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水:定风波》
1. 书信
开旭一七三年,益州城,几何茶馆
“喂,听说了吗,璇玑阁阁主公孙述失踪了!”一个花白胡子,腰背佝偻的老头儿对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说到。这几日的益州城真是热闹非凡,各地的家族势力皆到此地聚会,各色车马将这个半大的小城堵的水泄不通,平时生意平淡的茶馆,这时也人满为患,大家伙儿一听这老头的话,纷纷抬起头来,好像对他说的事颇为兴趣。
“今天不是百家榜发榜的日子吗,晌午时分璇玑阁才公布了百家排行,这阁主又怎么会失踪了?你可别乱说。”中年男子说到。
他们口中所说的璇玑阁,号称天下之大势大象无所不知、大道大德无所不晓,世人之问无所不能答,知天命,明天理。势力范围虽不及各大世家广袤,却是游离在世家争渡之外,无人敢犯的存在。而这百家榜便是璇玑阁依中州百家实力所发布的排行,此榜每五年更新一次,每次更新皆是风云巨变,有的小家族一跃而起,有的百年世家渐渐没落,最后甚至被新兴起的家族代替。而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的便是前七大家族—夔陵江氏,雍西李氏,平河曲氏,沂川苏氏,古幽王氏,瑨岩林氏和上临尹氏。
由于璇玑阁的特殊地位,这一排行也被世家所公认,尤为看中,因此每到揭榜的年份,各家便会提前半月派人聚会益州城,等待揭榜。也会有人趁这个时候与其他平时难以见上一面的家族建立往来,合资共利。而每到这时城中便会出现许多各色的摊贩,过年一般热闹。
“诶,这你就不知道,我在这益州城活了三十多年,看了七八回璇玑阁发榜,每次可都是阁主亲自布榜,而这次,却是他身边那个叫红鸾的小丫头,声音小不说,还念错了好几次,一看就是临危受命。”
老头扬起头说到。
“可这也不能说就是阁主失踪了,也可能就是公孙述想锻炼锻炼那孩子而已。”
“唉,你有所不知,往次揭完榜,就有家主坐不住,跑去讨教,这阁主虽然每天只见一人,但好歹也是要见的。可这回,这回就不一样咯!这次阁主谁也没见,璇玑阁称是阁主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不见客。那些家主虽然失望,但这是璇玑阁,谁敢冒犯啊?也就都没说什么。可你猜怎么着,有个小公子调皮,溜进阁内从窗缝往屋里瞧,这一看不得了啊,这阁主房里根本没人!我在这益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那阁主出过门,现在发榜日突然失踪,你说这事奇不奇。”见大家都望着他,老头得意地抬了抬眉毛,故意低下声音对中年男子说:“据说现在各家家主都在谈论此事,有人甚至认为璇玑阁主遭遇了什么不测。”
“没准人就是在家里蹲久了想出门散散心呢?”还没等中年男子得应,就有邻桌的茶客突然把话接了过去。
“哼,未必!我老早就听人说那公孙述就是个瘸子,吃喝拉撒没一样不要人伺候,能突然出门儿?我看呐就是有人看不惯给他下了降头!”
“谁胆能这么肥?璇玑阁什么地位?去年尹家的人来了都礼让三分,这都敢动?”
“切,你别说尹家,就是林、王、苏、曲、李、江家,谁来了不得夹着点儿尾巴?”
“我呸!你说别家我还信,江家?呵呵,那帮孙子仗着自己百家榜第一,不拿鼻孔对着你就不错了!”
“嘿!你一说这几家提醒我了,百家榜的前七名不是几十年没变过了吗,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今年林家第四!愣生生地把苏家给挤下去了!”
“是吗?那可真是奇了!苏家的人该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不知道啊,几大家族从不亲自来益州,不过应该过不了几天这抄录便会送到各家手中,到时看到排行,苏家家主肯定脸都气绿了吧!”
“哈哈哈哈哈.....”
茶馆爆出一连串的笑声。
“不过.....这璇玑阁主的事......还真叫人在意。”
璇玑阁发榜十日后,夔陵,寒江城
“宗主,沂川来信。”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头顶挽着两个小角,风卷起她鹅黄色的发带,面若三月桃花,透着羞涩的轻红,穿着淡黄色的长裙,衬着昏黄的烛光从屏后款步走来,声音清澈灵动。
“苏家?他们寄信来做什么,莫不是受了百家榜的打击?还是看上我江家的哪位姑娘了?”被叫做宗主的人正懒散地坐在胡床边,身上只穿着一件米色单衣,长发任其散落,他一手拿着一本棋谱,另一手双指衔着一枚黑棋,闻言抬起手腕让棋子在棋盘上敲了两声,并没有抬头。
“不知道,但这信是灰鸽送来的,应该是什么急事。”
“哦?拿来我看看。”像江家和苏家这样的大家族,顾及颜面,若有事,多是遣人传信,而用飞鸽传书,那必定是有要紧的事,需要在短时间内传达。江宗主收起了那副玩笑的嘴脸,但并没有一改懒散的姿态,将那枚黑棋落下,右手撑起脑袋靠在棋桌上,左手接过信笺看了起来。
纵观整个中州,其实真正认识江家家主的人寥寥无几,他几乎从不露面,常年呆在寒江城内,即使偶尔出门,也从不声张,或许在哪条路就可以看到他,但绝对不会把他与江宗主联系到一起。
因为这江家家主江渝其实并不比他面前的婢女大多少,今年刚十七,不谙世事。
在许多江家下人眼里,江家的势力的强大,其实与他们那位小宗主并没有关系,多还是靠他的母亲和外祖父留下的根基,以及他两个姐姐的扶持,他只是坐享其成罢了。
江渝的两个姐姐,以及他的父母,皆拥有灵御,且品相都不低。
所谓灵御,乃是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与主人通灵的武器,招之即现,不必随身携带,与普通武器大不相同,招招带着灵力,威力极大。灵力,生于天地间的自然之气,一支荷,一尾鱼皆有灵力,引气入体,存入气海便是内力,内力发时快,纳时慢,且必须在静心调息时才可纳入。因受气海限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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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内力也是有限的,即使气海再广,也有耗尽之时。而灵御则不同,与之伴生的有灵脉,可直接吸纳飘散在外的灵力供灵御使用,除非是外界灵力枯竭,灵御永远都不会有乏力之时。除此之外,使用内力之人在引气入体时已将灵力炼化,使其失了本真的七分锐度,比之灵力,犹如家猫遇山虎,不值一提。当然,灵御这法宝也不是人人都有,纵使是父母双方皆持有灵御世家子弟,其拥有灵御的概率也不足五成,而普通人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因此,一个家族的实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拥有灵御的多少,以及灵御的品相。
如今的这一辈,灵御排行早在三年前璇玑阁就已经发布过,时至今日,已是人尽皆知:
一尧伞
双心绫
三清剑
四明弓
五行枪
六爻棋
七音琴
八苦灯
九维针
十方扇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了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许多身份较低的人,平日里是没有机会见这些世家子弟的,他们很多只是道听途说,一传十,十传百,好比江家长女江涉月所持的一尧漱芳伞,苏家长子苏致宁的三清霜秋剑,就是在这街市茶馆中较为火热的话题。即使可能根本没有人真正见过他们。
而在这排行之外,还有许多的排不上名号的或者属于长辈们的灵御,比如苏家女主人林宥和的彩衣剑,林家继承人林枫的卧津刀......
这江小宗主不仅没有灵御,好像也没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领,经营财事方面虽不败家,却也绝对称不上有才能,处理事情方面没个准心,轻重缓急不一,仿佛就是凭心情,大事索性直接撒手不管,让自家姐姐定夺。在寒江城下人眼里,这小宗主整天插科打诨,不学无术,下莲池摸鱼,去厨房偷嘴,鸡飞狗跳的地方十处有九处都是他,基本上就没做过什么正事。
但他还是有些讨喜之处的,江小宗主虽然一天游手好闲没个宗主样子,却也没什么宗主架子,与下人很是和气,整天笑嘻嘻的,而且生的好看,一双眼眸深邃动人,流转间尽是灵气,让人见而生爱,再加上他待人随和,即使坏毛病一大堆,寒江城内也没几个人不喜欢他。比如江渝身边的婢女绍岁,一闲下来就和姐妹说她们宗主怎么怎么好;厨房主事人罗大娘还有负责打理莲池的何管事更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宠着......
小宗主拿着信看了一会儿。
“宗主,信里说什么?”绍岁背着手凑过去望了望。但小宗主看着信,表情却难得的严肃了起来。
“苏家在求助。”
绍岁听完顿时心下一惊,虽常在城内,却也是知道这几大家族的厉害的,求助?百年难得一遇啊!飞鸽传书求助江家,看来这次苏家是遇到大麻烦了。
“他们要宗主帮他们什么?”
“保护一个人......苏宗主的次子,今年刚十二岁的苏安。”
2. 求援
绍岁是个很机灵的姑娘,立刻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苏家这样的大家要将宗主的亲儿子交给别的家族保护,他们面对的敌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宗主,这要是答应不就等于给我们惹上一个仇家吗?摆台面上的站队呀!”
“的确.......会是一个麻烦。”
见自家宗主这般犹豫,绍岁心里直叫不好,赶忙又说道。
“宗主......你不会是想要答应他们吧!苏家的人情固然可贵,可那是苏家都无法自保的敌人啊!江家对上,必定也是一场恶仗,哪怕最后赢了,也是伤兵一千,自损八百,这可得不偿失呀宗主!”
“绍岁的顾虑我知道....”
“但是....阿泠姐跟我说过,苏家于江家......于我有恩,而且,是大恩,现在苏家遭难,我江家若是隔岸观火,未免太过薄情寡义。而且若是让人听了去,定会成为那些窥伺之人的谈资。于情于理,都拒绝不得。”
“这......”
“再者,苏家的女主人林宥和还是我父亲的亲姐姐,。”
“那.....”绍岁见宗主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定是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话,就算她宗主脾气再好,她也只是个婢女,左右不得别人的决定。她回想起刚刚宗主的话,又问道
“那是什么样的恩情呢?”对于这件事她又惊讶又好奇,跟着宗主两年了,却从未听他提起过此事,立马起了八卦的心思。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是阿泠姐说的,那必定是有的,既是有恩于我,那么江家不仅会帮,还应由我亲自前往,以表我江氏之诚意。”
绍岁听得眼睛瞪的溜圆,这就不得不再劝劝了啊!苏家长子苏宁手中可是有灵御榜排名第三的三清霜秋剑的,连他都撑不住的场面,写信求助江家,必然是希望宗主的两个姐姐出面,结果自家宗主倒好,说着自己的恩要自己报,竟是准备自己去,他一个连灵御都没有的家伙,去帮忙?添乱还差不多!
“宗主,此行甚是凶险,你身为家主,来不得半点差池,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绍岁是真的急了,虽然隐约听宗主的姐姐提起过宗主的武功好像很厉害,但这次要面对的,可是灵御都没有把握的对手,那必然也是灵御,而且是更高级的灵御,或者更多的灵御,以凡胎□□直面灵御锋芒,简直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没事的,我有分寸,知道哪些事做不得,况且,我好歹也是江家家主,连自己的恩都不能自己报,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说着他将那只踩在胡床沿上的脚放下,起了身,拿起一边的外衣披在了肩上,朝书案走去“我这就拟书给阿泠姐,让她帮忙处理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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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事务。一会儿绍岁你通知下去,即日起,寒江城中杂事由姜管家代理,重要事件寄去汐湖。明天一早,我便启程前往沂川。”
“但是......”绍岁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屡次三番欲言又止,目光在自己宗主和地板间徘徊不定。
小宗主好像看出了什么“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他朝绍岁抛来一个微笑,如三月暖阳,绍岁的脸霎时间更红了,惊慌失措地说道:
“我.....我去为宗主收拾行李!”
说完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第二日卯时,三只小船从云水津出发入沧水,沧水横贯整个中州,顺水而行三千里,便可入沂川境内。船中的人皆脱去江氏家袍,作贾商、仆从打扮。
江家家主江渝坐在第二只船中,他此行,只带了八名侍卫。
仲春将尽,春江水暖,山雨欲来。
百家榜发榜第十三日,瑨岩,抱月山,疏兰殿
“林枫,准备好了?”
“是的,父亲。”
“很好,你呢,嗯?”
“嗯……”站在黑暗的角落中的青年如此答道。
“哼,好自为之,关键时刻可别闪了劲!那么……先生的计划如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即日启程,前往沂川!”
3. 书院
百家榜发榜第十五日,日隅,沂川,双安津
三月之朔,清明
渡口上站着一名穿着深蓝色短袍的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看样子应该是哪家的书童,江风拂过,带来丝丝寒意,那书童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里呵着气。
江渝见状,让人泊了船,第一个跳上了岸。
“这位小兄弟是在此等什么人吗?”
“跟你没关系。”那书童打量了一下江渝的装扮,玉冠束发,一身茶色长袍,腰间系着云纹大带,别着玉带钩,袖口边也用金线绣着云纹,分外华贵,标准的富家公子哥。再看那些泊船的下人的打扮,以及没有任何世家标志的小船。认定他是某个富商的儿子,跟自己等的人没什么关系,便不想去搭理他。
“我猜猜看,你应该不是在等江家的人吧?”江渝并没有因为他冷淡的语气生气,捏着自己的下巴,绕着这书童打量了一圈,这书童虽然冷得直哆嗦,但是相貌气质上佳,衣服的布料也很考究,加上有些高傲的态度,一定不会是寻常人家的书童。
“你...你...你怎么?”那书童身体一顿,立刻抬起埋在双手中的脸,盯着他所认为的这个富家公子,“那也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江渝故作神秘地走上前,脸贴在书童耳边悄悄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就姓江。”
“是么?”书童上下打量江渝的衣着,确认上面没有一点江家的标志后便调侃道:“其实我也有个秘密,我也姓江,怎么没见过你?”
“真的?”江渝摆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那‘江’小公子,你一定知道五日前寒江城收到的那封信吧!”
“一封落款为沂川苏氏的飞鸽笺。”
“你!你知道?你见过那封信?“那书童瞪着眼睛,双手胡乱比划着,词不成句。
“当然,我还带来了呢。”江渝说着从怀中取出那个当时寄到江家的信笺递给了书童。
书童看了一眼信笺,上面绘着一朵七瓣莲,正是他们苏家的标志。
“在下奉仪,是苏家长子身边的书童。方才不知是江公子尊驾,多有冒犯,还望江公子海涵。”奉仪行这一礼时头埋得很低,极力掩饰因为尴尬而涨红的双颊。
“没事,引路吧。”江渝并没有与他计较,而是对他笑了笑,转身还在泊船的侍卫们说道“你们停好船就立刻跟上来。”
“是!”
三月水城,春色朦胧,夕阳照着湖面升起的水烟,草间有虫鸣唱晚,树梢有鸟儿吟欢。江渝支起窗沿,望着窗外的景色对坐在一旁的奉仪说道:“这真的是去苏家的路吗?”
这湖光水色,皆是刚好,多一份浓,少一抹淡,与水城的美人一样的温婉迷人,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刺来。只是,太偏了,饶是苏家人再怎么喜净,也不会选在这山林深处,远离坊市。莫非,是别院?
“江公子睿智,这的确不是前往蘅芜居的路,苏公子吩咐,若接到贵客,直接将其带至明心湖,卿山书院。”
卿山书院?!
这卿山书院江渝倒是听过,是沂川苏氏和平河曲氏共同新建的势力,听时间,应该是与他同辈的人。现在苏家正在悬崖绝壁的边缘,从蘅芜居主殿直接将苏小公子带走,确实太过引人耳目,而去这卿山书院,不仅隐秘许多,而且有曲家人坐镇,他们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看来这苏公子,也是个细致的人。
到明心湖畔,已是人定,湖上渔火与天上寒星一样,零零星星,而在与岸口相距三十丈的岛屿边修着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微弱的烛光从竹帘后透出,那应该就是卿山书院,书院傍水而修,长廊建在水上,离岸六七丈,廊边种有荷花,尚小如钱,若是盛夏之时,必是一番别致的景色。
江渝见奉仪准备去牵船,伸手制止了他。
“不必,你看那边不也没有船?你带着些侍卫去城中住下,明日一早再来。我自己过去书院那边。”
奉仪正纳闷,只见他足尖轻轻一点,已跃出水面一丈远!
眼看江渝要落至水面,他足尖又是一点,这一下极轻,没有声响,只在水面留下了巴掌大的涟漪,经过之处便又恢复平静。
竟是踏雪寻梅!
不过八息,江渝便已经来到了水廊前,就在他准备踏上水廊时,耳侧传来破风之声。
从那帘幕的后面,一把折扇飞了出来,直击面门,扇沿映着烛火发出点点寒光,带刃!这一出,竟是杀招!
江渝心叫不好,这要是放在平时,他有把握轻易躲过,但他现正处凌空,无处借力,只得脚腕一转,原本想要踏上水廊的脚蹬在了水廊的立柱上,身形向后退去,回到了水面,那折扇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江渝借着这股力转了个身,踩上了一叶新荷,还没待他稳住身形,那已经飞远的折扇突然扭了头,又朝他飞了过来,仍是面门。江渝脚尖蓄力,在荷叶上借力,运起踏雪寻梅,向后猛退去,他身后,正是书院,若是能先一步退到书院伸出的露台上,那么应对这折扇便要容易许多。
眼看那折扇渐渐逼近,江渝的右脚终于是到了露台边,又是一个借力,翻身上了露台,终于是稳住了身形,抬起双手,四指并拢,成掌形,眼睛死死盯着向他飞来的折扇,折扇渐近,突然江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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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侧身,站成弓步,左手向前端着,右手手掌外翻,举在额前。
四两拨千斤,他想要接住那折扇。
就在那折扇马上要飞上他的左手时,猛然一惊,立刻收了架势,变为了闪避。
并不是他接不住,而是那折扇将要触及他指尖时,一股灵力袭来,刮得他的手掌生痛,便立刻意识到,那折扇竟是一把灵御!若是空手接之,自己的手怕是要废了,这才硬生生地变了招式。
刚躲过了这一击,江渝立刻转身寻找那折扇的去向,谁知一回头就见一人近在咫尺,手中拿着折扇正抵在自己颈边,扇沿再向前一分,他的咽喉就会被划破,既是灵御,附在折扇上的灵力却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原来方才对方已是手下留情了。
“曲公子,有话好说!”江渝双手摊开举在身侧,一副投降的样子,对面前整整高他一个头的男人说。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说道,声音冷的如正月里的冰湖,没有波澜,也没有温度。
“即使不认得曲公子你,也认得这未央扇啊!”
这把抵在江渝颈间的折扇正是灵御榜排行第十的十方未央扇。
“你是何人,来此何事?”那人问道。
“江渝,夔陵人士,承沂川苏氏之托前来此地。”
江渝语毕,抵在颈间的折扇就退了回去。
“近日局势紧张,常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方才不知是江公子到来,多有得罪,还望江公子见谅。”那人收起折扇后便拱手向江渝行了一礼,江渝也连忙回礼。
“没事,不打不相识嘛,倒是你......你就不怕我在说谎吗?”这转折来得太快,江渝都有些发懵,他本以为要好一番解释证明,谁知竟然如此草草地就放他过了。
那人笑笑,声音比刚刚温和了许多,“若是那些贼人知道了致宁的计划,定不会只派你一人前来。”说着他侧过了身,比出一个“请”的姿势,“江公子快进去吧,致宁一直在等你。”
岸上的侍卫早就看傻了,这跟自己认知中的江宗主是同一个人吗?他们这群人跟来保护宗主,那也是寒江城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刚才那折扇的破竹之势,若换做自己,即使是站在地上,也未必躲得开,而他们宗主竟然在水面上轻而易举地就躲开了,功力了得绝对在他们之上,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众人窃窃私语,心下盘算着等到回去之后一定要说给大家伙听,他们宗主还藏了这么一手,以后可不能再说人家是个花瓶了。
“各位,请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城中休整。”
见宗主进了屋,侍卫们也跟着奉仪上了马车。
4. 初见
书院内共有三人,一位是刚刚与江渝交手的曲公子曲汴,书院外没什么光亮,江渝一直没有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只知道这人比他高许多,举手投足间颇有风度。现在灯光渐亮,他也看清了这人的相貌,温文尔雅,透着一股饱含书卷气的清寒。
“致宁,你等的人到了。”
屋内,一个本在埋头看书卷的男人抬起了头,一身靛蓝的素色深衣,眉目间英气十足,这书卷里的内容好像让他颇为苦恼,面色沉重,眼下有些憔悴,嘴唇血色不足,应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见到江渝,终于是扯出了一抹笑容。想要站起身来行礼。
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女子,肤若凝脂,指如削葱。本低着头擦琴,听到曲汴的话,将膝上的琴放在一边,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江渝,眼中流转着江南的朦胧烟雨。
“江公子,在下苏氏苏宁,字致宁,恭候多时。”苏宁行了一礼说到。
“曲氏曲汴,字华亭,那是家妹,曲杭,字未音。”
“江氏江渝,字易龄。”
江渝对着苏宁回礼,环顾起四周,这书院不大,藏书却不少,少说也有三千卷,其间还不乏有《问西》、《诉梅》这样已经失传的琴谱,朝西边的墙上挂着几把名琴,绿绮、焦尾、尧舜……以及曲未音身边的那一把春雷。
若是换了其他人,定是要看直眼了,但江渝毕竟是江家的宗主,纵使吃惊,也没有愣神。
“别江公子江公子的叫,你我都是同辈,叫我名字就行了。”江渝很是爽快,他平日率性自在,又几乎无人能管,大家都由着他,现在看到书院里的人都挺和气,也不再绷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拿出了寒江城的那一套。
听到江渝的话,苏宁微怔,盯着江渝上下打量起来,启了嘴唇却欲言又止,脸色比刚刚还要柔和几分,思索了片刻后说到:“既然如此,那易龄也不必以苏公子,曲公子称呼,直呼姓名便可。”
江渝满意地点点头,又环顾了整间屋子,有些疑惑地问“致宁,贤弟何在?”
“苏安在暖阁,他睡着了,那孩子很聪明,应该是知道苏家现在的危机,这些天比我还紧张,一直没有睡着过,今日借未音的琴曲,好不容易将他哄睡,这才没有叫他出来见你。”苏宁答道。
“没事,都说了不必那么见外,让他好好睡睡,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若是谁半夜扰我清梦,定要叫那人好看。”
江渝的话让有些尴尬压抑的气氛活跃了许多
“江公子说笑了。”曲汴闻言,右手捏成拳抵在唇边“嗤”笑一声,脸上完全没了刚刚的凝重冷酷。
突然“筝,筝”两声泛音,一扭头原来是曲未音又抱起了刚刚的春雷琴,左手按弦,右手扶过,琴声悠扬婉转,即使不晓音律的人,也可以从这琴声中听出欢愉。白皙的手指被深色的琴身映衬,更显那双手的美丽。
江渝以为她想要弹奏一曲,正想闭眼欣赏,那声音却戛然而止,只是昙花一现的两声,调音吗?
江渝想着,却听曲汴说到“未音也觉得公子是个很有趣的人。”
只见曲未音应声点了点头。
见江渝神情恍惚,呆呆得看着自己的妹妹,曲汴又继续说道:“未音出生起便不会说话,只能将琴代语,传达心意。”
曲未音歪头笑笑,还是那般温婉,一点也没有遗憾或是神伤,早已坦然接受了现实。
“琴声挺好啊,真真切切,不会说谎,也不会引起误会。”江渝走过去坐在案边,右手拿起茶壶,左手翻过一只叩着的茶碗,一边为自己斟上一杯,一边带着笑容对曲未音说到。
“这茶好香啊,龙井?”江渝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乌牛早,今年的第一批新茶,跟龙井很像。”苏宁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也有龙井,只不过是去年的,要的话我去帮你沏一壶。”
见他支手起身,真的准备去泡茶,江渝连忙拉住他“致宁你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啊?我对茶没什么追求,这什么午......午牛早就挺好的!”
闻言苏宁并没有坐回去,而是又说道“那我去为你拿些糯米糕来,想必刚才在马车上你也没有吃什么东西。”
江渝放开了手,他的确是有些饿了。站在一旁的曲汴神情古怪的看着这两人,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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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你就好好休息,明日过了晌午出发也不迟,或者你想休整几日也可以在书院住下。”苏宁从柜中取出一个食盒,转头朝江渝说到
“住几日就算了,此事宜早不宜晚,苏安的安全为重。”江渝又是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正提着茶壶往茶杯里斟茶。
苏宁将食盒放到他面前,那食盒有两层,打开时溢出丝丝凉意,这哪是什么糯米糕?
芙蓉糕、凤梨酥、冰皮莲蓉包.......
“苏公子可不厚道啊,方才我问你要你还说没有了。”曲汴一副失落的表情,委屈巴巴地对苏宁说到。苏宁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转身去了暖阁,没有搭理他。
“你要吗,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江渝端起一碟桂花糕,伸到曲汴面前。
曲汴接过了糕点,凑到江渝耳边低声说“这本是致宁为他弟弟准备的,苏安最喜欢吃这家的糕点了,到时候我们分完赃,明天可别说漏嘴,苏安要是知道他的点心被我们吃了,我们可就麻烦了。”说完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筝筝”
琴声又一次响起,不如刚刚那番灵动活泼,这次的琴声舒缓空灵,如深涧流泉,令人舒心。
江渝以为她又有什么话要说,打算等她弹完再去问曲汴,可见她迟迟都不收音,便侧过头用眼神询问。曲汴见他疑惑的表情,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闭上了眼睛。
江渝算是明白了,这次她只是在弹琴,并没有想说什么,索性也闭上眼睛静静欣赏,他感觉到这琴音轻柔的拂过耳侧,仿佛是母亲抚摸孩子的双手,一下又一下,渐行渐缓,身体的疲惫在这琴音的安抚下也不再叫嚣。
新荷入梦,江心月白,倒春流寒。
“易龄,暖阁空间狭小,只能委屈你在这中厅......”苏宁抱着好容易从暖阁翻出来的貂裘绒边的外套,刚出暖阁就看见曲家二人齐齐示意他小声一点。
视线一转,那江小公子竟是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五日从夔陵赶到沂川,途中定是连夜赶路吧。”
苏宁也没再说话,将外套盖在了江渝身上。
5. 变故
江渝是被一阵嘈杂吵醒的。似乎有人在大吼,然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和油灯打翻的声音。
他揉了揉眼,支起上半身,那外套便从肩头滑落,屋内很暗,只有透进来的森冷月光为屋外屋中的一景一物描着银边,油灯躺在地上,里面的油撒了一地,无人打扫。
江渝察觉到应该出来什么状况,转着视线在屋内扫视,无人。他脑中“嗡”的一声,心跳得越来越快。站起身朝露台奔去,刚掀起帘幕,便看见曲未音站在水廊中间,望着岸边的方向,水面还有层层涟漪,一圈一圈拍打着支在水中的立柱,新荷躺在水面与细浪一起浮浮沉沉,虽看不清曲未音的神情,但见到她还在,江渝的心也是放松了许多。
听到响动,曲未音转过头来,见江渝正站在露台那边望着她,便抬步走来。
“发生了什么,苏宁他们呢?”江渝很是着急,也不管声音是不是大,会不会吵醒苏安,还没等曲未音走近就朝她喊道。
曲未音没有回答,她站在了原地,江渝立刻反应过来,这曲姑娘不会说话,自己再怎么着急询问,她也无法回答,可能还会引得人家难受。
“抱歉......”江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沉沉的夜色里,曲未音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你等等,我这就去点灯,一会儿你写下来。”说完转身进了屋。
依着浅浅的月光,江渝找到了那盏被打翻在地的油灯,里面的灯油已经尽数撒了出来,灯芯也找不到了“未音,还有灯吗?”江渝问道。
这时曲未音刚到门口,听到这话又是摇了摇头。
这下可麻烦了啊!
江渝正在苦恼着该怎么办才好,突然曲未音信手一挥,从她的怀中闪出点点亮光,只见那光亮越来越夺目,在这昏沉沉的夜里显得有些刺眼,莹莹的绿光好似萤火虫在她身前飞舞,渐渐的,那光彩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大显现出来,先是契那么大的一根长条,旋转着,很快膨胀数倍,最后在微光流转中在曲未音身前离地两尺的地方完全显现。
那是一把琴。
通体被荧光映成墨绿色,两条莹绿从琴的两边蜿蜒而下,汇集到了一端,聚成一条夺目的流苏,萤火飞舞其侧,竟是曲家的另一把灵御——七音流光琴。
曲未音右手抱琴,左手抚弦,琴声呜咽,幽幽绵长,离别的伤感中又夹杂着幸福。与普通的琴不同,这流光琴奏出的音,每一声都是抚在心口上的,拨动人的情绪,发力时,可以让人痛苦得捶胸顿足,撕心裂肺,也可以让人沉浸在无尽的快乐中,乐不思蜀。这便是灵力的力量。
江渝明白,现在曲未音肯定不是为了弹琴给他听,定是要告诉他什么,可她到底想说什么呢,是想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很伤感?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他想到刚刚自己问出的问题“苏宁他们去哪了?”唯有这个问题曲未音无法用点头摇头回答,那么现在这曲琴音多半与苏宁他们的去向有关。
这首曲子江渝觉得很是熟悉,小的时候他的姐姐也喜欢弹琴给他听,哄他入眠,可时隔多年,一时间江渝也想不起这曲子的名字。随着曲子渐渐进入高潮,幽咽之声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轻盈的音色,仿佛回到了温柔乡。
......温柔乡!这曲子,叫《归去》。
“苏宁回蘅芜居去了?”琴声停下了,琴后的曲未音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江渝立刻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琴音再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曲调,这次的琴音刚劲有力,更有刀枪争鸣之声,令人霎时间热血沸腾,斗志激昂。
这次江渝很快听出了这首曲子《杀伐》。
这个答案让江渝心突然揪紧了,莫非......
“蘅芜居遇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问题。
曲未音又点了点头。
“谁?!”
这次曲未音没有抚琴,而是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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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拉过江渝的手,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接着又是一横.....
“林家!”
点头。
竟是自己到沂川的当天,林家就发起了袭击,且刚好是苏宁不在蘅芜居的时候,这时间,抓的真巧。
“我这就带苏安离开!”没等曲未音有所反映,江渝又接着说“今晚林家的大部分人手都会去蘅芜居,城中眼线会撤走不少,若他们的目标是苏安,今晚没有得手,明日城中戒备会更严,到时再想走怕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知道曲未音无法回话,便把他能想到的她的疑惑解释了一下。
这屋内只有一间单独隔出来的房间,想必就是暖阁,见曲未音没有阻止,江渝便向那房间走去。
暖阁,顾名思义,江渝刚抬脚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房中焚着香,有清新的莲香,暖阁地方不大,只放得下一张床榻,一面柜,苏安此时正在那床榻上睡得正安稳。
“抱歉啦,要扰你好梦了。”江渝自顾自地低声说,说着又回到中厅,捡起地上的绒边外套,回到暖阁小心翼翼地为苏安穿上,被他这么一弄,苏安已有些清醒,皱着眉头“唔……”地低吟了一声,挥了挥手,想要拍开江渝。江渝的动作更轻了,他不想把他弄醒,这关头倒说不上什么忍心与否,主要是怕他醒了不配合不想走,那就麻烦了。
“筝”
身后的曲未音又奏响一曲,这次她坐了下来,琴卧膝上,以双手抚琴,流光琴声婉转连绵,似连非连,不绝如缕,闻声床上正要清醒的苏安又合上了眼,沉沉地睡去。
正是一曲《息兮》。
江渝为苏安穿好外套,转过身将他背在身后,一脚迈出了暖阁。
“多谢”他说。
他走到露台,在露台上最后一次借力,运起踏雪寻梅,朝湖中飞去,如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不一会儿便没入了黑暗中。
人走,茶凉,月凉,水凉。
6. 蘅芜
丑时,一阵吼声从湖的对岸传来。
“公子!公子!”
那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把嗓子撕裂也不在乎。
“公子!不好了!林家的人打来了!”
书院中的苏宁本在写字,一听这话,手头的笔“啪”地落到了宣纸上。他连忙撑起身子向露台奔去,起身时长袖将油灯刮倒在了地上,灯油溅得满地,见那灯芯快要滑下点着灯油,苏宁手腕一甩,一把长剑赫然握在手中,他抬剑挽了一个剑花,又轻轻一挥,干净利落的将那灯芯挑出,穿过帘幕的缝隙,落入湖中。
曲汴也起了身“怎么会是今天?这也太巧了吧!”他的话还没说完,苏宁已经冲出了房间,一踏上水廊,他将手中的剑抛入空中,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竖起食指和中指,立于胸前,只见那剑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后,便盯住对岸的方向,破风飞了过去,苏宁已跑至水廊尽头,此时右脚蹬地,身态轻盈,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站在了剑身上,朝对岸飞了过去。
曲汴对曲未音说了句“杭儿你留在这儿。”便跟着苏宁出去了,等他到露台时,苏宁已经在对岸与来人交谈,立刻运起轻功,踏上水面,他的轻功功力不如江渝,做不到踏雪无痕,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无数涟漪。曲汴一脚刚站上对岸的陆地,苏宁就一把把他抓过,领他站上那离地不足一尺的霜秋剑。
“站稳了。”
说着自己也跳了上去,御剑准备离开。这时曲汴才看清前来报信的人,正是奉仪,见苏宁要走,奉仪也立刻翻身上马,赶回蘅芜居。
曲未音跟着追了出来,但等她到水廊时,对岸江上已空无一人,她沿着水廊往前走着,心下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虽然哥哥让他呆在这,但她还是心有顾虑,就在她下定了决心准备运起轻功离开时,身后帘幕传来声响,转头,江渝醒了。
另一边
“奉仪怎么说?”
站在苏宁身后的曲汴问道。
“他说,就在他安顿好江家侍卫之后准备回蘅芜居时,看见冲天的火光和黑烟从家中冒出,便悄悄从荷塘接近,在祠堂后面偷偷瞟了一眼,就看见林枫正在院中,旁边还有一人,二十左右的男子,他认不出,他很害怕,就立刻赶回了卿山书院,向我禀报。”
“致宁,你说那男子,该不会是......”
“很有可能。”苏宁的语气冷的可怕,呼吸声很重,袖中捏紧了拳头,指甲都要嵌入血肉,曲汴甚至能感觉到一团团黑气从苏宁身上散发出来。
“总之......”苏宁重重呼出一口气“得赶快,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多久了。”
蘅芜居内
“哈哈,想不到你威名赫赫、不可一世的苏家,竟是这些把烂骨头?”一个三十出头男人,穿着林家的黑色家袍,头上戴着象征林家亲眷弟子的芳兰淑玉冠,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提着沾满血迹的长刀,昂着头,侧眼看着他对面的女人,嘴角上扬,语气轻蔑。
“堂堂苏家家主,竟是连我的三招都受不住,真是笑话!”
他将手中的刀刃举至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块用金线绣着兰花的手帕,沿刀末向刀尖擦去上面的血迹,挂着血丝的刀面映出站在男子对面的女人的脸,那脸与男人有三分相似,但眉眼却是温柔许多,若不是现在半张脸沾着黑色的血迹,眼中也布满血丝,应是一位温婉柔情的美人。
“呵,若不是你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以为你能动得了谁?”她一袭蓝衣,右手持剑,剑锋斜指大地,全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一股细细的血流沿着她的右手流到了剑柄上,但她的腰背仍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剑锋。
“阿姐,你就别撑了,灵脉被封,又中了化功散,你的命就握在我手里,乖乖束手就擒,把苏安交给我,念至手足情谊,我绝不会再为难你。”
“住口,从我嫁入苏家的那天起,就再没把自己当过林家的人,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尽管来就是,要我把阿云交给你,做梦!”
“阿姐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林家的人,十几年前对我二哥却还是照帮不误啊,怎么就一点面子都不肯给我呢?”林枫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将擦完血迹的手帕扔到一边“小的们,过去把苏珏的头给我拧下来,我要带回去泡酒。”
“我看谁敢!”林宥和剑锋一转,一剑没入冲来那人的胸膛,抽出剑身一个横扫,划破了想从侧面接近身后苏珏尸体的人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将她的蓝衣染的更深。
见逼近的人越来越多,林宥和飞身跃起,双指在剑身上拂过,拂过之处立即泛出幽幽紫光,待整把剑变成一道紫光,林宥和握剑的右手突然松开,那把剑悬在了她的身前,在她的身侧,一道道紫光渐渐显出,数百个光点将半个夜空照亮,只见她嘴唇微动,那一道道紫光便幻化成一把把紫剑,随着林宥和身前彩衣剑的射出,那数百把光剑也齐齐飞出,以彩衣剑为首,形如一只展翅的凤凰,朝着庭中的林枫而去。
凤还巢!
“你!你竟然!那边的!还杵在那做什么?”
林枫冲着身后大喊,眼看着彩衣剑即将飞至他身前,他提起卧津刀正准备抵挡,一条透明的金龙从他身侧窜出,张着大口冲向飞来的紫凤,对着作为凤首的彩衣剑咬下,所有的光剑在彩衣剑被咬住的一瞬间化作光电消散,林宥和因为剑气被破,吐出一大口血,身形在空中摇晃了两下,向地上栽去。
而那金龙并没有就此罢休,扭头拔高了身位便向林宥和俯冲过去。
“王京!你干嘛!?你真的要杀了她吗!?还不给我收招!”林枫冲那人吼道。
“倏——”
“砰”
一道白光落下,直直插进地里一尺多深,在地上炸出一个大窟窿,掀起层层气浪,落剑的锋芒将那金龙斩成两段,龙头向天呻吟一声,变化作点点金光消失了,林枫被那气浪卷得向后退了两步,以卧津刀支地才勉强稳住身形,而那些准备冲上前去的林家侍卫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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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被这剑气掀飞,倒了一片。
待剑气散尽,一个人影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在那道白光上,他双手背在身后,足尖踩着剑柄,长发在夜空中飘散开。
“找死。”那人说到,声音冷如冰窖,短短两字却令人浑身战栗。一双眼睛透着森森寒光,若不是看到那张脸,大家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周身散发着戾气的家伙,跟那个风度翩翩的苏家公子会是同一个人。
来人,正是苏宁。
那道白光,正是霜秋。
此招剑式,正是一气三清。
“我不是说一个都别放出去吗,这是怎么回事?谁报的信”林枫揪起一旁那人的衣领,冲他大喊道。
“林公子,三清剑和十方扇都在这,今天还是先撤了吧。”说话的是刚刚召出金龙那人——王京。
“好啊,王燕然,果然是你!居然跟林家勾结,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了?”苏宁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林枫看了一眼苏宁身后抱着林宥和的曲汴,对旁边的人大喊一声“走!”便朝着大门方向飞奔而去。
“想走?”
苏宁从剑柄上跃下,右手捏了个诀,并起双指举至唇边,口中念道:
“两仪化形,四象轮回。”
插在地上的霜秋“嗡嗡”两声,便飞至苏宁身前,剑锋直指林枫跑走的方向,在苏宁的身后,一个足有半间院落大的太极阵显出,阴阳流转,院中顷刻间飞沙走石,随着太极阵的运转,一股吸力将想要往院外跑的林家侍卫给拽了回来,林枫将手中的卧津刀死命向地上插,然后紧紧抱住刀把,生怕自己被吸了过去。
苏宁见状,抵在唇边的右手向斜下方划过,那立在阴阳阵中心的霜秋便向着林枫的后背刺去,卷起的剑气将途经的人全数震开,嵌入四周的墙壁中。
两仪四象
眼看霜秋就要得手,林枫一旁的王京猛的身形一转,直面呼啸而去的霜秋,他双手前伸在胸前,在霜秋刺入他心脏前的一瞬,手中赫然出现一把长枪,横在身前,枪身稳稳接住了霜秋的攻势。苏宁这一剑剑气十足,虽是接住了,但抵住剑锋的长枪在慢慢往后退,渐渐快要靠上王京的胸膛,他的双臂已经开始发抖,双脚在地上踩出了两个深坑。
“王燕然!你是铁了心要作林家的狗?!”
“还不快走!”
王京朝着身后大喊一声,林枫闻言扭头一看,发现霜秋正与王京僵持不下,便立刻引起灵力,踩上卧津刀的刀背一溜烟不见了。
王京见他离开,原本紧握住长枪的右手突然松开,翻成掌将枪身向上一推,那原本直插他心脏的霜秋因为这股力变了方向,划伤他的左肩后直直扎进地里,入地后又爆出一股刚劲的剑气,震得王京一个踉跄,他来不及稳住身形,长枪在地上一顶,便借力飞上房顶,运起轻功跑走了。
苏宁正想迈步去追,只听身后传来:
“致宁,别追了!林夫人她......”
7. 诀别
苏宁如梦初醒,猛的回头。
曲汴怀中的林宥和,气息微弱,双眼紧闭,眼角、嘴角、耳边、鼻下皆有豆大的血珠渗出,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阿娘!”看到昔日总是温声细语,带着浅浅微笑的母亲这样虚弱地倒在血泊里,苏宁心立刻拧作一团,一股酸楚涌上鼻头,嗓中有说不出的堵,为什么今天不早点回来?也许早点回来,阿娘也不会......爹也不会。
他甚至没有管插在地上的霜秋,向着林宥和的方向冲了过去“华亭!阿娘怎么样了?”他对正捏着林宥和手腕为其把脉的曲汴吼道。
“林夫人......”
“你快说啊!别遮遮掩掩的!”
“林夫人逆行经脉强行冲穴,恐怕......”
曲汴的话并没有说完,恐怕?恐怕什么,逆脉冲穴啊!人人都知道,这是跟自绝经脉一样的自杀招式!
苏宁“刷”得跪在了林宥和面前,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角淌出,他牵起林宥和的手,那只曾轻轻抚摸过他头顶细发的手,那曾只为他做过无数次莲子羹的手,那只曾在庭院树下捏着他的肩膀教他练剑的手......现在,虎口震裂,粘哒哒的黑血将这只灵巧漂亮的手染得不成样子,苏宁感觉它有千斤重,又仿佛轻的感觉不到。
不知是听到了声响,还是感受到了手上传来的温度,林宥和费力地撑起眼睑,看向苏宁,她的视线已经被血色掩盖,睁着眼却是黑洞洞的一片。她缓缓伸起苏宁手中捧着的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了苏宁的脸,她抚过的地方,无不留下骇人的血迹。
“阿云怎么样了?”
她气若游丝地问道,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很好,现在跟江渝还有未音在一起。”
苏宁也努力扯起嘴角。
“既然......是江宗主....我就放心了。”
抱着林宥和的曲汴闻言一震,但还是沉默着,现在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
“阿宁......以后你要好好护着他,绝对......绝对不能让他落到林家人手里。”
“嗯......”
林宥和阖上了眼。
“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你们都是.....”
“嗯......阿娘你快别说话了,我抱你进屋躺下。”
林宥和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用气声说道。
“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你爹啊......他最怕......”
“......”
苏宁紧紧握住了那只放在他脸上的手,生怕它落下来,他能感觉到那手越来越重,越来越冷,指尖也渐渐没了动静。
他捧着那只手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动。
曲汴只是抱着林宥和,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月光下彻,疏疏淡月影里,淡云来来往往,一片寂静。
百家榜发榜第十六日,巳时,竹林曲道
苏安渐渐有了意识,颠簸的马车磕得他脑袋有些疼,他昨天不是在暖阁睡下的吗,怎么一觉醒来就被扔进了马车里......而且这马车着实简陋,除了一张竹席什么也没有,他撑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看了看自己。
还穿着昨天在暖阁睡下时的里衣,以及,兄长的外套......
苏安裹着外套掀起了车上的竹帘。
一个穿着麻色短褐的少年正在驾车,他靠着马车,几乎是半躺着,右手拿着马鞭,时不时挥一下,看起来特别随意,可偏偏每一下又打得很准。听到竹帘被拉开的声音,转过头来对他说“醒了?你可真能睡。”
这人嘴里竟然还叼着一根狗尾草,不过他虽然穿着短褐,头发也只用一根绸缎随意地捆在一起,但周身的气质与相貌却与这打扮分外违和。
苏安又四下望了望,发现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
“你是谁?”他问道。
“嘿嘿,我是林家的人,现在正准备带你去见我们老大呢!”
“少来了,这外套是兄长的,我的手脚也没有被绑,你骗人的手法也太拙劣了。”
原本江渝见这孩子还挺镇定,起了坏心想要逗逗他,还以为他会吓得瑟瑟发抖,谁知这孩子居然反过来嘲笑他,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你是江家的人吧,叫什么?”
“喂,问别人名字前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
“我叫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
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
“我叫江渝,江哥哥,渝哥哥随便你爱怎么叫。”
“哦。”
“......”
“江家就派了你一个人来?”
“还有几人,只是不知去向。”
“送我回去。”
“啊?”这一下,江渝嘴角的狗尾草都吓掉了,他本以为这孩子很冷静,不会瞎闹腾,结果还是这么不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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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回去。”苏安重复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更加肯定。
“不行,现在双安镇到处都是林家的人,很危险。”
“我觉得跟我兄长在一起比跟你一起安全得多。”
“......你哥哥的确比我厉害,但你现在已经出了镇,算是安全了大半,就别回去自投罗网了,乖乖跟我走。”
“那万一他们追上了怎么办?”苏安追问道。
“追上来了我保护你呗,几个林家的小喽啰我还是撂得翻的。”
苏安眯起眼睛,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马车。
不一会儿,又听到马车里传来声音“停车。”
“小祖宗,又怎么了?”
“......内急。”
“哈哈,你等着啊,我这就停。”原以为他又要提什么意见,没想到竟是这样朴实的原因,看样子这是愿意跟自己一起走了吧。
江渝停好了车“去吧”见苏安脱了外套,走进了竹林,就支起脸,把玩起刚刚那根狗尾草。
“救命!”
竹林中突然传来苏安呼救的叫声,惊得江渝手中那根狗尾草又掉了回去,这是被发现了吗?运气不会这么背吧!江渝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就翻身下了马车冲进了竹林,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寻找着苏安的影子,慌里慌张间突然又听见一声:
“驾!”
停在路边的马车被人驾走了……
臭小子,敢诓我?!
江渝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摆了一道,连忙退出竹林,马车已经没影了。小兔崽子逮到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江渝心里想着,脚下运起踏雪寻梅,踩着一根竹杆,翻身跳上了一支竹枝,再次借力跳上了竹林顶端,如涉水一般踏着竹叶去追那马车。
他沿着车辙痕没有追一会儿,便在发现看停在路边的马车,这是回心转意了?还是又在耍什么花样,这次江渝没敢大意,放慢了速度,等到距离足够近时,一脚踏上了马车顶,但刚登上车顶就发现不对劲,马少了一匹......
果然又上当了!
方才好像经过了好几个岔路,自己一直跟着这车辙印走,根本没有注意过马蹄印,这可上哪找去?一个路口一个路口的找吗?那等找到了人家早就到家了。
江渝杵在马车顶上,抓着头发,十分苦恼。
“嘭!”
一道烟花在空中炸开。
一朵兰花在烟花中绽放而出。
林家的信号弹!
8. 身份
不好!这次是真的被发现了!
江渝再次运起踏雪寻梅登上竹林顶端,往烟花炸出的方向飞去。
半刻钟前
苏安骑着马向另一条小路拐去。
“哼......居然会被这种伎俩骗到。”他小声嘀咕着,顾自地想着接下来该走的路。
没有发觉自己直直撞进了一群人中。
那群人皆着林家二等侍卫的服饰,只有为首的那人骑着马。
也是等到快要撞上了,苏安才猛扯缰绳,马儿被他这一扯,双脚离地,马头高高扬起嘶鸣一声。
“你小子是没长眼睛吗?知不知道.......”
那人虽不认识苏安的长相,但注意到苏安身上的里衣,袖口边绣着苏家家纹的七瓣玉莲,再加上年纪又对得上便立刻对身后的同伴们吼道“快放信号弹,是苏安!”
苏安方知自己这是遇上林家的人了,立刻调转马头想要跑,可还没跑几步,那骑马的人就追了上来,扯住了苏安手里的缰绳使劲一荡,马儿又扬起了前半身,因为这一荡的关系,苏安的手也松开了,被马背甩得向后摔去。苏安反应也挺快,头将要撞到地上时,双手上举率先着地,接着手臂用力一个后翻,虽然没有受伤,却是落到了那群人的包围中,正当他准备起身应战,一只大手便揪住了他的头发,仿佛要把他的头皮扯掉一般,苏安两手抓住那人的手腕,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掰不开。
“哈哈老大他们昨天在苏家打了一晚上也没抓到,我们居然这么容易就得手了,这下赚大发了!”
“哈哈哈哈哈哈!”
苏安的挣扎突然停下了,呆呆得任由那人扯着自己东倒西歪。
昨天在苏家打了一晚上......
昨天哥哥跟他一起在卿山书院,家里就只有阿爹和阿娘.....怪不得要趁夜出逃,怪不得江渝不让他回去....原来是因为昨天晚上,苏家就遇袭了。
江渝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壮汉提着苏安的头发,而他手下的苏安就像失了魂似的,没有挣扎,连目光都没有转过一下。
这是吓傻了吗.......
江渝随即扯下一旁的一片竹叶,用内力将其包裹,有了内力的支撑,原本软绵绵的竹叶顷刻间变得如刀刃一般坚硬锋利,江渝手一挥,竹叶便刺穿了那壮汉的手腕,手筋被切断,那只手彻底的废了。
万叶削金,落红断玉——折叶飞花。
感觉到扯着头发的手突然松开,苏安也没有再愣神,就着现在这半跪着的姿势,左腿往后一蹬,踢中了那人的膝盖骨,被接二连三攻击到的壮汉疼的呲牙咧嘴,眼看已经被捉住的苏安就要跑走了,咆哮着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的衣领,苏安立即收回腿,向右侧身,转过角度,接着又是一记横扫,那人彻底失去平衡向地面栽去。
苏安趁机站起身来,向江渝身下的那片竹林跑去。如今能帮他的,也许只有这个人了。
江渝看他向自己跑来心里微微甜了一下,只当是这孩子吓坏了,回来求他的保护。他翻身从竹尖飞下,一脚踩上一个向苏安跑来的侍卫的脑袋,那人直直地向地上栽去,摔了个狗吃屎,江渝以他的脑袋为跳板,又踩上另外一人,但他并不去与他们缠斗,而是径直冲向了那骑马的一人,那人见江渝的目标是他,当即调转马头朝着江渝,在江渝就要靠近时猛拉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竟是想用马蹄将江渝踢开。
江渝抓住时机踩上一只马蹄,拔高身位,转变姿势,侧身一脚想要将他扫下马背,那人立即翻身下马,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连滚带爬地起身,就发现江渝已经站在他身前。
这次他还没来得及跑,江渝就已经出招,呼出一拳,手背打在他的腹部,划过他的肚子一路向上,在胸口处翻手为掌,一股暗劲便在胸中炸开,那人被弹飞出一丈远,躺在地上哇哇地吐血。
江渝没有再去给他致命一击,而是转过头对那边想要抓苏安的侍卫们说到:
“那是你们的头儿吧”他指着身后还在咳血的那人,见那些侍卫们面面相觑,又说“肋骨俱断,刺入心肺,药石罔医,谁还想来试试?”
侍卫们手中不禁捏出一把冷汗,那的确是他们的头儿,在他们这群人中,属那人的武功最好,没想到眼前这人,只一招就把他给收拾了,那他们这群人,还不就像捏柿子一样容易?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声音从人群中爆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敢不敢报上名来?”
有人带头,众人立刻就沸腾起来。
“就是就是,哪来的毛头小孩,知道这是哪家在办事吗?”
“碍我们的好事,不知天高地厚!”
“我劝你赶紧哪儿凉快去哪呆着,要是让我们主子知道了,保准你吃不了兜着走!”
“啧”江渝只应了这么一声,他将环抱胸前的手放下来,指尖转起内力,左手握拳背在身后,右手抹过腰间,带出一缕红烟,扫过衣摆后翻了个手腕在身前摊开,他的手掌上方半尺处,浮着一枚血色的圆形玉佩,冉冉升起赤色烟气。
“这....”
江渝往那玉佩中注入了一股内力,红烟猛地炸开,闪出一道戾人的殷红色光芒,接着一颗由红雾凝成的足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半透明“气团”从江渝身后飞出,好似一大滴入水晕开的丹砂,几道金光从江渝脚边升起,扭曲着聚成一条长翅长尾的飞鱼,追着那“气团”一跃而上,来势却是比“飞珠”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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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翼飘渺虚幻,鱼尾轻摇,在马上就要触及“飞珠”时,鱼首一转,弯成一道月弯,将那珠子圈在鱼身中,与玉佩上的雕画如出一辙。
大约停驻了五息,所有人都看清了这印纹,江渝突然将手掌握紧成拳,半空中的图腾顷刻间化作点点金光消散,手上的玉佩变为一道红光,流星破空般飞回江渝的腰间。
苏安此时瞪着眼睛,嘴巴微张,说不出话,只是望着江渝,他当然知道这个印纹意味着什么。
“飞.....飞鱼戏珠佩!”有人惊呼到。
“你.....你是江......”那人瞪着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在下姓江名渝。”
“字易龄。”江渝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很稳,不疾不徐。
“百家榜首夔陵江氏家主,清平盛宴的主持人。”
“你们中若是有谁想报仇,大可来寒江城找我,我随时恭候各位大驾。”
众人也是相当诧异,此玉的特殊地位让他们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威震四海的江家的家主。若真是江家,要他们的命那就是看心情,心情好了说不定放他们一条生路,那要是心情不好当场把他们干掉都不需要找什么理由,他们只有自己认栽,林家也不会为了几个小小的侍卫去和江家作对。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额头滑落,心脏仿佛要从胸腔内跳出来。就在刚才出言不逊的人之中,有一人双腿颤抖“扑通”跪了下去“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江宗主大人大量,饶小的这一命,下辈子做牛做马,为江宗主尽忠!”
他刚说完“扑通”又是一人跪了下去“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江宗主大驾,江宗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你也别那么害怕,我不会杀你们,你们都死了,谁去给林枫还有那林老爷子报信呢?”江渝不再看这群前倨后恭的人,而是将苏安骑走的马拉了过来,向苏安的方向走去“回去告诉林枫,苏安是被我江家江渝带走了,若他想要人,就到寒江城来找我要,届时我一定好好招待他!”
他将马牵到苏安身边,翻身上马,对苏安伸出手,“要跟我走吗?”
苏安躲在几颗粗壮的绿竹后面,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是伸出了手。
“嗯。”
这一声“嗯”微弱的连江渝都没听到,他牵着苏安的手,用力向上一拉,苏安也借着这力上了马,坐在江渝身前。
“驾!”
江渝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拍了拍那马的屁股,马蹄便卷起尘土,飞驰而去。
“那个......对不起。”
“没事。”
淡淡的笑意,怀抱中的暖意,让刚刚得知苏家遇袭的苏安心头一暖。
9. 猜测
江渝将马拴回马车上,确认链接处不会断掉后,便顺手扯了路边的一株苦蒿,坐上了马车,一口咬下了那苦蒿的芽尖,苦涩伴有浓厚药味的汁液流向喉头,江渝微微皱了皱眉,他嚼了两口,又将它吐掉了,用拇指抹了抹嘴,像最开始那样半躺下,扬起手里的马鞭正要挥下。
却被一人抓住了手腕。
“累了就进去休息吧,我来驾车。”
苏安说道,语气还是那样的不咸不淡,不过这说话的内容却是比刚才体贴许多。
“你不会又要耍什么花招吧?”
“不要就算了.......”苏安放开了制住江渝的手,转身就想进马车。
“诶诶诶,我错了,小祖宗,你快来,你快来!”江渝另一只手扯住了苏安的衣袖,将马鞭塞进了他手里,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
“哎哟,可累死爷爷我了”他两手扶着腰,真像个老爷子那样。
苏安撇了眼手里的马鞭,又是“哼”了一声,在江渝刚才起身的地方坐下。
“小祖宗,有什么事就叫我啊!”江渝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别叫我小祖宗......”
“那叫你什么啊,苏安?还是,苏公子?”
车外的苏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叫我阿云吧......我小名.....叫云间”
马车里的人也是一怔。
“好,阿云。”
然后便是沉默,耳畔只有莎莎的竹叶厮磨的声音,以及时不时从林中传来的寿带鸟鸣。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苏安问道。
无人应答。
苏安掀起竹帘,原来那人已经和衣睡着了,苏安捡起堆在一边的苏宁的外套,仔细为他盖上,他刻意留出了一截,枕在江渝的头下方。
做完这些,他起身掀开竹帘,走出马车坐了回去。
江渝是真的累极了,昨夜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便被吵醒,然后背着苏安运轻功赶了七十多里的山路,到双安镇是已是卯时。他连忙找了家当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玉带、玉冠都当掉,用换来的银子买了一辆马车和一套短褐,还留了一些路上用,他本想等苏安醒了,自己就可以稍微休息一下。谁知这这孩子醒了更不让人省心,把他耍得团团转不说,又是暴露了行踪,本想来个金蝉脱壳悄无声息地将苏安带去夔陵的江渝,这下不得不曝出自己的身份,用江家的名头来保这苏小公子。可这到底还是棋走险招,若是这苏安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恐怕即使是江家,这林枫也不是不敢惹。这样一来,即使江渝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了。
结果这苏小公子居然难得的贴心了一回,瞬间心里像开了花似的。
看来这苏小公子,也并没有那么讨人厌,他这样想着。听着车轮轧在湿润的软泥地里带出泥水的声音,和帘外有节奏的挥鞭的声音,渐渐没了意识。
双安镇,凤栖茶楼
日暮时分,窗外风过疏竹,层次摇曳,室内是斜晖满地,竹影斑驳,景况凄清。
“林家的人开始撤出双安镇了。”曲汴端着白玉瓷杯,押了一口茶,对苏宁说道。
“今早城外放出了一枚信号弹,可能是阿云他们的踪迹被发现了。”苏宁没有喝茶,他一袭白衣没有任何装饰,倚在窗门边,双手环抱胸前,眼神直直地注视着窗外的郁郁翠竹。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曲汴问。
“怎么能不担心?但现在我也找不到他们。”他垂下了头,盯着地板上的纹路“而且,我需要留下来处理爹娘的后事和家中事务......我们应该相信江宗主。”
“那孩子真是江家家主啊?”曲汴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真的。”苏宁答道。
“怪不得在书院时你对他那么好,看得我都有些嫉妒了。”曲汴故作惆怅地摇了摇头“不过那孩子武功是真的厉害,若不是我在书院周围布了静水留涟阵,根本发现不了他,后来跟他过招的时候,虽然他一直没还手,但就凭他闪避时的身法,我敢说如果只用内力的话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说道“话说......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江家家主的?”
苏宁叹了口气。
“不是看出来的.....是因为‘渝’这个名字,十几年前是我和阿娘为他起的。”
语出惊人,如平地惊雷。
江家宗主的名字是你苏家的人起的?!
曲汴可没有苏宁那么淡定,又想继续接着问,显然苏宁并没有给他机会,说道:
“华亭,你邀我出来喝茶就是为了这个?”
见苏宁将话题扯了回来,曲汴也严肃起来,直捣黄龙。
“我也是关心关心你嘛,不过......昨天的事情,还有,阿云的秘密,你会不会觉得,一切有些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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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苏宁捏起下巴“阿云的事情,我们隐藏的很好,蘅芜居内知情的也不过几人,那林家人是怎么知道的?”
“再来便是昨天。”曲汴接上他的话,把茶杯放在了一旁“这几日你一直在家中,唯有昨天为了送阿云来书院离开了一日,结果这林家就在昨天突发奇袭。”
“你是想说,蘅芜居内有内鬼,与林家里应外合?”苏宁眉头微皱,迈步朝曲汴这边走来。
“有这个可能,但若是内鬼,为什么不知道你昨天将阿云也带走了?”
“我带走阿云这事做得隐蔽,他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如果不是内鬼,那林家又是如何得知的?”
曲汴从盘中拿出另一只白玉瓷杯,斟了半杯茶水,递到苏宁面前,对他说“我这里倒是还有一则消息,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苏宁伸手抵住了送到他面前的茶杯“说来听听。”
曲汴见他并不领情,仰头将杯中的玉液一口饮尽“大概半月前,也就是百家榜发榜那日,益州城中传出消息说,璇玑阁阁主失踪了。”
苏宁只感觉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脑中一片空白,从苏安屡屡遭受林家的人的侵扰开始,他便没有关心过与苏安无关的消息,更何况,是这样不知真假的传言。
“致宁,你想想,若这璇玑阁主的失踪与林家的人有关,或者就是林家的人干的,那一切是不是就都解释得通了?”曲汴接着说。
“你是说,是璇玑阁主在暗中帮助林家?”苏宁隐在阔袖中的手已捏成了拳头,肩膀有些发抖。
“当今天下,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了......当然,这只是传言,也不一定是真的,有可能璇玑阁主就在益州城中。”
苏宁没有说话,只是把拳头攒得紧紧的,额上曝出道道青筋,曲汴与苏宁相识多年,也很少看到苏宁这副样子。
“你就安心呆在沂川处理事务,益州那边,我去跑一趟,探探虚实。”
苏宁的拳头放松了些许,抬起头有些诧异地望着对面的好友,那人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他轻笑一声,一只手抵上额头。
“华亭。”
“谢谢你......”
曲汴摆了摆手,又斟了一杯茶水送至苏宁面前。
“跟我客气什么?”
茶香袅袅,白雾氤氲,一盏过了冬的西湖龙井,将倒春寒的冷意暖去了大半。
10. 璇玑
百家榜发榜第十六日,申时,桃源径
三月桃花正烂,娇滴滴地映着晚霞,落英纷飞,枝桠尖吐出点点新绿,花香夹着泥土的芬芳向苏安袭来。
他曾与兄长行过这条路,那时也有像今天这样脉脉的寒气,只是那已是九月的最后一天,而今天,才刚过清明,绵延的桃花仿佛没有尽头一般,一直开到了水天边。
那次与兄长在马车内烹茶,没发现这地方竟是这般的天上人间。他吸入一口绵长的空气,缓缓吐出。
“这是到哪儿了?”
江渝的声音在耳侧想起,他沉迷于美景,竟是没有发现江渝已经坐在了身边。
“桃源径,离桃源镇还有不过半个时辰。”
“这儿可真漂亮。”
“蘅芜居的万亩荷塘,比这儿更漂亮......”苏安盯着这桃林,想起了泛舟荷塘里为他剥莲蓬的阿娘,不觉竟是说出了这话。
也不知道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是吗?那下次我来沂川,你一定要招待我好好欣赏欣赏。”
“好......”
苏安的眼神沉了下去。
江渝见状,看准前方突出的一道花枝,算好时间,待飞驰的马车奔到那处时,快而准的出手,将那足有手臂长桃枝折下,拿到苏安面前晃了晃。
“看花需看神,折花莫残枝。”苏安事不关己似的说道。
江渝本想那这花逗那孩子开心的,谁料苏安竟是平平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到还显得他没有雅趣,扫了人家看花的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江渝说道,将那花斜插进苏安头顶挽起的小团子里,小团子受不住那花的重量,散成乱糟糟的一大团。
苏安气得涨红了脸,朝着江渝嚷道“喂,你干嘛啊!当我是小姑娘吗?”
“哈哈哈!挺好的啊,人面桃花相映红,哈哈!”
苏安一把将那桃花的扯出,忿忿地摔到地上,车轮将娇艳的花瓣轧得嵌进泥里。
“好了不逗你了。”江渝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说点正事吧,你知道林家的人为什么要抓你吗?”
苏安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说道“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就来帮我们?”
“不瞒你说,我是来报恩的。”
苏安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江渝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江渝怎么也想到的问题。
“你有......灵御吗?”
“啊?”也许是转折来的太突然,江渝花了点时间消化这话,他的笑容渐渐退了下去,说道:
“没,我没有那种东西......”
那种以一敌百,天地可撼的灵御,他才没有......
江渝以为苏安说的原因多少会与这灵御有关,结果那孩子居然直接跳开了这个话题。
“你一个人来,又没有灵御,越想越不靠谱.......”
“刚刚是谁把你救下的?!”
“不过是一群二等侍卫.....有什么好得意的......”
“......”
桃源镇内
江渝找了一家很普通的客栈,停好马车,跟老板要了间房,安顿好苏安。
“你要去哪?”
苏安见他转身要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别担心,我去给你买套衣服,马上就回来,你穿着苏家的衣服太显眼了。”说完掩上门出去了,只留下苏安一个人。
他趴在窗栏前,看对岸来来往往的人,有大户人家的马车,有穿着短褐的农妇,也有持扇颜面嬉笑的妙龄女子......这桃源镇跟双安镇......真像啊。
待事情平息,一定要让阿爹阿娘带自己还有哥哥一起去双安镇的晚市,一起在荷塘边放荷灯。
他这样想着。
斜阳渐入,眼前的街道越来越昏暗,终于,第一盏华灯挂上了河对面那酒家的门廊。
江渝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就是买套衣服吗,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是说......他被丢下了?
苏安的目光在地下的街道上流转,想要抓住那个穿着麻色短褐的身影,越找越找不到,越找越心急如焚。
这是身后的门被“嘭”的一声踢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向苏安袭来。
江渝出事了?
朦胧的倦意顷刻间消失了,他猛地回头,就见江渝半身侵血,背上背着个昏迷不醒的青年人,那人身上有好几处长长的刀伤还在往外渗着血。
他把那人放在床塌上,便“哗”地摊坐在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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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扭过头来对他说:
“不好意思啊阿云,我没来得及给你买衣服”
“他是谁?”此刻苏安才不关心什么衣服不衣服的,只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一个陌生人充满疑惑。
那人二十六七的年纪,气质与曲汴很像,透着书卷气,长得挺清秀,薄唇看上去毫无血色,眉头紧锁,不知是因为身上的疼痛,还是做了噩梦。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看见了几个林家人,就悄悄地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了一家豆腐作坊,那作坊外表看起来很是普通,但是仔细观察,发现那作坊西周竟是有好几个林家人轮流把守......”
“这人是被林家的人关在豆腐作坊里?”
江渝的话还没有说完,刚刚救人时的帅气手法还没来得及跟他吹嘘一翻,苏安就出言将他打断,而且一针见血,完全不给他显摆的机会。
“是的。”
林家的敌人就是我们的盟友。
“林家人绑他做什么?”
“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璇玑阁主。”
“璇玑阁主?!”
既是璇玑阁主,那林家绑他的目的还能是什么呢?这样的狠角色,自然不能让他继续困在林家人手里!
见苏安一人在那想得出神,江渝顿时又起了逗他的心思,促狭道:
“阿云,想什么呢?怕我不要你了?”
苏安正想白他一眼,就见江渝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简陋的钱袋,向自己扔了过来。
“阿云,拜托你件事,去买三套衣服和一些金创药回来,然后找老板再要间房。”
苏安拿着钱袋看了一会儿,掂量一下,沉甸甸的,应是有二十来两银子,但是......
“你江家家主出门就带这么点钱啊?”
“这不是遇到意外了吗......”
“你放心我一个人出去?”
“我这满身血的...没事的阿云,我刚才回来前确认过了,除了豆腐作坊附近的,城中没有其他的林家人了。”
“我考虑一下。”
他将钱袋抛起又接住,在手中把玩了一下。
“那个,你再顺便买些点心回来吧。”
“好吧。”
苏安终于是笑了,将钱袋放入怀中,转身出门了。
11. 偷听
苏安逛完一圈回来已是戌时,这时他换了一身普通人家少年穿的蓝色直裾,他左手手臂悬着包成一包的衣服和金创药,腋下夹着一包栗子酥,右手正拿着一块伸在嘴边。
他刚来到江渝房间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
“小友若是有什么想知晓的事情,尽可问在下便是。”
这声音温温柔柔,很平稳,只是中气不足,听得出说话的人很虚弱,这绝不是江渝在说话,难道是榻上那人醒了?想知晓的事情,是指林家的事情?正当苏安想要推门进屋一探究竟时,就听见江渝说。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同阁主客气,我确是有一事想要请教阁下。”
房内安静了一会。
“我想知道,苏家对江家的恩情,是什么?”
门外的苏安心头一震,这算什么问题?江苏两家的恩怨,那十几年前的旧事他真的能知道吗?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让苏安心里惴惴不安,但他也很好奇,苏家对江家,到底有什么恩情?
那时他并没有推门。
后来想来,也许他真该夺门而入打断他们的谈话。
“小友当真想要知道?”
“是的。”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门外的苏安勉强能听到灵力流转的声音,跟着这声音,那人缓缓说道:
“ 十七年前。”
“江家七代家主之弟——江浩与其子江烨共举造反夺江家家主一位,在五曜星宫围困第九代家主江湫湄、其丈夫林榆、其女江澜、江泠。欲将其一网打尽。”
“林榆独自迎战江烨、江浩二人,让江湫湄带着女儿从后山逃走,最后因实力不济被碎魂笛打得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道。”
苏安靠在门外,听得胸口发闷,脑内嗡嗡作响,他这个局外人听得都心尖发颤,更何况是江渝,这故事其中的每个人,可都是他至亲的骨肉啊,虽然到现在也没有提起江渝和苏家,但这个开始,实在是让人平静不下来。
“江湫湄得知后赶回五曜星宫,以七星聚魂阵聚得林榆的部分残魂,将残魂锁在灵御戏梦铃内。带着戏梦铃强闯玉兰仙境,想用神木天铃为其丈夫筑魂。”
苏安突然背后一凉,十七年前,刚好是轮到苏家看守玉兰仙境,难道是他们苏家放江湫湄进去了?苏安这样想着。
“江湫湄一连打伤五名守卫仙境的苏家长老,在天铃树下被林宥和一行人捉拿。按仙境律法,伤一人,折罚九年寿命,伤五人则是五九四十五年的元寿,那时江湫湄也是认命了,只是哀求林宥和若她无命回去,请她看在林榆的份上能够帮她照顾自己的两个女儿并完成筑魂,林宥和见来人是自己的弟媳,又是为她的弟弟筑魂,便答应了下来,结果临刑前翻开化世卷一看,那江湫湄竟是有一百多年的余寿。”
“ 众人这才知道江湫湄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减掉那孩子的元寿,江湫湄只剩三十七年,若是直接行刑,立刻便会化为一道青云,连同那孩子一起。”
“眼看江湫湄挣开困仙索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林宥和站了出来说服各长老,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带他人,他们应该待到这孩子出世后再行刑。此话一出,众议匪然,多数长老同意,不过条件是江湫湄必须被控制行动,封其灵脉,只能让她待在苏家。但有一个长老提出,林榆已死,江湫湄欠下的那八年寿命,应由她的孩子来偿还。林宥和闻言大发雷霆,当众斥责那位长老,最后以自己的八年寿命为江湫湄还债。”
接着是死一般寂静,静的苏安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自耳边涌过。
若不是江渝说他是璇玑阁主,他甚至都要怀疑这人是林家的细作,假装被救来给他们苏家泼脏水的。但他又不敢进去质问那人,他害怕面对江渝。这算得哪门子恩情?虽说自己母亲的确救了江渝一命,也为他赔了元寿,但说到底,抓住江湫湄的也是他母亲,要江湫湄命的也是苏家人,如果当年林宥和对江湫湄视而不见,说不定江湫湄就能全身而退,江渝也不会......让他的生辰变成他母亲的忌日。
栗子酥被他放在一边,已经有几个从袋中撒出。他现在缩成一团,双手攒紧了胸前衣服的布料,得知真相的江渝会不会对他弃之不顾?甚至以他来报复苏家......要逃吗?他忽生这样一个念头,逃回沂川,逃回爹娘和兄长身边,反正江渝的钱袋还在他身上,逃吧!
苏安暗下决心,从地上窜起来准备离开,却发现自己在地上蹲得太久,双脚竟是有些发麻,一时间重心不稳,倒向身前的门。
他竟是跌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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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苏安趴在地上,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这什么门槛啊?怎么这么高?!”
他揉着膝盖爬起来,转过头对着那坐在床上,上半身支起靠在床头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安问,他还抱着一丝侥幸。
那人伸出双手对苏安行了个礼,彬彬有礼:
“在下公孙述,益州璇玑阁阁主”
果然是璇玑阁主......那他刚才说的那些,多半就是事实了.......
苏安想走的心更真切了。
“伤患就好好躺着别乱动!”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江渝。
那人还是坐在那张椅子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衣角透着些许粉红,他举着右手,手背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微微开启,烛光很暗,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流泪。
“你怎么了?”苏安试探道。
“......有点累。”
隔了一会儿,江渝答道,声音干涩沙哑。
“喏,衣服和金创药放这儿了哦,我要去隔壁睡觉了。”
苏安将包袱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就想开溜。
“等等...”
江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苏安的心脏已经快要跳出来了“怎...怎么了”一向冷静的他这次居然结巴了。
“你没有买点心吗?”
“我吃完了,要吃自己去买。”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出了门槛,“哐”地关上了门。
“你说,我应该怪她吗?”
床上那人轻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何必问我呢?我只是帮你一个忙而已。”说完公孙述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一时间整个屋内只听得到窗外传来的叫卖声,和小孩子嬉戏时银铃似的笑声。
一阵沉默后,江渝突然从椅子上跳起。
“我得去找那小子!”
“你......”公孙述猛地睁开眼。
“我钱袋还在他那儿,没钱让我上哪去买点心啊?”
江渝刚推开门就看到一袋斜靠在门槛上的栗子酥,有两三个酥饼从袋中滚落在了地上,其中有一个还被人咬了一口。
12. 秘密
苏安兀自地坐在客栈的房顶上。
逃?
怎么逃?
外面到处是林家的人,他一出城说不定就会遇见像竹林曲道中那样的一群人,到那时,又有谁来救他?现在离家几百里远,原本一直保护他的这人可能已经变成了他的仇人。
他不敢面对江渝,他也不知道以何种表情去面对他,想起刚刚江渝躺在椅子上的那副模样,一股自责在他心口滋生,他竟是有些痛恨那公孙述的出现,明明他已经对江渝抱有信任了,明明他都已经让江渝叫他阿云了。
“明明都已经是朋友了……”
他小声嘀咕着,双手环抱着膝盖,头埋在膝间,肩膀时不时地颤抖,渐渐有抽泣的声音溢出。
他哭了。
但他甚至都不敢放声大哭。
房瓦之下,就是江渝和公孙述。
而与他一河之隔的对岸,是舞阳河夜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嬉戏声,叫卖声亦或是夫妻吵架拌嘴声,在那里此起彼伏,听在苏安耳里,那就是一刀一剑割在他心上。流连街头的人中有贵妇,邻家少女,垂髫小童,还有两鬓斑白的老媪,他们或穿金戴银乘着龙舟游河,或蕴袍敝衣只拿一串糖葫芦。但无一例外,那街市上的每个人此时此刻都是幸福的,他们只是过着日子,享受着一个平常的夜晚,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处处留心,兴致高时到处逛逛,无聊了就打道回府,他们是这片繁华的一部分,比繁华本身更惹人羡艳的一部分。
而苏安,他只能坐在对岸注视这一片祥和,徒有羡鱼情,想要退而结网都不知该退到哪里去。在桃源镇绚烂的万家灯火照出的白昼中,没有任何一盏灯、一束光、一份暖是属于他的。
“就是栗子酥打翻了也用不着哭啊!”
一个不属于对岸的声音闯了进来,就在他的身后,那人还喘着气,但语气却是很轻松。虽只相处了一天,这个声音亦或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总是让他感到安心和慰藉。理所当然地,苏安也记住了这个声音。
江渝。
他这是幻听了吗,竟然听见江渝用往常一样的语气来跟他打趣。
“喏,还有几个没掉出来。”
苏安感觉到一个纸袋放在自己头上,里面有两三个酥饼正抵着他的后脑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你不吃我吃了啊?!”
头上的重量消失了,苏安从手臂的缝隙里瞥到一人在他的身边坐下,然后听到纸袋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仿佛闻到了一股板栗的清香。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苏家人还有一边吃东西一边在门外偷听的习惯啊?”
江渝嘴里塞着酥饼,有些含糊地说道。
苏安一听这话,咻得窜了起来,想要往房顶的另一边跑。
这还没来得及迈开一条腿,袖子就被江渝扯住了。
“你跑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林夫人都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对你复仇,更何况,我本就没有生气。”苏安果然没有再跑了,他只是垂下头,手指搓着衣袖。
“比起璇玑阁主,我更愿意相信阿姐,她说有恩,那就是有恩,她说有大恩,那就是天大的恩。”
苏安终于是舍得回头了。
江渝并没有换上自己买的成衣,还穿着那件白色的透着血的里衣,脸上挂着与往常一样笑容,温和疏朗。对岸艳丽的灯光透过发隙打到他的脸上。苏安现在才发觉,其实这人长得还蛮好看的,长眉入鬓,眸若寒星,肤色莹白,宛如珠玉。比起他身后灯如昼的街市和星河一般的舞阳河,一点儿也没有黯淡失色。
他才是这个夜晚的主角。
是属于河这一岸的繁华。
“要吃吗?最后一个了哦”他提起纸袋在他眼前晃了晃。
苏安顿时鼻头一酸,扑到江渝的怀里,“哇-”的放声哭了出来。
“诶,你这孩子什么毛病?”
江渝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知所措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到了苏安的背上,帮他顺气。
“苏家......遇袭......爹娘还有哥哥...不知道......怎么样了......呜呜....”
怀里的孩子缓缓说道,有些语无伦次,说话时偶尔还会哽咽一声。
原来这孩子早就知道了啊......只是一直撇在心里,也没有闹脾气,真是难为他了。
“别怕,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江渝一边抚着苏安的背,一边在他耳边轻身说道。
微冷的晚风从衣服的缝隙间钻进,刺激着苏安后背的皮肤,而江渝的手恰到好处地为他提供了温暖,他什么也不管了,继续往那人怀里钻。即使这人衣服的布料磨得他的脸火辣辣的疼,还透着淡淡的铁锈味,但这怀抱的温度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以前在蘅芜居时,每次他摔疼了,练功不好被阿娘责罚掉眼泪时,苏宁也是这样抱着他,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慰他“阿云不哭,哥陪着你......”
想到这,苏安哭得更厉害了,歇斯底里,用尽所有的力气放声大哭,他觉得有千斤重石压在他胸口,层层叠叠,怎么也推不开。
他以为这片夜色就要被他的哭声填满了。
一个声音飘飘悠悠地在他头顶响起。
“秋风徯
子衿青青悠悠似我心”
那是一种很清雅的调子,天生就不需要丝竹作衬,浑然天成,像是窗边闲来无事时打发时间而作,或意兴阑珊时抒发情感哼出的音律,没有黄莺出谷般的惊艳,只有乳燕还巢似的脉脉真情。
“剪烛裁衣
寸寸短
盼来日归期
盼不回亲相思
针针长相忆
小儿女
未解长安曲”
江渝一边哼唱着,一边轻拍苏安的后背打着节拍,词的内容苏安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激动的情绪却是被这舒缓的曲调抚平了几分,哭得不如刚才那般撕心裂肺了,取而代之的是连连的呜咽抽泣。
歌声还未止。
“秋雨欺
芭蕉泠泠叶叶卷余情
临窗嗟息
声声慢
悲鸿雁南离
悲不尽雨霖淫
漫漫不忍听
小郎君
何日伴我行”
这一次,他听清了歌词的内容。但他什么也没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凝在眼前的片片光晕也变回了它们原本的模样。苏安就这样注视着客栈后的舞阳河,感受背上传来的一下一下温柔的安抚。
任逝者如斯。
任时光悄然。
慢慢的,街市的灯华慢慢暗了下来,花灯一盏一盏的被买走,一盏一盏地流过眼前的舞阳河,带着人们的祝福和期愿,飘过珩桥,飘过捣衣石,飘过恋人泛舟卷起的细浪,在水天交汇处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点。
那下游,就是沂川吧。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江渝感觉腿已有些麻木了,手臂也开始变得乏力酸痛。
“江.....渝....你不是问我.....林家人想要什么吗?”
苏安撑起身来,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他拾起一边的纸袋,取出栗子酥,举到江渝身前。
江渝原以为他是要给自己吃,正想抬手去接,结果见一层淡淡的莹白色光华如火苗一样,将那栗子酥包裹得严严实实,虽只有铜钱那样薄薄的一层,但江渝还是一眼就看出。
是灵力!
这孩子,居然可以直接召动灵力!
“我生来便与他人不同,可以说我没有灵御,也可以说我的灵御就是我的气海。”
“也就是说,不管你拿到什么,都可以是灵御?”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能完全掌控的,就只有这么薄薄的一层而已,多了,便无法控制。”
说着苏安撤掉了灵力,将栗子酥送到江渝嘴边。
“我想,林家人要的,就是我的气海。”
江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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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与苏安客气,接过了栗子酥,说起来他这一天就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什么东西,现在已是饿急了。他一边吃着栗子酥,一边消化苏安的话。
林家人竟是想要换海?!
气海与生俱来,人与人之间只是大小深度不同,其本质是相通的。江渝就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秘术可以完成换海,虽说是“换海”,但事实上却是将一个人的气海移入另一个人的气海中,对前者伤害极大,这就相当于将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强行扯出,痛苦不堪,而因为没有了气海的收纳导致内力无处可去,乱窜乱撞伤及心脉脏腑,最后内出血不治而亡的大有人在,可以说是一门非常残忍的邪术。
绝不能让阿云以任何方式落到林家人手里!江渝心里暗下了决心。
“既然阿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么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如何?”江渝说道。
苏安点了点头。
江渝拍了拍手上栗子酥的碎屑,然后伸出右手张开手掌端在两人之间,眼睛死死地盯着手心,似有白气流转,将两人的头发掀起,接着,在那白气转过一圈之后,一把鎏金色的长弓横在江渝原本空荡荡的手上方。
弓渊优美流畅,上面暗刻着精致的龙凤图腾,龙头与凤首再弓弣处碰面,凤凰展翅,凤尾上翘弯成弓弰,另一边的金龙绕着弓渊盘旋几圈,龙尾也是摆成这一半的弓弰。
召之即现,是灵御!
“你!你有灵御!?”
江渝点了点头。
“这是望曦弓,虽然一次也没开过弦,但我知道,这是四明弓。”
四明弓!?灵御榜上无人知晓的一把灵御,排行第四,仅次于苏宁的霜秋。
“一次也没开过弦?!为什么啊?”
“因为我拉不开。”
江渝合拢手掌,那望曦弓便化作两道白气,流散消失了。
“我虽有灵御,但灵脉不通,与天地间的灵力没有感应,方才我是用内力将望曦召出的。”
他右手搭上苏安的头顶,将他原本就凌乱的头发揉成一团麻似的。
“所以啊,我们俩算是难兄难弟了!”
......
这算什么难兄难弟?自己有灵力,虽然掌握不好,但也是迟早的事;可江渝,他现在拉不开这弓,以后,永远也拉不开。他们俩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觉得难过吗?”
“当然!换谁都会难过吧......但这都十七年了,早看开了,而且有没有望曦,我都是江家家主。”
他收回揉着苏安头发的手,身体向后仰去,两手撑着上半身,看着划破黑夜的那一道银河,天灯与街灯一样,各自照亮了半边天地。
十七年......这样的事....就算是花七十年来释怀.......也未必然吧...
“说起来,你怎么会认识璇玑阁主的?”苏安努力想找个不那么伤感的话题。
“呵呵。”他忽的低笑一声,眼波微动。
“秘密。”他说道。
接着便是一番沉默,听着耳畔潺潺水声,笑渐不闻声渐悄,人语嘻声越来越远,慢慢遁入静谧。
“进屋去吧,三月的晚风寒气重。”
……
“嗯。”
临阳客栈内
终于有机会清洗掉满身血气的江渝,换上了苏安新买的鹅黄色交领宽袖直裾,与江家家袍的颜色十分相近,腰间的飞鱼戏珠佩一点朱红本是点睛之笔,但他却将下摆扯过,把那玉佩挡得严严实实。
他仔细为公孙述的伤口上好药。
“有劳小友费心了。”公孙述的语气彬彬有礼。
“公孙先生先好好休息吧,我就在隔壁陪着阿云,有什么事叫我便是。”
江渝合上金创药,放在了床头小桌上的烛灯旁,将杏黄色的对襟外衫披在肩上,推开了房门。
临走前,他扭头朝着屋内的公孙述笑了笑。
“公孙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何作想,但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
13. 写信
江渝推门进了苏安的房间。
“怎么样,我们的大小姐有没有害怕得哭鼻子啊?”
“你怎么来了?”
苏安刚洗完澡,脖子上挂着一条暗白色的毛巾,他坐在窗前,晚风已将他齐肩的长发吹得半干。窗外,舞阳河边的街市已是只剩下寥寥几个还未撤走的摊位,推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是今夜的最后一分喧闹。
“过来睡觉啊”江渝理所当然地说道。
“谁要跟你一起啊......”
“...那好吧,我只好去找老板再要一间房了”江渝作出无奈的表情,说着转身要走,脚步却故意放得很慢。
“站住,那个.....一起也不是不可以....”
“你别误会啊!我是怕我们的银子到时候不够用,谁让你那么穷....”
江渝笑了笑,没和他计较什么,而是走到柜前翻找着多余的被絮。
“刚才那歌的曲词,不是你写的吧?”苏安心虚似的立刻扯开话题。
“是阿泠姐的歌......也是我唯一会哼的歌,以前我哭闹的时候,阿泠姐就给我唱这歌。”江渝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不......我想其实应该是阿娘的歌。”
苏安的情绪已是平复得差不多了,但他对江渝还是心存愧疚,现在因为他的问题让江渝想起来他的母亲,顿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前宗主的事...我很抱歉。”他也学起大人的语气来。
江渝正在翻找被絮的手顿了顿。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林夫人也不过是履行职责,本就是怨不得谁的。”
他找到了一床鹅黄色的被絮,抽出放在了一边。
“其实我还有一点开心,以前我从来不问爹娘的事,只觉得他们是被婚姻绑在一起的两个可怜人,毕竟我以为天下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欣然接受这样的事......”
“什么样的事?”苏安问。
江渝轻笑一声“阿云以为,我为什么会姓江而不姓林?”
苏安在袖中挫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说道。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是啊,为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男人,阿娘也是甘愿舍命为他筑魂,两人一起魂归故里,也算比翼连理了吧。”
江渝又翻出一个枕头,抱着那堆被絮朝着床走去。
“东西不够,我就不打地铺了。”
苏安抱着手,犹豫了片刻后说道:
“那你晚上可不许打鼾,不许磨牙,不许说梦话,不许.......”
“行了行了,哪有这么不堪.....”
江渝铺着床,听到苏安的话也是哭笑不得,不等他说完那些个“不许”就直接接过话头。
“时候不早了,过来睡吧,明日我要在城中办点事,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那个公孙述呢?”苏安问道,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他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但是以防万一明日还是为他请个大夫。”
“要带他一起上路吗?”原来这才是苏安真正关心的问题。
“这得看他有什么打算,不过这人既是璇玑阁主,跟我们一起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阿云是不喜欢他吗?”
苏安跳下窗沿跑过来一头扎进软绵绵的被褥里,在靠里的位置躺下。
“随便....”
他拉过被褥挡住了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紧盯着床顶的帷幕。
江渝嘴角上扬无奈摇了摇头,吹熄了烛灯,也是躺了下来。
空气中夹杂着沉闷的泥土味,也不知是不是舞阳河的水汽氤氲,弄得被褥湿润粘人。
轰——
清明过后的第一道春雷在窗外炸开,紧接着是跳珠般的雨点。
苏安的手攥紧了被子。
“别怕,没事的。”
江渝背对着他,梦呓一般地轻声说道。
百家榜发榜第十七日,辰时
苏安醒来时塌上只剩他一人,一夜骤雨侵染后,晨间的空气又清冷了几分,拌着柴木燃烧的烟熏味和蒸笼屉里吹出的麦草香。一阵轻风,裹挟着凉意从窗外流进屋来打在苏安的脸上,但他却觉得有些热,踢了踢脚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絮。他的目光迅速在屋里扫了一圈,没有看见江渝,又想起那人昨天晚上说今日有事要办,现在应是出去了,索性又闭上了眼,准备美美地睡个回笼觉。还没等他再次进入梦乡,门就被猛地推开,安静了片刻后,又听到阖门时传来的嘎吱声,那声音拖的很长,许是因为关门的人动作很慢的缘故。
苏安皱了皱眉,睁开一只眼,正好撞上了江渝的目光。
“抱歉,把你吵醒了?”江渝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既然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我买了烧饼和白糕。”
苏安翻了个身,盯着床顶眨了眨眼,然后支起半截身子,没有了被絮的庇护,寒风直楞楞地吹上他颈脖处裸露的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寒战,睡意全无,立刻扯过床头的外衫披在身上,跳下了床,踩上一双鞋就向窗户冲去,一把夺走了支窗的竹竿。
“快过来吃点热食吧。”
江渝把食物放在桌上,转去桌子的另一侧,拿出一个黄纸包,巴掌大小,只有一指高。打开一看,是一摞纯白信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的装饰印花。
“你的事情办完了?”苏安嚼着白糕问。
“正要开始呢。”
“客官,您要的东西。”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吧。”
一个客栈小二端着一碟油烟墨,指缝间夹着一支细狼毫进了屋,他把东西放到江渝面前就立刻退了出去。
江渝道了声谢,抽出一张信笺,提笔蘸了墨就开始写了起来。他的字硬骨锋利,笔锋间看得出少年人的志气。此时因为受信笺大小的限制,江渝把字压得很小,仅用笔尖在纸上流转。
苏安在一边吃着白糕,时不时朝这边瞥一眼,心里想着这人的字不如宁哥哥的婉转圆润,太薄太瘦,太不敛。又定睛看了看书信的内容,不禁心生疑惑。
“只凭这样一封连印章都没有的书信,就可以去钱庄取钱?”
江渝已是写完停了笔,把笔架在墨碟上。
“没有印章当然不行。”
“这么说你还带着印章?”
“谁没事把那东西揣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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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嘛……”
江渝待墨迹晾干,去下了腰间的飞鱼戏珠佩,这次苏安可以近距离一睹那玉佩的尊容了,说到底他这还是第二次见,第一次就是竹林曲道那次,而在那之前他只是听苏宁给他讲过江家家主有这么一块玉佩,用一整块完整的血玉雕刻而成,由天机老人亲手操刀,价值连城。两年前的清平盛宴上第一次亮相,昭示众家佩此玉者就是江家家主。这玉佩通体血红,采用镂空雕刻工艺,其上的飞鱼比之江家家纹双鱼纹中的游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灵活生动,长长的翅翼随鱼身弯成一道优美的圆弧,水波似的鱼尾和尖细的鱼头间夹着一颗拇指大的宝珠,那珠子的颜色比鱼身更红更亮,仿佛真沁了血一样。
江渝将玉佩放在刚书好信的信笺上,信笺的宽度正好容得下那玉佩完整地躺在上面,没有任何越出,江渝的手轻轻盖在玉佩上运起内力,那玉佩流出一道温热的红光,当江渝再次把玉佩移开时,信笺上已然留下了一幅大小相同的暗红色飞鱼戏珠图。
“现在就可以了。”
“你这东西还蛮好用的。”
“那是自然。”
“不过这儿离夔陵几千里远,万一没人认识怎么办?”
“我刚才打听过了,桃源镇的钱庄是金义银号,这样的连锁大银号,应该会有人认识的。”
“这桃源镇南北向不过五里地,钱庄倒是一点也不含糊。”苏安撑着脸嘟嚷到。
“没准人家就是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呢?”
谈话间江渝又抽出一张信笺开始书写,这次他的字不比刚刚那样一板一眼,豪放了许多,带了不少连笔。
“你这又是干嘛?”
“我方才看到许多鸽子在一座院内飞进飞出,询问后才知,这镇中有一家信驿。”
信驿,顾名思义,这样的机构就是专门为别人送信的,他们多以飞鸽传书,以快著称,但是定价十分昂贵,普通人家若不是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某某某在短时间内知晓,他们一般是不会光顾信驿的,唯有那些大户人家,有事无事就喜欢飞鸽召书,亲朋好友约酒游山,显得特别有排场。而江渝和苏安则不属于这两类中的任何一类,他们家族势力足够庞大,家中就有专门的训鸽人养着一群鸽子,若有事需要传达,只需拿着信笺到相关门属,告知主事这信要送往何处便可。
“这封信我准备寄去汐湖给阿泠姐,让她带人来接应我们,你这秘密非同小可,就怕那林家人会不择手段,毕竟......他们连璇玑阁都敢动。”说着江渝落了款,印下一个飞鱼纹。
“阿泠姐?”
“江家二女,江雨泽。”
江雨泽,这个名字苏安就很熟悉了,灵御榜中八苦引梦灯的主人,如果可以顺利与她会面,那他们基本就算是安全了。
这一瞬间,江渝这江家小宗主的光环终于是有所显露。
“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吗?还是呆在客栈?”
“一起吧......这里太无趣了。”
江渝把玉佩别回腰间,两封信笺折好塞进衣袖,拿起已经有些吹凉的烧饼,路过隔壁房间时,把烧饼给了靠在床头的公孙述,便领着苏安出了客栈。
14. 信驿
金义银号
不出意外,钱庄的伙计果然认得这飞鱼戏珠纹。
江渝这次拿了二百两银子,三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五十两散银,他将一张银票塞给苏安说是以防万一,然后坐在一边喝茶等着那伙计称好银子。这儿的伙计手脚也挺麻利,一盏茶的功夫没到也就办好了。但是那称好的银子呈上来时,江渝却是吃了一惊,那堆碎银中有的光滑铮亮,泛着银白色的光,有的则看起来十分厚重,加工粗糙,颜色更偏暗沉,与那白银掺在一起实在是有些显眼。
这其中差别普通人尚可察觉只是大都不以为意,应该只当它是做工不好,用掉也就用掉了。
但江渝一眼便看出蹊跷,这是南疆苗人的银子。
中州与南疆势同水火,桃源镇怎么会流通有苗银?
这个疑惑从江渝的脑海里闪过,但很快便被他抛诸脑后,当务之急可不是纠结这苗银从何而来。
两人出了钱庄就立刻赶去了信驿,这儿来往的人比钱庄还要多,可以说是整个桃源镇最热闹的地方了,车马不绝,门庭若市,进进出出的人大都富贵之相,膀大腰圆,美貌女子绕其身侧,呢哝细语;也有些与江渝一般大的少年人,他们三五成群,衣着华丽,金玉表身。
“这位客人是要寄什么信?”一个伙计迎了上来,笑容满面。
“从这里寄去汐湖,汐湖,潮汐的汐,最快要几日?”
“这个....最快也要七日。”
“怎么这么久?”一旁的苏安倒是先开了口,当初苏宁从沂川传书寒江城,只用了四日不到,现在少了几百里的路,怎么时间反而更长了?
那伙计并不知道这些,只当是这孩子第一次寄信,便解释道“客人有所不知,我们信驿里的飞鸽,传信范围只有方圆三百里,若是超过这范围就得到下一家信驿换一只鸽子,这儿与汐湖离了两千七百里,那得换九只鸽子,七日送到,已是最短的时间了。
“江渝听罢捏起下巴,思量了片刻道“七日便七日吧。”
“好勒!客人请随我来。”
江渝跟着那伙计入了内庭,忽然瞥见墙上一幅巨大的中州地图,盯着瞧了半晌,表情若有所思。
“小兄弟,从这儿送到九连峪要多久?”
“九连峪的话只需要在施恩镇上换一次鸽子,明日便可送达,客人是要寄去九连峪吗?”
“不,原先那封信还是寄去汐湖,我再另外书信一封寄去九连峪。”
“那客人请随我去内堂,那儿备有笔墨纸砚。”
内堂中的人不如后院的多,多数人还是在家将就书信拟好,来信驿只是寄信,但还是有个妇人,(穿着明黄色窄袖衫襦,套着降朱色斜襟半臂衫,梳着堕马髻,别着玉胜和一只金步摇,透着雍容贵气)。她此时站在书案前说着书信内容让信驿的伙计带笔。
江渝坐在书案前,笔尾抵着下唇,左手手指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盯着那信笺看了好半天才终于肯下笔。
不过这提笔的几个字就立刻让他身边的苏安激动了。
“晦书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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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苏安听到江渝要寄信去九连峪时就有些吃惊,九连峪,十里群山,东西绵延,丘陵沟壑,飞瀑悬泉,应其环境得天独厚,山中生长着许多珍惜药材,可以说是医者的天堂,天下闻名的万药斋就坐落其间。
万药斋,地位与璇玑阁相仿,不受任何势力左右的存在,只是前者悬壶济世,后者答疑解惑。
苏安本以为江渝是想请万药斋出手相助,谁知这人居然与万药斋主人陆容陆晦书称兄道弟,可见其交情很是不一般。
先是没有灵力的灵御,再是好兄弟万药斋主人,苏安觉得他跟着江渝,以后就是再遇奇事,也会见怪不怪了。
江渝书完信,从伙计那里拿来了两个小指节大小的竹筒,一个写上了凌波栈道,一个写上了万药斋,塞进书信后交给了那位伙计,那伙计拿了竹筒一看也是一惊,凌波栈道和万药斋?!这得是什么人啊?心下暗暗决定千万不能得罪了他,他从红漆和黄漆的竹笼里分别取出一只鸽子,绑上信筒向空中一抛,那鸽子便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客人,一共是二十二两银子,汐湖十八两,九连峪四两。”
怪不得普通人家寄不起,果真是暴利!
两人出了信驿,寄完信江渝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大半,本想找个大夫直接就回客栈的,还没来得及逮个人问路。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家店面颇大的武器行,寻思着手中确是没什么可防身的,而公孙述的伤也只是为保险起见,用不着着急。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进了那武器行的大门。
15. 兵阁
这武器行名叫“兵阁”,虽只有一层,却比普通人家的庭院还要大上许多,足有六柱之宽,开在这繁华的闹市,往来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即使不如一路之隔的信驿那样水泄不通,也绝对称得上是生意兴隆了。
踏进店,各色兵器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有的锋芒毕露,有的森严肃穆,鱼龙混杂,毫无章法,但如果仔细观察,看似杂乱的陈列实则有迹可循。越是往里走,兵器的原料越是上乘,做工越是精细。就拿最常见的剑来说,摆在外面的剑几乎是清一色的银白,剑鞘或朴实无华,或雕龙画凤,甚是浮夸,过犹不及,剑柄也做的十分笨重,适合大众手型;而摆在里面的剑,低调藏锋,以黑、青、金为主,剑鞘上的刻也不再是游龙飞凤这类大祥大瑞的图,多以兰花、芙蕖、寒梅为案,剑柄上皆挂有造型颜色各不相同的流苏。
这样的剑是可以取名的。
不过相应的,这类剑的价格也比外面那些水货高出百倍千倍不止。
就江渝现在手里这点钱来说,也就堪堪够买一把品相一般的。
这桃源小镇真有人买得起?
江渝想着,刚想伸手去拿身前的一把青色长剑,手指还没碰到剑鞘,剑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那剑被一人抽走了。
夺剑之人是一个比江渝稍大的青年,横眉剑眼,皮肤铜黄,身材结实壮硕,看来像个练家子。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人,气质打扮上要斯文许多,应是读过些书,有些学识。
“真是抱歉啊,我先拿到了!”那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语气轻蔑。
江渝没有理他,继续去看其他的剑,苏安则是皱了皱眉,也没有说什么。
那人是这一带头号富商孙才的独子孙豪,家住镇外孙家庄。这孙家庄颇有财力,在桃源镇向东二十里外圈了一座小山,山下种了近千亩桃树,正是江渝他们驾马车行过的桃源径。孙豪本人早年习武,本想小有所成后进大家族内做个高级侍卫,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不想四年前他父亲的生意一夜之间风生水起,发了笔横财,一跃成为这一带最有钱的主。孙豪自然也放下了原本的志向,过起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与邻里几镇中的大户人家弟子一起四处玩耍作乐。他没读过几天书,但练了十几年的武,自诩是打遍方圆百里无敌手,逢人只要是个拿武器的,就要上去同他过两招,又没人敢真的与他叫板,久而久之,孙豪对自己的武艺也越发的有自信。
说起来孙豪平时都与那些个伙伴在雕栏瓦肆厮混,今日出现在兵阁也别有原因。
清明初过,再过两日便是春祭,祭典上有“武林争霸”的擂台活动。
这活动有个奖励,在擂台上站到最后人可以得到一块刻有“武林盟主”字样的骨契,有这骨契,一切与“武”相关的差事就有了优先权。虽是民间产物,许多世家也都认可,适应面极广。即使不使用,挂在腰上到哪也是走路带风。
孙豪便是看上了那骨契,今日找孙才要了钱,带着身边最有学识的一个好友就来这附近最大的武器行选剑,转过一圈之后,他那朋友说江渝面前把那的成色、花纹最是上佳,他也不管江渝是不是要拿,冲上去一把就抢了过来。
以他的性格,那必然是要反过来挖苦两句的,但挑衅完也没见江渝有什么反应,人家只是顾自地继续看起其他剑来,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转念一想或许是人家对这剑还没什么兴趣,又刻意对着江渝拔剑出鞘,舞了两下,耍了个剑招。
“子冲,你选这剑又细又长,又刚又柔,真是把好剑!”孙豪说完便转过去看江渝会作何反应,果不其然,面对他这一系列行为,那人终于是侧目看了过来,不过也就赏了他一个眼神,不足一息就又收回了视线。
“嘿,不识货!”孙豪对着名为子冲的人碎了一声。
“老板,这剑我要了!”他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甩到兵阁老板面前,那老板坐在油灯阴影里,一手拨算盘,一手借着豆大的灯光记账。看到银票落到跟前也没有立刻去收,眼神还在他的账本上,只是大吼了一声“来人,干活了!”
放低了音量轻描淡写地抛给孙豪一句“公子想个名儿吧。”
孙豪微微皱眉,故作深沉地思考了片刻,说道“我看这剑发青光,又有莲花,不如就叫青莲剑吧!”
“噗,好随便.....”一直安安静静呆在江渝身边的苏安闻言,幽幽地冒了一句“那要是赤铁铸的,就得叫红莲了。”
看起来这番话孙豪并没有听到,他只是拿着剑仔细端详上面的花纹,抚摸剑格上镶的羊脂玉,好像对“青莲”这个名字不是特别满意,又对梁文说道“子冲,你读书多,不如你给起个?”
“文以为‘青莲’这名字挺不错的,妙手偶得,简而不俗,不过,既然豪兄开了口,文定当尽力为之。”梁文双手接过“青莲剑”,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这儿摸一下,那儿敲一响,又装模作样地思索了半天说道:“莲,花之君子者也;剑,兵之君子者也。不如就取‘君子’二字,豪兄以为如何?”
“诶,这个名字好!夸剑还夸人,老板,这剑就叫‘君子剑’了!”孙豪拿过剑潇洒地收剑入鞘,扔给了过来拿剑的伙计,伙计拿了剑麻利地回工坊开始工作了。
“‘君子’?真不害臊.....”苏安又是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次他没克制住音量,一字一词全叫那两人听了去。
“阿云!”
倒是江渝先叫住了他,一扭头看到苏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无辜的眼神写满了不解和淡淡的委屈。无奈摇了摇头,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另起话题:
“阿云,你兄长和林夫人有没有教过你如何相剑?”
苏家人善剑术,这在几大家族乃至全天下都不是什么秘密,林宥和和苏宁更是持有灵剑,对剑的解读必然是只多不少。
“当然!”这话像是把苏安的兴致点燃了,语气里满满的自信。
“那你评评看那把君子剑。”
苏安站直了身子,把一只手背到了身后,说道:
“剑柄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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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剑身细长,白玉剑格,寒铁为骨,轻盈灵活,是把不错的女子用剑。”
苏安刻意在说到“女子”时加重了音调,歪头瞧了一眼孙豪,那人显然在听他讲话,现在已经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拳拍在了身旁友人的胸口上,打得梁文连连退步。
“所以,叫‘淑女’还差不多”苏安又补了一句。
江渝弯了眉眼,右手捏拳抵在唇边轻笑一声,接着问道“那剑品如何?”
“我还没有那两人那般厉害,光凭看的就知道剑的好坏。”
刻字的人已经抱着剑出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客人是否满意,手里的剑就被孙豪拖走,颇有刚才从江渝手下夺剑的风采。
孙豪已是气急败坏,拔了剑顺手就把刻着“君子”的剑鞘扔在了一边,挥舞着向苏安的脖子砍来。
苏安匀了一抹目光瞥向他,这人虽然来势汹汹,剑招却只是一记普通横扫,一眼便能看穿,身形也十分笨重,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手。苏安抬脚下步准备侧身闪避,一道寒光滑过他的脸颊....
“铛—”
这声短而响,随后还缠有嗡鸣之声,低眉一瞧,正是江渝用另一把镌刻有兰花的剑为他挡下了这一击,“墨兰”剑并未出窍,也没有显出一点儿剑锋,却是让“君子”剑无法再向前半分,寒兵相接,一纵一横,就在苏安耳下不过半尺的地方。
这一声,他听得最是真切。
“怎么样?”江渝问。
“质地太脆,韧性不足,易折。”苏安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从容地答道。
那孙豪已经完全不在意苏安说了些什么,见江渝接了他的招,立刻萌生了比武切磋的想法。
“你小子只接了我一招,可别得意忘形!”孙豪吼道。
“弱点为何?”
江渝倒也不急,也不换身位,单手举起“墨兰”横在身前,待孙豪刺来。他以鞘尖迎剑锋,手背贴着“君子”剑腹,“君子”便顺着江渝手背的引导刺下,剑尖刺入了剑镡与剑柄的夹角中,孙豪见状心中大叫不好,想要抽回剑身,但说时迟那时快,江渝的手腕一转,把“墨兰”剑鞘翻上抵在“君子”剑身上,如此一来,“君子”便被死死卡住,刺不进也抽不出。
“剑镡下六寸半”苏安说。
江渝左手运气,在食指和中指指尖聚起青白色的内力“铛-”的一声拍在那被架得动弹不得的“君子”剑上,“君子”应声断裂,发出“嗡嗡”的悲鸣,剑柄在孙豪手里颤抖不止。
那断面正好就是江渝击中的地方,也正是苏安描述的弱点所在。
孙豪的虎口被震得生痛,险些裂开。
“你!....”孙豪舌头打结,他横行乡里一年多,从未遇到敌手,今日这人,年纪尚且比他要小不说,竟然随随便便就拆了他的招,又一击断了他刚买的剑,功力之深厚跟他完全不在同一个位面。那小孩也不简单,听音辨剑,这绝对不是像他这样山野林子里磨出来的草根剑客学得到的,这两人的来头,绝对不一般。
16. 摩擦
“我念你刚才挥剑至阿云颈边时有收力之势,不是真的想伤他,也不与你计较。你走吧。”江渝翻过手腕,卡在他手臂上的半截剑身落下,又将“墨兰”放回剑架上。
“公子这是什么话,豪兄无意伤人,公子却狠手折了他的爱剑,还了句‘不与他计较’就想走人,岂非完全不把豪兄放在眼里?”竟是一旁的梁文率先发话,他读书确实比孙豪要多,但墨水多了,这狐假虎威的本事也是一点没落下。
“哦?那子冲兄弟以为如何?”江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道。
“至少得赔了豪兄的剑才是。”
“呵呵..子冲兄弟是在说笑吗?江湖规矩,有损自偿,既是豪兄自愿提剑冲上来,那折了剑也应由豪兄自己承担,何来我赔的道理?”
梁文身形一顿,被江渝的话噎住了,他书生一介,哪里知道什么江湖规矩?
“就算折剑之事不再追究,但是覆水难收,公子也要为刚才的出言不逊付出代价。”
“童言无忌,子冲兄弟翩翩公子,不会要为难一个孩子吧?”
“豪兄自然不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不然刚才也不会手下留情,但这孩子既是你带来的,他犯了事,那就是你管教不周,也应当代为受过。”梁文刚才被孙豪那一拳打得很是窝火,直到现在胸口还在隐隐作痛,无奈又不能拿孙豪怎么样,便迁怒于拆他台的苏安,心说一定要让这人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冲我来,少在这借你豪兄的名头假公济私,我看了恶心。”说话的是苏安。他只有十二岁,身高只到江渝的肩膀,而江渝又是比梁文矮了一个头,比孙豪矮了一个头不止。但四人对峙,他俩的气场却是完全不输对方,甚至更胜一筹。
“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硬骨头!”佁然沉默了半天的孙豪突然发话,一巴掌拍到苏安背上,不得不说孙豪的力气真是大,这一下猝不及防。打得苏安踉跄了好几步,直到江渝扶他一把才稳住。
“我虽不想惹事,却也绝不怕事,还请豪兄慎虑。”江渝说道,孙豪这一掌让他的脸色冷了几分,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他扶着苏安,用内力帮他检查刚刚那一击有没有伤及筋骨。
“少侠误会了,我孙豪是想交你们这个朋友。”他挠了挠头“嘿嘿地笑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学武也有十几年了,就没见过你们这么厉害的人,刚才那一招简直绝了!诶对了,你们住哪啊,改天我备些礼上门拜个师傅,少侠也教教我这弹剑的功夫如何?”他说得眉飞色舞,双手在空中比划着。
“但是,豪兄...”
“子冲,你看人家小孩儿都这么爽快,你也别斤斤计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饶人....哦!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文听他的话气得牙痒痒,但是碍于身份,楞是把话咽了回去。
江渝皱起眉头,一时间看不出这孙豪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就心思单纯。
苏安搭上江渝的手臂,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让他不必如此浪费内力。
江渝点点头“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他说着收了手,苏安背上的温热也随之消失。
“豪兄不必如此,实不相瞒,我二人只是途径此地稍作停留,不日便要离开。至于拜师之事,江某尚且没有收徒的打算,还请豪兄死了这条心。”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豪兄不与你计较,又这般放低身份礼贤下士,你还不识趣?”
梁文那可是个大忠臣,事事都要挡在孙豪前面代他发言,这不?人家孙豪还没开口呢,他又是抢先说道。
“听子冲兄弟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豪兄究竟何等身份了。”江渝如此说道,璇玑阁主此时在客栈躺着,万药斋主又是他大哥,他还真不怕梁文能报出个什么震耳欲聋的名号来。若不是顾及苏安的安危,万事低调为先,江渝抬抬手把他们收拾了,谁的面子也不用给,尤其是那梁文,江渝最是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辈。
梁文并不知道他已经是踢到铁板上了,得意洋洋地说“你听好了,我们豪兄正是江南九富中排名第七的孙才孙贾人的独子,这孙贾人可是疼他儿子出了名,你们今日得罪了孙豪,就是得罪了整个孙家庄,孙老爷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他声调越来越高,连埋在柜台后的老板也探了个脑袋出来。
江南九富只是个民间说法,对于首富之名颇有争议,有人说是曲家,有人觉得是苏家,尹家公认万年老三,而其余的六家,除了住在那附近的,关注的人并不多,出身夔陵的江渝更是连江南九富这个说法都没听过。
“孙才...”苏安皱着眉头嘀咕到
“阿云认识他?”江渝凑到苏安面前,低声问道,这情况倒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算不上认识,见过罢了,大概四年前,那人来过蘅芜居找阿爹谈生意,说是让苏家坊市代销原铁,但是阿爹说他的铁杂质太多,饶是孙才把成本一降再降,还是拒绝了,后来听卞哥哥说那人又去了曲家,依然因为同样的理由被拒,想不到如今竟成了地主,也不知道是谁买了他的铁。”
“二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梁文看到窃窃私语的两人顿时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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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又端出了他那副文人的嘴脸开始装模作样。
“既然是孙老爷的爱子,在下做师父岂不是太失身份?”
“识时务者为俊杰,公子也是聪明人,不过我们豪兄为人爽快,重才能,轻门第不会因为公子出身卑贱就断了师缘的。”
“啧,狗仗人势,当真是乡里小人”苏安道。
梁文眉头拧成一团,猛吸一口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被江渝打断。
“豪兄,江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今日确是途经此地,尚有急事,不便叨扰府上,来日事毕,必定登门拜访,让此事落个说法。”
“这样啊,那成吧!你们可得快点,我等不及想跟你讨教两招了!”
“定当尽力。”江渝对他们二人行了一礼,拉着苏安往门口走去。
“少侠留步!”孙豪抹了一把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嘿嘿,功夫学不到,少侠能否帮我挑一把好剑,我眼光不行啊!”
“挑剑?这我可不在行,你应该问问这位小少爷,看他愿不愿意帮你。”江渝对这孙豪使了个眼色。
“小少爷!刚才我多有得罪,但我孙豪对天发誓,刚刚只是想吓吓你,说谎天打五雷轰!”苏安视线在屋内扫过一圈,最后停在孙豪身上。
“那我建议你别白费功夫了,这儿没什么好东西”他说着又瞥了梁文一眼“而且,你若是想提升战力,我劝你也别买剑,不适合你。剑式变化万千,天赋悟性缺一不可,你有力气,但无灵气,用剑只会曝短掩长。”
“这.....但是我只会使剑啊....”
“.....那你....试试重剑吧,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以不变应万变。你劲力底子不差,寻个良师,专心练个三五年,应该会有所成就。”
苏安说完也没再搭理他们,拉着江渝就走了。
“真是浪费时间...”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无所获”江渝笑到。
“?”
“阿云看到那老板柜台上的银月小弯刀了吗?”
“鞘上绣得花花绿绿,想不注意都难...”
“那阿云可知那是什么绣法?”
“你真把我当小姑娘吗?我哪知道什么女红!”苏安有些激动“不过....反正不是四绣之一。”
“阿云还是知道些的嘛....好了!不逗你了!”江渝揉着被捏红的手腕,投降般地说道:
“那是破线绣,是苗绣的一种。”
.....
这小小桃源镇,还真是不简单。
17. 关罹忠
百家榜发榜后十七日,午时,沂川,蘅芜居
苏家此次浩劫。
共折损门下弟子二百四十八人。
外戚亲眷弟子十九人。
损毁房屋三十二间。
宗主与夫人不幸罹难....
书房最先被打理出来,苏宁在埋书案前,案右重着小山一样的家中事务,砚台磨了又磨,最后索性让奉仪睡下,拿来兑好的油烟墨凑合着用。
算上江渝来之前,他已经是三天没好好休息过了,但是蘅芜居此番遭难,勾起了不少旁支的野心,有想出去自立门户的,也有暗下想借此机会谋权篡位的,总之趁着苏家正乱,都想在这乱中捞点好处。
一边是蘅芜居的修葺工作和沂川坊市运转,人手不足,人心不稳。一边是宗主和夫人的后事,头七还没过就已是有大片的人蠢蠢欲动,让他们如何走的安稳?
还有阿云的消息.....
幸好,还没有他的消息。
所有的担子一时间全都压到了苏宁的肩上,乱流涌动,如果他现在倒下,苏珏几十年来一手扶稳的苏家,就又要散作一盘沙了。
为这种种,饶是眼中布满血丝,饶是头痛欲裂,心如刀绞,苏宁最多也只是撑头小憩片刻。
“沙沙”
院里传来一阵窸窣,树影婆娑,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苏宁抬眼,视线穿过帘幕看着中庭。
“叮-”
他右手还拿着笔,左手手腕翻转长袖扫过,翻飞的衣袖中闪着白光,苏宁左手猛的一挥,那道白光划破帘幕飞向中庭。
“噗-”
正中一人的右肩!
来势之猛,那人毫无防备,被霜秋刺穿肩膀钉在中庭的桂树上。
那人忍着痛抬起左手想要将霜秋拔出,又是一道黑影击中了他的左肩,劲力之大毫不留情,将他的左臂打得脱臼。
“啪”黑影落地,那人这才看清,这是一只带着墨的笔。
“你以为你穿着我苏家的衣服我就认不出来了?”屋中走出一人,午间的阳光映着他煞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盖不住他周身凛然的戾气,虽是一身白衣,亮的扎眼,却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想来打探阿云的下落?真把我这蘅芜居当你林家后院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人被钉在树上不敢动弹,他现在全身的重量都在霜秋上,微小的一个动作都是汩汩的鲜血和钻心的剧痛。
“怎么样,找到苏安了吗?嗯?!”
苏宁握住霜秋的剑柄,将剑转了个方向。
“嘶——”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不住地摇头表示自己没有找到。
“呵呵”
“不过....”
“你还有机会可以离开。”
“发信号给林家的人,说苏安已经回到了蘅芜居。”
那人瞪大了眼睛,大叫到“横竖都是死!苏公子不必多费口舌,直接给我一个痛快!”
“怎么会呢,不照办,你就一直挂在这里,血尽为止。照办,你还有机会在林家人反应过来之前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怎么会一样呢?”苏宁将霜秋拔出一寸,大量鲜血涌出染红了半个身子,湿答答的粘做一片,那人的视线紧紧盯着霜秋的动作,没有做声。
“现在,我最后问你这一次,你找到苏安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今日丑时,苏安回到了蘅芜居,现在正在暗房里!”那人连声说道,生怕苏宁又将霜秋刺回来将他钉死在桂树上。
“很好。”
苏宁顺势抽回了霜秋,立在身后。
那人颤颤巍巍抬起右手伸进衣服里拿出一纸信笺,上面印着林家标志的兰花,他又捡起一旁的羊毫笔,趴在苏宁脚边在信笺上写下刚刚口述过的内容。
待他写完,含着手指吹了一个口哨,一只黑鹰盘旋而出,落在那人身前,他将信笺绑好,黑鹰长鸣一声飞走了。
看着黑鹰消失在屋檐,苏宁勾起嘴角,转身就要进屋。
那人从地上撑起来,扶着左臂,运起轻功一脚踏上了房顶。
眼看他就要跳下去离开了。
一道墨色剑气从身后飞来,将他刚刚跃起的身子拦腰截成两半。
“噗通”两声落到了荷塘里,染出一片深红。
“林家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蘅芜居。”
苏宁收了霜秋,一脚踩断了那支羊毫笔,回了书房。
同日午时,桃源镇,临阳客栈
“大夫,他的伤势如何?”
江渝和苏安已经回到了客栈,在当地人的介绍下,找来一个还算知名的郎中杨悬壶为公孙述查看伤情,杨大夫把着脉,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最后他把公孙述的手放回被褥下,站起身叹了口气道“唉,外伤无事,没有伤及筋骨,血也止住了,今日不要走动,明日便可结瘀.....只是....”
“有其他什么问题吗?”
“只是公子这腿.....老夫学浅,实在没有办法。”
“他的腿怎么了?”江渝继续问道,转眼看向躺在床上的公孙述,那人表情平淡,仿佛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说至他的腿有问题而且治不好的时候竟是连眼都不曾抬过一下。
“经脉受堵,气血不行,他的腿....应该是没有知觉的...老夫愧对师傅,竟是连结郁何在都查不出来。”
“杨大夫不必挂心,十几年的顽疾了,在下早已不报希望,随他去吧....”一直沉默的公孙述终于开口道。
“....唉,公子年纪尚轻,竟有如此心境,实属难得。”杨悬壶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拇指大的瓷瓶递给了江渝。
“这是百香膏,对伤口愈合有奇效,你且记得每六个时辰为他上一次药。”
“没问题。”
江渝付了诊费,把杨悬壶送出了客栈,回房后立刻关了房门。
“公孙先生,桃源镇附近,有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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玑阁的势力吗?”他问道。
公孙述摇了摇头“此地距益州千里之外,璇玑阁不曾涉及。”
既然璇玑阁主腿脚不能行,又无法交托给璇玑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再被林家的人抓回去就是早晚的事,如今只能带他一起上路了。
“那今日我们就在桃源镇停驻休整,明日一早再出发。”见苏安没有说什么,应该是同意了,江渝接着说“公孙先生,你且躺下,我给你上药。”
“有劳江宗主了。”
同日午时,野猪林,林家营地
“林老爷,我们与桃源镇看守公孙述的侍卫失联了,怕是....”
正在看卷轴的林钟闻言,立刻火上眉梢,将手里的卷轴奋力甩在报信人脸上。
“混账!公孙述瘸子一个,难道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小....小的也不知情啊....”
“哼!”林钟起身向帐外走去,踟躇了片刻,进了另一顶大帐。
“关大人,公孙述逃出之事,你可知晓?”
帐中没有点灯,关罹忠站在唯一的一扇窗前,借树枝间透下的些许光线独自下着一盘棋,盘上白棋已被出去大半,是黑棋压倒性的优势。
“哦?逃了?”他悠悠地说道。
“没错,看守的侍卫一个也没有消息。”
“那就逃了吧”关罹忠落下一步黑棋,又将一颗白子吃去。
“这.....”
“呵呵,林老爷,公孙述诡辩莫测,留着未必是件好事。”他捏着刚刚吃下的白子,思量片刻将其落回棋盘上,联络起两方的白子势力,生生将已经困死的五颗棋子救活了。
“那公孙述是在哪儿逃出的?”关罹忠盯着棋盘问道。
“桃源镇。”
“那林老爷何不派人去桃源镇搜查看看呢?”他又落下一颗黑子“林老爷觉得,凭公孙述的状况,他有可能自己逃出吗?”
“!”
“他是被人救走的”关罹忠落下一颗白子,凭借着所剩不多的白棋竟是吃下了两颗黑子,但此局大势已定,纵使此招再精妙,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垂死挣扎。
“桃源镇间益州千二百里,绝无势力可言”黑子落盘,乘胜追击。
“有理由又有能力介入林家之事,林老爷以为此人会是谁?”白子落盘,困兽之斗。
“信人说苏宁在蘅芜居,曲汴已往益州方向去了,这人.....!”
“不错,江家,江渝。”
“或者说是,苏安。”
林钟露出奸邪的笑容,握紧了拳头“好啊!果然是长线大鱼!”竹林曲道之后就再无苏安的消息,这个推测无疑是让林钟喜上眉梢,出了关罹忠的大帐,即刻叫人通报林枫前往桃源镇。
“呵呵”待林钟走后,关罹忠握着最后一颗黑子冷笑“居善地,动善时,公孙述,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动了乾卦。”
黑子敲定,将盘上最后的五颗白子一网打尽。
18. 画糖
同日未时,桃源镇,临阳客栈
二人坐在临江的位置上,面前摆着几叠小菜,皆是较为清淡的口味。拌着舞阳河水的轻柔和江风的清新味道,别是一番悠闲自在。
“阿云,马上就是春祭了,今日无事要去逛一下吗?”
江渝看着对岸已经陆陆续续摆出的摊贩,问苏安:
“好,反正也没事可做。”
苏安说完夹了菜还没吃进嘴,筷子就被江渝抢走了。
“还吃这个做什么,留着肚子去街市。”他把苏安的筷子放在菜盘上,随意丢了两块碎银,拉起苏安出了临阳客栈。
说起来这还是苏安第一次逛街市,蘅芜居不算荷塘南北占地四里,也就比这桃源镇小一点,他几乎没出过家门,偶尔出门要么是远门出席重要的场合,要么就是随父亲和兄长去坊市。平凡人家的街市,他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欣赏。
这是昨夜房顶上看到的那条街。
还没入夜,街上的摊贩已经摆出大半,没摆的多是卖灯,卖烟火的摊位。最多的是卖小食的商贩,烧火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夹着柴烟香,将人带回了最质朴真实的年岁。
“阿云,你吃过叫花鸡吗?”
“没,听起来不怎么样。”
“油团芝麻呢?”
“没。”
“牛河?”
“没。”
“啧啧,你怎么这么可怜,今天江渝哥哥就带你全补回来。”
“.....”
晃过神来,两人已经在街市逛了两个时辰,在江渝的教唆下苏安零零散散尝试了很多新鲜事物,在沂川时,他只吃过品仙楼的点心,个个都作得精致小巧,让人舍不得吃进嘴。而今日所见的小食,不说精美,就是其貌不扬,要不是江渝一再劝他试试看,他还真不想吃,不过,味道还过得去就是了。
日入,夜色渐下
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杨柳。
卖河灯的推出了小车,来往人熙攘,舞阳河逐渐闪烁起来,与星河争艳。
“阿云,要不要点个河灯?”
“不要,那是小姑娘点的。”
“那天灯呢?”
“不要,又飞不远。”
“那,要不要画个糖?”
“画糖?”
苏安顺着江渝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年过古稀的老爷爷,四周围着许多小孩子,老人手里拿一个长扁勺,里面乘着烧至金黄的糖浆,在一块白玉瓷砖上画着图案,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现搭的灶台,里头没有明火,只有点点红薪,刚好将铁瓢里糖融化,又不会烧糊,左手边有一个木质的大转盘,上面用红漆画着各种图案,龙,凤,奔马,游鱼,灯笼.....最简单的只有一大块红色。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块红色问江渝。
“那是搅糖!小哥哥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一个小姑娘抢先答道,她手里拿着一个吃去一半的糖画,七八岁的年纪,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两个高高的的总角,扎了红色的丝带,粉嘟嘟的小脸上还沾着些糖渣。
“搅糖?”
“就是一整块的糖,什么也不画,虎子哥说平时不乖的小孩就只能抽到搅糖!”
“诶,还有这种说法?”江渝蹲下来,让自己与小姑娘一般高,笑到“我就特别喜欢抽到搅糖。”
“看得出来。”苏安弯了眉眼,扬起笑容,脸上现出两个小酒窝。
“我以前那是故意的!”江渝解释道。
“故意的?”
“因为搅糖糖最多嘛。”
“.....”
“你姐姐是不是克扣你饮食了.....”
“怎么会,阿泠姐对我最好了,这是在我回寒江城之前的事。”
他站起身,从钱袋里翻出一块最小的碎银递给老人“老人家,我们抽一次。”
老人看了眼碎银连声说道“小朋友有没有小一点的,糖画只要十文。”
“没关系,剩下的都做成搅糖吧。”
“这......”老人还在迟疑。
“阿云,争气点啊,我这已经有一堆搅糖了,你可别再抽一个。”
“小哥哥快转!看看抽到什么!”那小姑娘比苏安还要兴奋,凑过来大叫到,一群孩子看到有人要抽了,又团团围拢,脖子伸得老长,好奇这人会抽到什么。
老人见状收下了江渝的银子,拿蒲扇在土灶前扇了两下,铁瓢里刚刚有些凝固的糖又化开了。
苏安轻轻拨了一下长竹针,针头扫过龙凤....扫过奔马.....牛面....荷花渐渐慢了下来,又扫过游鱼......终于扫过了搅糖,苏安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哇-”
“灯笼!灯笼诶!”一个孩子惊叫到
“小哥哥你好厉害!这灯笼最难抽了!”
“去年花花抽到一个,跟我显摆了好几天都没吃呢!”那个小姑娘说道。
“灯笼?阿云这么厉害?!”江渝也凑了过来。
“这灯笼有什么特别的吗?”苏安看向江渝问道。
“唉,小哥哥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我跟你说哦,灯笼特别厉害,其他都是画的,只有这个灯笼是做的!”
“做的?”
“就像真的灯笼那样!中间还可以放蜡烛呢!”另一个孩子接到。
“小狗娃你怎么那么笨,放蜡烛的话糖不就化了吗?”小姑娘义正严辞地说道。
“老爷爷要开始做了,快过来看!”一个手拿搅糖的小男孩叫住了七嘴八舌的孩子们。大伙儿一听都跑过去争着站老人身前。
老人舀了一大勺糖,铺在白瓷砖上,待糖浆冷得差不多,拿出一个竹圈埋进糖浆的边缘向上提,用加热的扁勺抵住中间部分,没有完全凝固的糖牵出薄薄的一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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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灯笼的主架就算完成了,老人将它放在一旁冷却,又舀了一勺糖开始制作灯笼上的花纹。
苏安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手上的动作,一条糖丝居然可以变出这么多的花样,抹、提、点,动作连贯,切换自如。
一刻钟过后,灯笼终于是做好了,老人把灯笼递给了苏安,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大把竹签,拨出两根,在糖锅里搅起一团糖浆,两根竹签不停的搅动,流动的糖浆很快凝固变硬,成为一块实心糖饼,搅糖就做好了。
“哇-这个灯笼比花花的还要大呢!”小姑娘很是激动,眼睛死死盯着苏安手里的糖灯笼。
“小妹妹,这灯笼送给你吧”苏安拿着比他的脸还要大上不少的糖灯笼,有些不知所措,见那小姑娘羡慕的眼神,索性就将灯笼送给她。
“可是这是小哥哥抽到的,钱是大哥哥给的,是别人的东西,虎子哥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拿.....”
“没关系,这是我送你的,不是你乱拿的。”
“嗯...但是....”
“再说,这么大一个我也吃不完,比起我拿回去扔掉,不如你拿去跟朋友一起分掉它。”
“好,谢谢小哥哥!”
小姑娘满心欢喜地接过糖灯笼。
“哇小玉姐真好,有糖灯笼了!”
“小哥哥偏心!只给小玉姐!”
“啊......”苏安从没有跟平常人家的孩子打过交道,何况还是这么多,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阿云这么会讨女孩子欢心,什么时候也教教你哥哥呗。”江渝还嫌不够乱似的,又上去给苏安添了把柴火。
“兄长的事不用你操心!”苏安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忽闪着眼神不敢看江渝。
“怪不得只给小玉姐,原来小哥哥喜欢小玉姐啊!”
“小玉姐你可真幸运,小哥哥长得这么好看,又对你这么好。”
“啊?不.....”
“孩子们,大哥哥请你们吃糖好不好?”江渝也不再逗苏安了,看老人已经将搅糖全部做好,便来为苏安解围。
“大哥哥要请我们吃糖?!”
“去老爷爷那儿拿搅糖,每人两个,不准抢,谁抢就没有了。”
一听到有糖吃,孩子们也不再围着苏安转,又跑到老人跟前。
“小狗娃,你那个是不是要大一点?”
“长生娃,大哥哥说了不准抢的!”
.....
苏安总算是松了口气。
“喏。”
江渝把一个搅糖递到苏安跟前。
苏安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
“孩子们,早点回家,别玩太晚!”江渝转过身对大伙儿说道。
“好!谢谢大哥哥!”
“老人家,灯笼谢谢你。”
老人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19. 太虚
告别了画糖老人和小朋友们,两人沿着舞阳河畔散步。
苏安手里的搅糖已经吃去一半,他神情恍惚地注视着脚下的青石板,昨日羡艳的繁华热闹,今日竟然被他轻易撰在手中。
“阿云,我们被人跟踪了。”
!
苏安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江渝。
“没事,应该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叫我们发现行踪。”
“那是谁?”
“不知道,找个无人的地方,会会他们。”
江渝说着,领着苏安穿过了珩桥,到了另一岸,这边的人明显比对岸少了许多,宛如深夜时的街巷。江渝走过主街,进了小巷,绕到一个大户人家门口,这儿空间宽敞,鲜有人经过。
“二位还不出来露个面?”
江渝目光瞥向右后方的转角。
“子冲,你小子当真没骗我,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巷口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身影。
子冲?
“文自然不会欺你。”
“就是你们折辱我徒儿,贬低我的武道?”
......
“不知阁下找在下何事?”江渝说道,看这情形,多半是梁文找到孙豪的师父,添油加醋地给他们乱扣了些罪名,想让孙豪的师父替他报仇。
真是丑人多作怪。
“少给我装蒜,你不是说我这金刚臂是耍猴戏吗?今日我金猛就叫你见识见识!”
金猛说着已经抡起拳头朝这边冲过来,气劲包裹着他的手臂泛起淡淡的金光。
江渝一把将苏安推开,右脚退开半步,手掌运气接住了金猛这一拳,他顺着拳风手腕下翻,刚想借力打力把这一拳还给金猛,一股劲力在江渝手掌下炸开,把他震退了三步。
江渝眉头微蹙,边揉边转着手腕,开口道。
“左达派的大岩金刚臂?难怪打不散。”
“云手?长得像个小娘们儿,用的招也是这么娘里娘气的!凭个阳云手就想和我硬碰硬,别做梦了!”金猛语气狂傲,得意道。
“是吗?”
江渝换了起势一手端在身前,一手背在背后,气定神凝,神情自若,等金猛出招。
但被推至一旁的苏安就没有那么镇定了,手心已是捏了一把冷汗。云手分阴阳两种,一刚一柔,世人选其一而习之,江渝方才所用阳云手与金猛的金刚臂同属刚,两刚相撞,谁硬谁说了算,但奈何这左达派的大岩金刚,乃是刚中的不动明王,若真是硬碰硬,江渝必然讨不了好处。
“小子!你会后悔的!”
“空-空-空-”金猛的金刚臂炸开空气,金光爆散,直向江渝袭来。
那金猛竟是全然不留余力,直接上了狠招。
江渝紧盯着拳路,待拳头打到跟前,侧身抬手绕过金猛的手臂,一记手刀打在后者的手肘关节处将他的内力切断,负在身后的手运起内力把包裹金猛手臂的正要炸开金刚气劲剥了下来。
带着金猛的金刚力,江渝转身换了个身位,与金猛拉开了距离。
“哈哈哈,你找死!你.....”
“砰-”
金猛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张着嘴吐不出音,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
江渝并没有打散他的劲力,而是用一种柔和的劲力将其化开了!
云手·商阴
!
!
“你!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同时用出刚柔两种气劲?!”金猛不可置信地大吼到。
“阁下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江渝鞋沿踩上一块小石头,小石头弹飞起到江渝面前,他一手抓过石子,长袖挥过。
“噗-”
金猛只觉胸口传来痛楚,浑身上下的内力都在一瞬间消散了,不管如何运作气海,也再调不出半点内力来。
“够了吗?”
“你!你竟然破了我的大岩金刚?!”
“只学了左老的金刚力,却没有学得人家的空禅心,徒有其形,不见其意,无怪乎此。”
金猛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地,额上滑落豆大的汗珠。
“怎么,怎么可能!金师傅他,他可是去年春祭的‘武林盟主’!”梁文看金猛都招架不住,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呵,子冲兄弟,挺会借刀杀人啊?”
江渝抬脚,绕过金猛,径直朝梁文走去。
“你!你做什么!我警告你别过来!你要是敢动我,孙豪一定不会放过你!孙家庄不会放过你!”梁文嚎到,他双腿发软,贴在墙上不敢动。
“笑话,我江易龄做事,还要先问过他孙才不成?”
“你!啊-啊——”
江渝一掌拍在他胸口,把内力打入梁文的经脉,直冲哑穴。
“多行不义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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毙,你,永远也别想开口了。”
梁文蹲在墙角捂着喉咙,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金猛战战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经过他时,赏了他一脚,往巷口去了。
“阿云,走吧。”
“......”
“阿云?”
“太虚意.....”苏安道“你为什么会苏家的太虚意!?”
“太虚意?”江渝不解,他抬手看了看手掌,自己刚刚用的,不是云手吗?
“一般人习云手,阴阳只可选其一,若是同时修行,阴阳相制衡,两股劲力会在体内纠缠,轻则经脉俱断,重则爆体而亡。这你总该知道吧。而太虚意,则可以调和阴阳两种劲力,使之共生共存!”
“太虚意为我苏家第三代家主苏禀诚所创,只传苏家家主亲眷,你一个江家的人,为什么会太虚意!?”
“我.....原来...这是苏家的太虚意吗....”
“所以.....阿姐说的恩情...是指这个?”江渝只是盯着手心,语气听不出是激动还是难过。
“你是怎么学得的?!”
“我不知道是谁教我的,那是我还很小,只记得是一个少年,总是在我耳边不停的重复‘两仪四象太极转,大道阴阳.....’”
“大道阴阳乾坤转?”苏安接道
“没错,就是这个。”
......
苏安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
“这是兄长所悟的太虚意,‘太极心道’。”
“致宁?”
“太极生万物,太极劲是一种可以演变出千万种招式的劲力,兄长的霜秋诡变莫测,就是因为太极心道可以让他随心所欲地变换剑气,刚柔并济。”
“而你,有了这‘太极心道’也可以做到。”
苏安突然想起了公孙述所说的话,这江渝,是在他蘅芜居出生的,十七年前,也是苏宁七岁的时候,现在看来,可能真是兄长教他的太虚意。
“学武的时候,你师父就不好奇吗?”
“他们只说我有奇怪的心法,却不知道是什么心法,让我好好利用。”
“看起来你也利用得不错。”
“阿云...太虚意,真的只传家主亲眷吗?”
“我还能骗你不成?”
“不过,你是我表哥,也算半个亲眷弟子。”
“……”
20. 追踪
百家榜发榜后十八日,寅时,桃源径
“林公子,线人来信,苏安已返回蘅芜居。”
王京策马追上林枫,将手里的信笺交到对方手上。
“什么?!爹刚才来信说苏安就在桃源镇”林枫一把夺过,看了起来。
“这的确是线人特备的信笺....啧,怎么这么麻烦?!”
“公子,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公子继续前往桃源镇,我带人回蘅芜居查探。”
“你回蘅芜居?不会是想耍什么把戏吧?”
“公子若是不放心想亲自去蘅芜居,我去桃源镇也可。”
林枫斟酌片刻,想起几日前的蘅芜居一战,说道:
“我听爹的,去桃源镇,你带三十人马前往蘅芜居查探消息,若真如信人所说,立即上报,不可轻举妄动。”
“是。”王京抱拳。
“哼,你最好别玩儿什么花样,不然,当心王津的性命。”
王京没有说话,调转了马头扬鞭而去。
同日寅时,九连峪,万药斋
树影隐桥,清流潺缓。
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穿梭在秀木翠竹间手里捧着长盘,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信笺和请柬。
“师父,这是今日的信件”他弯下身子,对正坐在凝音湖边理药的男子说道。
那人一袭黑衣,没有束发,三千青丝顺肩而下,闻言并没有抬眼,继续为手里的人参理须,他身边燃着一个火炉,其上放着的药罐飘出阵阵沁人的药香。
“嗯。”
少年绕过青石台,在他师傅身侧席地坐下,开始翻起那一叠画着金边的请柬,拿起一封只扫一眼寄件人,还没拆开细看,便将其扔进了火炉。又拿起另外一封,也是同样的下场。
不一会儿,一摞请柬就被少年烧的精光,他又开始翻找那一堆卷成一团的信笺。这次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仔细看起了信的内容。
“丰县张家的夫人怀胎六月,想请万药斋开药助稳胎气。”
没有回应,那人还是专注于手中的事情。
少年看他师父不做声,便抬手将信笺扔进了火炉。
“三桂村村民宝强的妻子重病不治,求助万药斋。”
“让清慕去。”那人淡淡地说道。
少年得令,把信笺放在一的石台上,又拆开下一封,看完内容并没有像自己师傅禀告,直接扔进了火炉,开了另一封。
“施恩镇夏建仁之女高烧不退,千金求医。”
“让清诚去。”
“这夏财主在施恩镇作恶多端,欺男霸女,师父帮他干嘛?”
“清欢,记得为师教过你什么吗?他女儿并无过,不该代其受罪。”
清欢听罢将信笺放在了石台上。
“漓江魏关锋之小子染奇病,求医无果,请万药斋出手相救。”
“颖山钟天华.....”
一来二去,一堆信笺烧了大半,留下的不过五六封。
“咦,这封信好生奇怪,写给万药斋居然不是求医的,而且,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念。”
“啊?哦,哦!”
“晦书大哥,两年前清风桥一别,时至今日有事相求才写信于你,实属......”
“停。”
那人眼神微顿,停下了理参的手指,把人参放在了青瓷碟中。
“给我。”他用黑锦擦了擦细土,对清欢伸出手
“给,师父。”
那人接过信笺看了片刻,眉眼间的清冷之气似乎消退不少,轻轻叹了口气,将笺纸塞进袖口。
“清欢,通知你大师兄,让他代理斋中事务,为师要出谷一趟。”他站起身,将人参装进木条方盒,递给了清欢。
“啊?是!师,师父你要去哪啊?”
“凤凰城。”
清欢抱着木盒已是傻了眼,他师父陆容,就是有人上谷中求药,也未必会舍得出来一见,如今这人究竟是谁,一纸信笺,就把他师父请出谷了。
同日卯时,桃源镇,临阳客栈
“真是这儿?”
“没错少爷,卖烧饼的说就是这。”
看这装潢朴实的店铺,江家家主和苏家公子,会住这儿?林枫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抬脚进了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板热情地招呼到。
“找人。”林枫抬手,两个抱着卷轴的侍卫走上前去。
“画中这二人,老板可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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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公子,这两人是犯了什么事吗?”老板搓着双手笑语相迎。
“呵呵,可不是吗,这人偷了林家的东西,本少爷特意前来把他们抓捕归案,老板若是知情不报,可要算作共犯啊!”
“偷?林,林家!哎呀,小的哪敢欺瞒林少爷啊,要是知道这二人是贼,怎么着也要半夜一把绳子捆了带来见大人啊!”
“那这二人现在何处?”
“走了.....今早寅时退了房,驾马车走了......好像,好像还背着个人!”
“小柱子,是不是还带着个人啊?”老板朝身后喊道。
“是...是还背着个人,高高瘦瘦,看起来虚弱得很,就是,就是那天满身是血的那个!”
“咳,我当时就说这人有问题了!吃饭花钱大手大脚的,哪像寻常人!?”
林枫不再理会二人,挥袖走了出去,既然寅时就走了,那必定是已经离开桃源镇不知去向了。
可恶,再早一点就好了!
“少爷!去信驿打探的人有消息来报!”
“讲。”
一个侍卫抱拳上前,单膝跪地。
“少爷,我刚去信驿,那伙计说昨日早见过这二人,其中江宗主曾寄过两封信.。”
“寄到哪?”
“凌波栈道和九连峪,那伙计说收信地点不是平常人能寄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凌波栈道和九连峪?江家和万药斋,这下麻烦了......江家还好,短时间内来不了,这九连峪距桃源镇不过四百里,今天应该就能收到。啧,一个江易龄就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又来一个万药斋......”
林枫捏了捏下巴,眉头拧作一团。
“把地图拿来。”
一人双手呈上了地图。
片刻后,林枫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万药斋地处九连峪深谷,出入极为不易,江易龄此行目的在于把苏安带回夔陵,必然不会入谷。施恩镇虽离九连峪最近,但其方向与夔陵有所出入,须绕道行之,不算个好去处。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所有骑卫听令,快马加鞭,即刻随我出发往西,务必在他们赶到凤凰城之前将其拦下!”
21. 交手
同日未时,黄姚水道
溪水潺缓,鸟语闹晴,一派祥和。
一只马车穿行于碧水青山间,右侧是油绿的玉米地,层层叠叠,蜿蜒上山岗。
“杨大夫的百香膏果然厉害,公孙先生,你的伤已经结瘀,不会轻易裂开了”江渝将药封好,收入怀中。
“有劳江宗主了。”
江渝摆摆手,“都说了不必客气。”说完他掀起竹帘出了车厢。
“阿云,我们到哪了?需不需要换我来驾车?”他在苏安身旁坐下。
“不用,刚才问过一个乡人,还有十几里就是凤凰城了。”苏安扬起马鞭回道。
“那就辛苦你咯,希望晦书大哥已经到了,两年没找过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生我的气。”江渝顾自说道。
......
“你和陆斋主是怎么认识的?”苏安一直好奇着这个问题,如今终于问出了口。
“我和陆容?几年前去万药斋看病的时候认识的,那时他还不是斋主,斋主是白露夫人。”
白露夫人?!
歧黄医师,回春白露。这白露夫人医术了得,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世人皆以“医仙”称之。
“你还认识白露夫人?”苏安惊讶道,白露夫人行事比陆斋主还要神秘,露于人前必带一帷帽,见过其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
“嗯,她教了我好多东西呢!经脉、药理、点穴,只是药理没记住多少就是了。”
“听上去你呆的时间可不短,什么病?”
江渝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不少,自嘲似的笑了笑,但很快又变回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重病,治了整整七年呢!”
七年......
和灵御有关吗?
就像他认识公孙述一样?
苏安还想追问,但看那人脸上的笑意,想想还是没有开这个口。
“阿云,你......”
听到江渝叫自己,苏安转过头去,可还没听他把话说完,便被那人一把揽入怀中。
!
后颈劲风刮过,掀起碎发。
一支短弩没入车板,扎进半寸。
“蠢货!让你射马!把苏安射死了你担得起这个责吗?!”纷乱的马蹄声自车后和溪对岸响起,其中还夹着一人愤怒的咆哮。
“啧,还真敢来!”江渝碎道。
“没事的阿云,你什么也别管,继续驾车便是。”说着他把苏安退出自己怀中,一跃上了马车顶。
车后,林枫踩在卧津刀背上,身后跟着五六十个骑卫。
再看对岸亦有几十骑卫,其中一人手中还端着弓弩。
“林宸逸,你是铁了心要和江家结这个梁子?”江渝语气冰冷,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呵呵,江易龄,呆在寒江城做你的家主有什么不好,非要来蹚这浑水,识相的话乖乖让到一边去,我也不会为难你。”林枫道。
“呵,量你有这本事也没这胆。”江渝哂笑。
“那可不一定,若我抓到苏安,我们林家就能实力大增,到时候你以为我还会怕江涉月和江雨泽那两个丫头?”
“是吗?但,你也没这本事!”
江渝扯下三片桑叶,运起折叶飞花注入内力,长袖一挥,三片刀叶击中三个骑马冲在最前的骑卫,三人摔得人仰马翻。
他又扯过两片桑叶,而这次,林枫也出手了,左脚退后一步踩上卧津刀柄,刀身旋转立起,卷起风旋把江渝的飞叶搅得粉碎。
“江易龄交给我,你们去抓苏安,谁抓到,赏金千两,连升三级!”林枫下令,一时间几十个打退堂鼓的侍卫斗志重燃,策马扬鞭一拥而上。尔后林枫又转头对溪对岸吼道:“你们抢先到凤凰城,来个前后包抄!”
见状,江渝折下一段桑枝,左手运起内力拂过,把桑叶悉数刮落,只留下臂长的黑色枝条,跃身下了马车。
他脚尖轻点,运起踏雪寻梅闪过了林枫挥来的刀光,转过身位用内力包裹桑枝,横扫着斩向林枫的后背。
距林枫身体尚有两寸,桑枝的去势便被灵力阻挡,断成两截。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林枫得意道。
江渝咬着嘴唇,眉头微皱,只一下,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力量上的悬殊,就像徒手击上石柱,后者纹丝不动,而他的右臂却已是全麻了。
刀光闪过,林枫换了刀式,江渝运起踏雪寻梅向后退去,刚才他站立的地方,已然被刀气砸出一个大坑,江渝拔高身位,抬脚将一人扫落下马,夺过他的长枪,然后一脚踩上马头,马儿垂头倒地,庞大的身躯和胡乱蹬踢的四肢将另外两名骑卫绊倒。
“江易龄,你以为就凭你那几招花拳绣腿,能胜得了我的灵御?”
卧津刀步步紧逼,此时又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向江渝袭来,江渝长枪支地向后下腰闪躲,刀风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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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鼻尖掠过,撩断了几缕额前细发。
林枫嘴角上扬。
那卧津刀光竟是朝着马车而去!
江渝意识到后迅速作出反应,以一记回马枪的姿势祭出长枪,内力聚于枪尖,刺上卧津刀光,左手翻掌猛的将枪底向前一推,长枪便贯穿了那道刀气。
移花接木!
长枪脱手,在江渝内力的引导下,卧津刀挥出的那道灵力跟着长枪变了方向,向玉米地刺去,枪棍不堪灵力威压碎成了木茬。
后方寒光闪过,但江渝此时已是顾及无暇,身位卡死,无法闪避,只能任那长枪划破自己腰身,带出一缕血红。
“江易龄,你已是黔驴技穷了,赶紧收手,我还能考虑饶你一命。”
“妄想!”
另一边,跑在最前的骑卫已经追上了苏安的马车,枪头对准马颈正欲刺下。
“啪-”
长枪断裂,回首一看,竟是苏安挥着马鞭将其打断的!
“奶奶的!这鞭子什么来头?!”那人骂道
“小心了,这小子也是世家子弟,武功不会差,先夺他武器再说。”又一人追了上来,他挥起长枪欲将马缰挑断。
苏安一鞭子打在那人的马上,马儿嘶鸣着抬起上身,让这一枪落了个空。还没喘口气,余光一瞥,看见一人的刀棍横扫至身前,弓身闪避,运起灵力包裹马鞭,使之如利剑一般挺立,持鞭纵身一记扑剑刺穿来人的大腿和马肚,马与人皆仰天哀嚎,消了气势,苏安还没来得及收手,后方一记枪底砸中他的手腕,不忍疼痛,马鞭脱手落到车下,被车轮卷走。
江渝看到马车这边的状况,捂着腰间渗血的伤口,运起踏雪寻梅朝苏安赶来,他周身内力爆散,卷起长发衣带在空中翻飞。
“不见棺材不落泪!”
林枫持刀追击,接近江渝时一记灵蛇出洞刺向他的后背。
出乎他意料的是。
江渝并没有闪躲,而是身形一转,纵身跃起,足尖点过卧津刀尖,借力向后飞去上了马车顶。
!
卧津刀上附着的可是灵力!为什么,为什么这小子的脚没有废掉?!
江渝站在马车顶上,墨发纷飞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身侧,气浪翻滚,隐隐红光乍现,映出与腰间的飞鱼戏珠佩和那一道血迹一般的殷红,衬着他杏黄的衣衫,好似天边的一抹晚霞,让人移不开眼睛。
太极心道·坤宫反吟
22. 四明
地映世,坤即往;天行道,乾意来。
故“坤宫”亦为“溯洄”。
坤宫反吟
即以坤位运行太极心道化劲。
旨在将内力反生为灵力。
此招逆天道而行之,损身、更损心智。
“江易龄!你不要命了?!”
苏安躲开伸来抓他的手,朝马车顶上的江渝大吼。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而那人并没有回应他。
“江湖功夫的确架不住你,那...”他张开手掌,红光凝聚于江渝的右手下,如怒海上的波涛翻滚,层层叠叠,颜色渐深,愈演愈烈,带他四周的红光几乎全部汇集于手下,猛地捏紧拳头,犹如石落静水,炸开一圈灵力的红色涟漪,将马车四周的数名骑卫纷纷扫落下马。
“这个如何?”
气浪散尽,江渝握紧的手中赫然横着一把长弓。
四明望曦
苏安只觉心口一紧,后背发凉。
这与他前日在桃源镇看到的望曦全然不同,那时的弓还是鎏金色,一刻一镂都看的很清楚,虽然漂亮但毫无生气可言,而此时的望曦通体被血红的灵力包裹,弓弰蜿蜒行迹,似有还无,如熊熊燃烧的烈火,不可抗拒,令人徒生敬畏之意。
“你!你竟然有灵御?!江家不是只有两把灵御吗?!”
“寻常意义上来讲,的确只有两把。”
江渝将望曦拿至身前,抬起左手,凭空做出上箭拉弓的动作,几股细小的灵力在他指尖聚作箭矢,随着他的动作,箭身,箭尾逐渐形成,弓弦拉满,灵力迸发近乎失控,形成风刃肆意横飞,在马车上划出道道深痕,刮破了江渝的衣角。
他的下唇已经被自己的牙关咬破,溢出血珠,虽然整个人看上去轻松自如,但其实他的手臂已经抖得不像话,双腿也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倒下,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虚皱眉眼,再次咬紧牙。
望曦弓的第一箭。
曦和
放手的那一刻,灵力完全失控,翻搅的气浪吹起长衫翩舞,割断了细发,割破了脸,也斩断了腰间飞鱼戏珠佩的锦绳。
红玉坠地,飞鱼的右翼应声折断。
林枫双手撑刀抵挡,还是不敌望曦锋芒,整只右臂鲜血淋漓。那些没有灵御普通骑卫皆被这一箭卷起的热浪掀飞入黄姚溪,玉米地。东倒西歪,有人甚至被烈焰灼至面目全非。
与蘅芜居那晚如出一辙的场景。
凤凰一出,无人敢直视其光芒。
只一人除外。
苏安
他看着他召望曦,看他起弓弦,看红光漫天,看四明如寂.....
“铛-”的一声闷响。
望曦弓弰坠地,化作千万金色光点,消失无迹。
这一箭抽走了江渝所有的力气,全身骨骼血脉都在叫嚣,但他竟然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自己如轻飘飘的一木桑叶,随风而去。
他从马车顶上摔了下来。
苏安跨步上前拖住他的后背,却被重量压得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磕得生痛。
“咳咳....咳”
江渝扶着苏安的肩头,应着他的咳嗽,血沫飞溅。
苏安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尽可能让他舒服一点,就像那日桃源镇江渝为他做的一样。
其实他的心里很想责备这人,想对他大骂“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或者说。
凭什么?
但是,他苏安此时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江渝咳嗽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他艰难撑起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道:“凤凰城......七宝...堂..”
苏安只觉得肩头一重,那人彻底没了声响,只是嘴角还渗着血迹。
“他气脉全乱,如果没有人以内力帮他疏导,随时都可能被自身的内力击碎心脉而死。”
马车里传出一个还算平静的声音和灵力流动之声,是公孙述和他的兑傅录。
“那你快帮帮他!”苏安扶着江渝,朝车里大吼。
“......抱歉,在下不曾修炼过内力。”公孙述道。
是的,他们这样天生有灵御相伴的天之骄子,哪里会去修炼什么内力?
而这个人,却是凭借内力,在灵御手下护住了他们。
苏安心如刀绞,鼻头酸楚,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总是需要别人保护,无论何时都派不上用场,他甚至,恨自己的气海。
那在别人眼里视如珍宝的灵力海,在他手里连寻常人气海能力的万分之一都使不出来,只会招来是非,倒不如说是个祸害。
难道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为江渝祈祷了?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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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甘心,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一定有!
内力.....灵力。
三年前,蘅芜居,洛神台
“阿云,又在偷懒?”
苏宁手执卷轴,轻敲在他脑门上,把他午后朦胧的睡意敲了个空。
“呀!”
他惊道,小手捂着额头抱怨起来“想了这么久,一点用都没有!灵力还是只能控制那么一点!”
苏宁浅笑,在他身边坐下,此时荷花正盛,湿气迷人。
“阿云,悟道之事,切不可心急,心急则燥,心燥则乱,乱则不可成”看着荷塘,苏宁手抚上他的脑袋,语气温和。
“我就是没有你那么厉害,七岁就能参透太虚意,悟得‘太极心道’”他小声嘀咕道。
“阿云,你悟性不比我差,只是少了一份际遇罢了。”
苏宁折下一只莲蓬,掰成两半,两颗莲子由蓬中跳出,他抬手接住一颗,另一颗随它落入荷塘。
“阿云,你说,这颗莲子它从何而来?”
“因荷得莲。”
“那这荷又从何而来?”
“嗯....因莲生荷?”
苏宁笑着摇摇头。
“你只看到了‘末’,却没有究其‘本’”
“本?”他问道。
“一炁向上为天,降下为地,而后生万物舍本逐末。”
苏宁指尖聚气,青绿的莲子壳上出现道道裂纹,很容易就被剥下。
“降为生,流为成,本为始,末为终。是故万物乃人之末,人为万物之本;人又为天地之末,天地又为人之本。夫人不可以无本,亦不可以无末。本者体也,末者用也,则两不相离。”
苏宁手下微微使力,莲子便从子芽处破成两瓣。
“莲之本为荷,荷之本为人,人之本为天地。阿云,你所悟的乃是天地之本,其玄机比起‘太极心道’有过之而无不及,无需妄自菲薄。”苏宁把味道苦涩的子芽捻去,将剥好的莲子送至他嘴边,白净纯粹,无染无瑕。
“终有一日奇遇结良缘,你会看破其中奥妙,成就你的太虚意。”
.......
我的太虚意......
......
苏安抬手,抚上江渝颈后大椎穴,运起温热的灵力。
降本离经·乾源悉归
23. 碧水
凤凰城乃是江南一座交通枢纽,东西横贯足有二十余里,南来北往的商旅过客多会与此,水陆舟马络绎不绝成就其繁盛景象,如今春祭将至,还没入夜,城中已是凤箫声动,灯辉如雨,人流熙攘,一派热闹祥和。
七宝堂位于凤凰城闹市中,是当地最大的医馆药房,主楼有三层之高,侧室偏厅大小病房三十余间,平日里药香四溢,行人经此而过,无不被其“静”所吸引,驻足深吸两口药意。
苏安将马车扔在七宝堂大门外,只对上前侍奉的小药郎嘱咐说车中还有一人腿脚不便,请他们妥善安排,便架着江渝进了医馆,他一手拉着他的手腕绕过肩头,一手扶着他的腰,当摸上那沾湿一片的血迹时又皱了皱眉。
“这位公子好像伤势很重,需要帮忙吗?”
“不可。”
“陆医师在吗?”
“这....”
苏安看那小药郎犹犹豫豫的模样,想大概是因为陆斋主名气太盛,若暴露行踪只怕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但看江渝的情况,又不敢瞒着不让他们求医。
“若陆医师到了,烦请你通报一声,就说是江宗主驾到。”
小药郎一听这名号,立刻小跑进主楼。
苏安扶着江渝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已经持续运功了半个时辰,额顶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下的动作却一刻也不敢怠慢。
“两年不见,小渝都学会同我摆架子了?”主楼中转出一人,一袭黑衣,和气淑均,见到庭中景象立即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副样子?”那人急切询问。
“他强行用内力运行灵御...”
这人既是江渝的大哥,二人相识多年,江渝有灵御却无灵力一事,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秘密。
“简直胡闹!”那人语气愠怒,但脸上更多的却是担忧,墨袖一挥,一缕银白的细丝缠上江渝垂下的手腕,他的衣袖早已被望曦的气劲搅碎,汩汩血流蜿蜒而下,滴落庭中。细丝的另一端绕在陆容的手指上,另一手的二指搭上细丝为江渝听脉。
他的脸色愈加凝重。
内力不受控制乱行于体内,只有一股细弱的内力按照正确的行脉顺序而走,护住了心脉,把欲撞上的内力挡了下来。
陆容看了一眼苏安的手。
“扶他进来。”
三人来到行室。
苏安扶着江渝在床沿坐下,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依然拉着他的手为他输送内力。
此时的江渝,眼下淤青,嘴唇煞白,了无生气。
“把内力收回去。”那人命令道。
陆容四周的空气变了流向,聚成道道劲风卷起墨发青衫,气浪中渐有绿光显出。
“灵力?!”
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银针刺入江渝右锁骨下,骚乱的内力在针扎入的顷刻间平复了大半。
九维碧水针!
苏安收了灵力,目不转睛看着陆容施针,那人面色凝重,周身灵力萧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倏御道·启针
陆容身形一转,翻过手腕又是一道寒光,直中腹上神阙穴。
经针
在碧水针灵力的引导下,江渝体内的内力开始汇集,小流聚溪,溪流成河,会于巨阙穴。
接着一针入阴交,封住气海与巨阙的互通。
挫针
两针并发,入左右曲池,阻臂上行经。
骈针
一针入天鼎,将聚于巨阙的内力由经针导出。
回针
灵力迸发,聚于手掌,陆容抬袖祭出下一针,这一针来势之猛与前五针不可比拟,一针入眉心印堂,灵力入体,自上而下,洗濯经脉,将四处逃窜的内力裹挟入气海。
封针
陆容垂下眼睑,长抒一口气,沉声对苏安说道“你且退开。”
苏安照做,起身站至一旁,江渝被陆容的灵力支撑着,保持坐着的姿势。
“小渝,对不起了......”他低声说着。
抬手一针入气海穴,霎时间内力、灵力爆发,炸开的气浪将已经退至床脚的苏安震退了两步。
落针
苏安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容,那人还在为落针送着灵力,行室内劲风刮的哗哗作响,掀起竹帘,掀翻了桌上的烛台,吹得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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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啪嗒”响,陆容立在风中,绿光萦身,将他的脸映照得更加清冷。
江渝攥紧了眉头,发出呜咽之声。
但那灵力还没有停,依然不住地由落针冲击着气海。
“咳咳”江渝咯血,灵力继续。
苏安捻紧了袖口。
“砰-”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道炸开,截断了支着窗户的竹竿和陆容身后的柜门,砸在墙上拍出一道又深又宽裂痕,苏安运起灵力才没有被这气浪中伤。
陆容祭出最后一针,此针一落,其余八针悉数被震出体外四散开来,陆容捏紧拳头,八针化作八缕绿烟消失,只剩天突穴上这最后一针。
离针
灵力消退,陆容踱步上前拖住欲往后倒的江渝,将他慢慢放平后,退去鞋袜和血迹斑斑的外衣,鹅黄色的内衬映着腰间的殷红格外扎眼。陆容表情更加凝重,眉头皱紧“你啊.....”他说道,抬手解开江渝的里衣,一个白玉小瓷瓶从他怀中落处,陆容拾起置于鼻下嗅了嗅。
“呵,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说着他又把瓷瓶放置一旁,用备好的热水毛巾为他仔细擦去身上的血迹。
那伤口足有巴掌长,血肉外翻,甚是骇人。
陆容拿过百香膏,涂在江渝伤口上,又一圈一圈为其缠好绷带,力道适中,止住了血又不会?得江渝难受。
将一切事情都做好以后,翻出一套新的衣裳为其换上,掖好被子。
只是至始至终,陆容都没有碰过那根离针。
“这根针?”苏安问道,他已经安安静静站了快半个时辰了。
“明日再拔,现在他身子太弱,经不起折腾。”陆容答道。
苏安没有追问,只是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陆容。
什么叫经不起折腾?江渝他,到底怎么了?
“他强行逆生灵力,气海开裂,锁不住内力,经脉也断了不少,要救他的命,我只能将其气海化去......”
苏安脑中嗡的一声,变做一片空白,后面陆容所说的,他只听得了一句。
“他以后.....再也运不了功了。”
24. 王京
是夜,如水的月光洒落在竹室的地板上,寒霜凉席。
苏安独坐在小轩窗前注视庭中夜色,已入子时,他却毫无睡意,脑子里想的全是今日白天的事。一切的发生和结局都来的那样突然,却又实实在在永远改变了一些东西。
他垂下眼帘,泠月洒洒,风拂杨花,胜似落雨梧桐般的寂寞。
不知已是几更夜,苏安突然起身,披上外衣,踱门而去。
于此同时,沂川,蘅芜居外
“王副官,这......”一名骑卫抱拳跪于王京身侧,表情有些为难。
“苏家公子武艺了得,此次行动目的在于打探消息,不可打草惊蛇,我一人进去,你们退至谣水湾等候。”王京对骑卫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去,待所有人行至一里以外之后运起轻功一跃上了蘅芜居外墙。
还没待他站稳身体,一道劲风迎面袭来。
王京毫不犹豫祭出长枪抵挡,猎猎金光下,王京看清了来者。
一道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墨色剑气,而他的主人,正是此时一袭白衣立于庭中的苏宁。
“王燕然,你还敢来?”那人说到,声音比这夜色更冷。
“但有一事,不得不来。”王京把长枪收于身后。
“替林家卖命到如此地步,王崇道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他还愿不愿认你这个儿子。”苏宁手持霜秋,冷笑一声说“不如,今日在下就替王老,清理门户。”
苏宁转过剑锋,目光微凌,脚下运气,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便只剩气劲吹起的落叶翻飞。
“铛-”
一道墨影闪至王京身前,长剑上提,带出一股漩涡般的墨色剑气拔地而起,王京横枪抵挡。那人影身形一转,又是一记横扫。剑气凌凌,迅雷之势,王京转过长枪立于身前,一手紧握枪头下方,一手翻掌抵住枪杆,硬是接下了这一道剑气,但奈何墨影挥出的气廉劲力十足,虽是接下了,王京却被这剑气逼得连连后退,墙顶上青瓦横飞,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呼-”
王京身后响起破风之声,白光闪过,寒如玄冰的霜秋从后方穿肩而出,带着缕缕殷红,横在他的面前。
若即若离,似天非渊——离渊!
王京皱紧了眉头,被霜秋刺中的滋味可不好受,刺痛灼辣感伴着霜秋特有的冷气,冰火二重罪自他肩头扩散开来。
他两指夹住霜秋剑身,猛的向下一推,霜秋便从后退出了王京的身体,剑已离体,王京立刻转身长枪一扫,划出一个圆满的半弧,枪身的长度和凛冽的灵力让他与苏宁拉开了距离。
“为什么不躲?五行枪怕是还没弱至如此地步。”苏宁负手站稳身形,出龙枪的灵力被他化去,扬起的气浪吹起他洁白如月的长衫,墨发如瀑,唯有眼中烁然寒光,刺破了一脉和谐。
“这一剑,是我还苏家的。”王京长枪支地,手捂着肩口,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喘着粗气。
“你欠我苏家的,岂是这一剑还得了?”苏宁冷言,抬剑起势,右脚跺地,踩起两片青瓦,脚尖轻点,以飞瓦作天梯,拔高身位,他双指拂过霜秋,被他拂过之处泛出白光,随后他将变为白色光剑的霜秋悬至身前,白光映衬下,他眼角的泪痕若隐若现,只听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念到。
“凤兮凤兮归故乡。”
在他的身侧,数百个幽幽白色光点化作光剑,以霜秋为首,形如一只展翅凤凰。
这是彩衣剑的最后一式。
林宥和生前的最后一剑。
凤还巢!
当初,就是他王京破了林夫人的剑气,现在,他儿子要用同样的招式至他于死地。
呵,转转轮回皆是天意。
“王燕然!我苏家二百六十九条性命,每人一剑,这二百六十九剑,我看你还不还得起!”
苏宁白袖划破夜空。
白凤鸣矣
王京握紧出龙枪,碎着牙撑起身子,长枪破空,金光迸散,一条金龙顺枪而出,也是如当初一样的金龙。
“很好。”苏宁冷嘲。
眼见龙凤相见,正要一争高下,那金龙突然调转方向,直头往上,破苍穹而去。
而白凤,依着原来的方向嘶鸣着向王京袭来,势头不减。
王京横枪身前,双手持枪旋转枪身抵挡,只护住要害,手臂,大腿,甚至是腰身,皆受重创,一片血肉模糊。待白凤掠过,单膝跪地,双手支着出龙枪勉强支撑起上身。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条飞入长空的金龙,此时又调转龙首,俯身而下,向还在半空中的苏宁落去。
苏宁悬于空中,无处借力运行轻功,刚刚那一击他用尽全力,现在再要聚气已是不及,只得将霜秋横于身前,尽可能减少金龙带来的伤害。
出乎他意料的是,霜秋并没有对那金龙起到半分阻挡之用,相反,金龙触及霜秋的一瞬间,变化作一道灵力被霜秋吸收,顺着苏宁的手臂涌上全身,原本出招后乏力的身体瞬间灵力充盈,再出一剑也是绰绰有余。
苏宁落地,白光已经散尽,夜色笼罩下看不清苏宁的表情,只见得他一袭白衣随风而动。
他没有开口,他在等一个解释。
“金龙固脉,当时.....林夫人她..咳咳..咳”王京话没有说完,便垂着头猛地咳嗽,有些喘不过气。
但是,苏宁已经知晓他没有说完的话。
当时林夫人她逆脉冲穴,经脉俱损,这金龙,或许能让她多撑一会儿。
......
待王京理顺了气息,苏宁开口道。
“为什么帮林家?”
王京心下松了一口气,他费尽心力终于是等来了这个问题。
“王津,在他们手上。”王京垂着头,用微弱的声音答道。
“王津?那是谁。”苏宁收了霜秋,迈步向他走来。
“王家小妹,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一直养在深闺,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王京双手用力,想要起身,但全身力气被抽空,颤颤巍巍半天又是跪了回去。
“什么原因?”苏宁已行至王京跟前,白衣闯进王京的视线。
王京犹豫了,事关王家声誉,他确实不想告于他人,但事到如今,对他不说,苏宁势必会有所怀疑,对他抱有戒心,看来,今日是瞒不住了。
王京长叹一口气。
“小妹生来有异,双眼青蓝,发色、肤色皆白于常人,惧怕阳光.....”王京的声音渐渐沉下去。
这样的孩子,不论是大家族或是寻常人家都出现过,他们的父母只有一个共同点。
血亲联姻。
王家一直不承认孩子的存在,因为这样的事情,放在王家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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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那就是致命的把柄,家主□□,必惹族内人心动荡,天下人嘲讽耻笑。
“虽是事出有因,但你王家的家丑,凭什么要我苏家来付出代价?”那人凌声质问道。
“我王京对不起你们,但我对天发誓,除了林夫人那一枪,你们苏家人的血,我一滴都没沾过。”王京几乎是用尽所有的余力,才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
“嘭-”
灵力迸散之声,苏宁一掌拍在王京的出龙枪上,不是攻势,而是苏宁在将王京身上的霜秋剑气收回。
王京诧异的抬起头,那人依旧目光如炬,没有放下半分柔和。
直至将霜秋的剑气全数抽走,苏宁才收了手。
“这么说你知道这是个圈套?所以将计就计来向我解释?”苏宁道。
“我的确知道这是个陷阱,但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王京盘腿坐下,顺行经脉运功,周身泛起绿色荧光。
木龙愈体
“何事?”
“请苏宗主出山。”王京看着苏宁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林家此番对苏小公子的气海志在必得,已经打算对江宗主下手。”
那人身形一顿,表情有些不可置信。
林家人竟然大胆到如此地步!
“今日一早林钟来信说在桃源镇发现了江宗主和苏公子的踪迹,林枫已经赶过去,据我所知,江宗主虽然武艺超群,但并无灵御,遇上林枫,毫无胜算。”王京接着说道。
“你不惜赌上性命,就是为了来给我报信?”苏宁道。
“是,因为我的下一步计划,需要苏宗主你的帮助。”王京站起身,除了穿肩而过的那道伤口,其余伤口都已经止住了血,结出一层薄薄的疤。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苏宁沉声道。
“苏宗主不需特地助我,做你想做的事便可。我出去后会命人写信给林钟,说我中了苏宗主的计,现在与林枫分开,而苏宗主从我口中得出苏安的下落,正御剑前往。若是这时林枫再书信一封就再好不过,只要把林钟引出林家驻地,我便可以潜入将王津救走,然后再回来找林家算帐!”王京越说越情绪激奋,攥紧了出龙枪,手臂之用力扯动肩上伤口,溢出汩汩鲜血。
“林枫不会寄信给林钟的。”
苏宁扬袖背过身。
“他没这个命。”
“奉仪。”苏宁对书房的方向叫到,外面的打斗声早就引得奉仪趴在窗前窥忘,现在被叫到立刻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接着。”苏宁扬手向他掷出一枚拇指大的小物件,奉仪双手接住,打开一看,竟是苏家家印,霎时间抖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即日起至我回归来,苏家一切事务交由你打理,若有作奸犯科之人,杀一儆百。”
说着他抬手捏了一个剑诀,霜秋乍现,悬于半空,隐隐寒光清冷如霜华。
苏宁翻身上剑,侧头对院中的王京说道。
“王宗主,不送。”
王京抱拳行礼,目送苏宁隐于水天月色之中。
“啊,宗主这......这怎么办啊?!”奉仪捧着家印呆呆站在原处,注视着苏宁消失的墙头。
“那,在下告辞了。”王京对奉仪行过一礼后,运起轻功越墙而走。
月惊漆乌,人心亦难平,这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25. 送药
百家榜发榜后十九日,凤凰城,七宝堂。
苏安牵马进门时,东方已翻出鱼肚白,街上买早点的摊贩敲敲打打,只是声音传到七宝堂时,一切都变得宁静了,只有新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阵阵沁人的药香从侧堂飘出,一个小药郎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碗快步走进主楼。苏安栓了马,刚抬脚迈进主楼,便听见一阵瓷碗摔碎的声响,从清室传出,扰破了七宝堂的静谧。
苏安心口揪紧,摸了摸怀中的物件,映着心跳声,小心翼翼地靠近清室门口。犹豫之后鼓起勇气正要推门进去,室内传出了一人的说话声,那声音很微弱,有些像那日公孙述刚醒来时的气息,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气。
这人的声音永远都充满元气,至少,在他苏安眼里是这样,但现在,这声音喑哑低沉,沙哑得不像话。
“你走开,滚。”
仅这一句,苏安便没了推门进去的勇气,他背靠在门边的墙上,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
“你把药喝了,我马上就走。”
另一个人的声音,温和带有磁性,跟他兄长安慰他时一样的语气,很让人安心。
“有什么好喝的!”
“哐-”
又是一阵瓷碗摔碎的清脆响声。
苏安心中一悸,手指搓捻着袖口,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小渝......”
“你救我作甚,让我死了岂不更好?!你救我让我看林家人嚣张,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清室内。
江渝翻身下床,双脚刚碰到地面便脱力向下栽去,眼见他的膝盖就要磕上那一地的碎瓷片,陆容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身子,让他坐回床上。
还没坐稳,江渝抬手将他推开,这一下,江渝用了十成十的力道,而陆容却是没有退后半分。
“滚开!”
“天下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神医去救呢,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江渝吼道,咆哮声中隐隐带有哭腔。
“小渝....是我医术不精,想哭就哭出来吧,心里好受一些。”陆容的声音依旧温柔,仿佛有磨不完的耐心。
“庸医!亏你还是白露夫人的儿子!连个气海都保不住!继承什么万药斋?!做什么神医?!你对得起她吗?!你既然帮不了我....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江渝渐渐没了声音,取而代之的是连连抽泣声。
他坐在床沿,脸埋在陆容怀里。陆容没有做声,只是一手环住他的后脑,一手在他背上轻拍为他顺气。
“我用不了灵力......现在..连内力也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辈子待在寒江城做个挂名宗主吗--咳咳-咳咳”他哭嚎着,牵动了内伤,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对不起...”陆容轻声安慰他。
二人愿打愿挨地持续了末约两刻钟,江渝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只有时不时难住的哽咽声时刻提醒着苏安他曾大哭过一场。
“小渝...你用望曦,就没有想过可能会变成这样吗?”那人柔声问道。
一阵沉默。
“我想过.....肯定会付出代价....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江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着,越说声音越尖,仿佛又要哭出来似的,“我....我只是想....要是苏安落到他们手上.....那就是...死路一条...”
哭过一场后,江渝对陆容也不再恶语相向,脆弱的一面原原本本地暴露了出来,他扯着陆容胸口的衣襟,头埋得很低,肩膀不住地颤抖。
“那你就没有想过,要是我还没有到凤凰城,或者那孩子不知道用内力导脉,你也是死路一条。”
陆容依旧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把他圈在怀里,尽可能让这人多些安全感。
门外的苏安此时已经顺着墙壁滑下,坐在了地上,听到陆容的话,心跳一沉,血脉贲张自胸腔散开。
江渝他,真的做到了如此地步,事出之因不得而知,但他苏安明白,能赌上性命来救他的人,除了他的爹娘兄长,就只剩下这个人了。
但是,为什么?凭什么?是一份道义,还是一份恩情?他苏安心中万种猜疑,对于陆容的这个问题,他可以说是最想知道答案的人。
心如鼓敲,苏安裹紧了胸口的衣服,感受怀中物件烙着他的心口。
只听屋里那人微声道来。
“我没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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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我一定.......我不知道!”情绪上头,泪水再次决堤,溃不成军。这一次,比第一次势头更猛,又是无人可止,一直到江渝喉咙完全沙哑,再发不出一个音来才肯罢休。
足足半个时辰,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哭声。
一声声刺入耳膜听得苏安心口阵阵绞痛,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等江渝完全平静下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他收回拽着陆容衣领的手支在床沿上,双眼无神,盯着一地的药液瓷片一动不动。
陆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垂着眼帘,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见他情绪已平复大半,温声说道。
“我再去为你拿一碗药,然后打点热水,你洗洗发上的血迹。”
江渝没有回应,依旧注视着地面,算是默许了。
陆容拍了拍那人的肩头,嘴角上扬,欣慰地长出一口气,转身迈步要离开清室,他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站了一个时辰,双脚早已酸软发麻,离去时显得有些“举步维艰。”
他刚推开门,便瞥见倚靠在墙角的苏安,他低垂着脑袋,眼神恍惚,一副失神的表情。
陆容轻轻阖上门,用屋内江渝无法听见的音量对苏安说道。
“你准备一下,巳时过后随清生回万药斋。”
苏安被陆容的话惊醒,眼神微敛,这人,是想要接江渝的班来保护他。
呵,一个江家家主为他赴命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万药斋主,他苏安到底是有什么金贵之处?就是因为一个气海吗?因为一个异于常人的气海,就要这么多大人物为他流血流泪?!
“江渝他,知道吗?”苏安问道,并没有抬头,他心里的万千酸楚,临到嘴边却是一句也说不出。
“不知道,我打算等他问起时再告诉他。不过如果你觉得他愿意见你,要去同他道个别,我也不拦。”
“他不会想见我的.....”
“你若有什么想告诉他的,可书成信笺交与我,到时我帮你转交于他。”
陆容背过身,扬袖而去,但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扭过半面对苏安说道。
“即使你行迹败露,我万药斋也会全力护你周全,不必担心。”
26. 推理
同日巳时,黄姚水道。
旭日杲杲,挟着氤氲水汽,颇有暑热的影子。
一架马车自阴翳中驶来,停在了忙碌捣持的林家下人之间。
从马车里走下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紫观束发,眼若寒星,目光凛冽而锐利,仿佛可以看透一切,洞察世事。
“关大人。”一人抱拳上前。
关罹忠没有说话,只抬手示意他下去,便迈步向林枫坐着的地方走去。
“林少爷,伤势如何?”他行至正在包扎手臂的林枫身侧,语气不咸不淡地问道。
“并无大碍,所幸只是皮外伤,加以灵力辅佐治疗,不出三日便可痊愈。”林枫皱着眉,在伤口上撒上一层藻绿色的药粉,牙咬着绷带的一端,手拿着另一端在自己手臂上结结实实地缠上一圈。
关罹忠趁着林枫包扎伤口的时间,在这个地方四处探查了一番。地上横着二十多具尸体,血流成河,将一些地方的土壤染成了深红色,尸体中,有的被一箭穿心,有的被马蹄踢破了头骨,最惨还要属那些身体张牙舞爪,全身上下的皮肤被烧至面目全非的。重伤不能起的被人用担架抬走,还有一些伤势较轻的,涂了药开始配合林家善后卫队的工作,确认死者身份。地上的土也有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自一处向四周扩散开来,中心位置足有丈宽,焦土黑漆漆的一片,时隔一日,还带着些许糊味。
他虚起双眼,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起来,不出十息,便又将手背至身后,转头对林枫说。
“林少爷,在下可否询问你几个问题?”
“关大人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林枫放下了绷带,正视关罹忠。
“林少爷,当时江宗主射完那一箭之后,有没有什么异样?”
“异样?.....他好像有些脱力,从马车顶上摔下去了。”林枫用拳头支着脸,努力回想着那时的场景,当时他被望曦重伤,神智不清,视线模糊,现在要回想细节着实不太容易。
听到答复的关罹忠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你可还记得,那江宗主在爆发灵力之前,做过些什么?越细越好。”
“嗯.....也没做什么特别的,就用江湖武学与我过了两招,发现不敌后才召出灵御。”
又是一阵沉默,莫约过去十五息,关罹忠突然勾起唇角冷笑一声,又摇了摇头。
“关大人这是发现了什么吗?”林枫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发现了两个疑点和一个巧合。”他转过身来面对林枫,这时两人身边已围过一大群人,他们皆知这林老爷的寮下军师关罹忠智绝天下,无人可比。今日可一见其展才,一个个的都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这人的分析。
“疑点一,江宗主为何要隐藏自己的灵御?江家实力雄厚人人敬而远之,漱芳伞、引梦灯灵御排行分居第一和第八,除雍西李氏可与之抗衡外,放眼整个中州,已是无人敢犯的存在,既然如此,江家便根本没有必要再隐藏实力,报出四明弓的存在,对天下人来说不过多一分忌惮,说到底也不痛不痒,与原来没有太大差别,但对李家人来说却是一个实打实的震慑,百利无一害,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藏娇’的理由。”
关罹忠说完,一群人面面相觑,他们原先只是为这江宗主有灵御一事感到惊讶,只道是失算,并未深究,现在关大人一语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让他们明了事情真正的蹊跷之处。
还没等他们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反驳,关罹忠又接着说。
“疑点二,据林少爷所言,江宗主用过灵御后有脱力的表现,而且严重到无力支撑从马车顶上摔下,由此看来,江宗主的那一箭,一定是拼尽全力而发。但是,诸位看看这现场烧焦的痕迹,即使将最外层树干上的刮痕算上,横竖也不过九丈宽。放在一般灵御上绝对称得上是威力十足,但望曦灵御排行位居第四,仅次于苏家的霜秋剑,诸位中若有谁曾参与过六年前的‘伐那之战’,便知用尽全力的霜秋剑使出的一招‘非名道’是何威力。”
伐那之战,在此的各位兄弟皆有耳闻,当时苏宁未满十八,却是凭一己之力阻断了由西南方走的那家大队,让东方主战场的战斗毫无后顾之忧。那日,霜秋问世,苏宁一战成名,三清之威至此名扬天下、世人皆知,有诗云:
满堂花醉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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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思及此,再回首当下的现场痕迹,就显得确实有些不够看了。
“那关大人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群侍卫都不敢做声,最后终于是林枫代表众人之心发问了。
“呵呵。”关罹忠幽幽地轻笑一声。
“这便要说到那一个巧合了,以我观之,江宗主这一箭所用的灵力,与武林高手的气海所能容纳的内力,二者之量,可巧无差。”
!
这一番言论,看似荒诞无稽,无头无尾,但细细想来,却正巧完美解释了前两个疑问。其想法之大胆让在站的各侍卫和林枫惊叹连连,对此人再升敬佩之意。
“关大人的意思是,江宗主所用的灵御,是靠内力催动的?!”林枫说道。
“这还只是我的猜想。但我觉得,江宗主的灵脉,一定有问题。”
“关大人如此一说,我到还真想起一件事,当时在江宗主射那一箭之前,他曾说‘寻常意义上来讲,江家只有两件灵御’。”林枫激动地将自己刚回忆到的细节报告给了关罹忠,等待那人进一步地裁断。
“那便无误了。”那人自信一笑,“林少爷,在下现有一计,不知林少爷愿听否?”关罹忠向林枫抱拳,彬彬有礼地问到。
“当然,关大人请讲。”林枫已经等不及想知道这人会出什么良策。
“向天下散布江家宗主的行踪以及他身负重伤这一消息,如此一来,自有心中不平之人或野心勃勃之辈替我们摆平江宗主这一麻烦。”
关罹忠信步走向林枫,最后一句,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的,声音虽小,但却让林枫全身血脉贲张,激动得不行。
妙!果真是妙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招借刀杀人,既帮他们解决了江渝这个阻碍,又不会让江家把账算到他们头上,还能趁机助长林家的威信,笼络部分人心,一箭三雕。
“关大人不愧为天下至智,林某佩服!”林枫不住地交口称赞。
“林少爷谬赞,在下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关罹忠淡淡一笑作为回应,面对林枫接踵而至、天花乱坠的夸奖并没有太多喜形于色。
27. 追查
同日午时,桃源镇。
苏宁御剑至桃源镇,悬停于镇口观察着整个桃源镇,飘飘白衣隐于日下,风华气质敢与天光争辉,往来镇口的人皆驻足惊叹,虚着眼睛,手指着天空交头接耳,称道这是谁家的白衣少年郎。
突然,那人宽袖一挥,化作一道细长的白光,掠过舞阳河,消失在河的另一边。
一阵气劲在大路中间炸开,把车马行人吓了一跳,他们眼前赫然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形,墨发白衣翻飞交织,好似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一样。一瞬间整条街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务,投来好奇的目光观察这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抬脚,款款走进了面前一家生意平平,朴实无华的客栈。
临阳客栈。
据苏宁在镇口的观察,这临阳客栈虽然简陋,但地理位置极佳,坐北朝南,位处整个桃源镇的天枢之位,视野开阔,北面可收揽珩桥全貌,而珩桥,正是联通南北镇的唯一途径,由北镇口进镇的人若想至临阳客栈,必先穿过珩桥,这样,临阳客栈中的人就会有所察觉,提前准备。而西北角的房间,西窗望极大路尽头,由西镇口进镇的人无一例外收入眼中。对于有所警惕的人,临阳客栈确为桃源镇最好的去处。
按王京报信的时间和二人的脚程来算,江渝和苏安必定在桃源镇住过一晚,要探寻二人下落,苏宁决定从临阳客栈开始打听。
“二柱子!有客人来了!”
听到地板上的“咚咚”声,柜台后的老板探出个圆圆的脑袋,对厨房中的小儿喊到。
“来了!”厨房中传出一人的应答。
“这位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老板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根据他多年行业的经验,此人虽一袭素衣,不佩不饰,不镶不镂,但周身的气派和不俗的相貌告诉他,此人一定是位贵客 ,万万怠慢不得,这才停下正在拨算盘记账的手,招呼到。
苏宁并未做声,而是迈步走近柜台,俯身对老板说道:“掌柜的,向你打听个事,近日有没有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带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你这儿住店?”
“嗨哟,怎么又是这俩人?!”那老板一拍大腿,一副无奈的样子抱怨到。
“又?”苏宁拧眉,虽然一下便打听到了二人的下落,但这样的回答却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唉,这不,昨个儿一早,林家也来找我打听这俩人儿,说是他们偷了林家的东西,要抓回去,林家啊!七大家族之一的那个林家啊!”那老板睁大了眼睛,双臂在空中挥舞“但这两人是真的精,前日在镇里晃了一天啥事儿没有,嘿,昨日一早前脚刚走后脚林家的人就追上来了,让人家扑了个空,当真可气!”老板说完又去看那人的反应。
谁知眼前这人不但没有被林家的名号震慑住,反倒是又露出了几分“嗤之以鼻”的表情,让老板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那俩人儿是哪儿惹到你了?”老板看这阵势,一收刚才的理明声高,弱声弱气地问道。
“掌柜的,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好。”苏宁甩给他如此一句,便转身离开了客栈。
他站在大路中央,思绪乱作一团麻。
林枫并没有赶上,他应该庆幸吗?
但那都是昨日一早的事了,十几个时辰,足以发生很多变故,谁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而最让苏宁在意的——是二人在镇中逗留了一日。
那晚江渝当机立断连夜带苏安出走,胆识和裁断无可挑剔,怎么现在又突然如此“悠闲”起来?
是发生了什么状况?还是......
江易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莫约过了半刻中,原本立于路中的白衣青年突然消失不见,而在百尺空中,一道白光划破天空,落向桃源镇中一处繁华之所在。
同日申时,凤凰城,七宝堂。
“席公子,请将你的外衣脱掉,袖口挽至肘上,我为你诊脉。”小药郎招呼着面前的青年人,那人十六七的年纪,面色煞白,嘴唇干裂无血色,被人搀扶着步步走进主楼。
“有劳小医师了。”席慕在下人的帮助下脱掉了金缕纹丹外衣,挂在了一边的架子上,在小药郎身前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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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公子,你晚上是不是会不时后背生热,出冷汗,白天额角胀痛,寝食无味?”小药郎一边诊着脉,一边询问席慕的状况。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好几天了,家里的郎中说是热毒,开了药,吃了好久都不见效,这才想到来七宝堂看看,小医师,你瞧出我们公子是什么病没,严不严重?”一旁的下人先开了口,焦急询问。
“二位不必紧张,席公子体内风寒热毒并行,需先解风寒,再除湿热,我开几副药,你们按时熬煮,定时服用,不出两日便可有好转。”小郎中提笔写下药方,递给了下人。
“一共是四两白银。”
下人接过扫了一眼,没有人参灵芝这类名贵的药材,难怪只要四两银子。他掏出钱袋,翻出四五块碎银放在诊台上,说了句“多谢小医师”便去一旁的药柜找人抓药去了。
小药郎还没来得及将那白银收好,银子便被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手给一把抓走。那人一身白色里衣,从诊台后面绕出,经过席慕,行至屏风时竟然顺便将席慕挂在架子上的金缕外衣拿走了
!
二人被这突然出现的人的行为吓了一跳,小药郎立刻撑起身子喊道:“江....公子!你身体未愈,不能出去的!”
“你管得着?”那人把外衣提在肩头,扭过半边脸沉声说道,还没等小药郎再开口,便自顾自地出了主楼。
“唉....这该如何是好?”小药郎焦灼地拽着自己的袖口,失神盯着诊台。
席慕汗颜,难道就没人在乎自己的外衣?
下人慌忙跑过来查看发生了什么,刚一转过屏风,就看见小药郎从诊台下的柜子里翻出一张银票递给自家少爷。
“席公子,这是二百两白银,当是赔你的外衣,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说完小药郎起身转进偏厅,只留下他们主仆二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金缕纹丹布虽然价格不菲,但也只算中品布料,一匹不过百两,即便是制成成衣,再加些装饰,最多不过一百五十两......
他们这病看的,还真是不亏啊。
28. 作词
夕阳斜照,粼光向晚,今日是春祭的第一天,作为交通枢纽的凤凰城,天光未落,已是张灯结彩,锣鼓漫天,颇有不夜城的气派。
江渝穿过虹桥,手中把玩着那几块碎银,水色映着他的身影,几辆鲜丽的马车从他身侧驶过,卷起风尘起落。他突然停下脚步,用一块碎银卖走了老人所有的糖葱薄饼,抱着黄油纸袋走进了桥口的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正处桥口,二楼的位置可将沱江风光尽收眼底,现下又是春祭之季,酒楼中的酒客络绎不绝,人声鼎沸。有人高谈阔论,以自己的人生快事佐酒,豪放不羁。也有的像江渝这样,沉默不语,寻个角落独自借酒浇愁。
江渝看了一眼菜单酒价,心下暗暗自嘲,他堂堂江家家主现在竟然要为钱发愁了,三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买个普通的高粱酒也足以一醉方休,但那样的酒别说江渝这第一次喝酒的人,就是老酒鬼都会觉得沙喉咙,一般只有家里实在作难的才会买来喝喝,其余的就是医馆买去兑兑水,作伤口消毒用。
江渝不喝酒,自然对酒也没什么研究,平时逢年过节听过的几种小酿,这儿一样也没得卖。斟酌了半天,要了一壶价格刚好合适的汾酒。等小二上酒的空档,拿起一块糖葱薄饼一边享用一边欣赏斜照下的沱江风光。
“跟了我一路了,有什么事就下来说吧。”
江渝盯着江上的鱼龙小舟,语气无波无澜地说道,许是为了让那人听清,他刻意抬高了音量,引得邻桌的酒客也向他转来了注意。
紧接着,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一个半大的孩子身法矫健地从房顶跃下,垂着脑袋站在江渝的桌前。
“你不是去万药斋了吗,跑回来找我做甚?我又护不了你....”江渝斜倚着栏杆,说这番话时并没有转头,视线依旧放在沱江的粼粼波光上。
苏安耷拉着脑袋,什么也没说。
果然,他是不愿见我的.....
午时,他跟着清生乘马车前往九连峪,他以为自己可以放得下。然而在路上,马儿每离七宝堂远一寸,他的心就更重一分,就像刚得知苏家遇袭是一样,说不上来的堵,终于在行至城门口时,他纵身跳下马车,隐入人海。
他在七宝堂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不知所措,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贸然回来的行为是对是错时,江渝提着一件外衣出现在他眼前。
他什么也没多想,直接跟了上去。
现在行迹败露,那人问他为什么要回来,他沉默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还等人来告诉他呢,他想过许多的理由,但却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说到底,他决定回来,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而已。
此时此刻,他多想这人能像往常一样,颔首低眉对他微微一笑,又风轻云淡地说上一句“无事”。
只是,终归是幻想罢了,那人自然什么也没说。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有半刻钟,这其间,苏安一直埋头盯着木桌上的纹路,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不敢说,他竟然开始害怕他们会永远无话可说,从此形同陌路。
他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眼前的桌上,一包糖葱薄饼滑入视线。
那人还是看着他的风景,无言也无颜。
但这已经足够了,对现在的苏安来说,一块糖葱,足以甜得他心发慌。
原来他心口的千斤重石,竟是一块薄饼就可以轻易化开的。
他在糖葱薄饼前的长凳上坐下,并没有伸手碰那包薄饼,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被他捂得温热的物件,送至江渝跟前。
“这个,我想还给你.....”
江渝终于舍得转过视线,当看见那东西时倒有些吃惊。
通体血色,冉冉泛着殷红的烟光。
竟是飞鱼戏珠佩......
江渝拾起玉佩,拇指指腹在断裂的鱼翼上来回摩挲,嗤笑一声,开口道。
“这玉佩,碎了,就没用了。”
他随意将玉佩扔回桌上,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块价值连城的血玉。
“但是,谢谢你......”
他勾起嘴角,露出浅浅的一抹微笑。
听他如此说,苏安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欣喜若狂,他原本以为自己这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又会给那人带来伤害,正不知如何是好,谁知这人一点笑意,竟是让他的那份不自在也涣然冰释了。
“客官,您的酒。”
小二手托着一个大圆盘,上面放着一樽青瓷壶和一只小白瓷杯,行至桌前将东西摆好,刚要转身离去,却被一人叫住。
“小二,上一壶你们这儿最好的酒。”
发话的人是苏安,他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黄纸摆在桌上,小二定眼瞧了瞧,竟是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正是江渝在桃源镇时硬塞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那一张,现在也算使得其所。
“拿我的钱来做顺水人情?”江渝为自己斟了一杯汾酒,一阵醉人的甜香弥散开,配着夕阳晚照,渔舟菱歌,别是一番暮春滋味。
酒入喉头,火辣辣地温热感一路向下,带着稻米的清香,在胸腔滋生一片暖意。
这便是酒与药的不同,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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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不济急,而前者的作用就在一瞬之间。
清风徐来,掀起鬓边碎发,带来江水凉意和柴木熏香,人语数出,一派热闹前的宁静。
一杯薄酒下肚,意兴索然,江渝缓缓开口道。
“经年雪浅,濯芳轻雨绵。”
“水殿龙舟,银烛绮宴,从别后看,断桥残柳,夜飞孤鸳。”
江渝押了一口酒,抿了抿嘴唇,继续吟道。
“不尽凝绿衰草,连天向,又掩寒扉。”
“佛说八苦,最是人间难怨。”
上阙已完,听这句式,应是这人的新作词。苏安紧盯着江渝的侧脸,看他仰头将杯中的玉液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佛说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新月薄情,泠光食天,晓露催寞玉人妍,谁与相怜?”
“独把疏茶暖橘,隋珠和碧,放在愁边。”
“梦里吟醉三千客,怳惊起,慕一枕黄粱,羡十里桃源。”
“转教人道,何将诗债换酒钱。”
待这杯喝完,江渝摇了摇瓷壶,没有声响,壶中酒已尽。汾酒性情温和,一壶下来,除了脸颊微烫,也未觉多少醉意。
“这词,名何?”
苏安小心翼翼地询问。
江渝轻笑,把玩起手中的白瓷杯。
“叫什么........《青门调》。”
青门调?
青门!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
这人,难道是想要隐去山水天涯?!
苏安想要说什么,还没开口,一阵高呼闯进了这番沉寂。
“客官,这是一品梅山径,本店的招牌。”
小二扯着嗓子,将一个翠玉壶和一只白玉瓷杯放在苏安面前,苏安提起酒壶,琼浆自壶口流下,他斟得很慢,玉露落在玉杯里发出铃铃清响。
“闲愁,闲愁,都没肴羹旨酒。”
随着酒滴的清脆声,苏安娓娓吟道:
“举杯对舞金秋,和与春风住休。”
他斟满半杯,将玉壶放至一旁,端起酒杯送至江渝面前。
“休住,休住,总是留人佳处。”
江渝接杯的手微微顿了顿,接过玉杯后并没有直接饮下,端着酒杯在手中轻晃,看杯中的酒液轻抚过柔润无暇的杯壁。
“《转应曲》?你还挺厉害的。”
“不,是《调笑令》。”
“呵,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就是《调笑令》。
29. 见义勇为
一品梅香满园径,沉醉不须归。
这酒入口的感觉就与廉价的汾酒不同,梅香绕唇舌,颇有小雅之姿,甘醇清冽,酒意浓郁,只一口,就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江渝也不再像喝汾酒那样豪气十足,一口一口细细品味起来。
摘一枝金边黄杨,裁一段江中红霞,佐以佳酿,世间行乐,无外乎此。
楼下虹桥口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扰破了一番阑珊意兴。
“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一个尖细的女音哭吼到。
“嚎什么?!下贱玩意儿!”浑厚的男音,带着粗鲁之气破口大骂。
江渝倚着栏杆,寻声望向虹桥口,皱起眉头。
“救命!谁来救救我!”女人跪在地上,衣冠不整,一个壮汉提着她的头发,想用蛮力把她拽进停在河口的小船里,那女人不从,手指使劲抓挠着壮汉的胳膊,指甲划出一道道红痕。
“啪-”那壮汉怒发冲冠,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女人打的伏在地上,右脸立刻青肿起一片,嘴角溢出血珠。
“贱蹄子,还敢抓老子?!活腻了?!”壮汉高声骂到。
女人捂着脸,嘴唇发抖。这时两人身边已围拢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对他们指指点点。
“求求你,放了我吧.....”女人颤颤巍巍地哀求着。
“放了你?我呸!你那倒霉叔叔要了老子五十两银子,老子还指望你做活给赚回来呢”壮汉双手叉腰,说得一番理直气壮,又朝女人碎了一口唾沫星子“还不赶紧滚起来!要我扛着你走吗?!”
“唉,真可怜,好好一个姑娘,碰上这么个倒霉人家,作孽呀。”酒楼中一人摇头叹息,幽幽道。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啊!”楼下的人群里,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女白了那壮汉一眼,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上了马车。
“嘿,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城口打铁的老罗家,把他闺女嫁给钱家做小,收了人家四百两聘礼呢!”
“真的!这可不发财了吗!早知道我也要个女娃,养大了找个大户,收收聘礼还能给我那不肖儿讨个媳妇。”
围观的人议论得热火朝天,这其中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个热闹看看也就算了;有人怜悯那女子的遭遇,却只是上前劝她认命,越是反抗越讨不了好;还有的嘲天弄地,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讽刺道“女人就是命贱!”也不知道是在为谁打抱不平。
众生百态,就是没有哪一个愿意站出来哪怕拉那女子一把。
苏安坐在靠里的位置,看不见楼下的情况,但听众人的愤慨之言,也是猜出个六七八来。他的视线紧抓着江渝,看这人面对此事会作何反应。
只见那人一脚蹬上了栏杆,摆出踏雪寻梅的起势.......
之后。
就再没下一步动作。
苏安也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到,心如重鼓,他看那人呆呆地立在那儿足有五息,脸上的神色如梦初醒。他苦笑一声,垂下眼帘,收了架势坐回桌前,提起玉壶斟了满满一杯酒浆,找回喝汾酒时的气势,仰头一饮而尽,也不再去看楼下情形。
“还不起来?长地上了吗!”男人咆哮到。
“求求你.....放了我吧...啊—”女人哭啼着。
“啪”的一声清响,应是那女人又挨了一巴掌。
江渝眼神微动,这杯酒饮得很慢,抵在唇边半晌一直不见他喉头滚动。
他突然将玉杯摔在桌上,拾起被他扔在一旁的红玉,起身朝楼梯走去。
苏安在他身后笑了笑,抱起那一包糖葱薄饼,将银票留在桌上,跟着江渝下了楼。
那壮汉扬着手,一副还想给这女人一耳光的气势,口中骂道“贱人,你再给老子倔,当心老子揍你!”他这一掌还没落下,一个冰凉的东西砸到他的脸上,他别过脸,抬手将这东西接住,没有让它落在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敢暗算你爷爷我?!”
“一块玉跟你买一条命,够吗?”江渝冷着脸,语气强硬根本没有还价的余地。他端着步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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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靠近壮汉,围观的人也识趣地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壮汉这才想起低头看看刚刚打到他脸上的物件,一块世间难寻的上好血玉,没有中裂也没有杂质,雕琢更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鱼翼处少了一截。但即使这样,这玉也是价值连城,别说五十两,就是一座精致的宅院也换得下来。
“一块碎玉就想跟我买女人?想的美!”壮汉看这人一身金缕外衣,出手又如此阔气,定是个有钱的主,心底盘算着想要再捞点油水,对这血玉的价值装聋作哑。
“呵呵,这玉就是碎成渣,买你的命也是绰绰有余。”江渝负手而立,气场瞬间变为阴冷逼人的寒气。
“你!小王八羔子!敢耍老子,找死!”那壮汉手臂一甩,一把尺长小弯刀从他袖口滑出,他抬脚将地上的女人踢开,提着小刀朝江渝冲了过来。
面对袭面而来的弯刀,江渝端起左手以云手的手势制住壮汉的手腕,按住手筋向内弯折,壮汉手中的刀失力落下,江渝右手手接住小弯刀,迈步上前,绕至壮汉身后,一脚踢上后者的膝弯,那人失去支撑直接跪了下去,膑骨磕出重响,江渝把壮汉拿刀的右手反剪到背后,一脚膝盖顶住他的脊椎骨,一脚上抬缠住壮汉紧握着玉佩的左手手臂,用力夹紧。如此一来,那壮汉就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江渝把握刀的右手举过头顶,小弯刀在手中翻出刀花,最后刀尖向下,径直向壮汉心脏的位置刺去。
“小渝!”一个声音从虹桥上传来。
闻言江渝面色一怔,小弯刀在离胸口不到半寸的地方停住了。
莫约停驻了一息左右,江渝再次抬起右手,这一次,手起刀落。壮汉感觉禁锢自己身体的力道也松了下来,顶着脊椎的膝盖收了回去,上半身已经可以活动。
江渝从壮汉身上退下,冷言说道:“女人留下,拿着玉赶紧滚”
说完背过身朝虹桥上的陆容走去。
壮汉刚被江渝羞辱了一番,如今正在气头上,看那人转身收了防备,扑身上前运气一掌把江渝推下了沱江。
30. 救人
“哼!去死吧!”壮汉朝江口碎了一句,也不再管那女人,拎着玉就想跳上小舟扬长而去。
他刚行至桥口的石墩边,右腿膝弯被什么东西猛然击中,当即单脚跪了下去。
“奶奶的!什么玩意儿!”
他愤怒地扭头一看,顿时惊住,打中他的竟是一块松脆的糖葱。
脆与柔不同,柔劲缠而不断,绵绵不绝,轻柔之物看似无害,但只要佐以内力,也可有销金断玉之势。江家家传的折叶飞花,李家李挽晴的流云飞袖便是最好的例子。而脆性之物,虽有形态,却丝毫经不起磕碰。像糖葱这样蓬松酥脆,别说用作武器,就是拿在手上,稍有不慎也会碎成几段糖渣,根本没有可塑之处。
而现在,这块击中他膝弯的糖葱劲力十足,却外形完整。能将脆物打出刚物的效果,发力之人对内力的把控,必至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这是,碰上高人了?
壮汉手心渗出细汗,扫视着围观的人群,只看见了一个抱着一袋子糖葱的孩子,眼神凌然地盯着他。
“苏公子,你快去河边看看小渝!”
虹桥口一人焦急道,他站在桥的另一侧,桥上驶过的车马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渝他不会凫水吗?!”
苏安惊异,脸色微怔,听到陆容的话虽有些不可置信,但还是抬步向河边小跑去。
“会是会,我怕他不想!”那人吼到,声音之大已有些失态,全然不在乎一派温文尔雅的形象。
苏安脑中“嗡嗡”作响,他怎么就没想到?!现在的江渝,的确有这个可能“不想”!
“一会儿再找你算帐!”
他瞪了壮汉一眼,大步跑向河口,到石墩边一望,果然如陆容所料,滔滔江上除了几只小舟,哪里找得着人影?
手中的糖葱慕然落地,望着江面呆滞片刻,抬脚刚想跃下水中。
一个身影从虹桥的石栏上落下,直入江心。
围观的百姓已聚拢至江边,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唉,这么急的水,上哪找去?”一人道。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挺好一个孩子,可惜了。”又一人惋惜道。
“闭嘴!乌合之众,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苏安愠怒,拿出了世家的气势,无形的威压立刻震慑住了这群市井小民,一个个都不敢再开口。几个明眼人知道刚刚中伤壮汉的那一击出自这个孩子之手,识趣摸摸鼻子便离开了,但还有一些人心有不甘,觉得被这么一个孩子叱责落荒而逃有些驳了面子,依然坚持站在原地。
苏安见状提脚重重跺向地面,一股灵力自他脚下炸开,虽不多不足以伤人,但却足以将这些只活一张嘴的小百姓整个掀翻了。
那些人尝到了苦头,不再纠缠,毕竟面子还是没有小命重要,爬起来灰溜溜地也都离开了。
等四周安静下来,苏安的视线又转回江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的心砰砰直跳,无比后悔方才没有出手制止那壮汉,他以为凭江渝的身法,就算没有内力,那一掌也是可以躲得过的。
但是,他失算了......
现在江渝生死未卜,要是真有个万一,陆斋主没能找到他.......他肯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苏安咬紧下唇,脚下运气,准备跳入江中。
“嘭-”
一股丈高的水柱从江面窜起,水柱顶上站着一人,黑发黑衣,周身泛着莹莹的绿光。
在他的臂弯里,搂着一人,那人已经失去意识,斜歪着脑袋,眉目紧锁。
陆容涉水行至桥口捣衣石,将江渝靠在石墙上,右手运起浅浅的灵力,一掌拍上他的胸口。
“咳咳-”江渝咳出一大口江水,喘过几口粗气后一把把陆容推开,“陆晦书!你又来救我?”
苏安从岸上跃下,站在石梯上看这两人不敢说话。
“你救我做什么......”
江渝垂下头,水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也不知是江水还是眼泪。
“江易龄!你就这么想要寻死吗?!”陆容抓着江渝的肩膀,让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呵,我还有什么活着的理由吗?”江渝眼眶微红,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小渝”他的语气柔和下来“就算你真的找不到理由,也要为那些在乎你的人想想,想想江泠,她若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江渝没再说话,只注视着顺东而逝的江水,“阿泠姐.....”他无力地靠在墙边,手捂着脸,肩膀在陆容的手下不住地颤抖。
“陆医师!你的玉灵丹马上就要出炉了!请你赶紧回来凝丹!”小药郎在虹桥上朝着捣衣石这边喊。
“小渝,回去吧,你身边未愈,当心再惹了风寒。”
那人还是靠在石墙上无动于衷。
“陆医师!”
陆容朝着小药郎的方向点了点头,又看向苏安的方向,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走至他身前低声说道:“麻烦你替我照顾他一下,别让他在外面呆到太晚。”
苏安点点头。
陆容从石梯走上江岸,瞥了那壮汉一眼,壮汉被苏安的糖葱切段了脚筋,现在拖着一只腿艰难地朝小船挪动,左手还拽着玉佩。
陆容冷哼,滴着水的大袖一挥,两根听脉丝缠上壮汉的左右手腕,他运起灵力,细丝变得像风筝线一样锋利,右手下切,听脉丝嵌入皮肉,剪断手筋,缠在腕骨上,手中的玉佩落了出来,那壮汉疼的大吼,又怕玉佩摔碎,抬脚想要接住,结果玉是没碎,倒是那壮汉失了中心,摔了个圆满。陆容抬抬手指,细丝飞回他的袖中,不带一丝血迹。
他看了一眼玉佩,没有理会,转身离去,到了江渝看不到的地方运起轻功朝七宝堂飞去。
苏安盯着江渝足有刻钟,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索性也在石梯上坐了下来。红霞映着他白净的脸,好似涂上了一层脂粉,碎发贴在脸上,江水从发尖,顺着他的侧脸一路向下由下巴滴落,好不凄美。
苏安正发神,一个高挑的身影碎步款款从他身旁路过,刷得跪在了江渝身侧。
“小女东槿,谢公子救命之恩。”
江渝没有发话,那女子就一直伏在地上。
“不过是换了个主人,何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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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之说?”片刻后,江渝缓缓开口。
“那徐刚好酒好赌、生性残暴、蛮不讲理,同他回灞口,与死无异。”
“呵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好酒好赌,性情残暴之人?”
那女子一怔,微笑道:“我能感觉到,公子身上没有戾气,不是那样的人。”
.......
“若我放你自由,你有何打算?”江渝问。
“东槿一介女郎,现已无家可言,若可得自由,我想四处闯荡,绣花也好,作杂也罢,总得寻个去处。”女子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只是现在已经撑起身子,视线与江渝相平。
“你会卖身吗?”江渝转过脸,看向女子,嘴角牵起一抹微笑。
“东槿既已得自由,纵使日子再艰难,也绝不会自砌牢笼。”女子眼神虚离,躲过江渝的目光望向了夕色沱江。
“我给你个去处。”江渝头朝后仰去,天上的寒星若隐若现,华灯初上,岸上溢出暖人的红光。
“你拿着我给徐刚的玉佩,去汐湖沧浪关,那儿的管事江鉴叔和我有些交情,你将实情说与他听,他自会安排。”江渝平静道,仿佛一切只是上街买颗白菜那么简单。
汐湖沧浪关,夔陵江氏!
女子掩不住眼下的惊讶和激动,呆呆地望着这个靠在墙边的少年。
她看得出来这人有些来头,但却没想到他的背景如此了得!
与沧浪关管事有些交情,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中州大部分地方横着走了。
“快走吧,一会儿那玉该被别人捡走了。”
江渝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色渐沉,下了一道逐客令。
“大恩不言谢,日后公子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东槿,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东槿再拜磕头,起身离去。
“这儿离汐湖尚有两千里,你放心她一个弱女子独自走那么远的路?”待东槿走后,撑着脸坐在一旁沉默了半晌的苏安终于是有机会与这人说说话了。
“她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江家也容不下她......”江渝眼神微敛。
“江涉月定下的规矩,江家,不收留无用之人。”
......
你是她弟弟,怎么会一样呢?
苏安心中顿生这样一句话,但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他傻吗?这样说不就相当于说江渝是无用之人?幸好是收住了......苏安转过念头,另起话题。
“那万一她将那玉佩拿去当了呢?”
江渝闻言笑了笑,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虚着眼睛从指缝中窥伺着水天边的夕阳。
“飞鱼戏珠佩?呵呵,当不掉的,昆仑血玉,天机巧工,天下当行,无一能收,也无一敢收。”
“收了会怎样?”苏安接着问。
“收了,与当玉人同罪。”
夕阳渐渐隐没于沱江江面,天光西沉,灯光当昼,江上渐有河灯飘过,锣鼓重声敲碎了今日的最后一份宁静,一支舞龙的队伍自虹桥头而出拉开了春祭的序幕。
“走吧,回去了。”
江渝起身,踏上石梯,眼中不映一抹亮色。
31. 袭击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鱼龙醉舞,嘻语漫天。
江渝回到七宝堂时已是戌时,小药郎正踩着把椅子往房梁上挂灯笼,看到江渝转进大门口,一边打结一边激动地喊到。
“江公子你回来了!陆医师为你准备了姜糖水!快去喝一碗吧!”
江渝看了眼灯笼,没有雕花也没有暗刻,很是普通,泛着微微红光打到小药郎的脸上。
“有些歪了,再往左移一点吧”江渝行至他身边时冷不丁地说道,语气有些冷淡。
那小药郎跳下凳子跑出几步一瞅,果真如江渝所说,这盏灯笼太靠右,与左边那盏完全不对称,索性又灰溜溜地解了结重新挂过。
江渝走进主楼,陆容正捧着一个檀木锦盒从偏厅走来,他还是穿着当时跳下水救人时的衣裳,只是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衣服也差不多被体温蒸干了,主楼的桌上放着一叠瓷碗和一个药罐,冒着热气,楼中弥漫着一股红糖的甜腻和生姜微微有些辛辣的气味。
“回来了,热水已经备好,先喝一碗姜汤再去洗个澡,你腰上的伤浸了水,过会儿你洗完我给你换药。”
陆容话音未落,江渝就已经走到桌前,拿瓷勺斟了一碗红艳的姜汤,然后又从那一叠碗中取下一只,斟了一碗递给了苏安。
苏安虽没有像江渝一样去水里晃过一圈,但也是在江边吹了一个时辰的江风,说完全不冷是不可能的,他捧着碗,感受从手心传来的温暖,竟有些舍不得喝掉。看江渝的碗已经见底,苏安也仰头喝了一大口,这姜汤调得很甜,姜不算太辣,喝起来很是舒心,一碗姜汤饮下,整个人顿时由内而外散发出暖意,三月的寒气消散于九霄云外。
江渝转身要走,还没迈出主楼便被陆容叫住,那人行上前,将手中的檀木锦盒推到江渝手上。
“这是玉灵丹,对内伤的恢复有很大帮助,睡前记得服用。”
“嗯。”
江渝接过锦盒,往清室的方向走去,苏安也跟了上去。
“你跟过来,是要跟我一起洗吗?”江渝歪过脑袋,浅笑调侃。
“我想帮你洗洗头发。”苏安回答,洗头费时,他不想江渝再受了凉。
“不用,你跟清仁一块儿去玩吧。”江渝说。
清仁,就是那小药郎的名字,此时他已调整好灯笼,闻言跑来一把拉过苏安,“苏公子,走,我们去下棋吧!”他与苏安年龄相仿,却是个活泼性子,“一会儿擂台打完,就会放烟火了,好几百发呢!”
苏安望着江渝的身影进了屋才转头对清仁说道:“你想下什么棋?”
“都试试吧!”
“你们两个,就在七宝堂玩玩就好,可别跑出去。”陆容叮嘱过二人,转身进了主楼。只见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静静地放在两个空碗边,无人动过。这是江渝留给他的吗?
江渝回房后,一阵湿润的水汽伴着竹木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清室之所以被称作清室,缘是这轩窗外便是七宝堂的后院,一株槐树和隐隐几杆细竹透进窗口,不受前院来往行人的纷扰,自成一派清静。
虫语透纱窗,江渝引过一盏烛灯走到屏风之后,在浴桶中舀了一盆水,坐至窗边粗略地将发间的泥沙洗去,把那有些浑浊的水放至一旁,转进屏风开始解腰间的带钩,等他脱下金缕外衣时,里面白色里衣的腰际已浸出一小片血红。
定是刚才教训徐刚时动作太大了
江渝皱起眉头,他解开衣带扶过腰上的伤口,指尖有浸湿的感觉,果然还在渗血。他看了一眼浴桶中的水,隐约飘忽的香味告诉他这水里掺了清心散,又转眼看了看架上的金缕外衣,将上面的锦带抽出,绕过腰间,缠紧后打了个结,翻身进了浴桶。
水温刚好合适,只是微热刺激着裂开的伤口有些许刺痛,但不一会儿,这不适感也随放松的身心消失了。
江渝靠着木枕,闭上眼睛,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之际......
“咻—嘭-”一道亮光和破空之声将他惊醒,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炸裂声。
烟火会!
不知今年的“武林盟主”花落谁家?
烟花烂漫,这番热闹避无可避,江渝也放弃了小憩的念头,拿过皂角开始仔细清理自己的头发。突然,他的左臂一阵刺痛,乏力感顷刻间蔓至手掌,手中的皂角落入水中,借着烟火的高亮,一根细长的银针刺入小臂,麻痹的感觉还在向上蔓延,手肘,大臂很快到了肩膀。
麻沸散!
江渝借光将银针抽出,点中锁骨下的穴位,阻止药性进一步侵蚀,他翻身出了浴桶,低下身子靠在屏风与地面的角落里,伸手一把拉下担在屏风上的里衣,胡乱裹在身上。
对方不想取他性命,就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
果然,后院中一阵窸窣,两个黑衣蒙面人从窗口翻进屋内,落地后环视了一圈屋内,两人相互使了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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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其中一人便向屏风后走来。
江渝心叫不好,这二人训练有素,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他现在没有内力,很可能不是对手。
江渝猛的起身,用力将屏风推倒向那二人砸去,然后大步跑向门边,只要出了门,就还有机会!
其中一个黑衣人反应迅捷,见状一脚踢向屋中的桌子,那桌子受力飞出,擦着江渝腰身“嘭”得撞上门槛,将门死死抵住,这门是向里开的,如此一来,清室唯一的出路便被堵死,见一人已伸长手臂纵身上前想要擒住他,江渝扭身降低身位滑进了桌脚之间,靠在门上一脚踢中那人的小腿,那人失了重心,扑倒在桌子上。
“陆容!” 江渝朝门外喊到。
“咻—嘭”一道道烟花接踵而至,漫天飞舞,将他的呼救声掩过!
江渝心中惊悸,这群人是算准时机来的!
他的左臂没有知觉,丢了气海又有伤在身,偏偏就是现在出现几个找麻烦的家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在桌下看了眼屋内的情形,一人趴在桌上,另一人站在床边,离他还有七个身位,暂时不构成威胁,随即他从桌下钻出,右手支在桌沿上,借力抬脚把那人刚撑起来的身子又踢了回去,他一条腿摁在那人脖子上,一只脚抵着那人的肩膀,然后双腿反方向用力一拧,“咔”那人的脖子应声折断!
另外一人此时已朝他冲来,江渝现在是坐在桌子上的,他一脚将黑衣人的尸体踢下桌,转了个方向坐在桌子正中,直面那人呼出的一拳。他偏过头,抬起右手抓住那人打出的左手手腕,向前一带,手肘弯曲外折击中那人的肘关节。
若是有内力协助,这一击可直接将他的小臂折断,但如今只剩下半分力气,这一下也只是让那人的左手无法动弹而已。看这情形,江渝立刻伸脚用力踢中那人的右肩,将他这条胳膊直接卸了下来,再一脚踢上他的胸口,那人连连却步,退了五个身位才勉强站稳。
江渝抓住机会,翻身下桌,一脚把桌子踹开,大门终于让了出来,他跨步上前,拉开一条缝。
恍惚间他仿佛已经看到主楼门口悬着的那两盏红灯笼!
突然后颈传来一阵刺痛,黑暗逐渐爬上了视线,即使烟火的明光,也再照不清眼前的东西,他顺着门沿,渐渐滑了下去。
他的身后,黑衣人右手拿着一个食指大小的竹筒,抵在唇下。
32. 出山
一刻钟前,七宝堂前院。
“哈哈,苏公子,我要吃你的炮咯!”
清仁举马上前,将苏安未曾动过的炮棋换下,放上自己的红马。
苏安没有做声,平炮至对方马位前。
“苏公子,你不上马我就要吃你中兵了!”清仁话音刚落,已经上炮把苏安的中兵换了下来。
陆容从偏厅走出,他此时已经换了一套墨绿色的衣裳,肩头搭着一件外衣,头发披散在肩上,发稍还滴着水,许是想来院中吹吹风将其晾干。
见两人下棋嘻语连连,也凑过来瞧了瞧。他扫了一眼棋盘,对清仁说道:“你们下了几局了?”
“两局,平手!”清仁激动地回答,想被表扬几个字仿佛就写在脸上。
谁知陆容根本没理他,而是转过头去对苏安说道:“清仁这孩子易骄,苏公子你别让着他。再说,他还比你大,有什么好让的?”
苏安依旧没有说话。
“清仁,这局下完,带苏公子去玩点别的,你们棋艺悬殊,人家同你下提不起劲。”陆容接着说。
清仁死盯着棋盘,他觉得这一局红棋形势大好,再伦几步便可以将军,只道是自己棋艺见长,全然没想过人家打从一开始就在让着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苏公子,你真的一直在让我吗?”
苏安语塞,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咻—嘭—”
一道烟火在空中炸开,形如一棵火红的花树,将整个凤凰城映照得熠熠生辉。
“哇!烟火会!”清仁兴奋起身,什么车马炮统统甩到了一边,仰头欣赏着一朵接一朵的烟花。
“江渝,不来吗?”苏安退到陆容身侧,趁着烟火炸开的空档问。
陆容闻言转头看向苏安,他虽然表情平静,但从这孩子的眼睛中陆容看见了些许期待。
“.....你去叫他吧,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他话音未落,苏安便跑走了,也不知听没听到自己最后的这番话。
苏安到了清室门口,这才开始发难,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呢。
犹犹豫豫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直接一点。
“江渝,烟火会,要来吗?”他上前敲了三响门,大声问道。
无人应声。
是不想来吗.......
“江渝,大家都等着你呢。”
依旧无声。
虽然结果并不意外,但他还是难掩失落。
他垂下手,转身准备离开。
刚抬脚,转念一想,这人没有应声,会不会是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这个想法乘虚而入,偶然也被他想成了必然,他倒回至门边,又一次敲响了门。
“江渝,你还醒着吗?”
无人应答。
难道真是睡着了?
“我进来了?”
苏安轻轻推开门,还没进屋差点没被屋里的状况惊得一屁股坐下去——屋内,桌子移位至床脚,屏风倒下,轩窗外冷风倒灌,吹起挂在衣架上的金缕外衣衣角翻飞,一片狼藉......
他愣了足有十息,突然跌跌撞撞地朝长廊的尽头——休室跑去。
那儿也有一个没来参加烟火会的人。
“公孙先生!”苏安顾不上敲门,直接推门闯了进来。
那人正靠在床头看着一本医书,屋外的热闹都与他无关,听见声响,放下书卷支起身,和和气气地问道:“怎么了,何事如此匆忙?”
“江渝不见了!公孙先生能否用兑傅录寻他下落?”苏安开门见山。
那人一怔,脸上表情有些为难,这令苏安的心又沉了几分。
“不是在下不愿帮忙,江宗主于在下有救命之恩,述尤为感激,只是这兑傅录,三个时辰前我便用过了,下次运转,需再等九个时辰。”
“那要是强行运转呢?!”苏安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他现在已是心急如焚,哪有心思思考这么多,挨骂就挨骂吧,总的试试看。
公孙述闻言也没有生气,反倒是敛了眼神,徒显几分落寞。
“在下以前也曾为寻人强行运转过一次兑傅录,虽然最后找到了她的下落,但我却失了双腿,没法前去救她.......所以苏公子,天道难违,若想用兑傅录知晓江宗主的下落,恐需等到明日酉时。”
同日子时,野猪林营地,帅帐。
“老爷,关大人求见。”
“哦?”林钟此时正在沐浴,手里拿着一册竹简,闻言眯了眯眼睛,“让他进来。”
“是!”那下人曲膝两步退至帅帐外,不久帐帘又被人掀起,一人端着步子缓缓走进。
“关大人,深夜求见,不知所为何事?”林钟笑道,将竹简放至一边的小桌上。
“深夜打扰,多有冒犯,只是属下实有一事要紧,还望林老爷纳言。”关罹忠拱手行礼,此时他一身茶色深衣,并未束发,应该原本是准备上床休息,突遇急事才匆匆忙忙赶来汇报。
“好,我听着,关大人请讲。”林钟饶有兴致地看着关罹忠,这人生的一副好皮囊,但平时总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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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自诩,把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似和气近人实则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而现在的他,只一件起居服饰,长发顺肩而下,更是多了几抹风姿绰约,不明韵味。
“林老爷,属下刚收到一封信笺,为王京所寄。”关罹忠平身后便朝着林钟走来,行至他身后,拿了一块毛巾拂上林钟肩膀的位置。
“诶,这种下人做的事,关大人何必亲自动手?”林钟一只手按在关罹忠的手上,虽是这样说,语气中却透着喜色。
“无妨,林老爷且听属下说完。”关罹忠拨开他的手,开始为林钟擦拭起后背,他接着说道:“王京所言,内容大致为下,他前去蘅芜居时中了苏致宁的计,暴露了苏安和江易龄的行踪,现在苏致宁正御剑前往援助。若是让他先我们一步找到苏安,夺海一事,便是难上加难。”关罹忠语气平缓,温润细腻的声音从林钟脑后传来,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
“那依关大人之见,应当如何应对?”林钟笑着问到。
“依属下之薄见,烦请林老爷出山。”关罹忠将微凉的毛巾浸湿热水,拧干后搭上林钟的肩头为他擦拭手臂,“江宗主灵御一事,林老爷定有听闻,今早属下放出的消息,百家中已有不少响应,利用他们牵制住江易龄,在苏致宁赶到之前,下重火,一举拿下苏安,到时就算有万药斋插手,一边是苏家,一边是江家,两相权衡必然厚此薄彼,即使都管,那也是分身乏术。”
“哈哈哈,好!分析得头头是道!”林钟拍手叫绝,感叹之后又把手臂撑回桶沿让关罹忠擦拭,“不过,如果趁我出走之际,那王京折回来端我林家营地怎么办?”他转过头看着关罹忠。
只见那人轻笑两声,抚着毛巾的手一路向上,行至林钟肩头,俯在林钟耳边,轻声说道:“林老爷若是信得过在下,大可拨我几员猛将,到时,我留守林家营地,看着王津。”
他说完又将毛巾浸入水中,只是这回该擦的地方都已经擦拭完毕,索性关罹忠也没再将其拧干,直起身子退到一旁。
“自然是信得过的,那就依关大人所言行事,明日一早出发!”林钟喜上眉梢,答应得相当痛快,“关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仅此一事,多有打扰,属下告退。”
关罹忠躬身行礼,青丝贴着脸顺着肩头倾泻而下,更显他面色素华。
等他出了帅帐,回到自己帐中后,取出一块方巾仔细擦拭过手上的水迹后,将方巾丢入纸篓,行至床边又将这身茶色深衣褪去,丢向角落,换上了放在床头的一身水色里衣,这才入塌休息。
33. 线索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日,卯时,凤凰城,万药斋。
露重晨曦,空气中弥散着火药薪柴的气息,沱江上昨日烟火留下的硝烟还未散去,几盏河灯卡在桥墩下,转转悠悠,就是逃不开水流的束缚,灯芯已灭,隐约还看得到放在灯中的纸笺。
陆容披着朝霞,快步走进七宝堂前院,手中握着一卷卷轴,脸色暗沉,眉宇间透着肃杀,眼角显得有些疲惫。
“陆医师!有江公子的消息了吗?”清仁刚为一位老妇开完药,抬头看见陆容回来了,把药方递给老人家就立刻从诊台后面转出来,焦急问到。
陆容走进主楼,径直走到案前坐下,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眼神低垂,摇了摇头。
“苏安呢?”陆容调整好微促的气息,问清仁。
“还在徽室。”清仁回答,“要叫醒他吗?”
“现在不用,这么一个孩子两天没有闭过眼,让他多休息一会儿,辰时之后再拔针。”陆容在案台下翻出一个纹竹发扣,把有些汗湿的头发随意束了,便提起笔抽过一张药方纸开始书写聚义令。
“搜查清室的人有什么发现吗?”陆容一边书纸一边问。
“一无所获.....”
陆容一声叹息。
“陆医师,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清仁看他写着,字迹潦草,几乎是呈泼洒之势,若不是那一个四四方方的斋印,还真难以想象这样一张草纸,竟可以调动所有万药斋门下势力。
陆容收起斋印,将草纸折起塞进大袖中,起身时把刚刚一并带回来的卷轴扔给清仁,清仁双手接住“这...?”他有些疑惑。
“线索。”
陆容说完已经迈出了主楼的门槛,抬眼瞧了瞧徽室的方向,又转身对清仁说“你照顾好苏安,林家的目标依然是他。”
清仁正为卷轴中的内容大惊失色,迷迷糊糊应了声“好”再看院中,已是空无一人。
过了辰时,清仁应陆容所说来叫醒苏安,他端着一碗水,推开徽室的竹门。
苏安静静地躺在塌上,好像一个瓷娃娃,一动不动,被褥掖在臂下整整齐齐,如昨日为他盖上时无差,他的眉心,一根银针没入印堂,熠熠寒光。
清仁行至塌边,轻轻地抽出那枚银针,一股青白色的气流从针尖流走,苏安立刻皱了皱眉。
“!”
苏安猛地撑起身子,神情恍惚,四下打量了一圈,又看了看清仁,问道:“我睡了多久?”
苏安的嗓子沙哑得让清仁差点没有听清他的话。
“四个时辰。”清仁将手中的水递过,苏安接过,仰头一口喝去大半。
润过嗓子,苏安急切地问出这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找到江渝了吗?”
一阵沉默,接着清仁摇了摇头。
“陆医师在外奔走一晚,只探得了这么一个消息——‘夔陵江氏宗主身负重伤,现清居于凤凰城’。”
“什么意思!”苏安一把掀开被褥,撑手坐至塌沿。
“林家放出的消息,目的是让中州百家趁机有恩的报恩,有仇的寻仇,”清仁答道,
“他们怎么知道江渝受了伤!”
清仁又摇了摇头。
苏安跳下床头,踩上一双鞋就往门口跑去却被清仁一把拉住,说:“诶!陆医师让你别乱跑,林家的目标在你,你跑出去不就正中他们下怀吗!”
清仁使力拽着苏安的袖子。
“你....你要是乱跑,我就把这针扎回去!”清仁威胁到,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银针。
苏安耷下手,嘴唇微微开启,盯着地板,一会儿,他说道:“清仁,江宗主当时为了保护我,连气海都可以不要,现在他遇了不测,归根结底还是因我而起,若你们要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床头等他的消息,这,我真的做不到.......”
“......但是,如果你现在被抓走,江宗主的牺牲不就白费了吗?”
“那是后话,而且,我会小心的,力所能及,绝不逞能。”
苏安抬起头,正视清仁的眼睛,眼里的决绝让清仁觉得就算他不答应,这人也会背着他去做。
“嗯........好吧,我就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千万小心!最好别被陆医师发现了,我可不想被赶出万药斋。”清仁放开了抓着苏安的手,端起放在床头的碗离开了徽室。
“拔了针后半个时辰身体会有些乏力,你最好晚点再出去。”
“嗯,我会注意,谢了,清仁。”
清仁离开后,苏安便开始盘算起来,他的身体的确如清仁所说有些使不上劲,灵脉也受到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地运气。
与其拖着这个不便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外面闲逛,不如先去清室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苏安想着,抬脚继清仁的后尘出了徽室。
清室还保留着昨晚那乱成一团的模样,屏风倒下隐去了大半个屋子,浴桶里的水已经冰凉,但隐约还能闻到一缕沁人的幽香。
乱成这样,昨晚一定有过一场恶战。苏安能想象,交手时江渝失去内力后的力不从心,最后不敌败下阵来.....他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他行至窗边,先从窗台开始查看,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窗台,桌案,床榻,屏风.......
映着渐高的日光,屋内越来越亮堂,苏安觉得乏力感渐渐褪去,搬起东西更加得心应手。
突然,他的眼里滑过一道白光,从浴桶下的缝隙里闪出。只一眼,苏安便注意到了,他追着记忆中光线的位置寻过去,行至浴桶边时,那白光又是一闪,肯定了苏安的猜想,他探过手,将那东西摸出来。
那是一根食指长的银针,两头皆尖,完全不像是医用灸针......
“清仁。”他来到主楼,看那人正在诊台后清点药材,并没有病人求医。
清仁闻言抬头看过来,“怎么了?”
“你能帮我看看这针有什么特别吗?”苏安走到他跟前坐下,把银针递给清仁。
清仁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嗯....两头尖........啊!这是吹针!”清仁惊道。
“吹针?”苏安疑惑。
“一种暗器,在针上淬了剧毒,放在竹筒里用口风吹出,阴毒至极,防不胜防!”清仁说着把吹针放在一张药方纸上,又把纸移到了一边。
“那你知道哪些人会用这种暗器吗?”苏安拍上了诊台,难掩激动之情。
“这个.....江湖上用吹针的门派数不胜数,......不过,每家往针上喂的毒都各不相同,从这一点出发,应该可以查出是哪家的吹针。”清仁又将那枚银针拾起,上下端详,又放至鼻下嗅了嗅,最后摆了摆脑袋,“这毒无色无味,又不知其效性,我实在无能为力,看来只有等陆医师回来问他才能知道了。”
又是让他等!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是他苏安可以做主的吗!
“陆斋主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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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陆医师去调动附近万药斋的势力,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清。”
......
“苏公子?”
清仁见苏安毫无反应,只是直直盯着那枚吹针发神,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谁知这人视而不见,根本没有理他。
突然,毫无征兆地,苏安猛的起身一把抓过那枚银针,径直刺进自己的左手小臂!
“苏公子!”清仁猝不及防,完全来不及制止苏安,等到苏安手里的针已经没入皮肉才反应过来。他立刻起身将吹针从苏安臂上抽出,又转手点中他左肩锁骨下的穴位,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快给我看看!”他抓着苏安的手臂检查,没有红肿也没有腐烂的迹象,“有什么感觉?”
“很麻,没有感觉。”苏安右手紧抓着左臂肘弯处,麻痹感顷刻间蔓延至整条手臂,他很快就再感觉不到右手的力度。
无色无味,麻痹效果。
“麻沸散!”
清仁得出这个结论后长抒一口气,幸好只是麻药而已......
“你先坐着,我去给你配制解药。”清仁起身朝那两壁药柜走去。
苏安点了点头,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你怎么这么冲动,试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是什么迎风七步倒、含笑半步癫之类的,你有想过后果吗!”清仁一边抓着药,一边厉声教训苏安,他身为一名医者,像苏安这样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最让他生气。
“那些人目的是挟持江宗主,这毒,必然不会致命。”苏安解释道,但话刚说完,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
他凭什么就觉得江渝一定是被人活捉了?
有仇报仇,万一来人是与江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
“哼,不致命就敢乱来?!我告诉你,这个世上有很多毒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清仁把抓好的药倒进药盅内,用石杵碾碎,这一下,他砸得很重。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有哪些门派会用麻沸散吗,最好是离凤凰城近一点的。”苏安转开话题,一方面这才是他试毒的目的,一方面也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地后怕。
“麻沸散也不算什么稀罕的毒,不过在这凤凰城附近,就只有城北血衣楼和西江口夜刹门两个势力使用。”清仁回答,药已研成粉,他抽过一张裁成巴掌大的黄纸,将药粉倒出来,拖着黄纸递到苏安面前。
“全部一口吃完,不要怕苦,服下后打坐运功,直到麻痹感完全消失。”
苏安右手接过黄纸,卷起后倾倒入口中,苦涩荚口的味道让他立马拧紧了眉头。
看苏安服下药,清仁也为他解开穴道,麻痹感立刻蔓过肩头,苏安摆好姿势调息吐纳,以灵力洗濯血脉,不一会儿便将药力压下,左臂渐渐恢复了知觉。
“虽然我并不肯定你的行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次你帮了大忙,你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万药斋。”清仁双臂环抱胸前,看苏安运过三轮气后,背过身往偏厅走去。
他刚抬脚没走几步路。
“嘭-”
运气发力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清仁立刻转身查看状况。
原本的诊台前,苏安已经不见踪影。视线一转,一个半大的身影落在庭院正中,落地时脚下炸开一圈气浪,身影跃起,再见时已到了七宝堂外墙上,一个翻身跳上对面客栈的屋顶,没了影。
苏家轻功——和光同尘。
34. 折磨
同日午时,西江口,夜刹门。
江渝是被冻醒的,虽然已有意识,但还是迷迷糊糊,眼前的景象也看不清晰,他只感觉到冷,彻骨的寒冷,背上,腿上,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冰窖水潭之中。
他动了动脚想要蜷缩起来尽可能留住一点体温,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脚后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不少,逐渐对四周有了认识。
他靠在一间屋中的木柱上,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用一根麻绳绑住,双脚并没有被绑,腕筋和脚后筋皆被一根寸长的黑针刺穿,牢牢定住,只要稍一用力便是锥心刺骨之痛。
“嘭-”的一声闷响,一个声音扯破宁静。
“嘿,我刚去当行鉴了宝,你们猜,这个木盒值多少?”他把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盒砸在桌上,兴奋地冲屋里喊道。
“小七,你回来的正好,过来看看这个!”屋内一人应道。
江渝这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还坐着七个人,皆着黑衣,黑纱蒙面,手里拿着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在他们的身前躺着一个与他们同样装束的人,脖子扭至一个诡异的角度,一动不动。
“小七你读过书,来看看这个字咋念?喏,第二个。”黑衣人把黄纸递了出去。
“这个?”刚回来的人拿手指了指问道,“这个字读‘萼’。”
“饿?!怎么念这么个音?”
“萼,就是花瓣下面绿色的那一圈。”
“嗨,管他是什么呢!这个呢?就那个,对对对!就是第四个,这个又念啥?”
“这个字是‘堪’!唉,我干脆念一遍得了!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红萼不堪珠溅玉,江梅无迹柳生棉。”
“这说的啥玩意儿?就不能来个容易点儿的吗?真搞不懂这些个读书人!”
“算了小七,到时候就你去对,我懒得记了!”
“诶对了,你刚才说你去当行鉴了宝,那个木盒值多少?”
“三百两!想不到吧!就这么一个小木盒,就值了我们十个月的工钱!”
“不是吧,这么精贵,这下好了,可以给成宝子买棺材了!”
“诶,小七你说这盒子这么贵重,那里面放的药岂不是更值钱?”
“这药,那老板说瞧不出个花样,就没给报价。”
“嗨,不急,我们先当了这盒子,把成宝子埋了之后再找拍卖行鉴定这药。”
“拍卖行?龙哥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夸张啥,莫非你捡颗耗子屎放锦盒里?如果这药真买了好价,我们就洗手不做这行,哥几个投钱开个武器行做生意,也省的一天打打杀杀,指不定哪天就像成宝子这样丢了命。”
“唉,宝子就是心太急,这点子住在医馆又中了麻针,宝子啥都没想就上去了,哪知道这点子居然这么扎手,差点连我也栽在他手里。”
“这也不能怪成宝子,这点子看着就是个小白脸,谁想到能这么厉害?”
这伙人一番谈话,最后向江渝这边望来,看他垂着头,虚着眼睛也正瞥向他们。
“哟,醒了?”一人起身朝江渝走过来。
“水......”
江渝只觉喉咙干涩的紧,脸颊烧一般的烫,背心透凉,头痛欲裂,他昨晚正在沐发,浑身湿透只裹了一件里衣就,被人抓过来在三月的寒夜里晾了一晚上,现在发着高烧,腰上的伤也没能及时处理,虽然裹着锦布还不至于脓烂,但还是恶化感染,反馈着阵阵刺痛。
这样的他,根本不存理智,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喝点水。
“啥?水?!”那人粗暴地扯起江渝的头发,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折了我们一个兄弟,还想跟我要水!”他在江渝耳边吼道,把他耳膜震得生痛。
“要不是金主要活的,你以为你还有命?!”他提着江渝的脑袋猛地往后一甩,后脑“嘭”的一声撞上柱子,眼前一花,一阵眩晕蔓上额角,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抬手,腕颈处传来剧痛,又让他找回一点意识。
“要水?你求我呀!”又一个黑衣人走过来,蹲在江渝身前,在他的脸上拍了两下,冷嘲道。
江渝的嗓子又干又涩,轻轻做出个下咽的动作都会牵起一片疼痛,他没有理会两人,只垂着眼帘,睫毛耷在眼睑上,双眼无光,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好烫呀,这家伙发烧了。”那个拍过他脸的黑衣人收回手,对旁边行为粗暴的人说道。
“烧就让他烧!死不了!”那人道,一只大手按上江渝的脑门,把他猛的往后一推,后脑又撞了回去。
“老田你悠着点,哥几个知道成宝子死了你心里难受,但要是把这点子弄死了,金主那边不好交代啊,那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主!”后来的黑衣人劝道。
“哪有这么娇贵?!老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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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肚子气,趁金主还没来要人,正好找这小白脸算算账!”他手上用力,摁着江渝的太阳穴,力道大得江渝觉得自己的额角都快被他捏碎了。
“你小子不是要喝水吗?!来,喝这个!”他突然甩开江渝的脑袋,朝墙角走去,提起一个酒坛,一把掀开坛口的红纱布,甩在江渝身侧。
“红烧?!这可是浇伤的!老田!这不好吧....”
“去!有什么不好的,你听过有人喝两口酒就呛死的吗!”
“你小子不是冷吗?我给你暖和暖和!”他一只手捏紧江渝的脸往上抬,迫使他张开口,一只手提起酒坛子就往江渝嘴里倒。
!
“咳—咳咳咳-咳咳”
江渝瞪大了眼睛,这酒跟昨天在酒楼中喝的根本不能相比,一入口便像火烧似的辣人,他又是被强行灌下,有一部分酒流进气管,烧进肺里,疼不说,更是让他喘不过气来。一部分顺着喉咙流入胃中,灼开一片火辣辣的烧痛感,江渝又有内伤在身,他一咳嗽,整个身体都在叫嚣反抗,各种刺痛早已掩过了腰上的伤痛。咳嗽牵起的动作引动了手筋脚筋,随着他一声声咳嗽,一阵阵铭心之痛由手脚上传来。他伏下身子,趴在了地上,眉头拧紧,眼角溢出泪珠打湿了他的睫毛。
这口酒,真足以要了他的命。
“咳咳-咳—”一连串的咳嗽引得他胃中翻腾,奈何又没吃过什么东西,只有一阵阵地干呕。
他咳了足有半刻钟,昏天黑地,嘴里已经咳出血沫,整个人差点失去意识。
“....老田,这......这怎么还呛出血了?”
“我......我哪知道他这么不经磕碰!再说,不就咳点血吗?还能让他死了?!”
江渝好容易缓过来,刚喘匀两口气,就见黑衣人走过来,拎起酒坛子从他头顶往下倾倒,酒液穿过发隙,在头皮上浸开一片冰凉,激得江渝不住打了个寒颤,那酒沾湿了鬓边的碎发,一缕缕弯弯曲曲贴在脸上,流过鼻头时,由于江渝还在喘着粗气,这一下又吸入了两滴酒液,在鼻腔里烧灼开,刚止住的咳嗽又被牵了起来。
就在江渝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连番的烈酒折磨下时。
“嘭”的一声响,大门被一脚踢开。
一个半大的身影背光而立,用尚有些稚嫩的声音对着屋内吼道:“我们家要的人呢?”
35. 智取
苏安先去了城北血衣楼,血衣庄内空无一人,倾巢出动,苏安把整个山庄都翻遍了也没见江渝的影子,这才马不停蹄地又赶往了西江口夜刹门,他刚找过两座门楼,便在翻至第三座时听到房瓦之下传来一人的吼声——“若不是我们金主要活的,你以为你还有命!”
一时间苏安心如狂鼓,说不上来到底是兴奋还是担心。
他轻轻掀开一片房瓦,观察屋内的情况,只见右方墙角坐着七个黑衣人,地上还横躺着一具尸体,看着装是他们的同伙,屋子的右边,一个黑衣人蹲在柱子前,正揪着一人的头发对他大吼大叫,那人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腰间还有一道黑色的血渍。
江渝!
总算是被他找到了!
苏安心下一阵激动,但很快他又陷入了纠结。对方有八人之多,又都是训练有素的夜行客,凭他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和他那不中用的气海,直接下去救人根本没有胜算,到时候把自己也搭进去就没人知道江渝在哪了。
回七宝堂求援吗?
万一他们所说的金主刚好就在这个空档来把江渝带走了,他们就真的没地找了。
就在这时,屋内又传来一阵声响,那黑衣人开始给江渝灌酒,撕心的咳嗽声穿破房瓦传进苏安耳朵里,他又从缝隙里往下望,只见江渝已经伏在了地上,身体随咳嗽声抽动,嘴角渗出血珠。
苏安心如刀绞,是走是留这个决定让他在房头上徘徊犹豫了半晌,江渝的咳嗽声渐渐平复,只听那黑衣人又说了两句话,竟开始往江渝头上倒酒,不一会,咳嗽声又起,再次牵动了苏安的心。
他完全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就算黑衣人的金主没有来接人,他这一来一回的空档,江渝也该被这些人折磨死了,即使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也决定要下去闯一闯。
于是,他翻身下了屋,一脚踹开了阁楼的大门。
“我们家要的人呢?”
强攻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他决定先伪装成这些人的金主家的人,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是何人?”一群黑衣人立即起身,纷纷把手按在刀柄上。
“怎么?连你们在帮谁做事都忘了?”苏安强装镇定,背着手抬步走进阁楼,他扫视了一遍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江渝身上,那人现在虚弱地躺在地上,张着嘴喘着粗气,面色潮红,身体时不时地还会抽搐一下。但当他把视线转到那人脚上时,心下更是一紧,他原本以为江渝只是太过虚弱无力反抗,谁知这些黑衣人竟然用如此残忍的方法让他无法反抗。
长针锁筋,挫骨之痛,且对筋骨是慢性损伤,若过了二十四个时辰还不拔除,那这人的手脚便再也无法动弹。
苏安火气上头,眉宇间透出愠色。
“你是喻家的人?”一人冷眼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喻家?苍山喻氏!
百家榜排行第十七,家中小子持有灵御噬骨锥。喻家两年前曾被江家武力打压,苍山云雾庄被彻底捣毁,家主重伤,灵脉被废,整个喻家因此元气大减。此事在中州闹的沸沸扬扬,被中州百家暗下传道调侃,有戏言称:“敢惹江家,喻家就是下场。”
现在江家家主重伤的消息,对喻家而言绝对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江渝真被喻家人带走,估计恐怕有去无回,整个江家也会因此受制。
“你不信?要不要我把灵御拿给你看看?”苏安行至桌前,一只脚踩上长凳在桌子上坐下,一副纨绔子弟的气派,他左手撑着桌面,抬起右手张开手掌,道道气浪在他手心翻腾,嗜血的红光若隐若现,一群黑衣人顿时面面相觑。
苏安并不知道喻小公子叫什么,但他应该和自己的年龄相差不大,这才盗取了他的名号。
“喻少爷息怒,我等也是小心行事,昨日喻老爷来时不曾提到过今日会是少爷来拿人,我等这才有所顾虑。”一人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正是刚才出门鉴宝的小七。
噬骨锥的名号,一旦现世,饮血方归,小七感受到苏安手掌上的灵力,怕兄弟们遭殃,立马转为卑躬的姿态。
看来,他这是蒙混过去了?苏安想着。
“呵呵,你以为我想来?”苏安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你们昨日在七宝堂留下了线索,现在万药斋全力彻查,我爹要去给你们擦屁股,才会叫我来拿人!”他翻过手腕,一根吹针从他袖底破空而出,擦过黑衣人的耳朵刺进墙面,苏安在针上注入了灵力,吹针刺入墙面后在墙上炸出一个巴掌大的裂纹,看上去威力无比,营造出一副只要苏安想,杀他们几个人易如反掌的假象。几个黑衣人瞬间被震慑住,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就是你们的小心行事!”
他不能与这群人撕破脸,也就靠着这样的方式发泄怒气。
暗处,一个黑衣人拿胳膊肘推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小七,用气声说:“嘿,快问啊!”
“滚......赶紧给我滚!”
一个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从地上传来,开口的人竟是江渝。
他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说出的这句话。
苏安闻言脸色微怔,立即又沉下脸阴笑道。
“呵呵,现在知道怕了?当初犯我云雾庄,伤我阿爹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他从桌上跃起,翻身跨坐在江渝身上,一手捏上他的脸捂住对方的嘴把他摁回地上,手下传来的烫人温度让苏安睁大了眼睛。
江渝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嘴角有温热的灵力流转,紧接着一股清新的药气顺喉而下,所及之处酒精烧灼的火辣感和内伤的刺痛瞬间被抚平,五脏六腑不再叫嚣,气息也平缓不少。
如此药力,正是苏安方才趁着黑衣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吹针上时,从桌上锦盒里摸出的玉灵丹。
待他把一颗丹药完全化给江渝服下后,才缓缓移开手,这时,突然又听身下那人扯着干哑的嗓子说道:“呵呵,你今天就是让我死在这里,飞珠穿玉也打不过折叶飞花,落雨杨花也追不上踏雪寻梅!”
苏安被着无厘头的内容砸的有些发懵,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江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哑着嗓子说一堆不明所以的话,这些话必定想要传达什么信息。
会是什么呢?
苏安的注意力全在江渝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黑衣人皆神情差异的望着二人。
“喻少爷.....此人,究竟是谁?”一个黑衣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苏安心下一惊,原来这群人还不知道江渝是谁,他一边从江渝身上起来,一边脑内迅速闪过这个问题。
“哼,他是谁你们不必知道,知道了,反而对你们不好。”
苏安给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他背过身行至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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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爹应该已经过来了,你,带上人跟我走,顺便找我爹拿报酬。”
他抬眼对一个黑衣人挑眉,示意他跟自己一路出去。
“等等。”一直单膝跪在一旁的小七突然起身,脸色阴沉,又拿回了一开始的戒备,他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对苏安说道:“红萼不堪珠溅玉。”
苏安只觉脑中炸出一片空白,心猛的揪紧作一团。
竟然还有暗号?
怎么办?
要逃吗?
他现在正在门边,运轻功逃走不算难事,但那样的话,他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江渝了。
要打吗?
对方有八个人,而且还有暗器,他的针也就唬唬人,要真打起来三成的胜算都嫌多。
他看向江渝,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那人也正看向自己,伏着身子,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在说唇语!
江渝的嘴形变化得很慢,苏安每一个都看得很清楚,只是不知声调,也猜不出他说的内容。
突然,他想到刚才江渝那一段“不知所云”的绝言。
“飞珠穿玉打不过折叶飞花,落雨杨花追不上踏雪寻梅。”
江渝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对暗号,但又找不到机会告诉自己,才想用这样的方式把信息传达给他。
折叶飞花,踏雪寻梅皆是扬名天下的江家武学,如此来看,飞珠穿玉和落雨杨花必然就是喻家绝学。炼字换字后,刚刚黑衣人说的上句翻译过来的意思大致就是折叶飞花比不上飞珠穿玉。由此及彼,这下句的内容,必然是讲踏雪寻梅比不上落雨杨花,再加上刚刚江渝的唇语,苏安渐渐有了些眉目。
前四个字应该是江梅无迹不错了,但后面的三个字无论怎么炼字也对不上口型,难道是换了说法?落雨......杨花......杨花......
柳絮!
“江梅无迹柳生棉。”
苏安回答道,但他这一句,却是对着江渝说的。
只见那人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怎么,是不是非要我把喻家二字写在脸上你们才相信?”
“不敢。”刚刚被使眼神的黑衣人抱拳行礼,然后蹲下身子抱起江渝扛在肩上,跟着苏安出了阁楼。
二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了夜刹门大门口,苏安突然停下脚步,抬脚跺像地面,转身扬袖,一枚小石子直中黑衣人胸口。
正是江渝当初在桃源镇教训金猛的那一招!
那人立即单膝跪下,身上提不起劲来。
“你!”
苏安跑过去将江渝从他肩上扶下,解开绑住他双手的麻绳,又迅速抽出了锁住他手脚筋的黑针,血珠从针眼冒出,不一会淌满了整个手腕脚踝。
“你们居然是一伙的!”那人捂着胸口对苏安大吼。
苏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他是谁吗?我告诉你,他是.......唔——”苏安刚要说到重要的地方,便被一只透热的手捂住了嘴。
他转过脸看向江渝,那人对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走.....”他说道。
苏安点点头,拉过江渝捂他嘴的那只手臂,环过自己颈后,一手扶住他的腰,脚下运起和光同尘,不一会儿两人便消失在楼宇之间。
36. 救命
苏安感觉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等他能远远看到七宝堂的屋瓦房顶时,江渝已经完全烧没了意识,苏安怕这人磕碰到,调整了姿势,把他背在身后,下巴枕在自己肩上,烫的吓人的温度透过衣衫烙到苏安背上,浅重不一的呼吸声从耳畔传来,江渝的额发上还滴着酒,顺着脸颊流下打湿了苏安肩膀,被他的体温蒸出的酒气在苏安鼻尖萦绕,红烧这样的浇伤烈酒,只是闻闻,已经引得苏安微醺,脸颊耳根开始透红。
苏安一脚刚踏上七宝堂的墙瓦,便扯着嗓子往主楼里大喊:
“清仁!”
“陆斋主!”
楼中一人闻声踱步而出,满脸焦急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清仁。
“苏公子!”他在西边的围墙上寻到了苏安的身影。
“江宗主!”他定睛一看,发现苏安还背着一人,那人垂着脑袋,看不清面容。
“清仁!陆斋主回来了吗?”苏安两步飞至清仁身前,不等气息喘匀就急切问道。
“一刻钟前刚走,派人去了血衣楼,然后往西边——”
“那你能救救江渝吗?”
清仁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苏安截断。
其实不用苏安说,清仁第一眼看清趴在苏安背上的江渝时,就发现他不对劲,嘴唇煞白,面色和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是透着红,垂着的双手上还有血滴顺着他苍白的指节滴落。而现在离得近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清仁有些想吐。
“跟我来!”
清仁说着小跑进了偏厅,苏安紧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穿过偏厅,清仁引苏安进了寒室,这就是他平时起居的地方,屋内有三面柜,两面药柜,一面衣柜,药柜里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药盅、药称之类的工具。
“你先把江宗主放到床上躺下。”
清仁说道,自己则柜中取出一个出诊时用的药箱和一个拳头大小的黄纸包,他把黄纸包丢给苏安。
“把这个点上,安神香,能让江宗主好受一点。”
苏安照做,跑到香炉边焚香,清仁提着药箱在江渝身边坐下,抬起江渝的一只手臂想要为他诊脉,哪知手指刚按上手腕,汩汩血流就从一左一右两个细孔里涌出。
长针锁筋!
清仁立刻收了手,起身探向江渝的颈脉,他手指一触及这人的颈边皮肤便是一阵灼烫。
“他烧的好厉害......”
清仁皱起眉头,神情越发严肃,与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寒毒横行,红伤恶化,脏腑被烈气击伤,筋骨受损...”
“幸好,他服用了玉灵丹,把烈气压住了。”
“那他有性命之忧吗?”苏安点了香,一股安神定魄的药香自香炉里悠悠飘出,不一会便弥散至整个房间,但苏安的心情可是半点没被安抚下来。
“暂时没有....”清仁回答。
什么叫暂时没有?!暂时到什么时候?!还没等苏安问出这一串的问题,清仁接着说道。
“江宗主现在昏迷不醒,喂不进药,除不了烈气,玉灵丹虽然是压住了,但它毕竟是内伤药,解不了酒,等药效一过,烈气又会肆虐,到那时......”清仁的话并没有说完,但话到如此,也没有说完的必要,“最好的情况就是在那之前江宗主醒了,或者陆医师回来用碧水针渡气。”
“玉灵丹的药效有多久?”苏安问。
“净气的效果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从他给江渝服下玉灵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两刻钟,也就是说这个暂时只剩下两刻钟,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江渝不醒,陆容也没回来,烈气就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就不能用针把药气打进他体内吗?”
“那样药气只能入他皮肉,入不了脏腑。”清仁无奈摇了摇头。
“那如果用内力疏导药气呢?”苏安接着问。
“方法上可行,但是催针渡气的效率很慢,想要压住烈气,至少需要引气一个时辰,这就意味着,引气人要一刻不停地输出内力超过一个时辰,需要内力的量很大,整个中州,恐怕只有龟息道人的气海能容纳这么多内力。”清仁背过苏安从药箱里翻出一小瓶红伤药和一卷纱布,准备先为江渝处理一下外伤,“要找龟息道人,比找陆医师更是难上千万倍。”清仁继续补充道。
他没有看到苏安嘴角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听完清仁的话苏安心下一阵轻松又接一阵感慨。
细水长流,不正是他气海唯一的优点吗?
“你不都说是‘恐怕’了吗?”苏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仁转过脸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
“我的气海特殊,纳气与吐气可以同时进行,到时候你只负责渡气,药气入体后我帮他引入脏腑。”苏安并没有直接点明说他的气海其实跟灵御一样,灵力入体后无需炼化成内力,可以直接使用。
但清仁听他这番解释,却也已经猜出个七八,“所以,林家的目标.......”他盯着苏安有些恍然地感叹道。
苏安点点头,“你快准备给他施针。”
清仁为江渝腰上的伤缠好纱布,道:“你别急,我先为他止血,你在那柜子里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小青瓷瓶,上面写着寒幽露,找到了拿过来。”他说着又开始处理起江渝腕上的针伤。
那两面柜接近丈高,共五层,除最下层放工具外,每层皆摆有近百个瓷瓶,而最上面的,苏安搬来凳子都只能看个大概,他的视线扫过一个个瓷瓶,青白相间看得他眼睛都要花了。
一刻钟后,苏安终于在第三层的角落里找到了清仁所说的小瓷瓶。而这边清仁的包扎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陆医师怎么还没回来...”清仁看着躺在药箱里的针袋,心里打鼓,对于这件事他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或者说连九成都没有,毕竟就如他所说,这世上除了极个别的高人以外,大多数人的气海都无法完成这样大量的持续输出。前无古人,后也不一定有来者,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时间一点点流逝。
玉灵丹剩下的药效还有不足一刻钟,江渝丝毫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看来只有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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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博了!
清仁从针袋里取出三根指长的金针,系上诊脉丝,“苏公子,你把江宗主扶起来,一会儿药气入体,先引入脾胃,等烈气消得差不多了再引肝肾,最后至心肺。”
“好。”苏安扶起江渝让他歪头靠在自己肩上,手上运起乾源悉归,一道道灵力聚集汇入苏安体内,几乎是在同时,手心里溢出青白色的内力。
!
当真这么神奇!这是还是清仁第一次见有人可以不借助灵御把灵力“信手拈来”。
“苏公子,那我要开始了。”
“嗯。”
清仁翻过手腕,三枚金针带着诊脉丝顺指而出,破空无声,直中江渝身前的三处穴位。
金针渡穴。
清仁一手缠着诊脉丝,一手握着青瓷瓶,拇指撬开封口红纱布,倾斜瓶口,在诊脉丝上方倒出一道青蓝色的玉液,诊脉丝被清仁用内力包裹,寒幽露刚触及丝线变被内力化开,变作一缕缕药气,顺着莹白的诊脉丝流向金针,渡入江渝体内。
苏安见药气已入体,用运起内力的手握住江渝垂在塌边的四根手指,节骨分明,手上的血迹已经被清仁擦去,只剩下青白和与体温相去甚远的冰凉。
“清仁,内力能帮他祛除寒气吗?”苏安一手为江渝引气,一手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好像比刚才更烫了。
“可以啊。”清仁正聚精会神地渡着药气,听到苏安的问题,想也没想就答了出来,但是说完之后又立马觉得有哪里不对,“苏公子你可别乱来!引气渡药已经是破天荒了,你要是还想一心二用再入一股内力,万一两股力引岔了方向,寒气入肺腑,烈气入经脉,那江宗主可就没救了!”清仁激动补到,生怕趁这个空档苏安又打入一道内力进去。
“放心,我不会乱来,我只是感觉江渝好像越烧越厉害了。”
江渝身上只有一件里衣也被烈酒给浸得透湿,而奈何引气渡药又不能让他躺下,只能干巴巴地坐着,难道还要这样再凉一个时辰吗......
“这样,我先暂时帮他引气,你抓紧时间从我柜里拿一件背子给江宗主披上。”清仁说着,左手翻掌拍上右手大臂,听脉丝立刻迸发出一股青白的内力。
苏安也不多磨蹭,让江渝轻轻靠上床头,翻身下床跑至柜前。
清仁的的衣柜可比药柜整齐多了,苏安扫过一眼,选中了右边的角落里的一件看起来最厚的深蓝色裘边背子,正要将其拿出,他的手背便触碰到了一种格外柔软舒适的布料,心中颇为诧异,他原以为这件背子已经是最右边的衣服了,而当他把那背子移开,差点没惊得叫出来。
那是一件金色的外衫,藏在柜子的角落显得有些暗沉,下摆和袖口边的金线也磨掉了不少,但苏安还是借着熹微的光线看清了其上的绣纹。
那是金边牡丹绣纹。
也是雍西李氏家纹。
他愣有两息,然后关上柜门抱着背子跑回床边,将背子仔细为江渝裹上,小心不碰到身前的三枚金针,然后又扶过他靠着自己肩头,握上他的手为他引气。
不展一色,不发一言。
37. 拜庄
一刻钟前。
陆容刚安排好一队人马前往血衣楼,准备动身往夜刹门行去。
他会选择亲临夜刹门,完全是因为二者所行之事的差异。
血衣楼多做杀人越货的勾当,而夜刹门,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清仁,你留在七宝堂,若是苏安回来了,就由你接应。”陆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指长的青铜匙扔给了对方。
待他大致吩咐完,脚下运起轻功,西行而去,青绿色的气浪从他脚下翻开,卷起落红新叶。
翻过林立楼阁,赶了约半刻钟的路,刚来到夜刹门大门,便撞见苏安架着江渝运起轻功正欲返回,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像是中了招。
看到苏安无事,陆容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但是江渝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身上血迹斑斑,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步一个踉跄。
他本打算先回七宝堂为江渝疗好伤,再回来找夜刹门盘问此事,谁料脚还没抬,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竹筒放在嘴边,朝着苏安飞走的方向猛的吹了口气,一枚短针飞出,闪过一道白光。
几乎是同时,陆容翻手抬袖,祭出一发碧水针,破竹飞出,直中那枚飞向苏安的吹针。
“叮—”
被这么一打,那吹针改了方向,刺进了一家酒肆的土墙。
一心赶路的苏安对他身后所发生的事毫无察觉,翻过一面石墙,带着江渝隐没入偌大的凤凰城。
“谁?是谁在坏事!”
黑衣人表情惊异,晃着脑袋四处查看,最后在屋檐的阴影下发现了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那人抬着手臂,气浪卷起的衣袂还未落下,长发随风而动,看不清表情,但远远便能感受到他周身透出的寒气。
黑衣人见来者不善,沉声道:“阁下为何事?”
只见那人举步走出阴影,立于阳光下,即使三月暖阳也盖不下脸上的阴沉。
“拜庄。”
黑衣人闻言,抽出别在腰上的鸩头哨。
一声凄异的长音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整个夜刹门被这一声哨响惊醒,二楼亭阁,一个黑衣人夺门而出,瞅了一眼大门口的情况,便扯着嗓子往门内大喊——“有人拜庄!”
此话一出,幢幢楼阁的大门争相破开,黑衣人提刀而出,往门口赶来,很快便聚成黑压压的一片。
“何人拜庄?” 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上前一步,手里拖着一把六尺长的重剑,扬着下巴,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纷纷把手按在佩刀柄上,剑拔弩张。
“万药斋,陆晦书。” 陆容站至路中,负手而立,语气不徐不疾,不透一点温度。
吹哨的黑衣人闻言身形一顿,攥紧了胸口的衣服。
为首的黑衣人显得有些惊讶,与紧跟他身后的黑衣人对视一眼,那人点点头,随即黑衣首领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容,将手中的大剑□□进地里,抱拳行礼说道:“陆斋主,我们夜刹门成立多年,从未犯过万药斋辖内之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夜刹门昨日夜闯我万药斋门下药舍七宝堂,绑走陆某的贵客百般凌辱,还请阁下告诉我这要怎么个误会法。”
“七宝堂?”黑衣头领歪过头与斜后方的那人对视一眼,那人有些惊讶地连连摇头。
“陆斋主,七宝堂的买卖,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万万不敢接的,况且昨日一天,夜刹门上下一桩生意都没做过,陆斋主若是不信,可随在下前往总账台一观昨日的出行记录。”
“不用那么麻烦,阁下只需问一问这位跪在地上的兄台便知。”
此时小七一行人已闻哨声赶来,正欲将跪在地上的同伴扶起,还在纳闷他这同伴为什么一再叫他们快走,转眼众人的矛头已经齐齐指向他们这一伙人。
“龙五!你们该不是瞒着夜刹门的其他兄弟,接了私活?”
龙五算是这八人的小头领,闻言上前两步,挡在跪地的黑衣人面前,一脚跪下,抱拳行礼然后说道:“门主,实不相瞒,确有此事。”
“混账!平时贪点儿小财也就算了,接什么不好,惹万药斋!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们的一丁点私欲,整个夜刹门都要为你付出代价!”黑衣首领咆哮着。
“门主有所不知,这次的雇主非寻常人等,若是不接,夜刹门一样在劫难逃。”
“非寻常人等?还能是天王老子不成!你就回答我,是谁雇的你们?让你们做什么?给了多少好处?一五一十地当着陆斋主的面都给我交代清楚!”
龙五有些为难,磨磨蹭蹭半天也没开腔。
“门主,雇主的身份......”他小声说道。
“事到如今,自身都难保,报!”门主命令道。
“苍山喻氏。”
!
竟然真的有些来头!
“喻家人昨日突然上门给了我们一张画像,让我们去万药斋把这人给绑出来,若成,赏金千两,列入喻氏门下。”
“那人现在在哪?”门主厉声问道。
“已经被喻家的人带走.......”龙五话音未落,就被跪在他身后的同伴打断。
“那不是喻家的人,我们被耍了!”
七人闻言皆是一怔,转过头去看向跪在地上的黑衣人,神情有些惊慌失措。
“什么!不是暗号也对过了吗?这还能是假的!”
“难道是一直在偷听我们讲话,也不对呀,他不是有灵御吗!”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那孩子带着点子跑了!”
“都别吵了!门主请听我一言。”龙五发话制止了小七等人的争执,“事已至此,万药斋已是得罪透了,我们当务之急是在喻家来拿人之前,把点子追回来,否则再得罪了喻家,我们夜刹门就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哼!这么说你知道点子是被谁救走的?”
“具体是谁不知,但,是万药斋的人。”龙五压低了声音。
“.......”
“看来与万药斋一战是横竖也躲不过了,龙五,你带你的人去追点子,我们牵制住陆晦书,尽量拖时间等喻家的人来了祸水东引。”黑衣首领也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见龙五点头,转过身一把抄起没入地里的大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后扛在肩上,“事出有因,在下斗胆请陆斋主行个方便。”
陆容一直旁听几个黑衣人的谈话,算是把事情弄清楚了大半,现在又看这群黑衣人里,有几人窃窃私语后退到了人群最后,应该是打算派人去追苏安他们,不由冷笑两声,说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陆某此行是来拜庄的。”
他藏在袖里的右手,一枚碧水银针沿中指滑下,暗流涌动。
“既然如此,刀剑无眼,陆斋主可要小心了!”黑衣首领高举重剑,在空中挥舞三圈,大剑脱手,势如破竹,直向陆容面门袭来,与此同时,一左一右两道黑影闪出,快如闪电,沿大路两侧,一人轻功跃上屋顶,一人疾行而过,方向皆是朝城东的七宝堂。
“想跑?”
陆容端起右手,掌心的碧水银针包裹着青绿的灵力,等大剑飞至他眼前,右手上抬用碧水抵住剑锋,左手导向,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他身形一转,右手下切,墨袖全展,与青白的天空构成一幅太极图,重剑因力改了去势,直往陆容左后方的黑衣人袭去。
云手·少阴。
“嘭—”剑柄砸中黑衣人的后背,那黑衣人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喊,就已经与重剑一同摔在地上。
陆容转过身形后右手向旁一挥,一道青光自他袖中闪出,众人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只见右边房顶上的黑衣人跃在空中的身体一顿,竟然忘记落脚,从屋檐上滚落下来。
“刚才那是什么?!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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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就没了?!”
“别慌,应该是暗器,大家小心!”
众人议论时,黑衣首领已经高高跃起,轮着拳头朝陆容砸来“别废话!这儿我挡着!抓点子!”他吼道。
眼看拳头要落至头顶,陆容手掌运气,这一次他没有用灵御,而是以内力包裹手掌,微微侧身,拳风擦着他的胸口而过,陆容抬起左手,手背打上黑衣首领的腕部,一股内力迸散,并无杀伤力,而是将手臂上的劲力严丝合缝地围了起来,右手翻掌接住这一拳,拳上刚要炸开的气劲被陆容的掌风压过,按回了黑衣人体内,被手臂上包裹着的内力禁锢,无处释放的气劲只得在手臂里炸开,将黑衣人推出一丈远,臂骨击得粉碎,森森碎骨刺出皮肉,整条胳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云手·虚阴。
“万药斋的医师不是都医者仁心吗!”一个黑衣人对着陆容大吼,跑上前来想要扶起他们首领,却不知道往哪下手,只能拖着他的后背让他勉强坐起来。
“仁心?你们行此勾当,拿财取命时有想过仁心吗?既然没有,你凭什么要别人以仁道待你?”陆容揉着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二人,冷言道:“不杀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仁慈。”
“少婆婆妈妈的!龙五!带着你的人追点子,其他兄弟撑住!”黑衣首领一把夺过黑衣人的佩刀,挥刀砍下了自己已经残破不堪的右臂,支起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陆容大袖拂过,绿光乍现,本是草叶的清新之气,此时看来也是一番瘆人的清冷,一道道银光在青绿的灵力间穿梭。
“一个也别想走。”
他说道,眼角透着寒光。
被重剑击中的黑衣人再次找回意识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撑起身子,回头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在夜刹门大门口躺了一地,少有几人勉强支撑着半跪在地,但也是无力反抗。
只有一人,背对着他,身板站得笔直,风卷起他的衣摆和发梢微动,身侧隐约有绿光涌动。
黑衣人一时慌了神,想要上去帮忙,但是夜刹门的众多好手都已经被这陆斋主打趴在地,自己一个夜探子,估计一招都撑不过。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有一座两层的酒肆,若是先一脚踏上二楼房檐,再翻过土墙,凭他的轻功和对凤凰城的熟络,应该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赶到七宝堂。
必须要抓到点子,不能让兄弟们的牺牲白费!
他想着,回头望了一眼陆容,见那人没有注意自己,迅速爬起身脚下运气想要踏上房檐,但双脚还没离地,右脚脚后传来一阵剧痛,脚上内力被阻断,又生生地栽回了地面,转头一看,一枚金针连着丝线穿过他的脚筋后扎进木桩里。
“跑得了?”陆容转身朝他走来,抽出金针捏在手上,“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呢”他绷紧手里的诊脉丝,一副将黑衣人的脚筋切断架势。
“你们究竟如何得知,你们的目标昨晚独自一人?”
“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的那些同门我都留了一口气,你不说,我就让他们把这口气咽下去。”
黑衣人沉默片刻,看向自己的同伴,那些人虽然倒在地上,但手脚偶尔还会抽动两下,确实还活着。
“希望陆斋主说话算数。”
“自然。”
“喻家人告诉我们,让我们埋伏在七宝堂外,堂内有内应,一旦发现目标单独行动,就会出来给我们报信。”
“你记得那人的相貌吗?”
“没注意,夜行之人,见的面孔越多,死得越快。”
“是男是女?”
“男人,高五尺二三。”
陆容皱起眉头,心下好像有了打算,他松开牵住诊脉丝的手指,金针上提,将丝线从他脚后扯出,荡掉其上的血迹,收入袖中。
“带着你的同门赶紧走,明日午时之后,我不想再在凤凰城内看到夜刹门。”
38. 过往
同日未时,七宝堂。
“呼,成了。”
清仁将最后一缕药气打入江渝体内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现在满头大汗,专注地运功一个时辰真不是说说那么容易。
“苏公子,你怎么样?”
比起他运功渡气,苏安不仅要用心法把灵力化成内力,还要引气入体,这个过程必须保持全神贯注,整整一个时辰,若出一点偏差就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还好。”
苏安放开江渝的手,他的手心已经捂出了一层薄汗,刚接触到空气,一阵清凉,他把背子从江渝肩上退下,一手枕着他的后颈将其轻轻放到竹枕上,仔细掖好被子,又伸手至他额头探了探温度,还是那般烫人。
“江渝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吧?”
“生命危险没有了,但他现在外伤内伤还发着高烧,情况也并不乐观。”清仁闻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摆走到床前,探罢江渝的颈脉,然后说道:“先给他多加几床被子,发发汗,再来,就是希望陆医生能早点回来了。”
“我去拿被子,苏公子你要不去休息一下?江宗主我来照顾。”
苏安只是坐在床头,没有说话。
等清仁再拿了一床被絮回来时,苏安不知从哪打来了一盆清水,拧了毛巾仔细为江渝擦拭着脸上的酒渍和唇角的血迹,表情严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清仁,你和江渝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他好像早就知道你的名字。”
清仁正在为江渝添被子,他刚把被角掖好,听到苏安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身走向了药柜,搬过凳子开始翻找起来,“的确,我和江宗主还有陆医师很早就认识了。”
“是在万药斋吗?”
苏安清理完酒渍,将毛巾拧得半干,叠好后放在江渝额头上为他降温。
“不错,苏公子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清仁拿起一个瓷瓶,提到耳边晃了晃,将其放到了下层的阁角。
“不必称我苏公子,叫我苏安就行。”苏安挑出一缕被酒液粘在一起的细发,用拇指指甲沿着发丝将酒刮出,又在手上沾了水为他清洗。
这样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想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清仁,江渝在万药斋时,都做些什么?我曾听他说,他在万药斋待了七年。”片刻后,苏安开口道。
清仁翻瓷瓶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瞥了一眼坐在床头的少年,说道:“是不是七年我不知道,但我入万药斋时,江宗主就已经在了。”
清仁顿了顿,无人应答,料是苏安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便换了说故事的语态,接着讲道:“七年前,我刚满七岁,因痴迷医道,母亲便把我送到万药斋学医。入斋后,我拜入白露夫人门下作了她的第三个徒弟,我的大师兄是陆斋主,二师兄就是江宗主。”
“白露夫人上午要出诊,傍晚才归,所以白天我们就跟着陆医师进山采药,沿途陆医师会指导我辨别各种药材,有时也会考察我对其药性的了解,适用的病症,答不上,就罚我晚上抄医书,第二天再考。但他几乎从不问江宗主这些,我本以为是江宗主入门已久,全都知道,而我只是个刚拜师的小师弟,所以陆医师才只考我一人。”
“直到有一次。”
“我采药时不小心被石头划伤了腿,陆医师让江宗主去采点车前草止血,江宗主走了半晌,采回来一篮的的驴耳草跟□□衣,篮子撂在陆医师跟前“你看看哪个是车前”从那以后,我就知道我这个二师兄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药理针理一窍不通,经脉穴位也是个半调子。”
“不过,虽然平时都是陆医生教我医术,但那时的我却更喜欢我的二师兄。”
“白天采药,午膳都是早上带上山的冷饼,白面压得死死的,除了能填饱肚子就一无是处。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一月两月就有些吃不消了,但我又不敢抱怨,只得憋着委屈往下咽。一天,我正咬着硬邦邦的冷饼,江宗主突然过来拍我的背,把我吓了一跳。”
“‘这都吃得下?你可真厉害!来,蘸这个!’他这么说,手里捧着一张芭蕉叶递到我面前,叶里包着一块流蜜的蜂巢,然后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说:‘悄悄地,别让你大师兄知道了,不然他又要念我了’。”
“采药回斋后就是黄昏了,我们在一起用过晚膳后,白露夫人会先把江宗主带到凝音湖边,然后在烧冰室单独教我和大师兄药学医理,傍晚一别,这一天就再见不到江宗主了,一直要到第二天一早,陆医师到他房里叫他起床,才会又看见他火急火燎地从房里跑出来,跟我们一起用完早膳后进山采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多。”
“直到......”
“开旭一六七年,九江伐那,毒浸五仙台,白露夫人逝世......”
“同年九月,陆医师继承万药斋斋主,一改前制,广收天下有识门徒,在中州各地开设医馆,推荐医师,逐渐建立起属于万药斋的势力。”
“从此,采药路上便少了大师兄的踪迹,但那时,山里的药我也认得全了。没了陆医师的管束,江宗主更加放肆起来,药篮子里装过野果,装过花鱼,装过山兔,就是没有装过药材。”
“这样过了小半年,江宗主也不陪我上山了,我便带着新入门的小弟子,像当时陆医师带我采药那样,一路教他们认药,考他们药性,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倒也有乐子,只是无奈又只能啃回那硬邦邦的冷饼。”
“啊,找到了!”清仁晃过一个瓷瓶后,惊喜地说道,他一边拨开瓶口的纱布放至鼻口闻了闻,一边继续讲着故事:
“两年后四月的一天,山中大雨,瓢泼之势让万药斋附近都封了山,斋中人手不足,陆医师便叫我去凝音湖给江宗主送饭,我当时还好奇,这么大的雨,江宗主在凝音湖做什么?总不能是钓鱼吧?但真当我举着伞慢悠悠晃到凝音湖边时,我在石口愣了足有半个时辰。”
“也是那一次,我对我的二师兄,彻底改观了。”
“江宗主坐在青石阶上的泥水里,双手撑地大口喘着粗气,他没有打伞,全身已经湿透。接着,步雨亭中传来一个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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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吼道,“再来!”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应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亭中喝着茶。”
“他吼完,江宗主便从地上爬起来,端起步子运起内力打向四周飞落的雨点,掌风呼啸,雨滴飞溅穿透了湖边的毛竹,他每打完一次就像我最初见他那样一下子坐到地上。我站在石口看他练了七遍,每次都想着这应该是最后一遍了吧,但亭中的人只一直重复着两个字。”
“再来。”
“不做评价,不言其好坏,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一次。”
“而至始至终,江宗主都不曾说过一个怨词。”
“半个时辰,不曾习武的我也看会了那一招。”
清仁倾斜瓶口,一滴青绿色的药液从瓶口滴落,他左手运气,一股内力击中那液滴,翻掌下切,将液滴带至身侧,换了手势,液滴猛的飞出,如一道劲弩,直入苏安身侧的那盆清水中。
揽雀尾。
“后来我问了陆医师,才知这些年江宗主不与我们同在时,都是到凝音湖边练功来了。他修百家诀,拜万人师,没有清晰的路数,没有固定的师父,教他的人全是来万药斋求医的江湖侠客,这些人性情不一,喜怒无常,风趣、傲岸、随和、羁鹜,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而江宗主也不是什么武学奇才,资质勉强中等偏上,没少被先生们数落,只是对这些话,江宗主听就听了,从不还口,跟学药理时完全不一样,先生怎么说他就怎么来。有时晚上练功练到很晚,先生都走了他也还在湖边练,亥时,子时,丑时,甚至就在步雨亭里趴到第二天......”
清仁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江渝床前。
“这次江宗主丢了气海,陆医师闹也任他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连玉灵丹如此费时费力的药,他都舍得花一整天的时间亲自熬。”
“因为江宗主这一身的内力如何得来,陆医师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清仁拿起江渝额上的毛巾,重新用加了清新散的清水浸湿,拧过之后又放了回去。
“那之后的第二年,陆医师让我出谷行医历练,我便来了七宝堂,后来听说夔陵江氏的人去了万药斋,把二师兄接走了。”
“说是让他回去做江家家主。”
“我当时正在吃饭,听到这个消息筷子都给吓掉了。”
“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我这个成天打山鸡偷蜂蜜的二师兄,居然是夔陵江氏的宗主!”
清仁转头看向苏安,那人就这么愣愣地坐在床头,盯着江渝有些微皱的眉头,眼里无光也没有聚焦,手指绕来绕去绞着他的发丝。
“苏安?”
“苏安!”
苏安仿佛听不到他的呼唤,依旧呆呆地立在床头。
“苏安......”
清仁敛了眼神,也在床沿坐下,不再说话。
“清仁。”
苏安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低垂着脑袋,额前的碎发耷下来遮住了眼睛,他微微起唇长吸过两口冷气,而后又将头歪向了一旁。
“没什么......”
39. 突袭
同日亥时,野猪林。
夜色苍茫,四野静谧,林中时不时传来杜鹃鸣啼。
树影摇曳,一道黑色身影穿梭于茫茫叶木之中,营地的火光已经恍惚可见,闪烁于阴翳间,身影更加放轻了脚步,将自己的行动融入风声潇潇。
如此悄无声息地,王京来到了林家帅帐前,帐中透出并不明亮的微光,与明晃晃的火把篝火相比,就如无人一半冷清。他俯下身子,自帐底观察帐中情形,只见一人模糊的背影,披散着头发坐在主案前,错身间能隐约看见案上的紫砂茶壶和案角一盏豆大的油灯。虽然看不见面容,但这人高挑的身段和一头乌黑的长发足以向王京说明,此时坐在帅帐里的这人,绝不是林钟。
黑暗中王京嗤笑一声,盖上帐布离开了帅帐,隐于树林后绕到了林家粮帐边。
粮帐共有八顶,东三顶,西五顶,每顶外有一队侍卫巡逻把守,戒备森严。王京去了西边的粮帐,这里除了几队巡逻侍卫以外,还有两个品级较高的将军轮番坐镇。
只是平静得久了,他们也放松了警惕,就如同现在。
最中间的一顶帐外,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席地而坐豪气冲天地独饮一坛酒,他面色红润,已是有点微醺,重甲卸下随意地堆在一边。
王京认得这人,这是林钟手下较为得意的一员大将肖云龙,伐那之战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因此颇得林钟重用,如今林钟已离开营地,让他留下来看守人质,足见林钟对其信任有加。
王京暗中观察片刻,基本摸索清楚所有卫队的行径路线和交替时间,又退入树林去了东边的粮帐,这边的卫队也是同样的巡逻规律,只是人马更少,死角更多。他选中一处两队人马错身时的死角,在身后祭出五行枪,聚气后枪锋一转,一条臂长的火龙自枪头窜出,飞向最左边的粮帐。
火龙一咬上帷幔,便掀起一大片火浪,熊熊火焰顷刻间爬上了帐顶,冒出滚滚浓烟。
火光冲天,巡逻的侍卫个个惊慌失措,队伍凌乱,打水报信的分不清自己的工作,又无人主持,一时间乱作一团。
王京见状,退身隐于树林后往西边而去。
看这群侍卫乱了手脚,报信的人也临时决定匆匆忙忙地跑走的,想来也是没有准备,如此一来,出于救火,除了西面粮仓的兵力,营中大部分武卫都会往东汇聚,西面防卫势必会被削弱。
他在林中穿梭,看着往东奔去的武卫,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等他回到西面粮帐时,巡逻的侍卫已经齐齐围到最中的那顶帐子周围,端着长枪四下查看,肖云龙也不再喝酒,拔了刀站在帐前,左顾右盼警觉起来。
王京于林惊出,召了出龙枪划破夜空。
灵力迸散,一击卷走了守卫粮帐的十几个卫兵,人仰马翻,而那肖云龙在地上滚过一圈,险险躲过这一击。
没有中招的侍卫们追着那游龙飞来的方向,看到了站在外侧粮帐顶上的王京,长枪斜立,戾气骇人。
“哈哈哈!果然不出林老爷所料!他早就料到王宗主会趁机作乱来救这个小妮子!”肖云龙咧嘴大笑,对帐顶的王京吼到。
“呵,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拦得住我?”王京冷笑,这一招没有击中肖云龙也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拦?我们哪拦得住王宗主您呀?!”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夺过一名侍卫手里的火把“但是苏家的事已经不需要王宗主的协助,王宗主若是非要强抢,大不了鱼死网破”肖云龙将火把抵至粮帐前,火把上的油滴带着火苗点点滴落,与帐布相隔不过二指宽,仿佛风一吹就会引燃整个大帐。
“你敢?”
“横竖都是死!拉个小妞跟我陪葬有什么不好?”
“你想怎样?”眼见掉头赶往东边的侍卫越来越多,王京转了枪头藏在身后,枪尖聚起幽蓝色的灵力。
“怎样?那当然是和王宗主好好谈谈.......唔!”
肖云龙闷哼一声,突然松了手,面上乍露痛苦之色,烧的正旺的火把脱手落下点燃了帐布......
!
混账!
王京转过枪头,水龙龙首已有了雏形,显于枪尖蓄势待发。
来得及!
来得及!
“嘭——”
前所未有的光亮和足矣至人耳聋的巨响把王京脑中炸出一片空白。
爆炸的冲击将把守的侍卫悉数掀飞,无一幸免,而那罪魁祸首肖云龙,已成一具烧焦的人干,冒着黑烟,面目全非。
这帐中放的,竟然是麦粉.......
西帐走水,林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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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左右将军当时就察觉可能有诈,准备往东帐赶去,哪知刚跑到帅帐门口,东边就传来一声惊天巨响,离了三十几丈就能感觉到爆炸吹起的风浪,顿时止了脚步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帅帐中悠悠转出一人,不紧不慢,镇定得可怕。
“关大人!这.....”左将军抱拳激动地询问道。
“别慌,交给我。”
关罹忠摆摆手,语气还是如平常一样,不咸不淡,波澜不惊。
他抬脚往东帐走去,临走前回头对二位将军吩咐道:“救火西帐,竭力救粮!”
左右将军对视一眼,齐齐抱拳行礼。
“是!”
东帐这边,翻海水龙已经扑灭了帐上的明火,一片黑漆漆的灰水拌着焦糊的气味刺激着王京的神经,他呆呆地站在帐前,身后一群侍卫举枪对着他的后背,却被无形的气压震慑,抖着手无一人敢上前。
如此僵持着,直到一人行出于他们这群侍卫,又往前走了三步,那人站得笔直,一头黑发泄至腰间,水色的长衫映着莹莹火光。
如此风姿气度,正是他们林家的军师。
“王宗主。” 关罹忠开口道。
王京侧脸望过,面容狰狞,眼角透着红光,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关——罹——忠!”
他一字一顿道,转过身抬手祭出出龙,不带丝毫犹豫。
红光凝于枪尖,如岩浆翻滚,配上他瘆人的笑容,几个新来的侍卫已经吓软了腿。
“王宗主息怒。”关罹忠依旧平静如斯,他微微倾身,作出行礼的动作。
“关大人小心!”
那枪尖直指向他,阳炎火龙已经蓄势待发而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在弦之箭突然转了方向,王京长枪下切,生生断了这一招。
“你!”
他咬牙切齿,之所以收势,缘是关罹忠行礼时手中露出的半截梨木发簪。
那是王京两年前亲手送给他妹妹的礼物,王津一直爱不释手。
“关某只是想请你‘们’王家人喝杯茶。”
!
关罹忠淡淡一笑,“不知王宗主意下如何?”
王京长出一口气,阖眼缓了缓,随即收回了出龙枪。
“带路。”
40. 结盟
王京跟着关罹忠一路来到了帅帐,关罹忠将看守的侍卫全部招退救火,独自与王京入了帐。
帐中灯光熹微,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与林钟在时截然不同。
“小家伙,看看谁来了。”
关罹忠的语气竟然柔和了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帅帐轻生唤道。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脑袋便从屏风后面冒了出来,见到门口的人,激动地大喊:“哥!”
“阿津!”
小姑娘从屏风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扑进了王京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嘴里抽抽嗒嗒听不清在说什么。
王京蹲下身将小姑娘圈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怕了.....不怕了.....都过去了。”
“以后哥哥会陪着你的。”
“绝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他轻声安抚着,语气温和得与刚才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
关罹忠站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这兄妹二人,眼中神色说不清意味。
直到那小姑娘的哭声渐渐小了,抽泣连连。
“哥.....阿津真的好害怕......呜呜。”
“真的.....好怕。”
“哥哥知道,我们阿津受苦了。”
“呜呜.....”
如此过了有两刻钟,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完全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大哭用尽了力气,她伏在王京怀里睡着了。
“关大人,王燕然愿闻其详。”
见小家伙已经沉沉睡去,王京也回归正题。
眼前这个人,他一直都看不透,只是以前从未在意,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今夜之事,让他不得不好好审视此人,至少,得摸清他的立场。
关罹忠信步走到案前,提过烧至滚沸的井水,捻起一小撮茶叶放至新壶中,准备重新沏一壶热茶。
“王宗主,请。”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请王京过来落座。
王京抱起小姑娘,坐下后让她枕在自己腿上,一只手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如王宗主所想,的确,我并不忠于林家。” 关罹忠悠悠开口,“相反,我与林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将滚水浇在紫砂茶壶上,蒸出茫茫雾气。
“哦?如何说来?”王京问。
“我生于青城镇一个书香门第,母亲是大家闺秀,父亲在林钟手下做文差,因为办事效率高,深得林钟的喜爱。” 待雾气散尽,关罹忠提壶斟了半杯茶水,晃了晃砂杯挥袖将水倒在一边,动作潇洒连贯,一气呵成,“只是木秀于林,父亲的宠遇也引得他人诟病,有人便林钟面前语他是非,说父亲暗地里结党营私,有反叛的嫌疑,又拿出了一张并非出自我父亲之手的文书做证据。”
说着关罹忠拿过王京跟前的砂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林钟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大怒之下下令屠我关家满门,母亲拼了命,才把当时年仅七岁的我放上一只小船,顺流而下出了城,至此,我便孤身一人独自闯荡,再未听到过半点有关家人的消息。”
“无数个日夜,我无不想到母亲将我的小船推走前说的那番话‘好好活下去,活下去,不要回来寻仇’。”
关罹忠端起紫砂壶,为王京斟了一杯清液,茶香四溢,淡然如斯。
“可惜,我终究还是没听她的话。”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话时流露出浅浅的无奈和一抹苦笑。
王京押了一口茶水,神情若有所思。
“那关大人有何想法?”
关罹忠闻言微怔,笑了笑,道:“如今林钟父子一齐出山,瑨岩林家总部无灵御镇守,防卫薄弱,在下想请王宗主出兵,趁机攻下林家疏兰殿。”
“疏兰殿一面临绝壁,两面环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想要拿下,恐怕没那么容易。”王京说道,语毕后又押了一口清茶。
“地势越是险要,防卫就越是松懈,只要王宗主上了抱月山,凭林家的兵力,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关罹忠说着也抿了一口茶,浓郁的清香与他的从容妙是绝配。
“关大人如此说,想必是有对策上山了。”
“没错,据我的观测,西霞口和天泽峡两处的防备最是薄弱,常年仅有十几人看守,王宗主可选其一重点突破,而幽情谷、枫边道的守卫素来森严,且地势险要,王宗主可以佯装攻击调虎离山,届时我与王宗主里应外合,定能打出一条通路。”
见王京不做反应,关罹忠仰头将杯中茶水饮尽,又接着说道:“王宗主大可相信在下,这王姑娘便是在下的见面礼,若我有意王家,是绝对不会将她还给你的。”
一阵沉默,王京也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二人以茶代酒,也喝出了翩翩豪气。
“既然如此,那王某岂有不合作的道理。”片刻后,王京回答道,“十日后我便派兵佯击枫边道,主攻西霞口。”
“承蒙王宗主信赖,关罹忠感激不尽。”
关罹忠提壶准备为王京添茶,却被他抬手制止,“家妹尚在,王某也不多做停留,关大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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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
王京说着将小姑娘抱起圈在臂弯,起身想要离开。
“稍等。” 关罹忠也放了茶壶起身,从柜中翻出一顶黑袍递给王京,后者立刻会意,接过来批在身上,拉过衣摆将王津遮得严严实实,“今日晚,王家小妹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明日一早,我就以兵粮不足为由返回瑨岩。”
关罹忠将他送至门口,王京出了帅帐,运起轻功像东飞去,一身黑衣不久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关大人!”
关罹忠也跟着他出了帅帐,见他出来,一个林家侍卫急急忙忙来报。
“东帐粮草尽毁,西帐粮草全力抢救,只剩得四十石,恐怕.....撑不过五天。”
“无妨,传令下去,各帐今晚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启程,返回瑨岩。”
“是!”
那人附言退下,临走时又被关罹忠叫住了,“另外,传左右将军。”
“是!”
关罹忠负手立于帐前,抬头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几粒寒星闪着微光,看上去脆弱不堪。
“左将军林业。”
“右将军林成。”
“参见军师!”
“军师真乃神人也,竟然仅凭三言两语便将那王燕然劝走了,佩服,佩服!”林业率先上前巴结道。
“不必多言,我找二位实有正事。”
“军师请讲,我林业一定言听计从!”
“好,左将军。”
“在!”
“此次回瑨岩之后,将幽情谷的全部守卫和枫边道部分守卫调至西霞口,添轻弩兵两百人埋伏峡口,一旦发现王家军攻山,利用地形优势,分块围剿,不留活口。”
“......是!军师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别问这么多,信我便是,此番围剿一成,王家势力可削弱三成。”
“谨遵大人吩咐!”
“很好,你退下吧。”
“是!”
“右将军。”
“属下在!”
“向中州百家发布一则消息,夔陵江氏为保宗主,江涉月,江雨泽已出走离开夔陵,现江家无灵御镇守,是防御最为脆弱之时,故号百家聚义,出强兵,一举攻破汐湖沧浪关。”
“是!”
林成行过一礼后也自觉地退下。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关罹忠独自来到东帐的位置,找到肖云龙面目全非的尸首,从他身体里引走了一缕黑气。
他冷冷一笑:“呵呵,不共戴天之仇啊......”
41. 照顾
百家棒发榜后二十一日,午时,凤凰城,七宝堂。
江渝渐渐有了意识,与前几次都不一样,这次,第一个迎接他的是恰到好处的暖意,柔软地贴着他的身子。
他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想要舒服地翻个身,但脚上刚使了一点力,一阵刺痛便由脚腕处传来。
这阵痛楚并不厉害,与这几日江渝受过的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现在,它就是一道无情的提醒,如一瓢凉水浇醒枕上人,让他面对这个冰冷的现实。
江渝猛的睁开了眼睛,心底还有些惊悸,重重跳了两下。
屋里很暗,没有开窗,只有透过窗纸的熹微光线,显得有些昏沉。
离他的床榻不远,地上坐着一个人,应该是听到他翻身的动静,那人转过了半身,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正是苏安,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团扇,衣袖挽至肘上,对上视线让他有些慌张,立刻偏了眼神。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安站起身,江渝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前还有一顶炉子,猩红的炭火燃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声响,看来屋内的融融暖意多就是这盆炉火的功劳。
江渝没有做声,也没有摇头或者点头,忍着手腕的痛撑起身子靠在床头,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干净的里衣和垂至眼旁细顺的发丝,确定是有人在他昏过去的时候帮他清洗了身上的酒渍血迹,随即拢了拢被子,便发呆样的一动不动。
看到江渝这仿佛被抽了魂似的样子,苏安捻着衣袖踌躇良久,几次欲步又止。
“你杵那半天做什么?”
靠在床头的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这声音让苏安心口一颤。
但即使是冷漠刻薄如斯的话,从那人口中说出,此刻也激不起他半点怒火。
他把语气放得更缓,一边用毛巾包起火炉旁的砂壶一边说道:“我是想照顾你。”
苏安将砂壶抬高,一股细小的水流落入碗中,腾出氤氲水汽,等乘满小半碗后,苏安端起陶碗在手里轻轻晃动,又用手背探了探碗壁的温度,觉得差不多了,从旁边的瓦罐里舀了一大勺蜂蜜拌入水中,这才把水给江渝送去。
“喝点水吧。”
他把陶碗递到江渝跟前,江渝转眼瞧了瞧,伸手接过,看他接去,苏安也放了手,谁料他手上刚刚卸力,那碗便从江渝手中滑落,直向下落去。
幸得苏安眼快,在碗落地之前又把它接住了,碗里的糖水倾洒了些在他的手臂上。
而江渝,他敛着眼盯着自己有些发抖的手掌,嘴角似有一抹苦笑。
苏安再度把碗递了过去,这次,他没再让那人接手,而是直接放到了江渝嘴边。
“伤筋只是暂时的,陆医师说明天就可以好了。”他说道。
江渝盯着碗楞了片刻,才倾下头抿过碗沿的糖水,苏安正准备斜碗让他更方便的喝下,江渝遍抬手将他的手腕抵住,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出去,我不需要你照顾。”
......
苏安收回碗捧在胸前,依旧站在床前,他低头看了眼碗里的水,还是小半碗,那人基本就只喝了一口。
“出去。”
江渝又用他干哑的嗓子重复了一遍,内容简短,语气冰凉。
“可是你.....”苏安犹犹豫豫地试探道。
可是你有伤在身,一个人不方便。
况且,他哪敢再放他一个人?
“叫你出去你听不懂?我是丢了气海又伤了筋,可我还没残呢!用得着你苏少爷来照顾我?!”江渝说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如此的没好气,就像前日在清室对陆容那样。
苏安咬着嘴唇,扣紧了捧着陶碗的双手,心里有莫名的委屈。他什么话也没说,垂着脑袋端着碗出了屋子。
关门时他又望了一眼屋内,床边的人已经躺回了床上,翻过身背对门口,被子蒙过了头顶。
苏安心里又是一揪,轻轻地阖上了门。
这是主楼的二楼,屋外是一条长廊,一面是齐腰的栏杆,一面是几个贮药的房屋,江渝所住的屋子在长廊最底,这本是陆容住的房间。
昨天陆容满身是血地回来之后,先是查看了江渝的状况,用碧水针帮他祛了寒气,又亲自帮他洗了满身酒渍,把他放在二楼的房间睡下,才给自己找了间离主楼最近的病房换了衣服,开始打理事务。
苏安靠在门边的栏杆上,背挨着墙,这样虽有一墙之隔,但只要屋内有什么较大的动静,他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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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一清二楚。
而现在,屋内仿佛无人一般,安静得可怕。
苏安看着庭中被陆容召集起来的七宝堂内所有的门徒医师,将手里的碗举到了嘴边。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么甜?!
他的那一勺蜂蜜,已经让这小半碗水甜的腻人,也难怪江渝只尝了一口就把他赶出来了。
想到这,苏安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心说自己怎么这般笨手笨脚,他烦躁地把碗搁在了一边,再不去看它,转而注意起庭中的状况。
庭中的人,三三两两分做很多小队,陆医师负手立在一个独自一人站队的门徒的前方,好像在质问些什么,具体内容苏安也听不清,只见那人频频点头又摇头,交流过一阵后,跟在陆容身边的清仁也上前一步,向他询问了什么事情,这次那个门徒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了清仁,清仁接过后将其展开递给了陆医师,是一张黄纸,陆医师看了纸上的内容,对那门徒点点头,便绕过它开始与下一位“形单影只”的门徒交流起来。
一连好几个,陆医师皆以点头为示,看得苏安觉得有些无聊了,他把头向后仰去,屋内有微弱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和床板发出的嘎吱声。
看来是江渝下床了。
苏安用起十二分的注意仔细听着,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不放过,那人的脚步声很轻几乎微不可查,应该没有穿鞋。
脚步声越来越近,引得苏安都有些紧张了。
江渝要出来吗?会来找他吗?他要如何面对?要不要为刚才过甜的蜂蜜水道个歉呢........
种种疑惑和为难一时间占据了苏安的思绪。
直到那脚步声就这么停了下来。
算这距离,江渝应该是只走到了屋中火炉那边。
原来只是想倒个水吗......他竟然有些失望。
“陆斋主!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是真的需要钱!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一个声音穿破宁静自庭中向二楼冲撞而来,声音之大惊得苏安心脏险些跳差一拍。
拌着这一声嘶嚎,屋内也传来陶瓷摔碎的清脆响声。
不会被吓到了吧。
苏安想着,小心翼翼缓缓地把门推开一条细缝。
42. 委屈
屋内江渝跪在火炉旁,紧捏着手腕,脚边满是破碎的瓷片,水泄了一地,雾气弥漫开来,他此时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只有深呼吸带来的一起一伏。
眼看那滚水就要浸湿江渝膝盖边的布料,苏安立马有了推门而入的冲动。
他的手已经扶上了把手。
却停住了。
江渝这副样子,会希望他看到吗?
要是换作他苏安,他是绝不想别人看到自己连碗都捉不住的样子的,而且还是被自己保护过的人撞见,这样的落差,他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更何况,这人还是高高在上的江家家主。
苏安攥紧拳头,骨节捏成了青白色。
最后他还是垂下了扶着门把的手,在江渝抬头之前,把门阖了回去,继续倚着他的栏杆。
清风徐徐,夹着阵阵寒意,苏安的外衣留在了江渝屋内,此时身上也只有两件单薄,冷风钻进他的后颈,激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两手环抱在胸前想要抱住些许温度
为转移注意,他把视线投向了庭中刚刚大叫的那人。
听声音,这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代表七宝堂门徒的黑色外衫,铁冠束发,此时跪在陆容脚边一尺多的地方,额头贴在青石板上,时不时微微抬头向上撇一眼。
清仁站在陆容身边,正对那门徒说着什么,他看上去很是激动,几次抬脚想要对着那门徒踹过去,最后都狠狠跺在了地上。
突然,也不知道清仁说了什么,被陆容一掌拍在背上,他一个踉跄,随即连忙做出捂嘴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陆容。
那乖乖顺顺伏在地上的门徒猛地抬起了头,表情错愕,大喊道:“陆斋主饶命啊!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我,我,我看那个人年纪轻轻,也没什么过人之处,真不知道他是江家家主啊!我要是知道,就是给我千金万金,我也绝对不会透露半点.....唔!”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陆容一道气劲打中他的哑穴,那门徒手捂着喉咙大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往上移,对上陆容的神色后如同见了鬼一样,一记清脆的响头磕回了青石板。
陆容没有管他,而是扭头看向苏安,或者说,江渝的房间,神情严肃而阴沉,这一看,正好看见苏安面露愠色,踩上二楼的栏杆,一跃跳了下来。
他直接无视了陆容和清仁,二话不说一脚踹在那门徒的肩上,这一脚,他甚至用上了灵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响,门徒的肩骨关节被苏安生生踩碎,但奈何被点了哑穴,吐不出半个叫惨的字来,只能另一只手死命地捶着石板。
“我看你是真该活到头了!”苏安愤愤地说道,又一脚将门徒正欲抬起的头重重踩回了石板上,磕出一声闷响,把刚才在江渝那里吃的委屈全部泄在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你们万药斋,对于这种败德生祸之人,作何处置?”苏安这话是对清仁说的,虽是询问,但从苏安问出这话的语气,不难听出他心里已有了打算,问一问,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轻者,逐之;重者,诛之。”
回答他的是陆容,声音已没了日前的温柔,更是多了几分凌厉。
“那为图私利,勾连外势,暗中加害江家家主,此中,是轻是重?”
苏安继续问道,但依他这样的问法,哪还需要陆容再告诉他,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于是还没等陆容开口定论,苏安脚下聚起灵力,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门徒的头骨踩碎。
“私通外敌,暗行不轨,其罪当诛。”陆容道。
得到认同的苏安此时又加大了力道,殷红的气浪在他身侧翻卷,让他原本清朗的面容添上了几抹戾气。
“等等,别杀他。”
一个干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熟悉的音色让苏安心下一惊,立刻想要收力。
但说时迟 ,那时快,灵力已经从他脚下炸开,“咔嚓”一声脆响过后,那门徒原本挥打着的手臂仿佛断了线似的垂了下去,汩汩血流由他额前涌出,不一会汇成一大片鲜红,就在这七宝堂的中庭。
苏安定定地站在原地,心如鼓捶,他这是,又做错了?
咬了咬嘴唇,缓缓地回头。
江渝不知何时已从房间里出来,下了楼,现在主楼大门口,一手扶在门框上,颤颤巍巍地抬脚想要跨过那门槛,阳光的艳丽更显他脸色的煞白,嘴唇也无血色,墨发贴着脸颊顺势而下,沉寂无澜,他脚上没有穿鞋,因为走动的关系,脚腕上的纱布渗出了点点殷红,与手腕上的红连成一片,这大概就是他全身唯一的色彩
看到造事门徒已经趴在地上咽了气,江渝微微皱了皱眉,轻哼一声,冷言道:“死得这么轻松,真是便宜他了。”
江渝说罢,视线转向苏安,看定之后忽闪过一轮,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苏安仿佛明白了什么,猛撇过头避开江渝的目光,咬紧下唇的牙关打着颤,他背对着江渝,那衣袖胡乱揩过一道眼眶,擤了擤鼻子,然后低着头快步自江渝身侧走过,进了主楼。
他躲在主楼门后的阴影里,背靠在墙上,现在四周已无人,泪水就决堤一般不住地落下,他使命地抽泣尽力克制不发出任何过大的声音。
不甘、委屈一股脑地都冒了出来。
他开始想家了。
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让老天要这么对他!他明明可以在庭中的桂树下晒着太阳,一边吃着阿娘做的莲子粥,一边和哥哥谈论剑道,让这一下午就这么溜走,晚上阿爹会来抽他功课,他可以做得很好.......
而现在,只身一人寄人篱下,与家人分隔,两地阴晴远不知,报不了平安也听不到平安报,更者,原本信任的人如今已对他嫉恶如仇,正眼也不想瞧他一下,指不定哪天忍不住就会把他赶走放他自生自灭去。
而一切不公的根源,就是他那与众不同的气海!
呵呵,都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他这气海可算是何方“宝玉”?局外人把它吹捧得上天,只有苏安最清楚其实这气海不过是听上去威风,徒有虚名罢了。
碧玉?倒不如说是烫手山芋!
苏安落下一只拭着眼泪的手,指尖运起幽蓝色的灵力,深邃的光芒看上去高贵又神秘,他猛地捏紧拳头,一拳打在身旁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庭中。
江渝的视线随着苏安的身影移动着,直到后者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随后长抒出一口气,迈步朝陆容他们走去。
陆容见状,扭头对清仁低声说了句“你先进屋去”,便解下自己墨色的外衣,上前为江渝披上。
“外边风寒,你又有伤在身,还是进屋歇着的好。”陆容温声道。
三月冷风肆意,青石板又凉如寒冰,江渝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冻的牙关直颤,现在陆容还带有体温的外衣一上身,他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不由得又裹紧了些。
“我本来在屋里歇得挺好。”
江渝说道,在他的话里不难听出冷嘲之意。
“此事是我疏忽,抱歉,但你且放心,此类事件我断不会叫他发生第二次,在你回去之前可以安心在七宝堂内养伤。”陆容一边说着手上一边为江渝整理衣襟。
“回去?去哪?”江渝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牵起诡异的笑容,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
“我日前已经书信至汐湖还有涪潼,应该过不了几日,江家那边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去。”陆容解释说。
陆容话音未落就听江渝两声冷笑,耷下了眼帘。
“江家?接我回去?陆晦书,你是真把我当成风光无限的江家家主了吗?”江渝拊开陆容为他理着衣服的手,“呵呵,笑话!你动动脑子想一想,江涉月那么势利的人,会把她亲手打下的江家平白送给我一个连灵御都用不了的人?她会吗?!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能做家主,不过是因为我是江湫湄的儿子,是江家第九代家主的子嗣,她会推我上台,不过是想找一个挡箭牌罢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恨,让陆容不由得心里一惊,但若此时苏安在场,他的震惊绝对不会输于陆容,因为即使是在公孙述说起江渝母亲江湫湄之死时,江渝也从未流露出如此敌意。
“小渝,其实江涉月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片刻沉默后,陆容缓缓开口。
“住嘴!”江渝毫不留情地打断陆容,说道:“你是江涉月什么人?你了解她多少?十一年前她没有出现,今天她照样不会出现!她关心的,就只有江家势力,何时在意过我们这些弟妹!”
江渝说完这些话很是激动,青白的脸上也漾起了轻红,眼眶隐隐含着眼泪。
“阿泠姐有灵御在身,江涉月自然会留着她,可我?我如今连气海都没了,你觉得江家会为了一个没用的废人兴师动众?回去?回哪去?!”
眼看江渝的情绪已在溢满边缘,再多一分便要一发不可收拾,陆容突然跨步上前,一把揽过他,把他牢牢圈在怀里,一手轻缓地拍着他的后背,劝慰道:“小渝,这些事情你别多想,安心养伤,待风波平息后再做打算,到时你若不想回江家,便来我万药斋吧。”
如此一回,江渝眼中打着转的眼泪终于是下来了,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在陆容的肩上浸开,他闭上了眼,嘴上却丝毫“不甘示弱”。
“呵呵,万药斋?来做什么,当斋主吗?”
此番话音刚落,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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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还未散尽,就听陆容的声音于耳畔再次响起:
“你若想当,来当便是。”
此言之后,两人便再无言,庭中只剩下江渝压抑在喉头的哏咽之声和偶尔兴起的虫鸣鸟叫。
半晌,江渝推了推陆容的肩膀示意他放开,重获自由的双手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两把,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
“陆晦书,我有事同你商量”
江渝埋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让陆容看不见他的表情。
“好,外面冷,进屋说吧。”
听罢,江渝低声应了句“嗯”,便朝主楼走去。
当他两浅一深地走到主楼门口时,便听到断断续续的幽幽呜咽声,抽抽嗒嗒,被哭声的主人刻意压制着。
江渝跨过门槛绕到门后瞧了一眼,苏安正背对着他蹲在门与墙的夹缝里,左手捂着右手,手腕抵在额头上。
见此情景的江渝抬了抬手,但手臂还未过腰身便停在了半空中,他抿过一回嘴唇,最终撇过头放下了手,背对着苏安在原地立了片刻,随后脱下陆容给的外衣,将其挂在门把上,绕去另一边后敲了三响门,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刻钟前。
清仁被陆容支走后也进了主楼,他本想去找人来收拾庭中的残局,没想到一踏进主楼就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他循声四处打望,发现声音是从门背后传来的,便轻手轻脚地绕了过去。
刚转过来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阴影里,肩膀不住地颤抖,他头埋得很低,垂在胸前,仿佛断了线的木偶,头发凌乱,几缕发丝挣脱出发带的束缚,从他耳边垂下把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苏安....你还好吗?”
清仁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试探性地问道。
苏安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肩上突如其来的接触把他下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一下便撞上了清仁清澈的眼眸,瞳孔里闪着微光,表情担忧。
而苏安呢,清仁借着门缝里透出的一缕薄光,隐隐看见苏安红肿的眼眶和抹了满脸的泪水,刚想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搭在人家肩上的手就落了个空。
苏安躲过清仁的目光,转过身去,用喑哑的声音对他说:“你别管我,去忙你的事。”
清仁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慌忙道:“哦...好,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清仁等了一会儿,见苏安没有任何要跟他说的迹象,便离了原地,找来两个门徒交代过善后事情,又回到主楼大殿清点起药材来,他一边拨着称,一边时不时抬眼朝苏安望去,关注他的动向。
转过身去的苏安微微弓起身子,一手支在墙壁上,头依旧埋得很低,牙齿咬着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不时溢出一两声呜咽。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庭中江渝与陆容争执的声音,说是争执,他只能听清江渝的话,却一句也没往心里去,他所有的力气已经全部用来压抑自己的哭声,没有别的心思去揣摩江渝的话。
慢慢的,庭中静了下来,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以何种结局收场,但总归不会比他更糟吧,毕竟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朋友,陆斋主又一直对江渝关怀有加,而他呢,虽说是好心办坏事,但那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怎么说这也是他第一次照顾别人,他还特意考虑了那人的喜好,他也不求什么表扬,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恶语相对.....
“宁....”
他口中不禁吐出这个名字。
要是哥哥在的话,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受这样的委屈吧。
他想着,牙间一声脆响,拇指的指甲被他咬断,唇齿之间立刻溢出一股腥甜。
“唔....”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不由闷哼出声。
果然是老天在跟他作对!
他右手捂着左手拇指,两手抵在额头上蹲了下去,头埋在手臂间低声抽泣,他觉得喉咙疼得厉害,心口里压了千斤巨石。
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吐出来,但是,他不敢,也不甘。
“咚咚咚”三声闷响,从身旁的门上传来,让他心跳沉了两下,他立刻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缓缓回头,瞥过模糊的视线朝门口望去。
无人。
只有一件厚实的墨色外衣静静地等在门把上。衣服还未上他身,就让他如坠冰窖的心一下子如沐了春风般温暖。
他撑起酸软发麻的双腿,扶着门一瘸一拐地朝外衣靠近,直到他的手可以触及那柔软细腻的布料。
他将外衣紧紧抱在怀中,脸贴在衣襟上,沁人的药香袭面而来,上面还残留着似有若无的余温。
纯厚的成色和其上的药气都在提醒着他这外衣的主人—— 陆容。
43. 甘草
红日中天,透过树荫洒下斑驳光亮,庭中的惨况已被七宝堂的人收拾干净,地上骇人的血迹也拿水冲淡,扫入花坛之中,四散的血腥气息早已被七宝堂浓厚的药气盖去,一切就如一个时辰之前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苏安用外衣捂着脸,背过身啜泣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得到的虽只是一件衣服,但对此时的苏安来说却如悲绪洪流中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有机会可以爬出这道漩涡。
待到情绪完全平复下来,苏安将外衣披在了肩上,刻意往前提了提,好让这对他来说有些长的下摆不至于拖到地上。
他把眼角的泪拭干,手心手背在脸上抹了两把,抽了几口短气,敛顿好表情后转过身朝清仁所在的柜台走去。
“清仁,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他问道,声音低沉仿佛磨砂纸一般。
柜台后的清仁正把秤盘里的碎木杆倒在一张黄纸上,闻言立刻抬了头,把药秤放在了一边,他上下打量过苏安一轮,开口问到:“你......没事吧?”
“无事。”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牵强地扯出一抹微笑,接着询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不用客气。”
“这个....虽然你这么说.....”清仁说着环顾过一轮,最后视线停在了诊台的方向,“啊,有了!你不介意的话,就帮忙记下账吧。”
“好。”
苏安答应得十分爽快。
说实在他只是想为七宝堂干点活,对他而言,这样能让他心里稍微好过一点,留下来也能看上去更名正言顺,而具体要让他做什么,他压根完全就不在意。
说罢跟着清仁来到了诊案前,清仁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用线装订成册的本子,一大一小,一厚一薄,小而薄的用的是上好的熟宣,大而厚的这本则用的普通的黄纸。
“这本是账本。”清仁指着那本熟宣册对苏安说道,然后又拍上另一本黄纸册,说:“这本是上个月的诊历,需要我教你怎么记吗?”
“不必,多谢。”
苏安应道,抬手哗哗地翻看了两三页黄纸册。
“其他的收入支出不用记吗?”
他合上纸册,直起身子往砚台里添了水,拢过衣袖和陆容的外衣,小心不让其沾上水渍,随后拿过一块松烟墨磨了起来,边磨边继续少量地添着水,动作娴熟流畅。
“不用,先记这个就行。”
清仁说完,起身拍拍下摆,往柜台去了。
“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我就在柜台这里。”他对苏安嘱咐道。
“好。”
苏安的回答很是简洁,似乎并不想让对方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他仔细磨了好一会儿墨汁,才终于提起一支细狼毫开始记账。
苏安的字趋扁方,撇画、捺画、横笔都很舒展,逆锋起笔,收笔时有并不刻意顿挫的回锋,藏露相合,笔道停匀,腾挪起伏,与前几章的账目有相当大的差别。
这记账的工作,苏安做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不过一会儿便翻了好几页。
清仁抓药的时候偶尔瞥他一眼,发现这人不仅不需要自己的帮助,记起来简直比他还要熟练顺手。
“清仁,甘草,你们是以何种方式供货的?”
记过大约两刻钟后,苏安好容易求助了清仁一回,向他抛来一个问题,内容却并非有关于账目。
正在配药的清仁手下顿了顿,似对他问出的问题颇为惊讶,眨了两下眼,回答道:“甘草?这药需求量很大,万药斋在中州很多地方都设了收购点,然后联通供货。”
苏安听罢,看着诊历上几乎每个药方都会出现的甘草,继续道:“所以,你们是从采药师手里收的药材?”
“不一定是采药师,许多农民闲月时也会采药赚些收入,只是这些人分不清年份,送来的药材往往品质不佳。”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试着自己种植甘草?”苏安理所应当地问道。
闻言后清仁先是一笑,然后用略带笑意的语气回答了苏安的问题,“谁说没有试过,六七年前陆医师就试着用野生甘草籽种植甘草,但是过程并不顺利,花了好几年改了十几种种法后好不容易出了一批,结果发现种出来的甘草药效很次,甜味不足,且不管陆医师如何改进种植技术,始终都没有突破,时至今日,仍旧如此,人力难夺天力,此话也不假。”
仅仅是看了十来页的诊历,便看出了甘草中的商机,苏家人善敛财,果然不是虚说,清仁这样想着。
“那除了药效上的差异,外形上有区别吗?”苏安接着问。
说完清仁便是一怔,收了笑意严肃道:“有,种出来的甘草外皮鲜,刨面色淡,而野生的甘草外皮粗糙,刨面偏黄,二者的区别一眼便可看出,绝无可能‘以假乱真’!”清仁说时,刻意在‘绝无可能’上提高了音调。
再者,万药斋怎么可能作出如此败坏医德之事。
只是后面这话,清仁并没有说出来。
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苏安反驳道。
“为什么要‘以假乱真’?大大方方告诉他们这就是种出来的甘草,药效甜味都不及以往不就好了?相应的,价格也不用及野生甘草,具体该什么价位,就依药力而定,就像引入一味新的药材一样。”
“这.....”清仁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但还没等他想出话来回答苏安,只听那人又接着说。
“既然二者外观上差异明显,便不用担心有人倒卖欺骗百姓,种出来的甘草虽药效不佳,总归还是有药效的,你也说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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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难夺天力’,万药斋做的,不过是多给百姓一个选择,要与不要,好与不好,决定权在买家而不在万药斋。”
“向市场投入新商品,特别是甘草这样供求稳定、经久不衰的商品,早期盈先机,后期盈规模,而不管哪一点,万药斋都有压倒性的优势。”
苏安此番发言让清仁彻底沉默了,的确,他们一直在纠结种植甘草低劣的品质,想尽办法企图改进,却忽略了即使是粗劣的高粱酒,也会有人买去喝的道理。
更者,自己刚才竟然以为人家要鱼目混珠卖假药,现在想来简直尴尬得无地自容,脸都有些烫红了。
正当他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后面那句话时,苏安再次开口打破了宁静。
“但是。”
说话的同时他手里的活并没停下来,一边转着手腕飞快地写着字,一边为清仁分析到:
“这或多或少都会改变甘草市场格局,其他药商看到商机也会纷纷效仿尝试自己种植,虽说这是陆医师苦心多年的成果,但时间一久,一定会有其他人种出来,高收益持续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慢慢缩水,这是其一;其二,此中利益巨大,我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可以研究出来能改变种植甘草的外观,把他弄得跟野生的一样的方法。”
苏安说着,翻了一页账本,视线扫过一眼诊历后沾了墨继续记他的账,动作那叫一个随意自如,写罢两个字,他继续补充道:
“其实前者到不算什么大问题,要么随他去,或者干脆向其它药商出售种植技术或建立合作关系,且最后即使缩了水,那也是瘦死的骆驼,不容小觑;只是后者.......这或许也是陆医师所担忧的问题......要不你们——”
“苏安,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清仁打断了苏安的‘妙语连珠’,笑嘻嘻地望着他,说道:“我会跟陆医师商量此事的,但是甘草作为‘草药之王’,十张药方九张都需要它来调和药性,少了,药效不够,多了,又容易上火,不能马虎,经济支撑对万药斋固然重要,但是医者的宗旨还是济世救人,万药斋出手扰乱了这潭静水,中间不管起何波澜,最后盈利的是万药斋,吃亏的还是病人,我想,陆医师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让种植甘草上市的吧。”
......
清仁的话让苏安飞舞的手腕停了下来,他眼睛望着砚台有些出神,片刻后语气平常地说道:“嗯,也对。”
其实他心里很想问问清仁,这次江渝出事,陆容一晚就探得了林家当天发布出的消息,这岂非意味着万药斋的信息网已经深入进个大家族内部?由此观之,陆容的想法,真的只有济世救人那么简单吗?
只是,他到底还是没提。
如今他已经凉透了心,他最能体会这种失落,又何必再去给人家泼冷水呢?
44. 专业
徐徐微风,庭中的树影渐渐被拉长,半个时辰,苏安手下的账本已经翻过了十多页,那诊历也只剩最后两三页单薄。
这时,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满头大汗地匆匆跑进主楼。
“清仁小医师,快给我倒点水,我不行了!” 男子高喊到。
清仁见了他,立刻放下手里的药秤从柜台后绕出来,说道:“总算回来了,瞧你那汗,可别往我身上蹭啊!”
清仁一脸嫌弃地躲开男子伸过来圈他脖子的手臂,行去一旁为他倒水。
“你回来得正好,喘口气去城西铺子买只鸡回来,喏,水。”清仁把水递给男子,毫不客气地安排到。
那男子接过水仰头一饮而尽,喝完后舒服地长舒一口气,拿袖子揩了额上的汗,抱怨到。
“嘿,你使唤我真是越来越顺手了!我这才刚回来!买鸡?你让厨房的人去不就好了?”
“你以为谁稀罕使唤你?今天上午陆医师把七宝堂内的人都叫到庭中挨个查了个遍,直到刚才才放他们回去,现在别说厨房,整个七宝堂都忙得不亦乐乎,全斋上下就只剩你这么个闲人,你不去谁去?”清仁站在一旁抄着手,若不是脸上得意的笑容,那整个就是老丈人训话的样子。
“你不也闲着吗,怎么不自己去?”男子闻言装模作样地皱紧了眉头,歪过脑袋一脸茫然。
谁知清仁什么话也没说,抬手在柜台上敲了两下,甩给男子一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啧,势利。”男子显然被他的动作镇住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
“不过得等等,我要先把这个交给斋主。” 男子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卷成拇指大的信笺。
“这是什么?”清仁问。
“不知道,万药斋总部的人送来的,说要尽快交给斋主,应该是很重要的消息吧”说完男子放了杯,起身时顺便揉了揉清仁的脑袋,“小孩子家家别学人家耍大牌。”
“你皮痒是吧?” 清仁指间滑出一枚银针,威胁似的在男子眼前晃了晃。
男子瞬间一副认怂的样子,手指向楼梯口的方向,飘忽眼神打着哈哈说:“啊,这个,我先去给斋主送信了!”
“快去,还有大堆活儿等着你呢。”清仁也不再开玩笑,收了针准备回去柜台继续配药,结果走到一半又绕了出来对刚踏上一阶楼梯的男子嘱咐道:“对了,楼上还有个病人,他情绪不太稳定,你可别咋咋唬唬的。”
“哦,好嘞。”
男子说完便消失在楼梯口。
“这人是谁,感觉他好.....特别。”等男子走后,一直安安静静记账的苏安开口询问道,此时他已经记完了账目,把笔架在一边,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清仁,方才见那男子与清仁打闹时的场景,又引得他心里一阵刺痛,鼻头微酸。
“哦,他呀,哈哈,你信不信,他就是这七宝堂的堂主——离取义。”
“堂主?”苏安显得有些惊讶,听那男子与清仁交流时的语气,完全想不到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
“没错,看不出来吧。”
“确实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们是师兄弟呢。”
“哪里,他就是个闲人,不懂什么医术的,说起来当年要不是我来了,七宝堂早被他做垮了。”清仁满脸自豪地说着。
“嗯?”
“当年老离堂主突然染病去世,七宝堂就继承给年仅十九岁的离取义,可这小离堂主醉心戏曲音律,不沾歧黄之术,只碍于是父亲的遗愿,便来求助万药斋,当时正巧陆医师让我出谷历练,我寻思着凤凰城离九连峪挺近,就随他来了。”
“不过,他虽然医术不济,音律方面却是很有天赋,只是没多少人理解他,你知道人们都怎么说他吗?”
“他们都说,老离堂主一生救人无数,积了这么多德,怎么生个儿子却是浪子心性,也不帮忙,成日只知道往乐坊里跑。”
“市井小民之言,无需放在心上。”苏安说道,他在蘅芜居被层层保护着过了十二年,如今一下子被抛到江湖之中,也看到了许多之前不曾见过的百态众生。
“自然,他从来都不曾在意过,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清仁说着,讲黄纸中配好的药材包起来用绳子打了结,放在了一旁,又抽了另一张黄纸放在台上,望了一眼病例,便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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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药秤继续抓药。
“账本我记完了,反正也无事,要不我去买鸡?”苏安把账本整理好,起身朝柜台这边走来。
“那怎么成,你去太危险了!”清仁一口否决。
“嗯......你要是觉得无聊,要不我陪你玩会儿?”
“不用,你继续配药吧,病人还等着呢,我觉得无聊跟你认认药材也挺好。”苏安微笑回道,走到清仁身边指着他药盘里的小白粒问道:“这是薏仁吗?”
“没错,这就是薏仁,能健脾益胃、补肺清热、去风去湿。”清仁说完便把药材倒在黄纸上,接着去抓下一味药。
“这是....沙参?”
“不,这是党参,功效补中益气、养血生津。”说完倒在了黄纸上,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抓出两根拇指粗白色植物根须递到苏安手上,说:“这个才是沙参,可以养阴清热、润肺化痰。”
“你好厉害,这么多都记得。”苏安拎起一根转着看了一会儿,把它的样子记下来后将两根沙参放回了那个清仁刻意没有关上的抽屉里。
“嘿嘿,术业有专攻嘛,要论下棋,我也下不赢你。”
“下棋又不是我的‘专业’。”苏安澄清说。
“是是,那苏少爷的‘专业’是什么呢?”
......
这个问题还真把他给问住了。
对呀,他的专业是什么呢?
因为有这个特别的气海,他什么武器都试过,也都练过,却没有哪一样称得上精通,哪怕是他们苏家引以为傲的剑术,他也只是初通皮毛,还远远不够看。
经商?不过是跟兄长和阿爹到处听听看看,真要说到什么真枪实弹,他肯定招架不住。
下棋?他至今都没赢过他兄长一局呢!
呵呵,说好听一点他这是什么都略懂一二,但其实就是什么都是半调子。
清仁仿佛看懂了苏安的心事,接着说:“闻道有先后,不用着急,你这么聪明,不管你选的专业是什么,一定都会很厉害的。”
“你觉得我很厉害,那是你不涉及医术,其实我跟陆医师之间,还差着沧江水呢!”
45. 推断
“哐铛”
“嘭—”
杂乱的响声从楼上传来,再次打破了七宝堂的宁静。
苏安和清仁对视一眼。
“出什么事了?”苏安问道。
“你别慌,我上去看看。”清仁放下药秤,拍拍苏安的肩膀示意他留在楼下,自己绕出柜台向楼梯走去。
苏安只觉心怦怦直跳,将披在肩上的外衣拉得更紧了。这时,他感受到楼上爆发出一股灵力,但是只一下便被收了回去。
他捏紧了拳头,咬了咬嘴唇转身想要跟清仁一起上楼看个究竟,谁知还没抬脚就听清仁喊到。
“老离,你还好吧?”
一抬眼,便看到离取义扶着栏杆缓缓下楼,额角淌着鲜血,已经盖住了他的一只眼睛。清仁跨步上前扶助他,把他带到柜台边坐下,拿来一个药箱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这是什么回事?”清仁一边给他止血一边问道。
“清仁呐,你说的那位病人是什么人啊?也太吓人了,啊,痛痛痛!”离取义呲牙咧嘴,伸手想要捂住额头却被清仁一掌拍开。
“是他伤的你?”苏安插进话头,额上眉头微皱。
“可不是?不过他好像原本是想砸陆斋主的,结果砸偏把我给砸到了,哎哟,清仁!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砸陆斋主?离堂主,你能不能详细说说楼上发生的事?”苏安问着,行至清仁身旁,接过他手上擦过血的纱布,又递了新的给他。
“楼上......其实我看到的也不多,不太清楚究竟。”
“那离堂主你能说说你看到的吗?”
“嗯....我想想。”
“我还没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大吼,声音很愤怒,具体说什么我记不清了,差不多就是‘你凭什么觉得我回去就能安全了?’我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就是陆斋主的声音,说‘总归是比万药斋安全’。”
“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心说送完信就走,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敲了门进去了。”
“我一进去就看见屋里铺了满地的碎瓷片,陆斋主和那个人站在屋中,看我进去齐刷刷地冲着我,盯得我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离取义说着还不忘做了个鬼脸,“我一看气氛不对,尴尬得不行,就想赶紧把信笺交给陆斋主,然后准备开溜,结果我东西还没送到斋主手上,就被你说的那个病人劫走了,敢抢斋主的东西!那时我还感叹这人的气魄呢!结果清仁你猜怎么?”离取义扬了扬眉毛,手底拍了清仁的手臂两下。
“怎么?”清仁很给面子地询问他。
“我就见那个人看完信笺,然后揉成一团,直接砸到了陆斋主脸上!真吓死我了!”离取义说着又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苏安见他也没有故作夸张,又问道:“所以那信笺里究竟写的什么?”
“我哪知道?我就是个送信的,但是那个病人扔完纸哈哈诡笑了两声,又对着陆斋主喊道:‘回去,我看未见得多安全!’”
“然后呢?陆医师怎么说?”清仁问。
“嗯.....陆斋主好像说‘所以你更应该回去,在你姐姐出门之前。’陆斋主刚说完,那个杯子就砸了过来,被砸中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记不得了,只听陆斋主说让我下来找你。”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已经处理好伤口的清仁虚着眼,一脸疑惑。
“所以我就说我也不清楚啊!”离取义无奈道:“诶,不过这人到底是谁呀?我还从来没见过有谁敢这样对陆斋主说话!”
“额......”
此话一出,一片沉寂。
片刻后,清仁叹了口气,平静道:“他是江家家主,江易龄。也是当年陆斋主学医白露夫人门下时的同门师弟。”
......
“不....不是....清仁,你说的江家是那个江家?”清仁一席话如雷贯耳,离取义听着瞪大了眼睛,回答语无伦次。
“嗯,夔陵江氏,不然还有哪个江家?”
“我...他.......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离取义扶着额,有些消化不过来清仁的话,“所以,你也是江家的人?”他抬头望向苏安,神情复杂。
“不,他不是。”看苏安一直盯着地板出神,清仁便替他回答。
“那他是你的什么师兄弟吗?”
“也不是。”
“呼..”离取义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又一尊大佛。
“嘿,你在想什么呢?”见苏安一直不露声色,眼神也不转一回,清仁行至他身边拍上他的肩膀和声询问,语气跟与离取义说话时截然不同,“你别太担心,没事的。”他如是安慰道。
“不是,我在想方才离堂主的话。”因为肩上的触感,苏安顷刻间回了神。
“怎么样?你有眉目吗?”清仁问。
“嗯,我想我或许知道那信笺写的什么了。”苏安低声说,语气却肯定。
见清仁和离取义不约而同投来好奇惊讶的目光,他接着又说:“清仁,你还记得前几日林家发出的消息吗?他们向百家公布了江渝的所在以及他受伤的消息。”
“记得,林家想用其他家族势力来对付他,分散万药斋的注意力。”
“嗯?我怎么不知道?等等....林家?!”离取义那叫一个茫然。
“没错,一眼看来的确如此,但是就现在来看,对付江渝、分散注意应该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林家还有另一个更大的目的。”
“更大的目的?”
“对,清仁你想想,林家向百家发布这个消息,即使再隐秘,凭借独霸一方的家族势力,江渝的姐姐会不知道吗?”
“所以,调虎离山,才是林家最终的目的。”苏安一字一顿地说道,眼神锐利深刻,全然不似一个孩子。
“什么调虎离山?往哪调?不会还是我这七宝堂吧?!而且.....江家家主的姐姐....难道是...黛月天泽?!”离取义已经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激动万分,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结果半晌竟无人理他。
清仁也被苏安的一番话震撼到,只是他的重点却是不同于离取义,思量片刻后又问道:“所以,那信笺?”
“关于信笺,你先回忆江渝和陆医师的对话,不难看出陆医师的意思是想让江渝回江家,而江渝不肯,两人因此产生矛盾,然后再联系江渝看完信笺后的行为,那信笺的内容多半是说现在江家局势很危险,再结合刚才说的调虎离山,我想,信笺的内容大概是——林家人放出了消息,欲集结各家族势力,齐力伐江。”
“伐江?!”
“嗯,而且依我看,江渝可能误以为陆斋主是因为怕他拖累万药斋才让他回去的...”
最后这句话,苏安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清仁听了去。
听罢苏安的分析,离取义也算明白了一二,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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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二,却让他脑袋发懵,问道:“那这江宗主为什么不肯回去呀?只要他回去,不是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吗?”
而这次,苏安并没有马上给出答复,他沉默片刻后看了一眼清仁,说道:“此间纠葛错综复杂,谁也说不清谁才是当局者,谁识得了庐山真面目......离堂主,还望见谅。”
其实,要回答离取义这个问题何其简单?只需要一句话——江渝只是个挂牌宗主,对江家而言并无实用。
只是这个秘密,苏安无论如何都要替他保守。
离取义也很识趣,见人家弯弯绕绕无意回答自己的问题,想来是不愿他掺合进来,也便不再追问。他拽了拽清仁的衣袖示意他倾耳过来,然后一手挡着嘴在清仁耳边用气声说道:“呃......清仁,这孩子是不是陆斋主的儿子啊?”离取义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往苏安这边瞥眼,很是心虚。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清仁斜眼望着他,脸上写满鄙夷之色,可惜离取义并未察觉,而是一本正经地为清仁分析到:“你想啊,他既然既不是江家的人也不是你师兄弟,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多?而且他的气质、相貌、谈吐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又是跟陆斋主同一天来的七宝堂,最关键的是,他肩上那件外衣,不是陆斋主的修竹衣吗?那可是只有斋主才能穿的啊!”
离取义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越说越有自信,最后已是把捂嘴的手放了下来。
“我真是服了你,说得竟然还真像那么回事儿,那照你这么说,人家为什么不直接管陆医师叫爹,偏要叫人陆斋主?”清仁反问道,扶着额笑得很无奈。
“嘿,你别不信,他要是说爹,我能知道那是谁吗?”离取义据理力争,已经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移,说罢还不等清仁再问,就直接转向了苏安,询问道:“小公子,你小小年纪就行得如此聪慧,不知令尊是何许人?如此教导有方真是让离某由衷敬佩!”离取义出言之快清仁捂都捂不住。
闻言的苏安先是一怔,被离取义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他犹豫片刻,想到清仁都把江渝的身份痛快地告诉他了,应该是信得过,于是向他拱手行礼,礼貌微笑道:“承蒙抬爱,晚辈代家父苏佩德,在此谢过离堂主。”
......
居然真不是!
这下好了,又要被清仁嘲笑好几天了!
等等......苏佩德!
沂川苏氏家主苏佩德!
谁说不是又一尊大佛!
离取义只觉得自己要一屁股坐下去,他撑着清仁的肩膀,僵硬地扭头见证后者的表情,只见清仁一脸“我早跟你说过了”的神色,顿时让离取义感到上当一般的憋屈。
他的手指捏紧又放开,眼神游离,屡次三番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找回状态。
“苏..苏少爷,这些天在下招待不周,还望莫要见怪....”离取义拱手回礼,话还没说完就被清仁一巴掌拍在背上。
“行了老离,人家和气得很,你别把气氛弄那么尴尬。”
“离堂主不必如此,就当我是清仁的朋友来你这做客就好。”苏安随即补充到。
可还没等他思考透,这微妙的气氛就被一阵砸门之声震碎。
众人皆是一惊,齐齐抬头瞅了一眼天花板,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又听二楼传来一声高喊,声音愤怒,语气决断,内容简短只有两个字:
“告辞!”
46. 过火
半个时辰前,七宝堂二楼。
陆容和江渝一前一后走进这间烧着炉火的房间,炉中火星已将近熄灭,但融融暖意还在,顷刻间就让只穿一件单衣的江渝觉得寒气被压下大半。
陆容走到炉边,拿起团扇朝炉里扇了两下,有往里添了两块新炭。
“什么事?”陆容问道。
江渝也寻着暖意走到炉边,见陆容问得直接,语气轻松,也不同他弯绕,直说道:“你万药斋的势力,有多大?”
陆容如何也没想到江渝会问他这个问题,听他说完的同时扇风的手就停在半空,眼睛直直地盯着炉里噼啪作响的炭木。
大约沉默了五息,等陆容缓过神来,又摇起了扇,语气沉稳地说道:“隶属万药斋名下,上下各业共十万余人,分散于中州各地。”
“那在这十万人里,十日内可以调动的,有多少?”江渝接着问道,他捡起地上较大块的碎瓷片,堆叠起来放在火炉旁,在陆容对面为自己腾出一小方空地坐了下来。
竹窗半掩,一缕微光从窗缝挤进屋里,擦着江渝的肩膀照在二人中间。
“十日时间内可随意调动的,不足七千。”这次陆容也没有愣神了,几乎是在江渝问完的同时就给出了答复。
“那若颁放聚义令呢?”江渝追问。
“若放聚义令,人数可再加一倍。”陆容即答。
“一万四......”江渝说着微微皱起眉头,抬手想要提起炉上的水壶,但手上刚使了一点劲,手腕就是一阵刺痛袭来,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
陆容见此,立刻会了意,提起水壶帮他倒了半碗新水,氤氲水汽扑腾起来打到两人脸上。“小心烫。”陆容倒完水如此叮嘱道。
“陆晦书”江渝也不逞强,收回手端坐正色道:“我想同你借取一万人势力。”
说着他垂下脑袋,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若我再不为,便只有等死了。”片刻停顿后,他又补了这样一句。
显然这次陆容早有心理准备,听他说出这请求也没像刚才那样怔住,而是露出浅浅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中。
他把长勺伸进蜜罐里蘸了一下,也不舀,只将粘在勺上的些许蜂蜜溶进江渝碗里。温声说道:“小渝,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见陆容没有一口答应下来,江渝也没有生气,端起还有些烫的水碗抿下一口,耐心地听陆容把话说完。
淡淡的清甜在口中蔓开,温和的气息让他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不少。
“万药斋的势力皆以医师药徒为主,武力尚不可与世家论同。”陆容继续道。
“且你人数仅有一万,更不可能与林家训练有素的七万侍卫相当。”
陆容语气平和,加上他嘴角的笑意,这番话倒像是大人安慰小孩子,委婉点破后者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罢陆容的分析,江渝的表情反倒轻松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竟也展出一丝笑容来。他端起糖水再次喝了一大口,随即站起身走到窗边,将虚掩的窗户完全推开,明媚阳光顷刻间一拥而入,屋内的所有都被照的清晰可见,就连地上的狼藉也被这暖光染得不那么消沉了。
“谁说我要用来对付林家?”
江渝转过身来背光而立,在他额前碎发洒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闪烁着许久未见的光彩。
“那你是想如何?”
闻言陆容脸上的笑意收了半分,他再次提起水壶,将江渝已经见底的水碗再度填满。
而江渝,面对陆容的这个问题,他只是站在窗前,略微仰首,望着陆容的方向一语不发,目光里似有千沟万壑。
陆容呆呆地看着他,眼角流露出些许差异,他心里清楚,此时江渝看得不是自己,不是他身后的那面墙,也不是那面墙外更去百里的九连峪,亦不是之后辽阔千里的九江平原,而是比那更远千山的——夔陵。
“陆晦书,自十一年前起我就不曾求过谁,到如今我也只求你这一次。借我万药斋十分之一的势力,不说是非,不论成败。”
江渝将视线移下,对上陆容的眼睛,神色坚定。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皆是沉默,只听得庭中下人清理血迹的泼水声和听不清内容的微弱的交流声。
“唉....”
是陆容一声幽幽的叹息,虽未言,意已成。江渝藏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三分,牙关紧咬着下唇,面上却不露声色。
“我自知你这一求的分量有多重,若你求他事,我都可以答应,但唯有此事,不可。”陆容说道,“不可”二字语气坚决,丝毫没有谈说的余地。
果然.....拒绝的话,真是越简单越好。
“‘唯有’此事不可......”江渝低声重复了一遍陆容的话,随后一声冷笑,突然拔高了音量:“呵呵,‘唯有’此事!”
“其他都可以答应......但我想求你的,也是‘唯有’此事而已!”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把江渝身后大开的竹窗吹得啪嗒作响,余风卷起他的长发翻飞,阳光在他背后时强时弱地闪烁着。
“小渝......”陆容放下水壶,脸上显出一缕愁容。
“口口声声说让我做斋主也无妨,却连十分之一的势力都不肯借!......果然只是说说而已罢。”江渝说道,苦笑一刻都未褪去过他的嘴角。
“你若只是想做斋主,让你做,有何不可?但现在你想的是犯江,那便不可。”
陆容道,语气平缓,沉住气细与他说来其中缘由。
见陆容直接挑破,那两人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渝也不再示意为信,直白问道:“为什么犯江就不可?!”
他说完转了下眼角,似想起什么事情,更紧了眉头,补道:“若你是怕我败了江家会找你麻烦,到时我就说是我胁迫你如此的,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绝对摊不到你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容长叹一口气,说道。
“那是何意?!”还不等陆容话音落下,江渝就历声追问道。他的拳头捏的很紧,手腕处的纱布上又溢出新一片的殷红。
“我说过了,你与江家只是误会,本就不需节外生枝,我若借人于你,只会平白加深误会,伤的还是自己人。”陆容道,字音顿挫,他的语气里已有一丝愠怒,只是被强力压制着,面上看来还算平静。
“呵,你这套说辞,还不如直说你舍不得。”江渝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他的拳头不松反紧,近乎要把指节捏碎。
“这不是借口,你若问雨泽,她也会如此告诉你。”
陆容说着站起身来,现在他们视线将近齐平,谁也不比谁低几分。
“小渝,你就信我这一次,回去吧。”
此言一发,又是沉默笼罩了整间屋子,窗外风已停,竹窗被吹回至半掩状态,唯一的几束光线也被江渝的身体挡去大半,昏黄做一片,庭中打扫的人也已完工,一时间鸦雀无声,沉寂得可怕。
“回去.....我看你是想赶我走吧,怕我给你万药斋惹麻烦!”半晌,江渝才幽幽开口道,他别过脸不去看陆容,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
“绝无此意。”陆容一口否决道,沉默片刻后又说:“其实昨日我已颁下聚义令,到今日才不过云集百人,若人有心强攻,我也不敢保证你和苏公子的安全。”
没错,苏安,现在万药斋要护的,可不止他江易龄一个,一个武力单薄的势力,一边要面对百家榜排名第四的林家不知何时到来的强攻,一边还要面对其他小家族隔三岔五的骚扰,其中压力,显而易见。
如此说来,让他回去,道理上确实说得通,但.....
“哦?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回去就能安全了?”江渝反问道,语气有些哭笑不得。
“总归是比七宝堂安全。”陆容答。
这次,还没等江渝再出言反驳,就听“咚咚咚”三响敲门之声,随后门就被猛的推开。
一个面容老实的男子匆匆闯了进来,看到屋内的状况后显然惊愕楞了一下,然后才敢忙行礼说道:“陆斋主,万药斋送来的信件,说让我尽快交给您。”
离取义行过一礼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卷好的信笺,径直朝陆容走去。
江渝一声不响箭步上前把离取义拦了下来,从他手中夺过信笺直接拆开看了起来。
那信上写到:瑨岩林氏昨日晚暗中向百家发布消息,称夔陵江氏江涉月、江雨泽为救家主江易龄近日已离家而去,夔陵之地无灵御镇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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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号百家结义,协力伐江,乘便一举攻破汐湖沧浪关。
“哈哈。”江渝看完便是一阵诡笑,将那信笺揉作一团,砸到陆容的肩头上,说道:“回去,我看也未见得有多安全!”
陆容紧锁着眉头,接住落下的信纸,展开后快速浏览过信上的内容,说道:“所以现在你更应该回去,在你姐姐出门之前......”
“闭嘴!少跟我提她!听了恶心。”
但还不等他将后话说完就被江渝高声打断,然后就见一只瓷杯飞来,不过目标却不是他,而是站在他身边的离取义,只听一声不大的惨叫,那瓷杯直中离取义额角,几乎是砸上的瞬间,汩汩血流就从伤口淌出,顷刻间盖满了他半边脸,好不骇人。
“没事吧?”陆容抬手将被砸得恍惚,欲往下栽倒的离取义,厉眼瞪了一眼江渝,就转过视线为离取义检查额上的伤口,虽血流如注,但所幸伤口并不很深,也没有伤及头骨,不算太严重。便低声对离取义说道:“抱歉了,你先楼下去找清仁,让他给你包扎。”
伤口之所以不深,不仅是因为江渝这一击没有内力相辅,而应该说他现在的力气连一个普通人都不及,筋骨经脉俱损,还带着多处的内伤外伤,一步一抬手都是痛,像他这样的状况,换做一般人早该躺下的,江渝也是逞强才硬撑到了现在。
他扔出的杯子,会伤到人已经够让他吃惊了。
离取义很是识趣,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后便抽身出了房间。
“江易龄!你为什么如此的执迷不悟,油盐不进?”如此一来,陆容算是彻底怒了。
江渝见状也是一阵心悸,那杯子他原本是想朝陆容砸的,凭陆容的功力,要接住这毫无内力的杯子可说是易如反掌,结果哪料他的手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只感受到一阵剧痛,就看那脱手的杯子偏离自己所想的轨迹,直直朝着离取义飞了去。他本无心伤人,现在却伤了无关的人。着实让他心生愧疚,但又不甘示弱,更听陆容如此说,那愧疚之情就被怒气压过一头。
他愤愤出言道:“说我执迷不悟?你一个万药斋的人,还能比我更了解江家?更了解江涉月?”
“你觉得她有心,十一年前江浩来伐南屏姜氏,杀我外祖母姜青篱时,她带着灵御榜第一的漱芳伞,又在哪里?你觉得她会在乎我,那我来万药斋七年,她为什么会整整七年都不闻不问,一次也不曾来看过我?”
因为一直无人掌火的关系,那壶中的水已经完全烧开,蒸汽扑腾上来顶起壶盖,点点烫人的水沫从盖沿飞溅出来,落到猩红的木炭上,发出“嘶嘶-”的响声,但这点滴水汽却不能将那炉火浇灭半点,依然死命地煎煮着水壶。
“我算是明白了,你和江涉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表面工夫做得像模像样,落到实处一个比一个冷!”
“嘭-”
一声重重的闷响在房间里炸开,原是陆容一掌拍在火炉旁的案桌上。
这一掌,他用上了灵力。
一股气浪迸散开,把堆在案上的碗、碎瓷片、蜜罐悉数震倒,以及那炉上的水壶,此刻也已翻倒,壶里的水尽数流出将炉上的红炭淋成了深黑色。
灵力翻开的风一直吹到江渝的脸上,将他的长发和衣袂掀起,偏偏飘飞。
“呵......怎么?你要亲自动手解决我这个麻烦吗?”他沉声道,隐隐略有哭腔。
“江易龄你给我听好,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我万药斋护你;要么回江家,你姐姐护你,你没有第三个去处,懂?”陆容沙沉着嗓子,语气再没了先前的温柔。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谁也不去看谁,一人紧紧盯着地板,捏紧了拳头;一人闭着眼睛,撑手揉着眉心。
“呵,那可不一定!”还是江渝出言打破了沉默,他走到床边踩上一双鞋,三两下穿好后一把扯过挂在床边的青黑色外衣,披在身上,一边拉着衣摆扣拢,一边朝门走去。
他猛拉开门,门扇砸在墙上撞出极大的一声响。手上传来的痛楚让他拧紧了眉头,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回头朝屋内喊去一声
“告辞!”
便转过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不送。”
他的背后,传来一句凉凉的道别。
47. 争执
主楼堂中的三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击得不轻,都愣愣地杵在原地。
还是清仁反应最快,拍开离取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对苏安说:“我还是上去看看吧。”然后往楼梯的方向行去
但还没等他踏上一步阶梯,转角处便转出一人,披散着长发,眼眶湿润,下楼的同时还一边扣着外衣。
转过视线的江渝停在了楼梯的转角处,清仁也只把一只脚放在台阶上,两人撞上眼神,相顾无言,一时间徒生尴尬。
“让开。”
江渝眨了下眼,瞥开视线不去看清仁,手上扣衣服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他的声音很沉,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他喉咙里,让他发不出清音。
“江宗主......你现在出去......很危险的....”清仁吞吞吐吐说得有些为难。
“让开。”
江渝再次重复了这个字眼,见清仁还是不为所动,仍然立在楼梯口中央,随即说道:“陆晦书都不拦,你拦什么?”
他的语气冷淡得好似冬月冰河,又堵又涩,不流一点儿温度。
江渝一番话顿时让清仁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木在阶梯上。陆医师都不管,照理说他也不该多管,但这些天陆容一直对江渝关怀备至,大小刻毒一律包忍,前几日还跟他说如果江渝出言伤人别跟他计较,怎么今天突然说不管就不管了?
莫非......这次两人真的闹翻了?
如果真是陆医师生气了,那他就不能不管了!
思及此,清仁走上了第一步阶梯,稳住声音说道:“江宗主你先冷静,现在外面局势紧张,你又有伤在身,离开七宝堂不是个好决定。”
清仁语罢,只见江渝偏头一声嗤笑,说:“可不是?外面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还把我留在七宝堂,不等于引火烧身吗?”
“江宗主你误会了,陆医师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担心七宝堂力量不足,护不住你,才想让你回江家的,他也不曾想到江家会遭此变故。”清仁立刻辩解道,心下却想果然不出苏安所料,江渝误以为陆容是要舍他以求安。
“呵,你们消息到挺快,我还以为这事只有他万药斋主才知道呢,看来我还真误会他了!”江渝整理好外衣,抓着扶手走下一步阶梯,又道:“说起来,这‘听风笺’拆于我手,其中内容应当唯我先知,除他陆容外也传不到别人手上。”说着江渝的视线落到了离取义身上“呵呵,看不出,你们七宝堂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这下清仁算是傻了眼,半张着嘴巴呆愣在原地。
他心里揪得紧,不知该出何言以复。没想到这小信笺竟然是听风笺!离取义啊离取义,这种事你怎的不说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听风笺是什么地位啊!
“江宗主,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离堂主并没有看过那信笺,信里的内容只是我们的推测......”清仁解释道,虽然这番陈词听上去相当没有说服力。
“是这样啊,那这么说,陆晦书的想法不也是你的推测?”江渝又行下了一步阶梯,离清仁更近一分,话上也是步步紧逼。
“我.....”清仁奋力地想要组织语言,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而且,我看现在知道我身份的人也不少了吧。”江渝补到,眼神再一次瞥向了离取义。
捕捉到他这个动作的清仁立刻反驳道:“没那回事,离堂主是万药斋信任的人,说与他无妨。”
“是吗?但是,我并不信任万药斋。”江渝已经走到清仁跟前,身高加上多一步阶梯让清仁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听那声音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让开。”
清仁感觉关节被钉住似的,垂着脑袋紧盯着楼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
“呵-”江渝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你还真跟陆晦书一个德行。”
“最后一遍,让开,别逼我动手。”
听江渝这语气,明理多半是行不通了,要不要干脆把他给弄昏?
清仁如此想着,藏在袖里的手已经滑下了一枚银针,正当他准备抬手祭针时,却被一人猛拽下台阶。
“他想走就让他走,拦什么?”
身后的人说到,熟悉的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语气。
“苏安!”
这一下来得突然,直接将清仁手心的银针晃落在地,所幸在一片混乱中无人注意这极轻的一声清响。
苏安一把将清仁拉到了自己身后,把楼梯口空空阔阔地让了出来,他上前一步,迎着江渝的目光,也不知是在对谁说:“他要放弃自己,谁拦得住?”
“苏安!你不能让他们意气用事,会后悔的!”
“清仁,你又不欠他江易龄什么,怎么就非得去吃力不讨好?”
苏安还是没有回头,他半大的背影让清仁感觉有些恍惚。
“他既然觉得只要他离开了七宝堂,林钟父子就能被天道正法,绝海之仇就能报得了,他觉得只要走了,一切的事情都能立刻好转,回归正轨,那你就让他走啊!拦他做什么?”
“万药斋不涉家族纷争,你们本就没有义务来蹚我们这滩浑水,念及旧情帮扶至此已是尽仁尽义,别人不领情,你又何必去为难人家?”
“再说。”至此,苏安的语气越发浑沉,就像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君子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若他自己没有这个觉悟,旁人又如何能帮得了?!”
沂川公子素有佳名,不矜不伐,雍容大雅。
而现在,苏安的声音已经接近于嘶吼,上一次他这样失态,是昨日把江渝从夜刹门救回来时,更此之前,是在黄姚水道见江渝引弓望曦。
而在那之前呢?
是半月前苏宁刚刚告诉他要把他送去夔陵时。
本是又等一季红莲醉罢白莲酣,无知一夜,却成楚云惊兮陇水散。他料不得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也想不透兄长为何要将他送去无往无交的江家。
那天,他摔门回房闷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晚上苏珏回来同他聊到深夜,此事才终于善了。
最后他只得答应下来。
他本以为凭江家的势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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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气,同意护他,也只是草草,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这一路上受气是少不了的。
可哪料,他遇见的,是江渝。
“呵,不亲身事,漂亮话就说得那么好听!也不想想我如今这样是拜谁所赐?!”江渝道。
清仁想的不错,如今的江渝正值气头,是听不进道理的,苏安的一席话适得其反,现在两人皆是情绪上头,争执下去,话语无情,只会落个两败俱伤。他拽了拽苏安的衣袖,希望他能忍下这一时之气。
苏安全然不理会清仁的示意,扯回衣袖,回以江渝道:“不就是气海?欠你的,我还给你!”
......
所有人都没料到苏安会说出这话,一时间,万籁俱寂,星火也凝成了霜冻。
“呵,说得好像你真舍得似的......”沉默过后江渝率先开口到,他微微垂下头,错开与苏安对视的目光,声音压得很低,一声冷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虽然江渝并没有松口,但清仁从他的表现可以看得出来,这人的躲闪是在为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自责。
只是,苏安看出来了吗......
“今天就舍得了如何?!我倒要看看,没了气海,又能怎样?!”
苏安说道,脚下又向前一步,将他与江渝的距离更拉近一分,而他说话的内容也如同他的人一样,丝毫不知退让。
“......你那宝贝我可受不起...自己留着用吧......”
见苏安逼近闯入视线,江渝别过了脑袋犹犹豫豫地说到,他扶着栏杆的手捏的很紧,食指还不停地抠着扶手边沿。
只是这些小动作,苏安都像没有看到一样,他在意的,好像只有江渝说的话。
“你现在最恨的不就是我了吗?!又突然跟我客气什么?!”他说道,应该说,吼道,因为一直压抑着的关系,虽没有大声吼过几句,但苏安的声音已有些沙哑。
“苏安!你少说两句!”清仁上前死命拽着苏安的衣袖将他往后拉,但只等他扯过半面就看到苏安侧脸上淌过的一道泪痕,清仁后面的话也随之咽了下去,面色焦急地看向江渝。“江宗主.....”
“够了...你给我闭嘴!”
江渝道,显然,他也是不愿让步的。
“少在我面前大义凛然了.....唔!”
苏安还没等到江渝的后话,只听得一声闷哼,就见他的脸在眼前放大。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从楼梯上跌下的江渝,逆着楼梯往上瞧去,只见陆容立在转角处,袖口浮动,眉头微拧,神情严肃。
再看江渝,他的后颈,赫然一枚银针没入半寸。
“此事在我,我不该同他动气的。”陆容道,语气还算平静,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楼梯。
“苏公子,刚才小渝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陆容说完,从苏安手里接过不省人事的江渝,抱起他正准备上楼。
“陆斋主。”苏安叫住了陆容,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抿过一回嘴唇后捏紧了拳头。
“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48. 忧人
同日未时,汐湖,凌波栈道,拜月楼
山岚茫茫,江水滔滔,其间有高楼,似真似幻,恍在云端。
楼上有一女子,面如皎月,唇似丹霞,衣飘仙带,荷叶罗裙,玉骨缀冰肌,绝世而独立。
剪水裁云聚作花,直教颜色冠芳华。
漱芳玉女,江氏涉月。《琪瑶录》瑶花榜中名居第二,培元书局加名——优昙楚妃
此时,她立在红木栏杆上,轻合着双眼,身前横着一把未撑开的白纸伞,伞面润如白玉,流转着缕缕淡红色烟气。
“澜,找到小渝了吗?”
又一位女子从楼内走出,她的声音清澈温柔,脸上挂着厚厚的面纱看不出相貌。
江涉月闻言,收起漱芳伞,轻轻摇了摇头,说:“追红印还是没有回应,大概是飞鱼戏珠佩出了问题。”
“希望没有出什么事才好。”江雨泽道,眉目微皱,露出担忧的神色。
“泠儿你是何时收到沂川来信的?”江涉月转身跃下栏杆,询问道。
“昨日寅时,我一收到就命人传书涪潼了。”江雨泽回到。
“灰鸽自沂川来,最快也需四日,若那些同去的侍卫所言非虚,按小渝他们的脚程,现在应该在荆豫一带。”江涉月一手环于胸前,一手捏着下巴,手指抵在嘴唇上,说着也浅浅拧起眉头“小渝也太冲动了,这次的事情,林家有决心去惹苏家,其间必然牵扯着巨大利益,就怕到时江家家主的身份都不一定保得下他......泠儿,他走时都没同你说一声吗?”
“说到是说过,将近半月前他曾书信给我。但只说是沂川苏氏有托,他要离开一月左右,让我代理夔陵事务。”
“泠儿,你怎么也跟着他犯傻?沂川苏氏有托,能是小事吗?”
“......澜,小渝他不是犯傻,这次他要去,不在于事情的大小,是因为有求的是苏家,如若换成曲家、王家,他绝不会自己去的。”
“......”
“唉,罢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寻到他的下落,其他事情日后再议。”江涉月叹了口气,转而扶着栏杆看向浩荡江面,沉默片刻后说道:“荆豫地方千里,盲目寻找不是个办法,我现在就赶往益州,请璇玑阁主帮忙。”
“当下也只能如此了。”江雨泽垂下眼帘行至栏杆边,愁眉望极这湛湛江水。
“报—”
一声高呼从二人身后传来。来人穿着江家高阶主管的服饰,袖口边绣着双鱼纹。
“下去。”还未等来人细说,江涉月便冷言将其喝退。“不是说了,一切事物交由姜管事,无法决定的延期处理吗?要我重复多少次?”
“大小姐......是关于宗主的消息。”来人低着脑袋,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答到。
姐妹两人对视过一眼,齐齐转过身来。
“讲。”
“安插百家信息网中的人今日来报,称林家曾放出一则消息,确切内容如下:江家家主江易龄身受重伤,现正居于凤凰城中七宝堂,百家中若有报恩寻仇者,切勿错失良机。”
!
“哪个凤凰城?”江涉月渐听美目渐拧,还未等报信人话音完全落下便焦急追问道。
“九连峪外凤凰城。”报信人回答到,他的头垂得很低,脸上挂着略微惊讶的神色。
“什么时候放出的消息?”江涉月又问。
“就在前天。”
“呵,林老贼,还敢伸手到我江家头上了!”江涉月手把着栏杆扣得很用力,骨节捏成青白色。“传我令,即日起全面封锁沧浪关,商行船只一律只出不进
加派人手,入境者逐一查验身份。另外,调派乌台关兵力三千,镇守沧浪关口。若遇强攻者,拉闸泄水。”
“泠儿,你也留下。”
她转身对江雨泽示意,面对后者眼中的惊异之色没有多做解释,轻袖一挥,一把纸伞现于手间,与刚才的白伞不同,这次的伞面青蓝,隐隐还有碎金缀上。
江涉月江握着漱芳的右手背于背后,一脚踩上栏杆从百尺高楼顶纵身跃下,直落江心,至水面时脚边白浪炸开,击起丈高的水墙,顺着江水流向消失于朦胧。
芳华曲·踏莎行
同日申时,九连峪,清风桥
春山多红色,绿水绕幽竹。
日光下澈,碧翠的竹叶投下一片不大的阴翳。溪风拂过,叶影婆娑,卷着草木泥土的清香消失于林间,其中隐约有黄鹂脆鸣,忽近忽远,闻音而不见影。
可惜人行匆匆,无意欣赏,空辜负了这一番大好春色。
苏宁御剑停在清风桥边,一身素白无瑕就宛如桥下溪水翻出的细浪,与这山色融合得恰到好处。
他望了一眼前方蜿蜒曲折的小路,又抬眼瞧了瞧竹林后若隐若现的一方楼角,突然感觉额角一阵胀痛,眼前昏黑做一片。
他赶忙从霜秋上跃下,脚刚踩上地面便是一阵无力,踉跄过几步后撑上一杆翠竹才勉强稳住,他保持这个姿势缓了足有二十多息,闭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按揉着鼻梁,长出一口气。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从桥上传来一个关切的女声,清澈明亮,说话的人应该年纪不大。
苏宁抬头循声看去,只见桥上立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袭墨绿色长衫,木簪束发,臂上悬着个竹篮,步态轻盈地正向他走来。
“在下无碍,请问姑娘,前面的楼宇可是万药斋?”苏宁平和下表情站直了身子,礼貌询问道。
“正是,公子是来万药斋求医的?”那姑娘说道。她会这么问,缘还看到了苏宁方才的动作和他憔悴的气色。
此时的苏宁,脸色煞白与他的衣着一般,嘴唇上不见丝毫血色,眼下有重重的淤青,虽极力展颜,但眼色依然凝重,全然不似一个健康人。
会如此,只因算即今日,他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更加之不眠不休地召霜秋召了三日,任他是神仙,也该挨不住的。
前日在桃源镇寻人时,他一路询问,很快便查到江渝曾在信驿寄信一事。那伙计一脸惊讶,细说了他们在哪日来,花了多少钱,寄信到哪,但正当伙计说到“汐湖和九......”时,一只从苏宁身后飞来的袖箭便将那伙计的喉咙射了个对穿,苏宁始料未及,没来得及替他挡下,线索也就从这断了。
他循着那袖箭飞出的方向追击了十里。终于在一片桃林中将几个黑衣人拦下,那些黑衣人见逃脱不行,竟统统咬毒自尽,若不是对他们用的招式太过熟悉,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几个跟了他一路,在关键时刻出手妨碍他的人。
会是曲家死侍!
难怪曲汴不同意他把阿云交给曲家,原来曲家暗分两派的传言竟是真的!
这样看来,事发第二天,曲汴得知益州璇玑阁主失踪一事多半也不会是偶然,而是出自曲家另一派人的手笔,他们料定曲汴不会袖手傍观,便用这种方法将他引开,好方便行事。
凭着对曲家的信任,在卿山书院时曾交流过不少秘密,也不知有多少让另一派的眼线听了去,想来真是一阵惊,一阵叹!
线索断在一个“九”,会是哪?
苏宁询问了信驿的情况,一共二十二两白银,汐湖十八两,还剩四两,四两就是方圆六百里。苏宁看着那张中州地图,往夔陵方向三百里外六百里内,以“九”为首音的地方共有四处,由近及远:酒丰镇,久平村,九连峪,九龙湖。
没办法,只有一一排查,一个地方耗时一日,到今日,终于问到了万药斋。
“不,在下来万药斋不为求医,是为寻人。”苏宁回答到
“寻人?那公子可能要白跑一趟了。”那姑娘在桥口停了下来,与苏宁保持着一段距离。“近日斋主放了聚义令,万药斋内大部分人都离开了。”
“离开?斋主此时不在斋内吗?”苏宁问。
那姑娘听罢摇了摇头,说:“斋主的话,三日前就走了。”
三日前!
据那信驿的伙计所说,江渝的信是四日前寄出的,若真寄至万药斋,那就是三日前收到,这斋主的离开,会不会和江渝他们有关?
“姑娘,你们万药斋三日前有没有收到过一封信驿来信?”苏宁焦急地询问道,他问得突然把那姑娘吓了一跳。
“万药斋每日会收到上百封信笺,其中大多都是信驿的笺纸.....”姑娘回到。
“寄信人名叫江渝江易龄,姑娘可有印象?”
“这个我帮不了公子,这些信笺都不由我拆的。”
“是吗......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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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宁闻言垂下眼帘,他的确太心急了,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随便碰上个人就能正好知道他所问之事?
而正当他准备询问那姑娘万药斋主的去向时,就听那姑娘又说:
“公子在找的这人,是你什么人啊?”
“家人。”苏宁想也没想回答道。
那姑娘得到答复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看了眼竹篮里的药材,说道:
“公子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那拆信人。”说着侧过半身准备朝万药斋走去。
“如此那便多谢姑娘。”苏宁行过一礼,跟了上去。
“我叫清雪,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苏。”
“苏公子你气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
“无碍,只是有些累罢了。”苏宁说得风轻云淡,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这具身体有多疲倦。
“寻人虽急,也因注意休息啊。”清雪说道,话语真切,眼神里充满担忧。
“我......不敢睡。”
“噗嗤”清雪捂嘴轻笑了一声,弯着眉眼对苏宁说:“抱歉,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我想到我们马上要去见这人,他也常常跟我说他不敢睡。”
“哦?”苏宁应和到
“因为他说他怕鬼,怎么都不敢一个人睡。”清雪说着,轻车熟路地翻上几处陡峭岩石,正当她准备回头来拉苏宁一把时,就见后者脚尖轻点,一跃而上落在了她身旁。
“那,苏公子是因何不敢睡?”清雪继续在前引着路,万药斋的屋瓦已近在眼前,清晰可见。
“忧人。”
......
“清雪师姐你回来了!”
两人还没到万药斋楼前,就远远听见一声高呼,一个小小的身影兴冲冲地朝他们跑了过来。
一瞬间,苏宁竟觉有些恍惚,将他和记忆中的某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果然是太累了吗......
“清欢,正好,有事要找你帮忙。”
那孩子直接扑进清雪怀里,清雪一边微笑揉着他的脑袋,一边说。
“苏公子,我说的拆信人就是他——陆斋主的小徒弟,清欢。”清雪又转过头对苏宁说道。
“咦,这个大哥哥脸色好差,是生病了吗?没事的,我们万药斋一定给你治好了!”清欢胸有成竹地说到。
“我无妨,清欢,我有事想问你。”苏宁蹲下身,把自己放得跟清欢一般高,一手拍上他的肩膀,语气放得很温和:“三日前,万药斋是否有收到过一封署名为江渝江易龄的信笺?”
“嗯!有!”清欢果断答到,语气很是肯定。
苏宁立刻睁大了眼睛,焦急追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信上写了什么?”
“记得,这封信记得特别清楚,那个人说想请师父帮他一个忙。”清欢回答道,他感受到肩膀上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什么忙?”
“信上没说。不过师父看完这封信就出谷去了,昨天又放了聚义令,应该不是什么小忙。”
果然如他所想,万药斋主的离开还真跟江渝他们有关系!
“你师父他去了哪?”
“凤凰城。”
“聚义令的聚义地点呢?”
“也是凤凰城。”
在那儿呆了两天。
“谢谢你,清欢。”苏宁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只是他面色苍白,这抹笑意看上去很是牵强。
他“刷”地站起身,正欲引剑离开,不料眼眶又是一阵胀痛,这次比刚才那次来得更猛,他捏着太阳穴摇晃了两步,听得耳畔“苏公子!”的叫喊越来越远,慢慢淡出脑海。
终于,那无边的昏黑爬满了他的视线,他无力地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大哥哥!你怎么了?!”清欢看着这人直直地倒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慌里慌张不知所措。
幸得清雪还算冷静,把药篮子往边上一扔,快步上前拾起苏宁的手臂为他诊脉。片刻后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没事,他只是过度疲劳晕过去了。”
清雪说着,把苏宁的手放了回去,那手指冰凉的温度让身为医者的她有些不忍去碰触。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忧成这样?”
49. 卜卦
同日酉时,凤凰城,七宝堂
把日影一点点看落,看它下到层峦背后,抬头可见丝丝残云挂在天际,留念着不肯离去,辽阔长空里,偶尔闪过一两只杜鹃的身影,凄厉的叫声随着远逝的影子若有若无。
从陆容房里出来后,苏安就一直坐在主楼前的台阶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定定地盯着庭中的草树发呆,将近半个时辰未曾移过一眼。
见他如此,柜台后清仁不免有些担忧,蹑蹑地走到他身后,确认苏安没有在哭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下。
“清仁,你有一文铜钱吗?”
还不等清仁开口,竟是苏安先发了话,他依旧撑着脑袋看着庭中,却很肯定在他身边坐下的就是清仁。
“有。”清仁找出一文铜钱递给了他,苏安接过前后看了一遍,放在拇指上向空中抛去,等它落下后将其接住。
摊开手掌,反面。
“你跟陆医师商量了什么?”清仁问道,虽然他心里并不认为苏安会告诉他,问出来只是为了找了一个话题罢了。
“我请他帮我一个忙。”苏安回答,这个答复让清仁心里略甜了一下,虽然不是全部,至少人家也算告诉了他一部分。
“陆医师没答应?”清仁接着问,见苏安这落寞的样子,他就猜想多半是苏安被陆容拒绝了才心情不好。
“他答应了。”
苏安淡淡地继续回答,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被答应的喜悦之意。他又将铜钱移至拇指,抛上,落下,接住,摊开。
依旧反面。
察觉到苏安低沉并不因为此事,清仁果断岔开了话题,说道:
“苏安,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家人吗?”
闻言,苏安顿了抛铜钱的手,拇指在钱币上来回摩挲,随后浅笑一声。
“好啊。”
他说道,“筝-”的一声再次将铜钱抛入空中,接住,摊开。
正面。
“我的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贤良淑德,兰心蕙质,不仅武艺了得,还做得一手好菜。而我爹,虽比不上阿娘那么好,但也是很厉害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独掌门户,凭一人之力就把乱了几十年的苏家活生生扶稳了,总之,我很钦佩他。”苏安说上,脸上渐渐显出久别重逢的笑意,很淡,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阿爹平日里对我和兄长都很严格,有错必咎,丝毫不留情面,我没少被他骂哭过。而一对上阿娘,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温柔体贴得不行,要是我跟兄长不在场,他还跟阿娘撒娇呢。”苏安渐说着,话里慢慢有了生气。
“是吗!这么说来,你的爹娘,可真是鸳鸯夫妻。”清仁应和道。
“没错,在感情方面,他们就是一对神仙眷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共御,莫不静好。’用来说他们,再契合不过。”
“那你兄长呢?我听那些人都说,苏家长子人如其剑,冷若冰霜,是不是真的啊?”清仁继续问道。
“嗯...一般真,兄长这人,在外人面前总是喜欢板着个脸,看起来确实有些冷淡,但其实在蘅芜居里,他还挺爱笑的。而且你没看见,他犯了错被阿爹责罚的时候,红着眼眶咬着泪,表情可生动了。”苏安答道,又一次将铜钱抛出,斜照夕阳打在钱币上,将铜钱染成了金色。
摊开手掌,正面。
“真的?!我原以为像你们这样大家,日常生活一定很枯燥,每个人都规规矩矩的,想不到你们这一家人这么有趣!”清仁感叹,他语气激动,眼里放着光。
“嗯,很有趣。”苏安将铜钱握在掌心,感受着它的形状,眼睛盯着庭中的一株丹桂,思绪却不知已飘往何处。
“有这样的一个家,真好。”清仁也学起苏安,一手拖着脑袋,虚起眼注视着七宝堂外来往车辆行人,他的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是自言自语,却又充满羡艳之意。
“你羡慕我?”苏安捕捉到了清仁话里的情绪,说道。
“当然,有这样一个齐乐和睦的大家,谁不羡慕?”清仁回到。
苏安听罢清仁的话,身子朝后倾去,仰头看屋檐旁漫出的一半天空,金色的夕阳余晖洒在鱼鳞云上,美得一塌糊涂。
明天会是一个大好晴天吧。
“是呢,我也很羡慕自己。”沉默过后的苏安如此说道。“既羡慕,又厌恶。”
“嗯?”清仁望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时的我,总觉得生活还不够好,无论如何都缺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突然离我而去了,才猛然发现,原来我拥有全部,只是什么都不懂罢了。”苏安将铜钱举至过头顶,闭上一支眼睛透过钱币中间的四方小孔看楼阁间逐渐向西流走的金色荣光。
“以前,成日被管束时总想着要自由,现在自由了,却想有人能多关心我一下;以前呆在沂川时,总是吵着嚷着要出来,现在我如愿了,最想的,却是早点回去。”
“我就是这样,拿着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肆意挥霍,反而去羡慕那些羡慕着我的人。”
说着,苏安转过脸来看向清仁,暖光打在他莹白的侧脸上,将他的眼瞳染成霞红色。虽说少年的五官还未舒展,但见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清仁心中暗自感叹等这人长成,定也是不输于他兄长的气色。
苏安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事情,错开眼神浅浅一笑,轻“呵”一声,说道:
“从前我自负有几个小聪明,觉得自己把人心看得很透彻,明白除我家人以外,其他人对我好,皆是碍于我的身份,或有所惧,或有所欲。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不需要身份,也会有人对我好,而对于这些好,一丝一毫我都会觉得受之有愧,点滴都想要报答。那时的我还在想,:知恩图报,前圣所厚,能有这样的想法是件好事,一时间竟有些沾沾自喜。”
“不是吗?”清仁追问道,他被苏安的话绕得有些糊涂,又看他的眼神流露出些许落寞,还夹杂着一丝自嘲之意
“凭什么?”苏安反问,似在回答清仁,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都还没报答他们,凭什么该轮到别人先?”
“这......不一样吧.....”清仁轻轻地回到,是试探的语气
“的确不一样,别人对我好尚且事出有因,他们,甚至不需要理由。”说着苏安别过了脸,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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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看向仅剩一丝光亮的墙顶,看霞光将青瓦烧成了琉璃,将碧叶烙成了红枫,他又继续道: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苏安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细小得让坐在他身边的清仁都有些听不清,但这首《小雅·蓼莪》清仁是知道的,他清楚苏安念不下去的后两句: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言无此意,却不料,一语成谶。
“苏安...”清仁轻声唤到
“无事,所幸,还不算晚,我还有的是时间。”苏安把举着铜钱的手移下,拇指顶着钱币再次将其抛出,落下,摊开。
反面。
“这一趟,走得不远,但是,好累。”
“我想回家了,所以,就拿这烫手山芋,做个顺水人情吧。”
苏安幽幽道,话语飘忽,声音本在耳边,却又恍在云间。
“苏安,你该不会是想!”清仁突然激动了起来,虽然对方并未挑明,但话既至此,饶是他再迟钝,也能听出七八意味来。只是还没等清仁说完,苏安就将他打断,说道:
“清仁,你知道‘霜秋’为什么叫‘霜秋’吗?”
苏安就像是料定清仁不知,只是稍作停顿,还未等后者表态便又接着说道:“楼高月似霜,秋夜郁金堂。对坐弹卢女,同看舞凤凰。”
“兄长说,名字是一种默契,可以寄托很多东西,就让我也给我的气海取一个,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到满意的,慢慢就将它抛诸脑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就在刚才,我想到了。”
“何名?”看苏安无意谈起刚才,清仁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和璧。”
苏安答道,一字一顿,不疾不徐。
“和氏璧,天下共传之宝也。秦为之狂,赵为之亡。”
而今以和璧为名,更有意——和氏璧,何事必?何时毕?
只是后言,苏安并没有告诉清仁,因为问出的同时在他心中已然有解。
何事必?
欲!
何时毕?
易!
“和璧海......”听过苏安的解释,清仁缓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之后便再无言,表情若有所思。
突然,一个另有其主的声音闯进了这个小世界
“苏公子,兑傅录的时间已经到了,你,确定要如此吗?”
陆容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二人身后传来,也不知他已经在那站了多久,是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闻言苏安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而是再次抛出了那枚铜币,伴随着一声清响,钱币在三人面前转成一只铜球,这次不等铜钱落下,苏安便横手将其抓过,抓住后他的拳头捏得很紧,筋骨分明。
“嗯,确定。”
他答道,随后摊开手掌。
正面。
至此已过六巡,反,反,正,正,反,正。
六爻既定。
初六,六二,九三,九四,六五,上九。
离上艮下。
旅卦。
山木生火,火烧山。
50. 控制
同日戌时,沂川,五盘溪。
行军大半日,关罹忠便下令全队人马原地休整,待明日鸡鸣再发,因为救火的缘故,军中许多侍卫一夜未眠,第二天又直接背上行囊赶路,早已吃不消,找棵大树三五枕藉披甲而卧的大有人在,而那些精力相对充沛的则选择到河边洗澡戏水,将烟熏味和汗渍统统冲净。
关罹忠现独自坐在一家颇大的马车里,肩上披着一件水蓝色背子,面前燃着一盆炭火烧着水,借着帘外挤进的几缕如练的月华正看着一封信笺。他的瞳孔上下转过两回,甩手将信纸扔进了火盆,一道转瞬即逝的明火后,那信纸便化作纸灰混入炭灰中。
关罹忠斜倚在座上,修长的手指撑着侧脸,长发瞬肩而下,一副慵懒的样子,月色泠泠洒在这瀑墨色上,一派冷瑟纵使是炭火也温暖不了半分,他深邃的眸子注视着炉里溅出的星火,手指在脸上轻点。
忽的他一勾嘴角,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纹精致的锦囊,那锦囊里放着两个折好的信笺,关罹忠捻着两个信笺,拇指轻轻一划,覆在上面的那封笺纸就如扑火飞蛾般落入赤红的炭木,又带起一道明火。
关罹忠展开剩下的那封笺纸,瞥过一眼其上内容,双眼放空思量不过一息,又将笺纸折起收好。
他勾起食指在车壁上敲了两声,不足片刻车外响起一个混沉的声音:
“军师大人有何吩咐?”
“林业,关罹忠有邀,在马车内略备薄酒请曲家小姐一叙。”
“...是!”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铁片相击的闷响。
吩咐过林业后,关罹忠又倚回座上,白玉般的手指在棋盘上衔起一颗被困死的黑色玲珑子,一翻手腕,黑子乍出。
“哐-”的一声响,原是那炉上的水壶被这黑子击穿个窟窿,清水从那窟窿中涌出,淋在猩红的炭木上将其浇灭
伴随着“嘶嘶-”声,车里的暖意也渐渐消散了去。
关罹忠站起身,从箱中取出一个八寸长宽的木匣,翻开匣盖,里面装满了细糠,关罹忠手轻抚开面上的糠粒,露出其下的封坛泥。关罹忠将酒取出,放在刚刚浇灭还尚有余温的炭木中。
身后传来铃铃清响,风吹帘动,一抹洛神芙蓉脂的香气飘飞而来。
“关大人。”
接着是轻铃的女声,带着含蓄的笑意。
“这么晚了,关大人找小女有何要事?”
来者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小雅,妆容精致,黑云上插着两支雀衔珠金簪,一身草绿色的衣装,腰上坠着一块中上品相的羊脂白玉佩,玉上有刻,单字一个“曲”。
“呵呵,‘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关某无要事,就不能请曲姑娘小酌一杯?”关罹忠说着用手背探了探酒坛的温度,随即转头对女子微微一笑,眼神柔腻,无声地续说着话后意味。
“苦昼短,惜夜长,寒夜漫漫,虽不及白日欢腾,却也别有一番静谧风情,小女若是拒绝,岂不拂了关大人的美意?”女子踏进车厢,放下帘幕,款款走到炉前坐下。她瞧了一眼炉上温着的酒坛,展开笑容,一只手掩在唇上,含不露齿:
“这壶松间露可是林老爷的爱藏,今关大人坐着他的马车,还要开他的珍酿,就不怕林老爷怪罪?”
关罹忠闻言不惧反笑,说道:“他不会怪罪关某的,这壶松间露,他已经送予关某了。”
“关大人可真大方,如此稀世珍品,若换做他人,定要好生藏了罢。”女子喜意更盛,眉眼含笑,打趣道。
“自古美酒配美人,二者缺一,便是辜负了另一美,不是吗?”关罹忠双指轻叩在封坛泥上,白气流转将泥块震得稀碎,露出其下以及褪至黄白的封口红纱,还未掀坛,浓郁醉人的酒香扑面而来,无孔不入,见缝插针,霎时间充盈了整个马车,让人无处可躲,只得为它的折服沉溺。
“杜康遗酿,存世仅一百零八坛,坛坛各有其名,果真不为虚传,这不?不等启封,便已拔得头筹。”女子压低了声音,盈盈道。
“美酒不饮,与水有何异?”关罹忠一把掀开红纱,酒气瞬间一扑而出,陈腻香甜,仅是嗅得一口便要醉死过去了。
“现在起,世上的杜康美酒,只剩一百零七坛了。”
关罹忠将温热的酒壶从湿炭中捞出,附身倾倒,涓涓细流自坛口流出,卷着尘封千年的幽香,流入女子跟前的翡翠杯中,点滴玉液飞溅。若换了常人,早已心疼得不忍直视。
“第一杯,用来给美人添色,也是这酒自修千年得来的福缘。”关罹忠斟着酒,柔情说道。
“承关大人这份心意,今晚你我一醉方休,不醉不归。”女子端起酒杯掩面抿下一口,面色不改,依然笑意盈盈。
听她说完,关罹忠微微抬眸望了女子一眼,面露出半分隐约得见的喜色:
“既要一醉方休,关大人这个称呼未免太过生疏?”
“那关大人想要小女如何称呼?”女子听罢又压了一口玉露,耳根渐渐泛起润红,也不知是酒气太盛,还是情谊太浓。
关罹忠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上半杯佳酿,白玉指缠着翡翠杯伸到女子面前。
“你说呢?有溪。”
曲有溪嫣然一笑,端起玉杯迎了上去,两玉相撞,空灵绝尘,如琴瑟弦上走出的清音一般,不同凡响。
“遵命,罹忠。”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酒过三巡,酒气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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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
“红颜在时与共卮,只怕是,红颜去时酒尽时。”曲有溪一手支着脸,松间露酒气太过,只三杯便已催人微醺。
“香车美人尽风流,又盏酒,不论古今幽幽愁。”关罹忠半靠在墙,手握着翡翠杯轻轻晃动,玉液抚摸过杯壁,依依不舍。
“有溪文采出众,自不是一般女子,又何须像一般女子那样挂念容颜憔悴与否?”
“来林家,真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选择。”曲有溪轻笑一声,半眯着眼,注视着只剩一口酒液的翡翠杯,自言自语道。
关罹忠闻言莞尔一笑,离了座位行到曲有溪身边,蹲下身来也学着曲有溪一样,手撑着脸,歪过脑袋眼神真切地盯着后者。
曲有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目光闪躲,脸上的红晕更深三分,端着酒杯欲往后退半步,却被一人抓住了拿杯的手:
“躲什么?嗯?”
关罹忠声音沉缓低柔,亦有些沙沉,气息灼人。
“我...”
曲有溪果真不再后退,只是忽闪着眼神依旧不敢与他对视。
关罹忠见状又展开一抹笑颜,俯下身将曲有溪杯中的酒悉数饮下,含在口中,随后突身上前,吻住曲有溪应惊异而微启的双唇,将口中的酒尽数渡了过去。
“罹..罹忠!”
没有极尽的缠绵,只一吻,关罹忠便退了回去,嘴角含笑,牙关刮过唇上残留的酒液和口脂。
“是我之失,作为赔罪,我请有溪赏一曲笛音如何?”
也不等曲有溪有所回应,关罹忠的袖中便滑出一支短柳笛,他把短笛放在嘴边,灵动的玉指在绿笛上翻腾跳动,一连悠扬的音律由笛口逸出,清丽浏亮,动人婉转,如酒香一般,弥散,飘忽,渐远。
一曲毕,不为任何成调曲目。
再看曲有溪,此时已经趴在桌子昏睡过去,酒液挟持着朱砂口脂从唇角滴落,水光盈盈仿佛浸了露的樱桃。
盯着不省人事的女子,关罹忠再次勾起了嘴角,只是这一笑,再没了之前的风情万种,只有透骨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关罹忠转过短笛,打上曲有溪的两处穴道。
“睡够了吗?”他冷声道,似责备,更是命令。
话音刚落,曲有溪便撑手坐了起来,她的眼光虚离,没有聚焦,不放丝毫神采。
“交你一事,一日内,将这个信笺交至卿山书院曲未音手里,无需明给,让她看见便可。”
说着关罹忠从袖中取出方才那个折好的信笺丢到曲有溪身前,长袖一挥背身坐了回去,不再管她。
曲有溪呆了片刻,拾起桌上的笺纸放入怀中,一语不发转身出了马车,很快便被这夜色吞没,再找不见踪影。
51. 旅卦
百家榜发榜后第二十二日,午时,凤凰城,七宝堂
开旭五十一年,三月初八
这可以说是苏安近些天睡得最长的一觉,从头天戌时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亭午,无人打扰,无梦缠身。
这或许,也是他大半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他的意识恢复得稀稀拉拉,先是被褥摩挲之声,很近,就覆在他的耳郭上,又仿佛很远,像从梦里传来,他想要抓住那声音,却又懒得动弹,就是动一根手指翻个身也不想。
那声音还在继续,他觉得吵得有些烦了,拧起眉头低哼一声。但奈何他嗓子干得发涩,这一声只呼出口气也就如此作罢。
他的抱怨虽小,但那个声音竟然真的消停了,周遭突然变得静谧,苏安刚抓回的点滴意识也随着这分宁静将要飘散至虚无,他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像在往下跌落一般飘渺,他马上就要在这黑暗中迷失了。
一道寒意从手腕的位置传来,几缕寒气掠过手臂打到他的腰上,虽只有一瞬但足以将他破碎的意识拼接在一起。
手上传来触感,一个东西摸到了他的手指,不冷不烫,与这被褥不相上下的温暖,那是另一个人的手,那只手将他的手心翻了过来,两根手指轻摁在他的手腕处便再无其他动静。
约听了二十多息,那手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离开被褥时又带起一阵凉风。
接着是微不可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细。直到再也听它不见。
“吱呀-”一阵极轻的开门声。
“清仁.....水....”
这细弱蚊音的说话声是从塌上传来的,沙沉,模糊,没有音调。
“好的,你等等。”
再一声“吱呀-”过后,四周便只剩下一片宁静。苏安试着翻个身,但他的四肢酸软无力,关节仿佛被冻住一般,硬是费了半身力气才终于侧过面来。
他瞳孔不再转动,就这么简单地睁着眼睛,小半刻钟一动不动,眼睛也没舍得多眨几次。
安静是滋生悲绪的温床。
就如同现在。
苏安的心里可以说是翻江倒海。
他脑海里全都是对过去的回忆,那么多年的不辍苦练,三更灯火五更鸡,那么多的汗水心血,只在朝夕片刻间便可尽数付诸东流,沦为一个笑话。而那些层峦高处看得的灯火楼台,无限江山,也终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过眼皆空。
他抬起还在发着颤的右手,定睛注视着手心的纹路,注视着指腹处磨出的薄茧,那些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磨出的痕迹,如今也会随着气海的消失而慢慢褪去.....
从此之后,刀剑枪箭都跟这只手再无瓜葛。
他猛地捏紧拳头,尚且虚弱的筋脉让他的右手抖得厉害。
但是,它会有别的用处。
“听清仁说你已经醒了,感觉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门再次被推开,响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更沉稳,却是跟清仁一样的温柔。
苏安听罢想要撑起上身,但手臂无力,想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在艰难,幸得陆容已经三两步走到塌边,伸手扶了他一把,苏安才顺利地坐起身。
“无事。”苏安回到。
“无事就好,清仁说他会一直陪着你,有什么状况就跟他讲,可别敛着。”陆容叮嘱道,说着探上苏安苍白的手腕,沉下表情为他切脉。
苏安轻轻点头,犹豫不会儿后又扯起干哑的喉咙,声音压得很低:
“他.....醒了没?”
陆容自然知道苏安口中的“他”是指谁:
“还没,但快了。”
言罢,苏安又没了声,一直到陆容切完脉,确认过苏安身体没什么大碍后,才又见他启唇,断断续续地说道:
“陆斋主.....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
此气海一换,他自觉欠了他的,就算还清了。
今次一别,山海两隔,以后少有机会与他相见,也少与他纠缠,本就不是同林鸟,自然是要各自飞的。与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不如果决些一刀断个干净。
再来,现在这情况,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渝,相信江渝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吧......
所以....
“我想在他醒过来之前,离开这儿.....”
不相待见,不如不见。
他等待着陆容的回答,心里忐忑得紧。
陆容站起身,把苏安搁在外头的手塞回了被褥中,又仔细将边角掖好,眼角略带严肃,语气平和地说道:“这个请求我不能应你,你现在还很虚弱,不适合奔走,而且,林家人并不知道气海已经易主,他们的目标,还是你。”陆容说着,瞥了眼苏安失落的眼神,微微一笑,“但是,你们来七宝堂的当日我便书信沂川,算来苏家也该有所行动了,在你离开之前,我会帮你瞒着小渝的。”
苏安低垂着脑袋,闻言肩头一颤,依旧没有抬头。陆容见他如此,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陆斋主....”
他刚走到门口便被一个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叫住.
“谢谢你....”
那个声音说道,还是那般低沉沙哑。
“不用谢我,这件事,要说是你帮了我,也不差。”陆容说。
“不,不只如此。”
苏安提高了音量。
“谢谢你...这些天让我留在七宝堂,还有,昨天的外衣。”
“外衣?”陆容沉了眉眼,面露疑色。
“嗯。”苏安肯定道。
半晌沉默后,听得陆容幽幽一笑,气息似有些无奈。
“呵呵,这第一谢我暂时先收着,至于这第二谢,你就真的谢错人了。”
“那不是你的吗?”
苏安惊异,难道自己的推断有误?可是那衣服明明.....
“是我的没错。”
陆容回答,但还不等苏安放下心口礁石,就又听陆容补说道:“但是...那件外衣,我昨天见小渝衣衫单薄地从屋里跑出来,怕他着凉,便给他了。”
陆容说完便出了房间,只留下偌大的房间和一个灼人的事实。
苏安只觉心头五味杂陈,好似沉香凝了霜,古檀入了火,连吸入的空气都像浸了毒一般,自鼻腔烧进心肺。
江渝....
所以,竟然....是江渝....
为什么偏偏是他?
偏偏是这个最不可能在乎他的人。
偏偏是这个他再不想与其有半分瓜葛的人。
“苏安,水来了!”门再次被推开,房里的声音不再只有自己的心跳。
清仁把端着的大托盘放在桌上,托盘上除了两只碗以外,还放着一个盖紧的砂罐,盖沿正逸着缕缕白雾。
清仁把水碗端道苏安面前,另一只手托起后者的后脑,手法娴熟地将一碗水喂尽了。
他把水碗放回桌上,又扭头对苏安说道:
“还有这个,药膳鸡,虽然可能比不上你们苏家厨子做的,但也很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嗯。”
得到苏安的肯定,清仁脸上的笑意立刻漾开,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坐到苏安的床沿,他知道苏安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也没有把碗筷交到对方手上,而是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吹了吹,送到苏安嘴边。
看对方眼神闪躲,表情迟疑,半天也不回应,清仁便劝抚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大夫啊,大夫照顾病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虽听他这么说,苏安也清楚自己手上根本使不上力,但他还是觉得别扭,盯着夹在筷子中间的鸡肉,有些发难。
“城西铺子卖的鸡野得很,这肉一点儿也不柴,很香的。”清仁又补到,笑颜如花。
苏安感觉心头烙了铁一般,又热又痛。又看了片刻还是一口咬了下去。人家的好意都已到这个份上,再不承就太驳人家面子了。
“对吧?”
“嗯。”
“哦,对了,这个你吃得一点。”清仁又夹起一段外褐内白的根须送到苏安嘴边。
“当归,对身体好,我切成小段了,不会很苦。”
当归......说起来,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呢。
“清仁,你不吃吗?”
苏安吃下那一截当归,果然如清仁多说只有些许苦涩和微酸。
“我们已经用过午膳了,而且这鸡本来就是专门给你炖的。”清仁回答。
“你尝一点吧,多一个人分,也更好吃一点不是?”
“但是这是给你....”
“就当是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如何?”苏安劝说着,脸上展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待我再去拿副碗筷。”清仁自知拗不过他,干脆应了下来,再者,这锅他守着炖了一上午的鸡汤,他也很想知道到底味道如何。
“用不着这样麻烦,你不介意的话,就用我的吧。”苏安说。
“怎么会介意,就用你的吧。”
两人争执一番后清仁也不再客气,夹起一块较小的鸡肉吃了起来,鸡的腥味被浓郁的药味所盖,两个多时辰的炖煮已经让鸡的皮肉变得软糯,入口便骨肉分离。
想不到自己手艺还挺不错的,清仁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夹了下一块。
吃过两块后的清仁又意识到了什么,这汤明明是给苏安炖的,怎么现在自己吃得这么开心?
想罢他又夹起一块不带骨的鸡肉,吹过后送到苏安嘴边。
“对了,他们说璇玑阁主今天一早不见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我记得他昨晚最后来看过你一趟。”
待苏安咬下这一口后,清仁又想起了这件事,虽然不抱太大希望,但觉得还是应该问一下,二来也可以掩饰他的尴尬。
哪知苏安刚听完便是一怔,愣了两息才重新开始咀嚼,失神的眼睛昭示着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出走,半晌,等他吞下那一口鸡肉后才慢慢悠悠开口道:
“公孙先生他.......”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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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句话之间,苏安停顿了许久,语气中有犹豫,还有,有些惋伤。
“走了?!他,他,他....怎么走的?!”清仁闻言则是一阵大惊,刚夹起的一块鸡肉“啪”的一声掉回了碗中。
“呵呵。”
苏安轻笑,笑声却是颤抖的。
“他可是璇玑阁主,这自然是难不住他的。”他说。
“但这也.....太...神奇了,而且,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害我们好找。”清仁捏着筷子,忿忿抱怨道。
“他是——不知道怎么告别吧....”苏安小声嘀咕着。
“嗯?苏安你说什么?”
“嗯,我说‘是了,是挺不可思议的’。”
“说起来,昨天我跟你讲了我的家人,今天也该轮到你讲讲你的了。”苏安忙扯开这个话题。
公孙述的事情,现在想来还真应了昨天所卜的那一卦——结果如何,前路如何,皆无定数,风往何处吹,火往何处追。看似毁灭,实则创造,烧过的土地来年生机更旺,草木更盛。
这便是火烧山,不可算。
可苏安这个提议一出,一直喜笑颜开的清仁表情突然落寞了下去,让苏安又有些紧张了,思量片刻,清仁又夹起一截当归送给苏安,微笑回道:
“我的家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讲的。”
......
姚黄魅紫,花中王后,也是李家家主一脉才可穿戴的绣纹。虽然只有一眼,但苏安看得很清楚,清仁那件家袍上所绣的,正是姚黄牡丹。
李家家主....很普通?
但是话说回来,李家家主李重师不是只有一儿一女吗?好像从未提起过还有这么个小儿子。
但那衣袍又确确实实是.....
都说李家家主李重师早年放荡风流......
莫非是私生子!
不会吧......
苏安注视着那一段当归,心下一揪,不知道该不该吃下。他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而且,我很久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估计他们也一样,早就认不出我了吧。”清仁接着说。
眼看那截当归渗出的汤汁就要滴落到被褥上,苏安伸出捂得温热的手,握上了清仁相对冰凉的手,用上了他为数不多的余力,将那手腕转了个方向,让筷子间夹着的当归落到了清仁的嘴边。
“你辛苦了这么多天,也吃点补补。”他说。
他有意劝他食“当归”,就看本人是不是无情了。
“那你讲点儿别的,有趣的事。”苏安道,他从不以别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可以啊,你想听谁的事?”清仁吞下了那段当归,很快松了表情,一扫方才的落寞。
“嗯.....你就讲讲,你吧。”苏安脑中折腾过一阵,说道。
“我?!”这下轮到清仁不好意思了:“哪有自己讲自己的啊?”
“古今那么多自传,不都是自己讲自己的吗?而且,我觉得你在万药斋的日子,都挺有趣的。”苏安收回手后撑起自己的脸,他侧过头,端起一副等着听故事的模样。
“额.....那好吧,你可不许笑我。”
“嗯,保证不笑你。”
“那我可讲了哦,大概六年前......”
“嘭-”
清仁刚出口的第一句,就被重重的推门声无情打断了。
“清仁!苏公子!你们快准备准备,随我去暗阁!”
来人是七宝堂堂主——离取义。他神色焦急,脸上满是汗珠,一手撑着门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清仁问道,虽不明白究竟所为何事,但见离取义急成这样,那必然是有什么变故了
“嗨呀没时间解释了,万药斋的人说什么情况有变,林家的人已经快到城口了!总之,赶紧跟我走就是了!”离取义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又弓下身子大喘两口气。
“好,马上。”清仁终于回过了神,放下手里的半碗鸡汤就起身去扶苏安。
“苏安,来,我扶着你。”
他将苏安一条手臂环过颈后,让后者可以借力撑起身子落地,但哪知苏安乏力的症状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双脚一落地就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直直地向下跪去,站都站不稳,更别说走路了。
看他这副样子,清仁又微微蹲下身,将他的另一条胳膊也搭上自己的肩膀,双脚一用力把苏安背在背后。
两人年龄相仿,这对不曾习武的清仁来说并不轻松。
“老离,快走!”清仁焦急喊道。
一反刚才的火急火燎,离取义现立在门口注视着庭中,丝毫不为清仁的话所动。
“老离,你干什么?再不走来不及了!”
在清仁的第二次催促下,离取义即刻夺门而出,而让屋内两人意想不到的是,离取义出去后竟转身作势要把门关上!
“老离!”
“嘘,别出来。”
这是门阖上前两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52. 缘由
晌午时分,日高影短,金色流离。
药气深沉,这份清净引得蹑足期间的人都轻手轻脚,温言细语。
陆容从徽室出来后便转向了江渝目前所在的房间,也就是日前他所居的主楼二楼的那间房——莞室。
竹窗全掩,屋内略显昏暗。
江渝静静地躺在塌上,轻阖着双眼,脸色仍旧透着苍白。他的情况并不算乐观,虽说是重得气海,但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还是摆在那里的,若想痊愈,不调养休息个十天半月是绝不可能的。
陆容瞧了眼塌上的人,他的呼吸很浅,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出。这些天常是紧皱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来,褪去了乖戾气息的那张脸显出的是原本的柔和疏朗。
就如同往日的他一样。
“你醒了?”陆容说道。
屋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可有什么不适?”他并不在意无人理会,继续问说。
依旧沉默,也许是无声的否认。
“或者,有什么想问我的?”
仍是无言,一切都像是他一个人唱的独角戏。
“想来你心里也很乱,若你想一个人静静,那我过会儿再来。”他终于是死心了
陆容说着就要离开,门刚开了一半,就听身后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飘来:“为什么?”
陆容顿住,将门关了回去,转身再看向榻上的人,那人依旧平躺着,连被褥的折角也不曾多出一个,只是那双眸子已经睁开,空望着天花板,瞳孔上仿佛蒙了一层纱,不见光亮。
“为什么答应他换海?”陆容问。
“为什么把他留下来?”江渝微微扭过头,斜着眼对上陆容的眼睛,说道。
陆容站在门边,迎上江渝的目光,“你既然问了我,想必是已经有所猜测了吧。”
“嗯,保护苏安的事,我本来想同你商量,万药斋出力,一切损失江家负责。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答应,但那天我什么条件都没说,你就直接把他留下来了,你的目的,我想不通。”江渝说着翻了个身,变为了侧躺,他本想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的,怎奈何他这身子不准许他这么做,手臂刚用上一点力就抖得厉害,只得又躺了回去。
“别动,躺着就好。”陆容体贴道。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路见不平’、‘恻隐之心’,我清楚你——你不可能赌上万药斋那么多人的安危来满足你的个人情感。所以,在还有我这个麻烦的情况下,你究竟为什么要留下他?”江渝眼帘半垂,目光却一点点变得深邃。
“你说的不错。”
陆容嘴角一勾,这些天来鲜见他笑过几次,这一笑倒是发自内心,虽有隐含的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欣慰,他微微颔首,身子向后靠去,环抱起双手倚在门框上,“我身为斋主,既有权力对他们发号施令,也有义务对他们的性命负责。所以,如果我有得选,利弊权衡,最正确的无疑当是不介入。”
“如果......有得选?”江渝双眼闪过微光,面色瞿然。
“见面当日我便向苏公子询问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林枫能知道你们的行踪并在半路截下你们,多半是查到了你桃源镇寄信一事,也就是说,他知道你曾与万药斋联系,这已经足以让林家把视线移上万药斋。再加之后来你把苏安引到了七宝堂,就更加肯定了万药斋介入其中之实。”
“所以就算我不留他赶他走,林家的人多半也不会相信,万药斋还是难逃一劫。”
“如果我把他交出去,虽可免却一难又笼络了林家,但这样做一来得罪了苏家,二来还得罪了你。”
听及此,江渝忍不住逞强支起半身,他斜立着,双手撑在床面上。
陆容轻叹一口气,点破这层冰面:“其实,从苏安踏进七宝堂大门那一刻起,万药斋就已经无法作壁上观了。留下他,好听点叫顺水人情,难听点.....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实话就是这样——丰满在“理”,骨感在“情”,明明刺耳得要命却偏偏无懈可击。
如巨石落入静水,霎时间掀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对不起......”江渝错开正视陆容的眼神,低喃道。
若不是屋内光线熹微,还可以清楚地看到江渝眼角的薄红。
陆容却没同他一起低落,反倒是笑意更盛,眼底淌过一段温柔,他宽慰道:“道什么歉?你伤成那样,不来七宝堂还能去哪?”
“是我冲动行事......害得万药斋烙下了世家的印记。”江渝垂着脑袋,真就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都成定局,随遇而安吧,再说,江、苏两家的标记我也没什么不满意的。”陆容道,他说话时语气轻松,好像真不把其当回事。
“你不怪我?”
陆容摇头。
“你别自责太深,我不也说了吗,好听点那就是顺水人情。”
陆容踱步到江渝身前,蹲下身来对上后者的眼睛,拉过被褥围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你并没有想过要为难我,听苏安说完我就懂了,你让我帮的忙,无外乎就是想暂避九连峪,等雨泽带人过来,对不对?”
“所以我也顺着你的想法,想把苏安送去九连峪,当时我怕他不愿,还哄他即使暴露也会全力护他周全,叫他安心离开,哪想这孩子竟然还是跑回来了。”
“他回来后呢?你怎么打算的?”江渝问。
陆容轻笑一声:“直接跟他讲明其中利害,然后再安排他入谷。只是这个想法,在你出事之后我便打消作罢了。”
至于为什么作罢,两方不同的势力同时威胁,若万药斋再将力量分做两股抵抗,保不齐就会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所以你下了聚义令,将周围的势力都调集到七宝堂来。”
“没错。”
说起来,后来几天他能平安无事,定是陆容设下部署的缘故吧。
“陆晦书,这两天....我.....”江渝扭捏地挤出半句话。
他本就是这个倔强性子,不愿意求人,自然也不愿意认错。
“没事,人在病中,几个没点脾气呢?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等伤好了来万药斋打两天工,就算赔罪了。”陆容半开玩笑地说道。
要说江渝的这十七年,五年沂川蘅芜居,三年南屏姜淑府,两年夔陵寒江城,而剩下的七年,都在九连峪万药斋,如果时间是看透一个人的唯一途径,那天底下最了解他江渝的,不是江泠,而是陆容。
江渝显然被他的话逗乐了,舒展开眉头,转落寞为笑意,附和道:“你也不怕我败了你万药斋的名声?”
“呵呵,这不还有我吗,你要把人治坏了,我就去和阎王抢人。”陆容继续同他打趣。
“得了吧,要我一天面对你那些个木头茬子烂树根,还不如放我去扫地来得痛快。”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来就来吧,两年了,的确想回去看看。”
“说起来,我一直有一事不明。”见江渝已放宽了心,陆容又起话题。
“嗯?”
“你既然在桃源镇寄信请雨泽帮忙,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上她一路?就算是恩情,也当犯不着冒这样大的险。”
……
“我只是让江家所有人知道——即使没有江涉月跟阿泠姐,我也可以成事。”江渝回答,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自我解嘲,若不是陆容就在他跟前,这句话怕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但是他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
他说,他这次来,只是为了挣表现,而已。不牵扯利益恩怨,不关乎仁义道德,一切都只始于一个孩子心性般的念头。没错,报恩什么的只是嘴上的借口,让江雨泽同意他一个人去的说辞,他本连恩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谈何感激之情呢?他不过把这看成一次机会罢了。
至于半途还是寄信求了助,那是发现林家这次为达目的连璇玑阁都敢招惹后,他怕了,怕自己力有未逮,怕结果得不偿失。
林家如此大的野心,他又怎么能为了表现拿苏安的安危去冒险呢?
“呵呵,很幼稚对吧?”他说道。
走时斗志昂扬,一端气派天地任我闯,见着难了,摆不平了,还是灰溜溜地找人帮忙。
知易行难,便退身而出,留一堆烂摊子让别人收拾。
陆容沉默,尔后拍了拍江渝的肩膀,道:“你也把他护下来了不是?”
不肯定,也不否认,他避开了这个话题。
“可是...却不是完璧归赵....”江渝抬起一只手,盯着掌心看出了神
半晌过后,他一语不经意问道:“....他....还好吗?”
此时的这个“他”,还能指谁呢?
“唉...你们两个......他身体并无大概,只是目前非常虚弱,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常。”陆容回答说。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
善琴者断指,善画者眇目,这样的人,他们后半生最大的事,便是忘记前半生的辉煌。
所以此刻他关心的自然不多在苏安的身体,而更在他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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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就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讲,他太冷静了。”陆容表情严肃起来,眉心微折,思量片刻后道:“冷静得......不正常。”
“那他!”江渝猛抬起注视手心的眼睛,眼底有遮不住的焦急。
“你别担心,他这种冷静不像是失到极致心灰意冷,反倒更像是,失中有得,心里有安慰。”陆容微笑解释道,一边说一边轻手拍着江渝的肩膀让他放松:“或许在那个孩子心里,这气海更像是一个厄运符吧。”
“是吗......”
“斋主!”
一声高呼自门外传来,冲破了屋中冰涩。
“斋主!”
一人破门而入,头束玉冠,黔黑外衣,标准的万药斋医师打扮。他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躬身行礼。
“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没教过你规矩?药堂之内不得喧哗。”陆容站起身,愠声呵斥道。
“事态紧急,有失礼数,望斋主日后再责。”那人回答。
“有多急?”
“红字听风。”
!
听风,本是万药斋的一档信笺,万药斋信笺共有三档——上听风,中飞鸽,下走使。其中听风笺内容仅斋主可知,且不论何地必在十日内送达;飞鸽笺万药斋上级医师可知,时限一月以内;走使笺所有人可知,不限时。而每档亦分两类,急报红字,缓报黑字。后来用得多了,这一套标准便不再只用于信笺,许多口述消息也用这一套标准衡量,但因为是口述,传述之人必知道其内容,所以这标准此时便不涉及保密程度,而只说明事情缓急了。
红字听风,那就是急上加急的消息。
“我马上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陆容也不追究那人的惊乍之词,示意他移步屋外详谈。
然而,知道红字听风之意味的,这里还有一人,且此刻他并不想置身事外。
“就在这儿说,我也听听。”江渝说道。
陆容闻言瞥了眼江渝,对来人说道:“讲。”
来人抱拳行礼:“回禀斋主,前方线人来报,林家家主林元泰及其子林宸逸率领近两千林家卫队来犯,现已至凤凰城东城口,即将进城。”
林家来犯,已至城口?!
果然不负这红字听风的盛名,够急!
“怎么说来就来?!”江渝惊叹,支身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望向陆容。
后者虽也有掩不住的诧异之色,但却是十分冷静,想来是有心理准备,或是曾料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短叹一口气,沉声下令:
“立刻通知七宝堂内所有医师药徒,将堂下病人转移至城中其他医馆,转移后就地行医治疗,无需返回。此外,告知离堂主,让他将苏安带至暗室暂避,由清仁陪同照顾。快去!”
“是!”来人再行一礼后健步而出,走时太急连房门都忘了带。
房门大开,光线更盛,陆容背向江渝而立,清风自门外灌入屋内,拂衿飘带。
陆容忽地转身,大袖一扬,一道银光从他袖中飞出,碧水银针径直刺入江渝锁骨之下的位置,随针而入体的还有一股充裕的灵力。那灵力很快洗濯全身,打通关节经脉,让江渝顿时觉得四肢轻松,举手抬脚也不似之前那般困难,就连痛楚也消失了大半。
“你这是?”
“小渝,气海易主,目标化二为一,我现用碧水针暂时打通了你的经脉,半个时辰内你可行动自如,趁林家军还未形成包围之势,你速离开此地,越远越好,但谨记,千万别去九连峪。”陆容眼神凌厉,语气略带命令之色,他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件,抛至江渝手中。
“拿着这个,见印如见我,有它,中州地境之内所有万药斋门下医馆均可畅通无阻。”
掌中玉件,通体墨色,迎光而观,无杂无裂,澄澈通灵。
如此成色,当是巫山墨玉所琢——斋印聚义。
让他做斋主,原来真不是一句空话......
“晦书大哥.....”
“快走,你只有半个时辰。”
“可是...”
“放心,苏安已没了气海,又是苏家少爷,林家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你....”
“我的话你更不用担心,万药斋行医济世,拯救苍生于水火,威望不小,他林家若是敢动我斋主,那无疑是与天下人为敌。他们还没这个胆。所以你无需顾虑,管好自己便是。”
“嗯...”江渝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紧咬下唇,右手攥着玉印,只觉它如一块猩红的铁石,在手心烫得烙人。
53. 对峙
告别了江渝,陆容独自下了楼,他来到大殿的药柜前,抽出一张黄纸便开始抓起药来,他医术了得,抓药时甚至不需要药秤,摊在手上掂量掂量就知道是多是少,因此配药的效率相当之高,不一会儿就已经在黄纸上堆起一座小山。而面对陆陆续续撤走的病人和那些不时向他投来怀切目光的门下医师,他都报以微笑回应,安慰他们不必担心。
堂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直到这时离取义才急急忙忙从外面跑回来,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古琴,显然本是在乐坊奏曲,得到万药斋的消息后立即赶了回来。
“陆斋主,抱歉抱歉!”
离取义来到大殿,将背上的琴摔在了诊台上。
“清仁他们在徽室,你快去吧。”陆容的语气平淡,既不焦急也没有责罚之意,说话的同时抓药的手也未停驻半分。
“是。”离取义行过一礼后匆匆离开了大殿。
少了碌碌奔走的医师药徒,七宝堂的午后显得尤为静谧,只剩阳光倾洒在庭中光洁的石板上,以及偶尔飞落啄食的鸟雀,歪着头瞥看柜台后那个清瘦的身影。
他将手里的黄芪洒在那一堆药山上,抬眸瞧了一眼天花板,注耳细听,没有响动,想来小渝已经离开了吧。
“哒哒,哒哒”
一阵杂乱的马蹄闯破了宁静,鸟雀俱散飞上了枝头房檐,将石板大道让了出来,纷杂的影子在大门外交错,马息声,命令声,踏步声,无不彰显着来者的声势之浩大。
“哎呀,我一路上看见几家医馆都人满为患,怎么轮到大名鼎鼎的七宝堂生意就如此惨淡,难道说,你们仗着有万药斋撑腰,就黑心乱收钱了?”门外的人堆当中,一男子潇洒地翻身下马,金镶玉裹,贵气非常,他大摇大摆散步进来,一边走着视线不断地左右扫视,嘴上肆意调侃道。
陆容抬眉瞥他一眼,简直故作夸张,他低笑一声,也不再去看那男人,继续手里配药的工作,淡淡道:
“我见这位公子身手矫健,谈吐清晰,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不像是身体有疾之人,莫非......是脑子不好使?”
林枫被他一语噎住,脸登时黑了大半,还不等他再次开口嘲讽,紧随其后的林钟也翻身下了马,背手呵斥出声:
“你这小辈,如此出言不逊,简直毫无礼数!”
面对林钟宗族之主的气场威压,抓药之人竟也是丝毫不惧:
“阁下招呼也不打一声,突然造访将我这医馆团团围住,进门的第一句便是讥讽之言,当真是礼数周全。”
见此人完全没有被震慑住的样子,林钟心下暗暗一惊,肯定了此人必不是等闲之辈,最起码也应是如这七宝堂堂主一般身份的人。
“还敢顶嘴?”林钟将马缰交到一名侍卫手中,走上前去挡在了林枫之前。他身后的侍卫们见势也想要上前,却被林钟斜眼一瞪,示意原地待命。
陆容看了看面前的药堆,还差了几味药材,又瞥了眼徽室前直挺挺站着的离取义,决定先拖延时间。
“阁下息怒,在下只是好奇,贵公子若是身体康健,那来这七宝堂所为何事呢?”
“哼,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们此来所为何事,万药斋若是配合,日后有困难,林家也会极力相助。”林枫道。
“林家?配合?”陆容本背对林氏父子抓着药材,闻言扭过半面疑惑道。
“不错,正是瑨岩林氏,万药斋若是配合,必有重谢。”林枫语气洋洋,嘴角自信一笑。
“林公子当真没有问题?公子所言,在下怎么一句也听不懂?”陆容微微蹙了眉头,眼中似有些关切地看着林枫。
林枫显然被他的态度和那个意味分明的眼神激怒了,忿忿道:“你少跟我装蒜,赶紧把人交出来!”
陆容依旧不为其所动,不紧不慢地继续抓着药,仿佛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他似的:“在下愚昧,不知林公子要在下交出什么人?还望明示。”
这个问题,也正好试探下林家是否对换海一事全然不知。
“苏家公子,苏安。”
得到林枫的回答,陆容暗暗长舒一口气。
看来七宝堂内并没有混入内奸,如此一来便好办多了,再给江渝拖延些时间,尽量保证他走得远一些,届时就算林家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那公子算是来对了,在下别的不谈,治疗精神疾病方面自问还是有几分本领的,公子,请吧。”陆容将最后一味药撒在黄纸上,掸掸手对林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脸上笑意盈盈。
“你耍我?”林枫震怒。
“公子,要找苏家公子自当去沂川蘅芜居寻找,来这凤凰城七宝堂找苏少爷,公子思路之清奇世间少有,非常人所能及也,想来恐已病入膏肓,不如在下立刻为公子施上三针,给公子缓解缓解?”陆容说着一手摸入袖中,从暗袋理抽出三枚银针举至身前,周身的气场瞬间冷了下来。
“你要装,我还懒得陪你演,浪费口舌。来人!搜!”林枫抬手一挥,黑压压的侍卫鱼贯而入,不多久便挤满了庭中
守在徽室门口的离取义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后退三步背贴在徽室的竹门上,见几个侍卫已经作势要上前搜查,他向陆容的方向投来求助的目光,陆容微微甩头,示意离取义可以离开,剩下的只管交给他这个斋主。
可出人意料的是,以往最为听话老实的离取义,这次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公然违抗陆容的指令,就这样直直地靠在门上一动不动。
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以往避事不及,这次怎么叫都叫不走了?
对了,这个离堂主并不知道换海一事,他还以为苏安就是这群人的目标呢!
眼看为首的侍卫一脚将要踢上离取义的肚子,三道银光划破惹满飞尘的阳光,三根银针不偏不倚地扎进走在最前的三名侍卫的头顶百会穴,那些孔武有力,膀大腰粗的糙汉立刻如断线木偶一般,一声都没来得及吭便径直栽地而去。
正是陆容扬言要施给林枫的那三枚银针所为。
“放肆!我万药斋门下的一等药堂,岂是你说闯就能闯的?”祭过针后陆容负手而立,昂首阔步绕出柜台,语气冰凉,威严而不可犯,此时的他,要说气场完全不亚于一家之主的林钟。愣是将就有几个蠢蠢欲动的侍卫直接吓得怔在原地。
“你万药斋?哈哈哈,原来阁下就是万药斋斋主——陆晦书啊!”林钟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嘴角上扬仿佛看透一切:“我就说,万药斋何人能有如此气魄和胆量敢与老夫对峙而不落下风,原来阁下就是斋主本人啊!”
“是我又如何?”陆容站在柜台前正声道。
“既然斋主都在此,岂不正巧说明这七宝堂有些名堂吗?”林钟两手背在身后,一派趾高气昂,自信满满。
“林阁老这话说的倒是有趣。”
陆容双手环抱于胸前,听着林钟的话向后倾身,斜靠在柜台上,台沿正好抵在他的腰间,他这个姿势本是格外随意,但那翩翩的长袖、含笑的嘴角和略微低垂的眉眼却也让这个随意到极致的姿势染上几分风姿气度。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陆晦书行医救人,也无忌讳也无仇家,大江南北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如今正好在这七宝堂落脚,有何奇怪?”
“若林阁老执意觉得在下走到哪,哪里就遍地生金,那我明日要是巡诊林家疏兰殿,林阁老是否也要回去翻翻自家的炕头呢?”
“陆晦书,你再怎么跟老夫耍嘴皮子拖延时间也没用,别以为老夫不知道,江家那小子早就给你写了信,又有人亲眼看见苏安在你这七宝堂进进出出,你说你没掺合进来,谁信?你信吗?”林钟半眯着眼睛乜了眼站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那侍卫瞟了眼柜台前的陆容,低下头去,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
“啧,瞧你那点儿出息。”林钟皱眉,似为那侍卫胆怯的模样有些恼火,继而又扭过头对陆容说道:
“老夫就同你挑明了说吧,老夫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帮,林家欠万药斋一个人情,日后定竭力助之;要么妨,老夫就只有依自己的方法找人了,陆斋主,考虑考虑?”
陆容合了眼,再度睁开时,凤目如烟,一瞥而过。
“林阁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渴求你林家的人情;也不是所有人都畏惧你林家的威名。”
“老实说,我还真没把你们这群跳梁小丑放在眼里。”
他横下了眼眉,一如带血的剑锋,满是狠戾之气。
“要强闯?还得看你们的本事!”
“哼,既要管江家,又要管苏家,你万药斋胃口不小嘛,不过当心变成那墙角落的卷席筒——两头皆空。”
林钟大手一挥,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齐齐立正,等待指令下达。
“搜!”
“想的美!”
“嘭-”陆容环抱胸前的手猛的拍上身后的柜台,那黄纸上堆积的药材被他这一拍震的悉数腾空而起,陆容的另一只手早已聚起了内力,墨袖一笼,青白色的光瞬间裹挟了所有碎木齑粉,那内力仿佛有千万斤的重量,药材顷刻间便被磨得粉碎,相融相煎。
陆容一手捏着诀控制着道道内力,另一只手祭出碧水,指尖运起茶绿色的灵力,见药粉已容和得差不多,药粉已化为了药气,他端来云手的架势,将那药气推入庭中,手掌捏拳,药气迸散,如一枚夜中的烟花。
烟气四散,无孔不入,中庭一时间乌烟瘴气,而在这蒙蒙药气中,一个接一个的侍卫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什么东西?!”见侍卫纷纷倒下,林枫惊嘘道。
“秋后决。”陆容还是那派从容的语气。
千古凝一日,秋后斩立决。秋后决在百毒谱之中位列第四,其谱有言道:秋后之毒,见之即心伤,触之及断肠,无色无味,无缓无解。
但厉害的东西也往往珍贵,这秋后决的配方、工序十分复杂繁琐,相传就是顶级药师也需耗时七七四十九日炼制,哪里是如此随意就制得出来的?
“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秋后决?我看顶多就是麻沸散。”林枫虽说一脸不信,但还是运起了灵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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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粉挡在离自己身体三寸之外的地方。
“陆斋主精习医术,怎会去钻研这些下作手段?”林钟到显得沉稳些,声音还是那家主的调调。
立在烟气之后的陆容轻声一笑:“呵呵,毒药毒药,药之至者,当然也是毒之至者。林阁老,是不是秋后决,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来不先治治你,你这小辈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杀我?你敢吗?杀了我林家在天下人心中会是什么地位,想必林阁老比我更清楚吧。”
“哼,杀不了你不代表治不住你。林枫,去!”
“遵命!父亲。”
林枫一甩卧津刀,扑身上前,一招“卷残云”开刃,卷起丈高的旋风立刻将药气悉数刮了回去。
眼见药气袭来,陆容还是那般镇定,仿佛就算触到,这药气也伤不到他分毫似的。
药气未散,林枫还不敢贸然行动,他站在众人最前,看陆容要如何处理这些被他送回去的秋后毒烟。
陆容跃身出了主楼,站在门口的地方,只手墨袖大展,又是一幅太极阴阳图,一招“云手·明阴”便将弥散淫淫的毒气规整收纳,内力压迫着翻腾的烟雾,一分分,一寸寸,越来越小,越来越浓。
正当林枫以为这药气就要被陆容这样凝成粉末的时候,陆容忽得手腕一翻,从暗袋中顺了十余枚银针,掷入正在凝缩的秋后毒中,银针霎地穿毒而出,十余道银光飞散,向林家侍卫而去。
淬了秋后决的银针,每一针,不管扎到哪,扎到谁,都是封喉。
又是十几人......
淬过针后,秋后之毒也所剩不多,陆容长袖下切,烟毒便凝作粉粒簌簌落下。
“林公子,不用害怕了。”
陆容背手在后,嘲讽着对面忽进忽退的青年男子。
“哼,且看你还使得出什么手段。”
林枫举刀上前,一击下劈,灵力开山之势,直面袭来,陆容侧身避过,“轰-”的一声,那刀气直将柜台劈成两截,一波未平,卧津刀又起了下一波攻势,也许是对陆容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林枫招招致命,式式刁钻,好像完全不把林钟的指令放在心上。
所幸卧津刀为刚,陆容掌中持一枚碧水,用阴云手尚可应付。他没有太虚意,阴阳只能用其一,但这其一,他却是练的招招出神入化。
五十招过后,陆容也基本摸清了林枫的出招路数,他蓦地祭出手中的碧水,直向后者眉心印堂。
林枫险险避开,再抬头,便见银针接二连三的向他袭来,好像有九枚之多,但他无暇细数,也无心琢磨,只知银光缠着青绿的灵力在他四周回旋,轨迹难追
有时两针相撞,两针都变了方向,但唯一不变的是那两针的目标都还是他。
离幻莫测,正是九宫素问。
每一针的踪迹都不尽相同,但每一针的目标都只有三个——头顶百会,胸前膻中,颈后大椎。
“林枫!”
一个厚重的嗓音,是一道提醒,更似一道命令。
林枫眼眸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猛地退身而去,那碧水针恐有蹊跷,收了三枚回来,其余六枚乘胜追击。还没及人,林枫刀锋斜划,凌厉刀光自锋刃而出,恰恰避开了那盘旋的六枚银针向陆容袭去。
这一招并无什么特别,很容易就被避开,但还不及陆容脚下踩稳,就觉头顶金光闪过,只微抬眸,便可见一尊巨鼎倒扣在他的正上方。
原是那林钟的灵御——方明鼎。
陆容心叫不好,想避离原地,但奈何身位被林枫逼得动弹不得,挪不出步,只得睁睁地看着那金鼎罩了下来。
“轰-”
伴随一声隆响,触地的瞬间那金鼎的模样便消失不见,但是威压却在,沉得如万石在背,层层堆砌,要将他的骨节击碎,压得陆容喘不过气来,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不算太难堪。
方明缚,神仙驻,论控制,方明鼎在灵御中可谓是数一数二,前无古人,历来就只被破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六年前被他女儿林宥和所破,另一次则是伐那之战时被那家家主——那文若所破,而这两者,分别居当年灵御榜第二和第四。九维针虽名列第九,但多少给了点他行医济世的面子,若是单纯的斗法,自然是比不过的。
林枫一派高高在上的样子,睥睨一眼,说道:“陆斋主,如何?”
“这就得意了?....咳咳...”方明鼎的约束下,仅仅是立起上半身便已耗尽了陆容大半的力气,开口说话则更是提不起气,但是,这一席话,他心里盘算是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的:
“呵呵...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们.......早在昨日...咳咳...苏安...便已拜托我将他的气海化去...你们已经没什么可觊觎他的了!即使找到也只能是空欢喜一场!”
“我会信?”林枫嘴角一勾,话音不屑一顾,他显然并不相信陆容所说。
“宁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小人得志。我话已送到,信不信由你。”
54. 噩耗
树麻雀依旧在枝头上闹腾,跳上跳下,歪头侧视。
阳光正好,打在不生青苔的龟裂青石板上显得有些扎眼,同样刺眼的,还有林家侍卫的铁甲钢刀,他们个个站得笔直,容光焕发目不斜视,一分名头添一分傲气,现在林家大好优势,他们自然更加神采奕奕。
林枫站在众人最前,离陆容不过丈远。手持卧津刀,半眯着眼仿佛审视犯人:“口说无凭,到底是不是真的,找出来验验不就知道了?”
林枫抬起一只手正要下达命令,但手还未挥下,林钟端着大步从后面拍了拍前者的肩膀,走上前去:
“陆斋主,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嘛。”
他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眼里透着兵锋的利光。
“不过,如果你真的已经把苏安的气海化去了,为什么一开始不直说呢?一定要兜这么大个圈子,直到最后落了下风才肯告诉老夫?”
……
不好,这老狐狸果然没林枫那么好忽悠。他是发现了什么吗?应该不是猜到换海的事了吧......
见陆容无言以对,林钟冷笑一声,挑眉道:
“看来陆斋主这是还没理解老夫的意思?那老夫换种问法吧——你这样煞费苦心地与老夫周旋,究竟是在为谁拖延时间?”
……
果然...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为谁拖延时间?
肯定不能实话告诉他,不然凭这林老狐狸的敏锐,他一定会觉得小渝藏着什么秘密,搞不好还会让他想到换海这种可能。
说苏安吗?他已经没有气海,的确没必要再拖延时间。
还是说...为等增援?
“那当然是为这七宝堂中还没转移出去的病人!”
还不等陆容想出一个适当的理由,一直缩在徽室门口的离取义突然出言打破了沉默。
“离堂主!”
陆容都快忘记这个人还一直坚持没有离开,现在看过去,离取义后背贴在墙上,努力站直身子,双手藏在身后,脸上神色还算镇定:
“你们这么大的阵仗,要是还把那些病人留在堂中,只怕本身就还没好的,还得吓出其他毛病来!”
听他说的铿锵,一时间全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离取义身上,从来没受过这般关注的离取义只觉得芒刺在背,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他的手里早已捏起了一把冷意。
“哦?是吗?看不出来陆斋主还真是菩萨心肠啊!那怎么刚刚放毒杀我林家侍卫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呢?”林枫冷嘲道。
“你还真信那是什么秋后决?!林公子你看清楚了,那些淬过毒的银针,可有一根是发了黑的?!”
!
离取义的一席话,一下惊醒了林立着的林家侍卫,几人面面相觑,交换过眼神后蹲下去探那中了“毒”针的侍卫的鼻息。
“少爷,他们的确只是昏过去了。”一人抱拳向林枫回报。
林枫闻言乜了陆容一眼:“呵呵,秋后决?我说什么来着?麻沸散还差不多!看来大名鼎鼎的陆斋主也只有嘴上功夫厉害啊。”
“林枫!先说正事。”林钟捋了捋他花白胡子,负手一笑,淡淡道:
“这样吧陆斋主,你把苏安交出来,让老夫验上一验,若他的气海真的已被化去,老夫便立刻打道回府,绝不为难,如何?”
立刻打道回府?绝不为难?
不管什么话从这老狐狸嘴里说出来,总透着那么点阴谋的味道。
常理来说,林家已经把江、苏两家都得罪透了,现在一无所获,那老狐狸怎么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太让人心动的话,信不得。
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弄清楚之前还不能让他知道苏安的下落......
“怎么,心虚了?”
“呵呵,我只是觉得......林阁老看着不像是那种说话算话的人。”有方明鼎的压迫,要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也亏得他是陆容,有灵御傍身,要是换了普通人,只怕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哈哈,他都没有气海了,老夫要他又有什么用?”
“还是说,你真的撒了这样一个蹩脚的谎来戏弄老夫?”
“得罪了那么多人...咳咳...我才不信你会这么轻易打道回府....咳咳”
“陆斋主,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你信不信,没用。”
“小的们,搜!”林钟一声令下,侍卫齐齐立正,银盔铁甲砸出一声整齐的闷响,然后“丁零哐啷”地四散开来。凶狠、暴力地踹开了一扇有一扇的竹门。虽然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但骨髓里还是一个个地痞流氓,用嘴叫不开的就上拳砸,拳头砸不碎的就动脚踢。
这个凤凰城里最“宁静”的医馆,摇身一变,成了最可怕狰狞的战场。
“不用找了,我就在这,你们要验,尽管来验便是!”
一扇竹门被人从里面踢开,从屋里走出两个半大的孩子,不,与其说是走出,不如说是其中一个架着另一个挪步出来。
苏安!
陆容瞪大了眼睛,虽不知道那老狐狸到底怀着什么鬼胎,但可以肯定,就是没有气海,他们对苏安依旧没有死心。
“愣着干嘛?来验啊!”苏安扯着尚有些沙哑的嗓音吼道,伸出一只手臂抬向那群林家人的方向。
林枫离他最近,此时已经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苏安的手腕,他的力道过大,直接把少年人细白的手臂勒出了道道红痕。
仿佛是探到了什么,林枫的脸色刷地沉了下去,眼里似有叆叇层云遮住了光彩,阴沉得骇人。
“你竟然!真的把气海化掉了!”他咆哮道,手下不觉握得更紧,似要将苏安的手臂折断一般。
“死心了吧!放了陆斋主,滚!”苏安费尽浑身的力气才将那只手臂拽了回来,林枫粗糙夹着汗渍的手掌捏得太紧,将他手腕处的皮肤磨破了两处,可他却丝毫不在意,歪头低声对清仁说道:“我们回去。”
“....嗯,好。”清仁答道,看苏安这个样子,应该是有些撑不住了。
化海落实,一切本该归息于平静的,而事实却是,在这拉伸到极致的紧张气氛中,听得林钟一声高呼。
“呵呵,自投罗网,小的们,给我拿下!”
!
林钟话音还没息去,三两把尖刀已经架在两个孩子颈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做什么?!”清仁回瞪了林钟一眼,两人的身份、年龄皆相差悬殊,但这一眼过去,清仁竟是没有丝毫的畏惧,而只有满眼的愤怒。
“林元泰!他已经没有气海了!你还想怎样!?”
见情况不妙,陆容忍着高压强行发动起灵力,碧水针将方明鼎的威压抵去些许,让陆容可以勉勉强强扶着柱子站起身来,说话也能轻松不少。
果然不出他所料,除了气海,林家对苏安还另有所图。
“哼,陆斋主,林家的目标从来都是苏安,可没说过只有苏安的气海。”林钟站在庭中,昂首挺胸,得意地一捋他的胡子,眼神似一只抓得猎物的狼。
“得罪了江、苏两大家,现在又拿不到气海,老夫还不赶紧抓两个筹码?等死吗?”林钟说道。
“你这是在作茧自缚!只会越陷越深!”陆容手臂支在门前的柱子上,他偻着背,像一道浅浅拉开的弓,在方明鼎的威慑下,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越陷越深?还能比现在更深?现在能牵制住苏宁那小子的,就只有他这胞弟了。”林钟用他那天生阴沉的声音说着。
一席话仿佛一把尖刀直刺入苏安心口。
用他?.....来牵制.....他兄长?
用这个没有灵御的他?
虽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但这话听在现在的苏安耳里,怎的就是那么心酸呢?
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有把握呢?
“就算是个连气海都没有的废人也一样。”林枫接过话说到。
也一样.....
是啊...从来都一样......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他们从来都没变过。
原来,这世上可以牵制住三清剑的,除了一尧伞和双心绫,还可以是一个什么灵御都没有的苏安......
原来,哪怕他没有和璧海,也一样是他们的累赘......
他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只等那一点火星把它烧化,焚尽,化成灰飞散而去。
“毕竟,苏安可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忽然那个声音在他身后这样说,他听得是那样清楚,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得那样清楚,字字清晰,字字诛心。
他蓦地微抖,耳际模糊,如炭火在肺,如剑山在喉,他心跳失了速,在胸腔里炸开,血液如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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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
“他刚才....说了什么?”哽咽,颤抖,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呆纳地转过头看向清仁,如生锈的轴轮,眼睛瞪得很大,蒙着一层薄薄的水纱,没有聚焦。
“是我听错了对吧?是我听错了.....对吧....?”他说着,全然不知自己已经破了音,他的嗓子已经够痛了,就算再来点其他什么痛感,他也根本感觉不到。
“是他胡说的...对不对?”
他眉头沉了下去,拧作一团,经眼眶这么一挤,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你回答我啊.....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自言自语着,明知故问着,自欺欺人着......
“咳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来,势如山倒。
“苏安!”清仁架着苏安蹲下身去,一把抱住后者让他的下巴枕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咳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就在清仁的耳边,一阵一阵,牵着他的心浮浮沉沉。
“咳咳!”
一声短促的呛水声后,清仁闻到了一阵铁锈的腥味。
那是他最讨厌却又不得不时常面对的,血的味道。
“苏安!”清仁转眼一看,苏安嘴边还挂着缕缕血丝,而自己的肩头,已经湿了一片。
不能这样下去,他会把嗓子咳坏的!
清仁剑眉一横,顺气的手干净利落地点过苏安背上的几处穴位。
那咳嗽声突然断了,就像它来时一样,苏安就这么跌在清仁怀里,昏了过去。
“好好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好好睡一觉吧......”清仁温声安慰着,声音柔和的如同这三月亭午的暖阳一般,他的手还在苏安背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
他全然不顾及两人四周交错着的十几把锋锐无情的钢刀,那些好似怪物口中杂乱参差的獠牙,印着寒光的杀人利器。
“林元泰!你怎么下得去手?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开口的是陆容,他眼底尽是冰凉。
苏家宗主和夫人遇难,这事本和他万药斋主关系不大,但这几日与苏安的相处,让他此时除了震惊之外,另滋生了一种对苏安的同情。
昨日刚失了气海,今日又失了双亲,别说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是看过世事沧桑的成年人,也未必能承受得了这样重又这样密的打击。
作为万药斋主,陆容比谁都清楚——苏安刚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如果再让他落到林家人手中作为牵制他兄长的工具,他会死!
“你少血口喷人!父亲根本就没打算杀她!只封了她的穴,是她自己为了苏珏那小子,强行逆脉.....”
“林枫!”
林枫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林钟一声呵斥打断了。
林枫不解,自己只是道出实情,为的还是父亲,为何还会遭受阻拦?他正打算与自己父亲争论一番,一转身就见林钟负手而立,眼神凌厉,一派威严不可逆犯。
“是....”父命难违,林枫只好作罢,将后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人声俱静,这时另一个声音便凸显了出来,踢门砸窗,翻箱倒柜。
怎么?难道还有人在七宝堂内搜查?是单纯想刮点儿油水,还是另有目的?
陆容心底翻腾,奈何被限制了行动,只能干干地等着,听那声音掠过一间又一间病房。
午间的阳光正媚,铺洒向大地为一切丑恶的嘴脸蒙上了一层遮羞布,他为原本温暖的锦上添花,而对于那些已经彻骨的,这点儿温度,无疑是雪上加霜。
“回禀宗主,没有发现。”
约过了半刻钟,一个铁甲侍卫抱拳行礼对林钟汇报道。
“嗯,知道了,下去吧。”林钟点点头,满意一笑,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陆斋主,老夫这下可算明白你方才是在为谁拖延时间了。”
陆容闻言心脏好像漏跳一拍,脑内闪过嗡的一声响。
没有发现?没有发现什么?
他们不是在找苏安吗?
他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莫非....刚刚那群人在找的目标打从一开始不是苏安!而是......
“江易龄,对吧?”
55. 审问
“哦?看样子,老夫这是说中了?”林钟讪讪一笑,他花白的胡子也很合时宜地在春风里轻抖。
就像是料定了陆容不会回答,林钟干脆没给他承认的机会,又接着说:“你那么厉害,肯定是知道的吧,几天前,就是林家放出的江宗主负伤的消息。”
他一副得意的姿态,仿佛胜券在握。
“对于江湖第二大派的万药斋来说,那些个小家族小喽啰对付起来自然是不在话下,但数量多了,相信陆斋主也很是头疼的吧?”
“正因如此,如今老夫率兵亲来,你怕万药斋这点人护不住他,就让他先走,仗着自己万药斋主的身份无人敢动,留下来跟我们周旋拖延时间,好来个金蝉脱壳,老夫说的可有误?”
这老狐狸,多吃了几年饭心眼儿也喂多了不少。若是换了林枫就只会暴跳如雷,哪里会想到挟持苏安牵制苏宁这样的后手?也更不会在这样前功尽弃的情况下留心小渝的动向。
如今到好,苏安被俘,自身行动受限,唯有期望小渝可以走得远远的,最好能回去夔陵,再不济,也要躲到一个林家人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地方。
“算盘打得不错嘛,陆晦书,但是有一点,致命的一点,我想你也应该清楚。”
林钟满意地品味着陆容眼底的忧虑,他的瞳孔失了先前的光彩,只是机械地折射出苍白的日光。
“说到底,你的筹码根本不握在你手上,你在赌,赌老夫对于林家名声威信的在乎程度,若老夫足够重视,自然不会拿你怎样。”
“但如果,老夫不把世人的非议放在心上,那么你,你的万药斋,于老夫而言就只如蝴蝶之于顽童,仅为取乐,就可以治你于死地!”
林钟说的很对,几乎是全对,只有一点除外。
“就算你不在乎名誉,你能作主的,也不过我一条命而已。”
陆容如是说着,碧水针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疯狂悲鸣,他支在柱子上的手抖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厉害,但他还要故作镇定,还要硬撑。
他的命,他所知的情报,是在此绝境中他们这一方唯一的赌注。
拖,往死里拖,拖到苏家人来援。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那下下策。
陆容沉浸在自己的各方猜想中,并未注意到缓缓抬手的林钟,他的眼神如一只成年的猎豹,闪着幽寒的绿光正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你的命,很重,但跟江家小子的下落比起来,还是轻了点。”
林钟猛地捏紧拳头,无尽的威压倾盆而下,落到他的肩膀,脊背,将他死命地向下压去,“嘭”的一声,他的双腿便已跪在了地上,膝盖在青石上砸出裂纹,若不是有灵力护着,他的髌骨,只怕是已经磕碎了。
“唔!”
滔天的疼痛被延迟,在他全身心都做好迎接的准备后如约而至,让他可以更透彻地品味。
“说说看吧,江易龄现在何处?”
犹如千万只苍蝇在耳畔盘旋,陆容在那杂乱的嗡鸣声中极力寻找,拼凑出林钟的话音。
他在问小渝的下落?
应该是的,否则还能问什么?他这样想着,然后用自己也听不清晰的声音说道:“....我让他走....当然是让他自己决定要去哪。”
他不确定自己说出的是不是这话,因为他几乎什么也听不清,血液就在他耳郭边翻滚。
“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重伤未愈,能去的地方可不多。陆斋主作为他的大夫,就没为他出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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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林钟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若隐若现。
重伤未愈...出主意?
他尽力搜罗着那恍飘在云端的只言片语,再次推敲出林钟所问。
“.....呼呼...当然出了...我让他...千万别去瑨岩抱月山.....”
他的语句残破不堪,思绪零零散散,就连视线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这样下去不行,他明白,这样他撑不了多久,但是方明鼎的威压强得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周遭的灵力也被阻绝了个干净,他就如岸上的一尾鱼,孤立无援,任何的扑腾都只是在加速死亡。
“嘴硬。”
林钟的嘴形告诉他他也许是这样说的,而随即来势更甚的威压则肯定了他这一猜想。
“唔....呃!”
这已经不是无法呼吸那么简单了,他险些趴在地上,但那样实在太过狼狈,他的自尊不允许他那样做,于是他用两支手臂苦苦支撑着,用内力勉强保持手肘不被折断。
等内力耗尽后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不曾想过,或许是不敢想,如今这局面,能捱他一息是一息。
他的耳膜疼得厉害,昏黑从眼眶边缘渐渐蔓延至瞳孔中心,视线中的一切趋于静态,最后定格在那一瞬,再不会动了。
意识散落在黑暗各处,朝四周广大的黑暗空间无限满溢,无限延展,百感怠工,一种奇异的安宁与静谧从这空无一物中生出,一时间安逸得让人无所适从。
“想得美!”
那压在肩头的威压偏就这样松手了,一道声音如惊雷般破开虚空,将他散漫的意识猛地攥紧,一把捞起,不允许他就此消散去。
是啊,想得美!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他?
56. 变数
陆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也许有几个时辰,也许只过了一刻钟。他的指甲缝里嵌满了青苔、泥土和血迹。
苏家能恰好赶到?这希望过于渺茫了。
难道,真的得启用下下策吗?
陆容捏紧了拳头,指甲盖差点在青石板上掀翻,他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九连峪……我让他……去九连峪。”
林钟闻言抿起一抹笑意,得意地甩甩头,这的确与他的猜想一致,应该说如果陆容说出个其他地方反倒会让林钟起疑——他们闯七宝堂闯得太过容易了,就算万药斋的势力不及几大家族,但也绝不至于单薄至此。想必是陆容将势力都调回了九连峪保护江渝,留下自己和没了气海的苏安在此周旋。
“陆斋主你看看,到底还是要坦白的,为什么就偏偏要选择受苦呢?”
唰——
几乎是在林钟说完的同时,劲气破空,一把红伞赫然悬于庭中,伞面如血染,伞柄似金渡,颇具华贵气。而伞沿附着的灵力则彰显着来者不善。
其实,灵力与贵气并存的伞,天底下也仅此一把。
“漱芳伞?!”有侍卫叫出了声,四处打量这伞是从何而来。
林钟见状也是瞳孔骤缩,暗自惊呼,立刻抬手挡在林枫身前。
“林当家,我们聊聊?”
一个声音从七宝堂主楼的房顶上传来,嗓音沙哑却不虚弱,听来颇有底气。
抬头看,那江家家主此刻正坐在房沿上,嘴角上挑地盯着他。
林钟看了眼横在庭中红伞,那伞上包裹的灵力虽然不多,但确确实实是灵力,此招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江涉月的招式——闲庭步。即先将伞掷出,尔后只需一瞬,便可出现在漱芳伞所在的位置。
“只是聊聊?”林钟犹豫片刻,收回了方明鼎的威压,陆容也借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此般境况,我们还有可谈的余地?”
“林当家还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笔帐不会就这么算了。”江渝双手抱臂胸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不过现在不是江易龄要跟你聊,而是江家家主要跟林当家的聊。”
……
“江家想要林家做什么?”林钟皱起眉头,虚眯着眼。
“林当家果然是个明朗人,一点就通。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要林家协助我江氏,除掉苏致宁。”
此话一出,七宝堂庭中几乎所有人皆是一震,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是清仁,他正欲起身,却被陆容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陆容刚喘匀气息,看了眼悬在庭中的“漱芳伞”便立刻品过味来,那附着在伞上的灵力确实唬人,但这把伞他曾经见过,就在他这几日所住的莞室内,看样式,应该是离取义在流连歌楼舞坊时得到的。
根本就是鱼目混珠……陆容不由得手心捏起一把冷汗。
再看江渝,他的手握成半拳抵在下巴处,嘴角上扬,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林当家也知道,苏安气海已失,江家与苏家难免多生嫌隙,现在还想要拉拢只怕是难如登天。相反,退一步来看,苏家刚遭了劫难,正是一盘散沙,新任家主的胞弟还在我们手上,这番局势,林当家应该看得清楚吧?”
“哦?”林钟挑了挑眉,声音还算平稳,说到:“那江宗主何不让江涉月直接杀了我父子,替苏家新任家主报仇,不也同样拉拢了苏家吗?”
“比起刚遭此大难、元气大伤的苏家,江家还是对在百家榜单上名位突起的林家更感兴趣。”江渝顿了一会儿,犹豫过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压低声线说:“再来…还有你疏兰殿的那位座上客卿。”
林钟额角一跳,浅浅咽了口唾沫,这最后一句显然是给他不小的震慑,思量了半晌才继续开口到:“消息不错,但既然你江家有如此实力,江宗主何需吃这番苦呢?”
“呵呵。”只听江渝轻笑两声,从袖袋里取出一样四四方方的黑色物件,以掷铜币的手势抛向半空,并向其灌置灵力,一幅修竹墨图赫然现于众人眼前。这与飞鱼戏珠佩别无二致的工艺,自然是千机老人的另一样天工造物,万药斋主的身份凭证——聚义印。
庭中众人皆知此印含义,几名侍卫齐齐发出惊呼,面面相觑。就连林钟也不由得瞪直了眼,眉头紧锁。这接踵而至的意料之外任谁都得消化半晌。
“万药斋对外一直宣称不染世家,我怕传久了他们真就忘了主人是谁了,此程嘛……便顺道来鉴鉴忠。”江渝说着目光落在了陆容身上,淡淡一笑,“所幸没让我失望。”
陆容此时也正看着他,虽然极力控制表情,但眼中的惊愕之色还是难以掩藏。江渝这套说辞不好吗?好!好到几乎完美,好到如若他没有见过那把伞,如若不是他亲手把聚义印交到江渝手上,这套说辞连他都要信以为真了;好到他想起这许久同处的种种时,都开始以为江渝是不是被什么人夺舍了。他们分别还不足半个时辰,但眼前这个江渝若让他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陌生。
陆容的眼神被林钟捕捉到了,看他的惊讶不像是演出来的,多半是真的被蒙在鼓里,于是又对江渝的话加信了几分。
“照江宗主的意思,我们这是都被你摆了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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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林枫,这话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渝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漫不经心地回到:
“你以为呢?”
“……”林枫还欲说什么,步子向前迈了又后退,最后被林钟拍拍肩膀止住。后者上前一步行下一礼说道:“江家的这个情,林钟领下了。现在就请江姑娘现身吧,我们好商量商量如何合力除掉苏致宁。”
林钟的眼珠骨碌碌转过一圈,心里的算盘三两下便拨清了,精明果然还是老狐狸精明,知道此事存在蹊跷,可奈何那江宗主的说辞又找不出什么漏洞,他刚才的这番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在试探,且看江渝如何回应了。
“合力?林当家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三清剑了?”江渝说罢从房沿一跃而下,面对林家父子覆手而立。而从陆容的角度,刚好看见江渝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在运转着灵力,“你们要做的,只是照现在的剧情继续演下去,等到苏宁赶来,以他对你们的恨意,必是想要取你们性命,届时趁苏宁把注意力都放在你们身上时,江家再发动奇袭,一举拿下。”
“……”
“至于如何奇袭,用不着商量。”江渝一边说一边控制 “漱芳伞”平稳落到桂树下,几片树叶因为灵力的缘故落在伞面上,让这把“漱芳伞”乍一看上去跟晾在庭中的普通纸伞一模一样。
“懂了吗?”
做完这些江渝转身向七宝堂主楼走去,路过陆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得不错。”随即又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接上,“半个时辰快到了。”
“江宗主的意思是要我们先跟三清剑交手,江家再来个黄雀在后?”林钟问。
江渝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等自己在桌前坐下,指节轻叩了两下桌面示意上茶后才慢慢说到:“没错,三清之威你我有目共识,若是正面交锋就算是我江家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处。但如若林当家能像方才那样用方明鼎困住苏宁,哪怕只是一息,江家也有十成十的把握得手。”
……
林家二人再次沉默了,林钟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陆容很快将茶准备好,为江渝斟上一杯递到他面前的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一杯为药,三杯成毒。”
江渝接过茶杯,没有说话。
“那如果我们失手了,江家会管我父子二人死活吗?”沉默之后是林枫先开的口。
“失手?呵呵…”江渝冷哼两声,不紧不慢地押了口“茶”,连眼神都没舍得给他一个,“苏安不是还在你们手上吗?”
57. 故事
红日枕上房梁的肩膀,人影被渐渐拉长,灼灼日光洒在地面上,用世间极致的温暖拥抱着磐石。
沉默仿佛能让时间滞留,没人注意过去了多久。可能已有大半个时辰,只见红伞上已经薄薄地铺了一层花瓣;又或许还不足一刻钟,那江宗主竟是连一杯茶都没喝完。
“林当家的,这干等着多无趣,不如……找点话说?”江渝饮尽杯中最后一点“茶水”,一边为自己添新一边对庭中的林家二人说到。
“哦,既然江宗主想聊聊,那林某自当奉陪,只是不知江宗主想说些什么呢?”林钟直起身,双手惯例背在身后。
“当下之事没什么可说的,况且你也说不出什么我江家不知道的来。我看不如……林当家说点故事如何?”江渝说。
“自开旭一百七十三年,故事可谓数不胜数,要说什么还请江宗主指点一二。”林钟答。
“那我便抛砖来引你的玉吧。”江渝抿了一口新倒的“茶”,盯着杯中褐色的清液,清了清嗓子说到:
“自开旭之争始,中州、南疆、北漠三分天下,南有鹤孤山为界,北以宗门岭作分,约为互不相犯,至今已过百年。回看中州之地,西起太昆山,东至古沧海,南抵鹤孤山,北及宗门岭,贯亘七千里,先后起城镇千又二百,世家无数。今世百家争鸣,中以江、李、曲、苏、王、林、尹、那八家为盛;以寒江、天台、云中、双安、尔宿三城二镇为荣……这是六年前由培元书局发行的《是世》一书的开篇,相信林当家肯定还有印象吧?”
江渝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钟,“此书一度风靡整个中州,几乎是各家人手一本,更有学堂将其列为教材讲授,而就是这样一本畅销书,却在半年后停售了。”江渝刻意在此停顿,用余光瞥了眼林钟的表情,只见后者以极小的动作咽了口唾沫,江渝才接着说到:
“直到停售一年后,修订版才终于问世。而在新版中,关于那家和尔宿镇的内容竟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
“林当家应该知道这是为何吧?”
“……”
“呵呵,看来是我抛的砖还不够呀……”江渝失笑,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
“开旭一六七年,九江伐那,上平夜围剿,几大世家通力合作,雍西李氏联合平河曲氏直捣那家主殿;沂川苏氏于西南向拦截由山路出逃的那家旁系;瑨岩林氏往东南向追击由水路出逃的家主亲眷,并在得知那文若的妻儿藏入尔宿镇后,下令放火烧镇。”
“林当家,砖抛到这个份上了,该你献玉了吧?”江渝说完,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江宗主都说到这儿了,林某还有什么可献的呢?”
“放火烧镇之后呢?”江渝说罢又饮下一口,好像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就一口茶才行。
“之后?之后自然是他二人都死了。”
“林当家,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笨呀,只对你指点一二还不行,得指点□□才行呀。”
江渝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手把茶杯放置一边,不再理会,正色道:“换个问法吧,火烧尔宿镇与之后的毒浸五仙台,有什么关系?”
“……”
“此二者相隔不过半月,两地相距不过百里,你别告诉我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
“林当家还想继续装傻?”江渝问说,却是陈述的语调。
“哈哈哈哈哈!”林钟大笑,边笑边拍了拍身边侍卫的肩膀,“林某只是震惊这天底下除了我林家竟然还有人知道五仙台一事。而且如果林某没记错的话,六年前的九江伐那江家应该并未参与,江宗主竟然能知道诸多细节,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啊。”
“没错,世人都以为是那场大火要了那氏母子的性命,但其实死在尔宿镇的只有那文若的妻子,他的独子侥幸逃出后,在九江界内四处藏匿,最后被卧津刀逼上了五仙台。”
“江宗主想必也知道,这五仙台的星罗玉石阵,半刻一变,要在其中寻人极度不易,那小娃必定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径直往五仙台跑,自以为有阵法相助就能逃出生天,哼,天真。”
“所以你们就放毒了对吧。”
“对。”
“什么毒?”
“一步登天——通天香。”林钟说着捋了捋胡子,“通天香漫,天地色变,紫气凝聚七日不散,最后找到他的尸首时,已是被毒烟销蚀得只剩几根骨头。”
“既然只剩骨头,林当家是如何肯定那具遗体就是那小公子的?”
“因为衣……”
还没等林钟把话说出口,就被他身边席地而坐的林枫高声夺过了话头。
“江宗主如此聪明竟然会想不到这点?肉虽然烂没了,衣服还在呀,我们追了他那么些天,那套衣服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他刚说完就被林钟瞪了一眼低下头去,不过听他这语气那当时发现遗体的多半就是他了。
江渝此时也没管林枫话里的讥讽之词,而是偏过头观察陆容的反应,后者此时立在桌边,双眼空洞无神。
林家人不知,但是江渝知道,在场还有另外两人也知道五仙台一事——陆容和清仁。
他们怎么能不知?
六年前,上平夜围剿和火烧尔宿镇的风声一起,白露夫人便孤意前往九江,无人知其缘由。
只是白露夫人这一去,竟再也没有回来。
事后陆容也去了九江四处打听,最后在一位樵夫的口中得知了五仙台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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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一事,还听说有世家的人在其中找到了一具遗体。可等陆容入阵寻找时,把五仙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樵夫说的那堆遗骨,却是找到了白露夫人离开时所带的玉佩。
可是,若不是今天亲耳听到林钟的说辞,料谁来也想不到,在两方人眼中,同一具骸骨,竟然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这也同样意味着,白露夫人和那小公子,一定有一个还活着。
江渝收回了眼神不再看陆容,转而盯着庭中的林氏父子,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拿手轻轻拽了下陆容的衣袖。
“抱歉,陆晦书,本不想当着你的面问的……但若是今天不问,以后恐怕就没机会问了。 ”
回应江渝的是良久的沉默,正当他准备放手时,陆容突然扯走了他的袖摆,然后一把抓住江渝的手腕。
江渝很清楚的感觉到,那只手在抖。
“这些你都知道?”
他连声音都有些抖。
“猜测而已,否则也不会问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猜的?”
“六年前。”
“怎么猜的?”
“如果他们有理由把白露夫人挫骨扬灰,就没理由会放过你。”
“你知道我的身世?”
“白露夫人——陆瑶的孩子。”
陆容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既然知道,你还打算瞒着我?”
“我不想你卷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卷进来?”
“陆晦书,不论是你的性子还是万药斋不足十万人的势力,都不够卷。”
“这么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套我的话?”
“……”
“江易龄,我到底该信你什么?”
“……”
“这些天你有几句话是真的?”
“......”
“你的目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苏安的气海?”
“放手……”
“你说清楚,我自会放手。”
“你先放手……晚些……再同你…慢慢说……”
作为医者的素质,陆容从江渝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转头一看,只见后者额顶布满冷汗,另一只手捏紧拳头抵在桌上。陆容这才想起来江渝目前的身体状况,距离他碧水针渡脉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那两杯“茶”的止痛效果也早过了,现在正是反噬阶段,避无可避,只能硬抗。
陆容立刻放了手,在林家二人猜疑的目光里,江渝捂着胸口整个人趴到了桌上。
他费力地撑开眼睑,看着七宝堂外墙透过几道浅浅的白光。
“终于来了啊苏致宁……你再不来…我就真的撑不住了。”
58. 林钟
还不等林钟对江渝的状况作出反应,苍白凌厉的剑气便藏匿在日光之中从天而降,击飞了围住苏安和清仁的林家侍卫。剑式与当日在蘅芜居时别无二致,只是威力明显小了很多,使剑之人的蓝袍也换做了白衣。
“他怎么样?”来人落至两个少年身前,微微偏头问道,双眼则直勾勾地盯着林家父子。
“没事,只是昏过去了。”清仁回答。
“你照看好他。”
“好。”
简单地确认交代之后,苏宁拔出霜秋剑,另一手召出剑鞘,把剑鞘放至方才霜秋的位置,注入进一道灵力,原地便生出了一堵由灵力筑成的屏障,将苏安他们与自己和林家人分隔开。
也是在屏障生起的一瞬间,那霜秋的剑气便狠戾了几分,苍白剑气化作风刃在苏宁身侧绽开,御剑之人一言不发,只在抬手间,剑气便将没有灵御护身林家侍卫斩灭大半。
这是众人从未见过的霜秋剑式,也是只有苏宁一个人知道的剑式,此招与“太极心道”相左,没有阴阳调和,没有灵功巧劲,只有纯粹的蛮力,撕扯,碾磨,好似混沌之初。
这是极恶的杀招,苏宁命其为——天地不仁。
剑气卷起地上落红和枝头的柔绿,连带着树下的“漱芳伞”,一同搅得粉碎。
! ! !
现在任谁都能知道,那伞根本不是什么灵御,而只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了。
第一个想明白的是林钟,他本就一直有所怀疑,但鉴于江渝的气势,又被伞上的灵力迷了眼,没敢冒这个险,没想到竟然真的被摆了一道。
但事到如今,他林家也不能坐以待毙,只见他侧身向江渝倾身抱拳,用有些焦急的语气说到:
“江宗主,如今苏安的气海您已经拿下,应该不会违背当初的诺言,来个过河拆桥吧。”
林钟这一言可算是把整个七宝堂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江渝身上,而其中情绪最为复杂的当属苏宁了。他刚收了剑式,抬眼正好撞上江渝的目光,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两人只对视了不足一息,江渝便将视线移至林钟身上,说到:“狗急跳墙乱咬人,林元泰,你这死相可真够难看的。”
说完又转头看向苏宁:“苏致宁,那姓林的老东西什么为人,不用我来告诉你吧,若我真是幕后主使,没必要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样。”
......
“苏宗主,我陆晦书以万药斋斋主的身份做担保,此次苏家的劫难与江家没有半点瓜葛。”陆容向前两步,将伏在桌上的江渝庇在了身后。
......
苏宁拧了拧眉头,闭眼长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狠狠锁在林氏父子身上,眼底是藏不住的杀意,他虽然没有说话,但身侧翻腾的黑乎乎的剑气已经将他内心所想表达清楚了。
“林枫,别泄气,他只有一个人。”林钟见离间不成,神情也严肃起来,几十年做家主积攒的威压这一刻也是全数释放了出来。
“明白!”林枫利落地答到,展露刀锋向苏宁攻去。
灵御相接发出“叮”“铮”的清响,刀锋剑气逸散,招招致命,式式逼人,院中的侍卫只能呆呆看着,无人能插得进去手。
三十招过后,明显处于劣势的林枫又露了个破绽,苏宁抓住机会,捏起剑诀紧逼上前。眼见那剑锋离林枫的胸口不足半寸,却被一层坚实的灵力给挡了下来。
不好,是方明鼎!他报仇心切竟然疏忽了还有林钟的灵御!
林枫会心一笑,横过刀锋向苏宁的颈脖挥去,现在要收剑格挡已是不及,苏宁只得拿左手手臂护住,虽说必然也是重创,但还不至于丢掉性命。
“铮—”那刀刃在劈上苏宁的手臂之前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劲力弹开了,得此空隙,苏宁立即收剑与林枫拉开身位,算是化险为夷。
“苏宗主别大意。”
说话声与方才的劲力皆来自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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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林枫寻声望去,出手的正是陆容,此刻他的墨袖还因为灵力卷起的气浪微微摆动。
“苏安那间屋内有玉灵丹,服下后运功调息,能缓解疼痛。”虽然说话的时候没有转头看他,但陆容这话确实是对江渝说的。他说完便去了中庭,现在七宝堂内要向林家寻仇的可不是只有苏宁一个。
“哼,来一个我收拾一个,来两个我收拾一双!”
虽然嘴上放下狠话,但方才林氏父子对战苏宁以二对一尚且没占到便宜,现在又多了一个陆容,二对二的局面对于他们来讲胜算更是渺茫。三清之威果真名不虚传,招招皆排山倒海之势,以三清剑鞘划分出的阴阳两界,便是人间与地狱的区别。不出二十招,双方的高下立判,苏宁和陆容二人步步紧逼,已是将林氏二人逼至绝境。至此,方明鼎已全然由控制转为了防御,但依旧不敌三清的威光,处在崩溃的边缘。
林枫对方明鼎的处境浑然不知,他只知目前的局势对他和父亲非常不利,不论自己用出怎样的底牌都没能在霜秋剑绝对的力量下争取到一丝机会,急得冷汗直流,就在他乱了阵脚时,忽听得林钟用极低的声音说:“正面交锋我们不是对手,今日先退一步,我用方明鼎拖住他们,你先走。”
林枫对林钟一向言听计从,今日也不例外,他正欲离开,却发现父亲本该无比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的——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温柔,就好像刚由丈夫变为父亲的男人第一眼见到自己孩子时的表情那样。
那一瞬间林枫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不及他有所反应,苏宁和霜秋剑已再度向他袭来,展开了下一波攻势。与之前不同,这次霜秋剑在离林枫三寸有余的地方就被弹开了,熠熠金光无甚耀眼。
此招乃是方明鼎无上的招式——决绝。
方明鼎存世近六十年,此招却是无人见过,只因式如其名,此招一出,便是绝唱。
“快走!方明鼎只能保你半刻钟!”
59. 林枫
“爹!”林枫扑过去想要拉上林钟一起走,却被后者猛地扬手挥开。
“老子已经是个死人了,别他妈管,快走!”林枫已全然不顾及形象,大声吼道。
“爹,我会想办法带你回家的。”林枫面对着林钟,边后退边说完最后的这一言,语毕后立刻转身,极尽所能逃离七宝堂。
见林枫逃走,苏宁也提剑追了上去,只是经过刚刚那一击,他确定在这半刻钟之内应是拿方明鼎没办法,所以他没有出招,只是紧紧跟在其身后。
陆容没有追,他走到林钟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生命力正在逐渐流逝的六旬老人:“林元泰,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
须臾沉默后便听林钟放声大笑,后退几步一屁股栽坐在地上,眼睛盯着林枫离开的方向,黯然道:“谁让老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听话的孩子呢......”
静默中,林钟的双眼渐渐失了焦,昔日翻云覆雨、不可一世的林家家主就以这样一个不雅的坐姿永远的沉寂了。
陆容短哼一声,不再去看林钟,而把目光转回江渝身上,后者扶着墙慢慢挪到了苏安和清仁跟前。
“已经安全了,带他进来歇着吧。”江渝推开门,扭头对清仁说。
清仁头埋得很低,不去看江渝,没有回话,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将怀里的苏安抱得更紧了。
见清仁没有动作,江渝也没多劝,他现在浑身疼得厉害,半句也不想多说。
“他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把他卷进你们这些龌龊的世家争斗里来!”清仁突然大吼道,几近破音,仿佛是在为他自己叫不平。
江渝没有过多的反应,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说到:“生在世家,便一辈子也逃不出争斗,谁管你是不是孩子。”
清仁显然被江渝不以为意的态度激怒了,从地上窜起来想要一把抓住后者的衣领子,还没走两步就被陆容一把拽住。
“离取义,你把苏安带到隔壁房间休息。清仁,你跟我来。”
陆容领着清仁来到主楼坐在方才江渝坐的椅子上,摸了摸他的脑袋,用柔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同情苏安的遭遇,但苏家的事情和江宗主没关系,所以你也别对江宗主抱有敌意。”
“陆斋主,刚才江宗主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万药斋真的是江家的附属吗?”清仁目光灼灼。
陆容浅笑一声,说:“傻孩子,说辞罢了,当然是假的了,万药斋不会依附于任何世家的。”
“去休息吧,这些天你也累了。”
哄走了清仁,陆容独自坐在主楼的桌前,桌上还放着方才给江渝沏的药,他盯着那药出神,开始回想这些天与江渝的交流。从方才他与林家人迂回时所表现出的沉稳和气魄,以及他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构思出这样一套天衣无缝说辞的能力来看,他此行的目的就绝不可能如“挣表现,得认可”这般幼稚;如果在不得罪苏家的情况下得到苏安的气海才是江渝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他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设局的呢?林家的行动与他有关吗?他对林钟说的林家的坐上客卿是什么人?还有,自毁气海也在他的设计之中吗?失掉气海之后江渝的表现的确符合一个痛失所珍的少年人,乖戾、暴躁、阴晴不定,若说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这天底下能骗过他陆晦书的还真没几个,不过从他对自己母亲死因的猜测来看,江渝应该从很早之前就与自己所认为的相去甚远了,而自己竟然一直都没发现,他也许从那时起就很善于伪装......还有一个万事都“恰到好处”的公孙述,一次又一次地推波助澜以致于今天的地步,每一次都出现得刚刚好,没有一点多余的行为,又足以改变事情的走向。他的存在让一切都顺理成章,一气呵成,又在一切落定后悄无声息地消失,未免有些巧过头了。
庭中,霜秋没地三分,打断了陆容的思绪,苏宁右手掐诀,皎白的剑气以霜秋为中心迅速铺散开,很快便覆盖了方圆五里地界。涟漪所及处,凡林家侍卫一律被凌厉剑气抹杀。
这是曲家的阵法——静水留涟阵。
“苏宗主,情况如何?”陆容问。
“林老头留了一手,那方明鼎不止半刻,让林枫跑了。”苏宁的语气有些恼怒,他收回霜秋和剑鞘,环视一圈七宝堂后问:“苏安呢?”
“我让离堂主带他进屋休息了,朝南的第二间房。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情绪过于激动。”陆容回答。
“是因为气海?”苏宁问。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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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令尊和令堂。”
苏宁沉默了,他看向陆容说的那间房,轻轻叹了口气,“我能带他回沂川吗?”
“放在平时我肯定建议他在七宝堂多养几天,不过这次......我开几副药,你带回去好好照顾他。”
“嗯,多谢。”
“江宗主呢?”
“江宗主也伤得不轻,疗伤去了。苏宗主,这一路上的事情等苏安醒了由他说给你听吧。”陆容说罢回到柜台抽出几张黄纸准备开始配药的工作。
苏宁没有说话,对陆容微微颔首以示感谢,对方的意思也很明确了,应是怕他迁怒江渝才不肯说出江渝的所在。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江家真是主谋,他苏宁必要走一趟夔陵讨个说法。
苏宁来到陆容所指的房间,苏安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被褥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微微透着红,不知是睡着前的情绪太过激动还是这被褥把他捂得太热所致。苏宁淡淡微笑示意离取义不必在此候着,自己在床边坐下轻轻抚开苏安额前几缕凌乱的碎发,长长地抒出一口气,当下这一刻,所有的是非恩怨都被他抛到脑后,他只希望眼前这个孩子从此之后可以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安康一辈子。
“阿云你放心,你所遭受的不公,兄长一定替你加倍讨回来。”苏宁轻声说到,左手撑着太阳穴靠在苏安的床边开始闭目养神。
没休息过一会儿,房门被轻轻敲开,陆容拿着包好的药走到苏宁身侧,俯身用极低的音量说:“苏宗主,药配好了,马车也备好了。 ”
“多谢陆斋主。”
苏宁轻而慢地抱起苏安随陆容往外走。堂外,离取义和几名万药斋弟子站在备好的马车旁,见苏宁抱着人走来,便拉开帘子。
“这几日想必万药斋也是殚精竭虑,你们就不必跟着我们千里奔波了。”苏宁委婉地下了一道“逐客令”,入了马车将苏安安顿好,又向陆容问了药的服用方法,准备驾马离开。
“苏宗主,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当走之际,陆容一番纠结后还是叫住了苏宁,“以霜秋的力量明明可以保下苏小公子的,为什么还要寻求江家的帮助?”
闻言苏宁冷笑一声,回答道:
“这是璇玑阁主的主意。”
60. 夜话
是夜,人定时分,圆魄寒空,尘埃落定,在送走了苏家兄弟二人后,此次的风波也算平息了,七宝堂终于重归平静。陆容独自坐在莞室的书案前,借着油灯昏黄的暖光处理万药斋的大小事务,这几日因为苏安和江渝的事情,万药斋可以说是乱作一团,平时体现不出的问题一下子全暴露了出来,光是听风笺桌上就堆了好几封。
林钟之死,苏家易主,仅仅这两件摆在明面上的事就必然牵动中州大乱,更不必说在两起事件背后做推手的元凶,以及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种种。
陆容捏过一把额角,闭上眼睛正准备养会儿神。黑暗中,陆容听见原本无风的夜晚窗户却在啪嗒作响。
“谁!”陆容拾起桌上带墨的笔向声音出现的方向掷去,笔“啪”的一声砸在了窗边的墙上,并没有人。陆容心叫不好,正欲起身颈边便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视线向下一瞥,寒光猎猎的刀刃正抵在他的下颚,出手之人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没有伤着他却也让他不敢再举动分毫。
“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见对方没有一剑封喉的打算,陆容面上镇定相迎,底下墨袖之中碧水针已蓄势待发,只等对方松懈时一击将这不速之客制服。
“小弟最近手头紧,想跟陆医师借点银子花花。”身后的人用极其做作的声音说到,一听这声音,陆容便放下心来,这声音他太熟了,不论声音的主人如何装腔作势他也能一听便知。
“别闹。”陆容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碧水针,用手指将刀刃拨开,也没回头看一眼身后人,起身走去窗边将方才掷出的笔捡了回来。
“我这不是想试探下你戒备如何吗,你说万一有人真要刺杀你怎么办?”回来时,江渝已经坐在了书案的对面,一手拖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待陆容坐下后,江渝将一把做工精致的短刃推到他面前,“喏,这个给你,我用得最顺手的刀。”
陆容盯着那短刀端详了片刻,心想江渝这些天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看护着,他可以确信在今日莞室与江渝分别之前这把刀都不在他身边,是江渝藏得太好太深,还是说人家自己也有自己的势力形影不离地保护着......算了,这孩子的秘密还少吗。
陆容没有理会江渝递来的短刀,提笔蘸了墨继续处理万药斋的事务,“这么晚了不好好疗伤,拿把小刀贿赂我?”
“我有话跟你说。”江渝一手拍在陆容正在处理的文书上,将上面的内容挡去大半。
“有什么话是非得今晚说的?”见江渝是铁了心不让他办公,所幸也将笔架回了笔山上,拉过江渝覆在文书上的手为其诊脉,长针锁筋留下的伤已经结疤,不比当初那样触目惊心,但依旧无声昭示着这只手主人惨痛的遭遇。
这些也在他的算计之内吗?陆容想着。
“我估摸着阿泠姐她们快来了。”言下之意,这是他江渝只想对你陆容说的话。
“你不瞒我了?”
“没办法,今天瞒不住了。”
“你还瞒着江泠她们是吗 ?”
“嗯。”
“那正好,我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你。”
“嗯,你问。”
“江易龄,这些天、这些年,你到底哪些话是真心的?”陆容皱着眉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江渝的眼睛,誓要从这双看着无比清澈的眸子中洞察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
面对陆容如炬的目光,江渝并没有闪躲,他应该早就料到陆容迟早会这么问他,平静地答道:“陆晦书,这些年我虽瞒着你,但从来没有骗过你。”
“没骗过...呵呵......我、万药斋只是你为达目的的棋子不是吗?”陆容追问。
“如果我把你们当棋子,今天就不会回来了。”江渝答,语气依然平静,与昨日在此聊天的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仿佛江渝才是年长的那一方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算计?”
“看来你是生我的气了......陆晦书,我是不会算计你的。”江渝一边回应着,一边翻动陆容摞在一旁的万药斋文书,“我从很早就知道你想将万药斋的势力建设起来,你很清醒,明白白露夫人‘独避风雨外’想法在这个百家争渡的中州根本没法活下去,你想建设万药斋自己的势力,将斋中的得意门生派往各个家族做‘驻家医师’,打着‘但行医者事,不问是与非’的旗号笼络百家好感,营造一个不依附、不站队万药斋形象的同时,又在各家打入一枚眼线。消息一旦灵通了,做起事来也就游刃有余。这样的经营放在开旭这一百多年里确实没什么问题,不过......中州就快乱了。乱世之中,万药斋就是这天下最大的一块肥肉,谁都想往自己碗里夹,抢不到的就会想方设法的毁掉,与其届时万药斋在各家的争抢打压中被迫站队,不如早做打算先寻得一方庇护伞。”江渝说完,选出两册分别来自平河曲氏和古幽王氏驻医的文书递到陆容面前。
陆容接过文书,看过内容后眉头拧作一团,那文书上说到,此次风波与王家和曲家亦有不小的关联。一个小小的气海,中州七大家就有五个卷了进来,再加上万药斋和璇玑阁,此事所牵动的中州局势大变必然是开旭百年来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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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容一时语塞,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江渝,这些竟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他沉默地注视了好一会儿才找回神似的开口道:“所以你将万药斋卷进来是想让苏家欠我一个人情,日后也好有个靠山?”
“嗯。”江渝展颜一笑,轻轻点头,这一笑带着些许欣慰的神色。
“江家不能做万药斋的靠山吗?”陆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哈哈,如果江易龄届时还是江宗主的话,他当然会护你周全。”江渝轻笑两声,将与陆容对视的目光移开了。
闻言陆容一怔,回想这几天江渝对自己说的话,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问了出来:“江渝,你当真恨着江涉月吗?”
被问的人摇了摇头,还是单手拖着下巴,目光略过陆容看向他的身后,说到:“我以前的确恨过她,那时我还不懂事,怨她为什么总是不见人影,总是姗姗来迟,后来懂事了,自然也就不恨了。虽然这几天我总是说她坏话,其实要说她在我心里的位置跟阿泠姐一样重要也不为过吧......呵呵,只是不知道几年之后她会不会恨我这个弟弟。”
“你到底想做什么?”陆容问。
“这个你就别问了。”江渝打断了他。
......
两人都沉默了,陆容也清楚,既然江渝在万药斋那么多年都没有表露过,今天自然也是不会告诉他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阵沉默之后陆容先开了口。
“你想问害死白露夫人的到底是谁?”江渝说,“抱歉,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说过,不论是你的性子还是你万药斋不足十万人的势力,都不够卷。”江渝的语气又归于平静,平静到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话说出来会对陆容有多大的打击。
“想不到如今我竟要被你牵着鼻子走。”陆容自嘲似的低笑两声,以手撑着额头不再去看江渝。
......
又是一阵沉默,静默中一把短刃和一方墨玉被推进了陆容的视线,“这些你收好。今日我用斋印给除江、苏两家的驻家医师都传了听风笺召他们回来,凤凰城的事情一旦传开,万药斋如此明显的站队行为必然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说罢便是起身的声音。
“陆晦书,其实我今晚最想说的就只有一句话——‘晦书大哥,我想谢的是你,想救的是你,不想骗的是你,最想瞒的也是你。你的仇,我帮你报,答应我,别掺和。’”
此后只听窗户一声“啪嗒”响,便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61. 江澜
百家榜发榜后第二十三日,未时,凤凰城,七宝堂
纷纷雨露被九连峪的湿润山风携来,洗濯这座平凡而又特殊的小城,他平凡,因为中州万里地界,如凤凰城一般的城镇不计其数;它又特殊着,因为九连峪外这座凤凰城,有一个七宝堂。几日前,江湖第二大派万药斋斋主亲莅七宝堂,后大肆调动斋中势力;几日后,某个显赫世家带领一众人马讨伐七宝堂,尔后又在凤凰城展开了一场灵御之间的对决,引得附近百姓又好奇又害怕。而今日这七宝堂,来了个谪仙!
主楼的二楼,离取义倚着栏杆,双眼定在庭中的方向,任斜风细雨打湿他的半身也毫无反应。他看得出神,丝毫未察觉清仁已走到他的身后,冷不丁拍他后背。
“喂,你魂也被她勾了?”清仁故意拔高了音量。
“嘘,小孩子家家还不懂......”离取义不想搭理他,耸耸肩示意后者别来打扰自己,双眼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庭,嘴里念念有词:“一支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啧啧,瞧你那样,菁华坊里的莺莺燕燕要是见着你这副样子指不定多伤心呢,离琴师?”见离取义不愿搭理自己,清仁撇嘴摇了摇头,嘴上还不忘调侃两句。
离取义手支着下巴,模样似有些魂飞天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清仁见他这般痴迷已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今天可把我累惨了,突然来了好多人要看诊,各个又不是什么大病,气得我想揍人。”
“得成比目和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离取义仿佛根本听不见清仁所说,顾自喃喃道。
“喂,你疯了!?”清仁再也忍不了了,重重地推了一把这位昔日好友,后者“哎哟”一声下巴砸在了栏杆上,摔疼了不怒也不恼,反是一把揽过清仁让他陪自己一起看,边看嘴里边念着:“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清仁翻了个白眼,他承认庭中撑伞赏花的女子的确出尘,应该说风尘绝代,但他受不了这些男人品味的模样,像离取义这样看出神的倒还好,楼下那些边指点边赞赏的最让他犯厌恶,于是所幸撂挑子不干,换了个人看诊,自己到楼上寻清闲了。
“不就比白露夫人年轻些吗......”清仁嘟囔到。
离取义悄悄地瞥了清仁一眼,他知道白露夫人的失踪一直是清仁的心头疤,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被雨点打落的花瓣轻轻吻在无瑕的白纸伞上,烙下一个个红印。雨势未见小,庭中却越来越热闹,直到一个青年公子哥的到来。
“席羡公子,久仰。”庭中有人见来客立即俯首作揖。
席家算是凤凰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家中有两位公子,上次来看病被江渝夺了外衣的席慕便是席家的二公子,今日来访的大公子席羡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逍遥诗人,偎红倚翠,卖诗换酒,与离取义算是在菁华坊相识的知音,他最为人传道的一句话便是——“红尘在世若有恨,美景、美酒、美人。”
离取义清楚席羡的性格,虽说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行为,但面对这位“漱芳玉女”而言,什么样的行为才不算僭越呢?离取义心里也没个底,他刚想下楼提醒这位友人,可那位来客目的明确,没做任何停留径直朝江涉月走去。
“鲜妆映花红,开落任东风。”席羡从家仆手里接过一把鲜红的纸伞,上前与江涉月齐身,虽是齐身,但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太近以至暧昧,也不会太远已至疏远,既有欣赏又有尊重,这也是许多姑娘对席羡倾心的原因。
“公子何事?”江涉月问,轻微的动作将伞顶的几瓣红玉抖落,在它们最后的时间里与世上最完美的“鲜妆”擦肩而过。
“我猜姑娘是在怜惜这花的遭遇吧。”席羡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说到。
“怎讲?”江涉月似乎对他的说法颇有兴致。
“冷雨无情,摧花凋零,几点就能酿成一个悲剧,美丽的事物总是这般脆弱,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吧。”
席羡不觉,楼上的离取义已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他怎么能把哄舞坊小姑娘的招往这儿使?这位姑娘可是百家榜首的江家长女,她手里的那把白纸伞,可是灵御榜首的一尧漱芳!那伞一转,你席羡就没了;她一句话,你席家就没了!
这也怪不得席羡,席家虽然在凤凰城家大业大,但放眼中州还差得远,上不了百家榜,没机会参与清平会,自然也就无从认识大家族的人。
“我不比公子那般读书多,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江涉月莞尔一笑,白瓷般的手腕带着纸伞轻轻一转,几缕似有若无的淡红便自伞沿而出,聚而不散、凝而不发,只是在散落的花与叶落入淡红的一瞬间,时间便被停止似的,等席羡有所反应,已是花瓣自耳边掠过、气浪划破他的耳郭之后了;而他身后那些指指点点的看客们,无一幸免被这四散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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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红划伤,更有胜者直接被气浪击倒在地,灵力的威压霎时间将雨水化成雾气,云雾缭绕间江涉月撑着白纸伞伫立在花树下,红花绿叶簌簌而下,沥沥雨声中她不娇不嗔地说出那两个字——“漱芳”。
这是用淑芳伞使出的折叶飞花。
整个庭中的人都呆住了,半张着嘴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今日天冷,各位若不是重病的就请回吧。”
来替众人解围的是陆容,他面色严肃站在江涉月身后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也都识趣地鸟兽散了。斥走无聊看客后陆容撑起伞走到了江涉月身边,递给后者一张信笺。
后面谈话的内容离取义便听不见了。
听不见也没关系,离取义向来对这种“正经事”不感兴趣,他还沉浸在方才江涉月的一招中,见过三清之威的他明白这一招只能算是个警示,可能连漱芳伞百分之一的实力都不比,但这还是让他难以自拔,因为江涉月的这一出手让他想起小时候听老堂主讲过的一个典故。一个曾让他痴迷多年的故事,“清仁,你知道‘素水梦铃’吗?”
“不知道,你讲吧。”清仁答得很干脆。
“我跟你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当时江家第八代家主江浪刚刚因重病退位,家主之位交到了他的独女江湫湄手里。也是同年,江家正好举办七年一届的清平会,好几个家族就商量着‘趁其病,要其命’,抓住这个入江的机会一举把江家打下,各家再瓜分好处。众人佯装参加清平会上了素水台,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掀桌而起,挟持了江湫湄,又以江湫湄为人质逼江浪自尽,眼看江家已经拿下。一切都在算计中,忽听得一声空灵的铃响,众人猛地一睁眼,他们正站在素水台下准备去参加清平会。等众人战战兢兢走上台,江湫湄坐在上位,对他们莞尔一笑。”
离取义讲完这则典故兴奋不已,揽着清仁得手臂不住地颤抖,突然,他猛地窜起身拽着清仁的肩膀可劲儿晃,嘴上结结巴巴地喊着“我...我...我想到新曲儿了!”之后登时没了影。
“这家伙......”清仁揉揉被捏得生疼的肩膀,趴回栏杆上继续看着庭中动静。虽然他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他大致能猜得出来,那张信笺应是前几日离取义送给陆斋主的听风笺,信笺的内容是他看着苏安推断出来的,所以印象颇为深刻。
陆斋主现在正告诉江涉月,江家有危险。
62. 飞鱼戏珠佩
江涉月走时设想过这可能是林家的调虎离山,所以让江雨泽留下,也吩咐了姜鉴叔该如何应对,但引梦灯充其量只能作为震慑,吓吓小家族不成问题,如果遇到李家的人强攻恐怕连江雨泽也会有危险;还有拉闸泄水,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为她争取时间罢了,所以若真是林家的计谋,她计划的便是找到江渝后立马赶回夔陵。可眼下情况坏就坏在,江渝的伤势之重在她的意料之外。
“晦书,小渝现在的情况你怎么看?能跟我走吗?”江涉月有些为难地问陆容。
“勉强可以,但...得看他愿不愿意。”陆晦书答。
......
大约三个时辰前,江涉月赶到了七宝堂,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赶路让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看诊的医师见她精神状态极差,以为她是来瞧病的,刚想询问她身体有何不适,还未开口就听对方以凌厉的语气简明扼要地问:“江渝呢?”看诊医师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但看其绝代的风姿,料定江涉月绝不是普通女子,便将此事禀报了陆斋主。陆容见来人只有江涉月时吃了一惊,又见其满脸倦意便猜想是这几日奔波劳顿所致,于是解释说江渝此时还没醒,劝她先休息会儿。
江涉月在确认了江渝的身体状况后,想向陆容了解这几日发生的事,却被后者以“这事说来话长”搪塞过去,最终在陆容的在三劝导和自己身体的抗拒下休息了下来。她休息了两个多时辰,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江渝的情况,果不其然,这次江渝醒了。
徽室内,江渝靠在床头,陆容坐在床边为其诊脉,两人本在聊着什么,听到房门的动静齐刷刷地转过来,只看了江涉月一眼江渝便别过头去,他抿了一轮嘴唇,没有切脉的那只手以细微的动作攥紧了被褥,模样似有些心虚。
“你怎么来了?”江渝的音量听起来没什么底气。
门外倒灌的冷风让江涉月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如白瓷淌了墨,她用鼻息微不可察地抒了口气,将发丝拨至耳后,说到:“百家把江宗主重伤的消息都传遍了,我是你姐,当然得来了。”
“为什么阿泠姐没来?我明明是寄信给她的。”江渝又问。
“我来不一样吗?”江涉月说。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屋外细雨叩青瓦,以及屋檐细流滴落青石板的泠泠声。
“苏安呢?”江涉月打破了宁静,但迎来的是新一轮的沉默,见江渝没有要说明的意思,陆容便帮他答到:“昨天被苏宁接走了。”
面对这个结果江涉月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她来时便察觉到庭中有五股不同的灵力残留,且强的极强,弱的极弱,分外悬殊,应是经历了一场混战,所以这样江渝、苏安都还安好的结局,已经让她颇为欣慰了。江涉月走到床边,准备用灵力查看江渝的伤势,刚拉起他的手引入眼帘的便是长针锁筋留下的骇人伤疤,江涉月皱紧了眉头,看向江渝依旧别过去的脸,用有些恼怒的语气说:“这次长教训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般冲动行事?”
江涉月话音刚落,手就被江渝抽了回去,后者将被褥拉过头顶把自己埋了进去,“我的事你少管!”
闻言江涉月的表情骤然一怔,愣在了原地,面对此情景江涉月有些手足无措,在床边杵了好一会,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看了陆容一眼示意他帮忙劝劝,便出了房间。
随着徽室房门“啪”的关上,江涉月周身的气场便与周遭空气一同冷了下来,水滴落地的声音也安静许多,生怕惹了这姑娘不悦似的。江涉月指尖流转起几缕降朱色的灵力,一把白伞赫然现于其手,灵力如几尾灵活的鱼儿绕着伞沿周游,在伞面留下连串印花。江涉月撑起伞,随着她一脚踏入庭中,被风吹落的花瓣不再随风而动,雨丝在她身外半寸停住了脚步,接着那花瓣竟缓缓地向上飘去,依它零落的轨迹重新回到了花萼上。
芳华曲·忆旧游
在旁人眼中,只是几片花瓣回了家,几滴雨水绕了路,而江涉月想要知道的,不是那些花瓣从哪朵花上被打落,而是这庭中的五道灵力分别来自何人、出自何招!
动而倏,御而有道;色如碧,回环似水。倏御道,碧水针,陆容。
来如风,罢如云,紫气东来,曾云西去。卷残云,卧津刀,林枫。
出则聚,收则散,无起无从,流金铄石。无招无式,方明鼎,林钟。
另外便是最为霸道的那股灵力,冲天九尺,入地三分,贯亘数里,整个凤凰城皆在其中,无需辨其招式也可知这出自三清之手。能让苏宁下这般杀手,林氏父子究竟做了什么?
还有第五道灵力,无形无色,虚浮飘渺,只在这颗花树前有过片刻的停留,如此孱弱的灵力会出自何人?难道是苏安?
江涉月收了招式,淑芳伞归于纯白,她走到花树下想要探寻那灵力留下的蛛丝马迹,正想得出神,庭中一阵喧哗,席羡来访了。
时间回到现在。
“我心急了,应该等回去了让泠儿说他的,他只听泠儿的话。”
“你也是为他好,他会理解的。”陆容宽慰说。
“但愿吧。”江涉月低头看了信笺最后一眼,她手指攥紧,笺纸便在灵力的焚烧下化为一缕轻烟,“我再去看看他。”
屋内,窗户已被支起,江渝将被褥披在肩上站在窗前,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没回头。
“小...小渝,江家现在有危险,我必须得赶回去,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江涉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
......
见没有回应,江涉月接着说:“现在很多势力都知道你在凤凰城,就算林家不回来,这里依然很危险。”
......
“小渝,我们已经给陆斋主添了很多麻烦了。”
......
见江渝仍然不为所动,江涉月已是有些失了耐心,手上聚起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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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心说先把江渝弄昏带回夔陵再说。力还未发,陆容的手拍上她的肩膀,微微一笑。
“小渝,你就先跟涉月回去吧,等过两天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去夔陵给你复诊。”陆容说,“否则的话我只能给你扎上两针再让你乖乖跟涉月回去了。”
局面再度僵持过几息之后,只听窗边的人幽幽地回答:“我也没说我不回去...你们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吗?”
语气中带着调侃的意味,看来小渝也没在使性子了,江涉月心理这样想着,对着陆容微微颔首,感谢他愿意代替自己来当这个恶人。
“好,那我去为你抓几副药。”陆容收起手里的碧水针,麻溜地往主楼去了。
主楼内,陆容娴熟地捡着各种药材,配完药后又从几个上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些丹药一并包了起来,最后扯下一张空白的病例在其上写下了各种药的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准备给江家姐弟送过去,一抬头却发现江涉月正站在三尺外注视着自己,而自己竟然没有半点察觉。
“晦书,我有事想问问你。”江涉月说。
“何事?”陆容嘴上回答得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打鼓,既然刻意避开江渝,莫不是江涉月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你知道飞鱼戏珠佩的下落吗?”
“飞鱼戏珠佩?”竟然是问这个?这倒是让陆容有些吃惊,关于这块玉他没什么印象,这几天在江渝身上也没看见过,如果不是江涉月提起陆容也根本不会刻意搜寻有关这块玉的回忆。片刻后,陆容的确想起了他与这玉佩的“一面之缘”。
“几日前见过一次,有歹人想趁乱将玉佩占为己有被我拦下了,不过后来也没在小渝身上见过,不知道是被其他人偷走了还是小渝把它送人了。”
“乱来,不是嘱托他一定要好好保管吗?”江涉月皱了眉头,脸色愠怒,语气也严肃起来。
“可能是因为那玉佩碎了吧。”陆容连忙为江渝解释说。
“碎了?”江涉月有些诧异。
“嗯,我看见的时候外侧鱼翼已经断了,应该是摔的。”
......
“事情很严重吗?”见江涉月竟然沉默了,陆容旋即觉得事情可能并不简单,“小渝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有什么不得已...”
“我在那飞鱼戏珠佩上留了追红印。”陆容话说到一半就被江涉月打断,后者依然皱着眉头,神色异常凝重,“追红印既可以用来探知他的下落,同时也是一枚保命符。”
“保命符?是用来震慑其他家族的人吗?”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保命。有我的追红印,飞鱼戏珠佩本应该坚硬无比,要摔碎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遇上的人实力在我之上,对方破了我的追红印将玉击碎。”
“不可能,若是如此小渝没道理还活的下来。”
“那便是第二种,携带玉佩的人有性命之虞,玉佩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63. 千刃卫
“晦书,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小渝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伤到何种程度?”江涉月快步上前,几乎是在一瞬便来到陆容面前抓住了他提着药的手,一双凤目毫不避讳地紧盯着他,那双眼睛好似口寒冰古泉,常是不起波澜、冷眼相看,可一旦泛起涟漪便是夺魄漩涡,摄人心魂。
陆容作为行遍天下的神医,行医十来年早已是“坐怀不乱”,可面对江涉月他还是乱了方寸,躲闪了眼神连连后退直到腰身“哐”的撞上柜台才停住,轻咳两声找回镇定后说:“涉月,小渝刚来七宝堂时的确是命悬一线,也正因为如此,路途中的事我并未来得及过问详情,知道的可能并不是全部,所以还是这一路上让他亲自说给你听吧。”
江涉月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似的,再次向前,这次她干脆两手撑在柜台上把陆容圈在里头,不准他再逃走,以质问的语气说到:“晦书,你老实告诉我他伤势如何,我现在担心他是否真的能跟我回夔陵。”
陆容只觉心脏快要停了,赶紧将药抵在两人之间避免更多的肢体接触,语无伦次地回答:“江...江姑娘,我保证,真的,小渝没问题的,他身体。”趁着江涉月一个走神,将药塞到她手里,几乎是小跑到门口,拉开安全距离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必担心,这孩子可比你想的坚强。”
......
临走前,陆容最后用碧水针给江渝疏通了一次气脉,又拿了一套全新的万药斋的衣服给他穿上,为他诊过脉确认无误后才安心放他离开,“这几天的事我没给江涉月说,你到时候再把你想说的告诉她吧。”
江渝闻言正欲推门的手顿了顿,转头疏朗一笑,“谢了,晦书大哥。”
门外,雨已经停了,白日也即将落幕,雨后初霁的稀薄日光斜照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瓦上,隐隐约约有些刺眼。江涉月手撑淑芳伞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背上背了个包裹,里面除了装着给江渝的药还有一些应急用的干粮。
见江渝已经准备妥当,江涉月将手里的淑芳伞递给江渝,对着陆容行过一礼道了声谢,随后一跃上屋顶,脚尖轻轻一点,无声的气浪如涟漪般自她脚下泛开,再看七宝堂已没了她的身影。江渝手里的淑芳伞也感受到了某种牵引,朝着江涉月消失的方向飞去,江渝就着这股牵引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运转轻功,追上江涉月的脚步。
江家姐弟走后,凤凰城迎来了它又一个平凡的夜晚。沱江中的商船悉数靠岸,船夫把毛巾搭在肩上,赤着脚大步走回家,那千万个亮着暖黄火光的窗户中,有一扇是在等他回家吃饭的。卖夜食的贩子放下扁担,掀开黄布露出摆的得整整齐齐的吃食,他的妹妹或是小女儿踮起脚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他摸摸女娃的头,承诺下个月带她买新衣服。
七宝堂内,陆容和清仁一桌吃着这些日子来最惬意的一顿晚餐,同桌的还有离取义,不过他的心思不多在这餐桌上,总是愣愣地出神。
“清仁,你来七宝堂多久了?”陆容冷不丁地发问。
“两年又七个月。”清仁答。
“这些年可有收获?”
“每天看的病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见过最棘手的病症为何?”
清仁夹菜的手骤然顿住,放下筷子支支吾吾地回答:“就是...这次江宗主的情况...”
“呵呵,七宝堂还是小了点。”陆容说着也放了筷子,盯着坐在对面的清仁神情严肃地说:“清仁,此事了罢后随我一起寻访中州吧。”
清仁并没有立刻应下来,有些为难地撇了撇离取义。陆容也看出清仁的顾虑,微微一笑拾起筷子继续夹菜,“七宝堂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走后我会安排我徒儿清雪来这儿的。”
听到这话,清仁心里的大石头算是放下了,学着大人样也抱拳行礼说:“谢谢陆斋主,嘿老离,你这回可赚大了,清雪姐姐可是个大美女,你就可劲儿乐吧!”
离取义如梦初醒,看看清仁又看看陆容,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向陆斋主道个谢。
“我这几日还有些事物需要处理,清仁你趁着这些时候与你在这儿的好友道个别吧。”
“好。”
用过晚饭,离取义就被清仁拉去说悄悄话了,陆容接了几份新送来的文书后准备回房间继续处理万药斋事物,刚关上门,一个转身,原本空无一人只有星星油灯烛火的房间中赫然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何人?”
对方并没有立刻动作,给了陆容观察他的机会。来人七尺有余,身着独门定制的夜行衣,款式和花纹均是陆容此前未曾见过的样式,这也让陆容更生警惕,可还未等他有所猜忌,黑衣人“唰”的单膝跪了下去,恭敬地对他行过一礼说到:“在下千刃卫无衣,见过陆斋主。”
这短短的一句话更是让陆容摸不着头脑,“千刃卫?卫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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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主人。”
简直答非所问,陆容想,接着问:“谁是你的主人?”
“是您。”
这个答复让陆容吃了一惊,他皱起眉头,不解地望着眼前的黑衣人,“我何时成了你的主人?”
“带刀者就是无衣的主人。”黑衣人抬起头,眼神坚定有力。
“刀?”陆容疑惑,脑内迅速搜罗起有关刀的信息,要说真有什么可疑的刀,那为首的必是昨天晚上江渝送给他的那把短刃,他本来没太当回事,只当是江渝送了他件防身的武器,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大活人。
“是江渝派你来的?”
“是。”对方也毫不避讳地认了下来。
陆容叹了口气,长袖一挥,“你回去吧。”
无衣似乎并不意外,仍然镇定自若地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说:“若是陆斋主用不上我,就以此刀了解了我,无衣绝不反抗。”
“你威胁我?”
“不敢。”
“是江渝让你这么说的?”
“这是门内的规矩,千刃卫只有两种结局:死于此刀或死于保护执刀人。”
“简直荒唐...”陆容走去案边坐下,将那几本新收的文书随手撂在案台上,“这么说此次江渝出行,你们一直在暗中保护他是吗?”
无衣转了个方向面对陆容,依然保持跪着的姿势,“是,保护门主安全是千刃卫的职责所在,不过门主有令,此次行动除非他亲自下令,任何情况不得擅自现身。”
“千刃卫的存在都有哪些人知道?”
“目前只有门主和主人您知道。”
“江渝没让你瞒着我?”
“门主特意嘱咐不用瞒,待他走后我就现身。”
陆容失笑,“这家伙,让你待他走后才现身,不就是怕我找他麻烦吗?”说完他摆摆头,招呼无衣起身,“我知道那小子在打什么算盘,也不为难你了,既然撵不走就留下来吧。”
“谢主人体谅。”无衣拜谢过后,一翻身由窗户出了莞室消失在黑夜中,他藏匿在屋顶一边观察着周遭人的一举一动,一边回想起门主当初命他来时说的话:
“陆晦书这个人我最了解了,他心肠软,这辈子没亲手杀过人,你只要以死相逼,他肯定会留下你的。”
另外,还有门主特意叮嘱的:“哦对了,你此去的目的一是保护他,但如果他想调查他母亲的事,阻止他。”
64. 兑傅录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四日,卯时,桃源径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苏安从颠簸的马车中醒来,他轻轻一个动作,一件厚实的外衣就从他身上滑落,这衣服他分外眼熟,是苏家的外衣,准确的说,是他兄长的外衣。苏安只觉得头阵阵的胀痛,他越是清醒,越是想起一些事情,情绪便一股一股地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大口地呼吸着,不一会手脚也开始发麻。驾车的人好像有所察觉,驱着车慢慢停了下来。
“阿云,你醒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他压抑的情绪终于是爆发了出来,手里紧紧抱着苏宁的外衣放声大哭。苏宁进来看他的情况,他就抱着苏宁继续哭。这期间有个过往商人的小女儿,听到哭声递进来一盒点心,“这是桃花酥,我请你吃,不要难过了。”
“谢谢...谢谢你......”苏安头还是埋在苏宁怀里,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哭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是慢慢消停下来。
“宁,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
车外桃花依然繁盛,朵挨着朵,片连着片,山风拂过便是簌簌花雨下,比之七日前枝上的绿意也是更浓了几分。一辆马车,十里桃林,此情此景,旧时相识。一时间苏安也多了些感慨。
“喝点水吧,我在桃源镇上打的茶,现在还是温热的。”苏宁说着递过来一个水壶。
苏安的嗓子的确干得快冒烟了,接过水猛灌了几口,又拿了一个桃花酥垫垫肚子。
“阿云你放心,你的委屈,兄长替你加倍讨回来。”苏宁坐在他身边,一边抚摸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边安慰到。
苏安将吃了一半的桃花酥放了回去,看向桃花海若有所思,“宁,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苏安抬起手,手中却空无一物。
“何物?”苏宁疑惑道,可很快他的疑惑就转为了震惊,因为他在那只手上感受到了一股灵力,一股来自苏安的灵力。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一日,亥时,徽室
刚完成了换海的苏安静静地躺在公孙述的床上,他醒着,但一言不发,眼神木讷地盯着天花板。
为他们换海的是陆容,或许是因为他医术过人,换海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事成之后陆容带着江渝回房间休息,他本想让清仁来照顾苏安但被公孙述拒绝了。
“今晚我来陪这个孩子聊聊天吧。”公孙述说。
“有劳公孙先生了。”陆容点头致意,随后合门离去了。
屋里很静,能隐隐约约听见门外的动静,喧闹过一阵后,整个七宝堂也静了下来。虽是公孙述说的要聊天,可自陆容走后他一直沉默不语,惬意地躺在轮椅上闭目养神。
“公孙先生在等什么?”也不知这样安静了多长时间,苏安率先开了口。
“在等你愿意跟我说话的时候。”公孙述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
“能扶我坐起来吗?”
“当然。”
“说吧,公孙先生想聊什么?”
公孙述也不急,又闭上眼酝酿半晌才问:“苏安,依你看,百家榜首当是哪家。”
这个问题倒是让苏安有些意外,在公孙述沉默时他就想过对方可能问他的种种问题,可这个问题明显在他的预料之外,“阁主既已颁布百家榜,那自然是江家了。”苏安说。
“无须在意百家榜,依你之见,你认为谁的实力为百家之最。”
“……”
“不敢说吗?呵呵,但说无妨,今晚你我畅所欲言。”
“我不敢妄言,但家父和家兄曾在闲聊时提起过此事,家兄以为,两年前的清平之变后,新势力领导下的江家人丁稀薄,商旅待兴,按综合实力来看,已不足以担待起百家之首的称号。”
“那你兄长认为百家榜首应由谁来担待?”
“李家。”
“呵呵,苏安你认可你兄长的观点吗?”
“嗯。”
公孙述听罢激动得一拍扶手,“该说不愧是他苏珏的孩子吗,你们说得不错,虽拥有三把灵御,但论说实力,如今的江家远不如当初江湫湄当政时那般繁盛,原因也正如你兄长所说是两次家族内斗。”
“那为何百家榜?”苏安也有些激动,但奈何他的身体不允许他像公孙述那般大动作。
“我与江家并无私交。”公孙述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百家榜于我而言,其实并无实质意义,但对于中州而言,却至关重要。”
“苏安我问你,你和你兄长能看得透的局势,李家家主李重师看得透吗?”
苏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曾经的四璧之一、中洲‘智绝’,他必然看得透,在今年的百家榜发榜前,李家就已经做好了出征的准备,之所以没有行动,是在等我这最后的一纸定书。”
“所以您是在保护江家?”
“我护的不是江家,是中州。”公孙述笑着摇了摇头,“鹤孤山脉的唯一断口、南疆入中州的唯一途径——涪潼关在夔陵境内,百年来一直由江家镇守,南疆不敢贸然进犯,基本都是看在江家灵御的份上,若是此时江李两家起了纷争,打得两败俱伤,到时候谁也守不住涪潼关,那么获益最大的,是南疆人。”
“百家榜,百家个在其位也,在其位,而太和;易其位,则大乱。苏安,这其中的学问都是你要学的。”
“我要学的?”苏安对公孙述的话有些不解。
“换个话题吧。苏安,你对璇玑阁了解多少?对我了解多少?”
“璇玑阁,解天下之玄机也。公孙先生,乃是参透天下玄机的眼睛。”
“呵呵,这的确是世人眼中的璇玑阁,也是世人眼中的公孙述。”公孙述说着将头靠在了轮椅背上,也学着苏安看起了天花板,“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璇玑阁眼中的公孙述。”
公孙述深吸了两口气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坐直身子,满脸笑意,“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原名周述,家住益州复芷镇,九岁那年家遭祝融之灾,父母命陨当场,流落街头时被上一任璇玑阁主公孙世收作养子,更名为公孙述。”
“璇玑阁主…不,兑傅录不是以血脉相传吗?你既然不是公孙家的人,怎么会有兑傅录?”苏安此时的震惊一点不比方才得知百家榜真相时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接下来公孙述所要说的事情,更是超过他的认知。
“与其说璇玑阁只传一条血脉,不如说璇玑阁融合了百家血脉。”
“公孙世原名裴世,公孙宇哲原名商宇哲,公孙渡原名古渡,而真正性公孙的,就只有初代的璇玑阁主公孙卓了。”
“世人皆知,灵御会随主人的逝去而消散,那为什么只有兑傅录可以通过易主永传于世?苏安,你能猜到吗?”
苏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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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话,他半张着嘴,现在的信息已经让他消化不过来了,而更让他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公孙述要在今天晚上,在他刚丢了气海之后,告诉他这些璇玑阁瞒了天下人一百多年的秘密。
公孙述见他不说话,接着说:“因为通过兑傅录能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将灵御转给其他人的方法。”
“苏安,你想要兑傅录吗?”
苏安彻底呆住了,恍惚过一阵后他眼神开始飘忽躲闪,可那双眸子里又分明重燃了光彩。
“公孙先生,您不是为了安慰我在开玩笑吧...”
“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安慰你,为何非要开如此大的玩笑?”
“可是你阁主明明当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说给就给?”
“这可不是说给就给......你也知道,多年前我强行运转坤卦折了一双腿,自那以后我便对生活失了兴致,再没离开过益州,再没离开过璇玑阁,就这么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年。直到两个月前,我动了乾卦,从那天开始五感就在慢慢流失,先是触觉,然后是嗅觉,味觉,到今天已是只剩视觉和听觉了……”
“乾卦?”苏安听完大为震撼,上次听公孙述说起他强运坤卦就折了一双腿已经颇感意外了,没想到乾卦更是厉害,只是动动,就招致这般可怕的结果。
“‘地映世,坤即往;天行道,乾意来。’苏安,你可知道?”
“知道。”
“坤卦可以问古往今来天地间的任何事,这便是‘坤即往’,由此,你应该知道乾卦问的是什么了吧?”
“未来!”苏安惊呼出声。
公孙述点点头。
“至今所有的事情都在乾卦之中吗?”
公孙述接着点点头,“乾卦所示只到今天,到今天为止,所有事情都在。”
“苏安,我想给你兑傅录还有一个原因。”说着公孙述召出兑傅录,灵御的光芒比之前几日暗淡了不少,如其主人一般给人病怏怏的感觉,“如你所见,兑傅录共有八卦,可我穷极一生,参悟的不过乾坤两卦。其余六卦我虽未能参透,但我能感觉到,兑傅录所遵循大道规则与你们苏家的太虚意是同源不同宗,所以天底下最有可能参透这兑傅录的就只有你们苏家兄弟了。”
“我的时间不多了,言归正传,刚刚不是说到兑傅录如何能长存于世吗,灵御确实可以易主,不过需要引子。”
“苏安,我现在最后问你一次,你想要兑傅录吗?”
这次苏安没有犹豫,坚定地点点头,“想。”
“好...好!”公孙述突然放声大笑,现在夜深人静,他这一串笑声显得格外刺耳,笑过之后,他脸上留下了两滴泪痕。
“公孙述在此,禀明天铃,现以此生此身为引,渡。”
语毕,兑傅录化作数道金光注入苏安体内,一副崭新的灵脉就此扎根。而与兑傅录一同消失的,还有公孙述,他仍带着笑意,可他的身体就如同火光掠出的影子,似有还无。苏安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他使出全身的劲支起来想要抓住公孙述,可就是他起身带起的这阵风,将那个若真若幻的身影打散了,任凭苏安如何伸手也揽不回半缕,弥留之际,苏安仿佛听风声在说: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此刻,在苏宁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兑傅录正静静地悬在苏安手上,散发着神秘而又夺目的金光。
65. 顺风船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四日,午时,夔陵,西淀码头。
西淀码头是入夔陵的第一站,也是位处夔陵地界最东边的一座交通枢纽,由水路如夔陵的商旅都得于此过,在此歇脚补给。只因从此再往西,便是水天一线。水天一线,顾名思义,是一条长三百余里的大峡谷,两岸山壁陡峭,其间江水翻涌,素湍绿潭,尤若仙人劈山造势之物,故此,水天一线还有个名字——刃狭关。
已入夔陵地界就是江家的地盘,这西淀码头本有五支江氏的巡江水卫队,但到江防营一看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五艘巡江船一艘也不见踪影。
“调去沧浪关了吗?”江涉月拧紧了眉头。
出了刃狭关往上游便是汐湖,再上就是凌波栈道沧浪关,也是此次百家伐江第一个需要突破的关口。
“看来得抓紧时间了。”江涉月自言自语到,转而又对江渝说:“西淀渡口的船能被调走说明沧浪关形势已不大好,我们在渡口休息片刻便入刃狭关吧。”
“嗯,听你的。”江渝答,说起来他们虽是日行千里,但江渝基本上是承了江涉月的牵引乘风而行,自己实则没出多少力。可江涉月不同,她走的是双倍的路程,其间只在七宝堂休息了两个多时辰,回来时又出的双倍的力。纵使她天下第一,到底也不是铁打的,到此已是疲惫不堪,再加之往后长三百里的刃狭关、横亘二百里的汐湖,其间更是无一处落脚地。
两人来到岸边茶摊点了些简单的吃食,看着人满为患的茶摊,江渝感叹:“这古渡码头近来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呵呵。”江涉月喝过一碗甜茶,垫了几块糕点便支着额头开始小憩,听到江渝的话轻叹一口气,说:“是不得不热闹,我走时下令即日起沧浪关的船只一律只出不进,这些商队进不了沧浪关就只有退回到西淀码头聚集了。”
“对不起...”江渝低声说。
江涉月怔了怔,她这些话本来没有责备的意思,结果对方竟然先开口道歉了,这说明小渝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一路上肯定也多有反省,这让江涉月多少有些欣慰,“没事,不怪你。”
他们在茶摊休息了两刻钟,其间江涉月多是在闭目养神,而江渝则是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打量。人群熙攘,船只密罗,光是码头口就停放了大大小小的船百余艘,其中有一个船队气派非常,格外突出,也引得江渝多看了几眼。
“走吧,争取今日之内赶到凌波栈道。”江涉月说着,背上包裹就要出发。可就在她刚站起来的那一刻,身体就像个断线木偶似的朝另一边栽倒下去,没了意识。江渝刚回过神来,看到这一幕一个健步冲上去接住了江涉月。
“阿澜姐!”
邻桌的客人本就对这个神仙般的女子多有关注,看到这情况也很自觉地关切起来,“怎么回事?这姑娘不要紧吧?”“要不要我们帮忙送去医馆?”
江渝没有搭理他们,抱起江涉月离开了人来人往的茶摊,他刻意把江涉月的脸往自己肩上拢了拢,好让旁人看不见她。他带着江涉月找了家客栈,将姐姐安顿好后朝窗外一探,手指在窗棂上扣了两声,只听房顶一阵细微的动静,一个与无衣同样打扮的黑衣人便出现在客栈房中。
“参见门主,门主有何吩咐?”那人行礼,严肃且恭敬。
江渝示意他小声些,自己也压低音量说:“黍离,你可懂医?”
“回门主,不懂。”
“嗯...那千刃卫中都有谁懂?”
“葛覃、芣苢,他们懂。”
“叫一个来。”
千刃卫看似有些作难,低声道:“这...门主,您之前不是安排他们去查麻衣剑魔的行踪吗?”
江渝闭眼叹了口气,“啧,你不说我都忘了......行了,下去吧。”
“门主!”黍离叫住了江渝,“门主,车邻他们在渡口有所发现。”
江渝满不在意地应声:“嗯,知道了,下去等我。”
千刃卫走后,江渝差店小二去镇上寻了个女医师。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在女医师来之前脱掉了自己身上万药斋的外衣,又将被褥拉过盖在江涉月身上,遮住了她江家的服饰。
“她是太累了,一直没好好休息才昏过去的。”女医师诊完脉,一脸严肃的看着江渝说:“怎么回事?怎么让这样一个姑娘累成这样?”
“这.....在下不便说。”江渝吞吞吐吐地回答。
女医师看上去有些恼怒,恶狠狠地盯着江渝,看江渝遮遮掩掩地不敢说,只道是这登徒子做了什么对不起江涉月的事,便不再理会,转而为江涉月整理被褥,就在她理至衣角时,猛然发现其上的秀纹来头不小,惊呼道:“双鱼纹!她是江家的人?”
江渝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说:“是,确实是江家的人,几日前她父亲察觉到江家近来有危险,吩咐我偷偷把他女儿带出来。几天来小姐一直寝食难安,这才把身体拖垮了。”
“非礼勿听,你不用说了。”女医师打断了江渝,坐在江涉月身边为其撩开挡在眼前的碎发,眼神带着羡慕又夹着同情,“不过,江家现在不安全倒是真的,你们这些日子就不要回去了。”
听到这话,江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看着女医师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家小姐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不用吃药。”女医师拎着药箱离开了。
“多谢医师,慢走。”
房间的门被关上,女医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江渝看了一眼床上不省人事的江涉月,神情柔和了下来,轻声说:“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
窗外传来两声鸟鸣,这两声鸟鸣极其自然,在这个人言马喧的渡口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江渝听见立马变了脸色,这是千刃卫有事禀告的鸟哨,他细听声音的来源,运起踏雪寻梅循声去到了一处隐秘地。刚才的千刃卫正等着他。
“说吧,什么事这么着急?”
“回禀门主,渡口上发现了可疑的船队。”
“可疑的船队,是那帮声势浩大的家伙吗?我也注意到了,沧浪关已经封道,他们还嚷嚷着要过水天一线,瓜田李下倒是一点也不避讳。”江渝语气平淡,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并不把这支船队当回事,“你们还有何发现?”
“回门主,我们发现那支船队为首的几人穿的是江家的衣服。”黍离顿了顿,斟酌后接着说,“准确的说,穿的是江家衣服的仿品。车邻刚才看过了,布料虽是一样的,但绣双鱼纹的线用得不对。”
江渝听到这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那笑意仿佛是在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地问:“首领中可有你们认识的人?”
“只认识其中一人,傅台梁氏的大公子——梁喻可。”
“梁喻可,呵呵,黍离,他们领头的可是三个人?”江渝虽是在问,但那个语气分明已经肯定了。
黍离也很快给出了答复:“门主英明,确实是三个人。”
江渝继续说:“另外两个是云台柳氏和楚台朱氏。哼,台三门,李老头的跟屁虫也过来凑热闹。”
“门主,要动手吗?”
江渝沉思过片刻后不明所以地笑笑,“不必,正好搭他们个顺风船,给李重师送份大礼去。”
“另外,你去查查刚才给江涉月看病的女郎中,查好了报给我。”
“是。”
“去吧,我也去陪这群‘江家人’叙叙旧。”
与黍离交代清楚后,江渝先回了一趟客栈,穿好万药斋的外袍又带上了装药的包裹去了码头。码头上,数百艘商船在此驻足,繁华竟逐,热闹的劲头非比寻常,他们大都如江涉月所说,是准备进夔陵做生意的,船上大多载的货物,现在见入江不行,竟然直接在西淀码头做起生意来。好些商行的老板就着江风江景谈起买卖,哀叹的、叫卖的、拍板的声音此起彼伏。
“船家,你们要入江吗?”
“先生,我看你们满载货物可是要入江销售?”
“公子,你们若要入江能否搭在下一程?”
江渝在码头边一连问了好几艘船能不能带他入江,对方的答案都是否定的,“现在沧浪关封道,谁也进不去。”要说这几对人马并没有什么特点,有经商的,有卖货的,还有专门做渡船的,但若问他们有什么共通点,这几艘船都停放在那支可疑船队附近,江渝这些话也是专门问给台三门的人听的。
大船内,一个身着江家服饰的人撩开帘子,盯着岸上的江渝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放下帘幕对旁边身着同样衣袍的年轻男子说;“梁兄,岸上有个穿着万药斋衣服的少年,四处在打听有没有入江的船。”
“万药斋?我看看。”说着,梁喻可探头至窗边,也观察起江渝来,“他看上去很着急,朱公子,依你看这人入江所为何事呀?”
“梁兄,依小弟我看,这少年应是万药斋在夔陵的驻家医师。最近百家伐江,江家自知是大战在即,就将附近的医师都召回沧浪关,以保证后勤。”朱言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的推论,手里也不自觉地比划起来。
“哈哈,朱公子言之有理,具体是不是江家找的帮手,问问不就知道了?”
“好,梁兄稍等,我这就去把这小子逮来。”
“不急不急,他早晚会问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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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半刻钟后,江渝终于是问到台三门的船前了。梁喻可和朱言让他进来说话准备问个明白,但对方一看见他们两人的装扮就如同看见了救星似的,喜出望外,把两人吓了一跳,“你们是江家的人,太好了,小姐有救了!”
两人一头雾水,对视一眼后梁喻可清了清嗓子,揣起江家人的范儿说:“你是何人?你说的小姐又是谁?”
“哦哦,你看我一时高兴,忘了介绍了,我叫清年,是万药斋在江家的驻家医师。至于小姐,就是沧浪关管事姜鉴叔的孙女。”江渝答。
刚听至一半时,朱言还得意地对着梁喻可挑了下眉,可当江渝把话说完,两人皆是瞳孔一震,当着江渝的面窃窃私语起来。
“梁兄,我听说姜鉴叔与现在的宗主一脉有血缘关系,深得重用,我们若是能抓住他的孙女作为人质带给李老爷,那必然是大功一件呀。”
“我知道,但前提是他们真的是姜鉴叔的人,你想啊,这个关头,姜鉴叔的孙女怎么会出现在西淀码头呢?”
“但这个关头,想要入江的不是江家的人就是想要伐江的人,换而言之,不是人质就是朋友,我们怎么也不吃亏呀。”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得问清楚,知根知底才好掌控。”
朱言听完梁喻可的话,赞赏地点点头,又表情严肃地坐了回去,等待梁喻可发话。
“清年医师,近日江家局势紧迫您也是知道的,我们还得确认先生是否是江家之人,以免有所失职。”
“嗯,这简单呀,你们看一眼小姐自然就知道了。”
江渝说完又见那二人开始犯难了。梁喻可和朱言本就不是江家的人,哪里认得什么姜鉴叔的孙女,见他们默不作声,江渝接着说:“二位有什么难处吗?”
“不,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只是巡江的卫队,平时实在没有机会得见小姐呀。”梁喻可低声下气地说,一改当初初见江渝时的气派。
“那你让我们怎么证明!”江渝追问,语气听得出来有些恼怒。
朱言俯身凑过去,对梁喻可耳语到:“问问他们有没有凭证,到时候我们想入沧浪关也用得上。”
梁喻可点点头,对江渝说:“先生可有凭证,你们既是从江家出来的,过沧浪关时应该出示过凭证吧。”
江渝听罢脸色更黑了几分,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凭证?我们一路出来,守关的都是看脸放人,没听过还要什么凭证!”江渝停顿片刻,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们该不会是冒充的吧!姜老爷让我带小姐回江就是因为有百家伐江的消息,你们是不是想假扮成江家人混入沧浪关!”
“如假包换!先生,您方才也说了,那是守关的人,我们只是巡江的,连小姐的样子都没见过,何谈看脸放人?各有各的规矩,还望先生见谅。”梁喻可恭敬地抱拳行礼,朱言见状也立马跟了一礼,心想这“清年”不仅气势逼人,说起江家的事情也条条是道,多半是江家的人无疑了,既然是江家的人,那他们此刻装得恭敬点,先请君入瓮把对方骗上船,到时候在来个瓮中捉鳖,岂不美哉。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回去看看小姐那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江渝冷哼一声,像是不得已而妥协那般离开了。
“谢先生体谅。”
待江渝走后,梁喻可立刻坐直了身子摆回他大家族公子的架子来,“来人。”
“你跟上刚刚那个人,再探探他的虚实。”梁喻可端起茶杯,一边品嗅茶香一边下着命令,“另外,你派人问问李老爷在江家的线人,看姜鉴叔的孙女是否真的不在夔陵。”
“遵命。”
江渝一路走着,装作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等他行至客栈门口时,后面跟踪的人突然朝他冲过来,他也不躲,任由此人把他撞倒,倒下之前对方还刻意拽住了江渝背上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你长没长眼睛呀?”江渝爬起来揉揉撞得生疼的脑袋,口中愤愤责骂到。
“对不起,对不起。”
来人一个劲地赔不是,手里帮着江渝收拾一地狼藉,只是他边收拾也边在观察着江渝的外袍和包裹中东西的真假。
“你瞧什么瞧,想偷东西吗?”江渝一把抢过那人手里丹药,将所有东西收回包裹中,最后上下打量了他一轮便朝楼上走去,“以后走路注意点。”
二楼,江渝环抱双手站在窗边,看着方才那人急急忙忙往码头的方向跑去。
“回禀公子,此人的衣服的确是万药斋的没错,包裹里也只有几副草药和一些丹药,他的身份应该没什么问题。至于夔陵那边,已经飞鸽暗书去问了。”
66. 假借身份
江渝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抱起江涉月准备上台三门的船,他依然将江涉月的脸靠在自己肩上,不让任何人看见。来到船边,梁喻可和朱言已经在船头迎接,见到江渝和他怀中的女子有些震惊,随后立马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却被江渝斥责呵退了。
“姜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身体不好,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凭证我没找到,不过她这身衣服你们总认得吧?”江渝白了梁喻可一眼,不理会他伸过来准备帮忙的手,径直向船舱走去,路过朱言时对他命令到:“走船吧,姜姑娘不能再等了。”
出发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一只由十支大船组成的船队在岸边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浩浩荡荡地从西淀码头向水天一线出发了。出发之时,夕阳在西山上导演了一场火烧云,把半边天镀得似锦如缎;金光落水,荡漾的碧波就成了千千万万的金针银线。
要说这台三门不愧是跟着李家混的,家底到底还是殷实,这次伐江之行,三家不仅出了十艘百尺有余的大船,还合计雇了上百个高手随行保护各自少宗主的安全,算是大手笔了。船上的房间与客栈的客房别无二致,舒适有加;江家的确有不少这样的船,不过那些船是用于江家亲信出游或接待贵客的;巡江卫队的船虽大但多以坚固实用为主,绝不会造得这般舒适宜居。江渝一眼看破却没有拆穿,他把江涉月安顿好,从包裹中翻出陆容塞的玉灵丹,以灵力将丹药化给江涉月服下,好让她睡得更沉更安稳一些。
做完这些,江渝把床帘拉上,一屁股坐到刚才梁朱二人喝茶的椅子上,取了一个新茶杯为自己斟了一杯。梁朱二人不在这艘船上,如果江渝想得没错,他们和柳家的人应该在前面一艘,也就是船队的第二艘船上,现在正讨论着江渝和江涉月的身份以及下一步计划,暂时不会来打扰自己。
船队行进峡谷,高耸的岩壁将夕阳的暖光挡去大半,周遭霎时间暗了下来。不一会,进来了几个点蜡烛的伙计,虽是伙计,但能在相距数丈的船只间穿梭自如,必然有武功傍身。蜡烛是本就在桌上烛台上放好的,几个伙计只是提灯来引了个火。待他们走后,江渝把烛台上的蜡烛取下来,里面固定的尖针足有三寸长,江渝笑笑,手指轻轻一叩将尖针从底座上敲断,拿走尖针放进袖中后江渝滴了几滴蜡在底座上,将蜡烛重新固定回去。
天色越来越暗,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悬崖绝壁呈压迫之势,如两堵耸入天际的高墙,船行其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峭壁上不乏有倒生的松柏,在黑夜里张牙舞爪的宛若一只只拦路的厉鬼。只有船只附近的水面被烛灯照亮,给人些许慰藉。又行了一段,算时间已过了戌时,外面突然喧闹起来,各船上的侍卫开始行动——纷纷向一艘船集中,而这艘船正是江渝所在的船。江渝出了船舱来到船头,以免等会儿争执的动静太大吵醒了江涉月。他负手而立,面对梁朱二人所来的方向,江风吹起他的长发和万药斋墨色的衣摆,仿佛要把他拽入黑夜一般。
“‘清年’医师,天黑了。”梁喻可笑意难藏,他明明可以直说的,但他就是喜欢绕弯子,喜欢看别人在他的威逼下不知所措、冷汗直流的样子。
“怎么,你怕黑?”江渝也学着梁喻可笑起来,他笑弯了眉眼,暖暖的烛光打在他半边脸上,看上去是那样的人畜无害。
梁喻可被江渝这一问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身边的朱言见梁喻可被怼,冲上去指着江渝的鼻子,“哼,少废话!我们在凌波栈道的兄弟说了,姜鉴叔只有两个孙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孙女,你们这出戏已经没得唱了!”
“哦,看来你们也不算太笨嘛。”江渝被当场揭穿也一点不慌,摇摇头略带遗憾地说:“我还以为这顺风船能直接搭到沧浪关去呢。”
“装腔作势,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朱公子,别冲动!”朱言说着一把扯起江渝的衣领要跟他干架被梁喻可厉声呵住了,后者呵完立马变了脸色,一甩衣袖作出彬彬有礼的模样,用温柔的语气对江渝说:“‘清年’医师,不妨先说说看你们的真实目的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上忙呢?”
江渝只觉得梁喻可的“温柔”让他犯恶心,皱了皱眉不打算再跟他们磨下去,一把抓住朱言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手腕一翻使了一招,朱言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送”回了梁喻可身边。
“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江渝手上运起灵力,从袖子的暗袋里取出刚才的尖针,做出是他召出来的样子。殷红的灵力缠绕着尖刺,可怖的气息与四周的黑暗景色呼应,使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问我真正的目的吗,听好了,我这次就是来给我爹报仇的!”
梁朱二人见状瞪大了眼睛,朱言刚想出言解释,电光火石间江渝和那尖刺已经闪至他身前,他避之不及,本能地闭紧双眼。
“喻公子,刺下留人!”一个清澈的女声自黑暗中传来。
只听“铮——”的一声,朱言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块长条状的黑物正飘在他与江渝之间,仔细一看那黑物竟是一块墨,也正是这块墨替朱言挡下了方才江渝那一击。朱言长出一口气“扑通”一下坐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天书墨!”江渝表现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女子足尖缓缓触地,稳稳落在船头,她即是台三门的最后一门,也是台三门少宗主中唯一一个拥有灵御的人,云台柳氏——柳蓁蓁。此时,她也穿着江家的衣服。
“喻公子,多有得罪。”柳蓁蓁召回天书墨,行过一礼说,“我等一行是台三门伪装,以为入关伐江,不料却与喻公子相互误会,还望见谅。”
江渝听罢也将烛台尖刺召回袖中,对柳蓁蓁回礼说到:“既然是相互误会,我也有冒犯之处,不存在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天书墨,顾名思义,以此墨所作的书画,皆为无字天书;只因天书墨作为灵御,只会展现所书内容给对应的收信人,在秘密传书方面大有用处,但这是理想状态下,实际使用中,若碰上灵力强于柳蓁蓁的人,“无字”便形同虚设。说到底,与灵御榜上的灵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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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天书墨最多算个撑场面的“吉祥物”,还远远不够看。
“早听闻云台柳蓁蓁秀外慧中,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今日一见,果然鹤立鸡群、名不虚传。”江渝掸掸衣摆上的尘土,转而对梁朱二人说,“如此说来,二位便是朱公子和梁公子了?”
朱言此时还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听到江渝叫自己,这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理好衣服有些不情愿地对江渝行礼,说:“楚台朱氏,朱言。”
“傅台梁氏,梁喻可。”梁喻可也跟了一礼。
江渝点点头,没有对二人回礼,只是就着他们的话开始介绍自己,“苍山喻氏,喻轻涟。”
“喻公子,苍山喻氏...这么说刚才的是‘噬骨锥’!”朱言回想起刚才戾气逼人的尖刺,只觉后背一阵发凉,额上开始冒起冷汗。
梁喻可的关注点则与朱言不同,他捏着下巴小声嘀咕起来:“‘清年’,‘轻涟’.......原来如此,难怪会扮成万药斋的人。”
柳蓁蓁没有理会梁朱二人,走上前对江渝说:“喻公子,可否移步船内一叙?”
“当然,去你们船上吧。”
柳蓁蓁屏退了侍卫,与几人一起回到了第二艘船内。四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柳蓁蓁新沏了一杯茶送到江渝跟前。
“喻公子,能告诉我们和你同行的女子是什么人吗?”朱言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路上遇到的,看衣服是江家的人。我本来想杀了她的,但想到到时候入沧浪关可能会用得上,就点了她的穴把她带上了。”江渝一边喝茶一边说,“这不,还不到沧浪关,刃狭关就用上了。”
梁喻可轻咳两声,开始分析起来:“你以为我们是真的江家侍卫,可能认识江家小姐,所以才说她是姜鉴叔的孙女,尽可能地规避风险?毕竟认识姜鉴叔孙女可比认识江家小姐的可能性低多了。”
“嗯。”江渝不以为然地应下了。
“喻公子,你会在刃狭关四处请人带你入关,就表示你是一个人来的?”柳蓁蓁问。
“没错,喻家并没有伐江的意思,我是偷偷跑来的。哼,这口气,我爹能咽下,我可咽不下!早晚要叫江家人血债血偿!”江渝死死捏着茶杯,几乎要将其捏碎。
“喻公子息怒,我想喻宗主不参与伐江是想韬光养晦,在喻家恢复元气之前尽量避免与江家的正面交锋。”柳蓁蓁安慰到。
“我知道,所以我一个人来了,不给喻家添麻烦。”
柳蓁蓁还想说什么,但碍于是人家的家事,自己没有立场过多评教,只好欲言又止。
“先不说我的事了,几位此次的目的也是伐江对吧?”
“没错。”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这次我是一个人偷偷来的,没有情报,对伐江的事知之甚少,只知道领头的是雍西李氏。你们台三门素与李家交好,三位能跟我说说李家伐江的计策吗?”
三人对视一眼,相□□点头。
“当然。”
67. 入江
过了大约两刻钟,台三门已把这次伐江的计划跟“喻轻涟”交代了个遍。
“这么说来,这次伐江由李家人在正面战场与江家的‘灵御’交锋吸引火力,我们扮成江家卫队潜入沧浪关,里应外合,从内部击溃江家的防御?”江渝确认说。
“没错,就是这么打算的,而且现在有喻公子带来的江家小姐,我们入沧浪关就又多了一重保障!”朱言兴奋得一拍桌子,端起茶杯对江渝作出敬酒的姿势,“喻兄,这杯我朱言敬你,到时候入了沧浪关还请喻公子多照顾照顾我们这些没有灵御的兄弟。”
江渝笑着摆摆手:“好说好说。”
“哈哈哈哈,那咱们以茶代酒,提前喝一杯?”朱言提议说。
“好啊,既然如此,空饮无趣,我唱上一段为各位助助兴!”梁喻可说完豪饮一大口茶水,清清嗓子站起来,端出了唱曲的架势。另外两人也放下茶杯,一脸期待。江渝没理会他,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报——”
梁喻可刚唱完一句就被冲进来的侍卫打断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气愤地斥责侍卫:“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禀公子...前方...前方石壁上有光亮。”侍卫的声音断断续续,似有些害怕。
“光亮?这悬崖绝壁上还有人不成?”
“不...不像是火光,是荧绿色的光,是鬼火啊!”
梁朱柳三人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江渝,发现后者仍悠然自得、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喻公子,这...”
“梁公子,各位台三门的祖宗!我们掉头回去吧,这江家是块鬼地呀!”侍卫唰地跪了下去,苦苦哀求到。
“哈哈哈哈哈!”原本喝着茶的江渝突然放声大笑。
“喻兄,你笑什么呀?”
“哈哈哈,我笑你们这伙计太没见识!”
“喻兄知道是何物在发光?”
江渝把玩着茶杯的盖子,突然手上运起灵力,杯盖破空之势飞出砸坏了船舱的门,幽幽的荧光透进屋内,映照着器物透出一股寒意。此时无声,大家都摒住了呼吸,只听静谧中江渝缓缓吟到:
“沂川自古能覆舟,九江澹澹使人愁。”
朱言一头雾水,瞪着江渝愣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一旁的柳蓁蓁会心一笑 ,帮江渝吟完了下片:
“若非汐湖无重浪,不信人间有安流。”
见朱言和侍卫还是不明所以,柳蓁蓁继续说:“这是《题凌波道》,是林宴德写给江湫湄的情诗。当年清平会上,林宴德对江湫湄一见倾心,临别之时在沧浪关挥笔写下此诗。当时的江家家主江浪见诗大喜,起了纳胥之心,命人将诗刻在刃狭关关口的岩壁上,并嵌入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夜明珠,以昭天地日月。”
“原来如此,佳话,佳话啊。”梁喻可赞叹地点点头,又凑到江渝身边,饶有意味地问他:“喻公子,你可知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夜明珠代表着什么?”
江渝笑笑,把茶杯放回桌上,说:“代表着我们快到汐湖了。”
江渝说完作势要走,他绕过梁喻可走到舱外,望了眼慢慢靠近的诗壁,对舱内的人说:“出了水天一线还有二百里才会到沧浪关,这段时间我想养精蓄锐,就先告辞了。”
舱内,朱言一把拍上梁喻可的后背,说;“傻眼了吧,人家不吃你这套。”
梁喻可拨开朱言的手,坐在刚刚江渝坐的位子上,无名指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哼,苍山喻氏,喻轻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江渝回到自己的船头,负手注视着已近在咫尺的诗壁,他往离自己最近的夜明珠中注入了一道灵力,如点着了引线一般,顷刻间一壁的夜明珠灿烂炳焕,东曦既驾,荧光照得四周宛若白日。
“何须问取九天上,为见此心至夜明。”
山岳两开,一片广袤无垠的水域映入眼帘,水面雾气缭绕,没有渔火,只有皎洁的月光铺了满面。银河落凡,垂星万里,在岚雾茫茫隐约处,星河欲转的瞬间,似有千帆如梭竞渡。
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过了水天一线,便是水天一色,涟漪自船底泛起,星子在水波中颠簸地闪烁着,一颗接着一颗,一片连着一片,向远方无止境地蔓延,直到消失在夜的夹缝中。
江渝回到舱内,在江涉月的床边坐下,一只脚搭在床沿,背靠着床尾,双手环抱胸前开始了闭目养神。刚过了不到两刻,江渝只觉心神一阵荡漾,随后一股极其令人安心的困意如浪潮一般袭来,江渝本在养神,这一下差点直接梦周公,他恍过神来猛地睁眼望向窗外,淡淡的蓝光铺天盖地地涌来,宛若把宣纸一端浸入墨中,墨就顺着宣纸漫到另一头。
引梦灯!
江雨泽!
所幸这儿离沧浪关还有些距离,灵御的威力已经大大消弱,否则这一下非放倒不少人不可!江涉月也受到灵力的影响锁起了眉。
“泠儿!”
江涉月从床上窜起来,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况一边深呼吸,两滴冷汗顺着她的脸颊留下,待她调整好气息后望向江渝,问说:“小渝,我们现在何处?”
“汐湖,我们在一支入江船队的船上。”
“现在几时几刻?”
“子时一刻,两刻前出的刃狭关。”
江涉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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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床上运功调息了一番,起身拉起江渝就要走,“小渝,我方才感受到引梦灯的灵力,泠儿已经和对面交上手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江渝挣开江涉月的手,说:“阿澜姐,你先走,引梦灯的灵力能传到这儿,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你带着我只会是个累赘。”
“不行,我得去帮泠儿,也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他们现在这个时机入江,这支船队必不是善类。”
“这我知道,不过他们没认出你,又把我当成万药斋的人,到江家之前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等到了江家,他们就更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江涉月沉默了,虽然无情,但以此时江渝的状况,要在与强敌对战的同时保护他的安全,的确是个麻烦。
“别犹豫了,现在阿泠姐的处境比我危险多了。”江渝半推半攘地把江涉月带出了船舱。
江涉月脚上聚起灵力,漱芳也已就绪,这次她刻意收了不少力,淑芳伞只有浅浅的微光。
“那你万事小心,一旦有什么情况,跑。”
江渝点点头,“你放心,我只有轻功最是厉害了。”
江涉月走得轻盈,风过无声,雁过无痕。只剩下江渝守着一艘空荡荡的大船。
两刻钟前,沧浪关,拜月楼。
江雨泽一身轻纱胜雪,独立高楼,俯瞰着汐湖中停泊的近百艘大小船只,此种盛况胜过十年百年的江枫渔火。
一个卫兵领队样的人急匆匆地跑上楼,“二小姐,已经僵持了三个时辰了,巡江卫士气快消磨殆尽了啊!”
江雨泽并未责备来人的无礼,叹了口气说:“这样的确太被动了。”
“是啊,二小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我的将士们都快打不起精神了,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至少占个先机啊!”
“姜黎,你说的我了解,可我担心这是李家人设的局。”
“就这么耗着消磨我军士气也可能是他们下的套啊!”
......
“你说的有道理...姜黎你先下去吧,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等到子时如果还未有任何动静,我就出手。”
“壮哉二小姐,那...何以为号呀?”
“青灯为引。”
一刻钟后,子时既到,湖上的船队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江雨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吹起她雪白的面纱。
她手指轻触右耳的耳坠——那颗垂落的“蓝宝石”,一时间如点亮了一颗星辰、又像倾倒了一壶天水一般,宝蓝的光华自拜月楼顶一泻而下,以银河落九天之势洒入汐湖,朝四周无垠的水域逸散而去。
“引尔此中,山河入梦。”
68. 出击
梦一引,灵力所到之处,船上的人皆倒头睡去,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表情。直到灵力漫至李家船队前,一红一黄两道飘带自船内飞出,遁入水中如两条翻海的蛟龙,将引梦的灵力挡在李家船队三丈之外。
“红颜诀·断水。”
一位女子款款走出。霞缎为衣,银雾为纱,碧藕为骨,墨潭为鬓,声似黄莺出谷,开口时若指尖点破了樱桃。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天香佳人,李氏挽晴。《琪瑶录》瑶花榜中名居第三,培元书局加名——魏紫昭妃。
李挽晴望向拜月楼顶的江雨泽,两人相隔甚远,也不管江雨泽是不是看得见自己,李挽晴对她轻轻挥挥手、挑逗地眨眨眼,便转身回船舱里去了。
船内,一个满身书卷气的青年正坐在棋盘前,他面如满月,天庭饱满,脸上线条柔和,此时闭眼掐指算着什么。李挽晴轻手轻脚挪步过去,趁其不备一把把后者推倒在地。
“长卿弟弟,你真是个小老头啊!”
李镐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随后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哀求到:“姐,算我求你了,安分点吧!从上船开始就属你话最多了,就不能安安静静坐下喝点儿茶、看会儿书,或者去睡一觉也行啊!”
“那不行,你姐我就是那山间风、江头浪,风流自在、百无禁忌,你现在非要我作这笼中雀,没门儿!”李挽晴双手叉腰,一脚踩在随李镐一起倒地的凳子腿上,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天哪...姐,你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姐,丢人。”李镐撇撇嘴,一脸嫌弃。
“那也没门儿,告诉你,我以后出门胸前就挂个牌,写上——李长卿之姊,丢脸丢死你!”李挽晴得意地说。
“你要不直接写‘李重师之女’吧,让咱爹也沾点儿光?”
李挽晴听完杏目圆睁,作势要揍自己弟弟,“嘿,你小子,学会拿爹来压我了,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李镐连忙摆手,一副投降的样子,“好了好了,姐,别闹了,我还有正事儿要做。”
“什么正事,我能听吗?”见李镐站起身往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李挽晴脚下用力将这张被放倒的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了上去,坐下了还不忘翘个二郎腿。
“我刚刚在推衍天数,正关键呢,被你打断了。”李镐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啊,这么严重,那你会不会被道法反噬然后七窍流血而死啊?”李挽晴表情夸张地做出一副心疼的模样。
李镐睁眼白了她一眼,“会!还会连同打断我的人一起反噬!”
“噢。”李挽晴不再与他逗趣,一手支着脸颊,一手玩起桌上的黑白棋,“那你是在推衍什么?”
“衍灾。”
“什么灾?”
“我在我们李家侍卫的脸上看到了灾气,黑压压的,还不止一个,好多人都有。黑气代表有横祸,我在推衍祸从何来,几时来。”
“噫,怪瘆人的......你说的黑气只有侍卫脸上有吗?”
“嗯......”李镐只是简单回答了李挽晴,就继续跟个老头似的开始“掐指一算”,口中还念念有词:“黑气属水...最近的戊己土日...就是今日......空亡...在今日丑时!”
“姐,这些侍卫会在今日丑时被水淹死!”
李挽晴被他的动静吓一跳,手里的棋子劈里啪啦的落地,不以为意地说:“你是说这些侍卫会在今日丑时哗啦啦的跟下饺子一样全部跳下水淹死?”
“不是跳水!我怀疑,是沧浪关,他们会拉闸泄水!”
沧浪关水阀,长八十丈,宽五丈,高低落差五十丈,拦水聚了一个湖叫小汐湖,凌波栈道就修筑其上。关口旁有阶梯闸,用来渡船,不过阶梯闸的控制权全部掌握在江家人手中,所以要想得到阶梯闸的控制权自由入江,必须先拿下沧浪关。
“泄水,这爹早就想到过了,他说我们的船硬,不会有事。”李挽晴说。
“那如果洪水跟淑芳伞一起来呢?”
......
李挽晴一时间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说:“害,这不是还有你姐吗,我会保护你的!”
“你保护得了所有的李家军吗?”李镐用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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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语气质问到。
“你小子,怎么跟你姐说话呢?那你说怎么办!”
“让船队去东北角,那是生门的位置。”
李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重师,李重师大袖一挥,浩浩荡荡的李家船队就往东北方向出发了。下完令,李重师拍拍儿子的肩膀,一脸赞赏,“好小子,长本事了,还能给别人看灾了。来,你来看看爹脸上有什么颜色没?”
李镐点头,开始观察起自己父亲的面相,看着看着突然间脸色大变:“爹,你脸上有青色!”
李重师也被他的动静吓一跳,听儿子说自己气色不对连忙问:“嗯?这么说我也有问题?”
“是的,爹,你的肝有问题,最近没少生气吧。”
临近丑时,一道红光如雷光刹寂,转瞬即逝,人们不知其何所来,只知它消失在拜月楼顶上。
“泠儿,你还好吗?”
江雨泽看见来人欣喜若狂,扑过去牵起江涉月的手使劲晃,“澜!你终于回来了,小渝呢?”
江涉月看见江雨泽一切安好长舒一口气,说:“他暂时没事,现在情况如何,刚才的引梦灯是怎么回事?”
“澜,如你所见,李家的船已经在汐湖泊了四个时辰了。一个时辰前姜黎跟我说江家侍卫一直神经紧绷快撑不住了,我就用引梦灯让‘大家’都休息一下。”
“四个时辰一直按兵不动?”江涉月眉头紧锁。
“是的,直到方才才开始移动,但是离沧浪关更远了。依我看他们是在拖延时间,消磨我军的士气。”江雨泽说。
“不对,他们在等人。”江涉月望着汐湖中星罗棋布的大小船只,手指扣紧了栏杆,“在等小渝所在的那支船队。”
“小渝所在的船队?澜,这是怎么回事?”江雨泽心里的大石头才刚刚放下,听完江涉月的话又再次紧张起来。
“这我之后跟你解释,当务之急是在船队到达之前,把这里清理干净。”
江涉月转过身,目光凌厉,衣裙无风自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和一股透入骨髓的寒。
“通知姜鉴叔,拉闸泄水!”
69. 商议
泄水的命令一下,原本静悄悄的沧浪关顷刻间沸腾了起来,火光交错,人流涌动。
“巡江卫已蓄势待发!”前来复命的人说。
“巡江卫按兵不动,灵御的对决,他们出去了只会白白送死,留在关内,以防后手。”江涉月气势逼人,纵使灵御不出,这位江家大小姐的气场也依然能吓得人腿软。
“澜,以我的力量,只能困住李重师一人,你以一敌二,真的没问题吗?”江雨泽担忧地问。
“不必担心,我借沧浪之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江涉月一跃上栏杆,睥睨湖中伐江的队伍,“传我令,弓箭投石手准备,江水为号,万箭齐发!”
汐湖中,停在最前的是几个小家族的船,本想冲锋陷阵抢立头功,不料引梦一出纷纷“江枫渔火对愁眠”。不久之后,引梦灯的力量虽是收回去了,但几人还在酣睡,正真叫醒他们的其实是江家守关人的大喊——“开闸!”
几人恍惊起,抬头望向沧浪关顶,那紧闭的闸门确实有松动的迹象,他们没见过沧浪关泄水,但可以想象其洪水吞天之势,一时间手脚发凉,再四下张望,李家的船队早已远离闸口,去往东南角了。
“泠儿,李重师交给你了。”
“好,澜,你多加——”
闸门大开,洪水倾出的巨响盖住了江雨泽的声音,但江涉月也明白她要说什么,点点头以作回应,后从拜月楼顶一跃而下,殷红的灵力拖出长长的尾迹,如一道划破夜空的红色流星。在落至湖中前,江涉月撑开淑芳伞,脚尖在浪尖一点,身形跃起,霎时间灵力迸散,光华弥天,掀起的气浪一点不输“沧浪”。
芳华曲·水龙吟
江涉月涉水而行朝李家船队奔去,身后是十余丈高的巨浪,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唰——”两道绫罗拦住了江涉月的去路,江涉月掷出漱芳,那伞沿似有利刃盈身,将绫罗裁成了碎片,可那绫罗并未就此罢休,两缕既败,又有数缕步其后尘,斩不尽杀不绝。
“哎呀,涉月妹妹好凶啊!”纷乱的绫罗听得了声音的引召,纷纷退去,繁华褪去后,只见李挽晴坐在掷出的淑芳伞上,翘着二郎腿,绫罗在她周身游走,仿佛朝凤的百鸟,“不过,涉月妹妹还是那么漂亮。”
“李挽晴,我没空和你贫嘴,你打不过我,让开!”江涉月手指一勾,淑芳伞便回到了她手中。
失去倚仗的李挽晴被天香绫托住,绫罗为她铺开一张大床让她舒服地躺在其中,“涉月妹妹真是冷淡呀,久别重逢都不愿意陪姐姐叙叙旧,姐姐我可是对你朝思暮想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巨浪逼近,江涉月在水面起阵,遁入半空,手持淑芳伞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红光漫天,圆弧化作层层浪朝四周涌去,在空中留下了百朵千朵的梅花印。江涉月目光一横,翻过手腕,那些梅花印便成了千百有形无实的淑芳伞!
芳华曲·满江红
灵力横铺天地,漫天红伞与满天星辰,各自照亮了半边天。
“我说了,你挡不住我。”
漱芳流转,紧罗密布,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空中牢笼,将李挽晴困入其中。江涉月不多纠缠,继续去追那浪头,她需借助这巨浪的威力将船队清理干净。
“红颜诀·葬花。”
千伞阵中传出女声,接着一股不输漱芳的灵力自阵中爆发,千绫乍出,缠住所有流转的淑芳,天香绫如贯日白虹从缝隙间飞出,逼停了追浪的江涉月。江涉月转身迎击,哪知李挽晴已闪至她跟前,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一脸坏笑。
“涉月妹妹,姐姐说了想跟你叙叙旧的。”
不久前,李家船内,李重师毫无征兆地倒地,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爹!”
李镐心急如焚,扶着李重师不知所措,正在此时,沧浪关一声巨响,江家果然泄水了!
“爹被引梦灯强行拖入梦境了,长卿,你说的没错,江家发起攻击了。啧,这台三门真误事。”危机关头,李挽晴倒显得镇定,和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相比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江涉月交给我,洪水交给你,照顾好爹。”
李挽晴离开后很快与江涉月交上了手,交锋的气浪震得船只左摇右晃。见到这阵势的李家军被吓得不轻。家主不声不响地晕倒了,天下第一的淑芳伞带着数丈高的巨浪朝他们的船袭来,好个天要亡我呀!李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推衍归推衍,他在李家十八年都是纸上谈兵。这是他第一次亲临战场,真看见这滔天巨浪还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少爷,快想想办法呀,浪快打过来了!”
“少爷,你不是有灵御吗,快想想办法呀!”
“求你了少爷,快出手吧,再不出手来不及了!”
“哎呀,老爷又偏偏在这个时候.....”
“别吵!”李镐一颗棋子落地,将这群吵吵嚷嚷不守规矩的下人全部镇住,但没有人看到李镐掷出棋子的手抖得有多厉害,“让我想想。”
“水...水...水......习坎...不行......□□屯...不行......水山蹇...不行......”
“有了!”
李镐冲出船舱,巨浪已近在眼前,水墙遮天蔽日。李镐咽下一口唾沫,长出一口气,随即横下眼眉,抬手掷出六枚棋子,黑白子排成一列,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滚滚巨浪。
那棋子的顺序由下至上分别是,白棋,白棋,白棋,黑棋,白棋,黑棋。
“初九,九二,九三,□□,九五,上六。”
“水天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汐湖,台三门船队。
江涉月走后,江渝回到船内,从包裹中取出几颗疗伤的丹药,服下之后开始运功调息。他有灵力的事还不打算跟江涉月和江雨泽坦白,灵御海的存在,天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江渝运功调息了近一个时辰,感觉身体使唤起来没那么费劲了,又去到了第二艘船中,梁、朱、柳三人仍像江渝离开时那样围坐在桌边,只是现在都枕着手臂睡了过去,应是受到了引梦灯的影响。江渝过去敲了敲桌面,几人睡得浅,一听声响都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
梁喻可看见来人是江渝后立马清醒了大半,整理好仪容说:“喻公子,你怎么来了,我们到沧浪关了吗?”
“还没有,是你们被引梦灯拉入了梦境,我特地过来叫你们起床。”江渝回到之前他的位置坐下,茶水还在半杯留在桌上,现在已经凉透了。
“引梦灯!”三人皆是一惊。
“对,引梦灯。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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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战已经开始了。”江渝一脸严肃地说。
“我们睡了多久?”柳蓁蓁问。
“一个时辰,再有半个多时辰我们就能到沧浪关。”
“那我们现在作何打算?伐江之战已经开始了,我们的计划还行得通吗?”朱言说,声音听来有些泄气。
“行得通。”江渝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讲?”朱言对江渝确信的态度十分不解。
江渝乜了他一眼说:“不怎么讲,开弓没有回头箭,台三门就这点儿胆子?”
朱言被江渝的话呛住,“你我他”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慌乱之际柳蓁蓁拍拍朱言的肩膀,转而对江渝说:“朱公子的意思是,现在的沧浪关正是水深火热,想要入关恐怕难上加难。”
“难又如何,总得一试不是?都到这儿了难不成要打道回府?”江渝反问。
“我觉得喻公子说得对,未战先败庸人所为!”梁喻可附和到。
朱言听完踹了梁喻可一脚,低声对他说:“梁兄你到底站哪边的,这么快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梁喻可轻咳两声,随即又说:“话虽如此,但我们的计划是不是也得有所调整?现在江李两家正打得不可开交,我们这么大一支船队浩浩荡荡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入江,是否过于引人注目?”
“梁公子言之有理,依我之见,我们就兵分两路,九艘船去汐湖与李宗主汇合,喻公子与我等带上那名江家女子乘这艘船直抵阶梯闸。”柳蓁蓁提议,边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碗放在桌子正中。
“不能只一艘,最少得两艘。”江渝反驳到,将自己的茶碗也推了上去。
“为何?”柳蓁蓁不解。
“江家人做事讲究排面,不到万不得已,‘小姐’是不可能跟你们这些‘侍卫’同住一条船的,这是其一;不过当下百家聚义伐江,也算是万不得已的情况,那么还有其二——假设我们只乘一条船,届时入关,守关卫兵一定会上船查看,如此一来,你们台三门重金雇来的、没有穿江家服饰的那些个高手,就一个也不能跟我们同去;相反,如果我们分两条船,我和江家小姐一艘走在前面应付守关卫兵,你们就可以带上几个强手藏在第二条船内,届时搜查,只需让卫兵查看我船内的‘江家小姐’,你们几位穿着江家服饰的‘侍卫’到船头‘作证’,这样的话就算出了什么岔子,还有强手在,脱身也更有保障。”江渝若有其事地为台三门的几位分析到,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能同乘只有一个原因,江涉月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先一步离开了,现在他的船只是一条空船而已。
梁、柳二人边听江渝的分析边琢磨,听完更是赞赏地点点头,“喻公子想得真周到,我等真是自愧不如。”柳蓁蓁说。
朱言则对刚才江渝的讽刺耿耿于怀,这会儿纵使江渝分析地头头是道,也拉不下脸来赞同他,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提议说:“或者...要不我们直接将这女的交给李老爷当人质,再从她身上找点儿什么凭证入关——”
“行不通。”江渝直接打断了朱言所言。
“你怎么知道行不通!”朱言两次被怼很是窝火,没好气地说。
江渝支着下巴,眼底带笑看孩子一般的眼神看着朱言因为愤怒涨得通红的脸,“朱兄,看来你是不了解江家呀。”
70. 江家
“哼,我不了解,你又有多了解!”朱言一拍桌子,整个人从座位上窜起来手指着江渝准备跟江渝问个明白,他挣开柳蓁蓁制止他的手,对后者说;“蓁蓁你别拦着我,这家伙太目中无人了!”
柳蓁蓁眉眼一横,一把将朱言拽回座位上坐好,“朱言,现在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
“蓁蓁!你也向着他——”
柳蓁蓁一脚揣在朱言的小腿上打断了他的话,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安分点,我们在场的没人打得过他。”
“朱兄,你质疑我对江家的了解程度,那你可曾听说过——‘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江渝说,手仍然撑着下巴,跳动的烛光印在他的一双眸子上,照得他神采奕奕,“我之所以说‘人质’一法行不通,就是因为我足够了解江家,了解江家人。”
“还望喻公子指点。”梁喻可说着起身重新沏了一碗茶放在江渝面前。
江渝盯着茶碗,揭开杯盖拨弄杯中的茶叶,漫不经心地说:“那我问你们,你们知道江家的家主是谁吗?”
“这还有人能不知道吗,江涉月呀!”朱言抢答到。
江渝没有理会朱言所说,撇了眼梁、柳二人,“二位认为呢?”
“江涉月在两年前的清平会上的确说过带着飞鱼戏珠佩的就是江家家主,但其实这几年飞鱼戏珠佩都不在她身上。”梁喻可说。
朱言对着梁喻可摆摆手,“害,你想说她弟弟江易龄是吧,那不就是个挂名的吗?谁都知道。对外宣称他是家主,但江家的事务都是他两个姐姐处理的,坐享其成,真羡慕啊。”
江渝听完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看向朱言,“其实家主是谁都不重要。你们只要知道现在江家的大权掌握在他们三个手里就行了。”
“这又如何呢?”
“他们手握的大权是如何的来?”
柳蓁蓁一怔,随即答道:“清平之变。”
江渝点点头,“没错,清平之变。两年前清平会的主持人本是江家第八代家主江浩,宴会刚开始不久,江涉月撑着淑芳伞登上素水台,当着百家家主的面,杀了江浩,夺回了家主之位。”
“夺回?不是篡位吗?”朱言一脸疑惑。
“你以为江浩怎么当上家主的?十八年前他和江烨勾结外族造反,加害第七代家主江湫湄一家。他们对外则宣称江湫湄病重卧床,江浩作为第六代家主的胞弟,名正言顺地代理起家族事务。不久后他们又放出江湫湄难产逝世的消息,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家主之位。”江渝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说:“如今的江涉月、江雨泽,就是当年的江澜和江泠,和江易龄一样都是江湫湄的孩子。如果说江浩和江湫湄还与江家其他血脉有往来,到江涉月这一代,不管家主是他们中的谁,除了他们三姐弟,江家其他人的死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痛痒。”
听完江渝所言,三人可算是明白为什么“人质”行不通了。要想威胁江家,这女子必须得是江涉月或者江雨泽,而“黛月天泽”是绝对不可能落入他们手中的。
“那姜鉴叔呢?”梁喻可问。
“姜鉴叔?我只知道他跟江湫湄的母亲姜青篱有些关系,现在是沧浪关的管事。但江家家主对他到底有多看中,愿不愿意为了他退步犹未可知,况且你们不也说了——‘姜鉴叔只有两个孙子,根本没有什么孙女’。”江渝刻意隐瞒了姜鉴叔的事,姜鉴叔、应该说南屏姜氏对现在的江家来说至关重要,这是他们姐弟现在最亲近的人,也是目前唯一可以全方位信赖的人;是他们的支柱,同时也是弱点。所以,绝不能让姜鉴叔成为外人觊觎的对象。
“想不到喻公子对江家可谓是了如指掌,我等虽同为伐江而来,却对江家之事知之甚少,让公子见笑了。”柳蓁蓁说,她原本就听说过噬骨锥“见血方归”的名号,今天又听“喻轻涟”自称瞒着家里偷偷跑来江家寻仇,只觉得他定是个行事鲁莽、自说自话的“混小子”。没想到几番交流下来,这喻公子竟是与她所想大相径庭,不仅思虑周全,有勇有谋,功课也做的很足,若不是这点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态度,她真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传言中的“喻小公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江渝端起茶杯正准备再饮一口,一阵灵力卷起的风吹得船只猛然一晃,茶水险些洒出大半。江渝皱紧眉头,跟着一人一起到船外查看,只见沧浪关的方向,远远有一道又一道的灵力带着细浪袭来。此处距沧浪关尚有二三十里,灵力传至此亦可“兴风作浪”,要真到了沧浪关的是什么光景?台三门的几人不敢多想。
“我们得加速了,他们打得越久江家越没空管我们这些‘闲人’。”江渝说,他这话也就是说给台三门听的,作为家主,江渝想什么时候入江都不成问题,只是他现在迫切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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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沧浪关的情况,只有这样说才能让台三门走得快些。
船队加速后莫约过了一刻,沧浪关的情况已能远远望见,江渝纵身跃至第一条船上,台三门的几位也跟了上来站在江渝身后。只见沧浪关湖水翻腾,巨浪翻涌,看不见人影,但灵力击起的水柱足有十丈高,纵使数里开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在关口周遭的一里内,除了李家的几艘大船,找不到其他船只,许是被他们交手的气浪掀翻、打散了。
“就在这儿分别吧,后面的八艘船不用去了,你们也瞧见了,这等场面你们那几个江湖高手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必过去送死。”
江渝说完回到了自己的第三艘船上,招呼掌舵人把船开到队伍最前之后进了船舱在窗边坐下。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已让他觉得形势不妙,现在仔细观察情况更是糟糕——李挽晴彩绫戏水,江海凝光,那水柱便是出自她手,但照理说天香绫应该没有这般强劲的力量才对,那湖水如有指引,常是力未到水先起。此种情形也不像是李重师的灵御无量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李镐的六爻棋。
这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李家六爻棋虽天下皆知,但没有人知道六爻棋到底做何用处,李家也从未让其现世,算是李家隐藏多年的底牌。战场之上没有看见无量尺和引梦灯的踪影,应该是阿泠姐以引梦灯制住了李重师,看李挽晴频频护住船队的动作,李重师应该就在船上。
江渝拿手比划了一下李家船队的方向,若是他现在召望曦对着李重师的船屁股后边来一箭,十有八九能够得手,毕竟比起六爻棋,四明弓这张底牌藏得更深些。但江渝也只是比划比划,没有动手。他的伤势允不允许他出这一箭尚且不论,纵使出手,若不中,他就会暴露,一旦暴露之后就很难再掌握主动权;若中,或许能将李重师置之死地,这样虽是能大挫李家士气,但也会让李家姐弟冲冠眦裂,江李两家陷入死斗的局面。这两种结局都不是江渝想要的。
好在淑芳伞不愧对一尧之名,以一敌二仍不落下风。随着船只逐渐靠近沧浪关,灵力掀起的风浪势头也更猛,将桌上的茶杯烛台尽数晃落在地。江渝一脚踩灭烛火,船内暗了下来,船外灵力交锋的光亮透过窗户映照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一半是风光,一半是惨淡。
“沧浪关禁止通行,来者速回,强闯格杀!”
岸上的人疾言遽色,寒铁长枪直指江渝的船头。他们到阶梯闸了。
71. 制服
江渝的船停住了,但船上没有人出来,也不见船只有掉头的迹象。
守卫“啧”了一声,一跃上船,用枪尖挑开帘幕,冲里头的人吼道:“没听见吗?沧浪关禁止——”
“宗主!”守卫看清船里的人后大惊失色,立刻跪下行礼。
江渝坐在椅子上示意他安静,随后放低音量说:“罗卫,你去通知姜黎将军,让他在前边的泊船口设下埋伏,后边船上的是‘大家伙’,你让他一定亲自来,等这些人一下船就将他们全部拿下。”
江渝说完过了好一会,名叫罗卫的守卫依旧跪地不起,眼神望着江渝有些犯难,吞吞吐吐地说:宗主,您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凭证啥的,不然我一个守关卫兵怕是请不动姜黎将军呀?”
江渝装模做样地在左右袖里摸了一把,什么也没摸出来,最后无奈地挑挑眉,说:“这么着,你就跟姜黎将军说——他这趟要是来了,这次事情过后我就特许他去涪潼关见阿澜姐。”
罗卫听完笑出了声,意识到失态后连忙收敛,心想这的确是他们“小宗主”干得出来的事。江渝之前也说的没错,他们三姐弟出入夔陵关口的确都不需要凭证,江涉月和江雨泽自不必说,遇上眼拙的出示灵御便可。但江渝很特殊,他既没有凭证也没有灵御,就是单纯的全江上下都认得他,不为别的,只为他也认得全江上下所有人。守关卫兵认识自家宗主乃是职责,但宗主认识守关侍卫就是“前无古人”的事了。因此,在江渝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罗卫就认定他是“江宗主”了。
罗卫离开后,阶梯闸启动,不久后两艘船进了小汐湖,江渝来到台三门的船中,将几人的称赞之词敷衍了过去,对他们说:“江家人说让我们在前面泊船,他们会派人来接小姐,听他们的语气这女人似乎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现在江家局势紧张,来接应的人应该不会太厉害,到时候我们直接将他们拿下,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点儿什么。”
“好比说之前告诉你们有关姜鉴叔事情的那个线人——是叫什么陈知行对吧——在什么地方。”
梁、柳二人点点头,朱言则坐在一边,手里紧紧攥着袖摆。
“朱兄,你在害怕吗?”
朱言没有回应,只是顾自地盯着窗外。船只慢慢远离阶梯闸,船外的光亮也随之暗淡下来。
“也难怪,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害怕也是应该的。”江渝讪讪一笑,阴阳怪气地调侃道。
朱言被他的话气得一哆嗦,瞪了江渝一眼,“我只是懒得搭理你,自以为是的小子!”
“是吗,之前朱兄不是让我入江之后多多照顾吗?”
“我呸,谁稀罕!”
朱言彻底被激怒了,见船已靠岸,直接从冲了下去,“脚踏实地”后朝周遭一打量,竟看不见半个人影。梁、柳二人也追了出来,柳蓁蓁正欲斥责朱言的莽撞,却被梁喻可拦住了。
“此地阒无一人,甚是反常,可能有埋伏,我们小心为上。”
朱言听罢也立刻警觉起来,将柳蓁蓁护在身后,环顾四周,周遭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沧浪关灵御打斗的声音。突然,草木一阵悉索,一个身披甲胄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材魁梧健硕,英姿焕发,一看就大有来头。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不过既然宗主都说了,那就只好得罪了。”男人声如洪钟,语毕抡起长枪指向三人,霎时间,四周原本静谧的树丛一阵骚动,全副武装的江家军从四面八方现身朝他们攻来。
梁喻可和朱言有些武功傍身,但面对这样浩浩荡荡的攻势两人还是难以招架,那些同来的高手撂倒了几人后也接二连三地败下阵来,力量的差距太悬殊了!见长枪已近在咫尺,危急关头,柳蓁蓁召出灵御,灵力迸发,将江家军震退大半。
“天书墨,台三门?难怪宗主让我亲自来。”姜黎冷哼一声,也不再袖手旁观,提枪上阵,他枪法了的,纵使是“天书墨”在他手下也路逊一筹,一套枪法打的三人连连退步。
“喻公子,我错了,不该说你坏话,快来帮帮忙吧!”朱言朝船内大喊,心急如焚,而就是这一分心被姜黎抓住机会,一枪制服,接着是梁喻可......柳蓁蓁都相继败于姜黎的长枪下。等到江家军上前将几人都捆好了,江渝才慢悠悠地从船上下来。
“喻公子!”朱言如同见到了救星,两眼放光。
“还有同伙?”姜黎见朱言这反应,还不等看清来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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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长枪就刺了过去。但长枪刚一出手他就后悔了,来人竟是“江宗主”!
这一枪对江渝来说倒也不算什么,一招四两拨千斤就将长枪送了回去,捏捏手腕笑嘻嘻地说:“姜黎,你这是想篡位吗?”
随后,在台三门错愕的眼神中,周围的江家军、以及那位将军全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作出行礼的姿势。
“参见宗主。”
“免礼。”
江渝下船后直接略过台三门的三人,但台三门的视线却一直都在他身上,三人张口结舌,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
“宗主,你怎么会和台三门的人在一起?”姜黎问。
“西淀码头碰上的,他们把我当成万药斋的人,就搭上我一起来了。”江渝用得意的语气对姜黎说。
盯着江渝的外袍上下打量一圈,下意识点了点头。
“欸,那他们为什么叫你喻公子呀?”
“喻公子?是他紧张叫错了吧,渝公子才对。”江渝不以为意地回答。
“你是江渝!”因为震惊而沉默的三人中,柳蓁蓁突然高呼,“你一直在骗我们!”柳蓁蓁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为什么!明明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何要欺瞒我们一路!”
“你是想——”
江渝转身,对着三人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一时间如有两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三人的脖子,让他们发不出声音。江渝脸上带着笑意,一如当时他在船头一笑那般无害。
“把他们带下去吧。”江渝说。
“宗主,这几人要怎么处置?”姜黎问。
“别问我,交给阿泠姐。”
姜黎无奈地摇摇头,心说这“小宗主”还是跟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推给自己姐姐,也不知道他是怕自己做得不好还是单纯懒得管。
卫兵将三人押解离开,在经过江渝面前时,江渝挨个解下了他们腰间的玉佩揣进自己兜里,“我的玉佩丢了,借你们的玩几天。”又特意对朱言说:“朱兄别害怕,我说过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待台三门和江家军走后,江渝收回了打趣的神情,脸色严肃对姜黎问道:“你知道阿泠姐在哪儿吗?”
“在拜月楼顶。”
72. 花与剑
拜月楼顶,寒风飒飒;高处不胜寒,寂寞沙洲冷。
江雨泽盘腿坐在栏杆边,江风拂过她的面纱,如耳坠一般的引梦灯不住闪烁着,泠泠幽幽的蓝色光华填满了楼顶的屋子,一股凉意直冲背脊。江渝靠近江雨泽,看到几滴汗珠从她脸颊滑落,她双眼紧闭,脸色煞白,气息紊乱不堪。江渝拧紧眉头,这是他最担心的情况——江雨泽强行将李重师拉入梦境,但她的心境又不及李重师沉稳,很容易在梦境中被对方扰乱。本应该是困住李重师的法子,现在却成了李重师牵制江雨泽的手段。
这样下去阿泠姐精神会崩溃。江渝心想,随即在江雨泽身后坐下,运起灵力注入那只“耳坠”中。引梦灯泠光似水,很快,江雨泽的气色有所好转,皱起的双眉也疏朗开。
先助江雨泽把李重师制住,解放出引梦灯就能让其助淑芳伞一臂之力,缓解江涉月以一敌二的压力,从而一举将李家击退。就是江渝目前的计划。
眼看引梦灯的灵力就快要稳定下来,江雨泽与李重师的较量就快要分个高下,一道前所未见的极高水墙“拔地而起”,浪头掩过拜月楼,隆隆巨响伴着水气腥风,遮天蔽月,似一只湖底伸出的大手要将拜月楼一掌拍碎!
江雨泽现在的状态不能贸然移动,一旦她因为外部扰动有梦醒的迹象,就会受到自己灵力的反噬。电光火石之际,江渝来不及多想,起身挡在江雨泽身前,召出望曦拉弓起势。水墙逐渐逼近,引梦灯的光华倒影其上,清冷的蓝色将这份压迫感上升到了极致。
彤弓弦弯,箭矢已初有雏形,红光如海上升起的旭日冲破黑暗。江渝咬紧牙关,双腿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去,以他现在的身体要想出一箭“曦和”实在是太勉强了。
“咻—铮—”
江渝箭还未发,一束白绫如长虹刺破水墙,蜿蜒身躯仿佛苍龙出海瓦解了水墙的攻势,湖水化作瓢泼大雨冲刷着拜月楼。江渝收了望曦长舒一口气,将翻涌的灵力安抚下来。
水幕褪去后,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夜空中,明黄的裙摆周围泛起朱砂色的灵力,白绫被她踩在脚下,宛如瑶台仙女步凡的仙道。江涉月右手执一把三尺长剑,在她的身侧还有数十柄细剑盘旋。
伞柄做剑,伞骨为刃,伞纸化长绫;剑一引,千刃出,众星逐月,银河分天。
芳华曲·拜星月慢
破了方才李家姐弟的“声东击西”,江涉月只是朝拜月楼匆匆一瞥,确认了引梦灯的蓝光尚在,便再无瑕顾及自身以外了。
“咳咳—”身后传来咯血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灵力失控。
不好,刚才正是制住李重师的关键时刻,江渝情急之下收了灵力,让对方一时得势占据上风,现在江雨泽已完全在李重师的掌控之中,想翻身几乎不可能了。
只能把阿泠姐叫醒了。江渝心想,一道灵力直入江雨泽眉心,引梦灯的灵力被他这一搅后开始沸腾起来。江渝找准时机,将灵力往外一引,本该反噬在江雨泽身上的灵力因为这一引直向江渝袭去,江渝以“揽雀尾”打散大半,但还是有小部分余波击中了他。引梦灯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仅仅是这点余波也让江渝连连退步,后背撞在栏杆上。
看江雨泽并没有异样,江渝翻过栏杆一跃下拜月楼,落至汐湖前脚尖一点,“踏雪寻梅”,避过所有人的耳目朝李家船队而去。
李重师被一道灵力强行震出梦境,他甩甩脑袋发现自己倚靠在船中座椅上,船内很暗,周围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李重师觉得蹊跷,正想起身查看,却听一人说话的声音——
“不用找了李宗主,都被我打发了。”
李重师循声望去,一个身影斜靠在门框上,灵力交锋的光亮照出他的身形。来人不算高,双手环抱胸前,因为背对光亮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什么人鬼鬼祟祟?”李重师一拍桌子,烛火被他的灵力点燃,船内一下子亮堂起来,照清了来人的模样,“万药斋?”最先引起李重师注意的是江渝的衣着,印有修竹墨图的外袍对于整个中州都不陌生。
“李宗主再好好瞧瞧?别人眼拙认不出,神通广大的李宗主不至于也认不出我吧?”江渝把头靠在门框上,也不急于解释,动作慢条斯理。
李重师上下打量来人,他本以为只是个想趁火打劫找麻烦的闲人,随手打发了也就算了。但对方既然知道他李宗主的身份,还能泰然自若地与他交涉,就必不会是无名之辈。“你是江易龄。”李重师语气笃定。
“正是,不过,李老还是称呼我江宗主更妥当。”
“哦,那么江宗主此时找上门所为何事呢?莫非是要献城投降?”李重师在确认了江渝的身份后反而不以为意起来,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刚在梦境里挫败了江雨泽,江涉月也不曾在李家姐弟手中讨得好处,他们此次可算是胜券在握,他李重师自然也不会把一个“有名无实”的江易龄放在眼里。
“李宗主倒是会开玩笑,我是专程来给你提个醒的。”江渝也没因为李重师的轻蔑态度气恼,语气平和地说。
李重师没有看他,自顾自地喝起茶来,那茶水已经放凉了,李重师一口下去一脸嫌弃,当着江渝的面将杯中剩下的茶泼在了地上,“嗯?江宗主方才说什么?”
面对李重师如此羞辱江渝依旧不怒不恼,这份淡定倒是引得李重师几分欣赏,不过也仅有几分欣赏而已,他的态度依然若无其事,举起茶杯开始品鉴其上的花纹。他想以此来诈炸江渝的反应,可没看一会儿那只茶杯竟然在他手中应声碎了!碎瓷落尽后,李重师看见原本倚在门上的人手持一把长弓,弓弰形如火,蜿蜒舞动,只是这次望曦不再是夺目的红光,而是幽邃的蓝色。
方才的那一箭,不是曦和,而是望舒。
比起曦和,望舒箭的威力削减大半,但出箭的速度却是曦和的百倍不止,追云逐电、一纵即逝。
“现在听得见了吗,李宗主?”江渝收了望曦,负手而立看着李重师。
李重师眼中寒光乍现,年岁已让他的眼角爬满皱纹,但那双眸子却如冰晶般透亮。“四明弓?”李重师想,“竟然真在他手上!”
四明弓于中州而言一直是个谜,它的存在就只限于灵御榜上,除了公孙述天底下没人知道这把弓究竟在谁手中。李重师猜想也许是什么人刻意隐瞒想来个“一鸣惊人”,于是往中州百家中他认为可疑的家族都插了眼线,最后锁定了两个人——江渝和苏安。就李重师而言,他更偏向于四明弓在苏安手里,因为苏家探子的回报是如此说的:“属下向苏家下人套话,他们都称苏小公子没有灵御。直到属下问起一个叫‘奉仪’的书童,他听到属下的问法先是一怔,否认过后立刻反问起属下的身份,质问我有何目的。宗主,那‘奉仪’是苏致宁的书童,所以属下认为事实并非如此,苏安应该有灵御,只是苏家家主刻意隐瞒了此事。”李重师觉得探子说得有理,再联想到苏家宗主是苏佩德——四璧之一、中州“才绝”。如果是他的话,的确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就像当年的苏宁,十七年不露圭角,直到‘九江伐那’,三清之威才名动天下。
反观江渝呢?探子说他虽为江家之主,却是“尸位素餐”;在夔陵内声望不低却不是因为有灵御,而是他待人平和不摆架子。另外还有一点,江渝他内力功夫不差,也是这一点让李重师认定——江易龄这个人已经足够完整了。江家三姐弟的生平他有所耳闻,江浩篡位一事也瞒不过他李重师的眼睛。杀父之仇加之十五年的流离失所可以让一个小女孩的白纸伞成为人人“谈虎色变”的一尧漱芳;让一只小小的耳坠成为尝遍人生八苦的引梦灯。江渝身在其中,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但凡他有灵御,他又何必舍近求远练就一身江湖本领?
但他失算了。事实摆在眼前让他不得不信,江渝真就做了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李重师舒展开眉眼,表情变得和蔼。他扫掉落在身上的碎瓷片,大袖一揽,门窗相继闭合,“江宗主哪儿的话,方才是风声太大,我这老背耳着实没听清楚。”
李重师的反应让江渝确信,望曦弓替他扳回一城让他能与李重师“好好谈谈”了。江渝依然立在原地,转转方才拉弓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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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既然你能听见了,那我也不跟你卖关子。要我说,李重师,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李重师面色瞿然,他堂堂李家宗主何时被一个后辈这般指责过。但江渝还不等他出言,接着说:“这次的百家榜让你很差异吧,为什么‘清平之变’后百家榜首还是夔陵江氏?你是不是甚至以为,江氏和璇玑阁有私交?”
“李重师,你真该信公孙述的。你李家有你李家‘藏锋’的原因,我江家也有我江家‘藏拙’的理由。你自认为已经把百家摸透了?”江渝从袖袋里取出三个物件扔到李重师的桌上,正是台三门的三块玉佩,“想乔装深入再里应外合?这种小把戏可不像出自中州‘智绝’之手。”
难怪台三门一直没有现身,原来是被江家截胡了!李重师心想,微不可察皱起眉头,看来此次伐江的计策早在江家的掌握之中了。
江渝走到李重师对面的座位坐下,先是被引梦灯反噬,后又强行出了一箭,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吃不消,“李重师,你就不奇怪吗?林家放出消息号百家聚义伐江,他们自己为何不来?”
“这次林家有意要咬苏家,伐江自然不会来。”李重师说。林家要找苏家的麻烦,这件事虽然闹得风风火火,但其实除了几个当事人,其他知道的也不多,李重师就是其中一个。
江渝听罢摇摇头,说:“所以我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是因为你伐江心切,林家人才勾勾指头就把你们诓来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林家不出现,因为这根本就是林家的计谋!林氏能在百家榜名位突起,背后必有高人相助,他林元泰想借势咬苏家,当然怕我们两家‘黄雀在后’,于是他挑起我们之间内斗,只要我们两败俱伤,林氏就不会有威胁,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占点便宜。”
李重师沉默不语,纵使局面似乎落了下风,也未见其有半点慌乱之色,从他的表情更是难以难察觉他内心所想。见李重师陷入沉思,江渝接着说:
“但是林元泰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都觉得江易龄是个人人可欺的软柿子,江家是只徒有其名的纸老虎。林元泰已经为他的自负付出了代价吹灯拔烛,那么你呢?李宗主,你作何选择?”
李重师捏着下巴,直接对上江渝的眼睛,“这么说,江宗主要给我的‘提醒’,就是希望我们两家不要‘鹬蚌相争’,应该趁林苏两家落魄,把矛头指向他们。”
“聪明。中洲如今有那么多‘肥肉’,李宗主不必非要啃我江家这块‘硬骨头’。同样的,我江家也不希望错过这个好机会,放着那么多便宜不捡,转头跟李家争个你死我活。”
江渝说完,另取一只茶杯倒了一杯茶,他用灵力将茶水捂热,将热气腾腾的茶水双手送到李重师面前,继续说:“这次李家贸然伐江让我错失良机,作为惩戒,我将雍西李氏的‘驻家医师’召回来了,望李宗主引以为戒。”江渝眉眼含笑,他递茶的动作虽然恭敬,可话语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重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动作僵硬地接过茶水,他本以为这身衣服只是得了万药斋相助,故而并未深究,可仔细一看,这衣服确实是万药斋主才能拿得出手的修竹衣,“这么说,万药斋?”
“呵呵,李家有金风玉露坊,我江家有个万药斋也不足为奇吧?况且林元泰还给你报过信——江宗主身负重伤,现在‘九连峪外’凤凰城。”江渝顿了顿,给足时间让李重师琢磨,之后继续说:“既然李宗主已经明了,我也不多叨扰,若李家仍不为所动、执意如此,那么我也不介意让四明弓‘问世’。”江渝站起身,不去看李重师径直往门口走去,他的身体就快要撑不住了,必须在露出破绽前离开这里。推开门,一阵江风卷起水气拍在江渝脸上,又冷又腥,却令他神清气爽。他抬头望向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死守关口的江涉月,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星月即将落幕。江渝深吸口气,回首一瞥,目光如烟淡淡地说:
“此外,我要给你提的醒还有一个——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年的‘三珠四璧,中洲七绝’如今只剩下你一个。”
“好好活着吧,李重师。”
73. 桃源镇
江渝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到拜月楼,他运轻功登上顶楼就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江雨泽此时还昏迷不醒。江渝艰难地撑起头,最后的意识透过栏杆的空隙看见接连离开的李家船只以及江涉月赶回拜月楼的身影。
江涉月本已快到极限,周身酸痛难忍,出招的动作变得迟缓,就在她打算放弃沧浪关转守乌台关时,李家突然退兵了。她觉得李家此举可能别有用意,但猜忌之余还是先回了拜月楼,哪知一登上楼顶就看见不省人事的江渝和江雨泽。江涉月借淑芳伞同时用灵力查看二人的伤势,江雨泽伤得不重,只是被引梦灯反噬昏了过去;但是江渝......他究竟是怎么回事?经脉残败不堪,各种内伤、外伤遍布全身,不久前还被灵力所伤,而这灵力她无比熟悉,就是引梦灯!
“难怪泠儿遭反噬却无大碍,原来是小渝将反噬的灵力引走了!”江涉月想,她将弟妹带到楼内安顿好,叫来下人好生照顾,自己则回到顶楼打坐调息,以防局势有变。
“不过既然泠儿遭到反噬就表示她没能困住李重师,那李家究竟为何会撤退呢?”江涉月心想,“这很可能是李家的计策,还不能掉以轻心。小渝的伤势太重,还是先让他回寒江城疗伤,我和泠儿留在沧浪关再观察一段时日。”
百家榜发榜后第二十五日,三月十一,申时,夔陵,寒江城。
沧浪关距寒江城百又二十里,两岸连山,地势渐阔。江渝午时出发,行船逆流而上不过两个时辰便抵达了云水津——江渝半月前就是从这里出发前往沂川。
江渝在床上以玉灵丹运功疗伤,这几日意外不断,只有陆容给的丹药才能让他短暂摆脱痛苦。房门被叩开,绍岁拎着一个食盒进了房间,食盒有两层,她把里面的糕点一一在桌上摆好后在桌前坐下,两手托着脸颊看着正在疗伤的江渝,笑而不言。
江渝没有睁眼,但他听见开门声知道有人进来,听脚步他确定来人是绍岁,所以没有停下运功,直到最后一点玉灵丹被他化尽才算完。
“宗主,快来吃点儿东西!”绍岁见江渝收了架势便向他招手。
“这么多?”江渝拿来外套披在肩上,看见满满一桌的吃食露出诧异的表情。
“罗大娘心疼宗主嘛,她听说今天宗主要回来,从晌午就开始忙活了!”
“辛苦她了。”
“宗主你是不知道,你这次可把我们吓惨了!当时我听说你在凤凰城受了重伤,担心得几天吃不下饭!还有这次的百家伐江,整个寒江城人心惶惶,每天都是灯火通明的!还有还有,罗大娘跟何叔......”
绍岁滔滔不绝地说着,手舞足蹈,江渝就坐在桌边耐心地听她说完。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绍岁本来还想说什么,被江渝这么一句小心翼翼地歉意之词全给打散了,别过脸去,“不过好在宗主你平安无事。”
江渝看少女的反应,无奈地笑笑,挑了一块梅花酥就着茶水享用起来,吃过之后对绍岁说:“绍岁,待会我还要闭关疗伤,不能被打断,需要你帮我在门口看着点儿。另外,这些糕点太多了,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这盘梅花酥我留着,其他的你和罗大娘还有你们的好姐妹一起分了吧。”
“闭关?宗主你真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吗?”少女一脸惊讶,“我今天看见宗主还以为那是谣传呢!”
“一般真,只是受了些内伤,很快就会好的。”江渝笑意盈盈地说。
“......那好,我就在门口为宗主看着。”绍岁将点心收回食盒里,半信半疑地出了房间。
“对了绍岁,帮我跟罗大娘说一声——梅花酥很好吃。”
绍岁走后,江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了,他拿起盘里正中间的梅花酥掰成两半,其中竟然藏着一张折好的信纸!
这是千刃卫的密信。
千刃卫传信有着严格的规定,简单归纳下就是:在门主走得开身时可以暗号鸟鸣通报;而在门主不能随意行动时,就以各种媒介做传递,传递的物品需以梅花做标记,或夹带或印刻,并遵循藏头、居中、点红等规律。
江渝展开信纸,密信很小,其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据悉,求见。
看来这次让他们查的事情有些复杂,必须当面才说得清楚。寒江城人多眼杂,千刃卫想要与“江宗主”悄悄见上一面并不简单,多数时候需要江渝配合创造机会,而现在,正是江渝所创造的机会。
江渝把掰开的梅花酥吃完,拢了拢肩上的外套,杏目微敛往窗口一瞥,低声说:“进来吧。”
黑暗中似有人影晃动,悄无声息,再回头,身后已然立着个高挑的身影。
“参见门主。”来人低头行礼。
“黍离,有何收获?”江渝也不多废话,直入主题。
“回禀门主,西淀码头女郎中的身份已经查清了。是前江家驻医‘杨和’的孙女。”黍离说。
“杨和?难怪会对江家的处境有了解。”江渝并没有为这个答案感到惊讶,他让千刃卫调查就是因为女郎中对于他们两个“江家人”的态度。
“这些年因为万药斋医师的到来,杨和的地位逐渐被取代,四年前向姜管事辞身告老还乡。但他并未真的离开,而是在西淀码头开了家医馆,暗中打探江家的消息,不知有何目的。”黍离抬头瞟了眼江渝的反应,“门主,要动手吗?”
江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他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作点妖好惹我江家不愉快罢了。呵呵,老东西的自作聪明,随他去吧。”
“是。”
“还有呢?”江渝转过身面对黍离,他仍保持坐着的姿势,把腰靠在桌沿上,“你不会因为一个杨和就要见特地我一面吧?”
“还有您前些日子交代的,桃源镇的事情。”
江渝环抱双手,淡然一笑,“这还差不多。”说着他又拿起一块梅花酥,也不吃,只是举在手里欣赏。罗大娘手艺了的,梅花的造型栩栩如生,但纵使如此,此时江渝透过酥饼看到的也不是梅花,而是桃花,“一个小小桃源镇,银号、信驿、兵器行样样齐全,还有一个穷儿乍富的孙才和恰好被林家关押在此的公孙述,要多可疑就有多可疑。”
“说吧,你查到了什么?”
“是。”
“桃源镇原名大桃树镇,是四年前孙才出钱在村口立了石碑才改名桃源镇。大桃树镇的人原以采矿、冶铁、锻兵为生,但矿藏种类和品质比之夔陵乃云泥之别;锻造手艺比之雍西李氏的工匠也是小巫见大巫,故而一直无人问津。矿山主人孙才多年奔走销售原铁,结果也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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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如人意。直到四年前,原铁找到了卖家。只是卖家不要原铁,要求孙才把原铁炼好打造成刀剑再买。这事儿放在其他地方算是个难题,但放在大桃树镇却是‘天造地设’,一举将大桃树镇的产业带活了,冶铁的、锻造的跟着孙才一起发了财。”
黍离顿了顿,迟疑片刻继续说:“还有奇怪的一点:属下想要继续查明原铁的买家是谁,但走遍各家都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论如何也套不出话来。另外,关于这笔生意的账簿孙家做得很潦草,不像是这么大的生意该有的账簿,所以属下猜测这本账簿是假的,正真的交易内容被孙才藏起来了。”
......
“门主?”
江渝双眼盯着梅花酥出神正想得投入,听见黍离叫他也没抬头,只是不咸不淡地回答:“不奇怪,毕竟他们的买家可见不得光。”
黍离瞳孔一阵,惊讶地看向江渝,“这么说门主您知道买家是谁?”
“呵呵,倒也不用‘守口如瓶’、‘以假乱真’。桃源镇到处是苗银,兵器行的老板还要摆一把苗绣小刀,生怕别人不知道买家是南疆人。”
“我比较在意的是——南疆与桃源镇‘天南地北’,平白无故南疆人绝不可能找上它,这中间到底是谁给他们搭的线。”
“有没有可能是孙才主动找上南疆人的?”黍离提出了一种猜想。
“他要是有这能耐,也不至于奔走多年无果了。”江渝立即反驳到。
黍离无言以对,咽了口唾沫,“......门主说得是。”
黍离与无衣本是一对搭档,之前任务的安排和汇报工作都是由无衣负责的,黍离就只需按照无衣的安排调查好事情之后把结果报给他,其他的基本不用管。谁知几天前门主竟然让无衣单独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他的搭档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这是黍离成为千刃卫以来第二次面对江渝,第一次是在西淀码头,当时也是这样的情况,他只起个头,江渝就已经知道十之八九了。而今天,他再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说不出话来。
江渝没有注意到黍离的小心思;也可能他注意到了,只是不在意,继续问:“这几年孙才有没有接待过什么特别的人?”
......
黍离根本就没想过什么“牵线人”,当然也不会刻意去调查孙才这几年接待过哪些人,“这......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回桃源镇继续调查。”
“不急,这种事情你就算去调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结果来。”江渝见他答不上来不斥也不恼,只是换了个问题问:“那...这些天你在桃源镇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见闻,什么都可以。”
黍离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说:“倒是有一件有趣的事,属下在与镇上人聊天的时候,他们说四年前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公子来他们镇上四处打听关于孙才和铁匠的事,就是在那之后大桃树镇才开始发达起来。当时的大桃树镇很是落魄,这个小公子形貌俱佳,一看就不像普通人,于是镇上有不少人都认为那个小公子是仙人下凡来渡他们的。”
“哦?多大的‘小公子’?”
“看上去十六七。”
江渝听罢嗤笑一声,将手里的梅花酥递给黍离,“你拿去吃吧,这事儿不必再查了,我都明白了。”
74. 李致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五日,三月十一,卯时,西淀码头。
沉重的天幕在背后渐渐褪去,碧空如洗,晨雾朦胧,水气里透着清凉,或是凄凉。
李家船队回到了西淀码头,船内,李重师手捧一杯凉透的茶站在窗边,腥臭潮湿的水气让衣服也变得黏黏的。自他下令离开汐湖以来就一直像这样一言不发地杵在窗边,面无表情,连平日里最是疼爱的李镐也不见。
“在此休整一日吧。”李重师下令。这无疑是个好决定,得他命令,疲惫不堪的李家军总算松了口气,直接原地瘫了下去。
李重师出了船舱独自走上码头,他双手背在身后,左瞧右瞧选了一个早摊,问老板要了两个包子、一碗豆浆,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现在时辰尚早,那老板却很精神,热情招呼他包子要什么馅儿的,见他装束这般华贵也没多问半句。也难怪,这些天码头上多是李重师这样的“贵人”。
包子和豆浆很快端了上来,小麦的香味伴着热气拍在脸上,最简单,最长情。李重师还没来得及动嘴,一人不声不响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来人四五十的年纪,鬓已星星,衣无二彩,背上背着个包布长棍,隐约看得出是把剑。
“致弟,几日不见就落魄至此?”对面的人声音低沉,话语中不乏有调侃的意味。
“生活又不分贵贱。”李重师笑笑,拿了包子一口咬下,惊叹一声后连连点头,问对面来人:“你吃了没?”见对方没有反应,又将剩下的包子推给对面,眼神示意,那眼神就是在说:“吃吧,别饿着。”
来人依然没有理会,将包子放在一边,一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几次伸手想要拍掉李重师的碗筷,最后还是作罢,等李重师享用完了这顿早餐。
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豆浆,李重师咂咂嘴,才想起来搭理对面的人,“放哥,我不是托人带信给你,让你这几日帮着悦邻处理家中事务吗,你怎么也跑西淀码头来了?”
李放听完终于是忍不住了,眉头一横,猛一拍桌子,巨大的响声惊得邻桌的目光全向他们投来,“还问为什么!你是不是这几年太平日子过久了就把脑袋过糊涂了?我问你,你怎么想出来要伐江的!就因为林家散布了两条不知真假的消息?”
“欸欸欸,放哥,别激动,别激动!”李重师示意李放冷静,又向周围笑着摆摆手,“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大吼大叫。”
“我跟个小孩似的?”见李重师并无半点悔意,李放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李致,我看你才是越活越回去了!就这点儿消息你就敢来伐江啊!我都不说这是不是林家人的阴谋了,就这种不明不白的消息你也跟着信?还带着台三门的三个少宗主一起来搅和!带他们来干什么,那三个小孩儿能懂什么,能会什么,你带着他们来过家家?还有挽晴,人家金玉坊那么多事情,你也把人家叫回来,就为了你这没名堂的伐江?”李放滔滔不绝,越说越激动,话间朝船队瞥了眼,注意到什么瞳孔一震,撑着桌子唰地站了起来,一把扯起对方的衣领子,拔高音量,“你把镐儿也带来了!李致你到底疯没疯啊!”
邻桌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打住,打住——我没疯,没疯。何况,这次不是‘我把镐儿也带来了’,是‘镐儿把我也带来了’。”
“什么意思?”李放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搅得一头雾水,扯着李重师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这个嘛,说来话长。”
李重师整理好自己的领口,环顾四周,经历了两次“喧哗”,已有不少人瞄了过来,他怪罪似的啧了一声,长袖一挥,一把无形的大尺现于餐桌之间,正是李重师的灵御——无量尺。
无量·丈
灵力一出,空间撕裂又重合,悄无声息,顷刻间他们与邻桌之间的距离由之前的七尺变为了七丈远,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看上去还是原来的距离,但却无法以两三步涉入,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隔开,声音也变得异常遥远。
“简单来说就是,这次伐江不是我的主意,是镐儿的。”李重师处理好“邻里关系”后接着对李放说。
“镐儿的?”
“是啊,镐儿的......”李重师捋了捋胡子,“这孩子也十七八了,书读了不少,本事也不差,可就是不知距离做家主还欠了多少火候。”
李放旋即明白了李重师的意思,“所以你以此为契机,想看看镐儿有多少能耐?”
“就是这个打算,再加之百家榜发榜前本就做了些伐江的准备,正好拿来让这孩子试试手。”李重师答。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决定得如此仓促,为什么用这种一眼望穿的计谋,为什么带上台三门的少宗主,因为这是李家与三台的后辈们想出来的计策,他们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而专程把李挽晴叫回来,是须得有人坐镇,即使真有什么不测也能保证镐儿能全身而退。
李放若有所思,“会不会太早了点?”
李重师摇摇头,起身之后一把抽出李放背在身后的长剑,他拔剑出鞘耍了两个剑招,剑气尚余七分刚劲,依稀能窥见他往日的意气风发,“早?放哥,想想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一尺一剑一天下,一诗一酒一春秋,为了个名号争得昏天黑地,为了个灵御榜拼得头破血流,最是巴不得能逮着机会大展宏图,哪有嫌早的?”两式舞罢,李重师收剑入鞘,铮的一声过后剑气归于平静,剑气散尽,李重师仿佛被抽走了不少力气,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将宝剑扔给了李放。
“...这倒是。那么结果呢?”李放问。
“结果嘛......同我担心的一致,镐儿这孩子心思太单纯,为人太温和,优柔寡断又少了狠辣,难以处理家族内外那些复杂和极端的事情。”李重师扶额,无奈叹息摇头,“还有洛儿,洛儿比之镐儿是果决不少,但太多性情,面对家族里那些阳奉阴违的老狐狸容易着他们的道。”
李放听着,欲言又止,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他最后起身坐到了李重师旁边,拍拍后者的肩膀,“致弟,你也不必着急让他们现在就做好家主,就拿你说,你也是过了而立之年才当上家主的呀,慢慢来就好。”
“我也想慢慢来啊,但是......七年前九江伐那,王家家主王崇道被林家人害死,他儿子王京继位时年仅二十;之后清平之变,江涉月血染素水台,夺回家主之位时年仅二十三;前不久,苏佩徳夫妇罹难,苏宁继承家主之位也只有二十四!”
“中州即将迎来一场大乱,各家都难作壁上观,不早做打算,如果哪一天我也像他们几个一样,到那时谁来教这两个孩子?”李重师揉了一把眼睛,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江家那小子满口胡话,但有一点他说得没错,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天下啊......总是少年来......”
江水自他们不远处流过,细沙白浪,朝前方拥簇着,好似对这不知终点的旅途充满好奇。岩石被江水磨得光滑,落红被江水带至远方,最简单,最长情。
“致弟...”李放不知该说什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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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坐在他旁边慢慢等李重师的感伤过去。
莫约过了半刻,李重师重新坐直了身子,振作精神,“放哥,我有事想拜托你。”
“你说。”
“这次的烂摊子太多了,台三门的三个“小心肝”被江家扣住了,得去赎回来,之后一段时间我走不开,所以我想让你替我去一趟瑨岩。林家这次咬苏家吃了大亏,现在根基不稳,你上抱月山,一来探探虚实,二来趁此机会再谈谈一平坊的生意。这次,就带上镐儿一起去吧。”
“好。”李放答应得很利落。
“辛苦你了。”
“哼,客气。”
见李放这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悦的样子,李重师心情轻松不少,一挽袖子伸了个懒腰,“唉,听我诉苦半天,给你讲点这次的收获吧。”
李放见他不再一副苦瓜脸,也放心下来,顺着李重师的话问:“嚯,这次还有收获?”
“当然,我‘天下智绝’亲自出马,哪有只碰一鼻子灰的道理?”
“说来听听。”李放并没有在意李重师老小孩的自矜自伐。
李重师清了清嗓子,把和江渝的谈话一一说给了李放听,后者听完脸色大变,满脸诧异。
“这小娃有如此深的城府!”李放惊叹到。
“哼,这小子临机制变、胆识过人,连我都对其有几分佩服,而且...四明弓...唉,最坏的结果。”
......
“你是因为这小子才开始担心镐儿他们的?”沉默过后李放一针见血。
“一半是,之前担心,现在更担心了。”李重师也坦白相告。
“别太悲观致弟,你我都还在不是。”
......回应他的又是一阵沉默,李重师神情淡漠,看不出喜乐,他最擅长将情绪隐藏在冰冷之中,但李放到底是他的兄长,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致弟,总是伤感可不像你啊。”
李重师苦笑一声,“放哥,你不涉家主之争,又浪迹江湖二十余载,我可没有你那么豁达。方才过刃狭关,我又看见老朋友当年所作之诗,可谓是字句诛心。”
“林宴得?”
李重师点头,随即吟到:“‘沂川自古能覆舟,九江澹澹使人愁。若非汐湖无重浪,不信人间有安流’......如今,九江不复,沂川大难,就连汐湖也历经波折,早已没了往日的平静。旧事已去,故人不再;清平会开了又开,百家榜换了又换。自始至终唯有征伐是亘古不变的!”
随着一阵灵力的迸散,李重师召出了无量尺,长尺在地上印出刻度,横亘近百里,其间的每一厘、每一寸、每一尺、每一丈都刻得清清楚楚。这些土地一动不动,草木如同死物一般,但在另一把尺子上,它们一刻不停,转瞬即逝。
“宇宙洪荒......上下四方我行任我行,可......古往今来呢?”李重师握掌成拳,无量尺消失在他手间,一同消失的还有他们与邻桌的“距离感”。方才吃早餐的那些人已经散去,邻桌换了生面孔,无人再关注他们。
“走,四处转转吧。”李重师将几枚铜钱留在桌上,起身离开,走时还不忘带上被冷落良久的另一个包子。
江水依然翻腾,高山平原依然矗立,草木依然留在原地,从人们来到这个世上之前,到人们离开这个世上之后,依然如此,最简单,最长情。
“汐湖溟濛叹逝川,摒珠弃璧已惘然。”
“剑里长虹杯里月——”
“曾事何人改江山?”
75. 台三门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五日,三月十一,亥时,夔陵,寒江城。
月色皎皎,天布银辉,夜是极好的,只不过寒江城灯火太盛,以至于无人注意到参杂于烛火间的那缕月光,也足以照亮夜的静谧。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寒江城的一处院落内,是被火光搅得不得安眠的三人,梁喻可和柳蓁蓁坐在桌边,朱言站在一颗矮树前,一片一片地扯那枝条上的树叶。
“那要怎么办,我们现在困在这阵法结界里,一点办法都没有。”朱言拽下一把树叶朝半空掷去,树叶将要飞出院落就被一堵看不见墙拦住了去路,“看吧。”
“办法是想出来的,我们堂堂台三门的少宗主,怎么能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梁兄有什么好办法吗?”
“暂时没有。”
朱言抿抿嘴,转而看向柳蓁蓁,她手里攥着袖摆来回摩梭,眼睛盯着一丛不知名绿植看得出神,“蓁蓁,你在想什么?”朱言问。
“我在想那个江渝。”
朱言听到这个名字气就不打一处来,撇了一根枝条以挥剑之势朝矮树砍去,“你想那死家伙做什么!他骗得我们还不够惨吗?”绿叶簌簌而下,在本该开枝散叶的季节洒了一地。
“冷静点朱言,我就是在想,这个江渝为什么要骗我们?”柳蓁蓁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还能为什么?套我们的话再把我们骗到沧浪关逮了呗。”朱言嗤之以鼻。
“其实我认为蓁蓁想得不错,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应该说,他根本没有理由骗我们。”梁喻可仿佛被一语点醒,斟酌起来。
“为什么?”朱言不解。
“朱言,你想想,我们是为什么要来伐江?”
“李家的计划啊!”
“那李家为什么要来伐江?”梁喻可循循善诱,但朱言却愣住了,李家为什么要来伐江?他哪里知道为什么!不过就是李镐找上他,问他想不想要个大展宏图的机会证明自己,他一听柳蓁蓁和梁喻可也要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就连伐江这件事都是在他们几人商讨计策时才知道的。
见朱言不答,柳蓁蓁接过梁喻可的话继续说:“几日前,百家中有大家族放出消息,江家家主身负重伤,现在九连峪外凤凰城中。而后不过几日,又有消息说江雨泽和江涉月为了将家主接回,离开了夔陵。趁火打劫,这就是此次伐江的缘由。”
“这又如何?”朱言问题抛得很快,应该说他根本就没这个心情动脑子思考,只想柳蓁蓁别再卖关子,快把问题之所在直接告诉他。
“问题就在,既然江雨泽和江涉月都去接他了,江渝为什么要在古淀码头上我们的船?”
“难道是那个大家族放了假消息?”
“消息是李家密网确认过的,应该不假。”
“那是江渝错把我们当成江家的巡江卫了?”
“若真是如此,他不会以万药斋医师‘清年’的身份来接近我们。”
种种猜想被推翻,此刻朱言也注意到了事情中的蹊跷,来了兴致,“这么说他早就知道我们不是江家的人......那他为何不直接说明,让黛月天泽来处置我们?更何况我们本来也打不过他啊!”朱言在院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推敲起来,“而且那个女人又是什么人?不可能是江涉月她们......难道是随从?那江涉月她们又在哪儿呢?怎么都说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朱言气得一跺脚,看向梁喻可,后者看来也没什么眉目,对他摇了摇头。
这的确很难猜测,毕竟没有人会把那个昏迷不醒的柔弱女子和灵御榜首的漱芳玉女联系在一起。只要不知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台三门的人就想不到江渝上船的真正动机——搭个顺风船,让江涉月好好休息一会儿。而刺探李家此次伐江的计谋,虽是他的目的之一,但和前者相比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有一个想法,你们听听看有没有问题。”柳蓁蓁说,她已经琢磨了近一日,理清了一条自己还算满意的逻辑线。
“黛月天泽接到江渝后便往回赶,因为江渝的伤势过重,他们便带了一名万药斋的医师同行,也就是江渝带上船的那名女子。几人赶到古淀码头时,得知沧浪关形势紧迫,带着重伤的江渝恐影响行动,便决定让江渝和万药斋医师留在古淀码头养伤,二人先一步回到沧浪关,证据就是,三人若一起行动,我们在出了刃狭关后就不可能受到来自沧浪关引梦灯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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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朱二人点点头,这个猜想的确合理。
“黛月天泽走后,独自留在古淀码头的江渝发现了我们假冒的船队,无奈自身行动不便,但又想尽力阻止我们,于是便想了个计策——与万药斋医师互换身份,让人怀疑不到他是江渝,而他故意胡诌女子的身份,也是为后来他假扮喻轻涟埋了颗种子......不得不说,这江渝能做成家主是有点能力在的。”
朱言眨眨眼,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皱起眉头,“还有一个疑点,这个假设成立的前提——是江渝身负重伤行动不便,可那日蓁蓁你不是说‘我们在场的没人打得过他’吗?”
柳蓁蓁摇了摇头,“未必,那日我在认定他是“喻轻涟”后就收手了,根本没有正真地交过手,很可能误判了他的实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敛了几分,像是在为自己当时的武断自责。
“的确,加之他之后高傲的态度,我们会有这样的错觉也不奇怪。应该说这双层面具中的喻轻涟才是他这盘棋下得最妙的一招。如果他一心一意假扮万药斋医师,我们会始终对他保有戒备,更不可能拿他当自己人,将计划全盘托出,而喻轻涟不同——这个身份让我们放松警惕,产生依赖,并给自己心理暗示,主动怯战。”梁喻可分析说,“而且,他还有一点十分高明。你们发现没,这所有的推断,万药斋医师也好,喻轻涟也罢,都不是他亲口说的,而是他引导我们得出的。让我们自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那一方,结论由我们而作,我们自然就不会起疑,他的身份也就坐得更稳。”
“他奶奶的,完完全全被摆了一道!”朱言怒不可遏,手中挥舞树枝一招将那矮树拦腰斩断了。可怜那矮树才见了三载春秋,三年来没招惹过任何人,只是本本分分地生根、发芽,然后开花结果,本该是在这样的。只是某一天,一个小公子来了,别人惹了他,他生气,就顺手把它砍了。
“确实是被摆了一道,就当是我们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吧。”柳蓁蓁长出一口气,困扰她这些天的问题终于想通了,脸上的愁容消逝,眸子里重新焕发出光彩,“不过,是戏就必然有破绽,江易龄,你以为你骗过了我们就万事大吉?可你也暴露了你江家的罩门——姜鉴叔,南屏姜氏。”
76. 真相一
百家榜发榜后二十六日,三月十二,寅时,夔陵,西淀码头
第一缕晨光掠过古淀码头照进刃狭关,唤醒了渡口边停泊的大小船只。休整了一日的李家军已脱去疲态,此时管事正张罗着补给船上物资,水、盐、米、面一样样地往船上运。李家的船队阵仗比之台三门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补给工作引得好多人来围观,有几个眼尖的认出了这是雍西李氏,攀亲攀故想要见上管事一面。
李放一大早就带着李镐离开了古淀码头,同去的还有台三门的几艘相对较小的船只。只因流过瑨岩的冼江河道略窄,走不了李家的大船,就是台三门的船,也只能行到复芷镇,便再无水路可走。
补给好后,管事按例向李重师禀报,请示下一步行动,去到家主的房间却空无一人,只余桌上一张印着家印的纸,上面以李重师的笔迹写着三个大字——回去吧。
大概是与李放同一时,李重师也带着李挽晴乘一艘台三门的船入了水天一线,船上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一位驾船的船夫。
船内。
“爹,您到底何意呀?”李挽晴嘟囔道,“先莫名其妙地退走,又单枪匹马地入江......”她撑着脸颊与李重师分坐在桌子左右,桌上摆着李重师为她准备的早点——两个大包子。
李重师不言,双眼打量着船内装潢,不慌不忙取出三个玉佩放在桌子上。
李挽晴见玉佩一惊,三块不同成色、不同雕刻、不同装饰的玉佩,其上分别以不同的手法篆刻着梁、朱、柳三字,“台三门的玉佩?”李挽晴拿起刻有“柳”字的玉佩细细观察,做玉佩的料子是极好的,雕刻的技法玉鬼斧神工,这佩主人的身份可见一斑。
“这是台三门少宗主的玉佩!”李挽晴惊呼,不可置信地看向李重师,“为什么会在您这儿?您见过他们了?”
李重师无奈地一抿嘴,也拿起一块玉佩端详起来,边看边说:“这是江家的人交给我的。”他转头看向一脸诧异的李挽晴,面对她不可置信的眼神点了点头。
李挽晴皱起眉头,咬着下唇思索起来,不一会儿就理清了思绪,说:“台三门迟迟不见踪影,想来是被江家给擒住了,他们拿玉佩威胁,逼爹您退出沧浪关?”
李重师听完哈哈大笑,对李挽晴的答案还算满意,“你说对了一半,这三个小娃娃的确落到了江家手里,江家也确实拿着玉佩来找我理论,不过......”他放下玉佩,重新对上李挽晴的眼睛,“就算江家不以三个少宗主威胁,我也打算一过寅时就让你们停手的。”
李挽晴显是被她父亲的一番话惊住了,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后才结结巴巴说:“为......为何呀!我们明明占着上风的,明明...明明江涉月就快要撑不住了,怎么...为何要在这时候停手的?”她话音有些激动。这两日她一直在纳闷此事,方才见到玉佩还觉得终于是知晓了原委,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但是李挽晴是了解自己父亲天下智绝的名号的,他所作的决定必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她赶忙又问:“难道江家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后手,待到寅时就能一转攻势?”
李重师摇了摇头,不急不躁地答:“你们确实占上风没错,再打下去你们也确实能够击退江涉月,拿下沧浪关。”
“那为何要撤退啊,这样不就功亏一篑了吗?”李挽晴急着追问个结果。
李重师则总是把对话的节奏放慢下来,不紧不慢地问:“洛儿,功为何?”
“功?”李挽晴不明。
“你说功亏一篑,那功为何?”
功为何?李挽晴被一语点醒,功为何?这个问题其实问的是他们伐江的最终目的是为何,这一点李挽晴很清楚,应该说只要是有过伐江念头的人都心照不宣。
江家拥有全中州都眼红的资源——长夔山矿脉。
中州矿山数百,其中属长夔矿脉规模最大。中州流通的一半金银铜器皆产自长夔,这也是江家立宗的根本。相传百年前,天铃神木赐中州以灵御,中州得此神力大破南疆,共定年号开旭,后各姓之人割据中州建宗立族,时江姓者江固灵御最为霸道,占长夔山一地,建立夔陵江氏,以矿脉为根基迅速飞黄腾达,福荫后世,使之百余年后仍屹立不倒。百家之首头顶一个矿字,百年来行事越发猖狂,中州百家敢怒不敢言,他们背地里唾骂姓江的是帮坐吃山空的悍彪子,但心底各个都觊觎着长夔山。
只需明白这一点,百年来所有伐江者都只有这一个目的——
“得到江家的矿脉。”李挽晴说。
李重师点点头,又无奈地笑笑,仿佛对李挽晴的回答并不算满意,“若得到江家矿脉为‘功’,那这功成差的是这一篑吗?”
“你与镐儿从一开始就花了大功夫盘算如何拿下沧浪关,与台三门的几个也是着重讨论此事,可你们想过吗,拿下了沧浪关又当如何?”
李挽晴不假思索答:“控制了沧浪关,李家的船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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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阶梯闸入江,届时再以凌波栈道为据点休整,步步为营,攻下乌台关也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拿下沧浪关功成的第一步!”
“是,这是第一步,可也是你们能走到的最后一步。”李重师突然拔高音量,话音不恼但极为严肃,二十余年他鲜少以这样的语气和李挽晴他们说话,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李挽晴霎时间变成了一只沉默的小白兔,乖乖坐了回去,不敢再说话。
两人沉默片刻,李重师突然一本正经地问:“洛儿,你了解乌台关吗?”
李挽晴被李重师那一句挫了锐气,细声细气地答:“沧水在这儿由东北折向东南,有一个回头弯,在弯口上就是素水台......而在素水台之后不出五里,就是寒江城。”
“你去过素水台参加清平会,那你知道‘素水梦铃’吗?”李重师接着问。
李挽晴点头,金玉坊以此为灵感的歌舞不在少数,她对此十分清楚。
李重师轻轻摇了摇头,说:“其实你不知道......皆道是铃声让众人做了场美梦,现实哪会这般梦幻?”
“江湫湄早就察觉百家中有人野心欲动,那些人在随行入江的船队上藏满了硝石火药,准备到了寒江城就引爆船只,炸毁云水津和寒江城的下半城。江湫湄怎么会料不到?于是把清平会的地点转移到了素水台,当几位家主不明所以下船走上素水台后,江湫湄当着他们的面轻摇戏梦铃。铃声一起,两岸重山间忽射出千发重弩,素水台前的百艘大船顷刻间灰飞烟灭。尔后一月里,汐湖日日都能打捞出形形色色的尸体。”
李挽晴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李重师一言不发,这与她所熟知的素水梦铃可说是大相径庭。
李重师接着说,掷地有声:“沧浪关尚可任你们儿戏,毕竟汐湖那么大,打不赢还跑得动。可乌台关不一样,两岸连山就只有一条‘华容道’,困死其中便再无退路,犹如瓮中之鳖。否则为何百年来集众家之力伐江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但放千里舳舻去,不许一棹渡乌台!’乌台乌台,那是三千百家军血乌素水台!”
忽地,李重师语气柔和下来,变回了他平时说话的调调,语重心长道:“洛儿,你不善谋略、不攻心计,这些爹都知道,爹时常也羡慕你率性为人。可中州如今暗流涌动,人人都在算计,爹希望你以后万事能多留个心眼,多想一步,才能...才能......”李重师说至此突然噎住了,思量后呼出一口长长的叹息,“算了,来吃个包子吧。”
77. 真相二
小舟悠悠已荡出了水天一线,入了汐湖。天光大开,暌违多日的阳光洒在湖面,晨间的清冷尚未散尽,不免让人想把上衣裹紧几分。
李挽晴静静坐在原位,双眼盯着窗外的湖水发呆,看被碧波裁得细碎的阳光忽闪忽闪。她大概能猜到父亲没有说完的话——“多想一步,才能时时占据主动;才能不被有心之人当作棋子......”这之类的吧?李重师很少与他们姐弟说起这类话题,偶尔提及也都只把话说到一半,好像总觉得还不到时候似的。可是,生在李家,即使李重师不说,也自有人“好为人师”,来教他们这些大道理。
“是啊,我就是心思太单纯,才会被老爹你们算计,把这次儿戏当真。”李挽晴幽幽抱怨到,视线依然留在窗外,“老爹你早就觉得小镐的计划不可能成功,才叫我回来保护他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呢?害我好个担心。”
李重师闻言呵呵两声轻笑,捋了捋他那已经斑白的长须,打趣道:“老爹哪敢算计我们李家的小魔女啊。”
“爹!”李挽晴像是被这个称呼招回了魂,霎时间羞红了一张脸,象征性地瞪了眼自己父亲。
“哈哈哈哈哈,你真觉得爹这次叫你回来只是想让你保护镐儿?”
“如若不然?”
“......唉,以后别听你大伯乱讲。”
“大伯?放叔?”
“是啊,但是他算半个闲散人,他怎么想无所谓,我也懒得和他多解释。”
“这么说,老爹你叫我回来还别有深意?”
“如若不然?”李重师学着李挽晴的语气说出同样的话。
“哎呀爹,真烦人!”
“好了洛儿,之前我同你说的是‘成败’,现在我要同你说的是‘是非’。”
“洛儿,你觉得江涉月如何?”
“漱芳玉女,天香佳人;灵御榜第一,瑶花榜第二;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江家。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看来你这点随我,当年我也是这样看江湫湄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欸,这我可得跟阿娘告状!”
“哎哟你可真是给名副其实的小魔女,不过这次你告状也没用,你娘她知道。”
“这事以后慢慢说,说回江涉月,你觉得她完美,那你觉得她幸福吗?”
“她身为夔陵江氏嫡长女,又夺得了家主之位,还有弟妹相伴,锦衣玉食,现在的她应该幸福吧。”
“自从她拿回了家主之位,你见她离开过夔陵吗?”
“这个......我不清楚。”
“哼哼,她一次也没离开过。”
“为什么?”
“她的确衣食无忧,万人敬仰,家人和睦。可她没有自由,也难有爱情。”
“你还觉得她幸福吗?”
“可是......为什么?”
“呵呵,洛儿,其实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我之前问你,‘功’是什么,你回答是‘长夔山’,这不对。天下所有人伐江都可以是为了长夔山,但唯独七大家族不可以,尤其是我们李家不可以。”
“大家都只看到了长夔山,但少有人能看到涪潼关。”
“涪潼关......鹤孤山脉的断口,南疆入中州的唯一途径。”
“没错,七大家分居中州各地,不是分据天下,而是为了各司其职。江家占夔陵,也不是因为他们灵御最强,大家抢不过;反倒是恰恰因为他们灵御最强,才最有可能守得住涪潼关。”
“这么说,江涉月不出夔陵是为了时时守着涪潼关?”
“正是......江涉月守着涪潼关,涪潼关守着整个中州啊。”
“可是爹,你之前不也筹备了许久准备伐江吗?”
“那就要说到我们七大家‘各司其职’的‘职’了,这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该从哪儿讲起呢?”
“中州灵御原本只出自八姓,这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可是不是只有七姓吗?难道还有九江那氏?”
“哈哈哈,不是那氏,是‘公孙’啊。”
“哦,对哦。”
“这一切从涪潼关开始,经由沧水散至整个中州。江氏占夔陵居中州之西,沧水之始,发长夔、守涪潼;李氏占雍西居中州之南,沧水之南,铸兵器、助夔陵;曲氏占平河、苏氏占沂川居中州之东,沧水之末,盐百家、粮天下;林氏占瑨岩居中州之中,沧水之中,通七姓、商万民;王氏踞古幽居中州之北,沧水之北,养精兵、屯宗门;尹氏留上临居中州之东北,沧水之北,驻兰玉、护天铃。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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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占益州居中州之东南,沧水之南,看似游离百家之外,实则无不在百家之中,它的职责,就是调和与制衡。以及,记住历史。”
“这之中,夔陵与雍西相隔最近,江氏与李氏实力也最强,这不是巧合。江家的职责是守住涪潼关,李家则是一重保险,如果发现他们力不能及,就拔刀相助;如果发现他们背离初心,就取而代之。”
“李家伐江就只能因为一个原因——江家无力或无心再守涪潼关,是迫不得已;而其他六家想要伐江,则是越俎代庖。”
“可百余年的太平,已经让许多人的眼光由责任转向了利益......啧,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啊......你之前不是还问爹为何准备伐江吗,那其实是族中人议论的结果。有人认为这些年江家频繁的家族内乱,已大大消减了他们的家族气运,现任的家主又年少无知,眼下正是夺下长夔山的好时机。他们说的有道理,可我并不关心利益,只关心责任。在我看来,江涉月自夺回家主之位后就一直留在涪潼关,江雨泽长居沧浪关处理家中的大小事务,整个江家井井有条,颇有当初江湫湄当政时的清风正气,绝不是李家伐江的时候。但是又不能不给那些亲族长老一个说法,所以我提议先做准备,最终决定全依今年的百家榜,若百家之首易位,就动手。”
“我猜测璇玑阁也同我想得一样,不会轻易让百家之首易位,结果也的确如此。不过后来的这些乱子,也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林家攻打苏家,苏家求助江家,江易龄负伤在外,江涉月竟然离开了夔陵。既然如此,我就想着佯装伐江,一来试试你和镐儿的能力,二来鉴鉴江涉月的能力,看看她是否如我所想的那样拎得清、当得起。”
“而要试江涉月的实力深浅,光靠爹和镐儿还不行。”
“所以说到底,我不还是被你利用了吗......”
“爹若只是想利用你,今天坐在我对面听我说这些的,就应当是镐儿才对。”
“各家的过去、职责、立场,这是中州安定的根本,是清平会存在的意义
“其实,爹不伐江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洛儿,李家他们都会教你,但他们绝对不会告诉你,一旦夔陵成了李氏,取代江涉月守着涪潼关的,就是你。”
78. 交代
晨光熹微,柔和的光线给沧浪关镀上一层金边,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往来船只的影子。李家与江家的交涉在一片平和的氛围中顺利结束,江家特意安排了一支船队,护送台三门的三位少宗主以及李家的两位大人物返回雍西。在场的众人皆精明通透,表面上礼数周全,每一句话都透着冠冕堂皇,可暗地里,该赔偿的财物、该让步的利益,一样都未曾遗漏。
江涉月负手站在岸边,望着渐行渐远的船队,口中喃喃道:“这次的事真是蹊跷,算什么?大排场的过家家?”江风吹过,撩动着她的发丝。
江雨泽双手抱胸,微微点头,附和道:“李家的行动确实让人摸不透,不过这般莫测不也正是那位‘天下智绝’一贯的行事风格吗?”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的沧浪关,神色凝重,“以防万一,这些天我会严加戒备沧浪关。”
“不必了。”江涉月轻轻摇了摇头,修长的手指从袖中取出一封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递到江雨泽面前,“今早沂川的灰鸽刚送来的。”
江雨泽伸出手,接过信笺,缓缓展开。刹那间,她的脸色骤变,手中的信笺不自觉地被攥紧,信纸边缘微微泛起褶皱。只见信上写着:敬告诸亲朋故旧:寒云蔽日恸风哀,考妣乘鹤赴瑶台......
这是一封讣告。
“苏氏夫妇的葬礼......他们竟然真的...”江雨泽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声音有些发涩,手中的信笺被揉皱成一团。她看向江涉月,急切问道:“澜,你要去吗?”
江涉月再次摇了摇头,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神情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我走不了,救小渝是迫不得已,但不能事事如此......虽然我也想要亲自去一趟。”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目光柔和地看向江雨泽,“泠儿,你去吧。想必李家的人也收到了同样的信笺,近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那小渝?”
“小渝那边我会照看好他的。”
“我不是说这个,澜,有你在我当然放心,”江雨泽微微皱眉,眼中满是担忧,“只是这次的事情,苏家与江家会不会已经生了嫌隙?”
“别担心,”江涉月摆了摆手,神色平静,“如果苏家真的对我们有看法,就不会寄这封信来了,再者苏致宁也不会拿这种事来给我们下套。”
江涉月说的在理,江雨泽听后微微颔首,不再多问,抬手轻轻拍了拍江涉月的手臂,关切地说:“澜,你这几天辛苦了,好好休息下吧,明日我就出发前往沂川。”
江涉月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浅笑,终于是点了点头 。
是日夜,江涉月在返回涪潼关路上,路过寒江城,康衢烟月。
桌上摆满了从各地寻来的上好疗伤药。江涉月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药瓶一一摆好,神色关切地看着江渝,轻声说道:“小渝,这些天你且安心养伤,沂川那边儿泠儿去了,不必担心。” 说罢,她微微皱起眉头,“这次的事情做个教训,之后莫要任性行事,我们知道你功夫不差,但遇上......遇上灵御还是太危险了,以此为戒吧。”提及灵御,江涉月的眼神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她和江雨泽都清楚,江渝的灵御多年来一直是他的心结,所以平日里都刻意避免在他面前提起。
“对了,飞鱼戏珠佩呢?真的碎了吗?”江涉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紧,连忙换了个话题。
“碎了。”江渝微微低下头,声音小得如同蚊蝇,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显得小心翼翼。
“怎么碎的,林乘逸做的吗?还是说...苏致宁?”江涉月身子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江渝,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不是,是我自己,运坤宫反吟。”江渝声音微弱,头垂得更低了。
“胡闹!”江涉月猛地站起身来,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药瓶都跟着晃了晃,脸上满是怒容 。
“没有胡闹!”江渝突然激动起来,“噌”地一下站起身,双眼圆睁,直视着江涉月,“如果不这样做,苏安会没命的!”
江涉月被江渝的态度怔住,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呆立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顿了顿,缓缓追问:“这个苏安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林家如此大费周章,不惜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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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两家正面冲突也要得到。”
“我不知道,但是林家做的这么决绝,他们就一定不会放过苏安。”江渝重新坐回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握成拳,语气格外认真。
“你们在一起这么些天,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江涉月接着问。
“苏家瞒了天下那么久,仅这几天又怎么会告诉我?”
“那林家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抓了公孙述。”
“你知道?”
“我们在桃源镇从林家手里把人救下了。”
“这么巧?”
“他可是璇玑阁主,想必他也在自救吧。”
......
“好,你并不糊涂,此事我不提了。”江涉月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近来中州很乱,我要回涪潼关了,在泠儿回来之前你就别乱跑了。”
“嗯。”江渝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只匆匆吃了顿晚餐,期间气氛略显沉闷。饭后,江涉月便起身准备启程前往涪潼关。待下人收拾好桌上残局,江渝对着身旁的绍岁说:“阿澜姐让我闭门思过,这些天我谁也不见,饭菜放门口就好。”
“宗主,大小姐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的。”绍岁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说道,还偷偷地向江渝挤了挤眼。
“不可,这次我的确做得太过火了,你不必替我打掩护,我不出门就是。”江渝微笑着看向绍岁,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安抚,示意她不必挂心,“你先下去吧,早点休息。”
绍岁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待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江渝迅速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发丝。他召来了一个千刃卫,两人低声交谈,交代了一些事情后,迅速与千刃卫交换了服饰。他又匆匆收拾了一些疗伤药,将药包系在腰间,转身再次确认房间内无人注意后,双手撑着窗沿,轻轻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房顶上。月光洒在他身上,有灵力相助,他的身影更加敏捷,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片寂静的屋顶和那被寒风吹动的衣角残影。
79. 生意
百家榜发榜后第二十九日,三月之望,酉时,瑨岩,复芷镇
夜幕如墨般悄然笼罩着瑨岩的复芷镇。晚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拂过街道,吹得路边的灯笼左右摇曳,光影在地上晃动,似鬼魅般捉摸不定。
江渝历经日夜兼程,白天赶路,夜晚寻一僻静处疗伤,仅用了短短三天,便抵达了瑨岩地界。此刻,他在复芷镇的客栈中稍作休整。突然,客栈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车马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声势浩大,一听便知是出自某个大家族。江渝心中一紧,快步走到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眯着眼,仔细辨认出马车上的牡丹纹饰。
“雍西李氏!他们果然来了,看来李重师确实是个精明之人。不过这样也好,正好为我提供掩护。” 江渝心中暗自思忖。雍西李氏作为名门望族,其车队行进时必定有众多护卫跟随,如此阵仗,足以掩盖他的行踪,助他顺利前往目的地。
他迅速转身,双手熟练地整理好行装,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来到客栈外,借着夜色和人群的掩护,悄悄接近了李氏的车队。车队前方,几名身着华丽服饰的家丁正高声吆喝,指挥着车马有序前行。江渝趁人不备,悄悄混入了随行的仆从之中,他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被人发现。
另一边。
林成一路快马加鞭,由枫边道冲上抱月山,下马之后火急火燎地跑进主殿,殿内只有三个人,一人坐在正中的家主之位上,一人立侍其身旁,还有一人单膝跪在二人面前。林成上前,同那人一样跪下,说:“关大人,果真如您所言,复芷镇的守卫来报,有一队疑似王家军的人进入瑨岩地界。”
“来了多少人?”关罹忠抬眉,面无表情。
“约二百人。佯装成了大家族谈生意的车队。若不是关大人事先提醒,我们也发现不了破绽。”
“关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坐在家主位上的林枫皱起眉头,他此时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回宗主,当初王京趁前宗主出山攻打林家驻地,在下略施小计将他骗走,并引诱他近日攻打西霞口,以此削弱王家势力。”关罹忠倾身行礼回答林枫。
“关大人才略,无论何时都令人倾佩。既然是关大人把人骗来的,那么后续也就交由关大人处理吧。”林枫说。他用手捏着鼻梁,眼皮无力地垂下,对此类事情已没了往日的热情。
“定不负宗主所托。”关罹忠站至左右将军的身前,对林枫再次行礼后转身对二人说:“左将军,今次王家攻山,会佯攻枫边道,主攻西霞口。王燕然虽不会亲自来,但王家常年驻守宗门岭,族内将军个个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你带一队人马驻守枫边道,莫要让其发现破绽。”
“是。”
“右将军,西霞口就交给你了,如我之前所说,切莫贪功冒进、大意分神。”
“是。”
“去吧,如遇变数,即刻回报。”
枫边道。
数百名身着灰黑色甲胄的林家士兵驻守在此地,个个神情肃穆,持枪端立分列道路两侧。枫边道是去往林家疏兰殿的主路,也是大型车马上山的必经之路。林成全副武装守在队伍最前,他手持刻有兰花的佩剑来回踱步,时不时向下山的路望去。
在路的尽头处,一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士兵从山间小路而来,他小跑上前凑到林成边儿上说:“禀将军,一队约两百人的人马已至山脚,但......”
“但什么?”
“但他们似乎并未刻意隐藏行踪,且在队伍之首的是一辆马车。”
“我知道是马车。”林成得意地说,“他们就是特意乔装成来谈生意的车队,好让我们放松警惕。”
林成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做好准备。
不久后,寂静的夜色里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道路尽头闪出若隐若现的火光。林成拔出佩剑,剑指车马所来的方向,藏在林中的弓箭手纷纷上弦拉弓,瞄准来人。当队伍进入到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后,林成挥剑示意,万箭齐发,千百道寒光如逆飞的流星齐齐朝车队袭去。林成目不转睛地盯着箭潮,只见飞箭在车队前方丈远处被一股气浪尽数震散了!
林成瞳孔一震,不由多想便提剑冲了上去。
“退下!”
声音沉稳威严,如山顶洪钟之声久发不散。车中人只二字就让林成在内的数百名林家侍卫腿脚发软。
“如此力量和威压,来者究竟是何人?难道是王燕然?”林成心想,他以剑支地,马车自他身侧呼啸而过,帘幕紧闭,从缝隙里透出的丝丝白光让他后背生寒。
“来者何人!”林成用颤抖的声音质问,无人回应,他的话很快便被马蹄声踏碎了。队伍就这样在他眼前通过了枫边道。
马车内,李镐心跳如鼓,轻轻撩开车窗一角,偷瞄外面的动静。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向身旁坐姿笔挺、神色冷峻的李放,嗫嚅着问道:“林家怎么回事,怎么不由分说就放箭?”
中年男人眯着眼睛,语气满是不屑,回到:“哼,看来林家这次是真的伤其根本了,如今跟条疯狗一样见人就咬。”
随着车队逐渐靠近疏兰殿,一路上终于有人看清了马车上的牡丹纹,匆忙跑去告知家主,来者或许并非王家军队,而是李家的车队。林枫听闻,脸色骤变,震惊之余,眼神中满是慌乱,下意识地看向关罹忠。只见关罹忠神色镇定,气定神闲,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关罹忠似乎洞悉了林枫的担忧,轻声宽慰道:“别担心林当家的,李家做事讲究师出有名,静观其变就好。”
车队缓缓停下,李放整了整衣衫,稳步迈向疏兰殿,李镐则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殿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林枫面色凝重地坐在主位上,关罹忠则站在一旁,目光中满是审视。
李放微微欠身,瞥见宗主之位已换了主人,心中暗自思忖:看来林老头果真死了。脸上却依旧挂着亲和的笑容,率先开口:“小林宗主,久仰大名。今日冒昧前来,是想与您商讨一下关于一平坊的合作事宜。”
林枫眉头一挑,瞥了眼关罹忠,说到:“李当家所说的合作,不知是指哪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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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李放轻咳一声,从袖间掏出一份文书,递向一旁的侍从,示意其转交给林枫,“林宗主请看,这是我们李氏拟定的合作协议。一平坊做的都是些特殊买卖,如今林家正值危机关头,各方势力都盯着这块肥肉。李氏在黑白两道都有些人脉,有能力帮林家稳住局面,继续在这行站稳脚跟。我们愿出重金入股,参与经营,日后所得利润,双方按比例分成。”
林枫接过文书,刚扫了一眼,关罹忠便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李当家,据我所知,这协议里的分成比例,对林家可不大公平。一平坊向来是林家的产业,多年来的人脉、资源都是林家一手积累,如今李氏想分一杯羹,却只肯拿出这么点诚意?”
李放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如常,看向关罹忠说道:“这位...谋士?怎么称呼?”
“关罹忠。”
“关谋士,你有所不知,如今外界形势严峻,各方势力都在觊觎一平坊,李氏出面周旋,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这成本自然要算在里面。”
关罹忠冷笑一声:“李当家这话说得未免太轻巧,林家经营一平坊多年,应付这些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从未曾怕过。若李氏真想合作,就该拿出更合理的条件。”
李放心中暗自恼怒,但又不好发作,他转头看向林枫,试图从这位林家家主身上找到突破口:“林宗主,您看呢?如今这生意,单打独斗可不好做,多一个帮手,总归是好事。”
林枫靠在椅背上,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关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李当家的这份协议,确实需要再斟酌斟酌。林家虽面临困境,但也不会轻易割让过多利益。”
李放见林枫态度坚决,知道今日若不做出让步,这合作怕是要黄,他咬咬牙,说道:“既然林宗主这么说,那李氏也退一步。利润分成,林家占六成,李氏占四成。另外,李氏会派遣一批得力人手,协助林家处理外部事务,确保一平坊的生意不受干扰。”
关罹忠闻言,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继续说道:“分成比例虽有改善,但这人员派遣,还需仔细商议。林家不希望有太多外人插手一平坊的内部事务,以免节外生枝。李氏派遣的人手,只能负责外部的安保和关系疏通,不得干涉具体的生意运作。”
李放心中虽有不甘,但见那关罹忠似不像林枫那样好哄骗,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好,就依关大人所言。”
最终,双方在一番讨价还价后,初步达成了合作意向。李镐全程只是呆呆地站在李放身后,半句话也没插上。待李放等人离开后,林枫长舒一口气,看向关罹忠:“关大人,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林家这次可真要吃大亏了。”
关罹忠拱手道:“宗主过奖,这都是为了林家。只是这李氏野心不小,日后合作,还需多加小心。”
林枫微微点头,眼中满是忧虑:“是啊,那帮龟孙儿能憋什么好屁!”
“关大人,既然来的真是李家人,那看来王家还没有行动,不过我相信关大人的实力,后续的事就交给你了。”
“关某领命。”
80. 刺杀
月色如银,自浩瀚夜空倾洒而下,像是一层温柔的薄纱,缓缓铺展在抱月山上。整座山仿若被轻纱温柔包裹,静谧而安宁。蜿蜒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像是一条通往神秘之地的幽径。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连绵起伏,宛如蛰伏的巨兽,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沉睡。
关罹忠的房间烛火摇曳,映出他修长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他正研究着白天李家送来的合作文书,李重师不愧对“中州智绝”之名,合作的事项每条乍一看都没什么问题,但一旦时间久了,一平坊就会逐渐被李家蚕食,最终被李家完全掌控。
正思索间,一阵极细微的风声从窗边悄然划过,像是夜的低语。关罹忠心头一凛,未等他反应过来,寒光一闪,一柄利刃破窗而入,如暗夜流星,直刺他的胸口。关罹忠身形急转,勉强地避开这致命一击,那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衣衫划过,带起一丝冷风。
那刺客一袭夜行衣,黑纱蒙面,一双眼里是毫不隐藏的杀意,而最让关罹忠意外的是,这柄看似普普通通的利刃,其上覆盖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灵力。
“会是谁,中州拥有灵御小刀的人会是谁?”关罹忠一边在心底快速推理,一边灵活地躲闪着刺客的攻势。
刺客一击未中,毫不迟疑,身影如电,瞬间欺身而上,手中匕首舞出一片寒光,密不透风地攻向关罹忠。他身法诡异,不似任何一个流派,却又好像有百家的影子。关罹忠脚步连错,在这狭小的屋内与刺客周旋。他左躲右闪,家具在两人的打斗中纷纷被撞翻,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攻势愈发凌厉,关罹忠面对灵力也只能一味地躲闪,身上被划出了几道血痕。眼见刺客的下一轮攻击又至,避无可避,关罹忠眉头一紧,刹那间,一股森寒之气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只见他周身萦绕起一层淡淡的蓝色光芒,无数如冰晶般的丝线自他袖中而出向刺客袭去。
竟也是灵御!
那刺客身形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这些丝线看似纤细脆弱,实则坚韧无比,锋利如刀。关罹忠毫不留情,每一击都直取性命,灵御一出,局势瞬间逆转,刺客以小刀防守护住要害,连连却步,眼见他身后以是墙壁,退无可退,忽地脚下灵力一转,运起灵巧地轻功移了身位。
踏雪寻梅?江家!
像是为了印证关罹忠的猜想,那刺客突然召出一弯弓箭,蓝色流光转动,拉弓满弦,望舒箭直指关罹忠的心脏。“嗖”的一声,带着凌厉的劲风,电光火石,关罹忠身形一闪,箭矢擦着他的衣角射进墙壁,入木三分。
“江易龄,过河拆桥?”
对方没有回答,接连射出几箭,箭箭都带着必杀的气势。屋内木屑横飞。
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关罹忠收了丝线,另一手抽出长笛,正是他控制曲有溪时吹奏的那一管,长笛黑气萦绕,一看便不似好物。
长笛一出,对方又是一顿,接着收了长弓,扯下面纱,径直坐在了屋内仅剩的一张椅子上。
“哦,不杀了?”关罹忠也收回了长笛,见对方变卦如此之快,不由调侃道。
“杀不掉,你秘密太多了。”江渝不紧不慢地回答。
“那你不怕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我留不得你?”关罹忠挑挑眉,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透着丝丝寒意。
“我对你还有用,不然你早就来取我性命了。”
“就像你一样?”
“是啊,毕竟我们是一类人。”
“那这么说,是你觉得,我对你已经没用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为他报仇。”
“我怎么不记得我的罪过谁能值得江宗主亲自为他报仇。”
“得罪他的不是关罹忠。”江渝说着,挑衅·地瞥了对方一眼,“是那缄允。”
关罹忠听见这个名字眼皮一跳,接着闭上眼无奈笑笑,“这么肯定?”
江渝没有正面回答关罹忠的质疑,转而说道:“为什么选择控制林家,算计林钟的死;为什么把矛头指向苏家,算计苏氏夫妇的死。因为当年九江伐那,这两家功不可没。”
“你没有要苏宁的性命,是因为对他来说,失去双亲,让弟弟变成废人,比直接杀了他更能令他痛苦,你想让他把你所遭遇的,原封不动地体验一遍。”
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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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说着,关罹忠渐渐眯起了眼睛,他嘴角依然带笑,只是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至于为什么还留着林枫,因为当年的东西还没有拿回来吧?”
“什么东西?”关罹忠问,似有意的引导,脸上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当年九江伐那的秘密,以及,你这管长笛的秘密——南疆秘术。”
“九江那氏研究南疆秘术妄图称霸中州,最终引得杀身之祸。这就是九江伐那的真相。”江渝翘起二郎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说,“在林钟死前我曾问他关于九江伐那的事,我没有直接问,就是想诈诈他的反应,结果他心里果然有鬼,支支吾吾半天也不说,等我问到五仙台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所以,我猜当年林家应该从你们手里得到了什么东西,有关南疆秘术的东西。”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给这略显凌乱的屋内添了几分清冷。关罹忠听罢,拍了拍手,那掌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能将这些零碎的线索拼凑至此,江易龄,你不去写话本可惜了。”
“你不必否认,今夜我来也不是想听你亲口承认的。”
“谁说我要否认了,从你决意要杀我开始,我否不否认还重要吗?”关罹忠神色自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俯身拾起两个被打翻在地的茶杯,动作优雅从容。重新斟上茶水后,他端起一杯,微微抬手,递向江渝。
江渝没有接过关罹忠递来的茶杯,而是伸长手去拿了后者留给自己的那杯,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说到:“不过我也有个问题,都说南疆秘术是灵御的克星,你又是为什么能同时掌控两种力量?”
关罹忠闻言,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手一松,茶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他伸出食指,缓缓抵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聪明如江宗主,问题的答案,自己好好想吧。”说完,他转身行至床边,慵懒地靠在床沿,姿态放松,仿佛刚才经历的生死之战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看着江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接着说:“既然聊完了我,来聊聊你吧,江易龄。”
81. 交易
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摇晃着,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摇曳不定,投下的光影随着气流微微晃动,将四周的墙壁映得影影绰绰。
关罹忠斜躺在床上,整个人显得慵懒又随意,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额头,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半眯着的眼睛,目光透过指缝,瞧着坐在椅子上的江渝,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悠悠开口:“该说你敢做敢为呢还是优柔寡断呢?骗苏安气海时演了那么大一场戏,还把自己的命差点搭进去,只为不破坏江苏两家的关系;但又遮遮掩掩地不肯把真相告诉姐姐,要装个乖弟弟,你还真是够累呀。”
“如何?又累不着你。”江渝眉头微皱,冷冷道。说话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似有些不耐烦。
关罹忠轻哼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床里侧翻了翻,“的确,我怕麻烦,比起费尽心思去演戏,我更乐意手起刀落,简单干脆地解决问题。”
江渝目光一凛,“那你还愿意费尽心思地扮演‘关罹忠’,不正好说明我猜得没错吗。当年的秘密还没拿回来。”
“是,你猜的不错。所以,要不要帮我拿回来?”
“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江渝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你就不想知道南疆秘术是什么吗?”
“没兴趣。”江渝回答得斩钉截铁,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那如果我说,在不久的将来,江涉月会因为南疆秘术失守涪潼关呢?”关罹忠不紧不慢地说。
语未毕,江渝周身灵力瞬间爆发,手中的茶杯裹挟着汹涌的灵力,朝着关罹忠迅猛飞去。
关罹忠反应极快,侧身一闪,那茶杯擦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墙上,“别那么冲动嘛!又不是我要对你姐姐下手,你看看你,一提到在乎的人就沉不住气。”
“那你是什么意思?”
关罹忠重新躺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南疆秘术,自然和南疆人脱不了干系。”
江渝顿了一下,收起了周身外放的灵力,进攻的架势也随之消散,“我差点忘了,你和南疆也有勾结。”
关罹忠故作惊讶,脸上满是无辜,“哦,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桃源镇当年四处打听的小公子就是你吧,买卖都做到南疆去了,真是好手段啊。”江渝冷笑一声,言语嘲讽。
“呵呵,要办大事,没点积蓄怎么行?这一点,你这个千刃卫的门主,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关罹忠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说起来,涪潼关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放一人渡关,你又是怎么和南疆人搭上线的?”
“嗯......这个嘛,涪潼关确实是鹤孤山唯一的断口,但又不是去南疆的唯一途径。”关罹忠故意卖了个关子。
“哪还有什么途径......你翻了鹤孤山?”江渝脸色一怔,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鹤孤山耸立于天地,高达数千丈,高耸入云,终年白雪,宛如一只孤独翱翔的白鹤。别说是翻越,就连攀登都几乎无人敢尝试。
“在拼命这件事上,我们俩谁也不输谁。”关罹忠玩味地说道。
江渝不答,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将话题拉了回来,“你刚刚说的江涉月是什么意思。”
“帮我办事你自然就知道了。”
江渝走到关罹忠床边,双手背在身后,俯身一脸坏笑,“你猜,要是世家知道‘那小公子’还活着,还是最近搅得中州不得安宁的林家军师,会不会又有一场新的伐那之战?”
“哦?那你再猜猜,我的一句话,能不能让南疆对中州发起战争?”关罹忠也笑脸相迎,毫不示弱,针锋相对,“届时,恐怕没有人有心思来找我这个小小的‘那小公子’吧,特别是你们,夔陵江氏。”
“说吧,要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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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渝深吸一口气,最终是应了下来。
“聪明。”关罹忠坐起身来,眼底有一丝得逞的快意,“我要你去一趟南疆。”
江渝听罢皱起了眉,“当年拿走你们那家秘密的不是林元泰吗。”
“是,可是林老头已经死了。他嘴太严,之前什么都没问出来,也没告诉他儿子。”
“林枫也没说?他不是最宝贝他这个小儿子了吗?”
“谁知道,大概是怕南疆秘术毁了他儿子的灵御吧。”
“当事人都死了,你要怎么查?”江渝追问道。
“这你不用管,你要做的很简单,过涪潼关,到鸢岭去找一个叫岩佑的人。你想知道的关于江涉月和涪潼关的事,他都会告诉你。”
难怪关罹忠要他帮忙,涪潼关戒备森严,江涉月断绝了一切中州与南疆的联系,要说谁最有可能过得了涪潼关,全天下就只有他江渝一个。
“好,我可以帮你。”江渝转过身背对关罹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但如果那个叫岩佑的家伙没有说出我想要的,我就杀了他,让你永远也找不回当年的秘密。”
关罹忠嗤笑,“江易龄啊江易龄,你看你,有关于江涉月的事就这么紧张,这么多弱点,还说我们是一类人?”
江渝没说话,扭头一记眼刀瞪了过来,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动她,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弄死你。
关罹忠无奈摇摇头,“对了,提醒你一下,南疆局势复杂,你此去恐怕会遇到不少麻烦。”
“少废话,我自有分寸。”江渝不耐烦地回道。
“那祝你好运了。”关罹忠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相互利用罢了,别假惺惺的。”江渝冷哼一声,大步走出了房间,留下关罹忠和房间里的一片狼藉。
关罹忠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背对着房门,作势要睡去,“我知道,我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
82. 苏安
苏安悠悠转醒,只觉浑身酸痛,好似被千钧巨石碾过。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熟悉的床榻与帐幔。脑袋昏沉间,他的目光落在床边,苏宁正趴在那儿睡着了。
苏宁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在睡梦中也放心不下。苏安心中一暖,抬手轻轻将被子拉起,小心翼翼地为苏宁搭上。
他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扶着桌沿缓了缓才向门外走去。
刚踏出房门,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让他清醒了几分。院中的桂树轻轻摇曳,枝叶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阳光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苏公子,你可算醒了。”一道身影匆匆跑来,正是奉壹。他手中拿着一件厚实的外套,快步上前,将外套披在苏安肩上,“三月寒凉,公子大病初愈,可别再着了凉。”
苏安微微点头,见他急匆匆的模样轻声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奉壹神色一正,说道:“曲公子来了,听闻您和宗主都还未醒,便在客室候着。”
苏安闻言,眉头微微皱起,心里暗自思忖:汴哥哥这时候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想着,抬脚便往客室走去,同时扭头吩咐道:“奉仪,命人准备一下茶点。”
苏安推开客室的门,屋内被几盏烛灯照得亮堂。一张四方木桌摆在中央,桌上放着一套茶具,茶香隐隐飘散。两侧各有一排雕花座椅,椅上铺着柔软的坐垫。墙上挂着几幅简约的山水画卷,给客室添了几分文雅。角落里,一盆绿植枝叶舒展,为这略显沉闷的空间带来一抹生机。
“汴哥哥,抱歉,我兄长前些天太累了,这会儿还没醒,有什么事同我说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下人们将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点心摆上桌。
曲汴闻言怔了一下,定睛打量着眼前的孩子,才几日不见,这个小家伙竟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看来这次的经历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
“阿云啊,你身子好些了吗?”曲汴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谢谢关心。”苏安嘴角微微上扬,礼貌地回应着,抬手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吹。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曲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说道,“我这次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答应你哥哥去益州查探璇玑阁主的事。”
听到这个名字,苏安拿糕点的手猛地顿住,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问道:“璇玑阁主怎么了吗?”
“之前不是有传言说璇玑阁主失踪了吗,我去益州调查了,这事儿是真的。而且极有可能是被林家抓了,所以这次林家的攻势如此凑巧,多半是有了璇玑阁主相助。”曲汴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苏安的表情,谁知后者竟然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一般,于是不自觉地开了口:“苏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我们在桃源镇从林家手里救下了璇玑阁主。”苏安放下手中的糕点,神色坦然,平静地说道。
“那他现在人呢,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曲汴“噌”地一下站起身,双手握拳。
“他回去了。这一路上他也帮了我们不少,帮助林家应该非他本意。”苏安依旧稳稳地坐着,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那也不能这么放过他。”曲汴眉头紧皱,双手抱在胸前。
苏安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好,这事我跟兄长商量一下,亲自去益州讨个公道。”
曲汴听罢舒展开眉头,欣慰地笑了笑,“看到你们俩都还好好的,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汴哥哥你要出远门吗?”苏安微微仰起头。
“哈哈,是呀,我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做一件神秘的事情。”曲汴嘴角上扬,故意卖着关子。
“......”苏安无言。
“哎,你真是,别总冷着个脸嘛。致宁那么多优点你不学,偏学他这个。”曲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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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说着,一边拿手指点了点苏安的脑袋,“我要去上临了,玉兰境轮到曲家看守了。”
玉兰仙境由七大世家轮流看守,这是中州百年来一直不变的传统,五年一轮换,这个五年由尹家看守,下个五年就轮到曲家了。
“曲伯父竟然会派你去?”苏安有些惊讶。
“呵呵,是啊,原本是安排的杭儿。但这样我这个妹妹就太可怜了。”曲汴耸耸肩,一脸无奈地说,但马上又变回他那副纨绔表情,“嗨,都说上临出美人儿,我也去见识见识。”
“你什么时候出发?”
“快了,就在你们葬礼之后吧。”曲汴把玩着茶杯,轻描淡写地说。
“好,那就祝你抱得美人归吧。”苏安面无表情地调侃道。
“啧啧,小孩子少学大人说话。再说,比起我,你哥哥更应该操心吧,他现在都做宗主了,没个贤内助怎么行,我看那个......”
“曲公子没别的事就请回吧。”眼看曲汴就要开始给自己兄长说亲了,苏安直接打断了曲汴的话。
“苏安,你现在说话的样子和你哥哥一模一样,像个小老头,汴哥哥我瘆得慌。”曲汴夸张地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说着,他站起身作势要走,“唉,不可爱,我走了,下次等致宁休息好了我再来。”
“曲公子慢走。”苏安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不送送吗,这么冷漠?”曲汴走到门口,一脸抱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苏安。
哪知苏安丝毫不回应他的期待,似笑非笑地回道:“我大病初愈,身子虚弱,恕不远送。”
“不可爱!”曲汴气鼓鼓地离开了。
送走了曲汴,苏安命人备了些吃食送去自己房间,准备等苏宁醒了和他一起用膳,他来到书案前,也学着大人样看起卷则,他涉世未深,看起来格外头疼,但只要自己多看一点,苏宁就能轻松一点,他这样想着,慢慢地入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