绝非常人可以想象。她这种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养料,哪怕只有一丝丝希望,也是能翻身的。她取得的成就绝非运气可以概括。”】 他隐隐约约从这段长评里悟到了些什么,却仍然有些模糊。 楚逝水紧接着又想起了初到修真界那会儿遇上的大红花和尚,大和尚当时问了他这么一句:“哪怕以后要同这天作对?” 两段回忆将模糊的真相搭成一道线,于某一刻自脑海中横贯而过,答案呼之欲出。 楚逝水出了声:“是天道?” 时寒舟:“嗯。” 好似早该想到的,那只无形的手如同命运那般如影随形,深藏在时光的每一个间隙。楚逝水的心里忽然冒出了很多念头,他几乎是止不住的想: 寒舟她会不会后继无力,被虚无缥缈的天命掐住后颈,一头撞得血肉模糊? 她会不会倾尽全力却在最后仍落得个惨淡下场,化作风中一缕孤魂? 阳光会不会总与她擦肩而过,月华会不会也总对她避而不及? 楚逝水想了很多很多,他胸中有着千言万语,有万千思绪,却都像是流星那般匆然滑过,留下模糊的想法。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绝对舍不得就这么离开,留时寒舟在这里孤身一人对抗这天命。 楚逝水看见时寒舟眸眼泄出点戾气来,同自己一字一句道:“楚逝水,我不信命。” 他没有犹豫,哪怕现下的声调还带着点鼻音,却能听出他话里的坚定:“巧了,我也不信。” “魔尊殿下。”他紧接着忽然喊了这么一声。 楚逝水接受时寒舟曾经就是魔尊殿下这事情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短,好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书里看到的魔尊殿下的形象就已经融入了眼前的时寒舟身上。 “魔尊殿下”,很多人都这么称呼过时寒舟,但楚逝水叫起来又仿佛有些不同,魔尊殿下抬眸看了他一眼。 楚逝水继续道:“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他一双湖蓝眸眼深深的凝望:“哪怕以后你嫌弃我,想不要我了,我也会死死缠住你。我会用我的余生同你纠缠到死,殿下。” 魔尊殿下闻言泄出一丝轻笑,低低道:“那就纠缠到死吧。” 她乐见其成。 楚逝水也准备趁着这个时候同时寒舟彻底坦白,短短的时间里,他脑海里划过很多可能的情形,最后只是深吸了一口气: “殿下,我想我也该坦白。” “其实我……是一个异世之魂,并非邀月仙尊本人,只是穿到了他这具皮囊里了而已。” 楚逝水想过将这些事情说出来的下场,也许魔尊殿下会觉得自己一直在欺骗她,或者认为他这个人图谋不轨。但都没有关系,他哪怕当株菟丝子都要将时寒舟给缠紧了,他不会放弃的。 楚逝水鼓起勇气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说了出来,像是卸下了一直背负着的沉重的担子。无论结果如何,起码他也算问心无愧。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面前的魔尊殿下对此反应平平,平到了极点。 时寒舟只是看了他一眼:“嗯。知道。” 楚逝水:“哦,知道啊……” 楚逝水后知后觉的愣住了:“……不是,这这这怎么知道的???” 魔尊殿下看他没有继续哭下去的征兆,但末了还是不放心,说了一句:“本尊说了你可不要哭。” 楚逝水闻言把唇抿成了一条线,一时之间也有些紧张:“好,我……我不哭。” 时寒舟:“逝水,我能听见你的心声。” 一道晴天霹雳顿时自楚逝水头顶劈落,将他劈了个外焦里嫩,他不敢置信道:“什……什么?” “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能听见你的心声。”时寒舟补充道。 楚逝水人都傻了,下意识不相信,死鸭子嘴硬道:“那你看看我现在想的是些什么?” 时寒舟顿了一下,随后道:“你喜欢吃东镇那家酱鸭还有西边卖的豆儿糕。” 楚逝水心里想的是:【我喜欢吃什么?】 他一听见魔尊殿下的话就知道要完犊子了,血液一下子往头颈上涌,脖子根和脸颊一下子红了个彻底,恨不得去哪里挖个地洞给自己埋起来。 楚逝水自然知道自己的心里话有多天马行空,野马一般欢脱,平时自己想想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这心里话被别人听去了——尤其这人还是时寒舟,那可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以头撞柱就此不省人事。 请让这个世界和他奇奇怪怪的心里话一起爆炸吧。谢谢。 这个人间他已经不适合待了。 楚逝水抬起两手捂住了脸,却被时寒舟抓着分开,她眸眼里映着山岚林影,恰逢此时一阵湿润的春风吹过,斑斓的阳光细碎的洒落在她的眼底,无端能使人安定下来。 时寒舟:“其实我知道你的很多事。” 她顿了一下:“我能说吗?” 楚逝水看着她:“你说。” 时寒舟:“我知道你母亲的事,也知道你幼时住的是福利院,那里的人对你不好。你还被人骗过钱财,去过海边想要跳下去……” 楚逝水几乎是愕然的看向她,这回是真的彻底呆愣住了。但魔尊殿下望着他的眼睛,却敏锐的发现他那碧海一般的眼眸里泄出了一点点辉光,像是黎明时分的汪洋大海,旭日燃在暗沉海面之上。 楚逝水声音很轻:“那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糟糕?” 他屏息等待着魔尊殿下的答案。 魔尊殿下挑了一下眉:“本尊不觉得。” 随后她敛眸吻上了楚逝水的唇。 楚逝水白皙顺滑的两臂勾住了魔尊殿下的颈脖,仰起脸热烈的去迎合她,随后整个人都挂到了她的身上,肩背同粗糙的树干紧密接触,被魔尊殿下抵在树干上深吻。 楚逝水激动得身体都有些发颤。 他是个穿越者,不是此间人,所以有时候总能感受到他同这里的隔阂,他的过去不被任何人知道,好似离融入这个世界有那么一段无法填补的沟壑。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上有着那么一个清楚他的来历和过去的人。 原来……原来寒舟什么都知道。 楚逝水那根永远都不敢放松下来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松掉,从此时此刻起,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了隔阂,也再没有顾虑。 吻完的时候,楚逝水睁着水意朦胧的眸子,牵起魔尊殿下的手,张嘴替她一点点去添,温软的舌尖扫过每一个指节,留下温热触感。 魔尊殿下的眼眸立时化作了竖瞳,朝楚逝水露出侵占性极强的凶光来。 要不是此刻她没有太多时间,不够她发挥,现下就能让楚逝水哭着求饶。 但无论怎么说,火还是要灭的,罪魁祸首需要为此负责。 魔尊殿下舔了一下尖利的龙牙,龙尾垂将下来,把楚逝水翻了个面,低头一口咬住他的后颈。 龙尾穿过衣摆,冰冷的鳞片触碰到温暖的肌肤。 楚逝水低呼一声,颤颤巍巍的把两月腿并在一起。 等到火被浇灭了之后,楚逝水整个人都像是一滩水般软倒,只能靠着魔尊殿下才能站立,被她打横着抱回了殿里。 楚逝水双眼迷离,泪水打湿睫毛,一张山巅覆雪的脸变得昳丽无双,无意识的露出了万种的风情来。 时寒舟将他送到榻上,垂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同他交代道:“我在归元峰上留了阵法,方便我到时候自魔界来回归元峰。” “如果我有空闲的话,会回来的。” 楚逝水知道了时寒舟的重生之后,就清楚自己没有任何阻止她的理由,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无条件信任于她,并坚定站在她的身后。 所以他只是道:“去吧,一路顺风,不用担心我们。” 等到他看着时寒舟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传送阵法之上时,又喊了一声:“记得照顾好自己,我的……殿下。” 魔尊殿下掀起眼帘自那强光之中看了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等到传送阵光芒黯淡下去的时候,楚逝水清楚魔尊殿下这一去便是潜龙腾渊,再无束缚。 她会掀起万千风云,乘势直上九霄,一剑斩碎中土月,荡涤整片大陆,做这世间唯一的主。 第137章 你是我的逆鳞 魔尊殿下本来准备直接往中土去,但临时改道,在姑射山停留了一阵。 莫徽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她,并告知她,谢戟宗主想要同她见上一面。 这一年的开端对于姑射山来说并不平稳,龙神祭中途被打断,姑射山的宗主也卧床不起,一切担子都压到了莫徽肩上。 莫徽跟在谢戟背后的时间不短,处理事务的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但姑射山这么大个摊子骤然都压到了她的肩上,压力总归还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 她一边努力维持着宗内及管辖境下的安稳,一边无力的看着自己的师父卧床不能起,日渐消瘦,眼看大限将至。 莫徽很久以前就被谢戟寄以厚望,将她当作继任者来培养,这会儿无论多难,她也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殷切期待,咬牙挑起了大梁。 时寒舟与这位姑射山大师姐再度见面的时候,注意到她变化不小,在短短时间内逼着自己迅速成长,倒是已经初具上位者的凌厉。 不过还是没法把她浓重的疲惫和担忧掩下去。 莫徽其实也就敢在这位龙神后裔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绷紧了的弦在她面前还能松上一些。 她也不太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时寒舟:“大人,您随我来吧。” 莫徽引着魔尊殿下往谢宗主的居所走去。 她们一路走过几道回廊,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到达了一幢朴素雅致的二层小楼前。 时寒舟走进院中,推开了小楼的门扉,那位正襟危坐在椅上的老人家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谢戟这位硬朗的老太太几乎变了个模样,白发苍苍,脸庞如树皮般斑驳,短短几月之内,整个人都像是瘪下去的馕饼,生机都要散尽了。 但小老太显然还有一番执着,拾缀得一丝不苟,金龙钗稳稳当当的插在雪白苍老的头发上,坐得青松般板正,面前甚至还泡了茶。 不过时寒舟眸眼只一扫,便看出了她满身的死气。 她脚步顿了一下,问她:“需要我把莫徽一同叫进来么?” 谢戟朝她看过来:“不用了殿下,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不妨过来喝口茶?” 时寒舟大步走过去落了座,制住了谢戟要斟茶的举动,抬手便替这个小老太和自己斟了茶。魔尊殿下不怎么讲究,将这茶水一口饮了。 她看着面前这位正小口饮啜茶水的谢宗主,开门见山的问了:“宗主寻我何事?” “我听闻殿下近日染上了魔气,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谢戟将手里头的茶杯放了下来,抬眼问道。看来她的消息渠道也足够迅速。 时寒舟倒也不瞒她:“我爹曾是魔界之主,这些魔气是我生来就有。” 她索性坦诚的继续道:“我体内灵气魔气和妖气三者皆有,这三气我都能够使用。” 谢戟倒也被这一消息惊了一下,末了忽而低低的笑起来,呢喃道:“变数,真是个变数。” 小老太笑了一阵,抬手缓缓的拂了一阵胸口,好教自己气息能通畅些许。 “殿下。”她忽然抬眸朝时寒舟看了过来,浑浊的眼睛挡不住她那千年岁月磨砺出来的深重,“姑射山是得幸于龙神大人方能立足这世间上万年,我们世世代代都未曾忘记过这些恩情。” “姑射山永远站在您的一边。” “您一声令下,姑射山万死不辞。” ………… 莫徽在师父的院中静候,心绪却是混混沌沌的一片,她自然也知道师父现下的状况,清楚她现下不过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时寒舟和谢宗主的对话没能持续多久,门扉忽然教她从里面一把打开:“莫徽,进来见你师父最后一面吧。” 谢戟没能跟时寒舟说几句话,整个人就开始出现喘不上气来的情况,已经到了临终绵惙的时候。 大能临终的时候,好似跟凡人没有太大不同。 时寒舟只得将她从椅上抱到了不远处的榻上,将莫徽喊了进来。 饶是莫徽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见到师父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那刻还是止不住掉了眼泪,她扑上前,跪在榻边,抓住了师父的手。 而魔尊殿下这时已经走了出去,关紧了门,不打扰这对师徒。 谢戟这一生梆硬的小老太,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弟子,眼里头也洇出了那么一些泪意,她拍了拍莫徽的手。 “徽儿,是师父对不起你,让你承担了这么多东西。” 莫徽从小一直被谢宗主严格要求,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她望着师父,边流着泪边摇头。 谢戟看着自己这大块头的弟子哭得一抽一抽的,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柔和的目光落到莫徽的脸上,给弟子上了最后一课: “孩子,你要有勇气踏过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身躯,去开创你们的时代。” 大能死的时候不会留下尸身,而是化作灵气反哺天地,圆乎乎的光点从老朽的肌肤底下钻出,随后便越来越多,直到整副身躯都化作了光点,随风散去,飘过山林和海洋,洒落于每一寸土地。 莫徽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将时寒舟送到了宗门外。 时寒舟忽然低低喊了莫徽一声。 莫徽有些茫然的朝她看过去,这一眼,教她愣在了原地。 魔尊殿下终于短暂的露出了点真面目。那是岁月磨砺出来的博大和沉稳,如同横亘大地的山海,动辄能使天翻地覆,山河倾倒,日月无光。 阳光勾勒出她刀削般的挺拔身形,像一尊纵贯天地的金身,携着无可匹敌的威势。 魔尊殿下开了口:“晚辈,共勉吧。” 莫徽睁着眸眼望着眼前这位湛然若神的殿下,受她这番气势所感染,心里头那些对前路的茫然散了许多,如拨云见日。 她单膝跪下,右手置于胸前,朝魔尊殿下低下头颅:“是,殿下。” ………… 时寒舟是在日落时分赶到中土的。 荒漠之上的落日景象雄浑壮阔,火烧云有如烈焰的浪潮,自整片苍穹铺陈开来。漫天的黄土纷飞,携来一股苍茫气息,尘沙莽莽。 师少尘和顾一道站在荒丘之上等她。 斜阳照在他俩的身上,显得他俩像是荒土之上的两块造型奇特的盘石。 师少尘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一袭红衣,倒更像是荒土上燃起的一把篝火。而顾一道带着白色的三生鬼面,一袭黑袍在风沙里飘扬。 师少尘望着时寒舟落到了沙石之上,一对紫水晶般的眼眸弯起来:“欢迎回来,老大。” 脉脉斜阳落到三人的身上,周遭是大漠黄尘。上辈子的草台班子终于再度齐聚,在这片黄沙之上重逢。 余晖倾洒到时寒舟的眸底,给她的眸光添了些暖意。 她牵起嘴角,弯起一点弧度,低低嗯了一声。 ————————— 玉简的论坛最近炸开了锅。 【一草一木】:“道友们,听说魔界那边动乱了,这消息是真是假啊?” 【无边白莲】:“楼上的道友是闭关太久了吗,魔界那边都乱了两个月了都,听说是江有涯那厮想要把中土给打下来,那些半妖半魔干脆就揭竿起义了。” 【一草一木】:“回道友,确实是闭关了许久,话说中土跟魔界也是两个地域吧,能叫做‘揭竿’吗?” 【无边白莲】:“说是这么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中土的确是魔界控制的范围,那地方太贫瘠了,就算给我们修真界也不会要啊。” 【莫要拦我】:“道友们,惊天大消息!” 【莫要拦我】:“听说魔界带头造反的人是那位时寒舟!有录像为证!千真万确!” 【一草一木】:“闭关了两年,请问这位时寒舟是?” 【无边白莲】:“我的老天奶,这真的是那位,我见过这位在龙神大比上的风采,不会认错的。回楼上道友,时寒舟是仙盟盟主的弟子,不对,不能这么说,她曾经是邀月仙尊的弟子,前段时间她已经自请离开白玉京了。” 【无边白莲】:“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但都说是沾染了魔气,自请离开宗门了。听说她修为已经达到化神期了,真要打起来能留住她的也就是邀月仙尊,可惜出事的时候仙尊在大晋皇朝,回来的时候时寒舟已经离开了。” 【酱油鸭去死】:“我不管时寒舟这人怎么样,能让酱油鸭吃瘪我就开心!” 【正义使者】:“不是,时寒舟现在还有人洗吗,能沾染魔气的是什么好东西?” 【我是你的船桨】:“时寒舟怎么你了?你有她害过人的证据吗?还正义使者,我呸!” 【正义使者】:“骂的就是你这种不分黑白的东西!要什么证据,魔气就是铁证!” 【无边白莲】:“哎哎哎,各位道友以和为贵啊,不要吵架,吵架会让修为不稳。” 【我是你的船桨】:“狗屁使者,有本事私下聊!” 【正义使者】:“来就来,谁怕谁!” ………… 【一草一木】:“我去了解了一下情况,觉得这次魔界的动乱很不简单啊,中土的状况大家都清楚,可他们那么迅速就拉出了一支队伍,而且碰上了魔兵这势头还如此猛,都快打进魔界里头去了。” 【无边白莲】:“我觉得这跟那位时寒舟脱不了关系啊,之前这个人一直没什么消息,结果到了龙神大比上一鸣惊人,还能和江有涯对上,打得有来有回,断代万年来都没见过这么惊才绝艳的天才了。” 【酱油鸭去死】:“有眼光。” 【我是你的船桨】:“有眼光。” 【莫要拦我】:“有眼光。” 【一草一木】:“……有眼光?” ………… 黄土飞扬,尘沙茫茫。 “前边就是魔界的南部边境线了。” 被玉简论坛上提了无数次的时寒舟这会儿正站在沙丘之上,抬眸遥望着不远处的几分绿意。 顾一道和师少尘站在旁边,后头则是浩浩荡荡的队伍,令行禁止,气势磅礴。 顾一道望着前边皱了皱眉:“我们要不要先观望一下,让队伍扎营先?” 时寒舟:“直接打进去。” 师少尘:“直接打进去。” 重生了的两人异口同声。 顾一道:“……好的都听你们的,老二是没有发言权的我知道了。” 师少尘拍了一记她的肩膀:“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呢。” “趁那酱油鸭还自负着我们没这胆量,狠狠的扎他一刀先。” “不然以后要想从他这条疯狗上撕下一块肉可就要难不少了。” 时寒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往返于中土地带,有意识的开始培养这些半妖半魔们的战斗意识,这支队伍一开始就已经凝聚了他们上百年的经验,就连他们的战斗模式都是上辈子摸索了数十年才形成的接近完美的模式。 所以这么一支看似没有攻击力的队伍,不仅把江有涯派过来的魔兵杀得片甲不留,还一路向北高歌猛进,打下了魔界南部一个大城池。 这也算是给了江有涯一个下马威。 在看到时寒舟单手捏爆了这个脑满肠肥的魔君的头颅,宣布拿下这座城池之后,整支行伍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时寒舟不允许手底下的人出现劫掠平民的行为,不过倒是从这魔君的库房里拿出了一些酒分给众人。 是夜整支行伍都热闹得很,燃起了近百堆的篝火,大家绕着篝火欢歌载舞,对未来充满了希冀。 师少尘没有在热闹的人群里见到时寒舟,寻了一圈之后,结果发现她正坐在一个墙角下,手里头拿着什么,正低头认真的打磨着。 好奇的凑近去一看,是一枚快要成形的红水晶吊坠,她正在给这坠子抛光。 师少尘又看了一阵,这才发现这坠子应该不是红水晶,用的应该是龙鳞。时寒舟龙尾末端的龙鳞便是这火焰般的颜色。 师少尘抻着脖子:“啧啧啧,时寒舟你做这个是要送给谁?” 时寒舟捏起这枚吊坠,透过火光眯眼瞧了瞧,坦坦荡荡道:“楚逝水的生辰快到了,我拿龙鳞给他做一个吊坠。” 赠送龙鳞,对于龙族来说是定情的行为。龙族占有欲格外强,若是谁身上带着不属于自己的龙鳞,便证明这人已经名花有主,别的家伙想都不要想了。 时寒舟要楚逝水戴上她的龙鳞,这样谁也不敢在她缺席的时候觊觎她的所有物。 “感天动地,你那位一定会很欢喜。”师少尘想了想,又继续问她:“他的生辰具体是什么时候?” 时寒舟说了个日期。 的确临近了。 师少尘沉吟了一阵,拿出一张地图,放到时寒舟的面前,点了点上面一个离这里不远的城池: “这样,你在这几天里把这个城池给拿下了,我师大军师给你放个小假,让你回家探探亲。” 时寒舟低低的泄出一丝笑音,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她张口道:“行。” —————— 魔尊殿下那边忙得不行,楚逝水这边也在忙活,带着仙盟的弟子去查百足虫到底通过何种途径进入修真界,同时还要关注有关于天道的讯息,目前东海是重点怀疑地区。 楚逝水忙了两月,闲下来一点的时候总觉得归元峰空荡荡的,寂寥得很。 魔尊殿下去到魔界之后,玉简便没法使用,他们要想彼此之间保持联系会很麻烦。加上时寒舟近日应该很忙,楚逝水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收到过她的音信。 楚逝水空闲时,不是打坐修炼就是蒙头大睡,也没有什么人能陪着他,独自一个人看海看多了也觉得无聊。 所以有一天,他醒过来,看见了坐在床沿上的时寒舟时,还以为是自己是太想念她生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发现她还坐在那里。 于是想也不想的扑了过去。 时寒舟一下被他扑了个满怀,搂紧了他的腰肢。 楚逝水刚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坐在她身上,把脸凑过去就要讨吻,声音很软:“殿下,殿下,亲一亲我。” 魔尊殿下自然乐意之至,抬手虚掐着他的后颈便噙住了他圆润的唇珠,两人唇舌相缠。 楚逝水直到有些呼吸不过来时才清醒了那么几分,有些凌乱的发丝垂下来,看起来懵懵懂懂的,格外好欺负。 “唔……” 楚逝水两手搭在魔尊殿下的肩上,脑袋被压得微微向后,如瀑的青丝散落下来,颇有韧劲的腰肢向后仰,轻薄的衣裳直往下滑。 他湖蓝色的眼眸里渐渐有了焦点,散去了混沌的迷雾,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等到被松开的时候,他忍不住一把抱紧了时寒舟,将脑袋搁在她的肩上:“你怎么有时间回来啦,最近不是很忙吗?” 魔尊殿下发现这次的楚逝水有些黏人,揽着他道:“因为今日是你生辰,我回来陪你。” “生辰?”楚逝水噫了一声,发现他早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但时寒舟却还记得。 他心中顿时有股暖流划过,忍不住蹭了蹭魔尊殿下的颈脖:“殿下你人真好,你是天下第一好。” 时寒舟拥着他,以手作梳,给他一点点理顺稍显凌乱的乌色长发。楚逝水好几个月没见过自家寒舟,抱着她不肯撒手。 时寒舟给他理顺了毛之后,倒是想起了要给他的生辰礼物,将那条有着龙鳞坠子的项链拿了出来,给楚逝水戴上了。 楚逝水小心的把这吊坠提了起来,仔细的打量。 时寒舟垂眸看着他:“这是用我的龙鳞打磨出来的吊坠,是龙族的定情信物。” 楚逝水猛然抬头看她,眼里是毫不作伪的惊喜,他去吻时寒舟的侧脸,边吻边道:“我好喜欢……殿下……阿舟,我好喜欢这个礼物。” “我也好喜欢你。” 两人双双躺倒在榻上的时候,时寒舟扭过头去问楚逝水:“今天你想做些什么?” 楚逝水想了想:“不然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我有好些日子都没有出去逛过了。” 今天是楚逝水的生辰,魔尊殿下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下到归元峰底下的海岸线的时候,时寒舟发现楚逝水没有那么抗拒海水了,以往他都是躺在沙滩上看一看海景,是怎么也不会靠近海水的,这会儿倒是折起了裤腿,抱着衣摆,赤足走在海潮之中。 魔尊殿下陪着他一块走的时候,脸上冷不丁的被他泼了一捧海水。 于是她龙尾一摆,成功用海水将今日的寿星浇了个透心凉。 楚逝水装作恼怒,呜啊啊的朝她跑过来,一把跳到了时寒舟的身上,被她稳稳接住,又带着他转了两圈。 两人后面把白玉京附近都逛了一圈,逛完的时候夜色都已经砸进了人间。 等到回到归元峰上的时候,月兔已经上了枝梢。 月华照亮了楚逝水弯弯的眉梢,他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时寒舟身上,仿佛要一下子看个够。 他倚在殿门前,眸眼在月光下映出几分隽永,像是一弯月下的溪流,底下却有隐秘的暗流翻涌。 时寒舟本来想去取些东西,身子还没转过去,忽然教楚逝水给拉住了。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示指,就那么屈起勾住了魔尊殿下的腰封,不过轻轻一勾,魔尊殿下整个人都向他靠近了一步。 时寒舟挡住了倾洒到楚逝水脸上的月色,但他的脸却要比这月色还要皎洁几分,白皙得要发出光来。他眼尾修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晕上了绯意,轻轻缓缓的斜了魔尊殿下一眼。 “你会留下来多久?” 魔尊殿下不是傻子,听懂了他的暗示。她眸眼渐深。 楚逝水则不要命的继续拱火:“我没有给殿下准备定情信物,这样好吗——我把自己给你可以吗?” 我可以把自己献给你吗?在我的生辰,在今夜。 时寒舟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欲望,但到了这种情况还无动于衷的话,她这魔尊也不必干了,干脆把头剃了出家做尼姑去。 她早把要拿什么东西忘在了脑后,直接将面前的楚逝水一把横抱起来,抬腿一脚将殿门轰然关上,把楚逝水扔到了榻上。 ………… 楚逝水被吻得迷迷糊糊,像是陷入了什么深重的雾气之中,整个人都有些迷蒙。 他陷在柔软的锦被里,衣衫早就散了,露出一身顺滑白皙的皮肉,颈脖之上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红烛帐暖之中,他在馨黄的烛光下第一次看到时寒舟的躯体,同他想象中的一般健壮美丽,肩宽腿长,腹部的肌肉流畅,能看到清晰漂亮的人鱼线。 与此同时,他还看到时寒舟的颈根下有一片月牙状的鳞片,他下意识想要去碰一下,抬手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两手被紧紧绑着。 用来绑缚的布料还是魔尊殿下从他衣裳上撕下来的。 楚逝水愣愣的看着那一片龙鳞:“这是什么?” 魔尊殿下托起他的月退弯,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是我的逆鳞。” 她垂眸看着洇着浓重水意的心上人,同他道:“你也是我的逆鳞。” 楚逝水心跳一窒,被她这么一句话哄得全身都泛起绯意来,像是桃花堆叠着绽放在漂亮的身躯之上。 他侧过脸,看到了魔尊殿下的龙尾,这龙尾好似同之前有些区别,鳞片软化下来,颜色也淡了些,像是拢着一层灰意,但却能看见底下搏动的血管,带着生机盎然的气息。 楚逝水骤然被逼出了一声低呼,颈脖向上昂起,生理性的眼泪也直往下落,模糊了视野,只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光斑。 他带着些许泣音:“可……可以了。” 他听见了魔尊殿下低低的笑声,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在某一刻,龙尾好似破坏了一切阻碍,直捣进他的心脏里头,将这颗跳动着的心脏破坏得软烂缠绵,牵出情丝千万条。 魔尊殿下无论在何处,总有股征伐气质,极为强势。 殿内传出几声低低的泣音。 锦被被掀出无数的褶皱,垂落下来的帷幔摇曳着,印证着哭喊在强势的时寒舟面前是没有一星半点的作用的,只会引诱她变本加厉。 楚逝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结果却没想到,别说明天的太阳,就连后天,大后天的太阳,他也是没法见到的。 第138章 三天三夜 霸道桀骜和侵占欲是刻在龙族骨子里的本性,这些都顺着血脉一并传到了时寒舟的身上,并被她发扬光大。 魔尊殿下有时候情绪很淡,对一些无关之人更是凉薄。但对楚逝水则是毫不避讳的偏袒,坦诚的展示自己的爱意。 平日里出于爱护和珍重,时寒舟便压着浓重谷欠念,不会做得太过。可现下都到了榻上,那可真是压都压不住了。 时寒舟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缠绵悱恻的氛围里,恶龙露出獠牙,那双竖瞳里令人心惊的侵略性如同锋利的刀尖划过,要将底下这具未沾过尘埃的白皙躯体化作龙尾的()温床。 浮动在空气之中的野蛮和占有如同细线般交织勾勒,化作几乎密不透风的蛛网,将可怜的,哭泣着的猎物网罗其间,无路可逃。 楚逝水一头漫漫的墨发铺陈在锦被之上,两手被缚却还是止不住的发颤,指尖艰难的揪着底下的锦被,屈着的指节尽是红粉意,一双眼眸湿漉漉的,温软的朝她看过来。 他眼眸失去了焦点,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喉头却还是不受控的滚出几声哽咽来,像是受了委屈。 但他这个人一旦在时寒舟面前,浑身的冰棱都会融化掉,没有融化掉的也会被他自己给掰掉。于是他在魔尊殿下面前,不过是个任她搓扁揉圆的面团。 楚逝水对魔尊殿下几乎没有底线,只要爱他,只要那眸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无论魔尊殿下怎么对他,他都会乖乖的受着。 他晕乎乎的,眼前只有空茫茫的一片,无意识的喊不要了。 可惜魔尊殿下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因为楚逝水的心里话是这么说的:【还要的……要你爱我……爱()死我……懆()死我……】 魔尊殿下认为这个意见更加合她心意,立时拍板通过。 于是楚逝水浑身战栗起来,脊骨弯出漂亮的弧度,让人无端联想起振翅的仙鹤。他脚趾也蜷缩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场春雨在夜里悄然而至,携着盎然的春意拂过大地,呼唤生机的萌芽。 殿里头传出来低低的咿咿呀呀声,殿外雨水淅淅沥沥。 魔尊殿下的肩线流畅,楚逝水脱力抱着她的颈脖,手腕上还留着清晰的红印。他脑袋低垂着,埋在魔尊殿下的颈窝上。 膝盖发着红,渗出些血迹来。 他十指都虚虚的握成了拳,唯恐自己的指甲会刮伤了自家寒舟。 可魔尊殿下实在太过分,他惊叫一声,指甲一下就刮过了她那无瑕的肩背,留下了几道明晃晃的红痕。 魔尊殿下自然不会理会这么一点小问题,甚至都没有感觉,只有楚逝水一个人觉得愧疚,于是便更由着她来了。 ………… 等到天际泛起鱼肚白,红云自海面而出,春雨渐缓之时,本来是要停歇的。 毕竟是第一回,总不能太过分。 可楚逝水被抵在墙上的时候,脑子混沌至极,好似被浆糊粘得严严实实,颤颤巍巍的用沙哑至极的声音喊了一声:“老……老公。” 他其实也记不清喊得是老公还是妻君,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魔尊殿下这个火药桶被两个字的导火索点燃了。 最要命的是,龙族的发情期降临了。 周遭的温度一下飙升,滚烫的气息打到了楚逝水的身上。 前两次发情期都没能好好解决的魔尊殿下,堆积的火气如同骤雨狂风,朝楚逝水兜头砸下。 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楚逝水几乎能感受到热浪的存在,他被灼热的气息炙烤。时寒舟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温柔,但等到发情期降临,殿下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了。 楚逝水好似踏进了什么熊熊的火海里,真的要被烈焰烧成灰烬。 大火烧得他死去活来,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晕过去,活像是掉进了什么循环里,只不过每次醒来的地方都不太一样,一会儿在地上,一会儿在桌上。 第一天,楚逝水尚且还能哭两声喊几句。 第二天,楚逝水喉头已经如同破锣一般,说不出话来了。 第三天,楚逝水实在不知小()死了多少回,天地都不知是何物。 一直到第三天月上梢头,一切方才停歇。魔尊殿下抱起伤痕累累满身青紫的楚逝水,将他送到了榻上,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爱你,睡吧。” 楚逝水混沌的脑子听见这么一句,像是打下了什么开关,终于放任自己沉沉的睡去。 跟疲惫到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的楚逝水不同,魔尊殿下神清气爽,餍足爬上她的眼尾,洇出一抹浅淡红绯。夜色勾勒出她漂亮有力的肌肉曲线,能让人感觉到每一寸肌肉底下藏着的力量,肩背上有好些红痕,但她毫不在意。 不过时寒舟看着殿里的景象,饶是她也觉得有些脸热。 床幔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殿内其他地方都乱七八糟。这殿的穹顶像是被谁砸穿了一般,落了雨水进来,到处都湿哒哒的。 魔尊殿下垂首愣神了一会儿,红着耳朵尖想着等逝水醒来之后得给他喝点水。 ………… 楚逝水在初来修真界的时候经常会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梦中他每每都会被一条巨龙一口撕碎。 连着做了几个月,后面倒是没再出现过了。 结果可能因为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他又梦到了这个久远的噩梦。 大漠黄尘之上,一大群骷髅把他当成俘虏那般架着,扯拽着腰酸腿软的他往前边走。 抬头看去,天际之上是如滚滚浪潮般涌来的沉沉黑云,他们恰好位于天际的分界线下。 黑云带来狂风,飞扬的尘沙透过苍白的骨缝扑到楚逝水的脸上,让他兜头吃了几嘴沙子。旁边押着他的骷髅冲着他喊了一句:“还我命来!” 楚逝水本来就又累又困,被这骷髅一喊,心里头的火气蹭蹭的往外冒,一把抽出押着自己的一个骷髅的锁骨,使力往那出声的骷髅脑袋上一抽,直接将这脑袋给抽飞了出去。 骨碌碌滚在黄沙之上,那上下颌骨还在不断咬合。 楚逝水想着从这群骷髅里边逃出去,结果浑身没什么力气,两眼望过去又都是这些鬼玩意儿,只得跟着它们一块往前边那片黑天里走。 他在脑海里头寻到零星的记忆,觉得那条恶龙应该很快就会出现,把这些骷髅和他一并咬个粉碎。 果不其然,一阵狂风骤起,甚至直接将边缘的那些骷髅一把冲散,骨头天女散花似的碎开来。狂风携着风沙化作尘暴,在这黄沙之上仿佛有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而从这裹挟着无数黄沙的风墙之中,忽而出现一对黑曜石般的龙角来,靠近根部的地方泛着血红,带着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一条几乎通体黑色的巨龙从风墙之后咆哮而出,在黑天之上腾空而来! 这不是以往噩梦中那条色泽斑驳的杂龙,是化作龙形的时寒舟! 楚逝水眸子里顿时冒出光来! 魔尊殿下哪怕在梦中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直接几个摆尾将他周遭的骷髅们碎成了骨灰,楚逝水顺利得救,可惜两腿实在软成了面条,没有骷髅在旁边拽着,整个人都快有些站不住。 矫健的黑龙化回了人形,一对神武的龙角自她额头处顶出,龙尾自衣摆下垂落,朝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楚逝水一对上魔尊殿下的眼神,忽而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觉得他这个小破噩梦好似在往一个奇怪的方向策马狂奔。 两腿顿时更软了。 直到时寒舟走到了他跟前,楚逝水期期艾艾的来了句:“能不继续了吗……殿下?” 噩梦走向被彻底打破了,并往春天的方向开始狂奔。 楚逝水被一把摁到了黄土之上。 ………… 山崩了,地陷了,天昏了,地暗了。 楚教主在梦中残血了。 楚逝水一下子睁开了眼,外边温暖的阳光自敞开的殿门大摇大摆进了殿内,微风轻轻吹动床幔,已然是正午时分。 他一想起自己做的那个破梦就想捂脸,手甫一抬起,他就疼得龇牙咧嘴。白皙顺滑的肌肤之上全是青紫的痕迹,稍微动一动,连着浑身都在疼。 不过这都是些皮外伤,灵力蕴养一下就能好。 他艰难的撑起身子,缓缓掀开锦被看了一眼,脸上的热气直往外冒,掩耳盗铃的移开了视线,盖回了被子。 周遭静谧得很,他身上也清爽,殿内的家具都摆放得很整齐,却不见了时寒舟的身影。 楚逝水想着她也许是回到魔界那边去了,他垂下眼眸,长睫扑扇一下,莫名感觉身上这股酸痛更重了些。 总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楚逝水坐起来缓了一阵,正准备下床的时候,有些惊喜的看见了时寒舟走过来的身影。 魔尊殿下手里头拿着一碗水,见楚逝水想要下床,步子迈得更大了些,几步便到了他的榻前,伸手去扶住他。 楚逝水脸上顿时生了笑意,结果想开口喊她时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魔尊殿下坐在床沿,见他这副模样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心虚,将碗沿抵到他的唇边:“喝口水先吧。” 第139章 是你的猫猫头 楚逝水顿了一下,微低下脑袋,张嘴轻咬着碗沿,就着时寒舟手里的碗喝起了水。 喝了几口后方才压下喉头中的哑意,可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脸上倒是泛起了红意。 他忍不住用余光去瞧时寒舟的神情,只见她眼神柔和又认真,视线稳稳落在自己身上。 魔尊殿下从没照顾过人,但对待楚逝水是前所未有的细致。 更不要说这几天他们已经没了隔阂,彻底亲密无间,该做的事情一件不落。 正午阳光顺着殿门和窗棂攀爬进来,洒落在时寒舟的身上,掠过她微垂的眸眼,映出几分葱郁山色。 此景落到楚逝水的眼里,他却莫名想到了一只餍足的晒足了太阳的绿眼睛猫猫头。 时寒舟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随后将碗放到一边。再度走到楚逝水面前的时候却压低了身形,一膝微曲,视线同坐在榻沿的楚逝水持平。 楚逝水有些讶然的看向面前的时寒舟,却见她牵过自己的手,轻缓的覆在她的侧脸上。 魔尊殿下抓着楚逝水的手覆在自己脸上,脑袋朝手的方向歪去,而后掀起眼帘看向他,喉头里滚出一丝笑音: “嗯,是你的猫猫头。” 她听见了刚刚楚逝水的心声。 楚逝水闻言瞳孔微睁,心口一麻,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咕噜咕噜烧了开来。此时此刻,他脑壳上要是有个烧水壶的盖的话,能立马将这盖子掀飞到九霄之上。 这三天挨的罪和此刻身上的酸软顿时忘了个干干净净。 我家寒舟也太可爱了吧呜呜呜! 楚逝水心里头一辆托马斯小火车呜呜的开了过去,带起来的粉红泡泡迷得他神魂颠倒。 他足尖触到白玉地砖上便想下榻朝时寒舟靠过去,不曾想高估了自己软面般的两腿。这不争气的腿几乎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楚逝水两腿直打摆,却被魔尊殿下稳稳拥入了怀里。 右耳戴着的流苏耳坠随着这一拥抱摇曳,松散的衣袍轻易的从肩头滑落,露出半身的青紫痕迹来。 楚逝水跪坐在地上,伸手用力回抱住时寒舟的肩背,将自己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我也是你的。” “化成灰都是我们殿下的。” 时寒舟扣紧他的腰,垂首细密吻过他顺滑白腻的颈肩,闻言停了动作:“楚逝水,我不要你的骨灰,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楚逝水心跳停了一瞬,缓缓松开了抱紧时寒舟的手,跪坐在地上直起了腰。 时寒舟抬眸看他,见他一头云雾般的长发披将下来,蜿蜒在白玉之上犹如墨痕。 楚逝水半边衣袍由于刚刚的动作褪落肩头,靡艳的痕迹有如点点落梅。一条松垮的衣带系在束素般的腰肢间,他伸手将衣带的一端捞到手里。 他腰肢微倾,忽地压低了凑到魔尊殿下的耳边,勾起唇角低声道:“寒舟,那这样好不好——” “你做我的猫猫殿下,我做你的祸水。” 时寒舟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楚逝水将衣带的一端递到了她的手上。 “那么……殿下现在还要我这个人么?”楚逝水这个人有时候就爱不怕死的拱火。 可惜时寒舟眼眸微转间便轻易发觉他发红的耳尖,但说出了这番话的师父实属诱人,魔尊殿下决定遵从本心,微一使力便松了面前人的衣带。 丝滑的缎绸如云般尽数垂落。 时寒舟一对竖瞳猛地冒了出来,眯成了一道竖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龙尾顿时缠住楚逝水的腿:“师父,祸水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楚逝水感受着腿上冰冷的触感,压下脸上薄红,抿着唇垂眸看她:“什么代价?” “会……下不来榻。” 时寒舟:“还敢么?” 楚逝水:“还敢。” 于是龙尾陷入温床,魔尊殿下暴露龙族的恶劣本性:“那本尊只好奉陪到底了。” ………… 流苏耳坠与窗棂撞上的时候,数道纤细的流苏会向各个方向散开,而等到耳坠向后退的时候,流苏又会重新聚拢,于是发出哗啦一般的声响。 但落到时寒舟的耳里,像是温热的流水淌过山涧嶙峋杂石,又像是万朵桃花尽数从枝头砸落,留下满地旖旎。 炎炎烈日覆过紧绷的指节,斜阳暮色辉映无力的身形。 直到月上梢头,时寒舟将累得睁不开眼的楚逝水安置在了窗棂边的美人榻上。 虽然楚逝水嘴上拱火,但这几天的确是筋疲力尽,没再能撑多久,而魔尊殿下的短暂假期也已经告急,所以只是半天就停了风雨。 楚逝水也早有预料一般,即便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还是拽住了时寒舟一点袍角:“寒舟,要走了吗?” 时寒舟弯下腰替他整理衣襟,闻言嗯了一声:“以后……时间上可能就没有那么充裕了,江有涯再迟钝也得反应过来了,之后的战事会比较焦灼。” 楚逝水攥住袍角的手紧了一瞬,而后还是松了开来:“没事,正事为先。” “嗯。”魔尊殿下回应道,“有时间我会回来的。” 楚逝水忽地又抬起手,小小的拽住她的袍角,一双水意未褪的湖蓝眼眸朝她看了过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 “那你要记得想我。” 楚逝水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又开口道:“不想也……”没有关系。 他话说一半就被时寒舟打断了,魔尊殿下答应得干脆。 “嗯,会想你的。”她弯下腰吻了一下他的眼睛,“我爱你。” “不用患得患失,你是我眼中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第140章 余水 时寒舟没再在归元峰停留多久,趁着月色便从传送阵直接回了魔界。 江有涯的确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手段狠辣至极也从不按常理出牌。但时寒舟和师少尘上辈子同这家伙斗了五十多年,多多少少清楚这人的尿性。 加之时寒舟实力远胜过往,于是江有涯反应过来的第一次反扑很快便宣告失败。 派来的几个元婴魔君被时寒舟直接斩首,踏碎了他们的头颅。她左掌微动,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吸收了这几个魔君的魔气。 哪怕彼此之间只是处于试探的状态,都没有动真格,江有涯这个现任魔尊手下的魔兵输得也实在难看。 一句屁滚尿流不为过。 上辈子一个几乎被魔兵屠尽的小城池被时寒舟等人抢先收入囊中,避免了一场屠杀。 时寒舟和师少尘走在战后的废墟中,边讨论着什么边顺手将倒塌的房屋恢复原样。 时寒舟面色沉肃:“江有涯这次没有到场。” 师少尘也在沉思:“上辈子这会儿可不好打,这一次是因为之前你们在姑射山打了一场,他生了顾忌之心吗?” 时寒舟:“我不觉得。” 江有涯疯得可怕,行事没有下限,更不会有什么顾忌之心。 倒是有可能在憋一波大的。 时寒舟垂眸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走了一阵后换了话题,问起师少尘以后的规划。 师少尘的确有想法,结果正滔滔不绝的说着今后规划的时候,一旁的时寒舟忽然站定了身形。 她视线落在某处断壁残垣之上一阵,而后抬腿往那边走了过去。 “哎,时寒舟,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走过去做什么?”师少尘扭头才发现身边站着的人已经往别处走去,喊了她一声。 顺着她走过去的方向,师少尘看到了一个趴在倒塌院墙后的身影。 身形不大,应该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一对深蓝的眼睛带着警惕,尝试着躲在院墙后观察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被时寒舟发现之后,这孩子拔腿就跑。 却被时寒舟一把拽住了脖子后的衣领,像是掐住了命运的脖颈。 加上这孩子个子也不高,被时寒舟轻易拎了起来。 这孩子有着海一般的深蓝眼眸,倒也算得上是时寒舟的熟人。 她是当年那个同王翼一起跪到时寒舟面前的余水。 而余水此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上辈子她和她娘是这座城池里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所以当年毅然决然的在早期就加入到了时寒舟的队伍里。 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同,魔兵没有来得及屠戮这座城池。这里居住的人们只知道是南边的时寒舟打了过来,害怕她会像那些残暴的魔君一样残杀掳掠他们。 余水也对他们警惕极了,躲藏得很谨慎,谁知运气实在不佳,刚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了时寒舟。 余水被时寒舟拎着,不由得死命挣扎起来。可惜她没有什么实战经验,胡乱一通攻击,刚筑基的修为连时寒舟的衣角都动不了一分。 像条被扔上岸的鱼,用尽全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听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废墟后边忽地奔来一个妇人,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余水:“大人!小女不懂事冲撞了大人,是我教导之过,若有罪我请代受!” 这妇人脸上施的易容法术对时寒舟无效,她能看见这鲛人法术下姣美的面容。在这种时局里,使用易容的法术倒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城池破了往往意味着无限制的掳掠,总归容色普通点会更不起眼。 时寒舟居高临下,看到这鲛人祈求的眼神,却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月夜。那夜,她将一条鲛人和一串贝壳下葬。 余水惊恐的喊了一声:“娘!不要!” 这妇人正要跪下去的时候,却发现膝前像是有什么东西做挡,完全跪不下去。 这位不知底细的大人好似没有让她跪的打算。 可鲛人那口气还没松掉,忽闻时寒舟冰冷道:“那我就将你两个一同杀掉,下了黄泉也好作伴。” 她话音刚落,左掌便泄出魔气来。 这把身后的师少尘都惊了一下,他也没喊时寒舟的名字,只是隐晦的喊了声:“……老大。” 时寒舟没有动,她拎着的小崽子闻言倒是动了起来,灵力溢散到空中形成了大量的水雾,浓郁的雾气一下子席卷几人的周身。 余水忽然变得滑不溜秋起来,一下子挣脱了时寒舟的手! 但下一秒,时寒舟伸手再次精准的揪住了余水的衣领。 她左掌往下一翻,魔气重回体内,水雾被轻松驱散。 时寒舟垂眸对上余水的眼睛:“你想变强么,保护你娘不受别人欺负?” 余水的眼里满是倔强,泛着红:“我要。” “我要变强。” 时寒舟没再出声,而是把余水团吧团吧推给了刚走到这边来的顾一道。 顾一道本来看到这边有水雾才往这里走过来,结果刚来到就被时寒舟塞了个人。 顾一道:“???” 顾一道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半妖,又看向时寒舟:“你干嘛?” 时寒舟惜字如金:“她要变强。” 顾一道:“可我都还没出师啊?” 师少尘在后边插了一嘴:“乖,听话。” 顾一道下意识回道:“哦,好。” 她看着面前这小半妖,同乐乐是同出一脉的,倒也愿意帮她一把。 等等,顾一道忽然意识到不对啊。她怎么这么就答应了? 她回过神来抬眸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出数百米远了,一看就心虚。 顾一道:“……过分了啊。” 师少尘跟时寒舟往前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刚刚为什么要恐吓这对母女?” 时寒舟顿了一下,却没出声。 但就算她没开口,师少尘多少也能猜到这位的心思,张嘴道:“你这个人真矛盾。” 明明想对别人好,却采用这样的方式。 但他这句话说出来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聪慧如狐狸军师,自然能想到些许来龙去脉。这肯定同时寒舟上辈子有关。 那些鲜血怎么可能随着岁月而淡出视野,若说真的释然,那必定是在掩耳盗铃。 阿鼻地狱困了上辈子的魔尊殿下后半生,其实重生之后她也没能走出来。 师少尘站在时寒舟身后,看着她抬手将废墟重构,碎片和木梁重新拼接,最终成了完好的模样。 他想,总有一天会走出来这些囚牢的。 他们都会走出来。 第141章 混沌珠 赢下同魔兵正面交锋的第一战后,时寒舟一行人终于站至了所有人面前。 虽说还没有足够的资格上桌叫板,但起码已经被整个世界看见了。 这支“异军突起”的队伍像是一把尖刀,自魔界南部猝不及防的刺了进去,掀起无边风云。 玉简论坛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猜测,有的说也许时寒舟是受了仙盟盟主的指派去分裂魔界的,也有的说时寒舟这人处心积虑十数年,靠着师门的资源才弄出这么一支队伍。 修真界众人对此事大都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玉简传讯依赖于灵力构成的复杂网络,无法到达魔界,于是玉简论坛的纷纷扰扰也被魔界的黄土飞沙隔绝在外。 莽莽黄尘如同烈马自这荒漠之上奔腾而过,飞扬的尘土之中杀机暗藏。 时寒舟稳稳立在风暴的中心,狂暴的风沙没能牵动她的衣摆。 她抬眸望向面前对自己成包围之势的十个魔君,缓缓拔出背后的天昀剑。 那十个魔君只见一道耀眼赤色的剑光起,刹那之间整个尘暴被烈火点燃,满目只剩火色! 疯狂的气流助推火焰,周遭陷入爆裂的火海之中,而在缭绕的火舌之中忽地现出一人的残影来! 实力稍弱些的魔君根本看不清这人的动作,不免内心忐忑,起了退缩之心。 有魔君喊道:“别慌,我们保持阵型!” 由他们十个元婴期的魔君构成的大阵绝对可以将时寒舟困住一阵,只要能困住这人哪怕一点点时间,他们都有把握解决这个家伙! 化神期的威压名副其实,十个魔君被逼近的时寒舟占据了所有心神。 他们站在火龙卷之中,看着烈火汇聚起来的一条巨龙朝他们冲刺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自他们周身现。 被面前火龙攥住心神的十个魔君无人察觉。 于是,耀日般的火光中一道冷厉的寒光闪过,像是毒蛇猛然现出獠牙,“不留行”凭借着时寒舟曾留下的一道化神期攻击,轻松破甲,划过某个魔君的脖颈。 一道血线悄无声息自这魔君的脖颈上浮现,在极短的时间要了他的命。小刀转了一圈,回到了顾一道的手中。 她脸上的三生鬼面同身上的衣袍一般,泛着浓重的墨黑,犹如死神。 这十人大阵骤然破碎,剩下来的魔君还没反应过来,火龙便至身前! 火龙携着冲天的剑气,气势汹汹的来袭。 剩下的魔君还没从刚刚这一突变回神,阵型一下子乱了个彻底,其间有一人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可他还没退上几步,浑身便被杀机笼罩,恐惧不受控制的席卷全身,他全身上下的肌肉战栗起来。可未能等到他蓄势,忽然就看到了飞溅出来的血液。 疼痛慢了一步,在到达大脑的神经中枢之前,他的头颅已经教时寒舟捏爆了。 红白之物没能溅到时寒舟的身上,没了脑袋的倒霉魔君浑身炸出浓郁魔气,被她左掌过滤吸收进了身体之中。 时寒舟手腕翻转,千百道剑光虚影携着威能,落雨般砸落! 她长身玉立于烈火中心,暴戾和嗜血隐藏在幽深的绿眸之下,左手缓缓抬起。 她五指张开,只见掌前好似凭空生了漩涡,数道魔气汇聚到她的掌前,进入她的体内。 能进到她体内的只有属于本源之气的小部分魔气,而那些不受控的淫邪之气则教她体内那颗混沌珠留在了外头。 淫邪之气极端难控,且有吞噬神智的危险性,导致魔界众人哪怕是自然老死都会在最后一刻癫狂,无差别攻击。 随着越来越多的淫邪之气被混沌珠隔绝在外,时寒舟左掌之前汇成一个墨汁一般黑沉的能量球,体型不断增大。 直到这十个魔君尽数没了气息,时寒舟猛然将手里这淫邪之气汇成的能量球朝眼前那面城池屏障砸了过去! 嘭!!! 一阵地崩山摧的动静带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飞沙走石尽成了飞灰,而这屏障也变得摇摇欲坠,时寒舟举剑又补了一击。 于是剑光过处,屏障泛起蛛网般的裂纹,在某一刻不堪重负猛然崩塌。 屏障碎了! 冲天的喊杀声自时寒舟身后响起,黄土之上,她手下的将士朝着被破掉屏障的城池奔袭而去,气势恢宏,黄尘滚滚。 “小孩,你看清楚了吗?”在峭壁之上俯瞰整场战斗的师少尘拍了拍旁边站着的余水的脑袋。 余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努力朝时寒舟他们那边看过去。 她才筑基期,观看这种层次的战斗连他们的身影都看不清,只能看到眼花缭乱的攻击。 但对于她来说也足够惊艳。 一道狐尾忽地横到她的面前,挡住了不知哪里飞过来的一具魔兵残躯。 师少尘一把拎起余水的衣领,带着她飞向被破掉的城池。 “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师少尘这么说。 时寒舟破掉了这城池的屏障之后,没有犹豫的将天昀剑一把掷出。火龙裹挟着长剑,冲碎了城门之后特意设置的阵法,连大地都被这力量冲击得裂纹横生。 无数攻击撞击在一块,魔气和妖气几乎要遮蔽苍穹,杀声震天。 时寒舟落到了城门之上,垂眸看着自己手下的将士们冲进了脚下这座城池之中,胜负已成定局。 她没打算再出手,毕竟总不可能每一次战事都依赖于她,宝剑和尖刀是被磨砺出来的。 师少尘拎着余水飞到了她身边,几人站在城门之上看了一阵。 这次还是没见到江有涯的身影。 这人好似变得格外能沉住气。 ………… 时寒舟走在新城池的街道上,藏于识海中的混沌珠还在消化这一次吸收来的魔气。 她那个爹曾经在她离开龙鳞幻境之前给了她一份传承,里面有着混沌珠的使用方法。 时寒舟这才知道,远在断代之前的魔界,这里的人们修炼的魔气都是同灵气一样的天地本源之气,只不过属性有所区别。而不是像现下这般混杂了太多的淫邪之气,使得魔界之人没法善终。 而混沌珠能提炼魔气,将混杂着的淫邪之气剔除——这是断代以前魔界之人能够保证魔气纯净的圣物。 得知这个的时候,时寒舟的指尖都忍不住发颤。 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魔尊殿下上辈子百年间干成了很多事,但还是留有很多的遗憾。其中有一个就是魔气会使人神智失常的问题,这问题在那会儿无解,毕竟魔界之人修炼的便是魔气,所以就得承担不纯净的魔气对人的反噬。 可是这颗混沌珠的出现,意味着魔界有机会得到新生。 时寒舟一路走到荒无人烟处,她张开左掌,看到混沌珠静静悬在掌中,周遭绕着一圈纯净的魔气。 魔气的净化自然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只要混沌珠能一直发挥效用,总有一天这里的人们修炼时可以用上没有夹杂着淫邪之气的魔气本源。 时寒舟准备立马设下阵法,让这颗混沌珠发挥效用。 但她最后没有这么做。 她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当了魔尊之后对江有涯身份的调查。 决定要等一个时机。 第142章 魔尊殿下脸红了 一年时光稍纵即逝,时寒舟忙于魔界的战事,回到归元峰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楚逝水忙里偷闲,在归元峰上歇息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去想——远隔蓬山万里,寒舟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都不说什么聚少离多,小情侣整年里几乎没见得上面。 某日,楚逝水回到归元峰,抬手尚未推开殿门之时,忽然教人一把摁在了门前。 他自然猜到了身后人的身份,但还是提膝一脚往后踹了过去,身后人闪躲的速度非常快,而他利用这一空档,撑在殿门上的两手一使力就将身子翻了过来。 一记扫堂腿行云流水般扫了出去,而那人轻巧的往后退了两步,轻松避开。 此时暮色四合,余晖懒洋洋的洒落,飘到时寒舟的鬓发和肩头。 她倚着离楚逝水几步之遥的朱砂红檐柱,两手抱在胸前,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魔尊殿下仍是穿着那件黑金色龙纹袍,整个人的气势却比以往盛了许多,如同一把世间无双的神剑。像是游鱼归海,潜龙腾渊,回到了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她那对绿眸沉淀无数风尘和鲜血,变得难以捉摸,就连气息都混杂着一股黄沙和铁锈的味道。 楚逝水朝着她笑。 于是眸中所有的无可捉摸都变成了一池山水,淌出几分澄澈无瑕的情意来。魔尊殿下也弯起一点唇角。 她伸手把上前几步的楚逝水拥进怀里,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在余晖之中抱了一阵。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绵延一生。 可惜两人之间平和的氛围没多久便教时寒舟给打破了,她扣紧楚逝水的腰,侧过脸吻上他的颈脖。顺着肩窝耐心的一路往上,细密的吻过每一寸皮肤。 两人很快顺理成章的吻到一处。 此时夜幕落入人间,潮湿幽暗的情丝蔓延,整年未能见面的思念成了导火索,干柴一下子燃成烈火。 殿门被某个耐心告罄的殿下砰的一声一脚踹开。 ………… “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些什么?”时寒舟的声音很稳,一滴汗珠从她高耸的鼻梁滚落,砸到楚逝水白玉般的肩背上。 楚逝水青丝披落到洁白的床榻之上,身上勉强披着的那件轻薄衣衫也被薄汗浸湿。他眸间水雾氤氲,思绪都成了粘稠的一团,他也看不到时寒舟,听到她的声音就像是什么天外来音一样,浑浑噩噩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好半晌,他准备张嘴回答,结果话音还未吐出一个,呜咽声就泄了几分。 他脸上爆红,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十指看了好一阵,努力了许久才勉强让自己能正常些说话。 “东海那边……有些进展……唔!”他原本在断断续续说着话,结果魔尊殿下这人使坏。 楚逝水几乎想扭头瞪她,可自己的视野一片模糊,加之自己对寒舟又没什么底线,于是他缓了一会儿又继续:“我这边正……辅助调查。” “出结果的话,哈,应该不会太久。” 楚逝水还在努力说话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被捏了一把,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师父,你好像瘦了一点。” “最近没休息好么?” 楚逝水这会儿可算意识到时寒舟是在捉弄他了,他刚刚的回答这人一字不过脑,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问他问题,就是想逗弄他! 魔尊殿下两手搭在楚逝水腰上,垂眸看着这人低着脑袋不肯开口了,扯出一点笑意来。 她家师父也太好欺负了。 魔尊殿下没有见好就收的良好品德,她这龙道德败坏,更喜欢变本加厉。 她微微倾身,又开始问:“逝水,为什么不回答我?” 楚逝水脸色酡红,抿紧了唇不理会她。 这可正着了时寒舟的道,她毫无负罪之心的开始使坏。 这回可不是楚逝水能忍住不出声的了,他指尖绷得很紧,底下的锦被被他抓出无数褶皱来,唇瓣咬也咬不住。 长发摇曳着,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朝时寒舟瞪了一眼。 楚逝水眼尾绯红,这湿漉漉的一眼毫无攻击性可言,简直像给魔尊殿下抛了个媚眼! 于是他遭了大殃。 ………… 被时寒舟抱起来的楚逝水觉得还好,被时寒舟抱到书桌上的楚逝水也觉得还可以接受,但等到时寒舟抱着楚逝水,忽而挥开了殿门的时候,楚逝水的三魂七魄几乎要被吓得从脑壳里窜出来各奔东西。 晚间的凉风将他浑噩的脑袋给吹醒了,他攀着时寒舟颈子的两手顿时变得更紧,身体却在发僵。 “寒舟,不要在外面!”楚逝水被吓得要命。 而时寒舟只是将楚逝水的衣衫轻轻提上遮住了他白皙的肩头,凑到他的耳边道:“放心,不会有人看到。” 当楚逝水感受到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时,整个人恨不得团起来缩进时寒舟怀里,心想着自家寒舟真是让人给教坏了。 他定要把那人揪出来打八十大板! 所幸目的地不远,是他们经常泡的那口温泉。 他们一道落入了温泉水中。 浓郁的水雾像是交错的情丝一般自池边蜿蜒而上,缭绕的雾气模糊彼此的眸眼。 时寒舟早在第二次发情期的时候就想这么干了。 石壁有些硌人,时寒舟一手放在楚逝水背后将他和石壁阻隔。 池水晃荡起来,高高低低的温泉水冲刷石壁,发出细密的声响,又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池水的晃荡又使得这些升腾起来的水雾变得不规则起来,相互交缠在一处,打着转往夜空中飘去。 楚逝水的反应比过往每一次都大,等到被时寒舟抱上池边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 但显然魔尊殿下的余力还有不少。 于是幕天席地之下,楚逝水放任自己沉沦。 明月偏西,但月华还是落了满地,繁星仍像千百年前那般悬在夜空之上,星光跋涉过漫长的岁月落到楚逝水的眼中。 但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身上人的那双眸眼要美。 什么都不及魔尊殿下。 楚逝水索性摆了烂,将自己全然交给时寒舟,一张绛红色的唇也不抿住了,把最真实的表现展示在她面前。 结果几声之后,等到楚逝水迷离的视线重新落到魔尊殿下的脸庞上时,还以为是自己一时间生了幻觉。 魔尊殿下脸红了。 时寒舟的耳尖红透了,云霞般的颜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自颈根往白腻的脸颊上蔓延。 像是月华之下骤然绽放的一树繁花。 第1章 穿书 楚逝水从一片焦黑的土地上艰难爬起,浑身疼得就像是被东风车创飞了一般。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焦炭般的皮肤,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那些诡谲的阵法和符文,顿时两眼一黑,仰头一撅,瘫回焦黑的泥土上。 他,楚逝水,一个可怜的社畜,穿书了。 穿书也就算了,他刚穿来的时候直接就是一道劈天裂地的雷霆往身上劈,直把他劈得昏头转向,天旋地转。 但很神奇的没死。 楚逝水上辈子的记忆只停留在应酬回家那会儿,晕乎乎地刷某博的时候看到一个热搜,直接被气昏过去,之后醒过来便是在这里,然后……就被雷给劈了。 他这会儿干脆躺地上摆烂了,朝暗沉沉的天空比了一个中指:“有本事再劈一次,把老子劈死算了!” 活着反正没意思!还不如让他去当个孤魂野鬼,还自由自在的! 结果话音刚落,楚逝水便听见脑海深处传来滋滋的电流声,把他惊得立马坐起了身: “什么鬼东西?!” 而后他便听见一阵电子音,是那种死板至极的播报声: 【宿主楚来疯……已经绑定邀月仙尊。】 【绑定成功。】 楚逝水大声反驳:“楚来疯是我的网名!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楚逝水!” 电子音停了一下,继续用死板的语气道: 【宿主楚二狗申请绑定邀月仙尊。】 【绑定成功。】 完了还有一阵土里土气的鼓掌喝彩音效。 楚逝水:“……什么白痴系统!滚犊子!” 他后知后觉才发现“邀月仙尊”这名字有些熟悉,果不其然,系统后面便来了句: 【欢迎宿主来到?乾坤神帝传?的世界。】 ?乾坤神帝传?是最近一本火出圈的男频文,里面的男主是个中二病晚期,但气运惊人,每每都能以各种出奇不意的方式成事。而女主是个冷脸冰山反差美人,同男主青梅竹马。两人少年意气风发,一路过关斩将,终达神帝之位。 但对比其他的男频文,这篇文的设定并不起眼,真正让这篇文出圈的是?乾坤神帝传?里面的大反派。 作者文笔虽然小白,但把反派魔尊时寒舟这个人的形象描绘得极有魅力。 作者都没有描述过文中男主的幼时经历,篇章直接从男主入白玉京时开始,却花了不少篇幅来描述时寒舟的幼年时期,将她一路以来的经历都展示在了读者们面前。 作者的笔触极富代入感,于是读者们便顺着作者的思路一道见证了时寒舟一路以来的挣扎与成长。 时寒舟这个角色的塑造超脱了男频向来对女角色的刻板描绘,作者没有描写她的身段有多性感,脸蛋有多美,而是着墨于描写她的能力,她的强大,是一个当之无愧的霸主。 于是她便收获了一堆女友男友粉,与此同时还有不少亲妈亲爹粉。每次她一出现,下边的评论区都像过年似的炸开花来。 记得当时这部?乾坤神帝传?连载到时寒舟冲破阿鼻地狱,杀了上任魔尊取而代之的情节时,热血沸腾的读者们直接将#时寒舟杀穿阿鼻地狱#这个词条顶上了某博热搜前几。 作为时寒舟坚定的亲爹粉,楚逝水当晚激动得通宵爆肝出她一路杀穿阿鼻地狱剑指上任魔尊的手书,直接成为某站热门,播放量过千万,点赞量达几十万。 下边一堆时寒舟的脑残粉都声嘶力竭的呐喊:“楚来疯太太!没有你我们怎么活啊!” “呜呜呜我家舟宝渡了那么多劫难,终于得见天光,太不容易了!” 第2章 重生 时寒舟艰难的睁开眼。 她浑身泛起骨裂一般的疼痛,尤其是小腹处,像是被谁狠狠踹了一脚一样。 她头疼得厉害,像是有什么烙铁伸进脑袋里一通乱搅。 但睁眼的一瞬间她还是看清了一个朝她猛扑过来的身影,手脚快过脑子,她咬牙往旁边一滚,躲过了面前这个大汉的一击。 耳朵迟迟才恢复了功能,周围响起震天的叫好声,还有挥之不去的低低嘶吼声。 “杀了她!” “一拳砸死这只小蟑螂!” 时寒舟这疼得快要炸掉的脑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劲。 她不是死了么? 她不是死在那个谁的屠龙剑下了么? 时寒舟凭借着小身板灵活躲开这长相凶猛的大汉,强压下脑袋的疼痛,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斗角场。 她一抬眼就认出来了。 他们像是野兽一般被关在最中央里的笼子中厮杀,而那些权贵之人在外面饶有趣味的观看这血腥的场面,其中还不乏有些修真子弟。 至于那些摇旗呐喊的大多是权贵们雇来渲染气氛的,权贵们总是高高在上的坐在台上,优雅的在高涨气氛中欣赏表演。 时寒舟他们这些人都是刚刚引气入体,而她面前的大汉以手段残忍出名。他以巨斧为武器,每次击败敌人之后都会将他们的四肢割下,当着敌人的面剁成肉泥,而后趁着他们还有一口气,将肉泥塞入他们的口中。 时寒舟躲开寒光闪闪的巨斧,看着自己的短手短脚,还有手里头的匕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重生了。 她重生回了幼时在斗角场的这一年。 她是这斗角场里最小年纪就引气入体的人,被这斗角场当作噱头拉了出来,同这个大汉相斗。 所有人都觉得时寒舟肯定会死在这个大汉的手里,即便她天赋异禀,七岁便引气入体。 可之前的时寒舟没有被击败,现在重生的时寒舟更不可能。 魔尊殿下经历的风风雨雨可比在场那些脑满肠肥之人吃的米还多。 时寒舟弄清楚情况之后,也不再闪躲,握紧手中的匕首。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瘦巴巴的,脚上没有鞋,穿着的麻衣破破烂烂,连着头上被污物粘得成条的头发一起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被斗角场关押了许久,她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是脏兮兮的,手臂和腿都有不少陈年旧伤。 她这双眼睛是她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 这是一双极为少见的绿瞳,比绿宝石还要剔透。 绿色本来是生命的色彩,可落到魔尊殿下的眼里,那是幽深的,暴戾的,无法捉摸的。 斗角场里的观众突然看见这个一直在躲的小孩直直朝着大汉冲了过去! 时寒舟这双绿眸锁定时机,调动身体,矮身低头躲过直朝脑袋来的巨斧,手里的匕首反射出寒芒,脚下一掠朝大汉脖颈一把捅去! 尔等宵小,岂容放肆。 谁知这匕首刚刚触到大汉脖子的时候,直接碎了开来!晶莹的碎片顿时往地上撒去。 她的匕首被人动过手脚。 时寒舟丝毫不慌,指尖一动,微弱的灵力将碎片勾回,晶莹碎片在空中划出光轨,右手一使力,台上之人便见一道寒光闪过,之后便是刀剑入肉时的沉闷声响。 嗤啦——! 时寒舟简单利落的砍下了这大汉的头颅。 血液飞溅,洒了大半在她的脸上,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大汉的身躯软软倒下来,头颅滚到十米之外。 厮杀结束。 时寒舟脸上没有表情,脑袋还是疼得很,这毛病大概在她重生的时候也一并带了过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犯的这毛病,在后期愈演愈烈,甚至疼到一度想要将剑捅进自己的脑袋,想着将这脑浆绞得稀碎也许就不会痛了。 到后面她痛到失去意识,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直到被屠龙剑捅穿的时候,才缓缓清醒过来。 斗角场的人拿着锁链朝时寒舟靠近,想要将她拴回去。 而她站在尸体前面,手里握紧了匕首,疼痛的脑子开始思考现下的处境,眼皮往下一垂,一双绿瞳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朝她靠近的那些人。 要想直接突围是不可能的。 她抬头隔着污脏的头发扫视了一眼斗角场里的那些观众,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而后还是松了开来。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要出去可能还要花点时间。时寒舟这么想。 那些拿着锁链小心翼翼走过来的人见状也不再那么警惕,放快步伐朝她走过来。 突然间,不知道哪里洒下来了漫天的金光。斗角场明明被安置在地下,却被一瞬照亮,像是暗藏地底多时的污垢被火光点燃。 整个斗角场的人都惊呼起来,有人下意识的就想往外跑,有人愤懑的站起身来,一时间乱糟糟的犹如被砸碎的蚁巢。 而后却都陷入了压抑至极的沉默中。 化神期的威压径直压将在了他们身上,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与此同时,时寒舟却感到一股极为温和的力量,溪流一般缓缓涌进自己体内,手脚上的伤顿时消散。 她不动声色的抬头看去。 在漫天的光辉之中,一人衣袂如流云般拂动,萧萧肃肃,周身轻烟笼罩,风骨秀致,不染凡尘,像是天山之上最圣洁的一捧白雪。 如云似雾的黑发自然披落,蜿蜒至衣襟之前。 那张脸像是远山从云那般柔美,似有烟霞于他鬓边氤氲浮动,可惜这一切都被他那对湖蓝色的眼眸夺去注意。 人们一看见他,只会感受到他眼里的冷意,像是经年不融的冰川,连带着被他看着的人都直坠冰窖。 但与此同时,时寒舟疼痛的脑袋里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啊啊啊,我的舟宝啊啊啊呜呜呜!!!】 【天哪我可怜的舟宝!我来迟了呜呜呜!!!】 她抬头又看了看天上那个人。 还是那个冰山脸,连视线都带着森森寒意。 【呜呜呜我可怜的舟宝你受苦了!!!】 时寒舟:“…………” 第3章 心声 昔日的魔尊殿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到底是哪方神人才能发出这般让人敬而远之头皮发麻的声音? 重活一世,难道她的头疼已经加重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 等会——头疼? 时寒舟突然发现自己脑袋的痛感减弱了很多,也听不到时时刻刻萦绕于耳边的那些低声嘶吼。 魔尊殿下的耳根子已经上百年没有这样清净过了,没有嘈杂和尖叫,只剩斗角场里不知哪个通风口传来的呜呜风声。 周围前所未有的安静,金光洒在整个斗角场上,一时间竟显得有些静谧起来。 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不说她带着该死的头疼重生,上辈子哪有现下这一遭? 时寒舟表面上眉目不惊,内心却思绪纷乱。 直到一声轻巧的落地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位直捣斗角场的化神期大能风姿特秀,皎然若霜雪,就这么落在她面前不远的地上。 飘然的衣摆缓缓垂下,血迹沾不上他素白的衣衫,像是有生命的一般退散开去,生怕让他这如玉山上行的神仙中人染了污渍。 但随后时寒舟又听到方才那个奇怪的声音: 【我的舟宝啊,她年纪还这么小,就要遭这么多的罪,都瘦成这样了,天可怜见的!】 魔尊殿下眉头跳了跳,险险收住的鸡皮疙瘩又要冒头。 你才可怜,你全家都可怜! 上一个这么说的早就成了她剑下的亡魂,要能转世怕是孙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楚逝水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孩子。 要不是他来之前给自己的脸施了个法术保持面瘫,他这会儿的脸非得拧巴成苦瓜不可。 藏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的抖,要是这时候谁能给他递上一包纸巾,他觉得自己会忍不住往地上一蹲,唏哩哇啦的哭上一场,把纸巾霍霍完之后,再与他家舟宝抱头痛哭。 他来到这个地下斗角场的第一眼就把时寒舟给认出来了。 好似有种冥冥之中的直觉,让他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觉得就是她了。 可还未成长为魔尊殿下的小孩子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太寒碜了。 比梦里还要可怜。 时寒舟瘦瘦长长的,看起来轻飘飘的,好似一身皮肉连带着骨头一块都不到几斤,一阵风就能吹跑。本该是柔软的头发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糊在了一块儿,现下还溅上了血。 身上穿着麻袋似的衣服,破破烂烂,大半都染上了血。露出来的胳膊脏兮兮的还满是伤痕,脚上没有鞋,十根脚趾都皲裂破口滴着血。 一头乱发遮住她的眼睛,楚逝水隐隐约约看见她垂着眼,似是在盯着她脚下的血迹。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尸体,抬腿越过它,朝时寒舟走了过去。 斗角场上静谧无声——实际上他们也都出不了声,就只能睁着眼睛惊恐的看向台上,邀月仙尊朝那个小奴隶走去。 时寒舟垂着眼皮,余光看见这人朝她一步步走来,站着没动。 她倒也认出这人来了。 在上辈子,修真界从她出生到被屠龙剑捅死的数百年间一共就出了两个化神期,一个是叛出蓬莱阁的师少尘,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正道魁首邀月仙尊。 而师少尘同她熟识,那么眼前人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 在上辈子,这人实在是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两人面都没见过。 非得要牵上点什么关系的话,当年她被前任魔尊引入阿鼻地狱的时候,这疯子魔尊还顺手把天给捅了个窟窿,邀月仙尊只得以身补天,挽大厦于将倾。四舍五入两人算得上是一起对付过疯子魔尊。 只不过时寒舟从阿鼻地狱出来的时候,这位正道魁首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听说连魂魄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反正从始至终都没见过面。 所以又是什么让他们这会儿有了交集? 等时寒舟注意力转回当下的时候,发现这位邀月仙尊已经走到了她身前。 他完全没有在意地上的血渍,撩起衣摆直接单膝跪了下来,视线同时寒舟齐平,甚至还要更低上一些。他湖蓝色的眼眸很冷,说话的声音却很轻: “时寒舟?” 魔尊殿下终于屈尊降贵的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声音…… 时寒舟眼里的戒备很深,面如平湖止水,眉梢习惯性下压,一双绿瞳射出近乎威严的光芒——这要是放在以往,起码能把整个魔尊殿的人压得冷汗簌簌,大殿一片鸦雀无声。 可惜魔尊殿下现下年纪实在太小,由她做出这样的动作倒显出几分故作沉稳的可爱来。 百兽之王的幼崽张牙舞爪之时,尚被奇怪的阿姨西子捧心直喊哈基米,更不用说对时寒舟的滤镜比啤酒瓶底还厚的楚逝水。 明明攻击性十足的眼瞳到了他眼里,简直就如春日的山溪般清新又可爱。 他就说,舟宝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 楚逝水恨不得自己现在变成个窜天猴,嗖的一声直奔天际,炸开一条大红横幅,上书几个大字“时寒舟你是我的神”! 时寒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边突然传来几声烟火炸响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差点把她天灵盖掀了。 时寒舟:“……” 她看见邀月仙尊朝她缓缓伸出手,还有点抖,好似想要拍拍她的肩,最后只是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刘海,轻轻将头发别至耳边。 他看起来纤尘不染,浑身上下连带着头发丝都明晃晃写着矜贵二字,却半跪在一地血渍里,手上沾了她头发上的污脏,没有一点嫌弃。 时寒舟凉薄的想:“这倒是个不怕脏的。” 她听见邀月仙尊的声音响起:“你……要不要跟我去白玉京?” “白玉京”这三字顿时像是惊雷一般在时寒舟脑海中炸响,将她原先那一点恍惚炸了个灰飞烟灭。 上辈子她是到过白玉京的,还在那里待了好几年。但不是作为白玉京招收的弟子,也没有什么爱护她的师长同袍,而是—— 被关在潮湿阴暗的洞穴之中,被锁链缠身,与虫鼠作伴,成了被囚禁在地底的畜生。 那时候被抽筋拔髓的疼痛让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脑海里冒出的声音再次打断了时寒舟的回忆: 【呜呜呜舟宝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时寒舟的眼睛倏地眯细了——看来在她脑子里说话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位邀月仙尊。 【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护好你的,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的成长好不好……】 无忧无虑?魔尊殿下内心冷笑一声。 她一双绿瞳缓缓移到楚逝水的脸上,而后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儿。 邀月仙尊的视线很冷,看上一眼就好似有无边风雪刮了过来,但是时寒舟觉得这眼神莫名的僵硬,倒有点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冷漠。 魔尊殿下一生里听过无数甜言蜜语,对其抵抗功能良好。 不过这些“甜言蜜语”大多都遵循一个标准范式——那些人先是朝魔尊殿下放了狠话,到最后快要被打死才是口不择言的“甜言蜜语”,其实称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能会更贴切一点。 上来就说“甜言蜜语”的人不多,所以时寒舟一时间也不知道眼前这位邀月仙尊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他在暗示些什么,还是说她重生之后多了什么读心的神奇能力? 时寒舟都不用开口问,答案就在她脑子里头响了起来: 【哇,舟宝的眼睛好漂亮!她好可爱!】 时寒舟:“……”得,她应该就是有了什么读心的能力。 无论是刚刚的话还是之前那哭哭啼啼,显然不可能是这位未来的“正道魁首”特意说给她听的,只能是她多了些不为人知的能力,一不小心把人家多姿多彩的心里话给听了。 魔尊殿下不动声色又扫了面前这个天仙似的人一眼,想起了以前属下提到的什么“闷骚”,心想着这位正道魁首可能就是这样的人物。 啧,倒是没想到。 发现邀月仙尊表里不一的八卦将时寒舟冒出来的几缕戾气都压了下去。 可惜这八卦跟她实在没什么关系,她也没打算和邀月仙尊去什么白玉京。 她重生而来满打满算都不到一个时辰,以前的老路大概率不会再走,但至于以后怎么办,她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登临绝顶的魔尊,以后的事都要从长计议,她不可能在如今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跟着这位本该没有交集的人去白玉京。 时寒舟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邀月仙尊,刚想开口拒绝,却突然间眼前一黑。 她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四肢发麻,两腿成了两根软面,瘦弱的身体在刹那间再支撑不住,随着意识的消散,朝楚逝水软软倒了过去。 楚逝水本来还在忐忑的等待着时寒舟的回应,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让时寒舟同他一起去白玉京其实更多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他在问出这个问题后才意识到不妥当。 他太莽撞了。来的时候只一心想着把时寒舟从斗角场里带出来,却也没想着之后要怎么办。 他现在处在一个比时寒舟更高的位置,一句“要不要和我去白玉京”到了她眼里就成了他这个上位者给她的一个选择,她甚至都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这显然很不妥当。 楚逝水一向对这样的事情比较敏感。 他有些慌乱的想要找补,如果时寒舟不想去白玉京肯定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他就悄悄替她除掉那些混蛋,让她能一路顺遂的走下去——起码在他死之前能过得好好的。 可没等他开口,他便见到时寒舟毫无征兆的一下失了力气,朝他这边倒了过来。 他慌忙伸手抱了她一个满怀。 脏兮兮的孩子倒在了风姿神貌的仙尊怀里,弄脏了他素白的衣袍。 楚逝水根据不久前才囫囵塞到自己脑海里的术法,急忙伸手去探她的筋脉,冷汗一下子就滴了下来。最后发现她是太过疲惫才昏了过去,倒是有点类似现代世界里的低血糖,他才放下心来。 楚逝水熟练的将孩子抱了起来,见她一身血渍,又施了个清洁术。 头发不再打绺,黏糊成一团,而是松松散散的披散下来,变回了柔软的质地,掠过楚逝水的臂间。 时寒舟这时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小孩子的身体总是软绵绵的,可她抱起来却是硌人的,手脚细伶伶的,瘦到皮包骨头,像是风中的芦苇,没有丁点重量。 好似只要楚逝水一撒手,她就能像柳絮那般随风飘走。 见到自家舟宝,楚逝水追星成功,按理来说应该是高兴的。可他看着怀里无知无觉的小人儿,却觉得心里头无端破了个大洞,风啊雪啊呼啦呼啦的往里边刮,刮得他的心脏不堪重负。 他像是抱着一个脆弱精致的娃娃,轻手轻脚的,用法术替时寒舟拨开散到她额前的头发,抿了抿唇。而后抬眸冷冷的看向那些观众台上的人。 他的目光在某一刻化作刀尖似的锋利,刮过这个斗角场上的所有观众。 无论是权贵还是被雇来的什么人,都在那一刻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杀意,夹杂着风霜雨雪,惊得他们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楚逝水作为在现代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混过一遭的社畜,很明白一个道理——有几分底气就装几分逼。 如果傻瓜系统说的没有问题,他可以改动情节,可以不在乎ooc,那么凭借他现下的身份,他的底气足以让这里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付出代价。 第4章 归元峰 时寒舟猛地睁开了眼,多年来养成的警惕让她意识到自己床边有人。 身体快过还未完全苏醒的大脑,她皱眉低唤一声“天昀”,准备将这个胆敢在自己床边的宵小之徒一剑捅个对穿! 片刻之后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顿了一下,悠悠醒过来的脑子才记起她重生了这回事——而天昀剑这时还不知道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发霉。 她从一张柔软的床上坐起来,似乎是怕她磕到脑袋,硬梆梆的瓷枕被移到一边,一床薄锦被叠成了方块暂且当作她的软枕。 这是一间布置极其典雅素净的屋子,一干陈设简简单单,窗棂前是专供喝茶的一套桌椅,隔着一道屏风再过来便是她所在的这张床和旁边的一张圆桌和梳妆台。 可床边那圆桌上立着一块散出幽幽荧光的夜明石,隐约可见里头浓郁的沁色——是夜明石里的极品,有静心之奇效,能让修士更好的入定。 而她屁股底下的这张床一眼看过去也是极品的紫金檀,身上盖的锦被乃南海天蚕丝所织——这玩意儿精贵得很,在时寒舟那魔殿里也就舍得用来做她那宝座下的垫子! 但在这个看似不怎么起眼的屋子里头,连窗棂旁挂的两片轻纱都是南海天蚕丝做的! 细看之下还是两层的,上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珍贵的材料,绣上了梅兰竹菊的花纹。月光射进来的时候,刺绣纷纷都似活过来了一般灵动。 魔界身处大陆北部荒漠,土地大多贫瘠,跟南边这花团锦簇繁华似锦的修真界不能比,落后的也不止是一星半点。 可怜魔尊殿下兢兢业业上百年,好不容易将魔界经营得起色些,兜里头却没几个子儿,是个现世宝穷鬼。虽说不至于吃不起饭,但加起来可能也比不过那半寸的天蚕丝轻纱。 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外头明月当空,月华携着轻柔的晚风一齐淌进屋里,窗棂边的轻纱在风里打着旋儿。 时寒舟呆坐了一会儿后,觉得背后有点凉,大概是吹进来的风把她被窝里的热气给卷走了。 被这风一吹,她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的邀月仙尊。 她醒过来的动静也不小,可眼前这人就这么趴在榻边睡得很香,黑发顺着肩背洒落,没有一点点要醒过来的迹象,脑袋埋在两臂里,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别说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就连筑基期刚踏进仙途的小白都不可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 这倒也不是说修为高的修士睡眠一定不好,只是修士一路成长过来,该有的警惕心都不会少,就算睡死在床上,感受到杀气的时候也会立马醒过来。 而她不久前刚醒来的时候就下意识释放了杀气,这人好像半点都没有感觉到。 结合她之前听见的奇奇怪怪的心里话,时寒舟不免怀疑这邀月仙尊是不是被人给夺了舍。 但这想法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要想夺舍,修为高于被夺舍者是最基本的要求,就算是她巅峰时期的修为,也不一定能夺得了化神期大能的舍。 夺舍在这楚逝水身上可谓天方夜谭。 楚逝水一个时辰前方才从宗主的七星峰回到归元峰来,心中还是担忧时寒舟的情况,特地又过来看看。 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时寒舟的睡颜后,也不知道是他累得狠了还是刚穿越还适应不了这具身体,有些水土不服,迷迷糊糊就这么趴在榻边睡了过去。 他没有放过地下斗角场里边那数百人,这倒也不仅是为了时寒舟,他作为看过原着的人,清楚这斗角场里头有多么腌臜不堪。 这些毒瘤的存在给后头修真界那些动乱埋下了无尽的隐患,不铲除实在是后患无穷。 这也多亏邀月仙尊这具身体威力不凡,楚逝水着实体会了一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活——他不过动动手指,整个斗角场都风雪大作,掀起凌厉的冰霜,短短时间里便将这里头的权贵,修真子弟连带着侍从一齐冻成了冰雕。 至寒的冰霜蔓延至斗角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寒气四溢,所见之处都覆上冰晶,斗角场成了货真价实的冰窟。 楚逝水并没有要了他们的命,但要想从这冰雕里脱困,得他点过头了才行。 要是来上几个元婴期的大能联手倒也能破掉他的冰封,但这也意味着得罪他这个化神期,而且他身后站的是修真界四大宗门之一的白玉京,稍稍会动点脑筋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至于被这斗角场关押的奴隶,楚逝水没有贸然动他们,毕竟如何安置他们又如何追责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须得交由附近的宗门来处理。 他随后便带着时寒舟回到了白玉京,直奔他所住的归元峰。 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有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楚逝水虽然脑子里被塞了各种术法,但是并没有属于邀月仙尊的记忆在里头,只能尝试靠自己看过的原着大致对上方位。 可小说里头简简单单的一句“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包括了数百平方公里的区域,所谓的“小仙山”高耸入云,一座连着一座,直像捅向天际的刀刃,几乎看得人头昏目眩。 所幸楚逝水这具身体记忆能力很强,能感受到一点归元峰与他之间的联系,顺着直觉摸了回去,不然他这换了壳子的仙尊可就要在这白玉京里迷路了。 归元峰位于白玉京最南端,就靠着海边,山巅之上有一处海崖,位于海面之上千米处。 原书中写道:“每至晨时,不仅可见霞光万丈,云海染金,还可见海波粼粼。” 可见这归元峰实在是风景秀丽的修炼好去处,与此同时,它还是白玉京十二座上仙山之一。 但这座偌大的归元峰现下却只住了邀月仙尊一人,他头上还落了个归元峰峰主的称号。 起先归元峰其实也是弟子昌盛的一座峰头,只不过后面每任峰主都不怎么爱收弟子,就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等到上一任峰主也就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邀月仙尊,另一个是现下白玉京的宗主颜之遥。 颜之遥是邀月仙尊的师姐,他俩岁数差了好几百。师父死得早,颜之遥出来主持大局也比较早,所以归元峰就只有邀月仙尊一个人待着。 在楚逝水没有穿越来之前,邀月仙尊也没收过徒弟,一直在这归元峰当着光杆峰主。 楚逝水只在书里的描写中见过这归元峰,第一次见这地方还是比较新奇的,可也就新奇了那么一瞬,他得安置好怀里的孩子。 归元峰峰顶上的房屋不少,楚逝水找了最近的一间小殿。抱着怀里无知无觉的时寒舟,一路穿过摇曳的树林,到了这小殿前。 此时天边只剩半轮落日,细碎的暮色落到片片树叶之上,又被风割碎成了投射在殿门上的微亮光斑。 楚逝水空出一只手推开殿门,伴随着稍显沉闷的开门声,看清了里头的布局。 家具并不多,一干陈设简单质朴,倒也显得利落。他没有魔尊殿下的眼力,自然也没想到里面的东西单拿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楚逝水甚至觉得那圆桌上发着光的石头有些廉价——忒像是一大块夜光塑料,发出的光就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米的区域,倒还不如一支蜡烛。 他把时寒舟小心翼翼送到床榻上,那瓷枕看起来就硬得要命。楚逝水不由得嘟囔了句:“发明这东西的人脑袋难不成是石头做的?” 他四下也没能找到多的被褥,只好跨过门槛出了小殿,去另外的一个屋里拿了床被褥回来,将它仔细叠好,垫在时寒舟脑袋下且当作软枕。 楚逝水看着时寒舟恬静的睡颜,又内视了一遍她的经脉,见真没什么事才彻底放下心。 他不由叹了口气,穿书到这里已经有一日光景,绷了一天的神经一下松了下来,倒是催生出一点虚浮之感。 毕竟原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一时间没法拥有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暮色从半开的殿门溜进屋内,楚逝水撩起衣摆坐在床沿,抬手接住一缕橘红色的落日余晖,看它一点点在指尖黯淡下去。 随后他起身在这屋里走了一圈。走到屏风之后,他习惯性的把窗棂给撑起推开,想着能让屋里头空气流通些。窗棂外树影幢幢,他又探脑袋出去看了两眼。 而后他溜达到梳妆台那面镜子前,呼了一口气,做了心理准备,准备看看他这具躯壳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咋一对上那镜子,楚逝水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血色从脸上褪下——除了这一头丝绸般的长发还有湖蓝色的眼瞳,他原先的脸跟这位邀月仙尊几乎一模一样! 第5章 今夜有雨 到底是他穿进来了之后,邀月仙尊的容颜为了适应一些规则变得同他一样,还是邀月仙尊本来就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楚逝水拧眉:“系统!系统你给我出来!”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在他脑海里断断续续的响起,正当楚逝水以为这系统要有回应时,电流声却突然消失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回应。 楚逝水:“搞什么鬼啊这是!” 他凑近镜子,又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就连那颗小小的泪痣的位置都没有变化。 他两手撑在梳妆台的边缘,一时间心绪有点烦乱。 他掀起眼帘,碧蓝如海水的眼眸愣愣的盯着镜子里的这个人。 这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碎发散了一点在额前,五官姣好,眉眼浓墨重彩——之所以用浓墨重彩来形容,是因为人人只一面便能被他的眉眼惊艳,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又缺点韵味。 高挺的鼻梁往下是一张点过朱砂似的红唇,唇珠圆润,唇形优美。整张脸如同天工造物,无一处有瑕,无一处不美,似琳琅美玉,又如皎然秋月。 但这一切大都被邀月仙尊这一双冰冷的眼睛遮盖过,他只一眼好似面前就要冰封千里。人们大都被他这寒霜般的眼神吓个半死,自然没有精力来注意他长得到底是哪个谪仙模样。 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楚逝水不同,他这张脸对他自己来说是个祸害。 人们只用两个字就能概括他这张脸——招人。 招人厌,招人唾弃,招人欺负——这都是他活该。 谁叫他长这么一张脸? 楚逝水小时候曾经因为这些霸凌而特别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成为在泥潭里混过一遭的成年人,对这些霸凌的抵抗力也增强了不少。 可他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去留又长又厚的刘海,戴上傻不愣登的黑色圆框眼镜,穿着永远土里土气,只想在公司的角落里发霉,最好没有任何人对他有所关注。 楚逝水看着镜子里这张脸,愣了好一阵。而后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说了句:“啧,真招人。” 他随后就翻了个大白眼,一张俊脸往镜子前一怼: “我招你爹!呸!” “老子国色天香,管得你们这群癞蛤蟆!” 他想起以前那些破事就生气。之前他什么事都憋在心底,对那些人忍气吞声,现在他都已经死翘翘穿了书,说不得现在尸斑都已经长了,自然是破口大骂问候祖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他还没骂个够,结果便接到了宗主的一道传音入耳: “师弟,没什么要事的话来一趟七星峰吧。” 楚逝水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而后也顾不上现在还在气头,冷汗一下子簌簌滴下来。 颜之遥这位师姐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修真界四大宗门,其他三个宗门的宗主都是八九百岁的老头老太,而颜之遥年岁不到五百,在里头妥妥属于青年俊杰行列。 在这个年纪能够坐上这样的位置,显然手段和能力都绝对是上上乘。 原书中颜之遥便是未来男主萧青云的师父——之所以说是未来,按照原书时间线,男主萧青云这会儿应该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还要过些年才会拜入白玉京。 作者把颜之遥描写为一个城府颇深的人物,目光能越过当下窥见未来,高瞻远瞩,远见卓识。 加上她与邀月仙尊毕竟师出同门,彼此之间还是要熟悉不少——这也就意味着楚逝水这个只占了壳子却没一点记忆的冒牌货容易穿帮。 虽然那傻瓜系统曾经说过ooc不是问题,但鉴于它的不靠谱,楚逝水不敢多信,毕竟出了问题可都是他自己担着。 看了原书和真正进入到这个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短短一日就咂摸出这差别来。 一个人短时间内性格大变,周围的人不起疑是不可能的,加上楚逝水还没有邀月仙尊的记忆,一旦穿帮了谎都圆不回来。 楚逝水为了应付颜之遥,拼命回想着书中情节,想要找出点颜之遥同邀月仙尊相处时的细节,结果发现原书中并没有相关的描写。 虽然邀月仙尊和宗主颜之遥师出同门,但原书并没有在他们的相处中着墨,直至邀月仙尊以身补天之后,原文才提到颜之遥在他魂飞魄散后闭关一月。 完全没有可以参考的东西! 楚逝水一张脸绷得死紧,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七星峰那边飞过去。 刚刚带时寒舟回来的时候太着急,他那会儿只管抱着人就往白玉京飞,对自己飞天这事根本没有实感。 这会儿楚逝水飞在天上,低头看了眼下边的千寻峭壁,盈盈灯火,心里头一上一下,老觉得自己脚下有点不踏实,生怕自己一个不稳就要从万米高空上来个自由落体。 他这一慌就散了心头一半焦虑。 剩下的一半都在看见这位师姐时散了个干净。 颜之遥眉目平和,就那么坐在七星峰顶上的凉亭斟茶。她着一袭朴素的白袍,眉眼并不算出众,却有着同年纪不符的极强的亲和力,以至于大多数人见她的第一面就下意识的亲近于她。 楚逝水也是如此,看到这位未曾谋面的师姐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熟人一般,心下的焦虑好似一下子就缓解了。 繁星点点,晚风微凉,夜色化作薄纱洒落人间。 楚逝水稳当落在七星峰的峰顶上,月光淌在他一袭白袍之上,添了几分雅致,连他那冰雪堆积的眉眼好似都柔和了些。 他朝颜之遥走了过去,撩起衣摆坐在了她对面的蒲团上,学着原着里邀月仙尊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颜之遥看到楚逝水那刻眉眼就已经舒展开来,见他落座,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贺喜师弟成功晋升化神,来,尝尝这杯茶。这可是那老头私藏的好茶。” 楚逝水心想着颜之遥口中的老头应该说的就是他们两个的师父,倒是没想到这位颜宗主是这样不羁的性子,他顿了一下,而后淡定接过茶水:“多谢师姐。” 颜之遥也啜了一口茶水,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也算是沾了你的光,这茶叶不多,也就只有这种时候能喝上一回。” 楚逝水边装模做样的一小口一小口饮茶,边在心里头暗自吐槽:“噫,这玩意儿苦得要命,有什么好喝的?” 他舌头发苦,感觉胃里的苦水都要泛起来了。 “今日突然传来魔界那边有异动的消息,所以没能到场看你渡雷劫,倒是可惜。” 颜之遥本来也是要去帮楚逝水渡劫压阵,结果昨日突然传来魔尊江有涯到了魔界与修真界交壤地带的消息,着实把知情的四大宗门都吓了一跳。 他们都知道这个江有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整座魔尊殿就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加上他修为已达半步出窍,要是突然发起疯来,修真界必然损失惨重。 四大宗门的宗主都开始预想最糟糕的情况,结果这江有涯没在边境呆多长时间,又回他那座魔尊殿去了,让人摸不清头脑。 楚逝水回忆原着情节,却没能找到这一茬,他也不敢贸然开口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只道一声:“无碍。” 颜之遥抬眼看他:“师弟有什么想要的吗?师姐手头上还是有点东西的,就当作贺礼。” 楚逝水将杯盏放下,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颜之遥看楚逝水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算了,知道你这人嘴里吐不出几个字。” “我送你两条灵脉吧。” “归元峰不缺灵器灵符,你现下已经是化神期,修炼时需要的灵气量惊人,我恰好在南海上有两条灵脉,就赠予你当作贺礼罢。” 天地灵气大多稀薄,所以修士们修炼的时候大都需要聚灵阵,通过阵法将灵气汇聚在一起,使得他们周身的灵气更为浓郁,更好的汇入经脉之中。 修真界四大宗门所在之地则因为天时地利而拥有着足够浓郁的灵气,弟子们在宗内能享受比聚灵阵更浓郁深厚的灵气,修炼速度较之散修快得不是一星半点。这也是修士挤破头也想来到这四大宗门的缘故。 灵脉是天地间罕见的存在,有大小之分,大型的灵脉都掌握在四大宗门手里,其余一些小灵脉则掌握在其他小型宗门和人族皇朝的手里。 颜之遥要赠予楚逝水的自然不会是小灵脉,但放眼整个白玉京也就拥有八条大灵脉,可想这两条灵脉有多珍贵。 饶是楚逝水一个穿书的都意识到这个贺礼实在贵重得吓人,这两条灵脉甚至可以供养起一个仅次于四大宗门的新宗门。 他仍是斟酌着没有出声。 颜之遥见状倒是叹了一声:“现在局势紧张,江有涯半步出窍,修为起码化神九重,可我们修真界也就只有你一个化神期,这两条灵脉赠予你是最合理的。” “只有你能把这两条灵脉发挥最大的效用。”她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对面的楚逝水。镶嵌在凉亭顶上的夜明珠散着柔和的辉光,落了几分在她的眼里。 “况且这两条灵脉算是归元峰的私库,不属于白玉京共同所有,用在你身上刚好。” 都说到这份上,楚逝水自然也知道不好拒绝,只得领受:“多谢师姐。” 颜之遥的目光却没从他脸上撤去,她那双眼睛好似能看透一切,所有人在她的眼前都成了一张白纸。 楚逝水察觉到这一点,如坐针毡。 他手指下意识的想屈起刮刮茶盏的杯沿来缓解紧张,回过神来立马止住了动作。 他听见颜之遥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得同我解释一下几个时辰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仑墟那个掉钱眼里的老头刚刚给我传了讯。” 楚逝水本来就要同她说这事,刚刚胡思乱想倒是忘了,被她这么一提醒也开口将事情简洁的说了。 那个斗角场本是西边昆仑墟管理的区域,按理说不归他们白玉京管。但事情已经做下,楚逝水再怎么说也得同宗主说一声。 颜之遥听完脸上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似是早有预料:“怪不得那老头这次都没跟我提钱的事,看来也是被气得狠了。” “这不算什么事,我这边会处理好的,放心吧。”她喝了一口茶,“如今这修真界,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颜之遥随后话音一转:“所以你带回来那孩子是什么来头?” 楚逝水握着杯盏的手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湖蓝色的眼睛看向对面的颜之遥,似是有些惊诧。 颜之遥笑笑:“白玉京很多弟子可都看到邀月仙尊抱了个小孩回来。” 楚逝水那会儿注意力就只放在时寒舟和找路上,自然没有发现他这举动被一堆弟子长老尽收眼底。 颜之遥打趣他:“倒真不会如弟子们说的,是你和哪个仙子的……” “她是我要收的徒弟。”楚逝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头热这话就脱口而出。 他胡乱编道:“渡雷劫时窥到的天命。” 这回倒轮到颜之遥惊奇了:“以前不是说不会收徒弟?现在想开了?” 楚逝水刚说完那番话就后悔了,他也不知咋的就冒出这么个念头。随后脑子像是拉不住缰绳的野马,顺着这念头就想了下去,差点在这大晚上做起了白日梦。 如果我真的能成为小舟的师父…… 他下意识回了句:“想开了。” 听到对面颜之遥的笑声才猛然回过神来,吓得他心脏都停跳了一瞬——这位宗主不会看出些什么来了吧? 毕竟邀月仙尊可不会说这些话! 可看颜之遥笑得很自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模样,楚逝水又心惊胆战的将自己的小心脏一点点塞回胸腔。 颜之遥称呼换得很快:“师侄受伤可重?需要找个医修或者什么丹药吗?” 楚逝水只道:“无碍,太过疲乏而已。” 颜之遥:“那就好。” 他们又聊了几句,颜之遥没留楚逝水多久,也就几盏茶的时间,便让他回归元峰去了。 楚逝水告辞之后,被夜晚山间的风吹得发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还是流了不少冷汗。他也不愿在这里多待,往归元峰飞了回去。 颜之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暗了下来,随后又给自己添了盏茶。 她那死鬼师父没死之前给楚逝水算过一卦,算出他命里有两大劫,一劫是在晋升化神期间,一劫则在数十年后。 现在雷劫虽然过了,但这第一劫真的过了吗? 还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她会不会也是一劫? 颜之遥不清楚,毕竟她修的不是天机道,不会占卜之术。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袍子,掀起眼帘看向高挂夜空的那轮明月。 她只清楚,她这师弟之前并不爱喝茶。 一旦喝茶,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也得皱起来。 明月皎洁似玉盘,而它下面的苍穹却隐隐划过几道雷电,沉闷的于乌云中翻滚。 今夜有雨。 第6章 他到底是谁 时寒舟坐在床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床沿睡着的楚逝水。 黑夜里她的眼睛似那些猛兽一般发出幽幽的慑人辉光,盯住楚逝水那截白得发光的脖颈。 她知道人这地方有多脆弱,有时只要用力一掐,或者用巧劲一拧,伴随着几声骨头错位的声音就能要了人的命。哪怕是化神期的大能,砍下头颅也绝不能存活。 时寒舟指尖凝了点灵力,在黑暗中发出暗红的光芒,抬手朝楚逝水那白腻脖颈缓缓探了过去。 而后—— 将爬上他脖子的一只小虫碎尸万段。 这是大雨之前经常会出现的小飞虫,看来准备下雨了。 时寒舟收回手,复又躺了回去,她睁眼看着顶上的梁柱,倒是觉得现下的情形挺神奇。 一个未来的魔尊和一个未来的正道魁首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待在一个屋里。 人在静谧的时刻总爱想些有的没的,魔尊殿下也不能免俗。 上一辈子的事走马观花在她的脑子里显现,明明没有过去多久,却显得格外遥远,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片燎原烈火和一捧焦土。 上一世她身边的那些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无人得以善终。 那么重生一世,她这条路要怎么走呢? 时寒舟盯着天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眼皮却又沉了下去。 楚逝水是被一道惊雷的炸响声吓醒的,他脸上的术法失了效用,抬起脸来的时候两颊各有一片红痕,都是脸压在手臂上弄得。 他一头长发有些凌乱的披散着,心跳得有些快,看了一眼榻上的时寒舟,见她还是沉沉的睡着,赶忙起身走到窗棂边上将窗给关好。 时寒舟自然也被这动静吵醒了,在楚逝水看不到的角度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脸色有些惨白。 这是……怕打雷? 怎么可能,修士要是怕打雷,那渡个鸡毛的雷劫? 难不成是他晋升化神的那场雷劫留下了什么阴影,道心不稳了?时寒舟这么想着。 楚逝水关了窗,却挡不住雷电划破天空的道道电光,伴随着沉闷的雷声,整个小殿被白惨惨的冷光一次次短暂照亮。 骤然大亮又骤然黯淡下去,映出家具的斜影,森森打到白玉板铺就的地上。 也不知道是这雷电太过惊人,还是楚逝水的心理作用,他觉得整个小殿都在这道道雷电下震颤,说不得待会就会正正劈在这小殿顶上,毕竟修真界也没有避雷针这玩意。 他越想越没有安全感,又快步走回时寒舟榻边,见到人才觉着安心些,有人陪着总是不同的。 楚逝水从三岁起就怕打雷,这毛病随着他长大也没有好转。 虽说丢人,可是他也实在止不住害怕。 每到打雷时,他总会将他那空荡荡的小出租屋里的所有窗帘都拉得紧紧实实,而后用棉被把自己卷成团,哆哆嗦嗦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来遮掩雷声。 他刚穿书时就被雷给劈了,还以为自己算是克服了这玩意儿,谁知道现下看到这闪电还是吓得要命。 楚逝水一屁股坐在榻沿上,两颊的红痕和乱糟糟的长发混在一块,实在是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 他低着头,抬手朝后捋了一把头发,暗自唾弃: 【楚逝水啊楚逝水,你也忒没出息了,这么大人还怕打雷。】 躺在床上装睡的魔尊殿下十分赞同他的想法:“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楚逝水惯会使用注意力转移法,靠这个熬过他那死人脸老板的无数顿臭骂,这时也强打着精神开始想些其他的事。 脑子里最先浮现便是收时寒舟为徒弟的念头。 【要是小舟能做我徒弟就好啦,咱师徒两人好好过活,吃香喝辣,再不掺和那些龌龊事。】 到时候楚逝水就教她核心价值观,从小培养孩子良好品德,争做新时代修真界好青年,走康庄的大道坦途,再不走那黑黢黢的独木桥。 楚逝水想着自己能喊时寒舟“徒弟”的情形,魂都要飘了。 听见他心声的魔尊殿下:“……” “三更半夜的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楚逝水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最后十分不乐意的将脑子里头脱缰的野马拽了回来。 作为时寒舟坚定的粉丝,楚逝水自然也对她的性格有所了解——她不太可能会认别人为师父。她本就天赋异禀,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完全全可以成为修真界最耀眼的天之骄子。 师父对她来说甚至可能是成长路上的阻碍。 加之楚逝水在这修真界里头除了修为一无是处,也不能给时寒舟传授什么心法,对修真界的了解可能还不如现在七岁的时寒舟,根本没能力做她的师父。 楚逝水要是做了时寒舟的师父,那不免是在误人子弟。 楚逝水小小叹了一口气,开始思考起以后来: 【要是寒舟不想做我徒弟,也不想留在白玉京,那以后该怎么办?】 他留在这里的缘由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时寒舟,自然不会放着她不管。 楚逝水颇为苦恼:到时候又要用什么借口跟在时寒舟后头呢? 躺床上的时寒舟倒是冷冷的想:“这人真是多管闲事。” 她又在记忆里逡巡一圈,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邀月仙尊,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狗屁缘分。 魔尊殿下一直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哪怕是这位未来的正道魁首。 总不可能她重生一世,什么都变了? 【算了算了,考虑这些都有点太早了,先把那个秦闲除掉了再说。】 【虽然避开了小舟被这畜生骗到白玉京抽筋拔髓的剧情,但是这人也绝对不能留。】 楚逝水这想法刚冒出来的时候,忽地一道惊雷就劈在了他们归元峰峰顶上,雷声震耳。与此同时,时寒舟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浓重的黑暗于她的眼瞳里滚动翻涌。 楚逝水被这忽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一手捂着狂跳的心脏时,又觉得后背发凉,寒气一拥而上。 他猛地扭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时寒舟,发现她还是沉沉的睡着,方才重新扭回头拍了拍自己脆弱的小心脏。 哎,他这人老是改不了一惊一乍的臭毛病。 楚逝水背对着时寒舟坐在榻边,他刚扭头回去,时寒舟便幽幽睁开了眼。 她绿色的眼眸于黑夜中露出杀机: “他为什么会知道秦闲?又怎么知道我同那秦闲的事?难道这楚逝水也是重生的?” 可直觉告诉时寒舟,这人又不太像是个重生的。 毕竟在上一辈子,秦闲那些腌臜事都传不到这位邀月仙尊的耳朵里。时寒舟到死都还背负着杀死白玉京长老的骂名。 过于亲近的态度,同前世完全不同的发展,还有这奇奇怪怪的心声,时寒舟不得不重拾刚刚对这位仙尊底下换了个壳子的怀疑。 那么,这人又是何方神圣?他又知道多少东西? 魔尊殿下必须承认,重来一回倒是有点意思。 秦闲此人,白玉京南都峰的一个小长老,名声在白玉京众人里一向良好,给大多数人的感受就是好说话的老好人。 时寒舟在斗角场待了四年,十岁那会儿终于找到机会逃出那个吃人的魔窟。逃跑路上便遇到了这个秦闲长老,此人一副儒雅模样,面目友善得很,他同时寒舟说她根骨非凡,资质足够到白玉京当个内门弟子。 时寒舟在斗角场那炼狱待了四年,自然警惕得很,不可能就这么傻乎乎的被这人带着走。 但这秦闲的确是白玉京的长老,他那玉牌也是真的,路上也有白玉京的弟子向他恭敬的作揖,加之这秦闲一直把本性隐藏得极好。时寒舟便慢慢对这人放下了戒心。 其实最主要的是,这秦闲答应时寒舟去揭发那个斗角场。当年时寒舟逃出那里,找了无数人,求了无数人,根本没人愿意去讨个公道。斗角场好好的开着,每天都要死上数百个人。 秦闲几乎是时寒舟能遇到的最厉害的修士,修为在金丹期。她被关在斗角场实在太久,对修为没有那么深的了解,下意识就觉得这人有能力同那帮斗角场的人对抗。自己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时寒舟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找到了希望,满心欢喜结果却踏向了万劫不复。 被秦闲囚在南都峰某处幽深潮湿的地洞里长达五年之久,铁索缠身,抽筋拔髓,不见天日。 这小殿里的两人各怀心事,都睁眼到了天明。 雨停了,楚逝水推门出去,茫茫云海顿时映入眼帘。 他轻声将殿门关好,转身朝外边的连廊走去,寻到了一处凉亭。 旁边没有树木遮挡,凉亭倒是显得有些许荒凉,但这里是日出日落极好的观景地。 楚逝水拍开蒲团上不知哪里吹来的几片湿漉漉的落叶,随后坐了下来。背倚着白玉石桌,一手搁在桌边,垂眸看着旭日从云海上缓缓升起。 早晨的山风有些凉意,连着晨光都暖不了人身。 原书中对秦闲和时寒舟这段剧情的描绘其实并不算多,但与之并线进行的是白玉京入门大比,同那些恣意飞扬的少年相比,这段剧情实在沉重,所以给读者们留下蛮深的印象。 而楚逝水对里面的一句话印象格外深刻:“那是一个她求死不能的地方。” 坚韧如时寒舟,尚且觉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楚逝水都不敢想那五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当时他一看到那话,整个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颗心就直直往下坠。 这……要有多绝望啊。 虽说他的人生也挺惨淡,但是也万万不到时寒舟这种求死不能的地步。 楚逝水想着,既然他穿到了这里——那么秦闲之流,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而至于怎么将他摁死,还是要花点心思考虑一番的。 教他一点翻身的机会都不能有。 第7章 秦闲 楚逝水回想起看到的情节,合理怀疑秦闲背后可能站着些别的势力。 当初秦闲意外身亡,让时寒舟抓住机会终于从那阴暗的洞穴里逃出来,紧接着却面临了一场声势浩荡的追杀,让她逃亡十多年,最后被逼得只能入魔,进入了大陆北部的魔界。 那些追杀时寒舟的人都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说她杀人夺宝,纷纷要给秦闲报仇。 可说到底,那秦闲不过是白玉京南都峰里的一个外门长老,在白玉京一抓一大把的程度,又怎么值得这么多人关注? 那些嚷嚷着要给他报仇的修士同他更是一星半点的关系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修真界的犄角旮旯里杀出来,成了追杀时寒舟的一员。 原书?乾坤神帝传?里头描写时寒舟的章节可以说是见缝插针,全文数道支线并行,主线是男女主在白玉京的修习日常,少年意气风发,将天下至宝一件件收入囊中。 可一转到时寒舟的情节,便满是森森恶意,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杀戮似乎永无止息。 她屡屡于生死边缘游走,无数次陷于死地,最后身化修罗,从尸山血海中咬牙爬出。 看得他心惊又心疼。 楚逝水清楚这些追杀时寒舟的人没有什么给秦闲报仇的闲心,他们大多冲着一样宝物而来,而这件宝物本该在秦闲手里。 等到他死了之后,别人自然而然的就认为这件宝物落到了时寒舟手里。 于是就扯起了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对付起方才踏入金丹期的时寒舟,想要争夺那宝物。 可楚逝水作为?乾坤神帝传?的读者,对此心知肚明——时寒舟并没有拿过那件宝物,她甚至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 加上作者这个狗东西,铺垫这件宝物花了大幅篇章,结果等到楚逝水挂了也没能知道这件“宝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被秦闲骗过来关押的不止时寒舟一个,那地洞足足关了数十人,楚逝水猜测这捞什子宝物可能就出自他们的身上。 秦闲不过一介外门长老,凭借他自己是不可能做得到将数十人关押在南都峰的地洞里还不为人知的,显然还有人在暗中支持。 这也就意味着,单单对付一个秦闲还是不够的,必须得拔出萝卜带出泥,顺着线将这些人都挖出来。 而且必须一击即中,杜绝所有隐患。 啊,头疼。 楚逝水抬手掐了一下眉心。 幸好这会儿小舟已经到他眼皮子底下,这件事能慢慢来。 楚逝水往后一仰,缓缓呼出一口气。 此时天边霞光万丈,云海泛起滚滚金浪,熹光的温暖同山风的凉寒争得你死我活,终于随着时间的流逝,暖和的晨阳更胜一筹,让楚逝水的身体寸寸回暖。 他没骨头似的倚着身后的白玉石桌,晨光包裹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即将乘风而去的慵懒神仙。 要是让人看到以往冷冰冰的邀月仙尊这副模样,非得怀疑自己修炼出了岔子生了幻觉不可。 云海这一盛景没有持续多久便开始散去,露出波光粼粼的海面来。 从楚逝水的视角可以看到归元峰半山腰处的繁密丛林,苍松虬结,古柏龙蟠。 还可以听见如铃般清脆的鸟叫,时不时还有仙鹤从林中展翅飞起。 楚逝水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连着心情都缓过来了些。 他一双湖蓝色眼眸里头落了几缕阳光,倒跟底下的海面一般熠熠生辉。 楚逝水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由叹道:“在现代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感觉身上尸斑都淡了!” 第8章 他是个矫情鬼 现代的小青年们天天嚷嚷着“诗和远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真正能做到的还真没有几个。 像是楚逝水这样的社畜,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一次海边。 有点矫情的是,楚逝水那唯一一次去海边,是奔着投入大海她老人家怀抱去的。 他那时候刚毕业,辛辛苦苦攒的钱被幼时一个相识的同龄人骗了个精光,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精神终于在口袋里还剩二十块的时候全线崩盘了。 他用微信里头最后的一百来块买了一张火车硬座,直奔离他那地方最近的海边去。 在火车上晃晃悠悠过了一夜后,他到了那个不怎么发达的海边小城,拿着最后的二十块现金买了一瓶果酒,度数低得很——好吧好吧,其实他这人喝啤酒都会醉。 楚逝水靠着破手机里的破导航,拿着他那瓶酒,就这么一路靠着两条腿走到了海边。 他之前从没去过海边,只在网络的照片里面看过。他总以为海总是蔚蓝的,浪涛打过来的时候会掀起白色的浪花。 沙滩洁白细腻,海天共一色,头顶上会盘旋着可爱的海鸥。 可也不知道是那破导航出了问题还是其他的什么情况,楚逝水狂走十多公里,走到了一个码头上。 没有洁白的沙滩,也没有可爱的海鸥——脏兮兮的水泥地上海鸥的粪便倒是不少。 甚至这码头的海水都不是蓝色的,青里泛黑,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黑色的玩意儿在这海底里翻滚。 楚逝水垂头丧气的蹲在栏杆边,厚重难看的刘海披下来,几乎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可剩下那一半脸庞肌如雪晕,完美的脸廓曲线隐隐约约的显露出来,即使是再难看的刘海也没法遮住他惊艳的脸。 楚逝水低头透过傻冒的黑框眼镜看着同他想象里截然不同的海,泛黑的海水沉沉的翻滚,像是一张对他张开的深渊大口。 他缓缓拧开了酒瓶盖。 不算重的酒气从瓶口冒出来,他皱着眉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咽了下去。 而后就把酒瓶放在了一边,紧接着叹了口气。 他同这个世界真是格格不入。 幼时的创伤和他初入社会的水土不服将他困囿得死死的,他总会劝自己以后一切都会好,伤痕会淡,工作会顺,面包会有的。 可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以后到底是啥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也许他到死都是那么倒霉。 楚逝水总觉得身处的这个社会像是一片汪洋,别人都是游刃有余的水生动物,而他是个溺水的人,时时刻刻都那么窒息。 没有人会拽他一把,他也跟别人没有任何联系。他形单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生活的溺水感让他无以为继,他想悄无声息,干干净净的离开,化作海上的泡沫。 码头的水都很深,没有掀得多高的浪涛,只是起起伏伏的水波,一度度涌向坚实的水泥砌成的墙。 停在这小码头里的大多是些体型又小又破的渔船,船边大多生了猩红的锈迹,沿着吃水线长了一大片藤壶。除此以外也还有一艘体型大些的货运船,占了码头将近二分之一的位置。 天色很沉,渔船上陆续下来一个个疲乏的渔民,他们浑身湿透,脸色看起来相当不好,嘴里头骂骂咧咧的。从他们自船上搬下来那空荡荡的兜网也可以看出来,这次出海的收成很少。 从货运船上也悠悠走下几个船员来,身上的衣服都染上了黑漆漆的汽油。在暗沉沉的天空底下,他们身上的汽油泛着黑光。 他们好似也不怎么在意,随意找了个没有鸟屎的水泥地,蹲下来就开始抽烟。 这天好像大家都过得不如意。 海风呼呼的刮起来,刮起楚逝水那洗得发白的衬衫的衣摆,发出猎猎的声响。他蹲在栏杆边,脑袋被吹成了鸡窝,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又扭头看向旁边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海面,见到海鸟的粪便砸落在上面头,忽然觉得自己要是跳下去——那跟跳粪坑有什么区别? 那还是别了吧。 他忽然什么想法都没了,就想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海风把他浑噩的脑袋吹得清醒了些,他又小小咂吧了一口酒,想起一天前那个心灰意冷的自己,忽地觉着矫情得很。 楚逝水啊楚逝水,这么大人了你还这么矫情,忒不要脸。 矫情的楚逝水原本想将没喝完的酒倒进海里,再把空酒瓶往海面上狠狠一甩,有多远甩多远,以此来发泄他内心的愤懑。 可到最后又怕污染环境,只好悻悻的扭好瓶盖,将酒瓶丢进了码头上臭熏熏的垃圾桶。 其实楚逝水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候又别扭又矫情,这段去海边的经历是他的黑历史,打死都不会同别人说起。 唯一一次去海边的经历并不怎么美好,楚逝水一度以为网上那些蔚蓝大海的照片都归功于强大的滤镜,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这么碧色的海洋。 归元峰太过高耸,听不到海浪的声音,但能吹到阵阵的海风,带着海边独有的清新气息。 碧蓝的海面同明净如洗的苍穹几乎不分你我,教人看不清那条地平线。翻涌的浪涛像是天边的流云,抚过波光粼粼的碧海。 楚逝水沐浴在阳光下,觉得网友们对白玉京的总结十分到位——“综合性海滨宜居宗门”。 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还有不少仙山就直接在南海之上,风景秀丽,换在现代绝对是旅游胜地。 这个世界主要分修真界和魔界,修真界位于水土丰饶的南部,而魔界则大多数位于贫瘠的北部。两界接壤处夹着一中间地带,是整片大陆最为贫瘠的地区,为不受修真界和魔界待见的半妖半魔居住地。 修真界里主要有四大宗门和一个大一统的凡人皇朝。 这四大宗门分别在修真界的四个方位: 东海蓬莱阁,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有大小岛屿数百座,无论昼夜都云雾缭绕。弟子们主修逍遥道,主张“无己”、“无待”以实现真正的逍遥游。 西部昆仑墟,位于昆仑山脉之上,拥有大量秘境,却是出了名的穷窝窝。弟子们大多为剑修,而且多为男子,在外的形象大多有些邋遢,性格也格外不羁。 南部白玉京,位于南海之滨,有上仙山十二座,小仙山无数。弟子们修道虽杂,但都注重“真功”“真行”之修养,以“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己任。 不仅风景美得一批,还是最有钱的宗门,所以是“综合性海滨宜居宗门”。 北部姑射山,位于北部险峰之涧,有神山八座,山脉连绵不断。为四大宗门里最为古老的一个,盘踞修真界北部万年之久。宗门弟子大多为女子,无论是底蕴还是弟子实力都是顶尖的。 四大宗门分别占据修真界的东南西北,其下也划分了管辖区域,算是修真界坚实的一道屏障。 除这四大宗门之外,也有些小宗门林林立立,但总归体量不大,同四大宗门是没得比的。 这大一统的凡人皇朝则为大晋皇朝,是一个主张男女平等的凡人国度,以“姬”为国姓,皇城位于修真界中央平原地区。 修真宗门原则上虽然不能干涉凡人的统治,但四大宗门同这大晋皇朝的皇室交往甚笃,不少有根骨的皇族子弟都在里头,原书女主姬清欢便是大晋皇朝的公主。 其实修真界的修士并不算多,更多的是没有根骨的凡人们,白玉京管辖下便有很多的凡人城镇。 楚逝水抱着时寒舟回来的时候也看到好几个凡人城镇,都很繁华。街上车水马龙,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以后他还能上上街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楚逝水光想想就美得不行。 他惬意的吹着海风,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回忆着原书关于各地的描述,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晨雾尽数散去,太阳也高高挂在蔚蓝的天上。 楚逝水一下子就火急火燎的跳了起来:“小舟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时寒舟现在只是练气期,只有筑基期才能辟谷,她现在还要正常进食吃饭的! 第9章 何故帮我 时寒舟在楚逝水离开好一会儿之后才从床上坐了起来。 楚逝水离开时晓色将现,天边泛起鱼肚白,恰逢雨也停了,屋外传来阵阵鸟鸣。 时寒舟头疼的毛病连着犯了几十年,以至于忘了林间鸟鸣都是那么清脆悦耳,现下脑袋没有问题,伴着外头的鸟鸣竟然就这么眯了过去。 结果没睡多久,她就被腹中的疼痛活生生给折腾醒了。 时寒舟捂着小腹,蜷在被窝下,脸色直发白,觉得自己的肚子疼得好似有什么玩意儿在里头打洞一样,连着手脚都变得无力起来。 她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有人给她下毒,果然,这楚逝水肯定有问题—— 等等。 时寒舟积聚着身体里不多的灵力往腹中探去,却根本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无论是五脏还是经脉都没有损伤。 魔尊殿下深深皱起了眉,这他爹的到底怎么一回事? 终于,时寒舟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点模糊的记忆——筑基期的修士才能辟谷,而她现在这练气期的小脆皮还是要吃饭的。 这事一时想不起来倒也不怪她,毕竟她自从筑基之后就一直辟谷,吃饭这事实在太过遥远,早就被封尘在记忆深处——她都想不起来修士还要吃饭这事来着。 时寒舟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视线落到了床头叠得方方正正的几件衣袍上。 楚逝水本来想寻个好点的花色,毕竟小孩子嘛,穿得像花蝴蝶一样多好看呀。结果在归元峰里寻了一阵,别说好的花色,能找到几件合身的都不容易,只得都拿来让时寒舟先穿着应急,等着之后再带她去买。 时寒舟看着那几件白的粉的青的衣袍,嫌弃的挑挑拣拣一阵,拿来一件青的穿上,换掉了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麻衣。 她上辈子穿的衣袍都是黑沉沉的色彩,上头也没什么刺绣,要是在夜里挡住脸,就如黑暗中化开的墨色,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几件衣袍虽然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色彩,但对于时寒舟来说也还是过于鲜艳。 她站在那铜镜前沉着脸看了一阵自己身上这件衣袍,而后抓了抓自己这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随手绑了个小马尾。 做好这些后她朝屋门走去,用力推开那两扇门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走过去的时候同手又同脚。 阳光从被推开的门扉里挤进来,洒落到时寒舟稚嫩的肩上。她头发扎得随意,几根乱毛在头顶上立着。 此时楚逝水刚好急急走了过来,这家伙早就忘记自己施在脸上的幻术失了效,见到时寒舟醒了下意识就绽开了个灿烂的笑容。 “小舟醒了?”语调都是欢快的。 时寒舟站在台阶上垂着眼觑他,立在那儿没回话。 楚逝水整个人沐浴在晨阳之下,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早没有昨日的冰冷,倒像是春日融冰一般,揉进了暖意,那微笑一时之间晃眼得很。 这话说出口没多久,楚逝水这缺心眼的终于意识到不大对劲,脸上的笑容一下给僵住了——呜呼哀哉,他那冰冷仙尊的人设崩了! 但下一刻他就释了怀,干脆破罐破摔,反正小舟之前同他这个邀月仙尊没有一星半点的联系,对原身应该也没有什么了解。 本来就不熟悉,还有什么人设崩了的问题呢? 又不是昨天那颜之遥! 楚逝水重新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容重回脸上,反而愈加灿烂。 他走上台阶,蹲下身来同时寒舟视线齐平:“昨天我把你从那个斗角场里带了回来,现在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时寒舟一向不爱说话,闷葫芦一个,只是微微掀起眼帘看向楚逝水。 阳光落在她那山间青潭一般的绿眸里,添了几分澄澈。楚逝水在书里看到的大多是时寒舟在刀光剑影中蹚过去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么稚嫩可爱的模样? 一时间心都要化了。 哎哟我的宝儿! 可惜一阵咕噜声不客气的把楚逝水那飘了的魂给一把拽了回来,他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时寒舟腹中空空,都饿得肚子叫唤了。 魔尊殿下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裂了一瞬。 楚逝水笑道:“走,我们去吃个早饭先!” 这回楚逝水倒是记得把他和时寒舟遮掩一番,在到达白玉京下边的一个凡人小镇之前施了个小法术,两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不起眼的落魄书生和小童。 这小镇实在算不上繁华,但今日赶集的人们很多,于是看过去便是一片车水马龙之景。路上的摊贩很多,吆喝着招呼客人。 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一叠声响起,凡人和衣袂飘飘的修士走在一块儿,好不热闹。 两人完美的融进人流里,寻到了巷子里的一处馄饨店。 这家馄饨店的位置比较偏,能找到的一般都是些老食客,但就算这般也每每坐满了人。楚逝水修为高绝,五感敏锐,靠着鼻子带着时寒舟在巷子里左拐右拐来到了这家云氏馄饨店。 他俩来得比较巧,倒是有个空桌,索性撩起袍角在长凳上坐下。 云氏馄饨店的老板是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面相很讨喜,笑起来格外温和。他系着一条大白围裙,问楚逝水两人要点些什么。 楚逝水点了他们家的招牌小馄饨,而后将视线投向了坐在对面的时寒舟:“小舟想要吃哪样?” 他莫名带着点忐忑和期待——他还没听过小舟说过话呢。 长凳有些高,而时寒舟坐在上面,一双小短腿没法碰到地面,只能悬在地面一寸处。她抿了抿唇,总觉得有些奇怪。 听到楚逝水的问话,她方将注意力从这移开,抬起眼睛看向他: “和你一样。” 她的声音不显稚嫩,反倒是有些嘶哑,没有相同年纪孩童的清脆透亮,只是沉沉的。 但落到楚逝水耳朵里那就是天籁之音——舟宝的声音真好听! “麻烦老板招牌小馄饨来两碗!” 胖老板将手布往肩上一搭:“好嘞!” 听到来两碗的时候,时寒舟没忍住朝楚逝水古怪的看上一眼。 楚逝水一开始还不知道她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但等到吃完一碗馄饨之后方才理解了她这古怪的眼神——修士的胃口要比凡人大得多,吃这些凡间食物的时候几乎是个无底洞。 就算是时寒舟这个还处于练气期的吃得也不少,一人一碗是远远不够的,起码要来上十多碗。 两人点了又点,空碗几乎堆成了小山,胖老板也见怪不怪,毕竟这个小镇就在白玉京势力范围内,总是能见到很多修士。 馄饨汤里加了虾仁来提鲜,馄饨又个个饱满喜人,馅料入味,上面再铺一层香油,撒一把葱花,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也不知道是修真界的动物肉质更加鲜美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反正楚逝水没在现代世界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就连魔尊殿下也吃得不错。她实在太久没有尝过吃食,滑溜溜的馄饨皮往食道滑下时感觉非常奇妙,鲜美浓郁的汤汁于舌尖的味蕾处炸开,风味十足。 楚逝水埋头吃着馄饨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他扭头看去,见到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这人穿得破破烂烂,几乎到了裤裆都要漏风的穷酸,背上背着一把不知道是棍子还是剑的东西,用破旧的布条裹得很紧。 这位“裤裆漏风”兄见楚逝水看了过来,直勾勾的眼神还是丝毫不避,就那么盯着他。 或者说是盯着他面前那碗馄饨。 楚逝水恍然大悟,想着这位兄台大概是没钱吃得起馄饨。他寻思着这是个引导未来魔尊殿下向善的好机会,准备在孩子面前多多展示与人为善,帮助他人的良好品德。 “这位兄台可是想吃馄饨?”楚逝水放下筷子,朝站在他面前的人道:“我请你吃一顿吧。” 这位“裤裆漏风”兄好似等的就是这句话,都不用楚逝水招呼,风一般的就坐在了桌子的一侧。 动作太快,带起的风甚至还刮起了楚逝水的袍角。 楚逝水:“……”跟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时寒舟抬头扫了这人一眼,又继续埋头吃馄饨。 裤裆漏风兄吃起馄饨来简直就像秋风扫落叶,他们桌上的空碗肉眼可见的往上堆叠,胖老板搬了又搬,巾子都要湿透了。 这人怕是饕餮转世,楚逝水和时寒舟两人都停了筷,他还在胡吃海喝,馄饨连同汤水一起哗啦啦的灌入胃里。 直到云氏馄饨店里做好的馄饨都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后,这位裤裆漏风兄才意犹未尽的停了筷,末了还要感叹一句:“才半分饱。” 坐那看了半个时辰的两人:“……” 裤裆漏风兄将头上乱糟糟的刘海往耳后一别,朝旁边这两人笑出一口大白牙,拱手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招待。” 他随后从衣兜里头探出一个储物袋,从里边拿了一个青色的小玉牌,推到楚逝水面前:“小小心意,当是你请我吃饭的报酬啦!” 见楚逝水将玉牌接过,裤裆漏风兄笑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掂了掂身上背着的剑和包裹,朝两人挥手告别。 “我就先走啦!” “以后有事需要就找我帮忙啊!” 这人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怎么的,拔腿跑得飞快,剩楚逝水两人和桌上那小山一般的空碗在那。 楚逝水捏着这块小玉牌看了一会儿,只见一抹青色的沁色晕在里头,倒是别致。他不识得这是什么玩意,觉得这小东西挺适合给小舟当个装饰用的小挂件。 他起身朝时寒舟走过去,蹲下身来将小玉牌挂到她的腰间。 时寒舟坐在长凳上,只是低头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拦。 楚逝水一双手指节分明,白得发光,完美得就像上好的白脂玉,十指灵巧的给她系上结。 时寒舟突然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楚逝水顿了一下,回答道:“这是我在渡劫的时候看到的天机。” 他欺负魔尊殿下此时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胡言乱语道:“小舟,天机不可泄露。” 时寒舟这回没读到他的心声,又问:“何故帮我?” 【因为你值得。】 几乎是一瞬间,时寒舟就听到了楚逝水的心声。 楚逝水系好了玉牌,仰头笑着看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此时的太阳一样明媚:“小孩子就是应该被保护被帮助的啊,没有原因的。” 魔尊殿下听到这答案一顿,漂亮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 第10章 奇迹小舟 三个人吃的馄饨虽然多得令人咂舌,但算下来也就几块中品灵石,楚逝水现在富得流油,大大方方的还给多了一块灵石。 离开云氏馄饨店后,楚逝水还拖着时寒舟到了镇上最好的法衣店,想给她买些合适的衣袍。 时寒舟向来对衣服没什么要求,能穿抗造就行,眼神落在店里那些色调偏暗沉的法衣上。 不过这些都是成人穿的,她现下这小身板可穿不了,最多当张棉被来盖。 店里的小二知道是要给时寒舟买法衣,带着两人到了卖童衣的楼上。 咋一到楼上,五彩斑斓的衣裳就撞入了时寒舟的视野,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童衣,不由得沉默了。 从没有在任何事面前退缩过的魔尊殿下,忍不住退了一步。 不得不说大众审美的确相近,大家都觉得小孩子穿得鲜艳点好,看起来活泼又可爱。这里展示着的衣裙要不是颜色鲜艳到刺眼,要不就是添了一堆轻纱,蓬蓬松松看起来可爱得紧。 楚逝水眼睛都要放光,恨不得每件都给时寒舟套一下。 在这里试衣服不像现代世界那样要到试衣间换来换去,只需要施一个小小的法术就能换上衣服。 时寒舟刚退了一步,就被楚逝水一把抓住了手腕:“小舟,我们来试试!” 她拧了拧眉,暗道这人胆子真大,刚想甩开他的手,却突然被他空出来的手揉了揉脑袋: “感觉小舟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楚逝水的力道很轻,带着点不知道从哪来的亲昵,温热的手掌在时寒舟脑袋上停留片刻。 她指尖颤了颤,鬼使神差的没有再尝试着挣脱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被他带着往前走。 ——而后,时寒舟看着楚逝水挑选的那些衣裳,再度陷入沉默。 楚逝水现下终于明白现代世界的女孩子们为什么喜欢玩那种换装游戏——实在是太可爱啦! 他乐此不疲的给时寒舟换了一套又一套。 时寒舟虽然瘦伶伶的,但五官本来就精致端正,加上那双灵动的眼眸,好好打理一番便同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没有太大区别。 她被关在那个地下斗角场已有一年之久,皮肤白得有些不正常,搭上那些衣裙,无论怎样都好看。 她每试一件,楚逝水和旁边的小二都称赞得不行。 小二毕竟是专业的,巧舌如簧,夸人的话信手拈来,直将时寒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楚逝水听着别人夸赞自家舟宝,顿时与有荣焉,高兴得笑不拢嘴。 幸好这人施法掩盖了容颜,不然谁要是见到邀月仙尊笑成这副模样,准以为自己见了鬼。 楚逝水一颗少男心直冒泡——奇迹小舟,可爱得要命! 时寒舟垂着眸子,能听见他的心声,被他脑袋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的粉红泡泡糊了满脸。 魔尊殿下身上的衣服换了又换,她这人脾气差得很,好不容易冒出来那点闲心慢慢耗了个干净,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楚逝水在旁边嘿嘿的笑着,留意着小舟的脸色,非常识趣的停了手:“小舟是不是更喜欢素净一点的?” 【嘿嘿嘿,小舟真好骗。但是这些衣裳穿起来真的好好看呐!】 楚逝水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自然一开始就意识到时寒舟对这些花衣裳的抗拒,本来只是想逗逗她,没曾想小舟就这么由他胡来。 时寒舟仰脸冷冷看了他一眼。 楚逝水:“嘿嘿嘿。” 嘿你个大头鬼。 两人最后还是买了几件素淡一点的法衣,就这还是在楚逝水的极力劝说下: “小小年纪,咱们为啥要披麻戴孝啊?”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时寒舟方把爪子从那件黑灰色的衣裳上移开。 买完了衣服,楚逝水又带着时寒舟在街上采购一番,往他那储物的宝珠里塞满了小吃,这才心满意足的准备回白玉京去。 楚逝水在路上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问一旁的时寒舟:“小舟,以后你想要怎么办呢?” 他斟酌着问道:“要不要留在白玉京?” 时寒舟不怎么爱说话,默默的走在一边,一双绿眸淡淡的观察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倒有点像是人群里的一个异类。 楚逝水在某些方面很敏锐,能察觉到时寒舟周身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抗拒气息。 即便她穿行在人潮之中,那种隔阂感却牢牢罩在她的身上。 是了,她刚从那样的炼狱里出来,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融入这样的世界,做好自己未来的打算呢? 楚逝水垂眸看向走在自己身旁,隔着一点距离的孩子:“或者你想不想先在白玉京的学堂里修习一些修真的知识,到时候再考虑离开与否?” 在白玉京,新进的内门弟子们会统一在白玉峰上的学堂修习修真入门的知识,约莫两三年左右再回到自己师门的峰头,由师父继续教习。 将时寒舟安排进白玉峰的学堂,对于现在的楚逝水来说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修真基础能否打牢对于以后的修炼十分重要,况且时寒舟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做一个缓冲。 总的来说,算是当下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这是对于上辈子这会儿的时寒舟来说的,现在的魔尊殿下其实不是那么需要。 上辈子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心法足够她将修真基础筑牢,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总归要比以往游刃有余些。 可她沉吟半晌,最后开了口:“我考虑一下。” 听到她的回答,楚逝水一张美人面几乎要笑出花来。 他这双湖蓝色的眼眸平日冷冰冰的总带着锋芒,教人不敢直视,可一旦柔和下来,眉梢微翘,便带上了潋滟水光,似春日的山间清泉,蜿蜒着细细淌过人的心尖。 加之本就风华绝代的容颜,整个人像是九天之上落到凡间的仙神。 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若是有人见到他这一笑,说不得三魂七魄要丢个两三魄。 两人还没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恰好碰上来寻楚逝水的白玉京弟子。那弟子似有什么急事,面上带着点焦急。 此时离归元峰也不远,已经能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拢绕,如同一幅意趣盎然的泼墨画。 时寒舟注意到楚逝水悄悄给自己面上施了个法术,那对眸子瞬间冷了下来,连着表情都变得淡漠,重新变成了人们口中不苟言笑的邀月仙尊。 倒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楚逝水整个人的气势都沉了下去,拿了块玉牌连同那枚储物的宝珠放到时寒舟手里,冰冷的眼眸低垂,轻声叮嘱她:“山下有阵法可以传送到山顶,小舟如果出去玩,不要离太远。” 而后这人还在那弟子看不到的视角盲区,面无表情的朝时寒舟眨了一下右眼,带着点俏皮,拒人千里的架势在魔尊殿下面前一下碎了个干净。 他嘴角想悄悄咧起来的时候发现脸僵硬得可以,只得作罢。 楚逝水之后便转身同那弟子离开,有好几次都想扭头再看看后边的时寒舟,最后还是怕在那弟子面前露馅而忍住没往回看。 很快便只留时寒舟站在原地,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玉牌,忍不住挑了一下眉。 这是归元峰峰主的身份玉牌。 楚逝水竟然就这样交给了她。 魔尊殿下实在不明白这位邀月仙尊的脑回路,怎么就放心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到才认识了不到几个时辰的她的手里。 警惕心缺乏成这个样子,怕是以后被骗了不仅上凑着把自己搭上,还抢着要给人家送钱。 要知道,有了这一枚峰主的身份玉牌,将整座归元峰搬空了都成。 要是落到哪个心怀不轨的人手里,楚逝水出去一趟,回来就能发现家被搬空了,连归元峰上边种着的花花草草都能被薅干净。 时寒舟最后只能归因于这个占据了邀月仙尊躯壳的家伙,缺乏一点修真界的常识,不知道他这枚身份玉牌的重要性。 这也就是她才没动什么心思。 魔尊殿下没想着要拿这归元峰什么东西,她做不来这么掉价的事。 时寒舟没有直接回归元峰,而是在附近的树林里找了一棵老树,三下五除二的靠着小短腿小短手爬了上去,找了个合适的树杈盘腿坐在上面。 重生之后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好好内视一下她如今的身体,现下终于有了机会。 时寒舟入定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闭眼就进入了无我状态。 意识沉入身躯之中,她看清了现下识海里的状况——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有一条鲜红色的光带蜿蜒飘荡,点点星子相随,漾开这一抹亮色。 这光带就是她的灵根,精纯的灵力凝成赤色光华,乃是极品的火灵根。 灵根灵根,自然是如同根系一样深扎在修士身体里,外形上同树根相似。 但魔尊殿下的情况显然不是这般,她的灵根没有形状。 在识海中视野所见的极限,大片大片的浓雾弥漫,她看不清浓雾那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时寒舟的神识在里头发着淡淡的辉光,行走在这黑暗的空间里。 她抬手滑过那条飘荡着的光带,像是指尖掠过水面,光带被分成好几道,从她指缝中流走,之后再度汇成一道。 赤色的光芒将她周身映得通红,可那一双绿眸却愈显翠色。 这里静谧又平和,一切都井然有序。 同以前很不一样。 魔尊殿下死前几十年的识海是一副炼狱情形,大地皲裂,熔浆肆虐,无数冤死的魂灵在焦土上嘶吼尖叫,叫她脑袋总是疼得要命,恨不得拿天昀剑来搅上一通。 时寒舟身随意动,转瞬之间到达了浓雾的边界,可惜她再不能往前一步,没办法弄清楚浓雾之后藏着的玩意儿。 她是拥有两辈子的人,现下的神识强大得可怕,甚至要比上辈子还要强上几分。 可是她现在羸弱的身躯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神识——一旦过于强大的神识灌注下来,身体会由内而外的崩塌,最后落得个七零八落的下场。 但强大的神识带来的好处也极多,这不仅意味着顿悟能力的飞跃,还意味着她这辈子的修炼上限要比上一辈子更高。 魔尊殿下上辈子就已经登临绝顶,但她也想知道突破顶峰之后能见到什么风景。 而且如果有不长眼的修士想要夺舍或者攻击她的识海,可怖的神识分分钟就能将他们撕碎。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提升她的修为,让她的身躯可以和神识相匹配,到时候便可以跨过这道边界,驱散浓雾,看看她这识海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时寒舟往四周扫视一眼,视线却突然停在了某一处。 她眯了眯眼——那些困扰她许久的怨气跟随着她的神识来到了这具身体里,却被什么限制了行动。 怪不得她的脑袋不疼了。 第11章 当你历经千帆后 时寒舟从自己的识海中出来,随后开始打坐修炼。 一个无形的涡流缓缓于她头顶上成形,周边的灵气充沛,纷纷被卷进这涡流之中,汇入她的体内。 灵气吸收进体内会被转化成元气,推动血液的运行,周流全身,循环往复,以使气血通畅。 在一个小周天的最后,元气会流向脐下一寸三分处,也就是常人所言丹府之处。正所谓修道者常伏气于脐下,守神于身内。 源源不断的灵气汇入时寒舟的体内,呼吸吐纳之间修为不断攀升。 等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修为已经到达练气四重。 而之前在斗角场时,她不过堪堪踏入练气二重。 此时日头早就西斜,投下一片橘红的暮色。 不远处便是海,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燃,橘色的暮光在海上连成一片,随海水起伏飘荡。 虽说修炼成果不算差,但时寒舟少有的在打坐中不在状态,上辈子的一些事不合时宜的涌上心头,给她蒙上了一层夹杂着血腥味儿的阴影。 即便一切都从头来过,即便她成功走过了那段腥风血雨的时光,那些死亡和离别还是教她喘不过气来。 她沉沉的呼出一口气。 这老树的枝叶不算繁茂,时寒舟整个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有些出神,忽然忍不住想: 当一个人历经千帆,却又回到原点——她要选择在未来活成怎样的人呢? 魔尊殿下在上辈子并没有思考过这些东西,因为她事事都没有选择——就连死,在后面这几百年里也成了奢望。 可是现下她突然发现,她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 可以选择要不要留在白玉京,可以选择要不要将那些在上辈子害过她的人杀个精光,可以选择要不要在阿鼻地狱那里肩负起上万条性命。 上辈子她好似活在一个追逐游戏中,她不断往前跑来活命,被逼入一个又一个绝境,被迫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 现下她坐在老树的枝桠上,看向不远处的沙滩和海洋,白浪被暮色染成金黄,一遍遍抚过海面。她抬手将五指伸展,食指和拇指微曲,缓缓靠拢,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将落日捏在了手里。 她发现,这世界好似是很辽阔的。 也可以是很宁静的,除了海浪和风声什么也没有。 “咦,这是哪里来的小师妹呀?”几个白玉京弟子踏着飞剑恰好路过这里,看到了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的时寒舟。 “好像是个生面孔哎。”有个女弟子好奇,靠近了一些来看,“坐在这里是下不来了吗?” 小孩坐在树杈上,飘渺暮色流淌在她周身,将她那一件青衫照得更浅淡了些。她瘦得有些羸弱,肤色却极白,可惜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色,倒是苍白得像易碎的瓷器。 她在光里掀起眼帘,淡淡的看了那靠近的女弟子一眼。 一群小屁孩,年纪还不到本尊的零头。魔尊殿下心想。 “哇,好可爱的小师妹!”女弟子一下子捧住了心,踏着脚下飞剑瞬间到了时寒舟面前,一把张开手:“来!让师姐抱抱!” 被时寒舟一下子躲开,抱了个空。 女弟子也没有介怀,还一把坐在了那条树杈上,朝旁边站着的时寒舟傻笑。 剩下的几个弟子也御剑飞了过来:“师姐,把你那猥琐的笑容收收好吧!” “小师妹都让你给吓到了!” 时寒舟一下子被好几个白玉京的弟子围了起来,这几个少年人正是话最多的年纪,叽叽喳喳围着她说个不停。 “师妹你坐在归元峰底下是想要仙尊他收你为徒吗?”有个弟子问。 “我记得以前就有一个弟子在归元峰下边整整坐了一年也没能让仙尊收他为徒!”这人苦口婆心的劝告,“劝师妹你还是不要在这里等,等不到的。” “哎哎哎,我听说仙尊昨晚带了个徒弟回来!师妹要想当仙尊的弟子,怕是有点难!” “我听的可不是这样。”坐在树杈上的女弟子举起手开了口,一脸八卦的神情,“我听说,那个孩子是邀月仙尊的……那个什么……” “是什么啊?你怎么说得那么含糊?”有人显然不知道这八卦消息。 “私生子。”女弟子小小声的答。 “蛙趣,假的吧,仙尊天天修炼,哪有这样的闲时间?”这人显然不信,“而且昨晚也没怎么看清楚吧。” “都说是八卦,听听就好啦。”女弟子嘟囔了一句。 她又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哎,你们说,仙尊要是有道侣了,他是在上面还是下面啊?” 旁边这几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人听到这脸色爆红,有个男弟子站出来说:“那肯定是上面!” “仙尊实力绝顶,你们也都看到那几天的劫雷,那么可怖的雷劫都让仙尊给渡过了!他怎么可能屈于人下!” 坐在树杈上的女弟子摇摇头,露出一副很懂的神情:“有时候不是这么看的,不一定实力更强就一定要在上面的嘛。” “不过无论怎么样,我以后一定会是上面的。”女弟子挺直腰拍拍胸脯,“我以后肯定会找一个乖乖的夫郎,做他的妻君。” “我以后也一定是上面的,找一个软软的娘子,做她的夫君!”那男弟子不甘示弱,紧跟着道。 “我呸!就你!” “我才呸!” 这两个人随后就面红耳赤的吵在了一起。 旁边沉默的时寒舟就这么站着,单身几百年的魔尊殿下并不懂这些小屁孩到底在争什么玩意儿。 耳边吵架的声音嗡嗡的,吵得她脑壳疼。 她现在倒也是发现了——她没法听到别人的心声。无论是今天早上在凡人城镇里还是在这几个弟子面前,她都没法听到他们一星半点的心声。 她只能听见楚逝水的心声。 而且还需要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如果超过十步的距离便听不到他的心声。 时寒舟正这么想的时候,脑海里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歌谣: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声调上扬带着勾,欢快得能让人轻易窥探到高兴的心情。 这声音于这两天里每每在她脑海里响起,熟悉得不行。 ——楚逝水回来了。 而那两个少年人还在争执不下。 这会儿太阳下了山,天边开始黯淡下去,楚逝水高兴的往回飞,由于脸上施了个面瘫法术,所以倒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冰山脸。 他远远便看到了站在树上的时寒舟,还有旁边围着的那几个弟子,朝他们飞了过去。 那两人还在争吵的时候,楚逝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就你这修为,你这个子,还没有责任心,你还想……”那男弟子说到一半,余光突然瞥见了突然出现的邀月仙尊,被吓得尖叫一声。 “啊!仙尊!” 他们刚刚还在编排仙尊,倒不知道仙尊有没有听见,男弟子被吓得要死,一下子踏了空,眼看就要摔下剑去。 幸好被刚刚同他吵架的女弟子及时一拉,重新维持了平衡。 几人连忙低下脑袋,握拳弯腰朝楚逝水行礼:“仙尊。” 楚逝水扫了这几个少年人一眼,他刚刚倒也没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当然,听见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现在心情愉快得不行,刚刚还以为那弟子这么焦急的找他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是白玉京的几个峰主给他送礼来恭贺他渡过化神雷劫。 白玉京是四大宗门里最富的一个,主峰的峰主们送出的贺礼自然上档次。 即便归元峰也富得不行,目前还只有他一个光杆峰主,现下身上堆了“万贯家财”的楚逝水也还是开心得不行。 他非常善意的看了几个弟子一眼,结果忘了自己脸上的法术。 所以在那几个弟子们看来,那双湖蓝色的眼眸里粹满了寒意,没带上任何的感情色彩。 冷冷扫视过这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一把刮骨刀般刮过他们那一身皮肉。 寒意直达骨髓,吓得几个弟子都缩成了鹌鹑。 这几个弟子年纪小,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说实话,敢在归元峰编排邀月仙尊的还真没几个。 侮辱造谣师长,在白玉京可是要进思过崖的。 那里头没吃的没喝的还没有灵气,去了那的弟子都得掉层皮! 几个弟子瑟瑟发抖,已经看到自己未来在思过崖悲苦的几个月,谁知面前神情冰冷的仙尊突然来了句: “天色晚了,回去吧。” 弟子们:“……”我们是幻听了吗? 人人皆知邀月仙尊不苟言笑,性格冷淡拒人千里之外,这是邀月仙尊能说出来的话吗? 但甭管什么幻不幻听,几人如蒙大赦,朝楚逝水再次行了礼,踩着飞剑速速溜了。 不过这次还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意识到邀月仙尊同他们想象中好像有些不一样。 时寒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树,站在树底下仰脸看着楚逝水。 夕阳最后一缕光划过她的脸颊,扫过她绿幽幽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最后消失不见。 楚逝水落到了地上,见她衣摆上沾了点细碎的树皮,蹲身替她轻轻拍了拍: “走吧,我们回家去。” 第12章 一万年不许变 刚穿过归元峰的禁制,楚逝水立马将脸上的法术给撤掉,随后就笑得后槽牙都能教人看见。 “嘿嘿嘿,我今天收了好多人的贺礼。” 他笑得眉眼弯弯,而后献宝似的掏出来好几个法宝:“小舟有没有想要的?” “我全部都送给你也成。” 这是楚逝水从那一堆贺礼里边挑选出来的上品道器。道器是品阶最高的法宝,整个修真界的道器寥寥数十不过百,更别说上品道器,每一个的出现都会引起修真界的轰动。 可现下,这几件上品道器就像街边摊的小玩意,被眼前人拿在手里,笑眯眯的问她想要哪个,全拿也都可以。 这人是脑子有坑吗? 时寒舟忍不住露出一个非常非常不解的神情。 楚逝水只是笑着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反正我也用不上啊。” “我有七杀剑就够了。” 七杀是邀月仙尊的佩剑,两者已经磨合上百年,确实是他用得最趁手的武器。 加上他已经踏入化神期,这些上品道器的确对他用处不大。 楚逝水兴致勃勃的拿出了一个白色面具,这面具没有多余的花纹,只有稍显粗犷的木制纹路,颇为朴素无华。 “这个叫三生鬼面,有着极为强大的辅助作用,提高修士的防御水平,攻击力量还有速度。” “正常情况下戴上,面具是白色的。而战斗的时候这面具就会变成红色,放大招的时候这面具的辅助能力提到最高,会是黑色的。”楚逝水一脸兴奋,想象了一下戴着这个面具战斗时的场面,“这是不是很帅?” 时寒舟听着他的话,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三生鬼面上。 她想起了另外一个总戴着面具的家伙,忽然就移不开视线了。 她抿了抿唇,而后撩起眼帘看向楚逝水:“有什么条件?” 楚逝水听见她这话还愣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条件,我直接送给你。” 时寒舟:“我不欠人东西。” 楚逝水之前把她从斗角场捞了出来,也算是有救命之恩,魔尊殿下不是是非不分的家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她不认为世上存在无条件的善意。 按照上辈子的发展,她欠的这条命总有机会给楚逝水还回去。 而这个上品道器,她自然不可能就这样领受。 楚逝水闻言眨了眨眼睛,几乎是立马就理解了小舟这样说的缘故。 她一路走来,或许都没有收受过别人无条件的善意,所遇到的人都是对她有所图谋。于是心里便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等价的交易。 楚逝水很能理解她的想法——因为曾经的他也是这样的。 同时他也清楚时寒舟是一个很有坚守的人,换做另外的任何人,面对这些上品道器都不可能如此淡定,末了还要询问一句有什么条件。 其他人说不得费尽心思,用尽手段也要拿到他手里的上品道器。 就这也还是往好里说的——杀人夺宝这种事情在修真界还少么? 楚逝水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那这样,等你长大之后,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可好?” 帮忙是很笼统的说法,帮楚逝水杀人是帮忙,帮楚逝水吃一碗小馄饨也是帮忙。 时寒舟拧了拧眉,一张小脸有些许严肃:“你要我帮什么忙?” “嗯——具体的还没想好。”楚逝水看起来也很认真,“不过肯定是很有难度的,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时寒舟盯着他,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了:“嗯。” 随后她抬手就要发天道誓言。 “哎?!”时寒舟还没来得及立誓,便被楚逝水眼疾手快给扯住了手,“我们不需要这样立誓。” 他把时寒舟的手拉过来,而后将她的几根手指屈起,小拇指同她勾在一处,大拇指与她相接。 楚逝水笑着看向时寒舟,黑夜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这样立誓。” 时寒舟垂着绿色的眼眸,看着他的大手和自己的小手勾在一块,没挣开。 楚逝水带着她的手轻轻晃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说完突然觉着不太对,平时说习惯了是“一百年不许变”,可是到了修真界,百年不过眨眼的事。 他刚想找补,大拇指突然感受到了对面施加的一点压力,随后便听见时寒舟开口说: “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魔尊殿下的承诺珍贵至极,期限是一万年。 楚逝水的心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 【呜呜呜小舟你怎么这么好呀。】 听见他的心声的时寒舟愣了一下,而后便见楚逝水把那几件上品道器都推到了她身边:“小舟,这些你都拿去,都拿去。” 时寒舟没有全部领受,她只是拿出了那个三生鬼面:“我只要这个。” 楚逝水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她,一个劲的劝她:“这些也顺带拿走吧,拿走总不亏的。” 虽然这些道器威力惊人,但时寒舟确实也用不上,她有天昀剑便够了。 虽说天昀剑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躺着。 她最后还是没有领受。 楚逝水只好把剩下的道器给收好,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储物的法器中左掏右掏,之后拿出了一颗绿莹莹的晶石。 晶石泛着的绿色深邃迷人,在黑暗里发着幽光。 “这颗晶石可以静心养性,帮助修士更快入定。”楚逝水将这颗晶石捧到时寒舟面前,“而且我觉得这颗晶石同你的眼睛好像,所以想拿来送给你。” 里圈是阶上绿钱一般的青绿色,外圈则是草木初生时的黄绿色,其间还可以看到一抹翠色在晶石里头游走。 楚逝水不识货,但魔尊殿下见多识广,清楚这宝石绝不仅仅只是他说的静心养性。 这宝石应该叫堪妄石,堪破一切虚妄之物,破除迷阵幻境,而静心养性只不过是这宝石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功效。 上辈子她在魔界造反的时候,军队误入江有涯布置的迷阵,死伤无数,那时候便是缺了这么一颗堪妄石,只能靠着师少尘那一双狐狸眼睛来探路。 时寒舟还没有出声,楚逝水便来了个先声夺人堵住她接下来开口要说的话: “这是我想送给你的,并不需要你用什么来交换。” “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 时寒舟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个人对她抱有这样的善意,明明认识还不到两天,明明她什么也没干,这人为什么愿意将这些东西都赠予她。 无功不受禄,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无由来的善意?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说得好听是交个朋友,说得不好听就是利益交换。 上辈子,人人皆知魔尊殿下起事的时候身边有一无常一军师,无常摄魄勾魂,军师运筹帷幄。 但他们并不知道,三人相识的时候也是各怀鬼胎。 直到后面一同经历了无数风雨才将彼此当作自己人。 可惜最后就还剩时寒舟一个活着。 时寒舟被一阵刺眼的光芒照回了神,楚逝水正在给手里的堪妄石刻阵法,将几记化神期的攻击封在了里头,整颗宝石都发出耀眼的光来。 随后他又给宝石穿上了红绳,弄成一条项链,放到了时寒舟的手心里。 笑道:“小舟你可要好好保管。” 时寒舟低头看着手里头的项链,视线落在那抹游走的翠绿上。 有了这玩意和楚逝水封进去的化神期攻击,时寒舟现下这练气期的脆皮,只要不舞到江有涯那疯子面前,其他地方几乎就能横着走。 真是……不真实得很。 时寒舟低声道:“多谢。” 楚逝水扑哧一笑:“不用谢。” 两人一直走到了连廊处,旁边便是时寒舟昨天躺的那间小殿,她抬腿便往那边去。 楚逝水一路都在组织语言,还是把时寒舟给叫住了。 连廊上镶嵌着夜明珠,时寒舟扭头看过来,幽光落到她的眸子里,随着眨眼的动作而被搅碎成点点碎芒。 她转身站定在那里,看着楚逝水。 楚逝水有些紧张,咽了口水:“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冷冰冰的邀月仙尊,行事冷漠,我……为了迎合他们的期待,所以每次在外面都会戴上这么一副面具示人。” “但现在这样其实才是我的真面目。” 【天啦噜,楚逝水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 楚逝水一开始还想得好好的,结果一开口就忘光了,只得开始胡言乱语,一点逻辑都不讲。 他实在也没法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回到归元峰就是这样的状态,出去之后就会给自己施个法术定住脸,这样看起来就是面无表情的。” 他声音低下去:“你能不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时寒舟对他的身份有所猜测,所以听到他这话并无意外。 她嗯了一声。 她看着楚逝水一秒灿烂的脸,鬼使神差又加了句: “我信你。” 楚逝水猛然抬头看她,脸上的惊喜不似作伪:“你真的相信我吗?” “嗯。” 原来小舟这么信任我的吗! 小舟人真好! 楚逝水高兴得简直想当着时寒舟的面转圈圈。 小舟说相信他,那他就能够在她面前放下所有包袱,不用辛苦扮演邀月仙尊的角色。 楚逝水高兴坏了! 时寒舟说完了话,抬腿便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楚逝水道:“我想去学堂。” “哎?!” 楚逝水再次感觉被天上掉下来的惊喜砸昏了脑袋,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有些不真实,回过神就连忙出声,生怕时寒舟又反悔: “好呀好呀,我就给你安排好!” 第13章 学堂 “练气期,当以气血修炼为基本,强身健体为加持,两者都不能少。” “昨天我们讲解了‘气为血帅’的道理。”在白玉峰学堂里教习的长老摸着小胡子,顿了顿,想起今日这里多了一个插班生,又多说了几句: “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血行脉中,周流全身,气行则血行,气滞则血滞,可见气有推动血运行之效,此所谓之‘气为血帅’。” “今日我们来讲解‘精气血三宝’之说。” 堂下一堆小豆丁便哗啦啦的翻开玉简,密密麻麻的文字显于其上。 时寒舟也翻开她面前的玉简,冒出来的文字几乎吵到了她的眼睛,叫她看不下去一点。 魔尊殿下虽然不是文盲,但真的不爱看书。 她不理解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记录得如此繁杂晦涩,教人摇头晃脑念得昏昏沉沉。 她勉强看了几行文字之后便失去了兴趣,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到这里修习的决定。 她干嘛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个学堂里大多都是刚刚踏入练气期的小豆丁,岁数最大也不过十三四,听教习长老的讲解都非常认真,一个个都探着脖子求知若渴。 可惜都是些小屁孩,耐性总是有限,不到几分钟就开始力不从心,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神游天外,更有甚者已经趴在了桌上。 时寒舟一点也听不进去,撑着脑袋,手里头把玩着脖子上挂着的堪妄石。 上边教习这群小豆丁的长老好似早已经习惯,若无其事的继续讲解:“气动依血,精固保血,精气血相伴相依而运行……” 时间一久,无论什么事都要比上边那喋喋不休的老头讲课有意思。 时寒舟看着手里头绿幽幽的堪妄石,磨了磨牙齿,莫名觉得有些痒,将这宝石放在嘴边张口咬了一下。 倒是挺硬的。 她的几颗虎牙有些痒,又拿起堪妄石咬了咬。 一个纸团突然从某个方向砸到她的桌面上。 她没理会,指尖一弹,那纸团便滚到了地上。 那个丢纸团过来的小胖子看她不理会,在旁边压低声音一个劲儿的喊她:“哑巴!哑巴你打开看看呗!” 时寒舟作为一个半途插班进来的家伙,自然在一进学堂时就被所有人注意到了。 这些个小豆丁里不少都是大晋皇朝里头的皇室子弟,被送来白玉京这里教习,对某些事情敏感得不行,稚嫩的皮囊之下心眼子不少。 于是时寒舟刚坐下便有不少小豆丁来找她说话。 魔尊殿下不爱说话,也不想同这群小屁孩过家家,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就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东西。 那小胖子许是平时被阿谀奉承惯了,见时寒舟有眼不识泰山不理会他,便一口一个哑巴的叫她。 时寒舟懒得理。 小胖子还在喊她捡起那个纸团,时寒舟趴在桌上,脑袋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这小胖子还不死心,又撕了一张纸揉成团朝她脑袋扔去。 结果中途这纸团突然改变了方向,直直朝上边的教习长老砸了过去! 砸到了长老的脑袋上。 学堂里安静了一瞬,一时间落针可闻。 在下面搞小动作也就算了,竟然不敬师长,真是可孰不可忍! 教习长老气得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抬手便把小胖子扫到了学堂之外:“给老夫罚站去!” 烦人精终于滚了犊子,时寒舟趴在桌上美美睡了一觉。 下一堂课是由七星峰的一位师兄来讲解修真界历史,这几乎是小豆丁们最爱的课——没有背诵默写,只要听故事就好。 这位师兄周游过修真界,而且听闻他还闯过北边的魔界,博闻强识,知识渊博。 讲出的故事每每都让小豆丁们心生向往,恨不得立马长大同教习师兄一般去周游各地。 这堂课,师兄讲的是龙。 一听到“龙”,整个学堂都炸出声来,小豆丁们的睡意被一扫而空。 就连时寒舟都从臂弯里抬头看了一眼。 龙在修真界里一直都是传说中的存在,能吞云吐雾,飞腾宇宙之间,不少凡人乃至修士都信奉龙神。 她还记得上辈子自己被捅死时的那把屠龙剑,传闻中就是由龙骨铸造的。 可惜这屠龙剑现世的时候,她意识已经不太清楚,没能调查清楚这所谓龙骨的真假和来龙去脉。 时寒舟勉强撑起一点精神来听这个师兄讲解龙的由来。 如今的修真界不仅仅有着人族和魔族,同时也存在妖族。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现下的妖族大多是灵兽或者草木修炼成精,并没有传说中那些大妖的踪迹,血脉相对古老些的也就是九尾狐,譬如师少尘的原身便是一只九尾狐。 修真界在数万年前出现过一次断层,极少部分的典籍渡过了这一时期到了后人的手中。 人们从典籍中方才得知,在远古时代,妖族的大妖要比现在的妖族实力强劲得多,他们修为已达至臻,可以随意穿梭空间,遨游广阔宇宙。 而在这些典籍里记载的大妖里面,龙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一位,不仅实力是所有生灵里的巅峰,更是有着平和肃穆的性格,是整片大陆的统领者。 “我们虽然并没有见过龙的模样,但我们根据典籍里的描写,对祂进行了还原。”师兄拿出一块刻影石,往里面输入灵力。 随后便见一个庞大的虚影在学堂里边慢慢成形,先是锐利之至的龙角,再到威严摄人的龙头,最后是绵延起伏的龙身。 小豆丁们大多只是听说过龙的传说,却从来没这样亲眼见过祂的模样,纷纷惊喜得“哇”的一声叫出来。 学堂空间其实不小,但是一个龙头几乎占据了学堂空间的三分之一,就这还是已经缩小过的成效。 两根胡须威风的排开,一对健壮漂亮的龙角如同利刃一般,加上怒睁的龙目和上下颌尖利的牙齿,简直帅炸了。 时寒舟是个插班生,坐在学堂里最后的位置上,不知道是角度问题还是什么问题,总感觉那对龙目直勾勾的盯着她。 只不过是个虚影,她没有放在心上。 她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条复原出来的龙。 之所以后世人对龙如此推崇,是因为那些典籍里记载的一个故事,这在后世也是个家喻户晓的传说。 这个故事里记载了这大陆上最后一条龙与天道的恩怨。 龙有着强大的实力和美好的品德,成为了所有生灵的统领者,威胁到了天道的地位。 天道善妒无德,降罚于世,于是末日浩劫来临。 洪水滔天,天地塌陷,日月无光,灵气溢散。 龙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拔了龙须化作舟船,砍了龙角化作支撑天地的支柱,挖了龙目化作日月,剥了鳞片化作星辰。 一身血肉化作灵气和粮食,一副龙骨化作连绵的山峦平原。 龙身与天地相融,天道落败,浩劫从此结束。 后因亿万生灵感念龙的付出,信仰之力将其复活,一步成神。此后世间再无束缚,万物化生皆于掌中,龙离开了此界。 这便是龙的传说。 其实说到龙,人们都会想起四大宗门里面的姑射山。 姑射山是四大宗门里最古老的一个,立宗至今已有数万年,几乎是断层之后出现的第一个宗门。 而姑射山与龙的缘分颇深。 姑射山的第一任掌门其实一开始不过是个凡人。 她在冰天雪地的时节出门浣洗夫家的衣物,河上结了冰,每每都要用凿子凿破了才能取到水,她冻得十指发红,耳朵生了冻疮。 体力不济之时,从冰面上滑倒,掉进了一个幽深的山涧。 她于山涧之中捡到了一本书,书上记录的精怪她闻所未闻,她翻看到了最后,见到了书中记载的龙的故事。 她不知为何,看完了这个故事后怔愣了许久,视线落在故事的最后一句——龙于姑射山北部一带飞升成神。 她掉落的山涧并不难找,可是直到夜深之时,也无人来寻她。 她握着典籍的手紧了又紧,终于做下了决定——她要去寻龙,她要去姑射山北边寻龙。 她要抛弃这该死的一切。 她就这么离开了,踏上去往姑射山的路途,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成功到达了龙的飞升之地。 她最后获得了龙赐予的机缘。 她在姑射山一带立了宗,宗派名字便是地方名。姑射山只招收女弟子,用极其迅猛的速度成了当世的第一大宗,也为后边男女平等的普遍现象奠定了基石。 “姑射山每十年会有一次龙神祭,等以后你们修为再高些,便可以同师兄师姐们一道去。”教习师兄吊足了小豆丁们的胃口,张手比了个大小,“那里会有那么大的龙船,还会有热热闹闹的游龙,晚上千家万户都亮起龙灯,可好看!” “哇!” 小豆丁们就只管惊叹,一双双眼睛圆溜溜的。 时寒舟其实也见过龙神祭,那会儿姑射山附近的人流多,鱼龙混杂,方便她混入其中躲避追杀。 教习师兄说的龙船她是见过的,其实不过是船头弄成龙头模样,外边再拿点鲜花点缀,她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时寒舟进去过龙船里边一次,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原先载歌载舞的龙船变得静谧无声。 龙头被溅了无数鲜血,龙目上沾了一大滩血,缓缓流下,远看就像是一行血泪滴落。 龙船上堆满残肢断臂,客人仰脸吊在船沿,脖子上的血滋飞好几米,舞女倒在地板上气息全无,嘴里流出蜿蜒血迹。 龙船上无一活口,鲜血渗透甲板,漫进底下的水中,在湖中晕开一片红色。 时寒舟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剑,消失在深沉夜色之中。 第14章 给你做饭 时寒舟好不容易挨完了上午的时间,收拾好东西起了身,跟随着一众小豆丁去往附近的膳堂。 他们都是些练气期的弟子,没法辟谷,所以宗门便在学堂附近建了膳堂提供三餐。 教习修真界历史的虞师兄在前面给这群小豆丁带着队。 时寒舟低头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恹恹的想着下午的时候要不要直接逃课算了。 简直在浪费她宝贵的修炼时间。 此时是大家上午学习结束的时间,膳堂里有不少人,大多数是些还没到筑基期的弟子,还有一些筑基期以上但是嘴馋的弟子也混在里头。 时寒舟按照虞师兄教的,捧着木托盘排着队伍去打饭菜。 膳堂里的菜式是固定的,都是白玉京里头的厨修做的,虽然都是大锅菜,味道有一点瑕疵,但是填饱肚子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时寒舟一路上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她离那些饭菜近了,闻到了这些饭菜的味道。 她突然就僵住了。 脸上的血色不受控制的褪去,本来就苍白的脸变得惨白。 轮到她上前时,打菜的师姐问她想要吃些什么,一连问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答案。 师姐抬头看她,发现面前的小师妹脸色惨白,忙问她:“小师妹是哪里不舒服吗?” 时寒舟盯着那一道道菜式,脸色白得瘆人,眼睛却爬上了血丝和浓郁的戾气。 她想起来了。 当年被秦闲关在地底下时,他们这几十号人大多都没到筑基期,为了他们能在折磨下吊着一口气,他每日都会给他们吃一顿饭。 各式各样的残羹剩饭混在一起,散发着酸涩难闻的馊味,被他倾倒在他们面前。 混杂着泥土,是狗都不吃的东西。 双手被铁链紧紧缚着,要想不被饿死,要想活,就只能弯下腰,像狗一样去舔地上的残羹剩饭。 要是死都不吃,秦闲就会踩着那人的脑袋,将他摁到那摊潲水里。 双臂本就动弹不得,被他这么一踩,会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后彻底脱臼,之后若是不管,双臂都会慢慢坏死。 时寒舟到了现在都能记起那些东西的味道。 这也是为什么她当初一到筑基期之后就彻底辟了谷,此后再没有碰一点吃食。 她看着这膳堂里的菜式,明白了上辈子秦闲就是从这膳堂拿的潲水。 时寒舟闻着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胃里不受控制的翻江倒海起来。 虞师兄刚好也在旁边,注意到了时寒舟这边的情况,走了过来。 他见时寒舟脸色很差,拍了拍她的肩:“时寒舟,你还好吗?” 时寒舟猛地扭头看他,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但随后就被她遮掩了起来。 她忍受着这些令她生理性恶心的味道,缓缓的摇了摇头。 她也不管别人什么反应,没要饭菜,拿着木托盘走开了,显然是不准备吃了。 * 今日是时寒舟第一天去白玉峰的学堂,楚逝水本来想着就算施个法术改头换面也得送她去上。 结果师姐颜之遥派弟子来喊他,加上时寒舟也道不需要他送,所以楚逝水看着时寒舟坐上了仙鹤之后,便同那弟子去往宗主所在的七星峰。 昆仑墟那边的效率还算快,这才过了几日,那地下斗角场的事情就已经有调查结果了。 当然,这也同楚逝水当时扣住了一堆修真家族的子弟有关。 昆仑墟这回派了他们的首席大师兄来同他们白玉京这边接洽。 昆仑墟的大师兄在原书中热度也不算低,此人是个十分纯粹的剑修,颇有游侠之性,一诺千金。在男主萧青云有难之时,毅然凭着一人一剑,杀到江有涯的魔殿里,将萧青云给薅了出来。 而这位大师兄做出这个承诺,不过是因为很久之前,萧青云请他吃了一碗面。 楚逝水也蛮想见识一下这个人物,去的时候还有点小激动。 结果见到面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位昆仑墟大师兄身形修长,剑眉星目,为人长得十分端正,背上背着一把通体鸦青色的剑,朝楚逝水看了过来。 随千里向面前这位邀月仙尊行了一礼:“拜见仙尊,弟子随千里。” 楚逝水并没有回答他,一双寒冰般的眼眸看向他的面容,教随千里额头上冒了几滴冷汗,想着宗主说得不错,邀月仙尊性子漠然,不容易相处。 可惜事实跟随千里脑袋里想的是天壤之别。 楚逝水完全没有刁难人的意思,他只是惊讶,看着随千里这张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不是前些天在镇上遇见的“裤裆漏风”兄吗?! 虽然脑袋上的乱发已经梳理好了,身上的衣物也拾缀得不错,剑上的破布条也揭了,但是他还是认得这张脸的啊! 他和小舟看这人吃馄饨看了半个时辰,哪能不认得! 昆仑墟大师兄随千里成功在读者楚逝水面前塌了房。 他原来是个一顿饭吃四五十碗小馄饨的人物! 读过原书的都知道昆仑墟是个穷窝窝,弟子们还要在昆仑山脉上养灵兽来补贴家用,但楚逝水实在没想到竟然穷成这样——就连首席的大师兄都穿得像个乞丐。 他还以为修真界那句冷笑话有夸大的成分:街上每十个有修为的乞丐,起码有四五个是来自昆仑墟的。 现在想想,也许情况真的是这样。 怪不得大家都给昆仑墟安个“丐帮”的绰号。 楚逝水恍惚了一阵才发现眼前这人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忙点了一下头。 随千里这才直起了腰:“多谢仙尊。” 楚逝水颇有些不好意思:“先进殿内吧。” 随千里之后便向楚逝水和殿上的颜之遥报告起事件的进展。 他们总共在昆仑墟挖出了十多个这样的地下斗角场,同时不顾那些修真家族和权贵的阻拦,将涉及的人尽数羁押。 这些地下斗角场成立时间竟有数百年,形成了一条近乎完整的商业链,里面奴隶的来源多样,有些是爹娘养不了卖了换钱的,有些是用钱财骗过来的,更多的是抓过去的。 地下斗角场的观众实行非常严格的推荐制,想要进来观看必须有足够的人推荐担保,这也是它们长期不被发现的原因。 查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昆仑墟执法堂的弟子们都惊得四肢冰冷。 “但随后我们又发现了其他更惊人的东西。”随千里拿出刻影石,放出了里面的画面,“这些地下斗角场的创立跟魔界有联系。” “甚至不止如此,我们怀疑有不少修真家族跟魔族有联系,不仅仅只是我们昆仑墟境内,很可能遍布整个修真界。” 楚逝水听到这也觉得心惊胆战,他原先也只是觉得这些乱象得整改,杀鸡儆一下猴,倒是没想到能挖出这些东西来。 ——按这样下去,修真界还不得被魔族间谍穿成筛子? 颜之遥听完随千里的报告后神情没太多变化,显然在之前就和其他三个宗门的宗主讨论过这事。 这回修真界可能真的要伤筋动骨一番。 她的视线移向站在一旁垂着眉眼的楚逝水,想着立个正道魁首的事情也得推上正轨了。 人心惶惶的时期,总得立根定海神针在。 楚逝水离开七星峰时恰好是弟子们去膳堂吃中饭的时间,他顺道去看看小舟上午适应得怎么样。 结果没在白玉峰上的膳堂见到她。 所幸他今早给了时寒舟一块归元峰的弟子玉牌,顺着玉牌的方位找了过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倒是吓一跳——小舟正撑着树,弯下腰狼狈的干呕着。 时寒舟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两手撑着粗糙的树干,佝偻着腰,低头控制不住的干呕。 酸水从痉挛的肠胃里反涌出来,所过之处火辣辣的一片。 吐无可吐之后,那股子恶心还是像附骨之疽一样摆脱不掉。 好死不死,时寒舟这时候的脑袋又开始疼了,那股想吐的感觉愈发强烈,教她全身都难受得紧。 忽然听见有人唤了她一声:“小舟!” 时寒舟僵了一瞬,而后落入一个有着阳光气息的怀抱中,鼻尖嗅到了一股平和的味道。 楚逝水轻轻的替她拍着背:“没事的,慢慢来。” 时寒舟的头疼神奇的开始缓解,那股子恶心的感觉也开始褪去,她深呼吸几次后,终于不那么难受了。 楚逝水关切的问她:“是膳堂里面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时寒舟顿了一下:“嗯。” “没事,那以后我给你做。” “我做的菜可好吃了。” 第15章 改邪归正 归元峰也有庖屋,虽然许久没有使用过,但前几天时寒舟闭关修炼的时候,楚逝水没什么事干,就将这庖屋修整一番,添了厨具和食材。 凡人城镇里面的吃食虽然也不错,但楚逝水其实更喜欢自己做饭。 在现代世界,他总喜欢自己捣鼓些吃的,毕竟外边的饭馆消费贵,也不一定卫生健康。 今早他本来想做些油条,结果颜之遥这边派人叫的急,就没做成。 但是发酵好的面团已经被切成了大小适合的条状,只要放锅里炸上一会儿就成。 楚逝水做饭还需要时间,所以就炸了几根油条先给时寒舟填填肚子。 刚炸好的油条泛着诱人的金黄,像是一瓣瓣熟透了的香蕉,散着一股油香。 外皮被炸得酥脆,时寒舟将一根油条从中掰开的时候,酥皮直往下掉。 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犹疑着尝了一口。 味道很不错,外边酥脆,里头绵软,还夹杂着一股软乎乎的奶香味。 她前几天在修炼,但也知道楚逝水在那庖屋里捣鼓,想着这可能就是他这几日捣鼓出来的东西。 楚逝水没给别人做过吃的,看到时寒舟眉目舒展的吃着,想必也是合胃口的,心情不免有些雀跃。 想跟她多说一些。 楚逝水也拿起了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这东西其实也叫做‘油炸鬼’。” 时寒舟僵了一下,仰头看他。 楚逝水:“炸油条的时候特别解压,一把油条下到油锅里面,油里就会滋滋的冒出一堆气泡,将整根油条都裹住。” “一会儿油条就会被炸得浮上来,用筷子给它翻翻就可以炸得更加均匀。” “之后再炸一会儿,整根油条就会变得金黄诱人,这时候就得赶紧捞上来放凉。” 楚逝水在一边说得滔滔不绝,却没发现时寒舟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被抽去。 明明近在咫尺,楚逝水在她的面前却好似远去了,而他身后的背景变得模糊起来。 有一股足以烧灼一切的烈火扑面而来,时寒舟看到了那个无边无际的尸油海,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尸油味呛进她的鼻子,灌入她的呼吸道。 这里是阿鼻地狱。 尸油由于沸腾而不断翻腾出滚烫的气泡,像是个宽阔的熔浆池。 而在这熔浆池里,无数具尸体头朝下飘在上头,身上的皮肤被油炸得像是膨胀了的鸡皮,又像是她手里这根油条的酥皮。时寒舟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胃里又开始翻天覆地的闹腾起来。 魔尊殿下忍了半晌,头一歪,再次没骨头似的吐了。 将楚逝水吓得脸都白了。 他手足无措,只得拍着时寒舟的背,看她把吃进去的那点油条吐了个干净。 楚逝水一脸担忧愧疚:“小舟,是……是我做得太难吃了吗?” 时寒舟喘着气,抬手把桌上的茶杯拿下来喝了一口茶,润了润火辣辣的嗓子。 而后摇了摇头。 她声音嘶哑:“不吃油炸。” 楚逝水听到她的回答恍然大悟:“小舟不喜欢吃油炸的是吗?” 时寒舟:“嗯。” 时寒舟:“……也不吃膳堂。” 楚逝水点点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膳堂那里吃,小舟还有什么忌口的吗?” 时寒舟摇摇脑袋。 楚逝水看着小舟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心疼得要死,替她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往耳朵后边别了别:“那小舟等我一下,我去给你熬个粥吧。” 他也不准备花时间做什么菜式,只是拿灵兽肉去熬了一锅浓郁的肉粥。 灵兽肉含有灵气,练气期的修士不用吃太多就能填饱肚子。 两人一起分了那锅肉粥。 时寒舟吃完之后,脸色总算是好了些,没有了之前风一吹就要倒的虚弱感。 楚逝水没有让她去下午的学堂,替她告了假,让她再好好休息一阵。 魔尊殿下自然不会因为吐了两次就脆弱成这样,上辈子身上被弄了千八百个窟窿,她还能沉住气,将追杀她的人一个个弄死。 但听说不用去下午的学堂,魔尊殿下也乐得坐享其成。 下午的时候,她悠哉的倒挂在树枝上。 整个人倒着,膝弯勾着树枝,两手顺着重力往下垂,头发和衣摆也往下边坠。 几只雀鸟落到树枝上,用尖尖的鸟喙啄她的膝盖。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落,坠到时寒舟绿色的眼眸里,像是打在翠绿的树叶上一般。 时寒舟微一扭动脑袋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加上她整个人头朝下的姿势,有种走在天空之上,而头顶是大地的感觉。 有人同她说过,倒挂在树上就像行走在天空之上,有种脚下的路无边无际之感。长空无际,你可以往任意的方向走,可以越过流云,踏过星辰,去往任何地方,无阻无碍。 可当脚落在大地上时,群山沟壑,川流河海,茫茫大漠,莽莽冰原都成了阻碍,可以行走的道路被局限,无数人被困窘于一寸之地,沉浮在一念之间。 可惜上辈子跟她说过这些东西的家伙没能活着离开阿鼻地狱。 时寒舟在成为魔尊殿下之后,不知不觉的也变得喜欢在树上倒挂起来。 现下她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这辈子她不掺和进那些事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就能活下来? 江有涯的确是个疯子,整个魔界都在他的高压统治之下苦不堪言,被他杀死的人不计其数。 但是因为时寒舟而死的人,是要比死在江有涯手下的人还要多的。 她虽然推翻了江有涯,但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 死去的人紧紧叠在她的身后,成了一座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尸山。 这些事情同她后期的头疼也脱不了干系。 现在很多事情都还没发生,她要不要就留在修真界,当个不问世事的修士?一心扑在修炼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辈子就改邪归正做个好人? 第16章 噩梦 可惜魔尊殿下改邪归正的想法中道崩殂。 她于当晚做了一个梦。 她梦回被秦闲关押在南都峰地下的那段日子。 时寒舟浑身冰凉,趴在一张冷硬的石床之上,四肢被粗大的铁链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拼命挣扎也只能换来一点铁链相摩擦的哗啦声。 周围环境阴森,微弱的烛光在远处摇曳,寒气上涌。 她一下又一下的喘息着,用力扭着脑袋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家伙,眼里布满血丝,射出仇怨的光。 她实在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嘶哑得好似破锣:“松开!” 秦闲选择性耳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里冒出狂热的神情,像是在看什么作品一样。 他的手落在时寒舟尚且稚嫩的背上,隔着一层粗糙的布料,捏过她往后凸的脊骨: “五年了,我终于成功了!” 他指尖顺着时寒舟的脊骨往下,在胸椎处探到了一块有着明显突出的骨头,嘴里嚷嚷着:“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 秦闲一手用力摁住时寒舟的脖子将她死死按住,一手用尖利的小刀朝她这块胸椎处一把刺下。 划破皮肤和血肉,使那块不同寻常的骨头显露出来。 这是一块附在脊椎之上的多余的骨头,在幽暗阴湿的环境中静静发出微弱的红光。 秦闲欣喜若狂,手指探进时寒舟的血肉之中,抠住了那块发光的骨头,想要将其用力扯出。 在秦闲的指尖刚碰到这块骨头的时候,时寒舟整个人都挣扎了起来。 她感受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像是身体里所有的神经在这一秒里全部集中在了这块骨头的附近。 锁链开始哗哗作响。 等到秦闲捏住骨头往外拔的时候,时寒舟几乎觉得自己要像泥塑被人砸在地上摔碎一样痛苦,身体好似就要四分五裂。 她拼命挣扎起来,四肢艰难的挥舞着,一根锁链竟然在她的挣扎之下断裂开来! 得了自由的手便朝秦闲抓去,她使劲想扭过身来阻止他的动作。 却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匕首一把钉住了手掌! 秦闲趁机使力,将那发光骨头往外拔。 时寒舟口眼耳鼻尽数涌出血来,喉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血沫。 她在濒死的状态之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生物本能——绝对不能让他夺走这块骨头。 若是失去了这块骨头,就会失去什么特别特别珍贵的东西。 时寒舟发起了狂,绿色的眼眸燃起烈焰般的色彩。 可一只粗糙的手冷不丁的将她脑袋一把摁住,无法抵御的威压朝她兜头砸下,镇压了一切。 时寒舟的血液好似在那一刻凝固,浑身的汗毛立了起来,脑海里炸出无数星点,再提不起一点反抗的想法。 这里除了秦闲以外还有一个人。 骨头最后被生生拔了下来,在那一刻,时寒舟几乎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迫从这具身体里扯了出去! 她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古怪的梦境,剧烈的头疼瞬间席卷她的脑袋。 “唔!” 时寒舟捂住脑袋,泄出一丝痛呼,从榻上狼狈滚落。 她双手抱住头,蜷缩在冰凉的白玉地板之上,簌簌冷汗打湿了发鬓和衣袍。 上辈子头疼的时候她修为已达出窍九重,登临绝顶,那会儿还能压制一下识海里的东西。可现下也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前几天在识海中被封住的那些怨气纷纷又冲破出来,在她的识海里横冲直撞。 脑袋疼得她青筋从额头上冒出,除了痛觉几乎失去了其他所有感知,眼睛也没法睁开。 旁边桌上的夜明石幽幽的发着光,照亮时寒舟满是汗水的脸颊,尚且稚嫩的五官痛苦得扭在了一起,披散下来的头发也黏在脸上。 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之后,她虚浮着站起身来。 但此刻她的意识已经不清醒,凭着本能开始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这段时间是雨季,一到夜里就下雨,落在地上溅开朵朵水花。 时寒舟颤着手推开门,穿过雨幕踉跄走到连廊之中,她撑着连廊的白玉栏杆,就这么一点点往前挪动。 夜雨下得很大,斜落着砸到她的脸上。衣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山风一吹夺去大半热量。 连廊顶上挂着一盏盏夜明灯,随着呼啦啦的山风打着摆,光线时明时暗。 时寒舟努力睁着眼,面前的一切却都开始模糊下去,就连光线也黯淡下来。 她眼前一黑。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小榻上。 她睁眼看了看周围,发现是在楚逝水的居所里头。 时寒舟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奇怪,热得慌,便想把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给掀开,还没掀起的时候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小舟,醒了?” 楚逝水手里捧着一碗药,快步走了过来:“你在发着热呢,先别掀被子。” “捂一会儿发发汗先。” 他将药汤放在桌上,给时寒舟垫了个软枕,让她坐了起来。 楚逝水看时寒舟现下的脸色仍是不好,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被她下意识的撇开脸躲过。 他将声音放得轻柔了些:“乖,只是看看你现在的温度。” 再次伸手过去的时候,时寒舟没有再躲,只是用那双绿色的眼眸静静的看着他。 楚逝水摸到她的额头还是有些烫,心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昨晚三更半夜的时候,楚逝水被一个噩梦吓醒,缓了一阵之后注意到自己门边好似趴了个小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但是几秒后,他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修真界修为最强的邀月仙尊,这才鼓起勇气看了看外头。 ——发现小舟浑身湿漉漉的,无知无觉的倚在他的门上。 外边的雨下得淅淅沥沥。 楚逝水一摸额头发现她烧得厉害,立马给她输了些灵力,将她抱进里头的一张小榻上。 而后又去寻了碗药汤。 楚逝水把桌上的药汤拿下来,用勺子搅了搅,确定温度适应之后,开始给时寒舟喂药:“喝点药就好啦。” 时寒舟垂着眼看向递到自己嘴边的勺子,里头盛着的药汤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 她将手从被子下抬上来,接过了楚逝水手里的碗和勺子:“我来。” 楚逝水看着面前的小舟捧起碗,一大口一大口的灌下去,想着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喝那些苦得要命的药的时候就恨不得一口吞了,长痛不如短痛。 时寒舟灌完了那一大碗药汤,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已经苦得三魂七魄丢了两魄。 嘴里的苦味苦得发涩,苦得她只想躺尸,什么也不想。 但下一秒,她嘴里突然被楚逝水塞了颗什么东西。 甜味一下子在味蕾上绽放,驱散了嘴里残余的苦味。 是一颗糖豆。 魔尊殿下没吃过糖,忍不住舔了又舔,一下子就把那苦涩的药汤忘在了脑后。 很甜。很好吃。 第17章 谋杀 时寒舟喝完了药,吃完了糖,又被楚逝水塞回了锦被里头: “小舟就再歇息一天吧,等明天好些了再去学堂。” 时寒舟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床铺里,侧过脸看向楚逝水离开的背影。 她若有所思,总觉得自己每次碰到他脑袋都不再疼这事应该不是巧合。 这邀月仙尊皮囊底下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又是什么来头? 用了什么方式来封印她识海里深重的怨气? 时寒舟眸色深沉下去,透过那扇窗棂,看到楚逝水飞身离开了归元峰。 这事暂且也不急,毕竟她短时间之内还不会离开白玉京,总还是有时间探究清楚楚逝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时寒舟躺在小榻上,开始回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秦闲扯出了她脊柱上一块突出来的骨头,那种剧烈的疼痛直到现在她都有些恍惚。 可是在上一辈子,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遭。 她没有这段记忆。 若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断然不可能没有半点印象。 但时寒舟并不认为这事一定是无中生有的——实在是太真实了,森冷潮湿的环境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直到现在都令人作呕。 她忽然眯了眯眼,想起了被关押在南都峰地底下的一件小事。 那会儿也临近她出逃的日子。 为了能有基础的时间观念,她很早就开始每日用指甲在缚住手部的铁链上划痕,每一道痕迹便是一日光景。 同时她也会把时间记入脑子里,一旦忘了就能摸索这铁链上的痕迹来判断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 可那一天她摸过那些划出来的痕迹的时候,发现和自己记忆中的差了两日。 指甲划出来的痕迹要多上两道。 她在之前从没有出现过错误,但恰好那时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想着也许是真的太疲惫,出了点差错。 便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现下她回想起来,才发现隐隐的不对劲。 这个小插曲没过多久,秦闲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当着时寒舟的面暴毙而亡。 时寒舟趁机便往外逃,她清楚在这里被关押的不止她一人,想着把这些人都给弄出去。 魔尊殿下那时候还是个单纯又良善的孩子,想着能把别人也一起救出。 一是为了救人,二是为了以后好对秦闲做下的恶事进行指证。 好教这些罄竹难书的事情被揭露于阳光之下。 可等她寻到那些人的牢房前,一身血肉都像淬了冰一样冷下去——那些人都死了。 这个地下洞穴,除了时寒舟之外,无一活口。 只有她还是个会喘气的活物。 时寒舟在那里面站了半晌,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成了那个替罪鬼。 有人将这里的人杀了个干净,只留她一个活口。 将所有的矛头都嫁接给她。 后边的确如她所料,事情发酵极快。 几乎是她前脚逃出,后脚便东窗事发。 对于她的追捕铺天盖地,无数人都在声讨她杀人夺宝,抢走了“圣骨”。 死的是白玉京的长老,但出乎意料的是,白玉京反而不怎么声讨时寒舟,甚至在某一次放了她一马。 这也是现下时寒舟还愿意留在这里上学堂的缘故。 不过后边矛盾激化,加上时寒舟的进阶速度可怖,反杀了那些追杀她的人,而且手段残忍。 她也真正成为了修真界的公敌,大人们闻之色变,小孩谈之难眠。 如今方才七岁,手上还没怎么沾过鲜血的时寒舟抬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脊骨,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凸起的地方。 如果昨晚的梦是真的,那么很有可能,那些人口中的圣骨就是从她脊柱上挖下来的。 如若将时间线拉长再拉长——就会出现屠龙剑。 传闻中融了龙骨的神剑。 这块龙骨会不会又和这“圣骨”有关系呢? 如果这一切都有联系。 那可真是好一场针对她的谋杀。 * 继昆仑墟开始大肆清查地下斗角场之后,白玉京也开始对这个东西进行清查,毕竟没有理由这斗角场只出现在昆仑墟范围内。 现在这事已经被挑破,那些藏在背后的人肯定已经有所行动。 他们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抓住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慢慢将背后的人摸索出来。 楚逝水之前将那些斗角场的观众冻住的行为其实算得上是打草惊蛇,但没有他这一场“打草惊蛇”,谁都不会注意到在修真界的角落里隐藏着这样的黑暗。 颜之遥今日叫上了几位信得过的长老和楚逝水,将昆仑墟查到的东西同这几个长老说了。 听到修真界可能存在一堆魔族的奸细,还有那灭绝人性的斗角场,几位长老的脸色都差到了极点。 这几个长老大都年岁不小,经历过修真界和魔界针锋相对的艰难岁月,现下好不容易平静几年,结果告诉他们如今魔界奸细遍地都是,修真界里还有不少人作奸犯科,其罪难书。 真真是气都要气掉半条命。 颜之遥扫视他们一眼:“所以现下我们白玉京应当如何应对?” “那必然是要把我们管控境内的蛀虫都找出来,绝不姑息!” “背后的魔族也要挖出来,我修真界必不可能被这些魔界间谍入侵成个筛子!” 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楚逝水突然出了声:“要自查。” 管理范围内已经出现问题,那宗门内部肯定也出现了问题。 楚逝水想起秦闲,下意识觉得这人可能跟这些事有点联系。 就算没有关系,秦闲也绝对是白玉京的毒瘤,必须除掉。 楚逝水提出的自查确实很有必要,几位长老也跟着附和。 几个长老和颜之遥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大致的应对策略制定好,其后颜之遥只要在其基础上进行细化,就可以分配给弟子长老们实行。 在几位长老离开后,颜之遥将楚逝水留了下来。 她开门见山道:“师弟,你在斗角场里冻住的那些人准备怎么处理?” 楚逝水沉吟一会儿,掀起眼帘:“这要问一下别人的意见。” 颜之遥:“谁?” 楚逝水:“时寒舟。” 颜之遥没了在长老面前的严肃,挤眉弄眼一番,打趣他:“还没收成徒弟?” 楚逝水还是没能接受宏才大略的宗主莫名朝沙雕风的方向发展,加上被戳到一点点痛处,好吧,只是一点点,不痛不痒的那种—— 他没出声。 颜之遥见好就收:“那你这几天就征求一下小朋友的意见。” “总把人冻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楚逝水点头。 颜之遥问完这问题,显然还没有让楚逝水离开的打算。 她突然直直看向了楚逝水那双湖蓝色的眼眸,平和又极具亲和力的眼睛在这一刻化作利芒,似乎要将楚逝水看个透彻。 要放在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那会儿,楚逝水肯定要被吓个半死。 但是现下,不知道是他脸皮真的厚到可以抵挡眼神攻击,还是颜之遥身上那种奇怪的熟悉感—— 总之,他很平静的看了回去。 颜之遥锋利的眼神没过多久就软化了下去,变脸速度犹如三月天。 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你刚刚提起自查的时候,显然还有话要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楚逝水脸皮厚了不少,也当做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回答道:“宗内也许有藏污纳垢之地。” 颜之遥思考了一会儿:“南都峰。” 楚逝水心下一惊。 颜之遥继续道:“南都峰万年前从地底里抬升而起,底部镂空很多,有不少洞穴。” “的确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这样的敏锐力,无怪乎颜之遥年纪轻轻就端坐宗主之位,那些年纪大的长老也都信服于她,奉她的话为圭臬。 第18章 流苏耳坠 时寒舟到了下午的时候,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温度基本回归正常。 保险起见,楚逝水给时寒舟做了一点清淡的青菜粥,又给她喝了一碗汤药。见她好像还蛮喜欢糖豆,留了一大包给她。 楚逝水想着给人解冻这事也不急,让他们再多冻几天也不错。 于是准备等时寒舟身体完全好了后,才跟她说这件事,问一下她的意见。 楚逝水怕时寒舟晚上的时候又出现什么问题,于是收拾好自己居所内的那张小榻,想着这段时间不如就让她住在这里。 他小时候睡的是大通铺,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一处,倒是不觉得才七岁的时寒舟同他住在一处有什么问题。 加上小榻旁边还有屏风,把后边挡得很严实,将他偌大的内室分成了两个空间,不用担心隐私的问题。 而且小舟出了什么情况,他也能第一时间感知。 时寒舟嚼着糖豆,对他的安排也没有意见——这也刚好是个观察楚逝水的好机会。 她虽然也知道楚逝水对她没有恶意,但太多年养成的猜疑心一时半会没法消除,而且楚逝水知道的东西不少。 总得摸摸这人的底。 时寒舟这人猜疑心重,却没有什么心计,或者说她对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嗤之以鼻。 她更信奉实力为尊。 在某个方面,她是个很纯粹的人,如果遭遇什么挫折,只会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于是就会想方设法使自己的实力不断增强。 这也是她上辈子当上魔尊,修为立在大陆之巅之际,实力还能进一步上升的缘故。 在足以粉碎一切的恐怖实力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只是无用功。 所以第二天早上,楚逝水想把小舟叫起来去学堂的时候,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入定修炼了。 楚逝水觉得小舟身上好像有种紧迫感,但他将其归咎于她尚未适应环境的不安。 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才会对提高修为这么执着。 于是他便没有再打扰她。 又替小舟告了一段时间的假。 楚逝水之所以想将小舟送到学堂,并不是想要她能在这里学到什么修炼心法,毕竟看过原书的他清楚未来的魔尊殿下到底有着多恐怖的领悟能力。 他了解到设立在白玉峰的学堂不仅仅教习修炼心法,还有很多修真界历史和思行的课程。 原书中的时寒舟是浸在血海里野蛮长成的荆棘,从没有人指导过她人该是什么样,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楚逝水清楚那种感受——一张白纸被迫抹上各种各样的色彩,浓墨和重彩堆砌其上,最后只能不受控制的成为一张深色的废纸,走向末途。 他想趁着小舟年纪尚小,很多事情也没来得及发生,给她一个快乐的幼年时光,塑造健全的人格。 他希望时寒舟以后走得是康庄大道,挣得是锦绣前程,再不要走那血海之上的夺命桥。 楚逝水看了一眼端坐在榻上入定的时寒舟,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道屏风,走到内室的梳妆台前,微弯下腰看着自己这张脸。 冰肌玉骨,浑然天成,如同天山上最纯净的一捧雪。 楚逝水摸了摸脸:“嘿,我可真美。” 他随后却垂下眼帘,鸦黑的睫毛于眼睑处打下一点阴影,看了镜子中的人好一会儿。 而后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样。 他拿出了一个有着红色流苏的耳坠,挂在了自己右耳处。 深红色的赤晶连着同色系的流苏,坠在他白玉一般的耳朵上,随着步伐微微摇曳。 这样红色的耳坠缀在他的耳朵上,无疑是极为显眼的。只要眼睛没有问题,第一时间都会关注到他的耳坠。 邀月仙尊常年冰冷的脸上,缀了这么一个耳坠,连着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都削弱了不少,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楚逝水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而且昨天颜之遥看他的眼神只要没有瞎都知道不对劲。 他意识到颜之遥应该知道了一些什么,也是,他只是个空有一副皮囊的冒牌货,被发觉不对劲也是迟早的事。 但昨天颜之遥并没有对他做些什么,按照颜宗主的性格,她是绝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隐患的。 虽然不清楚颜之遥到底是因为投鼠忌器还是其他的什么,才选择在看出不对劲之后选择放过他。但既然没有对付他,那么就说明他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安全的。 但楚逝水终究不是邀月仙尊。 他一个现代社会的社畜,根本没办法将邀月仙尊这个角色扮演好。 他也不可能总是活在邀月仙尊的阴影下。 楚逝水是一个鲜活的,有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穿书之前他没办法做自己,穿书之后难道还得当个活在别人阴影下的怂货吗? 那个只在他穿书第一日出现的傻瓜系统现下无论他怎么叫唤也不见其踪,楚逝水干脆就不理会了。 他穿书已经好几日,虽然还处在适应的过程中,但他已经很难将这里视作一个书中的世界。 被文字刻画出性格的人在书里更像是一个个符号,作者为了将笔下的角色描绘形象,总爱对人物性格的某一点进行一顿文字的狂轰滥炸,好让读者能记住这么个人物。 但事实上,每个人的性格都不是那一“点”能概括的,而是成“面”的,有着太多文字都没法描绘出来的幽微。 譬如颜之遥时不时的幽默,还有小舟爱吃糖的细节。 这是书中完全没有提及的。 他们不是单薄的纸片人,而是真正活在这个世上的性格鲜明的人。 楚逝水清楚他没法永远在他们面前扮演邀月仙尊,但也知道不能一下子变化太大,一切都要慢慢来。 于是他先给自己戴上一个邀月仙尊不会戴的耳坠,潜移默化的改变那些人对他的印象。 而且他也一直想缀一个这般鲜艳的耳坠。 楚逝水伸出指尖拨了一下右耳耳坠的流苏,转身离开了归元峰。 于是整个白玉京的弟子都在这天看到了他们不苟言笑的仙尊右耳缀了个红艳艳的流苏耳坠。 他眼眸依旧冰冷,却在耳坠的衬托之下,多了几分人味儿。 不再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倒是染上了几尺红尘。 就连颜之遥看到他的时候也愣了一瞬,拍了拍他的肩:“很适合你,师弟。” 她这话有些意味深长: “做你自己。” 第19章 废了他们 时寒舟修炼结束,看到楚逝水耳朵上的流苏耳坠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想着这人难道不准备再掩藏了? 毕竟之前那崴脚的谎言实在没办法骗过能听见楚逝水心声的时寒舟。 楚逝水见时寒舟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就准备同她说说那个地下斗角场的事。 他给时寒舟盛了一碗白粥和刚煎好的小灵鱼,发现她的修为现下已经是练气八重。 心想着小舟真不愧是天之骄子中的翘楚,这不过十多日时间,她从斗角场里的练气二重到了现下的练气八重,怕是再过一段日子就要踏进筑基期。 练气期虽然还没真正意义上的踏入仙途,只是体质上要比凡人好上不少,对灵力的运用还是非常局限。但环顾整个修真界,被卡在练气期一辈子的人绝非少数。 即使是极为天赋异禀之人,要想从练气期踏入筑基期,最少也得几个月。 就连邀月仙尊当年都花了半年来踏入筑基期。 而时寒舟两周之内便升了六小阶修为的这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怪物。 楚逝水作为时寒舟的狂热粉丝,对此引以为傲,并认为他们家舟宝就是整片大陆最牛逼的崽。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捧着碗喝粥的小舟,眼里不自觉的露出温柔来。 时寒舟吃饭速度很快,喝粥喝得腮帮子鼓鼓的,煎得金黄的小灵鱼一口一条,看她吃饭格外有胃口。 楚逝水终于说起了正事:“小舟,之前我带你离开那个地下斗角场的时候,把那里的观众和侍者都给冻住了。” “现在想问问你想怎么处置那些人呢?” 他对时寒舟丝毫不设防,又将这些地下斗角场可能与魔界那边的人勾结的事情同她给说了。 时寒舟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她在上辈子的时候的确不清楚这斗角场有没有同魔族勾结。毕竟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她现在还要再过几个月才能逃出地下斗角场,后边没多久又被秦闲骗去,被关在地洞之下不见天日。 最后当上了魔尊,却再也没有心思花在调查当年那斗兽场上。 时寒舟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辈,现下有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些人。 她思索片刻,脸上带着与孩童年纪不符的冷酷,说出的话竟然有些阴冷:“废了他们。” 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废了他们的灵根,让这些人成为再无法使用灵力的废人。 【小舟就算不说我也会废了这些毒瘤的,修真界就是因为这些毒瘤的存在才在不断走下坡路。】 时寒舟听见楚逝水这心声倒是有些惊奇——她原以为她说的这句话会吓到这人,觉得她攻击性太强而下意识远离她。 谁知道楚逝水也是这么想的。 这让她生发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 * 楚逝水带着时寒舟和好些弟子前往那个地下斗角场。 而早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地下斗角场便挤满了各个修真家族,包括附近几个非常有名气的修真望族。 这些人大都是得了消息,为了将族内弟子赎回或者单纯想要不得罪邀月仙尊,匆匆带着大批的灵石和珍宝赶来。 毕竟这些族内弟子就算死了也还有其他的,但是如果得罪了修真界现在唯一的一个化神期,以后绝不会好过。 空中显现一个巨型繁复的传送法阵,随后底下的人们便看见了最近声名鹊起的邀月仙尊背手落了下来。 他一双冰山一样的眼睛漠然无比,整张脸低沉着叫人大气都不敢喘。 与他同时落下来的,是极为可怖的威压。似是有座冰川径直压在头顶,让下边的所有人都心生恐惧,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念头。 而在他身边,时寒舟坐着仙鹤,一双绿眸冷冷的扫视全场。 倒是见到了好几个眼熟的。 上辈子追杀过她。 楚逝水落到了地上,仰头看向时寒舟,见她乘着仙鹤也平稳落了地,便带着她和几个白玉京弟子径直往观众台那里去。 楚逝水一张脸十分能唬人,眼神里似乎都夹杂着风霜雨雪,一副面色不虞的模样。 将下边那些人都给吓得给他让出宽敞的一条道来。 观众台最下边那阶上的中间坐着个胖得像南瓜一样的修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下巴叠了无数层,被冻住的时候正是一个往后倒的姿势。 由于太重还把后边的两个侍从一起掀翻了。 这个修士年纪说实话并不大,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却胖得像头猪。 楚逝水暗自在心里吐槽: 【这肥猪难道是吃史利丹大的?】 一旁听见他心声的时寒舟还在想史利丹到底是什么丹药,怎么未曾听闻? 结果就听见他格外顺溜的说了句: 【黄土地,黑土地,施肥就用史利丹!】 时寒舟:“…………” 第20章 自爆 楚逝水扫视一圈这些冰雕,想起小舟因为这些人受过的罪,脸色沉得快滴出墨来。 虽然嘴上不能说出来,但他心上气得要死: 【这个地雷拍子,喉儿寒碜,脑门儿上再插个杆子那就是土豆地雷!】 【那人的脑袋瓜长得跟羊粪蛋子毫无二致,就是不知道这脑子里头是不是也是史!】 【这个混蛋一看就是属黄瓜的,贼眉鼠眼,脸比驴脸还长,就是欠拍!】 将这些心里话尽收耳底的魔尊殿下:“…………” 虽然有些没听太懂“地雷”是啥玩意,但她也清楚这些是骂人的话。 这还是这些天第一回听见楚逝水这么气急败坏的心声。 这人的心声天马行空,有时候还肉麻得很,但还没在她面前说过脏话,这回看起来真是气得狠了。 楚逝水丰富的骂人词汇震惊了一旁默默站着的魔尊殿下,时寒舟实在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话。 她能动手就绝不会动口,最多说个“滚”“去死”之类的话。 毕竟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放狠话也没有什么必要。 周围的人都让邀月仙尊的低气压吓得不敢出声,而楚逝水本人正在心里头对那些人骂得鸟语花香,时寒舟就站在旁边听着他的心声。 听着楚逝水愤慨异常的心声,时寒舟垂着绿色的眸子,竟有些走神。 她在想,好似这楚逝水跟这些人也没什么仇怨,为什么感觉比她还要生气? 大概是这些名门正派看不得这些恶事,所以义愤填膺得紧?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 时寒舟正这么想的时候,脑袋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楚逝水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魔尊殿下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不知道涌出了什么奇怪的情绪。 她下意识就将这种古怪的情绪压了下去,心想这楚逝水到底有什么怪癖,老是喜欢揉人脑袋? 本尊的脑袋也是你能揉的?! 可还没等她移动身形,便又听到了楚逝水的心声: 【对不起,小舟,如果我能来得早一点,是不是你就不用受这些罪了?】 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的? 时寒舟实在是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身形却站定没再动,脑瓜子也任他揉去了。 她忍不住仰脸看了旁边的楚逝水一眼,同他垂下来的眸子刚好对上。 她的睫毛像是小刷子一样颤了颤,一双绿眸直直看向楚逝水那湖蓝色的眼睛。 明明楚逝水给他自己施了面瘫的法术,一对眼眸像是淬了冰霜,看谁都像带着森森的寒意,时寒舟却莫名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很深又很柔软的东西。 她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同情。 这倒更像是一种共情。 是真的有过相似的经历,感同身受过,才会出现的一种共情。 意识到这点的时寒舟沉默着,眼帘垂下来掩住半截眼眸,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楚逝水感觉时寒舟自从来到这个地下斗角场,情绪就不太高涨,这会儿又见她低着脑袋好似一副恹恹的模样,以为她是回到这里又想起了之前那些腌臜事。 他颇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小舟带回这里来。 还是速战速决吧。 楚逝水抬起手,数道灵力从他掌中激射而出,于空中划出道道光轨,发出的幽光将底下人的脸颊照亮。 灵力钻入冰封之中,随着光芒的黯淡,寒冰开始出现裂痕,最后轰然碎开,露出底下被冻住的几百号人来。 旁边等着的那些修真家族乃至权贵都涌了上来,想着能带走他们的家族子弟,却被几个白玉京弟子拦在了外面。 有人不服:“这是干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带自家少爷回去!他都在这里受了这么久的罪!” “我家小姐也受了这么久的罪!” 楚逝水听见这些话,心里冷笑几声,心想着在这里无知无觉的被冻上几日就算是受罪了,还真是可笑。 其中的一个白玉京弟子站了出来,朝那些人伸出手:“先交赎金,我们再把这些少爷小姐给你们还回去。” 有人气势汹汹的用手指着他们:“你们白玉京竟然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白玉京弟子对这些人视若无睹,继续道:“交赎金。” 在最前面的邀月仙尊没有出声,证明他也是默认了弟子们的行为。那些人敢对弟子置喙,但是是绝对不敢忤逆邀月仙尊的,只得乖乖上前将带来的灵石和珍宝当作赎金交上去。 楚逝水乐得看这种场面,想着最好能从这些吸血的修真家族里拿多点,让他们出多点血。 毕竟这些赎金以后是要补偿给这些被斗角场抓来的人的。 自然是越多越好。 等到底下那些人赎金交得差不多的时候,观众台上的人身上的寒冰也差不多融化了,纷纷湿漉漉的砸到了地上。 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修士将身后两个侍从一屁股压在了底下,由于还没完全解冻,所以四肢动不了。 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张大盘脸才能动一动,转着眼珠子看到了下面的族人,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 “救救我,救救我啊!” 一等到四肢解冻得差不多,他丝毫顾不上脸面,就这么趴在地上,四肢并用的一点点往下边爬。 可惜身体实在太胖,手脚又不灵活,爬到一半就滚了下来,活像是一个皮球,一直滚到了楚逝水的脚边。 胖子下巴上的肥肉叠了千百层,看到楚逝水的眼神差点被吓晕厥过去。 他怕是一生都忘不了邀月仙尊冰封他们之前的那个可怕眼神,口不择言的求饶: “仙尊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会来这种地方了,我都是被人骗来的!” 胖子随后又将可怜的眼神投向不远处的族人,哭得像个猪头。 他那些族人便想走过来将他带走,却再次被几位白玉京弟子拦住。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赎金不也是给了?!” 正当这些人吵嚷嚷的时候,却见躺在地上的胖子七窍都涌出血来! 胖子剧烈的痉挛着,一身肥肉抖得厉害,疼得尖叫出来,活像是凡人们杀猪时的声音。 楚逝水冷冷的俯视着他,灵力重新回到了体内。 有人惊道:“邀月仙尊这是要做什么!” 楚逝水竟是将这胖子给毁了经脉和灵根,让他彻彻底底成为一个使用不了灵力的凡人,在他们眼中就同被废了没有区别。 “我们不是已经交了赎金吗!” “你说了要放人!” 底下的修真家族见到这一幕都炸了开来,纷纷在下面抗议。 楚逝水没分给他们眼神,只是淡淡道:“还活着,废了而已。” 我不一样还是将这些人给你们还回去了么,还活着呢,又没死。 底下那些人吵得更加厉害了,直到几个昆仑墟的弟子走上前,念出了这胖子的罪行。 不仅欺压小家族,还为了抢夺一株珍贵的灵草杀了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罪行。 底下的人这回都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敢再开口。 来到这里的人,犯下的罪行大多不少,几乎没有人是清白的。 于是底下的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楚逝水将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废掉,而后才上前将自家的什么少爷小姐从血泊里扛回去。 楚逝水一点不留手,将这些人的丹府统统都绞碎,无论怎样以后都没办法再恢复修为,也没法利用灵气。 时寒舟站他旁边安静的看着,见到那些人疼得在地上打滚也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 直到有个人突然连滚带爬的跪到她面前。 那人的头发湿漉漉黏在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朝时寒舟不断磕着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这么一回吧!” 他的脑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您了啊!” 时寒舟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楚逝水也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朝小舟那边看了过去,瞳孔登时一缩——不好,这人要自爆! 这人原先还在朝时寒舟磕头,下一秒却直接朝她扑过去就要自爆! 楚逝水顿时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天灵盖一时间好似要被恐惧掀翻: “小舟!” 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 无数尸块连带着鲜血炸碎了开来,猛烈飞溅出去,之后吧唧的掉在地上,落了血淋淋的一地。 场面一时间极为吓人。 时寒舟收回手,冷静异常的站在那里,没有受伤,但身体倒是无可避免的染上了一大摊的鲜血。 魔尊殿下经历过无数风雨,自然不会在这种小把戏上栽跟头。 她甩了甩袖子,想要将上面沾上的血甩开,黏黏腻腻的。 突然被奔过来的人一把抱住。 楚逝水被这一出吓得够呛,死死把时寒舟搂在怀里,一点不顾她衣袍上的血弄脏自己的袍子。 时寒舟看着自己身上的血和碎肉都弄到了楚逝水身上,皱着眉头:“脏。” 楚逝水急促的呼吸着,肾上腺素完全压不下去,心脏迟迟不肯从嗓子眼里下去,双手抱紧了时寒舟: “不脏,不脏。” 他真的被吓到了,语气莫名带上了哽咽:“小舟,你吓死我了。” “我真的要被吓死了。” 第21章 请多指教啦 时寒舟被楚逝水紧紧抱着,能感受到他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这个人好像真的是在关心她。 楚逝水的心脏简直被吓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好一会儿了也没能缓过来。 他为了抱紧时寒舟,两个膝盖都着了地,跪在血泊里后怕地将她搂进怀里。 时寒舟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处,那个流苏耳坠轻飘飘掠过她的脸颊,带着点凉意。 魔尊殿下手上虽然沾了无数性命,却始终讨厌血腥味。被楚逝水拥入怀里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阳光的味道,令人安心的馨香涌入鼻尖,神奇的将一切血腥味隔离在外。 她低下脑袋,看见那些鲜血顺着楚逝水跪下的膝盖染红他洁白的衣袍,像是什么污秽弄脏了一捧新雪。 时寒舟挣扎了一下,抬手将楚逝水轻轻推了开来:“没事。” 楚逝水松开了她,一双眼眸里带着尚未褪去的担忧,将她上下左右打量了好几眼。见她实在没有受伤,方才放下心,站了起来。 “小舟没事就好。” 衣袍下摆几乎被鲜血完全浸湿,楚逝水随后便给自己和小舟都施了个清洁术。 旁边的几个白玉京弟子在刚刚的变故中也被吓了一跳。 所幸时寒舟早就有所准备,将能运用的所有灵力都汇聚于指尖,加上她对灵气炉火纯青的控制力,早在那人自爆前就将他轰成碎片。 而且这人就算自爆了她也不怕,毕竟她脖子上的堪妄石里被楚逝水刻过阵法,封过几道化神期的攻击,完全不在怕的。 现下这几个白玉京弟子看着邀月仙尊跪在血泊中抱紧小孩,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他们这位对人对物都漠然无比的仙尊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他们不是在做梦吧? 仙尊他前些日子出乎意料的缀上了一个鸽血红的流苏耳坠,现下又做出这样的举动,与他们所知的性格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玉京的弟子们听说过大能在修炼时若得到了什么机缘,足以大彻大悟一番,那么性格在短时间内就有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他们觉得邀月仙尊很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毕竟夺舍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发生在邀月仙尊身上,就连现下整片大陆修为最顶端的那个疯子江有涯也没办法夺他的舍。 那肯定就是仙尊他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什么机缘,对天地的理解又上升了一步,所以性格也随之变化! 他们的邀月仙尊果真厉害! 楚逝水倒是不知道这些弟子们脑瓜子里在想什么,缓过去那阵后怕之后,心里头随后涌现的就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这会儿不用靠他那面瘫的法术,脸色都低沉得能滴出墨来,整个人的气压都降到了极点。 连带着他周身的温度都骤降下来。 冰霜无意识的从他脚底蔓延开来,在地上结了一层冰晶,一直爬到了旁边时寒舟的靴子上。 她垂下眼帘看了一眼,抬脚抖了抖靴子,将那些冰渣子簌簌抖落下去。 随着逼人的寒气一同到来的是楚逝水的心声: 【该死的,这些人真是该死。】 时寒舟抬头看向旁边低气压的楚逝水,只见他沉默的立在那里,那双湖蓝色的眼眸里似有怒涛狂澜,朝上边观众台缓缓扫视过去。 凡是他看过之处,那些人完全不敢对上他的眼睛,个个像是鹌鹑一样扭头躲得远远的。 楚逝水扫过一眼之后,抬腿朝时寒舟这边走过来,手搭住了她的肩,带着她走到昆仑墟那几个弟子旁边。 楚逝水虽然全身都在冒寒气,但是没有一点寒意能渗进时寒舟身体里,就连碰到她的手掌都是温热的。 他弯着腰,替时寒舟拂了拂脑袋上的几根乱发,低声同她耳语道: “等我一会儿,解决了咱们就回去。” 时寒舟抬眼对上了他的眸子,这双方才掀起怒涛的眼睛在面对着她的时候,却如同湛湛的湖水一般,显出了点温柔来。 她从没被这样温柔的眼神看过,也从没被人站在身前这么护过,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时寒舟垂下眼:“嗯。” 楚逝水得了她的应承,朝旁边几个昆仑墟弟子走了过去。 方一转身,他眼里那点只有对着小舟才有的温柔迅速散去,刮起了无边的刺骨风霜。 他让昆仑墟的弟子们把那些调查出来的罪行记录拿出来,神情淡漠的将那厚厚的数十页纸张从头翻阅。 越往后看的时候,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五指几乎要将这些纸捏碎。 昆仑墟几个弟子看着快要被邀月仙尊捏碎的纸张,欲言又止,心想着这些纸也不大便宜,他们昆仑墟省得一点是一点。 可看到邀月仙尊那像是结了冰霜的脸,几人都觉着自己这条小命更重要些。 加上他们也非常希望这群败类能好好的被惩治,所以当楚逝水看完这些资料之后,几人格外配合的帮他将这些人一一对上。 确认好这些人犯下的罪行之后,楚逝水抬手将这厚厚的数十页纸张抚平,将其归还给昆仑墟的弟子们。 他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之下,向前走了一步,足尖刚刚接触地面的时候,暴烈的风雪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地下斗角场! 漫天的风霜雨雪刮下来,寒意无孔不入爬上脊背,杀机于冰雪之中暗显。 时寒舟隔着那个保护她的结界,看着站在风暴中心的楚逝水缓缓抬手,纤长五指握成拳。 狂乱的风雪一下子悬停在空中,就像有谁于这一刻按下了静止键。 洁白的冰雪在幽暗的斗角场里发出莹莹的微光,充斥偌大的一个空间,教人陷入一片幽暗的银河之中。 此景又诡谲又漂亮,可惜没人有心思欣赏。 只见楚逝水张开五指猛地往下一压! 冰雪风霜连带着化神期的可怖威压一下子压降下来! 这是楚逝水第一次在人前展示属于化神期的真正威力,只是无意释放出来的威压就足以让那些人再升不起抵抗的心思。 他们像是撞到横亘于大地之上的宽博山脉的蝼蚁,像是妄图与日月争辉的荧烛末光。 渺小又无力。 冰雪裹挟着寒意喷溅而出,强大灵流于斗角场上肆虐,冰霜再度将那些人自下而上冻成冰雕。 而后轰然炸裂! 有人干脆随着冰块炸裂而被大卸八块没了气息,有些人经脉和丹府全毁,被留了一条性命。 鲜血和洁白的冰雪糅杂在一起,将新雪染上猩红色彩,场上一时凌乱不堪,痛呼声不绝于耳。 底下那些人自然没敢上前阻拦邀月仙尊,只能看着自家的子弟被废甚至连小命都不保。 做完这一切后,楚逝水看向底下的人,一字一句道:“如若不服,尽管来白玉京寻我。” 如果说在之前这些人还敢置噱上几句,现下在邀月仙尊面前真是一动也不敢动。 楚逝水丢下那么一句话,带着昆仑墟和白玉京的弟子连同时寒舟,就那么离开了地下斗角场。 在回白玉京的路上,时寒舟发现楚逝水的手有些抖,想了想,还是抬手碰了一下。 却不曾想,楚逝水像是一下子被吓到了一样,反应格外大,就差没跳开来。 幸好后边几个白玉京弟子在一块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没把注意力投向前面的邀月仙尊,不然一定觉得自家仙尊是被鬼上了身。 直到有点涣散的目光定格在时寒舟脸上的时候,楚逝水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低着眼看向旁边的小舟:“真对不住。” 他揉着眉心:“我本来是想带你去看看这事怎么处理,但实在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危险。” “对不起,是我没能护好你。” 时寒舟闻言皱了皱眉。 楚逝水见到她皱眉,没忍住扑哧一笑,抬手抚平她的眉心:“小舟怎么老是喜欢皱眉,像个小老头似的。” 时寒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我之前不认识你。” 他们明明互不相识,可这人为何对她如此不一般? 【可我认识你啊。】 【认识了好些年呢。】 在那些快要被烦恼压垮的日子里,魔尊殿下的故事给了楚逝水太多的动力去面对一切。明明时寒舟是个书中人,却好似真的同他一起走过了好些年。 楚逝水自然不可能将这些说出来,只道:“那没有关系呀,我们现在认识也不迟。”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来相处。” 可惜时寒舟已经听到了他的心声。 楚逝水竟然说他认识她,还认识了好些年? 魔尊殿下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不由怀疑起这真实性来。 难道这邀月仙尊底下换了个壳子,里面这人曾经是她认识过的人? 时寒舟想想觉得还是不对,她印象中没有认识过拥有这样性格的人。而且根据她这些天听到的心声,此人来历古怪,还总喜欢说些不明其意的字句。 不知不觉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归元峰,楚逝水这会儿终于可以撤下他那面瘫法术。 撤掉这法术一身轻松,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他叫住时寒舟:“来来来,小舟,我们来正式的认识一下吧。” 时寒舟止住脚步,回头看他。 见他笑眯眯道:“我叫楚逝水,有个邀月仙尊的名号,目前是白玉京归元峰的光杆峰主。”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自卖自夸:“修为挺高,手头还有点灵石。” 时寒舟看了他一会儿:“时寒舟。” 她言简意赅:“穷。” 楚逝水被小舟给逗笑了,那点杀了人的惶恐都被驱散了一些。 楚逝水朝她伸出手:“那就请多指教啦。” 魔尊殿下垂眼看了一下他递过来的手,而后屈尊降贵的抬手握住: “……请多指教。” 第22章 忍不了一点 解决了那个地下斗角场的事后,时寒舟又不情不愿的被送进了白玉峰的学堂。 她敢说楚逝水那家伙已经看出来她不想去的心思,结果这人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非得把她往那学堂里送。 现下她正一手撑着下颌,一手转着一枚水煮蛋,一双绿眸没给旁边的人分出一星半点的目光。 楚逝水说她这个年纪需要补充多点营养,早上总会煮好些个水煮蛋让她带来吃。 魔尊殿下指尖拨着鸡蛋,心想着她的年纪可不小,比现在的楚逝水还要大个好几倍。 她随后将鸡蛋往桌上砸了砸,将那层脆弱的蛋壳剥下之后,将滑溜溜的鸡蛋一口塞进嘴里。 旁边那些小豆丁有意无意的朝时寒舟投射目光,个个还自以为没人看见,殊不知早就落入时寒舟眼里,选择性忽视罢了。 这些天,每到学堂下学的时候,总有些弟子找借口经过他们学堂附近,想要看看这位据说是要成为邀月仙尊大弟子的孩子。 时寒舟也不知道这些谣言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大抵是那几个同他们一道去到斗角场的弟子传出来的。 魔尊殿下也没觉得冒犯,早就习惯投向她的各色眼神。 何况这些人也没什么恶意,单纯就只是好奇,她该吃吃该睡睡。 时寒舟在学堂上吃了一次水煮蛋之后,等到第二天再去学堂,发现里面的小豆丁几乎人手一个。 每到师兄下课之时,学堂里总会传来敲碎鸡蛋的声音。 时寒舟看着旁边这些小豆丁都学着她往嘴里塞鸡蛋,心想吃个鸡蛋有什么好学的。 鸡蛋没滋没味,一点不好吃。 但她想起楚逝水每日给她在庖屋里准备早餐的身影,还是剥开蛋壳,咬了一口。 日子过得很快,但又很慢,如同湖面上的水波一般悠悠的往外荡开。 眨眼间,时寒舟已经在白玉京待了两个月。 这段时光几乎是魔尊殿下一路走到现在最为悠闲的日子,没有死亡与追杀的阴影,也没有什么血雨腥风和阴谋诡计。 该去上学堂就去上学堂,想听的课就听,不想听的就睡觉。 回到归元峰总有楚逝水捣鼓出来的好吃的,她实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楚逝水这种修为已至化神的大能,还那么喜欢在庖屋里鼓捣吃的。 闻到膳堂里饭菜的味道她生理性想吐,可轮到楚逝水做出来的吃食,却意外的合她胃口。 剩下的时间就用来修炼,倒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这一世的修炼要比上辈子顺利很多,加上积累下来的经验,早在一个月之前她就成功筑基。 筑基期意味着真正踏入仙途,寿命可至两百岁,但绝大多数人在这两百年里都没法突破筑基到达金丹,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力不断减少,修为却不得寸进。 筑基期虽然也分十个小阶,但主要由四个大阶段组成:炼体,炼气,凝神,最后坎离相交,临炉采药,以成金丹。 时寒舟现下还处在炼体阶段,楚逝水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天阶功法,让她随便翻看。 这些功法随便落到某个人手里都会成为大杀器,楚逝水就这么不要钱一样通通塞给她,让她想要的就拿去。 时寒舟在与他这两个月的相处中,第无数次觉得——这人脑子有坑。 但是想起之前他拿出的那些上品道器,这回的功法相赠好似又显得还算正常。 总之,日子如水一般流过,却还是在魔尊殿下心里留下了些痕迹。 某天时寒舟随着下学的人流离开学堂,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仰头看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一眼,猛然惊觉现下过的日子同上辈子几乎是天差地别。 这些按部就班的日子可能寻常平凡,但上辈子的她是没办法想象的,那会儿每日都在死亡边缘挣扎,浸在无边无际的血海之中。 “寒舟,明天再见啦!” 稚嫩的童声打断时寒舟的思考,一个头上扎俩辫子的小女孩一蹦一跳的朝她奔过来。 这小孩之前被其他的孩子欺凌,时寒舟路过帮了一把,之后就成了她的尾巴。 虽然时寒舟并不承认这个小跟班,但她就是乐此不疲的跟在她身后。 时寒舟撩起眼帘看了小孩一眼,嗯了一声。 小孩总是有着很多的欢声笑语,得了时寒舟的回话后,又蹦蹦跳跳往外边走。 时寒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长辫子一甩一甩,像是一只活泼的小兔子。 等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后,她拿出一把楚逝水从归元峰库房里挑出来的灵剑,准备御剑飞回归元峰。 剑方拿出来,足尖尚未踏上去的时候,时寒舟的肩突然被身后的人拍了拍: “啊呀,你是时寒舟吗?” 那是平缓的,富有亲和力的声音,却教时寒舟僵在了原地。 她脚下像是沾上了胶水,几乎是转瞬之间,冲天的愤怒差点掀翻天灵盖,叫她视野都模糊了一瞬,却被她死死压制住。 指甲嵌进肉里,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这声音每每回响在那个幽深的地洞之下——时寒舟哪怕是化成灰都认得。 她缓缓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对上了秦闲那张脸。 这张脸平平无奇,既不算难看又不算好看,算得上标志性的就是那一对眯眯眼。 没暴露本性前,老是装得笑眯眯的,等到暴露本性之后,那狭长的眼睛便会露出老鼠一般的精光,令人作呕。 时寒舟见到这秦闲如同上辈子初见那会,露出个自以为非常亲切的微笑。 “听说小舟很厉害呀,连我们南都峰这边都听说过你的名号。” 时寒舟心里头绷着的那根弦瞬间断裂开来:他爹的,忍不了了!忍不了一点! 谁要忍谁忍,本尊的名字也是他能喊的?! 秦闲看着面前的小孩转过身来,勾起嘴角露出个友善的笑容,刚还想着同她多聊上几句—— 结果迎面便是一拳揍过来! 时寒舟毫不收力,灵力裹住拳头,朝秦闲那张癞蛤蟆脸上猛的揍过去! 鲜血一下子迸溅出来,秦闲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一时间竟然没能做出反应。 时寒舟一拳连着一拳,带着劲风直往他脸上和腹部砸! 秦闲一时不查又挨上了好几拳,旁边路过的弟子们都看傻了,迟钝的反应过来后才跑上去拉架。 秦闲回过神,捂住不断流血的鼻子,怒气一下子冲到头顶:“时寒舟,你敢?” 正想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方才踏入筑基期的这个小东西的时候,被奔过来的弟子们拉了架。 隔着好些弟子,时寒舟站在原地冷冷的看着他,甩了甩手,将那些鲜血甩落,旁边几个师兄师姐出言相劝:“师妹,冷静冷静哈。” 下一秒便见时寒舟拎起她那把剑,隔着好一段距离,稳稳插落在秦闲脚边,带起一阵乱飞灵流! 师兄师姐纷纷捂脸。 秦闲那张时刻都端着的好人脸破了功,指着时寒舟破口大骂:“你怎么敢!” “以下犯上!不敬师长!” 第23章 打得好 楚逝水这些日子睡不太好,老是做噩梦。 虽然他这具身体的修为已至化神,就算几年不睡觉也没什么关系,但每天都休息的生物节律不是短时间能改过来的,总是觉得很疲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舒舒服服补觉的时候,竟然被传讯说小舟在外边闯了祸。 具体的事情没说清楚,但他急匆匆的便往戒律堂赶去。 刚到戒律堂便见门口围了一大圈弟子,纷纷伸着脑袋往里边看,边看还边在嘀咕些什么。 他们见到了邀月仙尊,连忙后退让开一条道来。 楚逝水抬腿跨过门褴,甫一进门便看见秦闲脸上青青紫紫,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低沉,带着怒意的目光直直射向站在对面的时寒舟。 时寒舟揍了秦闲之后,本来是要被戒律堂弟子押解到这里来的,但恰逢教习修真界历史的虞师兄见到了这一幕,替她说了情,带着她一路来到戒律堂,还让人去归元峰找了邀月仙尊。 虞桐自从上次看到时寒舟在食堂里的异样,去打听了一下她。从当时同邀月仙尊一起去昆仑墟境下斗角场的那几个弟子口中了解到,她也是最近这闹得沸沸扬扬的斗角场事件的受害人。 要知道现下的时寒舟不过七岁,虞桐简直难以想象,对这个在学堂上永远沉默的小师妹关注便多了几分。 现下时寒舟站在一边,而旁边的虞桐弯腰询问她: “寒舟,你为什么要攻击秦长老?” 他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好几遍,可时寒舟始终是沉默以对。 虞桐看着这个孩子,明明年岁幼嫩得很,身上却像是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罩了一层透不过的迷雾,竟有些叫人看不清。 等到楚逝水大步跨进来戒律堂的时候,虞桐下意识便向这位邀月仙尊投去一个救助的目光。 这事说严重也不算严重,但如果没人替时寒舟出面,说不得就要被关进思过崖一年两载。 思过崖没有任何灵气,而时寒舟现在的年纪正处于打牢基础的关键阶段,要是被关进思过崖,以后的修真之路一定会被耽误。 虞桐知道时寒舟天赋异禀,短短一月就从练气二重突破至筑基,他不希望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被耽误,于是便向同时寒舟关系比较密切的邀月仙尊求助。 楚逝水一张脸淡漠得很,湛蓝的眼眸冷冷扫视戒律堂一圈,看见小舟一点事没有,而秦闲脸上青青紫紫,松了一口气。 一直没有动作的时寒舟见到楚逝水,这才抬头缓缓的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听见了他的心声: 【哦豁,打得好!打得呱呱妙!】 【不过是揍了几拳脸,像这种人就该剁了喂狗!】 时寒舟挑了挑眉。 秦闲见邀月仙尊来了,起身便行了一礼:“拜见仙尊。” 楚逝水这才将注意力挪到他这张蛤蟆脸上,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手也有些痒,恨不得也冲这脸添上个几拳。 秦闲自然不清楚邀月仙尊心里头在想什么,趁此机会便想将时寒舟的罪行抖落出来: “我不过是想同时寒舟打个招呼,谁知她却不问任何缘由,直接袭击了我。” “像这样以下犯上不敬师表的弟子,必须关进思过崖!” 楚逝水听着这秦闲的“控诉”,心里不由发笑: 【以下犯上?到底是谁以下犯上还真的不知道。】 【就你还有资格在这里狗叫什么为人师表?】 他这一个多月也不是吃白饭的,不仅协助白玉京调查境内有无斗角场和魔界卧底,同时也对这个秦闲私下开展了调查。 现在有些事情已经逐渐露出了马脚,昆仑墟那边已经捉拿到好几个魔界卧底,几个修真家族也被拎了出来,封锁了消息。 而他们白玉京这边也收获不少,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得就要收网。 楚逝水现在对揭露秦闲这事大致有了思路,决定还是先稳一把他。 楚逝水听完秦闲的话之后,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他,上边盖了归元峰峰主和白玉京宗主的印章。 是允许时寒舟来白玉峰学堂里旁听的文书。 楚逝水:“时寒舟不是白玉京弟子。” 他继续道:“她现下的身份不过是一介散修。” 秦闲立马理解了面前这个邀月仙尊的意思。既然时寒舟连白玉京弟子都不是,那他们刚刚的行为便算不上是什么不敬师表。 反而是秦闲这么个长老被这么一个七岁的散修给打了,完了还要闹到戒律堂来。 秦闲被这一出气得脸色发青。 结果楚逝水接下来的话更加气人:“你脸上受的伤也不重,我替她向你赔偿一颗回春丹。” 回春丹,最低阶的丹药,一块下品灵石能买一把的那种。 楚逝水将一颗回春丹放到秦闲手里,而后没再分他一眼,朝旁边的时寒舟走了过去。 他带着人就往外走,听见后边的秦闲咬牙切齿的问道:“仙尊,你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楚逝水鼻子里冒出一声冷笑:“那也得看你做了什么。” 秦闲眼里凶光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时,楚逝水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在回归元峰的路上,楚逝水好奇的问小舟:“小舟,你为什么突然打那个秦闲?” 一直沉默的时寒舟这回终于开了口:“看不惯。” 楚逝水扑哧一笑:“那你以前有见过他吗?” 时寒舟眼睑一垂:“没有。” 楚逝水:“我们发现他很有可能同地下斗角场那边的人有联系,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不要信他。” 楚逝水生怕这剧情又要走向小舟被那个秦闲骗走的桥段:“我告诉你,这些面上看着越是笑眯眯的,私底下是什么混账你还真看不出来。” “千万千万不要信这些人。” 等到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楚逝水撤了法术,笑着拍了拍时寒舟的肩:“小舟这回干得很好!打得好!” 他高兴道:“以后见到不顺眼的你就打,出了问题我替你扛着!” 时寒舟看着笑得眉梢弯弯的楚逝水,心想老是笑得笑眯眯的可不就是他么。 她神情复杂的看着兴冲冲的楚逝水,堆积了将近两个多月的疑惑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让她上学堂,每天给她做饭,替她出头,总是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给曾经每日都浸在雨血风毛里的魔尊殿下撑了一把伞。 楚逝水笑嘻嘻的,手肘怼了怼时寒舟的肩膀,插科打诨道:“这不是咱俩熟嘛。” 他张开手夸张道:“我们俩都认识两个月啦!” “而且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我当然得对你好点来贿赂你呀!” 时寒舟心说鬼话连篇,但还是被他那“唯一一个”哄得心情不错。 这两个多月来两人之间熟稔了很多,甚至有天楚逝水实在嫌弃小舟太糙,替她梳了头发,时寒舟也没有什么意见,以后干脆都让楚逝水来梳。 反正魔尊殿下并不觉得正道魁首给她当梳发的丫鬟有什么不妥。 楚逝水对打理小舟的头发出奇的热衷,他梳起头发来很是熟练,还会一些时寒舟未曾见过的发型。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夸张的发型,时寒舟都由着他来。 时寒舟正走神的时候,嘴角两边突然被人用指尖压住,楚逝水的声音响起: “来,小舟笑一笑嘛,我都没见你笑过。整天像个小老头一样做啥嘛。” 指尖微微用力把嘴角往上推,于是时寒舟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上便被挤出一个笑容来。 “小舟笑起来可好看!” 楚逝水乐得不行,后边便被时寒舟一把推开手。 “放肆。” 结果楚逝水笑得更厉害了。 第24章 琉璃身 滴答、滴答—— 不知道从哪里渗进来的水从洞穴顶部倒挂着的石钟乳上滴下来,整个洞穴幽深阴暗,石壁湿润长了些许青苔。 这里有着格外复杂的洞穴结构,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呜呜的传来风声,几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灯火将近熄灭。 呼啸的风声里忽然多了一阵脚步声,由于洞穴内的特殊地理结构,到处都响起了回声,石壁和石柱将这声音反射得到处都是,一时之间教人认不出到底是哪里传来的脚步声。 直到有盏昏黄的灯由于被带起的风而突然熄灭,短暂的照亮了一张暗沉的脸。 秦闲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此刻满是怨恨和算计,狰狞的五官几乎扭到了一起。 他的靴子撞击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带出几滴飞溅出来的水。 秦闲随后走进了从这洞穴中凿出来的一间石房里。 这里的地上放着一盏冒着绿光的烛火,荧荧幽幽的绿光照亮了旁边倚在墙上的一具骷髅。 这具骷髅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残破不堪,没了天灵盖的脑袋歪着,两手放在膝盖上,黑黝黝的眼洞不知道看向哪里。 秦闲像是压抑了许多东西,几乎咬牙切齿的冲面前这具坐着的骷髅道:“你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骷髅坐着的地面随后就冒出数条树根状的东西,迅速的缠绕至骷髅的身上,像是给这具白骨缠上了无数绷带。 很快,坐着的骷髅在树根的操纵之下站立起来,黑黝黝的眼眶直直看向一脸怒意的秦闲。 “怎么回事?” 骷髅的嘴巴并没有发声,它通过特殊的方式将语言传递至秦闲的识海中。 秦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骷髅锁骨上缠着的粗糙树根,将整个骷髅往上拽,怒怼上那坑坑洼洼的面颅: “你还敢问我怎么回事?!” “现在整个修真界都被这地下斗角场弄得人心惶惶,四大宗门底下都在查。你之前带来的那些人现在好几个已经没了消息,你说说——什么时候就会查到我这里?!” “迟早的事!” 他眼睛赤红着盯住骷髅的眼洞:“像你这种不敢现真身的家伙就能躲在背后当老鼠,没人查得到!而我呢?而我呢!” 骷髅明明被他桎梏着,话语里却仍是带着高高在上和不屑: “不是你办事不利么。” “若是你早些将时寒舟从那个斗角场里带出来,还会让邀月抢了先机吗?” 秦闲怒眼看它:“连你的人都带不出来,我一个金丹,怎么可能从那堆魔界垃圾里面将她弄出来?” 他被点醒了一下:“还有,楚逝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 秦闲抓着骷髅使劲晃了晃,眼里带着执拗:“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快告诉我!” 他听见骷髅那边传来一声冷笑,而后轻飘飘道:“当然只是巧合,他什么都不知道。” 秦闲一颗后怕的心才缓缓放下,而后又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你不会骗我是吧?” “我救了你!我们立过天道誓言,你必须帮我的!” 他喃喃道:“我已经快到五百岁了,如果还不能突破瓶颈,没几年我就得死,你必须给我想办法——我替你办了那么多事!” 骷髅如果能做出面部表情的话,定然是对眼前人五分鄙夷和五分厌恶。 它好脾气的回:“当然。” 它话刚说完,缠在骷髅上的树根轰然散去,只在秦闲手上留下一副残破的白骨。 他本来还想多问些什么,结果这家伙却跑了,气得他将手里头的白骨一把甩到地上,没了天灵盖的头颅脱落下来,本就寒碜的骷髅现在尸首分离。 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压不下这口气,一脚踢翻地上那盏绿色的灯火。 随后他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掏出了一颗蓝盈盈的珠子,柔和的蓝光顿时照亮了石房,他将珠子捏在手里仔细把玩。 海蓝色的珠子散发着一股大海独有的清新味道,里面深蓝浅蓝交织,勾勒成璀璨又迷人的纹路。 秦闲的暴躁在看到这枚珠子后渐渐被抚平,他看着这枚珠子慢慢露出满意又痴迷的神情——这是他目前为止最完美的作品。 这是他从一条杂种鲛人上挖出来的眼珠。 剥开那层眼膜,里面便是这样一颗漂亮至极的珠子,承载着这杂种身上全部的鲛人血脉力量。 这些年里,有人陆续会给他带来一些半妖,大概就是从那些斗角场里买出来的货物,而秦闲要做的就是尝试着将他们身上的妖族血脉剥离下来。 他会给这些半妖不间断的灌下调配好的药物,让他们身体里妖族的血脉力量涌向某一个地方,而后在身体里增长成多余的东西,譬如一块骨头,一块鳞片。 等到成熟时,他只用将这些东西挖出来,便能收获巨大的能量。 这些东西要比妖丹厉害得多。 一般的半妖鲛人凝出来的都是一块鳞片,而这条独特的半妖鲛人却是凝结在了眼睛里头。 秦闲还记得当时那条鲛人痛苦的挣扎,他的眼睛被一点点撑大,简直要突破眼眶。那眼泪流出来变成了劣质的珍珠,清脆的砸了满地。 等到他好不容易把这珠子给弄到手的时候,整个牢房几乎被珍珠堆满。 秦闲看着手里这颗蓝色珠子,缓缓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这可是被淹在琳琅珍珠里边的宝物。 他开始畅想,如果那个家伙没有骗他,这不起眼的时寒舟真的是什么半龙的话——在他精心的照料之下,会长出骨头还是龙角? 他更希望是龙角,晶莹璀璨如同水晶,会在日光的照射下彰显斑斓色彩,比这世上任何宝物都要夺人耳目。 * “不要……不要吃我……” “我的肉可柴了……不好吃……” 时寒舟在深夜里颇为无奈的睁开眼睛,看向上头华贵大气的天花,想着这已经是这两个月里楚逝水不知第几次说梦话了。 他好像老是做被什么怪物一口吞了的噩梦,可惜睡着的时候也没法读他的心声,不知道这怪物到底长啥样。 时寒舟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越过那道屏风,朝楚逝水那边走过去。 这位邀月仙尊的睡觉姿势几乎可以用四仰八叉来形容,睡得歪七扭八,锦被总是被踹到一边。 可又由着这么一张美人脸,在月下倒是显出一股子凌乱美。 月华柔柔的从窗棂外散进来,斜照在洁白的睡袍之上,睡袍由于太长便总是从榻上蔓下来,在月光照耀下像是披在榻边的一捧薄雪。 楚逝水喜欢枕着右臂睡觉,右手抻直了露出一截嫩藕一般的腕子,墨色的长发胡乱倾洒在脸上和榻上,黑与白交织,像是被绘在榻上的一幅美人图。 时寒舟站在他的床榻边,看着他的肌肤在月华之下好似显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辉光。 她观察了好一会儿,猛然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小心将楚逝水搭在身上的左手牵了过来。 这人在睡觉的时候没有一点点防备心,时寒舟放心将两指搭上他雪白的腕子,开始探查他的身体。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时寒舟闭上眼,在探查中看到了一面极其绚丽粲然的琉璃壁,在月光照射下像是盛了一条银河,辉光跃动着。 她随后睁眼又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今夜是月圆之夜。 魔尊殿下看着面前睡得无知无觉的邀月仙尊,神情复杂。 她可能知道为什么从前世带来的怨气被封印的缘故了。 楚逝水是琉璃身。 传说中具有极强净化能力的一种体质,万邪不侵,甚至能替自己身边的人驱散邪气怨气。 怪不得时寒舟每次发作,一靠近楚逝水脑袋便不疼了。 她识海内的怨气显然格外厉害,就连琉璃身都只能暂时封印,随时都还有复发的风险。 时寒舟想起上辈子头疼刚发作那会抓来的那个魔修,这人也提到过琉璃身这种传说体质。 但魔修说这琉璃身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其实是那颗琉璃心,只要时寒舟能寻到一个琉璃身,生挖了那人的琉璃心出来炼成丹药,就能完全驱散识海里边的怨气。 可惜琉璃身这种东西只存在于典籍里,现实里没人见过,加上时寒舟又将那魔修一剑砍了,便也没去寻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现下,时寒舟将目光移到楚逝水微皱着的脸上,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重生一世后,竟真的有琉璃身存世,还就在她的身边。 第25章 有龙 重生的这段时间,除了有时候头疼会复发,时寒舟算得上是一路顺遂,相比于上辈子几乎是天壤之别。 修炼时没有任何瓶颈,打下的基础也要比上辈子牢靠得多,如无意外,时寒舟能在修道一路上走到世间最巅峰处。 但若能解决她识海里怨气的问题,她这一路肯定要走得顺遂不少。 现下楚逝水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面前,即便他们之间实力还悬殊得很,但她后面总有太多的机会可以从他身上拿到这颗琉璃心,彻底解决识海里的问题。 可是——时寒舟垂着眼,看向熟睡的楚逝水,他的眉头因为噩梦微微皱着。 ——她不会这么干。 上辈子到了那种时候她都没有出手,现在也不会。 时寒舟站在月光和阴影的交界处,月华打在她的袍子上,却给人一种穿透过去的感觉,留不住一丝光辉。她的脸隐在黑暗之中,明明是张孩童的脸庞,却隐隐的好似要化在夜里。 她像是一缕走过太长太长时光而褪了色的幽魂。 融不进去这个世界,脚也落不到实地。 楚逝水不知道是这段时间里第几次梦到相同的梦境。 他身处莽莽大漠之中,被无数沙漠里头冒出的骷髅架着往一个地方拽,天色阴沉几乎看不到什么光芒,头顶一片低深墨色。 狂风掀起风沙,直把沙子往他脸上吹,有的吹到了眼睛里头,可他四肢全部被白骨刺穿,根本抬不起手来揉眼睛。 那些架着他的骷髅上下颌开合着:“还我们性命来!” 楚逝水尝试着挣扎:“艹!” 他做了这么多次同样的梦,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接下来要遇到的是什么。 他叫道:“我还我还!大哥你们先往西边跑——哎呦!您那肋骨往后挪挪,快把我扎成刺猬了!” 可惜这些骷髅并不听他讲的话,只是一味的重复:“还我姓命来!” 楚逝水无奈仰头,黑天之上,有一条庞然大物在乌云之间腾空飞翔,所过之处带起轰隆隆的响声。 下一瞬整片沙漠都动摇了起来,一时间沙漠好似变成了土黄色的海,被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尘暴扑面而来。 嘭——的一声! 有什么巨物从沙尘底下钻了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纸张书页在滚滚风尘里纷飞,洋洋洒洒划过楚逝水周身。 他听见了白骨断裂开来的声音,嘎嘣嘎嘣像是在吃锅巴——这庞然大物摧枯拉朽,直把将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骷髅大哥们一口给吞了! 楚逝水仰脸便能看见这个在他的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大家伙—— 这是一条龙。 一对龙角发出暗沉沉的赤色的光,像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将熄未熄时的模样。那双龙目如同黑暗之中熊熊燃烧的炬火,穿透无数风沙直射到他的眼睛里。 楚逝水的身体在这巨龙面前不受控制的震颤。 它张开那张血盆大口。 楚逝水:“啊啊啊!!!” 他猛然睁开眼睛,一扭头却发现自己榻边站了一个人。 黑夜里幽幽的站在那里,看不清脸。 受恐怖小说毒荼甚深的楚逝水几乎发出凄厉的叫声:“啊!!!” 他一把扯住已经快要掉下床榻的被子直往里边缩去,身形几乎要快成残影。 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是我。” 时寒舟也被楚逝水这反应吓了一跳,只得出了声。 楚逝水这才意识到虚惊一场,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拨开披散到额前的长发,这才看清小舟的脸。 他松了一口气:“是你啊小舟,三更半夜的怎么跑我这来?睡不着吗?” 时寒舟这会儿脸露到了月光下,冷冷的月华打在过白的脸上,眼睑处由于睫毛而投下了些微阴影,一双绿瞳在夜里明晃晃的。 她掀起眼帘看了楚逝水一眼:“你做噩梦了。” 楚逝水从床榻里边挪了出来,听到这话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是我吵到你了么?” “那我以后都往旁边施个禁制,这样就不会吵到你啦。” 他笑着看向小舟:“你快去睡,明天还要早起去学堂呢。” 厌学的魔尊殿下:……大可不必提起这个。 “哎?”楚逝水终于后知后觉的关注到自己异乎寻常的身体,裸露出来的皮肤散发出淡淡的辉光,“我怎么还会发光?” 他好奇的张开手掌,使掌心沐浴在月光之下,白皙的肌肤随后便泛起柔和的辉光来。 “哇哦,真漂亮。” 一旁的时寒舟突然出了声:“不要让别人看到。” 楚逝水对于小舟是无条件的信任,点了点头:“好的,我听小舟的。” 只见他随手施了个法术,身上发出来的辉光一下子便消失了。 时寒舟见到楚逝水这般信任顺从的姿态,突然间有点不知说些什么好。 楚逝水好似从来没把她当成个小孩,会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也会听取她的每一个意见,把她放在同等地位来沟通。 她忽然很好奇这具皮囊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灵魂。 她并不认为这人真的是以前那位邀月仙尊。 她能从这人的心声里听到很多闻所未闻的词汇和奇奇怪怪的念头,而且她从只言片语中可以知道这人是清楚未来的大致走向的。 但她并不觉得这人同她一样是重生的——他几乎没有什么修真界的常识,有时候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没有警惕心,害怕打雷,会因为在斗角场杀的那些坏人而整夜整夜睡不着。 这人要真是重生的,上辈子大概住在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里头。 可时寒舟并不认为在这个世道里真的存在这样的世外桃源。 这人到底来自哪里?又是怎么认识的她?时寒舟此刻真的很想问问。 不过楚逝水这时候已经困得不行,脑袋一晃一晃的,朝小舟摆了摆手:“小舟,快去睡哈。” 他捂嘴打了个哈欠,眼里露出点泪花,显然困极了。 时寒舟见他这副样子,按捺下了念头,想着今后应该也会有机会问,转身回了自己榻上。 第26章 过载的舟船 次日清晨,天色将晓时,楚逝水准时醒来,在榻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虽然晚上老是做噩梦,但是架不住他睡觉时间实在长,从巳时一路睡到卯时,差不多是从晚上九点睡到早上六点。 将近九个小时,这休息时间在他当社畜时可是想都不敢想,所以无论怎样都是睡得蛮舒服的。 他花点时间拾缀好自己,捏着流苏耳坠挂到右耳上,而后出门去给小舟做个早饭。 时寒舟寅时就已经起了身,早在楚逝水睡醒前,就已经围着归元峰跑了一圈,剑招也练了好几轮。 筑基期的修士一般都会有一把剑,即便不是剑修,平时御剑飞行也是需要的。 时寒舟现下手里头用着的是楚逝水让她在归元峰的库房里头选的,他让她随便拿,结果时寒舟只拿了把普普通通的剑。 其实这剑也没有那么不堪,只不过在归元峰琳琅满目的收藏中,这把叫做“正苍”的剑实在是不起眼。 法宝的等阶分为宝器,法器,灵器和道器,而正苍不过堪堪到下品灵器。 正苍剑格外朴实无华,楚逝水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冒出来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这剑很对味儿,就是你想象中的剑是什么样,这剑就是什么样,没有半点花里胡哨的其他东西,但是也没有半点特色。 灰扑扑的,有点寒碜。 不过看小舟用得也挺顺,楚逝水也没啥意见。 反正以后小舟的佩剑只会是天昀剑。 楚逝水倚在廊边的栏杆上看了一阵子时寒舟练剑,根本挑不出一点问题。邀月仙尊本也是一个剑修,楚逝水在接受他所有技能的时候,同样拥有了对剑招极强的敏感度。 而叠了这么多个Buff的他,竟然没能挑出小舟一星半点的失误来。 天生的剑修。 楚逝水骄傲的赞了一句时寒舟,而后走向庖屋做早饭。 其实时寒舟这会儿也已经筑基,完全可以辟谷,但他俩心照不宣的保持着每日三餐的习惯。 楚逝水是现代人没法接受辟谷,而时寒舟则是跟着他吃了两月,也习惯了。 况且楚逝水是真的喜欢做好吃的。以前都是自己做给自己吃,现在还有机会做给小舟吃,而且小舟除了油炸食物之外几乎都不挑吃的,每顿吃得都很香的样子。 看着别人喜欢吃自己做的饭,那实在是种太过幸福的感受。 尤其这人还是小舟! 楚逝水穿书了之后发现这修真界里头也有牛奶,毕竟乳制品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 小孩子早餐当然不能少了牛奶,补钙才能身体好,楚逝水在玄幻的修真界里头秉承着科学观念,每天早上都会给小舟准备一杯牛奶。 其实时寒舟一开始并不喜欢牛奶,感觉没滋没味,喝完了嘴里还有一股奶味。 后面楚逝水知道她喜欢吃糖豆,往牛奶里边加了糖,小舟这才勉为其难给喝了。 这会儿两人正吃着早饭。 楚逝水突然出了声:“小舟啊,咱们商量个事……” 时寒舟从脸大的碗里抬头看向他,一双绿眼睛带着点疑惑。 楚逝水憋着笑:“你以后能不能上课的时候别老咬笔冠,咱们归元峰已经快没毛笔了。” 时寒舟上课总爱咬毛笔的笔冠,每次一换新的都撑不过第二天,昨晚楚逝水看到她的文具散在桌上,几支毛笔的笔冠都被咬得稀碎。 他大概能想象一个在学堂里百般聊赖的小舟形象——咬着笔冠皱着眉,手里头抠着玉简或者拿写功课的纸来折小动物。 想想就觉得很搞笑。 时寒舟听见了楚逝水笑嘻嘻的心声,少有的觉得有点挂不住老脸。 她低下眼:“……嗯。” 楚逝水倒是好奇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咬毛笔呢?” 时寒舟顿了一下:“……牙痒。” 楚逝水:“牙齿痒?” 他凑上前:“是不是要换牙了什么的?” 时寒舟摇摇头,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几颗虎牙,她总觉得这几颗牙齿最近好似长尖了些。 楚逝水见她好像不大愿意提起,换了个话题:“小舟是不是觉得去学堂没什么意思?” 时寒舟闻言掀起眼帘看着他,楚逝水总觉得这一眼似乎带着点幽怨的味道,不由觉得小舟实在太可爱。 “是不是觉得学堂上教习的心法剑术什么的太过基础,修真界历史和思行课之类的又太过无趣?” 时寒舟心想:你知道就好。 楚逝水笑着看她:“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多听一下这些文化课。” 时寒舟:“文化课?” 楚逝水:“……嗯……就是除了传授修炼知识之外的课程。” 时寒舟抬眼:“为何?” 楚逝水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变得有些认真,一双湖蓝色的眼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舟: “小舟,我总是感觉到你太沉重了,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肩上压了一座山。” 楚逝水在小舟身上仿佛能看到原书中经历无数血雨腥风的魔尊殿下的影子,他在阅读原书的时候,时寒舟的性情是随着每一个转折点不断变化的。 她原先也善良纯真过,可到后面被生生逼成了一个杀神。 可是等到楚逝水穿到这个书中的世界后,他在小舟身上早早的就发现了那种按理说到后期才会出现的性情。 楚逝水自然不会想得到眼前这位小舟是重生归来的魔尊殿下,他只以为是小舟在斗角场受的罪实在太多,造成了如今这样的性子。 “我希望你在这个年纪快乐无忧地成长,也希望你慢慢强大起来。强大指的不仅仅是身躯的强大,同时还有精神上的强大。” 时寒舟不懂:“精神……指的是神识?” “并不是。”楚逝水摇摇头,“你可以理解为精气神。” “人不仅靠一具骨架和血肉支撑着,还有必不可缺的一股精气神。” 时寒舟皱眉:“所以去上学堂就能有精气神?” “噗,小舟第一次说那么多字。”楚逝水笑了一下,而后回到刚刚的话题,“当然不是,精气神其实更多映射出你的所愿所求,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能成为支撑你走下去的精气神。” “有时候倒是没这么复杂。”楚逝水顿了一下,“‘活着’也能成为支撑身躯的精气神。” “要想拥有强大的精神,我觉得可能要首先学会思考,毕竟你要思考自己将来要走什么路,成为什么样的人。而学堂之上是能教会你思考的。” 时寒舟:“思考?” 楚逝水点头:“也许你在那些历史课思行课上会听到有些虚浮的,糟粕的东西,但总会——总会有那么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值得你去思索,去留在心底。” “我希望小舟能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每一个选择都是思考之后的产物,不是出于本能,也不是受人所迫。” “也希望小舟能寻找到未来真正要走的路,拥有强大的精气神。” 时寒舟没有出声。 “哎呀,时间不早了。”楚逝水看了一眼天色,他拍了一下脑袋,“怪我,跟小舟说这些玩意儿。” 他站起身揉了揉时寒舟的脑袋:“小舟听听就好啦,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楚逝水说完上边的那些话,一时之间突然又觉得有些后悔。他不是一个擅长向别人输出观点的人,虽然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但他也怕这种行为是强加己念到小舟身上。 有时候看到小舟,莫名就联想到江上那些过了载的舟船,顶着万钧的压力,几乎就要沉到水里去。 楚逝水看得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他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我们先去白玉峰吧,听说今天你们有剑招的小比拼——你要不要邀请我过去看看,替你加油助威?” 时寒舟抬眼看他,见他眼睛眨了眨,想去瞧的念头完全遮掩不住:“……随便你。” 楚逝水高兴地挥起一只手:“好哦!我要去看小舟一个人干翻全场!” 时寒舟:……这人变脸还挺快。 第27章 我们回家去 楚逝水前些日子已经差不多忙完,这几天里比较清闲,何况他真的不想错过小舟装逼的场面! 这比拼虽然说规模比较小,可以说是学堂里弟子们修习一段时间的成果展示,但不少长老或者达到收徒标准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关注。 修真界的剑修占了整个修士群体的大头,而参加剑招比拼的弟子们大多是有着成为剑修的打算。 剑修其实很讲天赋,当然,勤奋也是必不可少的品质,但在这场剑招比拼上表现出众的弟子们,在以后选择师父时会更有优势,甚至有一些干脆就被长老们内定为弟子。 原书里的时寒舟从来没有同别人公平竞争的机会,但楚逝水坚信,他家小舟一定会惊艳所有人! 楚逝水化形成一个半点不起眼的白玉京弟子,跟在时寒舟后头到了白玉峰上。 学堂边上有俩擂台,现下已经围了不少人,有些颇具商业头脑的弟子们正悄咪咪的穿行在人群中,劝说那些师弟师妹们下个注,看看谁会赢。 那些个主持比拼的长老们也当作没见到,毕竟即便是白玉京的剑修们,兜里能掏出来的灵石也不多。 时寒舟一来便被虞师兄给叫去准备了,楚逝水则背手混进了人群中溜达。 忽然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这位师……同门,你要不要来下个注?” 这个弟子一时间看不出来楚逝水的修为,只得改口叫了同门。 楚逝水扭过头来好奇的看向这弟子展示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时寒舟没有出现在这名单里?” 那弟子挠了挠头:“你没有听说过时寒舟这位……额……师妹吗?” 楚逝水假做不知:“我刚从外面游历回来,只知道时寒舟是邀月仙尊带回来的,其他的并不知道。” 面前这弟子倒也耐心,同楚逝水讲了缘由。 学堂里也是按修为来分级的,每个年级都会出现一些出类拔萃的弟子,而低年段也有好些个有点名气的弟子,时寒舟就是其中之一。 但她出名的方式跟别人完全不同——她是出了名的开小差。 听到这话的楚逝水:“…………” 本来时寒舟由于邀月仙尊的缘故还蛮招人注意,但随着大家都开始关注她,才发现这位师妹并不是他们想象中天赋超群的天之骄子。 ……她是个刺头。 路过他们那片区域的弟子们每每能看见坐在最后的时寒舟,要不是在嚼糖豆,要不就是在趴桌子睡觉。 被罚站的每次都有她。 加上这师妹几乎没开口说过话,慢慢就成了弟子们嘴里的怪咖。 不过除了他们班上那个小胖子之外,没人舞到时寒舟面前。 但是实在没人觉得她在这场比拼中会表现得有多好。 听完后,楚逝水沉吟了好一会儿,而后拿出了几块上品灵石:“那麻烦你给我添一个时寒舟的名单吧,我要给她下注。” 几块上品灵石也不是个小数额,这弟子劝告道:“要想下注的话还是少点吧,到时候打了水漂可就不大好。” 楚逝水笑笑:“没事。”要不是怕你亏得狠,早把身上的东西都拿来下注了。 这弟子见楚逝水冥顽不灵,摇了摇头,将时寒舟的名字添了上去。 楚逝水看着这个弟子走到别人面前开始劝说的身影,想起他讲的话,心里头像是塞了棉花。 小舟从来没跟他提起过这些事,他一直以为她在学堂里应该也还好,谁曾想她在学堂里却是被孤立的那个。 楚逝水很清楚那种被所有人孤立的感受,心不由得揪紧了。他刚刚还在劝说小舟留在学堂,可现下这念头又动摇了。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干了坏事。 还没等他想太多,全场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原来是学堂里高年级的弟子们开始了比拼。 这两位弟子恰好都是学堂里的风云人物,实力高强,早在进入白玉京的时候便已经拜了师。 修为都是筑基九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不过剑招比拼里面不允许使用灵力,全靠剑术。 擂台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台上两人打得热火朝天。 楚逝水站在下边抱胸看着,那些引起众人欢呼的精妙剑招到了他眼里还是格外不足,譬如攻击性不强,灵动性太差,而且两人下盘都不够稳。 还真的不如他家小舟。 时寒舟由于她长期的营养不良,年纪也过小,不是每式剑招都能发挥得完美,但她每次都清楚自己应该提升的地方在哪里,一点点练上去,剑招也逐渐圆融。 果然还是小舟棒! 伴随着一堆弟子的欢呼,擂台上这两人也决出了胜负。 下一场便轮到低年段这边,楚逝水看见时寒舟从那边远远的朝另外一个擂台走过去,自己也尝试着往那边挤过去一些。 时寒舟没拿出她那把正苍剑,只是随手拿了把普普通通的玄铁剑,朝擂台走过去。 而她的对手就是这些日子里一直对她有意见的姬容海,那个嘴碎的胖子。 姬容海在上台前还当着时寒舟的面道:“哑巴关系户。” “劝你离邀月仙尊远点,你这样的家伙简直就是仙尊的污点。” 他视线移到时寒舟手里的玄铁剑上,开口讥笑道:“怎么不拿你那把灰扑扑的剑来?你想用这样的剑来同我比拼,输了之后有借口可以找?” 时寒舟没有理会,径直朝擂台走,留下个气急败坏的胖子,跺了几脚又匆匆跑上来。 姬容海此人虽然讨人厌,但实力也还是有的,是个使起剑很灵活的胖子,在下注的名单里排名比较前。 下面大多数弟子和姬容海自己都觉得这场比拼毫无疑问,铁定是姬容海胜利。 时寒舟飞到擂台之上,落地之后看到下边有个人特别热情的朝她挥手,他的声音被掩在别的弟子的欢呼声中: “小舟!加油加油!” 是楚逝水。 这家伙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邀月仙尊,却化了形挤在一堆弟子里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她欢快的挥着手。 艳阳高照,阳光倾洒到旁边的建筑和所有人的身上,琉璃瓦折射着金色的光辉好似流金,人们顶着太阳仰着脸,脸上表情各式各样。 在某一刻,时寒舟只能看见楚逝水灿烂的笑容,他眉梢弯弯,嘴角格外高兴的往上翘,那对眼睛仍是湖蓝色的,在艳阳之下浮光跃金,粼粼生辉。 她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微微的勾起了一点点角度。 可惜这一点点角度如果不凑到她面前都完全不会注意到。 时寒舟转过身看向姬容海,手上掂了掂差点比自己还长的玄铁剑,站定等待比拼的开始。 随着长老一声令下,台下的弟子们以为会有一场一边倒的比拼,姬容海也以为自己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剑招—— 结果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几乎就是在长老话音刚落的下一瞬,姬容海突然就觉得脖间一凉。 时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擂台的另一边就到了他面前,那把玄铁剑抵着他的脖子,划出了一道血线! 下边的弟子们也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甚至没能看清时寒舟的动作!她整个人快得就像一束光! 只有楚逝水在下边高喊了一声:“时寒舟牛逼!” 姬容海从小就是大晋皇朝里被娇生惯养的世子,这一身细皮嫩肉几乎没受过一星半点的罪,这会儿大睁着眼,抬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了一手的血,两腿发软。 他死鸭子嘴硬:“比拼时不能用灵力,你犯规了!” 时寒舟这会儿还比他矮一个个头,神情淡淡的,一对绿瞳像是幽深的山涧,看得姬容海心都凉了下去,生怕她再动一动手就要割下他这大好头颅。 这个被他喊作“哑巴关系户”的人终于在他面前开了口: “你输了。” 与此同时,主持比拼的长老也宣布时寒舟没有使用灵力,她获得了这场比拼的胜利。 这长老宣布结果的时候还往时寒舟那边看了好几眼。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时寒舟收回抵在姬容海脖子上的剑,看着剑身上沾的一点血渍,抖了抖,十分淡定的下了擂台。 留下姬容海一个胖子在那儿捂着脖子回神。 他很快就被自己的一干侍从给扛了下去。 等到这两人都下了擂台,台下的弟子简直要炸开了锅。 “我靠,我眼睛刚刚没花吧,她是怎么一瞬间就跨越了整个擂台的距离,剑指姬容海的?”有人道。 “这真不是用了灵力?怕不是这个长老有意包庇?昨天我就听说这时寒舟把秦闲长老给打了,后边一点事没有。”有人质疑着。 结果立马有人反驳回去:“你知道今天主持的长老是谁嘛你,祁长老这人古板严厉得很,断然做不出在大庭广众下骗人的事!” “嘘,都小点声!你看那边那些师兄师姐面色都好严肃的样子。” 这些质疑声在后面时寒舟连续一招打败对手后都弱了下去。 而且她每次使的招数都不一样,却次次都是一招制敌。 这人好似有无数的方式将人一招打倒。 最关键的是,时寒舟脸上淡淡的神情就没变过,好似每场胜利都没能引起哪怕一点情绪的变动。 要是时寒舟能听见下边人的心声,定然会觉得不以为然——废话,她一个身经百战的魔尊,回到这种时候来虐小菜鸡,有什么好高兴的? 这事半点不光彩,要不是以后准备当剑修的都得参加,她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啊啊啊小舟真的好棒!嘿嘿,要是小舟能当我徒弟,以后我就能骄傲的站出来说她是我徒弟嘿嘿嘿!】 【或者小舟当我师父也行,以后就能躲在小舟背后说这是我师父哈哈哈!】 时寒舟刚收回剑,便听到下边楚逝水这么一句心声,愣了一下。 这人真的是……脑子有大坑。 在短短半天里,时寒舟便刷新了其他弟子对她的看法,从那个上课老是开小差的学渣变成了特立独行不爱说话的剑术天才。 她轻松战胜了低年段的所有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成了本次剑招比拼中低年段的魁首。 时寒舟刚刚走下擂台,就收到了很多长老的橄榄枝,其中不乏主仙山的峰主。 他们虽然听闻这时寒舟是邀月仙尊给带回来的,但现下也没见邀月收徒,加上时寒舟天赋实在出众,于是决定放下这张老脸去抢一抢人。 楚逝水好不容易从一堆弟子里面挤出来,结果看见许多人将时寒舟团团围起来,都是在问她要不要拜师的。 他远远看见小舟站在那些人的中间,本来想走过去的,但是两脚却像是生了根,挪不了一点。 其实早该思考他和小舟之间的关系了。 这两个月的相处中,他俩其实更像是朋友,但说到底,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互挽留的东西。 其实论剑术,楚逝水并不是最高超的,跟那些苦练了大半辈子的前辈的剑术还是有差距,只不过占了修为高的便宜。 小舟要想成为巅峰之上的剑修,跟这些前辈是要比他好的,况且他也从来没教过人,不知道能教成啥样。 他能干的有什么? ——教小舟吃,教小舟玩么? 可那有什么用呢? 现下其实就是小舟很好的一个机会,她可以去拜一个技艺高超的师父,而不是跟着他在归元峰浪费时日。 两个月了,楚逝水也应该让小舟去走一条更好的路。 可他会担心小舟离开归元峰之后会不会受委屈,会不会又像原书里被坏人盯上,会不会睡不好吃不好。 而他则会像以前一样,过回一个人的生活,吃饭的时候没人陪,也不会有人觉得他做的饭好吃,老老实实做个留守在归元峰的空巢峰主。 时寒舟被一堆人围起来,每个人都在极尽劝说,还许了不少好处。 可最后都被她拒绝了。 时寒舟看向不远处站在那里却没走过来的楚逝水,心想这人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算了,还是她走过去吧。 楚逝水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放手让小舟拜别人为师时,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手腕。 由于旁边太多人,时寒舟只是目不斜视的小声说了句:“回去了。” 楚逝水顿了一下,而后惊喜涌上心头,眼眶莫名有点热。 他柔声道:“好哦。” “我们回家去。” 第28章 收网 第二日时寒舟去学堂的时候,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那个整天阴阳怪气的姬容海也没再说话,只是恹恹的趴在桌上。 就连她在基础术法课上趴桌子睡觉,教习这门课程的长老也没像之前一样把她弄到外边罚站,只是在下课的时候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警告。 时寒舟这会儿脑袋压着手臂,张嘴咬着脖子上挂着的堪妄石,想将这段时间莫名变尖利不少的虎牙磨得平一些。 她不确定上辈子有没有出现这样的变化,因为那会儿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怎样能活下去上,身体上的一些小变化自然被忽略。 时寒舟看见散在桌上的毛笔,想起楚逝水之前的调侃,艰难的将视线从毛笔的笔冠上移走。 ——这家伙说如果再咬坏毛笔的话,归元峰就要没笔了。 昨晚楚逝水还跑来问时寒舟有没有在学堂那里受到别人欺负,非常隐晦的问她是不是被别人孤立了。 时寒舟否认了。 楚逝水将他从别人听来的事告诉了时寒舟,结果她还是一副有些不以为意的模样,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里。 时寒舟自然清楚自己被这帮小屁孩孤立,她眼睛又不瞎,但是她实在觉得这些事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不会在意别人的只言片语,时寒舟乐得清闲。 只不过时寒舟的清闲没多久就被搅黄了—— “时寒舟,我错了!” 姬容海艰难挪着他那小胖身子,跟在时寒舟后头喊,跑得满头大汗。 这养尊处优的小胖子神奇的能屈能伸:“我不该这样说你,是我嘴贱!” 这段时间一直跟着时寒舟的小跟班辞云笙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呸,你个胖大海给我滚!” 姬容海一听这话被气得满脸通红:“胖大海也是你叫的?!” “咋地了!”辞云笙转身叉腰拦住姬容海往前走,后头两条长长的花辫子差点没甩他脸上,“来到了白玉京大家就都是平起平坐的弟子,怎么,你还以为你这世子的身份有多高贵?” 她手指指向姬容海后边一溜儿的侍卫:“都不知道你是来这修仙的还是来耀武扬威的。” 姬容海叫道:“……那……那自然是来修仙的!” 辞云笙又翻了个白眼:“反正你自己知道自己的事。” 这会儿时寒舟已经快要走远了,她对两个小孩的争吵实在没有兴趣,只想回归元峰吃饭。 姬容海情急之下就开始朝时寒舟喊:“喂,时寒舟你跟我说说昨天那一剑到底怎么使出来的吧!” “你要多少钱,多少灵石都成!”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的感官好似在一瞬间被剥夺,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寒舟像支离弦的箭,身形翻飞,一瞬到他身前,剑闪着冷光划过他的脖子。 他其实也能感觉到时寒舟没使用灵力,只是靠着强大的爆发力,速度几乎要比用了灵力之后还要快。 不过姬容海那会儿死要面子,咬口说是时寒舟用了灵力,后面脸都要被打肿了。 他这会儿实在是对那一剑念念不忘,想着无论怎样都要让时寒舟告诉他。 姬容海继续冲着时寒舟喊:“或者你不要这些,其他的东西也成,只要你告诉我!” 辞云笙回了句:“你当你谁呢,虽然你脸确实很大,但到了别人面前那可就不一定。” 姬容海:“关你什么事!” 辞云笙:“别来找寒舟,识趣的就滚远点!” 姬容海:“我呸,你就是个跟班!叫什么叫!” 辞云笙:“你才在狗叫!” 前边的时寒舟听见后边吵开了花:“…………” 她简直觉得头疼这破毛病好像又复发了似的,这两人吵起架来叽叽喳喳,破坏力实在惊人。 魔尊殿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姬容海这小胖子比想象中还要有毅力些,上学之前或者下学之后总是缠在时寒舟后边不放,使尽了各种办法想让她教他那天的剑招。 可惜时寒舟没怎么理会过他。 后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姬容海这个嘴碎的胖子也成功加入了时寒舟的跟班队伍,虽然这队伍目前只有两人,虽然时寒舟也没承认过…… 但总算是不阻止嘛。 于是下学之后,学堂的弟子们往往会看见时寒舟一脸淡漠的走在前头,后边跟着辞云笙和姬容海,而姬容海后边又跟着一大群侍从。 队伍浩浩荡荡。 旁边的弟子们指指点点。 时寒舟:……这非本尊本意。 凉爽的天气缓缓转冷,时寒舟坐在长廊的栏杆之上,抬头看向旁边叶子快要掉光的老树,这才发觉秋日的脚步已经快走到了尽头。 她前几日刚刚突破了炼体,已经达到了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的程度,现下正处炼气阶段,等到丹田气机充盈,河车初动时就能宣告大成。 处在炼体阶段的时候她每日都会沿着归元峰跑上跑下,这才几日没跑,归元峰上很多树都落光了叶子。 没了树叶的遮挡,旁边广阔漂亮的海洋便完全呈现在眼前。 时寒舟把玩着手里头的几缕头发,听见了旁边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什么轻轻落到那一地枯叶上。 她抬头望去,看见楚逝水落了下来,衣袂翩翩犹如落蝶。 他朝时寒舟走了过来,也学着她坐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此刻的山风不小,把两人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将地上金黄的枯叶卷上天空。 两人就那么坐在栏杆上,透过没有叶子的灰黑树杈看向远处碧蓝的海洋。 看了好一会儿后,楚逝水忽然轻声道:“我们要收网了。” 现在离地下斗角场的事件已经五个月之久,他们准备了蛮长的一段时间,在各方面的考虑下,准备进行最后阶段。 时寒舟一双绿色眼眸映着西斜的暮色,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扭头看向旁边的楚逝水,这些日子足以她去熟悉眼前这个人:“你在紧张。” 楚逝水听见这低低笑了一声:“小舟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一个现代世界的人意外穿入这么一个书里的修真界,接触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还成功遇上了小舟,这几个月里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 这些经历几乎是他死水一般的人生里最出彩最有意思的一段。 融入这个世界里需要付出代价,而他开始不受控制的变得患得患失。 楚逝水很害怕会出现什么纰漏,也很害怕由于他而产生什么蝴蝶效应让小舟遇上不好的事情。 加上他那垃圾系统自刚开始穿来之后就没了动静,简直让他以为这系统的存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楚逝水只是现代社会里一个活得很艰难的社畜,他同邀月仙尊楚逝水不一样,没怎么处理过这些事,总害怕自己会掉链子,到时候引发一系列不好的结果。 他把自己的碎发往耳后别了一下:“我的确是有点害怕搞砸了——我是不是有点没用?” 时寒舟看向他,几乎要看进他的眼睛里:“没有。” 楚逝水看着沐浴在斜阳之下的小舟,她现在长了一些个子,也不再是之前那杆子似的瘦,整个人看起来都健康了很多。 他被日光照得有些暖洋洋的,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了笑意,他几乎觉得时间能停在此刻那该多好。 时寒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灿烂,简直要盖过落日的光辉。 楚逝水捂着胸口,用着夸张的口吻道:“啊,我感觉我可真幸福呐,有小舟给我支持。” 他是真的觉得此刻幸福得要死。 楚逝水想要的东西真的很简单,特别简单——有时候他真的很想要人来陪陪他。 哪怕是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可以什么话都不说,可以彼此之间什么交流都没有,只要他能感知到人活生生的存在就好。 他们可以睡在躺椅上,沐浴在暮色之中,看火红的落日坠入高山和海洋,看月亮星辰铺卷到苍穹之上,看白鸽或者乌鸦展翅从耳边掠过。 楚逝水伸了个懒腰:“得,我现在不紧张了,肯定能干好的。” 时寒舟对他的变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楚逝水注意到缠在她指尖的一缕头发,好奇道:“怎么把头发扯下来了?头发有什么好玩的?” 他凑过去仔细又看了眼,发现这头发的长度跟小舟的头发对不上,显然不是她的,而后便听见小舟说: “不好玩。” “但有点用。” 第29章 等到你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秦闲拎着那个被树根缠满的骷髅,怒气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指之处,好些人朝他看了过来。 南都峰地下由于万年前地壳抬升挪动才从海底里被移走,全都是被海水腐蚀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洞穴,构造极其复杂。 洞壁湿滑的滴着水,好些人就那么倚着渗水的青苔在那里休憩。 他们就是同那些地下斗角场交涉,将半妖偷渡来此处供秦闲试验的家伙,如今却都躲到了南都峰底下来。 秦闲几乎要疯了:“你知不知道现在白玉京自查有多严厉?!” “这么多人都跑这里来,万一那些人就循着线索追查到这里来怎么办!” 这几个月地下斗角场事件非但没有被平息下来,反而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是在白玉京在管辖境下也发现了斗角场的存在之后,白玉京的上层简直要疯了。 那个不怎么掺和这些事,一心只在修炼上的邀月仙尊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最近一直在协助白玉京弟子们进行调查。 最近说这些斗角场是魔界卧在搞鬼的流言也流传甚广,秦闲虽然只是个南都峰的外门长老,职位不高,但好歹做了上百年的长老,总还是对时局有点敏锐力的。 他隐隐意识到白玉京这些人差不多到收尾阶段了,就等着拔出萝卜带上泥,给他们一锅端了。 骷髅对秦闲的发疯不以为意,语气平缓:“外面追查太严重了,你要是不让这些人躲在这里,迟早也会把这里查出来。” 秦闲压着怒气反驳道:“难道你不会让这些人直接逃到魔界去吗!” “哪有那么简单。”骷髅嗤笑道:“江有涯那疯子难对付得很,我现在还没搭上他这条线。” 秦闲骂了句脏话。 他视线落在面前好几个受了伤的人身上,越想越不安,总觉得这洞穴底下不安全。 秦闲沉思了一会儿:“不行,你们这几个——没受伤的这几个,同我去把下边那些半妖给解决了。” “到时候就把尸体扔进海底,这样这些人就算寻到这里也不会发现发生过什么事。” 可惜妖族乃至血脉不纯的半妖要想毁尸灭迹都很困难,不然直接大火烧成渣或者用化尸水都要方便安全不少。 秦闲不准备等,带着几个没受伤的人便往下边更深的地方去。 他一手拽着骷髅,一手燃起灵火照亮黑黝黝的地洞,用极快的速度往下赶去,后边的人艰难的跟在后面。 突然间,秦闲手上拽着的骷髅失去了树根的缠绕,根根白骨哗啦啦落到地上,以极其迅速的势头消散,化作粉尘,洒在阴暗湿润的地洞里。 秦闲被这变故一惊,脑子还处在空白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爆炸。 紧接着这里地动山摇起来! 倒挂在顶上的钟乳石纷纷砸落下来,不少脆弱的洞穴直接崩塌! 秦闲大喊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那一堆白骨化作的粉尘,像是明白了什么,气急败坏道:“你快给我滚回来!你要是害我死了你也得死!” “我们发过天道誓言!” 可惜这一堆骨灰没能给他任何的反应,这下秦闲彻底清楚了,这家伙是把他给抛弃了。 可现下没有半点时间让他发泄情绪,身后的通道突然传来一阵冷入骨髓的寒气,秦闲几乎能听见湿润的洞壁在极低温度下结冰的声音。 他心中警铃大响,几乎要把一口牙咬碎。 该死的。 他猛地转身朝身后那几个人劈出一掌,掀起的灵流直接把那几个虽然没受伤但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的家伙掀翻出去,嘭的一声砸到洞壁上。 而后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通道,奋力往下边飞去。 但身后的冰雪穷追不舍,几乎是他飞到哪里就结冰到哪里。 秦闲咬牙忍着极寒,一路飞到关押半妖的牢房处。 一道尖锐的冰柱突如其来,他猛地一下腰险险躲过,在地上滚了几圈。 随后身后便传来冰冷的声音:“秦闲。” 楚逝水一步步朝他走近,靴子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结起厚重的冰霜,他抬眼看向秦闲后面的那些牢房,血腥味扑鼻而来。 “做出这些事,你不是人。” 秦闲抬手抹掉脸上沾上的黑泥,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还能更不是人呢。” 只见他伸手朝某一个突出的地方猛地一按,整个地下洞穴乃至整座南都峰都剧烈摇晃了起来,在幽暗的环境中赫然出现了一道赤红色的光芒。 秦闲像是打开了什么缝隙,无数浓重黑烟带着高温朝他们扑将而来! 他扯开一个古怪的笑容:“这底下一直被封了一座火山。” “都来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将南都峰团团围住的弟子们突然看见无数黑烟从地下疯狂涌出,散发出极为呛人的味道。 有些长老立刻意识到了问题:“这底下曾经封印了一座火山,这怕是就要喷发了!” 颜之遥站在最前,朝那些长老摆了摆手:“你们先退,我再看一会儿。” “相信楚逝水吧。” 在猛然爆发的极热之中,一把通体晶莹的剑破开无处不在的黑烟,散发着幽蓝的灵力,直朝不断往后退的秦闲身上刺去! 砰——砰——砰! 秦闲身上携带着的防御法器不断被暴力破开,最后被一剑刺进小腹,鲜血一下子飙飞出来。 与此同时,整座南都峰重新又剧烈摇晃起来,黑暗的视野中,那些喷涌出来的岩浆极为显眼。 楚逝水在漫天碎石中咬了咬牙,将剑召了回来:“七杀!” 这也是他第一次直面只在新闻上出现过的火山,那些岩浆散发出极高的温度,像是威力惊人的猛兽,速度极快的从裂缝中喷出来。更糟的是,这裂缝还在不断扩大。 他强压下内心恐惧,拎剑直朝着那道裂缝而去。 他有这样的修为,岩浆是烧不死他的,但是他后边那些被关押着的半妖可不一样。 在岩石都能融化的极高温之中突然出现一阵铺天盖地的寒气,强势的压过极热,所到之处岩浆凝固成黑色的岩石。 楚逝水站在裂缝之上,衣袍无风自动,宽大的衣摆被狂风掀起,他的眼睛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蓝到了极致的光辉,像是最深处的海,又像是最悠远的冰川。 以他为中心,几乎能把空气冻结的寒气势不可挡,滚烫的岩浆一瞬变成岩石,成功堵塞住了宽大的缝隙。 而后这阵寒气还继续往外涌,所过之处结成寒冰。 上边的颜之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退后了几步,只见数道庞大的冰柱瞬间从地下刺了出来! 幸好弟子们都退到后面,没人被这冰柱伤到,但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么一幕。 化神期修为可以移山填海这事,并不是什么谣言。 但是他们看着几乎要比肩小仙山大小的冰柱,还是被震惊得说不出声来,一个个瞠目结舌。 或许他们在之前渡雷劫的时候还不能完全感受到化神期的威力,现在可真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 楚逝水使出这么一招自然也需要耗费不少灵力,他提前给关押着半妖的牢房设下禁制,这会儿除了牢房外的地下都成了寒气逼人的冰窟窿。 可刚刚秦闲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血,人却不知道跑哪去了。 楚逝水低头看着这一摊鲜血,拳头握紧,再松开的时候所有牢房都轰然被破开来。 他看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半妖们,一个个睁着无神的眼睛,甚至连害怕的神情都没能在他们面上找到,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楚逝水看向他们:“你们自由了。” 没人回答,也没人有动作。 他看见某个牢房里倒挂着一具鲛人的干尸,眼眶幽深的凹陷下去,上下颌大张着,像是生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楚逝水忍了又忍,却还是骂出了声:“该死的。” “该死的。” * 秦闲捂着流血的小腹,踩着剑在密林里低空飞行。 他边逃命边忍不住翘起嘴角,幸好他对这些东西早就做好准备,无论是这火山的破封还是他设下的一次性单向传送阵,他早早就已经准备好。 他生性多疑,从来不会完全信任别人,哪怕是那个跟他立过天道誓言的家伙,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违背誓言还不遭天谴的。 结果说明他是对的,果然这个世界上能信任的就只有自己。 秦闲看着视野里不断往后退的树木,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看他多厉害,哪怕是邀月仙尊都要着他的套。 现下他已经离开了白玉京管辖境内,这些人再拿他没法子了。 可惜他这笑容没能在脸上停留多久。 秦闲猛地停下飞剑,抬头看向拐角处那棵只剩下枯枝的树。 有个小孩就坐在这高高的树杈上,怀里抱着一个刻满符文的罗盘,垂眸朝他看过来。 小孩身形不大,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可那双绿色的眼眸看过来时,却无端让人想起那些躲在树上窥伺猎物的豹子。 时寒舟居高临下的看着秦闲,脸上带着楚逝水从来没见过的冷漠神情,缓缓道: “等到你了。” 第30章 杀秦闲 秦闲还当是谁能追他到这里来,一看见树上的时寒舟就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时寒舟,你莫不是来这里找死?” 即便他受了伤,他一个金丹仍然比时寒舟这个筑基期的强,更何况她现在还是个炼气阶段都没过的弱鸡。 秦闲刚刚被揪起来的心一瞬又落回原地。 正好,既然这小妞没眼力见地凑上来,那不妨就直接要了她性命,教楚逝水好生心疼一阵。 时寒舟像是没听见秦闲挑衅的话语,只是将罗盘上的一缕头发吹掉,收好了罗盘,而后拍拍沾上树皮碎屑的衣袍,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她没有一点对上强敌的紧迫感,只是缓缓拿出了那把朴素至极的正苍剑。 此时临近傍晚,却没有晚霞,今日的天气不大好,一天从早到晚都是灰蒙蒙的。 在一片黯淡的背景中,时寒舟掀起眼帘,露出那对显眼的绿眸。 几乎是秦闲看到她掀起眼帘的那一刻,时寒舟犹如离弦之箭般朝他冲过来! 正苍剑燃起烈焰,赤色的灵力迸溢出来,随着时寒舟的动作划出一道漂亮的赤色光轨。 她的绿色眼眸瞬间锁定了眼前的猎物,透过赤色的灵流可以看清她眼底的暴戾。 这才是真正的魔尊殿下,那个曾经踏过尸山血海的杀神,在打斗每每手握生杀大权的至强者。 秦闲一下子就被时寒舟这势头吓了一跳,捂着小腹连退好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堪堪到他腰间的小孩。 时寒舟同秦闲之间的修为差距的确有着鸿沟,可是她数百年的经历和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完全可以弥补这一鸿沟。 秦闲从一开始势头就输了一头。 他几乎是慌张的举剑做挡,结果没想到时寒舟这一剑威力惊人,竟直接将他掀飞好几米! 时寒舟轻易的看出他每一剑的破绽,手腕翻飞,招招流利致命,寒光将周围灰暗的环境不断照亮。 秦闲发觉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屁孩压着打,而且这时寒舟每一式都是杀招——这人真的是冲着杀了他来的!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筑基期的小屁孩压着打,秦闲心里头升腾起一阵怒火,却怎么也找不到时寒舟的破绽,只能被憋屈的压着打。 在他的佩剑被时寒舟一把挑飞之后,秦闲趁机蓄力冲她一掌击去,这掌蕴含着金丹期的灵力,就算这时寒舟的剑术高超也绝对没法躲过! 谁知在秦闲冲她一掌击去时,时寒舟的左手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的腕子,用力往她这边一拽,秦闲顿时便觉得这手掌好似要断裂开来,疼到了极致! 时寒舟熟练的将这手腕一掰,直接卸了力,打断秦闲的蓄力。而后寒光一现,照亮秦闲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时寒舟右手翻转,竟然一剑将秦闲的手掌给齐根斩断! 秦闲被疼得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手腕齐根断开的地方血液不断喷溅出来,鲜血不要钱似的洒在地上。 可这还没完,时寒舟淡定的将断掌往旁边一扔,没管脸上溅到的血,抬手一掌击中秦闲的小腹,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时寒舟走上前,面无表情的伸手往秦闲脐下一寸三分处一刺而下,穿过他的血肉,从他的丹府里将血淋淋的灵根一把扯了出来,甩在一边。 “啊啊啊!!!” 秦闲发出惨叫,看着朝他再度靠近的时寒舟,顾不得浑身上下的血,靠着抽搐的四肢就想往后挪。 可他刚一翻身,肠子便从脐下的豁口处掉了出来。 秦闲惊叫着,伸手将肠子死死塞回腹中,将手按在豁口处按紧,鲜血止不住的流,两腿还在不死心的使力想要后退。 时寒舟对他这副样子反应平平,只是走上前一脚踩在秦闲按住豁口的那只手上。 随着她脚上使力,秦闲发出几乎非人的惨叫,他拼命的扭动着残破的身体,像是一条挣扎滚动的蛆虫。 这会儿无端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迷蒙的天空中洒落,掉到地上染上鲜血变成了赤色的雪。 雪花打落在时寒舟的头发上,额间的碎发也沾上几粒冰渣,她那双绿瞳从始至终都幽深到了极致,如同林间潜伏已久的野兽。 哪怕她这张脸稚嫩非常,这对眼睛却一点不像个小孩,里面好似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秦闲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濒死的边缘,嘴里头冒出血沫,整个人就要因为巨大的疼痛而晕死过去。 他抓住那一点点求生的希望,断断续续的道:“我……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是……要是杀了我,你就会永远被蒙在鼓里!” 秦闲话音落下,踩着他腹部豁口的脚便没有再往下用力踩。 他忍住腹部的疼痛,扭头吐出一口血,抓住这一点点希望,看向袍子下摆被沾上一堆血迹的时寒舟: “时寒舟,你是龙!” “不,不——你是半龙,你有着龙的一半血脉!” 秦闲看着眼前这双眼睛就觉得瘆人,加上她刚刚那一脚实在给他吓破了胆: “有人想要你的龙骨,他们本来想把你从斗角场上弄下来,夺了你的龙骨!” 秦闲没能从时寒舟的眼睛里看出她的态度,只得继续道:“有人想要你死,而我……而我知道那人是谁——你要是杀了我,你就没法知道那家伙是谁了!” “正好……正好我同那家伙也有仇,你这次放过我,我就同你一起对付他好不好?” 秦闲不死心的想引起时寒舟的同情心:“我没有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你上次打了我我也没有还手——你我之间没有半点仇怨,你何必在这样的年纪沾染血腥?” 可惜时寒舟这辈子刚一开始,所谓同情心早就丢了个一干二净。 上辈子那不见天光的五年,时寒舟化成灰都不会忘记,面前这个恶人被千刀万剐也难泄她心头之恨。 她没给秦闲半点机会,脚下使力踩了下去: “是谁?” 秦闲喉头又漫上血沫,只能嗬嗬的发出惨叫,被塞回去的肠子在压力下再次溢了出来,伴随着大量的鲜血迸溅。 他当然不能同时寒舟说出想杀她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筹码,一旦时寒舟知晓,那他必死无疑。 可惜秦闲还是高看自己那丁点的耐受力,疼苦蔓延全身,没过多久就败下阵来涕泗横流: “我说……我说!” 他睁着涣散的眼睛:“他是……他是……是……” “我……我说不出来!”秦闲露出极为惊恐的神情,想要开口说出那人却怎么也说不出声来,“我说不出来!” “他现在位置很高……他是……是……” 他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后边的东西。 秦闲转而看向面沉似墨的时寒舟,抬起那只断臂,祈求道:“饶了我……饶了我……” 可惜下一瞬一道寒光闪过,他的视野猛然腾空,看到了自己的躯体和血液喷溅的断颈,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秦闲的头颅滚出几米远,眼睛和嘴巴都大睁着,漫天飘飞的雪花簌簌落下,掩住他的耳目口鼻。 这块地方全都沾染了血迹,狼藉一片,血淋淋的灵根像一坨烂肉般趴在泥地上,被时寒舟一脚踏碎。 她的衣袍乃至脸上都有着血渍,正苍剑也是在往下淌血。 上辈子被追杀得太多,根本来不及处理身上的血,于是每次杀完人后她都懒得拾掇自己,连剑上的鲜血都懒得抹去。 可是现在她想起楚逝水这人应该不爱见血,于是抬手弹了弹剑身,将上边沾的血都给弄掉,再给自己身上施了个清洁术,把袍子上沾的血也都给去掉。 这场雪下得很急,时寒舟伸手接了一捧,忽然想起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感觉重生以来好像还没多久,可是已经有快半年的时光了。 上辈子几百年过得像几万年一样,日子怎么熬也熬不走,时寒舟是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时光飞逝”,原来有些日子真的是眨眼便过的,惊心动魄的事情很少,平平淡淡却有着糖豆般的甜滋味儿。 时寒舟从秦闲口中得知这真相时其实没有太多的惊讶,毕竟她几个月前就有过相关的猜测。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背上的脊骨,却什么也没摸出来。 圣骨圣骨,原来就是她身上剥离出来的骨头? 时寒舟面上神情没有变化,心却冷到了极点。如果这都是一场针对于她的阴谋,那上辈子她就是整片大陆上被蒙在鼓里的最大的冤种。 倘若针对她一个人就算了,可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呢? 时寒舟不可能面色平和地接受这一切。 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就要有遭受她疯狂复仇的觉悟。 时寒舟想起秦闲临死前说的那个想要取她性命的人,这人大概是给秦闲施了什么禁言的法术,涉及到某些敏感字词就完全发不了声。 她现下唯一的线索就是此人身居高位。 而且这人想要她身上的龙骨,现下应该还没有将她这半龙的身份泄露出去,不然绝对会有无数人觊觎她这几两白骨。 时寒舟记起她梦里那只粗糙的手,想着说不定这个就是秦闲嘴里的人。 她上辈子整个南都峰地下洞穴就只有她一个活口这事,很有可能就是此人所为。但是这人那会儿为什么不顺便要了她的命,反而在拿走龙骨之后,散布谣言让那些人都以为龙骨在她的身上,让她被人追杀数十年? 时寒舟觉得这个人可能不止是想要取她性命那么简单。 她这会儿忽然想起楚逝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我希望小舟每一次选择都是思考之后的产物,不是出于本能,也并非受人所迫。” 她上辈子有多少选择是经过她的思考之后做出的呢?又有多少选择是迫于形势被逼走上的? 会不会在背后有什么人设下了最精密的圈套,调控一切来干预她的每一个选择,从而达到控制她的目的? 让她一步一步走上了末途? 时寒舟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长呼出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回当下。不管怎么说,现下一切都与上辈子的发展不同,人都活第二次了,总归会比上辈子要好。 时寒舟走过太长太长的路,受过太多太多的罪,以至于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佛挡那就杀佛,神挡那就弑神好了。 若有人妄图将她掌控在手中,那就杀杀杀,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第31章 东郭先生 楚逝水成功阻拦了南都峰底下火山的喷发,将那些奄奄一息的半妖们连同那些躲到底下想要逃过追查的人一起带上来。 一些围观的弟子们见到半妖们的惨状都不由捂住了嘴:“天哪,到底是谁将他们折磨成这样?” “南都峰怎么会出现这样邪恶的事情!” 主持大局的颜之遥没有任何迟疑,传讯让医修迅速赶到这边来,她走上前拍了拍楚逝水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楚逝水一张生人莫近的脸几乎可以滴出墨来,周身围绕着的寒意仍没散去: “秦闲在火山的封印上撕了一道口子,刚刚岩浆涌入了地下。” 他继而又补充道:“他逃走了。” 颜之遥见他情绪不高,安慰道:“会抓住的,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魔界卧底的信息。” 楚逝水抬眸看向那几个被押解走的家伙,湖蓝色的眼睛覆着冰霜,脸上表情漠然:“但愿如此。” 但他话音刚落,脑里突然传来一阵久违的电流声: 【滋……滋……】 楚逝水在脑内呼唤它:“系统?系统你在吗?!” 【秦闲失去生命体征。】 这傻瓜系统播报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来了个关电视的音效,连同电流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逝水听到这秦闲死掉了内心不由一震——到底是谁杀了他?! 难道是他们内部之间不和什么的把他给弄死了? 楚逝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杀的他?系统,系统!” 可惜这系统像是蒸发了一般,没能再回答他的问题。 楚逝水:靠,这玩意儿有什么大病? “师弟,师弟——”颜之遥看楚逝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喊了两声也没见他回应,抬手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楚逝水被她这么一拍立马回了神,只道:“无事。” 天色渐晚,楚逝水回归元峰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 他在路途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想着这秦闲死了也好,虽然没能亲自出手解决,但的确少了个祸害。 不用怕他再对小舟做些什么,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穿过归元峰上的禁制,回到了居所,原本以为能看见小舟在修炼入定或者做功课,跨过门槛之后却发现屋中无人。 楚逝水眼尖的看见放在他长桌上的一张纸,想着大概是小舟留给他的,走上前抻着脖子去看。 小舟虽然平时不爱上学堂,但是毛笔字写起来却是极为流利的,饶是楚逝水对毛笔字没什么鉴赏能力,却也能看出来这些字写得稳健有力。 但是内容却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上边写了五个大字,十分简洁——“下山吃馄饨”。 楚逝水往门外看去,见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飞下来,像夜里一只只洁白的蝴蝶飞扑向大地。 外边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寒风呼呼的刮进来,楚逝水想了一下,将小舟留下的小纸条用镇纸压住,离开了归元峰。 * 时寒舟坐在云氏馄饨店的板凳上,虽然这几个月来也长了个子,但一双小短腿还是没能碰到地上,只能微微往后勾,悬在地面上两三寸处。 她手肘抵着桌子撑着下巴,眨着一对通透的绿色眸子,透过老板锅中飘渺的水汽看向外边。 外边下着鹅毛般的雪,加上时间也不算早了,这一带几乎看不到人。偶尔能看到几人结伴而行,但都裹紧衣袍步履匆匆,想必是外边的温度降得厉害。 时寒舟坐在温暖的屋子里,静静等着老板把做好的馄饨端上来。 店里的长明灯洒下暖黄的光芒,打在时寒舟尚未长开的眉目上,显得她竟有几分乖巧,任谁都看不出来她一个时辰前才杀了人。 她和楚逝水两人经常来这间云氏馄饨店吃馄饨,于是和老板混了个面熟。 老板胖乎乎的很有亲和力,边给时寒舟煮着馄饨边关切的问她:“今天怎么不同你哥哥一起出来?” 哥哥自然是楚逝水这家伙胡诌的,时寒舟现在还记得他当时那得瑟劲。 时寒舟:“他今天有事。” 老板往煮好的馄饨里洒了一把新鲜的葱花,给时寒舟端了过来: “今年的第一场雪还蛮早,外边的温度很低,现在时间也不早啦。娃娃吃完了就快些回家吧,免得家里头人担心。” 时寒舟用勺子在碗里搅了一圈,将顶上那点辣油和葱花搅匀,而后才开始慢悠悠的吃起来。 至于加辣油这一点,她是跟楚逝水学的——这人总说要有点辣,馄饨才好吃。但事实上他也不太能吃辣,每次就稍稍尝个辣味而已。可谓又菜又爱吃。 时寒舟边吃着边往外边看,注意力却也没在外边的大雪上,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 她垂着眼睛,将馨黄的灯光拢在眼里,教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时寒舟被牛鬼蛇神勾走的魂儿在见到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时重回身上,那人一手掩在脑门上遮挡落雪,朝这边迈开腿奔过来。 现在时间已经不算早,再加上下起了大雪,所以一路上的店铺几乎都打了烊。 云氏馄饨店在稍微偏远的小巷子里,楚逝水在雪中绕了好几个弯,方才看见馄饨店散出来的暖黄灯光,盈盈打在地上的堆雪上。 他们下山自然会化形以便不会让别人认出来,而楚逝水喜欢幻化成闲散公子模样,一袭宽松的淡蓝衣袍,系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腰带,墨发半披垂落肩头。 可惜纨绔气息倒是没看出多少,更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弱书生。 楚逝水抬眼便看见坐在店里吃馄饨的小舟,她乖乖的坐在木凳上吃馄饨,灯光洒在她的身上,温暖将她包裹。 她撑着脑袋不知道在看什么,而后她扭过头,视线透过万千风雪,朝他投了过来。 他奔在雪夜里,想也不想的朝她回了个粲然的笑容。 楚逝水跑进馄饨店里,抖了抖宽大的衣袖,抖落一身晶莹的雪碴,向老板熟稔的打了个招呼。 “云老板,也给我来碗馄饨!” 云老板笑得憨憨的:“好嘞!” “是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出门?”老板笑着问。 楚逝水低头将头顶上的雪花拍落:“哈哈,其实是我自己嘴也馋了。” “外头下这么大雪还开着店呐。” “哎,没办法。”云老板取下巾子抹了抹手上的水,露出个有些自豪的腼腆笑容:“我家女娃前些日子在测灵石那里测出了灵根,虽然是个杂七杂八的四灵根,但也得好好供着不是?” “四灵根怎么能算杂七杂八,云老板太客气啦,恭喜恭喜!”楚逝水这马屁拍起来没有半点包袱,况且他这话说得也没错,四灵根的资质在修真界里也算过得去了。 寒暄一阵后,楚逝水落座在时寒舟对面,见她一直往外边看,不由得问:“小舟在看什么呐?” 时寒舟:“看雪。” 楚逝水:……好吧的确也没说错。 时寒舟看着外边飘飞的雪,思绪莫名被拉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会儿她刚从南都峰底下逃出来,紧接着就被一堆人追杀,可她那时不过还是个筑基期,什么术法什么剑招还都是不会的,全靠着本能来同别人对打,最后只能一路狼狈的逃窜。 后面有个好心的老婆婆让她在她家藏了起来。 可是几天后,也是在一个雪夜里,时寒舟看到了这位老婆婆的尸体。 她被倒挂在屋子里,血已经流尽了,皮肤皱巴巴的没有半点生机,像是一节腐烂的朽木。 时寒舟忽然出了声:“我是害人精吗?” 楚逝水没想到小舟突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浑身一颤,没有丝毫犹豫的起身坐到了时寒舟旁边,一把抱住了她。 “怎么会呢,小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又轻又缓的拍着时寒舟的背,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些压不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幻视着那位蹚过尸山血海的魔尊殿下,身上血肉模糊却站得挺拔,在浓重的黑烟中扭过头,问别人自己是不是害人精。 又有那么一刻,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孤立无援,怯懦的问别人为什么都说他是招人精。 楚逝水自然不会想到怀里这个孩子就是重生了的魔尊殿下,他以为小舟是在过去的经历里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这话既是说给时寒舟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小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我想让你知道,哪怕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这答案永远都不会变——你不是。你是我心里最棒的人。” “该反思的永远都不会是我们,该反思的是那些真正害人的人。” 时寒舟在楚逝水温热的怀抱里眨了一下眼睛,她缓缓的低下脑袋,抵住了楚逝水的胸口。 云老板被自家娘子叫到了后厨,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其他顾客。 雪落的声音不大,不知打哪来的北风呼啸着,却吹不进温暖的小店里。 好似有那么一刻,世界上除了时寒舟和楚逝水就再无其他人,外头哪怕寒风呼嚎,大雪封道,也被稳稳隔绝在温馨的港湾之外。 时寒舟心想,那就不走了。 魔尊殿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感,想着以后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就让楚逝水自己承担吧。 ——谁让他在兵荒马乱里给一匹恶狼敞开口袋, 要效仿那东郭先生呢。 第32章 绿眼睛猫猫头 冬季由这么一场雪掀开了序幕。 温度骤降,本该是大家都躲在屋中烹茶赏雪的时节,整个修真界连带着大晋皇朝却都不太平。 不少修真家族和权贵被查出同魔界有关系,吓得人心惶惶,颇有些风雨飘摇的意味。 可惜这一切同归元峰上两人关系不大。 时寒舟这些日子里除了上学堂就是往藏书阁那里去查找典籍,虽然整片大陆的人都听闻过龙的存在,但是龙具体是怎样的存在,又有着怎样的修炼方式,都是不为人所知的。 何况那秦闲还说她是个什么半龙,难不成时寒舟那没见过的爹娘有一方就是那条传说中的龙? 妖族对血脉的要求近乎偏执,他们大多对半妖并不友好。所以在妖族最多的东海蓬莱是很少能看见半妖的存在的,他们更多的居住在整片大陆最为贫瘠动荡的地带,被夹在魔界和修真界中间。 同时这地方也还有半魔的存在,这类族群也被魔族所不齿。 时寒舟上辈子就是带着这里的半妖和半魔一起把魔界给掀了,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把江有涯给弄死,强势让半妖半魔也融入了魔界。 没想到自己原来也是个半妖。 上辈子由于发生太多事,加上后面被夺走了那块龙骨,她身体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 但是现下,时寒舟感觉到了不同,最突出的便是她这几颗虎牙,尖利到了不平常的程度,而且坚硬异常。还有就是她的体质大幅度增长,她能感觉到充沛至极的肌肉力量。 时寒舟将一本传记放回书架,转身离开藏书阁。 此时天色不早,她踏上正苍剑,御剑飞行在漫漫的落雪中。 整个白玉京放眼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临近海边的峰头倒是还有些绿色,但是归元峰明明旁边就是海,却被大雪覆满,原先绿意葱茏的丛林尽数被白雪掩盖。 时寒舟穿越归元峰的禁制,停在了他们的居所前。 她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袍,外披一件雪白的斗篷,领子上是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领,加上她白皙的肤色,像是个揉搓出来的雪团子。 楚逝水一见时寒舟回家来就兴致冲冲的喊她过去。 他站在院里朝她挥着手:“小舟快过来!” 时寒舟走过去后,见楚逝水拿出一条织出来的布条就往她脖子上裹。魔尊殿下虽然见过围脖,但显然眼前这条东西同围脖的制式并不同。 米色的围巾同时寒舟的衣袍格外搭,是楚逝水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时寒舟这几天回来都看见他在织这东西,没想到是织给她的。 时寒舟低头看着这“布条”的两端,分别都用针缝上了一只黑毛绿眼睛的猫猫头。 她指着脖子上裹的东西问:“这叫什么?” 楚逝水替她理着围巾:“这叫围巾,冬天裹上了就很暖和。” 修士抵御严寒的能力要比凡人强上很多,但是脖子上裹着这么一条围巾,感觉真的暖和了好多。 楚逝水看着小舟裹着围巾,整个人像是个软嘟嘟的团子,对自己织出来的作品非常满意:“啊,这个颜色实在是太适合小舟了!” 一个猫猫头突然怼到了他面前,时寒舟的声音响起:“为什么要这个纹样?” 楚逝水笑得眉眼弯弯,他当然不会告诉小舟,自己每每都觉得小舟像是个绿眼睛的小猫——尤其是她趴在栏杆上看过来时,像极了一只晒太阳的懒洋洋小猫。 “因为好看嘛。” 他随后又拿出了一对织好的手套,挂在了时寒舟的脖子上。 这手套同围巾是同色系的,上边也绣了同样的黑毛绿眼睛猫猫头。 楚逝水笑眯眯的把小舟的手塞到手套里:“这样是不是又暖和又方便!” 时寒舟掀起眼帘看到楚逝水一脸求夸的表情:“嗯。” 得了小舟肯定后的楚逝水笑得一脸荡漾,感觉心里高兴得开花,深冬里暖和得像三伏天一般。 楚逝水在峰里懒得扎头发,任由一头如瀑长发披散下来,他脸廓优越至极,五官秾丽,湖蓝色的眼眸没有一丝在外的冷漠,倒像是春日里的温泉,又平和又温柔。 他笑起来总是很有生命力,也很有感染力。 楚逝水牵着时寒舟的手就往院外走:“来,小舟我再给你看点东西。” 两人没走多远,便在冰天雪地之中看见了那座在时寒舟眼里稍显特殊的冰雪建筑。 上头像是个圆顶的小亭子,后边有阶梯可以走上去,前边是一条长长的滑道,绕了好几个弯,从圆顶小亭子上一路通到地面。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但楚逝水用灵力使这个冰雪建筑被各色光芒照亮,色彩纷呈,是时寒舟从来没见过的景象。 楚逝水叉腰:“当当当,这个叫滑梯,怎么样,好看吗?” 时寒舟:“雕刻得蛮好?” 楚逝水弯下腰,两手撑着时寒舟的肩推着她走:“走走走,我们去滑滑梯!” “冬天里的冰滑梯可好玩!” 时寒舟被他推着一路走上阶梯,到了上边的那个圆顶小亭子上,站在了滑梯的最上边。 “来来来,小舟你坐下,我跟着你一道滑下去。” 魔尊殿下觉得这游戏幼稚得很,但最后还是顺着楚逝水的话,乖乖坐了下来。 楚逝水显得很兴奋,将小舟轻轻推了下去,自己紧随其后也滑了下去。 冰滑道被楚逝水修得格外光滑,溜起来顺滑得不行,时寒舟裹着围巾,感受着冷风扑面而来,身体却是暖和的,好似就要一路温暖到心里。 时寒舟以一个很快的速度溜过一个急转弯,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串哈哈哈的笑声。 她两手搭在滑梯的边沿控制着速度,压下了想要跟楚逝水一同翘起的唇角,想着这滑滑梯……确实是有些好玩的。 时寒舟一直滑到了最底下,尚未站稳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扑倒,紧接着一个雪球就砸向她的脑门。 楚逝水嘿嘿笑:“我们来打雪仗!” 结果他话音刚落,一大堆雪就凭空在他头顶上压了下来,一下子将他埋在里边。 时寒舟从雪地里爬起来,甩了甩脑袋上沾的雪,看向被雪埋住的楚逝水,心想竟然敢袭击本尊,真是好大的胆子。 哼。 楚逝水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大声抗议道:“你不能用灵力,你这是作弊!” 刚说完便见时寒舟手里一个雪球朝他脑门上砸过来,糊了他满脸: “好啊,小舟你变坏了!” 楚逝水奋力从雪堆里扒拉了出来,没管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捡起旁边的雪揉成雪球就朝时寒舟砸了过去,用夸张的腔调叫嚣道: “就让我们公平公正的来打上一场!” 时寒舟没理会他的搞怪,只是一个劲地向楚逝水砸雪球,直将他砸得抱头鼠窜。 “哎呦哎呦!”楚逝水一连被砸了好几个,随后就开始了反击,迅速找好掩体,找准时机朝小舟投掷雪球。 两人打得投入,整片雪地掀起一堆冰花,雪球砸在地上,砸在脑门上的声音一连串响起。 天知道未来的魔尊殿下和未来的正道魁首之间的第一场战斗竟然是一场嘻嘻哈哈的雪仗。 两人疯玩够了之后并排躺在狼藉的雪地里。 楚逝水格外高兴,他实在没想到小舟会陪他一起疯玩,这会儿他枕着两手,看着夜幕之中飘飞下来的雪花,心情飞扬。 而时寒舟躺在旁边,心情也是肉眼可见的不错。 楚逝水扭头朝时寒舟看过去:“几天后好像山下的小镇里会有庙会,小舟要一起去看看吗?” 时寒舟也扭头看了一会儿他:“去。” 楚逝水:“好哦。” 他高兴道:“话说也快过年啦,这个新年能跟小舟一起过哎!” “咱们要不要挂红灯笼贴对联啊?还要做团圆饭!” 时寒舟看他:“两个人……做团圆饭?” 楚逝水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两个人怎么就不能做团圆饭了,以前我都是一个人过的——”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及时打住没再出声。但他仔细想想,邀月仙尊过年的时候应该也是一个人过的,毕竟一直在这归元峰里当光杆峰主。 楚逝水翻了个身,看向旁边的小舟:“小舟要陪我过年吗?” 时寒舟那双绿眼睛在黑夜里明晃晃的: “好。” 第33章 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白玉京境下的凡人们会在年前几日举行庙会,在年后元宵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庙会,总之这段时间一如过去千百年那般热闹。 地下斗角场这些事情也快告一段落,加上这事几乎不波及凡人,所以年味还是很足的。 锣鼓喧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在举行庙会时,是不允许修士们飞行的,以前曾经出现过一些意外,所以后续都对此管理得很严。 时寒舟和楚逝水在庙会上逛着,这时候还是白天,表演不算多,有些店家们现在才开始在铺前挂红灯笼,傍晚方会有仪仗队的巡游,等到晚上才是庙会观赏性最高的时候。 但两人在这大白天里都看花了眼。 楚逝水生活在现代社会,小时候过年时没法出去看什么庙会和表演,最多只能透过一扇破旧的百叶窗去看外头的烟火和噼里啪啦的爆竹。等长大后过年却又没什么年味,总归没体验过这样的氛围,也没怎么见过这些表演。 而时寒舟上辈子活了数百年,也实在没有什么机会去好好过个年,那些表演和路边的特色小吃没一个可以叫出名来的。 两人逛庙会,就像是楚姥姥携时姥姥进大观园——大开眼界。 街边摆满了各式的地边摊,修真界各地的特产都汇到了此处,他们南海的海货,西边的牛羊肉干,北边的凉皮,东海的花糕,琳琅满目,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南腔北调在各个摊口上迭次响起,鼻尖满是各式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百货云集。 还有一些贩卖奇怪物件的商贩,什么小宗门的镇宗之宝,因为宗里实在缺钱而低价贱卖,什么昆仑墟上弄下来的剑石,佩戴就会提升对剑意的领悟…… 这些大多不靠谱,诓骗一些凡人罢。 楚逝水和时寒舟走在路上还被热情的小摊主拉过去,介绍他那包能让孩子拥有灵根的神药,用眼神疯狂暗示楚逝水给旁边的时寒舟买上一包试试。 时寒舟瞄了那包“神药”一眼,判断里头大致是些开胃健脾的药草。 虽然是很明显的骗子,但起码这些药草里边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东西,而且也卖得不贵,白玉京对这些贩子也不大好管。 “瞧,这风车好精致!”楚逝水走到一家卖风车的小铺子前,街上大多覆了白雪,寒风将风车铺里头彩色的风车吹得飞快的旋转着,给以白色为底色的冬季添多几分鲜活。 他弯腰拿起一个,这些同现代社会流水线生产的不一样,是手巧的匠人们用木头打造出来的,各色的彩纸贴于其上,风一吹便开始转圈圈,特别晃眼。 时寒舟倒是没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精致的,虽然她没过过年,但是这些风车还是识得的。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魔界的孩子过年时都爱这玩意儿,必定得人手一个,撒腿跑在街上让带起的风吹动风车。 但风车的制式还是大差不差的,东南西北的风车差异其实都不大。 楚逝水兴致勃勃的买了一个,恰好这会儿便有好几个小孩手上拿着风车在街上撒欢,他扭头看向旁边的小舟,把风车给她递了过去:“来,小舟,拿着玩儿。” 时寒舟脖子缩在围巾里,手揣在猫猫头手套里,低着脑袋懒得理他。 他俩都戴着围巾和手套,有些人没见过这东西会多看几眼,但街上奇装异服的人实在太多,所以他俩也不算显眼。 时寒舟忽然感觉脖子后冷了一点,楚逝水这家伙竟然将她的围巾拉开了一点,然后把风车的木杆杆卡了进来,风车那一圈圈彩纸直接怼上她的后脑勺。 时寒舟:……大胆! 本尊要你的狗命! 楚逝水嘿嘿嘿的岔开话题,连忙指着一家卖年画的小铺道:“走走走,这年画可真喜庆,我们去看看!” “我们还要在归元峰上边贴对联呢——咱自己买些红纸回去自己写就成!” “哎呦!”可惜他没能成功岔开话题,时寒舟面无表情的把卡在脖子后的风车取了下来,照着楚逝水的腕子拍了一记,啪的一下,这家伙夸张的叫了一声。 时寒舟最后还是拿着个风车,跟在楚逝水旁边看他买年画和写对联的红纸。 这些天温度很低,即便集市上人多,寒风也总能寻到人群里头的缝隙打着转儿的吹,时寒舟手里头的风车被风吹得转呀转,斑斓的色彩欢快的跃入眼帘。 她抬头看着正在同人讲价的楚逝水,由于弯着腰,半披着的长发垂至胸前,正同店主砍价砍得有来有回,熟练得像是这样做了许多回。 这人真的半点都不像是什么修真界修为最高的仙尊,就连时寒舟这个过得苦哈哈的魔尊都觉得这人太接地气。 可他一点都不让人反感。 楚逝水总有种生命的活力,还沾染着很浓重的生活气息。 他花了好些时间才把他们需要的年画对联置备好,牵着时寒舟往那些专门卖特色小吃的铺子去。 今晨下了一场大雪,可等到午时却出了太阳,柔和的阳光倾洒下来,像是给行人披了一件隔绝寒气的金色缎绸,教人身体渐渐回暖。 时寒舟一手被楚逝水牵着,一手拿着风车,裸露在外的手背被冬阳照得发暖。 光是通常会被人们忽略的存在,可是当阳光洒在皮肤上的时候,人们会感觉到暖意,这时光方才在人们的感知中有了具体的形象。 那么,如果一个人也能时常为别人带来这样的温度,让别人能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不是就能说明——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人是光一样的存在? 楚逝水……是不是这样的存在? 时寒舟脑袋忽然被揉了揉,她听见楚逝水的声音欢快的响起:“小舟,这里有什么想吃的吗,我都给你买呀。” 他豪气万丈一抬手:“整条街我都能给你买下!” 得,这人现在又不抠门了。 这也不知道戳到了魔尊殿下哪个笑点,时寒舟没能忍住:“噗。” 楚逝水余光瞥到了她微弯的嘴角,浑身一震,感觉自己好像是中了百万大奖一般幸运,笑容无法抑制的在脸上扩大,高兴的情绪几乎是喷薄而出: “小舟,你刚刚笑了是不是?” 他不可置信的用手按住时寒舟的肩:“小舟你居然笑了……” 魔尊殿下被他这么看着,颇有种晚节不保的奇怪感受,莫名有点脸热,扭过了头没理他。 “哎,别别别——我刚刚还没看清呢!”楚逝水尝试以利诱之,“小舟就再笑一个吧,再笑一个我就把这条街给你买下!” 时寒舟好不容易长了点肉的脸被他捏住,艰难道:“滚。” 楚逝水:“呜呜呜。” 后边楚逝水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时寒舟那嘴角再勾起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整个人还是乐呵呵的。 两人逛着逛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傍晚时分,晚霞绚丽,天边的流云像是被火焰点燃,横亘在被大雪覆盖的大地之上。 此时华灯初上,整个镇子里的红灯笼陆续被点燃,风一吹便像是摇曳的火焰在空中荡漾。 各地敲锣打鼓的声音也陆续响起,鼓声阵阵,由远及近。鼓点声几乎要砸进人们的心底,与心跳同频共振,一切都笼罩在激昂的声音之中。 旁边还有个大戏台,上边的伶人一开嗓便如凤鸣般悦耳,换来阵阵叫好声。不远处还有扮做仙人和妖魔战在一块的,木制的剑噼噼啪啪相击在一处,扮演者们打得有模有样,在空中翻转腾挪,围着的人们几乎要惊掉下巴。 所谓年味,也许就是当下的热闹快活罢。 街上人潮汹涌,左是人右也是人,放眼望去都是人,这可就苦了现下还是个矮豆丁的魔尊殿下。 庙会又不允许修士飞行,在那些高个子欣赏表演的时候,她就只能对着男女老少的尊臀。哦,小孩挡不了她。 时寒舟很想对前后左右说句:“劳驾您把您那尊臀挪挪,让我看看前边到底是什么吸引人的盛景。” 这一个个踮着脚,脖子想要伸成鸭颈的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旁边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快看,游龙已经游到我们这边了!” “我天哪真好看!” 人群还在欢呼的时候,楚逝水忽然伸手穿过时寒舟腋下,使力把她抱到了自己肩上。 时寒舟视野骤然升高,一时间有点没坐稳,无意识的抓了一把楚逝水拨到另一边的头发,直把他抓得龇牙咧嘴。 “哎呦,小舟你轻点呀。” 可惜时寒舟没有听到楚逝水的嘀咕,她愣愣的坐在他的肩上,看向前边那些多姿多彩的表演,戏子眉眼传情顾盼生辉,软糯唱腔勾人心魄,扮演仙人的那位已经成功将妖魔制服,一拳奔妖魔头上死穴而去。 一切喧嚣冲她涌来,大片斑斓色彩占据她的视野。 刚刚在下面的时候只能听见人们嘈杂的声音,可坐到了楚逝水肩上后,这场庙会一切的鲜活终于朝时寒舟兜头砸下。 莫名奇妙的,时寒舟有种下坠感。 明明她正稳当的坐在楚逝水肩上。 她下坠着——毫无准备的坠到了万丈红尘里,掀起尘烟滚滚,糊了自己满脸。 稚嫩的皮囊之下那早就腐朽的灵魂仿佛受到了什么呼唤,冒出几缕新芽想要救她于水火之中。 以细竹为骨架,外边糊上彩纸做成的游龙朝他们飞腾而来,底下用竹竿将游龙撑起来的人们劲头十足,舞得虎虎生威,纸糊的龙好似真的要脱离他们的控制,腾云驾雾而去一般。 楚逝水兴奋道:“小舟快看,龙来啦!” 游龙的龙目上点着两盏灯,看上去灼灼生辉,整条龙从时寒舟面前掠过去,光芒将她的脸庞照亮。 楚逝水抬头看向时寒舟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时寒舟一双绿眸淡淡的看着游龙远去的方向,灯火辉映在她眼底,她的视线很平和,但楚逝水觉得她一下子就变得遥远起来。 她像是一张褪了色的照片,即将虚化在这欢腾的背景之中。 直到她在这锣鼓喧天中开了口:“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耳边一切喧嚣都被一把抹去,周围的色彩也开始黯淡下去,世界除了小舟的眼睛之外都成了灰白色的。 楚逝水觉得自己有些耳鸣,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开口:“小舟……你刚刚说什么?” 时寒舟只是低着脑袋,用那对山间青潭一般的绿眸静静看着他: “要不要做我师父?” 让小舟做自己徒弟只是楚逝水一个不可及的白日梦,他连想一下都觉得奢侈,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舟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逝水下意识的就给小舟找补:“小舟,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了什么?” 楚逝水知道很多人以为他想收小舟为徒,他觉得可能是那些人在小舟面前把这事说得多了,让她被迫产生了这么一个念头。 不然没有其他的解释,毕竟跟小舟待了半年了,他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她应该也清楚。 可时寒舟只是道:“没有。” 楚逝水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血液也开始叫嚣着往脑门上涌。 他回想起当年他是怎样被书中的时寒舟吸引的——她总是有着不屈的意志,抗争着,永远不臣服于命运的荆棘,纵使血肉模糊,千疮百孔,也要同天地作对。 谁都要沦陷于她这金子般的灵魂里。 而他呢——在这副皮囊之下,是满地的鸡毛和自卑又懦弱的灵魂。 他怎么敢去成为这样一个时寒舟的师父? 楚逝水几乎像是在经受什么酷刑一般,如同被拷打的囚徒,将有关于自己的真相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往外吐: “小舟你同我相处了半年之久,可能也看出我是怎么样一个人。我这人好吃懒做,胸无大志,关键在这副皮囊底下还是个懦弱的废物——我宁愿去做一条搁浅的鱼,也没有勇气放手一搏去寻一条出路。”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他指着自己胸口艰涩道:“但我这人身上尽是些腐烂发臭的皮肉,骨头轻飘飘的——是没有什么骨气的。” “我没有任何的优点,你会失望的,我这人糟糕透了。” 但时寒舟在耐心听完了楚逝水的自我剖析之后,只是平静的再问了一次: “你要不要做我师父?” 第34章 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我觉得你挺好的。” 时寒舟低头看着楚逝水,她的眼神坦诚又淡然,丝毫没有受到他刚刚那番话的影响。 能从魔尊殿下口中得到这样的评价非常可贵,可惜楚逝水还不清楚这一点。 他仰着脸,在时寒舟平静的再次问他要不要当她师父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都聚焦在了小舟那对绿眸上。 她眼底的平静勾出他内心深处的那丝希冀——谁不想当个勇敢的人呢? 哪怕到最后他还是像那系统说的一样,得以身补天裂,那也还剩数十年的时间,能同时寒舟一起走过这数十年,感觉他这辈子也算值了。 他抿了抿唇,做了这二十多年来最重要的决定。 楚逝水把时寒舟从肩上放了下来,蹲下来将她一把拥进怀里: “我当,我要当小舟的师父。” 时寒舟感受到楚逝水的身体正轻微的颤抖着,心跳得特别快。她其实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楚逝水要这样贬低他自己。 魔尊殿下从上辈子一直到重生的如今,她也许会有悔恨,会有不甘,但她从来不会贬低自己,也没有过所谓的自卑。因为她在无数的死里逃生中清楚只有自己才是真正值得依靠的靠山。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相信,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怎么可能在这风云变幻刀光剑影中活下来呢? 所以时寒舟的自信永远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她就是强大的,就是无可匹敌的。 只有自己打心底认可自己的无坚不摧,才能真正成为无坚不摧的人。 时寒舟虽然不理解楚逝水的自我贬低,但她自己也不瞎。加上时常能听见他的心声,楚逝水大体是怎么样的人,魔尊殿下心里还是有数的。 她并不觉得楚逝水是他话里的“糟糕透了”,相反,她觉得楚逝水是个很可贵的存在。 时寒舟抽出一只手,在楚逝水抱紧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背。 人群中熙熙攘攘,两人从里边退了出来,坐在少人的河岸边,眺望对岸喧闹的街道。 这条横穿小镇的河流早就结起了厚厚的冰,寒气一股股的往外蜿蜒四散,河边的栏杆处挂了不少红灯笼,红光将夜里河上的寒气婀娜的身形映照出来。 夜空骤然一亮,随后便传来一声爆炸声响,焰火在空中绚丽的炸开,余烬如同珍珠一般闪烁。 烟火接二连三的绽放,直将整片夜空都映得璀璨。 楚逝水坐在树底下弯腰抱着膝盖,扭头看向旁边的时寒舟,见到有烟火辉映在她眼中,心里头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当好这个师父,我要保小舟一路顺遂,给她铺平这通天的大道。】 【哪怕是用我这条命。】 听见楚逝水心声的时寒舟将注意力从烟火上挪了下来,扭头看向他,见到楚逝水脑袋倚着树干,微微向树干这边倾斜。如瀑的长发随之倾洒下来,几缕发丝掩住他一部分脸,蜿蜒勾过点绛红唇,垂至胸前。还有发丝则顺着树干垂落,缠着树皮。 楚逝水眼尾微微上翘,湖蓝色眼睛像是夜里幽蓝的宝石,就这么勾起唇角看着时寒舟笑。 他忽然抬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两指相并: “我楚逝水此生就只会有小舟一个徒弟。” * “哎哎哎,等等,好像还是有点歪——小舟你再把这对联往上挪一点呗。”楚逝水站门前叉着腰,指挥着上面的时寒舟贴对联。 他这眼睛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每站一个地方看到的角度都有变化,原先已经觉得没问题的角度,一换了另一个位置就哪哪都觉得不对。 这人也不愿意用灵力,非得靠一双肉眼去看,还要时寒舟亲自上去贴。 对联上的字是时寒舟写的,对联也是她上去贴的,而楚逝水这家伙不过买了红纸,一直在下边指指点点,唠叨得像个村头长舌夫。 时寒舟站在上面没动,扭头看了下边的楚逝水一眼,冷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哎呀,看来这天气还挺冷。”楚逝水一脸视而不见的打着哈哈。 他接着低声嘀咕道:“因为是咱俩第一次过年嘛,所以才想弄好一些。” 时寒舟听见他这么说,不吭声了,按着他说的将对联往上又挪了一点。 能让魔尊殿下吃暗亏的,天上地下可能就楚逝水这么一个人才。 结果时寒舟按照楚逝水说的把对联往上挪,刚想把对联贴住的时候,身后的楚逝水又换了个位置: “哎,还是不太行,咱们再往右边挪挪?” 时寒舟:拳头硬了。 楚逝水看见小舟满脸写着不耐烦,哂笑着用食指挠了挠脸颊:“那就算了哈,现在也挺不错的了。” 两人才贴完对联没多久,楚逝水便被颜之遥传讯唤了过去。 他刚踏进七星峰的主殿内,便见到上头那四人都朝他看了过来,常年的上位者威压很重,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能把人心压垮。 楚逝水也有点怯场,所幸他那面瘫法术还是格外有用的,一张冷脸哪怕对上这修真界的四大掌权者也没什么变化。 其实他本来也不应该有什么害怕,毕竟他的的确确就是如今修真界实力的巅峰。 哪怕是这四位宗主,要是同他单打独斗都是讨不到好的,邀月仙尊的实力是摆在这里的。 实际上除了颜之遥的那三位宗主并没有到场,只是通过投影石进行远程投影而已,楚逝水看到的不过是他们三位的虚像。 楚逝水也循着礼节朝他们行了一礼,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三个宗主,心里暗自吐槽这修真界真是个古怪地方。 你说它落后吧,它这里竟然有3d投影技术,你说它先进吧,整体还是处于一个封建社会水平,车马不通的地方还是多数。 看过原书的楚逝水自然对这四大宗的宗主有所耳闻。 昆仑墟的宗主如同颜之遥所言,是个掉钱眼里的老头。名字起得简单粗暴如雷贯耳——叫“钱来”。 可惜昆仑墟里全是败家的剑修,哪怕钱宗主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扭转昆仑墟“丐帮”的名头。元婴强者如他,头发也还是大把大把的掉,他倒也不化形不遮掩,顶着个秃驴脑袋笑呵呵的。 钱来对楚逝水的态度还是非常友好的:“仙尊好久不见,之前的事情还要多谢你。” 当时楚逝水把小舟带出来的那个地下斗角场就是在昆仑墟管辖范围内,也算是替昆仑墟寻出了这些毒瘤所在。 姑射山的宗主是位看着极为严厉的老太太,气势也是四位宗主里头最为逼人的,头上插着一只龙形的宝钗,单单是坐在那里好似就要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可她也非常客气的朝楚逝水笑着点了点头。 而东海蓬莱的这位宗主是个非常不一般的人物,他老人家是个龟妖,年纪非常大,做宗主的时间十分久远。 妖族跟人族的寿命相差很远,同是元婴期的人族能活一千年,而妖族一般都能活到三四千年,里边长寿的龟妖能活的年岁更是往上再翻一倍。 听闻这位宗主年岁已达五千年,做宗主已经做了三千年。其他宗是流水的宗主,但东海蓬莱是铁打的乌龟爷爷。 乌重山同楚逝水脑海里的忍者神龟老年版形象相去甚远,背上没有什么乌龟壳,下巴也没有什么仙气飘飘的白胡子,跟公园里跳广场舞的精神矍铄老爷爷没什么区别。 唯一算得上有点特别的就是身上那件绿莹莹的袍子,绿得格外显眼,楚逝水憋着笑,不由想着这位宗主本体可能是个绿毛龟。 乌重山也朝他友好的点了点头。 邀月仙尊之前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更多的是在归元峰上修炼。别人说起邀月仙尊唯一想起来的形象就是分外冷漠的天之骄子,他是成功渡过雷劫步入化神期之后才在修真界里声名显赫起来。 这会儿楚逝水同几个宗主都见了面之后,颜之遥开门见山:“师弟,我们希望你可以出面当修真界的正道魁首。” “魔界近来动作不少,加上我们揪出来的这些内鬼,形势并不乐观。”事实上可能要比颜之遥口中的还要严重不少,他们四大宗这半年多来为了这些事几乎算得上殚精竭虑。 “你是修真界唯一一个化神期,也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能同江有涯正面对抗的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作为修真界的定海神针。” 颜之遥抬眸看向同自己印象中变得有所出入的师弟,压下那一点怅然,认真道:“经过我们这几个宗主的讨论,一致都希望你能出面做这正道魁首。” 她补充道:“我们不强求。如果你选择成为正道魁首,我们也不会对你有太多要求,毕竟你站在这里便是一根标杆。” “但无论怎么说,责任会比你现下承担得要重。” 颜之遥还是希望楚逝水能想清楚。 若是几个月前的楚逝水也许会犹疑,毕竟那时候系统告诉他说只用撮合男女主就行,其他什么剧情都可以不走。楚逝水是个特别害怕麻烦的人,放在那会儿他肯定不会去干。 可现在他要成为小舟的师父,加上这些日子里慢慢意识到系统的不对劲,总得要把什么东西抓到手里楚逝水才能安心。 他没有迟疑太多:“可以。” 众人开始商讨开设仙盟并立楚逝水为盟主等诸事的细节,钱来这边磨破嘴皮子想少交点钱,乌重山这边则是想多添些妖族子弟过去,虽然四大宗一致对外,但其间的竞争也绝对算得上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楚逝水在一边听得啧啧称奇,心想这些人真是些成了精的家伙,一个个心眼比莲藕片的洞还多。 等到那三位宗主都离开之后,颜之遥揉了揉眉心,朝旁边的楚逝水看了过去:“师弟还有其他的什么事?” 楚逝水这半年来同颜之遥相处的时间不短,也总算确定这位师姐对他并没有敌意,她好像真的不觉得他的变化有什么异样。 他这会儿也从容了许多:“师姐,我要收徒了。” 颜之遥看起来并不惊讶,一张亲和力十足的脸只是笑:“是时寒舟这孩子?” 楚逝水:“嗯。” “可喜可贺。”颜之遥打趣道:“你终于不用在归元峰里头当个光杆峰主了。” “话说这样一来寒舟就是你的大弟子,要不要开个收徒大会什么的——依我看,在你被立为仙盟盟主后,紧接着就能来一场收徒大会。” 楚逝水插了一句嘴:“我只会收时寒舟一个徒弟。” 颜之遥显然有点惊讶,毕竟他们这里很少有人就只收一个徒弟,很多人要不就干脆不收徒弟,要不就收一窝,什么亲传弟子,入门弟子,内门外门的弟子数都数不过来。 但他们归元峰出来的确实也不怎么爱收弟子,颜之遥也不干涉:“你自己决定就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外边的弟子传讯过来,她看了一眼后露出了颇为惊讶的神情。 她嘀咕道:“这位尊者竟然还活着?” 旁边的楚逝水见她一脸惊讶的模样,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颜之遥扭头看向他,表情有些古怪:“有贵客登门,点名要同你一叙。” 楚逝水随后便一头雾水的在七星峰弟子的带领下,穿过蜿蜒的长廊,到达一座雅致的小亭子前。 他远远便看见了师姐口中那位点名道姓要同他一叙的贵客——那是个和尚,耳边还别着朵大红花,同他那圆溜溜的脑袋简直是相得益彰。 寒风吹啊吹,但和尚耳边的大红花一动不动,他闭眼坐在软垫之上,褪了色的禅杖被他平放在膝上。 楚逝水越过风雪,刚靠近这个亭子的时候便见这位贵客忽然睁眼准确朝他看了过来。 和尚的眼瞳中金色一闪而过,楚逝水心中一惊,总有种浑身被一瞬间看透的奇怪感觉——难不成这大红花和尚是什么x射线检测机转世不成? 楚逝水停下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抖机灵,顶着漫天的雪花和大红花和尚那没法忽略的视线朝亭子那边走去。 结果前脚才踏入亭子,面前这位古怪和尚就开了口: “你非此间中人。” 第35章 我为她而来 楚逝水的心猛地一顿,刚踏进亭子的脚步僵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他看着面前的和尚冷静道:“大师何出此言?” 大红花和尚将放在膝上的禅杖放到一旁,招呼楚逝水坐下:“施主请先坐吧。” 楚逝水将那些杂七杂八的心绪往下压,撩起衣摆坐到了和尚的对面。 和尚长得不怎么好看,耳边别着一朵大红花甚至显得有些滑稽,也是坐下之后楚逝水才发现这个和尚的眼睛不对劲。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彩,没法聚焦,一直都处于失神的状态——是个瞎子和尚。 “贫僧无法名也无法号,许多施主都叫我‘红和尚’,施主也可以这么叫。” 楚逝水:哦豁,那有没有黑和尚白和尚? 楚逝水在脑海里飞速逡巡一圈,没发现原书里有这么一个角色,心想这大概是遇上什么隐藏角色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下一秒这红和尚一点招呼不打,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楚逝水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将手往回缩,结果这红和尚好像手里有什么磁石一般,牢牢吸住了他的手。 他爹的,难道这是个披着和尚外皮的色中饿鬼,摸着他的手不肯放?! 楚逝水反抓住这和尚的手,将他的手掌往桌上啪的一压,谁知这和尚也有几分能耐,腕间翻飞再次将楚逝水的手抓牢。 两人的手还在斗法的时候,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楚逝水脸上的法术被击碎,他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红和尚。 他怒道:“你在做什么!” 红和尚趁机把上了他的手,肉眼可见的愣了好一段时间,随后被楚逝水一把甩开了手。 楚逝水完全不习惯在除了小舟之外的人面前卸下自己这么一张面具,他眼尾往下压,脸色低沉,揉了揉手腕: “你最好给我滚。” 红和尚那种呆愣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面对他的不满只是平静道:“施主放心,别人不会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做什么。” 楚逝水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这秃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亭子四周下了禁制。 楚逝水皱着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红和尚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道:“关着人的小黑盒,不用马的马车,直冲云霄的天柱,奇装异服……” 楚逝水几乎是震惊的看向面前这个红和尚,他的背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来,这人竟然透过他看到了他所处的现代世界么? 可是红和尚的话还没完:“白色的窗户,用线穿成一串串的褪色彩旗,黑色冰冷的栅栏……” 楚逝水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只想要这颗心跳出体外,直奔地底而去: “够了!” 红和尚:“我看见施主你在哭。” 楚逝水拧眉:“我说够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怎么可能哭! 红和尚:“那天雨很大,闪电划破长空,沉闷雷声在你耳边炸响。你在雨中边奔跑着边淌泪……” 红和尚话还没说完,他们面前的石桌便瞬间化为齑粉,楚逝水从来没在人前露出过如此咄人的神情,一身实在掩不住的戾气彻底爆发出来。 他眼底有黑暗翻涌:“给我闭嘴!”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立场来侵犯我的隐私?” 红和尚愣了一瞬,而后双手合十朝他鞠了一躬:“实在对不住。” 红和尚:“看来施主确有奇遇。” 楚逝水这时候被气得不轻:“奇遇奇遇,奇你爹的遇——是,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这破地方的人,我也不是什么邀月仙尊,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 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决定在这秃驴面前破罐破摔:“你们这里就是一个书里的世界,你们的什么命运其实都是顺着剧情走——而你这个秃驴,不过是个不配拥有姓名的路人甲!” “所以你还想知道什么,来啊,来把我这个占了别人躯壳的恶灵给赶出去啊!” 红和尚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悲天悯人的眯眯眼模样: “施主来到这里半年有余,真的觉得这里仅仅是个书中的世界吗?” 楚逝水这会儿不出声了。 红和尚:“施主真的觉得你来到邀月仙尊的身躯里,仅仅只是巧合吗?” 楚逝水别过头没说话。 由于愤怒而涌上脑门的血液迅速降温,愤懑的情绪不过一会儿就下了头,原本跟斗鸡有得一比的楚逝水一下子变得软趴趴的,整个人都耷拉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自怨自艾,楚逝水觉得刚刚的自己就像是被戳到痛点发疯跳脚的老鼠。 失智又丢人。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了声:“抱歉,刚刚没控制住情绪。” 红和尚这时候倒是不厚道的笑了:“施主不必抱歉,你只需要接受自己就好。” “做好你自己——你是什么样,邀月仙尊就是什么样的。” 楚逝水不愿意听和尚念经,及时叫停:“停停停,这位红和尚大师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专门来喂我鸡汤的吧?” “你到底来找我干嘛的?” 红和尚双手合十,又朝楚逝水拜了一下:“贫僧此次是来同施主讲讲时寒舟的事的。” 楚逝水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小舟现在能跟这种和尚有什么关系:“小舟怎么了?” 红和尚出了声:“此人福泽浅薄,无因无果,无根无叶,是早夭之相。施主,你若要收她为徒,须得好好考虑。” “道教讲究因果,收了个没有因果的徒弟,势必会影响师父的道途。” 楚逝水听完他的话后,脸上没有半点动摇的神情,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斟酌着说: “如果你是在骗我,那我收小舟为徒就没有一点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小舟福泽浅薄还早夭?那就更要收她为徒了。” 楚逝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本就是为她而来。” “不跟着她我跟谁?” 红和尚问他:“哪怕以后要同这天作对?” 楚逝水唇间泄出一声轻笑:“那就同这天作对呗——拜托,能跟时寒舟一同与天作对,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他朝天竖了个中指:“况且这老天也没给过我什么好运气,还不允许我造个反么?” “——人定胜天。” 此时仍稚嫩的楚逝水并不会知道,在未来他为这么一句话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第36章 河车动 几日之后便是年节,这里的修士不太讲究断尘缘,也同凡人们一样都过节。 白玉京处处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金光灿灿的小饰品挂得到处都是,弟子们也有些换上了大红色的衣袍。 就连时寒舟都被楚逝水哄着披了件鲜红色的小袄,前边缀着两个小毛球,随着走动会左右摆动。 这会儿整个归元峰都被楚逝水装饰得红彤彤一片,几乎每棵树上都有灯笼。不过这些其实是楚逝水的幻术而已,这人为了过年喜庆而乐此不疲。 要不是归元峰周边有禁制,别人看不到峰里的情形,远远看过来非得以为归元峰起了火不成,而且还将每一棵树都给点着了。 庖屋里香油滋滋作响,飘着香气儿直往人鼻里钻,楚大厨在里边大显身手,而帮不上忙的时寒舟搬了一张小凳坐在庖厨门口看雪。 时寒舟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块东西,油香瞬间在舌尖绽放,入口的时候有一点酥脆,嚼起来的话还有点嚼劲。 身后的楚逝水也给自己塞了一块:“油渣真的还蛮好吃的。” 他以前过年刷视频的时候经常见到网友们过年的时候会吃这种油渣,他们的爷爷奶奶在用肥肉炸油之后就会剩下这样一小块一小块的油渣,吃起来喷香。 时寒舟也嗯了一声。 味道还不错。 楚逝水把一小碟油渣都放到了小舟手里,任她端在那里吃,转身去炒菜。 身后没过多久便传来油锅滋啦滋啦的声响,时寒舟膝上放了一碟油渣子,嘴里缓缓的嚼着。她脑袋倚在门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头飘落的白雪,还有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 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似在经过很长很长的漂泊之后,终于寻到了一片温暖的落脚地。 这顿年夜饭做得格外丰盛,楚逝水满意的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品,觉得自己就算不当仙尊,跑去当个厨子说不定也能养活小舟。 他冲外边的时寒舟招呼道:“来来来,小舟!咱们开饭啦!” 结果身后突然冷不丁的传来一声:“师弟,吃年夜饭怎么不叫师姐呢?” 吓得楚逝水和刚踏进门的时寒舟都僵了一下,猛地扭头朝出声的人看过去,尤其是时寒舟,杀气不受控制的从一双绿瞳中迸出。 “除夕快乐!”颜之遥仿佛没看到面前这两人的惊诧,笑了一下,抬起自己拎过来的食盒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俩过年的时候没得东西吃呢,谁知道我一进归元峰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她视线落在那丰盛的一桌子菜上,笑道:“师弟这次可不大厚道,做了这么多菜,怎么想不起来叫你这孤家寡人的师姐来吃个饭?” 颜之遥见这两人还是僵在这里没动,笑着摇头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楚逝水的肩膀: “终于舍得把面具摘摘了,不用紧张。” “你师姐我半年前同你一照面的时候就知道你变了不少。” 颜之遥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早同你说做自己就好吗。” 楚逝水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师姐。” “哎。”颜之遥应了一声,把手里头拎着的食盒放去了空处,“所以现在我能蹭你一顿年夜饭么?” 楚逝水:“好。” 时寒舟是第一回见到颜之遥,其实她内心里对颜之遥是防备的。 可以说她是现在时寒舟根据现有线索得出的最可疑人物,她既符合秦闲说的那个高位条件,也是后面萧青云的师父。 魔尊殿下上辈子就死于萧青云的屠龙剑下,而这把剑在传闻中就是龙骨熔铸成的。 所以在三人吃年夜饭的时候,时寒舟借着夹菜的机会打量了这位白玉京宗主好几回,可惜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颜之遥吃完饭后没多久就离开了,也算是个过年的小插曲。 元宵节的时候,白玉京管辖境下的凡人城镇也会有很大型的庙会。可惜时寒舟炼气阶段趋向完满,即将冲击凝神阶段,这些天闭了关,没法与楚逝水一同再去庙会。 楚逝水本来没人陪也是不想出门的,可一旦小舟闭关之后,整个归元峰好像一下就变得冷清下来。 哪怕到处都还挂着火红的灯笼,也总觉得一片冷寂,一切都静悄悄的。 才相处了半年多,楚逝水发现自己就已经完全习惯了小舟的存在。虽然她不爱说话,但他的每一句话但凡她听到了都会有回答,即便只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他心底里也是欢快的。 孤独寂寞空虚冷的归元峰空巢仙尊最后还是出了门,没滋没味的逛庙会去了。 上辈子的时寒舟其实在筑基炼气这一阶段停留了许久,前面的炼体阶段由于一路打斗而十分顺利度过,可在炼气这一阶段的时候,她不似旁人那般会有各派的心法和气功秘籍,进展程度非常慢,卡了将将一年都没有什么突破。 当然,一年时间对修道之人来说并不长,毕竟筑基期的修士寿命有两百多岁,但对于时寒舟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她那会儿每每都游走在生死边缘,实力修为没法上去就只能处于下风,一路东躲西藏。 后面她就开始观察别人运气时的方式和路径,哪怕是在生死对决的时候,她都将敌人出招时运气的方式死死记在脑海里。 就这么又过了半年,她总算有了头绪,一番顿悟后走上了正轨。 而重生之后,楚逝水又给了时寒舟各式各样的天阶功法,她翻看之后,又将上辈子自己的炼气方式再加改进,于是炼气这一阶段也走得非常顺利。 时寒舟端坐于专用于闭关的山府之中,双目紧闭,大拇指施力压于无名指的根部,底下的聚灵阵正向她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以助她突破炼气阶段最后的瓶颈。 体外灵气汇入体内成就元气,经引导而升上泥丸,下鹊桥,随后方过重楼,至绛宫,最终落于中丹田。 待丹田气机充盈,可见河车初动。 河车初动的那一瞬,时寒舟整个人都有种气机通畅之感,以往元气于体内经脉游走之时总会有一种滞涩之感,可现下这滞涩感彻底消散,元气顺畅欢快的游走于经脉之间,毫无阻碍。 一呼一吸之间,元气畅通无阻的在体内循环周天。 与此同时,她的修为也攀升至筑基六重,正式踏入筑基的第三大阶段——凝神。 而时寒舟的神识在重生之时就从上辈子带了过来,凭魔尊殿下出窍期的神识,要想度过凝神这一阶段完全是囊中取物。 时寒舟睁眼从闭关中苏醒过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看着旁边黑黢黢的洞壁,忽然想起她有挺长时间没有内视过识海,现下气机通畅,复又闭上眼沉入识海之中。 可当她一沉入识海之中时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本来还有些愉悦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极点。 时寒舟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气息, 那是她识海内的魔气。 第37章 魔气 魔气这玩意儿大多由强烈的负面情绪所构成,比如怨恨和愤怒。人们处于极端负面情绪之下,自身会产生魔气,随之溢散出来。 魔气并非只是魔界的产物,而是同灵气一样,遍布整片大陆,因为所有人都会出现负面的情绪。 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 但是魔气要比灵气暴戾得多,而且一旦修炼魔气便是一条不归路,魔修再不能修习灵力,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修炼魔气的那些人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大奸大恶之徒,加上暴戾的魔气会使他们的情绪愈发无常,所以几乎被所有人嗤之以鼻。 魔修们大多被驱逐到贫瘠的大陆北部,久而久之在动乱之中形成了政权,最后成了跟修真界水火不容的魔界。 而时寒舟上辈子被追杀数十年后,入了死局被废了灵根,只能以身入魔成了魔修。 可如今的她万万没想到为什么在自己的识海里会出现魔气。 时寒舟识海中可以看见的边界再度被拓宽,她飞过代表着灵根的赤色飘带,闯过阵阵迷雾,看见了边界处那一颗悬浮着的黑色珠子。 它周身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气,附近的光芒几乎都要被它吸进去。 黑乎乎的魔气见到时寒舟后便缠了上来,但是却没污染时寒舟这灵力汇聚成的虚体。 魔气就那么轻轻的缠住她,甚至能让时寒舟觉出一点点亲昵来。 时寒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飞上前将那颗珠子抓在手里,而这颗乌漆嘛黑的珠子甚至没等她的手伸过来,就主动的蹭了过去。 时寒舟打量着这颗珠子,心下觉得实在奇怪。 魔气属性暴戾,利用起来并不受控,非常艰难,可眼下这些魔气顺服得就像村口的大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难不成这些黑气其实不是什么魔气? ——可上辈子做了几百年魔修的魔尊殿下是不可能将魔气给辨认错的。 而且这也并非是时寒舟重生时带过来的,她那会儿带过来的就只有逆天的神识,没有其他东西。 时寒舟将乌黑的珠子握在手里摩挲,想起上辈子她做魔修时的修炼速度的确要比寻常人快。她那会儿还以为是自己本就是做凶恶之徒的料,所以才会这么如鱼得水。 难不成她修炼魔气快其实是因为识海里的这颗珠子? 可惜时寒舟短时间内也没法得出个所以然来,而且她当务之急是要想在楚逝水的收徒大会上要怎么办。 修真界同魔界是死敌,自然不可能让体内有魔气的弟子进入宗门。他们一般在拜师前会给弟子洒些莲池里的圣水,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招收的弟子是魔修的情况。 而这莲池并非普通莲池,乃是昆仑山脉极高峰之上一个培育天莲的神池,池中水有着一定程度的驱除魔气的作用,常被各个宗门用来辨认魔修。 洒莲池圣水是拜师的必要步骤,是没有理由躲过去的。 时寒舟从识海中出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应当是白日,光线从山壁的一些缺口处洒进来,射了几缕在时寒舟旁边。 她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出这山府,强光一下子汇入眼底,她稍稍眯了眯眼。 山府洞口前边有张石桌,时寒舟扭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这石桌上……趴了个雪人。 她看了片刻后走了过去,抬手戳了戳眼前这个雪人。 “嘶!” “雪人”忽然出了声,紧接着他身上的雪便簌簌掉了下来。 楚逝水无聊得紧,在这里等了时寒舟很久,久到趴着石桌睡着,被雪花铺了满身。 他拍了拍脑袋上的冰碴,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下意识就拎出了被他护在怀里的食盒,迷迷蒙蒙的朝时寒舟笑:“豆儿糕,超级好吃,小舟你要不要尝尝?” 楚逝水眼睛微微眯着,眼皮都还没掀开一半,条件反射似的冲时寒舟灿烂的笑,红艳艳的唇角牵了起来。 时寒舟过了半晌才道:“嗯。” 豆儿糕入口绵密,绿豆的清香萦绕于味蕾之上,带着淡淡的清雅。 可惜时寒舟的注意力没能落在这些豆儿糕身上。 其实早在时寒舟问楚逝水要不要当她师父之前,她就已经考虑过很多东西。 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境遇相差实在太远,那些腥风血雨好似都在渐渐远去,就连她的头疼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复发。 上辈子时寒舟成为魔尊之后,闭上眼每每都是阿鼻地狱那足以烧灼灵魂的烈火,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鲜血和如影随形的死亡。 身边的那些人在经过长久的漂泊之后,一个个离她而去,成了黄泉之下一捧土。 魔尊殿下也是人,也不过是具肉体凡胎,刀砍会流血,斩首会丢命——同芸芸众生一样,她的心会疼,也会疲惫。 时寒舟但凡有选择,是不会再选择走以前那条路了。付出的代价太大,死去的人太多,压得她这个登临绝顶的魔尊都弯了脊梁。 这辈子遇上了一个奇怪的楚逝水,这人脑子有大坑,想法天马行空,而且身上秘密也多得很,却老是想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 时寒舟想着要不就试试,去在修真一途上走到极致,再将那些隐在背后的不怀好意之人一个个揪出来。 “是不是很好吃?”楚逝水撑着脑袋,睁着一双粼粼的眼眸朝她看。 时寒舟缓慢的眨了眨眼,睫羽颤动的时候打了一点阴影在眼睑处,她低低嗯了一声。 现下她身上出现了魔气,先不提这魔气为什么能与她体内的灵气互不干扰,魔气在修真界中就是原罪。 时寒舟考虑了半年的这条改邪归正的道路说不定就此断了。 白玉京不可能同意楚逝水收一个有魔气的人为徒弟,时寒舟几乎能想象到那时候那些人给她洒一杯圣水之后,浓郁的魔气立马溢散出来的情形。 时寒舟视线移到对面的楚逝水身上,其实这人在这半年里也在暗示她以后不要去当魔修,跟她说了一堆魔气的坏处,想必这人对魔修也是嗤之以鼻的。 她看着楚逝水现下笑意盈盈的模样,不由得想,这人要是知道她体内有魔气,是个潜在的魔修,那时候还会这么对她笑么? 会不会拿起他的七杀来个斩妖除魔,将他自个儿说过的那些话抛在脑后? 理智上告诉时寒舟还是不会的,可魔尊殿下见过太多背叛和卑劣,她丝毫不怀疑人性的黑暗。 坐在时寒舟对面的楚逝水忽然觉得面前的小舟有点不高兴,跟小舟相处这半年已经够他去判断一些她的微表情,刚刚看她还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好像就生气起来了? 楚逝水伸手去拿了一块花瓣样的豆儿糕,嘟囔道:“难道是不好吃么?还是放久了不新鲜?” 时寒舟一想到楚逝水同她刀剑相向的可能就下意识的溢出一些戾气来,如果楚逝水真的那么干了,只要她没死,以后定然将他大卸八块以泄其愤,连带着白玉京的人都别想活。 魔尊殿下这恐怖的念头被楚逝水的嘟囔给打断了,脑海中的戾气也慢慢消散,重归冷静。 时寒舟想:要不要干脆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了? 可她甘心么? 不甘心。 第38章 仙盟大会 四大宗门的办事效率都挺高,两个月便将组建仙盟的诸事宜处理完毕。 他们首先需要决定出加入仙盟的弟子人选,各个宗门的弟子名额都有限,除了四大宗以外的宗门也是分配有名额的,不过名额相对会少些。 之后还需要确立仙盟各部,加入的各宗弟子则要根据修为实力或者其他方面的能力,安排好在仙盟中担任的职务。 最重要的还是仙盟总部的建设,而颜之遥大手一挥,由白玉京出钱将仙盟总部建立在白玉京稍北部的无人密林中。 除掉了林中瘴气,将山丘修理平整,恢弘的建筑拔地而起。 仙盟的主殿修建得独出心裁,建于两山之间,山脚下的建筑沿山边大气铺陈开来,上面的建筑则借着山势往上攀升二十多层,直达两山之顶,檐角飞翘似飞凤,鎏金色的瓦片在光下熠熠生辉。 晨光或者暮阳往上一打,活像是一座遍体生光的金楼,雄浑大气。 仙盟主殿前面有一个大型的平台,而现下楚逝水就站在这平台之上,仰着脑袋看着眼前这座恢弘至极的大殿。 任他站那儿脑袋抻直了也没能将这主殿看完全。 楚逝水面上由于施了术法所以一脸云淡风轻,但是心里头却实实在在被面前这栋宏伟的建筑震撼了。 他心想:“这修真界生产力这么强的?就这样的建筑,要是放在现代还不得建个几年,在这两个月就能建成了!” 看来修真界这帮人要是去到现代世界定然是基建的一把好手!楚逝水心里头又开始跑马。 直到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师弟,仙盟大会就要召开了。” “你也准备一下吧。” 楚逝水一下子回了神,转身看向后面走过来的颜之遥,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颜之遥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时寒舟的身影,开口问道:“那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一会儿就到。”楚逝水想起这些日子来小舟反常的行为,有些苦恼,“她昨天刚刚突破了凝神,需要点时间来巩固一下。” “凝神?”颜之遥旋即惊讶起来,一双凤眸有点不敢置信:“我要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你带回来的时候还是刚引气入体没多久——这才不到一年时间,已经突破凝神了?” 楚逝水:“从练气二重一直到现在的筑基八重。” 颜之遥不由叹了一声:“看来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楚逝水:“她远胜于我。” 颜之遥笑道:“看来我们这些人真的老了——啊,不对,是我老了,我已经是个快五百岁的老婆婆了,师弟你才一百多岁,未来还很长。” 楚逝水:“…………”其实我只有二十多岁,还是根干干净净水灵灵的嫩葱。 才不是百岁老人啊喂。 仙盟大会远比楚逝水想象中还要盛大,几乎半个修真界的修士都聚集在了这里,放眼望去中央广场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许久没见过的“裤裆漏风”兄随千里也跟在他们昆仑墟宗主的身后。之所以楚逝水能一眼将他们认出,是因为这群昆仑墟的剑修们实在太显眼。 别的修士,哪怕是散修也都穿了最光鲜的衣裳来参加这次修真界的盛会,而昆仑墟的剑修们都是灰扑扑的,衣袍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一行人嘻嘻哈哈的勾肩搭背,倒是自在。 随千里见到广场上那个晶莹剔透的雕塑,忙戳了戳前边的宗主,压低声音道:“宗主,白玉京富得流油啊,咱们要是把这塑像搬回昆仑,够我们卖千百个灵兽的钱。” 听力太好不慎听见密谋的楚逝水:“…………”随千里你又塌房了。 钱来回头白了随千里一眼:“做人要有骨气点。” 随千里哭唧唧道:“可我们那些还没筑基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快没饭吃了……” 楚逝水:“…………”着实怜爱了,孩子。 钱来听见随千里这话顿了顿,半晌后才道:“那我等会儿再找颜之遥哭点……” 钱宗主也觉得有点丢人,抬手给了身后的随千里一记暴栗:“谁叫咱们养出来的都是你们这些赔钱的剑修!” 楚逝水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不由得有些庆幸邀月仙尊是白玉京底下的人,他要是在昆仑墟,穷的苦哈哈的,都养不活小舟。 说不得就要往背后插条稻杆把自己卖了换钱,再拿这钱让小舟吃得好点。 楚逝水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逗乐了。 仙盟大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时寒舟也准时到了场,但楚逝水老觉得她很疲惫的模样,想起这两个月里她不停的修炼和闭关,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问她: “小舟觉不觉得累,要不要去哪里休息一下?” 楚逝水抬眼看着上边那语气慢悠悠的乌重山,心想这乌龟爷爷也不知道要讲多久场面话。 时寒舟垂下眸子:“不累。” 楚逝水看到她眼下都有了青黑,不由低声认真的同她道:“小舟,你知道如果你天天努力,不要命的修炼会有什么结果吗?” 时寒舟:“?” 楚逝水:“那享福的必定另有其人!” 时寒舟:“…………” 楚逝水:“小舟你还这么小,每天应该多玩玩,修炼慢点没关系的。” 时寒舟被楚逝水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也散了点心头的紧张,她这些日子疯狂修炼也是怕等会后的收徒大会出问题。 她在这段时日里好好研究了一阵识海里的魔气,发现如果用灵力严丝合缝的将里头这颗乌黑珠子裹紧的话,是不会被人看出有什么魔气的。 发现这个之后,时寒舟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压着的阴霾也散了些,看来情况并非没有回寰的余地。 她做事一向缜密,觉得这样还是不够,又去留了点后手,再把修为往上提了提。 其实这两个月里时寒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拼命,毕竟上辈子那才是真真的在拼命,那会儿不用拼尽全力连小命都会丢。 结果倒是把楚逝水给吓着了,忧心忡忡的问她怎么了,时寒舟也不知道同他说什么,干脆不出声。所以这些天来,即将要成为师徒的两人之间氛围有点奇怪。 仙盟大会中,楚逝水须得压台出场,两人一直从上午等到了正午,方才轮到邀月仙尊上去走个过场。 时寒舟仰头看着楚逝水御剑上台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逝水今日一袭天蓝色的衣袍,精美繁复的金色暗纹在当空的烈日下折射出光彩,紧束的腰封勾勒出劲瘦的腰肢。 宽大的袍袖和衣摆被风微微掀起,足尖稳稳踏在七杀剑上。他神情淡漠,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淬了寒冰似的,扫过广场上的众人,最后落到了平台之上,像只翩跹的蓝金色蝴蝶。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 第39章 天地本源 本来被乌重山念经念得昏昏欲睡的人们都朝楚逝水看去,实际上,这里大多数人都是冲着楚逝水来的。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步入化神期的正道魁首到底是何风姿。 楚逝水落到平台之上的时候,轻一甩袖,化神期的威严便降了下来,高山一般沉重的威势直让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 嘈杂的人群前所未有的安静。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走向平台上那块立着的碑石,不像旁人那样激动地屏息以待,心里倒是在想:楚逝水这装逼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哦,装逼这个词还是她听楚逝水的心声后学的。 楚逝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人,更没试过这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幸好有这么一个面瘫法术,简直就是社恐的福报。 加上他这个正道魁首也就需要走个过场,有点类似于学校的荣誉校长,只要在学校开校仪式上剪个彩就成。 楚逝水在无数人的注目下,抬手摁到眼前这块碑石之上。 只见风雪骤起!寒意一瞬间席卷整个仙盟,霜雪一下子朝人们劈头盖脸砸来! 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冷,霜雪在接触他们身体的片刻之间消散不见,但是那股化神威压还是随着这些冰花传递到人们身上,直教人打颤。 随后又见碑石上方出现一道威力惊人的光柱,无数冰雪再度朝这光柱汇过去。 这光柱越过风霜雨雪,直冲天际而上,于半途之中变成了一条冰雪所构成的巨龙,灵动的巨龙仰天张嘴咆哮着,沉闷的声音犹如雷鸣。 龙身绵延千米,底下的人们看着这条巨龙直冲入云端失去踪迹,而后碑石骤然发出强光,远比头顶上烈日更明亮。 碑石上的光芒逐渐退去之后,露出了其上铁画银钩的“仙盟”二字。 礼成。 此礼名为“示龙神”。由于龙神是天地共主,所以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在大型盛典或者重要场合的时候都需要请示龙神。 这个仪式进行得非常成功,看得底下那些修士都不由叹服,对这位新出炉的正道魁首又信服了几分。 楚逝水暗自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剪彩还是蛮顺利的。 但是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后边就是他的收徒大会。 收徒大会的仪式并不复杂,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洒洒圣水,给师父端杯茶,师父赐下令牌即可,主要就是做给其他人看的,向天下昭示二人结为师徒。 “师妹,这边请。”几位师兄师姐带着时寒舟一路往平台之上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被白玉京弟子拥簇着的时寒舟身上,安静的中央广场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开始热烈的讨论着这位即将要成为邀月仙尊大弟子的孩子。 “哎,都没见过这孩子啊?我还以为是那些家喻户晓的天之骄子才能成为邀月仙尊的弟子?”有人道。 “这孩子心性不错啊,被这么多人看着一点不怯场,我还是相信仙尊的目光的。”也有人赞赏道。 “我听小道消息说这孩子就是邀月仙尊在地下斗角场里头救回来的。”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个,莫不成邀月仙尊真从这地下斗角场里挖出了块宝来?” 楚逝水站在平台上,朝时寒舟的方向眺望过去,见她从容的走在人群中,浅青色的衣摆随着脚步如莲轻摆。 旁人的身影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起来,他眼里只剩小舟缓缓走过来的小小的身形。 楚逝水有那么一瞬间听到了谁敲鼓的声音,后来才发现是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直把他的血液往脑门上赶。 他手心里冒着汗,紧张的看向小舟的方向。 时寒舟一双绿眸波澜不惊,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往台阶上走。 魔尊殿下见过无数大场面,自然闲庭信步没有半分怯场。 时寒舟掀起眼帘,看见阶前站着的两位白玉京弟子,他们其间一人手里捧着个白玉盆,里头就装着莲池的圣水,还有一人手里头捧了一杯准备好了的敬师茶。 平时他们会用柳枝沾圣水洒到弟子身上,而这回,时寒舟须得用这些圣水来净手。 圣水同皮肤的接触面积越大,检测出魔气的概率是越大的。 时寒舟目光落在那白玉盆之上,抬腿一步步走上阶梯,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是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 她此时没去想如果被检测魔气她该如何自处,只是毫无杂念的上前去赌上一场。 时寒舟站定在那位捧着白玉盆的师姐面前,师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为了时寒舟能够得到白玉盆而倾下了身。 “师妹,请。” 时寒舟垂下眼眸,拉起一点袖子,屏住呼吸缓缓将手伸了下去—— 冰冷的触感一下子漫了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通过指尖进入体内游走了一圈。 手慢慢往下沉,直至淹过手背,漫上手腕。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溢散的魔气,圣水好似就比平常的水冰冷了些。 时寒舟眉尖动了动,揉搓了一下指尖,随后将手从白玉盆中拿了出来,轻轻甩了甩手,将水珠拂开。 这会儿她微微悬着的一颗心才坠回了原地。 看来她那些后手倒是也用不上了。 经这圣水检测之后,时寒舟对她体内这魔气的来头有了点隐隐约约的猜测。 灵气乃是天地本源之气,圣水对灵气的亲和力很强,而接触到魔气这种由生灵负面情绪产生的杂气会发生剧烈的反噬。 那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她体内这个魔气是同灵气一样的天地本源之气? 就像阴与阳,白日和黑夜这样对立统一的存在?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时寒舟走上前,抬手想要接过另一位弟子手中的敬师茶。 却忽闻一声惊呼:“小心!” 时寒舟身后突然有数道暗器径直朝她射过来! 第40章 我亲爱的徒弟弟 时寒舟眉眼一厉,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那般,侧身下腰险险躲过朝她射过来的几支甩手箭。 她直接抢过师姐手上的白玉盆,旋身将里面的圣水往后一泼! 圣水在光下折射出光华,哗啦一声,猛地被泼洒到那个冲上来的刺客身上,冲天的魔气直接从此人身上溢散出来! 白玉盆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与碎裂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众人的惊呼声。 这个刺客是冲着时寒舟来的,要想在这群高阶修士面前将她一击必杀,唯一的方法只有神识外放直接碾压,他的动作不可能要比在场那些人要快。 时寒舟此时不过是个小孩模样,白皙又瘦弱的样子,看起来好对付得很,但刺客仍不敢掉以轻心,直接把金丹期的神识全然外放,杀机一瞬间直冲时寒舟而去! 但很可惜,他遇上的是重生而来的魔尊殿下。 出窍期的神识现下虽然不能主动攻击,但是遇上有人直接想靠神识同她对拼的,那就是溪流妄图与汪洋争锋的不自量力。 时寒舟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一双绿眸变得幽深,泄出了点压抑了太久的戾气。 看来最近跟楚逝水混一块儿,她这破脾气都没地方发。 鼠辈尔敢与本尊争辉? 这刺客万万没想到他金丹期的神识竟然没把面前这个小孩直接弄死,反而像是误惹了什么恐怖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的神识就像是陷入了什么泥沼一般,竟然无法控制的往下陷去! 而后,他看到了时寒舟淡淡瞥过来的那一眼,明晃晃的却完全不似一个孩童的眼神,带着太深的杀机。 与这一眼同时到来的是压到刺客身上可怖的神识,他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刺客发出此生最为惨烈的叫唤,他像是放到火上炙烤的被撬开的蚌,又像是油锅里头的蚂蚱,感受着己身被烈火一般的强大神识焚烧。 神识的碾压是极其痛苦的,被外放的神识弄死几乎是修真界最为痛苦的死法。 魔尊殿下有时候还是仁慈的,没等这刺客被神识碾死,就一剑了结了他的性命。 寒光一闪,鲜血从断颈中喷出,时寒舟甚至还伸出手挡住要溅到敬师茶上的鲜血。 从暗器突袭到这刺客倒下不过几息,时寒舟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没等任何人施出援手就解决了来敌。 她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淡定的伸手弹了弹正苍的剑尖,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弹落,而后给自己施了清洁的术法,把衣袍上沾的血渍除掉。 楚逝水在出现刺客那一瞬也被吓到了,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和时寒舟绝对是在场最冷静的两人。 上次时寒舟就在那地下斗角场遇过刺,差点没让那人在她面前自爆,把楚逝水吓得要命。 后面他吸取经验教训,硬生生给时寒舟装备成了小乌龟——她脑袋上那根玉簪和腰间挂着的玉佩都是是道器级别的防御法器,除此以外还有她脖子上挂的堪妄石,里面有他封印进去的化神期攻击。 只要不是江有涯到场或者是一众大能齐齐上场,几乎就没有伤到时寒舟的可能。 被这一出吓傻了的师兄看着时寒舟风轻云淡的接过了他手里的敬师茶,就那么朝邀月仙尊那边走了过去。 师兄:不是,师妹刚刚才被刺杀啊? 怎么淡定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旁人也同这弟子一般目瞪口呆,看着时寒舟就那么轻易的杀了一个刺客,端起茶就往平台上走。 钱来将时寒舟与刺客的相斗看在眼里:“果然英雄出少年啊,这孩子不到十岁,竟然能把金丹期的刺客给杀了。” 他扭头看向站在后面的随千里:“千里啊,你能看出这孩子的剑术怎么样吗?” 随千里仰着脑袋看着那个走在石阶上的小小身影,皱了皱眉:“看不出,她也就出手了一剑,剑术造诣倒是看不太出来,但是她的杀气很惊人。” “倒是有点像是历经百战的那些修士才会有的气势。” 随千里自嘲道:“像她这个岁数我可还在啃手指呢。但是那个斗角场实在是太可怕了,把一个孩子硬生生逼出这样的杀气。” 他们都认为是时寒舟在那个斗角场方才练就了这样的杀气。 钱来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能早点发现境下的这些污糟,像这孩子的悲剧一样的很多悲剧就能避免,说不得我们昆仑墟还能多一个她这样的少年天才。” “这孩子一看面相就是个乖巧的,哪像你们!”钱宗主说着说着就来气,指着自己脑袋上仅剩的几根顽强的头发,冲身后这群唧唧歪歪的弟子吼:“你们就一群赔钱货,天天也不知道野哪里去,宗门里寻不到人!” 后边的那些弟子把宗主的话当耳边风,继续叽叽喳喳,无他,钱宗主发脾气是常事,他们挨骂也挨惯了。 宗主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着他们这些弟子,但背地里护犊子也是出了名的。 时寒舟稳稳端着茶,踩上节节石阶,一步步走到了楚逝水站在的那个平台之上。 那个出场一脸漠然,实力高强的冰山脸仙盟盟主,正道魁首,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迎了上去。 楚逝水见到小舟就忍不住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问道:“小舟没事吧?” 时寒舟摇头:“没事。” “那就好。”楚逝水彻底放下心,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时寒舟手里的茶,然后在时寒舟也有点愣住的时候,掀起茶盖喝了一口茶。 时寒舟微愣着,魔尊殿下虽然没拜过师,但是还是知道一点章程的——弟子是要给师父敬茶的,举杯至眉,以腰为轴,躬身将茶水送出。而师父是要坐在高椅之上等着弟子来敬茶的。 断没有像楚逝水这样迎过来,就那么伸手问她要了茶来喝的。 底下的人也看懵了,这还是拜师吗,这难道不像是两个好友之间递茶喝? 那套特意摆上来的桌椅难不成只是个摆设?! 颜之遥其实叮嘱过楚逝水这拜师的流程,但这家伙显然没有按着流程来,见状她笑骂了一句: “胡闹。” 楚逝水本来还想捏着鼻子喝了这又苦又涩的敬师茶,谁知道喝了一口才发现是碗菊花茶,贴心的还加了一点糖。 菊花茶好啊,菊花茶妙啊,清热又解火! 楚逝水高高兴兴将这茶一饮而尽,朝时寒舟低声道:“喝完这杯茶,小舟现在就是我徒弟啦。” 时寒舟满眼复杂的看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露了一点笑意出来,一双绿眸微微翘起,喊了声: “师父。” 这回是楚逝水第二次看见小舟笑,上一次他其实没能看清楚,这回却看清了她脸上的笑意。 她唇角微微往上翘,一双绿瞳在光下如同春日的山溪,泛着浓郁的绿色,整张脸都舒张了开来,教楚逝水也控制不住的开心。 楚逝水心里头高兴得炸开了花,他把手上的空茶碗放到旁边的桌上,将弟子玉牌拿了出来。 他弯腰将这枚弟子玉牌系在了时寒舟腰间,完了还替她理了理衣裳。 楚逝水直起腰,扫视了全场人一眼,将他们惊讶的神情收归眼底,而后说了一句让在场人更加讶然的话: “我这一世就只会收时寒舟这一个弟子,以后不会再收徒。” 全场哗然。 就连时寒舟也抬头看向了他。 底下有人叹道:“宝贝疙瘩,真的是宝贝疙瘩。” 有人接着道:“可不是。我瞧这孩子天赋异禀,再宝贝也是可以的。” “这孩子前途无量啊!” 楚逝水没管在场那些人的反应,而是低头看向时寒舟,柔声同她道: “我希望你此后事事顺遂,无拘无束。” 【我亲爱的徒弟弟。】 第41章 五年后 岁月如梭,五年时光几乎眨眼而过。 街市上人流如潮,卖糖葫芦的,卖豆儿糕卖梨花酥的小贩吆喝着,声调带着几丝南海地区的粗犷。包点铺的蒸笼下边的水咕噜咕噜作响,升腾起飘渺的水汽,教整个街市上弥漫着一股馒头的香气儿。 可是走过了这烟火气息浓郁的街市,绕到小巷里头再拐几个弯,经过几个大汉的盘查,就能来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里藏着个奴隶市场。 暗地里开了好几家牙行,人牙子遍地都是。 奴隶身上都没有什么布料,甚至有些人就那么被扒光了衣物,用草绳死死捆住双手双脚,或者有些性子烈一点的就拿铁链拴住脖子,就如同牛马一样被关在棚里任人挑选。 而且这里边的奴隶不止有凡人,甚至还有刚刚引气入体的修士。 那些权贵最爱买的便是这种刚引气入体的人,这些人可以培养成宅府里的打手,就算以后没法踏入筑基期也要比寻常人拳脚厉害得多,是打架的一把好手。 当然,见到姿容俊秀漂亮的那就更乐意花钱买了,关在院中做个小宠,亦或者在这种有灵根,天资要比他们优越,却落到如此境地的可怜家伙身上逞一逞威风也是可以的。 你瞧,这种能操纵天地灵气的修士都要成为我的掌中玩物,我多厉害多高贵啊。 这奴隶市场上一般出现的买家都是权贵们派来的下属或者管家,有时候也会有些富家少爷小姐来这里看看,挑个称心意的小奴。 人牙子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那两位姿容不凡之人,心想有冤大头送上门了。 这打头的少爷风仪俊秀,一身云纹金边的浅蓝交领长袍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这阳光一打,那云纹好似都在飘动,泛着金光!再看他那对湖蓝色的异瞳,这铁定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旁边的那位小姐,看着年纪也不大,身高倒是到了那少爷的肩头,一身看似素淡的青色长袍却也不是什么寻常料子,光下的衣料隐隐泛着流金。还有她那对绿眼睛,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人牙子也见过不少这样的少爷小姐,哄个几句就能让他们买货。 他看向自己棚里那个被铁索穿了琵琶骨的女人,心想这回得把这货给卖出去。 人牙子一见那两位靠近就迎上前去,咧嘴挤出讨好的笑容:“这位少爷,这位小姐,我们铺子里有个好货,要不要去瞧上一瞧?” 人牙子一打照面就觉得有点不妥,刚刚隔得远还没能看清,结果上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位贵人气势惊人,那眼神也格外吓人。 他强忍着没识趣的离开,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们这儿有个引气入了体的,人虽然性子烈了一些,脸也不大好看,但是实力还是有的,带回去好好培养肯定能成个好打手。” 楚逝水自从误入了这个隐在街市里头的奴隶市场,看到那些被当作牛马来交易的人,心情黑压压的,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头。 这里是白玉京管辖边境的一个城镇,同大晋皇朝那边接壤。 修真四大宗门分布在修真界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各自的管辖区域,中央的大片地区则是大一统的凡人国度大晋皇朝,这些地方,四大宗门是管不到的。 【这大晋皇朝都是吃干饭的么?!】 楚逝水气得要死。 这奴隶市场按照划分,其实已经划到了大晋皇朝的范围内,要不是这里连引气入体的修士都敢贩卖,他们仙盟甚至都管不到这里。 他过了好半晌才同那个唯唯诺诺的人牙子道:“去看看。” 奴隶市场道路泥泞,污水和垃圾堆了一地,随处可见血迹,里边成堆被关押着的奴隶发出牲口一般的臭味,一时间让人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鸡鸭鹅场。 这人牙子的棚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带着身后两人朝那个被铁链吊起来的女人走去。 其实这女子年岁看起来并不大,应该也不过二十,只是半张脸被毁了容,剩下半张即便被泥尘糊得脏兮兮的也可见清秀。 她的脑袋无力的垂在那里,污脏的长发杂草一样的从脑袋上垂下来,双手被铁链勒得血肉模糊,浑身散发出一阵刺鼻的味道。 人牙子推销道:“你看她的肌肉,多漂亮,一看就是个能打的。” 他又压低声音:“便宜的修士可不是那么好进货的,您过来的时候应该也看见那些大牙行,里边的修士卖得死贵!” “我见您二位有缘,就只要四分之一的价钱——我们进货都不止这个价!” “我们也不容易呐,还得躲过那大宗门的盘查……” 时寒舟站在这女子面前,足下像生了根,完全听不到旁边那人牙子在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面前这个女子毁了容的面貌,对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实际上,她上辈子只见过这张脸一次。 魔尊殿下起事的时候身边有一无常一军师,而无常总戴着一副丑陋的无常面,就连时寒舟都没有见过她摘下面具时的模样,直到阿鼻地狱那次—— 时寒舟眼前仿佛一瞬出现了燎原的大火,铺天盖地的热气将人的皮肤都要炙烧成焦炭,她们两个站在尸油海的浮尸之上。 无常第一次摘下了她的面具,露出她那张半毁的脸,将面具郑重的交到了时寒舟的手里。 在灼热的蒸汽之上,无常三千青丝披落,她那完好的半边脸是同狠绝行事全然不同的温婉,向来寡言的她同时寒舟道: “阿舟,你要走下去。” 而后义无反顾跳入尸油海中,成了时寒舟到岸的最后一具浮尸。 顾一道。 无常名叫顾一道。 时寒舟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张她无法忘怀的脸,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 第42章 顾一道 顾一道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万钧之重,怎么也睁不开,身上好似被压了一座山,连带着她的身体都要被压垮。 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被挂了几天。 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周……她没法儿确定。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即便是引气入了体,在长久的消耗下,虚弱得跟个耗子没两样。 顾一道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心里头那不甘和愤怒在无望的日子里慢慢消磨殆尽。 蚊虫爬到她的身上,好似都在等待着她断气的那一刻。 黑暗死寂中,她好像听到了那个人牙子谄媚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没过多久就没了声音。 世界重归寂静,她快连这棚子里头的腥臭都闻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突然传来了很大的声响,好似是有人在逃窜喊救命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塌下来的声音。 顾一道终于被巨大的爆炸声给吵醒了,用尽了剩下所有的力气才睁开了一丝眼缝。 她垂着脑袋,透过这么一丝眼缝,看到了停留在她面前的一双靴子。 嘴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入口即化,冰凉凉的东西顺着她的喉头下去,整具僵硬了的身体好似获得了一点延续下去的生命力。 砰的一声—— 缚住顾一道的铁链尽数断开,她不受控制的往前倾倒,以为会就这么摔到脏兮兮的地上,却投进了一个清瘦的怀里。 顾一道隐约感觉到自己被别人一把背了起来,随后便失去了一切知觉,不省人事了。 时寒舟没把顾一道带回归元峰,而是就近找了一个客栈,将她安置在了里面。 顾一道无知无觉的躺在榻上,时寒舟替她施了清洁术弄干净了身体,顺便给她换了一套衣物。 顾一道身上的伤口由于吃下了丹药而不断的修复中,肉芽组织一点点将伤口覆盖。可她脸上的伤却没有要修复的趋势,狰狞的伤疤覆了她半张脸,这损毁的半边脸上的眼睛最多只能睁开一半。 时寒舟的视线落在她那完好的半边脸上,这可以说是很温婉的一张脸,白皙的,睫毛长长的,脸廓是温柔的弧度。 时寒舟不知道看起来这般乖巧的顾一道,是怎样成为了之后那个杀伐果断,勾魂夺魄的无常的。 顾一道是时寒舟手里的刀,她戴着一张黑色的无常面,身上从上到下都是黑色的,杀人狠辣果决,出刀必见血。 她深谙刺杀之道,实力高绝。他们在魔界造反那会儿,凭着她的能力刺死了不少江有涯底下的大将。 顾一道总是一身黑衣,身形修长,紧束的腰封勾勒出有力腰肢,腰间挂着的刀和暗器无数。 如果你见到一身黑的无常就还好,但如果你见到了无常黑衣上映了一点寒芒,那大概率你此刻头身已然分离。无常叫你三更死,便无人敢留你到五更。 时寒舟想起她同顾一道的第一次见面,也算的上是阴差阳错。 那会儿顾一道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被人追杀,追杀她的那人不长眼,想清个道再把顾一道给杀掉。而不巧时寒舟就是那道上零星几人的其中之一,见人来杀她,自然是将那人一剑给劈成了两截。 阴差阳错的就这么救下了当时受了重伤的顾一道。 很久之后,时寒舟以身入了魔,杀了一大群顶着除魔口号来要她性命的修士后,倒在了半妖半魔的聚居地里头,被顾一道给捡回去了。 倒真是天道好轮回。 时寒舟喜欢倒挂在树上也是跟着顾一道学的,这家伙平时寡言得很,话说得比时寒舟还少,结果倒挂在树上的时候出奇的多话,像是泄开了话闸子一样。 倒挂在树上就像行走在天空之上,脚下的路仿佛无边无际,无阻无碍。 这些都是顾一道对她说的。 时寒舟也一直没忘。 时寒舟一直在顾一道的榻边坐到了傍晚,终于发现榻上传来了动静。 她扭头看过去,对上了顾一道那对乌黑的眼眸。 暮色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恰好照在顾一道损毁的那半边脸上,红橙色的光将她那可怖的伤痕映照得有些瘆人,她那半张完好的脸则隐在黑暗之中,乌黑的眼睛盯着时寒舟看。 时寒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吓人,毕竟地狱都去过了,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顾一道?”她问。 榻上的人睫毛颤了颤,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出声。 时寒舟见她嘴唇泛白,拿了一杯茶水喂给她,让她一点点润嗓子。 她坐在榻边,同顾一道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也不知道同她说什么,毕竟他们这会儿彼此之间还是完全陌生的。 这会儿的顾一道也还算稚嫩着,算一算,上辈子起码还要好些年两人才见了第一面。 时寒舟本来也是个少话的,跟楚逝水相处了五年倒是多话了些,可那也只是在楚逝水面前,而且她这便宜师父不会让他们之间冷场没有话题。 这下她面对着这个有点陌生的昔日挚友,好半天才问出一句: “你妹妹死了吗?” 她记得顾一道曾经跟她讲过一点点关于她那妹妹的事情。 听见这话的顾一道:“…………” 魔尊殿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这话不对劲,又问: “你妹妹还活着吗?” 她拿出了两柄通体玉色的小刀,啪一声拍在了顾一道的面前: “要是死了,那就报仇。要是没死,就去救回来。” 两柄小刀一看就并非凡物,看似是温润的白玉雕成,却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摄人的寒光,可以在光下看清那锋利至极的刀刃。 顾一道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用着沙哑至极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寒舟说了个日期。 顾一道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失神的双眼立马迸出光来,时寒舟还是第一回见她这般。 “她应当还活着。” 时寒舟压下眉眼认真道:“那就把她救回来。” 时寒舟清楚顾一道这妹妹一直都是她的心病,这次歪打正着找到了人,还刚好赶上了,那就别让悲剧发生。 临走时,时寒舟把在她这放了很久的三生鬼面递给了顾一道。 当年她一眼就觉得这面具很适合顾一道。 顾一道艰难抬手接过这副面具,沙哑的问她:“为什么给我?” 时寒舟没回答她,总不能说上辈子你那无常面实在是太丑了吧。 魔尊殿下在顾一道死之后就一直保留着那无常面,挂在腰间直到被一剑刺死那会儿也没摘下。 可惜这无常面有一点不好——丑得吓人。魔尊殿下在城池底下晃悠的时候老把小孩吓哭,她坚决认为是这无常面把这些小屁孩给吓到了。 小孩哭起来难听的要死,不好。 时寒舟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是在夜里,楚逝水这会儿也没回来,大概率是在处理今天这个奴隶市场的事情。 修真界早就全面禁止人口贩卖,可惜总有人铤而走险,尤其是最近这些时间,猖獗得很。 加上这里面涉及的大晋皇朝的凡人还不少,所以交涉起来也不容易,仙盟估计要忙一阵子。 时寒舟这几年身高长得特别快,像根竹笋似的节节往上长,已经从原来的矮豆丁长到了与楚逝水肩头平齐的高度,远超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正常身高。 她上辈子这会儿也没这么高,时寒舟怀疑可能是她体内这龙骨的问题。 楚逝水居所里那小榻已经躺不下她了,早一年她就已经搬进了旁边的侧殿去住。 时寒舟这会儿踏进自己的殿内,看到了桌上留的一张纸条,楚逝水给她留的: 【徒弟弟记得吃晚饭^_^】 得,还画个笑脸,生动形象。 第43章 旧日腥风 时寒舟今夜没能入眠,就连入定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那足以烧灼一切的烈焰,呛鼻的尸油味萦绕在鼻尖怎么也散不去。 夜里她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绿眼睛,顶着一头乱发从榻上坐了起来。 ——这觉是睡不了一点。 她披上一件外裳,走到侧殿之外,足尖轻点,飞上屋脊向脊兽借了点位置坐了下来。 此时正值晚春,但一到晚上就有些料峭,山风将时寒舟披在身上的外裳吹得飘扬。 她将吹散了的头发往耳后一别,仰着脑袋看升起的那一轮明月。 月华如水,将周遭都照得亮堂,却唯独照在她身上时是黯淡的。 今天时隔很多很多年再见到顾一道,那些被埋在心底里的记忆就像泄了闸一样涌了出来。 或者说,这些被她刻意避开的回忆在这五年里终于还是寻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下子就哗啦啦的倾泻出来。 说实话,这五年来魔尊殿下过得就像梦一样,事事顺遂,事事如意。 修为即便她一压再压,还是在十岁那年临炉采药晋级了金丹,加上上辈子这修真路也走过一次,现下还有一堆的天阶功法,修为没有瓶颈一路高歌猛进。 随着修为的提升,在识海里也渐渐能看清体内这龙骨的雏形,身体的强度较之上辈子增强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便宜师父楚逝水也总是乐呵呵的,听他心里话也有趣得紧。这人除了懒了点没什么其他缺点,脾气像是泥捏的,天天小舟长小舟短的挂在嘴边。 楚逝水总爱保留凡人的一些习惯,一日三餐,过节年的时候贴春联,做年夜饭等等,时寒舟跟着他好似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还记得第一年的时候楚逝水过生辰,时寒舟几乎听了一上午这家伙心里头的嘀嘀咕咕: 【今天是我的生日哎,要不要跟小舟说呢?她会不会以为我就是在问她要礼物然后不乐意啊?】 【可是真的好想收到礼物啊……】 时寒舟听得烦了,下午的时候花了些时间,用小刀给他削了一个灰扑扑的木头挂饰,是一条圆头圆脑,看不出是龙的龙。 她拿到楚逝水面前,说了句:“生辰快乐。” 时寒舟就没见过楚逝水那么亮的眼神,眼睛里像是点了一盏灯似的灼灼有神,很珍贵的接过她那个丑丑的挂饰。 他很惊喜:“谢谢!” 楚逝水一张脸笑了起来,湖蓝色的眼睛里仿佛有着粼粼的波光:“我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他宝贝的收了起来:“我会好好收藏好的。” 时寒舟觉得他这人看起来怪可怜的,虽然她也没收过别人的什么礼物,但是看着楚逝水捧着她那灰扑扑的挂饰,莫名就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下次吧,下次她再送个好点的。 楚逝水:“这条小虫子可真可爱!” 时寒舟:“…………”得了,以后不送了。 楚逝水欢喜了一阵后又变得有点不好意思:“小舟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时寒舟自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能听见他那叽叽喳喳的心声,只是敷衍道:“你晚上的梦话。”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上辈子的魔尊殿下不敢想象的生活,平凡悠闲得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对于寻常人可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对于时寒舟乃至于楚逝水来说,日子其实就像泡在蜜罐子一样教人沉醉。 像一场幸福温馨的大梦。 可是在这温馨快乐的空中楼阁之下,是被时寒舟刻意隐藏的旧日鲜血和滚滚黄尘。 当你历经千帆却再度回到原点时,要成为怎样的人? ——魔尊殿下给出的第一个答案是“改邪归正”,走上所谓修真的正途,用绝对的实力将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揪出来弄死。 这对于时寒舟现下的情况而言是更简单的一条路。 谁都想好好生活不是么?魔尊殿下其实也想。 但等一切过往都翻涌起来之时,时寒舟还是动摇了。 时寒舟上辈子当了上百年的魔尊,对魔界是有感情的。虽说魔界里边确实有不少混账,但也有很多在好好生活着的人。 他们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之上,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动荡之下。 还有中土地带的那些半妖半魔,他们才是最早跟时寒舟起事的人,又是怎样遭到了江有涯的残杀? 时寒舟想起那些血雨腥风的时刻,想起在阿鼻地狱中每个人都把生的机会让给她,心甘情愿成为尸油海之上的一具浮尸。 还有现下都被封印在她识海里的万千冤魂,时寒舟能把这些事情当作不存在么? 她不敢。 时寒舟知道这些往事在这些平凡的日子里,长成了扎进身上的刺。 一味的逃避只能让那些扎进身上的东西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成为层层溃烂的脓疮。 等到实在忍受不了,想要剥离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非得将血肉层层撕碎,将自己伤得遍体鳞伤不可。 有些人熬不过就这么没了生息,有些人甚至从始至今都不敢去面对,任由脓疮溃烂长成了绝症,最后一命呜呼。 时寒舟还要这么无知无觉的将这些日子过下去么?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突然站了起来,朝某一个方向看去,一双绿瞳变得幽深,像是黑暗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时寒舟抬手招来正苍剑,御剑急速往山脚下冲去,在黑夜里带出一道光轨。 ——有人碰了他们归元峰的禁制。 第44章 大梦一遭 “辞云笙,你有什么大病?大晚上的把我叫出来干什么?”姬容海打着哈欠,与旁边的辞云笙一同趴在树丛里,脑袋上沾了好几片翠绿的叶子。 姬容海和辞云笙这会儿都是十六岁,姬容海倒不再是以前那个小胖子,拔高了个子,现下只是显得稍微壮硕了点。一张圆脸也长开了些,还颇有点丰神俊朗的滋味在上头。 他这会儿嘴里咬着根草,嘟囔道:“春寒料峭啊,风吹得有点冷。” 旁边的辞云笙白了他一眼:“胖大海你这一身脂肪难道是白长的?” 她这时候跟几年前的那个可爱小姑娘的形象全然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在老大后边久了,一双丹凤眼往下一压,看起来就很严肃的样子。 辞云笙:“我注意到一位师兄好几日了,他的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总是有意无意的接近归元峰。” 姬容海不把这当回事:“不是,他靠近归元峰有什么用啊,他又不能通过禁制看到里边儿,就连我俩也只进了那么几次。” 姬容海嘀咕道:“也许是你想多了——可能这师兄是邀月仙尊或者老大的什么疯狂崇拜者也说不定。” “十岁金丹哎!修真界自断代以来有过这样的人物嘛?!大家都想来看看也是正常的啊。” “你在装傻吧你。”辞云笙似笑非笑,“老大的名声可不是那么好。” 辞云笙身子趴得有点僵硬,稍微动了动手脚:“不少人出来说她杀气太重的。” “我呸,那是嫉妒——”姬容海还没说完,脑袋被辞云笙伸过来的手往下一按,吃了一嘴土。 辞云笙耳朵动了动,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响,一双眼睛在黑夜中警惕的扫视一眼:“来了。” 姬容海将嘴里的泥土吐出来,瞪了旁边的辞云笙一眼。 两人将自己的气息都敛了起来,屏住呼吸观察附近的动静。 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忽地吹过一阵风,刚长出没多久的新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们的视野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就是辞云笙这几日关注到的那个师兄。 这人慌不择路的,辞云笙稍微判断了下,这师兄应该就是从归元峰那边跑到他们这里来的。 两人才刚看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师兄,打后边便出现了一道光,短暂的照亮了这一片密林,而后便是轰的一声—— 面前骤然被掀起一阵飞沙走石,连着拦腰截断了好几棵盘枝虬结的古树,躲在后头看着的两人讶然之时又将身子伏低了些。 沙尘碎石悉悉索索的砸到他们的后背上。 时寒舟追面前这人追了好一段距离,她抬手收回了插到泥土之中的正苍剑,面无表情的掀起眼帘,看清了眼前这人的面孔。 可等她看清之时,面色骤然一变! 时寒舟想也不想的举剑斩去,而面前这人动作不太自然甚至都躲不开横来的这一剑。 只见寒光一瞬掠过时寒舟那对绿眸,面前人顿时头身分离! 身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杀人现场的辞云笙和姬容海: 辞云笙:“我擦擦擦擦!!!” 姬容海:“我靠靠靠靠!!!” 哎呦妈呀!老大杀人了! 这师兄的头颅直接被抛出二十多米,砸到了一棵树干才掉到了地上。 时寒舟面上带了点怒色,显然有点不耐烦,低斥了一声:“是谁,出来!” 身后躲在树丛里的辞云笙和姬容海连滚带爬:“老大,老大,是我俩——小心身后!小心!” 他们见到了什么?那师兄没了头颅之后剩下的身体竟然不倒,从那断颈处爬出来了一条有着密密麻麻的脚的长虫! 张牙舞爪,在月光之下那层壳子闪着金属质的流光,朝时寒舟身后袭击了过来! 魔尊殿下完全不像面前这两人的一惊一乍,她脑袋后好似长了眼睛,手腕翻转间,手中剑准确无误的将后边那条长虫一剑插到了地上。 绿色的汁液从这长虫的伤口处喷溅出来,它剧烈的挣扎着,无数尖利的足将地面划出痕迹,好一会儿才没了动静。 辞云笙他俩这会儿也发现不对了,这师兄的断颈处完全没有血,凑近去一看——老天爷啊,这师兄的五脏六腑都不见了踪影,就只有这么一个躯壳! 将这两人吓得脸都白了。 姬容海颤着手指着那条死去的长虫问时寒舟:“老大,这……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时寒舟面色沉沉,弯腰从这弟子身上解下储物袋,回答了他:“百足虫。” 是江有涯最爱玩的把戏。 他们当年在这个玩意儿身上吃过很大的亏。 百足虫进入到修士体内,如果不能及时清除,就会啃噬修士的脑髓和神识,之后是五脏六腑。百足虫到最后会长得非常大,盘桓在灵根之上,操纵这个修士的行为。 修士其实在脑髓和神识都被啃噬之后已经是行尸走肉,因为百足虫控制着才死而不僵。 时寒舟轻易抹开这个储物袋的禁制,拿出了里面的一颗刻影石,她指尖升起一丝赤色灵力,刻影石便运转了起来。 辞云笙和姬容海两人也在一边看着,只见这刻影石里面每一帧画面都与时寒舟有关。 有她御剑的身影,还有同别人过招时的画面…… 这一切都在说明,时寒舟被人监视了。 时寒舟面上表情还是冰冰冷冷的,眸底却翻腾起了浓重的黑雾,心也一直往下坠。 这五年来的温馨大梦就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她像是个泡在米缸里迷醉得晕乎乎的老鼠,一时被人揪着尾巴拎了出来,直面冰天雪地的现状。 昔日的阴影终还是缠了上来,险恶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死亡和鲜血永远如影随形。 是了,既然时寒舟是重生而来的,那江有涯为什么不能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的呢? 时寒舟带着这人的尸体和这条百足虫到了七星峰,送到了颜之遥的面前。 颜宗主很快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整个白玉京都开始戒严。 其实被百足虫彻底寄生的弟子并不难找,因为他们都没有神识,很快便能寻找出来。主要是那些体内有百足虫的弟子,该怎样检测出体内的虫体,又该怎么除去,这才是重中之重。 “肝脏,越腥臭的肝脏越好。”时寒舟同颜之遥道。这是上辈子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的东西,这些被百足虫寄生的人对腥臭的肝脏会有生吃下去的欲望。 颜之遥有点意外的看多了她两眼:“好。” 楚逝水也从仙盟那边赶了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时寒舟好一阵子才确定她没什么事,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从仙盟回来的时候面色也不大好。 楚逝水是知道原书剧情的,所以要比白玉京这些人更敏锐的意识到这个可能是冲着小舟来的。 难道就算现在这般,剧情也还得让江有涯和小舟再次对上么? 他心中五味杂陈。 第45章 魔尊殿下 以鲛人油为燃料的长明灯在幽暗的殿内发散着光芒,可惜由于每盏距离都太远,整个殿内都黑鸦鸦的。 大殿墙上还有着淋淋的血迹,一直蜿蜒到地面上,有些早就干涸凝固成了暗红色的一片,污脏了地面却无人清理。 昏暗之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这大殿里头有个深坑,下边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长虫,由于空间太狭窄而相互缠绕着,无数尖利的足踏在地上或者别的虫的躯壳之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哎呀呀——我的小虫子被发现了。” 深坑之上蹲着一个人正往下瞅着,一头乱发胡乱散下来,有几缕因为衣袍上的鲜血而沾在了上面。他指甲长得惊人,两手搭在膝盖上闲不住的动着手指,鹰隼一般的指甲刮过衣料,刺啦刺啦。 他脚上没穿靴子,脚趾甲同样长得吓人,弧度弯得很过,还是漆黑的颜色,完全没有人指甲的特征。 他整张脸隐在黑暗之中,伸手从旁边一堆碎肉烂泥中掏啊掏,掏出一截深红色的肝脏来,随手扔到了深坑之下,语气颇有些苦恼:“下手重了一点。” 深坑底下千万条百足虫为了这一小块肝脏而疯狂争夺了起来。 他身后有人站定看了好一段时间,忽然开口出了声:“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这人缓缓扭过头来,露出那一对金黄的竖瞳,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教人看清了他那满嘴满脸的鲜血。 江有涯咧开嘴:“我都怀疑这是你弄来诓骗我的,像这样的温室花朵怎么可能在未来将本尊捅死?” “她那个师父,叫什么来着——”他用还沾着血和碎肉的指甲挠了挠自己这一头乱发,思索了一会儿,“啊对,想起来了——月亮仙尊。天天把这小孩当成宝一样,像这样能弄出什么有血性的人来?” 江有涯那双竖瞳朝身后那人斜过去,脸上似笑非笑:“你给我看的未来里,这个时寒舟的境遇同现下可是完全不同。让我算算,今年她十三岁,按照你那未来里,她这会儿才刚出了白玉京,被一堆人追杀呢。” “可是你看人家,十岁金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到元婴,现在还都长到她师父肩头了,日子过得多舒坦!” 江有涯出手完全随心所欲,只见他随手一点,殿内瞬时被强光照亮如同白昼,可怖的杀机一瞬而临,地面轰隆一声裂开来,匆忙催生出来的粗壮根茎被根根轰得粉碎,撒了一地碎屑。 攻击却在这人面前几寸处如同泥牛入海,这人面前好似升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的攻击消融掉,最终没能打到这人身上。 “我看你果然是在坑本尊——明明你的实力也不弱,怎么不自己去?”江有涯咧着一张血淋淋的嘴笑着。 面前这人声音低哑:“自有缘由。” “但我们还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不是么?只要你帮我,未来你就是这天地的共主。” “嗤。”江有涯冷笑一声,露出个轻蔑的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怎么连你的合作对象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眼睛直盯着江有涯,平静的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江有涯:“我要所有人都去死。” 他抬起手指向不远处那张碎了一半的石桌:“看到那个发霉的橘子么?” 江有涯抬手就把这软烂的发霉橘子吸到了手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着的兴奋和一丝蛊惑的意味:“你看,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个酸橘子,而人就是长在上面的绿霉。” “而我——”他狞笑着将手里的橘子掐碎,绿霉混着发酸发臭的汁液从他指缝中流出,顺着手腕下滑,同他小臂上的鲜血混在一块儿。 “就是这只将橘子连同绿霉一并掐烂掐碎的手。” —————————— 今晚楚逝水做了一道酱油鸭,其做法简单,加一碗酱油和一些葱姜蒜慢慢熬就成,味道喷香。 他为了方便干活,把丝绸般柔软的长发编成一条大辫子,温顺的垂在左边的肩上。蒸腾起来的氤氲水汽缭绕过他右耳的流苏耳坠,继续往上盘旋。 他之前寻到的几个小青柠随便扔在灶台上,路过的时寒舟并不认识这小巧的果子,加上也没有细看,还以为是没有熟的小金桔,直接塞进了嘴里。 旁边的楚逝水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见嘎嘣一声,时寒舟将这小青柠给咬碎了。 而后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楚逝水眼看着小舟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变得扭曲起来,差点没把她眉毛给酸掉。 “哈哈哈,这果子很酸的。” 楚逝水一边给她递水一边笑个不停,心下那点沉闷也被这么一出给冲散了不少,他毫不客气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笑得那后槽牙都能教人看见。 时寒舟脑袋被酸得嗡嗡的,喝了水缓过来了之后,看着楚逝水毫不掩饰的笑容,指了指他身后的灶台,面无表情道:“等会儿就要烧焦了。” 楚逝水抱头:“哎呦我的菜!” 两人吃过晚饭,夜幕已经悄然降临,海平线上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楚逝水透过庖屋的窗棂看见小舟又倒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心想着她怎么老喜欢倒挂在树上。 时寒舟小腿勾着树梢,两手放在脑后,马尾顺着重力往下垂,就那么晃晃悠悠的倒挂着。 楚逝水走到树底下,仰着头来看她,好奇道:“小舟,我可以挂上去试试吗?” 时寒舟默默的给他让开了一点位置,楚逝水飞上树,也学着她的模样倒挂了起来,那条柔软的大辫子往下垂着,一晃一晃的。 楚逝水的视野发生了变化,天地倒转,小舟挑的树梢上头没有树叶遮挡,稍微动动脑袋就能看见漫天的繁星。 山间的晚风将他的碎发往脑后吹,耳坠上的流苏也在风中动个不停。 他扭过头去看旁边的时寒舟,她那一双眼瞳是阶上绿钱一般的色彩,正淡淡的凝视着月亮升起的方向。 小舟这五年来像是修竹一般蹭蹭的往上长,个子长到了他的肩头,快到一米七的样子。脸也张开了一些,虽然还留有一点稚气,但可以看得出是非常锋锐英气的面貌,脸廓棱角分明,山根高耸,五官极尽优越。 她的骨架很大,肩宽得很,以后肯定是个大高个,可能还要长得比他还高。 楚逝水倒不觉得徒弟弟比他高有什么问题。 因为他当年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浮现出来的时寒舟的形象就是如同猎豹一般的人物,她的每一寸躯体必定都充斥着生命的力量,要在每一个逆境都顽强的爬起,在血雨腥风和遍地荆棘中杀出一条铮铮血路来。 而且这修真界里头的男女身高好似都差不多,大都修长高挑。 小舟一直给楚逝水一种很稳重又深沉的感觉,她的眼神总是很平静的,无论是五年前还是如今。 可当楚逝水仔细看她这双眼睛的时候,内心总会升腾起一种奇怪又割裂的感觉——他好似在里边看到了无数春天凋零的残骸。春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遗骸残渣都堆积在她那双绿色的眼瞳里。 楚逝水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能是怀疑自己有时候太过敏感以至于想些有的没的。 他出声问旁边的时寒舟:“徒弟弟,为什么你总喜欢挂树上?” 时寒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自由。” “就像走在天上。” 楚逝水动了动嘴唇,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驮着他俩的树梢突然嘎吱一声给断了! 哗的一声,枝条整段从树上断掉,垂落到了地上,叶子掉了满地。 两人一跃跳到了地面上,有些无奈的对视了一眼,而后一同飞到屋脊上头坐着。 时寒舟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月,月华倾洒到她那浅青色的袍子上,像是披了一层飘渺的轻纱。 她前两年在学堂里修习,自打回到归元峰上让师父教习后,楚逝水就孜孜不倦的给她灌输各种向善的鸡汤,希望她走正道的心思显而易见。 但是时寒舟现下寻思着,她大概率是做不成楚逝水口中的修真界三好青年了,得拾起老本行,干回她那老营生。 她还是得做回那魔尊殿下,把江有涯拉下台来。 她看了坐在身旁的楚逝水一眼。 楚逝水本来正扒拉着自己的辫子,却若有所觉的扭头同她对上了眼神。 她那一眼看得楚逝水浑身一颤。 她一双绿瞳在夜里总是明晃晃的,可此时却沉了下去,就连月光都被她的眼睛收拢了进去,变得黑压压的。 她一下子好像变得遥远起来,恰逢乌云遮月,她整个人都沉将下来。 好似隐在黑夜中年久失修的破庙里供着的泥塑,斑驳的痕迹和厚重的灰尘布满其身,蛛丝将身躯紧紧缠绕。她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沧海桑田朝楚逝水席卷而来。 几乎教他呼吸不了。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时寒舟挪开了目光,眼底那点暗流眨眼便无。 直到很久之后,楚逝水还以为那只是在月夜里做的一个梦。 第46章 她们 时寒舟手上拎着几纸包杂菜煎饼,一路穿街过巷,街边的朝食铺头蒸起来的水汽掠过她一身青袍,被抛到了后头。 她现下在前些日子发现奴隶市场的这个边远城镇里头,听闻这里的梨汁滋味不错,清甜解腻,一年四季都有供应,便准备买点回去喝,毕竟明日就是楚逝水生辰。 去到了卖梨汁的当铺,这店主热情得很:“要不要尝尝本店的醉梨白,这酒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童都能尝上一尝,入口清甜没有酒味,可进了肚中便生温热,醉人也只一瞬。” “醉梨白一下肚,朦胧间便可见雪白梨花于眼前争相绽放,似那天边流云。”老板夸张地比划着,最后转着弯儿的来了句:“娃儿,买壶回去尝尝?” 可任由这老板把这酒吹上了天,时寒舟也没理会他,让他挑了两壶普通的梨汁便转身离开。 时寒舟和楚逝水都不喝酒,哪怕是度数极低的也不尝,这醉梨白买回去了也无用。 时寒舟又走了一段路,将两壶梨汁放入自己储物袋中收好,手里头拿着用草绳捆住的好几包杂菜煎饼,飞上深巷里头一间不起眼的小院的围墙上,站定在那儿。 小院里头有棵盘曲的古树,晨曦透过树叶缝隙照下去,倾洒到树下那个正在使着小刀的身影上。 顾一道一身黑衣,脸上戴着时寒舟给她的那张三生鬼面,手里头那对玉色小刀翻飞若蝴蝶,锋利到好似能斩断日光——这才不到几日,她这对小刀就使得有模有样。 时寒舟一双眸子垂着,日光洒落至她的发顶和肩头,淌过她这身袍子落至脚边。可惜晨间有些冷意,散了这披在身上的暖阳。她站在院墙上看了底下的顾一道好一阵,仿佛看到了上辈子那个一路伴了她很久的身影。 上辈子魔尊殿下最消停的时日应该就是待在半妖半魔聚居地那阵子。 这里是整片大陆最贫瘠的地方,黄沙莽莽,大多数区域半点生机也无,魔界较之这片地都能说上一声富饶。 这儿讲得好听叫中土地带,讲得不好听那就是流放地。 但这块地方也实在是时寒舟躲避追杀的宝地。虽说这中土地带无主,但是魔界对此的控制力还是要强些,修真界里头的人不敢误入,就这么让时寒舟钻了空子。 她那会儿跟在顾一道身后,在这聚居地里头也着实开了眼——原来这寻常人都是这么过活的,不需要每天睁眼就面对永不停歇的追杀,也不用咬牙杀敌人个鲜血遍地尸首分离。 只用费点心思想想那秧苗儿怎的才能在荒地里成活就行。 半妖半魔们好似也不怎么排外,一开始对时寒舟这魔修还是有点偏见的,见到都会离远点。但时寒舟被顾一道带着去帮了几回这些人后,偏见很快就消融了。 时寒舟很顺利的融进了这个聚居地里,加上她话少干活又多,所以大家都对她很有好感。 这里的半妖半魔来自五湖四海,大都是被别人驱逐到这荒芜之地来的,可作风却淳朴又和善,时寒舟总记得他们脸上腼腆的微笑。 可惜她没能在这个地方待上多久,这片荒芜地连魔气都是稀薄的,修为没办法提上去。 时寒舟哪怕变成了魔修也对修为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她能依靠就只有自己,她必须如同干涸大地对水源的渴求一般,用尽所有手段去提高自己的修为和实力。 她在中土地带停了半年之后,带着刚入魔时捡到的天昀剑,北上直往魔界那头去。 顾一道同她师父学完艺之后,也往魔界去了。 时寒舟在魔界摸爬滚打十余年,成了名声不小的元婴魔修,这消息传到修真界以后,引来了一堆人的口诛笔伐,言她数典忘祖,卑鄙无耻,末了还要添个谁谁谁要是入了魔,第一件事就是举剑自刎,绝不与魔界为伍,以保一世清白。 时寒舟理都没理。 难不成她这在修真界声名狼藉的人物来个举剑自刎后,这些人就会供着她牌位,上香的时候喊祖宗? 加上她由于修为增长得太快,引得魔界不少人对她红了眼,一切纷扰都朝她劈头盖脸砸来,让她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泥沼。偏偏在此之际,传来了噩耗——江有涯带人侵占中土地带,把大片地区的半妖半魔屠戮干净,扬言道要彻底清除这些卑劣的家伙。 荒芜的中土地被鲜血浸染,却没能长出点杂草石花来,反而愈发萧条。 时寒舟拿着一把染血的剑,浑身血淋淋的,一双绿眸抬起来,看见了黑鸦鸦的天和面前的残垣断壁。顾一道一袭黑袍,戴着她那丑陋的面具,垂首站在她师父门前的那一堆废墟看了许久。 两人十余年未见,没想到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两人背朝焦土,刺鼻的烧焦味无孔不入。大火过处,只剩满地遗骸,黑烟打着旋往上飘,不知是谁魂归天际。 她俩倒也不嫌弃,一屁股坐到黑乎乎的土地之上,彼此间无话半晌。 过了许久,才有顾一道嘶哑的声音道:“反不反?” 可是过了许久却无人回答,正当她想着时寒舟不会出声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嗯。” 好嘛——这字眼轻飘飘的,却拉开了魔界轰轰烈烈的动荡序幕。 黄土飞沙,铁锈腥风,大漠孤烟,还有那一轮萧瑟明月,就这么铺天盖地的兜头砸下。 穿过时光的间隙,一并涌至重生之后的魔尊殿下面前。她敛下眼帘,将这滚滚风尘压到眼底,随后飞身跳下院墙,稳稳落了地。 顾一道手中翻飞的白玉小刀停了下来,她脸上的面具在阳光下显着温润的白色,一双漆黑的眼眸朝她看过来。 时寒舟站在院墙底下,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几大包煎饼:“朝食。” “吃完就出发。” 顾一道摘下面具,吃着煎饼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身边这两把小刀在日光下发着淡淡的流光,扭头问旁边的时寒舟:“这对刀叫什么?” “它很好用。” 时寒舟朝她看过来,答道:“不留行。” 顾一道好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个‘不留行’?” 时寒舟:“嗯。” 阳光倾洒在时寒舟身上,如同浅金色的细流缓缓淌过她周身,她的眼睛在光下如同烈日底下的森林,水汽蒸腾而起,绿幽幽的却裹着一层薄雾,教人有点看不清。 她突然将身子倾斜了一点,肩膀靠到了顾一道的肩膀上。 刘海随着动作落至她的肩头,魔尊殿下闭上眼睛就这样晒起了太阳。 顾一道有点愣,寻思着她就这么对着她这张毁容的脸不觉得不舒服么,动了动肩膀:“时寒舟,你今年多少岁了?” 时寒舟睁开眼,扫了一眼她的脸庞,缓缓开口道:“三百多。” 顾一道:“???” 顾一道:“你要是三百岁,那我可不得五六百了?” 时寒舟重新坐正身子,没回她的话。 顾一道扭过头,漆黑的眼眸落到了时寒舟的脸上,仔仔细细辨认了一圈,却没能在记忆里寻出来这么个人物:“我们认识么?” 时寒舟摇头:“不认识。” 顾一道又问:“那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时寒舟看她,认真道:“你话很多。” 虽然话很多,像是倒挂在树上的时候那样,但是和以前那个偏执成狂的无常一点都不同。 魔尊殿下还是很满意的。 第47章 杀人祭鬼 等顾一道用过朝食之后,两人便直接越过了这个位于白玉京边缘的小城,进入了大晋皇朝的控制范围。 要在大晋皇朝上空御剑是要得到朝廷许可的,但时寒舟手里头有高阶的隐匿法宝,足以瞒过凡人和里边的修士,直接带着顾一道御剑直往她住过的那条村子而去。 流云拂过时寒舟周身,将她的衣摆向后吹拂,她压低一双眸子,开口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顾一道脸上戴着三生鬼面,垂着眼睛从空中透过白云俯瞰地面,明明是春日,下边的大地却不见多少绿色。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去岁大旱,我们那片地区起了饥荒,本来听说朝廷也接济了粮食,但是经过官府层层剥削,留给我们的也就剩点沙子掺粟米壳。” “后来我们这里就来了一群黑袍人,说只要供奉他们的水神,这场大旱很快就会停止。” “两月前,这群黑袍人发现了我的妹妹,说她才是整片地方遭遇大旱的罪魁祸首,要在两月后将她祭给水神。”顾一道停了一会儿才道:“就在今晚。” 时寒舟敛下眉眼问了一句:“你妹妹是亲生的么?” 顾一道抬眸看了一眼时寒舟:“不是……她是半妖。她是很小的时候被我捡回家里来的。” 她眉眼变得温柔起来:“她很乖,会帮我做很多很多的家务活,发现自己长了鳞片跑到我面前哭得要死。” “后来她需要水,我就带着她去河边或者挑一些水回家。但是现在遭逢了大旱,再没有了水,我把她抱出门的时候被那些人发现了。” 顾一道没有再说下去。 时寒舟也愣了一下,半晌后才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顾一道垂眸:“顾乐,平安喜乐的乐。” 时寒舟踏在剑上,看向面前被拨开的流云,想起上辈子顾一道曾经跟她提起过的话: 【阿舟,你知道吗,我那年拼尽全力跑回那条村子,只见到我妹妹的一只手,断掉的一只手。】 【她手臂上的鳞片在光下流光溢彩,蓝盈盈的,而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却都到了别人的肚子里。】 【我怎么可能不疯,怎么可能不偏执?】 想到这里,时寒舟压低了一点身子,暗自加了速度,白云被甩在他们身后。 两人到了这个村子的时候天色尚早,找了个地方暗暗观察着。 这村子也不大,原先有条河流蜿蜒穿过,现下早就成了干涸开裂的河床。就在这河床的附近,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正在忙着搭建祭坛。 他们大都瘦得皮包骨头,麻衣披在身上就如同挂在竹竿上一般,瘦骨嶙峋。 但眼里却泛着光,动作也勤快得很,身上扛着比肩背还宽的石块好似也不算吃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群仙师告诉他们,今晚这诱发大旱的罪魁祸首就要伏诛。一个个瘦成骷髅模样的人都挺有干劲。 时寒舟站在光秃秃的山头上,一双绿眸静静的看着那些人,将这一切都收归眼底: “四大宗门好似并不知道这些地方有大旱?” 顾一道默默站在她身边,闻言开了口:“朝廷乱了套,姓姬的那些人都在忙着争权夺利,都不约而同的将这些事压了下来。” “而且我在奴隶市场被不断转手的期间,发现了很多这种黑袍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打着杀人祭鬼的旗号。” 她淡淡道:“杀人祭鬼求财求平安像是什么风向一般,席卷我所到过的地方。” 时寒舟上辈子那会儿完全不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拧紧了眉:“你的意思是——这大晋皇朝统治下出现了很多杀人祭鬼的‘仙使仙徒’?” 顾一道一双眼睛往下头看去,似是在回忆什么:“反正我到过的地方都有很多人买奴隶就是为了祭鬼,我曾经见过一小儿被生剔眼目,截取了耳鼻,埋进挖好的坑洞里,放水撒入了石灰。” 她用力闭上眼:“哭叫声不绝于耳。” 时寒舟沉默了一会儿:“最近严令禁止的奴隶市场突然又兴起——原来是这般?” 她敢打包票,这种事跟江有涯一定脱不了关系。这厮最爱的便是玩弄人心,看人自相残杀起来的时候活像看马戏的小儿,鼓掌而乐,同时还阴晴不定,像条没有栓绳的疯狗,叫嚣着要弄死所有人。 但值得人深思的是,若真如顾一道所言,大晋皇朝内这样宣传杀人祭鬼的家伙遍地都是。那这群黑袍人到底从哪里进入到大晋皇朝来的? 大晋皇朝东南西北都被四大宗门稳稳守住,到底是这其中的哪一个,将魔界的人给放了进来? 天气沉闷,像是被关在蒸笼里头,夜色也沉沉的降临,像块黑色幕布覆过整片天空。 时寒舟见到干涸河床边的那个祭坛上架起的那口锅,扭头去看顾一道的神色,果不其然见到她眼神冰冷了下去,看底下那群村民像是一群死物。 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声响打碎了夜空的寂静,这声音怪极,像是什么断了弦的琴弹出的鬼声音,又像是非人生物的嚎叫声,在夜里幽幽的响起。 就在他们头顶不远处响起,倒是怪瘆人的。 顾一道:“装神弄鬼。” 她俩抬起头,看见夜色笼罩下,天空好几个黑袍人从天而降,其间有一个人就这么拎着顾一道的妹妹,将她倒过来拽着她的尾巴。 这群黑袍人倒也是横行霸道——时寒舟在这里御剑都要用隐匿法宝,他们简直就是大摇大摆。 时寒舟将身边就要跃出去的顾一道一把拉住,祭坛上那点火光映在了她的眸中,她皱眉看向那些显得异常兴奋的村民:“这些人不对劲。” “你妹妹还活着。等下。” 直到黑袍人飞落到祭坛之上,那群村民一个个看着被倒拎着的顾乐,活像是见到了骨头的瘦狗一般,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就想扑将上去。 时寒舟冰冷的声音响起:“原是一条死人村。” 第48章 道魔双修 只见时寒舟手心突然燃起了烈火,赤色的灵力奔腾而上,照亮一片夜空,远比祭坛上那一点火光亮堂。 赤色火光于黑夜中映照出她的脸庞,一双眼睛雾沉沉的:“这村子没有活人。” “这里是虫坑。” 这样明显的火光瞬间便吸引了下方祭坛上边的那几个黑袍人,他们齐齐朝时寒舟和顾一道待着的山头看过来,眼里带着威慑的光。 一道金丹期的攻击二话不说的朝她们攻击过来,魔气冲天而起犹如浓重黑雾,张牙舞爪而来!只见时寒舟燃起烈火的手云淡风轻的一挥,奔涌而出的灵力直接同这攻击撞到了一处。 轻而易举的消解了这道攻击,热浪翻滚起来,带起漫天尘沙。 时寒舟一双绿眸燃起一点跃跃欲试的光芒,足下御剑,一手拉着顾一道,从这尘沙滚滚中冲了出来! 足下的正苍剑燃起赤色烈火,于黑夜之中像是冲出来的火箭,带起绚丽的光轨,短暂照亮周遭。 时寒舟御剑往下俯冲,挥手直接将又一道攻击打偏出去,这攻击偏离了方向,将她身后的山岩炸碎开来,一时间地崩山摧。 顾一道被时寒舟拽着手,发丝被狂风吹得往后扬,面前燃起滚滚的热浪,却没有一点扑到她的身上。她冷静的垂下眸子,漆黑的眼睛将火光都尽收其间,盯紧了她妹妹的身影。 时寒舟一连挡下好几道攻击,临近祭坛之时瞬间松开了手,顾一道从半空中一跃而下,手中那对白玉小刀翻飞,于夜里发出流光。 顾一道的三生鬼面由温润的白色逐渐向红色转变,在黑夜里绽放出极为妖异的鲜红,周遭一切在她的眼里好似都放缓了不少,她完全能判断那些人攻击的方向。 她轻盈了很多,腰间使力一旋身,手中小刀刺向那个抓着顾乐的黑袍人,划过这人的颈下和锁骨,刺啦一声撕裂了他裹着的黑斗篷。 这人暴退几步,手里头拎着的顾乐也甩了出去。黑气从这人周身涌出,大致是个筑基期,顾一道直接上前同这人争斗起来。 顾乐的双腿化作了鱼尾,顶着毛茸茸的脑袋,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一旁。她原先不过是身体长了点鳞片,可这两个月过去,不仅双臂长满了鳞片,就连鱼尾都长了出来。 时寒舟松手之后,御剑来了个急转弯逼停,落地便旋身抽剑将面前那两个金丹期一剑劈飞了出去,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直将那两个一时不查的金丹期魔修把魔气都给打了出来。 她站定在那里,一双幽深绿眸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知为何,时寒舟觉得她识海里那颗带着魔气的珠子有些躁动。 这里一共六个黑袍人,有着两个金丹期。金丹期可不是烂大街的玩意儿,整个魔界也就不到万人,看来为了养虫子还是花费了一点心思。 时寒舟见顾一道正和一个筑基期的魔修打斗,干脆将剩下的那三个筑基期魔修一并解决,只一剑便教那三人头颅落了地,血液浸染大地,烈火散去时飘来一股诡异的焦味儿。 那两个被打飞的金丹魔修也缓过了神来,口中骂了句脏话,心想对面那个也不过是个金丹四重,他们两个打一个必定不成问题,就这么再度冲时寒舟攻击过来。 ——很可惜,这两人的的确确不够魔尊殿下塞牙缝的。 但是时寒舟感受着识海里躁动的珠子,倒是有了另外的想法。 她横剑身前,握紧剑柄的五指稍一用力,剑上燃起的烈火更盛,赤色的灵力相互缠绕,而后飞身上前,与其中一人的剑撞在一处。 两剑相交,迸出无数火星子,如同黑夜里炸开的焰火,往外喷溅。 两人相击的强大灵流直接将那个同时寒舟对上的魔修冲退好几步,而时寒舟还稳稳悬在空中,余烬从她眸中划过。 她身形灵动,矮头低身,躲过后边那人猛刺而来的一剑,随后反手便是一剑刺出,烈焰似乎化作长蛇,剑尖还未刺到那人身上,烈火便已灼烧到他的身上。 只见时寒舟身形快到好似瞬移,一瞬便至这人身前,抬起空着的左手,直接从他天灵盖上方一掌拍下! 冲天的黑气猛然迸发出来,却就这么被时寒舟吸进了掌心之中! 她左掌好似生了个无形的旋涡,直把所有的黑气都吸收了进去! 时寒舟感受着识海里的珠子欢快地旋转着,贪婪地将这些魔气吸收进去,魔尊殿下也觉得这种感觉实在久违,一向清透的眸子掠过几缕黑气,却又很快恢复原样。 剩下那个魔修觉得形势不妙,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下边那些村民忽然发出非人的惨叫,无数叫不出名的可怖虫子从他们的耳目口鼻里爬了出来! 有的甚至直接从他们腹中剖出,钻出之后这些村民就只剩一副软趴趴的皮子,轻飘飘倒在了地上。 祭坛附近尽数被虫子铺满,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 顾一道同那魔修过了上百招后,抓住破绽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在虫子即将爬上晕过去的顾乐之前将她弄了出来。 她面具上的鲜红色慢慢褪去,怀里抱着顾乐,拨了一把她毛茸茸的头发,心有余悸的看向这些成了人皮子的村民。 时寒舟一手覆着魔修的天灵盖,淡淡的垂眼看向下边乱成一锅的情形,右手使力将剑一掷而下,砰的一声稳稳插在了那个祭坛之上。 随后带起一阵滚滚热浪,炙热的火舌席卷整片大地,时寒舟并不留情,将整条村子都点燃了。 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黑夜,周遭不断响起那些虫子被炙火烧灼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时寒舟须得保证这里一条虫子都逃不出去。 剩下的那个魔修最终也还是没能逃走,被时寒舟动用神识一把拽了回来,身上的魔气也一股脑的被她吸走。 顾一道仰头看向上方的时寒舟,有些呆愣的看着她掌心将那些魔气疯狂的吸收进去:“时寒舟……你……” 是疯了吗? 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吸收魔气? 时寒舟整个人被包裹在浓郁的魔气之中,那身青色的袍子好似也爬满了褪不去的墨色,衬得她跟那些魔修没有太大不同。 可她面色淡然,一双眼眸透亮有如山间青潭,完全没有疯了魔的样子啊。 时寒舟感受到了底下顾一道的视线,眼珠子动了动,透过浓重的魔气,朝她看了过去,缓缓启唇道:“噤声。” 一直到东边翻起鱼肚白的时候,这村子里的火才算是消停了下去。 时寒舟落到地上,踏过那些被烧焦的虫子尸体,走到祭坛上拿起了正苍剑。 她原先只是想试试,倒没想到还真能将魔气吸收进来,不过虽然吸收了两个金丹期,她感觉真正汇入她体内的魔气并不算多。 看来这珠子还挺挑嘴。 时寒舟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识海里头的魔气可能同灵气一样是万物本源之气,并非后天那些浑浊魔气。她寻思着可能这俩魔修身上可能没太多这种本源的魔气,所以她吸收到的魔气才不多。 顾一道怀里抱着她妹妹,面色有些复杂:“时寒舟,你到底怎么回事?” 时寒舟收好了剑,听到她的话,伸出了两掌,只见她左掌上魔气漫出,而右掌漫出的却是精纯的赤色灵力。 她掀起眼帘看向顾一道:“就这样。” 魔气和灵力互不干扰,自成两套体系。 顾一道看得目瞪口呆,她还是懂一些修真界最常识的东西的,魔气怎么可能跟灵气同时修炼? 道魔双修? 一念成魔一念成仙是吗? 疯了啊? 时寒舟好似没有想同她说太多的欲望,顾一道干脆也没再问,她怀里的顾乐缩着身子,看来也是快要醒了。 时寒舟走了过来,垂眸看着顾一道怀里的孩子,问她:“你们要去哪里?” 顾一道摸了一把顾乐的头发:“北上去中土地带,我听闻那边都是半妖的聚居地。” 时寒舟一愣:“那里很荒芜。” 顾一道并不在乎:“总比这里好。” 时寒舟眉头紧了紧,倒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半晌后才道:“你可以去找一个叫鹰试翼的半妖,他很厉害,也许可以当你师父。” 顾一道没有迟疑:“好。” 时寒舟抬眸看向她,视线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出了声:“我以后需要你的帮助。” 不知怎的,她嗓子听起来有点紧。 顾一道隐在面具之下的漆黑眸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半点犹豫: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视线相交,倒是同上辈子坐废墟上约定造反那会儿有点相似。 天光大亮,晨曦倾洒而下。 时寒舟目送顾一道的背影逐渐远去,也御剑踏上了归程。 得飞快些,今日是楚逝水这便宜师父的生辰。 第49章 生辰 下午时分,艳阳高挂在天空之上,火辣辣的阳光就这么洒下来,差点没热脱人一层皮。 深蓝色的大海在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远远望过去就像在深蓝幕布上点缀了无数星子,海浪带起白色的浪花,一波又一波的向沙滩席卷而来,带来哗啦啦的声音,平缓又规律。 这里沙滩洁白,沙子细软,海风带来咸湿又凉爽的气息。 一阵海风突如其来,眼看着就要把一顶篾帽吹远,旁边伸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指节分明,将这篾帽一把拽了回来,重新盖回了脸上。 楚逝水躺在悬崖底下的沙滩上,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脸上盖着不知道从哪里捎回来的篾帽。墨发就那么散在沙滩上,他大咧咧的翘着二郎腿,修长的小腿晃啊晃。 他身后这座孤峰就是归元峰,这悬崖接近千丈,在底下这沙滩上打下了大片阴影,无论太阳东升西落都有遮荫的地方,楚逝水有时候就爱来这里躺着。 最近无论是仙盟还是白玉京的事都有点多,楚逝水今日上午才处理得差不多,回到归元峰的时候,找了两圈也没找到徒弟弟,有点无聊,于是就到了归元峰下边的海滩上躺着。 仙盟弟子们最近在查封四大宗门范围内的奴隶市场,将里面那些人解救出来以后就会将他们送回家。 本来这些事也不用楚逝水管,毕竟他这个正道魁首就跟个挂名的荣誉校长一样,只有真正遇到所有人都没法处理的事情时才需要他出马。 但他还是留下来帮了忙,顺路将几个从奴隶市场解救出来的孩子送回家去。 几个小萝卜头显然遭了不少罪,楚逝水路过集市的时候还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瘦瘦小小的孩子们捏紧了糖葫芦那条长竹签,看到红彤彤的山楂子,眼睛都亮了。 别的小朋友都迫不及待的一口咬了上去,但有个孩子就忍着没有动,楚逝水看他也不像不喜欢吃的样子,好奇问他: “为什么不吃呢?” 那面黄肌瘦的孩子收好了糖葫芦,如实道:“我要带回去和爹娘一起吃。” 楚逝水显然愣了一下,他轻柔道:“这样啊。” 他直接给每个小孩子都买了一捧糖葫芦,让他们两手都拿得满满的:“拿回家里吃吧。” 于是一众小孩两手拿了一堆糖葫芦,个个都显得很兴奋,跟班似的跟在楚逝水身后。 前面的几个孩子送回去都比较顺利,最后一个就是那个舍不得吃糖葫芦的孩子,他所住的村子有些许偏远,家中也颇为贫寒。 楚逝水抬手敲了敲屋门之后,里头出来个男人,看了孩子一眼后,直接道:“我不认识他,谁家的孩子?” 楚逝水听到这孩子嘴里那一声爹直接哑在了嘴里,他手里拿着一大捧鲜艳的糖葫芦,足下像生了根站定在那里。 眼见那男人就要不耐烦的关门,楚逝水连忙伸手拦住:“等等,总不至于孩子连自己的爹都不认得吧?” 那男人皱眉打量起楚逝水来,楚逝水化了形,修士的威压早就敛了起来,但龙章凤姿,一身气质看起来就与常人不同,显然不是什么他可以欺负的人物。 他最后还是松了口:“我们没有钱赎回他,而且他就算回来了我们也养不活。” 末了他还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楚逝水垂下眼睛,看到这孩子的手上长满茧子,拿着的一捧糖葫芦外边的糖浆被太阳晒融了,顺着竹签一直流到他的手上,滴下来了也毫无知觉。 他弯下腰,低声问:“……孩子,你是想去慈幼局,还是想回家?” 半晌才听到这孩子哽咽道:“……想……想回家。” 楚逝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拿出了一袋灵石,这里头的灵石将小孩养到成年还绰绰有余,他交到了男人的手上:“我是白玉京的弟子,在这孩子身上下了神通,如果你们对他不好的话,我会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但楚逝水离开时那孩子破碎的神色还是在他心里惦记了好一段时间。 楚逝水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沙滩上,移开脸上的篾帽,随后坐了起来,他两手往后撑着,晃着脑袋看向面前的大海。 海风将他如瀑的墨发往一边吹,有些遮住了脸庞,他抬手将这几缕别至脑后,湖蓝色的眼睛淡淡的凝望着湛蓝的海洋。 这里的海像是下了什么染色剂,蓝得同宝石一般无二,风景漂亮得让人心情都愉悦起来。 楚逝水打了个哈欠,抬手伸个懒腰,不由感叹道:“要是死了能埋在这,天天看海,我都不敢想象我会是个多么开心的孩子。” 他刚说出这话又觉得不对——哎呦,这日子过得太舒服,他都不记得自己以后可是要以身补天裂的了! 到时候大概也留不下几两骨灰? 他算了一下,离这天应该还有些年,毕竟他现在可连原书男女主的面都还没见上,补天裂是之后的事。 楚逝水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晃了出去,寻思着我想这个干嘛——今天是我生日,说这些多不吉利。 要开心快乐点。 他见天色好像也不算早了,便起身飞回归元峰。 楚逝水秉承着生日就要吃蛋糕的现代朴素思想,在同小舟过第二年生日的时候就把蛋糕给做了出来。时寒舟那会儿看着面前那个在修真界没有出现过的奶油蛋糕,接受非常良好。 两人就那么高高兴兴分食了蛋糕,于是之后奶油蛋糕就成了楚逝水过生日的标配。 天知道楚逝水以前过生日时只是在泡面上插根可食用蜡烛。 楚逝水扎起头发,撸起袖子便开始在庖屋里做蛋糕——烤蛋糕胚子,打奶油,抹奶油,点缀灵果…… 全能楚教主:这些都不在话下! 等到夜色降临时,楚逝水刚刚弄完蛋糕便听见了外边稳稳的落地声,他放下手头上的东西,脚步跨得有点大,走到门口时便见到时寒舟将两壶不知是酒水还是什么玩意儿放到了外头的桌上。 楚逝水冲她挑眉:“小舟去哪里了?” 时寒舟将两壶梨汁放好后,朝他看了过来,见他倚在门框上扬唇笑着,一双眼睛亮遭遭的,她表情也柔和些许:“买梨汁。” 她少有的补充了一句:“听闻很好喝。” 楚逝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缓缓点了点头:“蛋糕配梨汁,听起来很奇妙。” 时寒舟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气息,朝楚逝水走了过来,她将手里的一条项链递给他: “生辰快乐,师父。” “这是礼物。” “哇塞!”楚逝水将这项链拿起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湖蓝色的坠子是水滴状的,里面还隐隐能看到金色的絮状物,在光下一定会显得非常好看。 “我很喜欢,谢谢徒弟弟!” 楚逝水把他做好的蛋糕捧出来时,脖子上已经坠着小舟送的这条水滴项链,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能看见上头时隐时现的金絮。 时寒舟坐在桌上已经倒好了梨汁,楚逝水吃了两块蛋糕后就随手拿了一杯来喝。 方尝了一口后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清清甜甜非常好喝,里面好似还夹着些什么其他的味道,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有点上头。 楚逝水仰着脑袋,咕噜咕噜就这么一连喝了大半壶。 时寒舟见他喝得这么多,想必这味道也还不错,拿起一盏尝了尝,刚喝一口就觉得稍稍有点不对。 她皱眉又喝了一口,品出了里边淡得不能再淡的酒味——这卖梨汁的老板大抵是弄错了,他们喝的这壶可能是他吹上天的那个醉梨白。 时寒舟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楚逝水,却发现她这个便宜师父不对劲得很。 楚逝水酒劲一下子就涌上了脑门,整张脸泛起不正常的红,倒有点像是绽放的桃花。 他脑袋倾向一边,眼睛有点失神,湖蓝色的眸子雾蒙蒙的,上下眼皮子一眨,一滴泪就这么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吧嗒一声。 砸碎一盏月光。 第50章 阳光灿烂的日子 就这样好似还不够。 楚逝水那湖蓝色的漂亮眼睛里氤氲出大滴的眼泪,接连不断的滚了下来,顺着他潮红的脸颊,一滴一滴砸落在杯盏里和石桌上。 吧嗒吧嗒。 这可把时寒舟吓了一愣,重生了五年多的魔尊殿下第一次露出一个堪称惊讶的神情,一双绿眼睛瞪大了一些。 时寒舟五年以来见到的楚逝水永远都是笑呵呵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好似有着挥霍不尽的生命活力。 毫不夸张的说,这人简直跟白天头顶上那太阳没什么区别,一直朝别人散发着光与热,在这五年里将时寒舟浑身上下都照得亮堂堂的。 这人平时也很爱打嘴炮,喜欢在徒弟面前插科打诨,总是一副快乐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虽然时寒舟有时候会从他的心声里头品出那么一丝不对劲来,但总觉得快乐才是这个便宜师父的底色。 可他喝醉了酒,却哭得那么委屈。 时寒舟起身朝楚逝水走过去,倾身去看他:“你……怎么了?” 楚逝水酒量差到惊人,加上又喝了半壶,这会儿已经完全醉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听到有人唤他,他眼尾飞红,唇角下压,就这么迷迷蒙蒙的扭头朝小舟看了过来。 时寒舟站他旁边,忽然就被他八爪鱼一样的一把抱住。 她还没反应过来,把她当抱枕的楚逝水便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可还没嚎几声,他又像是怕吵到别人似的,把声音压了下来,呜呜咽咽的。 魔尊殿下感受到他身体的颤动,楚逝水把泣声压抑得很小,胸腔却剧烈的起伏着,好似有一种隐瞒得太深的绝望从他的躯壳里溢了出来。 时寒舟几乎束手无策。 她使了力气从楚逝水紧紧的怀抱里挣脱一只手,替他拨开粘在额前的碎发,又问了一句:“师父,你怎么了?” 时间有时候并不是什么万能的灵药,有些往事就像阴魂不散的恶鬼一般,即便被时光掩在深处,也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突然爆发,将人拉进情绪的地狱。 楚逝水两手扒着时寒舟背后的衣料,指尖绷紧,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隐约显现。 他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明白……想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对于一些人来说……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本来是不想活了的——”他悲伤道,“可是有人告诉我,我有机会把时寒舟拉出这趟泥潭。” “于是我留了下来。我还把小舟给留住了——天知道我有多开心,终于有人愿意陪我了,我终于不是那个与世界毫无关联的人了。” “可是,就算我避开了那么多剧情,小舟也还是要按照原书剧情,要同那个酱油鸭对上。” 时寒舟沉默的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解释,关于楚逝水来历的谜团也被揭开——所以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直将他们这里当成一本书,而他就是看过这本书的读者? 怪不得楚逝水知道那么多事情。 楚逝水的话没有停:“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舟再次走上那条尸山血海之上的夺命桥?” “小舟这么好的人,她为什么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魔尊殿下听见这话,心尖一颤,她缓缓眨了眨眼,抬手学着楚逝水以前的样子,绕到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楚逝水喝醉了酒,整个人仿佛被往事拢住,一下子多了很多想要倾诉的话。 以往从来不曾同别人提起过的事情,发起酒疯来完全止不住倾诉的欲望: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福利院里的那些人都不喜欢我,都要来欺负我。” “为什么都要说我是招人精,我又招谁惹谁了?” 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刚出社会的时候,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指导的人,撞得头破血流,辛辛苦苦赚的一点钱还要被人骗光。” “我不明白,别的孩子能在社会那么繁茂的土壤里扎根,沐浴着父母带来的阳光雨露。” “——而我只能从福利院陈旧的百叶窗的缝隙里探出几缕枝条,才能窥见那一线天光。” 楚逝水好似有着太多的不明白,有些事情也压在他心里太久: “我明明活得那么那么努力,为什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阳光灿烂的日子?” “为什么世界是窒息的,为什么我站在高楼大厦之上,低头看向底下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唯一看见的就只有一片荒芜?” 时寒舟任由楚逝水抱着,没说话。 虽然楚逝水口中有些话她并听不懂,但是这些话里传递出来的悲伤和绝望是她能够接收到的。 时寒舟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人,恍惚间觉得他好似一个正在不断往内崩塌的黑洞。 这是她第一回这么深入的接触到楚逝水这个人。 怪不得她觉得楚逝水这个人阳光开朗到有点不真实,原来这人壳子底下也有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魔尊殿下时常觉得自己这便宜师父没心没肺。 原来他不是没心没肺。 只是有人撕开他的血肉,折断他的胸骨,生生掏出了他的心肝脾肺肾——使他变为了空洞的皮囊,靠着那点插科打诨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骨架。 楚逝水这灵魂上有太重的心病了,时寒舟敛下眉眼,看向他泪眼朦胧的脸。楚逝水哭够了也说够了,眼皮子便像有千斤重一般,几乎抬不起来。 楚逝水这人不需要百足虫,里头就已经成了空洞。时寒舟叹了一声,心想着怪不得他的神识如此薄弱,化神期也卡在了第二重不得寸进。 有心病那就得治,虽说魔尊殿下的心病也轻不到哪里去,可她还是这么觉得的。 时寒舟拽过楚逝水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发现这人也挺轻,小心带着他回了寝殿躺下,而后将石桌上的东西收拾好。 她走进庖屋。 第51章 你师父我怎么可能会哭 楚逝水顶着一头乱毛从榻上坐起来,他半点记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记不起来自己跟小舟说了什么玩意儿。 实际上,他连自己怎么躺到榻上的都不清楚。 倒是觉得今早颇有些神清气爽,好似藏在胸中很多年的那口怨气泄出了那么一点,教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些。 楚逝水拾缀好自己,出门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边的时寒舟,随口问了一句:“小舟,我昨天怎么回去躺的?” 他晒笑着挠了挠头:“我只记得我吃完了蛋糕,后面的都不太记得了?” 不知道低头在看什么的时寒舟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卖梨汁的老板搞错了,弄成了酒。” “你喝了之后有点头晕就自己回去躺了。” 魔尊殿下四平八稳的说着谎话,脸上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楚逝水听见这话回忆了一会儿,好似的确是这样没错? 他好像喝了什么挺好喝的东西,上头了就停不下来。 楚逝水很快就将这小插曲抛在了脑后,他有点好奇小舟正在看什么东西,抬腿便朝她走了过去。 发现她正有点严肃的盯着桌上的一盘子馒头一样的东西看,少有的露出沉思的表情。 之所以说这是像馒头一样的东西,是因为这一坨坨的玩意儿的确有那么一点像馒头,大概率……是馒头的远房亲戚。 楚逝水倒是有些惊奇:“这是小舟你自己做的?” 时寒舟沉默片刻:“……嗯。” “哇,那这可得尝尝!”楚逝水从碟子上拿了一块面坨坨,发现就还挺扎实的。 他拿起面坨坨放到唇边,旁边的时寒舟一对绿眼睛也随着他的动作看了过来,楚逝水张嘴咬了一口。 ……咬不动。 有点像是在啃石头。 他悻悻的放下手里的“馒头”,不愿意看见小舟难过,又出声鼓励道:“很独特的馒头。” 可以当板砖来用的馒头。 时寒舟再次沉默了一阵子,视线移回到这碟馒头身上,拿起了一个馒头往附近的那棵树一扔。 咔嚓一声,将这树上碗口粗的一条枝桠给生生砸断了下来。 楚逝水:“……哇哦,这馒头厉害得很,砸在树上竟有‘金革之声’!” 时寒舟:“…………” 时寒舟本想着楚逝水这便宜师父昨晚哭得可怜,想要学着他做个简单的早饭,可惜魔尊殿下的技能应该全部都点亮在了修炼里头,对这庖厨里边的东西那是一窍不通。 她在楚逝水一连串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出了声:“去吃馄饨吧。” 两人五年来经常会去那家云氏馄饨店,今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客人好似不多,外头摆着的长桌空荡荡的。 师徒俩在等着老板上馄饨的时候,时寒舟忽然抬眸看向楚逝水,问了一句:“你会哭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楚逝水一头雾水,但下意识的就答道:“笑话,你师父我怎么可能会哭?” 他义正言辞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当然,无论男女都是这样。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昨天看到楚逝水哭成熊样的魔尊殿下:“…………” 楚逝水忽然想起了些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了一点:“忘了同你说,昨日白玉京的调查已经出结果了。” “感染了百足虫的弟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到过大晋皇朝内出任务。” “我怀疑大晋皇朝可能出了些什么问题。” 得到这个消息,时寒舟立刻想通了关窍。 首先是大晋皇朝的朝廷出现问题,凡人皇帝老儿奄奄一息,剩下的几个子女争权夺利不顾底下百姓死活。 民不聊生之时,不知道谁放进来魔界的魔修,打着杀人祭鬼就能保平安保财运的旗帜,诱惑这些起了心思的凡人。 结果暗地里将这些凡人变成了养虫子的器皿,有时候还弄个人或者半妖来喂养这些凡人器皿,导致那些去大晋皇朝出任务的弟子被这些虫子感染,最后成为时寒舟在归元峰山脚下见到的玩意儿。 时寒舟敛下了眉眼,心想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可她上辈子都不怎么听闻。到底是上辈子这时候有人站出来遏制了事态,还是江有涯重了生,起了心思才做出的新动作? 云老板这五年来一直都在这巷子里头开店,哪怕客人多了不少,也依旧在这巷子里头默默的做着生意。 端了两碗馄饨上来后,时寒舟把心头的疑惑暂时压了下来,拿起勺子将自己这一碗馄饨搅了搅,让上边的葱花和香油均匀混在里头。 刚想吃的时候,她脖子上的绿色石头却隐隐闪过了一道光。 时寒舟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对面的楚逝水见她拿着勺子好一阵没动,开口问她:“小舟怎么不吃?” 时寒舟垂下眼帘,遮住眸间闪过的寒光,随后她深深的看了面前的楚逝水一眼,见他歪着脑袋,一无所觉的样子。 她缓缓道:“没事。” 而后便埋头吃起了馄饨。 师徒俩正吃着馄饨的时候,云老板那里忽然传来了争执的声音,吵得非常大声。 两人看过去的时候,胖乎乎的云老板被几个人一把推倒在了地上,他倒在地上,半撑着身子,眼眶发着红:“我求求你们这群人放过我女儿吧!” “她才刚刚拜了师,你们这些人是要了我们的命啊!” 楚逝水眉头皱起来,起身走上前,拦住了那些想要踢到云老板身上的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时寒舟垂着眉眼跟在楚逝水身后,目光落在了云老板的身上。 那些将云老板推倒的人见楚逝水气质不凡,少了几分盛气凌人:“我们和这云老五是同村的,现在我们村子里出了邪祟,让他女儿回来帮个忙而已。” 楚逝水又不是傻子,他一双湖蓝色的眼眸压了下来,看得面前这几人心里发凉:“这是请人办事的态度?” 这会儿倒在地上的云老板终于出了声,他指着面前这些同村人愤懑道:“请我女儿回来帮忙?我看你们这些家伙是想要将她献给那邪祟!” 这几人出声同他争执道:“你这云老五本就是吃村里头的百家饭长大的,来了这白玉京底下,生活过得好了,难道就把帮助过你的父老乡亲们忘了?!” 楚逝水越听眉皱得越紧,出口打断了他们:“云老板,你原是哪里人?” 云老板:“我是大晋皇朝那边迁到这白玉京里头的。” 大晋皇朝,还有邪祟什么的。楚逝水想起了大晋皇朝的异状,干脆同面前几人道:“我二人也算有点修为,不妨同几位回贵村瞧上一瞧?” 楚逝水扭头朝身后站着的时寒舟看了过来,见她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声问她:“小舟,你要不要跟着去?” 时寒舟抬眸看他,感受着胸前堪妄石的异样,心想也是赶上趟了。 她点头:“去。” 第52章 魇鬼 云老板以前居住的村子虽然在大晋皇朝境内,但就在白玉京和大晋皇朝的接壤处,去到那里花费的时间并不长。 但楚逝水在去的路途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诡异。 时寒舟也跟在一旁,一切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楚逝水往回看她的时候,时寒舟有点心不在焉的抬起眼眸看他,似乎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几人来到了村头。 楚逝水停在了村头的那块大石头那里,一双湖蓝色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这个村子。 这个村子实在是安静得异乎寻常,别说人声,哪怕是虫鸣声或者鸟叫声都是没有的。 现下是正午,但由于天气不大好的缘故,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村里头好似拢着一阵雾,给楚逝水一种黑鸦鸦的沉重感。 他忽然想起了现代世界他那出租屋里头的一床棉被,大致是上个世纪的产物,里边的棉芯是人工用弓弹出来的,格外厚实。 盖在身上的时候沉重得很,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以为被鬼压了床。 这儿给人的感觉就沉重得像那一床棉被,让人心里头怪沉的。 楚逝水这才站了一会儿,村子里弥漫着的大雾似乎越来浓重,朝他这边飘了过来,视野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局限了不少。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身后的人,却猛然发现原先在他身后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大雾四面八方的翻涌过来,楚逝水皱着眉喊了一声:“小舟!” 没有人回答,四下一片寂静。 楚逝水的世界只剩一阵白茫茫的大雾,在他身边扭曲着,笼绕着,像是要缠到他身上的恶鬼。 他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举目望去,环视一圈后,心下有了结论——他大概是陷入幻阵里头了。 可是他一个化神期修为怎么可能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步入了别人的幻阵里头? 楚逝水是看过原书的读者,心下顿时便有了猜测。 魔界江有涯修为是大陆目前的巅峰,化神九重直指出窍期。但在他之下,魔界还有一人,名号叫魇鬼,修为元婴九重,一手幻术使得炉火纯青,哪怕是当年化神初期的江有涯同他对上,也花费了很多心机才打败这家伙。 楚逝水来不及思考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到白玉京境内来的,心里头想的是小舟会不会遇上危险。 只见他一扬手,以他为中心朝四周刮出风暴,直将这些包绕着他的雾气冲散! 谁知雾气刚散之时,四周便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不知道哪里出现的无数纸页被风裹挟着朝楚逝水飞来,纷纷扬扬的。 纸页冲着楚逝水面门而来,被他抬手冻住变成了冰坨坨,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楚逝水沉下眉眼,平静的眼眸中刮起摄人骇浪,寒冰凝结在眼底。只见他五指往下一压,通天彻地的寒气瞬间降临这方天地,周遭一瞬入白。 寒冰覆过道路,禾田还有村庄,将周遭的整片地方都凝成了冰雪天地,放眼望去都是幽蓝的寒冰,天上飘飞起鹅毛般的雪。 被冻住的纸页纷纷砸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变为满地晶莹的冰渣。 但云层之上传来了一阵阵的闷雷声,紧接着闪着异色的雷电从苍穹上劈下来,像是凶兽的爪牙,于长空之上朝大地抓挠过来。 惊雷在空中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楚逝水的动作僵了僵,大地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下一秒他脚底下的寒冰便猛然陷了下去,好似在这底下一瞬间出现了一个无间的深洞。 他尝试着飞上半空,却忽然发现自己的灵力再无法运用,周天没法再循环,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他好似又变回了凡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掉落进这黑黝黝的深渊之中。 天上无端下起了很多很多褪色的纸风车和彩旗,像雨一般落下。 楚逝水整个人往后仰,不断往下掉落,长发被气流抬升而往上乱舞着,像深海里头摇曳的海草。 他眼里的一切在某一瞬变成了慢镜头,一帧又一帧,褪了色的纸风车在风中转啊转,转过了流水一般的时光—— 教他回想起了福利院的那段日子。 —————————— 天空是块纯黑色的画布,却往下边被火海岩浆覆盖的大地不断的砸下火球。 高温几乎要将人活生生融化,火舌直往人的脸庞上灼烧,眼睛在这地狱的烈火之中根本无法睁大。 哪怕是再坚韧的皮肤也要被这温度炙烤成焦炭。 身形庞大的阿傍罗刹长着牛头人手,在这阿鼻地狱的火海和岩浆之中奔跑践踏着,两脚的牛蹄蹬在焦土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祂手持着巨大的三股铁叉,见到人后那双牛眼会燃起血色,手中铁叉一掷而出,可听山崩地裂之音。每次都有数人命丧这巨大的三股叉之下,躯体像是薄纸一般,被这铁叉刺穿。 而在这些火海和熔浆之上,还立着无数庞大的刑具:像一座山峦的铁杵,无情的将底下的人砸成肉泥;和湖一样宽的大镬,将人放到岩浆一般的温度里熬煮;烧到滚红的细密铁网,就这样铺到人身之上…… 哭泣尖叫声在整个阿鼻地狱里回荡,撕心裂肺的呐喊直教人心里打颤。 一群人站在一片尸油海的面前,看不到尽头,也不知出路在何方。 无常脸上仍是戴着她那张黑色的面具,哪怕这面具滚烫异常,将她的脸颊炙得滋滋作响。她向来灵巧的十指上已经开始发黑,高温灼烧掉她的皮肤,继而将底下的血肉也烧焦。 她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声音少有的带着颤:“阿舟……我们要怎么办?” 前面这人听见她的话,转过身来。 这人肩宽腿长,一身肌肉并不夸张,却流畅有力,每一寸都蕴含着极大的爆发力。沿着肩胛骨往下是劲瘦有力的腰肢,力量感似乎要从纯黑色的腰封里头溢出来。 时寒舟身形修长,着一袭纯黑色的衣袍,上面没有任何修饰,她拎着天昀剑转过身。 脸廓棱角分明,肤色白皙犹如上好的冷白瓷,她五官极尽优越,因身上那股子气质而愈显得锋锐逼人,是极有攻击性的面容。 有些刘海由于脸上的汗水而粘在额头上,她那一对幽绿色的眸子不怒自威,在这铺天盖地的绝望之中,是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 要不是在这阿鼻地狱中不合时宜,别人非得称她一句风姿神貌,玉山中人不可。 时寒舟手里头拿着熟悉的天昀剑,掀起眼皮看向面前这些人。 这里有半妖和半魔,也有魔界里的魔族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很多年没有见了。 时寒舟缓缓扫视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庞,试图将他们的面容再度刻进脑海里。 时寒舟和顾一道带头造反的时候,从没想到会掀起这么一场浩瀚的动荡。那么多陈旧的积怨,深埋心底的不满,都像是蓄势待发的火山,顺着这个当口井喷而出。整个魔界都燃起复仇的烈火。 她带着眼前这些人一路从南打到北,经历了无数的战役,牺牲了无数人。本来就要一举拿下江有涯,却被这阿鼻地狱挡住了步伐。 这里的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供她为主,为她献上自己的忠诚,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着坚定。 时寒舟藏在衣领里的堪妄石不断发出提醒的辉光,她缓缓的看过她这些老伙计们,这里除她以外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们或被烧灼得不像样子,或缺了手断了脚,身形都摇摇欲坠。 时寒舟将视线移开,心下没有多少波澜。 可惜了,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不过是有心人的一场回溯,试图击败她的心理防线。 时寒舟站在人群的前头,视线准确的朝这黑天之上的某个位置看了过去,眼眸带着玩味的光芒,细看之下好似又有暗涌于其间翻滚。 她冰冷道:“看够了么?” “这就是你的能耐?” 第53章 心病 在浓黑和火红交织的苍穹之上,飘荡着一个无形的鬼影,听到了时寒舟的质问后,这一坨黑雾一般的鬼影渐渐凝聚成型。 鬼影在上空不断聚散,最后凝成了一个干枯佝偻的老人模样。 枯枝一般粗糙的十指怪异的绞在身前,背上隆起畸形的脊骨,白发垂了几缕到老树皮模样的脸上。 他飘在那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底下朝他看过来的时寒舟,好似想要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魇鬼擅长使幻阵,无论是针对于个人的还是群体的幻阵,他都颇有一手。 时寒舟上辈子同魇鬼也过过不少招,算得上是老相识。当年就连时寒舟也栽在过他的手里——江有涯同这魇鬼设了庞大的幻阵,将他们一群人围困在其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会儿没有堪妄石这样珍贵的玩意儿,就只能靠着师少尘那一双狐狸眼睛在杀机重重的幻阵里头寻找生天。 而魇鬼设下针对个人的幻阵时,最爱勾起那人最为痛苦的回忆,让他们在幻阵里头痛苦的沉沦,被往事死死缠住,一遍遍重温此生最为苦痛的时刻。 魇鬼此时惊疑不定的看着底下的时寒舟,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万万没想到这时寒舟在这幻阵里头竟然是这副模样,显然要比她现下的年龄还要大上不少——可这怎么可能呢? 时寒舟一双锐利的绿眸从地狱之中射出来,穿过焦烟和从天而降的熊熊火球,刀尖般的寒芒似是要将上头这魇鬼一身的枯柴皮肉片片凌迟下来。 魔尊殿下开始觉得江有涯不一定是重生的了。 这人若真的是重生的,在试探她的时候绝对不会如此鲁莽。 竟然让这魇鬼就这么进入她的识海里头探她的底细。 许是江有涯背后又有什么人,引发了他对她的关注,又觉出点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派出个魇鬼来探查一番,以为万无一失。 如果时寒舟不是重生的话,那这探查的确是万无一失的。魇鬼本来就善藏,隐匿行踪的一流高手,虽然不敢直接上白玉京造次,但是在底下搞搞事还是可以的。 魇鬼这幻阵能拦住邀月仙尊一阵子,届时就能探查一番时寒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惜时寒舟是重生的——这种行为就是纯纯的送菜。 她从上辈子带过来的神识虽然不能完全运用,如同还未苏醒的巨兽,但是胆敢进入到她的领域之内,那就是全尸也留不下来的。 没了魇鬼,以后弄死江有涯的路上便少了一重阻碍。 时寒舟抬眸看向魇鬼,缓缓开了口,声音冰冷:“是要你命的人。” 她话音刚落,整个幻阵便开始摇摇欲坠起来,她周围的那些人都开始变得扭曲,好似他们脸上出现了一个漩涡,直将一切都往里边吸进去。 时寒舟那双绿眸平静的看向这些面孔,掩下内心些许微澜。 那些惨叫声和哭泣声一下子被拉平,变成了死水一般无波无澜的声音。 阿傍罗刹庞大的身形开始崩解,巨大的刑具扭曲变形,尸油海的海面膨窿起伏——整个幻阵开始崩塌。 随后发出了玻璃碎裂时的声音,像是有人持锤朝脆弱的玻璃猛然一砸。 ——砰的一声。 幻阵化作万千晶莹碎片,寂静的黑暗重新掌控全局。 一道赤红色飘带横贯在漆黑的环境之中,在黑暗中蜿蜒起伏,缓慢的旋转着,默默的发出红色的光华。 魇鬼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大神识碾压,直接从天空之上狠狠砸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那些脆弱的陶瓷娃娃,砸在地上即将四分五裂。 魇鬼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可怕的神识,哪怕是在江有涯的身上都没有这样沉重的威势。 他几乎生发不了一点抵抗的意志,哪怕想把神识散去也全然不可行。 魇鬼枯柴一样的身形开始出现裂缝,他破锣般的嗓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除了头颅以外的身体破碎开来,魔气直往外泄去。 而后有颗珠子便开始旋转起来,制造旋涡,直把这些黑气往里边吸收而去。 时寒舟居高临下看了好一阵,薅住魇鬼那杂草般的白发,拎起他的头颅,而这魇鬼的眼睛在见到她的时候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恶鬼一般,惊恐的睁着混沌的眼珠子: “我并非有意探查您的身份——这些都是江有涯那个疯子让我去做的啊!” “您就放过我这么一回,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舞到您的面前!” 这魇鬼的神识让时寒舟摧毁得只剩个脑袋,一张嘴还叭叭个不停,关键是这嗓子活像是被劈烂了的柴火,发出的音调嘶哑得令人心烦。 时寒舟不喜欢。 于是便绞碎了这魇鬼的舌头,教他清静一些。 时寒舟没彻底将这魇鬼的神识粉碎,准备借由这家伙,趁着这个机会来看看她师父的心病到底是什么。 知道心病是什么,才能慢慢的治好。 —————————— 秋风从百叶窗外吹进来,带来一股落叶腐朽的味道。 楚逝水紧紧缩在墙角,只有瘦弱的脊背紧密贴合着墙壁才能给他一点点安全感。旁边的破旧百叶窗刮进风来,抚过他毛茸茸的脑袋。 风是从同一个方向吹进来的,将他脑袋上的头发都吹向一边。 他膝上放着一本薄薄的旧方格本,小手里头抓着一只很短的铅笔,短到已经快握不住,橡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铅笔划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一双乌黑的眼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头的纸页上,好似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和手里头的画。 楚逝水今年五岁,这已经是他进入福利院的第二个年头。 他三岁那年的一个雷雨夜里被人送到了这里来。 那人说很快会接他回家。 于是楚逝水等啊等,过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人带他回家。 楚逝水不识数,但他天天盼着日子快些过去,他能快些回家。 福利院里并非全然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温馨乐园的模样,里头的每一个孤儿都浸在爱意里。这里正常的孩子太少,大多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身体缺陷,少有正常的那几个,也同世上所有人都断了亲缘。 这里展示着这世间最为直白最为无可奈何的残缺,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福利院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明明由人的爱意建成,但是里边的孩子却还是不同程度的缺着爱。 他们没法跟其他孩子那样,在父母的树荫下,沐浴着社会的阳光雨露,只能拼命在稍显封闭压抑的土壤里发芽,弯曲着攀出破旧的百叶窗,去窥那大千世界的一角。 孤儿院里这些孩子都有小团体,楚逝水并不受待见,他怎样也融不进去。他变得非常孤僻,从来不同别人说话,总是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后面连着阿姨们也不喜欢他这么一个孤僻的小孩。 楚逝水其实天生就有一双澄澈到能看清一切的眼睛,他在那些人眼里看到了很多的失望和嫌弃。 没有人知道他能轻易的感知到别人的情绪,没有人清楚他有着好多的想法,好多的心事,好多的心里话。 他的精神世界丰富又多彩,却屡屡被禁锢在身体之中,没人愿意倾听。 楚逝水沙沙画了大半张画后,挪到旁边的这扇泛黄的白色百叶窗,手上扒拉着破旧的塑料,乌黑的眼睛往外边看去。 外边挂着褪了色的风车和彩旗,它们被串在一根根线上,在风里飘荡着或是打着转儿。 这些都是过年的时候挂上去的,可是历经三个季节的风吹日晒早就没了当时鲜艳的颜色。但这些褪了色的彩旗风车在楚逝水的眼中,几乎是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他膝上的画里头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纸风车。 楚逝水还在往外头看的时候,身后的走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孩子们的声音嘻嘻哈哈的。 他猛地回头看,一时间觉得走廊里仿佛起了黑雾,要将他吞噬掉。 楚逝水立马缩回了墙角,脊背死命往墙上靠去。 几个大孩子笑嘻嘻的出现在楚逝水身前,可在楚逝水的眼里,他们的脸上拢着黑雾,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异化成了故事里头吃小孩的鬼怪。 “楚逝水,你来陪我们玩个游戏呗。”有人出声。 见他没有反应,有个男孩挥舞起了拳头:“你不答应,我就揍你!” 楚逝水经常挨他们的揍,最后被这几个人推推搡搡弄到了厕所里头。 厕所里头的灯光昏暗,楚逝水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些什么,下意识就退后了一步,却突然被旁边两个孩子扭着胳膊押住,有个孩子则拿出了一根跳绳,就这么将他双手绑在了水管上面。 厕所里头的水管都是些生了锈的铁管道,蛛网一样遍布厕所的空间,这些水管相对楚逝水来说很高,他双手被这些人绑在上面的时候需要踮着脚。 这些孩子绑手的时候下了死力气,绞了很多圈,将楚逝水的手就这么牢牢绑在了水管上。 忽然一盆脏水就往楚逝水身上兜头泼下。 ——福利院里头要省着用水的时候,就会把脏水屯好,拿来冲厕所。 楚逝水踮着脚,脏水就这么从他头顶上泼落,染湿他的头发,污脏他的衣裳,带着一股怪味儿席卷了他的全身。 “楚逝水,你认不认罪!”旁边的孩子学着电视里的情节,看着狼狈的楚逝水,低喝了一句。 这几个孩子没指望着楚逝水反应,转过身来在厕所里学着电视里边的东西演了起来。 楚逝水稚嫩的手被绳子勒得紫红,充血疼痛得厉害,他踮着的脚在发着抖,只要稍微放平脚,双手就会被拽得生疼。加上秋天温度低,他一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 刚刚那个扬言要打他的孩子扭过头,再次威胁他:“你要敢哭出声,我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楚逝水只能咬紧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耳边除了轰鸣声就是这些人嘻嘻哈哈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逝水终于被他们放了下来。他的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了,充血发肿得厉害,可那些人不管他,反而跑出去同阿姨告了状:“楚逝水在玩水,弄湿身子了!” “我们都告诉他不要玩——可他偏不听!” 随后进到厕所里头的阿姨对楚逝水没有好面色,让他自己去洗澡之后,没忍住嘀咕了一声: “哑巴。” 第54章 怕什么 在这个稍显封闭的地方,一切事物都带着扭曲的味道。 孩子们生理和心理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扭曲——他们没能受到那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引导,像是昏暗环境里头肆意盘曲蔓延的藤蔓。 楚逝水在无数的教训之中,终于学会了妥协。 他从小就长得清秀,五官端正秀丽,加上沉默寡言,所以别人总爱欺负他。 “你做错了,快给我哭。” “快哭给我们看!不然就打你!” 楚逝水慢慢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讨好别人,学会随时随地的哭,以满足那些孩子欺负他的意愿。 虽然他每次都是被欺凌的那一个,但总是怀揣着融入他们这些小群体的希冀,希望着有一天能加入他们嘻嘻哈哈的队伍。 人很难成为独居动物,小孩子更是如此。 终于在某一天,这个小群体里头的孩子松了口,答应楚逝水如果能在三号楼里独自待上十分钟的话,就让他跟他们玩,而且以后不会再欺负他。 福利院里头的三号楼一直是孩子们讳莫如深的地方,在这里成长的孩子将三号楼的故事口口相传——据说那里的白床单上躺着很多形容可怕的怪物,翻着白眼,流着哈喇子,等到小孩进去的时候就会从床上扑下来将他们吃掉! 甚至还有人说自己在偶然路过三号楼的时候,透过那蓝色的窗户,看见了只有半个脑袋的鬼怪! 加之三号楼被封闭得严严实实,外头的蓝色玻璃窗永远都是关着的,赤色的锈迹爬满细长的外砖,远看就像是墙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青苔和爬山虎也来凑热闹,胡乱攀爬着包绕墙壁,看起来像是什么荒废已久的鬼宅。 但这里的确又是有人的。 反正在孩子们的心里,三号楼是要比清朝僵尸更可怖的存在。 楚逝水还不到吃一堑长一智的年龄,又是第一次被一堆孩子好声好气的哄,最后还是强忍着害怕答应了。 一群孩子挑了个阿姨休息的时间,偷溜出房间,猫着腰通过走廊,一路溜到楼下,穿过空荡荡的小运动场。 天气此时颇有些沉闷,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浓郁的水汽,带着雨水特有的腥味。 运动场名不副实,孩子们可以下到这里玩的时间很少。楚逝水扭头见到那个被太阳晒褪了色的塑料滑梯,没忍住站定又瞅多了几眼,最后被人一把拉走。 三号楼下边围着生了锈的栅栏,但是并不高,顶上的尖刺也早被腐蚀,孩子们爬两下就能翻过去。 他们一路翻过铁栅栏,终于到达这传闻中可怕又危险的三号楼面前。 一楼便能看见一排封闭的房间,蓝色玻璃窗一列排开,在此时灰蒙蒙的天色下,好似有什么鬼怪就要突破这些陈旧的木门和脆弱的玻璃窗,冲出来张开一口锋利獠牙,将他们一口吞掉。 有个胆子大的小孩悄悄的挪近了窗户,缓缓的移动脑袋,看了窗户里头一眼,又迅速跳开了几步。 他瞪着眼,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这里真的有白床单,上边好像真的躺着怪物!” 这一下可把在场所有孩子都给吓到了。 有个小女孩也有些后怕:“不然我们就跑回去,这事就算了吧。” “不行!”那个总爱揍楚逝水的大男孩站了出来,指着脸色隐隐发白的楚逝水,“他必须进去!” 对楚逝水无由来的恶意险险战胜了害怕的情绪,这个男孩见到有扇门上插着一把钥匙,拎着楚逝水的衣领将他拽了过去。 由于身形相差太远,任由楚逝水怎么挣扎也躲不过他的桎梏。 这男孩深吸了一口气,扭动钥匙,门咔嚓一声便打开了! 他急忙把楚逝水往里头一推,而后迅速将门上的钥匙拧了两圈上了防盗锁,叫了一声:“鬼怪要出来了!” 其他的孩子一听这话都四散奔逃,手脚并用爬出栅栏,迈开腿直往他们住的那栋楼的楼下跑。 楚逝水一被推进了房间,极度刺鼻的气味一下子冲进他的鼻翼,叫他鼻子都抽痛起来,眼泪就这么被呛了下来。 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这股难闻的气味,而且温度极低,低到令人发颤。 楚逝水刚进门时猝不及防的看见了这房间里边的几张床,白色的被单之上都躺着人,旁边是旧到泛黄的器械,整个地方都充斥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 楚逝水反射性的就去拧门把手,却由于外边被人上了锁,没有钥匙根本开不了门。 他随后用力敲着门:“放我出去!” 他的声音尖利又害怕,等到后头已经是带上了哭腔,却只听见那群人四散跑开的声音。 他又被独自一人留下了。 浓郁的绝望涌上楚逝水稚嫩的心头,他不敢睁眼,只能哆哆嗦嗦的摸索了一个墙角抱腿缩在一处。 明明没有睁眼,他却觉得这个冷冰冰的房间里头起了一阵浓重的黑雾,像是有生命的触手那般朝他涌过来,要将他包裹而后残忍绞死在其中。 好死不死,此时外头不远处忽然劈下一道惊雷,灰暗的房间一下子被惨白的电光照亮如同白昼,楚逝水下意识就睁开了眼睛,惨白的雷光和白色的床单交相辉映,打下了道道阴影,一直在床上没有动弹的身形忽然发出点声音来。 但这很快被剧烈的爆炸声掩过——这道雷劈下的地方距离他们极近,震耳欲聋的声响直接将窗户都震得颤抖起来,持续了好一阵子。 雷声直接一把抓住了楚逝水的心脏,几乎叫它停跳。这道吓人的闪电像是什么导火索一般,破了楚逝水的心防,他崩溃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不要钱的掉,十指紧紧扒着门,指甲划过破旧木门发出令人绝望的声响。 他想起了自己被送进福利院的那个雷雨夜,想起了每次别人的拳脚砸在身上的疼痛,想起了别人眼里的嫌弃和轻蔑。 楚逝水无法忍受。 他拼命捶着门,绝望的哭喊道:“谁帮我开开门!” “救救我!” 铺天盖地的黑雾就要将他吞噬掉,他会陷进泥沼的深处,永世不能翻身。 楚逝水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忽然间,门口处传来了声响,像是有什么天神听到了楚逝水的祈祷,只见这锁着的门开始剧烈抖动,最后连同门框一起被人一把拽了下来! 陈旧的墙灰随之洒了下来,飘起一阵白雪似的玩意儿,被人用猛力拽下的门砰的一声砸在旁边的地上。 一阵温暖的阳光忽然朝楚逝水兜头照下,他呆愣愣的站在门口前,看见外边无风也无雨,蔚蓝的天空飘过几朵鹅毛一般的白云,绿意葱茏的树木引入眼帘,鲜活的生机教他迷茫。 有一个人站在了他身前。 她实在是太高了,教楚逝水踮起脚也看不清她的全貌。 直到她垂下脑袋,刘海披落肩头,那对如同春草般盎然葱茏的眸子落到了他的眼里,楚逝水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春日原野。 这个姐姐的穿着很奇怪,一身黑袍像是古装电视剧里头的戏服,手里头还拿着一把特别炫酷的剑。 楚逝水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用着哭哑了的嗓子喊了她一声:“姐姐。” 时寒舟敛下眸子看着面前这个可怜兮兮,眼睛都哭肿了的小孩,弯腰学着楚逝水以前的模样,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头发怪软的。 她勾起一丝唇角,拍了拍小孩瘦弱的背,轻轻推了他一把:“怕什么?” “往前走就是。” “我就在这。” 第55章 所谓爽文 楚逝水圆滚滚的乌黑的眼睛朝屋里头那几张床看去,阳光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棂,照亮了整个静谧的房间。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不知道何时就散了开来,房间升腾起一股柔和的气息,好似在太阳底下晒了许久,漾出一阵平和滋味儿。 楚逝水顺着时寒舟的话缓步朝那几张床走了过去,黑雾早就不知所踪,微蓝的光辉打在洁白的床单之上——每一张床上都是空的,上头没躺着人,也没躺着形容可怖的怪物。 楚逝水抬起手摸了一下白色床单,柔软得像天上云彩,隐隐约约有着一股太阳底下的味道。 这里什么也没有。 原来鼓起勇气去瞧,那些令人害怕,恨不得将人死死缠住沉沦的玩意儿——都是没有的。 楚逝水站定在这个房间里,大股大股的记忆瞬间冲他席卷而来,时光深处好似出现了一把钩子,直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拽回了从前。 楚逝水越过记忆的长河,回想起自己刚追完?乾坤神帝传?连载那会儿,里面的人物各有其人格魅力,但他最倾心的还是里面的大反派时寒舟。 他见证着魔尊殿下一路走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感受到了时寒舟身上那股紧紧缠绕在她周身的东西,从四面八方而来,誓要将她死死束缚。 可是时寒舟从来没有过惧意,哪怕血肉模糊也要冲破所有加诸于她身的桎梏。 她从鲜血淋漓之中探出手来,死命扯碎那些束缚在她身上的锁链,用最顽强又最高傲的姿态与虚无缥缈的天命对抗。 楚逝水被时寒舟深深震撼到了,他几乎不受控制的战栗着。 虽然时寒舟那会儿对楚逝水来言是个书中人,并非现实生活里的真实存在,但还是给楚逝水一地鸡毛的生活给予了莫大的鼓舞。 楚逝水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小时候在福利院里头被一堆孩子欺负,上学时又因为长相被同学们欺凌,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 楚逝水像是一张洁白无瑕,漂亮精致的白纸,有着月光一样的色彩,本该被好好的珍藏起来,但更多的人都只想将他撕成碎片,而后让他像白雪一样飘扬,落到一地污脏里。 后来他出到社会,以为没了束缚,期待能成就一番事业,再不济也能逃离窒息的环境。 可是直到他踏足社会之后,发觉自己完全是个同世界没有联系的人——他是个孤儿,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举目四望,这天高地远,山河万里,竟然没有一处可以供他落脚。 没有人传授过任何有关于社会生存的经验给他,他没有受到一星半点的指引,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能如同杂草一般生长,在无数的欺骗和各种的人情世故里撞得头破血流。 某天楚逝水接到了一个电话,对面是他在福利院照顾过的孩子,年岁也到了该出社会的时候,这人在电话那头哭得一塌糊涂: “楚哥,我活不下去了。” 这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导致两腿运动不便。楚逝水深知他们要想在社会上立足极为不易,于是他尽心尽力为这人规划—— 结果这个他曾经用心照顾过的人,却将他赚下的那一点钱尽数卷跑了。 诸如此种种。 在海底一般的社会里头,别人都是游刃有余的水生生物,而楚逝水是个溺水的人,无时无刻都处在窒息之中,满目荒芜。 他好似应当是个无情无欲的死物——命运举起斧凿,一下又一下,要将他的血肉和七情六欲都砸个鲜血横飞。 谁不想当人生里的爽文主角? 谁年幼时读过那些文人骚客底下的文字,没有些远大的志向和憧憬?幼时大家都爱大声嚷嚷着自己以后要成为大科学家,大音乐家,大文豪……反正一定要是个能改变世界的大人物。 但时光漫长,等到少年长成,也许在某天等红绿灯,身处如织人流之时,忽然忆起过往,猛然发觉——哦,原来我同芸芸众生一样,都是那么平庸又普通的人。 甚至有些人,就连活着都是件难事。 能活得好好的,未尝不是一种爽文人生。 人总说时光会磨平一切,但其实这只是自欺欺人,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些无法面对的过往早就成了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毒瘤,像个不定时的炸弹。 可如若你有着面对过往的勇气,走进内心的阴霾,也许就会发觉这毒瘤其实是个壳子,里头空荡荡的,顿时如拨云见日。 噩梦云消雨散。 人是要有点勇气的,这是楚逝水从时寒舟身上学到的很朴素直接的道理—— 不,不对,应当说人骨子里就是有勇气的。 如若没有勇气,人们怎么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期待着光明的未来降临? 哪怕生活再难熬再难过也好,人总是在绝境里怀揣着生根发芽顶破这天命的期待。 ——所以,真的,怕什么呢? 楚逝水穿书进入修真界,也算是一场新生,这回起码要做个再勇敢些的人吧? 老天爷总爱逮着他薅,不管输赢,他总得要同这老头斗一场才算解气吧。 一旁的时寒舟见到楚逝水站在床边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往后仰倒,迈开长腿上前几步将他撑住,见他乌黑失神的瞳孔逐渐褪去漆黑色彩,蓝盈盈的瞳色渐渐显出来。 她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时寒舟扭头看向外边那个被她随手扔在一边的头颅,只见有什么力量直接将他一把捏成了飞灰! 魇鬼神识消散,本体也彻底成了一具尸体。 时寒舟没觉得有什么惊奇,面无表情扭过头,重新看向怀里的小孩,见他眼中的失神如同融冰那样消散下去—— 而后,下一瞬,漫天的风雪猛然迸发,寒气喷涌而出,整个幻阵里头凝起无数堪比山峦的冰柱,像是刺穿什么薄纸一般,轻易刺碎了围困楚逝水的幻阵。 碎片哗啦啦的砸下来。 他们待的那个城镇上空转瞬之间黑了天,无数劫云朝着天空聚拢而来,闷雷声于云层之间翻涌。 化神期每三阶会引来一次小雷劫,楚逝水的雷劫到了。 幻阵破碎之后,楚逝水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湖蓝色眸子沉了沉,发觉自己仍坐在云氏馄饨店的长椅上,他下意识去寻时寒舟的位置。 周围雷鸣声阵阵,却没有再惊扰到他。 楚逝水仰头便看见时寒舟坐在了高高的檐角之上,她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晃晃悠悠的悬着。 她的背后是黑沉沉的天空,有道闪电如同野兽利爪一般划过,增添了几分诡谲气息,而她那一对绿眸是要比所有色彩都要显眼的存在。 时寒舟居高临下的朝他看过来,勾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嘴角。 师徒俩默契对视了一眼,而后楚逝水没有犹豫,御剑直接远离这个镇子,毕竟化神期的小雷劫可不能在这样的地方渡,势必会伤到人。 时寒舟看着楚逝水御剑离去的身影,他稳稳游走在黑云沉将的天幕之上,身影由于雷电而显得忽明忽暗。 她心想:这便宜师父,倒也不是他自己口中说得那么不堪。 第143章 原来你喜欢这样 楚逝水以为时寒舟是不会脸红的,就连时寒舟自己也未曾想到自己的脸颊会红到这样的程度。 平时哪怕她的脸发烫到极致,面部的毛细血管都会跟僵住一般不会扩张,所以再激动和兴奋,她脸上皮肤的颜色都不会出现过大的改变。 这两辈子里,魔尊殿下是第一回脸庞红成这般。 时寒舟脑海里一会儿回荡着楚逝水放纵发腻的声音,一会儿又响起了过去许多年楚逝水同她说过的话。 这个人有着格外烂漫而温柔的性情,如同水那般坚定又包容。这样的形象却又同他发腻的叫/喊和堪折的身姿重叠在一处,在时寒舟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怎么能这么惹人沉迷?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 魔尊殿下几乎要丧失自制力。 而这会儿的楚逝水也看痴了,他自然也是第一回见到自家殿下这般。 他在同时寒舟的相处之中,总是处于意乱情迷的一方,反观时寒舟,她好似再沉迷也留着清明。 哪怕清楚寒舟对自己的情意,清楚她情绪不外放,楚逝水也还是担心过——她是不是对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可现下一切都得到了确认,他们彼此吸引,彼此沉沦。 原来他金相玉映风姿绝艳的亲亲徒弟,尊贵的魔尊殿下喜欢的是这种。 楚逝水只觉得自家寒舟可爱得要命——估计放眼整个世界也就他一个人敢这样想。 他可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自然接受度更高,也……放得更开。 就像曾经说过的,楚逝水这人一旦沉沦,绝不会介意自己在爱人面前抛盔弃甲,露出最柔软的内在。 他索性放开了嗓子,在混乱中抬手捧住了时寒舟的脸庞,滚烫的温度自她的面颊传到他的指尖,教他心折。 楚逝水颈脖微微扬起,喉结滚动了一瞬,牵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笑来:“寒舟,原来你喜欢这样。” “我……乐意奉陪。” 然后他就看见魔尊殿下的脸上又添了几分绯红。时寒舟就连呼吸都重了很多。 完蛋,好像觉得自己拿捏住了魔尊殿下那么一点。楚逝水想。 ………… 两人也就胡闹了一天,本来就是拨冗见上一面,紧迫的时间不允许过多的放纵。 时寒舟施了法术替楚逝水弄干净身子,告别的话尚未说出,忽地收到了师少尘发来的一条讯息。 东海有异动,师少尘放心不下姬成凰,已经赶往蓬莱阁去寻她了。 时寒舟清楚姬成凰是在东海调查蓬莱阁的异状,她们已经可以确认蓬莱阁宗主乌重山的不对劲,并且将这些异常同天道相联系了起来。 意识到乌重山可能是天道的走狗或者被天道所控制这一情况,时寒舟并没有太大惊讶。相反,她想起了曾经的一个噩梦,那只将她摁死在石床上强取龙脊骨的粗糙的手。 乌重山也能同那秦闲死前同她泄露的信息对上,而且乌重山本身就是木灵根,同当时驻扎在楚逝水和萧青云识海中的树根状玩意儿又对上了。 天道这东西自然不好对付,万年前都还能从时寒舟那做龙神的娘手下留了一线生机,而在如今卷土重来,狡猾得惊人。 要不是时寒舟她们是个重生的,想察觉到这天道的存在并不容易。 这天道的存在感不高,远远比不上在魔界的江有涯,尤其是时寒舟上辈子,几乎没有意识到身后存在推手。 她也是到了这辈子才咂摸出来了一点东西。 东海异动出现的时间比想象中快不少,估计是天道那边要搞什么鬼了。各方探查蓬莱阁的人马不在少数,天道又不是个傻子,自然会有所动作,只是时间问题。 楚逝水没休息多久,也收到了手底下仙盟弟子的传讯。 风云将至,东海之上风波将起。 两人彼此深深的对视了一眼,时寒舟的眸眼格外认真,同楚逝水交代道:“一定要注意安全,姬成凰和师少尘都是值得托付信任的。” 楚逝水的嗓音还带着几分嘶哑:“好。” 楚逝水:“你也千万注意安全。” 时寒舟应了一声之后直接启动传送阵,而楚逝水看她身影消失之后也起身准备赶往东海。 ………… 几日后,东海。 东海边上的渔民今日没有出海捕捞,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挨挨挤挤的停在了码头。 今天的海面并不平静,昔日温顺的海洋变得张牙舞爪起来,没人敢在这个天气情况下出海。 但码头还是围了不少人,大家都抻着脑袋望向海上那片蓬莱仙山的方向,他们能清晰的看到这方向上边乌云压境的情形。 雷霆在浓重的黑云之间翻滚,从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 这里都是些凡人,对修真知道的东西不多,哪怕他们是离蓬莱阁最近的一片陆地。 于是有人看着眼前这景象问道:“这黑云滚滚的莫不是有什么大能要渡劫?” 随即便有人反驳道:“那些仙山可都冒黑气出来了——这是劳什子渡劫哦,镇压什么邪魔还更可能一点。” “蓬莱阁是四大宗之一,总不会出事的,倒是我们这些人说不准就要被误伤,别挤在这里看了,天上不会给你们掉财宝灵石,快回家去吧。”有人挥手说。 人群听到这话也渐渐散了开来。 “话说这些年很少见到蓬莱阁的修士了。”还是有人在原地边看边嘀咕。 旁边有人答他:“听说好像是蓬莱阁那边不允许金丹期以下的弟子离开蓬莱仙山。” “啊,这规矩也太奇怪了吧,这是要把他们困在蓬莱仙山上吗?要是一直没法达到金丹期,那就得一直呆在海上喽?” “好像也有些宗门要到某些修为才让下山的,可能觉得他们下山不利于那什么……道心的修炼吧。” 码头前的人越来越稀少,只剩些拉船的纤夫。 忽然不知是哪里的人喊了一声,只见一面巨浪朝他们这不大的码头冲袭过来! 人们这下什么也顾不得,扔下手头所有的东西,直往远离海边的地方跑! 巨大海浪摧枯拉朽般冲翻了码头,卷走人们绝望的呼救声,而在远处的蓬莱仙山缓缓升起了一个自从蓬莱阁成立以来就未曾使用过的护宗大阵。 第144章 你是谁 几天前,时寒舟和楚逝水前脚收到消息,后脚玉简论坛便被“东海现异宝”的帖子炸开了锅。 不少修士都在论坛上发布了相似的内容,而且大部分都是蓬莱阁的弟子。 整件事看起来可信度很高,迅速登上了论坛的热门。 但是这些帖子的楼主在之后却都没有在底下的评论区回复过消息,发完帖子之后就跟人间消失了一般了无踪迹。 于是整个论坛都乱糟糟的一片。 “这个‘异宝’是不是跟之前姑射山拿出来的天昀剑一样?还是说是什么上古大能留下来的秘宝或者秘籍?” “那个时寒舟不就是因为拿到了天昀剑才实力大增么,那么短的时间里从元婴直追化神,不可能是凭借自身实力。要是像这神剑一样的异宝现世,修真界又得抖几抖了。” “上面的,你是见不得人家好吧,你抵得过人家时寒舟一根头发丝吗?流传了那么久的打斗画面你是没看过吗?你敢说时寒舟的真正实力只是刚晋入元婴期的水平吗?修真界抖翻天也轮不到你。” “小嘴一张就睁眼说瞎话,劝你少上论坛多修炼,把蛐蛐别人的心思都放在提高修为上。每日一问你筑基了吗?” ………… “整件事看起来就怪怪的,听说蓬莱阁那边这几年甚至非特殊情况不让金丹期以下的弟子离开仙山,现在那些发帖的人也没一个回复的,不知道什么情况。道友们最好还是不要去凑热闹。” “东海这些年越来越古怪了,不知道你们谁还记得十多年前那场‘巫蛊之祸’吗,当时大家就怀疑是四大宗的哪里出了问题,让魔界那些人直接在大晋皇朝横行霸道。” “毕竟大晋皇朝四个方位都被四大宗给护住了,本应该是铁桶一块才对。” “听道友这么一说,细思之下还真的疑点重重。蓬莱阁那边也还没有声明,最好还是观望一下,不要太过莽撞。感觉修真界又得乱上一阵,近年总是并不太平。” 可哪怕论坛里不少人指出这事的疑点,甚至还有人将疑点按逻辑顺序一一罗列出来,还是有不少人动身前往东海。 异宝现世,天降异象。 即便拿不到这异宝,能遇上异象,修士对大道的领悟能力都会有所提升。远的不说,时寒舟在龙神大典上拿到天昀剑时,在场几乎所有修士都有所进益。 这些对资源相对丰富的四大宗弟子的吸引力有限,但对出身小宗门的修士亦或者散修就是必须要抓住的机会。 以是诸方咸集于东海。 ………… 姬成凰一年前回到东海,并没有直接去往蓬莱阁,而是在离蓬莱仙山不远处,东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里落了脚。 知道她存在的人极少,她也不会上赶着回去蓬莱阁暴露自己。 姬成凰自有一套收集信息的方法。 师少尘去东海是在两月之后。一开始知道姬成凰重生,他千年的念想得以实现,高兴得东西南北都不分,毒舌属性都散了几分,决定要给成凰积点口德。 可后来哪怕知道姬成凰回到东海是有要事,师少尘也还是不可避免的觉得委屈——这个混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看他一眼? 思念煎得他神思不属,心里那千千万万遍的呼唤尚未能寻到发泄口,在他身体里膨胀。 顾一道看着好几次走神的师少尘,抬手一指,同他道:“出门左拐就是东海,不谢。” 而旁边的时寒舟轻抖剑尖,把上面沾着的鲜血抖落,收剑回鞘,也插了一句嘴:“去吧,替我向成凰问声好。” 于是师少尘去了东海。 他是在一个小渔村的集市上看见的姬成凰。 那会儿天色乌蒙,下着牛毛般的细雨,集市上卖早点的铺子水汽朦胧,水雾在整条街市上蔓延。 青箬笠,绿蓑衣。细雨斜风之中,有人拎着一网海货自雾气中走出来。 她同周遭熙攘的集市有些格格不入,积石有玉,列松如翠,像是一树挺拔的翠竹青松。 她用空出来的手抬了一下斗笠,于是一对海上旭日般的赤色眼瞳朝师少尘看了过去。 姬成凰动作停了,两人的目光在几千年之后终于相接。 师少尘周遭的声音被骤然剥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甚至除了姬成凰之外的东西也看不见了。 她那么鲜活的站在自己面前,像师少尘梦过千万次的情形。 可这次是真实的。 姬成凰朝他张开手。 师少尘一步,两步,而后大步跑起来,穿越迷蒙雾气,踏过沧海桑田和万千岁月,几乎是跳进了姬成凰的怀里。 山花开得灿烂,并且要开到天荒地老。 姬成凰曾在小渔村海边的一间吊脚楼住过一段时间,而现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涛直接吞没。 那些聚集在码头遥望蓬莱仙山的凡人们靠着一双腿根本无法跑过这洪涛,眼看就要被海浪卷走。 一人在奔逃的时候太过着急,被街上一颗石子一磕,立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他惊恐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巨浪,内心陷入无限绝望之中! 他下意识缩起身体,抬手挡住半边脸,眼睛拼命的闭了起来。 一秒,两秒——一直到半分钟之后他方才睁开了眼,看见面前一个庞大的防御阵法冉冉升起,挡住了突发的海潮。 一名仙盟弟子擦了一把冷汗,御剑飞回地上,把这个倒在地上的凡人带远了一些:“幸好盟主之前就让我们设下阵法,不然这些巨浪不知要造成多大的伤亡。” 她御剑悬停在空中,望向黑云之下的蓬莱仙山,那里升起了一个庞大到惊人的护宗大阵,替里面捏了一把汗。 而此时此刻,姬成凰走在了蓬莱阁之中。 蓬莱阁位于蓬莱仙山之中,大小仙山数百座,岛屿数百个,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云雾笼绕,亭台楼阁掩映在茫茫的云气之中。 而这会儿,蓬莱阁雾气尽散,露出那葳蕤山林来。 姬成凰走在石阶之上,抬手微压帽檐,抬头看了一眼上方覆盖了整片蓬莱仙山的大阵,而后继续往面前这蓬莱阁的主殿走上去。 这蓬莱阁的主殿几千年间没什么变化,有别于剩下三大宗的雅正,这里的宫殿多了几分妖族的粗犷,纹饰也更加繁复。 乌重山已经在主殿前恭候姬成凰多时了。 几乎所有的蓬莱阁弟子都到了此处,殿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还有周遭的天空上也满是御剑的弟子,他们一齐将视线投向了缓缓走上石阶的姬成凰。 蓬莱老祖的出场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万众瞩目。 可姬成凰面对这样的阵仗眉目不惊,斗笠遮住她的眸眼,教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从容走上前,停在乌重山不远处。 乌重山垂眸看着她,冷笑着开了口:“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蓬莱老祖也爱故弄玄虚。” “开了护宗大阵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眸眼一眯,看见这些蓬莱阁的弟子在这一刻像是中了什么迷药一般尽数倒了下去! 御剑的弟子都一头栽倒了下来! 姬成凰在混乱中不慌不忙的摘下斗笠拿在手里。 一对赤色眼眸携着沉沉的杀意望向乌重山。 “看来你也承认你不是乌重山。”她出声道:“乌重山不敢这样同我说话。” “所以,你是谁?” 第145章 蓬莱阁围剿 乌重山看着面前那些失去意识的蓬莱阁弟子,脸色变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原样。 “我是谁?”他冷笑一声,“老祖心里不是有数么,何必明知故问?” 姬成凰:“你把我蓬莱阁弄得乌烟瘴气,我可当不起这一声老祖。” “你想把修真界这池水彻底搅浑,抛出什么异宝来吸引各方势力,借机脱身。可我蓬莱阁也能谢绝来客,关门打狗。” “你说是也不是——天道?” 乌重山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祂也不藏着掖着了,抬手使身上那件可笑的绿袍子变了颜色,笑容泄出几分残忍不屑来:“好大口气,昔日的蓬莱老祖可还有过往十分之一的实力?” “刚刚踏入金丹期的废物也敢拦我?” 祂话音刚落,忽而朝身旁那些昏迷的蓬莱阁弟子出了手! 姬成凰眸眼一厉,涅盘一瞬而出,凌厉剑光顿时斩断天道朝那些弟子们蔓延过去的树根。 天道刚还想笑话一声,却在下一瞬猛然被一条巨大的狐尾卷住,强悍的力道传来,将祂一把抛到数千米之外! 天道猛地被砸进了葱郁的林间,轰的一声,直接砸出了一个冲击坑,山石崩碎,簌簌滚落。 师少尘同姬成凰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速度快成残影,直朝天道而去! 正当师少尘飞下仙山,深入密林时,周遭的草木无风而动,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声响,骤然之间—— 那些树木发出簌簌声响,枝桠忽地暴涨数十倍,疯狂挥舞起来,并向师少尘袭击过来! 千花万叶尽数化作夺人性命的利器,割裂空气,片片带上了寒光! 八道强壮的狐尾护在师少尘周身,他紫水晶般的眼瞳压将下来,化神期的威压一瞬而发,蛮横的妖力将这些狂舞的草木死死压制住。 周遭的环境诡异的停顿了片刻,师少尘无端觉得有股不安在心头蔓延,沉下来的心跳将血液一下一下泵到头颅,太阳穴的跳动变得剧烈起来。 他瞳孔骤缩,发现了大地的异样! 雾气尽散后的蓬莱仙山绿意葳蕤,就连悬崖峭壁之上都爬满了翠色。苍老的巨树盘枝虬结,安静矗立了千万年。 草木皆是静谧的生灵,师少尘却在某一刻听到了一声非人的轰鸣,大地开始起伏,如同被赋予了灵性一般缓慢呼吸起来。 漫天的绿意刹那间滋生,像是往天空泼了一桶绿色的油漆! 粗糙的虬结的根茎像是活过来的庞大邪物,藏在泼天的绿意之中! 天道的声音带着回响:“你以为只有你是个化神期么,小狐狸?” 整片蓬莱仙山上的花草树木都为天道所操纵,温顺的木灵力成了暴烈的野马,连带着属于乌重山化神期的威压一起,猛然将师少尘吞噬! 天道早已晋入化神,不知用了何种方式规避雷劫,现下彻底显露出来! 师少尘悬于长空,被强大的木灵力包裹其中,万万道根茎破土而出,疯狂拉长,张牙舞爪般朝他探去! 一草一木带动狂风,树叶掀起风暴。 蓬莱阁立在黑天之下,雷电划过长空,怒号的狂风肆虐过每一寸土地。 暴风之中,有一人御剑而来,风骨如月。 他身穿月白宽袍,腰如束素,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做摆,猎猎作响。像是闯入漆黑幕布之中的一点白。 飘在楚逝水身边的一片叶子结起了冰霜。 冰冷的霜气自叶脉蔓延,迅速攀爬过叶面,终于使整片叶子铺满冰霜。 而此刻,亿万飞叶都同这片树叶一般,染上了霜雪! 寒意游蛇般蔓延,碰上狂风便乘势而上,猛地化作了雪暴。 天地之间一瞬入白!冰雪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急速蔓延整片蓬莱仙山,草木被冻住,仙山落了白雪。 这是化神八重的威力! 楚逝水拔剑,七杀带着腾腾的杀气,发出一声锋锐剑鸣,只见数道剑光起,那些蠕动着的根茎顿时变成了数截,从空中掉落下来! 这些根茎楚逝水再熟悉不过了,盘桓在他的识海之中十多年,假扮所谓的系统。 他左腕往下一压,只见空中悬浮着的飞花飘叶同地上的草木一起,像是脆弱的琉璃那般碎了开来! 清脆的声响在蓬莱仙山各处响起,而后通通化作了冰渣! 与此同时,师少尘也挣开了木灵力的束缚,悬停在空中,垂眸同楚逝水一道看向站在一地冰碎中的天道。 新仇旧恨一起来,两人朝天道俯冲而下! 黑沉沉的天幕之下,暴戾的攻击带起耀目的光彩,身形化作残影,带出的光轨在后面追赶。几人打得昏天黑地,仙山都撞碎了好几座。 显然天道处于劣势,本来乌重山这个壳子的修为就不如楚逝水,现下还教两个化神期压着打。 但祂好似没有太多的紧迫感,甚至在撞倒几座仙山之后,咧开嘴朝楚逝水等人笑了起来。 天道倒在碎石之中,空中还有落雪飘下来。 祂甚至还有心情抬手去接上一朵。 楚逝水和师少尘落了下来,两人警惕地看着这个家伙,清楚他应该还有留手。 结果天道瘫坐在那里,身上鲜血汩汩流出,乌重山这躯壳本来就显得有些老朽,这会儿像一把被打残血的老骨头。 祂忽然摊手道:“你们赢了,我输了。” “我认输。” 结果楚逝水没有给祂机会,上前一把扼住祂的喉咙,将祂掼在石壁之上。 全世界能让他给足温柔的只有自家寒舟,楚逝水这人湖蓝的眼眸底下是坚冰,是带着棱角的冰刺,目光刀尖般刮过天道这张脸。 天道却朝着他扯出一个笑来。 祂声音低低的:“楚逝水,你真以为你们能逆天改命?醒一醒,照照镜子——看你们凭什么同我作对。” 祂像是感叹:“时也,命也……” 而楚逝水扼住祂喉咙的手猛然收紧,声音像掺了冰碴:“我去你大爷。” 天道顿了一下,而后低低笑了起来。 忽然,整片蓬莱仙山剧烈晃动起来! 大大小小的仙山在这样强烈的晃动之下出现了倒塌,碎石和粉尘被扬起,整片仙山被重塑。 楚逝水忽然觉得有什么猛然砸在了心头,不妙的预感转瞬之间将他笼罩,他身形僵了片刻,而后回头望向蓬莱阁大殿的方向! 那里躺着蓬莱阁几乎所有的弟子,无论这天道想要做什么,他们都必须要保证这些弟子的安全。 蓬莱仙山可以坍塌沉没,蓬莱阁数千年的修筑可以被摧毁殆尽。 但蓬莱阁的弟子不可以被屠戮,他们才是蓬莱阁的未来。 而楚逝水朝主殿望过去时,却看见那些昏迷过去的弟子忽然都成了虚影,随风化去。 这些都不是真人,都只是化身! 而姬成凰自主殿那边御剑飞来。这位曾经的蓬莱老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早将蓬莱阁十数万的弟子们送了出去,这些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化身! 关键是连天道都没有发现! 天道也立马意识到了这一点,牵出个无奈的笑来:“真是失算,看来还是一场精巧的围剿。” “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这还有待商讨。” 乌重山的眸眼忽然黯淡了一瞬,他体内堆积的妖力忽然不断攀升,在极短的时间内到达了几乎可以撑爆身体的地步! 不好,他要自爆! 第146章 妖神残骸 楚逝水的动作几乎快过大脑,万年寒川般的冷意尽数泄出,威压一下提到巅峰,狠厉的朝掌下的天道镇压过去! 他紧咬牙关,浑身的灵力不要钱般的疯狂释出。 师少尘也骤然回过神来,铺天的妖气一起朝天道压制下来! 一个化神期的自爆,就连整片蓬莱仙山都要沉没,半个东海地区都要被千百丈高的海啸肆虐! 但压制天道自爆的进程却要比想象中要简单不少,楚逝水看着冰霜逐渐没过天道的躯体,直直朝祂脸上爬去。白色的霜雪覆过祂的嘴鼻,缓缓冻结了祂的角膜,凝住那黯淡下去的目光。 周遭的摇晃开始减缓,但楚逝水内心的不安却不得缓解。 等到寒冰将天道彻底裹住之时,四周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之中,连风的声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但在这一刻,楚逝水的心跳无由来的往上一提! 他忽然被什么一把冲飞出去! 耳鸣声阵阵作祟,脑子传来嗡鸣声,他猛然砸到山脚下的白雪之中,掀飞大片积雪。 楚逝水猛地一抬头,看见一道红光自这乌重山的身体上激射而出,破开身躯外坚硬的冰层,直升到长空之上,随后炸开! 楚逝水在这一刻仿佛听见了陶瓷砸到地上的碎裂声,什么东西被破开了! 与此同时,乌重山的身躯急速萎缩,彻底成为一具枯朽的干尸,了无生机,也不知死了多长时间。 而刚刚的安静就像是暴风雨来袭前的宁静,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撕开! 楚逝水头皮发麻,只见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坍塌,数不尽的仙山在倾倒,地面开裂成了深渊,震耳欲聋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 而在蓬莱阁护宗大阵之外,东海的海面也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好似成了一锅热汤! 在沿海各渔村设下的防御大阵遭受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巨浪,可怖的力道砸在阵法之上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无数人都在窜逃。 在突发的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自蓬莱仙山往下,避开护宗大阵,穿越海底直达陆地的一道诡异根茎。 这道根茎自土中探出了头,像是毒蛇一般朝某个奔逃的凡人突然袭去! 它成功在萎缩之前将这凡人缠死。 这个凡人彻底断了气,但趴在地上一会儿后却像一个没事人一般悠悠爬了起来。 他抬手拍了拍身上沾的沙砾,回头透过远处设立在海边的防御阵法,望向那突生动荡的海面和孤岛一般的蓬莱仙山。 缓缓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守在东海边上的仙盟弟子们在看到这变故之后,每个人都提起了百分的警惕,周身灵气运转起来,却忽然听见一句惊叫:“不好,防御大阵被破坏了!” 这覆盖了数千里海岸线的防御大阵以极快的速度不断破损! 发了狂的东海送来一波波滔天巨浪,朝陆地上的人们露出了爪牙,没了防御大阵的保护,海啸转瞬之间席卷海边的城镇! 凡人们的性命在这天灾之前几乎没有任何抵挡的能力。 海啸像是一把镰刀,将凡人们的性命收割! 有仙盟弟子燃烧了自己的精血,艰难维持着防御大阵的运行,骂了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遭忽地有人喊了一声:“那是什么啊!” 这人扭过头朝苍穹之上一看,脸色刷的就白了下来。 而此时,楚逝水也望着这些自蓬莱仙山之下爬出来的东西,脑子几乎被惊得罢工:“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庞大到可比仙山的一具具残骸,身上的血肉早就一点不剩,唯留一副阴诡摄人的白骨,眼眶处是瘆人的一片幽黑。 它们种族各异,地上爬的,海里游的和天上飞的都有!就这么破开了蓬莱仙山的地面和东海的海底,重见天日,降临凡世! 整片东海出现了数十具庞大残骸,它们自数万年前的沉睡中被人恶意唤醒,携着滔天的怒火,掀起无尽浪潮。 有些骨架直耸云天,投下来山岳一般的阴影,像是头顶上的苍穹成了即将要压下来的山脉,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原本只是笼罩在蓬莱仙山上方的黑天急速蔓延,盖过整片东海,电闪雷鸣,浩劫将至。 东海彻底乱套了。 那防御大阵一开始的破损便是被一头庞大的神龟残骸撞碎,连着整条海岸线的阵法都开始无可逆转的失效。 那个燃烧着自己精血的弟子还在硬撑,那百丈高的浪潮势不可挡的砸到他用血肉硬生生撑起的防御阵法之上,逼得他又吐了几口血。 他死撑着的两手几乎要抖成筛子,整个人摇摇欲坠。 可是上苍没有垂怜,刹那之间杀机忽至,那只神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到了他的面前! 如山的阴影骤然落至他身前,他在这一刻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哪怕浑身的细胞都在催促着逃跑,他的身形也已经僵硬了。 嘭的一声巨响! 漫天的沙尘被掀起,在关键时刻,有人带着他躲开攻击,一齐砸进下面的房屋之中! 姬容海睁开眼,扭头吐了一口血,艰难的朝这人看了过去。 辞云笙一剑插进地里,撑着爬起了身,她面色低沉如墨,朝他吼了一声:“姬容海!” 那句“你不要命了么”的质问在看见他身上的情形后堵在了喉头里。 她没能说出口。 姬容海还在持续的燃烧着精血,这么一遭后,不远处那防御阵法还没彻底消散,百丈浪潮还没席卷这片地方。 辞云笙再不是那个脑后扎着两根朝天辫的小孩,她彻底长开,像株欣欣向荣的小白杨,但眸中永远都是沉静的,像幽涧之中的水。 她不像是魔尊殿下这种逆天的怪物,如今才踏入金丹期没有多久,但也实在当得起一句天之骄子。 可此刻她的手在颤抖,连着手上拿着的剑都在抖。 周遭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所有感官,姬容海也冲着辞云笙吼了回去,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声音莫名也带上了些哭腔。 他抬手指向后方那些繁华的城镇:“辞云笙,我们身后是有着百万人的一座座城镇!” “那是百万条性命啊!那是关天的人命啊!” “那是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重量啊!” 辞云笙背对着他,拎剑站在他面前,握剑的手紧了几分。她向来是个嘴硬的姑娘,于是她像惯常一般朝姬容海讽刺回去:“那胖大海你这回争口气,别再做软蛋了。” “我嘛,就去挡上一挡这个鬼东西。” 可哪是什么“挡上一挡”呢——她是要去送死。 辞云笙一个金丹期,完全看不出他们面前这鬼东西的修为,有很大可能是达到了化神期,甚至还在化神期之上。 以卵击石都是抬举了现下的辞云笙。 可她没有犹豫,身随意动,直接朝那神龟残骸而去。 她的余光能看到东海之上那十多具鬼东西,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不知道有多少具。 修真界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化神期——这还是把在魔界的时寒舟和师少尘算上的情况下,可这些残骸一具具都到达了化神期之上,他们要怎么面对呢? 他们怎么能面对得了呢? 辞云笙掩下内心升腾起的绝望,朝那正在肆虐的神龟残骸袭击过去! 她成功的吸引了这个鬼东西的注意力,直把这个东西往海里引去,让它远离海岸。 可哪怕她的速度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那东西还是极快的追上了她,浓重的黑云之下,辞云笙走到了绝境。 她被攻击彻底锁定,再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躲过一劫。 她仰头看着无法抵挡的威压兜头砸下,暴烈的光芒在眼前猛然炸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听到一声尖啸,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一大片红色自眼前掠过,辞云笙旋即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里跃过来一朵超级凶猛的大红花,张开满嘴的獠牙,长满倒刺的藤蔓缠紧残骸,十分凶残的将这神龟残骸给拆碎了! 白骨哗啦啦的砸到海面上,沉入海底。 红艳艳的花瓣几乎遮住了辞云笙头顶上的天空,她看见一个和尚飞了过去,还微笑着朝她点头,喊了一声佛号。 而这凶残大红花极速缩小,水桶粗的藤蔓迅速收回,最后成了缠在这和尚手腕上的一朵小红花。 这就是大师吗?辞云笙脑子空空。 她正走着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望见了远处天空上成千上万御剑而来的修士,声势极其浩荡! 那是姑射山门下弟子! ………… 姬成凰落到了楚逝水旁边,她像是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形,面上依旧冷静。她抬手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一涌而出。 楚逝水则是一脸惊异的看向她。 而随后落下来的师少尘也默契的同姬成凰一道割开了掌心。 姬成凰很平静,语速却很快:“这些是断代之前大妖们的尸身,我们把这叫做妖神残骸。” “不像现在式微凋零的妖族,断代之前的妖族是万族之首,修为高绝。但在那场浩劫之下几乎死了个干净。这些残骸保留的生前能量极其有限,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也还是够呛。” “但天道也没法让这些东西完全复苏,毕竟大妖们的纯血血脉早就灭绝,祂只能刺激这些东西短暂苏醒,我们有时间优势。” 姬成凰看着手里的鲜血滴滴洒落,低低道:“况且,谁还没个阔过的祖上呢?” “仙尊,烦请帮个忙。” 第147章 浩劫 东海乱成了一锅粥,数十具狂暴的妖神残骸自海底而出,肆虐过周遭的一切。 庞大的骨架遮天蔽日,化神期的威压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就连土地都化作焦泥。 姑射山虽然没有化神期的弟子,但是联合起来施展大阵对付化神期还是不在话下的。她们是立在修真界与魔界之间最坚实的一道屏障,也是江有涯一直没敢轻易领兵进入修真界的原因。 可这也就是在化神期人数极其稀少的情况下,联合起来能对付几个化神期修士已经接近极限,而直接面对几十个化神期,哪怕是姑射山也是无能为力的。 要想对付这些东西,几乎要赔上修真界十之八九的战力。 更别说蓬莱阁现在就只剩个姬成凰,其他的弟子还没有苏醒过来。 这是一场浩劫。 姑射山来得最早,白玉京和昆仑墟的弟子也在赶往东海。 周遭的小宗门和散修本来被玉简论坛上的帖子吸引过来,结果还没能到蓬莱仙山上就被仙盟拦住,甚至有人偷偷到了蓬莱仙山上,结果被那个鼎鼎有名的仙盟盟主一脚踹进了海里。 这人刚想上论坛评击这个邀月仙尊一顿,结果就看见了蓬莱阁的事变。于是胆小的修士跑了,胆大的留了下来一同阻拦这些为害东海的鬼东西。 有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修士,哪怕自己修为低,也还是选择留了下来面对这场浩劫。 千百代的先辈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生命,血脉被播种到大地深处,岁月将它催生成交错的网。 吧嗒。当一滴血落入泥土之中。 吧嗒吧嗒。当千百滴血浸入积岩之下。 纵贯山海的血脉巨网便横生触动,像是古老又苍茫的造物开始运转沉重生锈的齿轮,于是山河震动,草木发颤,大地轰鸣——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 鲜血淌过姬成凰的指尖,她一对赤色的瞳仁不知什么时候生了异变,竟然分裂出了重瞳来! 落日般的眸色瓣瓣碎裂,却又凝成了诡谲的两轮赤阳,挤在同一个眼眶之中,显得云诡莫测,又添了几分神鬼气息。 只见姬成凰五指猛然收拢! 同一时刻,东海千万里的海面之上,以蓬莱仙山为中心,忽然爆发出一股极冷的寒潮,能教土地都冻结! 海面之上的寒冰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急速蔓延,千万里的海面几乎在一瞬间彻底冻结。连带那些妖神的残骸也被冰霜短暂冻结了身形。 这是真正的冰封万里! 而在东海中央,有什么庞然大物自海底极速而出,撞碎了坚实的冰层后直冲九霄,一声嘹亮凤鸣骤然响彻整片东海!一只九尾神狐紧随其后! 覆盖在东海之上的黑云被一股力量一把拨开,天光重新洒落。残骸之中遗留的妖力勾勒出绚丽的羽翼,天光在一对赤红的重瞳上转了一圈,化作神鸟的点缀。 这是重明鸟! ………… 魔界。 一道残影在飞沙走石之间极速穿梭,周身气息降到最弱,如同混在黄沙之中的一粒沙石。 忽而一道漆黑的东西一把拍过来,尘沙刮过墨色的鳞片,极大的力道好似一座山脉直直砸到人的身上! 嘭的一声! 掀起漫天的黄沙!尘沙飞起百丈来高! 这人被硬生生掀飞百米远,野兽般尖利的指甲垂下来,微弓着腰身,幽幽的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江有涯朝面前人咧出个笑来,一对竖瞳微眯:“我还当你不在,想要来个直捣黄龙呢——看来我赌错了。” 黄沙散去,像是淤泥沉至水底,露出一袭凛冽黑衣来。 靴子踏在粗糙的沙砾之上,来人身姿挺拔,金龙暗纹隐隐生辉,威仪俨然,一对幽绿的竖瞳也朝江有涯回看过去: “这里不是魔界南部的方向。” “你要去哪里?” 江有涯被说穿了也无所谓,抬手就是一道劈天裂地的漆黑光束朝面前的时寒舟横扫过去! 他足尖往后蓄力一蹬,速度快到看不清,就连残影都不剩,已经接近瞬移的程度,锋利的爪子紧随漆黑光束之后,精准的朝着时寒舟的脖颈而去! 可怖的威压一瞬将时寒舟锁定,邪秽之气一下铺天盖地,她平静立在原地,从背后刷的抽出了天昀剑。烈焰自她指尖溢出,炙热的火舌卷着黑边,腾腾的野火骤然爆发,如同夜里冲天的灾火。 凌厉剑光携着炽焰势不可挡的破开那邪秽之气凝就的光束,像是匹匹燃着火的野马四蹄翻飞,嘶鸣着彻底撞破了黑沉沉的夜幕。 时寒舟手腕一翻,随后便举剑挡住江有涯的两爪,周遭的黄沙尽数被相撞的灵流掀翻,声响传到万米之外。 而时寒舟趁此时机,坚硬粗壮的龙尾一把朝江有涯腰间砸过去,直接将他一把砸飞出去,撞碎了附近的戈壁,碎石轰隆隆滚落一地。 强大的冲击带起尘沙,等到黄沙落尽的时候,时寒舟眸眼一眯,发现江有涯不见了踪影。砸出来的坑还在那里,人却不见踪迹。 时寒舟是意识到天道很可能跟江有涯结了盟的,这也是她为什么不同楚逝水一道去东海,而是立马返回了魔界的原因。 她猜江有涯这番走得急,目的地大概率是在东海。 时寒舟这一年来虽然没有见过姬成凰,但同她的联系并不少,所以知道东海一定的辛秘,包括那些断代之前葬身在东海之中的妖神。 正常来说,不会有人打这些残骸的主意,毕竟就连知道这些辛秘的都是极少数人。而时寒舟在之前那场意外的回溯之中,发现了阿鼻地狱的真相——撑起这个炼狱的就是妖神残骸。 在大灾难之中死得惨烈,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妖血肉尽失,又在黑暗的地底下被压了数万年,这些残骸积攒的怨气足以构建出这可怖的阿鼻地狱。 江有涯上辈子恐怕就是借用这些残骸构造出来的阿鼻地狱。 而现下他想要前往东海的行为便细思极恐。 不排除他是和天道勾搭在一起,将整个修真界都卷进东海之中,而后开启阿鼻地狱来一通彻底扫荡的可能性。 时寒舟固然是从阿鼻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鬼,但她不愿看到这样的惨剧再度发生。 所以她必须阻拦。 她左掌张开,体内的混沌珠开始发挥作用,指引着江有涯离开的方向。 混沌珠对这些邪秽之气十分敏锐,而江有涯全然是个邪秽之气的结合体,自然有所感应。 于是江有涯便发现这时寒舟全然甩不掉,他抬手挡住猛然砍过来的一剑,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两眼变得猩红,朝时寒舟疯狂攻击过去。 两人缠斗在一起,打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江有涯咬牙切齿:“你应该多担心担心你那些杂种和老弱病残,死光光了可不要怪我。” 江有涯自然留了后手——他在离开之前就让周遭数十个城池的魔兵汇集一处,趁这些时寒舟主心骨不在,大军直击她底下那支队伍。 他们五感敏锐,自然能知道远方发生的情形。 魔军压境,绝对是数量上的碾压,时寒舟手底下这支队伍必败无疑。 但显然事情没有如江有涯的愿,时寒舟也早有准备。 她手底下的队伍在一开始有意的示弱,诱敌深入之后开始了反扑。 顾一道和她那师父鹰试翼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加之有姑射山的暗中襄助,他们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出其不意。 时寒舟从始至终都很冷静,她以左手点了一下眉心,随着指尖逐渐远离眉心,一道威风凛凛的赤龙虚影自她眉心处钻出,盘到她的左手之上。 她左手轻抬,指尖一点,这条赤龙猛然窜了出去,刹那间化作庞大身形,仰头一声震破天的龙吟,直朝江有涯而去! 江有涯被这条巨型赤龙一把箍住,强大的威压与精纯的烈火一道烧灼他的皮肤,撕咬他的身躯,漫天的黑气泄露出来。 他被带飞数千米远,狠狠砸进黄沙之下! 第148章 天道遁逃 师少尘曾经跟时寒舟说过,九尾狐一族的修炼靠的是吸食妄念。 而上辈子的时寒舟也了解到,江有涯的修炼方式同师少尘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他靠的是吸食邪秽之气。 周遭一切的负面情绪——怨念,愤恨,恐惧等都能为他所用,成为他的助力。 而战争是一场剧烈的冲突争斗,同时可被认为是一种极大规模的情绪集中爆发,所产生的邪秽之气不计其数,能使江有涯从其中获得极大助益。 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现下不算远处正发生着的,顾一道等人同魔兵的战斗,是能为江有涯提供大量助力的。 时寒舟垂眸冷眼看着底下掀起的黄沙,清楚江有涯还没有动真格。 江有涯是个疯子人尽皆知,但可怕的是,他还是个会算计的疯子。 他会留后手,也会尝试着突破时寒舟的阻拦,可一旦觉得这事对自己弊大于利,下一秒就能翻脸。 江有涯同任何人之间的同盟都不会牢靠。隐隐的,时寒舟还觉得他好像有些试探她的心思。 时寒舟不会对江有涯有任何的松懈,对一个疯子松懈是自取灭亡。 但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杀死他的机会。 精纯的魔气猛然迸发,化作她足底的漆黑巨龙,灼灼赤焰缀在眼眶之中充当龙目,威武庞大的龙角的根部染了血般鲜红。时寒舟腰身微低,魔气构造成的巨龙便携着她往下俯冲。 黑曜石般的巨龙穿越风尘,直朝江有涯而去! 江有涯拍落身上的沙砾,仰头看向山岳般朝自己袭来的巨龙,竖瞳眯了眯,终于动了点真格。 毕竟目前这个疯子尚未从大陆巅峰修为的宝座上滚落。 一把邪秽之气凝成的邪刃出现在他面前,黑气缭绕,被他抬手一把握住,握住刃柄时尖锐的指甲刮出刺啦的声响。 他咧开嘴,面对时寒舟没有任何犹豫,身如迅雷,化作残影,几乎是一下闪现在时寒舟的头顶。 江有涯眸中露出些许癫狂的目光,两手握住刃柄,腰向后蓄力,猛然朝底下的时寒舟一把砍下! 半步出窍的威压一下子如大江般铺陈开来,黑气凝聚成怒涛狂澜,寒刃凶光刹那间刮过黄沙,这把邪刃劈天裂地般朝时寒舟砍下! 轰!!! 漫天的黑气相撞发出剧烈的爆炸声,余威一直波及到顾一道他们的战场之上,远远便能瞧见那苍穹之上磅礴的黑气,还有掀起来的巨大沙尘暴。 顾一道脸上戴着的三生鬼面是滴血般的红,她仰脸看向远处天空上的动静,握住不留行的两手紧了紧,随后便将刀刃猛地刺进面前一个金丹期的魔兵脖颈之中。 飞溅的鲜血洒到三生鬼面之上,被它吸收,上边的颜色愈发艳红。 山崩地裂的爆炸声之后,魔气凝就的巨龙散了开来,像是墨汁自九天之上倾倒,在黄沙汇聚的画布之上留下浓重痕迹。 爆炸声停止之后,周遭陷入短暂的寂静之中。 忽而,一丛火光自弥漫的黑气之中显现轮廓,像是黑夜之中的一点星火。江有涯极其敏锐,几乎是下一瞬便发现了这玩意儿,而这火光却转瞬之间抵达了他的面前! 江有涯眸间泄出一丝震惊,屈臂举起手中邪刃横挡。 缭绕的火舌烧尽邪秽之气,照亮了时寒舟冷戾的眸眼,幽绿如深涧的竖瞳将江有涯锁定。 江有涯在这一瞬,背后竟然泛起了几分冷意。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击飞出去,看见面前的时寒舟身形骤然消失,可哪怕是立马反应过来,回旋想要抵挡下一击也还是迟了。 时寒舟瞬移到他的背后,天昀剑寒光一现,携着赤焰一把刺进了江有涯的身躯! 她竟然已经开始参悟空间大道,竟然已经学会了瞬移! 江有涯哪怕立马回旋身躯也还是叫她一把捅进了肋骨之中,可这还没完—— 只见铺天盖地的千万道剑光几乎像落雨一般朝他刺过来,能把他都刺成筛子! 浓重的杀机在黄沙之上骤然铺开,席卷过沙丘和岩石,连远处打仗的魔兵都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可怖的气息。 ………… 东海之上。 重明现世,天光重降。 神鸟炫丽的羽翼在苍穹之上肆意绽开,火红的光彩辉照整片东海,犹如落日坠落海面。 另有周身散发神光的九尾神狐优雅踏步而至,妖气凝成的庞大九尾铺开来,远看像是九座直冲云霄的神山。 凤鸣响彻东海的那一刻,刚从冰层之中挣出来的妖神残骸动作都停了一瞬。 这是源自血脉的压制。 妖族血脉等级严苛,只要不是修为差得远,高等血脉往往能压制血脉低下的。 于是局面出现了反转。重明鸟和九尾神狐配合紧密,加之还有楚逝水和红和尚那朵大红花的助力,与姑射山弟子和一众修士的齐心协力,局势终于出现扭转。 被打散的妖神残骸纷纷坠入海底,失去战斗能力。 焦灼的战斗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之下出现了胜利的曙光,持续了一日的高强度对抗眼看就要落幕。 重明鸟锋利的爪子深深陷入巨蟒的身躯中,将它拆成了几节,松开爪子抛进海里。而九尾神狐一掌拍飞了俯冲而下的鸾鸟,鸟头扑通砸进海里。 辞云笙同姬容海两人脱力靠坐着废墟的一面断壁,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而海面之上的战斗仍在持续,但他们已经稳占上风。 所有人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想要把这些鬼东西彻底打碎。 可这一切会这么轻易的结束么? 天道披着一具凡人的皮囊,抬眸朝东海之上看过去,牵起一丝嘴角。 蓬莱仙山上的姬成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白,低头喷出一口血,旁边的师少尘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只见那重明鸟和九尾神狐竟然毫无征兆的炸开了!连同那些妖神残骸一起! 无论是已经沉入海底的碎片还是未被打散的完整残骸,都在这一刻猛然炸裂! 离岸边不远处的辞云笙猛地站了起来,她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骤然亮起的刺目光辉。 这光辉携着冷意,让她心脏跳动漏拍,尚未反应过来,整片东海,无论是海洋还是大陆,疯狂的晃动起来! 所有妖神残骸炸裂开来的威力几乎能将整片东海震塌! 大地生出无数道疮痍裂纹,矗立千万年的山峰发出即将倒塌的哀鸣,鸡鸭牛羊发出惊慌的叫声,人群慌乱的四散逃窜,却也不知能去往何处。 楚逝水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立在蓬莱仙山的山巅处,一下子抽空了自己的灵力,极寒的风雪骤然而出,凡风雪过处,海面再一次被冻结。 冰雪蔓延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动荡的海面被封印在深重的冰层之下,但还是不够! 东海像是被打翻的热锅,足以肆虐一切的海啸如蛰伏的凶兽,朝世人露出锋利爪牙。 楚逝水选择燃烧自己的精血,寒冰铺展的速度再一次提升,他想要在这爆炸尚未全然波及开之前阻拦住。 可是还差些,还是不够! 辞云笙看着千丈高的海啸张开了血盆大口袭来,翻滚的海水底下隐隐显露出刺眼又危险的爆炸辉光,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里会彻底被摧毁吗?他们会死吗? 可这些想法尚未成形,夜幕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红光。 这红光极速蔓延,转瞬之间便扩展成一片,像是一条在空中蜿蜒流淌的岩浆河。 楚逝水抬头瞧了一眼,惊喜涌上心头! 暗沉沉的周遭忽地被一道烈日般的红光彻底照亮,携着庞大的威力,破开厚重冰层直达海底。 时寒舟从天而降,面色极冷,一头钻进了海底之下,化作游龙直冲而下! 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刹那间尽数止歇,冰层之下亮起红光,就像是这海底之下无端生了一片火海。 又过了片刻,大地的晃动停止,红光一瞬猛然变亮,随后缓缓黯淡下去。 姬成凰揩掉嘴边的血迹,暗自松了一口气。 等到一切动静都平复下去的时候,时寒舟重新回到海面上,海水打湿她的衣袍,又被她身上蒸腾的热气给蒸干了,雾气拢在她周身。 时寒舟面色不虞,刚想去蓬莱仙山上找楚逝水等人,脚步却一下子站定了。 剑随意动,她朝着某个方向一剑掷出,越过仍结着冰的海面,精准的刺向岸边的某个人影。 天昀剑轻易的穿胸而过,剑身上的烈焰灼烧凡人的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就成了飞灰。 而天道已经逃远了。 第149章 龙族残骸 时寒舟站在冰面上,神识顿时铺展开来,却也没能寻到天道的踪迹。 这家伙不知留有多少后手,滑不溜秋的。 她望向狼藉一片的周遭,蓬莱仙山几乎整片沉海,清楚哪怕天道遁逃,她们在这一场较量中也实在没讨着好。 但起码蓬莱阁是给救回来了,弟子们的小命都还在。至于以后的发展,端看姬成凰要怎么做了,时寒舟相信她的能力。 时间本就紧凑,这样的结果也还算是预料之中的。时寒舟知道不可能这样就能推翻天道和江有涯,但接连在江有涯和天道身上失利,总归心中有些不快。 江有涯自发现摆脱不了她之后就打消了前往东海的念头,试探出她竟然懂得瞬移后没打算同她过多纠缠,直接往魔界北部返回,一路还不断掠过城池。 时寒舟清楚这些属于江有涯的城池不好进,要想进城就先得破开城池的防御大阵,破开几个几乎就要耗干她的能量,而且也很难控制着不伤到里边的平头百姓,加之江有涯麾下的魔君不少,最后她只能看着江有涯扬长而去。 等到来到东海,天道也给跑了。 魔尊殿下不大高兴。 可在别人看来,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哪怕没能把天道和江有涯推翻,可实打实的斩断了他们在修真界大部分的根基。 蓬莱阁甚至在百年前就被天道一点点侵蚀,现下能拿回来已实属幸事一件。 连姬成凰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时寒舟沉着一张脸,直到看见楚逝水,面上沉色方才褪了几分。 蓬莱仙山整片下陷,就只有寥寥几座高点的峰头还在海面之上,其他的都陷入了汪洋里。 灵力耗尽还失了精血的感觉并不好,楚逝水连唇色都发白,周遭的东西都看得有些模糊,也幸亏是在夜晚,墨色的夜将他的异常稍稍藏了几分。 直到腰间忽然搭来一只手,温和的灵力自背后缓缓涌入身体,楚逝水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了,干脆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由身后的时寒舟。 时寒舟被楚逝水靠着,手上给他输送灵力,垂眼看向闭上眸子的楚逝水,视线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一阵,不清楚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楚逝水眼睛没闭多久,姬成凰等人也找了过来。 楚逝水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又站直了身子,而时寒舟压下箍住他的念头,抬了一只手在他身后护着。 姬成凰自重生以来还未同时寒舟见上一面,这会儿见上了,就着夜色将魔尊殿下打量一阵,见她同上辈子那阵全然不同,心下也为她高兴。 “好久不见,殿下。” 时寒舟也瞧出她的变化,故友相逢自是一件快事:“成凰,好久不见。” 师少尘跟在姬成凰后头,他自姬成凰回来之后性格好了不少,一张嘴也没那么毒了,这会儿倒是“旧病复发”,噫了一声,忍不住吐槽道:“你俩真肉麻。” 殊不知他几月前在姬成凰面前可比这肉麻多了,狐狸牌黏皮糖名不虚传。 时寒舟和姬成凰两人上辈子君臣缘分几十年,默契也没有随岁月消散掉,东海这一场配合得不错,这事也差不多尘埃落定。 几人开始谈起这一年发生的事。 等论到妖神残骸时,时寒舟提起了上辈子阿鼻地狱的事。她自然没说前边除她以外的人死绝的事,也没提自己是怎样在阿鼻地狱杀得癫狂。 只是同他们道:“没记错的话,我当年打破阿鼻地狱就是阴差阳错之中毁了几具残骸。” “我怀疑江有涯能利用这些妖神残骸来构建阿鼻地狱。” “而阿鼻地狱破开的关键就是这些残骸。” 姬成凰在之前就从时寒舟那里知道妖神残骸可能同阿鼻地狱有关系,但听到她轻描淡写的讲起阿鼻地狱的经历时,沉默了。 而阿鼻地狱这事,时寒舟也没同师少尘说过,他这回是第一次知道,心里头骤然一沉,也不说话了。 在场的几个,楚逝水对时寒舟在阿鼻地狱的经历的了解是最多的,他之前缠着寒舟跟自己讲过。可现下听到了还是难过得紧。 他握住了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尖却在发颤。 这几人的关注点都不在这妖神残骸上,都因为魔尊殿下提的这么一点在阿鼻地狱的经历而陷入默然之中。 都是极其敏锐的人,能从这么一点话探到时寒舟过去的冰山一角。 倒是时寒舟等了一阵发现周围没人说话,眉头微皱:“怎么不出声?” 片刻后楚逝水方才出声打破沉默,他认真的问道:“世上还会有龙族的残骸吗?” 楚逝水想起了那把屠龙剑。这玩意儿就是用寒舟的龙骨做的,在最后要了她的命。 龙族是个极其强大的种族,但不代表它们没有弱点,龙骨制成的神兵是可以将它们杀死的。那么那些龙族的残骸如果存在的话,被有心人利用又该怎么办? 楚逝水的话点醒了几人,可这问题连姬成凰也不清楚,即便是她生活的年代,断代之后也有好几千年,哪能清楚断代之前的事。 红和尚就是在这时候到的。他的秃脑袋在黑夜里都算亮堂,倒是打眼。 他回答了楚逝水的问题:“世上已经没有龙族的残骸了,当年龙神大人已经将这些残骸尽数摧毁。” “龙族血脉霸道,落到不怀好意的人手中会酿成大祸,所以龙族的规矩便是从不留族人的残骸。” 他说的这些都是寻常人不可知的辛秘。 几人看过去,除了时寒舟之外的人都觉得这和尚愈发神秘。而时寒舟倒是觉得他的身份越发清晰了。 时寒舟听到龙神大人这几个字,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幻境中那个一身金装玉裹的家伙。 她站在无数族人的白骨之前,将这些族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痕迹抹除,摧毁这些残骸的时候,心里头会想些什么? 莫名其妙的思绪像是走马,终于在某一刻时寒舟反应过来,勒紧了马绳。 都是过往的事,追究这些也没用。她这么想。 而远在万里之外,大晋皇朝的皇宫之中。 勤于政务,伏案到子时,直到方才才陷入熟睡的皇帝,置于明黄锦被之外的手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寝宫内燃着的烛火无端被刮得明明灭灭起来,像是殿内凭空生了一阵妖风。 皇帝的指尖又动了一下。 第150章 朕乃皇帝 巍峨宫墙之中,流金般的琉璃瓦之下,姬白玉正提笔批阅奏章。 出身行伍的皇帝坐姿携着几分随意,笔下的字铁线银钩,带着藏也藏不住的锋芒。 周遭安静得异常,而姬白玉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只管着批阅手里头的奏章。 直到一阵狂风猛然吹开殿门,一下子将姬白玉面前的奏章都给掀飞了,她这才搁下笔,朝外面看了过去。 只见宫城之上的天空黑云翻滚,像是被泼上墨汁的画布。有什么粘腻又可怖的东西正要从这块“画布”上滴坠下来。 皇帝起了身,抬腿跨出殿门,迎着狂风望向苍穹之上那诡异的东西。 威严古老的声音猛然在姬白玉耳边炸开:“吾乃此间天道,汝不过一凡人,当为吾所用,供吾驱策!” 姬白玉的确是这天道口中的一介凡人,可她站在天道面前没有一丝惊惶,只道:“朕只听闻过龙神,未曾听过什么天道。” “放肆!”这天道的声音恼怒至极,扯出一阵尖利的嘶吼来。 “供吾为主,否则吾将你碎尸万端,随后踏平凡人地界!” 姬白玉听到这话倒是觉得好笑,在别人面前放狠话也就算了,跑到她这皇帝梦里头放狠话是个什么意思? 要真能踏平大晋皇朝的地界,也不至于同她说这些。 姬白玉脖间有道从耳后延至肩膀的伤口,整个人表情沉将下来的时候会显出几分狠戾来,她不喜欢有人用这大晋皇朝亿万百姓的性命来要挟她。 她一双眼眸狭长,认真起来的时候是鹰隼般的锐利,她抽出了自己锋利无双的佩剑。不是当年那软弱的黄金剑,而是随着她上阵杀敌十数年的宝剑。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东西——这是朕的梦境。” 周遭的异常姬白玉早就心里有数,忽然之间,她朝苍穹之上的天道举起了剑。 正值盛年的皇帝声音冰冷,字字生寒,带着上位十多年的威仪:“在朕的梦境,朕便是这天,朕便是这地,朕管你什么破道!” “朕乃皇帝,黄袍冕旒加身,造天立极,断不容他人驱役!冒犯者死!” 寒光唰的一声落下,梦境骤然崩碎。 姬白玉在龙床之上睁开眼,那阵刮来的妖风嗖的一下窜出了寝宫。 姬白玉朝殿门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她撑起身,靠着床柱,就着摇曳的烛火,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掌中尽是厚茧,刀剑磨出来的,狼毫握出来的。 然而在她指尖处拢着一层微光,这不属于灵力魔力……任何已知力量中的一种。 这是由姬白玉悟就,独属于草芥般的凡人们的力量。 哪怕没有灵根,姬白玉也寻出了一条凡人的修炼路。一年多以前,百足虫正肆虐的时候,一只虫母进了皇宫之内横行霸道,就是死在了姬白玉的手下,可惜当时这事没人相信。 姬白玉这人的确手段高超,但要修士们相信这么一个凡人能把金丹期的虫母杀死,那是没什么可能的。 只能猜测是有谁出手帮了忙。 这会儿皇帝陛下盯着自己的掌心,倒是低低的笑了起来,笑得舒畅肆意,心里头压了很久的淤气被一点点散了出来。 静谧的夜晚只留有姬白玉的笑声和烛芯燃烧时的哔啵声。 她想,总有一日——总有一日凡人不为草芥,不为鱼肉! 她在之后将天道这事直接报给了四大宗。 可惜天道是隐藏踪迹的一把好手,最后还是没能寻到祂的下落。这也算是后事了。 东海这一场动荡着实在修真界掀起了一阵狂风巨浪,那些妖神残骸的相关录像也给上传到了论坛之上,当代的修士们是第一次见到这断代以前妖神的威力,跟妖神残骸碰过面的修士午夜梦回都是这玩意儿,只在论坛上看见的也惊得肝胆发颤。 修真界这些年来动荡几乎就没停过。大家都这么说。 这段时间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少人都成为惊弓之鸟。 天道这事是没法捅出去的,一个怕引起恐慌,二个怕有些人会生异心。天道这名号本就唬人,修真界修士千万,总有些心思不在正道上的,关键时刻直接倒向天道这一方也是可能的。 四大宗在天道这件事上是统一立场的,所以不会将天道的存在公开,只是给天道安了个实力高强的“歹人”称号,并指出他百年前控制乌重山,并不断渗透蓬莱阁的罪行,整个修真界对他进行通缉。 与此同时,为了防范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又派了仙盟的弟子们去将东海海底之下的妖神残骸彻底清理一番,保证不会再有人利用东海这些残骸来兴风作浪。 时寒舟这些事都没怎么掺和,东海的事一结束之后就回了魔界。 主要是修真界暂时不会再出什么事,而且四大宗除了昆仑墟之外的三宗都与她交好,没什么太需要担心的。 她趁此时机,又带着手底下的人拿下几座城池,将步伐向北再度推进。 一路都未见江有涯出来阻拦,所以向北的速度不慢。 时寒舟当年设了不少传送阵,从魔界回到归元峰的时间不长,有时间就会回归元峰一趟。 她若是在魔界拿到了什么天材地宝都会丢进归元峰的库房里头,单就她和楚逝水都不知往里头塞了多少宝物。 时寒舟站在库房堆积成山的宝物前,视线落在某张稀有魔兽皮毛织就的毯子上,犹豫了一阵,拿走了这张柔软的毯子,回头又添了个长身的镜子,将这些放到了楚逝水的寝殿里头。 两人要处理的事务都不少,有时候楚逝水哪怕人已经回到了归元峰,也还需要临时处理事情,时寒舟要是在归元峰,就会在旁边陪着他一道。 相聚的时间总是不多,两人也格外珍惜。时寒舟在旁边翻了几页书,目光就止不住落在楚逝水泼墨般倾洒的长发上。 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过往楚逝水在下厨的时候,总会把长发扎成一条松散的麻花辫,温顺垂在左肩处。灶台上蒸腾的水雾会淌过他的鬓发,牵出几丝缠缠绵绵的温柔来。 魔尊殿下忽地有些燥热,看了一阵后强压着移开了视线。一直等到楚逝水处理完事情,她方才开了口:“师父,你能扎个麻花辫吗?” 楚逝水听到这话有点疑惑,眼眸眨了一下,扭头瞧她:“为什么?” 时寒舟如今在楚逝水面前从不会遮掩她的谷欠望,楚逝水同她对视的刹那就看到了她眼中一下变得浓重的谷欠色。 他心脏漏跳一拍,又见时寒舟起身朝自己走近,两手下意识握紧了几分扶手。 时寒舟眼皮子一垂,弯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见他脸上绯红迅速蔓延开来,心情又愉悦几分,在他耳边道:“那样我方便些。” 楚逝水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直接爆红:“寒舟你——” 红着脸“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后半段来,最后只来了个毫无攻击性的:“你学坏了!” 楚逝水对魔尊殿下的滤镜太过深厚。魔尊殿下这哪是“学坏”了——她一直都是个不讲究五讲四美的坏家伙。 楚逝水嘴上说着寒舟学坏了,但最后还是由着她来了,毕竟谁能在魔尊殿下面前留有底线呢? 反正楚逝水是不能的。 ………… 楚逝水被摁进寝殿里那张柔软的兽毛毯子里,堆雪的肌肤顿时粉意弥漫。他倒也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多的一张毯子,晕乎乎的想:就还……挺方便的。 柔软又蓬松的大辫子垂在脑后,又在时寒舟腕上缠了两圈。楚逝水额前的发丝因为长度不够而垂落在鬓边,现在又因薄汗而粘了几丝于侧脸,显得破碎又凌乱。 他看不见时寒舟的脸,眼里雾气深重,像是海水般的眸子里生了迷离的海雾。他一下又一下小声的低哼。 时寒舟一手搂住楚逝水的腰肢,另一手的腕上缠了两圈他的墨发,看他抓紧毯子的指尖都泛起浓郁的粉,竖瞳缓缓显露了出来,身上的体温也高了。 楚逝水正情迷意乱之时,抬眸透过模糊的泪水忽地看清了面前的一面镜子。 这镜子边框处的雕花雅致,可楚逝水完全没注意到这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在这个镜子里看到了乱七八糟的自己。 他止不住挣扎了几下,脑袋传来向后的拉力,只得稍稍抬高了上身。随后时寒舟的手伸过来,轻捏住他的下巴,将他掰往镜子的方向。 这个角度,两个人都能看见。 时寒舟垂首同羞得全身发红的楚逝水咬耳朵:“逝水,瞧,你真漂亮。” 他呜咽了一声。 “我们家逝水真漂亮。”魔尊殿下这么说。 第151章 我们相爱 接下来的几年,修真界风平浪静,是出乎意料的顺风又顺水。 魔界陷入内战,时寒舟这路人自魔界南部一直打到了中部,几乎将半个魔界彻底收入囊中。 整个魔界都处于动荡之下,再无暇顾及南边的修真界,也没了在修真界搞事的魔界卧底。修真界好些年没这么安逸过。 饱暖生闲事,不少人都在想修真界要不要趁这魔界生乱的时机,也来掺和一脚,搞个出其不意。毕竟修真界和魔界一向都是死敌。 这念头很快就被摁死在襁褓之中,修真界高层大都偏向时寒舟,四大宗意见统一,表明支持时寒舟的立场。而且时寒舟的身份在高层之中算是个公开的秘密,没人想触这位龙族后裔的霉头。 天道这些年销声匿迹,魔界无暇搞事,修真界也不准备掺和乱局,所以修真界这几年无波也无澜,过得出奇平静。 这些年修真界能谈上一嘴的就是蓬莱阁的重建。蓬莱仙山在东海那场动荡之后差不多塌成了秃顶,仍然耸立着的峰头少之又少,几乎所有的土地都陷到了海面之下,眼看也没法再待下去了。 姬成凰干脆将蓬莱阁内迁,搬到了东海地区的内陆,就紧挨着她师父那座山头。 昔日的蓬莱阁成了一堆废墟,里边的不少功法典籍,天材地宝都教天道给卷走了,着实是家底空空,比昆仑墟那群剑修还要穷。 兜里都不是叮当响,那是比姬成凰的脸还干净。 一切都须从头来过。 数千年前,姬成凰就是这么一点点将蓬莱阁建立起来的,那里的一砖一瓦都凝着她的心血,从头来过倒是不怕,反正也来过一回了。 可惜蓬莱阁现下除了一堆弟子,其他什么钱啊财啊屁也不剩,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可怜威名一世的蓬莱老祖只得吃起了软饭。师少尘将自己那么多年攒下来的灵石宝物都交到了姬成凰手上,时寒舟和顾一道也赞助了不少。之后楚逝水也代表着白玉京送过来一些。 总之蓬莱阁靠着老祖的软饭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 姬成凰站在建了一半的宗门处,看到了好些弟子化为妖形,在山林里头撒欢追逐,尾巴都要摇上天了,完全没有宗门穷兮兮的紧迫感,玩得不亦乐乎,个个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祖没忍住揉了揉眉心,心想几千年后的孩子们也是难管了些。 她想起昆仑墟的那位钱来宗主,对他那秃驴脑袋有几分印象,总觉得自己也会有秃头的那一天。 蓬莱老祖表示心有点累。 与此同时,归元峰上的气氛显然不错。 “寒舟,我们出海去!”楚逝水头顶上戴着个不知哪里薅来的破草帽,笑得一脸灿烂,一手将帽檐微微撩起,一手拿着个草帽朝时寒舟拼命挥着。 他赤足站在沙滩上。阳光下,他那湖蓝色的眼睛好似艳阳下的海水,笑意化作粼粼的波光,柔柔的洒进时寒舟眼底。 他在光下的身影似要化作一道虚影,深深刻在她的心底。 时寒舟凝神看了他片刻,随后几步走上前,脑袋上也被他按了个草帽。 草帽的帽檐很宽,可以遮住大半眸眼,可哪怕敛住了眸眼,魔尊殿下这一身凛冽气势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 她一袭黑袍长身玉立,背上背着天昀剑,戴上草帽倒像是个浪迹天涯的剑客。寡言少语,但剑出必要见血。 然后剑客就被面前的美人勾住颈子,在她侧脸上响亮的亲了一下。 岁月如白驹过隙,两人在一起已经快十载,楚逝水曾是个患得患失的人,过往没能得到什么爱,一遇上爱便将其视作了救命稻草,抓紧了怕稻草断开,抓松了又怕这根稻草飘走。 而这些不安都在同时寒舟的相处中渐渐磨灭,那些曾经拼命藏着掖着的东西也能坦然展露在她面前。 魔尊殿下是个很能给予别人安全感的人。 她素来寡言,但不意味着她白长一张嘴不会用。她向来坦诚,对自己坦诚,也对楚逝水坦诚。她会告诉楚逝水自己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点滴。她会在每一次酣畅的情事后,同楚逝水说:“我爱你。” 每一个“我爱你”、“我心悦你”都让楚逝水心中的患得患失减少一分。 时寒舟的爱没有保留和隐瞒,炙热又坦诚。 有什么能比坦荡荡的爱意更能抚慰不安的心?楚逝水想不到。 他一颗心被魔尊殿下紧紧拴住,插翅难逃。 楚逝水对魔尊殿下是无限制的包容和溺爱,时寒舟一站到他面前,什么底线啊原则啊都要为殿下让道。殿下说往东就绝不往西,殿下说要命一条就双手奉上。 他愿做魔尊殿下烈焰下的灰烬,而魔尊殿下将他视作心上珍宝。 明明两个人各自都有缺陷,却发展出一段格外健康的关系来。 楚逝水这人是有点坏心思在的,他喜欢拱火,老爱时不时勾一下时寒舟,看看平素稳重到有些古板的魔尊殿下会有什么反应。 这简直成为了小情侣之间的小乐趣,时寒舟同样乐在其中。 黑曜石般的龙尾迅速勾住楚逝水的腰肢,稍一收紧两人的身躯便贴到了一起,时寒舟垂眸将楚逝水吻了一通,两人唇舌交缠。 等到后边都顶着艳红的唇瓣,方才踏上了前往南海深处的舟船。 两人这回出海的确有事要办,不过这段时间两人不算忙,时间是少有的充裕,所以并不着急。 楚逝水有时候会觉得刚遇上魔尊殿下那会儿像在昨日,只一眨眼,自家寒舟已经准备要晋级出窍了。这修炼速度让人望而却步,简直像坐了火箭一般。 这次出海就是为了时寒舟进阶出窍来的,楚逝水刚来那会儿颜之遥送了他两条灵脉,忘在脑后许久,听说寒舟要进阶出窍方才想起来有这么个玩意。 这两条灵脉在南海深处,于是他便同着时寒舟一道来了。 随着逐渐远离海岸,周遭便只剩蓝汪汪的大海,倒像是穿越无数光阴,回到了天地初开,海洋覆盖整片大陆的时候。 海天一线,上下都是宝石般的湛蓝,下有波涛上有流云,恍惚之间分不清天地,还当自己乘了白云作舟。 楚逝水不由得感叹了句:“海到无边天作岸。” 而时寒舟则补上了后面一句:“山登绝顶我为峰。” 话音刚落,一片峭壁高峰撞入眼帘,形似断刃,直插九霄。这些尖峰都是自海底下刺出来,海面上彼此间皆不相连,是海上一大奇景。 身处磅礴山海之间,人的存在一下子就变得飘渺起来,成了沧海一粟。这般无边无际的汪洋,这般奇崛高峻的险峰,任谁看了都会心生肃穆。 两人乘舟驶过这片险峰,便又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 直至暮色降临,云霞满天,浪尖上辉映着橘色的波光,落日藏了半边在地平线以下。 楚逝水半推半就,教时寒舟放倒在船上。衣带在魔尊殿下指尖缠了两圈,微一使力就彻底松了开来,衣衫曳地。 这一身雪肤显露在夕阳余晖之下,倒是不知道会不会消融。 不大的船随着起伏的海浪晃悠悠的向前。 楚逝水湖蓝的眼眸也沾了落日色彩,撩起眼帘朝时寒舟看过去,而她伏下身来,两人滚烫的鼻息相融。 时寒舟的龙牙微痒,张嘴一口咬住了楚逝水白腻的颈子。 楚逝水一点点的喘,睁着眸眼,看着天边的彩霞同自己的意识一道迷糊下去。 船随着海浪缓缓漾去,时间有如此刻行舟,被无限拉长。 楚逝水两手撑着船沿,三千青丝同这浪潮一般摇曳生姿。 银河在头顶上无声流转,楚逝水目眩神迷,好似就要脱离这层皮囊,飘忽直奔星辰而去。却又被时寒舟一把拉将回来,面前一阵白光骤起,教他四肢百骸都无法控制的痉挛起来。 他眼底的泪水生理性的落下,划过酡红的脸颊,唇再也抿不住,泄出一声惊呼来。 ——要了命了。 他要死了。 世界就只剩时寒舟和楚逝水两个人,整片汪洋成了他们温存的软榻。 楚逝水在混乱中抬手抚上了魔尊殿下的脸,感受到指尖滚烫温度,颤声问她:“我做你的海,你成我的舟。” “我们在无边无垠的汪洋里看日升月落,看沧海横流,好不好?” 我们在魆黑中相爱,我们在盛大中消亡。 好不好。 时寒舟说好。 第152章 海妖惑人 阑夜织就无法逃脱的网,海浪成了推波助澜的凶手,汪洋深处送来寂寂吟唱。 楚逝水头颈高高扬起,成了被献祭的可怜猎物,要被魔龙钉死在孤舟之上。 背后是粗粝的木制船板,身前是烧灼的烈焰,他会被燃烧殆尽,坠入无间地狱之中。 可他甘之如饴。 楚逝水浑身像是浸湿了一般,缎绸般的墨发尽数沾在如玉身躯之上,于振翅欲飞的肩背上蜿蜒铺展。月华自他一身皎白漂亮的皮肉上拂过,夺不去他几分色彩,只能沦为衬托。 时寒舟耳尖红了几分,两手握着他的腰肢,垂眸细细描摹他的每分颜色,想要在脑海中留住此刻风情。 魔尊殿下无端觉得楚逝水像个刚从水中显现身形的海妖。 长长的发丝像乌黑的海草一般裹住他的身形,幽蓝的眼眸里盛着一片满是雾气的海,腰肢比海上银钩还要勾人心弦。 他是常年蛊惑人心的海妖,行差踏错一步,便成了献给魔龙的祭品,成了她龙尾的温床。 时寒舟心中一动,想到了些什么——何不就让自家师父真正的当一次海妖? 有人曾说过要当她的祸水——这可是要有代价的。时寒舟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愧疚心。 魔尊殿下垂首去吻楚逝水,细密吻过他的唇瓣,随后轻而易举撬开了他的唇舌。 楚逝水迷离的睁着一丝眼缝,下意识仰脸迎合她,却教她渡过来了个什么东西,像是颗珠子。 他尚未反应过来,结果魔尊殿下舌尖一推,那珠子直接通过他的喉头,落入腹中。 楚逝水眼眸一下子就睁大了,涣散的瞳仁重新汇聚,朝时寒舟看了过去,他下意识的咳了几下,却又后知后觉的发现腹中没有异物感。 “这……这是什么?” 时寒舟将一只手伸到他背后,微一使力就将他托了起来,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肩头。 楚逝水脸色潮红,闷哼了一声,不争气的膝盖在颤抖,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听见她道: “这是我的龙丹。” 楚逝水猛然一愣。 “要下深海玩玩吗?”魔尊殿下这么问他。 楚逝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扑通一声,周遭漾开层层涟漪,化为龙形的时寒舟带着楚逝水直往深海而去。 一到海下,龙丹便发挥了功用,连带着楚逝水都有种池鱼回渊之感。海面之下压强的变化对他全然没有影响,周遭的海水对他们的亲和力极强,向他们敞开怀抱。 海面之上能瞧见折射出来的点点银辉,借着月光能打量起起伏伏的波涛。等到了海面以下,光芒一下被阻隔,黯淡到近乎于无。 望不见的海底像是漆黑的深渊,他们往下潜去,被极深的黑暗渐渐包裹。 楚逝水忍不住仰头去瞧海面,只见上面的辉光不断减弱,黑暗在四周不断蔓延,他们像是坠进了一口极深极深的井,直到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楚逝水对海一直都有些心结,黑暗彻底将他们包裹的时候,他扶住龙角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眼前忽然就亮起了一阵红光,将周遭的环境都照亮。 黑龙的额堂之上有道竖形的印记,散出了暗红的光辉,照亮了前路。 这世界再度有了光。 他们一路穿过深不见底的海沟,面前忽而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幅极为绮丽璀璨的画面。 在深海之中,无数的发光藻类和发光鱼类在其间熠熠生辉,幽蓝的光辉布满漆黑的深海,像是点点繁星。 海面之上有绚丽的银河,而深海之下也有无垠的辉光。 他们的到来倒是打破了这里的平和,龙族的威压哪怕是深海之中的生物也抵挡不了,纷纷往各处躲去,静谧又绮丽的画面瞬间成为一团散沙。 可当时寒舟收敛了气息,这些发光生物又如潮涌般恢复原位,画面重归静谧。 楚逝水自然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张开手让这些会发光的藻类自指缝之间游过,一双眼眸好奇的打量,望着幽蓝色的光辉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随后到达海底。 除了这些发光生物外,海底的生机不多,深海之下几乎没有植物,但是洒落了很多夜明珠,远看星星点点。 底下还散落着几个庞大的贝壳,里边空荡荡的能容纳好些人,长期在深海之下并没有被腐蚀,反而愈发莹润,像海中的一块块羊脂玉。 时寒舟捡起一颗脑袋大的夜明珠,走进一枚半闭的贝壳之中,将珠子镶在了贝壳的顶部。幽蓝色的光芒洒落在细腻柔滑的壳间,折射出斑斓迷离的色彩。几条栖息在这里的鱼被惊扰,窜出了贝壳之外。 魔尊殿下露出点别有意味的神情,扭头同楚逝水道:“我们在这里试试?” 这贝壳虽然处于半闭的状态,可无奈体积太大,从外边能看得一清二楚。深海里头的鱼群一片连着一片,悠哉的掠过贝壳之外。 哪怕清楚深海鱼类的视力大多不好,可总觉得有无数道视线朝他们投射过来。 楚逝水瞧了片刻,装出一副认真模样同时寒舟道:“要爱护海洋生物,我们不能让它们长针眼。” 时寒舟喉头滚出一丝笑音,魔尊殿下被逗乐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她将楚逝水揽过来:“放心,谁也看不到我们。” 龙族的威压一瞬而出,周遭立时陷入一片无声之中,深海中的生灵夺命狂逃,连外边的光辉都散尽了,只剩他们头顶上的一颗夜明珠。 魔尊殿下:“我这也是为它们好,不让它们长针眼。” 楚逝水也扑哧一笑。 他想起了归元峰那口温泉,自从他们在温泉那里厮混了一遭后,温泉周边都秃噜了一圈,别说动物,连植物都没了。龙族的占有欲强到连树木都容不下。之后再在这温泉里泡澡都因为没有遮挡而凉飕飕的。 龙族偏执的占有欲近乎可怕,几乎没人能够忍受,但楚逝水偏生就是这么万里挑一的一个,他爱得要命。 烈火般炙热的占有欲催生强烈的被需要感,让他轻飘飘的生命有了踏实的落脚之地。 此后河山万里,他自有归处。 ………… 时寒舟靠在温润的贝壳上,额堂一对瑰丽的龙角如同强壮的荆棘,根部是岩浆样的赤红,枝桠般延展出去,颜色不断变深,成了黑曜石般的质感。她五官极尽优越,仿佛天地之间的风华都教她敛在眸眼之下。 她露出点兴味的神色,一手搭在波浪形的壳沿,另一手伸过去护着楚逝水的腰肢。 楚逝水坐下的时候还算顺利,漂亮的眉梢蹙起几分,眼尾很快就洇出一撇飞红来。 他夜雾般漫漫的长发尽数垂落下来,可这是在海中,于是他的长发便在海水之中飘浮,游蛇般在水中蔓延,仿佛要将他们两人都裹在其间。 落下来的衣裳在水中悠悠飘荡,折射出来的斑斓光彩打在楚逝水的身躯之上,像是给他点缀了几片彩色的鳞片,添了几分诡谲之感。 楚逝水成了惑人心智的海妖。 时寒舟看着他韧中有力的腰肢如同浪中海草般飘摇,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提高,竖瞳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唯恐错过任何一幕。 喘息,呼出的热气……都成了升腾的气泡,气泡又被贝壳内粼粼的波光照得流光溢彩,一连串接着一连串的气泡出现在周遭,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楚逝水仿佛也拥有了听见时寒舟心声的能力,他忽的折下腰来凑近她的脸庞,漂浮在四周的发丝受到牵动,纷纷朝时寒舟脸上掠去。 “寒舟,我像什么?”他问。 时寒舟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低声道:“像妖精。” 勾得人不知西东,不知天地的妖精。 任谁也无法想到这个平日里老爱插科打诨的人有这么一面。 楚逝水再度凑近她的脸庞,唇瓣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侧脸,发丝也随着轻轻柔柔的拂过颈项。 “那殿下会怜惜我这么一个妖精么?” 一个气泡在时寒舟耳边低低炸开,有股酥酥软软的东西自她耳畔传开,结果成了导火索。魔尊殿下一点即燃。 天旋地转之间,楚逝水被摁到壳上,惊呼化作一连串升腾气泡。 “抱歉。”魔尊殿下这么说,“本尊不会怜惜。你惹火了。” “且受着。” 海妖惑人的本事在魔龙面前折戟沉沙,被魔龙残暴压制。 两人接着厮混了好一阵,偃旗息鼓之时,楚逝水无力的将脑袋隔在时寒舟肩头,两人拥着温存。 结果楚逝水忽然同一条鱼对上了眼,那鱼脑子不大好,晃晃悠悠的游过去,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 楚逝水:“……” 口口声声说放心的魔尊殿下:“……” 阑夜织就无法逃脱的网,海浪成了推波助澜的凶手,汪洋深处送来寂寂吟唱。 楚逝水头颈高高扬起,成了被献祭的可怜猎物,要被魔龙钉死在孤舟之上。 背后是粗粝的木制船板,身前是烧灼的烈焰,他会被燃烧殆尽,坠入无间地狱之中。 可他甘之如饴。 楚逝水浑身像是浸湿了一般,缎绸般的墨发尽数沾在如玉身躯之上,于振翅欲飞的肩背上蜿蜒铺展。月华自他一身皎白漂亮的皮肉上拂过,夺不去他几分色彩,只能沦为衬托。 时寒舟耳尖红了几分,两手握着他的腰肢,垂眸细细描摹他的每分颜色,想要在脑海中留住此刻风情。 魔尊殿下无端觉得楚逝水像个刚从水中显现身形的海妖。 长长的发丝像乌黑的海草一般裹住他的身形,幽蓝的眼眸里盛着一片满是雾气的海,腰肢比海上银钩还要勾人心弦。 他是常年蛊惑人心的海妖,行差踏错一步,便成了献给魔龙的祭品,成了她龙尾的温床。 时寒舟心中一动,想到了些什么——何不就让自家师父真正的当一次海妖? 有人曾说过要当她的祸水——这可是要有代价的。时寒舟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毫无愧疚心。 魔尊殿下垂首去吻楚逝水,细密吻过他的唇瓣,随后轻而易举撬开了他的唇舌。 楚逝水迷离的睁着一丝眼缝,下意识仰脸迎合她,却教她渡过来了个什么东西,像是颗珠子。 他尚未反应过来,结果魔尊殿下舌尖一推,那珠子直接通过他的喉头,落入腹中。 楚逝水眼眸一下子就睁大了,涣散的瞳仁重新汇聚,朝时寒舟看了过去,他下意识的咳了几下,却又后知后觉的发现腹中没有异物感。 “这……这是什么?” 时寒舟将一只手伸到他背后,微一使力就将他托了起来,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肩头。 楚逝水脸色潮红,闷哼了一声,不争气的膝盖在颤抖,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听见她道: “这是我的龙丹。” 楚逝水猛然一愣。 “要下深海玩玩吗?”魔尊殿下这么问他。 楚逝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扑通一声,周遭漾开层层涟漪,化为龙形的时寒舟带着楚逝水直往深海而去。 一到海下,龙丹便发挥了功用,连带着楚逝水都有种池鱼回渊之感。海面之下压强的变化对他全然没有影响,周遭的海水对他们的亲和力极强,向他们敞开怀抱。 海面之上能瞧见折射出来的点点银辉,借着月光能打量起起伏伏的波涛。等到了海面以下,光芒一下被阻隔,黯淡到近乎于无。 望不见的海底像是漆黑的深渊,他们往下潜去,被极深的黑暗渐渐包裹。 楚逝水忍不住仰头去瞧海面,只见上面的辉光不断减弱,黑暗在四周不断蔓延,他们像是坠进了一口极深极深的井,直到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楚逝水对海一直都有些心结,黑暗彻底将他们包裹的时候,他扶住龙角的手无意识紧了紧。 眼前忽然就亮起了一阵红光,将周遭的环境都照亮。 黑龙的额堂之上有道竖形的印记,散出了暗红的光辉,照亮了前路。 这世界再度有了光。 他们一路穿过深不见底的海沟,面前忽而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幅极为绮丽璀璨的画面。 在深海之中,无数的发光藻类和发光鱼类在其间熠熠生辉,幽蓝的光辉布满漆黑的深海,像是点点繁星。 海面之上有绚丽的银河,而深海之下也有无垠的辉光。 他们的到来倒是打破了这里的平和,龙族的威压哪怕是深海之中的生物也抵挡不了,纷纷往各处躲去,静谧又绮丽的画面瞬间成为一团散沙。 可当时寒舟收敛了气息,这些发光生物又如潮涌般恢复原位,画面重归静谧。 楚逝水自然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张开手让这些会发光的藻类自指缝之间游过,一双眼眸好奇的打量,望着幽蓝色的光辉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随后到达海底。 除了这些发光生物外,海底的生机不多,深海之下几乎没有植物,但是洒落了很多夜明珠,远看星星点点。 底下还散落着几个庞大的贝壳,里边空荡荡的能容纳好些人,长期在深海之下并没有被腐蚀,反而愈发莹润,像海中的一块块羊脂玉。 时寒舟捡起一颗脑袋大的夜明珠,走进一枚半闭的贝壳之中,将珠子镶在了贝壳的顶部。幽蓝色的光芒洒落在细腻柔滑的壳间,折射出斑斓迷离的色彩。几条栖息在这里的鱼被惊扰,窜出了贝壳之外。 魔尊殿下露出点别有意味的神情,扭头同楚逝水道:“我们在这里试试?” 这贝壳虽然处于半闭的状态,可无奈体积太大,从外边能看得一清二楚。深海里头的鱼群一片连着一片,悠哉的掠过贝壳之外。 哪怕清楚深海鱼类的视力大多不好,可总觉得有无数道视线朝他们投射过来。 楚逝水瞧了片刻,装出一副认真模样同时寒舟道:“要爱护海洋生物,我们不能让它们长针眼。” 时寒舟喉头滚出一丝笑音,魔尊殿下被逗乐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多,她将楚逝水揽过来:“放心,谁也看不到我们。” 龙族的威压一瞬而出,周遭立时陷入一片无声之中,深海中的生灵夺命狂逃,连外边的光辉都散尽了,只剩他们头顶上的一颗夜明珠。 魔尊殿下:“我这也是为它们好,不让它们长针眼。” 楚逝水也扑哧一笑。 他想起了归元峰那口温泉,自从他们在温泉那里厮混了一遭后,温泉周边都秃噜了一圈,别说动物,连植物都没了。龙族的占有欲强到连树木都容不下。之后再在这温泉里泡澡都因为没有遮挡而凉飕飕的。 龙族偏执的占有欲近乎可怕,几乎没人能够忍受,但楚逝水偏生就是这么万里挑一的一个,他爱得要命。 烈火般炙热的占有欲催生强烈的被需要感,让他轻飘飘的生命有了踏实的落脚之地。 此后河山万里,他自有归处。 ………… 时寒舟靠在温润的贝壳上,额堂一对瑰丽的龙角如同强壮的荆棘,根部是岩浆样的赤红,枝桠般延展出去,颜色不断变深,成了黑曜石般的质感。她五官极尽优越,仿佛天地之间的风华都教她敛在眸眼之下。 她露出点兴味的神色,一手搭在波浪形的壳沿,另一手伸过去护着楚逝水的腰肢。 楚逝水坐下的时候还算顺利,漂亮的眉梢蹙起几分,眼尾很快就洇出一撇飞红来。 他夜雾般漫漫的长发尽数垂落下来,可这是在海中,于是他的长发便在海水之中飘浮,游蛇般在水中蔓延,仿佛要将他们两人都裹在其间。 落下来的衣裳在水中悠悠飘荡,折射出来的斑斓光彩打在楚逝水的身躯之上,像是给他点缀了几片彩色的鳞片,添了几分诡谲之感。 楚逝水成了惑人心智的海妖。 时寒舟看着他韧中有力的腰肢如同浪中海草般飘摇,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提高,竖瞳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唯恐错过任何一幕。 喘息,呼出的热气……都成了升腾的气泡,气泡又被贝壳内粼粼的波光照得流光溢彩,一连串接着一连串的气泡出现在周遭,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楚逝水仿佛也拥有了听见时寒舟心声的能力,他忽的折下腰来凑近她的脸庞,漂浮在四周的发丝受到牵动,纷纷朝时寒舟脸上掠去。 “寒舟,我像什么?”他问。 时寒舟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低声道:“像妖精。” 勾得人不知西东,不知天地的妖精。 任谁也无法想到这个平日里老爱插科打诨的人有这么一面。 楚逝水再度凑近她的脸庞,唇瓣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侧脸,发丝也随着轻轻柔柔的拂过颈项。 “那殿下会怜惜我这么一个妖精么?” 一个气泡在时寒舟耳边低低炸开,有股酥酥软软的东西自她耳畔传开,结果成了导火索。魔尊殿下一点即燃。 天旋地转之间,楚逝水被摁到壳上,惊呼化作一连串升腾气泡。 “抱歉。”魔尊殿下这么说,“本尊不会怜惜。你惹火了。” “且受着。” 海妖惑人的本事在魔龙面前折戟沉沙,被魔龙残暴压制。 两人接着厮混了好一阵,偃旗息鼓之时,楚逝水无力的将脑袋隔在时寒舟肩头,两人拥着温存。 结果楚逝水忽然同一条鱼对上了眼,那鱼脑子不大好,晃晃悠悠的游过去,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 楚逝水:“……” 口口声声说放心的魔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