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掌柜不发财很难收场》
1. 讨债
临近元宵佳节,淅淅沥沥下了几场雨。
城里的喜庆笼在一片雨幕中,倒显得尤为清冷。
陵城谭家的宅院被雨水冲洗得匀净,藏青色的屋檐上泛着明亮的水光,檐下却挂着几盏晦气的白灯笼。
灯笼下,布幔幡帐,白帷叠绕,两个黑漆的棺椁放在灵堂中央,棺前未设香烛贡品,只摆了一个烧纸的铜盆。
铜盆中猩红点点,忽明忽暗,几缕残留的青烟被风拂过消散在梁上。
梁是用上等楠木做成,表面雕刻了精致花纹,涂了层防火油,阴雨天泛着沉郁的光泽却不油润。
细微之处,处处彰显这间宅院的奢华。然而,诺大的屋子却空空荡荡,除了两个棺椁,竟是连一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
“我哥哥有消息了吗?”
一个身穿孝裳,头戴孝帽的女子跪在冰凉的玉石砖上,玉石的冷冷寒意隔着粗布白衣渗入肌理,戴孝的女子却仿佛一个假人般眼神空洞。
跪在她身旁的丫鬟摇了摇头,将烧纸的火盆往她身边挪了挪,顺手端起早已放凉了的白粥,轻声道:“小姐,喝口粥吧。”
玉色釉面碗底卧着几粒米,比赈灾施得粥还稀,连米汤都算不得。
被唤作小姐的女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火盆子里递了叠黄纸。
微熄的火盆猝然燃起,旺盛得火光映得她脸庞乍暖。
想当初,她家的百年招牌“云锦”在陵城一带声名显赫,送帖子的商户络绎不绝。
奈何造化弄人,上个月凡是穿过她家云锦的人浑身生疮流脓。
为了救治陵城中的病人,她家散尽家财,变卖府中所有能换来钱财的物件,不曾想掏空家底厚竟换来她家一夜倾覆!
她哥哥谭知竹为了重振家业,连夜带上云锦去京城寻求门路。
可谁知几日后没等来谭知竹的消息,倒先等来她爹娘在祈福路上遇害的消息……
火盆中一叠黄纸燃尽,猩红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纸灰,穿堂风刮过,猩红明了又暗。
谭暮莘垂首,被宽大的孝帽遮住神情,“阿笙,你为何不走?”
阿笙固执地端着粥碗递到她面前,“谭府就是奴婢的家。”
闻言,她红肿的眼眶再次泛红,哽咽的话到嘴边,却被一道剧烈的撞击声惊得浑身一怔,她下意识往声源望去。
原是院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摔了进来,他挣扎起身,血迹一路从院门处滴到玉石阶上,甚是恐怖。
他抬头看见两口棺椁,忽然像被抽掉筋骨似的,倒在了阶上。
阿笙认出来人,惊得抖落手中粥碗,碗碎成数片,米汤顺着地砖,流到了阶前润湿一片。
“三水?!你……你这是怎么了?大少爷呢?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大……大少爷……”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谭暮莘挣扎起身又被脚下长衫绊住,双膝重重磕在玉石砖上。
她顾不得疼痛,手脚并用爬向奄奄一息的三水,急忙问:“我哥呢?大少爷在哪?你说话啊!快说!”
“大少爷坠……坠崖,生死不……”
话未说完,一股鲜血从三水口中呛出,当场咽气。
简陋的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她茫然地回望那两口棺材,窒息,绝望,心口血猛地上涌,一口鲜血呛出,染红大片白裳。
爹娘祈福遇害,大哥坠崖生死不明。
若只是生死不明,尚且有一线生机。
偏偏是坠崖……
她的哥哥意气风发,未曾施展竟成了入不了棺、立不了牌位、尸骨无存的孤魂野鬼!
她多希望这一切只是场梦。
可玉石阶上的斑斑血迹犹如一根骨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双眼。
她绝望地恸哭,痛苦地闭上双眼,往日种种团圆画面在眼前重现。
再睁开,一朝间,全家覆灭,辉煌不复。
满屋的白色帷幔,简陋的丧事祭奠了三位亡灵。
“砰——”
她悲痛欲绝之时,院门突然再次被外力踹开,随即传来一阵阵嘈杂声,一群陌生凶悍的男人闯了进来。
那群男人见这副场景有些乱了阵脚,一个个均是没想过门后是这副血腥场面。
为首的男人是陵城商行的二把手陈度偶,在陵城颇有名望,他为了稳住众人,站了出来,“你家欠我们这群商户的钱何时还?”
面对这群要债的,阿笙惊慌失措,又怕他们闯进灵堂惊扰亡灵。
她奋不顾身地挡在谭暮莘身前,跪在地上求饶。
“求求各位老板宽限些时日,我们,我们……我们很快便能还上,陈老板,奴婢向您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陈度偶一脚踹开阿笙,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赔成这样,你拿什么赔?”
“我们一定还……求求……求您再宽限些日子。”
阿笙强忍腹部的绞痛连连磕头,没几下她的额头便渗出了血丝,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谭暮莘挣扎着爬起,去阻拦阿笙。
主仆二人伤的伤,吐血的吐血,甚至阶上还躺着一个断气的。
陈度偶啐了口吐沫,和身后几个男子嬉笑一团,“好一个主仆情深啊,我们感动得要哭了。”
他蹲在谭暮莘面前,一柄折扇挑起了她的下巴。
遭轻薄的羞辱感迎面而来,她倔强的别开脸,又被陈度偶一把抓住头发强迫她直视他。
“看你们穷成这样想必是还不上,这样吧,卖你们主仆去窑子如何?往后我们几个会常去照顾你主仆生意,权当是还你爹娘欠我们的债了。”
“陈老板这主意妙啊!”
“还得是陈老板想的周到。”
“这陵城第一绣娘的滋味儿,我也想尝尝。”
“尔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谭暮莘嘴角溢出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衣裳上。
她气得怒目圆瞪,却不曾想在对面那群人眼中,又成了另一番滋味。
“脾气够烈。”
“滚。”
“谭家都倒了,还以为自己是谭家大小姐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应家已经同你解除婚约了,你如今能依靠谁?”
陈度偶捏着她的下巴狠狠一甩,她吃痛的跌倒在地。
她在陵城哪怕不仰仗谭家的盛名,美貌也是独一份。
从前顾忌谭家有钱有势,又顾忌城西应家,无人敢这般当众羞辱她。
如今她家落败,应家早在事发当日便遣了小厮上门送还庚帖与退婚书,与她家撇得一干二净。
她没了靠山,正如同物件般任人拿捏。
她咬紧槽牙,满脸愤懑,“欠的钱,我会还!”
“还?听闻你给你双亲打得棺材还是用得自己体己钱,不去窑子你拿什么还?不过嘛,”陈老板两眼色眯眯,饶有兴趣的看着谭暮莘,“我陈度偶经商多年,最是欣赏谭大小姐这般女子,不如你给我做通房,咱们两家钱一笔勾销。若是伺候好我,其他老板嘛,我大发慈悲一并替你还了。”
陈度偶再次用扇子抬起她的下巴,说着便要伸手揩油,却冷不丁的被一根突然冒出来的拐棍拦下。
“陈老板!别太过分。”
谭暮莘抬起眼,顺着拐棍看去。
持拐的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四两拨千斤似的拨开陈度偶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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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哪阵风把环爷吹来了?来救你这堂侄女?您不是早分家了吗?”陈度偶讪讪收回手,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你家后院十几个小娘,不差我侄女这一个,咱们还是聊聊钱吧。”
谭环身为谭暮莘的堂叔,哪能见死不救?说完他又慷慨激昂的对讨债人道:“各位,我在商行倒也算是各位前辈,日后肯继续称我一句环爷的,今日请先回去,别再为难她主仆二人。”
“商行自然尊您是前辈,可是这钱嘛,不是个小数啊,也请环爷别难为我们这群晚辈。”
“……”
谭环看看她,又看看几位老板,随后拐棍重重一敲,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那就,让我来替她担保!恳请各位老板宽限三个月,她若不还,我替她赔,这是担保字据。”
陈度偶接下字据看完传与身后几位老板,和同来的老板们商量一番。
“既然环爷开口,我们小辈不敢拂了您的面子。不过得提醒一句,如今谭家家徒四壁,拿不出一个子儿来。若是她还不上,环爷别怪我等不懂事。”
谭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着上门讨债的商户陆陆续续离开,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这位堂叔当年与她家分家的时候,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
因此与这位堂叔没有太多亲情,不甚了解。
却没想到最后救她于水火的,竟是平日里素无来往的堂叔。
她内心风起云涌,最终缓缓平静下去……
“谢谢堂叔。”
“见外了,你哥哥呢?为何不见知竹?”
“我哥哥他……”她紧紧咬着嘴唇,克制住眼泪,“带云锦去京城的路上,坠崖了。”
“两个苦命的孩子,可惜堂叔手里不富裕,以后你想怎么办啊?”
谭家这一脉仅剩她一人,堂叔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得赶紧想出法子,否则还会连累堂叔受牵连。
谭家这步棋该如何盘活?
她咬着干裂的唇,忽然眼神露出莹莹的光亮。
“我想去京城。”
“你去京城干嘛?”谭环面露不忍,“那京城山高路远,你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闺阁小姐,路上艰辛哪能受得住。”
谭暮莘被谭环一句道破,面露窘状。
可她爹娘死的不明不白,哥哥又坠崖。
家中做了几十年的云锦生意,从出过岔子,为何陡然间,桩桩件件都落到她家头上?
既然谭知竹去得,她身为妹妹自然也去得。
“哥哥未完成的事,我要再去一次。”
“……”
谭环沉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袋,“你家云锦手艺极好,你的绣艺又精湛。这笔钱我原是想劝你重新开铺的,你拿去做个路费吧,莫要推辞。”
“谢谢堂叔。”
她感动的几乎想要落泪。
夜已深,月色浓重。
一个黑影摸着墙边从谭家翻了出去……
待那黑影走后不久,一间房子突然烧了起来。
阿笙是被一股浓烟呛醒得。
醒来时,浓烟滚滚,整个库房已经烧穿墙,火舌不断舔舐着旁边的房屋,蔓延速度极快,凶猛无比。
“小姐!小姐快起来!走水了!”
“哪儿?”谭暮莘一听走水迅速翻身下床。
“库房!布料全在里面!”
谭家的布料染完放库房,往常有下人轮流监管。
里面全是易燃料子,半点火星子都不许靠近,一旦失火只会越烧越旺。
她看着火光漫天的库房,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去京城的路。
断了……
2. 遇险
天际泛白,大地像被笼罩了一层灰纱,远方传来的鸡鸣声,划破了陵城的寂静。
谭暮莘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废墟,意志消沉,无力地坐在地上,身上的长衫外罩脏乱不堪,狼狈至极。
她疲倦地闭上眼。
原以为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能够让谭家死灰复燃。
没想到棋局对面,是老天是在同她下这盘棋,她有何能力下得过老天爷?
耳畔那阵刚起没多久的弦声,随着一根清脆的断裂声,戛然而止。
弦都断了,后面的弹唱如何能继续?
琴弦?
她及笄礼上,丝竹声悦耳,应家趁着兴头上,迫不及待同她当场定亲。
因着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都以为应邦会是个好归宿。
于是那日后她娘开始着手为她置办嫁妆,全天下再好的嫁妆也敌不过她娘亲手织得云锦。
故而她及笄那年,她娘织了一匹云锦收藏在房中。
如今应家翻脸,再知根知底也敌不过人心易变,嫁妆恐怕是用不上了。
她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冲进她爹娘的卧房。
云锦是她娘亲自收纳的,人走的突然,没告诉过她放在了哪里,她只能把每个角落统统找一遍。
阿笙眼尖,看见妆台下有一个上了锁的箱子,猫着身子将它拖出来。
箱子上面覆了满满的灰尘,谭暮莘一身缟素经历了火灾,脏的看不出原色,便直接用衣裳擦拭,擦完又寻了书桌上的砚台,对着锁狠狠砸下去。
连着砸了几下,才将锁破坏掉。
她连忙打开箱子,在看见一匹色泽鲜亮的织云锦后,轻轻摸着上面的纹路,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娘亲的手法遵循了谭家制作云锦的独门秘诀,却又对秘诀有着自己专门的见解。
是以这般顺滑柔亮的绸缎,饶是谭家最上级的染丝人也做不出来。
谭暮莘抱着云锦喜极而泣。
迟早有一日,她会重振门楣。
她要亲手将关掉的坊铺重新打开,让谭家再次成为陵城第一云锦商户。
下葬爹娘的翌日。
她带上云锦离开了家,同行的还有阿笙。
去京城路途遥远,二人没钱买马车,风尘仆仆走了一天才出了陵城。
谁知刚出城门,不知从哪里蹿出两个土匪将刀一横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谭家云锦出事后,各方盯着她家的人太多了。
她难以辨别是有人故意派土匪来取她性命,还是陵城外本就有土匪打劫。
为首的土匪满脸横肉,一道旧刀疤横亘左右脸,讲话时的面部狰狞恐怖。
“小娘子,打哪来?往哪去?”
谭暮莘神情紧绷,牢牢将云锦护在怀中。
“……”
“你怀里抱的什么?”另一个土匪瞎了只眼睛,独留一只眼,却万分眼尖,一看便看中了她怀中的云锦,“大哥,正好两个人,你我兄弟一人一个……”
“别!二位英雄。我们有钱,我们给钱,放过我们吧。”
谭暮莘边说边从身上掏出钱袋,绳子系得复杂。
她解结的时候故意将钱袋不小心掉在地上,然后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起身时顺手抓了把土,趁土匪放松警惕,直接扬在了他们脸上。
她拉起阿笙慌不择路,“快跑!快!”
为首的土匪有些嫌弃,到底还是收下了,收下后却半分没有要让道的意思,将手中的刀往肩上一扛,步步威逼。
“臭娘们儿!敢耍花样!追到你们看我怎么收拾你!”刀疤土匪揉着眼睛,一脚踹在独眼龙土匪身上,“追啊!废物。”
扬土暂时阻得了一时,能不能趁机跑掉,全凭运气。
奈何她自小养尊处优,没干过什么体力活,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突然脚下一软,云锦从她怀中坠落。
她被阿笙拉着没命的跑,眼见着离云锦越来越远,心中万分纠结。
这是谭家唯剩的云锦,她哪怕侥幸活下来了,可是丢了云锦拿什么同人做生意,万万不能丢。
她跑了几步又转身回去捡。
刚捡起,身后两个土匪便追了上来。
土匪本身有点武功,追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不在话下。有了这遭追杀,也懒得同她二人多废话,直接举刀砍下。
谭暮莘认命得闭上眼睛,却听到耳边传来马儿的嘶吼。一阵迅疾的寒风过后,重重的倒地声传入耳朵。
她睁开眼,看见那个举刀要杀她的土匪反而倒在她面前,脖子被一支箭贯穿,往外突突冒着鲜血。
她吓得失声,瘫软在地,又亲眼目睹出手的男人拉满弓,射向逃跑的独眼土匪。
眨眼间,独眼土匪也倒地了。
出手的男人端坐在马上,逆着光,腰间缀着一块品质极佳的翡翠,看似价格不菲。
一身骑装偏给他穿出了几分文雅之气,骑装外还披了件素色长袍,用金丝线绣着暗纹。
她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会将这两支疾风羽箭与他联系上。
在谭暮莘出神之际,男人身后跟上来一个黑袍少年,他抱拳道:“三爷,清理干净了。”
被唤作三爷的男人坐于马上,垂眸看着谭暮莘,目光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绪。
“你的东西掉了。”
她回过神来,立马捡起云锦抱在怀中,“多谢,敢问此处该怎么走?”
原先逃命的时候没想过去哪儿,一时间慌不择路,竟跑入了一片森林当中。
她从未离开过家,生平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陵城的郊外庄子。
而且……还是去避暑享受的。
三爷:“你去哪儿?”
“京城。”谭暮莘紧紧抱着怀中的云锦,神情穆然紧张起来。
“一起吧,我们去晏城,可以顺路送你们去京城。”
“这……”最近的遭遇令她不得不提起防备。
她正思考着要不要受他恩惠,只听三爷对着黑袍少年道:“给她们挑两匹温驯的马。”而后便驾着马跑到了商队最前方,他应该没有坏心吧。
“……”
“小姐?”
听见阿笙唤她,她收回目光,黑袍少年恰好递过来两根缰绳。
她不会骑马,甚至连马房都不敢靠近。
一是觉得马儿高大,有重重的压迫感,摔下来定会骨折。
二是觉得马房味道太重。去一趟,洗的脱层皮也能闻到马粪味。
她握进缰绳看着踏板犹疑着,眼见着商队一个个从她身旁路过,将她们抛在了最后,才鼓起勇气试探性地踩了上去。
身下的马匹高大却忠厚,似是通人性一般,格外听话,骑了一会儿便熟悉起来。
她想起慌乱中,还不知三爷的姓名,于是轻嘘一声,追上了三爷。
谭暮莘:“恩人可否告知姓名?”
“就叫三爷吧。”
他声音淡淡,夹着一分疏离。
没了光的遮挡,她看清了三爷的脸。
他的脸部线条硬朗,下颚尖秀。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凌然正气,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气质非凡。
“今日之事,日后定当报答三爷。”
“萍水相逢,顺手的事。”
淡漠的神情给他俊朗的脸上平添三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硬,令人难以亲近。
察觉到三爷的疏离,她微微颔首,欲回去找阿笙,忽听身侧传来疑问。
“你去京城寻亲?”
近年来,京城至陵城一带,饥荒、瘟疫严重。
举家逃离的人很多,土匪生意都快比他好了。
他以为这两个姑娘是落了土匪手中的难民,才出手相救,却发觉眼前这姑娘谈吐端庄,不像是难民。
“做生意。”
“哦~”三爷轻声道,不再多问。
“三爷是去晏城做生意?”
他衣着不菲,出手利落,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定然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嗯。”
“我日后若能像您这样,也不枉此行了。”
她说完之后有几个小厮轻笑,立刻被三爷用眼神制止,待她倒是态度温和。
“我这样?”
“生意做得很大。”
“你认为这算大?”
“……”
谭暮莘被他问住。
“我这样?差的远呢。”
生意大小,有几个人能分得清?
不过是看野心够不够大,能不能被满足。
而商人向来重利,是永不知满足,如同饕餮,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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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眼前的女子才情样貌不错,嫁为人妇后半生定能过的不错。
可惜她想做生意。
京城里的老板们各个是人精,商户们结党抱得紧,外来户想从他们嘴里夺肉简直异想天开。
只怕是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少不得要四处碰壁。
不过碰碰壁也是好的,闺阁小姐总要吃点苦头才能成长,且看她想做生意的念头有多顽强吧。
话题在三爷处终止。
直觉告诉她,这位三爷不是一般商户。
寻常商户,以谭家为例,向来是以和为贵,鲜少与人争执,断然不会带有杀伐果断的气场。
可见他拉弓射箭,出手干脆利落。
谭暮莘停下马后落下三爷一些距离,商队中黑袍少年驾着马上前,顶替谭暮莘的位置,低声道:“宋哥儿,要查查这女人来历吗?”
“多此一举。”
不过……
他抬头打量着阴沉沉的天气,面部线条崩得紧紧。
几日前开始,天气阴沉的不像话,没有一场倾盆大雨,估计不得放晴。
昨日他们在客栈歇了脚,以为能避开这场大雨,谁知道停了一天也没下下来,只好继续赶路。
“沧澜,你去前方看看离驿站还有多远。”
“是。”
沧澜扬鞭抽了下马,扬长而去。
马蹄扬起的灰尘还未升腾,突然一滴雨水落在了三爷脸上。
他伸手擦掉,看着指尖上的湿润,眉头蹙起,立即拉起缰绳掉转方向,边跑边高声呼喊着后面的队伍。
“下雨了!加快脚力!”
押货的小厮们,听见三爷的话后,整齐划一地拍着车板回应。
声音响彻了整片树林,震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天上落了几滴雨水警示,砸在周边的树叶上发出阵阵响声。
谭暮莘头顶的油纸伞被砸得噼里啪啦,像是放鞭炮一样。
这把伞是她昨日收拾包袱时,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想着遇上下雨,能遮一遮。
可是骑着马一边要拽缰绳,一边要撑伞,还得顾及怀中的云锦。
况且她又是头回骑马,很是吃力,稍有不慎兴许会坠马。
阿笙瞧出她不易,把自己的伞往她头顶倾斜。
“小姐,您把伞收起来,拽紧马绳。”
“不用!你自己遮好。”
谭家唯二的两把伞,不曾想成了累赘。
“小姐身子娇贵,淋了雨定会生病。”阿笙不顾阻拦,倔强的替她撑伞。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来二去,吸引了三爷的注意。
三爷在商队后面吆喝,恰好看见她们来回推搡,语气淡淡,不怒自威。
“想坠马吗?”
说罢他策马离开,再回来手中多了两件蓑衣。
“穿上吧。”
谭暮莘脸色通红,与阿笙分了两件蓑衣穿在身上。
遇上大雨,她狼狈得顾不得太多解释。
三爷送完蓑衣停留未动,时刻紧盯车队上的货物,他是商队的主心骨,万不可因一场雨分了神。
雨下得急促,人、物、景色笼在一层烟雾里。
头上戴着斗笠边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透过雨幕,他看见一个劳工驾着马从队尾赶来。
“三爷!后面的车翻到泥坑里了。”
这条路不是官道,路不太顺,有些颠簸,车轮子卡进泥坑里,溅起的脏水也不知有没有弄湿里面的货。
原是想走条近路,赶一赶时程,没想到遇上大雨,便宜没讨到。
三爷策马赶往队尾,他到时,车子已经从泥泞中拖了出来,车内的货上泥泞斑斑。
“脏了多少?”
驾车的人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低着头等着挨训:“下面的都脏了,上面的淋了雨……也,也全湿透了。”
“过来挡着。”
一声令下,周围几个劳工掏出油纸伞撑在箱车上方。
三爷打开包装检查,一块明艳的布料闯入众人眼球。
云锦珍贵,泥水已经顺着纹理渗透到另一面,脏了部分颜色黯淡,光鲜不复。
拿这料子去同人做生意等同于砸自家招牌。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在雨中干着急时,身后一道清脆的嗓音响起。
3. 京城
“这是云锦?”
谭暮莘翻身下马,刚踩到地上,鞋子就进了泥水,
她只知道三爷是商户,却从未问过这些车里押了些什么。
想来,能队伍有这么大排场,货物又怕雨水,应该是个盐商。
不曾想竟跟她家一样,是做云锦生意的。
“你……”
三爷想问她怎么来了,却看见远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雨幕中,沧澜浑身湿透,扬鞭赶回。
“三爷!前方十里有家酒楼。”
寒雨天气不宜久留,三爷当即翻身上马。
“继续赶路。”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到了酒楼,三爷出手阔绰,直接将整个酒楼里外包下,安排了一部分劳工安置货物。
商队中只有谭暮莘和阿笙两名女子,她们被安排在了三楼。
二人均是淋了风雨,从内到外湿透了衣裳。
甫一放下包袱,阿笙便拎着水壶去厨房接热水,再回房间,不仅多了壶热水,还多了两碗面。
“小姐,吃点吧。”
“哪来的面?”
“三爷让后厨做的,先盛了两碗给我们,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
她想到那车脏了的云锦,说道:“我下去看看。”
到了楼下,果然看见一群人围着一箱货物。
三爷坐在中央,手中端着一杯热茶,眉头紧锁。
“三爷,这车云锦需要帮忙清洗吗?”
云锦料子贵,染料也贵,寻常做布料的商户大都擅长清洗料子。
许是出门在外,没有趁手的清洗东西,让三爷觉得棘手。
好在她家中偶尔有劳工粗心大意将云锦弄脏,清洗这方面,她倒很擅长。
恰好也能还了三爷借她二人蓑衣之情。
“你可知这一车价值千金?”
三爷平淡的脸上,一双眸子透着深不可见的冷色。
“知道,”她看着满是泥浆的云锦,淡淡点头,“家中做过云锦生意,我娘研究了专门的清洗法子,又不是损坏,很好处理,你们不打算清洗吗?”
三爷手中的云锦确实价值不菲,但比不上她家的精致。
她家的云锦质量如一,一直是按照上供给朝廷的质量织得,三爷这些应是卖给王公贵族或者普通百姓的。
既然不打算清洗,一群人围着车脏料子作甚?
她想着是她来的多余,准备离开,不打扰三爷训斥劳工,却听到三爷反问。
“你说你家做得云锦生意?”
“是,我是陵城人氏,家家户户都会织云锦。”
“你们陵城是怎么清洗的?云锦洗过一遭,料子跟颜色会差很多。”
这是他做云锦生意以来的顾虑。
早几年他曾写帖子问过陵城一家云锦商怎么解决,却一直没收到过回帖。
原来不是不洗,而是不会洗啊。
谭暮莘莞尔:“您让他们抬两桶温水来,除了皂荚,再拿些醋,在外面的长廊上替我绑好长杆。”
对上三爷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除了信我,难不成信一群大男人吗?”
被提到的“大男人们”挠着头,避开谭暮莘得视线,更不敢看三爷,谁让他们没推稳车呢。
三爷:“照办。”
没一会儿东西给她备齐了。
她试了试水温,确认无误后将云锦放进去。
青葱的十指泡在水中,轻轻揉搓着脏掉的地方。
不一会,温水凉了,水中细白娇嫩的手渐渐被冻得通红。
她处理得格外小心,反复揉搓几遍,处理完料子纹路里的泥,又将云锦从水中捞起,放进旁边加了白醋的水桶中。
“你们陵城用醋洗?”三爷问道。
“不是,只有我家用醋,是我娘的秘方。”
谭暮莘掐算着时间,一盏茶之后,又重新捞出云锦。
清洗是第一道工序,浸泡是第二道,如何保留住颜色,重点在于第三道——晾晒。
云锦柔软顺滑,万万不可放在阳光底下,只能放在通风口,等着它自然干。
恰好今日雨天,没有大太阳。
她将原先准备好的长杆从云锦下方穿过去,用绳子系好两端吊在了酒楼的长廊上晾晒。
“若干了之后三爷觉得颜色暗淡,可找我赔偿。”
“姑娘可知陵城第一云锦商,谭家?”
闻言,她和悦的面色略微僵硬。
谭家名气那么大,说不认识是假,但说认识,她又害怕三爷是从前的合作商,万一向她讨钱该当如何。
刹那间,她想了很多种可能。
为了自保,她摇摇头道:“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我家小门小户,我又是个闺阁女子,知道的并不多。”
“好吧。”
幸好三爷没有多纠缠,她道了别,回到房间。
冬天的雨水来的快,去的也快。
离开酒楼走了三四天,终于抵达了京城城门口。
谭暮莘望着高大巍峨的城门,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真的从闺阁走到了京城吗。
三爷拉着缰绳,与她并肩伫立。
“送到这了,我们要去晏城。”
她回过神,对这位途中多有帮助的男人微微颔首。
“这一路多谢三爷。”
三爷想了想,提醒她:“京城老板个顶个精明,切莫心急,更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进了这道城门,往后你能信的只有你自己。”
没等她道谢,只听三爷吆喝一声,带着一路商队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她目送商队远去,在心中道了声谢谢。
她再次抬头看了眼城门,深深吸了口气,带着阿笙进城。
京城内人声鼎沸,街边小铺吆喝声、铁匠打铁声交织在一起随着风灌入她的耳朵。
繁华的街道让她眼花缭乱,路两边的小摊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看得她目不暇接。
也正是这些和陵城集市上一般无二的铺子,才让她忐忑的心情平复许多。
谭暮莘将马匹往路边牵了牵,看着这繁华的街道,来来往往的百姓,忍不住与陵城对比。
京城的百姓与陵城的差别很大,好比他们头戴的发饰,身穿的衣服。
从她面前路过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是穿着棉麻质的衣衫。
这料子又闷又重,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怕是要捂出一身热汗,陵城多年前就不织棉麻料子了。
她家的云锦冬天御寒,夏天耐热,若是在京城能有一席之地……
“小姐,我们现在去哪?”
“去找京城第一布商宋策。”她将怀中的云锦重新系紧。
谭知竹出发前曾跟她爹娘提过这个人,她那会儿在门外偷听,知道此人在京城内口碑信誉皆好,又是京城里第一布商。
只要能跟他谈成生意,谭家的云锦不愁没有销路。
阿笙向路边商贩问路,宋府名气很大,很快便从商贩口中知道了宋府的位置。
二人穿过了四巷八街,在一片人声鼎沸的闹市中寻到了宋府。
能在闹市区占得一片宁静,绝非是一般门户能做到。
眼前那扇对开的大红门上高高挂着一副牌匾,黑底金字写着“宋府”二字,台阶上几根朱漆柱子上还雕刻了祥鸟瑞花的纹样。
门旁的两尊用玉石打造的狮子,一个口含玉珠,一个脚踩玉球,远远望去,十分气派,单说这玉狮口中的珠子也够寻常百姓家半年开销了。
阿笙上前敲门,随着红门咿咿呀呀的开了半扇后,门后探出一张老派端庄的脸。
谭暮莘问道:“请问宋策宋公子在家吗?”
那人一听这称呼,上下打量着她们,眼神中露着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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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
宋家这门面,上门倒贴的女人很多,前两天还有个女人抱着孩子上门,也说是他家少爷的。
“不在!”
“不在?!”
她一路奔波至京城,满怀憧憬,却没想到会扑空。
这消息于她而言,犹如五雷轰顶。
见他欲关门,谭暮莘上前一把将大门抵住,“可否告知何日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
说着他一把推开谭暮莘。
谭暮莘踉跄了几步,再次上前拦住门,铁了心一定要见到宋策。
“您行行好,我们只想知道公子何时回来,公子出门一般要多久?”
开门的下人见谭暮莘态度这么坚定,心生不悦。
宋家家世雄厚,名声显赫,倒贴的女人中,他可从没见过这般难缠的,态度陡然变得恶劣。
“滚滚滚,别自找没趣,以为自己谁啊,若谁想见谁都能见到,那宋家的门槛早就被你们这群人踏平了。”
他的话难听至极,将别人的尊严狠狠的踩在了脚底下肆意践踏。
明明没有扇她耳光,她听完却觉着脸上一阵木胀胀的疼。
谭暮莘咬了咬牙,狠下心从怀中拿了一粒碎银子塞到那人手中。
“大哥……大哥您行行好,我们来这一趟不容易……”
那人掂量了下手中分量,揣进袖口,口气好了不少,鄙夷之态却半分未减,“短则明日,长则十天半个月。”
他说完将大门“轰”一声关上。
谭暮莘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色大门,久久回不过神来。
又想到一路走来的艰辛,心中的苦楚更是一阵阵翻涌。
“小姐……”
阿笙知道谭暮莘出这趟远门抱了很大希望,看着她颓废落寞的样子,心中有些担忧,生怕她会遭不住打击。
“先找间客栈,明日再来!”
她压了身家性命来到此地,一路跋山涉水哪能连宋策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回去。
她不甘心。
翌日,天将将亮,谭暮莘就醒了,醒来看着头顶上空的幔帐,心中五味杂陈,那丝憧憬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此刻,弥漫在心头的是无边的彷徨与迷茫。
原来把命运压在别人身上,竟是如此不安。
若是宋策今日未回,她们岂不是要先饿死京城?
起床洗漱后。
谭暮莘问阿笙:“数数还剩多少银子。”
阿笙手脚麻利地倒出银子,来来回回数了几遍,生怕漏掉一个子儿。
“早饭钱有吗?”她往冰冷的手中哈着热气。
“……还不够一碗面钱,连回去的路费也不够。”
“不回去,宋策一日不回,我们就一日不离开。”
此刻回陵城,既没钱又没法将织云锦的销路拓展出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只能等宋策回来,十天也好,半个月也罢。
只要他回来,就有希望。
“小姐,您可想清楚了,我们银子不够啊。”
“不够就赚!”
谭暮莘长长的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入了肺里,冻的她格外清醒。
“有手有脚的,在京城找份工满足温饱,撑到宋策回来不是难事。现在回去,那群讨债的根本不会给我们活命机会。”
谭暮莘打小是小姐身子,平日里捡顶好的用。
何时亲自动手赚过钱,阿笙心疼她:“您在客栈等着,阿笙出去找活干,我……我一天做两份工养活小姐。”
换做几天前,谭暮莘定会被她这话惹的鼻酸,现下听了却皱眉劝慰阿笙。
“我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了。”
“可是……我们,连今晚的住宿都付不起了。”
谭环给的盘缠捉襟见肘,拿不出钱来怕是今夜得在这数九寒天里露宿街头了。
4. 第一次谈生意
她们身上除了衣物,只有云锦和马匹。
云锦不能典当,只能典当那两匹马了。
好在三爷赠得这两匹马品相虽一般,耐力倒不错。
骑着走了这些天,丝毫不娇气,卖给做买卖的商户,兴许能多卖点银子。
“小姐考虑好了,阿笙都听您的。”
谭暮莘一怔,有些不忍,“今后的日子与你过往相比会苦上万倍,兴许连几粒米的清粥都喝不上,你的卖身契我放在你包里,现下离开在京城寻个人家作人妇,我不怨你。”
阿笙同她自小玩到大,称一句姐妹也不为过。
再者,往疏远的说。
纵然是主仆关系,阿笙陪着抵达京城已经仁至义尽,实在不必继续跟着她吃苦。
自她家一落千丈那日起,到那群商户上门讨债,再至今日在京城苟且偷生,阿笙一直陪着她,叫她心里半是惭愧半内疚。
“奴婢知道。”
阿笙回她,态度像那日递粥时一般坚决。
谭暮莘心中泛着酸涩。
她往常没尝过这种滋味儿,更没体会过两个字便叫人喉咙发紧,她不断压抑着眼眶中的湿润,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往后再想走,我只怕不会放你了。”
二人下楼牵马,沿着昨日去宋府的路,找到了附近一条繁华的街市。
街市上的早茶铺子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蒸笼中摆满了包子。
那猪肉包子一口咬开,肉质鲜美,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飘香四溢,勾的人胃里馋虫直蹦跶。
阿笙看了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她已经记不起肉是何滋味了,谭暮莘亦然。
自从谭家败落后,成日里吃着糠咽菜,后又因着父母双亡吃不下去东西。
可是现在,肉香味就在眼前。
蓬松的白面做成的包子皮,油润的猪肉做成的包子馅儿,勾的胃里馋虫翻江倒海。
“小姐?”
“走吧。”
谭暮莘牵起马走进一家马行躲香味。
马行铺子窄小,还没谭家的马房大,只容得下三四匹马,品种算不得金贵。
谭暮莘把马拴好,走到柜台处。
“您好,找一下掌柜。”
马行掌柜闻言抬起头,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马,手在算盘上飞速拨了两下,而后上下一晃,清零。随即换上张笑脸迎了上去。
“我是掌柜,姑娘来卖马的?”
“对,就我身后这两匹。”
“看你二人不像是京城人,为何刚到京城就卖马,不想离开了?”
“暂时不走。”
“那姑娘打算卖多少银子?高了低了放开了谈,不打紧。”
马店掌柜一句句聊得甚是豪迈,心中算盘却拨的作响。
谭暮莘头回做买卖,和阿笙互看一眼,坦诚道:“原想叫个20两慢慢同您还,既然老板如此坦诚,我不同您绕弯子了,15两一匹。”
“价格公道,我先检查你的马。”
掌柜为了马绕了圈,从小厮手中接过鞭子狠狠抽在马的腹部。
马儿吃痛,抬起了前蹄仰声嘶吼,疼过一阵后又是原地凌乱的跺着蹄子。
掌柜差点被带的摔了一跤。
“不行啊,这马吃痛了不往前跑,万一路上抽鞭子打了不走怎么办。”
谭暮莘语顿,霎时间想起来城门口三爷的叮嘱。却一时间找不出对策。
她一开始就露了小白一面,已是落了下风。
“您的心中价位是多少?大不了各退一步折个中。”
这是她第一次在京城谈生意。
若是宋策也如他这般,她岂不是要贱卖了那匹云锦?!
不可以。
趁着掌柜拨弄算盘功夫,她绞尽脑汁想着对策。
已是失了先机,万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
马行掌柜算完价格,再抬脸,面上满是嫌弃,立即露出了商人锱铢必较的性子。
“方才我瞧这蹄子上打的马掌都快磨平了,可见平日里跑了不少路,也就,值个5两吧。”
“5两?!”阿笙一个不懂生意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谭暮莘拦下她,说道:“您那马蹄子倒是金贵,怕是生下来没走过几回远门吧,上了路指不定多磨蹭。比不上我这马,陵城您去过吗?我二人一路骑马从陵城到京城,一日未耽搁,走了半月不到。”
诺大的京城,被三爷形容的如同财狼虎穴。
她若是连个小小的马行生意都谈不下来,更别提去说服宋策了。
真庆幸没遇到宋策,否则定要被他剥削得渣也不剩,且先拿这卖马的小老板练手,成与不成放一边,这条街上那么多马行,全当做是个经验。
掌柜一听,急眼了:“丫头片子懂甚,休要胡说,我这上等马能日行千里!去趟陵城不在话下。”
“空口无凭,您胡诌个日行万里也有人信,再者,我二人自小从未骑过马,来京城这趟是头回骑,可见这马儿是何等温顺,哪怕是不会马术的闺阁小姐也不会堕马。”
“你如何能让我相信不会坠马?方才那蹄子差点连我都撞倒。”
“您方才抽的腹部,掌柜,您做了这么久生意该不会连抽哪儿都不知道吧?”
腹部里有一些器官,寻常人骑马只会轻轻夹着两侧,时而用腿发力让马快走。
若是用上鞭子,则会像大雨那日的沧澜一样,抽在马的臀部上。
掌柜原是想压价,没想到面前女子不是一窍不通的草包。
“行,行吧,10两行了吧?算你来的巧,今个儿上午有位小姐来买马,要的就是走过千里去过陵城,且又温顺的。不然这价格,你跑遍整个京城也卖不掉。”
他说着便要去解缰绳,谭暮莘上前将他拦下。
“且慢,15两少一两都不卖,那位小姐既然想要,想必给您的价格便不会低了。掌柜觉着如何?”
“你……”
“托这位小姐的福了,掌柜若是腿脚快些,一天能做成两笔生意呢。”
她笑着说道,面上丝毫瞧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却噎得掌柜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头生意他都想做,可是又不想出这么高的价。
心中纠结了半天,眼见着谭暮莘去解马绳了,他一步上前拦住。
“15就15,今儿个赔了明儿赚,姑娘你是来者不善。得了,这里一共30两,我得赶紧去徐家报信,不然这马得砸我手里。”
出了马房,谭暮莘四处张望。
“来的路上,我好像看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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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成衣店门口贴了告示。”
“兴许是招工的?”
来时光想着如何卖马换钱,没仔细看那间铺子的名字。
这会儿绕了一圈回去,竟然找不到那家店了。
走着走着,阿笙眼尖,指着一家墙上贴了告示的铺子,喊道:“小姐!是那家吗?织云铺?”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谭暮莘看见大大的招聘二字,“对!”
两人既是惊喜又是兴奋,连忙跑了过去。
“招绣娘吗?”
倚在门口得小厮敲了敲墙上告示,“看清楚了,只招洗衣服的。”
“我们,我们……”阿笙看着谭暮莘。
阿笙是谭家的家生子,从小伺候小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可在她的眼中,谭暮莘与她不同啊,纵然家道中落,谭暮莘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刺绣时被针戳破手,全府上下哄着谭暮莘开心,哪能干的了这种粗活。
小厮:“走走走,别挡道。”
谭暮莘:“我们想应聘!”
元宵节刚过,招工的少之又少。
左右不过是替人洗衣裳,没什么难的,撑到宋策回来就行。
“小姐。”
“你们?你自己还带个仆人呢。”
“……”
若放往常,替人洗衣服的工作不做也罢。
谁求着、上赶着替人洗衣服?又不是天生的老妈子。
可是买完马虽然有了钱,但京城的钱不经用,方才的四个包子两碗豆汁竟然要一两银子!
下次再没钱,可没东西典当了。
工作也是,过了这村便没了这店,你不洗的衣服有人洗。
“我们可以。”她说,阿笙想要拦她,被她捂住了嘴。
小厮环着胸靠在墙上,嘲讽道:“瞧你们穿的料子不错,是哪家小姐逃婚遛出来的吧,万一把你们招进来,把我家的料子洗坏了,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还得我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我们是陵城人,最擅长这些。”
“走走走,趁早回你的陵城去,别碍事,懒得搭理你们。”
小厮说完嗤笑一声,扭头朝铺子里走去。
谭暮莘还想挣扎着求份工作,想到阿笙不愿意的模样,又就此打住。
先找间客栈落脚吧,昨日的客栈退了,房费太贵,卖马的银子撑不了几日。
需得重新寻间便宜的客栈,重新为日后做打算。
京城地大物博的,她们初到此处,也不知哪里的地段价钱便宜。
正想着拉个人问问,突然身后追上了一个气喘吁吁的精瘦小厮。
原是织云铺里,方才嘲笑过她们的小厮追了上来。他气喘吁吁的也不忘弯腰,态度比先前好上百倍。
“何事?”
“方才您多担待,实在是看您年轻,我自认没经验,有眼不识泰山。是我们管事想请您二位回去。”
小厮像个话痨,与之前惜字如金的形象截然不同。
谭暮莘蹙眉,她在陵城已是孤苦无依,更别说这八千里外的京城。
管事儿的是谁,她更不会认识,为何又喊她回去?
小厮亦然,前后态度判若两人,叫她生了丝警惕。
“你家管事是谁?”
5. 恶女冬桑(1)
店铺的管事姓张,全名张宝德。
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身材圆润,模样比马行掌柜更符合她脑内猜想的精打细算京城商户形象。
张宝德是听说她们从陵城来的,故而派小厮喊住了她们。
“我记得你们陵城好像有个商户会苏绣?不知你们可会?”
“我们会。”
“那我来考考你,”张宝德将柜台上准备好的针线碎布,交给谭暮莘,“你用苏绣,一炷香内绣一支梅花出来。”
“这是进铺子考核?还是当绣娘的考核?”
“是进铺子的考核,若是通过,我们半个月为限,半个月内你用能力说服我,我让你从浣洗院子换到绣房。”
“好。”
谭暮莘穿针引线,半炷香不到,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立上枝头。
梅花简易,并未有太多复杂技巧。
她绣得时候用的是最朴素的苏绣工艺,却也引得张管事连连称赞。
“好啊!这花蕊颜色过渡细腻!枝干阴影得当!你用的是我家丝线吗?为何绣出来颜色如此鲜亮?简直太神奇了,难怪苏绣料子这么贵。”
“不然您直接让我们去绣房?”
“不可,凡事讲究过渡不是嘛,咱们还是半个月为限~”
“……”
铺子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门面商铺,一部分是工作地方。
门面商铺有三层楼,一层是一个柜面,售卖些价格平民的衣裳,二楼售卖的价格贵一些。
三楼琳琅满目,挂着各色绸缎,价位高低都有,符合各种阶级客人的喜好。
谭暮莘随着张宝德一路了解,表面上风轻云淡,像是司空见惯,心中却惊诧不已。
如此大的规模,该不会是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了吧!
到了后院,她才发现后院的面积更大,大到能划分出纺织、染色、晾晒三个大院子。
想当初谭家的工作地方,也只有眼前这一半大。
看着熟悉的纺织机器,谭暮莘惊呆地张大嘴巴。
“如何?考虑好了吗?要不要同我做这个约定?”
“可以是可以,但您招我们进来,铺子掌柜同意吗?万一半个月后不让我进绣房该当如何?”
张宝德语气骄傲,两指揪着小胡子,“我家爷在外做生意,店内大小事务均由我做主。”
“如此,多谢张管事。”
陵城盛产云锦,城内年年办云锦比赛。
刺绣、染色、清洗几道工序,只要她参加,第一名便是她的囊中物。
陵城第一绣娘的头衔是她一针针挣来的,证明能力与她而言不是难事。
随后又同张宝德聊了每月的工钱,便被小厮带去了工人住的地方。
小厮姓李,名满山,大家都叫他山子。
她们主仆二人随山子一路来到了工人住的宿房。
房内格外简陋,却胜在干净。
一张几人睡的大通铺上,规规矩矩叠了一排棉被。
除了这张大通铺,房内还有一张四角桌。
陈旧的桌子四根腿不稳,桌面上的裂纹中积着厚厚的灰尘。
“小姐……”
外面光鲜又如何,里面可比谭家差远了。
谭家的工房虽没有高床软枕,可被褥是厚实的,寒冬腊月冻不着。
再瞧中间那张桌子……
阿笙抱着包袱,放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
山子:“嫌弃啊?”
他的话甚是直白,阿笙脸皮薄,被戳破登时红了满面。
“怎会,”谭暮莘替她解释,“她是想问问我们睡哪里?这些被子叠的整齐,好像都有人睡。”
山子随手一指,“就这两张吧。”
有了落脚点,阿笙把怀中包袱放在通铺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
谭暮莘四下打量着房内布置,转脸见山子一直没走,疑惑的问道:“还有事儿?”
“今天算是你们第一天开工,不然我在这等着做甚,麻溜收拾完东西跟我去后院干活。”山子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得。
今日起,便要开始干活了。
浣洗院子里的地面常年湿润,墙身拐角处长着一层厚厚苔藓,没人注意到,便没人清理,苔藓便一直肆意生长,绿葱葱一片。
院子临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修了几个水池子。
有些成衣料子昂贵,贵人们买回家担心府中下人们洗不好,便会送回铺子清洗。
因此哪怕入了冬,每日浣洗的衣物也格外的多。
按理说铺子宽敞,生意红火,院子里该是一群人才是,可这里劳工却不足三人。
山子拿了两个木盆丢给她们,指向了池边洗衣服的一个人:“你俩以后,不懂就问她。”
“好。”
一个身形又高又瘦,稍微年长些。
一个身形又矮又胖,长得憨厚老实,年纪与她相仿。
那两个人听见动静,往他们这处望了一眼,而后小声聊着什么。
离得太远,她听不清,直觉告诉她,池边那二人并不欢迎她和阿笙。
她顺势端起木盆,带着阿笙过去打招呼。
“你们好,我们是今日新来的,往后便要同吃同住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姐妹多担待。”
一个又高又瘦的姑娘站起身,脸色沉沉地看起来不好惹,她将手中敲打衣裳的木棒子往盆里一丢。
木棒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惊扰了其它院子里的工人。
几个染坊的劳工丢下手中衣裳,趴着做成围栏的篱笆上围观,别的院的劳工仿佛早已司空见惯,脸上全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谭暮莘不由得握紧木盆。
看来这小小院子,古怪的很!
“看样子笨手笨脚的,山子,这俩人你从哪招来的。”
高瘦的姑娘越走越近,说话有些刺耳。
“张管事看中的,哪儿是我招来的。冬桑姐,她俩以后是你的人了,先带她们熟悉熟悉各家府邸,洗完衣裳别送错咯。”
山子搓着手,朝手中哈气取暖,眼神飘向了谭暮莘。
谭暮莘愣神,察觉出最后一句似乎是对她说的,想借机问问山子,山子却先她一步溜掉了。
“喂!你发什么呆。”
冬桑两手叉腰,气氛有些不对,围在篱笆上的劳工笑的更欢了。
谭暮莘拧眉,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冬桑。
正疑惑呢,只见冬桑伸出手,那是一只冻得红肿的手,手上生满冻疮,红肿龟裂。
冬桑:“给钱吧。”
谭暮莘:“什么钱?”
“小姐。”
阿笙小声喊她,拉扯她的袖口。
阿笙以前在谭家当下人,见过这阵仗,无非是新来的掏点钱给老人喝酒吃肉,以保往后日子平安。
如若不给,日后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幸好卖了马,身上有银子能给。
谭暮莘眼疾手快,当场拦下阿笙,顺势挡在阿笙面前。
她后脊背挺的笔直,不卑不亢的,“什么由头让我们给钱?”
“呵,由头?”冬桑带着讥笑,像是听了句笑话,“新来的要给钱孝敬我们老人懂不懂?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穿这么好来洗衣裳,你爹娘不心疼啊?”
冬桑说着又推了她一把,嚣张跋扈的像是后院一霸,蛮横无理的样子与山上大王无二。
她被推得踉跄,身后阿笙扶住她,刚想劝她拿钱消灾,又见她挺直了身板:“谁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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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桑:“哈哈哈哈哈哈她问谁定的?”
篱笆外的劳工窃窃私语,嘲笑声越来越大,看她们主仆二人的目光也越来越诡异。
冬桑:“我定的!浣洗房我说了算,你以为仗着张宝德撑腰就行了?”
“休要胡言!”
这话分明是暗示她与张宝德不明不白。
“唷,拽文呢?怎么着不服气啊?”
冬桑说一句,推她一下。
谭暮莘反手拽住冬桑的一根中指,用力往后压下,擒拿住冬桑。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冬桑顺着力道扭曲着身体,嚣张的面容疼的皱成一团。
冬桑尖叫着:“来人呐!来人!新来的劳工打人了!张管事快来看啊!”
“叫什么!大白天的鬼哭狼嚎什么?”
后院但凡有点动静逃不过张宝德的眼,他离远远儿的便听见冬桑的大嗓门在叫唤。
不用去也知道谁对谁错。
有些事,私下里怎么折腾都行,摆到明面上,他就得管一管了。
否则上头的做生意回来,听了些风言风语,怕是要骂他不干事。
“闹什么!”张宝德矛头直指冬桑。
“张管事,你看看我的手!我的手指断啦,再也不能洗衣裳了,好疼啊,疼死我了哎哟哟。”冬桑坐下撒泼,抱着中指一顿乱嚎。
谭暮莘哪见过这阵仗,“我只是轻轻一压,你装什么!”
“用多大的力气我还能不知道?十指连心呐!疼死我了,张管事给我做主啊!我要去医馆。”
“你别装了!”
谭暮莘作势要去拉她,谁知刚碰到冬桑,冬桑立马摊到在地来回翻滚,蹭的身上又是水又是泥。
这种市井泼妇的行为,谭暮莘倒是头回见,简直对冬桑束手无策!
“张管事……我……我手指恐怕是断了,让她赔我五两银子,我要去医馆!”
张宝德:“五两?她打你一下,给你打出绝症了?”
“哎哟哟,疼啊!我疼死了!治不好手指,今后这衣裳怕是洗不动了,我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呢,这么多活谁干啊!”
“……赔吧,赔吧,吵死了!”
谭暮莘气愤,“张管事!我分明没有用力!”
“这么多人看着呢,大家都瞎了吗?怎么第一天就给我惹事!烦死了。”
先前哀嚎的冬桑听见张宝德站她这头,嚎叫的声音小了下去。
谭暮莘气不过,又不想丢了刚得到的工作,只好从银袋子里掏出5两银子丢给冬桑。
谭暮莘的银袋子上锈了一朵海棠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衬的海棠花格外饱满。
冬桑看的眼睛都直了,想必里面装了不少银子吧。
该死的,要少了。
“多谢张管事替我主持公道。”
拿了银子的冬桑瞬间百病全消,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那点花花肠子,我门儿清!今天起,你去洗葛里正家的衣裳。”
“里正家一个子儿都没有!”冬桑叫起来。
被冬桑尖锐嗓音吵到,张宝德也来了脾气。
从前她赶走多少工人,他还不曾同她计较,放任至今,越发猖狂!再不治治,以后怕是连爷都不放眼中。
“不满意给我滚蛋!”
“哪儿敢同您造次,没有赏钱咋了,多一件少一件的,还不都是洗。”冬桑讨好道。
谭暮莘霎时间了然。
原是洗衣裳会有额外赏钱,怪不得来了新人,不被待见。
冬桑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陡然间来了两个新人从她手中抢衣裳洗,赏钱自然也比从前拿的少。
换做是旁人,也会不高兴。
她和冬桑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6. 恶女冬桑(2)
那日后,冬桑明里暗里对她使了不少绊子。
她也渐渐懂得了如何防范这种小人,不过偶尔也有防不住的时候。
比如白日劳作结束她走的晚,到了房中发现自己棉被被泼了水,晚上盖不了,只能裹着衣裳和阿笙互相贴着取暖。
再比如,有时候吃饭故意哄抢,连个馒头也不给她留。
这些小把戏,她能防得住便防,防不住便记下找机会一并还回去,故而冬桑也未在她手底下讨到什么好。
不过冬桑依旧乐此不疲的欺负她二人。
“喂!”
冬桑抱着一盆衣服故意走到她身边。
谭暮莘:“何事?”
“没喊你,插什么嘴!”冬桑借机训斥她,“这堆是翰林院典薄徐家徐小姐的衣物,阿笙,你小心些洗,洗坏了可不是赔钱的事。”
冬桑找过谭暮莘几次麻烦,她觉着谭暮莘像团棉花。
一杯热茶泼进去,不显山不漏水,可事后这团棉花又会把烫水挤出来泼回她身上。
几次之后,她索性不再找谭暮莘麻烦,转而找上蠢笨的阿笙。
阿笙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擦了擦,从冬桑手中接过木盆。
木盆上方放着一块写了“柒”的牌子,牌子代表盆中几件衣裳。
冬桑挑起了阿笙的刺,“诶!听见没!哑巴啦?哑巴还知道点个头呢。”
阿笙在谭家当丫鬟时,是伺候大小姐的,其它人从未欺负过她。
她又是家生子,陪着谭暮莘读书、女红,更不曾与人发生过冲突,性子天真烂漫,被冬桑欺负时,只能逆来顺受。
“听,听见了,冬桑姐,还有别的吩咐吗?”
“吩咐?你们有张宝德撑腰,我哪敢有什么吩咐。对了,你可别仗着自己有靠山啊,这徐小姐的衣服可得好好洗,认认真真的,但凡有一点脏,那可不是我给你罪受,那是东家给你罪受。”
“东家……?”
“少打听!不看看自己什么玩意儿。”
冬桑翻了个白眼。
见冬桑不依不饶,谭暮莘丢下皂角,挡在了阿笙与冬桑之间。
凉凉的眸子迎上冬桑,“冬桑姐如果不放心阿笙,大可自己端去洗,我们行的光明磊落,绝不会去张管事那儿告状。”
“死丫头别不识抬举,我好心替阿笙搬来衣服,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眼瞧着浣洗院子又热闹起来了,其它院的劳工听见风吹草动,又围上了篱笆。
后院成日里忙活衣裳料子,好不容易有了乐子,谁不爱看。
更有甚者,直接挤进了院子里围观。
谭暮莘和冬桑剑拔弩张,忽然从门口的人群中跑进来一个矮胖的身影。
是冬桑在浣洗院的搭子,叫小玉。
“冬桑姐!”
“什么事,小玉。”
小玉年纪与她相仿,起初她以为小玉是被冬桑压榨的可怜人,可这几天相处下来。
她发现小玉虽话少安静,但冬桑总是时不时照顾小玉,甚至会把碗里仅有的一块肉夹给小玉。
小玉在冬桑耳边低声讲了两句,冬桑脸色瞬间变得沉重。
“晚上我过去。”
经这么一打岔,冬桑无心再找她的麻烦,临走前又剜了她一眼。
她卷起落下的袖口,看着阿笙那盆衣裳留了个心眼,叮嘱道:“徐家我们得罪不起,洗的时候小心些,冬桑既然没把这赏钱多的活计留给小玉,恐怕是想害你。”
“小姐……”
“毕竟是翰林院典簿的衣裳,料她不敢太放肆。我这边洗完就去帮你。”
说话间,谭暮莘重回自己的木盆前,稍稍回温的手指再次伸入冰水中,刺骨的寒气立马席卷全身。
她打了个冷颤,却抬头冲阿笙宽慰一笑,“不用怕她。”
徐家衣裳昂贵,是华丽的云锦料子,拿在手中软如无物,揉搓时像丝滑的肌肤。
阿笙照着洗云锦流程,先放了皂荚又放了热水。
等皂荚融化水中,气味随着热气冲进了鼻腔后,才倒了点凉水。
她冻的红肿的手试了两下温度,没试出来冷热,发觉是被冻得失去知觉,于是犹豫了一下,双手塞进内衬,隔着底衣贴着身体暖手。
她一个做惯下人的尚且如此,那谭暮莘呢……
谭暮莘正麻溜地搓洗、拧干,碎发落在额前,似乎已经习惯。
看到这儿,她不敢再看,顺手拿起一件云锦放在搓衣板上揉搓。
只听“撕拉”一声,她揉搓布料的手在料子上打了个滑,云锦撕开一道大口子!
她心里瞬间慌了,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浑身像在烙锅上被炭烤一般焦灼。
明明没用力,怎么、怎么会……
她着急看向谭暮莘想寻求帮助,却见远处的冬桑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冬桑三步并两步,来的势头猛烈,她一把夺过阿笙手中的破衣服,表情凶狠。
“我不是说了吗!让你小心!怎么做事的!东家怪罪下来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冬桑姐,有话好说。”
已是小心翼翼还是着了道。
谭暮莘将阿笙护在身后,秀眉蹙起。
她了解阿笙的手艺,洗件衣裳不至于撕坏。
这事冬桑占理,她当时把那盆衣服交给阿笙,交代了那么久,周围劳工们看在眼里……
她懂了。
是她疏忽,应当让阿笙当众人检查衣裳才是!
“我、我这、”阿笙慌了神,没了主意,身体抖得像个筛子。
“你什么你,跟我去见张宝德,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
“我们赔。”
理亏,没辙儿。
想保住一份供住宿、供饭的工作,只有这一个办法。
“诶哟,这可是徐小姐的衣服!”冬桑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赔?你们赔的起吗!你可知这料子有多贵!你一年的工钱也不够赔得!”
“……”
陵城的人擅长织绣,自己做自己穿,不是什么稀罕物,价格不贵。
京城不同,寻常人都穿棉麻料子,云锦价值千金,宝贵的很。
“再说了!徐小姐可是我们爷的客人,等爷做生意回来,我定要好好把这事告诉他。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冬桑威胁完,转身欲走。
阿笙诚惶诚恐的好言劝说,“冬桑姐,您大人有大量,这事就我们自个儿解决吧。”
“自己解决?阿笙妹妹,今儿你撕坏的若是我的衣裳,撕了便撕了,我断不会同你计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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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可知这徐小姐是何人?”
“翰林院典簿的……?”
“呵,”冬桑冷笑一声,“她同咱们爷那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你怎知她日后会不会成为你的主子?倘若她知晓今日你将她衣裳撕了,你觉得她能放过你?”
阿笙向来胆小,被冬桑唬得心惊肉跳,脸色煞白。
撕坏衣裳的事非同寻常,不只后院劳工听见争吵后围了浣洗院子,连前铺正在给客人介绍衣裳的张宝德也听见了。
张宝德料想是冬桑又生事,气不打一处来,一路捏着衣角奔进了后院。
再见一群劳工不干活聚在一起谈天,更是火冒三丈。
“作甚!作甚!东家白给你们工钱?日日偷懒,早晚把你们统统撵走。”
张宝德的嘴巴也是不留情面,不分青红皂白一顿乱骂,骂散了一群劳工。
冬桑眼睛转了一圈,双手环胸,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张管事,这可不管我的事了,是这蠢货洗坏了衣服,您瞧着怎么办?”
“又是你们!”
“我们赔偿。”
张宝德见识过谭暮莘的性子,突然听她说愿意赔偿,瞬间没了脾气,“就赔偿吧,按铺子里的规矩走,去账房定价。”
冬桑气急败坏的跺着脚,拦住张宝德:“张管事,这可是徐小姐的衣服啊!”
“什么?!徐小姐的!”张宝德意识到严重性,气得吹胡子瞪眼,“天杀的!当初就不该招你们,才来几天给我捅这么大篓子!”
“就是!”冬桑帮腔。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敢说这事没有你一份?”
“当然!大家伙看着的,您出去随便问问。”
“东家不在,我哪敢做主徐小姐的事!你们两个气死我了!滚!今天就给我滚!不行,你们走了谁来担责。”
“张管事,若我……我将这口子缝得完好如初,可以放过我们吗?”
“完好如初?!”张宝德眼珠子一转,想起来谭暮莘是陵城人,“好,好,你试试,要是缝不好,我给你送到官府。”
“一言为定。”
“你们先去账房定损失,该赔的银子还是得赔!”
张宝德本就头疼,谭暮莘能解决自然好,解决不了,等东家回来,他就让谭暮莘去背锅。
徐家小姐可是东家心尖儿上的人物!
他哪敢得罪。
出了这等事,张宝德没让她们立即离开已是万幸。
二人拿着衣裳去了账房,柜面上的劳工拨了两下算盘珠子,竟定了个30两的高价。
谭暮莘大惊:“为何需要这么多银两?”
这件衣裳的损失着实是超出她的预料,30两在陵城已经能买两套新衣裳了。
“喏,价目表。”
劳工丢出一本定价表,上方白底黑子写着云锦30两一寸。
阿笙内疚又惭愧,恨不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早知道自己这么不中用,还不如留在陵城替谭家守着宅子!省得跟来京城拖小姐的后腿。
“小姐,都怪阿笙不好。”她说着掉起眼泪。
谭暮莘有心无力,卖马的银子千省万省,还剩14两,远远不够赔钱的。
“宋策出门做生意也该回了。”
7. 恶女冬桑(3)
傍晚,斜阳照在朱红色大门上,衬得色彩尤为显眼。
大门上方横五纵五,设了二十五颗门钉。
门钉泛着金色光泽,刺得谭暮莘眼睛生痛,她抱紧云锦走上台阶,再次握住瑞兽口中的衔环扣响大门。
“咚咚——”
朱门后探出一张熟悉的脸,还是上次开门的那个小厮。
他一看谭暮莘又来了,话里话外嘲讽。
“我说姑娘,您还真够有耐心的啊。”
谭暮莘不由得红了脸面。
为了付上铺子里定下的损坏银子,不得不再次开口。
“那、那宋公子他。”
“回来——”
她眼前一亮。
“就怪了。”
她眼神黯淡下去。
袖子下方的手,不由得握紧拳头。
宋府真是好大门面,一个小厮竟这般戏耍人。
她隐忍着开口问道:“宋公子可有说几日回来?”
“这个嘛~”小厮扶着门框,脸上带着调笑,眼神意味深长地目光在她身上搜寻钱袋位置。
谭暮莘抿唇,“今日走的匆忙没带银子,我先回去了。”
“诶诶,你别走啊。”
小厮想从她身上再讨一两银子,却见她的神情由喜转悲,准备离开,有些急了。
比起那一两银子,他更好奇这女子为何三番两次地抱着东西上门,这包袱里面是什么?
“如何?”
“这趟生意不太好做,你不妨把东西留下,等爷回来,我转交给他。”
“不必。”
女子的眸子冷下来,静静地凝视他,叫他生出了一丝胆怯,“那,那你五日后再来吧。”
“五日?!”
听见这话,她低下了头。
一阵阵失落感接憧而来,情不自禁握紧怀中的云锦。
她能等,账房的定损金等不得。
“你找我家少爷究竟何事?”
“无事。”
她抱着云锦转身下了台阶,不听身后小厮呼喊。
来前她设想过宋策若是没回来,该当如何。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是不想行此下策。
阿笙亦步亦趋跟着谭暮莘,心里的内疚一点点加重。
若没有接下那盆衣服,若提前检查了衣服……
“小姐,对不起。”
谭暮莘嘴角强扯出一抹弧度,“别说傻话了,快跟上。”
“去哪儿?”
“当铺。”她说的云淡风轻。
典当掉云锦,是下策。
她心有不甘,但账房的银子要付。
她现在每走一步,仿佛走在刀尖上,心中刺痛。
怀中云锦不仅仅是谭家唯剩的一匹云锦,更是她娘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是她娘带着祝福与期许,一针针锈好留给她作嫁妆的。
阿笙慌了,哭着跪在地上抱住了她的腿,拦住了她的去路。
“您要典当它?不要啊小姐,三思啊!”
“我已经想过了,你快起来。”
“不,我不起!当了它,您日后当如何同宋策做生意?小姐!这是咱们唯剩的一匹了!”
阿笙的话像一把把刀刃,每个字都戳在她的心尖上。
她又何尝不知这是最后一匹。
不是走到无法转圜的地步,断然不会将它典当。
“不把眼前的事情解决掉,如何谈日后!”
她一把推开阿笙,脖子上青筋崩起,眸子乍红,布满血丝。
离开陵城后的一路艰辛,到京城后的万般隐忍,她全都尽数吞入腹中,求得不过是片刻安宁,她只想安静的等到宋策回来。
可是冬桑欺她,害她,构陷阿笙。宋府的小厮冷漠、刻薄、鄙夷她。
这一桩桩一件件从未顺利过,她又何尝不难受,不退缩已经是她最大的坚持。
总归忍耐有限,她挤压了多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眼泪如同决堤一般,从眼眶中缓缓滚落。
街上来往的百姓纷纷侧目,路过的人无一不在打量这一跪一站的两人。
阿笙被她吼得呆愣。
“……”
“我不是怨你,我是怨天道不公,坏人猖獗,他们越是想把我逼死,越不能如她们的愿。”
她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
阿笙喃喃开口:“小姐……”她知道小姐身上的压力比她重很多。
“起来,”谭暮莘伸手扶起阿笙,劝慰道:“等宋老板回来,我们再来赎它。”
她的尾音婉转轻柔,与阿笙打着商量。
阿笙眼周通红着点了点头,愤恨地捶打自己,“是阿笙没用,只会给小姐添麻烦,当初还不如留在陵城。”
“你想走了?”
“没有!阿笙会永永远远陪着小姐走下去,不管小姐在京城还是陵城!阿笙誓死追随到底。”
“那就好,”她牵起阿笙的手,笑着看向天边,“京城傍晚的云霞好美啊,和陵城的一样,烧的天边火红一片,真好看,等见完宋策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小姐,呜呜~”
“别哭了,你看看这条街多热闹。”
街市上车水如流,鱼龙混杂。
东一片玩杂耍的,西一片喷火的,格外热闹。
这些卖艺人大都是走南闯北的外乡人,他们像无根的鸟,没有定所,走到哪儿,哪儿便是家。
陵城以前也有漂泊不定的卖艺人,城中大人小孩都爱看他们表演,打赏时给的很是大方。
那时她从这些卖艺人口中听过不少光怪陆离的故事,回了家还卖弄着说给她的兄长听。
兄长……
物是人非了。
往日快乐的回忆被勾起,不自觉的再次红了眼眶。
她收回视线,重新抱紧了云锦。
纵有万般阻难,她也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要让谭家重新拾起往日的生意。
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沉了。
谭暮莘在街市上走了两趟,挑选了一家门面宽敞的当铺,她站在铺子门口重新规整了一番身上的精神气。
接下来有一场硬仗,她可不能就此倒下。
当铺掌柜一听见堂屋前有脚步声,从柜台后露了个头,上下打量着她们二人的穿着。
凭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越是贫穷的客人带来的东西往往比市面上的东西都要值钱。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谭暮莘抱着的包袱上,盘算了一番,笑容狡黠的迎上去。
“二位想典当什么?”
“当一匹云锦。”
谭暮莘解开包裹,放在柜台上。
云锦一路上被包裹的极好,不曾沾水,不曾碰火。
色泽一如既往的光鲜亮丽,那一丝不苟的纹路,配上巧夺天工的图案,简直是云锦中的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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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不常见云锦,却因着他是做当铺生意,倒也见识过不少云锦,眼前这匹可是比京城宋家的还要好上百倍。
他忍不住上手,被谭暮莘四两拨千斤似的拦下。
谭暮莘望着他满意的神情,笑道:“掌柜没见过云锦吗?”
掌柜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当然见过,姑娘只当一匹吗?”
“现在手上只有一匹,掌柜若是看中了,日后还有更多。”
“姑娘说笑了,我又不是布商,要那么多有何用,姑娘想当多少?”
“100两。”
“100两!?恕我直言,虽说姑娘的云锦料子上等,但是典当给我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一是我这里是当铺,收了东西没人买也是积压,二是我自己舍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若是你诚意想典当,我可给你50两。”
“我的确是想典当,可是50两银子实在太少,难以解我的燃眉之急。”
“噢?姑娘有何困难?”
“……总之就是缺银子,我从陵城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想同人做生意的,奈何那公子在外经商一直未归,否则不会来此地。”
“这匹云锦是你做买卖的东西?”
“对,我不想同您胡乱开价,只要80两。进了您这间当铺也是看门头宽敞,想着会比旁家当铺阔绰些。云锦料子上等,您一看便知。”
云锦在京城卖到80两银子确实不贵,只是他这是当铺,又不是专门卖布的。
出了这么高的价格给她,终是有些不划算。
当铺掌柜拖着下巴,心中有了把天秤,时而偏向银子,时而偏上云锦。
半晌后,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可以给到你80两,但是你的赎金要比旁人贵些,可能接受?”
“可以。若是日后我无法赎回,请掌柜将这匹云锦以今日十倍价格卖出去。”
当铺张管听了连连摆手,“料子虽好,但寻常百姓穿不起,我收了来只怕是要放架子上贡着了,说不定还得在它身旁摆设红烛贡品呢。”
话是没错。
云锦料子虽好,但不是谁都舍得穿在身上,不会那么容易出掉。
当铺掌柜提笔写好单子,又把手中毛笔交给谭暮莘。
谭暮莘自信看着单子上的典当内容,目光在赎金一栏短暂的停顿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赎金向来是笔典当得价格高,而她的——
则是天价。
但她没有旁的路可以走,这条路行不通,也没有回头路,她只能硬着头皮签下名字。
她敛起笑容,一脸的虔诚,带着对母亲的在追思将包裹仔细包好,眉眼中尽是不舍。
隔着一层棉布,轻轻抚着包裹,心中怅然。
“掌柜,您当铺中若是卖不掉,我可向您推荐那位公子,他看了定会满意,只求您在他面前提一句陵城谭家。”
“陵城是个好地方啊,不过我怎么找你?你住哪间客栈?”
“织……”她想说‘织云铺’,又立即住嘴。
若是让宋策得知她在一家成衣铺子当洗衣娘,应该会压她的价格,再者,谁会同一个洗衣娘做生意呢。
她长叹一口气,从前的陵城第一绣娘沦落到这般步步算计的田地,真是令人唏嘘。
“姑娘有顾忌?”
“让您看笑话了,若是掌柜想寻我,可在门口挂个牌子,我看见自然会来。”
“好!”
8. 救人
出了当铺,天色漆黑一片。
街市上的商贩陆陆续续收摊,门面房的伙计给门口挂着的灯笼加上些灯油。
冬夜里刮来的寒风,吹得灯笼中烛火摇曳,映在墙上一片朦胧。
谭暮莘把银子揣入内衫,捏紧衣领,冷风吹在脸上像把刀子,割得皮肤生疼。
自从进了成衣铺,给人洗衣裳。云锦料子再没穿过,现下身上穿的是劳工衣服,棉麻料子粗糙不说,还不防寒。
穿厚了不方便洗衣裳,穿薄了如现在这般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二人一路缩着脖子往成衣铺跑去。
成衣铺做的是白天生意,晚上没有客人,早早的关上了门。
谭暮莘记得后门的路,带着阿笙绕了一圈。
她们将将绕过墙角,只听后门“吱呀”一声,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而后一个身形高瘦的身影沿着墙壁溜了出来。
“是冬……”
黑夜里,阿笙声音格外洪亮,谭暮莘立即捂住阿笙的嘴,把她拉回墙后。
“嘘——”
墙角下的人弯着身子,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
‘织云铺’的后门到三更天才关,且没有成文的规定不让外出。
冬桑这般小心,是去哪里?
谭暮莘没兴趣知道冬桑去哪儿,她和冬桑向来八字不合。
宁愿躲着也不想出去跟冬桑撞个正着。
否则冬桑觉得被她撞破私事恼羞成怒,日后对她成天使袢子,她岂不是要防的累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站在墙后,想等冬桑离开,再进去。
“小姐!”阿笙拉下她的手,低声说:“冬桑手里的钱袋子!跟你的一模一样!”
“?”
谭暮莘从墙后探出头。
冬桑手中果然捏着一个绣了海棠花的钱袋子!
往常钱袋子是随身揣着的,昨夜被放在她的枕头底下,故而今日宋府小厮找她要银子,她没能给。
怎料想,冬桑竟然会偷她的钱袋子!
那钱袋子里还有十几两卖马的钱呢!
“跟上!”谭暮莘说完自己率先追了上去,阿笙随后。
冬桑警惕性很高,一路贴着墙壁,走路连声音都没有。
她绕过了几个铺子,横穿两条街,见四下无人,索性跑了起来。她熟悉路线,跑得脚底生风。
谭暮莘有点惨了,娇小姐体质累得够呛,到了之后,累得在门口大喘气。
“小姐,咱们进去吗?这里……好吓人啊。”
“……”
一路上只顾着跟踪冬桑,没在意她们已经跑到了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
她抬头看着眼前房子。
是一间破庙,上方匾额与门楣仅剩一条草绳牵扯,匾额被虫蛀空了,看不出写了什么字。门槛也被虫蛀空了,参差不齐快要与地面平齐。
院子里,中央放着一尊巨大的青铜鼎,四周空荡荡的,地上覆了一层乱糟糟的树叶稻草,夜里瞧着阴森可怖。
“你在这守着,我进去看看。”
“要去一起去。”
阿笙拉住她,她犹疑再三,可是心中对这孤寂的破面实在发怵,于是点了点头,二人互相依靠着一起走了进去。
破庙里,正中央落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佛身积了厚厚一层灰,前方的供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里面没有香灰,只有几根稻草挂在边缘。
不仅是香炉里、供桌上,就连脚边也全是零零散散的稻草。
看来早已荒废多年,无人祭拜。
冬桑来这作甚?
想到这儿,她突然发现冬桑不见了。
不知何时,竟被她们跟丢了!明明眼见着冬桑进了这间破庙,为何人没了?难不成还有其他出口?
谭暮莘转而往佛像身后走去,迎面撞上冬桑端着碗从佛像后面出来。
冬桑见到谭暮莘被吓得一怔,手中药碗落了地,碎成片。
谭暮莘也是一惊。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儿?!”冬桑喊完后,佛像背后又窜出两个人。
其中一个有些面熟,是小玉。
另一个则是浑身裹满衣裳,衣裳上打了几个补丁,却不难看出她身上裹的是成衣铺里劳工的衣裳。
这个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虽未看出完整容貌,大致能猜中衣服下方是怎样的灰头土脸。
在成衣铺打了几天工,劳工们也认得差不多,可这个不敢露面的人,她感到陌生的很。
她声音淡淡的,警惕地打量对面人,“你们又为何在这儿?”
“关你何事,这话是我问你的。”冬桑骂道。
“她也是铺子里的劳工?”
谭暮莘目光落在陌生女子身上,陌生女子一愣,捂紧脸上的衣裳往小玉身后躲了躲,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块淡淡的红斑。
冬桑上前挡住谭暮莘的视线,“你想做什么?”
小玉上前拉住冬桑的手臂,小声道:“冬桑姐,怎么办啊。”
“我不想做什么,”她目光下移,落在小玉手中的钱袋子上,莞尔一笑,“看你三更半夜拿着我的钱袋子溜出来,有些好奇罢了。”
小玉捏着钱袋的手悄悄躲到了身后,脑袋也随之垂了下去。
“抱歉暮莘姐。”
“看来你不打算还我。”谭暮莘冷冷说道,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当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什么钱袋子?”冬桑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有些颤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来拜佛的。”
“你若信佛,为何不见你清扫庙院,为何不见你摆上贡品!你三人又何故如此紧张?拿了我的钱袋子不想还,便说是自己的,上面的海棠花是我一针一线绣得,你二人会吗?”
“我,我们会!”
“会?呵!我竟不知京城连一间成衣铺的劳工都会我们陵城的苏绣!若你说不清,就同我去衙门辩一辩。”
谭暮莘说着便去拉冬桑,阿笙也上去帮忙。
冬桑那头还有小玉和一个蒙面女人帮助,几个人拉扯半天,不知是谁的手,一把拉下了蒙面女人身上的衣裳。
衣裳下的脸,彻底暴露在谭暮莘的视野里。
那是一张……
长满脓疮疱疹的脸……
“姑娘。”
谭暮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佛像后又走出一个满脸脓疮的女子。
她没有裹着衣裳,只穿了件中衣,嶙峋的骨架看着仿佛随时要散架一般,
她比蒙面女子还要严重许多,五官被脓疮挤得模糊,发丝黏在了脸上,甚是恐怖。
生疮女人气若游丝,说着便向谭暮莘跪了下去,“听我解释。”
谭暮莘霎时间语顿,剩下的话哽在喉间。
阿笙眼疾手快拉着她往后飞快撤了一步,“你、你的脸怎么了?”
“你生了什么病?”
谭暮莘不怕这女人,这幅模样的,她在陵城见过太多。
元宵节前,谭家出的新年第一批云锦被抢购一空。
谭家上下立马开始织第二批货,谁承想,没等第二批生产出来,买了第一批的商户、客人,纷纷找上门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脸上生疮流脓的人,被吓得干呕,连续几天吃不下饭。
再后来,习惯了。
“青儿,你跪她们作甚!我把钱袋还她便是!”
冬桑从小玉手中拿下钱袋子,远远砸入谭暮莘怀中,她被砸的胸口闷闷的疼。
“……”
难道是谭家的云锦流到了京城?!
她顷刻间心慌无比,脑内像团浆糊,已然记不起自己来这是为了什么。
青儿喊道:“冬桑姐!”
“你快起来!你今天发烧还没退下,赶紧回去休息,这事有我和小玉。”
“我已经麻烦你和小玉够久了,还是我们自己解决吧,”青儿跪都跪不稳,手扶在佛像上随时要倒下,“姑娘,我二人是从浔城来的,浔城在年前爆发了时疫,城内已经沦陷,人人自危,那些染上时疫死掉的人,烧都烧不完。”
阿笙道:“可是你这病会传染,她们可是在成衣铺子做事!未免太不拿我们这些人当回事了!”
“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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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
谭暮莘呵斥住阿笙。
冬桑她们冒着传染的危险也要救她们。
作为谭家的人,理应比任何人都要能够感受到受伤者的痛,岂能冷眼相待。
阿笙从未被谭暮莘呵斥过,再一动脑筋,明白过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我和小红家里人都染上了时疫,葬了家人后,以为自己也多半染上了,谁知道在家里等了几日也没症状,这才决定逃出城,投奔冬桑堂姐和小玉堂妹。”
听见不是谭家云锦的原因,谭暮莘松了一口气,但瞧见青儿沮丧的模样,心中一紧,不由得同情起她来。
“既然逃出来了,为何又染上了?”
“许是城里时已经染上了,只是我们比别人发作慢,发烧时以为是路上奔波劳累的,到京城后喝了几顿药也不见好,再后来身上生疮了才意识到,可是没有大夫敢治我们,我们怕被人烧死,只好躲在这破庙中。”
“京城的大夫没有一个敢治的?怎么会?”
“我们的钱只够请些赤脚医生,贵的请不起,赤脚医生看见我们的皮肤连门都不进,转身跑了。冬桑她们以前没进过门,是因今日我二人发烧,她才熬了药端进来。姑娘,我左右也没几天活头,不想害得冬桑小玉进衙门。”
“……”
谭暮莘沉默不语。
很难把撕坏高官衣裳嫁祸给别人的冬桑,与自掏费用亲力亲为照顾伤者的冬桑联系在一起。
毕竟得罪了徐小姐,等同于得罪了整个铺子,这是置走投无路的她们于死地。
可是倒也说得通,冬桑为何会排挤她们了。
许是为了多挣些赏钱,救治庙中这二人。
她看着青儿,心中悲悯,“今夜之事多有得罪。”
“我方才吓到你们了吧,对不住了。”
“不过你方才说浔城里爆发了时疫?”
“是的。”
谭暮莘喃喃道:“浔城。”
青儿和小红的症状和她家云锦的症状一样!
浔城又离陵城不远!
当时谭家云锦出事时,她便有疑惑。
为何云锦出事是从外面开始爆发的,
理应是谭家人最快中招才是!
嫁祸之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图财?图名?
且看谭家灭掉之后,是谁成了陵城最大的云锦商户。
她眼神泛着冰冷的光,不自觉地捏起拳头。
谭家的账,她一定要同那些人一笔笔算清楚!
“你们能替我们保密吗?”冬桑语气软了不少。
谭暮莘:“往后你们走阳关道,我们过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冬桑:“谢谢姑娘。”
几人互看一眼,欣喜不已。
兴头上,青儿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
小玉和冬桑围了上去。
小玉:“又烧起来了。”
冬桑:“我再去药铺里拿点药。”
冬桑跑了一步,突然窘迫地愣在原地。
为了给青儿小红治病,她和小玉的工钱赏钱全都拿出来了,甚至,甚至还偷了谭暮莘的钱。哪还有银子去抓药。
“……”
谭暮莘攥紧怀中的袋子,被里面硬邦邦的东西咯得掌心微疼。
这份痛楚提醒着她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旋即,又把钱袋子抛了回去。
“先拿去救她们性命。”
“这……”
冬桑热泪盈眶,腿一软跪下给谭暮莘哐哐磕了几个头,“谢谢姑娘。”
谭暮莘顿了顿又道:“光喝药是没用的,况且你给她煎得药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别在这破庙里耗着了,带上她去找个靠谱的医馆,或许还有生存机会。”
“姑娘真是位善人。”青儿身体已然油尽灯枯,依旧对着谭暮莘福了福身子。
“别误会,我不是善人,冬桑在后院里没少找我麻烦,你陷害阿笙的事,我会再同你另算。”
“那件事……我……徐小姐的衣裳……”
“怎么?想说不是你嫁祸!?”她挑眉,冷笑一声。
9. 秀秀
“曾经有过一次这种情况,是我接手的,东家明理,没追究我的责任,又让他的亲信送回了衣裳。这次我想着东家不在,为了赶走你们,才故意让阿笙洗。”
阿笙:“你!”
冬桑说着跪在地上掩面痛哭,“青儿这两天身体越来越差,我又被张宝德派去洗理正的衣服,只靠小玉一人拿赏钱远远不够”说着,冬桑扇了自己几巴掌,不停得给她磕头,“赶走你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求你原谅,这银子算我借你们的,往后我给你们当牛做马。”
提到徐小姐的衣裳,谭暮莘怒火中烧。
若不是冬桑使这种下作手段,她又岂会典当了唯一的云锦。
她见冬桑这副哭哭啼啼的惨状,没有半分同情,更勿提原谅,冬桑磕了半天头,她愣是一点好脸色没给。
只怪赚钱的办法多的是,偏偏冬桑选了一条伤害别人的赚钱路子。
任谁经历这种无妄之灾,都会恼羞成怒!
若不是小红和青儿的模样,勾起她对谭家的回忆,引得她心酸。那便是冬桑磕破脑袋,她也绝不会借钱给这种人!
“你给我当牛做马,我也无福消受,今晚的银子是我借你的以后要还。还有我问你,徐小姐和东家是什么关系?”
“徐小姐和东家是青梅竹马,不过东家幼时家世中落,徐小姐并不嫌弃东家是商户,东家待她自然是极好的。”
“徐小姐品性如何?”
冬桑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不好的事情,纠结道:“我们在后院,没见过徐小姐,只同她身旁丫鬟打过交道,丫鬟很是嚣张跋扈,可,可我上次洗坏衣裳,徐小姐也没找我麻烦,应,应当是位通情达理的人。”
丫鬟嚣张跋扈,往往是狗仗人势。
宅子里往往是主子什么样,丫鬟便是什么样。
比如她和阿笙,阿笙软弱的性格多半是从前的她教出来的。
再说了,徐小姐身份地位颇高,又同东家私交甚好,她拿捏一个小小浣洗工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堂堂翰林院典簿的千金怎会容忍下人洗坏她昂贵的料子,还一言不发?
想必当初冬桑的事情,是东家护了她。
……
破庙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灯座通体漆黑隐在了黑暗中,火苗悬空似的,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明暗中看不清谭暮莘的神色。
破庙外响起了几道打更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她们跟踪冬桑来到这破庙待了许久,帮也帮了,问也问了,徐小姐的衣裳还没缝补,明天交不上怕是又要遭殃。
谭暮莘同青儿小红道别,先冬桑她们一步回了铺子。
因着和时疫病人待在一间庙内,谭暮莘回去后烧了一锅热水,让阿笙把外衣脱下一起放入热水中煮沸,又另外起锅烧了一桶热水洗澡。
忙碌了一夜,睡下没多久,又被阿笙喊醒。
想到今天要缝补衣裳,她连忙去绣房领针线。
徐小姐的衣裳明艳活泼,颜色种类复杂,不过她好歹是陵城第一绣娘,这点难度算不得什么。
她用手掌丈量了撕裂的部分,从丝线中选中几个相近的颜色。穿好针线后,在裂开的位置定针。
她的刺绣手艺是跟她娘学的。
她娘未出阁前是苏州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因着出众的苏绣功底和她爹结识,二人成亲后将谭家云锦生意做得如日中天。
回忆着往常与娘亲一同缝纫的场景,不知不觉间,裂开的位置缝出了一片叶子,像是从裂缝中生长出来的一般。
叶面她专门用了基础的套针绣法,排序均匀流畅,颜色过渡自然,叶子边缘用了滚针绣法,针脚又细又密。
衣裳绣好后,单片叶子显得有些突兀,她又在根部多绣了一枝叶芽。
芽叶采用的双面刺绣。
正面用的绿色渐变,反面用的黄色渐变,绣出了“生机”与“凋零”两种意境。
绣房里几个自认为手艺出众的绣娘,见了谭暮莘的绣法也甘拜下风,虚心讨教。
“暮莘姐,你是用什么手法绣的叶芽?我可从未见过。”
“是异色双面绣,想学我可以教你,这个不难。”
“异色?你是说这双面绣是同时绣出来的?”
“对。”
她答完,周围又响起了交流绣法的声音。
不知是谁喊了声“张管事来了”,人群乍时一哄而散。
谭暮莘看向门口,张宝德朝她走来。
离近了,她看见张宝德眼睛一亮。
“嚯,这是苏绣?”
“是的,”她开口解释,“这件衣裳的绣法应该是广绣,除了丝线、绒线外还用了马尾缠绒作线,颜色明快鲜艳,对比强烈,十分华丽,用花朵、蝴蝶都会显得艳俗,故而我缝了片绿色的叶芽点缀。”
“果然精美!你手艺是跟谁学的?”
“我娘。”
“绣法倒是瞧着有些眼熟。”
“……我们那儿,绣法类似,没什么好奇怪的,张管事觉得我的绣艺进绣房如何?”
“行吧,明天到绣房吧,你跟我来,”张宝德没继续追问,“徐府的下人来拿衣裳了,你同我一块过去。”
万一徐家下人问责起来,他好将事情甩到谭暮莘身上。
谭暮莘:“好。”
徐府来拿衣裳的是个小厮,张宝德解释了衣裳破损的原因,奉上了谭暮莘的赔偿金。
小厮看了两眼未说什么,拿了衣裳便离开了。
一直到看不见小厮的背影,谭暮莘才彻底放心。
她又回到了浣洗衣裳的地方找阿笙,却见阿笙和小玉表情凝重,冬桑敲打着衣裳格外用力。
她隐约猜中了什么。
“阿笙。”
“小姐,青儿走了。”
果然被她猜中了。
青儿昨夜吐血时的模样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一同浮现的,还有那张清瘦干枯,生满脓疮的手……
她对青儿的怜悯,不足以驱使她为一个陌生人出银子。
是青儿身上与她相似的地方太多了。
都是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到京城寻求生机,都经历了没钱活命的日子。
而她幸得堂叔相救,侥幸从阎王手中讨到一条生路。
可惜青儿重病缠身,药石无医,就没她这么走运了。
“小红呢?”她问。
阿笙看向冬桑,冬桑抬起头。
冬桑的态度好了很多,或者说,她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扮演恶毒角色了。
“小红还在医馆医治,青儿……”冬桑落了行热泪,她红肿的手立马擦掉,继续道:“大夫说她送去的太晚了,是我耽误了她,如果早些把她送去医馆,她不会死。”
小玉跟着落泪,“冬桑姐,别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平时洗不动衣裳,不然还能多赚点钱。”
“青儿埋了吗?”谭暮莘问。
“没有,”冬桑摇头,“大夫说她感染了时疫得火化,她得骨灰装在坛子里,我放在破庙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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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小红能不能撑过去。”
“看造化了。”
“对不起,暮莘,我真的对不起你,等以后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肝脑涂地。”冬桑内疚自责道。
看在冬桑诚信道歉的份上,又看在她刚经历了堂妹去世的份上。
她耐着性子,“把欠我的钱还上。正好我明天去绣房了,你能多洗几件衣裳。”
“真的吗?!你真去绣房?”
冬桑像是比她还要惊喜激动,她点点头,继续洗她木盆里的衣裳,明天就要去绣房了,得尽快把手上的衣裳洗完。
“看张宝德的意思,暂时不会招新劳工,以后我那份衣服归你洗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绣房那可是咱们这工钱最多的地方,比给人洗衣服强多了,再说了,我们这辈子兴许就这样了,没啥手艺给人洗洗衣裳混口饭吃。你是个好人,我盼着你赚大钱呢。”
“你们怎么不去学点?”
“瞧你问的好像我们不愿意学一样,是人家不愿意教。不给人点好处谁愿意教啊,况且绣房的工钱发的慢,平时也没有赏钱,如今还得救小红,罢了。”
“也是。”
谭暮莘拍打着手上木棍,不再多言。
如今冬桑身处困境,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云锦被典当了,这笔账同冬桑算,冬桑还不起,更不知宋策什么时候能回来,饶是他回来了,她手上无物,该拿什么同他做生意?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暮莘!暮莘!”
她抬起头,看见张宝德跑了进来。
张宝德身为管事,东家不在,他就是二把手,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样子,想必是出了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涌上了心头。
“出什么事了?张管事。”
她湿漉漉的双手来不及擦,连忙迎上去。
“出大事了!徐小姐亲自找上门来了!”
“亲自?”
“别问了,她要你去前面铺子见她!你啊你!自从来了就没安生过,要是闹到东家那儿,连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她也想说这句……
自从来了京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马没了,云锦也当了,她不仅什么好处没捞着,反而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
从前娇小姐的日子已然忘了是什么滋味,现在只知道皂角味、凉水味。
她随着张宝德一路小跑到了前铺。
柜面原本是张宝德的位置,现在坐着一位身着湖蓝裙、身披红色披风的女子。
女子模样娇俏,个头和她一般高,此刻双手环胸像是被气的不轻。她似乎格外喜欢颜色艳丽的衣裳,那件被撕裂的衣裳也是格外明艳。
张宝德:“徐小姐,她就是给您缝补衣裳的劳工,叫谭暮莘。”
“就是你在我衣裳上面绣了片又土又俗气的烂叶子?”徐秀秀食指勾起一旁丫鬟托举的衣裳,丢到了谭暮莘面前,“你一个下人敢对我指手画脚?谁给你的胆子?”
“若是小姐不喜欢,我可换一种。”
“你们东家人呢?”
“前两日来信说今日回,不知怎的还没到,许是先回府上了,徐小姐您看要不等等?”
“算了,不等了,”徐小姐起身,一脚踩在衣裳上面,“把这个人辞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噢?我竟不知这铺子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徐秀秀。”
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10. 重逢
“噢?我竟不知这铺子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徐秀秀。”
门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随后走入一个英姿勃发,穿着玉白色长衫的男人。
白色的云锦料子丝滑,走动时有高光流动。颜色衬得他气质出尘,配上他腰间色泽清透的翡翠,在这寒冷的冬季里,平白给他添了几分疏离感。
男人脸部线条硬朗,下颚似乎比先前更加尖秀,皮肤也更黑了。
“爷!三爷您可算回来了!”
张宝德瞧见三爷像是见着亲人般泪眼婆娑,太好了!他的强来了!他不用再要强了!
谭暮莘跪在地上低着头,听见熟悉的称呼抬头望去,恰好与他腰间挂着的玉佩平齐。
“……”织云铺的东家是三爷?!
三爷没管地上跪着的两人,径直走到了徐秀秀面前。
“徐秀秀,你好大胆子。”
话虽说得严重,语调却宠溺的很,听上去根本没有责备的意思。
徐秀秀见到三爷,仗着有人撑腰,身上嚣张气焰又涨了几分,气呼呼地告状,“三表哥!你看看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洗坏了我的衣裳,还擅作主张给我缝了片烂叶子!谁稀罕啊。”
三爷嘴角弯起,看着徐秀秀的眼神有些宠溺,似乎对她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这点小事要你亲自过来一趟?”
“我,我这不是听说你回来了,想来看看……你嘛!”
徐秀秀眼神乱瞥。
三爷摸摸她的脑袋,“来看看我的?好了,看完了吧,这衣裳我让后院绣娘重新给你缝,你先回府吧。”
“哎呀,三表哥!”
女子尾音上扬,撒娇的语气浓烈,带着些对结果的不满意。
三爷似乎有意装作听不懂,故意问道:“不然我亲自给你缝?还是?你去楼上选几件料子重新做?”
“好啊好啊,那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咯,我要让沧澜陪着。”
“沧澜一个大男人,懂什么料子?不然让她陪着?”三爷看了眼地上跪着的谭暮莘,眼神露出一丝商人的狡黠,“你选的料子从她工钱里扣。”
“这下人怎配陪我选料子!三表哥,你故意的是不是!我就要沧澜!就要沧澜陪我!”
徐秀秀晃着三爷的手臂撒娇,大有他不同意,晃到他手臂脱臼为止的意思。
“好好好,”三爷笑着点头,不再作弄她,转身看向了身后站得笔直的黑袍少年,“沧澜。”
沧澜:“遵命。”
与谭暮莘上次见到的沧澜有些不同,上次沧澜穿着一身黑底长袍,上半身套了一件生硬的黑色铠甲,腰部以上被束得笔挺,看起来凶神恶煞与他年纪不符。
今日他一如既往地穿着黑色,款式却简单,腰间只用一条暗红色腰带系着,倒是像个少年郎。
沧澜是三爷的亲信,能把亲信随意交给外姓差使,看来三爷对徐小姐尤为上心。
“三表哥,逛完让沧澜送我回府吧。”徐秀秀心情愉悦,语调也昂扬起来。
“唔……”三爷沉思。
“好嘛好嘛,三表哥,我回去路上万一被人掳走,遭遇不测怎么办。”
“行吧,但不可太晚,我有事交代给沧澜去办。”
“不会的,我逛会就回,定不会耽误三表哥的正事。”
说完,徐秀秀兴高采烈地拉着沧澜走上楼
三爷看着二人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走到徐秀秀原先坐着的椅子上坐下,整理了下前衫,再度开口,语气疏离淡漠,全然没了先前的宠溺。
三爷:“说说你吧。”
“小……小人……”张宝德战战兢兢,寒冬腊月天里,他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滴在地上。
“不是你,你去账房把账本拿来。”
“啊?”张宝德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谭暮莘,如临大赦般退了出去。
“……”
前一刻闹哄哄得铺子,夹杂着少女娇俏的撒娇,她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刻只剩下她和三爷两人,氛围突然变得宁静,倒让她觉得脸上燥热。
她硬着头皮答道:“衣裳是我擅作主张缝得。”
再见三爷,她觉得惊喜,更多的还是意外。
不过他如今是她的东家,纵然此前骑马并行过,一路上多受他的照拂,现在该遵守的规矩也得遵守。
不知道他如此宠爱徐小姐,又会为了徐小姐怎么处置擅作主张的她。
“起来回话,”三爷淡淡道:“衣裳是你洗坏的?”
“您可能不信……送来时就是坏的。”
“噢。”三爷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我信。”
“您……”
“我这个表妹平日里嚣张惯了,衣裳是她自己弄坏的,”三爷笑了一声,“为了寻个由头来铺子里,你没来之前有过几次类似的事情,无妨,不必放在心上。”
为了寻个出门的由头,便损坏昂贵的衣裳?
想来在徐秀秀一个翰林院典簿家小姐的眼中,衣裳不过是件物品,与其不想穿了随意丢弃,不如利用它完成一个心愿。
浣洗衣裳的劳工结果会如何,更不是她一个翰林院典簿小姐该考虑的。
谭暮莘一想到她家的云锦,是因为徐秀秀的外出念头导致被典当,心中瞬间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旺盛的火焰烧得她两眼通红,她恨不得上楼把徐秀秀的衣裳撕碎。
可是她现在走投无路,寄人篱下,三爷保下她的工作,不让徐秀秀计较,对她来说已是万幸!
忍。
一定要忍。
她修长的指甲掐进掌心,努力克制住胸腔中澎湃地冲动。
“三爷言重。”
“你不是来京城同人做生意的吗?”
“京城的生意确实如您所说般难做,何况我现在手中并无一物同人做生意。”
三爷回忆了一下,想起她一路上抱得紧紧的包裹,“你先前抱着的东西被偷了?”
“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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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典当了。”
谭暮莘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三爷当她是走投无路不甘心,为她感到惋惜,“这样……你又为何出现在我的铺子里。”
“我并不知道这是您的铺子,看见墙上贴了招工告示,被张管事招进来的,他说若我表现不错,可以让我去绣房,我明天就能去绣房。”
“绣房?”三爷嘴角弯起一抹轻蔑得弧度,手中握着腰间那块翡翠摩挲,“那里的绣娘是我跑商队时从各地请来的,你觉得你有能力吗?”
“张管事见过我的绣法,既然他已经允了,我便不会妄自菲薄。”
“好。”
“三爷无事,我先下去了。”
“慢着,你来京城是要同谁做生意?”
想来那一路曾多受三爷照拂,想必他比京城其他商户多了些同情心。
看她可怜,想帮她一把吧。
“我已无东西可买卖,您问了也无用。”
三爷点头。
他只是好奇是何人值得她一个闺阁小姐不远万里来到京城,见谭暮莘不愿意说,也没继续盘问。
谭暮莘离开后,半晌功夫,张宝德拿了账簿折回。
他接下账簿翻看每日流水,视线忽然在昨日定损那一栏停住了。
“这是谭暮莘赔得那笔?”
“是的,三爷。”
“30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在他们看来算不得什么,若放在寻常人家里,能用上两三个月。
谭暮莘一个劳工,上哪拿的出30两银子。
他回忆起那句咬牙切齿的“走投无路,拿去典当了”,忽然明白过来。
想来谭暮莘今日态度冷漠寡淡,话中带着软刺,应是生气了。
还挺能忍,他竟没看出来。
“劳工一个月二两工钱。”
“那……”张宝德额头上冒出了细汗,从前三爷查账不过大致看一眼支出收入,三爷那可是格外信任他的!今天怎么抓着这笔钱不放呢?是因为徐小姐吗?
张宝德殷勤道:“要追加吗?左右这件衣裳废了,该让她赔!”
“还赔?”三爷把账簿砸在张宝德身上,食指勾起柜面上的衣服,一同丢张宝德身上,“你是要把人逼死在铺子里?”
“三,三爷,要不小的把银子还回去?”
“不必。”
“啊?烦请爷给个明示,小的应当怎么做?”
三爷揉着眉心,“你让她进绣房的?”
“是的,爷,她的绣法……您您您看一眼。”
张宝德连忙从衣裳中翻出破损的地方,急忙献给了三爷。
三爷看了一眼,蓦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知晓谭暮莘懂得些云锦,当初那些脏了云锦若没有谭暮莘,未必能顺利卖出去。
只是没想到……
“苏绣?!”
“是……是啊!她是陵城人。”
“陵城。苏绣。姓谭……”
11. 机会
谭暮莘离开前铺后,细细回忆起与三爷相遇的情景。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被三爷商队一路护送到了京城。
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可一想到自家最后一匹云锦折在他表妹手中,她便觉着郁闷。
恩情与陷害。
让她两难。
不知向三爷说明缘由,他能否借些银子与她赎回来。
想到那昂贵的赎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脚踏空台阶跌坐在青石板上。
浣洗院子常年流水不断,院子角落、台阶上长满了厚厚一层青苔无人铲除,这下倒让她摔得不轻。
外衣料子被青石板上的石子划开,棉麻不规则的边缘混着里层皮肤撕裂溢出的血迹,贴合在皮肤上。
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便会摩擦到伤口加重疼痛,不由的萌生了“若京城人都穿云锦”的念头。
她转念一想,何不她自己来当这京城第一人?
若是此刻在京城有一席之地售卖云锦,岂不是一家独大?
谭暮莘想的出神,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进浣洗院子。
阿笙看见她瘸着一条腿走来,以为是受了罚,连忙跑上前去扶她,一并去的还有冬桑和小玉,三人皆是满脸担心。
冬桑担忧道:“徐小姐罚你了?”
“没有,事情了结了,”谭暮莘没接受冬桑的搀扶,转而倚靠在阿笙身上,对阿笙道:“徐小姐是三爷的表妹,这间铺子是三爷的。”
“三爷?是当初救过我们的三爷?!”阿笙满是喜出望外的惊喜,“有三爷在,能不能让他替我们赎回料子?”
谭暮莘摇摇头,“赎金太高,更何况……”
更何况三爷是商人,商人向来重利,她身上空无一物,拿什么同三爷做交易,难免会生出另一件难事。
“何况什么?”冬桑急着剖析自己,投诚道:“暮莘,你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和小玉除了不能在银子上帮你,其余的豁出命定帮你办到。”
巧了。
她如今事事都需要银子,除了银子,她什么都不需要。
“我要开间铺子,你们替客人送衣裳回府上的途中,若是瞧见地段不错,价格公道的铺子帮我留意着。”
阿笙问道:“铺子?成衣铺吗?”
谭暮莘:“嗯,京城穿的棉麻料子不仅粗糙而且不御寒,寒风吹来疼得刺骨。”
“可京城这儿都穿棉麻啊,再贵的便是那丝绸料子,寻常人家买不起。这条街上成衣铺大大小小开了数间,倒了数间,我劝你再考虑考虑。”
冬桑如今是铁了心要对她好,饶是热脸贴冷屁股也浑不在意,反而愈加的苦口婆心,生怕她行差踏错失了银子。
“阿笙,你是穿过云锦的,倘若京城的棉麻料子和陵城云锦同时挂在铺子中,不考虑银两,你选哪个?”
“自然是云锦!夏天穿着不闷热,冬天穿着不透风,比我们身上穿的料子舒适多了,水洗后也比棉麻轻得多。”
“对,与其将生意拱手让给宋策,不如我们自己当这第一人。”
她对谭家的工艺有信心,无非是将丝料送至京城,途中消耗的人力、车力昂贵些,大不了她亲自走商。
这条商路,她爹和哥哥走得,三爷走得,她自然也走得。
都是人嘛,两只眼睛一张嘴,女子与男子有何悬殊。
“租间铺子得花多少银子?咱们赔完徐小姐的衣裳,不剩多少了。另外还要买劳工、修建染料池……”
阿笙扳着手指说着最现实的问题。
开铺若是简单,那京城人人都能做生意了。
阿笙数着数着,恍然大悟,“您是想找……三爷?”
“对,让三爷投资,而且得让他心甘情愿的投资。”
谭暮莘心底发笑。
除了她,有谁会将买卖打到东家头上。
自从抛起了谭家大小姐的身份,她如今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接下来,便该思考如何劝说三爷投资她的铺子了。
当初在城门口分别时三爷对她的叮嘱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可不敢忘记三爷说过的那句“京城的商户各个精明”,更不敢忘记三爷也是京城人。
“有了!你现在不是去绣房了嘛,”冬桑道:“绣房每逢节日必定会织新款式,届时你设计的款式卖的最好,便有机会同三爷谈条件了。”
“当真?让他投资间铺子也成?”
此等大事,非同儿戏。
三爷若是能轻而易举点头,她高低得重新打量这位亲自带商队、出手利落不留情的大恩人了。
冬桑被她反问后有些虚,“试试呗,左右你想不出别的法子。”
“临近的节日是什么?”
“上巳节吧。”小玉提醒道。
/
天色渐沉,月亮悄然爬上树梢。
宋府内灯火通明,连无人行走的长廊也隔一米点了一盏灯笼,这做灯笼的竹片和油纸是从虞城运来的,据说虞城的纸张轻薄透过烛火犹如满月。
价钱也是不简单,宋府一夜的烛火用度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不过无人在意这些开支。
宋家生意遍布满国,又是京城第一布商,这点烛火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
暖明的烛火透过油纸照在玉石路上,犹如萤火栖息。
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老者端了杯参汤,踏着玉石路来到了一间房门前,他扣响房门,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径直走了进去。
“宋哥儿,喝杯参茶慢慢聊。”
他把参汤放在桌案上,伫立在一旁静候。
书房内除了宋策,还有一身黑袍的少年和两名戴着四方帽子的中年男人,这两位一个是城东铺子的王权管事,一位是城西铺子的富贵管事。
“端走。”
“这是老夫人心疼您,亲自吩咐厨房给您熬的,您在外奔波劳累几日人都瘦了一圈。”
“要我说几次。”
“宋哥儿……”
“刘叔,我送您出去。”
沧澜一手端起案上参汤,一手挽起刘管事的手臂,强行将人带出门外。
待书房内重归于静。
宋策抬手拿起毛笔在账簿上圈起一出,经刚才被刘管事打断,他脸色阴沉,整张脸线条崩的紧紧,眼神中透着忍耐。
“我外出的日子,城中各家商铺有什么动静?”
“……城东一片尚且安分,没什么动静。”
“城西的靛蓝铺最近似乎在准备上巳节的事情。”
宋策问道:“上巳节?”
话音落,门外有人推门而入,原是沧澜送走刘管事又折返回来。
沧澜道:“是袚褉的日子。”
王权反驳道:“不是,今年京城中的小姐们过得是女儿节。”
沧澜:“女儿节不是乞巧节吗?”
“你还知道这个?”
宋策不可置信地看向沧澜,沧澜脸色蓦的升起一片红晕,不再多嘴。
宋策:“继续。”
“上巳节的确也叫女儿节,往常是去水边举行祭礼,秉火求福的,没人拿这‘女儿节’当回事,不知今年京城哪里盛行的风,城西那群闺阁小姐纷纷宣扬起了上巳节,街上许多铺子也在筹划呢。”
“城东没听过这动静?”
“没有。”王权摇头。
“你对上巳节有什么看法?”
宋策抬眼看向王权。
城东的动静向来才是京城的风向,谁家铺子新出了什么款式,隔天整个京城都盛行起来。
反倒是城西,地理位置偏僻,街市向来是不如城东热闹的。
此次风声竟先从城西流传出来,有些奇怪,惹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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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权:“小的听闻尚书府上正在写帖子,拟邀各府千金去踏青。”
“消息准确?”
“不,不敢保证……眼下距离上巳节还有半月时间,小的只是听了风声。”
王权说完,书房内安静下来。
宋策放下毛笔,转眼瞧见手上沾了墨汁,抽出袖中的帕子慢悠悠擦拭着,而后随意一丢,那帕子落进了砚中,将黑色墨汁吸的满满。
他端坐在椅上不怒自威:“不敢保证的事也敢摆在我面前说,是我对你们太宽容?”
他冷冽的声线让在场的人打了个寒颤。
王管事颤巍巍下跪:“三爷,小人在铺中兢兢业业,断不会偷闲啊。”
富贵跟着下跪:“小人亦是。”
宋策闲散地倚在靠枕上,左手一下一下地叩着腰间翡翠坠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砸在了王权和富贵的头上,他二人如同林子里受惊的鸟,跪在地上小心翼翼不敢抬头。
只听一道冷飕飕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你们觉不觉得,太安逸了?”
“三,三爷,城东铺子在小人手中向来营业的很好,小人不想离开京城啊!”
“城西铺子虽不如城东,但在城西一片亦是无人能比,小人也不想离开京城啊!三爷三思。”
城东城西两个管事匍匐在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宋家生意虽然遍布全国,却只有京城生意做得最大最好,京城外安置的商铺终究是争不过当地商户。
他二人当初便是从小地方被提拔上来的,见惯了京城的收益,再回小地方,哪能受得住。
宋策摩挲着腰间翡翠,“话没说完,怎么先求饶?”
他抬手唤沧澜,“通知张宝德,让绣房出款式图纸。上巳节期间,收入比平时高出两倍,且为三间铺子中最高的,铺中管事晋升总管,其他人则去晏城铺子和青城铺子历练。”
沧澜:“是!三爷!”
王权、富贵听了瘫软在地。
晏城是何地方?
天高皇帝远,城内地头蛇横行,豺狼虎穴一般,谁家铺子没交保护费,拖街上便是一顿毒打。
青城又是何地方?
穷的民不聊生,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花钱买衣服。
书房外狂风忽卷,吹得院落里的树叶沙沙作响,枝干摇晃,大有要被连根拔起的迹象。
片刻功夫,便下起了大暴雨,雨滴犹如滚石般砸在树叶上,每一滴都掷地有声。
/
前一夜下了场暴雨。
谭暮莘被吵得失眠,四更天便醒了。她起了个大早去绣房。
绣房在后院最东边,因着绣房内全是织丝机和丝线,所以要远离明火,被孤零零地安排在一处角落中。
附近离得最近的是染房,与染房之间隔着两道篱笆墙,篱笆中间通着一条小水渠,水渠另一端是通向浣洗院中的那条河流。
她刚迈入绣房的院子,便听里面传来女人们讨论的声音。
“上巳节这等小节日也要新款式?是不是咱家生意不好了?”
“往常没过过上巳节啊。”
“张管事,是生意不好吗?”
张宝德:“休要胡言乱语。是今年京城里风气不过上巳节,过女儿节。”
“女儿节?”
“倒是头回听说。”
“半个月哪够我们出新款!再这样我要回济南老家了。”
张宝德一个头两个大,被围在中间吵得头痛,“今天务必画好图纸,还有……”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见门口的谭暮莘后,食指点点她:“暮莘第一天进绣房,带她熟悉一下,忙不过来让她协理。”
谭暮莘问道:“张管事,设计款式我能参加吗?”
“你?”张宝德犹豫。
谭暮莘的绣艺他是知道的,可是……
可是……
12. 时机 “您把我卖去窑子里还债!”
“让暮莘试试呗,图纸不是三爷定夺嘛。”
替谭暮莘说话的人叫卫蓝,是绣房里的大姐,也是遇上点困难便闹着要回济南的人。
谭暮莘向她投去感谢的目光,接着继续央求张宝德。
“张管事,昨日三爷对我进绣房一事不甚满意,是顾着您管事之面才允我进来,我觉得上巳节恰好可以让我向三爷展示自己的能力,更能让三爷知道您是个慧眼识珠的人。”
听闻,绣房的绣娘们是三爷四处请来的。只有她是和张宝德打赌进的绣房,她虽信张宝德有权安排人进绣房,但显然三爷对她似乎并不满意。
只要她将此事剖析给张宝德听,他只要不傻,便能听懂三爷不满意他的做法。
“即使如此,那你试试吧,左右上巳节是个小节日。”
张宝德愿同谭暮莘打赌,是看在她是陵城人的份上。
三爷做了多年布料生意,唯独对陵城一家商户情有独钟,更是一年内多次去往陵城。
他本想借花献佛,没想到三爷并不满意谭暮莘。
“多谢张管事。”
事情顺利按着她预想的发展,她不由得心情愉悦,只要她的图纸通过,便可着手织衣裳了。
张宝德走后,绣娘们各自回了自己的织机。她找了个没人坐的位置坐下,思考起上巳节的款式。
各个地方的上巳节习俗不同,陵城往年是城内商户们合资举办水祭游行。
从各家铺子里选几名劳工抬祭祀的东西,在城内游荡一圈,把东西抬到京水湖边祭拜。
祭拜完,大家坐在水渠两旁,在水的上流处放置酒杯,任由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取饮。
不知道京城的习俗是什么。
她从案上抬起头,对着身旁的绣娘问道:“卫蓝姐,你来京城多久了?”
“我啊?掰着手指头算算有三四年了。”
卫蓝是济南人,因为家中重男轻女,所以她爹娘把她卖给一个四十多的老爷当小妾,她成亲路上逃掉,进了一家绣房,偶然遇到三爷,便跟回了京城。
卫蓝朝另外两个绣娘呶呶嘴,“木槐跟荷花来的久,得五年多了吧。”
木槐和荷花是孤儿,从小被家里人抛在河里,她二人幸得一位刺绣师傅想救,后又被师傅捡回家养大。
师傅同三爷有生意往来,一来二去,便被三爷相中了绣艺,后来得知她们的师傅年岁高了,便邀请她二人来京城做事。
谭暮莘了解后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往年的上巳节,铺子是怎么举办的?”
木槐:“没办过,节日前两个月便要着手准备了,一个月前忙着元宵节,哪有功夫忙上巳节的事。”
荷花:“是啊,往年三爷从未提过上巳节,京城人对上巳节不怎么在乎,今年是怎么回事儿。”
往年没有办过,今年突然兴起了,与她而言何尝不是天赐良机呢。
冬桑的提议尽管不太现实,倒也好过她在绣房默默无闻的织衣裳强,她一定要让三爷看见她的能力。
谭家等不起,她也等不起了。
日子一天天逼近,若是再拿不出银两还债,还会连累堂叔。
正想的出神,身旁的卫蓝撞了下她的胳膊,问道:“话说回来,听说你昨天跟张宝德被叫去前铺了,徐小姐罚你了吗?”
“罚倒是罚了,赔了银两。”
木槐心直口快道:“那徐小姐真是有眼无珠,你把她衣裳绣得那么好看,她反而罚你。”
“低声些,说不定日后成你主母呢。”荷花拿着木梭轻敲了一下木槐的头。
卫蓝帮声:“得了吧,三爷眼瞧着都快过了适婚的年纪,也不见老夫人有何动静。”
谭暮莘竖起耳朵听着。
莫不是老夫人觉得徐秀秀乖张跋扈不适合当主母,不同意他和徐秀秀成亲?
然后三爷至今未娶,故意同老夫人暗自较劲?
她讶异地眼神在几个绣娘身上流转,期待她们继续往下说。
木槐眼珠子瞥了眼门外,见四下无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我也是上次不小心听见张管事讲的,说老夫人曾经给三爷相中了一户,那小姐成日里对三爷关怀备至,用一张热脸贴三爷冷屁股,只可惜三爷的心捂不热呢。”
“都说了,三爷的心啊只有徐小姐能焐热,瞧三爷每次跟她在一起时候那个眼神,浓情蜜意的。徐小姐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徐小姐说要这铺子,咱们三爷都能拱手送给她。”
卫蓝年纪是这里面最大的,性格却是最俏皮,最不稳重的一个,什么浑话都敢说,嘴巴一张一合完全没个顾忌。
卫蓝说完,其她人笑的前仰后合。
想到三爷在徐秀秀面前那副模样,谭暮莘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可真是无法想象出手利落的三爷竟然有那样一副宠溺样,属实叫人起了身鸡皮疙瘩。
她摇了摇头,重新整顿了一下心情,埋头画着图纸。
她的款式还是以上巳节为主。
想来想去依旧觉得上巳节更为重要,不过她把女儿节的氛围融入进去了。
主色用的女儿家喜欢的粉蓝色、翠绿色。
上巳节与水有关,款式的领口出画了云海浪花,肩袖上画了对称双金鱼,下摆上是几道渐变色堆砌的浪花,恰好做到与领口图纹呼应。
只是京城的贵女们家世门第高贵,自小养尊处优,有大把的好东西奉上。
丝绸这种料子已然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她想了想,提笔在布料一栏,写下两字:云锦。
/
午时刚过,宋策迈着步子进了织云铺的大门,径直走进了铺子里的书房。
张宝德端着四张图纸亦步亦趋地跟进书房。
“三爷,这里是图纸,请您过目。”
宋策做了多年布料生意,拿到图纸时,脸色不自觉沉了下去。
冷声道:“看来绣娘的日子也愈发安逸了。”
他冷脸翻看手中图纸。
第一张图纸上是一件对襟素裙,与平日里售卖的款式无异。第二张图纸上的款式与元宵节的相似,都是在领口增加了兔绒。第三张图纸是条绿裙子,主打春意盎然,可是细看,却又和去年乞巧节时相似,只是换了针脚走向。
他翻到第四张,黯淡的眸子突然染上了些光亮。
第四张图纸与先前三张对比倒是用心很多,款式极其奢华不说,且领口处水纹样式与肩部的金鱼样式融入了上巳节的氛围,粉蓝色萝裙又很符合贵女们平日里的喜好。
图纸的右上角写了一行娟秀的闺阁女儿家字体,阐述了用料和颜色。
“金鲤游裳是谭暮莘设计的?”他将图纸放在案上,食指敲了敲。
图纸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没署名字,只有收集图纸的张宝德才知道是谁画的。
张宝德收集图纸时也一眼看中这张,只是谭暮莘再三强调衣裳料子得用云锦,他猜想宋策考虑到料子的成本,应是不会选她。
没想到宋策一眼瞧中了。
“回三爷,是她画得。她说了,这款必须得用云锦做方能彰显颜色艳丽。”
张宝德一一回禀。
没做过生意的大小姐,哪里考虑的到时间、成本。
成衣铺中最昂贵的料子是丝绸,原材料用的蚕丝,而云锦则需要蚕丝绕线、金银线、丝绒等多种面料织造。
半个月的时间能赶制出几件?
宋策没接他的话,只是把那张“金鲤游裳图”抽了出来,余下的图纸交还给张管事,“这次款式太过敷衍,看在元宵节刚过,临近上巳节的份上我不追究。让她们集体赶工绿色那条。”
“是,三爷。”
张宝德拿着图纸退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三爷不会选谭暮莘的图纸。
京城虽然富家子弟众多,云锦不愁销量,可到底是没有其它料子便宜、稳妥。
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一年到头没听宋策提过晋升的事,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他可不想输给城东城西那两个老东西。
张宝德走后,宋策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扭头时无意瞥见了一旁的博古架,架子上方有一包包装精致的茶叶。
这是徐秀秀拿来的,她知他爱喝茶,便从她父亲收到的礼物中拿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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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包赠他。
听闻是从盛产茶叶的萧洲运来的。
他拆开茶包后闻了闻,干茶叶香气四溢,他瞬间眉眼舒展,立马把桌案上的茶壶放在小炉子上加热。
一小会儿后,炉子上的水烧热了,他伸手去提来泡茶,账房的门同时被扣响。
掐算下煮茶的时辰,来者应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他嘴角弯起弧度,又很快敛起,“进。”
门口探入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三爷。”谭暮莘开口。
张管事把所有人的画稿返还回来,唯独漏了她的。
她猜想是三爷有意扣下,于是鼓起勇气敲响了三爷的门,想看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款式不错,给你个机会说服我。”
宋策端起茶杯,轻轻尝了一口,却忘了茶水是刚煮沸的,不经意被茶水烫到了嘴唇。
谭暮莘极有眼色地倒了杯凉水递过去,并道:“这件款式是根据传统上巳节设计的,领口和下摆均和水有关,自古以来上巳节是水滨祭拜的节日。”
“继续。”
“听闻京中今年流行过女儿节,故而挑了女子钟爱的粉蓝色、翠绿色,这样清丽的颜色可以衬的女子们更加甜美娇俏,而且颜色清丽不挑肤色,不挑日子,参加上巳节传统的祭拜也很合适。”
“嗯。”
“如果用云锦的料子,绒线中掺入孔雀毛。走动时熠熠生辉,会更加绝艳,京中女子各个身份显贵、家世显赫,配她们再合适不过,试问,谁不想在上巳节成为最瞩目的女子呢?”
“你可知云锦的成本有多贵?”
“……”谭暮莘笑容凝固,她当然知道,可是寻常丝绸做不出云锦的效果,“三爷是商人,固守成规虽稳健,但日子久了迟早会被胆大的商户赶超,何不先试点新的?”
“你只是个绣娘,试错无非下个节日重新再来,我是织云铺的掌柜,风险是我在扛。上巳节不过是个小节日,我何必如此耗费?大可将省下的钱砸在乞巧节上。”
他晃动手中茶杯,闻着沸水冲出的茶香,心绪格外宁静。他慢悠悠地反驳,质疑她的每一句话。
谭暮莘挺直胸膛,淡然开口:“倘若此次亏了。”
“你就要从我铺子出去?说来说去,铺子损失还是无人替我兜着。”
“您把我卖去窑子里还债!”
“噗——”
宋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桌上的账簿被茶水沾湿几片,谭暮莘连忙拿出袖中手绢递给他。
宋策握在手中便觉得手绢料子柔软滑腻,擦在肌肤上甚是丝滑。他看着手中丝绢,上面绣了一朵海棠花,针脚细密平整。
他眸子深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三爷,”谭暮莘继续游说,“你不妨看看这手绢。试问这种料子摸在手上,哪位贵女能忍住不买?三爷您担心的无非两点,一,半个月的时间能赶制出几件,二,成本高该定什么价格,是否会有人心甘情愿地买?其实我有个好主意。”
“说!”
“我只做三件,每件价格是铺中衣裳的半价,让贵女们参加拍卖,谁出的价格最高就卖给谁。”
“无人参加竞拍,你当如何?”
“三爷放心,我承诺提前三天交衣服,三天内你把沧澜给我使唤。”
“沧澜?”
“我需要他帮我张贴告示,宣传铺子活动,凭铺子的名气,吸引贵女们的注意力不难,三爷,我还是那句话,固守成规固然稳妥,可京城的生意您比我清楚,各家商户都不是吃素的。”
“有理,允了。”
三爷眼中的欣赏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她的心情霎时间愉悦起来,像吃了块糖饵。
“谢三爷!那我先回去赶工了~”
“慢着,你的金鲤游裳款式是几年前的了,京中已经不穿这种。”
“……”
她听得懂,这是骂她老土。
“改一下,”
宋策拿了支毛笔,又翻出“金鲤游裳图”,顺手圈画了几笔,图纸上的衣裳像换了种气质,瞬间变得端庄奢华。
13. 赶工
“对襟暗扣不喧宾夺主,上巳节虽已立春,但有倒春寒,改成中领。”
“多谢三爷指点。”
设计款式时,她倒是没在意气候这种细节。
三爷控着毛笔沾着颜料在图纸上修改。
她看着衣服一点点的变化,忍不住赞叹,“三爷,京城气候会一直冷到几月?”
“五月,”宋策:“你照着修改后的重画一张图纸赶工。”
“是。”
谭暮莘接下图纸,欲言又止,一副不愿离开的样子。
宋策揭开茶盖,吹了吹茶面飘着的几片茶叶,然后小心尝了一口,心满意足。
茶香被热水冲开,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是个好茶。
“还有事?”
“可否允许阿笙帮我?”
天气一直冷至五月,阿笙的手冻得红肿。
她怎可自己脱离苦海而不带阿笙呢,到底阿笙是陪她才来的京城。
宋策放下茶杯,食指轻轻敲击着杯侧。
“你一味帮她,是在害她,何况你没有资格同我提条件,让你用云锦,允你沧澜,帮你改款,是因为绣房图纸给的敷衍,唯有你用心,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强。”
“……”
“我铺中的绣娘,从未找过帮手。”
“如此,小的告退。”
说罢,谭暮莘拿着画稿离开。
谭暮莘前脚刚走,沧澜后脚进去,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互相点了个头。
沧澜:“三爷,这是城东城西的图纸。”
“方才在门外都听见了?”
宋策接下图纸,看了两眼重新拿起毛笔,可当他准备落笔修改了,又觉得动哪一处,都不合适。
故而手拿着毛笔悬在图纸上方,一时半会儿竟是不知该落在何处。
“听见了。”
“你觉得这生意做得如何?”
“属下不懂生意,只觉得谭暮莘像是在图什么。”
“图什么呢?”宋策手中的毛笔久悬未落,一滴墨汁顺着笔尖落在了图纸上,迅速晕湿一片,“这些绣娘,敷衍到我头上了,想给她们改一改,都无从下手。”
“属下这就让她们重新设计。”
“不用了,来不及,反正这些款式平日里也能售卖,”他收起毛笔,重新端起茶杯,“上巳节后去陵城查下谭暮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初见时,她自称家中是小门小户,行为举止却像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他只当是她家疼她,处处紧着好的养育她。
可是重逢后看见她给秀秀缝的衣裳,不得不让他怀疑这位小门小户出来的闺阁女儿为何会苏州的苏绣?
陵城只是云锦不稀奇,可没说苏绣不稀奇。
现在的种种迹象让他觉得谭暮莘当初是在说谎,她与谭家是否有关联呢?
谭家的云锦在陵城,乃至全国都是响当当得招牌。
他当初写了不少帖子想上门拜访学习一二,谁知谭家的门槛甚高,帖子发出去少说十几封,却不见一封回复。
若谭暮莘真是谭家的人,又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绣娘,那他这间铺子日后起码得再上一层楼。
不是也无妨,区区三件衣裳的成本,他承担得起。
一想到谭暮莘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他忍不住撇嘴,“狂妄。”
“需不需要小的提醒她?”
“关你何事?户部的人打点好了?”
“有,有根硬骨头。”
“使点手段磨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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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暮莘回到绣房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坐下重新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拿着图纸去织线架子上选丝线颜色。
再回绣房时,木槐她们已经回来了。
卫蓝:“你和三爷谈完了?”
“嗯!”
“怎么说?是织你的衣裳,还是织我的衣裳?”木槐问道。
张宝德先前送图纸回来时说了,三爷选中了她的图纸,让所有绣娘全部协助她赶制衣裳。
然后便看见谭暮莘问了她的图纸下落,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她们猜中谭暮莘是去找三爷,故而一直等着没开工。
“木槐姐,我,”谭暮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可能会让木槐误会她有意争抢节日款式主绣身份,“我没想和你争款式。”
“没事儿,你别多想,什么争不争的。”木槐哭笑不得,忍不住觉得这姑娘未免太敏感了。
“你们还是继续做木槐姐的,我的只做三件,自己做就行了。”
“三件?”卫蓝凑到她身旁,“你怎么同三爷说的?允你做,但只允你做三件?从未有过的事儿啊。”
“三爷说他想试试云锦,但是——”谭暮莘眼珠子一转,想出借口搪塞。
总不能一句句解释她同三爷做了交易,否则没等三爷知道她的目的,倒先被卫蓝盘问出她想开铺的事了。
事情没成之前,她谁都不能说。
“但是什么?”
不止卫蓝的好奇心被吊起,木槐和荷花也很好奇。
铺子中,还从未有过三爷被绣娘说服的先例。
“但是云锦太贵了,三爷只肯做三件。”
“三爷还嫌贵啊!他那万贯家财!他家的灯笼都是从外地运来专门请了巧匠做得,竟然嫌云锦贵!真是无法想象,太抠搜了!”卫蓝坐下后拿起款式图纸,左瞧右瞧,有些看不明白,“我还想跟暮莘学两手苏绣呢,好了,继续做木槐的衣裳吧。”
“你什么意思,我衣裳咋了!”
木槐不甘示弱,二人斗上了嘴。
谭暮莘看着她们会心一笑,低头整理着织机上凌乱的丝线。
京城的织机和谭家的不同。
谭家织机用的大楼提花机,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人在下面用纬梭盘织,一人坐在提花机上方提经。
配合默契的两个人,一日能织一寸。
京城的织机一个人便能完成“提经穿纬”,只是京城织机不适合织云锦料子。丝线缠了金线、银线容易卡在织机上,更别说再缠些孔雀毛。
“金鲤游裳”最重要的就是孔雀毛,这样走动起来才能有流光溢彩的效果。
织机织不出来,只能用手缝了,手缝会延长工期,做不到提前三天完工,便会耽误上巳节前的宣传。
绣房内,谭暮莘埋头苦干,另外三人活少轻松,则聚在一起聊起了城内趣事解闷。
卫蓝:“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戏班子。”
木槐:“哪个戏班子?说清楚点,街上那么多戏班子呢。”
卫蓝:“铺子出门右转那条街上的,那个班主算中一个老头的劫,让他回家别去喂马,老头偏不信,结果喂马让马踢死了。”
荷花:“这么准?”
卫蓝:“是啊!说来也巧,我在济南的时候遇到过他,那时候我还没上花轿呢。他给我算了一卦,让我什么时辰逃,往什么方位跑,又进哪家哪家铺子,说会有一位大人物来带我去京城。全让他算对了!”
谭暮莘解线的动作一顿,抬头问道:“算的这么准?”
卫蓝一怔,答道:“要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敢相信啊。可偏偏那个老头不信,不然还能多活两年呢。”
“那个班主还在吗?”
“早收拾铺盖跑路了,再不跑那老头的家人能把他大卸八块了!”卫蓝语气有些纳闷,“那家人非说是他咒死那老头的,真是搞不懂。”
“……”
想起生死不明的谭知竹,她手上解线的动作越来越慢。
苦涩的记忆像千丝万缕的线缠绕在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听完心像是跌入冰冷的湖底,仿佛又一个机会因为没钱从眼前流逝,无力的挫败感犹如浪头朝她袭来,不由得心中一阵憋闷。
可是转念一想,兴许是班主误打误撞了呢!
拿没有结果的事情扰乱心绪,只会让她织衣裳的速度便慢。她咬紧牙关,抑制住心中的不痛快,把情绪发泄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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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缠线上。
想着想着,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搓丝缠线间,绣房外的天色暗了。
透过窗户望去,无边的黑暗如同墨水般浓重,星星的微光忽闪,时而藏匿,时而乍现。
白天热闹的院子,此刻寂静无声,只能听得见寒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绣房内满是织机和丝线,稍有烛火便会瞬间引燃一切。
谭暮莘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洒落的月光操控着织机。
只是换线时,她需得俯下身子,凑近了才能看清丝线的颜色。
为了防止颜色出错,她分辨的时间格外久,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阿笙结束浣洗院的工作,梳洗后等了许久不见谭暮莘回房,于是出来寻她,找到她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层浅眠,她正趴在织机上寻找纬梭。
“小姐?是小姐吗?”
阿笙端着一盏油灯,这是劳工房里唯一一盏。
她是趁所有人睡着了,才拿着油灯出来寻找谭暮莘的。
她站在绣房的门口,伸长脑袋往里面看,黑暗中,只堪堪瞧见一团黑影晃动。
“阿笙?”
听见里面传来动静,阿笙欣喜,当即要端着油灯进去。
谭暮莘看见门口烛火摇曳,当即制止了她:“别进来!”
“怎么了?”
“这里全是织机,上面缠绕着千丝万缕,你不常在这儿,不知道哪里挂着丝线,油灯太危险了。”
“那该怎么办?你再这么织下去,眼睛会瞎掉的!”
“……”
谭暮莘抿唇,没有灯不行,织得缓慢不说,还容易出错。
有灯也不行,稍不注意便点燃丝线,能把这里烧成灰烬。
她想了想,喊道:“你到外面的窗户口,把灯放在上面,有点光便可,我能看清。”
“好!”
阿笙端着油灯绕到房外,为了方便照到她,阿笙特地举着。
终于有光了!
谭暮莘借着油灯的光,继续缠绕金线,用纬梭穿过织机上的蚕丝,随后将缠好的金线压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
“我见木槐她们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有点担心你。于是等她们睡着了,出来寻你,反正她们睡着用不上油灯。”
“你这两天在浣洗院子,还好吗?冬桑她们没欺负你吧?”
阿笙如今是她唯一的家人,除了生死不明的哥哥,她唯一记挂的就是阿笙。
白天想把阿笙从浣洗院要出来。
可是三爷说的并无道理,她一味的保护阿笙,带着阿笙,始终不能让阿笙自己成长,她时常自身难保,阿笙必须学着独当一面,最起码要能照顾好自己。
“自从那日起,冬桑待我反倒不错,小姐,”阿笙换了个姿势举着油灯,“有个好消息,小红的性命保住了。”
“真是个好消息!”
黑暗中,谭暮莘嘴角微微上扬。
“小红说要报答您,冬桑跟小玉也在凑银子了,不过她们还要付小红的诊金,现在手头上也没攒下多少。”
“怎么听着好似在替她们说话?你忘了她怎么陷害你的了?”
“没忘,只是觉得命运好不公平,好人总是过得很惨,比如青儿和小红,还有你。”
“对比以前的小姐日子是挺惨,可是人得成长,”谭暮莘耐心开导阿笙,“以前谭家尚在,凡事倚靠爹娘和哥哥,觉得天好好的在头顶上,怎么会塌呢?可是现实给了我一记棒喝,遭了劫难才能明白人生终究得靠自己。”
“所以您不打算和宋策做生意,想自己开铺子?”
“生意要做。宋策,亦或是三爷,这京城里的云锦生意我都要做。前提是我要有间铺子,以同等的身份和他们谈合作才不会吃亏。现在我进了绣房,如果上巳节卖的好,便有机会同三爷谈投资开铺。”
“真的吗!”
谭暮莘莞尔,“我要带你出去。”
靠自己的力量。
14. 撞破
到了后半夜,阿笙撑不住滑坐在地,倚着墙壁沉沉睡了过去。
油灯燃了一夜,灯芯烧的漆黑,不知何时熄灭,再一看原是里面没油了。
谭暮莘透过木质的窗子,看向了朦朦胧胧的天边,再过不久要大亮了。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松动筋骨,只听见浑身骨头像硬化了般咔咔作响。随后出了绣房,去把靠在墙边的阿笙喊醒。
阿笙睡得深,醒来时望着周围环境和身上来路不明的布料,满脸懵懂,直到抬头看见谭暮莘的脸,才松了一口气。
“您织了一夜?”
“嗯,天快亮了,你快带着油灯回去。”
和她们睡一间卧房的劳工们早上起来发现桌上的油灯没了,一定会四处找,她不想节外生枝。
她伸手把阿笙从地上拉起,许是用力过猛,一阵酸痛感从肩膀处传来,连带着后颈微微胀痛。
阿笙贴心地替她捏了捏,随后端着油灯匆忙回了住处。
等阿笙走后,她又坐会了织机前。
织机速度很快,慢得是需得缠线、揉线,蚕丝又细,一根根的缠绕、揉捻,挑的眼睛快要花了,时常还会有不均匀的情况出现。
犹记当初家中劳工的缠线明明是很快的,怎么她不行呢?
她闭上酸涩的眼睛,回忆着谭家当初织造云锦时的场景。
努力将回忆的视角缩小到其中一个劳工手上,全神贯注得看着缠线的动作。
恍惚间,她想着想着,竟然睡了过去!
卫蓝和木槐、荷花同住一间房,吃了早饭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绣房,跨进大门瞧见谭暮莘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三个人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
卫蓝胆大,小心翼翼上前伸手探了下谭暮莘鼻息,发现她还有气,只是在睡觉,三个人松了一口气,心也跟着落了地。
不过卫蓝这一探,倒是惊醒了谭暮莘。
她醒来揉揉鼻子,眼神混沌,“卫蓝姐、木槐姐、荷花姐,你们早。”
荷花看着她手上的进度,昨天下工前还没这么多呢,疑惑地问她。
“你该不会一夜没睡,一直在这织衣裳吧?”
谭暮莘点点沉重的脑袋,睡意再次席卷而来,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可是布料还没织出来。
千万不能睡!
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提醒她,她撑着织机起身,走到院子里接了一盆清水,把头埋了进去。
立春后,京城的天气依旧寒冷,没有半分回温的迹象,春风也不如陵城和煦,吹在身上冷得深入骨髓,刺的骨头酸疼,水也是。
水刚从井内打上来,尚带着丝丝冷冽的气息。
她埋进去的瞬间,清水扑面而来,将她感官全部淹没。
皮肤像被万把刀尖刺入,额头直至后脑冻得发麻,连带着耳后微微酸痛,但精神瞬间清醒许多。
她撑着木盆边缘,从水中抬起头,清水顺着她消瘦的瓜子脸流入领口,高挺小巧的鼻梁上挂着水珠一滴滴落入盆中,泛起涟漪。
水中映着她的脸,一张苍白、干瘦、面价凹陷的脸,瞧不出半分从前“谭家大小姐”的模样。
她双手伸入水中清洗,打碎了倒映,洗完掀翻木盆。
一盆水流向地面,□□燥的泥土迅速吸干,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绣房里,卫蓝递上一张帕子给她擦脸。
“三件衣裳让你熬成这样?”
“不熬赶不及上巳节,”谭暮莘抽出塞在怀中的设计图纸展开,“衣裳所需的料子是云锦,寻常绒线倒不难。”
“孔雀毛?!”荷花凑近了看,目光停留在裙摆旁边的一行小字上,“这得用手绣吧?”
谭暮莘点头,继续拉起织机。
“这么复杂?你图什么啊?上巳节不过是个小节,三爷都不甚在意的,随便做两件就是。”木槐看了很是诧异。
卫蓝:“是啊,你就算想证明张宝德没看错人,想向三爷证明自己的手艺,也不差这一时啊。”
“不怕各位姐姐笑话,我实则有事求三爷,上巳节是我唯一机会。”
“什么事啊?”
荷花轻声问道,立马被木槐“啧”一声打断。
谭暮莘:“家中出事欠了不少银子,还剩许多没还上,族里亲戚替我们担保,若是三个月还不上,亲戚就得替我们还。”
她声音平静的像是在闲谈旁人的事,手上还在不停的捻着金线绞如丝线中,身姿端坐在织机前,像湖边柳树新长出的嫩芽,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很有韧劲。
绣房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卫蓝、木槐和荷花也经历过,很是同情她,听完没再多问,各自回了织机前。
绣房内很快又恢复了如前的叽叽喳喳。
一天很快过去了。
绣房里不能摆放烛火,因此天黑了没有光亮,绣娘们不约而同的下了工。
暮色四合,皓月当空,又只剩下谭暮莘一个人忙忙碌碌。
阿笙前一夜没有过多准备,今夜再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灯笼。
灯笼是街上最简单、最便宜的款式,里面放着一根手腕粗的红烛,映着鹅黄色的灯笼像轮明月。
她把新买的灯笼挂着窗户上,转身走进绣房帮谭暮莘缠线。
以前谭暮莘喜欢去绣房找谭夫人学习苏绣,她陪着便是一天待在绣房中,看着看着,倒学会了简单的活。
“小姐,开了铺子你想怎么布置?”
“这个嘛,”谭暮莘想了想,回忆起谭家的工坊,“前面铺子里摆衣裳,放一个算账的台面,再弄个后院,我们后院可能没有三爷的大,但是绣房、染坊必须有。到时候再请几个劳工。”
“我呢?”
“你在柜台后面收银子,我在旁边拨算盘。以前谭家院子的格局不错,我们可以按照那个来装修。”
“谭家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离开陵城已有月余,元宵节的时候天寒地冻,现在应该变暖和了吧。
不像京城,气候还跟寒冬腊月里似的,洗衣裳的水冰冷刺骨。
“哥哥种在院中的小树应该发新芽了,府上的水渠通到京水河畔,说不定能看见小鱼游动。”
“你想回去吗?”
“想。”
话音刚落,窗户上挂着的灯笼被风吹灭。
绣房陷入漆黑一片,阿笙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门口。
“我身上没带火折子!小姐别乱走,我去去就回。”
“小心点。”
她静默了一会儿,眼睛适应黑暗后,再次睁开。
发现窗外月光皎洁,比昨夜还要明亮,于是借着月光继续织了起来。
半晌后,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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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是阿笙回来了,抬头看去,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见一个黑影站在门口。他手中端着一盏油灯,油灯在他腰间位置,照不到容貌,光看身形也不像阿笙。
“是谁?”
那人没答话,端着油灯径直走了进来。
这可是绣房!
四处都是丝线缠绕的织机和桌案,吓得她大声呵斥!
“站住!”
可是那黑影浑不在意似的,根本不听她的,步子逐渐逼近后,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她看清来人,“三爷?!”
宋策是从染坊过来的。
方才在染坊和劳工们商谈颜色,无意中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绣房中跑出。
绣房向来是不掌灯的,为了走水,故而不会是绣娘。
京城中的商户狡猾,又临近上巳节,哪怕他是城内第一布商,往常在暗地里使袢子的商户大有人在。
他心疑有它,派沧澜去追那个人,自己则孤身来到绣房查看究竟。
没想到看见谭暮莘在绣房里鬼鬼祟祟。
“你为何在此?”
宋策寒着一张脸,声音半分不近人情,冷漠的仿佛二人之间有着陈年旧账。
谭暮莘听了觉得好笑,在绣房除了织布,还能做什么?
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照得他脸色温和,看在她的眼中,倒没察觉出三爷有些危险。
她解释道:“在赶工,灯笼被风吹灭了,阿笙出去找火折子还没回来。”
“这样。”
刚刚溜出去的身影,原来是阿笙。
忽听谭暮莘问道:“三爷呢?为何在此?”
三爷没来及开口,绣房门外传来了阿笙哽咽的声音和沧澜呵斥声,沧澜反手押送阿笙走了进来。
沧澜:“进去!”
宋策:“……”
谭暮莘立马明白过来,起身向三爷跪下行礼,她匍匐在地,身板依旧不屈不挠。
“三爷!我二人确实是在赶衣裳工期,云锦的料子您是知道的,上巳节能完工已是艰难,更何况我承诺提前三天,我二人对绣房并无任何心思。”
“起来吧。”
宋策瞥了眼沧澜,沧澜得令松开了反压阿笙的手。
自家小姐没起,阿笙被松开后不敢贸然,索性跟着跪了下去。
以防万一,谭暮莘继续解释:“阿笙是下工后才来帮我缠线,还望三爷不要计较。”
“望,望三爷不要计较……”阿笙跟着附和。
宋策:“好。”
原以为是有人暗中遛入绣房,企图让他在上巳节前功亏一篑,没成想竟是这主仆二人,真真是闹了一场乌龙事件。
想到染坊那边还没聊完,宋策端着油灯要走。
偏偏窗外吹来一阵小风,将油灯里的火苗被吹偏了些,火苗被吹的细长昂扬,像一条向上攀延的菟丝花火。
他转身的瞬间,火舌掠过了另一侧织机,点燃了一根丝线,随后迅速烧了起来!
宋策有功夫傍身,反应比寻常人快百倍,他察觉到点燃丝线,直接徒手将一团差点蔓延开来的火焰捏在掌心中。
直到掌心温度降了下去,他才缓缓松开。
在场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只听一道绝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卫蓝:“我的蚕丝啊!”
15. 筹备
翌日,天光大亮。
四个绣娘围着昨夜起火点,面色复杂,其中一个摇摇欲坠,若不是有人搀扶,有可能直接瘫坐地上。
卫蓝辛苦整理好的蚕丝算是全废了,可惜丝线底部已经压了不少颜色进去,图案的雏形都有了。
罪魁祸首是三爷,三爷为救火自己也受了伤,说来说去卫蓝畏惧权势,只能吃哑巴亏。
木槐:“等今天中午吃饭,我碗里的肉给你吃,别难过了。”
荷花:“卫蓝姐,别难过,我的也给你。”
卫蓝:“天杀的!他自己不让人端明火进来,自己倒是可以。”
谭暮莘听着萌生出莫名的内疚之情。
昨夜她们三个摸黑来绣房,其实是来帮她赶工的,谁知道碰上这档子事。
谭暮莘:“不然?”
“什么?”卫蓝扭头看向她,手中捧着断掉的蚕丝迟迟舍不得丢掉。
“剪掉蚕丝烧焦的部分,再用新蚕丝捻入,重新续上?”谭暮莘提议,不过她说完,也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好。
蚕丝断成千丝万缕,重新续需要足够的耐心,一根根揉捻接上才行。
有这功夫,重新织也能织出半件了。
卫蓝摆摆手,否定了,“不行,我没你那耐心。”
她说着手上开始清理织机上凌乱的蚕丝。
木槐性子直爽且护短,提议道:“就该让三爷负责,趁机让他给你涨点工钱。”
“就是!”荷花附和,“好歹是个东家。烧了人家蚕丝,哪能说翻篇就翻篇了。”
两个人义愤填膺,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咳嗽声。
“咳咳!”
黑袍少年身配长剑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着一身黑色,在白天尤为显眼。
木槐和荷花闭了嘴,猫着身子遛回自己的织机前,仿佛先前义愤填膺叫嚣着让三爷负责的人,不是她俩一样。
“你们啊!你们!胆小如鼠,”卫蓝食指点着她二人,而后绕过织机走向门口。
她问沧澜,“何事?”
沧澜:“三爷让你去账房领二两银子做赔偿。”
“二两?!”
要知道,绣房的工钱每个月也才只有四两!
三爷出手阔绰,一赔竟赔了她半个月的工钱!
“方才我已同张管事打过招呼,账房那边知晓此事,你可放心了?”
“放心放心,哎呀,三爷的手没事吧?”
“无碍,另外,谭姑娘的款式复杂,为了防止节前交不上衣服,让你协助她。”
谭暮莘一听还有她的好处,她向沧澜道了声“多谢”。
沧澜走后,卫蓝又恢复从前活泼的性子,大大咧咧往谭暮莘身旁一坐,眼睛眨巴眨巴,“你倒是跟着我沾光了。”
“我就是没跟着你沾光,三位好心姐姐也是会来帮我的。”
“嘿,蹬鼻子上脸了。”卫蓝心情舒畅,笑着同她说道:“正好你教教我苏绣,你给徐小姐缝的双面异色难吗?这三件衣裳需要用到吗?”
“有些难度,这三件衣裳可以做一件试试。”她拿出图纸与卫蓝同看。
卫蓝到底是京城绣娘,对京城的风气尤为了解,她一看款式,便点出了问题,“你的颜色用了粉蓝、翠绿,受众范围小了。咱们铺子平日里,也不乏有些官太太来买衣裳。不如再做一件颜色深沉的?”
“唔……可以。”
“暮莘,你设计的款式里是不是要加孔雀毛?”
“对,孔雀毛微微有些硬,捻入蚕丝中不好织,容易断线。京城的织机不适合织云锦,只能手绣。”
她寻了一条孔雀毛,勾起一条丝线,手指捻了几下,让孔雀毛融了进去。
卫蓝经验丰富,学了一下便会,手指揉捻间,一条缠了金线的丝线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谭暮莘每天掰着手指过日子。
很快便到了和沧澜约定的日子。
一大早,她便在门口守着。
到了辰时,沧澜出现在了门口,同他一块进来的,还有一位“老熟人”。
这位“老熟人”的态度没有上次那般嚣张跋扈,她走在沧澜旁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俏皮可爱,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看得出翰林院典簿大人将这个女儿保护的非常好,应当平日里在府上也是对她格外宠溺。
沧澜偶尔点头,偶尔回答一两句,见到谭暮莘像是见到救星般两眼放光。
“徐小姐,小人今日和谭姑娘有正事要做,您请自便。”
“她?她一个洗衣服的能有什么正事?!”
徐秀秀上下打量着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京城中的小姐心眼子真小啊。
上次洗坏衣裳的事,害得她损失一批云锦,她都不记仇了,这位千金大小姐竟然还记在心上!
到底谁才是受害者。
她想开口解释,却被沧澜抢先:“她是绣娘,小人要和她商量上巳节的事,这是三爷的命令。”
“不管!我不管!三表哥呢?三表哥在哪里让他出来!把这个命令收回去,我不喜欢。”
徐秀秀赌气般双手叉腰看着沧澜,她比沧澜矮一个头,堪堪到他肩膀处,需得抬头看他。
沧澜被猝然靠近的少女盯得羞涩,后退了一小步,又立即被徐秀秀追上。
“徐小姐,正事为重,不然让张管事陪您?”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沧澜面上一红,有些手忙脚乱,又是挠头,又是握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谭暮莘心中讶异京城的小姐竟然这么大方主动!
幸好平时和卫蓝她们在一起聊天,听过不少宅院秘辛,早已能做到面上平静坦荡。
不过徐秀秀不是喜欢三爷吗?!
可是三爷瞧徐秀秀的眼神可算不得清白。
莫非是三角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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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谭暮莘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徐秀秀怒火中烧,“你看什么看!”
“奴婢认为,沧澜是听命于三爷的,若是他在三爷不在的时候违背了三爷命令,事后传入三爷耳中,定会遭到一番责骂,日后再想得到重用,恐怕无望了,徐小姐,你也不想看沧澜失去工作吧。”
她把事情故意往严重了说,忽悠一个天真烂漫的千金小姐还是可以的。
果然,徐秀秀面上有些松动了,既担心又不情愿,十分纠结着看着沧澜。
沧澜抿唇不语,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
“徐小姐,不然您屈尊降贵同我们一块儿?”
她嘴角弯起,双手叠在小腹前朝徐秀秀浅浅一拜,弯腰的瞬间,眼中精明毕露。
“我?!”
“奴婢同沧澜不会商谈太久,徐小姐可以在旁边边喝茶边等他,上次见三爷书房中有一包很不错的茶叶,冲开后茶香四溢,徐小姐定会喜欢。”
“那,那行吧!走吧。去三表哥书房。”
谭暮莘三言两语解决了眼前的难题,不仅不耽误她和沧澜的正事,也满足了徐秀秀想和沧澜待在一起的心,更消除了徐秀秀对她的顾虑。
她身为局外人看得一清二楚。
徐秀秀无非是担心她和沧澜孤男寡女在一起,万一情投意合了怎么办。
偏偏沧澜那个不开窍的木头脑袋,竟还想让张管事那个老头来伺候这位千金大小姐。
不过有了徐秀秀在,她和沧澜的正事反而方便更多。
比如……
“什么?!你让我写出京城各府小姐的名字?”徐秀秀一拍桌子,又生气了。
“奴婢初来乍到对京城不熟,沧澜身为一名男子更是不便,幸好有徐小姐在,徐小姐是沧澜的大恩人。”
谭暮莘倒是没欺骗徐秀秀。
宣传衣裳必须得找准客人才行,若只是将告示随便贴满大街,不仅起不到任何效果,反而会让拍卖场面变得鱼龙混杂,拉低云锦的档次。
她要做一场高官富商的拍卖会,让这群高官富商们认同云锦符合他们的身份地位。
沧澜:“……”
徐秀秀火焰灭了三分,娇滴滴道:“那好吧,我来说你来写,本小姐纤纤玉手岂能碰这些脏东西。”
“好~”
徐秀秀肯答应,宣传的事情便成功了一大步。
想到还没安排沧澜,她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方端出一盒盛满木头的匣子交给他,“帮我刻十块木牌,随便什么形状,上面刻数字。刻完再写几张告示,写完一张贴在门口墙上,一张贴在城中公告栏上,其余的分别贴在城东和城西。”
沧澜:“是。”他向来听吩咐办事,没有太多的话。
“对了,奴婢请问徐小姐是否知晓京城中,哪些小姐彼此间互相不对付?”
“不对付指的是?”
“见面就掐。”
徐秀秀:“……”
16. 质问
问上徐秀秀算是问对人了。
她爹是翰林院典簿。
在朝为官哪有不圆滑的,而她爹简直就是圆滑之人中的佼佼者,能在武官和文官之间游刃有余,与谁都交好,谁也不得罪。
她自小便与许多官小姐们来往,别看那些小姐一个个外貌端庄,实则背地里也爱聊些家长里短。她知晓的事情自然比旁人多了去了。
徐秀秀端着身份,骄傲地昂着头,“你这不知死活的奴婢,打听起这些事来了。”
“奴婢该死,”谭暮莘知徐秀秀没真发脾气,于是大胆道:“只是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关乎三爷在上巳节的竞拍,若是徐小姐不知,只能让沧澜去查查了,到时候免不了要和一些小姐接触,沧澜一个大男人,总归是……不方便的。”
她说的极其委婉。又把重点落在了后半句上。
徐秀秀一听这竟然要安排给沧澜,立马急了,“行吧行吧,你让我想想,省得沧澜去应付那些小姐。”
她笑着奉承:“徐小姐真是全京城最善良的姑娘!”
徐秀秀的性格,接触一两回便能摸透。
徐秀秀自小被宠着,性格跋扈任性点,需要别人顺应她的心意。好在她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尤其是对沧澜的心思。
不过沧澜沉默寡言,面上又如三爷一般冷峻,实在是看不出他对徐秀秀的心思如何。
“喂,你看他干嘛!听不听我说了。”
“我看他手中的牌子,没看他。小姐您说,我来记。”
徐秀秀思考道:“黄芩和左尤,她二人一个礼部千金,一个兵部千金。四年前左大人升职,黄芩的爹办错了升职礼。当时黄大人被罚了十大板,后来黄大人板伤未愈携礼登门道歉,却被左大人丢出了门外。”
“竟直接丢出门外?”谭暮莘写完将毛笔顶端抵在下巴上。
“可不嘛,这跟打人脸有何分别。”
谭暮莘原以为徐秀秀任性且天真,没想到她还懂这个道理。
徐秀秀:“话说回来,谁让黄大人自己不仔细,该他的。”
“除了左小姐和黄小姐,还有吗?”
“刑部尚书刘大人和礼部左侍郎顾大人也有矛盾。顾大人家有位表亲进了刑部,被刑部打成残废了,用一条老参吊了几天命,到头来还是没了。”
徐秀秀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谈论的又是旁人的事,因此觉得事不关己,十分随性。
谭暮莘眼皮子直抽搐。
这把人活生生打成了残废,浑身上下能有块好肉吗?
民间流传的那句吓小孩的话,说刑部审犯人的手腕堪比阎王审小鬼,果然不假。
她日后可千万别同刑部扯上关系。
“他们一直交恶至今?”
“对啊。”
“有近两年的吗?”
“唔……近两年,”徐秀秀抿了口茶沉思,突然眼睛蓦得瞪圆,笑的意味深长,“户部尚书的千金官燕和户部侍郎的千金杨珊。”
谭暮莘:“她们都是户部的?”
“不是,户部尚书是六部的,户部侍郎是盛京五部。”
沧澜头未抬,刀未停,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不许跟她讲话!”
沧澜手下一顿,差点割到自己的手,随后淡定地换了个木牌继续刻,耳后不经意红了一片。
谭暮莘端起茶杯放置唇边,好奇道:“那二位小姐都是有身份的人,莫不是又因为家中长辈关系?”
“不是啊,她们都喜欢我三表哥。”
“咳咳,咳,三爷?”她猝不及防被茶水呛了一口。
徐秀秀下巴轻点了下她手中杯子,道:“她们知我三表哥喜欢喝茶,先后给他送了茶叶来,想邀他共度元宵节,后来不知怎的,二人在元宵节上吵了起来,索性撕破了脸老死不相往来了。”
“奴婢觉着三爷最宠您啊,她们难道没把您当成情敌?”
“我可是——”
“砰——”
“徐秀秀!”
书房门被乍然推开,宋策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一声呵斥,谭暮莘率先站起退到一旁。
她与徐秀秀身份有别,又不像沧澜那般跟了他许久。
劳工和主家同坐一张桌子,喝一样的茶水,虽然徐秀秀不甚在意,可到底三爷才是铺子的掌权人。
徐秀秀平日里嚣张惯了,又深知宋策宠她,根本没在怕的,撒娇道:“三表哥来啦,你听见多少?”
宋策斜睨徐秀秀一眼,冰冷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威胁。
只一眼,徐秀秀便起身站到一旁。
“三表哥,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你不要骂我好不好。”
见徐秀秀吓得像只兔子,明知她是装的,宋策目光还是柔了下来,“沧澜,送表小姐回府。”
徐秀秀猛地点头,又恢复往常机灵鬼模样,“好好好,我马车就停在门口,沧澜我们走。”
说完人像泥潭里的泥鳅一样溜走了,谭暮莘甚至没来及抬头看她一眼。
沧澜道了一句“遵命”,也消失在书房中。
谭暮莘避在一旁垂着头,准备寻个由头离开,却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双黑色革靴。
她抬起头,发现三爷正拿着她写的东西细细看着。
他的左手掌心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
半个月了,上次的烧伤还没好吗?
她正出神的想着,忽听头顶传来三爷的声音。
“你问她这些,是何目的?”
“只是女儿家随便聊聊。”
她说完想咬舌自尽。
哪有劳工背地里随便聊东家的事情,况且这还关乎着两位小姐的清誉。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他的书房,喝他的茶水。
“茶好喝吗?”
“回甘很香。”
“你织好的‘金鲤游裳’我方才看了,用的苏绣?”
“是的。”
“你上次给秀秀缝补衣裳,也是苏绣?”
“是的三爷,可是绣法有问题?”
“第一次见你我便怀疑你是陵城谭家的人,如今见过你的苏绣手艺同谭家很像,不由得又有些好奇,谭暮莘,你和谭家是什么关系?”
“……”谭暮莘哑然。
方觉三爷是在套她话。
莫不是这期间三爷背后调查她,查出了些什么?
可是京城离陵城甚远,饶是查出什么,也不会这么快传回消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
“谭在陵城是大姓,我姓谭并不稀奇。至于苏绣……从前谭家在陵城内名气颇大,许多绣娘慕名前去学习,我也是其中之一。”
“谭家一夜倾覆,此事你可知晓?”
“……”
她脑内轰隆一声,炸了道闷雷,震得她浑身颤栗。
“不知。”
“你既家住陵城,怎会不知。”
三爷咄咄逼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看不透这双眼睛背后隐藏的意思。
索性为了避开这件隐患,矢口否认道:“学苏绣是及笄前的事了,及笄后我家生意失败,随家人变卖家宅去了庄子上住。”
“这样,”三爷转身看向那堆木牌子,“下去吧,把这些东西拿走。”
“是。”
谭暮莘端起放木牌的盒子,连同桌上的纸张一并抱了起来。
她走到门口,忽然停步走了回去。
“听铺子里的人说,上巳节卖的最好的绣娘,三爷会答应她一件事?可是真的?”
宋策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上扬,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感觉到头顶正被人用一道灼热的目光打量,谭暮莘头皮一阵串麻漫延到了后背。
“三倍。”
三爷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他手上绑着的白色纱布尤为显眼。
是半个月前的那次烧伤?
谭暮莘无心其它,问道:“请三爷明示。”
三爷自顾自地走到桌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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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着纱布的那只手伸出,用手背探了下茶壶的温度,为自己倒上杯热茶。
“依你的性子,想要的事情定会拼力拿下,想必半个月前便在谋划今日。你想同我谈生意,手里得有筹码。云锦在铺子的卖价你去查一下,卖到三倍来找我。”
“三倍?”
谭暮莘咬唇。
云锦在京城的价格本就昂贵不说,再翻三倍,谁能负担的起?
何况竞拍的定价是寻常衣裳的半价。
她如何才能把一件半价衣裳,卖出原价的三倍呢?
“谭暮莘,这生意都不敢接?”三爷悠哉喝着茶水,气定神闲。
她咬咬牙,别无选择,“好,我接。”
三爷的性子让人猜不透,他总是嘴角噙笑,一脸坦荡的模样。
那双眸子直勾勾盯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点遮掩没有,仿佛被看穿了一般。
她出了书房的门,心情复杂。
谁知刚关上书房的门,便被斜拉角落里蹿出来的两个人捂嘴架走。
她怀中木盒子落到右侧黑袍少年手中,盖在嘴上的手来自一个天真少女。
徐秀秀和沧澜一路架着她出了前铺的大门,把她带上了徐家马车,沧澜在马车外面守着。
“您不是被沧澜送回府了吗?”
“走到一半听闻你想让沧澜去送帖子?”
“是啊……是邀请各府贵客来参加竞拍的,徐小姐觉得不行……吗?”
谭暮莘看看徐秀秀,又看看沧澜。
徐秀秀管束着沧澜不同女子接触,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当然不行!我方才说的礼部、刑部的帖子万万送不得!天家很忌讳。”
徐秀秀淡眉蹙起,她生的圆润可爱,皮肤像云锦般光滑细腻。如果性格不那么飞扬跋扈,倒是十分讨喜。
谭暮莘欠着身子向她行礼,“多谢徐小姐。”
“不过既然是竞拍嘛,找来找去,肯定不如邀请同行有意思。”
徐秀秀顺嘴一说,倒是点醒了谭暮莘。
女子买衣裳的铺子可不止三爷一家,京城中的成衣铺掌柜更不只有三爷一人!
云锦在京城是多么稀罕的料子,若是邀其他成衣铺的掌柜参加竞拍,还能顺势抬抬声望。
“京城中除了三爷外,还有哪家铺子生意最好?”
“你该不会是被我三表哥骂了一通,想去别人家当绣娘吧?”
“您放心,诺大的京城谁能比得上三爷。”
“京城里叫的上名字的,也就绣联和金云绣了。论口碑金云绣好一点,他家的款式适合年轻女子穿。绣联款式偏老气,一般男子会买。”
谭暮莘在脑内有了邀请名单。
徐秀秀继续说道:“我三表哥那两个红颜知己,还没说完呢。”
“你还敢说啊。”
“嘘——别让沧澜听见!本小姐是觉得你这人有趣的很,今日与我聊得也甚是投机。”
“那小姐您替奴婢赎回云锦可好?说来说去,那匹云锦也是因为您那件撕坏的衣裳才被典当,那可是奴婢的传家宝。”
“包本小姐身上了,记得帖子给我也下一封。”
“成交!”
竞拍的邀请帖子她要多写几封。
不仅要送给京城中的贵女们,还要以三爷这间铺子的名义分别给绣联和金云绣写。
三爷铺子坐落城东、城西和城中,位置在京城中均是最好的。
因着财力雄厚,又有实力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故而,铺子中的料子相比别人的铺子而言也是最好的,生意在京城稳扎稳打的好。
京城中的掌柜们常年被三爷得铺子压一头,会是种什么心态呢?
羡慕?嫉妒?恨得牙痒痒?
如果利用好几位同行的心思,一定能卖出一件衣裳给他们。
只是对不住三爷了。
给同行写帖子,邀同行来参加竞拍,着实是有点挑衅。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写这封帖子。
17. 竞拍
三日后,晴空万里。
京城的街道上挂满鲜艳的彩花,大朵大朵立在风中摇曳。
沿街支起的摊位烟雾缭绕,各种烟火气息交织在一起,暖洋洋的萦绕在这条街上。
织云铺的名气很响,每次节日上的新款式总能影响到京城接下来几个月的穿衣风格。
因此各家小姐无论平日里多么矜贵,现在为了买到一件新款衣裳,起早便来排队了。
铺子外面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客人,透过大门的缝隙看去,人山人海,甚至还停着几辆马车,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谭暮莘无心门外,一心扑在她的竞拍上。
她用一些丝绸边角料打成结围在竞拍场地的四周,为她的三件云锦衣裳圈出一方空地。
她想了想,又寻了三块丝绸,把衣裳分别盖得严严实实的很是神秘。
开铺的时辰一到,张宝德拉开大门迎客。
外面的客人们如潮水般涌了进来,瞬间安静的铺子变得喧闹。
谭暮莘端坐在圈里,偶尔抬头看向窗外,偶尔扫视四周围堵的人。
人群中有位姑娘忍不住开口,“这个里面也是衣裳吗?”
这位姑娘说完,周遭挑选料子的客人瞬间被吸引到谭暮莘身上,随即看见她身旁盖了三件衣裳。
织云铺往常没搞过这些噱头,一时间引得人群纷纷围了过去。
“你这衣裳卖不卖啊?拿出来我们瞧瞧。”
“稍等,时辰未到。”
“什么时辰?”
周围客人你看我,我看你,嘴里念着“时辰”二字,心想这铺子搞得什么名堂?
一颗好奇心被高高吊起,人也越聚越多。
谭暮莘端坐一旁,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丝毫没有受到周围人催促的影响。
她目光在人群中探寻,心中默数到“十”的时候,才不急不忙起身,拿起提前准备好的锣和锤子,重重敲了一声。
“请手上有木牌的客人到这边入座。”
拥挤的铺子里人头攒动,有人在问什么木牌,有人高举木牌往谭暮莘说的方位走去。
待有牌子的人全部坐下,谭暮莘又敲了一下锣。
“我宣布,上巳节特邀竞拍正式开始!感谢各位贵宾赏脸前来。我们掌柜特地为上巳节做了三件招牌款式,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我敢说寻遍整个京城,你们也找不出第二件!”
“快点让我们看看吧!”应声的是一位中年男人,长了一双豆豆眼,他是绣联的掌柜。
京城中爱逛街买衣裳的贵女都认识他,均是心中纳闷儿他怎么会来别人的成衣铺。
再往他身边一看,金云绣的掌柜也来了!
这二位掌柜平日里生意也不错,今天怎么出现在他人铺中?
莫非这织云铺竟真织了三件独一无二的衣裳?
谭暮莘一席话,瞬间拉高了现场氛围。
她看着周围投来的好奇、期待的表情甚是满意,直接长臂一掀,揭开了盖在第一件衣裳上的丝绸。
所有的疑惑,在她揭开第一件衣裳的面貌后烟消云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欢呼声:“哇——”
谭暮莘:“各位,满意你们看见的衣裳吗?”
“满意!”
“这件我要了!”
“让给我!我全款付。”
“莫急~”敲锣的木槌在她手中挽了一圈,她走到另一侧,众人目光追随着她,“先容我同各位讲下竞拍规则,我身后的这三件衣裳呢均是按铺子售价的一半作为保本底价,各位依次出价,价高者得。”
“我们没有木牌的怎么办?凭什么不给我们发!”
“有木牌的客人是去年在我们铺子里消费最高的几位,绣联和金云绣的二位掌柜则是我们同行中的佼佼者,我们东家万分欣赏。没有木牌的客人若是想参加竞拍,可以等有木牌的客人加价完毕后叫价。”
现在是她的场地,她说她们是去年消费最高的,她们就是,总之外人无从查起,控好竞拍才是目的。
她给了个合理的解释,众人们便安静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我来介绍下第一件衣服,”她自信而从容地弯起嘴角,“不知大家是否听过苏绣?这件衣裳便是用的苏绣工艺,透露下后两件亦是苏绣。此衣裳料子用的云锦织成,上面图案意指幸福犹如涓涓流水,川流不息。下摆往上至腰间的丝线中融合了孔雀毛,全是绣娘手工绣制。工整、迤逦,走动时似有高光流动,极美。为了彰显我们铺子的诚意。这件底价30两银子。”
铺子往常售卖的云锦价格是60两银子一件,竞拍底价砍掉一半只有30两。
她需要将30两银子翻至180两,才能有资格和三爷谈条件。
旁人听了定觉得痴人说梦。
但她想赌一次。
想知道这条路上以她的能力究竟能走到哪里。
如果只能走到今日,是她能力不足,经验不够,她也认。
“我出35两。”左尤亮出木牌。
金云绣掌柜跟着亮出牌子,“40两。”
30两的底价不高,确实如谭暮莘所说铺子很有诚意。座位上的贵女们慢悠悠叫价,一路将价格叫至50两银子。
“左小姐,50两一次,50两两次,”谭暮莘一手拎着锣,一手拿着锤子,“没有木牌的各位想要可以出价了,50两三……”
“70两。”
一道爽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直接叫出了最高价,足足比左尤高出20两银子!
人群松动,从后方走出一位娉婷少女。
少女身旁跟着一位丫鬟,丫鬟手中拎着大包小包,主仆二人昂着头,满脸不屑。
谭暮莘心想许是谁家小姐来捧场,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女子,喊道:“这不黄小姐吗?”
礼部尚书大人的嫡女黄芩?
因为徐秀秀打了招呼,她没往礼部和刑部的府上送帖子,黄芩倒是不请自来了。
她余光看向座位上的左尤,左尤看见黄芩浑身跟沾了刺一般坐立难安,恨不得站起来喊价。
“75两!”
“90两。”
“95两!”
“嘁~”黄芩一声嘲笑,似是丝毫没把银子放在心上,“110两。”
左尤脸上有些绷不住,面上通红,不知是被黄芩气的,还是因为价格太高有些吃力。她手里紧紧捏着木牌,捏得指甲泛白。
黄芩:“跟吧,五两五两的跟,本小姐奉陪到底。”
谭暮莘:“……”这位黄大小姐不仅丝毫没把银子放心上,更是没把左尤放心上。
左尤半天迟迟举不起牌子,仿佛手中牌子有千金重,可她看向黄芩的眼神满是怒火。
她和黄芩在书院争过多少次第一已经记不清了,向来是黄芩不如她。
况且这件衣裳的确合她心意。
她咬咬牙,举起了牌子:“130两。”
这是她的极限,也是左家的极限。
130两银子还得上钱庄取去,如果让爹知道她花了130两银子买件衣裳,肯定要罚她禁足。
黄芩不打算让左尤,黄家钱多,区区130两,她看着左尤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直接加了30两银子。
“150两。”
“150两一次,150两二次,”谭暮莘敲锣,“150两三次!恭喜黄小姐拿下今日第一件衣裳,此衣裳乃是京城中唯一一件,名为‘金鲤游裳——愉意’,祝黄小姐岁发长欢愉,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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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皆胜意!”
成交后,阿笙和冬桑从后方走了出来,二人帮忙把衣裳抬到一边脱下,交给小玉。
织云铺上下忙着前铺生意,浣洗院恰好今日休沐,便自发来给谭暮莘打下手。
小玉负责叠衣裳,包装完比后交给黄芩身旁的丫鬟。
黄芩故意走到左尤旁边,“衣裳我就收下了,左小姐若是喜欢后面还有第二件。”
她故意把“第二件”字音咬重,气得左尤当即摔牌子走人。
铺子一楼人挤人,左尤没有护卫在前方开道,走得极其狼狈。
谭暮莘:“接下来我们不耽误各位时间,继续拍卖第二件衣裳。”
说话间,卫蓝和阿笙已经帮忙把第二件衣裳抬到了方才的位置,她扯下上方丝绸后,再次听取“哇”声一片。
谭暮莘:“第二件衣服名为‘金鲤游裳——戏金’,金色的底色大气明艳,上方刺绣工艺均是苏绣,图纹边缘均是卷针。这件最绝的是反面还有另一种颜色,异色双面绣在京城想必不多见吧?它的名字也很动听,戏金,寓意吸金!底价30两,开始竞拍。”
绣联掌柜低声问黄芪:“黄小姐可中意?”
在场的贵女展露出来的财气,唯有黄芩底气最足。
如果黄芩不出价,他便有足够的信心拿下它!
这衣裳名字也合他心意,仿佛天生为他而织的一般。
“本小姐去看看别得衣裳,买几件送给府上庶妹。”
黄芩来这的唯一目的是从左尤手中抢衣裳,左尤都走了,她在这儿没甚意思。
金色的云锦太过端庄,她的年纪压不住色,撑不起来,她手中这件翠绿色的已是极为满意,没必要再抢一件。
绣联掌柜放了心,乐呵呵举牌,直接把价格叫到上一场黄芩和左尤没杠上之前的最高价格:“50两。”
“我出60两。”
金云绣掌柜举起木牌,隔着中间三四个人,远远看了眼绣联掌柜。
绣联掌柜骂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我出价有什么不对吗?”金云绣两手一摊,甚是无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想看看异色双面刺绣不行吗?”
“你!”
谭暮莘及时打断:“金云绣出到60两了,绣联要跟吗?若是不跟,”她拎起手中的锣和小锤,“便轮到没有木牌的客人出价了。”
自己做生意的人在钱财上比闺阁小姐宽松,尤其他还是一家成衣铺的掌柜。
谭暮莘故意逼一逼价格,让绣联掌柜把价格往上抬一抬。
她开竞拍前可是提前算过了,一件衣裳从60两翻到180两,三件衣裳加起来便是540两。
第一件只卖出150两,少的30两银子得在后面两件上卖回来才行!
“150两。”
绣联掌柜一口气喊出第一件衣裳的成交价,他不打算与金云绣掌柜过多纠缠。
虽说是竞拍,可一群人你加五两我加十两的叫卖太难看了!
跟谁出不起银子似的,他为人虽然抠搜,可这么多人看着,面子更重要,否则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还有人吗?没有木牌的客人可以出价了。”
两件衣裳若是都以150两价格成交,等同于要在第三件衣裳上多赚60两银子,第三件得卖到240两才行!
“……”
人群中安静如鸡。
幸亏她早有后手,她眼睛朝着人群中某一角眨巴两下示意,嘴上继续喊道:“150两一次!150两二次!150两……”
绣联掌柜美滋滋听着第三次落音,身体已经迫不及待站起来去拿衣裳了。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谭暮莘,重新叫价:“160两。”
18. 高价
“我出160两,你跟不跟?”
金云绣掌柜高举手中木牌,似乎也是铁了心要抢这件衣裳。
绣联掌柜站起来叉腰怒骂,“我说你买下一件不行吗?非要和我抢这件衣裳?万一下件更合你眼光呢!”
“你买下件不行吗?说不定更合你眼光呢?”
绣联掌柜吃瘪。
是也。
下一件衣裳长什么样子,是什么风格,谁也不知道。
虽然人人好奇,但是到底没见到模样。
万一揭开不如这件端庄华丽?又不如上件迤逦?
那没抢着这件中意的岂不是亏大了。
谭暮莘:“二位掌柜莫吵,和气生财嘛。”
她出来打圆场,右手装作不经意地往下挥了两下,示意人群中安插的“托儿”别冒尖。
绣联和金云绣两家在京城均是响当当的铺子,若是各自遇上三爷,说不定这件衣裳能让上一二。
偏偏他们两家铺子平日里实力相当,今儿哪位掌柜输了,便奠定了日后谁的铺子低人一等。
让他们争去吧,省得她安排的“托儿”突然冒出太过乍眼让人瞧出不妥。
“对对对,和气生财,谁想要谁就喊价压过在下。”金云绣掌柜朝人群中拱手,脸上带着炫耀的讥笑。
“170两!”
绣联掌柜举牌,看样子是打算同他硬碰硬。
“180两。”金云绣掌柜轻而易举喊道。
绣联掌柜:“一百九……”
“你再敢喊一个试试!”
话音落地,未见其人,却见一只绣鞋横空飞来砸在绣联掌柜的脸上。
随即围观的人群被一道外力推开,一个膀大腰圆,唇边长着一颗痦子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头发盘得油亮,脸上妆容精致,手中还握着一把木尺。
谭暮莘认得那把木尺,绣娘们裁剪衣裳经常需要用到尺子度量,这女子应当也是和绣房有关系。
她正猜想这位许是二位掌柜中其中一位的夫人,便瞧着那夫人举着木尺冲到了绣联掌柜的身旁,一手揪起他的耳朵,一手高举木尺,嘴上骂骂咧咧:“平日里让你买个胭脂送我都舍不得,好啊,今日在这小娘子面前充大爷是吧!”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我买这衣裳另有他用。”
“跟我回家!”
说罢这位夫人揪着绣联掌柜往外走,绣联掌柜与她拉扯,疼的龇牙咧嘴。
“绿胭,绿胭!你容我一会儿。”
“别逼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抽你!”
一听周围许多人看着,极其要面子的绣联掌柜这才反应过来。
他望着四周看热闹的人,满脸通红,一把推开绿胭,捂着耳朵指着她骂。
“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做主了,钱是老子赚得,老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滚!”
知道自家夫君爱面子,绿胭平日在外也会给足夫君面子。可是平日里绣联掌柜也不会这般同她讲话,彻底驳了她的面子!
绿胭怒火中烧,手中木尺一下下打在绣联掌柜身上:“我看你是人老屁股松,放屁响咚咚!走不走?你走不走!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前一刻腰杆梆硬,顶天立地的绣联掌柜在一下下木尺训诫下,被绿胭打出了门外。
众人望着门口远去的两个背影,颇有些意犹未尽想追去绣联铺子中继续围观。
谭暮莘哪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她急忙敲响手中锣,吸引注意力。
“那便恭喜金云绣掌柜,以180两银子拍下今日第二件衣裳!祝您日进千斗,八方来财。”
“这个寓意我喜欢!谢谢绣联掌柜让爱了哈哈哈哈哈。”
金云绣掌柜说完,众人均是笑得前仰后合。
出了绣联掌柜这件事,在场的人心思不定。
谭暮莘虽面上笑着,但瞧见门口有人追出去凑热闹,心中还是有些担忧。
现下最好的,是尽快抬出第三件衣裳压住躁动。
她见冬桑和阿笙尚未替金云绣掌柜包装完,于是自己抱起撑衣裳的台座,把第三件衣裳挪到了中间。
“下面是第三件衣裳,也是今日最后一件云锦,更是‘金鲤游裳’款式中最奢华、最别出心裁的一件!”
“故弄玄虚,前面两件衣裳那么美了,还能有更好看的?”
“当然了,”她手拉着丝绸一角,迟迟不拉开,吊足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这件衣裳叫‘金鲤游裳——桃花’,自古以来桃花象征着美好的爱情,我们东家取这个名字也是希望适龄女子都能遇上如意郎君,更是将这份美好的祝福寄托在这件衣裳当中!”
她说完一把扯掉上方盖着的丝绸。
窗外太阳渐渐西偏,阳光透过木窗恰好照在衣裳上。
衣摆随着丝绸的抽离微微荡漾,粉蓝色的云锦上有几道光四处游离,它们穿梭在一朵朵桃花上,隐匿在花蕊处。
光成了幸福化身,桃花也变得灵动。
围观的客人贵女们已经惊讶地说不出“哇”,一个个眼珠子恨不得贴在衣裳上细看。
没等谭暮莘开口,便有人举起木牌。
“180两。”
“戏金”是以180两的价格成交的,喊价的这人直接将价格抬到上一次的成交价并不稀奇,毕竟竞拍场上,三件同等物品价格只高不低,更何况明眼人都能瞧这第三件是最惊艳的一件!
稀奇的是……喊价的人竟是户部尚书大人的嫡女官燕!
官燕前两场一直兴致缺缺,冷眼旁观前面几个互相撕扯,不知怎得第三场突然来了兴趣!莫非是专门冲着‘桃花’来的?
旁人不知道,谭暮莘倒是一清二楚。
只是她在场内寻了一遍又一遍,为何还不见杨珊啊!
邀请帖是以三爷的名义送得,眼下竞拍快结束了,杨珊竟然还没来!难不成是杨珊放弃三爷了?
她额头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汗,朝着人群中看了一眼,手作扇子般给自己扇了扇风,嘴上念叨着有些热,故意拖延时间。
三件衣裳只有第二件卖出三倍价格,如果第一件不缺那30两银子,第三件直接给官燕倒也无妨。
可是30两在京城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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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投无路卖马的银子是30两,被陷害赔偿徐秀秀的衣裳亦是30两。
如果脚下的路只能到区区30两这里,她会不甘心一辈子。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价:“190两!你跟吗官小姐。”
“徐秀秀?”官燕眼神陡然泛起寒光,脸上像是覆了层寒霜。
明眼人都能瞧出官燕对徐秀秀的敌意非同一般。
“‘桃花’是三表哥亲自定的衣裳,我要定了。”
“只怕你要不起,”官燕的眼神若是弓箭,此刻徐秀秀早死在她的箭下了,她淡定开口,“200两。”
“210两,”徐秀秀双手环胸,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丝毫没把堂堂户部侍郎的嫡女放在心上。
“240两,别争了,你就算喊赢了又怎样,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吗?该不会要同三爷讲价,每月付一点吧?”
“你!”
谭暮莘眼见徐秀秀嚣张跋扈劲又上来,立马打圆场:“官小姐出价240两!240两一次,有人叫价吗?240两两次……”
“340两。”
“……”
声音是从铺子门口传来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发现身边的人全都在踮着脚尖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粉色夹袄的女子,她长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上面两条柳叶眉,在诺大的京城中,比不得其它贵女容貌惊艳,但胜在生的清丽,走路弱柳扶风要人扶着,像一件南洋瓷器,得小心侍奉着,稍有不慎有可能碎了。
“珊妹妹不在家中养病,出来作甚?吹了寒风少不了要咳上一阵子。”官燕对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不像对徐秀秀那般冰冷。
“燕姐姐也在。”
杨珊的容貌美得很安静,谭暮莘有些惊诧。
她回过神:“珊小姐340两,有人出价吗?”
“440两。”官燕淡淡举牌,好像是找到了能够看得上眼的竞争对手,或者是她认为杨珊有这能力与她争一争。
杨珊弱柳扶风,性子却要强:“540两。”
“……”
谭暮莘稍有些腿软。
这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派头吗?竟然100两往上加。
那540两!买两件都足够了。
在陵城,整间铺子都能任君挑选,挑完掌柜亲自送上府中。
然而加价还在继续!
“640两。珊妹妹,非要得到这件衣裳吗?”
“听闻这件衣裳有句美好的祝愿,妹妹很是中意。740两。”
谭暮莘遇上这两位财神爷,内心沸腾,手颤抖着快要握不住木槌了。
定价的声音微微颤抖:“7……740两一次,740两两次……”
“让给妹妹吧。”
“740两三次!恭喜杨小姐以本日最高价拿下今日最后一件云锦,祝杨小姐从今把定桃花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谭暮莘敲响今日最后一次锣。
笑意在嘴角漾开,仿佛她的铺子在眼前一片片筑起。
来京城一个多月了,原来京城的空气如此清甜。
19. 听听
竞拍结束已是申时。
三爷一整天不在铺子,谭暮莘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朝铺子外张望,最终忍不住拦下忙得晕头转向的张宝德。
“张管事,您知道三爷在哪儿吗?”
“三爷?你问沧澜啊,沧,沧澜?”张宝德手中拿着算盘,见四处找不到沧澜又继续扒拉算盘珠子,“方才还在这儿,三爷啊,三爷应该在陵水河。”
“陵水河?”
“对,让让,压我账本了,我来算算今日赚了多少两银子!”饶是身上累的骨头散架了,提到银子和账本,张宝德又精神抖擞,“你啊你,真行啊,三件衣服赚这么多,我的后半生可算是保住喽!”
起初谭暮莘参加上巳节的款式设计,他心中是万般不愿,生怕她会在关键时刻阻碍他晋升总管,害得他去那荒野之地,没想到她反而助他一臂之力。
秒哉妙哉!总管位置稳了!
“去找三爷讨赏吧,后面我让冬桑和阿笙收拾。”
“谢谢张管事!”
正所谓趁热打铁,早点把事情定下来,她才能安心。
找不到沧澜,只能先去张宝德说的陵水河找找。
陵水河畔挖了一条细长的水渠,水渠两侧铺着草席,用一道屏风隔出单人位,每个位子上均摆放一张矮几和一盆鲜花。
座位上的公子们隔着水渠相对而坐,水渠中央有一杯接一杯的清酒顺水流而下。
谭暮莘沿着水渠,从下游往上游挨个找去。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她转过身,看见三爷站在她身后。
三爷穿了一身淡蓝色袍子,胸前和衣摆处绣了几根墨竹,衬得他气质更加出尘。他似乎喝了酒,离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找我?”
“三爷可还记得上巳节前答应过我的事。”
“你想和我谈什么?”
“您不问问我赚了多少钱吗?”
“若是你没赚到三倍,会来找我吗?”
三爷说完轻笑。
她看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兴许是今日心情甚好,所以觉得三爷笑起来十分好看。
不过他本就生的不错,样貌端正,气质出尘。分明是个商人,身上却没有半分商人的市井气息。
在她自小见过的男子中,算得上是比较惊艳的长相。
“三爷说的是。”
三爷撩起前衫,坐了回去。
等她反应过来,三爷正用一根长杆拨弄停在他面前的酒杯。
她提起裙摆蹲在他身旁,“我想开间铺子,希望能得到您的投资。”
“哦?”三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意味深长的语气,不知是在感叹美酒佳酿,还是在感叹她的大胆,“我出钱?你做东家?”
“我给您分红。”
“你想经营什么?云锦?”
“等生意好了,再做成衣,三爷在京城有三间铺子,卖得大多是丝绸,可是卫蓝、木槐她们的手艺不比旁人差,您无非是考虑到云锦的成本。”
“你能降低成本?”
“能,我们……”
她刚想说‘我们谭家’,忽而转念一想,万一三爷派人去陵城查谭家的底细该如何?
谭家现如今在陵城声名狼藉,口碑一败涂地,换做是谁都不会与她合作。
她暗暗将谭家二字隐去,说道:“我家从前在陵城做云锦生意,虽然生意惨淡,但供货得门路尚在。”
“陵城的门路离京城多久?你不会不知道,其中的人力物力都是笔开销。”
三爷目光盯着杯中半盏清酒,浓密的睫毛遮住他的双眼,脸上情绪不明。
“我可以亲自带商队,像您那样。”
三爷饮完余下半杯酒,仰起脸,傍晚的阳光沐浴在他脸上,照的他双眼泛着锐利的光芒。
三爷身上的商人气息全都被他拢入眸子里,他身上越是出尘,不沾世俗银两,眼神便越是犀利、毒辣,仿佛能将人一眼看穿。
“你今日三场竞拍可有一场是因为料子让人心悦?第一场仗着两位小姐的陈年旧账,第二场仗着同行没见过世面,第三场仗着她们心悦与我。谭暮莘,你点子很多,也很好。在京城做生意就是要不折手段,但是我同人谈生意,向来只看能力,不是看这些鬼点子。”
“那三件衣裳是我绣得,线也是我缠得,这不足以体现我的能力?”
“你还是没明白,我要看的是贵女称赞你的衣裳,心甘情愿为你的手艺买单。你只靠这些点子,如何撑的起一间铺子日后的经营?”
“……”
轰——
一声巨雷在脑中炸响。
“如果三爷肯给机会,日后会让三爷看见的。”
“机会给过了。”
“三爷,此次时间紧迫,我承认有许多地方做得不好,利用小姐们的这些心理实属走投无路的下策。若是三爷看不惯这种伎俩,日后我定会本分做事,开铺子的事望三爷再考虑一下。织云锦所用到的料子我都有合作商,成本定是全京城最低。我们谭家做云锦有独门秘方,从前为三爷洗云锦时,您见过的。”
“哪个谭家?”
三爷把玩着手中杯子,脸上除了那双逐渐明亮如鹰般的眸子,瞧不出任何情绪。
“……”
“罢了,”三爷慢悠悠道:“我今日饮酒了,你且等一等可好?”
她猛地点头,“好。”
有希望,还有希望!
“不过,我有个疑问。”
“三爷请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激动的心情。
“你为何能说服她?”三爷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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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拇指捏着酒杯,食指伸出指向对面。
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
一个娉婷少女正绕着一个冷峻少年在嬉笑。
少女把手中的水沾在指尖往少年脸上弹,少年伸手防着,却防不住少女的出其不意,被弹了一脸水后,又抬手擦掉,虽是蹙着眉头的,可脸上却无半分不悦,连责备都不曾。
两个人容貌相当,又恰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他们走在绿油油的林中,脚边是涓涓溪水,远远望去好似一副瑰丽的山水画。
谭暮莘哑然。
没想到在铺中找不到的沧澜竟然出现在这儿,他出现在这并不奇怪,毕竟三爷在这呢。
奇怪的是徐秀秀,不不不,徐秀秀也不奇怪,毕竟三爷在这呢。
奇怪的是……
原是三爷最不该待在这!
换做任何男子,在大街上瞧见心爱之人与旁人走在一起,心中都会愤懑吧!
三爷:“你如何说动她当你的托儿?”
谭暮莘:“此,此事说来话长。”
徐秀秀是三爷的表妹,在官燕和杨珊眼中定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但凡她同任何一位小姐争夺衣裳,都能激起对方的斗志。
而她如何说服徐秀秀的,实在难以启齿。
“我想听听。”
“徐小姐,想要沧澜的衣裳尺寸。”
“你以什么理由量的沧澜?为他做衣裳?”
三爷皱眉,他知道以沧澜的性子不会让人近他身,再者平日里他不喜好做新衣裳。
“我的眼睛就是尺,不用丈量身段,便能知道。”
“你看看我?”三爷张开手臂,堂而皇之的任由她看。
“您高七尺,腰约莫二尺,二尺三……”好细的腰。
“准。”他说着将手中空杯掷入水渠,杯子在水面跃了两下沉入渠底。
三爷抛出杯子后,袖口下滑,露出了一截白色纱布包扎着的手掌。
竟然还没好。
“三爷,您的手是上次在绣房伤得?”
想来,那点火苗虽凶猛蔓延极快,可哪能让他伤这么久呢?
她先前端着烛台时也被烫过,不过是三五天便好了,连疤也没留下。
三爷难不成是后来又受了伤?所以才会一直包扎着伤口?
“对。”
“……”竟真是绣房那次。
堂堂商队的领队,被一点火苗烧了半个月不见好?
“需要为您重新寻个膏药吗?看来您现在用的药膏作用不大。”
“给天家用的舒颜玉润膏,你胆敢说没用?”
他眼神逐渐清明,嘴角扯出一抹笑。
那为何一直伤着?
她没问出口,知道太多与她无利。
在京城,知道的越少越好。
20. 赎云锦
夜幕降临后的上巳节,才是最热闹的时刻。
街上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能闻见风中夹杂着鲜花醉人的芳香。
一辆紫檀木马车行驶在长街上,马车前帘料子用的丝绸,绣工精致,帘子两侧的厢檐上挂着几朵露水未干的鲜花。
京城人喜欢在上巳节这天用鲜花装点,宋策也不例外。
他没骑马,叫了宋府的马车来接他,同行的还有徐秀秀和沧澜。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走的虽稳,但在人群热闹之地却是不敢太快。
陵水河畔他多饮了几杯酒,此刻被马车晃的有些头晕不适。
他抬起手掀开厢帘,马车车厢外的寒风顷刻间灌了进来,吹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酒意吹散大半。
马车外的街景挨个从眼前闪过。
有成衣铺、有胭脂铺、有酒楼食铺,各家门前络绎不绝,门内小二跑得脚底生风。
唯有一家门前冷冷清清。
“停一下!和叔停一下。”
马车一路行驶稳当,徐秀秀却突然叫停。
“你去哪儿?我让和叔在这等你。”
马车停在一间当铺门口,宋策看了眼门头牌匾上的字。
“不用,我今日想自己走走,你们先走吧,不用担心我。”
徐秀秀说着跳下马车,生怕宋策拦着。
“好,你当心。”宋策放下车帘子,对着一旁的沧澜小声道:“去暗中保护表小姐。”
/
徐秀秀下了马车,故意在别的铺子里逛了逛,出门看见宋策马车驶远,才绕进了方才的当铺里。
她曾答应谭暮莘要赎回云锦,今日恰好路过,择日不如撞日。
“掌柜,我来赎回云锦,开个价。”
要说赎回云锦,他倒是印象深刻,很快便从柜子里抱出一匹云锦出来。
“小姐,一共300两银子。”
“多少!?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三表哥宋策可是京城第一布商!你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小人哪敢骗您,您若是今日没带银子,明日再来也一样,左右这匹无人来买。”
“我!”
徐秀秀确实没这么多银子,她撂下一句“走着瞧”,匆匆忙忙离开了。
夜色如墨。
沧澜一路暗中护送徐秀秀回府,才运着轻功回宋府。
“宋哥儿。”
“表小姐想赎回什么?”
“一匹云锦,表小姐银两没带够。”
“云锦?”宋策笑道:“什么时候京城冒出这么多云锦了?罢了,她想要,给她赎回来吧,看看去。”
“是。”
宋府的马车再次停靠在当铺门口,彼时当铺掌柜已经要关门了,他辨认出来人是宋策后,又手脚利索的把门打开。
当铺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近来可好?”
宋策:“还行,听闻我表妹想赎回一匹云锦,我来瞧瞧。”
宋策边说边拨开门帘,抬腿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好嘞。”
当铺掌柜原本不打算今日开门的。
只是周围铺子把门口灯笼续了一遍又一遍烛火,独独黑他一家,怕让人觉着他家生意不好,于是硬撑到了这个时辰。
好在为时不晚,他正准备关门寻家沐浴铺子泡泡温泉,谁知在门口遇上了大主顾——宋策。
掌柜重新点亮烛火,绕到柜面后方捧出一个三尺长的沉香木匣子。
“您瞧,这成色如何?表小姐真是有眼光!”
匣子打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匹云锦。
这匹云锦仿佛拥有灵魂一般,像一位闺阁小姐。
它安静、羞涩,虽安安静静,却像上巳节的鲜花般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伸出手想去摸摸料子,快要碰到时又立马缩回手。
长年累月的习武、骑马,让他掌心起了一层厚而硬的茧子,摸上去怕会弄坏这匹料子。
他从柜台上端起烛火,靠在木匣子边缘细细观察。
布料上图纹精致,针脚细密。
都是苏绣,却比谭暮莘做得那三匹好上百倍。
做了多年的布料生意,他一眼便瞧出这是陵城第一云锦商谭家的手艺!
“可否告知来典当这布料的卖家是谁?”
当铺掌柜鲜少见宋策露出这副神情,赔着笑脸道:“我们干这行的可不能透露卖家身份,不然我帮您引荐下?”
“你能帮我引荐也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
“多谢三爷,只是那位没说自己住哪儿,我想寻她只能在门口挂个牌子,至于她何时能看见,我不敢同三爷保证。”
“且先挂着,联系上了到宋府通知我,”宋策盖起木匣子,“他典当了云锦,想必日后会来赎回,这匹先留着,保物费由宋府出。”
保物费是典当后一时半会儿赎回不了,每日花三钱保证物品不被别人买走。
什么时候攒够钱赎回了,保物费什么时候暂停。
这期间一旦交不起保物费,不仅前期的费用分文不退,物品也将重新售卖。
一般来说,典当了之后没人会保物。
因为赎回的银子已是超出典当价格的几倍了,再加上每日一两银子的保物费,那简直是天价。
已经穷的来典当东西的人,如何日日贡得起三钱银子?
诺大的京城,都知这宋府三爷出手阔绰,今日一见,他当真是觉得遇上财神爷了。
/
前一日上巳节,全京城唯有织云铺闹得动静最大。
又是礼部尚书之女黄芩和兵部尚书之女左尤争抢衣裳,又是绣联掌柜和夫人绿胭当着众人面大打出手,还有两位户部小姐哄抬价格,以740两的高价买下。
第二日这三件事传遍了京城,引得百姓们纷纷议论。
而这三件事的罪魁祸首——谭暮莘,却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织着衣裳。
她越是淡定,越显得她身旁的张宝德尤为焦灼。
最终在张宝德来回走了八百趟后,她才忍不住开口。
“张管事,您不妨坐下来等?”
张宝德前一夜核对完铺子的营收,自以为赢过了城东、城西两间铺子。
没成想王权、富贵为了不去那荒野之地,同样是拼了老命在赚钱。
天灵灵,地灵灵。
千万保佑三爷核对完账目后,织云铺收入最高,千万别派他去那种地方,否则他宁愿辞职。
“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若是昨日没卖过祥云铺、霁云铺,你往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我咯。”
卫蓝织了一半抬头回他,见他像只蚂蚁一样乱转,登时有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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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缭乱,“我说您歇会吧,哪有这么严重。”
“我坐不下来啊!”张宝德眼巴巴望着门外,往常节日后的这时辰,沧澜也该来了,怎么还不见人呢。
他伸长脖子朝门外张望,恰巧看见一个头戴帽子,穿着一身短打的小厮走进院子。
他认得出这小厮是三爷府上的人,立马迎了出去。
“盖子,沧澜小爷呢?”
“三爷对他另有安排,小的来替三爷传话。”
“等等,”张宝德运气凝神,长长吸了一口气屏住,“您请说。”
“昨日三间铺子的账目盘清了,恭喜张总管~”
“太好了!”
“您手下那位叫谭暮莘的绣娘,昨日那么大排场,今早我来的路上还听人在讨论,简直想不赚都难。”
张宝德兴高采烈,恨不得一蹦三尺。
这回不仅不用去那荒野之地,还晋升成了主管!
他一个高兴,两手一拍,当即掏了一两银子塞给盖子当酒钱,而后美滋滋地走回绣房,朗声道。
“卫蓝、木槐、荷花,还有我们镇铺之宝谭暮莘!你们几个昨日辛苦了,今日统统放假,出去玩吧。”
“张总管,晋升了就给我们放一天假?不请我们吃点好的?”
“晋升了更得留在铺子里,这是三爷对我的看重,”张宝德喜上眉梢,他直接掏出身上的钱袋子,丢给卫蓝,“拿着出去玩吧,今日的开支我全包了。”
“张总管大方,我们也不好凉了您的心意,走吧姐妹们。”
卫蓝掂量两下钱袋子,听见里面银钱碰撞的声音,少说有三两银子。
她一手挽着谭暮莘,一手拿着钱袋子呼喊木槐和荷花跟上。
白日里的街市人挤人,几个人各有想逛的铺子,索性分了袋中银子各自去逛。
谭暮莘看着手中分到了一两银子,然后反手装进身上的钱袋子里。
她没有想买的东西,她手上的每一两银子都要用在关键之处。
万一三爷投资她开铺,那她也能拿些自己的银子请劳工,修建铺子。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却被一阵包子香味吸引了过去,等反应过来时,双腿已经情不自禁地走到了蒸笼前。
她认得这间包子铺。
那日她和阿笙去卖马,早晨没吃东西,便是被这香味勾出了馋虫。
包子铺的肉味一如既往的香,光是闻闻便能想象出吃到嘴里多么油润。
她咽了口口水,鬼使神差地掏出张宝德给的银子。
她盯着手里银子,想到了阿笙渴望的眼神,又想到了阿笙那双生了冻疮惨不忍睹的手。
“干嘛呢!”
卫蓝从她身后蹿出,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烧饼干啃。
谭暮莘解释道:“没干么,想给我妹妹买个药膏涂手,准备去药铺。”
“我刚从那儿过来,我带你去。”
“好啊,正巧我对这条街不熟。”
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走到了卫蓝说的那间药铺。
谁知刚到门口,一个黑色东西从铺中飞了出来。谭暮莘眼疾手快拉下卫蓝,避免了一场祸事。
飞出来的东西是个煮药罐子,它砸在门口柱子上,碎成了几片,里面的药汁药渣横流,还冒着热气。
二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21. 救绿胭
飞出来的东西是个煮药罐子,它砸在门口柱子上,碎成了几片,里面的药汁药渣横流,还冒着热气。
二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随后一个胡子花白的男人捂着脑袋跑了出来,他的衣裳从内到外均是白色,前胸上像是被什么砸中了一般染上一片棕色,许是药渍。
他是这家药铺的掌柜全名何首乌。
何首乌见外面无人伤亡,手捂上胸口松了一口气,似是察觉出胸前湿濡,他看着掌心有些犯难,而后拱手道:“抱歉,实在对不住各位,我铺中发生了一起祸事,还望大家多包涵。涵儿,涵儿!”
一名梳着双髻的小女孩亦是一副抱头鼠窜的模样,但她手中还提着扫帚,跑出来的时候,扫帚差点扫到何首乌。
“爹,那位夫人的伤口又撕开了,你快去看看。”
“真是造孽!”
何首乌一甩袖子走了回去,涵儿看了一眼地上碎片,动作麻利地清理干净,然后跟着跑了回去。
里面又是一阵东西摔砸的声音,时不时飞出一个碗,一条纱布。
谭暮莘不欲与里面发生联系,奈何卫蓝的好奇心实在太强,她一看脚边沾了血的纱布,立马带着谭暮莘往帘子后面走去。
帘子后方是病人们休息的地方,摆了四五张床。
伤得较为严重的,或者一时半会走不了路的都会留在药铺中休息。
此刻,那几张空床上痕迹凌乱,众人纷纷围着最里侧的一张病床。
“你当真是翅膀硬了。真该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看你这副嘴脸,当初嫁给你算我瞎了眼了!”
“啪——”
“你胆敢再说一句,我拔了你的舌头。”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床上的女人挣扎着起身,周围人纷纷上前摁住她,扇巴掌的男人见状趁机又扇了几个。
小病床上压了几个人,随着女人的挣扎不断晃动着,发出摇摇欲坠的响声。
谭暮莘探着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卫蓝似乎也认出是谁,没等卫蓝喊出名字,谭暮莘立马上前一只手拽开一个人,将压着女人的人全部拽开。
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拽开人群后,扶起女人。
“你还好吗?”
女人没了桎梏,一副病恹恹地状态倒在谭暮莘身上。她口中不断吐着鲜血,额头上、手上的纱布晕出一片血渍。
看样子不止是伤口裂开,还有内伤。
站在床边的那个熟悉的男人瞧见来人,脸色有些难看:“是织云铺的伙计啊,是来抓药的吗?”
谭暮莘一手扶着绿胭,一手接在绿胭下巴上,接着她嘴角溢出的血。
谭暮莘满脸气愤道:“我当是谁闹出这么大动静,原是绣联掌柜在这儿教训夫人呢!何大夫!您岂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拉偏架!”
何首乌无奈道:“姑娘,方才那壶药罐就是这位夫人丢出来的,我这哪能叫拉偏架。这要不拦着她,我铺子里的碗啊罐的全被她砸了。”
绿胭回过神来,抬眸瞧着身旁的女人,仔细辨别一番后,一把推开谭暮莘。
绿胭眼神中的愤恨若是一团火,此刻能将谭暮莘烧成灰烬。
昨日她二人一路打出织云铺,绣联掌柜很快为了脸面同她认错,这件事到此为止,她本不想继续追究,谁家中过日子没点磕磕绊绊。
谁知晚上她心血来潮去铺子查账,竟撞破她相公同一名二八少女在铺子中行完苟且之事,密谋要同她和离!
绿胭当下抓着奸夫□□的衣裳、头发开始撕扯,无奈她一人哪能打的过对方两人,那□□趁机顶着月色逃掉了。
奸夫与她一直在铺中缠斗。
铺子中的衣裳堆的满地都是,能砸的全砸了。
绿胭虽然身材魁梧,可到底是个女子,饶是有满身的肉,力气上也比不上一个男人。
没过多久,她就被绣联掌柜打在地上动弹不得,鼻子眼里全是血。
绣联掌柜怕铺子闹出人命,便趁着月色,人不知鬼不觉得把她丢在药铺门口。
天亮后再装作寻找夫人的模样,寻到药铺,顺便威逼绿胭签下和离书。
谁知绿胭倔的如同一只黄牛,哪怕动弹不得了,也要拼着命与他撕扯,恨他的气性大到两个人都摁那不住。
绿胭:“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求娶我的,若没我母家扶持,你能开这么大一间铺子?”
她的脖子间有一道深深地掐痕,已经伤及喉咙了,她每说一句话,都疼的锥心,却不及背叛之痛。
“你母家算个什么东西?我没伺候他们吗?铺子里赚的钱给的少吗?”绣联掌柜吹胡子瞪眼,拳头狠狠捏起。
绿胭扯着嗓子骂道:“白眼狼!”
“我白眼狼?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样,除了我谁还会要你,”绣联掌柜从怀中掏出另一份和离书,丢到绿胭面前,“尽快签了,或许我还能心软分你点银子。”
“……”
和离书轻飘飘一张落在绿胭的手上,她淤青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而后笑了两声啐了一口血水弄脏了纸,双手胡乱撕扯,彻底将它揉烂。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绣联掌柜本就没有多少耐心,那拳头说着便照着绿胭锤了下来。谭暮莘眼疾手快,一把推开绿胭,试图拦住那个拳头。
不曾想这男人竟是下了死手,沙包大的拳头重重锤在了她的肩膀上。
绣联掌柜慌了,绿胭惊呆了,卫蓝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绣联掌柜。
卫蓝:“没事吧暮莘?肩膀若是坏了日后可怎么刺绣!”
“有没有天理了!天子脚下,皇城根,岂容你这么放肆!”谭暮莘吃痛地揉着肩膀,疼的她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脸色煞白。
绣联掌柜:“我……我同我夫人说话,谁让你们自己掺和进来。”
谭暮莘忍痛反驳他:“我们掺和了吗?劝谁了?还是骂谁了?我在床边坐着好好的,什么都没做,您一拳打了过来,我找谁说理去?”
她说完背地里悄悄捏了下卫蓝,卫蓝立马接话,搬出了三爷来压制他:“若您今日不给个交代,你往后便是同三爷作对。”
“我会怕三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留在这儿安的什么心,你们救的了绿胭今日,我便明日再来,你们救的了明日,我便后……”
“够了!”绿胭声音沙哑,无力地撑着床铺,勉强能坐直身体。
闹成这种地步,二人间早就没有感情,何况他早已在外有了别人。
她气谭暮莘邀她相公参加那劳什子竞拍,气绣联掌柜一口一个高价叫着却从未给她买过一盒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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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气那小三竟胆大到在她的铺子与她的相公苟且!
桩桩件件中,谭暮莘是无辜的,她只不过误打误撞拆穿了一个男人的心思。
或许那晚心血来潮去铺子查账也是命运般的安排。
“给我拿纸笔。”
绿胭双手缠了纱布,多处骨折。
谭暮莘从批药方子的桌上端来纸笔,小声提议:“是否需要代劳?”
绿胭哼笑一声,用掌心攥起毛笔,“和离书,我亲自写。”
她冷静开口:“我绿胭今日和夫君和离,那间铺子脏了……我不要。但现银尽数归我,东里结上的宅子也归我,若你没异议,签了吧。”
纸上歪歪扭扭几团黑字,墨汁晕透了纸,印在下一张纸上。
这是她亲手写的和离书。
由她开始,便由她亲手结束。
绿胭:“请各位见证,我日后再同此人纠缠不清,定叫我碎尸万段。而你!你别忘了你有如今的身份是倚靠我的母家。日后你再纠缠我,你不得好死。”
“我是有脸面的人,不同你争一时口舌。你要什么拿去便好,没有了我,你什么都不是,看你花完银子靠什么活,靠什么吃饭。趁早滚回你那穷乡僻壤找个染坊干吧。”绣联掌柜笑的奸诈。
“我凭什么回,我就在京城看你几时完。难不成这诺大的京城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绿胭气得两眼通红,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绣联掌柜生吞活剥了。
“京城?我看谁敢!哪间铺子要你就是在和我对着干!”
谭暮莘听着心中怒火燃烧。
一个男人当街辱骂自己的发妻!当街威胁京城的其它商户,不允许给发妻一条活路。
当真不是个东西,狡诈的商户!
她气得指甲掐进肉里,恨不得替绿胭出手教训这个男人。
绣联掌柜原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平日里尚且记着妻子母家带来的三分好,现如今翻了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撕破脸。
他拿着和离书,背着手潇洒离去。
等彻底见不到绣联掌柜了,绿胭才察觉身上的疼痛多有剧烈。
她四肢多处骨折,方才同一群人挣扎又受了一次伤,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懂,只能蹬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房梁。
谭暮莘吓得不轻,见绿胭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立马给何首乌让了位置。
何首乌两步上前搭上绿胭的脉,他脸色沉沉,一看便知情况不容乐观:“气血凝滞,躁郁之火攻入心脏,外伤好治,内里难救啊!涵儿,先去拿棵人参给她吊着。”
“吊着是什么意思?大夫您救不了她?”卫蓝心直口快。
“能救,我有祖传的救命丹,一颗二十两,你们救还是不救。”
卫蓝:“……”她方才逛街时花光了银两,身上连一两都没有。
谭暮莘捏着钱袋,好巧不巧,加上张宝德给的那锭银子,恰好二十两,她原本想着……
罢了。
人命关天,哪能眼睁睁看着绿胭死。
“救。”
她解开腰上的钱袋子,交给何首乌。
何首乌收了银两,转身走入里间。
只听见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问话声,片刻后,从帘子后方走出一个颤颤巍巍的女人。
“暮莘姐。”
22. 谈生意
“暮莘姐。”
青儿满脸疤痕,原本的好皮肤没有几块,两只眸子依旧清澈明亮。
谭暮莘只知冬桑她们把青儿小红送到医馆救治,不曾想,竟是这间。
“青儿?你身体如何了?”
“多谢暮莘姐救命之恩,如今我体内余毒清除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只是……”青儿说着抚上自己的脸。
女儿家爱美,青儿的容貌遭时疫毁的可怖,心中怎会不难过。
青儿自我安慰道:“留下条命,我已经很满足了,阿笙没来吗?”
“她今日不休假,我是想来给她买个药膏涂手,谁知碰上这种事,又不能见死不救。”
谭暮莘看向病床上不省人事的绿胭。
涵儿正掰开绿胭的嘴,往她口中放了棵人参。
人参自古以来是昂贵物,不知这棵多少两银子。
青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而后看着谭暮莘满脸担心,轻轻笑了一下。
“姐姐又成救命恩人了,我们姐妹欠你的太多。”她身体刚好没多久,说话有些消耗体力,顿了顿才从里衣中掏出一支钗子。
钗子通体朴素,顶端镶着一块品质不错的玉石。
她递给谭暮莘,谭暮莘没接,反而问道:“这是作甚?”
“这根钗子是我娘留给小红的,我们姐妹二人病重时小红也没把它拿出来,现在小红去了,我留着这钗子毫无意义,能否劳烦暮莘姐帮我典当了换成银子?也好给冬桑和小玉减轻点负担。”
“好。”
谭暮莘将钗子装入怀中。
不知小红当初把这钗子拿出来典当,是否能活下来。
可惜小红不懂得如何在绝境时取舍,只怪她太重感情,没想过她救不回来,这根钗子该当如何。
绿胭的事闹了一出,她和都失卫蓝逛街的兴致。
去当铺的路上,她又将青儿、小红的事情同卫蓝说了一遍,卫蓝听完亦是对小红的遭遇感到感慨万分。
“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死守着一根死物有何用。”
“是啊。”
她说完叹了口气。
谈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她典当云锦的当铺。
当铺门面一如既往的气派,上方匾额黑底金字,旁边落着一小行题字署名。
谭暮莘手搭在眉上遮住阳光,目光直视匾额旁的小字署名——宋啼岚。
她到京城至今,听过不少高官贵客的名字,上巳节前更是从徐秀秀口中了解了一些大家的名字。
宋啼岚这个名字,貌似从未听人提起过。可是能为一间当铺题字,料想他该是很出名才对。
她视线缓缓向下,突然看见原先大门旁空缺的位置,挂了一块一尺长的木牌子。
她快步走进了当铺,心中又惊又喜,万分忐忑。
当铺掌柜正百无聊赖地打扫着柜子,这两天生意一般,他寻思正好清理下陈年典当物。听见身后有人进来,一转身看见日思夜想的人,立即放下手中麻布,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外面的牌子可是掌柜寻我所挂?”
“真是,昨儿刚挂的,没想到姑娘来的这么快,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我家的云锦被人买走了?!”谭暮莘眉头皱起,她身上没有银两,一时半会赎回不了,更无法阻止当铺掌柜售卖。
“你家云锦让一个大商人看中了,我估摸着他那意思是想同您做生意。”
“那商人是谁?我怎么去找他?”
“慢着,暮莘,”卫蓝提醒她,“哪有商人来这当铺看料子的,而且还没买,莫不是骗子?”
“绝对不会是骗子,事情有些复杂……”当铺掌柜想了想,将昨晚发生的情节中姓名与身份抹去,解释道:“原先呢是有一位小姐来买,她银子没带够,气冲冲地走了,然后她的表哥又来替她买,但不知怎得,她表哥临时改了主意。你们双方的身份在我们铺子里都得保密,若姑娘愿意,我可替你二人牵线。”
小姐、气冲冲、表哥。
谭暮莘听完噗嗤一笑。
倘若她没猜错,应是徐秀秀那位千金大小姐来替她赎回云锦,结果银子没带够,兴许在铺子里闹了一番,掌柜没松口这才搬来她的三表哥。
不过……
三爷既然知道徐秀秀是替她赎云锦,那应当知道她是陵城谭家的人了?
他委托掌柜邀请她,是何用意?
又或者,他并不知道?他是暗中想替徐秀秀赎回云锦?
照他那宠妹性子,倒是能做出来。
既是三爷,那开铺的事情便好说了,可她如何能绕开陵城谭家呢?
“姑娘?成不成你给句话啊。”
“明日午时我在贤溢茶馆等候,劳掌柜给这位托信。还有,”她拿出钗子,递给掌柜,“我想典当这支钗子。”
“好说,好说。”
一根钗子比起宋府的生意不值得一提。
他忙着去宋府回信,有些心不在蔫,粗略地看了一眼掏出五两银子的高价与谭暮莘成交。
谭暮莘自然是喜上加喜,她同卫蓝将银子送回药铺给了青儿,便开始思考如何与三爷谈生意一事。
同三爷初遇时,便是陵城外。
谭家云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三爷想必有所耳闻。
如三爷这般心思缜密之人,知道她是谭家大小姐,定然会问谭家云锦一事。
她虽认为家中云锦有隐情冤屈,却苦无证据,空口白牙的说了三爷能信几分。
/
京城自上巳节后,逐渐回温了,有了春日的体感。
河堤旁柳芽新发,一片翠绿。
谭暮莘趁着午时吃饭的功夫,从织云铺的后门遛了出去,她一边欣赏着春日新景,一边晃晃悠悠到了贤溢茶馆。
彼时三爷还未来,她便擅作主张,点了一壶上次在他书房中喝过的毛尖儿。
茶水刚热好,三爷才姗姗来迟。
他视线游离一圈,最终落在窗边一位托着腮沉思的女子身上。
纵然心中有些狐疑,他还是走了过去。
那女子今日与平时有所不同,貌似稍作打扮了一番,她梳着堕马髻,簪了一支素色步摇。面庞上涂了点脂粉,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涂脂抹粉。
印象中,初遇时的她不施粉黛,眼尾低低垂着,穿着一身粉色萝裙,尤为清丽淡雅。
那会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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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她若是去京城成亲,定然会过得很好,还为她选择从商担忧了一下。
后来在铺子中见到她,清瘦了许多,脸颊浅浅的凹陷,像被东家虐待了一般,不过眼睛有神多了,不再是垂着,而是执着地,永远都是坚定地望着他。
她今日的穿着亦与平时劳工的棉麻衣裳不同,是他们初见时的那条粉色萝裙。
三爷修长的指骨扣了扣桌面,唤回她的思绪。
“谭暮莘。还是该称你谭家大小姐?”
她提起一旁炉子上的茶壶,替他斟了杯热茶。
白玉般温润的茶杯中飘散着几缕白烟,寒风轻轻吹过,消散在了空气中。
三爷眼神晦暗不明的看着那盅茶。
“三爷随意,我都可以。”
“为何我三番两次地试探,你都不承认?”
他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冰凉的薄唇触到了一片温烫的茶水,感到了一丝暖意,待闻到那阵熟悉的茶香后,心情舒畅了许多。
“先谈生意吧,听闻三爷看中我家云锦了?”
“嗯,”三爷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后继续道:“你来京城的路上,一直抱着的包袱就是那匹云锦?”
“对,后来遭您表妹陷害,走投无路典当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三爷来了之后,周围的温度降了几分。
她冷得缩了下脖子,将手放在一旁的炉子上慢慢烤着。
然后不急不慢地问:“那匹云锦,三爷看了可还满意?”
“唔。”
三爷大方点点头。
谭暮莘嘴角弯起,“这样好的云锦,我还有很多。”
“什么价格?”
“上巳节那天的交易不变,您投资我,我每年给您分红。”
“城东、城西两间铺子没有管事,你若肯,可以随意挑一间。”
“我谭家似乎要与三爷无缘了。绿胭您认识吗?绣联掌柜的原配夫人,昨儿和离得了一大笔银子,我救了她,邀她开铺想必不是难事。”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生意也陷入了难以推进的焦灼当中。
二人均是不肯退让,谁也没说话,十分默契的沉默着。好似不是来谈生意的,只是同朋友喝茶听曲儿的。
谭暮莘看向窗外河堤,眼前慢慢恍惚了。
“三爷,春天了。”
“嗯。”
“河堤上的柳树我家院中也种了几棵,现在也该抽新芽了。”
“听过谭家的盛名,没有机会拜见。”
“您正在见。”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在她说完这话后,三爷便托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眼神中透露着直白的欣赏。
谭暮莘替他重新添了杯热水,放下茶壶时刻意放轻了手脚。
举手投足间尽是千金小姐的端庄举止。她不同于闺阁小姐那般束手束脚,也不同于徐秀秀那般俏皮泼辣。
她身上有专属的性子。
稳妥不张扬,步步为营。
杯中的白烟重新弥漫开来,浓重的缭绕他在心间。
安静的隔间里,只听得见心跳声。
“开在斜前街如何?”
23. 天注定
这句话撞入耳中,犹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冲破了上空中凝聚的浓雾,照在了积满皑雪的地上,融化了一片雪水。
“我在斜前街有间空铺。”
斜前街在城北。
三爷其它的铺子分别坐落于城东、西、南三个方位。
他会选择城北,在谭暮莘的意料当中。
“这么说,三爷同意了。”
“你会让我失望吗?”
宋策手指拨撩着白雾,被熏出了一片湿润的水汽。将将挪开了杯口,便感觉指尖的温润变得湿冷。
他擦去手指上的水珠,眼神中依旧是看不透的情绪,令人心头一紧。
“谭家的云锦不是很合您心吗,我亦然。”
她面上隐去七分喜悦,端起面前茶杯,轻轻碰了下三爷的。
三爷笑道:“你出来多久了?我怎么记得织云铺给劳工吃饭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
正值兴头上,三爷煞风景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令她忽然想起自己是没吃午饭,背着张宝德溜出来的!
张宝德下午要来检查衣裳,她手上的衣裳还没织完呢。
谭暮莘胡乱在茶桌上拿了两个糕点填腹,匆匆起身跟三爷点头告辞。
春日了,跑起来的风吹在脸上像杨柳拂面,轻轻柔柔。
那被人称为最难捱的季节,终于过去了。
前方是春和景明,万物重生,还是困难重重,都比现下的悬崖峭壁好的多。
她回了铺子没有声张,继续忙着剩余的活计,一如当初从浣洗院调到绣房那般安静。
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刚晋升为总管的张宝德。
第二日一早,张宝德便接到调令。
他一路“哎哎呀呀”地提着前衫小跑进绣房院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暮莘!哎呀,哎呀呀呀。”
谭暮莘:“张总管,何事让您如此慌张?”
“好啊你真是深藏不露。现在该改口叫你谭掌柜了吧。”
卫蓝:“谭掌柜?”
不止是卫蓝,荷花和木槐一并围了上来。
张宝德气喘吁吁地掏出一份地契,“盖子方才来寻我,让我把城北那个房契交给你,你带着阿笙去吧。”
“多谢张总管。盖子还在吗?劳烦张总管替我谢谢他。”
“回去了,这两天沧澜不在,他要赶回三爷身边伺候着,你啊。发达了别忘记当初可是我把你招进铺子的。”
“绝不敢忘。”
“行了,你们都忙着吧,我先去前铺了,今天生意太好了。”
待张宝德走后,
卫蓝、荷花和木槐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谭暮莘手中的房契。
“暮莘,这是怎么回事?”荷花一脸呆愣道。
谭暮莘抱歉地笑道:“先前和你们说过,我刚来京城时走投无路把家中云锦典当了,昨日阴差阳错被三爷瞧中,他托掌柜联系我,我便趁机让他投资我开铺。”
“你是说昨天那个商人!”
卫蓝说完有一种“我竟身处其中一环”的亲切感,仿佛谭暮莘这间铺子是她亲眼见证的。
“是三爷。我家还欠着一堆债没还清,靠绣房的月钱根本还不上。上巳节前便想着多卖点银子,让三爷答应我开铺。但你们也知道,这毕竟不是儿戏,三爷哪能轻易答应。”
回忆起谭暮莘在上巳节前没日没夜熬着刺绣,三个人的心情瞬间同情起她来,气氛一时间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沉重。
卫蓝:“幸好昨日咱们去医馆了,要是没碰上青儿让你替她典当钗子,恐怕这机会便从眼前飞走了”
木槐:“天注定的,飞不走。”
谭暮莘晃晃手中的房契,“嗯,天注定的。”
如果三爷不同意,她一定会想其它的办法,或许会找三爷借钱,或许会去找绿胭借钱。
总之这间铺子,她是一定要开起来的。
无论是当初找宋策做生意,还是如今转而同三爷合作。
她的目的一直是开铺,重新振兴谭家云锦。
如果她不是谭家大小姐,身上没有债务。
那她在这间铺子里遇到的这群人,足够令她留下来干到天荒地老。
卫蓝泪眼婆娑地抱上去,随后木槐和荷花也抱了上去,几个人抱成一团,话里话外满是不舍。
“常回来看我们。”
“别忘了我们。”
“我会想你的暮莘。”
谭暮莘拍着她们的后背,安慰道:“会的。”
趁着清晨的阳光充足,谭暮莘收好房契,出了门往城北的斜前街走去。
京城位置广博,城北都快通到晏城了。
见惯了织云铺门前的热闹,再到斜前街,不由得觉着铺子所处位置有些偏僻。
而铺子恰好在街角的拐角处,正门面朝东。
早上的阳光能照亮里面,随着时辰推移,傍晚兴许要早早的点上烛火。
她鼓起勇气推开门,转身打量天上的阳光,又低头看着光线照进来的位置,与她心里设想的差不多。
只怕是到了下午,便没多少阳光能照进来了。
放眼望去,正方形的铺子与织云铺的前铺一样大,通向后院的小门位置都一样。
不过织云铺有两三层,这处只有一层。
里面除了一个落满灰层的柜台,四周还摆了一排货架,货架上亦是堆满灰尘。
看样子三爷当初在这间铺子里折腾过,许是生意实在差的离谱,所以清理完烂摊子,便把这间铺子抛下了。
对他来说,投资她是件大风险。
丢一间生意不好的铺子给她,能降低赔本的风险。
到底是商人啊。
谭暮莘走到小门前,准备开门去后院,忽然听见身后有推门声。
“这间铺子小是小了点,后院东西是全的。”
“三爷。”
谭暮莘看向他身后。
跟着的是上次来通知张宝德晋升的小厮,好像是叫……盖子。
“去后院看看。”
后院的格局似乎改过,临近浣洗的地方造了口井,旁边便是染料的池子,还有几口一尺高的大水缸。
院子右边是一间青瓦平房。
谭暮莘以为是劳工睡觉的地方,结果三爷推开门后,她瞬间傻眼了。
里面竟然是四台和她家一模一样的织机。
谭家的织机款式独特,用的是翅翼形状,这种织机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除了谭家使用外,根本无人会用。
因为是她爹走商时,在外请了位工匠按照她爹的想法改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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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爷。这是您从哪里找来的?”
“走商时听闻谭家典当了家中东西,我赎回了几台运回京城。”
“是我们在城外遇见的那天?您那趟商队里有这四台织机?!”
“对。”
谭暮莘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她一直离谭家的东西很近,倒有些像是冥冥中注定一般。
“请了几个京城绣娘,都不会用这种织机,便摆在这里落灰了。”
“这台织机造型是我爹请人专门为云锦改良过的,旁人摸不清门道织得时候会扯断蚕丝。”
“你会吗?谭大小姐。”
谭暮莘被他这句“谭大小姐”惹得面上一红,以往陵城不少人也这般称呼她,兴许是来了京城后故意掩饰身份,后被三爷拆穿,有些窘迫。
“会。”
“当初为何隐瞒身份?你还未同我说明,”三爷关上绣房的门,目光一片坦然,“既然我们如今携手赚钱,我想我有理由知道你家的事。”
“并非有意欺瞒,还请三爷再等些时日。”
等到铺子开业,等这间铺子彻底归属于她,等她把谭家的云锦做强做大。
等云锦卖完一批,让世人自己发现谭家的云锦并无问题,能够分辨好坏了。才不会先入为主,被谭家的陈年旧事牵着鼻子走。
“我派沧澜去陵城了,他一路上跑死三匹马,给我飞鸽传回了这封信。”
三爷从怀中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纸卷成的密函,他把密函捏在指尖,送到谭暮莘面前,“是等我打开,还是自己说?”
难怪最近都是盖子替三爷传话。
原来沧澜被派去陵城查她的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破坏了她原有的计划。
想到那张小小的纸张上写着关于她家云锦的事情,她面上一惊,当即顾不得对方是谁,伸手朝那密函扑了上去。
三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反应极快,他迅速撤回手让谭暮莘扑了个空,却不曾想面前那姑娘失了重心,竟直直冲他怀里扑去。
谭暮莘亦是没料到会如此荒唐,反应过来,当即推开三爷,面上的红晕红至耳后。
“我家的云锦是有人陷害,请三爷不要轻信旁人。”
“沧澜跟了我多年,你觉得我信谁?”
怀中刹那的温暖稍纵即逝,他忽然觉得胸前空寥寥的。
她咬唇,面露难色:“……三爷。出事的云锦是我家织造的,若是生疮流脓也该从我家开始,可这事竟然是从外面蔓延。我全家头回遇见这种事,当下慌了神没有细想便着手医治那群病人。我之所以隐瞒,是担心有人听了此事,对我的动机造成误会。”
“这么说来,你家是被人嫁祸陷害?”
“没错。来京城后我遇见冬……两个时疫病人,症状和谭家当时一模一样,那二人是浔城人,她们说浔城正闹着疫症,我隐约查出些源头。”
“那你后面岂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
闻言,谭暮莘微怔,随之像男子般拱手道:“家中剩我一人,冤情自然要替谭家洗清。不过不是现在,我自知能力有限,告御状也掀不起波澜,当下只想挽回云锦口碑,赚钱还债。”
“好吧。”三爷指间夹着密函,利落出手,将它丢入一旁的水井里。
“信谭大小姐一回。”
24. 负心汉
春三月,桃花盛开。
风中夹杂着花瓣缓缓飘落院中,水池里铺满花瓣一片粉嫩颜色。
水池边蹲着一个身穿粉色萝裙的少女,她梳着简单的堕马髻,随意将宽大的袖口用一根长绳挽起。
看似挽得随意,却任由她如何摆弄花瓣,都不见散开。
谭暮莘正认真地清理水池,忽听前铺传来敲门声。
铺子还没开门,来的自然不会是客人。
旁边的阿笙先她一步起身去开门,没多久便带进来两个人,分别是冬桑和小玉,她们肩上背着包袱,看样子是离开了织云铺。
谭暮莘:“你们离开织云铺了?”
冬桑攥紧包袱:“昨儿去给青儿送药钱,被三爷撞见了,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
“……这么不巧。”
她倒觉得依着三爷的性子,这件事怕不是巧合。
难不成是她那日差点脱口而出的“冬”字,让三爷察觉到了什么?
阿笙担忧地撇下嘴角,“青儿身体刚转好,银子断不得,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冬桑愁容满面,听完陷入了沉默,小玉看了冬桑一眼,答道:“我们没有去处。只是我们还欠了你们许多银子,担心暮莘姐误会我们跑路,便问了绣房的绣娘们,来同你们说一声。”
“说完了,我们也该走了。”冬桑拉上小玉便要离开。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留下吧,我这正缺人手。”
铺子刚接手,边边角角全是灰尘。
她和阿笙两人昨日睡在铺子里,睁眼开始忙活,一天下来才弄干净前铺。
照这么忙下去,何时才能抽出空去寻绣娘。
没有绣娘,便没有衣裳可卖,没有衣裳还谈什么做生意。
为了打消冬桑和小玉的顾虑,她又道:“铺子现在发不出工钱,只能供每日的伙食。”
冬桑听红了眼,拉着小玉直接给谭暮莘跪了下去,哽咽道:“暮莘,你是个好人,你的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别说工钱了,就是以后铺子开起来了我们俩照样给你白干。”
“诺大的京城哪哪都要钱,白干不拿钱怎么活。”
谭暮莘以前当谭家大小姐的时候,仆人日日向她弯腰下跪,她也不觉得奇怪。
现在面前突然“噗通”跪下两个人,倒叫她有些受不住,她上前扶起二人。
“你们就负责浣洗吧,日后想学刺绣了,我也能教你们。”
“暮莘姐,您要是缺人手,青儿也能帮你,”小玉急切道:“青儿和小红家里是养蚕的,学过染丝的手艺,等她好了,您可以试试她。”
“这样啊,”谭暮莘沉思,“那先收拾吧,吃完饭我们去药铺看看青儿。”
“好!”
冬桑和小玉都是干活麻利的人,说着便把包袱随意一放,卷起袖子便开始清理水池。
水池是冬桑和小玉的强项,有她二人清理,谭暮莘很是放心。
她抬头估算了下时辰,带着阿笙去摆弄前铺。
午时刚过,铺子里的阳光便渐渐褪到了门前。
她试着从门外走进铺子,又试着从铺子走出门外。
来回感受了五六遍,眼睛先花了。
铺子里的光线虽黑倒也不如夜色那般,就是有点暗。
从阳光下走进来,感觉格外沉闷。从铺子里走出去,乍的明亮又会刺痛眼睛。
这些全是细节,虽然可以忽略,但客人来来往往必然会觉得不适。
长此以往下去,一间铺子便会败在这些细节上。
她站在一排货架前沉思。
货架的颜色是暗棕色,高约八尺,形状如博古架,上方镂空,下方是柜子。
一共三个货架,沿着雪白的墙壁整齐排列,不仅遮住了少有的亮色,更显得铺子里有些沉闷。
阿笙也发现了这点,提议道:“小姐,要不我们把柜子横着,变成前后顺序?”
她的观点和谭暮莘不谋而合,谭暮莘欣喜地看着她:“可以啊,阿笙有自己的想法了,以后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错。”
“好!”
阿笙被夸得心情雀跃,帮着谭暮莘一同挪动柜子。
把原本靠墙的架子,翻转了一下,变成前后排列的顺序。
大面积的白色墙体露出,整个空间显得大了一圈,但是暗角依旧存在,谭暮莘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外墙上。
不知她把墙体砸个窗户出来,会不会惹得三爷不快。
这个点子刚冒出来,她很快摇了摇头放弃,修缮窗户耗费人力财力,不是上上策。
“小姐。”
阿笙又有点子了。
“你说说看。”
谭暮莘倚靠在身后的柜台上,环胸看着面前的陈设。
阿笙环胸同她一样倚靠在柜子上,“要不把这四面放上铜镜?我从前夜里起床摔伤腿,我娘就是把铜镜放在蜡烛前给我上药的,照的可亮堂了。”
“可以啊,还是阿笙的点子多。”
谭暮莘茅塞顿开,伸手揉了揉阿笙的头。
她看阿笙的视线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她的小跟班终于学会了动脑筋,不再是只知道听从她,等着她安排一切的小妹妹了。
阿笙笑甜甜一笑,露出一颗虎牙,紧接着说道:“铜镜放在成衣铺里并不突兀,客人试穿之后还能从铜镜中看出穿着时的模样。京城的贵女们大都是看上什么直接买下,若是提前在身上比对过,想必买回家后更合她们的心。”
“说的不错,既然要开铺,客人的喜好必定得排在首位。”
有了解决的办法,谭暮莘心情豁然开朗。
两人和冬桑小玉打了声招呼,让她二人留守铺中,便携手去集市上挑选铜镜了。
傍晚时,太阳西斜,四面七尺高三尺宽的铜镜才将将装好。
外面的光照在铜镜上,映得铺子里一片亮堂。
谭暮莘十分满意,出主意的阿笙更是非常欣喜。
因着要去药铺看青儿,几个人匆匆吃了馒头喝点白水便出门了。
斜前街在城北,到城南去相当于横穿了整个京城。
四个姑娘光靠脚力赶不上在宵禁前回来,于是谭暮莘叫了一辆马车,不一会儿便到了。
药铺里安安静静,只能听见涵儿的捣药声。
她们来的人多,担心打扰到药铺中病人的休息,便决定一个个进去。
这一趟主要是问问青儿愿不愿意伤好后留在铺子里染色,所以谭暮莘先进。
帘子后面住满了病人,有的还在哀嚎着疼,不断呻.吟着。
谭暮莘小心翼翼躲开他们的病床,从中间的狭小的过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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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里间。
青儿的身体一日日好转,比前两日虚浮着墙壁才能行走的状态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青儿:“暮莘姐!”
她喊完之后,床边坐着的一个病人也转过身看向谭暮莘。
谭暮莘看见床边的病人,脸上有些尴尬,而后自然地递上一包糖饵,“我给你带了包糖饵,来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
青儿感动道:“让暮莘姐破费了,我身体已经好很多了,绿胭姐也一直想谢谢你。”
坐在床边的绿胭开了口:“我也好多了。”
绿胭神色恹恹,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丧气感。
兴许是还未从和离中走出来。
谭暮莘:“看来何大夫的丹药果然非同凡响。”
“听说是你救的我。”
“毕竟如果我不邀请……”
“不怪你,怪只怪他本身就是这种人,他那些腌臜事被我撞见,是老天爷在帮我。”
谭暮莘松了一口气,原以为绿胭是个气势凶悍的夫人,没想到尤为通情达理,看的也格外通透。
她点点头,问向青儿:“我听冬桑说,你擅长染色?”
“会的,”青儿一愣,“我家主要养蚕产丝,有些商人会直接买染好色的蚕丝,这样能少一道工序。怎么了?”
“我开了间铺子,还缺人染色,你身体恢复后如果没地儿去,可否考虑来铺子里帮我?”
青儿欣喜万分,拉着谭暮莘的手泪眼婆娑,道:“自然!只要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肯定去,你放心,我染色的手艺不会让你失望。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还想着以后如何找机会报答你,这下机会送上门了。”
“那你同意了,我就先离开去换冬桑她们进来看你。”
“慢着。”绿胭拦住她。
绿胭轻轻挪了下位置。
救命丹只保住了她的命,治住了内伤。她身上的外伤还没好全,动一下疼的龇牙咧嘴。
“你铺子里招不招绣娘?”
“莫不是你想来?”
“那个负心汉同我和离,想必该同京城铺子打完招呼了,虽说我分了些银两,但不能坐吃山空吧。那个负心汉眼瞎耳盲,只知道铺子进账多,全然不知这些功劳全是因为我织造的衣裳好。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谭暮莘听完有些懂了。
难怪和离书上没提到那间极其赚钱的铺子,原来绿胭才是铺子的主心骨。
一间铺子没有主心骨,空有一个房子,料绣联掌柜也撑不住。
而绣联掌柜以为自己拿了最赚钱的东西,殊不知日子一天天过去,铺子还没给绿胭的宅院值钱。
她看绿胭的眼光多了几分欣赏。
“随时恭候。”
绿胭情绪激动地一拍床铺,“后天我就去找你。”
“如此便好,只是丑话说在前面,铺子暂时发不出工钱,银子还要拿去买蚕丝针线,住的话也只能在绣房里打地铺。”
“无妨,那负心汉给我留了宅子,你们没地方住,可以住我的宅子。至于蚕丝针线,我在京城有门路,价格固然高了一点,可你若是出城拉合作,想必开铺的日子会晚许多天,得不偿失。”
谭暮莘莞尔:“绣联这间铺子确实是不要也罢。”
“不,我要。他的东西我全要拿回来。”
25. 掌中伤
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
一位风姿绰约,衣着素色长袍的男人站在酒肆二楼的凭栏向下眺望。
楼下是间药铺,门口有几个姑娘谈天说笑,身穿粉色萝裙的那位大多是静静听着,眉宇间有散不尽的愁绪,淡淡的笑意始终未达心底。
半晌,他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收回视线转身走进房内。
“三爷,有信,”盖子朝他拱手,递上一只尾羽是黑灰色相间的信鸽,“是沧澜传回来的。”
宋策拿下信鸽腿上绑着的竹筒,抠出里面塞着的纸卷。
其实……
昨儿那个密函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他故意拿来骗谭暮莘的。
陵城离京城那么遥远,饶是跑死了三匹马到达陵城,信鸽飞回来也需要些时日。
那日谭暮莘说要找绿胭合开铺子,是在逼他做决定。
可是谭家的云锦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耳听为虚,他想要亲耳从谭暮莘口中知道来龙去脉,只能用她的法子逼一逼她。
他耐心地捻开纸卷,却在露出一列黑字后,犹豫片刻重新卷起握在手中。
“罢了。”
“三爷不看看吗?”
“事已成定局,没必要再看。”
他向来用人不疑,既已确定谭暮莘是要合作的人,便全身心相信她的话。
况且谭暮莘有句话说的没错:若是穿了真的会生疮流脓,为何谭家自己一个个完好无事?
这世间岂有养鱼者身上无腥味,种稻者满身腥的道理。
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筋,便能看出是有人背地里对谭家下手。那些上门讨债的商户,多半也有掺和。
毕竟一家独大,声名远播,终究不是好事。
可怜了谭家因云锦壮大,又因云锦倾覆。
没遇到谭暮莘以前,他甚至有些惋惜“谭家云锦秘方”失传。
“小人觉得谭暮莘根本没把三爷放眼里。”
“说说。”
春三月不如腊月里寒冷,宋策为今日的穿着配了一把折扇。
他轻摇着扇子坐在主桌前,一派闲散,浑然看不出平日里冷峻风度。
“冬桑她们私自接触病人,全然不顾织云铺的安危,没将她们同那病人押送衙门是您开恩,谭暮莘竟然还将她们邀回铺子。”
“还有吗?”
盖子被这句话激励到,还以为是自己替宋策看见了他没发现的事,继续壮着胆子说道:“那间铺子怎么说也是您的,您就这么给她了不说,她招劳工也不给您面子。”
“飞鸽传书让沧澜快马加鞭赶回来。”
宋策的眸子透着犀利的光,犹如今夜皎月般寒冷。
盖子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惹怒了他,立马跪下不住地磕头,“是小人僭越了!”
盖子还想说些恳求饶恕的话,只听外面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了。
门和主桌之间摆置了一扇画了青竹的实木屏风,宋策折扇并起敲在盖子的头上。
“下去吧。”
“是。”盖子松了一口气,起身退出屏风外。
屏风后的来人被酒楼小厮领进来。
宋策收好扇子,迎了上去,“杨大人,有失远迎。”
“贤侄见外了,你的手伤可好了?”户部侍郎杨千从官服中掏出一个青玉色的瓷瓶,瓷瓶通体没有杂色,一看便价值不菲,“珊儿知我来见你,托我给你带了一瓶药膏。”
“区区小伤,劳杨小姐挂心了。”
“小伤?我怎么听珊儿说你这手伤的不轻,半个月了也不见好转。”
“哦,烧伤而已,只是晚辈平时生意上喜亲力亲为,这伤口就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晚辈偶遇过杨小姐几次,许是她见我次次手上缠着纱布,觉得伤的严重。”
“你啊,说你什么好,这份心要是走仕途,现在也该到你爹的位置了。偏偏要从商,”杨千苦口婆心道:“不是不让你从商,只是这商人身份终究不如官啊。你做到京城第一布商又有何用?衙门里一个小卒子说把你带走就把你带走。”
“说的是,只怪我爹走的早,我太年幼承不了他的官职。等长大了,来往也没了。”宋策面上带着惆怅的苦笑,桌下方的手反复摩挲着系在腰间的玉佩。
杨千面色动容,“倒也不是没办法,只是……”
“叔父不必为我挂怀,我如今事事亲力亲为,倒也知足常乐。”
他说着打开药瓶,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些药膏,仿佛视若珍宝般涂在掌心。
药膏是厚重的乳白色,涂上伤口后奇迹般地晕成一片透明,膏体被他掌心温度蒸发出清淡的药味。
他掌心的伤口原先只不过是一片小烧伤,如今溃烂了整个掌心,看着格外可怖,一点不像他说的那般轻巧。
杨千看着龇牙咧嘴,仿佛他比宋策还要疼。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一心想着安逸。你可知浔城已经闹了两三月的时疫了。”
“时疫?”
“不错,浔城此刻如人间地狱,城中县令知瞒不住了自缢身亡,留下堆烂摊子。百姓们出逃的出逃,等死的等死,附近几座城都发现了时疫,天家派我等带太医院的人去解决这事。如果你有心,我可带你一同去。”
“叔父,浔城乃我走商必经之地,那儿的商户全是我的多年老友,从前他们帮了我许多,我既然知晓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那儿。”
“好!那你收拾包袱,明日随我上路。”
“一切听叔父的。”
宋策拱手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的路,终于开了道口子。
药铺门口的谭暮莘抬头看了眼旁边酒楼的二楼,仿佛那里有人偷看她们一般。
来这一趟,铺子中的人手配备齐了,她却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冬桑、小玉、青儿、绿胭,这些无处可去的人,都把往后的日子交在了她的手中,她要负责的不再是她和阿笙两人的未来。
肩上的重担仿佛又重了几分,心里的石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长长深呼吸,轻轻叹了出去。
阿笙眼尖,她跟了谭暮莘许久,最了解谭暮莘的一举一动。
“小姐,你快看啊,今晚的月亮好亮,我们现在看见的和在陵城看的是同一个月亮,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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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家了,就看看月亮,想象自己现在在陵城。”
谭暮莘听着她得谬论笑了出来,“你怎么不说,路边的草长得跟陵城的一样,河里的水颜色和陵城护城河一样。”
“小姐!”
“还叫小姐呢,该改口叫掌柜了,”冬桑从里面出来,正好看见阿笙满脸通红,她笑着说完拿出一把钥匙,“绿胭方才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这是她家的钥匙。”
绿胭方才同她说过,可以让她们住进她的宅子。
不过绿胭还没正式进铺子,谭暮莘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便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谭暮莘接下钥匙:“绿胭康复后会来铺子当绣娘,她和我负责织造,不过绣房有四台织机,你们还有谁想学苏绣?”
“我想学!”冬桑搓着手,有些惭愧,“之前在三爷铺子里便想学点手艺,一直没找到机会。”
小玉:“暮莘姐,我什么都干不好,就适合洗衣裳,织衣裳的活太细了。”
阿笙:“我也是。”
“好,那小玉负责浣洗,阿笙负责账目,明日带上所有银子随我去采买,小玉和冬桑在铺子接应。我们齐心协力尽快织出云锦开铺。”
冬桑一愣:“云锦?不做成衣吗?”
“成衣涉及尺寸,每个人的身形不同。织云铺敢做成衣是他们不缺客人,自然什么身形的客人都有。况且斜前街地处略微偏僻,客人少,倘若按织云铺的经营来,风险太大。”
她可没少观察三爷的经营。
三爷身为商人,除了看利益,便是看风险。
做生意主打的就是一个——钱,我要。赔钱,我不要。
她现在刚起步,尚且看不见利益,得先规避掉风险。
经她这么解释,其他三人瞬间明白了。
当晚,几个人一经决定还是睡在铺子里。
说到底绿胭还没恢复,她们一群人这么浩浩荡荡的住进去不太好。
第二天一早,谭暮莘便带上阿笙去集市上采买蚕丝。
不问不知道,一问属实是被京城的蚕丝价格吓一跳。
京城的蚕丝足足比陵城的贵三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仙女养的蚕,织女铰成的丝。
谭暮莘有些犹豫,奈何逛了几家全是这价格,且随着日头越来越大,来采买的商家也越来越多,眼瞧着一些颜色快让人挑光了,她果断付了银子。
二人离开丝铺的时候,街上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刚出摊,他们不用赶早,左右摆一天都有客人。
倒是街边上的包子铺,陆陆续续地把桌椅蒸笼往铺子里收。
奈何这家包子铺哪怕是收摊,也能飘出一阵阵香气,勾的人口水直流。
加上今日,谭暮莘路过这间包子铺已经三回了,回回都被传来的肉馅香味勾的肚子咕咕直叫。
阿笙也闻到了香味,她放下手中把玩的小玩意儿。
“要不买点烧饼回去吃?她们应该都还没吃饭。”
“好。”
谭暮莘看向阿笙离开的背影,沉默地低下头。
烧饼比肉包子便宜,吃完再喝点水又十分顶饱,是她们现在最佳选择。
26. 受要挟
春分后,气温渐渐暖了起来。
有了绿胭和青儿的加入,织造云锦的工序形成了一道流水线,各自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中活计。
时至正午,后院内几人正携手将织好的料子抬出绣房,忽然听见前铺传来阵阵敲门声。
斜前街人烟稀少,铺子大门紧闭,连个门头匾额都没有。
料想敲门的人想必不是为铺子而来,是为铺子中的人来得。
谭暮莘放下衣料,走向前铺开门去。
门将将打开,便看见一辆马车横在门口,一个身穿暗绿色的小厮站在一旁。
谭暮莘眼珠子在绿衣小厮和马车上来回打量,最终落在小厮的身上。
想必方才是他敲门。
不过此人瞧着眼生,从未见过。
没等她心中起疑云。
绿衣小厮直直朝马车走去,手伸进帘子内,托出了一只玉白色的手腕。
帘子微动,另一只玉手掀起帘子,露出了精致的妆发。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萝裙。
她昂着头垂着眸子,眼中略带了些淡淡地郁闷。
那股居高临下的傲气显得没那么恼人了。
“徐小姐?”
“你这地方好偏僻,”徐秀秀打量了一圈门头,又大量了半天谭暮莘,“这铺子是你从我三表哥手里买的?”
“小人哪有那么多银子,这是三爷投资的。”
“噢~”徐秀秀似懂非懂,“你在外开铺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今早去织云铺寻你扑了个空。”
“是……小人疏忽。”
谭暮莘引着徐秀秀往铺子中走去。
徐秀秀的突然到访,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同徐秀秀自上巳节后就没有来往,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又无半分交情。
噢。
若说交情,徐秀秀貌似答应过她,替她赎回云锦。
……
“你这间铺子,我三表哥从前开过,只开了两月便关门了。他究竟是想让你赚钱,还是不想让你赚钱啊?”
徐秀秀看着这一眼望到头的铺子,忍不住替谭暮莘担忧。
谭暮莘莞尔一笑。
徐秀秀忍不住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开铺?”
“就这两天,料子准备好了,还差门头的匾额没打,徐小姐想看看料子吗?您若是喜欢可以先挑一些,待会我送您府上。”
“嗯……没事,我就瞎逛逛。”
徐秀秀抬手一挥,屏退了身旁小厮,铺子中只剩下她和谭暮莘二人。
徐秀秀一会摸摸柜子,一会穿梭在几个博古架间。眉间却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谭暮莘瞧出徐秀秀来这一趟必不可能是为衣料而来,斗胆猜测道:“徐小姐,您答应替我赎回云锦,可是遇上难事了?”
“噢,你那匹云锦,”徐秀秀倚靠着博古架,搅着手指有些心虚:“被我三表哥花钱保物了,得等他回来才行。”
听着不像是为赎云锦而来,难道还有别得事?
不对。
谭暮莘心中纳闷,忍不住问道:“三爷为何保物?”
她虽不懂典当行的规矩,但看徐秀秀的意思,应该现在只有三爷能赎回,旁人都没有资格。
“是嘛!我也看不懂他想做什么。保物一天一两银子,一年便是三百多两,买下这匹云锦绰绰有余了。”
宋策从商多年,手指缝里漏点银子什么样的云锦买不到,怎么可能没钱买呢。
“……”
莫非三爷是想用云锦威胁她?
她摇了摇头。
她除了苏绣手艺,有什么可被三爷威胁的。
更何况三爷出手大方给了她一间铺子,铺子在,她在,哪里用得着要挟她。
难不成是想让她亲自赎回?
这个想法方在脑中成型,她立马否定了。
三爷同她非亲非故,又不是爱慕她,何故要多此一举。
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你放心!本小姐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等我三表哥回来就让他给你赎!”
“多谢徐小姐。”
谭暮莘眼皮子抽搐两下。
到底该说徐秀秀天真,还是该夸她热心肠。
三爷既然对云锦保物,定然是看中了这料子,让他花钱赎回,想必……少不了商人那一套算计。
不过总归三爷对云锦做了保物,旁人没有权利买卖。
她顿了顿问道:“三爷外出了?”
怪不得这么多天,没见过三爷。
她还以为是三爷万分信任她,所以连铺子的大小事都交由她全权处理呢,原来是外出了不在京城。
“听张宝德说是出门了,不知道这趟去了哪儿。又有些日子见不到沧澜了。”
愁容爬上徐秀秀的脸颊,她手臂撑着博古架,手拖着脸,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
谭暮莘登时意识到徐秀秀这趟来,多半是和沧澜有关系。
“沧澜会武功,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小姐莫要担心,左右不过十几日便会回来。”
“你有所不知。”
徐秀秀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铺子的角落中,避开了门口的丫鬟小厮。
然后才说道:“我爹想让我嫁尚书大人的儿子刘秉。”
“和尚书府结亲,倒是门好姻缘。”
“可是我不想嫁他!”
徐秀秀急了。
“……是因为沧澜?”谭暮莘斗胆问道。
徐秀秀对沧澜的感情,哪怕徐秀秀从未明说过,她身为一个旁观者也能看得出来。
若是小打小闹的喜欢便罢了,真要想在一起,恐怕有些困难。
尚书府嫡子和商户的侍从,但凡徐大人头脑正常,肯定会选门第高的尚书府。
徐秀秀扭扭捏捏地点头,脸上蓦得红至耳后。
“我爹娘非要承下这门亲,说什么柳秉在上巳节对我一见钟情,终日寝食难安,不然这门好亲事还轮不到我呢。谁想嫁谁嫁便是!我反正不想嫁他,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除了你没人能帮得了我。”
谭暮莘脑内“轰——”懵掉。
翰林院典簿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怎能插手?
此事往小了说是拒亲,往大了说是朝廷结党。
后果岂是她这个外人能承担的。
“我……帮不了,小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烦请小姐另请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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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徐秀秀走到门口。
徐秀秀半推半就,又拉着她的手臂回到原处。
“谭暮莘!你要是能帮我拒掉这门婚事,我让你参加下个月的刺绣比赛,你可想清楚了,斜前街这位置偏僻,我三表哥摆明了不想管,到时候开不下去关门了是你自己的损失挨不着他。”
徐秀秀拖住谭暮莘的手,使出了杀手锏。
刺绣比赛?
谭暮莘一怔。
陵城每年在春分后和立秋后都会举行刺绣比赛,邀请一些知名商户家的绣娘参加。
她这个陵城第一绣娘的名头就是从一场场比赛中得来的。
没想到京城也有。
她初到京城,虽不了解京城绣娘技艺如何,但她参加了便能宣传下铺子,将名声打出去。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徐秀秀拜托的事情,她又有些犹豫。
拒亲非同儿戏,到时候若闹大了,不止三爷找她麻烦,铺子能不能保住另说。就连徐大人也不会放过她。
代价太大了,她扛不起。
至于比赛,她倒是可以自己想办法。
似乎是看破了谭暮莘的想法,徐秀秀挑明道:“我爹是主审,你以为你得罪了我还能参加比赛吗?想都别想,到时候我再一把火烧了你的铺子,反正你还没开门赚钱,三表哥回来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
被看穿心思的谭暮莘一口气堵在心尖,满眼错愕地瞪大双眼。
“徐小姐容貌标致,单纯天真,同谁学的要挟人的手段?!”
“也不看看我三表哥是谁!他可是京城第……”
徐秀秀一手叉腰,一手竖起大拇指。讲到一半,门口丫鬟进来催促道。
“小姐,天色不早了,老爷让你今晚早点回府。”
“知道了!”徐秀秀被打断后有些恼怒,随意挥挥手打发掉丫鬟,转脸又继续对谭暮莘说道:“总之,你若帮我,刺绣比赛我保你到最后,开铺当天我还会送你份大礼。若是不帮我,你最好晚上睁着眼睛睡觉,我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做出什么事只要肯成亲,我爹都会为我摆平,但你不一样,万一我一把火烧了……”
“……且慢,”徐秀秀性子天真不假,平日里确实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事,顶多为了见沧澜,找找织云铺的麻烦,借机出府。
现在不同,这可是赌上徐秀秀一辈子幸福的。
她对徐秀秀的威胁不得不信。
“徐小姐有事,我自然能帮则帮……兹事体大,拒亲一事我担不起责任,三爷和徐老爷知道了都不会放过我。”
徐秀秀一瞬间明白了。
“你我飞鸽传书,我府上有三表哥送的一只信鸽,没人会查到你。”
“……那,那。”
“我就当你同意了~”
徐秀秀笑盈盈地走出铺子。
门口等候的小厮上前搭手,将她扶上马车,她撩开窗口帘子,眉眼舒展地同谭暮莘告别,“开铺记得给我写封帖子。”
谭暮莘嘴角强扯出一抹弧度,心情复杂。
……那可是拒亲啊。
对方可是尚书府。
徐秀秀也真是高看她了,这可如何是好!
27. 锦昌泰
料子一件件织好晒干,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
几日前空旷的前铺,说话都有回音,这两日已经满满当当。
料子储备好,便要开始思索开铺一事了。
按照斜前街的冷清程度,若不整出些动静,怕是开铺当日都没人知晓。
那往后的生意更别想红火了。
前日徐秀秀来了一趟,提到三爷开铺一个月便关门。
这间铺子连三爷都开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三爷经验丰富,向他讨教一二足够她避开一些弯路,偏偏他这两日出门了,让她连个询问细节的机会都没有。
早知道向徐秀秀打听打听了。
想着想着,门外一道白色的身影俯冲进来,扇动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这是徐秀秀用来和她书信的鸽子。
谭暮莘拆下信鸽腿上的信笺,展开读完内容,而后细心地撕成碎片。
她想了想开始给徐秀秀回信。
徐秀秀的信上说刘秉上门提亲,她爹已经收了礼,正在没日没夜地同她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嫁进尚书府。
成亲的事虽然有意拖延几日,可尚书府位高权重,轻而易举就能推动进程。
谭暮莘绞尽脑汁,提笔在一条小纸上写下两字——装病。
然后卷入信筒中,放飞了信鸽。
当今唯有装病这一招能再拖延些时间,尚书府也不想娶一个生了病的新妇吧。
可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拖延这几日后呢,又该如何打算。
谭暮莘摇摇头,试图让自己从徐秀秀的事情中抽离出来。
她还有开铺邀请帖没写。
以她在上巳节的三匹云锦得来的名气,兴许能让各家小姐高看一眼她的帖子。
但是她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那些贵客邀请来,毕竟上一回是动用了三爷的面子。
若上巳节那日,她从云锦的料子和刺绣手艺为噱头,为自己博得客人们的注意。
想来今日也不会这般被动,发出去的帖子成功率兴许能高一点。
纵然现在才明白三爷在河畔说的那番话中意思,她也不后悔那时的选择。
因为,她没得选。
谭暮莘思绪回笼,长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抚平桌上的宣纸,提起毛笔。
这京城里的商户,就从三爷开始邀请吧。
虽知道他外出不在京城,但开铺的帖子若不给他送一封,等他回来了,肯定会觉得她过河拆桥。
她提笔悬在了半空中,又在称呼上停住了笔。
正式的帖子写“三爷”会不会不太好?
初遇那日三爷不想自曝姓名,她便没追问。
从前在绣房的时候,听卫蓝她们私下聊天,曾提过三爷是家中排行第三,故而被大家称为三爷,却未提过三爷的本名。
她貌似一直都没问过三爷的本名。
思来想去,她还是以三爷为称呼写下信函。
写完给三爷的请帖,又写了一封给徐秀秀。
徐秀秀在装病,未必能出的来。
……
谭暮莘伏在前铺的柜台上写着帖子,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沉了下来,房内几个等身镜子折射出的光落在她身上,照的她周身温柔。
阿笙推开门,便看见谭暮莘写满了一桌子的请帖。
彼时她正在写最后一封请帖的信封。
“宋策?”
阿笙随着她最后一笔落下,念出了信封上的姓名。
宋策这个名字,自她们当掉云锦,转头与三爷合作后,便再没听谭暮莘提起了。
阿笙疑惑道:“小姐是要请宋策吗?”
“宋策是京城第一布商,如果他能来,对我们百无一害,左右不过碰碰运气。”
“如果宋策来了看中我们的料子,三爷那边如何交代?这二位在京城算是同行了吧。”
谭暮莘俏皮地眨眨眼,“放心,三爷不在京城。”
她伸了个懒腰,松动一番筋骨。
等身体舒畅点,又着手准备其它的宣传。
京城里每一片区域都有几块告示栏,当初让沧澜帮忙宣传上巳节竞拍的时候,她跟着去看了。
对于普通的百姓,告示栏就是他们获得京城动向的来源。
告示的内容,该写点什么好呢?
正当她思考着,门再次被推开,绿胭端着一盆剪裁工整,包了边缘的布料走了出来。
“咱们的料子还剩一些边角料,你看要不要做成帕子?”
她看见绿胭,突然眼前一亮,绿胭是开过铺子的生意人,经验自然比她丰富。
“可以啊。绿胭姐,你以前开铺的时候是怎么办的?”
“害!谈不上举办,绣联的位置好,在集市上请了一队玩杂耍的。这京城啊,”绿胭手指点点写了“宋策”得信封,“声势再浩大,有这位爷在,谁生意好的过他啊。不过都是做些糊口的生意罢了。”
第一布商的生意,定然是好的让人眼红。
“……”
阿笙眸子一转,“小姐,我们也去集市上请一支舞狮队,到时候从集市上敲锣打鼓走过来,一路上热闹一点。”
“好主意,”谭暮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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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而后目光看向绿胭手中的布料,“这些料子丢了可惜,不然开铺当日,前十位买料子的客人都送一块云锦帕子?”
开铺不做点活动,吸引不了寻常客人。
她以前在陵城的时候,逛街偶尔会遇上一些铺子买二赠一的活动,买两件衣裳,送一匹料子,或者其它。
凌晨的云锦家家户户会织,价格不如京城的昂贵,赠送的成本不高。
但是京城赠一匹云锦于她而言的,等于把这些日子以来努力的成果贱卖了,那是万万不能的。
边角料的料子也是云锦,比寻常帕子好上百倍,倒也不算是敷衍。
“送人?这等便宜少不了要吸引一大群人来,”绿胭笑着说,“这京城里,还没有哪个商人免费赠送的。不过都听你的。”
京城里的商户恨不得一件衣裳,拆成袖子、领口分开卖高价,更何况这云锦料子是何其昂贵,能平白无故赠送,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如今找不到噱头吸引客人,只好卷一卷其他掌柜。
旁人舍不得,她需得比旁人更舍得。
京城的掌柜精明又抠搜,陡然遇到她这个不小气的,吸引来固定客源也不说不定。
谭暮莘在脑内将一些福利重新梳理一遍,着手在一张宣纸上写下铺子开业的告示。
邀请帖送出去只是通知一些贵女,寻常百姓只能看告示来知晓每日发生的事情。
她要做的,是全京城的生意。
她要将这座城里的棉麻料子统统换成云锦。
几人说话间,铺子门外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随后一个劳工擦着汗走了进来。
“这里是谭掌柜的铺子吗?”
阿笙不明所以,“是啊。”
劳工:“你们的牌匾刻好了,现在要挂吗?”
谭暮莘放下毛笔,走了出去:“要的。”
绿胭和阿笙四目相对,明白过来,激动地跟了出去。
匾额是一块边缘不规则的红木,边缘凸起一圈的木框上有一道道痕迹,像是织机上的蚕丝。
木框被染成五颜六色的漆料。
右下方刻了一根穿了丝线的针。
正中间刻了三个大字。
绿胭:“锦昌泰?”
自萌生开铺得念头那日起,谭暮莘便想过无数次拥有自己铺子时的场景。
铺子的名字也早早定了下来。
她欣赏着她亲手设计的牌匾款式,解释名字的用意。
“云锦生意昌隆,否泰如天地,足以荣吾身。”
往后好的运气坏的运气,希望都能对这间铺子有所助。
28. 开业啦
今天是锦昌泰开铺的日子。
天没亮,谭暮莘便起床了。
她睡不着,总觉得铺子里还有事情没完善,她在前铺里一遍遍巡回,细小到架子上丝绸的折叠痕迹,大到柜台的摆放。
仔细的恨不得拿块抹布再把里面重新擦拭一遍。
前一日,她特地寻人帮忙算了个开门吉时。
随着吉时越来越近,她的心愈发的扑通,仿佛怀里揣了只兔子,稍稍按捺不住,便会从她怀中跳出来。
她重新把柜台里细碎的银子算了一遍。
其她人陆陆续续到了店内。
见人都到齐了,她再次把前一夜交代过的内容重复一遍。
“按我们前几日那样宣传,今日来的客人想必不少。绿胭,你和冬桑负责靠近窗户的那排货架,小玉和青儿负责中间货架。我负责靠墙的货架。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喊我。阿笙,今日的算盘就交给你了,账簿是万万不能给旁人看见的,明白吗?”
“明白!”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整间铺子。
谭暮莘信心十足,带领她们做了个打气的手势,气沉丹田:“开业!点鞭炮。”
阿笙和青儿一人负责半扇,同时打开了大门。
绿胭扛着提前准备好的鞭炮出去,谭暮莘点燃了引线。
眨眼间,一串火红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开,声音尚未结束,远处的桥上由远及近响起了一串鞭炮声。
远远望去,桥上火红一片,鞭炮纸后是一条长达二里的舞狮队伍。
那条舞狮的队前、队后高举着鞭炮,一路轰轰烈烈地走来,地上落了满地红纸。
前方还有一条小狮开路,小狮子抛绣球、登桥头,演得活灵活现。
后面两条大狮子时而前扑,时而后退,既不超过小狮子,也不落于小狮子太多。
等那支舞狮队下了桥,一路朝锦昌泰走来,谭暮莘才略觉着诧异。
她没请这么多头狮子啊!
银两有限,她只请了一头大狮子,更别提这放不完的鞭炮了。
单单她们今日放的这一挂,还是绿胭出钱买的。
究竟是谁这么豪气,竟然送了她一路鞭炮和这么大阵仗的舞狮队!
舞狮浩浩荡荡停在了门口,穿着红衣的师傅们站在门口两侧,正门口上演着三只狮子扑球的戏。
舞狮队后方是一群衣着五颜六色的客人。
他们有的是看见告示,知道锦昌泰今日开铺,铺子掌柜又是当初上巳节搅动京城三日不宁的谭暮莘,于是想来看看新料子。
另一部分人,没看见告示,倒是看见舞狮队了。
全京城开铺子的不少,但要说谁这么财大气粗请来三头狮子从城东一路舞到斜前街,那可是前所未有的。
原本空荡荡的铺子,霎时间热闹起来。
谭暮莘负责的货架被围得水泄不通,几乎不用她招揽,那群客人拿起来对着铜镜比对了两下便直接奔向阿笙了。
阿笙算盘珠子拨得飞起,谭暮莘转而去协助她记账。
一个不经意的转身,透过窗子远远看见桥上出现一片粉蓝色。
那群贵女们互相笑着,聊着天,或拿扇子掩面,迎面走来的风仿佛都是桃花味。
贵女之首是她的老熟人——张宝德!
张宝德今日穿着一身蓝色丝绸料子,远远瞧着格外有光泽。
他的六角帽上簪了一朵红花,别提多艳丽!
谭暮莘以为自己看错,揉着眼睛走到门口。
张宝德看见她迎了出来,笑得像朵牡丹花。
“谭掌柜亲自迎接多不好意思。”
“张,张,张主管,这是?”谭暮莘被吓得不轻。
若说是张宝德把织云铺的生意拉来偏远的锦昌泰,她是不信的。
张宝德弱弱翻了个白眼,面目含笑,却咬牙切齿道:“来的路上看见这些熟客!担心她们找不到你这铺子,便同她们一道前来了,左右都是徐小姐的客人!”
“噢噢!”
谭暮莘了然。
这大概就是徐秀秀说的大礼吧。
这么明晃晃的把三爷的客人送到她这儿来,也真是不把三爷放眼里……
“张主管里边请,后院喝杯凉茶?”
“不了,我是替三爷送舞狮队的,既然没出差池,我也该回铺子做生意了。”
“呀!劳烦您替我谢谢三爷,这么多鞭炮花了不少钱吧。”
“鞭炮是徐小姐送得,谭暮莘啊,你这命真是好。说开铺子就有人给你房子,说开业就有人又送舞狮,又送生意。啧啧。”
“得感谢张主管当初慧眼识珠,给我和阿笙机会,否则哪有这般机遇。”
张宝德一听,脸上又笑得像绽开了一朵花。
“谭掌柜好嘴,”张宝德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这是绣房那几个人凑得喜钱,里面还有我的一份,祝你生意兴隆!”
“谢谢。”谭暮莘有些眼热,眼眶迅速红了一圈。
“她们几个让我给你带话,说是下个月刺绣大赛上见!我先走了,织云铺的生意还要做呢。三爷回来知道铺子生意变差,少不了要骂我。”
“好!”谭暮莘眸子含笑。
铺子里,客人只多不少。
京城里的百姓穿惯了棉麻料子,稍微有些身份地位和银子的,顶多穿穿丝绸。
锦昌泰的云锦料子别说穿了,有些人连见都没见过。
很快便有人互相抢起了料子。
“你松手!这是我先看上的!”
“是我先拿到的!”
“你这泼妇!”
“好啊,你敢骂我!”
挨骂的贵女说着便要扬手去打对方,中途被谭暮莘截下手掌。
谭暮莘:“二位贵客何必为了件料子伤了和气,不妨看看别的颜色?”
“我就要这件!张萱,你敢同我抢东西?!”
“就是我先拿到的!梁月你忒欺人太甚,少不了我要告诉秀秀。”
“好啊!你告诉啊,看她帮我,还是帮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我们同你玩,对你已是莫大的荣幸!”
“二位稍安勿躁,小姐们既然都想要,不如竞拍咯。”
谭暮莘提议。
两边都是徐秀秀的朋友,她夹在中间袒护谁都不行。
不如还是按老办法来,凭实力拿下。
“竞拍就竞拍!”
“谁怕谁啊!”
谭暮莘给柜台后的阿笙使了个眼色。
阿笙了然,挺身而出来主持这场小竞拍。
谭暮莘脱了身,则去谈其它的生意。
铺子里秩序井然,几个人分工明确。
倒是绿胭那边,不知怎得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谭暮莘恐生事端,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又看见一个老熟人。
她今儿这生意敢情全靠老熟人支持啊。
“绣联掌柜好久不见!”谭暮莘绕到绣联掌柜面前。
他今日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戴着的帽子遮住了半个脑袋,脖子里围着一个兜布。
方才他便是将下半张脸掩在兜布里,才混进的铺子。
现下他估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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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眼红锦昌泰的生意好,故意挑绿胭的刺。
绿胭也不是好惹的,可今日是开铺的大好日子,她不想给谭暮莘触霉头,谁知她处处忍让,竟换来前夫的得寸进尺!
“我当是谁呢,原来铺子是你开的,”绣联掌柜见自己暴露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间铺子多少钱,我买了。”
“不卖!滚!有多远滚多远。”绿胭按捺住愤怒的心情。
谭暮莘上前和煦道:“绣联掌柜,我今日刚开业。这间铺子我是不会卖的,不过你上回没在织云铺买到衣裳,这回若是想买,我倒是可以给您优惠点。”
“还敢提上次!”绣联掌柜一巴掌扇谭暮莘的脸上。
谭暮莘怎么也没想到,这男的竟然敢当众伤人!
唇齿间溢出的血腥味,时刻提醒她,她方才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而且还是在她开业当天!
“你个王八蛋!”
绿胭见状彻底按捺不住了,说着便要卷起袖子同他好好打一架。
周围的人自觉给他们让开一片空地,喧闹的铺子里顷刻间只能听见绣联掌柜骂骂咧咧的声音。
“凡是今日在锦昌泰买了布料的!以后休想再进绣联!一群没眼光的瞎子,穷光蛋一个个,斜前街这破地方来一趟都觉得晦气。”
绣联掌柜冷哼一声,卷起袖子,一副谁都不怕的模样。
“至于你,我知你背后有三爷撑腰,可三爷如今不在京城,我打只狗还需看主人吗?”
“啪——”
谭暮莘蓄足力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了她全部力气,震得她手疼。
“这是你方才打我的那巴掌。”
“你!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绣联掌柜说着就要再次打过来。
绿胭从他身后,捆住他的双手,凭着身材力气上的优势,绣联掌柜被她牢牢扣在怀中,挣脱不开。
“啪——”
谭暮莘又是一巴掌扇了上去。
“你既然知晓我背后是三爷撑腰,那方才的巴掌等于打在三爷脸上,这一巴掌是替三爷打的。”
“谭暮莘!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一个女人出来开铺子,不知羞的jian妇。你以为京城的商铺容的下一个女人吗?”
绣联掌柜双腿扑腾乱蹬。
青儿和冬桑对了个眼神,一块上去钳制住他的腿。
“啪——”
“这是为我铺子中的女人打得,没有女人,你们男的从哪出来?你娘、你姐姐妹妹都是女人。京城的商铺容不下一个女人,是因为你小肚鸡肠,可别拉着不相干的人共沉沦。”
谭暮莘讲得慷慨激昂。
其它客人们听了纷纷替她鼓掌。
斜拉角落里凭空飞出一只鞋子砸在了绣联掌柜头上。
“谁!哪个jian人砸的!”
话音刚落,又一只鞋子飞向他,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鞋子。
绣联掌柜被砸得原地抱头,绿胭带头上前拳脚相加,而后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斜前街这地方虽然不如城东繁华,不如城中热闹,更不如城西安逸。
但这一片的人是非分明,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
早前听闻有个掌柜把发妻打得半死,和离当日便接外室进府。
好啊,原来绣联掌柜就是你啊!
谁稀罕你那破衣裳,全京城少了你一家,难不成日后人人裸奔不成?
拳脚如暴雨般落下,砸在身上却像被雷劈中般疼痛。
绣联掌柜在一片骂声中,捂着帽子落荒而逃。
29. 大哥哥 对于一个绣娘来说,
临近傍晚,铺子里的客人才渐渐离去。
等到最后一位客人结账离开。
谭暮莘急忙落了钥,生怕再有人折返回来,她整个人倚着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青儿和绿胭等人也围着她席地而坐。
阿笙满脸激动地奉上账本,期待谭暮莘看完银两后的反应。
账目记了两页纸,谭暮莘目光直接搜寻到最下方的总金额上,不出阿笙所料,谭暮莘激动地差点从地上弹起。
“一千一百两?!”
京城的物价昂贵,可是谭暮莘为了在开业当天做噱头,价格没敢定的太高,只按照陵城的一般价格来定。
每一匹布料4两银子,竟然卖了将近300匹!
这对开铺来说,无疑是成功的。
“京城的云锦稀有,再者,云锦的价格没这么低过,生意自然是好。”绿胭靠在货架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云锦的布料在我们浔城,就卖2两银子,说白了,还是京城远,物以稀为贵。否则4两银子,只怕是卖不动。”青儿说道。
“今天买了料子的客人都能替我们宣传,价格先按4两银子卖。等后面时间充足了,再开始做衣裳。库存还有多少?”
“绣房里还剩80匹,加上货架上的,大概120匹,原材料还剩一些。”阿笙盘算道。
“好,足够了!”谭暮莘翻到账目的第一页,那是她当初采买原材料时记下的账目,“京城的蚕丝、染料都太贵了,如果想赚得更多,我们只能去外面采买。我家当初做生意时会去襄州,襄州离京城也近,我去重新拉回以前的生意。今天赚的银子分两份,我带一份走。”
谭家从前像棵参天大树般枝繁叶茂,一朝坍塌,那些合作该何去何从?
想必早被其他云锦商户瓜分了吧。
襄州离京城最近,她要把曾经属于谭家的生意挨个拉拢回来。
否则光靠京城内的材料,铺子往后再按4两银子的价格售卖,早晚会亏损。
再者。
她还要去参加京城的刺绣大赛。
比赛全程用到的料子全是自费。
她的云锦原材料虽算不得稀罕,价格却贵的离奇。
她得多弄些价格公道的料子回来,否则比赛时浪费一尺一寸,她得心疼死。
“今天生意这么红火,明天来的人只会更多,一百匹根本不够,你还离开……这……”绿胭犯了难。
这跟她以往的经营手腕根本不一样嘛!
也不符合京城的经营。
谭暮莘从前没深入过谭家的生意,如今没来及了解三爷的手腕。
她像一只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管它京城、陵城的经营路子,适合她的,才是她的经营节奏。
“别担心,我早就想好了,”谭暮莘顿了顿,继续说道:“今天卖了一千多两银子,在斜前街算是不错的。我原本就想着将锦昌泰的名声打出去,然后限制购买数量。我回来之前,每日只卖10匹,价格不变,卖完立马关门。”
“小姐……”阿笙咬着嘴唇,“我……”
“你留下,负责铺子账目,我最多十日回来。此行一切皆是未知,我会回来的,”谭暮莘弯起嘴角,给了她们一个宽慰的笑容,“我还要参加下个月的刺绣大赛呢。”
“别说得像是回不来似的,呸呸呸!”绿胭朝着地上吐了几口,又打了打谭暮莘得后背,替她祛除晦气,“襄州来回不过三日,你既然有了计划,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谭暮莘抿唇,担忧道:“绣联掌柜今儿吃了亏,你要当心。我感觉他还会再来。”
“他敢来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小心为上。”
谭暮莘最后叮嘱一句。
这男人既已娶了外室入府,又与原配和离,早该各过各的才对。
偏偏他阴魂不散跟到了斜前街,还意图在开铺当日与她难堪。
怎么想都觉得不是好惹的狗皮膏药。
今日的胜利,只怕会更加激怒他,引起更大的报复。
翌日,天未亮,谭暮莘便出发了。
襄州离陵城也不远,若非为了顾全大局,她真想顺路回去看看。
这一趟,除了采买便宜的蚕丝、谈回谭家的生意,还有就是熟悉下路线。
以后这条路,说不定她要走上万次。
她出发前担心路上遭到匪贼惦记,不敢太过显眼,只押了一辆车。
她坐在车板上,手中攥着马儿的缰绳一刻不敢停歇。
等到了天黑,才在管道上找了间客栈。
出门在外没指望能睡高床软枕,谭暮莘怎么便宜怎么来,浑然忘了自己几个月前还是陵城赫赫有名的云锦商谭家得大小姐。
掌柜见她灰头土脸,料想她是有难事,便收了她十个铜板,允许她和马车在马厩里过夜。
谭暮莘将马拴好,喂了一些马厩中的草料,便把板车拖进马厩的偏房,将包袱放在板车上当做枕头。
她睡得较浅,一直睡得不甚安稳。
到了后半夜,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哭喊,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四周熊熊烈火,而她置身火海中央,无路可逃。
浓烟呛得她流泪咳嗽,混沌的大脑被烈火灼烧的更加迷蒙。
她来不及惊慌,立即翻身推着板车撞开木门,凭着感觉摸到了水井旁。
一桶水太重,她只打起了半桶。然后将衣服泡进水中吸干水分,又重新打了一桶水浇在了马儿的身上。
她方才在梦中,就是听见这马在嘶吼,想必被火吓得不轻。
若是此刻强行骑马,以她的半拉子马术经验,多半会被受惊的马甩下去,到时候摔伤了怕是只能在火海里等死。
她浇完一桶水后,又泼了一捅水上去。
马的情绪渐渐稳定,谭暮莘火速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她依靠着记忆,找到了马厩的大门。手中缰绳勒紧,驾着马冲了出去。
跑的途中还有火苗缠着木头坠落,砸在她的手臂、后背上,湿透的衣料被灼烧一片,湿漉漉、滚烫地黏在烧烂的皮肤上。
疼的她额头冒汗。
生命面前,顾不得疼痛。
那火海外面似乎有人,她看不清,烈烈火焰引发的浓烟熏伤了她的眼睛,只能朦朦胧胧看见有人影闪动。
马厩外的官兵看见火海里有一团火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提起水桶便泼了上去。
马儿身上的火苗被尽数熄灭,嘶吼着仰起前蹄,后背上的人不堪重负跌落在地。
谭暮莘脑袋昏昏沉沉,努力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象。
她知道,自己已经逃出火海,至于遇到的是土匪还是官兵,她已无力分辨。
是死是活,看天意吧。
“谭暮莘?!”
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想不起来是谁了。
只觉得这好听的声音,理应有一张朗逸俊俏的脸。
像……她在京城遇到的那位爷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大家都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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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
姓“三”吗?
哪有人姓这个名儿的。
她思绪被大火烧断,整个人丧失了意识。
再醒来,浑身几处伤口疼得她额头冒汗,眼前是白茫茫一片。
她轻手抚上眼睛,指尖触摸到的却是一条白布。
“呀!姑娘,你醒啦。”
察觉到眼睛的刺痛,谭暮莘心里慌乱:“你是谁?这是哪儿?我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
“姑娘别激动,我不是坏人,我叫棉棉,这是我家的医馆,你昨晚从大火里逃出来的,现在身子可虚啦。”
“大火?!”
“唔……听说是有人报复……”
“报复?”再报复谁,也不能把人家酒楼全烧了,更何况里面还有许多无辜的人。
“最近城里闹瘟疫,一位大人和一位俊俏哥哥来救灾,和城里人发生了冲突,没想到姐姐你竟然住在马厩里,”棉棉声音突然雀跃,“大哥哥,你来啦。”
“大哥哥?”
谭暮莘立马攥紧领口,眉头蹙起。
“虽说我是患者,好歹男女有别。”
“你怎么会在这?”男人问道。
谭暮莘原本紧张得心情,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瞬间放松下来。
“我只是路过,您是……三爷?”
三爷伸手在谭暮莘眼前晃了两下,“是我,你是要去哪儿?”
“您为何在此?”谭暮莘不答反问,警惕地用耳朵辨别声响。
“谈生意的,”三爷想了想,又道:“顺便救个灾。”
“顺便?救灾?”谭暮莘拧起眉头,“您……”
刚想问问三爷为何和官兵掺和上,但怕惹事上身,她选择了沉默。
三爷也没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二人之间的谈话点到为止。
说白了,他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合作伙伴,若是谈及钱财生意聊起来倒是无妨,旁的可不好过问。
三爷转而问棉棉,“她的右手严重吗?”
棉棉娇憨的声音再度响起,“没烧到骨头筋脉,不过也得养些日子,日后结痂了更是难熬的时候。”
谭暮莘:“什么!?”
难怪她觉得右手没了知觉,原来是疼的。
对于一个绣娘来说,手是最重要的!
更何况她后面还要参加京城的刺绣大赛,没有右手,她如何有把握赢得比赛。
这道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的她脑袋嗡嗡作响。
她慌了,挣扎着起身,几处烧伤的部位再次撕裂流血。
宋策把谭暮莘按回床上,他不敢碰她的手,只能将人钳制在怀中。
“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你知道对绣娘来说右手有多重要吗!凭什么!凭什么你惹的事情,让我来承担!凭什么别人报复的是你,反而连累了我!”
“对不起,”宋策语气停顿,“我会尽快治好你的手。”
“……”
“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只要我能办到。”
“……”
察觉到怀中人逐渐冷静,宋策低头打量她的反应。
她咬着唇,唇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她在用别处的疼痛,强行令自己冷静。
“……”宋策心中五味杂陈。
她再度开口时,情绪已经平静地不起波澜,“送我去襄州。”
宋策:“好。你先治疗右手,伤好之后我会安排人送你去襄州。”
“明日启程。”
30. 买蚕丝
若说初次相遇时,她带着侍女离家,前往京城的勇气令他刮目相看。
那么经此一事,宋策才真正认识到谭暮莘得性子有多坚韧。
哪怕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摘掉,看不清路也要去襄州。
他拗不过她,翌日,他亲自送她去襄州了。
药铺离襄州不远,半日便到,他离开前不放心她,替她找好客栈,留了一包银两,随之策马返回。
到了城门口,想起她独自一人浑身带伤,伤更是因他而起,纠结再三,他于心不忍折返回去。
陪她办完事,左右不过一天时间吧。他想。瘟疫一事治理得差不多了,后面北上和杨千汇合,迟一天也无妨。
返回客栈时,谭暮莘已经不在客栈了,料想她身上有伤口,牵扯到疼得龇牙咧嘴,应当是走不远。
他猜测谭暮莘来襄州,多半是和云锦料子脱不开关系,于是他骑着马沿街寻找,最终在一间蚕丝店里寻到了她。
彼时,她正和老板商量着价格,话语间,听上去像是老熟人了。
宋策站在门口等她,没进去打扰,同为商户,避一避是应当的。
突然,一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冲撞了他,扑进他怀里后,一抬头被他冷峻的脸吓得不会说话了,随后跟上来一名五大三粗的
男人笑得满脸歉意的把孩子抱走。
男人身上一股难闻的狐臭味,络腮胡子蓬头垢面,身上不洁,腰间还别着一把柴刀。
他展开扇子摇着。
将男人身上遗留下来的狐臭味扇开。
“……”
旁边的大门内走出来一个身材娉婷地女子。
她迈出门槛那一刻,身子像被人抽掉骨架,后背弓起像只煮熟的虾,脸上疼得眉头紧皱。
宋策上前扶着她,他知她身上的几处烧伤,扶着时错开了些。
“你是来买蚕丝的?”
她顾忌男女有别,不做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搀扶,“三爷为何又回来了?”
宋策望着空空地双手沉默,胡乱寻了个借口,“想起有位老友在此,顺道看看他。”
他走在她身旁,担心她随时会倒下,一只手默默地护在她身后。
“您见过了?”
“他家中有事出去,说明日便回。”
“真是不巧……嘶……”
谭暮莘走路时,无意间扯动小腿上的伤口,疼的浑身一颤。她正想撑着大腿休息一下,触到掌心又
生生挨了疼。
右手上的烧伤虽未伤及筋骨,可是整个掌心都被烧得没一块好皮,恢复起来只怕是慢的很。
她拧着眉头,疼的眼泪在眼眶打转也没落下一滴,坚强地憋了回去。
忍完泪后,见三爷盯着自己,她自我调侃着:“让三爷看笑话了。”
“怎会。”宋策于心难安。
毕竟是自己治理瘟疫时,手腕强硬影响到了一些人的利益,才会引得仇家报复,顺带牵扯到她。
见她这副隐忍要强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初次和她相遇时的情景。
记得她那时骑马打着伞,他给了她一身蓑衣,饶是她面上的嫌弃一闪而过,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那个时候的谭暮莘,已然算不得娇气,却依旧能看出是位闺阁小姐。
短短小半年时间,她眉眼间越发笃定,深思熟虑,有了几分“掌柜”的气派。
这姑娘简直让他刮目相看。
他的手虚扶在她的后腰处,寻了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减少她的疼痛,“锦昌泰开铺的生意如何?”
“有三爷和徐小姐撑排面,生意自然不差,但是在京城那种地方,做一批云锦太贵了,一次两次可以,日后做成衣,亏钱是必然的。”
“走一步看三步,幸好你没有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
谭暮莘一怔,“三爷吃过亏?”
“不然你以为我那间铺子为何关门?斜前街那种地方,人少。开铺的生意是靠舞狮队引过去的,若你后期抬高价格,客人自然会少,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好的言论。若是不抬价,京城料子昂贵,耗也能把铺子耗黄了。”
诚然,三爷说的不错。
而她因为觉得料子昂贵,迈出京城这步险棋,竟然误打误撞走对。
她心中欣喜,连身上的疼痛都不觉得疼了。
步子不由得雀跃三分,迈得更开。
正午是热闹的时候,街边铺子煮着各色各样的小吃。
襄州的集市和京城的不同,他们没有摊子,全是放在地上叫卖,偶尔能看见几样糕点,模样和陵城的有几分相似。
比如那块梅花糕。
她垫着脚,一跛一跛地走过去,忽然侧边冲来一匹高头大马。
千钧一发之际,宋策虚放的大手微微收紧,将她揽进怀中。
他收手时顾及她身上的烧伤,手腕用了巧劲,半个手臂圈在她的腰间。
撞进他的怀里,谭暮莘下意识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但三爷好似提前有所防范,率先捏住了她的手腕。
陡然地贴近来不及屏息,双方鼻息交缠,糅杂着街边香甜的桂花糕味。
谭暮莘的脸蓦然红了一片,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脸上红热。
“三,三爷,马走了。”
宋策如梦初醒,“冒犯了。”
“多谢。”
她红着脸离开,腰间被他碰过的位置微微发麻。
方才差点被马匹冲撞到,再看那块梅花糕也没了兴致。
她继续走着,准备去下一家买蚕丝。
毕竟街上又不止那一家,虽然那家曾经和谭家有生意往来,但没谈拢,也不能就此打道回府,料子是一定要买的。
她来得目的是买料子。
跛着脚走了数米远,忽然意识到,身侧一直有道沉稳地呼吸,余光瞥见三爷的手臂虚虚扶在她的身后。
想起那个怀抱,脸不自觉地又红了。
三爷为何一直跟着她?
“三爷有要采买的东西吗?”
“没有,我等那位朋友回来,眼下无事,顺道逛逛,”宋策道:“你与方才的掌柜没谈拢?”
谭暮莘摇头,眼底沮丧一闪而过,很快重拾信心。
“掌柜说眼下蚕丝供不应求,几家商户都等着,”她苦笑一下,“许是我报了家门,他听完害怕了,也难怪,我家的事传遍方圆百里,但凡是知晓的,都不会与我合作。”
宋策轻泄一声笑意,“目光短浅。”
“……”
三爷的意思,是不是变相的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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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才能。
暮色四合,采买完毕。
二人返回客栈。
买的东西,在第二日被送上门,足足装了一车。
她的手不方便规整,于是由三爷帮忙整理记录,防止有漏送的,沧澜在一旁帮忙装车。
货物装点完毕,将绳子套上马背。
谭暮莘问道:“三爷你还继续留下等朋友吗?”
“不了,和你一道出城。”
三爷说罢,翻身上马。沧澜随后,他手中牵着马车的缰绳。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客栈,谭暮莘侧坐在车上,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
来完这趟,足以用到下个月。
就连刺绣比赛上用的料子也不用愁了。
马车在街上缓慢行驶,周围的商贩行人们自动避让。
谭暮莘小心翼翼地揭开手上的纱布,想要瞧瞧伤口。
自从烧伤以来,她没敢看过掌心的伤口,全是交由三爷帮忙换药上纱布。
怎料到,她指尖才掀起一条缝隙,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哭喊声。
前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的头发花白,女人稍微年轻些。
两人手中各拿一张诺大的画像逢人就问。
男人不会说话,急得满眼通红。
女人举着画像在旁边解释。
随着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近,隐约听见了“孩子”、“跑丢”等字样。
她和他们对上视线后,两个人举着画像迎了上来,一个拦在三爷面前,一个拦在她的眼前。
画像上是一名三四岁的孩童,扎着冲天辫,模样圆乎乎的甚是可爱。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请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我家的孩子,昨天中午吃完饭出门,直到晚上也没回来,求求了,谁见过我的孩子。”
听着泣不成声的询问,谭暮莘心中悲戚。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无助。
只是她的确没见过,想帮忙亦是帮不上一点。
“没见过。”
话音刚落,她望见女人眼中失落,绕开了她,又往旁边走去。
男人见状阿巴了两声,正欲跟上。
忽听见端坐高头大马上的三爷开了口,“我见过。”
谭暮莘一愣。
两个人飞快地转身走回,趴伏在马匹的脚边,边哭边问。
“大人,大人!您何时见过,可否告知小的,我儿不会说话,迷了路回不了家。”
思儿心切的女人字字泣血。
谭暮莘也忍不住用一种催促的眼神望向他。“三爷在哪儿见过?”
“昨日午时六刻,丝铺门口。”
画像上的孩子眼睛呆呆的,和昨日冲撞他的那个小孩一模一样。
当时那小孩身后跟上来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便觉得奇怪了。
毕竟那男人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浑身上下脏的难以入眼,可是孩子身上却是干干净净。
倘若孩子是由男人照顾,那他必然会将自己也收拾一番。
若是由孩子娘亲照顾,娘亲自然少不了要照顾自己的相公。
昨日被冲撞后,他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想到孩子爹娘找上来了。
见谭暮莘的样子,她已然下定决心要掺和一脚。
31. 找孩子
为了防止认错孩子。
宋策凭着印象,将昨日撞到的孩子形象重新描述了一遍。
“你们昨天给他买糖葫芦了?”
哑巴男拼命点头,他不会说话,急得只能阿巴阿巴的讲。
女人急得眼泪直流,“我们昨天出来做生意,他在旁边闹,他爹没办法给他买了根糖葫芦让他一边去玩,怎料到会走丢啊!”
谭暮莘安抚道:“先别急,襄州不大,走不远的。”
“不是走,是被人拐走了,”宋策回忆了一下,“那人样貌粗鄙,约莫六尺,腰间系了一把柴刀,刀刃卷边。他抱走了孩子。沿着街,一路向南。”
宋策又为二人多提供了一些线索。
二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小姐,我二人这就去寻。”
说话间,互相搀扶着起身。
襄州离京城不远,竟也会出现拐卖孩童的事情。
谭暮莘细眉微蹙,望着两人踉跄向南的背影有些担心。
既然拐走孩子的人随身带了柴刀,且刀刃卷边,必定平时经常用到。
凭这二人,恐怕难以从歹人手中抢回孩子。
再说了,三爷只说了沿街往南,说不定那人中途换了路线也未可知。
让他们上哪里寻去……
身下的马车继续缓缓前行。
三爷和沧澜驾着马匹在前方领路,谭暮莘的心底却没来由越来越担心。
若是没见过他二人,不知道这事便罢,一旦知道了,她心中很难不共情。
想当初,她爹娘在求佛路上丧命,饶是最后捡回了尸体,那个时候,她也时长恨自己当时没能一块跟着去了。
谭暮莘眉间的郁色浓重,她喊道:“三爷。”
“何事?”
“您在药铺说的话,还做数吗?”
宋策攥紧缰绳,扭头望着她,她扬起烧伤的右手,迫于她的手是自己造成的伤势,宋策点头。
“说。”
“我们回去帮帮他们吧?”
谭暮莘说完。
沧澜夹着马腹放缓了速度,他看向宋策,等他放话。
宋策淡声道:“我如何帮?”
襄州不大,但人烟地不熟的。
凭着昨日的一面之缘,上哪里寻一个孩子。
他们身下的是马匹,又不是狼狗,饶是带了狼狗来,也得训练过才能倚靠嗅觉寻人。
谭暮莘道:“我有办法!”
宋策勾起眉峰,和沧澜互看了一眼。
午时一刻,谭暮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奶声奶气的,像是刚学会走路。
她让三爷和沧澜分好谁看行李,另一个人则负责看着孩子。
分工完毕,她扮演孩子的娘亲,花了三两银子找路边商贩借了一个小摊叫卖,见对面摊子是卖小孩玩具的,又花了二钱银子
买了个拨浪鼓,让小孩自己上一边玩去。
她演商贩不够像,顺手撕下一块裙子系在头上,扮做一名乡村妇人。
三个人各司其职,等待猎物自己上钩。
谭暮莘出此招也是唯一一条路,旁的没办法,谁让大家对襄州都不熟悉呢。
等了快到未时,街上来往的人群中才看见一个和宋策形容相仿的男人。
那男人络腮胡子从鬓角长到脖子里,头上满是汗水,周围飞这几只苍蝇,甭提多恶心了。
谭暮莘望着他,恰好对上视线,她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商贩,连忙拿起白菜吆喝。
“客官看看菜啊,新鲜的白菜,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那男人身形魁梧,粗鄙不看,望了眼白菜,又看了眼她,转脸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就这点啊?还有吗?”
“有,有!您要多少都有。”谭暮莘笑脸相迎。
“有多少我全要了,剩下的在哪儿?”
“在我家铺子里,铺子就在后边那个巷口,离得不远,您要是不急,我再去给您拿点。”
“我同你一道去!”
谭暮莘脸上扯出笑。
难不成是她认错人了?她起身的瞬间看向对面二楼,宋策喝着茶水,用扇子敲敲凭栏。
示意就是这男的。
“……”
那难不成是盯上她了?
谭暮莘站起来后,又弯腰假意在白菜上清理泥土,顺势抓了几根萝卜抱在怀中,她朝男人嘿嘿笑得憨厚,“给我门旁邻居带两根,萝卜也是新鲜的,您瞧瞧。”
“别废话了,我就要白菜。”
“好好好,随我来吧,”谭暮莘手上缠着纱布,掌心有伤,抱着萝卜路过小孩时不忘叮嘱他,“坐在摊子前,别乱跑噢。”
说完,她顺势看了眼二楼的三爷。
离得太远,看不清三爷的表情,但他应该能随机应变吧。
她带着大汉往身后的巷子里走去,原定让孩子当诱饵,如今她竟然成了诱饵,只祈祷三爷能够尽快察觉出不对,赶紧来将大汉制伏。
什么家,什么铺子的……不过都是她随口乱绉的。
她租那摊子时,根本没问太多。
眼见着绕了两个巷子还没到,身后的大汉有些急了,“到底在哪儿?!还没到吗?”
身后传来的不止是大汉的嗓门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她不知道身后是什么情况,更不敢回头看她。
原来当诱饵是这般的惊心动魄,幸好这大汉没盯上那孩子。
不知不觉走到了巷子尽头,前方没路了。
谭暮莘汗如雨下,尴尬地回头,“这……”
“小美人儿……”
她一转身,那大汉上衣敞开,腰间系裤子的绳子担在肩上,正满脸坏笑地朝她步步紧逼。
“你别过来!我要喊人了!”
“喊人?不是你主动勾引我的吗?喊什么人?是你身旁的那两个小白脸吗?”
谭暮莘脸色蓦然铁青,吓得浑身颤抖,“你,你怎么知道的?”
“没走过江湖吧,我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大汉拎着裤子继续向他靠近,离得还剩一步的时候,他手一松,裤子掉到了脚边。
谭暮莘吓得闭上眼睛,握起怀中的萝卜朝他头上砸去,却被他一把握住。
眼瞧着自己要被逼进死胡同,她尖叫着后退,向着四周大声呼救,“三爷!三爷!沧澜!救命啊!”
“别叫了,那两个小白脸估计现在睡得正香,喝茶那个,品了半天,也照样没品出我放了迷药。”
“怎会!”
初遇时,三爷拉弓射穿两名土匪。
以三爷和沧澜的功夫,和他们打架不一定会输,但这种跑江湖下九流的手段,那可不一定了。
她额角不知不觉出了汗,被逼着步步后退,忽然身后抵在了墙上,慌张的神情藏都藏不住了。
大汉见她害怕,更加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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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惮地朝她出手。
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抬脚照着他下身狠狠踹去。
几乎是在她抬脚同时,一道凛冽的箭羽毛射穿大汉的右臂,两处疼得他在地上翻滚,想用手捂着下面,手臂又被射穿,想捂着手臂,下边又疼得厉害。
谭暮莘见状跳起来狠狠踹他下面好几脚,什么端庄什么仪态,统统被她抛之脑后。
“解气了吗?”
“……”
她闻声抬头。
三爷手中握着弓,另一手拿着箭,立在巷子口。
他身后是人声鼎沸的街市,人来人往,却唯有他格外亲切。
她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觉得这位没人情味的商人很亲切。
“自然是解气了。”
她理好衣裳,又将头上的布摘下,“三爷没事吗?这厮说在您茶中放了迷药。”
“碧螺春是我常喝的,骗不到我。”
“那就好。”
宋策丢掉弓箭,“不是说用孩子做诱饵,自己怎么成诱饵了?”
“计划生变乃……乃常事,结局是好的便可,幸好不是孩子,否则,否……”她说着又踹了两脚大汉的下面。
宋策微微别开脸,耳边传来她的下半句话。
“否则那孩子得吓死。”
“咳——”宋策干咳一声,提醒她,“别踹了,再施私刑,人晕过去更不好问话了。”
“三爷说的有理。”
谭暮莘堪堪收回脚,踹完人之后,她甚至有些嫌弃自己的脚……太脏了,她怎能自己踹呢。
正想着,突然看三爷走进巷子,蹲在大汉身旁,问道:“说出孩子的地点,可饶你不死。”
“我说,我说……啐!”
大汉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模样,朝着宋策啐了口吐沫。
宋策闪身躲过,掏出腰间藏着的短匕首,锋利切断箭羽,只留四指长的箭杆在手臂外。
而后踩在了箭杆上,随着他的脚底不断下压,箭杆一寸寸下沉。
原本没穿透肉的,此刻直接贯穿。
他还在压,直到箭杆彻底没入大汉的手臂,伤口往外突突冒着鲜红的血。
腥臭的血气弥漫在巷子里。
谭暮莘默默挪向巷口,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倒不是害怕,论伤口,箭伤没有青儿她们的疫症可怖,论施暴的狠毒,三爷没有绣联掌柜粗鲁。
她只是替三爷好好守着巷口,顺带有些气闷。
说不让她动私刑,他自己反倒动上了。
宋策的审讯手段有的是,再硬的嘴都能撬开。
很快大汉便交代了孩子藏匿的地点,最近新拐得孩子没来及销赃,全关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有人看守。
几个跑江湖的,自以为很厉害,实则和沧澜才过两招便全被撂倒了。
沧澜将几个人用麻绳捆起,统统送去了官府。
谭暮莘和三爷在货物旁等待沧澜回来,那个哑巴男人和他夫人带着走失的孩子过来道谢。
孩子低头间,谭暮莘眼尖儿地看见了他发间的用来扎头发的红绳子。
说是红绳,其实是一条条丝线缠绕,坠在脑袋上甚是可爱。
她忍不住伸手捻了两下,的确是蚕丝没错。
哑巴男和女人互看一眼,女人问道:“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你家做得什么生意?”
“养蚕的……”
32. 回京城
孩子的娘亲叫龚小轻,她的哑巴丈夫叫刘参。
二人在城外有座养蚕的院子,从蚕吐丝缠丝皆是二人亲自包干。
逢集会时拿来城内售卖,这趟便是来卖蚕丝的,谁知昨日卖完了蚕丝竟找不到孩子了,于是今儿一早又来城内找。
听说谭暮莘有意购买蚕丝,忙不迭地将她往家里引,正愁没机会报答这几位的恩情。
龚小轻家的房子四四方方,边角点缀着绿色,挂着嫩黄色的帘子,看起来朴素的很。
院内院外种满了桑树,偶尔还能在树叶上瞅见一只小蚕。
谭暮莘头回见到蚕,她倒也不怕,用手指戳了两下,软软的。
想着人们身上穿得衣服是这小东西吐出的丝,不由得对蚕产生了好奇。
进了前院后,宋策和沧澜便留在前面等候,没跟进去。
龚小轻和刘参一路引着谭暮莘走进后院。
此处虽然被桑树围绕,从外面瞧着荒僻,但后院收拾得井井有条。
院中,木架子摆放得错落有致,几十个竹篾摆满木架。
竹篾里铺满绿油油地桑叶,春日新蚕覆满上方。
“这是我家的蚕,蚕的生命就四十几天,有些已经结茧了,这边是茧子,”龚小轻带着他们在木架子旁走动,介绍自家的生
意,“这两天忙着找孩子,没来及收拾。”
刘参不会说话,平日里负责养蚕。他伸手拨弄着桑叶中的一颗颗蚕茧,手上的动作极轻,生怕惊动了他们。
瞧见他这么爱护,谭暮莘有些拘束的站在原地,在一旁问道:“您家的头蚕丝被预定了吗?”
龚小轻搓着手笑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有预定一说。都是自己拖去城里卖的,有时候是散户,有时候能遇上丝铺里的掌柜来买。”
谭暮莘在棚子里绕了一圈,打量着四周架子上的蚕茧桑叶。
视线落在了右手边的架子上。
架子上面挂着一条条拧成股的蚕丝,根根晶莹透亮,泛着光泽,细如发丝一般,瞧着便很有韧劲。
她心中对这蚕丝非常满意。
“我想同您二位做一桩长久的生意。”
“谭小姐,您请说!”
“我在京城有间铺子,眼下正需要蚕丝,价格就按你给襄州丝铺的来,若是您二位每月肯跑一趟京城,我可多付一些。襄州离京城不远。”
“这,这……”
龚小轻和刘参面面相觑,忽然自己也变得结巴了。
原以为能报答恩情,没想到恩人又给他们送了份大恩情!
“我们,我们家的蚕丝何德何能入了小姐的眼。”她说着拭泪。
襄州地理位置适合养蚕,因此商户很多,城中的丝铺更是自产自销。
像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只能等结好茧了,自行挑去城里卖。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养蚕的,怎会不知家中养的蚕好,奈何生意实在是抢不过旁人。勉强糊口罢了。
刘参拽着袖子帮她擦眼泪,自己也喜极而泣。
“你家的蚕养的肥硕,丝也强韧,平日里一定是用心照料的,比我见过的大多数都要好,若你们无异议,我们签个协议?”
“好啊好啊!”
龚小轻连忙点头,谭暮莘莞尔一笑。
签完协议后,夫妻二人领着她回前院。
宋策闻声望去。
看见她脸上的笑意,心中了然。
三个人辞别了龚小轻夫妻,驾着马车上路。
路上,谭暮莘从怀中掏出协议重新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更盛。
来之前原本想着收回谭家以前的生意,不曾想那掌柜的拜高踩低。
以为这趟只能带着蚕丝回去,更不曾想做成一桩生意。
以后再也不用亲自跑一趟了。
龚小轻和刘参的人品她是信的过的,瞧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样子,便能知晓生活有多幸福。
幸好,她帮他们找回了儿子,否则这世上又有一个家庭破碎了。
想着想着,不由的想到了谭家。
她看向街边种植的柳树,往年这时候,她哥哥会在树下摆好糕点茶水,陪她看池中小鱼嬉戏。
不知哥哥究竟在哪儿。
宋策攥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垂眸看向谭暮莘时,捕捉到她脸上的哀愁。
以为是在担心方才那户人家的儿子,他解释道:“沧澜已经把人送至官府,特意交代过了,你不用担心他们家的安危。”
谭暮莘一怔,抬起头。
三爷坐在马上,逆着光,朦胧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冷峻的轮廓被夕阳揉碎,温柔了些许。
她讷讷点头,“好。”
“我并非故意来迟,”宋策说出口,有片刻迟疑,紧接着说道:“你我离得太远,没看清你的意思。”
“无妨。”
谭暮莘淡声回应。
没有三爷,她也会找到机会逃离的,她从未想过把生命托付在别人身上。
况且,计划嘛。
实施起来,难免生变,谁也无法料到发展。
三爷来得不算迟,她没怨过谁。
沉默了一会。
路上只能听见马蹄和车轮声。
走了一段路后,到了城门口,该分别的时候了。
三爷将缰绳绕在她的左手上。
她问道:“三爷何时回京?”
宋策思储道:“需得过些时日。怎么了?”
“徐小姐同尚书大人结亲,不知道徐小姐出门前能否见到三爷。”她故意将徐秀秀的事情透露给沧澜。
虽话是对三爷说的,但她的眼神时刻盯着沧澜的反应。
沧澜舒展的眉眼不易察觉地蹙起,脸上平添了一份无奈。
观察完,她收回视线。
看来徐秀秀没选错人,沧澜亦是喜欢她的。
只是可惜了,沧澜的身份和刘秉身份悬殊,徐大人饶是个瞎子也会选刘秉的。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听进宋策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
他以为谭暮莘是担心徐秀秀刁难,宽慰她道:“昨晚我收到飞鸽传书,说你开铺当日,秀秀为你送了不少礼,她既然对你好,日后必不会刁难你。若是再有剪坏衣裳的事情,你可同我说。”
想起徐秀秀前些时候威胁着,要放火烧她的铺子……
谭暮莘眼皮子跳动两下,她挠着缰绳上的螺纹。
“好,不过三爷……”她握紧缰绳,郑重道:“尽快回京。”
徐秀秀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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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是她一个商户能想出办法的,眼下她只能一拖再拖,拖到最后实在不行了。只能顺应事情发展。
可是徐秀秀的性子自小被娇宠,万一最后实在没辙,和家里硬来。三爷在的话也能调解几分。
毕竟徐秀秀只是刁蛮任性,本质不坏。
而且她也没错,只是想要一份自己满意的婚姻罢了。
告别三爷和沧澜,谭暮莘驾着马车驶向京城的路。
她这一走四五日,和离开前说好的三日不同,想必铺子里的几人都担心坏了。
果不其然。
她的车刚到锦昌泰门口,便瞧见绿胭站在门口翘首以盼,阿笙站在柜台内无精打采,脸上像是有刚哭过的泪痕。
谭暮莘方一出现,铺子里的其他人纷纷围了上来抱住她。
她身上的烧伤没好全,有些才刚结痂,被勒得龇牙咧嘴。
阿笙连忙松开她:“小姐!你的手!”
路上劳累奔波,洁白的纱布染了一层灰,脏兮兮的。
谭暮莘莞尔一笑,一副并不在意,让大家放心的态度,“无妨,未伤及筋骨,养上几日便可。”
“胡说,”绿胭身为绣娘,最是了解手对绣娘的重要性,更何况谭暮莘又不是左撇子,“快进去拆了纱布重新上药,别在这站着了。”
余下几人没来及说话,拥着谭暮莘进铺子里。
铺中货架上摆的满满当当,想必在她出去的这段时日里,售卖的商品并不多。
幸好她提前去了,若是等料子织完了再去,恐怕真如三爷所言,会被拖黄。
顾不得铺子中的生意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的手上。
阿笙自小照顾她,处理起来比谁都顺手。
三下五除二的解开纱布,围着的人看见上伤口的那一刹那均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掌心的肉几乎没一块好的,问路都没了,烂肉上覆了一层药膏,边缘泛白,隐约是有慢慢结痂的趋势。
奈何烧伤范围太大了,掌心被纱布包着偶尔会出汗,湿润的伤口不利于恢复,尤为缓慢。
阿笙光是看着,便不忍心地开始落泪。
“怎么会这样,这得有多疼啊!”
绿胭跟着难受,皱起的眉头好似伤的是她,“你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怎么浑身伤痕累累的,瞧着也不像是遇上土匪。”
“出发那晚遇上一场大火,烧的。”
谭暮莘自己也是一惊,先前她左手不方便,都是劳三爷帮忙换药。
换药时,她不敢看,都是别开脸的。
没想到伤的这么重,难怪那么疼。
绿胭道:“幸好没烧到脸上,掌柜的容貌姣好,伤了任谁看见都心疼。”
“可是这右手,且得耽误不少事吧。”冬桑担忧道。
一个个脸上满是担心。
刺绣大赛迫在眉睫,参与的绣娘自然是城内顶尖的技术。
且不说她没接触过的别家绣娘,单是三爷织云铺中的卫蓝、木槐和荷花便是一等一的巧手。
她的右手完好,尚可发挥稳定。
可是眼下连握手都疼,更别提拿绣花针了。
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左手,咬着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今日起,我要用左手刺绣。”
33. 捡绿豆
京城的刺绣大赛迫在眉睫,走这一遭伤了右手,却做成了一单生意,福祸参半。
在所有人心疼她受伤,为她的右手殚心竭虑的时候。
谭暮莘已经开始练习用左手使用筷子了。
她先是让阿笙帮她准备一碟花生米,每日练上两个时辰,其余时辰用来配合青儿染布匹。
渐渐地,夹花生米对她来说不成问题,她又换成绿豆。
绿豆比花生米小了数倍,表皮圆圆的,又滑溜,像条鱼似的。
从前用右手穿针引线都不成问题,如今夹个小小的绿豆,谭暮莘额角出了一层细汗。
尚未暮春,夏季离的恒远,她却觉得浑身炽热,不到小半天,便夹了一身汗。
出汗便罢了,她看见空碟子中一个绿豆都没夹过去,登时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她揉着早已酸涩的手,愤愤地眼神看着碟子中的绿豆,却更像是在对自己左手无能控诉。
“为何会这般难。”她喃喃道。
绿胭目露关心,手下的织布依旧在不能忙碌着,“你先歇一会儿吧,练久了左手也会累。累了更夹不住。”
望着绿胭手下织得飞快,谭暮莘心生羡慕,她右手好的时候也能这般,当时却不知道完好无损竟是件幸福事。
她揉着左手手腕,牵扯到右手的伤口,疼得立马放弃揉手的动作,转而甩了甩,试图缓解酸痛。
冬桑见状,起身走向她,伸手帮她轻轻揉着。
指尖触及的经络肌肉已然僵硬,冬桑心里担心道:“不能图一时的,也得注意点别过度劳累,否则等右手好了,左手又得疼
了。”
谭暮莘笑笑,“过两天便是刺绣大赛了,我如今连颗绿豆都夹不起来,如何能拿的起针。”
说罢,她感觉手腕处的酸痛有所缓解,重新握紧筷子,再次将目标对准了碟子中的绿豆。
她练了几日,虎口处被筷子磨得通红,隐隐有破皮的样子。
绿胭停下织机,“大道理谁都懂,可是冬桑说的也不假,不如,你先换成红豆?这绿豆实在是太小了,饶是你右手完好,夹起来也得费会功夫。”
冬桑顺势蹲在谭暮莘旁边,说出了与绿胭相悖的想法。
“比赛近在眼前,她若是不多加练习,后面没时间练针法了。刺绣大赛绿胭姐早年间也是参加过的,大赛上都是些什么样的绣娘,绿胭姐也该知道,掌柜她用右手尚且有的一比,何况现在用的是左手。”
“我这不是担心她吗!”
绿胭有些不服气,感觉自己的关心到了冬桑口中,怎么听着反到是像在拖累谭暮莘的脚步。
谭暮莘拉着冬桑的手,又望向绿胭,“别吵别吵,二位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可眼下这不是比赛在即了嘛,我连绿豆都夹
不起,更别说拿绣花针了。”
她在二人之间周旋,调和矛盾。
“要不这样,等我夹完这碟绿豆,咱们比比谁夹花生米最快好不好。我允许你们用右手和我比。”
绿胭噗嗤一声笑出来,“谁要和你比。”
“就是,”冬桑也笑了,懊恼地看向绿胭,眼神中有些歉意,她方才说的话太重了,“我和绿胭姐还要去街上采买食材,你
自己先夹着吧。”
冬桑起身,绿胭放下织机,自然地绕过她手臂。
两人手挽着手出去了。
谭暮莘托着脸,有些向往,“哎……好吧,留我一个人在后院慢慢挑。”
感慨完,她继续在碟子中挑着绿豆,头也未抬一下。
她平心静气的用筷子尖端夹住一粒绿豆,稳妥的感觉顺着木质筷子延伸到她虎口。
感觉十拿九稳了,她慢慢夹起,刚离开碟子一点距离,又掉了下去。
她一脸的惋惜,随后揉揉干涩的眼睛,重新拿起筷子,再一次在碟子中和绿豆追逐。
圆溜的豆子在碟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不急不躁地慢慢将豆子逼至边缘。
两根筷子快准狠,再度把绿豆夹在中间。
她不徐不慢地夹起,眼见着到了方才没能成功的高度,不由得心下一沉,手部将筷子捏得更紧了。
不过这枚绿豆却好似放弃抵抗了,任由谭暮莘将自己夹起。
直到她把绿豆放进旁边的盘子里,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笑着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成功一颗!
凡事开了头,后面的便好做多了。
到午时,碟子里的绿豆被夹走大半。
她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将这些绿豆统统夹进另一个碟子,到了太阳落下,碟子里的绿豆才全部清光。
谭暮莘日复一日地练习着,终于将左手锻炼的像右手那般灵活,才重新拿起绣花针。
银针细短,与筷子不同,捏在手中仿佛无物。
她右手指尖掐着线,对准针孔穿了过去,然后展平绷架上的裁片。
苏绣讲究针脚细密、色彩雅致。
有几十种绣法,她从最简单的树叶子开始练习。
齐针是最简单的,她冷静地下了第一针,稍微和她想要的位置有些偏差。
她重新抽回绣花针,在裁布上留下一个针孔。重新下针后,她用小指在裁布上抵了一下,减缓了针尖落下的速度,很好地控
制住了落点。
不到一会儿功夫,一朵齐针直缠的花便绣了出来。
好难写啊,我的妈啊。能不能直接比赛啊。
她有刺绣功底在,饶是用左手,只要找准点位,落针后也绣的格外漂亮。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抵是针脚不够平整。
而苏绣得以闻名,正是因为针脚平整。
她指腹在绣好的花朵上摩挲,感受到丝线的凸起,心中微微不满。
门口的光照在她身上,阿笙一边拨着算盘帮客人结账,一边安慰她。
“小姐,你这左手绣得比我右手绣的还要好呢!瞧这栩栩如生的花,我要是只蜜蜂一定会误以为是朵真花!”
“你要是只蜜蜂,一定要替我狠狠扎那个纵火的人!”
提起那场大火,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否则她也不会临近比赛,还在锻炼左手。
阿笙将算盘珠子拨的响声不断,她不急不慢地开口,“可是,你想想啊,那场火连客栈都烧光了,小姐你能逃出生天,说明
老天爷都在帮你,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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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时,我肯定觉得幸运,”谭暮莘摇着头,继续在裁布上落针,“现在要比赛啊,京城的绣娘可不是吃素的。”
“属实是难为你了,该死的纵火者,等我变成蜜蜂了,第一个蛰他!”阿笙愤怒地说完,傻呵呵地笑着。
谭暮莘被逗笑了。
人怎么可能变成蜜蜂呢,不过也不知道那个纵火犯有没有被抓到。
她去襄州那一路上光顾着生意买卖了,竟忘了问三爷。
而且……
那个纵火之人为何是冲三爷去的?
那三爷暂时回不来,难道是因为货物全被烧了?
可是她逃出火场的时候,看见的分明是一群穿着铠甲的官兵,再后来也没看见三爷的货车。
她突然脑内涌现出一大堆事情,全是没头没尾的事。
另一边,宋策一路北上治理瘟疫,在晏城与杨千汇合。
原先杨千与他一块到达浔城,但在看见浔城的灾难后寻了个由头逃了。离开前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要沿路治理,防患于未然。
料想杨千也不是什么能够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宋策便由着他去了。
来这一趟,本就没想过杨千是真心想治理此事,幸而他有些良心,未将朝廷安排的人全部带走。
浔城内的瘟疫严重,全城死伤无数,放火烧了几天几夜才彻底断了传染,又追了一些药贩子。
在客栈的那场大火,便是因为他动了药贩子们的利益,才导致被报复。
药贩子们跟了他一路伺机报复。
他其实早就发现了,设置好了一切却还是没料到收网时,被人丢进来一把火。
大火烧的很快,蔓延到了马棚,还伤及谭暮莘。
宋策拧眉。
她的手也不知好了多少,若是耽误后续的刺绣大赛,以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必定是要以此为把柄,好生拿捏拿捏他的。
想及此,他揉着眉心。
这位掌柜,办事情太不按常理出牌,早晚会吃大苦头。
治疫队伍一路向北,杨千同宋策骑在马上先行。
杨千见他忽然揉着眉心,料想是治理浔城累的,赶忙关怀道:“贤侄,等我回去好好向皇上轻功,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能为百姓做这些也是因叔父给了机会,叔父的功劳最大。”宋策双手作揖。
杨千被捧得笑呵呵的,“贤侄说哪里话,只是你父亲的职务至今空着,你若是肯的话,我借此机会向皇上提一提。我家小女平日里在我耳旁总是念叨你,哎呀,这个成天念叨着,你今儿什么年岁?”
“今年二十三。”
“啧。家中竟无人替你张罗,你那个娘啊,不是个懂事的人。”
“无妨,我的商人身份虽然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您也知道,衙门随便一个卒子都能拿下我,再说了我从商,每月时长外出,不稳定。”
“是啊,从商不太行。”
宋策没搭话,兀自低头牵着马。
忽然感觉头顶有疾风盘旋,他伸出手,任由飞来的信鸽落在他的手臂上。
他从信鸽的竹筒中拿出小纸,展开后看见一行字,眉头微挑。
“秀秀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