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1、1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茆七原本不信,可是最近,她设想过的意外正一件件发生。 —— 五一过后,茆七开工当天,晚上接到一个肢体订单——单独的手臂,断至肩胛处,截面见骨,细绘血肉状。 看微信名,是第二次交易。 茆七是做人形娃躯体的,这类顾客从入坑到出坑,不止收一件成品。所以二次交易,多次交易都常见。 但是只做独肢的很少,茆七记得这位顾客的上个订单——胯骨轴至膝盖这一段肢体,同样要求见骨及血肉血管逼真。 顾客微信名叫jx,像是真实名字的首字母组合。江鑫?蒋兴?可能这类普通名称。 茆七询问:【用什么材质?石粉黏土,树脂,陶瓷?】 其实要求逼真,实心最好。但茆七还是补了句:【肢体空心或实心?】 jx:【有什么区别?】 茆七:【最大区别是价格,陶瓷最贵;实心最贵。】 jx:【哦。】 然后,微信安静了。 茆七的家是小户型公寓,进门左侧分别是厨房卫生间,走过玄关,来到客卧一体的长形房间。 平时制作肢体的工作台就在房内,工作台呈7型,从卫生间公共墙开始,转角延伸到梳妆台位置。 前边台面摆着塑型用的材料和烘干机,顺延过来立着两个三层木架——架上放置各个部位的骨骼肌肉模型,塑型刀具,人体解剖图册和茆七手绘的人形模板画册。 转角过来,墙壁一整面的网格挂架,勾挂着各类打磨工具,防毒面罩,和一些置物篮子——篮子内是剪裁过的砂纸,方便细节打磨。 挂架之上,是一个只有时针分针的机械冷淡风挂钟。挂架之下的桌面,放置着一个小型抽风机,打磨喷漆(有毒性)的时候,配合防毒面罩使用。 再过去是一个小鱼缸,缸里铺沙石珊瑚水草,游着两只红色鹦鹉鱼。缸沿的过滤器在打氧,水中气泡缓缓上升,破灭。 最后是上色区,依旧是使用了收纳木架,架上堆叠着各色颜料,根据质地、光色系列区分。桌面三只铁艺笔筒,满满挤着各类刷头的上色笔。 每个区域都有灯,塑型和打磨的灯是柔光效果,能够观察肢体的细腻程度。而上色区的灯最亮,便于细致肢体体色的层次。 桌前只有一张椅子,做手工需要绝对进入状态,坐姿角度有丝毫差别,都会有影响。所以茆七只有一把用得最舒适的椅子。 桌底则是一长排的透明收纳盒,摆放着制作人形娃所需的原材料和耗材,以及各种备用物料。 钟表忽然不轻不重地“嗒”一声。 九点了。 茆七放下手机,拿睡衣洗澡。 洗完澡,信息就来了。且不止一条。 【哪个最快?】 【??】 【哪个更逼真?】 【???】 jx显得很着急,十分钟内发送了多条信息。 茆七并不担心跑单,慢悠悠地用吹风机吹干长发。 她的手艺极好,是业内公认的。只有她不想接的单,没有见识过她的手作还能入眼其他人作品的顾客。 再一串问号霸屏。 茆七坐在床边梳理头发,鹦鹉鱼忽地跳出水面,一股腥味缓缓泛开。 挂钟的分针指到11。就剩五分钟。 茆七:【石粉黏土最快。实心更逼真。】 才过去几秒,jx回复了。 【好!定金多少?】 茆七:【报尺寸。】 jx:【三比一。】 茆七:【女体?】 jx:【可以。】 茆七:【全价的三分二。】 jx:【直接全价发你。务必尽快。】 他这次倒是爽快,不像上回问东问西,专攻关节血管的解剖知识。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在诈茆七。 茆七厌烦重复沟通,在产生拒单的想法后,jx忽然迅速敲定。才有了第一次交易。 微信提示转账,茆七收钱。她想,又一个折服于她手艺的人。 【ok!】 挂钟轻“嗒”,似是某种信号,在公寓的空气里荡开。 十点了。 茆七关掉公寓所有的灯,上床睡觉。 一夜浑噩,耳边总绕着囫囵的语音。 醒来回想,依旧拼不成一个确切的字。 公寓层高三米多,窗帘整墙,颇有重量。茆七拉开,明艳的光线照进来。 早七点,好天。 吃完早餐,茆七坐工作台前,用石粉黏土塑型。这个比例比一般的人形娃大,制作起来费功夫。 捏完型已经快中午,顾客要求出货快,实心肢体无法依靠自然晾干。茆七将手臂放进烘干箱,设定好时间。 身上蹭了白灰,茆七换衣服,拿手机钥匙,出了门。 茆七所住的公寓叫茗都公寓,属于商住两用,有小户型,也有家庭所需的大户型。走到小区中间绿化空地,有几名家长在溜孩子。 茆七从孩子玩闹的喧嚣中穿行,经过一个落单的小孩身旁,一道身影猛然冲过来,抱起明显愕然的孩子。 那是一个古怪的男人,住茆七对门。 公寓囊括了茆七的生活和工作,她鲜少出门,平时吃饭多以速食和外卖为主,小区认识她的人不多。她也从不主动与人来往。 得知这个男人古怪,是在进出小区的这段路上,茆七听到居民们的闲言谈资。可想而知频率多高。 男人名叫阚天,妻子上班,他主内照顾孩子。这人总是皱紧眉,眼露忐忑,电视新闻的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以此延伸,发表恐慌和煽动的言论。 谁没事愿意听这些晦气话,所以小区的带娃团都不喜欢他,连带着孤立他家孩子。 茆七顿足,瞥去目光。阚天一直紧张地防备她,手臂横抬的姿势带着敌对。 果然话无空穴来风。怪人。 茆七提步,置之不理。 小区一公里内有间商场,一楼往上的品牌店生意冷清。负层是快餐小吃类,倒是热闹。 茆七常光临这里的一家猪血肠店。 中午客人多,老板上菜途中,引茆七坐后面的空位。 上完菜,老板来到茆七的座位前,“有段日子没见了,还是吃猪血肠吗?” “嗯。” “那白吃,还是香煎?” “白吃。” “好嘞!”老板进厨房准备。 猪血肠事先蒸好的,白吃就是剪断淋点汤汁就行了,所以上菜快。 餐桌上有几个调料罐,茆七打开其中一只,舀了勺剁辣椒。拌拌猪血肠,吃起来。 这边的小店都是长条形,左边一排四人座,右边一排单人座。电视机挂在门口边的墙壁,以便顾客都能看到。 用餐高峰期,店里店外都嘈杂,电视播放的时事新闻听不清。电视屏幕上一排大字:左凭市西南新区落成,医院学校等周边设施趋渐成熟。 也许是在讲新区房价上涨的事。 镜头一切,屏幕上出现一张寻人启事的证件照:张某某于一个月前出门,至今未归,如若有知情人提供有用消息,张某某家人必当重酬。 吃了一会,背心冒汗,茆七脱掉外套。 现在五月,室外微凉,但在空气不流通的负层,人流量大,商场的中央空调起不了作用。 老板适时地将店内吊扇打开。 凉风拂来,茆七感到毛孔都紧了紧。 外套搁在腿面,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 茆七掏出手机,滑开微信。 兔兔可爱:【大大,我要订个四分人形娃,能不能捏整体?】 茆七:【我不做头颅,只做肢体。】 兔兔可爱:【哭~】 茆七:【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手作娘。】 兔兔可爱:【可我就觉得你的手作娃细节完美。】 茆七望着手机,嘴角愉悦地一挑。 她入行八年了,从二十二岁开始,一直精于一件事。对于肢体关节的把控,皮肤血管细节刻画,逼真灵动。 毫不夸张地说,茆七拥有的手艺,都是一笔一刀凿刻的心血。所以得到认同,她愉快。 茆七:【抱歉,我只做肢体,不做头颅。】 兔兔可爱:【好吧,那你近期有空接单吗?】 茆七:【半月后有空。】 兔兔可爱:【唉……那我等等。】 茆七重新穿上外套,扫码结账。离开前她抬头望了眼天花板悬挂的吊扇,心里一个念头摇摇晃晃。 在负层的零食铺买了些速食,离开商场要乘坐手扶梯到一楼。 有人拖着行李箱匆忙地从身边跑过,上了手扶梯,放平行李箱后便松手玩手机了。 茆七止步,眼睁睁看着行李箱上升,箱底悬空一角,一个轮子哗哗地转。 十天前也是在这里,茆七亲眼目睹一个行李箱脱离掌控,从扶梯滑跌下来,撞倒了后方的一双老人。 不见血,当场死亡。 茆七一直讨厌手扶梯前有人,因为她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画面——机器两面堵死,人或物倒下来,上升状态中要往哪里逃? 闻得动静,人潮拥过来,急救的急救,打120的打120…… 行李箱消失了,茆七回神,踏上手扶梯。 到小区,坐电梯上六楼。 电梯门开,从这个视角看楼层走廊,一览无遗。 阚天在走廊中间踟蹰,听到电梯合关的声音望过去。 茆七走近,没有要打招呼的迹象。 阚天退到自己门口的地垫,仍保持警惕,但开口语气算和善,“你好,邻居。” 茆七的钥匙已经对准锁孔,背对着回:“你好。” 阚天瞥眼她手上那袋速食,深知错过这回就难等下次了。 “听说你是搞手工的?” 茆七缓缓转过身。 “……是捏泥人么?” “不是。我只做人形肢体。” 阚天不太敢直视茆七,稍低眼,“我看过你抱着一个娃娃出门,有这么大。” 阚天拿手比出的长度超过一米。 茆七只做过一次大娃,她记得那天出门面交,但不记得碰见过阚天。 她“哦”了声,兴致缺缺。 阚天捏捏掌心,快速下决定,语速也快,“那些假人放在家里,不怕招点真东西吗?” 茆七问:“什么?” “……无法解释的,鬼魂之类的……”阚天越说,嗓子越干得慌。 视线里,茆七捕捉到对家门头上镜子的反光,正对她门口照。 类似八卦镜的作用,能驱邪。茆七大约明白了,轻笑,“招就招吧。” 开门关门。 茆七在玄关脱外套,摸到口袋硬硬的物品。她掏出来,发现是一把刻刀。 换上家居鞋,茆七拈着刻刀到工作台前,“铛——”扔进刀具堆里。 窗外艳阳,柔柔地铺进房内。她低敛着眉眼,面色阴沉。 做手工需要绝对进入状态,雕刻肢体时,动作绝不能有一丝拖拉,否则一笔全败。天气冷就打高空调温度,茆七不可能穿着累赘的外套工作。 更何况最近的天气,室内根本不需穿两件。那这把刻刀……是怎么进入口袋的? 鬼?茆七扯扯嘴角。 石粉黏土烘干,用切割机切开手肘处,凿出安装球形关节的位置。整个下午,茆七就用这把刻刀修刮,手臂优美的线条已经显现。 手指跟指背的骨节脉络,需要填土增层次,刮抹塑形。直到九点,茆七还未完成初步细节。 起身伸展身体,拿睡衣洗澡。 洗完澡,茆七又坐工作台前处理手臂细节,修刮打磨,然后到臂肘处的皮肤折痕。要表现出真实的纹理感,工具刀不能够满足,她伸出右手小指,用小指上的一截指甲弯去刻画——这样刻画出来的纹理柔而真。 到十点关灯睡觉。 意识模糊间,那个声音又响起,茆七睁眼。 窗帘缝里透入一丝淡青光。 她坐起身,顺着幽幽的光线,拼凑,回想。 “……去……”许久,她低声念出这个字。去什么?去哪里? 光线尽头,工作台上有一双红眸,发着光。 茆七思绪瞬空。 哦,是瞳孔。 直视着你的瞳孔。 慢慢地,窗外一道汽车飞驰的车流声快速划过。 在真实的空间里,茆七察觉到一丝异常。 可她不做头颅,工作台上没有眼睛。 2、2 一晃眼,瞳孔消失了。 茆七感到口渴,拿起睡前搁在梳妆柜的水杯,喝着冰冷的水。 四月初完成最后一单,她就休息了一个月,许久没有进行高强度工作,此时肩颈腰椎都是酸僵的。 喝完水起来走走,没开灯,公寓的每一样摆置她都熟悉,不至于撞到什么。 “滴咚——” 涟漪推开的声响。 茆七又顺着窗帘缝的光线望去。红瞳出现了,幽幽浮动。 是鹦鹉鱼吧。 身体的颜色渗进眼睛,可不就是红色。 jx并没有安分地等,每天都会发一条信息询问进度。 茆七不想回,但为了洗脱拿钱跑的嫌疑,便简单说明。 连续一周忙碌,茆七在做上臂和下臂的连接关节时,一刀下重了,关节轴的贴合度失差。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她扔下刻刀,后躺到椅背上。思绪发散间,对视上鹦鹉鱼的眼睛,她更感到十分烦躁。 起身踢开椅子,她跑进厨房,在冰箱保鲜格拿出一个盒子,走到鱼缸前。拈起切得细细的肉丝,投进水里,鹦鹉鱼闻了肉腥味,游来抢食。 吃撑了,鹦鹉鱼游动缓慢,更需要氧量,汇聚在过滤器的出水口。 看不到眼睛了。 茆七坐进椅子,搓了团石粉黏土,再次制作关节。 再一周后,订单完成。由于肢体截面血肉溃烂,太过逼真,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茆七用膜纸缠绕后,再用布包裹才抱去寄货。 出门,茆七下意识看了对门一眼,门上镜子旁贴了符咒。 小区外的顺丰快递点不远,茆七走去寄到付。刚好中午,顺路到商场负层吃饭。 又是白汤猪血肠,茆七面向店门口吃。对过是一家砂锅米线,食物烫,袅袅的白烟被风扇吹散。 墙挂的电视机依旧听不到声音,茆七咬着猪血肠,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猛然抬头,直勾勾盯住头顶旋转的吊扇。 一秒,两秒……脖子支累了,茆七松了口气,低头喝汤。 吊扇在运转,很正常。 今天的猪血肠味道不对,有些腥,少了以前浓郁的葱姜味。茆七想,为什么只是今天的味道不对? “啊——!!” 外面突然爆发尖叫。 紧接着一群人蜂拥而出,负层的食客不明所以,都跟着四散,跑! 场面一时乱了,包括猪血肠店。 老板也从厨房窜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店铺。手上还有灌猪肠弄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板。 就像对面店内掉落下来的吊扇,被一根电线扯着,摇摇晃晃地甩。扇尾绞着一簇头发,湿漉漉的,有些重的头发。 随着扇尾甩出去的,也是一滴一滴的血,洒在墙壁,桌椅,地板。开花一般。 店内人早跑空了,一名女性坐在吊扇下,腰杆笔直。 这种场面,怎么还有人能安心吃饭? 吊扇还在转,茆七站起来看,看到那名女性颅顶空了一块,一滩血中蠕动着白花花的东西。 猪血肠店的老板“啊”一声叫,颤巍巍地抓手机打电话。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这种感受?就是一直悬着的担忧,突然落实了,不管好坏,人会获得轻松。 比如此时的茆七。 她将剩下的猪血肠吃完,不合时宜地想,或许她可以尝试制作一颗头颅。毕竟真实地见过了。 商场背后有条小巷,巷口支了个梅花易数摊。 茆七站在不远,观察算命的道士做生意。 算运势合姻缘,推销出去几张符箓,算命道士的目光寻过来。 茆七走过去,直言:“我要买符箓。” 道士穿着靛蓝交领褂,挑眉看了茆七一眼,“出生年月时辰是什么?” “1989年十月初一晚上八点。” 道士用手机软件推命盘,边说:“还是现代科学好,效率高,省得用紫微斗数排盘。” 玄学夸科学,也是有趣。 命盘出来了,道士推算:“哟!有手足帮扶的八字,现在也算衣食无忧。你想求什么?” 茆七说:“我没有兄弟姐妹。我自己一个人。” 道士无谓地耸肩,不在意她的说词。 “我再看看你的命盘,是不是睡眠不好?我给你弄些辟乱压惊的符,贴床头,就能安眠了。” 他随意地在一沓符纸中抽出两张,塞到茆七手里,“姑娘,给个笔墨钱三十,就行了。” 茆七接了符,给了钱。她不信这个,纯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道士将钱收进铁盒子里,好心建议:“姑娘,再去看个中医,喝点中药,双管齐下效果才更好。” “好。” 回去途中,经常路过的药店,茆七发现里头有中药区,恰好有中医坐诊。 中医听了描述,摸脉说茆七脉弦,肝郁气滞,所以浮躁难眠。开了三副安神解郁的中药。 回到家,茆七开始忙活,贴符箓,熬中药…… 然后,等待夜晚降临。 八点多的时候,兔兔可爱又发微信询问是否接单。 茆七:【暂停接单中。】 放下手机,茆七来到窗前,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马路,如虹如龙,伸入黑夜。 九点洗漱,十点睡觉。 次日醒来,茆七倍感疲惫。 符、药没有用,睡梦中耳边的话语越来越低沉,“去……死……” 如果是鬼,到底与她有什么冤仇? 又一周,梦里仍是那两个模糊的字。 “去……死……” jx的收件地址也在左凭市,还是同区。同城快递按理说早就到了,但茆七未收到反馈信息。 这天中午,茆七去顺丰点查询,到付件早就签收了。快递员还给她看了签名照片——飘逸的jx字母。 茆七又去了商场负层,接连出了两起事故,这里的食物再便宜好吃,也没多少人光顾了。 白汤猪血肠,茆七品尝着,还是觉得味道跟以前有些差别。 猪血肠店只有两三个客人。对面店铺关门了。 墙上的电视仍播放新闻,这回能听清声音了。 “下面播报一则发生在本市的重大分尸案:日前警方接到失踪报案,失踪者张某某已失联月余。警方在调查期间,发现其手机支付的最后记录,是在名盛花园小区的一家便利店。警方迅速调集人手排查,于张某某的异性友人jiangxin家中冰柜,找到了其躯体残肢。jiangxin对罪行供认不讳,承认因感情矛盾杀人,为便于处理尸体,起了分尸的想法……” 跟随记者的播报声音,电视画面从一居民楼闯入,警察持//枪踢开一扇门,屋内的人和一个敞开的大冰柜,以及一些物品打上了马赛克。 一闪而过的画面,茆七还是看到了。 客厅电视柜上交叠摆着两截断肢,那是她的手作品。 之所以确信,是源自于一种说不清的联系。 还有,在左凭市,只有她才能做出这么逼真的肢体。 3、3 江鑫,蒋兴,都不是。 原来叫姜馨,是名女性。茆七先入为主的认为她是男的,所以制作了女体肢体。 “你是做手办的吗?” “差不多。” “工具还挺多,做得也逼真。” “因为我手艺好。” 警察在茆七的工作台边巡视,闻言挑眼看她,“挺自豪啊!” 他眉头微挑,嘴角有着僵硬的弧度。 是不认同,不认同茆七的手艺,或是她引以为傲的手作。 “当然,它养活了我。” 警察又低下头去,手指在摆放雕刻工具的木架上抚,没什么情绪地说:“这么血腥,不怕误导青少年吗?” 问句,却有不容置喙的排斥。 茆七回:“我的手作定价,不对标无消费能力的青少年。” 警察转过身,正身面对茆七。他体型高而壮,面容严肃,眼神直捷坚定。 职业原因,再加上身量差,江宁通常在面对普通人时,无形地释放出压迫感。 但是眼前的这名女性,丝毫不惧地迎接他的目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茆七,名字也透着怪。 “你是在……观察我?”江宁问。 茆七淡淡地说:“不然呢?一个陌生人闯进我家里,我不该观察吗?还有,你不也正在观察我吗?” 江宁扶正自己的警号,再次明示身份,“我叫江宁,是明州区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一名警察,门外也有我的同事,我们只是正常的走访询问。” 茆七看眼门外,另一名年纪稍大的警察在问阚天话,阚天回答着,眼神突然对上,又忙转开。 姜馨是在她这买的手作,即使有关案件中的一缕关系,那也走访不到对门邻居吧。想是走访,已经含着几分臆测。 这种情况下,茆七保持沉默更好。 日常办案里,江宁不是没遇过茆七这样的公民,他觉得要再说些什么,“我是警察,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如果不具公信力,那警察……” 茆七突然笑了。理智告诉她要沉默,可她就想笑,甚至有反驳的意念。 江宁皱眉,表情变威严,“茆小姐,你知道姜馨一名43公斤的女性,是如何将身高181公分,体重92公斤的张某分尸的吗?” 茆七敛起笑。 江宁向前一步,声音逼近,“从姜馨微信的复原记录得知,她问了你许多关于解剖的理论知识,而你,答得几近专业。她再从你手中购置逼真的道具,从理论入手,精准且不惊动邻居的情况下,两次成功将张某分尸。如若不是她抛尸时的遗漏,张某的尸体可能会被继续切割抛弃。而姜馨,或许仍会向你购买手作,用以学习模拟下一次分尸。” 茆七说:“她问我专业范畴内的问题,我回答,没什么不妥。解剖的理论知识可以通过许多途径去了解,我只是恰巧回答了我的客人。然而不凑巧的是,我的客人是一名杀人犯。” 江宁问:“那姜馨二次与你交易时,你没有产生可疑的念头吗?正常人怎么会对血腥的事物感兴趣?” 茆七拿起一块刻失败的关节,捧到江宁面前,笑问:“警察先生,你言语间就在排斥我这些小众圈,当然不会愿意去了解。可是,世上人千万种,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界定的标准在哪?” 在哪?在个人成见中。 这女人,问话条理清晰,也带着理智的攻击性。江宁凝起眼神,透出凌厉的气息。 茆七放下关节,又冲他笑笑。无害无辜的笑。 门外的警察进来了,在江宁耳边低语。江宁点点头,瞥了茆七一眼。 “茆小姐,姜馨的作案工具中有一把刻刀,与你工作台上的相似,我能否借用一下?过几日再归还。” 一把趁手的工具,对手作师极其重要,可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事,茆七短期无法再静心工作。 她应允:“可以。” 老警察姓许,他对茆七说:“茆小姐,方便的话随我们到局里做个笔录吧。” 茆七仍是点头,表情如常。 江宁用一个透明封口袋,套走了那把茆七常用的刻刀。他视线在房间床头的符纸掠过,先出去了。 老许问:“茆小姐,你要跟我们警车一起走吗?” “不用了,我有车。”茆七拿车钥匙,随后出门,锁门。 车停小区门口,江宁坐驾驶位,降下车窗,盯住小区大门。 老许上车,看到中控台上的刻刀,说:“这又不是证物,你玩这小把戏,也就欺人家女生看不出来。” 江宁提起袋角,凝视这把握柄已经磨损,但刀口十分锋利的刻刀。 “这不是拍电影做道具,一个熟悉人体构造的手作娘,对于血腥逼真的追求,过于反常。” 老许摇头,“术业有专攻,或许这是茆七的本事。我看过小区的出入监控,也在阚天的笔录中,比对了姜馨杀人分尸的时间,茆七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所以她和姜馨不存在私下接触。除了微信记录的那几句话,不足以判定茆七有共犯嫌疑。” “寥寥几句交谈,姜馨就能用一把短小的刻刀,将尸体分离。茆七确实有本事。”江宁似是而非地赞许,继续说道,“老许,你说这把小刀,是怎么刺进骨缝,精准地将骨头韧带割开的?法医都没有这种利落的屠宰场手法。” “你问我?”老许注意到小区门口驶出一辆两座的宝骏e100,“你家不是祖传的中医吗?应该比我了解。” “中医?到我这就断了……” 老许忽然探过一只手,按了两下喇叭。江宁看向外面,见一辆灰蓝色“剁椒鱼头”打着双闪。 “来了!”江宁发动车子。 车直走开出辅路德天路,前边是十字路口,车停等红灯。江宁从后视镜瞟眼茆七缓停的车子,挡风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面容。 这个女人异常冷静,不是那种“我没有犯罪”的冷静。具体是什么,江宁一时说不出。 老许就今天的走访过程发表意见,“江宁,你不觉得你对情节恶劣的犯罪案件过于敏感了吗?不要带着个人色彩去工作。” 江宁笑笑,“身为警察,高度保持警惕是应该的。” 老许点头,又摇头,“你查案归查案,别总板着一张‘你有罪’的脸。我们干刑侦的,锋芒不能太露,否则难以取得民众的信任,这会错失很多线索。” 人年纪大了,身上那股劲日渐消磨,抛开大胆求证持稳了。绿灯,江宁打方向盘,道声“知道”。 二十分钟后,到石景路上的公安局。 茆七按章程做笔录,面询的警察问了几个时间线的问题。 做好记录,警察跟茆七说:“茆小姐,今天暂且到这,十分感谢你的配合。” “没事。” 茆七走出公安局,已经傍晚。 询问室的门还开着,老许在里面找到江宁,他在看茆七的笔录。 老许拍拍他肩膀,说:“姜馨杀人分尸案证据确凿,人手逐渐撤出,就等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今天郊区糖蔗产区发生一起斗殴事件,是蔗农因水渠灌溉问题而产生的矛盾,因为涉及到村与村的利益竞争,一时的镇压恐怕不行,上面要从我们大队抽人去巡视。副队说了,让我带你一份。” 江宁合上笔录,“好。” —— 茆七回到家,随便吃点东西。 九点洗漱。 她以为会睡不着,毕竟一个普通公民对法律是有畏惧的。 可是十点一过,茆七入睡,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声音清晰了一些,但很嘶哑,歇斯底里,甚至像愤怒的喊叫。 滴咚—— 茆七睁开眼,耳朵里仍充斥着那个喊声。混沌的黑暗中,看什么都像一团流动的黑雾。 滴咚—— 鱼跃出水,鱼缸里涟漪荡漾。 茆七胸口一紧,大口呼吸。 她听清了,真的听清了,却不可抑制地恐惧。 连续的梦,起承转合的梦。真实到令她头皮发麻。 第二晚,茆七竟又准时入睡。 依旧是那个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喊叫。浑浑噩噩,好累,躯体似有千斤。 茆七醒来,在浴镜里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眼眶青黑,眼底红血丝缠绕,像鬼。 第三晚,茆七入睡后,脑子里还在问自己:你不是害怕吗?为什么还能睡着?为什么要睡着?醒来吧,醒着安全…… 可是,会安全吗? 那个沙哑的声音冤魂一般缠着她,整夜,整夜。真的是梦吗?还是真的有人在喊叫? 滴咚—— 鹦鹉鱼一个跳跃。 茆七醒来,开始怀疑,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天亮后驱车去数码街,买了一支长时间待机的录音笔,回家。茆七紧紧握住它,直到夜幕降临。 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洗澡,她一直坐在床边,可是她听到柜门“哐”的一响。她的臂弯已经抱着她的睡衣,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衣柜前的。 九点,茆七进卫生间,她将热水开到最足,一边洗一边发抖。 十点,茆七竟然睡着了!她明明心脏狂跳,明明是夏天,她盖了棉被,身体在被子下打颤。 那个声音又来了,茆七听了整夜,听出一丝不甘…… 次日,等到艳阳高照,窗帘大大敞开,房间里洒满暖融的阳光。 茆七将握到发烫的录音笔放下,指尖缓慢地按下播放键。 夜很静,她的公寓很静,录音笔里偶尔地“兹”一下。那是有科学依据的白噪音,可是……她的脑海里自动循环起那个嘶哑的声音。 “……去……西北……” “去西北……” “去!西北!” “去西北!!!” 不是去死。 4、4 砰—— 啪啪!啪啪! 茆七一惊,脑子安静了。她看到鹦鹉鱼跳出了鱼缸,在地面挣扎,翕动着鱼嘴。 茆七没有立即去捡起,而是将床头的符箓撕下,揉皱扔垃圾桶里。 然后走去拾起鱼,放进鱼缸。她拿钥匙出门,在外面晒了一天的太阳,据说可以去晦气。 回家,十点入睡。 “去西北……” “去西北……” “去西北!” 浑浑噩噩,冤魂不息。 第二天,一条鹦鹉鱼死了。 茆七捞起来丢垃圾桶,死后的红色,呈现出溃烂。她突感全身无力,望着窗外的阳光发怔。 西北……西北……西北到底有什么? 脑子一片混乱,茆七无法解释接连发生的意外,和诡异的梦。她精神萎靡,她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任其发展。 既然找不到切入点,那就去西北! 左凭市不大,茆七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根本用不上导航。但是为了确保方位的准确,她上车打开导航,制定一条开往西北方向的路线。 没有尽头,开到没有路为止。茆七就这样出发了。 起初是公路,小区,遇到堵车。越走,道路从四车道变成双车道,小区变成民居。 天空也更高阔,路上车子渐少,一望无垠的蔗田,随着风摇摆起伏。 茆七按下车窗,风先灌进来,而后是“唰唰”涌动的声响。大片的田野,丰盛的生命力,爆发出青苦的味道。 蔗田,还是蔗田,别说民居,人类活动的痕迹消失了。茆七开始感到视觉疲劳,轮胎不小心轧过石头,车子剧烈打滑,她猛踩刹车,整个人往前冲。 她打死方向盘,车子在即将冲入蔗田时,刹住了! 心惊胆跳,也清醒了。 解开安全带,茆七躺进座椅平复,她眼睛看向车窗外,判断已经到远郊了。 糖蔗是左凭市重要的经济作物,也是政//府大力扶持的农业项目,农民种植糖蔗不单能增加收入,还有补助。所以城市边缘都大面积种植糖蔗。 四野俱静,茆七浮躁的心稍稍沉定。过了会,她小心倒车,将车子开到路中间。继续向着西北方去。 千篇一律的风景,直到看到一棵孤伶的香樟树。树身足有一米多宽,伞冠极茂盛,遮挡住了两条道路的光线。 香樟树在路中间,将原本的单道分成双道。又因枝繁叶茂,遮光投影,显得路口有些阴森。 这种乡道忌讳较多,树大成精,修路一般会绕行。茆七没多在意,选择右道,以为会在某一段路回到主道。 然而并没有。 路越行越窄,路边的茅草秆长太高,往路间倒,模糊了边缘。茆七精神保持集中,生怕一不小心踩空。 她没注意到天色变暗,像是已经傍晚,远处的风景也渐渐消融进夜色。 哧——!! 很尖利的刹车声。 因为轧在茅草上,汽车还往前滑行了半米。离眼前突然出现的铁门仅一臂宽! 茆七后怕,紧紧抓住方向盘,脚底还压着刹车板,僵硬发麻。 逐渐平息心情后,她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不是眼前凭空出现的生锈的铁门,也不是铁门内一幢苔痕蔓生的旧楼,更不是楼顶挂着的七个字——西北区精神病院。 而是天色骤然暗了,是那种压抑的、永恒的灰暗。 这里很荒凉,野草疯长,风声空旷,视野尽处一片黏糊。就像……就像除了她,和这个精神病院,整个世界都被虚化了。 这就是“去西北”吗? 茆七没有找寻到答案的踏实,反而不安起来。人在预感到危险时,迫切想将自己封闭起来,就像夜里睡觉对于床底的恐惧,用被子裹紧头脚才安心。 她忙将车窗按上去,一股风猛地窜进来,眯了她的眼。 吱嘎—— 像凿咬牙齿导传到头骨的声音。 那是什么? 茆七抬起脸,用微弱的视力去看,铁门缓缓打开了! 车窗还剩一道缝,她快速地按按钮,锁紧车门,倒车! 单行道没法转弯,只能倒车。茆七一边操作,一般眼睁睁看着铁门继续往内推,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她几乎忘了呼吸,麻木般倒车。 “吱嘎——”声的穿刺力可怕,透过密闭的车壳,传进脑袋里。茆七牙齿发酸,不由自主地咽唾沫。 一路倒出岔路,还能看到已经大敞的铁门,那幢鬼气森森的大楼在静静地凝视她。楼顶“西北区精神病院”七个大字呈现出溃烂的红色,字体上蜿蜒着一些锈渍,如血在不停地往下流。 在香樟树前打弯,加速开出去,茆七匆匆从后视镜回看——只有惨烈的阳光,和无边无际的蔗田。 没有铁门,没有西北区精神病院。 开到有民居的路边,茆七刹车,抓起手机看:十二点零二分。 明明才中午,为什么开过香樟树后,就天黑了? 蔗田里走出几个村民,面色激愤地说着什么,手里都抓了镰刀。 有人了,茆七放心地降下车窗,探头出去望天上。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不像是有局部阵雨的样子。 西北区精神病院……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汽车被阳光暴晒,车内急剧升温,人坐在里面不好受。茆七发动车子,决定先回家。 路况空,茆七的车速很快,车窗外急速掠过一个黑影。她从后视镜看到路边有个人,在跳着招手。 放慢车速,她凝眸看,认出是那位叫江宁的警察。他今天穿的常服,没穿警服,她差点就略过了。 茆七真想直接忽视,然而老百姓对于“官”,总有几分讨好的后路之说。 打方向盘,车子转回去,茆七开到江宁身前。车未停,他便拍打车窗。 茆七皱眉不悦,还是开了门锁。 车停,江宁跳上车,气喘吁吁地催促:“快!快开车!” 他着急的样子让茆七心一凛,以为他也撞邪了。 茆七加速启动车子,江宁还没系安全带,背猛然撞向座椅,震得他胸部刺痛。 前几年抓捕犯人时,胸口被刺过一刀,落了些磨人的小毛病,江宁不由气急,“你这起速太危险了。” 茆七无语,“你不是想甩掉后面的东西吗?” “是啊,但他们又不可怕。” “不可怕?” 江宁示意茆七看后视镜,茆七瞟了眼,后视镜里是一群挥着甘蔗秆的村民。 茆七更混乱了。 现在好歹在同一条船上,江宁解释:“两条村的村民为争灌溉的水渠,频发矛盾,我们警队来协调处理。也许方式不合适,这不犯了众怒。” 所谓的众怒,是村民摇甘蔗秆赶人。 茆七阴阳一句,“官还怕民?” 江宁正色道:“警民从来不在对立。更何况村民没有恶意,确实是水渠修建路线不合理。” 茆七握住方向盘,瞥了眼这个初始印象不好的警察。这句话,像那么回事。 茆七没再说话,专注开车。 江宁视线在车内狭促的空间转了一圈,生出困意。在村里守了好几天,乡下条件有限,蚊虫又多,睡不好。车里安静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回到市区,车子行驶在石景路上。江宁伸懒腰,说:“你不用顾及我,直接开到你住的小区,到时我再想办法回去。” “我没有顾及你。”茆七说着,车一转,驶出石景路,转进德天路。 呃……江宁尴尬地挠挠头,视线转向外面。他忘记茗都公寓也要经过石景路。 茗都公寓大门用的大理石,上面刻着浮雕,有点欧式建筑的风格。这个小区在左凭市属于中高档价位,江宁状似闲聊,“你的手作应该挺挣钱啊,还买房买车了。” 小区门口有车子在等道闸,茆七刹车,回道:“房车都是动迁款买的。” “哪片拆迁的?”江宁问。 “有点远,在郊县。” “哦~”江宁又问,“你姓茆,好奇怪的姓,你老家那片都这个姓吗?” 江宁话太多,茆七警惕起他的身份,她转头看他——面容倦怠,可眼神明厉,藏着某些意图。 “警察先生,我必须要回答吗?” 江宁笑笑,耸肩无谓,“就随便聊聊,叫我江宁就行。” 茆七撇过头,跟随前方车子进小区。 进地下停车场前,茆七停车,做个请的手势,“江先生,自便吧。” “感谢你带我一程。”江宁松开安全带,客客气气地下车,轻轻地关车门。 茆七刚松口气,江宁敲车窗,她摇下三分之一的口子,问:“怎么了?” “姜馨的案件要结了,改天我把刻刀还你。” “好。” “还有,别带‘先生’一词称呼我,够酸的。就直接喊名字就行,那下回见了,茆七。” 江宁露出个大笑脸。 茆七面无表情地关上车窗,边嘀咕边开车,“还装上熟了……” 江宁目送茆七的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收敛神色,然后转身迈步。 而茆七下车时,在副驾驶拾到自己的刻刀。她塞进外套口袋,嗤声:“睁眼说瞎话,不知道藏什么心机……” * 夜里十点。 入睡后,茆七没有听到“去西北”的喊声,潜意识里还未来得及高兴。 挂钟迟来的“嗒”一声,灯又亮了。 好刺目,她睁眼适应了会光线,看到一扇窗户,里面用铁条封死了,窗外很黑。窗框边满是脏污的手印,密密麻麻地重叠,像是有人常在那里扒着窗户望什么。 这不是在公寓,这是哪里? 这里墙壁也不干净,涂画了许多杂乱的线条,茆七看到门了——刷着赭色漆的那种古老铁门,门上有个不知道什么作用的方正孔洞。 她走过去。 突然铃声大作,很快,灯光灭了。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响起,像极了夜里蟑螂在耳边爬过的动静。 紧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息了。窗外的月光照进房里,茆七就着虚弱的光线,发现凭空出现的一排床位,床尾都整齐地摆放着一双蓝拖鞋。 熄灯,睡觉,茆七想起念书时的住宿生活。麻木,规律。 可是……床上的人呢?那些脚步声的主人呢? 茆七走出房间,一道长长的走廊出现面前。走廊两侧房间并排,都敞着门,因为她看到从门内透出的微弱光线。 走廊尽头微微发着绿光,似乎是安全出口标志的荧光。 这到底是哪里?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一面墙壁上看到张海报,就着微弱的光,她仔细辨认上面的字。 排版第一行用了粗黑体,上面写着…… 《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5、5 最终两个村子心平气和地坐下商议,重改水渠的灌溉路线,这场矛盾才告一段落。 商谈场所在祠堂,祠堂外停着几辆警车,里面睡倒了一堆警察。 老许昨天换班回家,休息过不困,这会正靠在车头抽烟,看村里的小屁孩追逐打闹。 “老许,吃根甘蔗!” 江宁不知道从哪搞了两截削皮的甘蔗,给老许一截。 老许接过,“行啊,村民给的吧。” 江宁背倚车窗,“嗯”了声。 大中午的,刚好口渴,老许扔掉烟咬一口甘蔗,动作猛顿。甘蔗纹丝不动,他牙关用劲,整只手臂都在抖。 江宁看他这阵仗,笑了。 老许松口,抬脚踢过去,“你小子拿根糖蔗唬我!” “糖蔗更甜。”江宁证明似的咬下一口甘蔗,嚼起来。 老许砸吧砸吧嘴,想咬,又担心崩了牙口。他不禁感慨:“还是年轻好啊!虎虎有劲。” 江宁意有所指地瞟老许裆下,“怎么?困扰了?” “嘿!”老许气笑了,狠咬甘蔗,“真的好甜。” 祠堂隔几家过去是个小诊所,门口晒了中药,药香一缕缕飘过来。 江宁忽然说:“我爸以前常在家里院子晒中药,也是这样的药味。” 老许张鼻子嗅,“真的有中药味。” 江宁笑笑。 “对了,你爸还做中医吗?” “他失踪了。” “啊?”老许愣了愣,“很少听你提及。” “我十岁时候的事,都二十年了……”江宁面色有些迷茫,似在回忆。 “抱歉啊,不该提的。”老许叹气。 糖蔗真太甜了,一放下就沾了苍蝇,江宁干脆扔掉。 “没事,我们干这一行,都明白时间过去这么久,大概率是死亡了。不过我还是想查清楚。” 老许问:“所以你不接受调任,一直做基层,是这个原因?” “对,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被分尸了。” “分尸?!” “他失踪前说过一些奇怪的话……” —— 江宁今天开了车,不跟警队一起挤。他驾车在路上,迎面开来一辆灰蓝色的“剁椒鱼头”。 眼熟啊!江宁眯眼瞧,车牌更熟,于是驱车跟上去。 是茆七的车,江宁不远不近地跟着,不至于太显眼。 开出十几公里,茆七的车突然不见了。江宁加速往前开了几分钟,仍不见那辆车。 江宁将车停下,仔细回想,是不是在某个路段有分岔路,而他错过了? 于是往回开,江宁车速很慢,十公里过去,只看到一条主道。奇了怪了,他下车眺望,只有成片的蔗田,田埂小路根本过不去汽车。 江宁满腹疑问地回车上,暂时先离开。 路中间的香樟树又出现了。 从茆七的视角看,树前树后的景象没有差别。她深呼吸,驾车缓缓开进右道。 随着汽车驶入,天幕像切了画面般迅速变暗。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然而人总要眨眼。仅一秒,或许连一秒都不到,铁门凭空出现了! 茆七慌忙刹车,紧张地盯住铁门。吱嘎一声,铁门在她的注视下自行推开了。 令人牙酸的声音又出现了,茆七提起胆量,做好心里建设下了车。她先是环视周边,野草,风声,更远处的景色模糊。 边缘像是自带近视效果,虚化掉了。好像这里只有她,和眼前的这座楼存在。 茆七抬头望了眼楼顶“西北区精神病院”几个大字,等铁门全部敞开,才警惕地走进去。 楼前是一块空地,也许以前是停车的地方,现在长了许多杂草,中间有个枯树桩,已经腐朽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楼型,和常见的公立医院楼相似——大门前有门廊,左右各一残疾通道,正前有几级阶梯。 茆七继续走近,草叶扫过她的脚踝,有些刺,像无数的小钩子在拉扯她。 四周陡地传来“刷拉刷拉”的声响,似乎有东西在快速穿过荒草,朝这边涌进。一股寒意从后背窜到茆七头皮,她集中注意力,稳住呼吸,手悄悄伸进口袋,握住那把刻刀。 然而声响只是在精神病院外围,院内的草闻风不动。 真诡异,空间像被割裂开一般。 茆七暂时松了口气,她走得很慢,微弱的天光中,她渐渐看清精神病院的玻璃门。门上灰蒙蒙的,还有一道道扭曲的纹路,像回南天水汽遗留下的痕迹。 踏上台阶,来到大门前。门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茆七用手臂尝试推门,反锁了,推不开。从外往里看,漆黑一片,只能微微看到空旷的轮廓。 茆七打开手机照明灯,贴在门上,凑近。隐约看到左侧有个导医台,其他地方则空荡荡的,什么摆置也没有。 就是一般的医院大厅,不过这里荒置了。 进不去,茆七打算离开,刚走出两步,突然听到急促的拍击声。她猛地回身,下意识看向玻璃门,因为很像拍击玻璃发出的闷响。 离着距离,玻璃反射手机的光,看不清门内的情况。可是门没有晃动,这种拍击力度不小,如果是从门内发出的动静,那她站的地方绝对能察觉到。 那到底是哪里在响? 茆七走出门廊,想更全面地观察整幢楼。刚下台阶,空中飘来一阵声音:“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院内野草未动,她却感到脖子后有冷气浸入,拂过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茆七默默攥住刻刀,猛地回身,同时刀刺下。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 “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声音又起,不甘;大力拍击。 茆七环顾四周,辨认声音方向,她猛然抬头。 一楼、二楼、三楼……一直看到七楼窗户,玻璃上沾着一双手印。 手心惨白,没有一丝人该有的血色,更像套了白色的医用橡胶手套。 曾经有一名富婆顾客邀请茆七到她的别墅,去参观她养的“娃”。顾客房间窗户对着假山鱼池,茆七去看鱼的时候,不经意抬头,在窗边看到一个展示架,架上立着白肌人形娃。 那时正傍晚,也是这样昏暗的天色,那种瓷白在昏色中异常扎眼。 所以此刻,茆七看得很清楚,手印之上,在玻璃后缓缓贴上一张脸——惨白,眼睛空洞,唇翕动着。那张脸似乎想要冲破玻璃,五官被挤压得极端扭曲。 七楼,手印,人脸。 昨晚的梦,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窗边重叠的手印,有人常在那里望着什么…… 现在,他正望着茆七。 按常人思维,很诡异是吗? 当然,茆七会恐惧,但不重要。弄清楚这一切才重要,这是她今天到此的目的。 可是,茆七讨厌被窥视,极其讨厌。这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暴躁。 在她想办法闯进医院楼时,忽然安静了。那双手印,那张挣扎的脸,像雾一般淡去。 茆七又等片刻,七楼窗户上什么都没有,恍惚是幻觉。她冷静下来,决定先离开。 上车,发动车子,倒退。即将经过香樟树,茆七特意再看一眼西北区精神病院。 那明明是一座荒废建筑,和昨晚的梦不一样。梦里,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内部虽然不新,但看得出来有居住痕迹,装修也像有在定期维护…… 茆七回到有人迹的地方,停车。车外有村民路过,一手勾着镰刀,一手轻拍车窗。 中午艳阳高照,光线晃得人的脸也模糊了。茆七犹豫了会,才将车窗降下一道缝,问:“什么事?” 村民和善地笑:“大姑娘,给你点甘蔗尝尝,刚砍下来的,家里吃不完。” 附近都是蔗田,平时有人路过口渴撇根甘蔗吃,蔗农不会说什么。茆七倒不怀疑这话的目的,而是她不喜欢吃甘蔗。 刚做完农活,又经暴晒,汗从村民的脸颊淌下,茆七看到了,不好意思再待在车里。 茆七下车,村民弯腰从地上的一捆甘蔗里抽出两根,笑脸给茆七,“这个品种的甘蔗很甜,皮也没那么硬。” 茆七接过说“谢谢”,并要给钱。 村民推却,“两根甘蔗能值几个钱?几块钱一大捆了,你拿着吃吧,省得我扛回家了。” 他说着,将镰刀插//进捆甘蔗的绳索里,扛起甘蔗走了。 想起刚才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经历,茆七还感到手脚发寒。她坐在车头晒太阳,掏出刻刀削甘蔗。 也许是思绪漂浮,也许是肌肉记忆,甘蔗被茆七削成一个人形,她看到后愣了愣。随即,咬了一口。 喀吱喀吱—— 甘蔗极甜,咬嚼声导进头骨,很吵。茆七望着被她咬下“头颅”的甘蔗,更加感到不适。 所以她不喜欢吃甘蔗,咀嚼的声音像什么在刮蹭骨头。 剩余的甘蔗扔进后车厢,茆七开车走了。 回到家,茆七掏钥匙开门,忽然回头,对门上的镜子照出她的身体。镜子在上,她仰着头,镜里的成像扭曲。 茆七想起七楼的那张人脸,看着自己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视觉角度?她没来由一阵暴躁,随即操起甘蔗,朝着对门砸。 镜子掉下来碎了,符也烂了,门内有人大喊:“你要干嘛?赶快住手!不然我报警了!” 砸完了,满地狼藉,茆七笑了笑。 阚天没听到声了,从猫眼里窥视,一片模糊。他以为是门上的福贴倒下来了,刚要移开视线,猫眼里突然有了光线,他靠近看,看到黑色的东西。 “什么呀?”阚天低声嘀咕,以为猫眼又被挡住。 黑色的东西突然晃了晃,阚天好奇地眯起眼眸,仔细地瞧。 黑色骤然缩小,猛地拉近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瞳孔,冷漠地盯着他。 “啊——!!” —— 晚上十点,茆七再次入梦。 她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前,就着明亮的灯光,观察医院内部。 走廊很长,左右两排房间,门框是旧朱色,突兀地嵌进冷白的墙里。从茆七的位置看,左右对齐的门框使走廊有种延伸感,看久了产生无尽循环的错觉。 茆七移动脚步,从敞开的门往里瞧,看到一排整齐的床铺,床尾都摆着蓝拖鞋。连着经过好几间房,布置皆是如此。 她奇怪地用手摸过墙壁、门缝,没有灰尘。这里确实不是荒置的。 那人呢? 为什么有住过的痕迹,却没有人? 铃声突然大作,灯光齐灭,茆七又听到了那阵脚步声。 窸窸窣窣…… 哒——哒——哒—— 嘈杂中忽然清晰了一个轻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茆七。脖后吹起阵冷风,她又听到那道不甘的声音。 “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走廊的空间就这么大,他们离得很近吧。回想起那张脸,茆七似乎觉得那双惨白的手正抚上她脆弱的脖颈。 毛骨悚然,下意识跑! “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紧追而来。 跑了许久,茆七也没能跑到安全出口标识的位置。可是,这只是一幢楼啊,不是一条公路。 为什么跑不出去?循环?错觉? 停步,茆七只能回头面对。没有,左右四顾,也没有。 冷风又绕过她后脖子。 窗户是紧闭着的,透过月光,她看得很清楚,不可能有冷风。她突然想起某个鬼片片段:主角正常在走路,突然从天花板上垂下颗头颅,鲜血淋漓,瞠目长舌。 茆七抬头,天花板被月光映成青灰色。没有,没有人或鬼那些。 可是他还在喊:“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一阵阴冷的风荡过茆七侧脸,方位变了。她紧张地咽口水,僵硬地转头。 在一间房里,在一扇窗户外,手印后面浮现出一张狰狞的脸。 “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 什么日记本?很重要吗?为什么一定是她? 茆七走不出去,即使是梦,即使醒来就好了。可是不会过去,梦第一次,梦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无数次…… 她知道,就像“去西北”,就像现在,一切诡异到环环相扣。就像是……有意指引,指引她……必须做些什么。 茆七调转脚尖,走进那间房。经过整齐的床铺,经过床尾摆放平整的蓝拖鞋。 房间很长,足有七张床位。 越来越近。 那张脸越来越扭曲,已经辨不出五官,似乎要挤进玻璃里。茆七离他越近,问:“你是想要我帮你找日记本吗?” 言罢,他不再发出喊声,渐渐地,脸和手印淡去。 看来真是的。 月色如水,茆七忽而觉得好安静啊,不是深夜的安静。而是世界荡然无存,一股孤独感由衷而生。 茆七莫名感到悲伤。 她走到窗边,手扶在玻璃上,脸慢慢贴近。 如果此时楼下有人,就会看到七楼的窗户玻璃后面,缓缓贴上一张脸。 那张脸惨白,五官被玻璃挤得扭曲。 6、6(结尾小修) 茆七现在可以确定,这个西北区精神病院,不是郊区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内部环境不同,还有,空间上的不同。 因为她看到楼下生长着一棵茂密的香樟树,枝叶在月光下张扬。 那个位置,没有枯树桩。 茆七离开窗户,环视一圈房间。 此前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楼下,她看到手印和脸在七楼窗户,他没有靠近她。是因为空间的不同?还是楼层位置的差别? 还是……他无法离开七楼? 那现在,茆七是在七楼吗? 更发散地想,他出现在精神病院的七楼,让她找日记本,是因为他在这里住院。 住院的话,应该会有患者的护理记录吧…… “我的日记本……在哪呢?” 茆七不自觉地念出这句话,走去将床铺上的被子掀开,接着是床头柜的抽屉。 哐—— 哐—— 从头到尾地翻找,什么都没有。 难道不是这间病房?可是这里的房间太多,一间间去找不实际。 “我的日记本在哪……”茆七念着,提步出房门。 左转是没有尽头的安全出口标志,那就右转。 借着夜色,茆七发现错过的护士站。 工作台靠墙,很高,呈半包型,也是冷白色。像樊笼。 台子后方有块模糊的截断,应该是进出口。 茆七164的身高,也无法看全护士站内部。脚步停顿片刻,她缓缓接近护士站。 手指在工作台的台面上划过,十分顺溜的手感,很干净。干净到不该是静置的。 茆七走进去,看到电脑桌和漆黑的显示屏,还有两张高背椅。 桌面好像有什么,视线里像浮着黑雾,茆七看不太清。她走近,安静的空间里忽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茆七呼吸一滞。 她对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微有些硬的纸张,从指尖中稳速滑过的声音。 清脆,泠泠响。 茆七的公寓也很安静,她很喜欢人体模板画册的纸质声。轻风,有微微墨香。 可是在这样空无一人的场合,她的喜欢会变质,变成一股冰冷的油腻,迅速浸延她的皮肤毛孔。 茆七感到恶寒。 是他,还是其他的什么? 茆七别无选择,挪动沉重的腿,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猛地拉开挡住视线的椅子。椅子底部有滑轮,依旧是顺溜的手感,“嘣嘣”两声,椅子撞上后方的什么,发出颤抖的动静。 像是在用手掌大力拍击玻璃的响动。 纸质声还在持续。 两面夹击,茆七悚极而怒:“求人就拿出求人的态度,你踏马别搞我!” “我我我……” 楼里明明不空旷,愤怒的声调却在回响。 不知道是不是起到震慑了,茆七感觉到外界的声音沉了下来,至少无法扰乱她的情绪了。 许是适应了黑暗,茆七终于看清电脑桌面上,持续翻动着的纸张。她抬高手,一把拍在桌上,扯出本文件夹。 盯着它,不再翻动了。 茆七对着月光仔细辨认上面字迹,是写到一半的查房记录,不是住院记录。页面上没什么有用内容,她的目光被顶端的日期吸引——2019年4月1日。 是今年,是近期。 放下查房记录,茆七转身,向后走去。她在一线晃动的冷光里,捉住了冰凉的手感。 响声终于停了。 手里是插着的钥匙。一个玻璃柜的钥匙。 不知道是不是茆七的错觉,月光更亮了,她看到玻璃柜内密密麻麻的资料本。 护理记录或许在这里面。 茆七扭转钥匙,心想:倒是错怪他了。 故意发出的声响,是为了助她找到日记本吧。 小心松开钥匙,茆七轻轻拉开柜门。没有预想中顿涩的开门声,她很轻易地取出一沓资料。 月光下看字困难,但也能看清,茆七随手翻开几本,是护理记录没错。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新的难题又摆在眼前,这么多的资料,哪一本是属于他的? 茆七大致扫了眼记录内容,首行是姓名性别年龄、科室床号,以下是入院诊断,治疗情况和护理内容。 资料太多,她人力有限,只能用排除法筛选。 茆七对那双手印和脸的印象是诡异,只有个囫囵的像,她根本不敢细瞧。可是现在,她必须要仔细回忆手印和脸的特点。 那张畸形的脸实在有冲击力,茆七只能先从声音分析。 “声音是低沉声色,有像鬼片里特意加工过的缓速,但是声线中气足……” 茆七分析着,将六十岁以上的住院记录取出,堆在地面。这个年龄段基数不大,玻璃柜里的资料本只去掉四分之一。 然后是手印。 “五指纤细,柔若无骨,肤色极白……” 最后是脸。 茆七记得最深的是挤进窗里的一团五官,她的记忆必须往回拉,才能捕捉到更明确的脸。 所以她脑海里的画面,要从她最抗拒的一幕开始。 “额面……白净,眼……黑……” 茆七一边回想,一边打量护士站周边,转移悚然。 护士站在走廊中间位置,左右挨着病房,工作台正对一间病房的门,森森的月光从焊了铁条的窗户铺泄进来,割出一道道影迹。像牢笼。 “眼黑……眉细,唇型饱满……” 特征足够明显了,原来是‘她’。 茆七把性别男的护理记录全部拿出来,玻璃柜一下子空了大半,略略数来,还剩个三四十本。 手指纤细,柔若无骨,可能身量适中,可能是年轻女性。 再一一筛选,只剩五本了。 茆七抱着这五本护理记录,长长地吁了口气,一时觉得好累,脚也快站不住了。她拉张椅子坐下,突然感到稀奇。 很真实啊。 恐惧的情感真实,累的感受真实,就像这个空间也在真实存在。 休息片刻,茆七开始翻阅护理记录。 因为是精神病院,所以在记录患者的精神状况和日常行为时下了大篇笔墨,茆七在翻到第四本记录时,看到护士当时所写下的一名十七岁女生的日常—— 2019年2月7日 707房07床:70707 用药:氯丙嗪,舒必利,艾司唑仑…… 患者食欲可,无自虐行为;问答清晰,独处时意识飘忽,仍有被害妄想。偶有偏激行为,抵触人靠近,极端防御。多数时候安静,常记日记…… 后面的记录一直到4月1日,患者精神情况好转,但是皮肤出现了疹子,记日记的行为一直保持。 茆七不用再翻阅下去,可以确定这就是“她”。 形影不离的日记本,所以执念这么深。 一个病房七张床,07床靠窗。 茆七放下护理记录,刚想去找707房,突然又听到脚步声。 原先她以为是熄灯时的那阵脚步声,可是细听不是,这个脚步声并不杂,而是前后有序。 像有两个人在并行朝这里靠近,那种噔噔噔的紧迫踏步,真实到茆七下意识想找地方躲起来。然而她确实躲起来了,躲到电脑桌下面。 茆七躬着身体,缩到角落,右臂紧挨着工作台。脚步声越近,她屏住呼吸,心里一根弦绷紧。 头顶猛地“砰”一声震,茆七倒抽凉气,差点叫出声,幸好她手快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护士站里啊!” “哪里?” “就里面。” …… 外面脚步挪动了两下,茆七紧张到呼吸困难,忍不住想大口喘气。可在情况未名下,她清楚不能暴露,于是将手掌弯曲,留出余地呼吸。 “到底哪里?” “地面啊,你看到地面有东西吗?” “什么哦,好像是书吧。” “柜子里好像空了。” “黑漆漆的别猜了,开灯就能看清了。” “别!” 头顶又砰砰几声,好像是这两道声音闹了意见,起了动作。 “别忘了十点后不开灯的规定,就算是手机灯光也不行!” “你不说我不说,有谁……” “闭嘴!规定就是规定,你新来的不懂,现在我再次警告你,十点后什么状况都不允许开灯!” …… 听着他们的对话,茆七慢慢察觉不对劲,她撞见鬼,以为这个空间也自带诡异属性。可是,他们是人吧,对话自如,逻辑清晰,还有手机! 所以熄灯时的脚步声就能解释了。所以这里有人!! “算了,书还是什么的不重要,反正这层没人了。我们走。” “好吧。” 脚步走远。 他们要走了!他们能下楼!他们能离开这一层! 所有的担惊受怕,强作镇定,都比不上一个“离开”的冲击大。茆七来不及思考,慌忙从桌底爬出来,动作间碰响了桌椅。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没有。” “好像是真的,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真的也当不存在。” “可是……” “别可是了!我们只是医院员工,异常情况会有专门人员处理。” …… 茆七已经跑出护士站,一心只想跟着离开,根本听不进他们的对话。当她站在走廊时,迎面一阵冷风拂过,她眨眨眼,忽然清醒了。 一个去西北,引她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两个凭空出现的人立场不明,如果再让她去西南,她真的会疯掉。 “异常情况?是由能开灯的三楼处理吗?” “三楼不是我们能接触的。我再次警告你,多做事少说话。” …… 茆七眼睁睁地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安全出口标志的荧光依旧微弱。她顿时明白了,即使跟着他们,她也出不去。 茆七低了低头,认命地转身,找707病房。7是楼层,07号病房,她遵循号码牌,走到《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前的病房。 07病房,就是茆七第一次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房间。 她走到靠窗的床位,抬手去碰窗户。那些重叠的手印,是日积月累的遥望,遥望什么呢? 茆七不知道,但她此刻似乎共情到了。 “我的日记本呢……”她又不自觉念出这句话。 掀开床铺,翻找抽屉,甚至床底茆七也找过了,没有日记本。 “我的日记本,在哪呢……我不离开的地方最安全,床?并不,我会睡着。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身体下面,那里最隐秘……” 茆七的手摸到床沿,猛然将床垫掀开,她看到一个被压得平整的本子,残存时光的重量。 她笑了,“我的日记本,找到了。” 茆七抓起日记本,高举,“找到了!我找到了!我可以离开了吧!” 没有声音回答她。 茆七突然想起什么,跑出门口看,安全出口标志变得清晰了,她甚至隐约看到一扇门。 她十分确定,终于可以结束了。 再次回到07号床,茆七整理好床垫床铺,恭敬地把日记本摆在上面。 正要离开,风翻动日记本,唰唰唰几声停住。 出于好奇心,茆七回头看了眼,日记本的内页里画了一副画,是一扇门。 月光下,窗户的影子投在门上,格格棱棱,有些像护士站的玻璃柜。 而画里的门内站着一个娃娃,四肢僵硬,手垂下的角度极其不自然,右手攥了把短刀。样式有些像水果刀,却又比水果刀小巧。 茆七意识里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么小的刀能杀人吗? 不管能不能杀人,都不重要,她现在首要是离开。 茆七快步走出房间,疾行在走廊里。 “别回头。” 走廊上空回荡着一道声音。 是正常的女声,可能是“她”。 听到这句话,茆七只是脚步略滞,便又迅速恢复行速。 安全出口标志的荧光更盛,何其灿烂。 茆七继续走,走下去,梦就醒了。 “阿七。” 又有声音在呼唤。 相处下来,要茆七找日记本的“她”其实没有恶意,茆七应该要听的。 ——别回头。 可是茆七拒绝不了阿七这个称呼,她清楚,即使前方是悬崖,她也会跳。 茆七最终回头,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比久远的印象里,更伟岸可靠。 好几分钟过去,她不敢出声惊扰。 可是身影一直在,面容也带着记忆的灰淡,看不清,却始终面向茆七。 她终于开口,颤声询问:“是仲翰如吗?” 7、7 滴咚—— 他不承认也不拒绝,茆七试探地上前,“仲翰如,是你吗?” 滴咚—— 他仍旧无动于衷。 茆七伸出手,又不敢去触碰,她压制着心底的恐慌,说:“仲翰如,仲翰如,你为什么不说话?” 滴咚—— 涟漪声。 茆七醒来,在她的公寓。 窗帘掩得严实,公寓里漆黑一片,没有月光。 六月的天气,夜里还有一丝凉。 茆七拉被子裹住头脸,低语声从被里断断续续地传出:“仲翰如……仲翰如……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的吗?” 早七点。 茆七拉开整扇窗帘,明媚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窗外是清晰的现代建筑和人工绿化。 从昨晚醒来到此刻,她才感觉到“现实”。 西北区精神病院是另一个空间,还是只是梦,都结束了。即使心底那丝怅然再真实,也结束了。 一转头,阳光尽头处,鹦鹉鱼游摆尾鳍,红色的眼睛在凝视着茆七。 鱼也有生物钟,这个点是它吃早饭的时间。 茆七到厨房拿肉丝,捻开一撮喂鹦鹉鱼。 鹦鹉鱼游追肉食,尾鳍时而甩水。 鱼腥和肉腥味泛开,茆七皱了皱眉,弯低腰屈指敲鱼缸,“孤单了吧,我今天去给你挑个同伴。” 就在刚刚,茆七再次收到兔兔可爱的微信,询问是否可以接单。 四月份休息以来,茆七推掉了许多单子,兔兔可爱确实等了很久,茆七这回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茆七回微信:【可以。需求?】 兔兔可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大!!!!!你起这么早啊?】 茆七:【嗯。】 兔兔可爱:【大大!这回我攒够钱了,我决定要做一个90壮叔。】 茆七:【材质?体色?特殊要求?】 兔兔可爱:【还是树脂啊,体色的话,我想要反差感,肌肉配上粉嫩的肤色,再搭配精致脸纯欲妆容,哇哦~~】 嗯……确实够反差,茆七作娃这么多年,对于各种客户喜好已经波澜不惊。 茆七:【娇嫩纯欲的话,粉色肤底调匀紫色,可以吗?】 兔兔可爱:【好的,按大大的想法发挥即可。还有……嗯……我想要完整的壮叔。】 茆七秒懂:【居居吗?是要幼龄成龄全尺寸?】 兔兔可爱:【羞涩jpg.猛点头jpg.】 茆七:【好,定金为全价的三分二。】 兔兔可爱:【嗯!我这就转账。】 收到转账到账提示,茆七放下手机,开始检查家里的物料。 姜馨的案件,去西北的诡异,茆七只能暂停工作。现在工作台上积了层薄灰,做手工的一些耗材也缺了,包括晕体色的紫色颜料。 茆七抽出湿纸巾,开始清扫工作台。物品规整,登记缺货,以及工具位置的还原。 平时坐的椅子,椅背搭了件外套,茆七拿起来时摸到硬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刻刀。 她没有再觉得奇怪,只是随手将刻刀放进刀具堆里,再转身忙其他的。 做手工需要保持状态,而茆七的状态由情绪决定。往往接单后,她闭门造车,鲜少接触外界。 出门采购物料,和闭关所需的食物。所以,再买条鱼顺带的。 换衣服,拿车钥匙出门,茆七等电梯时瞥了眼对门——门头上的镜子和符咒都没了,门上还有她砸过的坑。 细想想,有段时间没见阚天了。 电梯直下负层停车场,茆七开车出小区,在大门口等道闸,不经意看见显示车牌的屏幕上日期。 2019年6月8号。 周六。 道闸升起,茆七驾驶车子到德天路上,等红绿灯的间隙设置导航。 周六出行高峰,避开拥堵只能借用导航。 “行程目的地明州区太平路常华小区,全程18公里,导航开始……” 鱼苗在要在太平市场买,那里节假日不好停车,茆七常光顾的物料店就在市场附近,车停店外就行,再走个十分钟能到市场。 给店主莉莉许发个微信,变绿灯了,茆七放下手机,跟随导航提示左转。 路上车多,好在顺利到达了。停好车,茆七下来走到一家没有招牌的门面前,推开玻璃门。 门上有只捕梦网风铃,叮铃叮铃地响。 “谁来了呀?” 店内走出一名染了红发的酷妹,脖子一圈玫瑰刺青,眉唇耳骨都扎了钢钉。她脚边跟着一只皮毛顺滑的三花猫。 “啊,是茆七啊!有段日子没见了,最近忙什么?” 三花猫轻步过来绕茆七的脚,茆七没理它,打量着店里的商品,轻描淡写地说:“去西北。” “西北?”酷妹莉莉许伸臂揽过茆七肩膀,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脸,“去干嘛呀?” 眉钉冰凉,如一道湿冷划过皮肤,茆七推了推莉莉许,仍奇怪,“钉子扎进皮肤,不凉吗?” 莉莉许呵呵笑,“人本身就是冷血动物,怎么会凉。” 这时,三花猫“喵”一声,似是赞同。 茆七忍俊,“也对。” 莉莉许摸了把茆七的脸,轻声说:“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茆七目光在店里的货架上转,回道:“同行,可不就一类人。” 莉莉许原先也是小众圈的手作娘,因个人原因退圈,后面开了这间物料店。 “不不。”莉莉许摇了摇头,转腰从一堆颜料中拈起一个小罐,放进茆七手里,“你知道我讲的不是这个。” 茆七借着照进店的日光,对比颜料光色,不在意地说:“是么?” 莉莉许撇撇嘴,懒懒地倚着身后墙壁,看着茆七的目光有些探究。 “好了,就这个色。”茆七迅速敲定,再挑了些耗材,“钱发你微信。” 莉莉许抬手拨了拨耳骨上一排钢钉,“哦,这就要走了?” “嗯,忙。” “不喝个茶?聊一聊?” “不了,这次做大娃,没空。”茆七已经转身拉开门。 莉莉许挥挥手,慵懒的调,“对了,你去哪个西北?” “左凭市的西北方。” 周六的市场果然拥堵,别说没有停车位,走路都摩肩接踵。茆七到鱼行挑鱼,老半天老板才有空招呼她。 “你好,想养什么鱼?” 茆七说:“鹦鹉鱼。” “买几条啊?”老板抓起勾在鱼缸边缘的抄网。 “一条。” 老板上手捞鱼,边说:“一条会孤单,要不凑个对?” “不用。” “哈?”老板怔了怔。 茆七说:“我家里有一条鱼。” “哦~”老板恍然大悟,“是之前的鱼死了吗?” “对,死了。” 老板捞出几条鹦鹉鱼,让茆七选。茆七挑了颜色最鲜红的一尾。 “鹦鹉鱼这色确实喜庆,不过有点不好,爱跳缸。”老板将鱼放进氧气袋,装好给茆七,又顺手推销。 “你家里缸小的话,会拘不住这鱼,我这边有适合的鱼缸,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茆七婉拒,“不用了。” 老板笑眯眯地说:“那行,下次有需要再来,我这里鱼类齐全配件也多。” 茆七点头,拿鱼离开。 市场外有卖猪血肠的移动摊,刚好没吃早餐,茆七要了一份,站旁边等。 手机突然震了,茆七低头看手机的瞬间,不知道从哪冲出个小孩,直往茆七这边撞。她差点被摊子的煤气炉烫到,慌乱间手机和鱼袋也摔了。 氧气袋里的水淌了一地,鹦鹉鱼在地面上挣扎。 小孩知道自己闯祸了,大哭,引来家长。 家长先是抱住孩子哄,见状向茆七道歉,“抱歉啊,前面突然来了消防车,孩子闹着要去看,一会功夫人就跑了。” 茆七面色不悦地撩了眼对方家长,没说什么,捡起手机,捧着鱼回鱼行。 鱼行老板问都不问,忙给茆七递了纸巾,和气地重新将鹦鹉鱼装氧气袋。 茆七道声谢谢,用纸巾擦手和手机,手机屏幕上忽然跳出了微信栏。 是兔兔可爱。 滑开手机,看到兔兔可爱发来一段语音,茆七奇怪。她用微信有个小习惯,从不发语音,顾客也多少都清楚,一直用文字交流。 再一细看对话框,茆七发现在四分钟之前,她误发过一段语音。点开听,是市场嘈杂的背景音。 可能是水溅到手机上,误触发了语音虚拟键,所以才有了这出。 茆七听了兔兔可爱的语音,她的声音和微信昵称一样活泼,询问茆七有什么事。 茆七:【没事,误发的消息,抱歉。】 兔兔可爱:【没什么的啦,我收到语音还惊喜呢,大大在圈子里那么神秘,我私心想听听大大的声音。】 茆七礼貌回了个害羞的笑脸。 兔兔可爱很识趣,打哈哈揭过这个话题。 鱼装好,老板递给茆七。 茆七说谢谢,随口问了句鹦鹉鱼适合什么样的鱼缸。 老板说:“鹦鹉鱼习性凶猛,缸小顶缸,缸大又拘不住,所以适中的鱼缸最好,缸的高度上要比寻常尺寸余出,这样养着不费心。” “那我订一个鱼缸,你看哪种合适?” 老板喜颜,“价格质量合适的那款卖断货了,过两天才到货。你要是不急,就留个地址,到货后我亲自给你送去。” “好。”茆七留了地址,回去取猪血肠。 实在饿,她边走,边用附带的签子戳猪血肠吃。吃进口就发觉不对味儿,有葱姜味,但还是吃出了腥。 茆七对食物不挑,顶饱就行,刚吃一半,手机又震了。 系好猪血肠的袋口,茆七掏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正犹豫接不接,自动挂断了,紧接着同一个电话又打进。 接吧,二次定律,应该是有事。 “喂?” —— “李医生来了吗?” “刚联络过,就在来的路上了。” “消防车要进小区,门口这些车赶快挪走。” “我知道啊,可是小冬,有的车主没留电话,联系不上。” 小冬眉头紧锁,心里焦躁直冒。楼顶轻生的市民可不会等你做好救援准备。 “喂!怎样了?”肩膀猛然被拍了下,小冬脸更沉了,扭头看到来人,愣了愣后眉间松开。 “江哥啊,你怎么来了?还有许叔,你也在啊!” 小冬是民警,与江宁和老许在工作中接触过。 老许点头,说:“我们在附近查案,结束路过看到这里有事,就想着来看看有什么忙能帮。” 江宁问:“有什么突发案件吗?” 小冬又皱眉,“小区里有人要跳楼,消防车要进来,我们正在协助清除路障。” 旁边几个民警正围着一辆两座车比划,决定上手推开更节省时间。 江宁看了眼车子和车牌,走过去,“我来通知这辆车的车主,你们去忙其他的车子。” 几个民警也都认识江宁,不疑有他地忙去了。 小冬也放心地跟着一起。 江宁拿手机翻通讯录,老许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过来,意有所指道:“好熟悉的车牌啊!该不会是我所想的那样吧……” 江宁拨电话,抽空回:“嗯,就是茆七的车。” 老许纳罕,“你几时要的电话?不会是对人姑娘有意思吧?” 茆七没接电话,江宁挂断,重新拨号。 “笔录资料有,我只是不小心记住了。” 老许啧声,这人的行为,跟套走刻刀一个性质。 “喂。” 接通了,老许想说什么,也不好再说了。 “茆七,常华小区这边有突发情况,需要你移一下车子……是,你的车子停在临时停车位上,没有错,这不是突发情况嘛,消防车要进来……” 说着,江宁放下手机。 老许奇怪,“这就谈好了?” 江宁下巴一点,老许顺着方向望过去,茆七正往这边走,手里左一袋又一袋地拎着东西。 “茆七。”江宁冲茆七颔首。 茆七回应地扯扯嘴角,开车门把东西放副驾驶,然后绕到另一边上车,将车开走。 另一边的路也清出来了,小冬松了口气,现在只要等李医生就行。 江宁问:“这边好了,你不到现场去吗?” 小冬说:“在等一名心理医生。” “劝解还是?” “轻生的是一名高中生,他指明要见这位李医生。” 江宁不解,“这……不见父母亲人,见心理医生?” 小冬解释:“孩子好像是有什么抑郁焦虑,情绪比较偏激,肯定是信任他的心理医生。” 茆七的车刚走,消防车进道了。 江宁收回视线,看了眼小冬胡子拉碴的脸,“你一个没结婚的糙汉懂这么多?” 小冬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我喜欢的女孩子也有抑郁症,我特地了解过的。” 江宁抬手按了按小冬的肩膀,“我跟你一起进小区。” 消防车到位后,立即根据现场情况制定营救计划:安排人手安抚轻生者的情绪;在可能坠落的位置放气垫;另一边悄悄升云梯…… 没多久,心理医生也到了。 江宁也在顶楼,目睹了心理医生四两拨千斤的谈话技巧。 就很神奇,明明只是日常问候几句,坐地上陪着聊天。聊天内容就跟花草天气一样平常,但是轻生者最后平静地下来了。 小冬忙带医务人员去接,一堆人拥着精疲力竭的轻生者离开。 无人员伤亡,又一次安全出警。江宁打算离开,却发现医生还在顶楼。 风很大,他的白大褂被吹得翻飞,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匆忙赶来的。 “李医生,不走吗?”江宁上前。 医生背对着江宁,说:“吹吹风,难得无事一身轻。” 说着,他语调带了笑,“所以跳楼,是迎接风的过程,也是背离束缚的终点。” 江宁被这番话惊到了。 医生回头,黑边眼镜下是一张斯文白净的脸。他笑着对江宁说:“也是自由的终点。” “你真这么认为?这不是与你到此的目的相悖了吗?” 医生再次面向楼外的天空,“嗯,姑且算是我挣着昧本心的钱。” 话不投机,江宁沉默。 医生又说:“江警官,你知道为什么情感性精神障碍患者,在产生轻生念头时,会第一抗拒家人吗?” 江宁默默摇头。 “因为善良,自责,因为成长环境造就了敏感自伤的心理,而这种环境的问题,多出在原生家庭运转模式的弊害。” 江宁说:“血缘关系,那能怎么办?” “当无法承载痛苦时,记忆阻断是剂良药。” 江宁深思片刻,“痛苦,才叫活着。” 医生望着楼下某处,笑着喃道:“都活不下去了,痛苦和死亡有何差别?” 江宁走到他身边,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一辆灰蓝色小车。 “忘记就不痛苦了?忘记并不能改变什么。” 医生目光一转,“以痛苦来确认活着,江警官,你的想法很危险哦。” 江宁不置可否。 医生拿出一张名片,“欢迎你来找我聊天。” “我可不看心理医生。”说是这样说,江宁还是接过了名片。 “别啊,讳疾忌医,可不是文明人的作为。” …… 刚才茆七为让道,将车开到了小区后门,顺便就在小区里的超市采购速食。 适才听人讨论,消防车开走了,可以不用绕路了,茆七打算开车直接穿过小区到太平路。 在某幢楼的楼下还聚着人,家长里短,小孩跑来跑去。因为是地面停车位,小区的道窄,茆七不得已停车,下车让疯跑的孩子离远点。 醉心八卦的家长才发觉危险,抱走了几个孩子。 终于能走了,茆七上车前,突然感到被窥视的不舒服。她一抬头,看见楼顶有个男人,淡淡的眼神,在俯视着她。 可楼下这么多人,也或许不是在看她,只是他们的视线偶然交集而已。 但茆七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个诡谲的视觉角度。 不给自己过多在意的时间,她迅速上车关门,将车开走。 8、8 回到家,卸下大包小包,茆七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13点23分。 将速食归纳进厨房橱柜,新鲜的肉丝装盒放冰箱,颜料摆上收纳架,茆七将鱼缸抱到窗台上。她又转身在工作台上拿了把刻刀,提起氧气袋走到窗前。 划开袋子,鹦鹉鱼扑咚一下,掉进鱼缸里。 茆七拉来椅子,坐下休憩。 阳光照射鱼缸,水的光影映到茆七脸上,她侧头看。 两抹鲜红,在五彩斑斓的光影中悠然游曳。 宁静的午后,和以前无数的日常一样。茆七这样独自过了十三年,往后也会这样过下去。 这样想着,茆七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订单,将兔兔可爱的聊天记录翻一遍,包括她发来的语音。 “大大,你在说什么?语音听不太清楚呢,是不是……嗯?洗脸巾就放在卫生间抽屉啊……再找找……哦,大大,是不是娃有什么问题?” 语音中段的声音离远了,好像是有人在喊兔兔可爱,兔兔可爱回了些话。 再听一遍,二遍,三遍,第四遍后停止,茆七弯了弯嘴角。 她随即发送语音:【你好,制作细节上还有些问题需要沟通,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没多久,兔兔可爱回复:【可以啊!要怎么见?在哪见?或者大大喜欢吃甜品吗?我家附近有家咖啡店做的特别好……我这几天都有空的,早上晚上约都可以……啊不好意思,我真的有点激动,所以语无伦次了……】 茆七:【没事,你来定时间地点,我配合你。】 兔兔可爱:【猛点头jpg.】 阳光包裹着身体,鱼缸的氧气泡缓缓上升,茆七抓住手机,迷迷糊糊睡着了。 窗户敞着,茆七是被车流声吵醒的,她起身伸懒腰时,看到挂钟指针。 17点31分。 吃过晚餐,茆七坐工作台前画人形稿。90壮叔的尺寸不可能与设计图等比例,所以图稿只是参考,主要研磨体廓的细节表现。 画了两个小时,人形稿初步设计完成,茆七直起身伸懒腰。 20点46分。 将作娃的工具材料再次清点,喂过鱼,洗了澡,一天即将过去。 躺在床上,茆七真有种错觉,“去西北”没有发生过。 明天睁眼,她就会像以前那样,在公寓里制作一具具人形躯体,与假象度过余生。 但是…… 随着十点的到来,茆七开始心慌。 关了灯,夜很静,挂钟嘀嗒嘀嗒。 茆七不想刻意去数钟点,于是捂住耳朵,可心脏搏动的频率穿过血管,咚咚咚响彻在她的脑颅。 才多长时间?她对十点已经有着肌肉记忆般的抗拒。 嗒—— 最后一声,极其缓慢。 这个拉长的过程,像意识在坠落。 然后,茆七醒来。 她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明亮,她的右边贴着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西北区精神病院。 她又入梦了? 紧接着打铃,茆七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同的是,这次她看到发出脚步声的“人”了。 穿着条纹睡衣,蓝拖鞋的“人”。 他们前仆后继地涌进病房,明明急态,明明趿拉着拖鞋,却发出的是极其小心的窸窣声。 他们路过茆七,视她无物,匆匆脱鞋,上床盖被。 灯灭的那一秒,整个走廊安静了。 月光依旧清亮。 茆七向病房里看了眼,七张床位,盖被的姿势都相同,蓝拖鞋整齐地摆放在床尾。 走廊尽头忽而传来敲击声。 嘣——嘣——嘣—— 依次有序。 此时,走廊空荡,茆七远远瞧见几个晃动的影子,而嘣嘣的声音似乎是用棍棒敲击病房铁门而发出的。 熄灯不是要休息了吗? 他们那么小心安静。 而现在制造噪音,是为什么? 经过一扇门,敲打一次。越来越近,茆七渐渐有种被施压感。 她又望了眼病房内,他们盖着白色被子,一动不动睡着了般,无任何异样。 熟悉的,规定的,习惯了? 那这种规定,是有什么含义? “谁还在外面?赶快回房间!” 话语刚落,人影跑动起来,脚步声踏踏沉重。像是穿着那种硬底的皮靴,铮铮威慑。 茆七以为那些人发现自己了,可回哪里?她不属于这里啊! 茆七慌乱后退,突然间发现他们转弯了,朝护士站的位置跑去。她看不见那些人,只听到一阵追逐的脚步,在这混乱的动静中,她清晰听到几记击打重物的闷棍声。 紧接着,脚步重新恢复秩序,踏踏踏—— 走廊笔直,前后无遮,只有病房能躲藏,可是惊动里面的病人,茆七照样会被发现。 她耳听着脚步踏进走廊,她环视自己的处境,她此时站在两道病房门的墙中间,恰好是光线暗处。 或许可以搏一搏,茆七强自镇定,放松呼吸,尽量不动。 人影依次出现在走廊,茆七看着他们转身向安全出口位置走去。 只要保持现状,就行了。茆七刚松了口气,冷不防看见地面有道黑迹。 门与门间的墙是阴影,门中透出月光的光亮。 茆七的视线沿着黑迹,经过阴影,光线,阴影…… 在下一道光线时,她终于看清了,那些人身后拖行着“一具人”。 为什么说一具,因为他的躯体瘫软,血肉模糊,不知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黑迹是血,蜿蜒的血。 茆七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甚至感到反胃。 那几记闷棍,砸的是人,是人呀! 不痛吗?为什么不呼救?为什么砸到血肉模糊也不吭一声? 十点,十点,十点…… 茆七想到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想到熄灯后匆急而小心赶回病房的他们,想到七层巡逻的人说十点后不允许开灯…… 敲击病房门,是在警告! 可是,十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违反规定,就要杀人吗? 茆七活在文明社会,对这种草菅人命的行为感到惊惶,即使再无法接受,她仍保持着一丝理智。 他们要离开了,她只要不动,就安全了。 后背猛地被推了一把,茆七毫无防备地向前倒去,她扑跌在地,立马转头看身后。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她后背明明感受到了手的推力。 就这瞬间的功夫,动静很快传遍走廊。 “谁?谁在那?!” 茆七心猛地一惊,迅速爬起来,然而她和那些人的视线已经对上了。 跑! 安全出口方向被堵住了,茆七往另一边跑。 那些人也迅速反应,疾冲向茆七。 一层楼有多少间病房茆七没算过,她跑过无数的门,她听到逼近的脚步,猎猎作响的风声。 照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追上,茆七急中生智,连着关上了几扇门,制造出一块视觉盲区。随后她闪身进其中一间病房,反锁,蹲下背靠门。 茆七圈住自己身子,尽量蹲低,她又惊又惧,不停地作深呼吸放松。 就在这时,外面那些人忽然停住了。 茆七感到不对劲,耳贴上门,仔细地听。过了一会,就在她以为那些人离开时,脚步又凭空出现了。 茆七被吓到忘了呼吸,因为脚步声近在她耳边,她的耳朵甚至能感受到门外的震动。 外面又安静了。 脚步没有离开。 与茆七近在毫厘。 她仰起僵硬的脖子,视线缓慢抬高。门上有个不知道什么作用的方形孔,她目不转睛地盯着。 下一瞬,脚步又起,方形孔上似乎掠过了道黑影。 那些人走过去了。 茆七又听了会,确定是走过去了,才浑身乏力地坐在地上。眼前一排床位,床上覆盖白被,睡着的人像太平间裹着的尸体。 月光照着,也阴森。 没多时,外面脚步突然急速掉头,茆七撑起身抬头,看见了一只眼睛。 与她平静地对视着。 方形孔的作用是,窥视。 茆七慌忙降低身体。 随后一只手从孔里伸进来,直冲着门锁捣。 这种老式门的锁就一弹簧锁舌,极容易开,茆七无处可逃了,只得伸手去捶打那只手臂。 手臂往后缩了半截,然后又猛一张手捉住茆七,用力地往上拽。茆七整个身子被拉起来,眼看着手要被拽出方形孔,她张口咬住那只手臂,往她那边撕扯。 那人吃痛,挥动手臂想甩开茆七,却也不松开手。 茆七死死咬住,口中血腥味涌开,她几欲呕吐。 一股钻心的痛猛然袭来,茆七最后狠力咬了一口,趁机抽回手。 手心湿黏,都是血。 不给茆七反应的功夫,同样血淋淋的手臂又转去开锁,茆七顾不上了,转身去摇病床上的人。 人在惊恐无助时,寻求帮助的迫切巨大,她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她现在只想有人能救她。 然而,没有回应。 01床,02床,03床…… 没有回应。 想起十点打铃时,他们并未对陌生的茆七起疑,难道他们看不见她? 可是茆七抓住他们的手,发现他们抗拒的僵硬,发现他们有体温。 他们是人!是这里活生生的人! 明明知道她在求救,为什么要看着她被抓? 好冷漠,冷漠到习以为常。 也,好可怕。 他们都是人,人为什么要纵容人杀人? 门锁已经松动,门要开了,茆七赶紧躲到床底下。 下一秒,门开了,脚齐刷刷迈进来。 茆七捂住鼻口,警惕着半米外徘徊的脚,第一次觉得呼吸多余。 一只只脚走来走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会在哪停。 这样悬着的未知,将茆七拉入恐惧深渊,她双脚发软,快支撑不住。 “在哪?” “没有。” “你那里?” “没……” 窃窃私语。 半米外的脚上,突然垂下颗人头,静静地望着茆七。 “……有。” 诡异!恐怖! 茆七想大声尖叫,可连嗓子都是紧的,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转身想从另一边逃,可惜那里也站着脚,而她的脚腕也被捉住,整个人被拖出床底,往门外拉。 人极致恐惧后,或许是茆七这般麻木的状态,她忘记挣扎,忘记求救,她似乎听到水滴地板的声音。 滴答—— 滴答—— …… 是水龙头没关紧吗? 然而,茆七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她被倒着拖出病房,看到那几间被她关上的门打开了。 月光透进走廊,她看见自己身下蜿蜒的血迹。 她看见病房门牌—— 《609》 9、9(结尾加字) 江宁打方向盘,将车开到太平路上。 昨晚连夜出警,工作到早上,现在老许坐在车上昏昏欲睡。 将近十点,车开开停停,老许侧脸看了眼江宁,他神态全神贯注,看不出累。 老许打个哈欠,“都十点了,先去吃个早饭再回局里吧。” 江宁不知道听到没,没回话,老许看着他,视线里闪过常华小区的大门。 前边是大市场,车彻底堵死了。 江宁松开方向盘,伸懒腰,“才看的案发现场,你吃得下吗?” 语气里有点调侃的意味,但老许见他神情仍是肃正的,想是思绪还没从昨晚的分尸案脱离出来。 “我当了二十几年警察,什么场面没见过?人还能不吃饭不成。” “那就吃明哥酸粥?” 那家店离公安局不远,局里的同事都是那儿的常客,老许“嗯”了声,昏沉睡去。 前方车子动了,江宁专心开车,突然低声咂摸一句:“金成小区和常华小区挺近……” 下午两点。 江宁在刑警大队的办公室内,翻看姜馨案的法医鉴定报告,老许在一旁的躺椅上补觉。 内线电话响了,江宁接通。几句挂断,他边收拾资料,边摇醒老许。 老许睁开道眼缝,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小冬那边有消息了,我去一趟。” 刑警大队联合片区民警办案,早上副队带人外出搜查了,小冬也在行列。有消息就表明金成小区杀人分尸案有进展了。 “一起吧。”老许原本迷瞪的脸登时精神起来,起身穿衣。 还是江宁开车,下午路况良好,一直开出市区,老许看这路线熟悉,才想起问:“罗呈呈案抛尸地点的郊区,是不是上次我们处理斗殴纠纷的那片地方?” 江宁点头,“是。” “还真巧。”老许略惊讶。 郊区的路直而平坦,江宁车速飞快。 沿路成片的甘蔗田,甘蔗细长锋利的叶片唰唰地随风晃摆,老许望着窗外,忽听江宁开口。 “也许不巧呢。” 到达目的地,是一块蔗田。 外围已经拉起警戒线,有些村民在围观,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混着农药的味道。 小冬先看到了他们,迎上前大致说了发现尸块的过程:罗呈呈对这片不熟悉,抛尸后由于惊慌也忘了方位,只给出大概位置。原先队里打算掘地,逐步缩小范围,是蔗农打农药时,发现了异常,给刑警队提供了关键性的线索,才这么快找到尸块。 法医也已到场,拎着工具箱从他们身旁跑过去。 小冬说完便忙去了,江宁挑眼看警戒线中心,尸块已经用白布盖上了,白布上面飞着一群苍蝇。 天气炎热的原因,尸块呈高度腐烂,臭味泄出地面,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法医穿上防护装备,跟副队不知道在讲什么。 两人说话间,副队的眼神对上江宁,他愣了愣后,走过来。 副队先问老许,“还没到换班时间,怎么不多休息会?” 老许也不想来,因为他闻不得这股烂肉味,但是本着私心还是来了。 “马上到我女儿生日,早点结案我好有时间回家陪她。” 副队无奈,“你也是,私人理由就非说不可?” 老许耸耸肩,表示他就这样。 副队没说了,眼睛看向江宁。 金成小区的杀人分尸案,原先是当成失踪案件立案的,辖区民警从五月查到六月,摸排失踪者行踪,皆无所获。最后在其女友口中得知,两人感情中还有个疑似第三者。 在金成小区查到罗呈呈时,她显得很无措,口录漏了马脚。随后辖区派出所报备到刑警队,派了江宁几人去协助调查。 江宁走访小区住户,听到罗呈呈住处楼下,前几日下水道曾堵过,当时维修师傅说可能哪家的厨房垃圾处理器不好,排下来的厨余物质沉积在二楼了。很普遍的一件小事,但江宁注意到了,凌晨到金成小区,在搜过几遍的罗呈呈家里找到搁放角落的破壁机,带回去交给法医,法医从破壁机刀片底下螺旋口检测出人体肉质组织。 队里都知道,江宁对失踪案和分尸案特别上心,有人认为是为了升迁,但副队清楚,他在找什么。 副队朝江宁抬了抬下巴,说:“既然都来了,那就去帮忙吧。” 甘蔗叶耸立而密,底下的土潮湿,踩踏过有松软感,旁边陆续挖掘出腐烂尸块。这副场景,让江宁有些反胃。 臭味是其次,隔着鞋底的触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堆烂肉的手感。 痕检对现场掘土进行勘验,得出结论:掩埋的土质有分层,尸块并非一次处理完全。并且在警队到来前,这里刚经过一次挖掘,具体是人为还是动物,不好确定。 挖出的尸块由法医清点,少了手指脚趾和内脏以及一些软组织,其余部位都在这了。受害人肢解的尸体被集中抛弃,与罗呈呈口供相符。 也不难猜测,缺的这些器官组织被罗呈呈用破壁机处理掉了。同时也可推断,处理尸体这一过程,是由罗呈呈独立完成的。 长时间戴着口罩闷,法医走到路边透气。 江宁跟上去,法医听到脚步回头,问:“又怎么?你真是闻着味地来。” 市里大小的案件,两人合作过多次,也都熟稔了,法医多少了解江宁的习惯。 江宁开门见山,“罗呈呈用什么手法肢解尸体?” 这人真是,法医回忆尸块细节,皱着眉清了几声嗓子。 “尸块剩余的肌肉组织,断裂处隐约可见平整,骨头上的结缔组织表现挫烂,像是被什么工具磋磨过,但整体骨骼呈现完整。再结合一个线索,罗呈呈家中并无大面积喷溅血迹,我因此判断,嫌疑人有着算利落的分尸手法。” “跟姜馨案比呢?” “肢体处理细节上,手法有几处重叠,比如割颈动脉放血。” 江宁听着,若有所思。 “江宁,你在怀疑什么?”老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我给罗呈呈做过笔录,她害怕畏缩的样子,并不胆大心细,或许分尸顺利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法医中立地说:“人在面临巨大挑战时,会爆发出超越平常的能量。” 老许说:“这能量……也用错地方了吧,况且这不就是一起简单明了的情杀案吗?” 江宁默不作声,法医看了眼他,“再细节的检验,要回到解剖室才能做,届时报告再交到你们大队。” 说完戴上口罩,重回现场。 现场完成取证后,已经过去三小时。围观村民也散了。 副队点出几人看守现场,其余人归队。 江宁轮夜班,还未到他工作时间,所以副队对他不做安排。并且他自己开车来的,自由行动。 老许则跟江宁的车,他站在路边,等江宁开车掉头。 夏季日长,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明晃晃的。 郊区的道路空旷,偶尔才过一辆车,猛然一辆车疾驰而过,老许眯起眼瞧。 好小的车子,还开得飞快。 江宁的车子已经到跟前,老许都要抓到汽车把手了,然后那车猛地左转,呼啸而去。 “诶诶诶!江宁!”老许在后面跳脚,眼望着车屁股扬长不见。 —— 西北,西北,西北…… 茆七的眼睛盯着前方。 明明也是跟着导航走,开了许久却不见那棵香樟树。 车继续行驶。 车窗密闭,空调调到最冷,茆七的额头手心还是冒汗。她开始密切地注意沿路,会否出现茅草。 甘蔗地,甘蔗地,甘蔗地…… 甘蔗叶耸立,风吹晃动;夕阳下沉,远景清晰。 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茆七隐约有些握不稳方向盘了。 时间已经来到六点,天际渐渐泛黑。 茆七心底升起一丝高兴,“西北”或许近了。 然而再开了几公里,天空依旧如此。 郊区就一条道路,行驶时间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不可能存在错路或未到。茆七也清楚记得,那道生锈的铁门,是稍瞬出现的。 唯一的可能是,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实的入口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会消失? 手心一阵刺痛,茆七握不住方向盘了。她猛踩刹车,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也不管车停在路中间。 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甘蔗,微风吹着,空气中有暴晒过后的青草气味。 太正常了,正常到茆七心慌。 手心湿滑,她低头看,伤口又裂开了,鲜血从指尖滴落。 又…… 前晚她在梦里,被追赶她的人割了一刀,醒来床单淌了一片血迹;昨晚再次入梦,她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走廊,被追,被抓,被拖行,身下流着蜿蜒的血…… 那真的是梦吗?身上的疼痛,莫名出现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梦,为什么听到滴答的声音,她醒来在自己的公寓——伤口重复撕裂,血在干净的床单上蔓延。 没有人能回答,只有风吹着,远方是黑夜前的荒凉。 茆七抬手将额头汗湿的发拨开,脸颊有片刻的濡湿,接着她闻到自己的血的味道。 因为找到日记本,因为逃出七层而获得的短暂平静,因为刻意遗忘去西北的庆幸,在此刻被彻底粉碎。 茆七无比混乱,就像失去方向的候鸟,她不知道她应该在哪里。 她步履跌撞,走进蔗田里。 甘蔗一垄垄地生长,叶片修长锋利地向两边张开,划过她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痛感。 她边走,边喃喃自语:“不是找到日记本了吗?安全出口显现,我明明离开第七层了啊……我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又……循环出现在第六层,我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风过蔗田,摇晃的叶片像张着无数只手,拉扯着茆七踉跄的身影。 茆七反复地问,反复地问,一个自己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最终迷路了。 她抬头,看到她眼里,揉成皱巴巴的天空,往她的眼底里钻。她感到眩晕。 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我?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 她尖叫,怒吼,像疯子般张牙舞爪,然后她猛地被拽住。 “茆七!你在干嘛?你的脸上……你疯了?!” 茆七怔怔抹了把脸,看到一手的血。 “对!我疯了!一次两次无数次……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 夜晚十点。 茆七第三次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六层。 时间线再次循环,她站在走廊,右手边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打铃,熄灯,蜂拥而安静的人潮。 嘣嘣敲击的声响,铮铮的脚步,闷棍声,拖行流血的躯体…… 然后,他们会拿着武器冲向她。 离开,原来只是离开这一层,还有下一层。或者一直到一层,也或者无止尽…… 茆七很累了,尽管她知道她会受伤,她会死的。 她缓缓闭上眼睛,接受背后无形的推手。 预想中的推力来了,茆七向前倒去,然而这次她没有摔倒。 一双手臂抱稳了她。 这双手很结实,像男人的手。 茆七好奇地想回头看,却突然想起离开七层时,“她”的警告:别回头。 或许在七层她不该回头,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处境。 “谁?谁在那?!” 这次即使茆七没有跌倒,那些人还是发现她了。 结局是一样的。 如果鹦鹉鱼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跳缸,发出滴答的水声唤醒她,那么,她将死在这里。 背后的人忽而出声:“跟我走。” 茆七被他拉进身后的病房,他掀开一张床的被子,将她推到床上。 茆七摸不清他的行为,躲藏的话,为什么不关门?她要起身,却被他强制地按下肩膀,随后他也躺上来,拉被子将他们一起盖上。 再然后,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 真的抱很紧,茆七觉得被子底下的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融为一体了。 周围的床位,依旧保持着死一般的宁静。 铮铮的脚步声接近了。 每一步短暂的停顿,都令茆七惊颤。对于前两次在床底的经历,她已经惧出生理性反应,害怕眼前会突然垂下颗人头。 不知不觉,她发抖的手被整个握住。 仅仅是握住。 好像在无声地说:别怕。 在这个人情冰冷的地方,唯一不确定的温暖,让茆七渐渐平静下来。 脚步在门外经过,返回,经过…… 然后再没出现。 整个走廊彻底安静了。 又过片刻,茆七小幅度地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用极低的声音问:“现在怎么办?” “天亮就好了。” 这里会天亮吗? 即使怀疑,茆七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机。 但因为他笃定的语气,茆七感到片刻的安心,她因此想到一个名字。 她在心里默念:仲翰如…… 耳边突然传来低语: “你是在喊我吗?” 10、10 1999年,茆七十岁,转学到宁州县北中小学上五年级。 她发育早,个头比多数同龄人都高,座位被安排到后排。 旁座有个女孩,叫仲夏如,总在下课时间缠着她说话。 “茆七,我们一起去上厕所好吗?” “我不去,你不是有认识的朋友吗?” “哪有,我也是才来的,其实跟他们不太熟。” 茆七不想搭理仲夏如的话,觉得她在撒谎,因为她对好几个同学都笑眯眯的。 面对冷淡,仲夏如也不恼,解释说:“其实我是上学期才转来的,我家以前在市区做生意。啊,你知道是哪个市区吗?” 下节体育课,然后就放学了,茆七收拾课本,敷衍道:“哪个?” 仲夏如呵呵地笑,“当然是左凭市啊!” …… 就这样来到2000年的夏天,茆七即将升六年级。 蝉鸣喧嚣的清早,房门猛地被推开,茆七裹紧被子站起身,“我立刻起床去收拾草药。” 今天是1圩日,同往常那般,草药要拿到市集去卖。不同的是,茆七在那里碰见了仲夏如。 “茆七,好久不见啊!”仲夏如穿着凉爽的背心裙,手里提着几块沙糕,手腕上挂着两袋水牛奶。 草药摊上有熟人问价,大人在做生意,茆七不用管,拉着仲夏如到旁边。 茆七问:“你怎么在这?” “我家就在附近的城中村,出来买早饭呢。” “哦。”这个市集其实离茆七的住所不远,不过因为回家路线不同,茆七没在课余时间遇见过仲夏如。 “对了,数学暑假作业里那几道思维加油站的题,你会吗?”既然碰到了,茆七便问问,因为常听仲夏如提起她有个成绩优秀的哥。 仲夏如说:“那几道题啊,我有些会,有些不会,正攒着说问我哥呢。” 茆七“哦”了声。 “等我问到我哥了,再讲给你听。”仲夏如突然低声问,“对了,那个整理草药的是你爸爸吗?” 茆七轻轻点头。 仲夏如表情十分奇怪,“那为什么我听人喊他刘什么金,可你姓茆啊。” 不等茆七回答,仲夏如恍然,“哦,你跟妈妈姓啊。” 茆七顺势默认,仲夏如也不耽误她忙,挥手道别。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中午,仲夏如找到茆七家,敲门大声叫她的名字。 茆七的房间挨着大厅,窗户和大门一样对着路道,她听到喊声,拉开窗户,透过防盗铁网看见门口的仲夏如。 慌忙跑出去时,刘献金已经拉开大门,视线打量着仲夏如。 仲夏如嘴甜地喊“叔叔”,茆七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拉到房子的转角——大门口看不见的地方。 “你怎么会到这来?” “我特地问同学要的地址,然后就来送解题本了。”仲夏如说着,发现面色茆七有些差,便小声问,“我不能来吗?” 茆七看着写了解题过程的数学本,摇摇头,“不是。” 仲夏如在宁州县住得少,好多地方没去过,让茆七带她转转。 茆七住的地方也是城中村,矮楼灰扑扑的,巷陌道路老旧;周围的墙壁地面爬满青苔,只要一下雨,空气腥潮,路上会钻出蚯蚓,墙上黏着鼻涕虫。 这样的居住环境,仲夏如坦然的笑颜,令茆七觉得局促。 “为了解清这几道题,我哥数落了我几次笨呢,你可得好好保存我的本子。” 茆七嗯了声,说:“你不笨。” 获得肯定,仲夏如昂首,“我也觉得,不过是因为我哥上的市里的重点初中,有比较,才显得我笨。” 茆七沉默地点头。 正走着,仲夏如忽而靠近,神秘兮兮地说:“我也知道你家住哪了,那这样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谨慎地思考,摇头。 仲夏如笑眯眯地否定,“我觉得算。” 茆七怔然。她此刻只知道,那么爱笑的人,应该很幸福。 走出城中村,就是一个便民小广场,有花池,有乒乓球台,有篮球场。 篮球场上有几个穿着白球衣的少年在打球,青涩的面容,四肢修长,稍显羸弱的身形。 “哥哥!哥哥!”还离着距离,仲夏如使劲地挥手。 那名少年回头,举起修长的手臂,头发逆风飞扬,篮球从后方飞来,堪堪擦过他的指尖。 夏天的阳光总这么好,茆七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只有个囫囵的印象——生机。 挺拔,自然,就像一棵树,一棵沐浴光辉而自在的树。 “仲翰如!快捡球!”有人喊他,他转过身去。 仲夏如拉着茆七走进篮球场,冲仲翰如说:“哥哥,这是我同学,我跟你说过的啊,叫茆七。” 他捡到球,投给同伴,闻声回头,“什么,阿七?” 同伴哄笑他空耳。 仲夏如刚要纠正,却听茆七说:“你是在喊我吗?” …… 思绪停止。 茆七看到月色褪去。 她依旧被紧紧地抱住,她的后背甚至能感受到匀缓的呼吸。他睡着了吧。 茆七没有困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否入睡。 她现在应该是躺在05床的位置,越过两张床铺,看到雾茫茫的窗外。 真的像天要亮了。 身后人的桎梏松开。 叮铃—— 铃声乍起,四周开始传出动静。 周围床上的人纷纷起身,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面带笑容,互相问好,整理床铺,讨论着早餐吃什么。 他们松弛,正常,没了夜晚病态的紧绷。 茆七开始相信那句话:天亮就好了。 茆七起身向窗户走去,病房里的人向她问好,她机械地点头。 走到窗前,向下看,医院前的空地干净,独长着一棵蓬勃的香樟树。 除了起雾的白天,除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界外渺茫一片,除了医院大门没有出入的医患。 这里真像正常营业的医院。 病人的欢笑声远去。 “阿七。” 茆七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 茆七试图在那张轮廓陌生的男性脸上,寻找少年的影子。 他任凭视线打量,嘴角扬起笑。 2000年的夏天,茆七第一次见到他,他也是这样的笑容。不过那是对着仲夏如的笑容。 “仲翰如……”茆七轻唤了声。 自十七岁分别后,茆七初次见他。十三年啊,然而一个笑就确认了。 他又喊:“阿七。” 久别重逢,在不合时宜的异空间。 真正在面对时,喜悦,感动,叙旧,都没有。 茆七淡淡地点头,越过仲翰如走到走廊,找到《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她浏览一遍上面内容。 07:00起床 07:30早饭 08:00查房 08:30服药 …… 22:00熄灯 现在是早上七点。 身旁陆陆续续有人经过,茆七看见穿着住院服的人,朝着护士站的位置集中。 那里,曾有拖行的血迹。 茆七想起什么,忙看向自己手心,伤口愈合成痂,未有再次撕裂的痕迹。她又慌忙看自己脚下,瓷砖地板洁净锃亮。 她靠近护士站,一步步变得小心,生怕踩到什么。 她看到护士站前边的门里,坐满了吃饭的人,这是由病房改成的食堂吧,有两间,公共墙中砌了扇门。食堂隔壁是茶水间和公用厕所,也是由病房改造的。 楼层空间的设置,给人感觉像是临时决定的,或者随意规划的。 茆七来到护士站,沿着昨晚拖行的血迹走,她低着头,努力辨认着什么。 地板干净,锃亮,她看到自己倒着的一张脸。 表情木讷,眼睛深渊,轮廓边缘暗淡。 茆七再低了低身子,她的面相依旧模糊。她想起同样看不清的白天。 突然,一阵热腾的肉香传来。 茆七维持着低腰的姿势几秒钟,然后慢慢弯下身体,跪趴在地面,用鼻子嗅着。 没有预想中的腥味。她挪动膝盖,继续嗅着。 然后,肩膀冷不丁地被拍了下。 尽管力很轻,茆七被吓到了,她猛地翻过身体,腿蹭着地板惊慌地往后退。 “姐姐,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童稚的声音。 茆七愣了愣,看清来人是一名十岁上下的男孩,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显得苍白。 男孩对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茆七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一屁股坐地上了,这地面有多脏,她最清楚…… 茆七忙站起来,为刚刚闻血的魔怔行为,感到隐隐作呕。 她平复片刻,问男孩,“刚刚是你拍的我肩膀?” 男孩举起右手,微微苦恼,“是呀,不能拍吗?那我跟姐姐说对不起。” 这一瞬间,茆七闻到股微微的蜡油味。她没在意,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今天早上的肉包子味道有些不同。” “可能又换厨师了,不过我闻着肉里有些苦味。” 有人从食堂走出来,聊着早餐的滋味。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像61104常用的苦艾香水味。” “说起她啊,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 “你们在讲什么呢?”男孩被吸引过去,追着他们的脚步走了。 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荧光标志暗淡。茆七向着那里走去。 吃过早饭,病人们经过走廊回到自己的病房。 “护士小姐好。” “护士小姐好。” 问候声此起彼伏。 “护士姐姐,你们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 “护士姐姐,你们吃肉包了吗?” “60901,别调皮了,快回房去,等会检查身体吃药了。” …… 茆七被禁锢在病房的门后,听到男孩和护士的对话远去。 适才茆七想再次尝试接触安全出口,却被仲翰如一把拖进病房。 仲翰如松开钳制在茆七肩膀的手臂,低声解释自己的行为,“你是新来的,护士会注意到你,别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新来的,茆七听了想笑,冷冷地问他,“什么叫不必要的麻烦?” 仲翰如低眼,张口,欲言又止。 茆七推开他,朝病房里走。 每一张床的床尾,都新挂着护理记录本。 记录本的开头是日期。 “昨晚的事是真的。” 仲翰如蓦然开口,茆七转脸看他,他顿了顿又说:“每一晚都是真的。” 他清楚她在自欺欺人地确认,但他或许不够清晰她的恐慌。 茆七低下脸,感到神伤。 在她的认知里,夜里身边死过人,至少不会是这样有说有笑的正常景象;至少也不会是现在他平静地定义她,她是新来的。 视线定在记录本开头的6月12号。 滴答—— 茆七再次听到了水滴声。 茆七转身走到仲翰如面前,仰头与他对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滴答—— “黑夜会再次到来吗?” 滴答—— “依旧危险吗?” …… 茆七在公寓睁开眼,第一时间看手机: 6月12号 早晨07:34 她入睡时是11号,西北区精神病院过去一夜,现在公寓里也是新的一天。 同样的6月12号。 平行时空吗? 11、11 茆七一直睁着眼,数鹦鹉鱼跳缸的次数。 可是奇怪。 鹦鹉鱼异常地安静。 窗帘露了丝阳光,照亮工作台一角。 鹦鹉鱼缓慢地游着,突兀的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茆七。就好像它们能在黑夜看清她一般。 已经过了喂食的时间,茆七起床喂鱼。 喂完鱼,微信响了,茆七洗干净手划开手机,以为是兔兔可爱约见面时间了。 莉莉许:【上次你拿的辅料,我发现库存的同批色粉受潮了,可能会影响上色,我又新进货了,你早上有空就过来一趟,重新补给你。】 手机放工作台面,茆七看了眼消息后,便转身到玄关,在玄关柜上面的小药箱找创可贴。 手心伤口即使愈合了,碰到水还是会红肿,贴上创可贴,茆七用拇指轻轻压过,使其更贴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茆七突然想起昨晚,她问仲翰如的这句话。 思考片刻,茆七去拿手机回:【早上没空,中午或者下午我过去。】 莉莉许秒回:【ok!】 一小时后,茆七开车离开茗都公寓。 手机固定在车载支架上,她一边开车,一边注意微信页面。 直到兔兔可爱发来消息:【大大,我已经到了‘白马’咖啡馆。】 下个红灯,茆七回微信:【我十分钟后到。】 茆七没有等兔兔可爱邀约,而是主动促成了这次的见面。 绿灯,茆七左转,从石景路驶入环城路。 白马咖啡馆位于师范学院旁,就在环城路上,离茆七所在的茗都公寓仅十六公里。 路况良好,开了没多久就看到师范学院的大门,茆七放慢车速,注意沿路的店铺。 白马咖啡馆,名字简单明了,茆七以为店铺装修走的是文艺慵懒风,可当她真正站在咖啡馆门口,还是觉得自己想的太简单。 白马咖啡馆的门面不大,喷满了大片的冲击性色彩涂鸦,店内对着门口的一扇墙,拼贴了镜面碎片,光影四散,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氛围。 茆七走进去,发现镜面墙后是咖啡制作区,呈半开放式,咖啡香浓郁地弥散。 咖啡馆的座位被一堵堵废墟墙包围,形成独特的私密空间。所以她看不到咖啡馆的客人,正要发微信问兔兔可爱,靠里的座位突然站起位女生,烫着蛋卷头,向她招手时发卷都在蹦。 “这里!在这里!” 茆七狐疑了一秒,走到女生所在的座位,看着她说:“你是兔兔可爱?” 女生身高比茆七矮一些,仰着脸小鸡啄米般点头。 “你……见过我?” “没有啊。” “那为什么这么笃定我是茆七?”茆七是她的微信名,也是真名,但别人都以为只是化名。 面对茆七的视线,兔兔可爱有些羞赧,说:“只是凭感觉……” “感觉?”茆七很少跟外人接触,觉得这种说法有意思。 “嗯!”兔兔可爱认真地解释,“人与人之间隔着虚拟交流,所产生的想象。” 茆七垂眸想了想,蓦然笑了。 时间的流逝,虚拟的想象,她第一眼认出仲翰如,也是凭借的“感觉”。 茆七五官淡,不笑时有些冷,兔兔可爱见她笑了,放松几分,“大大快坐,你要喝点什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咖啡馆,特调抹茶拿铁是招牌,盐可颂也特别好吃。” 茆七在对座坐下,捧场道:“这里你熟,就按你说的来。” “好咧!”兔兔可爱跑到镜面墙后,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咖啡厅安静,磨咖啡豆,冲咖啡,各种杯子的碰撞……声音凌乱又秩序。 大约五分钟后,兔兔可爱用托盘端来了一份拿铁和可颂,“大大你尝一下,希望对你的口味。” 茆七说谢谢,然后问:“那你呢?” 兔兔可爱回道:“我的等会会送过来。” 茆七轻颔首,端起咖啡杯端详——咖啡杯给她的印象,一直是精白瓷溜金边,雅致的描纹。而眼前的咖啡杯并不精致,米灰色底的厚瓷,把手圆润粗矿,杯碟画着大片的咖绿色花朵,有些朴拙的中古风。 抿一口抹茶拿铁,柔香细腻,茆七不懂咖啡,但凭接受度来看,这是一杯好的饮品。 结合咖啡馆的装修,茆七猜测这个店的主理人是个有坚守,而又不拘一格的人。 茆七放下咖啡杯,发觉兔兔可爱坐在对面,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很好喝。” 兔兔可爱吁了口气,背往后靠了靠,状态松懈多了,“大大喜欢就好。” 语毕,陷入沉默。 茆七只喝了一口拿铁,便低着眼帘,看不清情绪。 毕竟第一次见面,兔兔可爱在面对茆七时仍有拘谨,背部又不知觉绷直起来。 “兔兔可爱。” “诶——” 茆七抬眼看着她,淡声说:“我可能,要单方面毁约。” 兔兔可爱被这个平静的眼神吸引,没反应过来茆七说的什么。 “哈?……大大……你的意思是,你无法接单了吗?” “对。”茆七点头。 “可是,可是之前你说约见,是为了沟通娃的制作细节,而不是,不是……”兔兔可爱实在是等了好久,一时无法接受。 之前确实有这方面原因,但经过昨晚,茆七清楚自己再无暇顾及其他了。 “抱歉,近期状态实在不好,定金我会全数归还给你,再赔偿你百分三十的违约费。” 兔兔可爱失望地叹气,“好吧,我能理解大大,赔偿的事就不用了,希望你的状态尽快恢复。” 有些事无法解释,茆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又冷下来。 “拿铁和可颂来了。” 桌面放下一杯抹茶拿铁,和一碟盐可颂。 茆七看向来人。 兔兔可爱喊了声“夏夏”。 也许察觉到朋友的情绪,“夏夏”无声口语:怎么了? 兔兔可爱摇了摇头。 “夏夏”转过脸,对上茆七的视线,她笑了笑,客套地说:“你好。” 茆七一直在看着她,不回话,“夏夏”摸摸脸,以为自己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又笑着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茆七喃喃道:“怎么对谁都这么愿意笑?” 咖啡馆安静,她听到了,疑惑地歪了歪头,“为什么这样说?” 茆七突然站起身,靠近她,声音像隐忍着什么,“我们,算朋友了吗?” 茆七反常的行为,让兔兔可爱更摸不着头脑。 “你……”夏夏突然变了脸色,惊愕,触动,盯着茆七的脸。良久,她抬起手用食指指腹碰了碰茆七眼角。 “你啊,眼睛也有细纹了。” 分别前是花季少女,如今都已三十岁了。 茆七眼睛渐湿,“宁州县大规模改造城中村,拆迁之后我就一直在左凭市,我在这,等了你们十三年了。” “仲夏如,你留给我的号码总是忙音,你知道吗?” “仲夏如,你为什么不联络我?” 她说到最后,语气不可抑地控诉。 仲夏如不禁哽咽,“当时我们走得匆忙,原来选定的居所有变,举家搬去了外省。那时你家没有电话,我往你学校写了很多信,却都没有回音,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宁州县那次大规模拆迁,包括北中中学……” “小七,对不起……” —— 早上十点。 刑警大队办公室。 老许刚从郊区抛尸现场回来,将近十三个小时未进食,他扯开泡面碗包装的动作无比暴躁。 挤调料袋,倒热水,搅拌搅拌,老许无视碗盖上的“美食只需等待三分钟”,面条稍微散开便捞起来吃。 几口吃完一碗,老许又着手泡第二碗。这次他有耐心等了,拿本资料夹盖住泡面,边喝着面汤边看墙上的挂钟。 三分钟到了,揭盖开吃。 罗呈呈案线索脉络明了,分尸现场,埋尸地,以及法医那里也再深挖不出什么,不出意外,应该快到结案阶段了。老许大口吞着软硬适中的面条,心想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思绪间,两名出外勤的同事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溜烟又朝着里间副队的办公室去了。 是小光和大国,他们不是被派去南大路垃圾站增援了吗?难道罗呈呈案又有了什么新进展? 老许捧起泡面碗,挪到副队办公室门外,边吃边贴耳凑上门,隐约听到什么“碎骨”,什么“刻刀”的。 没多会,小光和大国拉开门,看见老许一口泡面正塞一半进嘴,另一半挂外面滴着汤汁。 好香啊! “许叔,你吃的什么口味?还有吗?” “翻了几天垃圾,终于消停了,我也好饿了,我能吃三碗!” 两人说着,熟稔地朝着老许的工位去。 老许塞完那口泡面,调头跟上。 两名年轻人都是今年才进的刑警队,按年纪辈分称老许为叔。老许也有个长辈样,大方地找出自己的存粮给他们。 “你们真在金成小区的生活垃圾里,翻到了疑似人体组织,和一把……刻刀?” 小光说:“是的,至于碎骨头和刻刀是否与罗呈呈案受害人有关,要法医比对过dna才能确定。” “哦。”老许放下面碗,抹了一把嘴。 大国用嘴撕着调料包,口齿不清地说道:“不过也奇怪,罗呈呈案的作案工具不是已经确定为一把切片刀吗?这把刻刀估计与案件无关。可是……更奇怪的是,这刻刀竟然跟名盛花园分尸案的作案工具几乎相同。” 听着大国的话,老许的心咯噔一下,想起江宁从茆七那里套走的刻刀。他形容了刻刀的样子,小光和大国纷纷点头。 “是的。” “是这样的。” 水瓶热水倒空了,小光和大国捧着面碗去茶水间。 老许的工位旁是江宁位子,位子后立着一架白板,江宁昨晚还在这上面推演案件人物的关系链。 老许走到架子前,手压着边缘将白板翻过来,他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的人物关系,作案手法、动机。在交错的线条中,陷入沉思。 昨晚八点。 江宁拿着马克笔,在姜馨和罗呈呈的名字间,画上一条连接线。 老许要去郊区现场换班,正披上外套,看到了江宁笔下那条笔直的线,眉头一跳。 “你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到一起的依据是什么?两名嫌疑人并不认识,也没有共同朋友,作案手法相似可能是碰巧。毕竟我们队也没少处理过分尸案,仅凭作案手法不能作为并案的依据。你之前怀疑姜馨和茆七,还有买卖方这一联系支撑,现在再搭上个罗呈呈,简直八竿子打不着。” 老许作为一名有着丰富办案经验的老刑警,解析得头头是道。尽管这么些年来成绩并不冒尖。 “刚入刑警队时,是你教我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江宁边说,边在那道横线下写上《郊区》,《放血》,《租房》等词。 老许拉上外套拉链,跳起来提了提身上皱巴的裤子,“我还说过,假设跟求证必须对应呢。” 局里最近事多,值班的同事都派出去了,现在办公室里剩他俩和一名正在接听群众电话的实习警。 江宁低头在白板上唰唰写着什么,认真到周围恍若无物。 老许走近两步,看见《郊区》下拖出一道剪头,刺向《茆七》,而《租房》下面用括号括住了《常华小区》。 江宁用笔圈出《放血》,对站到身旁的老许说:“不止是作案手法的相似,两份案发现场报告中均提到一个细节——现场无大面积血迹喷溅。法医推断原因,尸体被肢解前割脉放过血。杀人分尸,嫌疑人就算再冷静,下的第一刀也决不会是为了放血。” 老许想起江宁说过的屠宰场手法,下刀明确,干净利落。 江宁的笔端再移至“常华小区”。 “这之间还有一条暗线,就是姜馨和罗呈呈都在常华小区租住过。” 说完,江宁合上马克笔笔盖,顺手扳过白板另一面。 “我再去一趟金成小区。”马克笔投进办公桌面的笔筒,江宁拍拍手走了。 老许视线仍停留在白板干净的一面,还有《茆七》,他没解释。 思绪回到现实。 在同一小区租住过,姜馨和罗呈呈或许认识,即使是千丝万缕中的一丝关联,也因一把刻刀浮到了明面上。 睡个好觉?做梦吧。 工位桌面一堆杂物,老许在里面扒拉找手机,最后在泡面碗下发现,拨通江宁电话。 “你还没回局里?” “没,在路上了。” 电话那头除了江宁的声音,还有遥远的风铃声,不像在车内环境。老许问:“你在……常华小区?” “嗯,这里有家店挺有意思,居然没有招牌。” “江宁,我要跟你说件事。” “说啊,”江宁没等到回应,“我听着呢。” 老许缓缓开口:“大国他们从金成小区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一把和姜馨作案工具相似的刻刀。” “哦。” 轻飘飘的语气,江宁并不意外,也似乎没那么在意。 眉心紧得慌,老许抬手用力揉了两下,又莫名想起白板上并未交待的《茆七》。 江宁入职刑警队八年,作风严谨,胆大心细,常能找到关键性线索协助破案。刑侦这边领导还年轻,下边人蹿不上去,副队欣赏他的能力,打算给江宁调任的机会,到别区去出头。但他拒绝了,宁愿在基层累死累活地出外勤。 老许越来越觉得,江宁的侧重点其实不在案件上。 “江宁,方便问一下,你父亲是怎么失踪的吗?” “他在二十年前的某天进山采药,就没再回来。” 捕梦网风铃响了。 江宁挂断电话,咧开个大大的笑容,“嗨茆七,又见面了。” —— 晚上九点。 茆七洗完澡,披散着湿发坐在工作台前,桌面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圆罐——一个先前莉莉许说受潮的色粉,一个今天换的好的。 她先后拧开两个小圆罐,用指甲挑出些粉末,在手背抹开。她凑近灯光,在光下比对色粉质地。 莉莉许说色粉受潮了,但在茆七看来,着色没什么影响。不过也许她在这方面是业余的,看不到专业的角度。 收好色粉,茆七插上吹风机吹头发。 手机屏幕跳出微信栏,茆七换个手抓吹风机,解锁手机。 仲夏如:【睡了没?】 茆七:【还没。】 仲夏如:【嘿嘿,我听兔兔说了,误发语音那天,你突然约她见面的事。我猜那时你就认出我了,是吗?】 头发还有些潮,茆七就拔掉了吹风机,因为嫌太吵。她躺到床上,回:【嗯。】 仲夏如:【当时我在找洗脸巾,找不到问她,她回我我没听到,便喊了我的名字。你离开咖啡馆后,我重复听了这条语音,其实我的名字很模糊。】 【小七,你仅凭这个就确定了啊。】 茆七:【不是。】 仲夏如:【?】 茆七:【还有,白马翰如。】 仲夏如:【哈,我哥名字的典故,你还记得呢。】 茆七:【记得。】 仲夏如:【啊,我还没跟你说,我哥也回左凭市了。】 茆七在床上翻了个身,枕在枕头上,发丝散开,潮湿的混着洗发水香味的气息涌进鼻子,侵占感十足。 【我知道。】 仲夏如:【你怎么知道的?】 茆七:【感觉。】 …… 微信话别,茆七望着天花板发怔。 嗒—— 被走针的声响惊扰,她猛地回神,瞥向工作台上的挂钟。 21:56 拿起手机,茆七指尖迅速地操作app。 放下手机。 21:58 茆七在被窝里找了个舒适的睡姿,闭上眼睛。 公寓里很安静,她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秒的流逝。 十秒…… 五秒…… 三,二,一,茆七睁眼,她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六层的走廊,右手边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 每次进入这个空间,事件线都会重置,重置到第一次出现。 十点,警告的敲击,巡逻的人…… 茆七不再目视这些循环出现的场景,而是转过身。前面的病房里,她看到仲翰如朝她伸出手。 她迟迟不回应,像在等着什么,仲翰如略显着急地向前一步。 茆七轻摇头,禁止他再靠近。 一股凉意凭空袭来,轻触到胸口,再化为重量重重一推,刹那间茆七伸出手去抓,指中滑过冰凉的空气。 砰! 茆七应声倒下。 “谁?谁在那?!” 脚步快速追来。 茆七迅速爬起身,握住仲翰如早已递出的手,跟着他跑进一间病房。 上床,盖被,隐藏。 这间不是昨晚栖身的病房,床号也不同,在01床。 病房外的脚步,铮铮地来回,来回,对于靠门的01床来说压迫性更甚。 这些逼近的声音无形中对茆七造成巨大的压力,她回忆着6层的一些细节,以此稳定自己的思路。 护理记录本,日期下行是一串数字,61101,61102,61103……没有名字。 这样的编号似曾相识,七层的70707,护士口中称小男孩为60901。 楼层,房号,病床号组合的数字。 所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病人,都没有名字,以编号代称?这样冰冷的设定,有什么理由? 不知过去多久,巡逻的人终于走了。 夜短暂地获得宁静。 腰间的手臂箍得茆七的心跳微乱,她深呼吸,轻声问:“你的编号是什么?” 仲翰如靠近她耳后,用微弱的气音回:“没有,我不属于这里。” 茆七猛然一怔,随后觉得自己在昨晚爆发的情绪,太突然。异空间的不确定性,也摇动着人的条框。 茆七慢慢地伸出手,试探地勾仲翰如的手指——纤长,骨节,他回握住。 茆七的心跳狂速飚升。 “仲翰如,我们不属于这里。” “仲翰如,我们一起逃吧!” “逃向哪里?” “逃出去。” 真是美好的诱惑。 茆七说:“如果没有尽头,那就逃到不能逃为止。” 12、12 叮铃—— 早七点。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光明,降临了。 病房里的病人统一起床,互相问好,他们看见茆七,陌生而礼貌地冲她笑。 “你好,早啊。” “……早。”茆七不自然地回应。 叠被,从床头柜拿口盅牙刷,友好地互相交谈。他们的行为语句几乎一致,然后又齐整地走出病房。 语句的主语是你我他,茆七才注意到他们并没有互相称呼名字。 仲翰如已经叠好被,茆七喊了他的名字,他目光投过来。 茆七上下打量他一遍,简约的短袖棉t,卡其色直筒裤,白色运动鞋。她再看自己,修身短袖,薄棉牛仔裤,米色帆布鞋。 也对,他和她一样穿的都是普通衣服。 不是住院服,就不属于这里,茆七早该想到的。 病房里没有其他的人,茆七问仲翰如,“昨晚你看到谁推我了吗?” 他摇头。 “你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鬼吗?” 仲翰如说“相信”,表情没什么异样,也无探究的意思。 茆七点点头,认知相同,才能继续下面的话题。 她再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仲翰如回:“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这里睁开眼就看到你了。” “是在七层吗?” “嗯。” 茆七又问:“所以,你是跟着我到第六层的?” 仲翰如说:“也许吧。” 茆七还是有疑惑,如果在这个空间的起始相同,那为什么仲翰如对这里的了解比她多? 门外不时有人经过,茆七向仲翰如走近,压低声音,“你对这里,似乎比我了解得多。” 他们站在01床边,仲翰如低了低眼,视线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似在思索着什么。 从茆七仰视的角度,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深邃的眼眸。然后,他微低头,深邃里拓了一枚淡影。 “阿七。” “……嗯,……哈?”茆七有几秒的神游。 “我的意识好像一直在这里。” 一直?茆七感到奇怪,“我是入睡后才来到这个空间,你不是吗?” 仲翰如默了片刻,突然捉住茆七的手臂,触感柔软而温暖。 茆七讶异他的行为,却也没抽出手,她感受到他的施压,时松时紧。 门外,完成洗漱的人通过走廊,交谈着早餐的选项。 茆七心想,病房里的人也快要回来了。 就在这时,仲翰如开口了,“形体也许会离开,但对于这,我似乎一直残留混沌的意识。” “那什么时候会清醒?” “不清楚,但你在时,我才能感知到我的行为,我的躯体,我的思想。” 仲翰如平常地说出这句诗意的话,茆七听得脸一热,就连被他握住的手臂,那里的皮肤也感到炙烫无比。 她视线忙挪开,不敢再看进他的目光里,“那就是,就是与我进入这个空间的时间线一致。” 有人回病房了。 “我们得出去。”仲翰如就着此时相接触的动作,拉了拉她。 之后放开手,茆七跟在他身后出病房,与两名正在交流的病人擦肩而过。 “今早的肉馄饨好香……” “是呀,我闻到猪油和葱花的香味了,等会我们就吃馄饨吧?” “好的。” …… 走廊里穿着住院服的病患来来往往。 仲翰如和茆七散漫地走在他们之中。没有目的地,但是必须得做些什么,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从病房走到食堂外面,里面已经坐满人,有些没位置的便站着吃早饭。声音环境喧嚣,同时也热络。 一阵阵香味飘出,茆七闻了闻,确实是猪油和葱花淋上热汤而激发出的交融的香味。 那种热腾腾的市场烟火气,让茆七的食欲苏醒一分。拜白天的气氛影响,她难得地有一丝松弛。 经过护士站,茆七看了眼工作台里面,以及更里面的玻璃资料柜——塞满的记录本,昭示着六层庞大的病患体系。 走廊渐渐空了。 此刻他们的位置离食堂有一段距离了,彼此交错的脚步声回响。 前方是安全出口,荧光标志散发着微光。 那么近,却遥远。 两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各有所思。 “再四处看看。”茆七先开口,转脚走进一间无人的病房。 仲翰如跟在她后面。 七张床,铁条封死的窗户,雾茫茫的白天。窗沿干净,墙壁干净,不像707房。 护士还没来,床尾没挂护理记录。茆七一张张床巡视过去,说起自己为什么会进这里。 “从二月开始,我的梦里每天都出现一道声音,浑浑噩噩,直到五月我才听清——去西北。于是我驾车往左凭市的西北方开,直到看见一棵香樟树,我进入荒废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并于当晚,出现在另一空间的西北区精神病院七层,也就是这里。” “我以为是巧合,是梦,然而我总被困在这些楼层。起初我无法接受,驱车再次开往左凭市的西北方,却再也找不到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入口。” 仲翰如说:“我没有见过现实的西北区精神病院。” “那或许只是一个媒介,每个人进入的方式不同,只是起着引导我们去完成某件事的作用。”茆七驻足在一张床位前。 良久,仲翰如问她,“怎么了?” 茆七指着平展的床单,“这张床是空的。” 06床的床单平展,无一丝折痕,明显与其他整理过的床铺不同。前晚昨晚,他们都借用了病房里的床,那床位原来的主人呢? 六层护士站的柜子装满了资料,不应该会有空床啊。 “这里的人呢?”茆七转头看向仲翰如。 仲翰如的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离开了。” 外面突然传来嬉闹,茆七对仲翰如说“我们快走”。 可刚出门口,茆七就迎面撞上个人,她险些被撞倒,仲翰如迅速反应接住她,同时伸手抓住撞人的少年。 少年宽松的病服被拎起,两只胳膊吊在半空,他下意识挣脱,发现挣脱不动。抬眼望见比自己魁梧不少的成年男人,那声“放开”最终咽了回去。 少年一肚子闷火,朝身后吼道:“我都说不玩了,你还在追,要不是你推搡这一下,我也……” “啊,不能推吗?那我跟你说对不起。”少年背后冒着个小男孩,顶着张无辜的脸说道。 少年张张嘴,没再指责,他将脸转过来,用示弱的眼神看着仲翰如。然而仲翰如只关心怀里的女人,手上的劲一点没松。 少年又看向女人,带着几分诚挚的语气道歉,“姐姐,对不起。” 茆七肩膀被撞疼了,根本无心这些细节,她摆摆手,之后仲翰如也松开少年。 走廊外面人多了起来,应该快到八点的查房时间了。 茆七向仲翰如递个眼神,他默契地向前一步,推开挡在门口的少年和男孩,和茆七一同走出病房。 谁知正逢护士迎面走来,两人忙低脸,如常地走过去。 就在错身的那一瞬间,茆七睇到护士胸口标明身份的名牌。 “护士姐姐,你们好啊!”男孩打招呼。 面容严肃的护士说:“60901,回你的床位,准备检查身体了。” “哦,好!” 护士目送男孩跑进09房,才提醒还杵着的少年,“61101,躺床上去。” 另一名年轻些的护士驻足,奇怪地回望,穿梭在走廊的住院服中混了两道身着常服的身影,不禁嘀咕: “又来义工了吗?” 声音太小,茆七还是听到了,原来这里除了医院员工和病患,还有义工。 走廊渐渐安静,护士也都进了病房,茆七和仲翰如两人往回走。 经过病房,里面的病人全都自觉躺好;护士站里空无一人,只有玻璃资料柜和电脑屏幕在渗着光;食堂还有医院员工在收拾残羹。 茶水间伫立着两个大水箱,刚好能遮住身型,也能观测到090807三间病房的内部。 茆七和仲翰如选择躲进茶水间。 他们在暗处,等待护士查房过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护士查房到09房。严肃脸护士站在01床旁,询问着病患的感受,另一名年轻护士则握笔记录。 然后严肃护士离开病床,凑到年轻护士身边,两人指着护理记录说话。 水箱24小时保温,水温不足时持续燃烧,茆七藏在水箱后,听力被咕噜的水声扰乱,听不清护士们的交谈。 茆七将身子往外探了探,试图从护士口中了解这个空间。然而水箱滚烫,她提防时分去注意力,再集中精神时两名护士已经分开了。 就在茆七以为01床的问询结束时,严肃护士忽一抬手,掀开了被子,露出被子下瘦小的身体。 戴上透明手套,掀开病患上衣,手指在病患后背抚摸、探查。一分钟过后,严肃护士结束这一连串让茆七摸不着头脑的行为。 严肃护士低脸摘手套,这时年轻护士又走了过来,手指撑开一个黑袋子。 看她们配合的行为是在处理医疗垃圾——手套。但过程过于缓慢,过于小心翼翼,让茆七觉得有些夸张了。 年轻护士收好黑袋子,严肃护士脸上闪过一丝恶心的表情,茆七捕捉到了这个微表情,更觉奇怪。 护士往下一床走去,还是同样的操作。 这种查体的行为,为什么只局限于背部? 茆七想起在七楼看到70707的护理记录:皮肤有疹。 茆七迈出脚,想要看得更清楚,却不小心踢到水箱发出声响,两名护士齐唰唰看过来。 仲翰如忙将她拉回来。 茶水间挨着食堂,有声音正常,护士那边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又继续投入工作。 现在是白天,茆七倒不害怕,不过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没再妄动,只是缩在墙边想事。 护士早就离开了,茆七还在思考,仲翰如没有打扰她,而是安静地陪在身旁。 茶水间有个窗户,在医院的背面,光线稍暗些。窗外一片迷茫,耳边是水滚沸的声音。 平常之中,茆七的眼神突然投过来。 仲翰如也看她,安静地回看。 四目相对间,茆七蓦然回神,转头查视走廊的情况,病房里面有人已经起身了。她转过脸,发现仲翰如还在怔怔地看她。 “你在发什么呆?”茆七拿手在仲翰如眼前晃,他眨眨眼睛,视线依旧不离她。 茆七的手没离开,接近,往上拨开仲翰如额前的发,摸到左额角发际线处的疤痕。她笑了笑,对视上他发痴的眼神,低声道:“仲翰如,十三年前的夏天,你被刘献金打傻了吧?” 茆七放下手,仲翰如抬手抚摸那个疤痕,低着眼没说话。 茆七却在这时想到另一件事:仲翰如好像是有些迟钝,身处陌生空间,他从不好奇这里,也不发出问题,表现似乎过于平定。 “我们进入这里的方式不同,或许呈现的属性也不同。”她自顾自分析道。 仲翰如不明,“什么属性?” 茆七解释:“我们毕竟身处在区别现实的异空间,身体机能方面不足,比如你的意识混沌,比如我的……” 叮铃—— 又打铃了,依照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茆七走出水箱,仲翰如跟上追问,“你的不足是什么?” 茆七终止话题,“得抓紧时间,我们要去寻找通往下一层的方法。” —— 早晨九点,江宁重走常华小区前的这条街道。 早高峰已过,沿街店铺陆续开门,这边环境挺安静,除了不远的批发大市场时不时传来阵喧嚣。 江宁边走边抬头观察沿街门面,确认每一间他都走访过了。他最后在没有门牌的店面前停步。 今天晴天,眼前明亮干净的玻璃门后,竖立着三个精致的人形娃娃。她们发色绚丽,衣着华美,眼睛富有灵气,微弯的嘴角像在对着你笑。 这时,玻璃门推开了,打扮朋克的红发女人倚在门边,夹着香烟的手扬了扬,笑道:“来一支?” 之前江宁从附近一家中介,查到姜馨和罗呈呈的租房合约,上面显示签约日期最早是在一年前,姜馨早于罗呈呈三个月先搬进的常华小区。姜馨住了半年才搬走,罗呈呈则住了五个月,这期间有三个月的重叠时间。 江宁走访过姜馨和罗呈呈的房东、邻居,包括小区保安,都没有获取到有用讯息。而这边沿街店铺因为邻近批发大市场,生意并不好,倒闭一波又有一波接手。因为租住时间都是在一年前,各种因素导致监控记录也早被清除了。 只有这家售卖所谓物料的店,开了三年了。如果里面有监控,记录又恰好保存下来,那就有可能找到姜馨和罗呈呈认识的依据。 江宁礼貌地回:“不用了,谢谢。” 莉莉许伸长手臂,将烟灰抖到大马路上,身子一侧,说:“又见面了,我看你对我的娃挺感兴趣,要不进来瞧瞧呗?” “也行。” 江宁迈步进去,莉莉许扔掉香烟,紧随其后。 进店,江宁的目光先被柜台边上正在吃食的三花猫吸引,猫的皮色少有的漂亮,食物也是少有的血腥——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内脏,隐隐飘出腥气。 江宁眉头不由一皱,忽然发觉莉莉许正在看着他,他硬着头皮称赞:“你的猫真漂亮。” 莉莉许笑道:“大家都这么说,我的夕夕确实漂亮。” 江宁礼貌回笑,将视线移到娃娃上。娃娃更是美丽,五官肖似人脸般精致,看久了会产生恐怖谷效应。他只略略打量。 “前几次路过你的店,没见你摆出这几个娃娃。” 莉莉许说:“我不常让她们露脸,都养在家里呢。” “养?”拟人词,江宁听着微感不适。 “嗯,她们都是我的宝贝女儿,我养的娃。”莉莉许笑言。 莉莉许低头抚摸娃娃的发丝,江宁从她眼中看出了慈爱。 果真是养娃,江宁不太能接受,但也秉持尊重,“她们被你养得很漂亮。” 莉莉许扬起嘴角,自豪地说:“谢谢。” 由于职业习惯,江宁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下意识去分析:他环视店内摆设,这些物品看似杂乱,但从大类上看又摆放有序。就像莉莉许,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酷、冷,但会对娃娃流露出慈爱的情感。 这家店,没有安装监控。 “我之前听你提过,你以前也是从事手作方面的工作?”江宁问。 “是呀,我以前的职业是手作娘。”莉莉许回道。 “是和茆七一样的职业吗?” 莉莉许未回话,江宁转脸看她,她对自己一笑,说“是的”。 “那次我在你店里碰见茆七,她是来买作娃的材料?”江宁继续闲聊。 “嗯,因为之前售卖给她的色粉受潮,我让她过来重新补给她。” 江宁又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我对那天记得很清楚,小区来了消防员,那天是……6月8号。”莉莉许说完,突然喊了声“警察先生”。 她意味不明的表情,“你们在外都这么盘问小市民的吗?” “没啊!”江宁一哂,“就聊聊。” 莉莉许掩着嘴笑,眼神暧昧,“你不会是……喜欢茆七吧。” 江宁耸耸肩,为了能够顺利套取消息,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聊了有一会了,莉莉许到煮茶壶里倒了杯花茶给江宁,“那次她说在忙,也不知道忙完没有。” “忙什么?” “忙着做大娃,忙着去西北啊,城市的西北方。”莉莉许将那天茆七说的话重述一遍。 西北方?江宁隐隐有些预感,“她去西北做什么?” 莉莉许说:“谁知道呢?你们不是有联络方式,你问问她,忙完了再约呗。” 江宁笑而不言。 这时有两名顾客进店。 “我跟你说,这家的色粉很显色,特别是腮红,抹在娃的脸颊眼缘和膝关节,跟天然血气足似的,别提多惹人怜爱。” “是么?我也买点。” 莉莉许招呼客人。 江宁见状放下茶杯,道别。 …… 回到车上,江宁看时间,将近十点了。 江宁操作车载导航输入西北方向,跳出一条路线,直指糖蔗产区的郊区。他盯着屏幕半晌,又在自己的手机地图软件里输入西北方向,还是指向郊区。 江宁三次碰见茆七的郊区,罗呈呈抛尸地的郊区。 手机突然响了,江宁戴上蓝牙耳机接通,“喂……提审手续批下来了吗?” 是老许,江宁启动车子,说:“你在局里等我,我现在去载你,我们去一趟看守所。” 名盛花园杀人分尸案还在检察院审查阶段,姜馨就暂时关押在看守所。 老许捏着提审证明,跟江宁顺利进入审讯室——隔着一扇铁窗,姜馨在里,他们在外。 江宁开门见山,“姜馨,你是怎么找上茆七制作假肢体的?” “我之前说过了,因为她的手艺在圈子里有名。”姜馨戴着手铐,坐在三米之外,语气听起来平静极了。 江宁又问:“你养娃吗?” “我还没结婚。” 江宁直视姜馨的眼睛,说:“养娃是购买人形娃的一个说法,你不关注手作圈,怎么知道她有名?” “我……”姜馨顿了顿,似乎在回想什么。 江宁观察她面部的细微表情,她表现松弛,无惊慌,肢体无小动作。这个暂停,仿佛只是纯粹地在回忆。 姜馨再次开口:“不关注手作圈,不了解小众名词,这又能代表什么?我承认了犯罪事实,现在是未决犯身份,没必要隐瞒。” 也许清楚自己的判决,姜馨讲到最后语气有些激动。 江宁缓道,“我今天来只是问几个问题。” 姜馨扯扯嘴角,恢复无谓的神态,“我知道的,都会配合。” 从进入看守所,老许这眉头一直跳,跳得他心慌不安。他们的位置距离姜馨有三米远,江宁的语调不疾不徐,老许觉得构不成压迫,还是得看他这个老刑警的气势。 老许刚想接手审讯,江宁又发声了。 “那我再换个问题,你曾在常华小区租住过吗?” “是。” “你认识住在3幢502的罗呈呈吗?” “我不认识。” “你住在常华小区时,经常出入哪些地方?” …… 出了审讯室,江宁和老许去见同在看守所的罗呈呈。 这一通下来,已经中午了。 他们在看守所边上找了个饭馆吃粉。 粉很寡淡,可以说难吃,老许心想这店怎么还能开下去。不过细琢磨,能到这边吃饭的人基本上也不在意食物的味道了。 “现在姜馨和罗呈呈的口供都表明,她们互相不认识,你也在常华小区走访过,没有获得她们认识的证据。法医鉴定金成小区垃圾里的刻刀,并不是作案工具。依我看,两起杀人分尸案应当作为独立的案件办理。”老许说道。 “姜馨家里,罗呈呈家里,都有用以冷冻尸体的大冰柜。”江宁的回答着实跳脱。 老许无语,“现在科技发达了,电子产品平价,哪家没有双开门冰柜啊?” “名盛花园和金成小区的受害人,都是先失踪报案,经过近一个月的搜查。这就证明姜馨和罗呈呈杀了人后,都有一段情绪冷静期,思考处理尸体的方法。作案工具不同,却拥有同款刻刀,这些共同点难以用不认识来否定。或许,间接认识也属于不认识呢。” 说完,江宁吸溜吸溜地嗦粉,像失去味觉般,老许觉得他某些方面是真不挑啊。但某些方面又固执到可怕。 间接认识背后,可能存在新的人物关系,老许眉头又开始猛跳,“不会真有内情吧?” “不清楚,不过杀人证据确凿。” 结果没变,过程也就只是个过程。 老许心放了放,问起局里那块白板,“《郊区》下的《茆七》是怎么回事?” 江宁说:“我曾在郊区碰到过三次茆七,其中6月9日,她满身是血地出现在罗呈呈抛尸地附近。疯了般地念道: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她找不到的是什么呢?还有,从法医的鉴定报告上来看,茆七出现的时间与罗呈呈抛尸的时间有着某些吻合。” 老许想起那辆飞快的小车,那天江宁开车弃他而去,原来是去追茆七的车。而在6月9日,在警队赶往罗呈呈抛尸地点前,那里曾被挖掘过,按照江宁的说法,难道茆七找不到的……是尸体? 冥冥之中,事件发展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那回局里打报告你要怎么写?” “如实写。” 老许直觉江宁和茆七之间有着什么,他警告:“你可别带着个人情绪去工作啊!” 江宁不吱声。 吃完粉结账,老许忍不住问:“如果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呢?” “无所谓,我还会继续查下去。” —— 另一边茆七在公寓苏醒。 睡前她设置了十个闹钟,仍旧没能唤醒她。 茆七睁眼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鱼缸里,两尾鹦鹉鱼在缓慢游动,茆七望着它们,心里多了丝复杂。 她在现实世界醒来的契机,充满了不确定性。 13-20 13 因为怕你害怕 吃完饭, 江宁跟老许分开走。 车开往太平路。 太平路这片都是老建筑,街边树木长了几十年,林荫遮蔽, 影响了路边摄像头的视角广度。 街道派出所也是一幢老楼, 两层平顶, 外墙年年长青苔。 江宁将车停好,下车。 派出所大厅, 值班的同僚说:“小冬被调到别的片区了。” 江宁问:“调哪里了?” “德天路那片。” 出了派出所,江宁坐在车里给小冬发微信。 很快有回复:【江哥,我现在在出警。】 江宁问:【在哪出警?】 之后小冬一直没回信息, 江宁扣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往德天路去。 过了两个红绿灯,小冬来消息了。 江宁单手握住方向盘,另只手滑开手机界面, 看了眼。他愣了一秒, 然后乐出声。 小冬:【我在茗都公寓出警。】 茗都公寓就在德天路边上,说来也巧。 江宁直接驱车赶往茗都公寓。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江宁给小冬发微信:【我到茗都公寓了,你忙完我们说几句话。】 中午温度高,太阳又烈, 江宁发完微信找个阴凉地方等。 高层小区建面规划比较紧张, 唯一的避暑凉亭坐满了家长和小朋友,江宁找到的阴凉地方是一棵树下。 等待漫长,江宁平时没有玩手机的习惯, 便观察四周:小区就三幢楼,四周无遮挡,视野朝向不错, 采光应该挺好。茆七家在中间那幢,好像是六层,几室来着? “师傅,601户主让我们埋暗线,说要装可视门铃,可现在的门铃都不需要接电线了啊?” “小张,雇主的事少打听。” “我也没想打听,我只是在那家里面发现一个隐藏式摄像头的快递……” 叫师傅的男人察觉到了江宁的视线,立即喝止徒弟小张,掩声说道:“有些话现在说现在了,等会上去结账别多嘴,今天楼上来警察了……” 江宁目送他们进了中间那幢楼,随后跟上去。工作日的白天,小区电梯上落的人不多,两间电梯都空着,分别停在1层和6层。 摁电梯,江宁走进去,按下6层。 电梯上升,数显数字在跳。 601……江宁记起来了,在茆七家对门。 到达六层,电梯打开,江宁看到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背影,警察前面还有几名群众。 群众里有个男人看过来,对视的那一瞬间,江宁想起他的名字,叫阚天。 “先生,先生!” “哦,啊?”阚天回神。 小冬问:“你说602家里有鱼缸,703家的噪音可能是鱼缸的增氧泵发出的噪音是吗?” 阚天说:“我只是个猜测,毕竟高层楼板薄,噪音震动往上走好几层,也是有的。” “你怎么知道对门家有鱼缸?” 后面突然有人插话,小冬回头,见是江宁,喊了声“江哥”。 阚天不记得江宁了,但见他跟警察认识,看人也有几分庄严。他心里忌惮,不好多嘴了。 江宁跟小冬点头,走到阚天面前,他个儿比阚天高,微俯了身问:“先生,你是怎么知道茆七家有鱼缸的?” 茆七可不像个会跟邻居友好交际的人,所以江宁好奇。 被人这么盯着,阚天紧张地伸伸脖子,缓解口干,“进去看看不就能确定了,我只是好心帮你们排查,跟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在这都住了几年了,这身为邻居也多少了解的……” 江宁不置可否,让到一边,不影响小冬工作。 703业主出声:“反正上下邻居都要排查的,这嗡嗡的声实在太扰人了,警察同志,我们就去问问吧?” 既然如此,小冬和同事敲门,过了会,门里传出声音:“是谁?” 小冬表明来意,茆七开了道门缝,看到外面一群人。 小冬说:“你好,我们现在正在排查楼上的噪音,听说你家有鱼缸,能否断个电让我们确认一下噪音来源。” 茆七犹豫了下,点头同意。 这时阚天出声,“得找个人看着,谁知道有没有断电呢。” 703觉得有理,既然都麻烦了,那就彻底排除。 “你好,我是楼上住户,能让我进屋看看吗?” 茆七拒绝,防备地压着门。 703见状,疑心道:“就看一眼,你要不放心先把贵重物品收起来,让警察进去也行。” 茆七态度坚决。 703愠怒:“诶,你怎么这样?大家都邻居,就看看,也没怎么地啊!” 眼看要吵起来了,小冬欲劝解,江宁在这时冒出来。 “嗨茆七。” 茆七看到他,倍感冤魂不散。 江宁指指现场,笑吟吟问:“烦不?我进去就能解决了。” 茆七还有事做,想快点打发这些人走,于是同意道:“好吧,只能你进来。” 江宁闻言嘴角一挑,几些得意地拨开人群,为了让形象更具有公信力,拿出自己的警官证展示一圈。 他跟随茆七进室内,没一会便传来声音:“断电了。” 703给家里去电话,得知噪音还在。 小冬喊江宁,“江哥,已经好了,不是这家。” 江宁从茆七的房子走出来,第一眼就注意到阚天探究室内的视线,他顺手关上门,示意人群靠后。 江宁站在茆七家门口,点了703的名,“邻居同志,你得跟人家道歉,你刚才态度不好。” 703的脸燥得慌,小声嗫嚅:“门都关上了。” 江宁提示:“在门外道歉,里面能听到的。” 最后703道了歉,面子过不去,反指责阚天,“都是你添乱,浪费我们时间。” 阚天回嘴:“你还好意思说,为这点事报警,你怎么不去住别墅 ?” 703火了:“你之前大门就划那点痕迹,报什么警呢!还让我去住别墅,我买的房子要你管啊!” 阚天:“你——!” 小冬和同事忙安抚两人情绪。 之后,阚天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家,同事则带着703继续排查噪音源头,小冬跟江宁说了几句话,也跟上去了。 楼道终于安静了。 江宁敲茆七家门,“我口渴了,给杯水喝啊。” 不一会,门锁响了声,江宁推门而进。 茆七拿出一瓶矿泉水,扔过去。 江宁险险接个正着,拧开喝水。 “问你一个问题。” “嗯?” “左凭市有过西北区吗?” 茆七披着发站在工作台前,身后是一大扇窗户,中午阳光又好,从江宁的位置看,她浑身连头发丝都在发亮。 柔和的一副画面,却让江宁感到瘆人——因为茆七右手举着一把呜呜转的打磨机,逆着光线,正用晦暗的眼神盯着他。 江宁莫名有种被害人视角。 “……嗯……有过,以前的一个县说要划区,后面又取消,直接拆迁大开发了。” “那里有精神病院吗?” “有啊。” 茆七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江宁:“因为我老家就在那里,后来拆迁搬到了明州区。” 茆七点点头,转身继续摆弄她那堆工具,不再搭理江宁。 江宁也不拘谨,走到工作台另一头,手指拨动木架上的一副人体骨骼模型。玩了会就无聊了,他开口:“我都给你交底了,你不跟我说说你老家哪的?” 茆七头也不抬地说:“你在公安系统,查我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吗?” 江宁笑道:“那不能,我得有职业操守。” 茆七从不对外人提及过去,最后出于尽快结束话题的心理,说出“宁州县”。 三个字,江宁手一抖,碰倒了骨架。 茆七目光移过来,江宁木木地“呵呵”两声,捡起模型摆好。 小冬结束出警,在小区门口碰到江宁。 常华小区门口有几处道路监控,但路面监控一般保存时期最长不超过三个月,除非发生有争议的交通事故,才会延长保存时间。江宁想从这方面切入,看能否查到去年8月至11月,姜馨和罗呈呈在常华小区重叠居住时的监控录像。 他来找小冬也是为了这件事。 江宁问:“你还记得去年8月至11月,常华小区门口有没有发生过交通事故?” 小冬想了想,“去年中秋前后常华小区门口确实有发生过几起交通事故,我回去查一下,看看调取的监控录像有没有保存下来。” 江宁说:“好,查到了麻烦拷贝一份录像给我。” “嗯。” 工作时间耽误不了太久,小冬和江宁告别。 江宁下停车场,将车开出去。 到小区门口,前方有两辆车通过道闸,等候时他不知不觉发起愣,直到后头有人摁喇叭催促,才猛地回神。 宁州县啊,真巧了。 —— 晚上九点,茆七洗澡换睡衣。 跟仲夏如聊了会天,到九点半了。 放下手机,茆七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找到昨晚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穿的那套衣服——修身短袖,薄棉牛仔裤。 睡前穿的是睡衣,然而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她,穿着的是日常衣服。 确认好衣服口袋的物品,茆七回到床上躺好。她闭上眼睛,回想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那些未翻看完的护理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像是有默契般,茆七一睁眼,就看到仲翰如伸过来的手,她立马握住,跟他跑进一间病房。 躺下来时,茆七想,这又是一张新的床。 这晚,茆七没看到拖行的死人,没等到推她的手掌。 病房外,仍旧是敲击的警告,和铮铮的踏步声。 茆七来到第六层,第一接触的是那双虚空的手,“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身体属于谁? 旧人的床被新人填满了吗?六层的护理记录是否也和七层一样的内容? 天亮了。 茆七转过身,和仲翰如面对面躺着,她问:“你的口袋里有物品吗?” “没有。” 茆七有些失望,“我也没有。” 在听到第一滴水声,茆七跟仲翰如交待,回到现实想办法带一些可以防身的用具,放在此时穿的衣服里。 然而,除了人,现实的东西无法来到这个空间。 病患们纷纷起床了。 茆七和仲翰如也起来,随着病患的脚步走出病房。 七点到八点,护士还没出现,这是他们翻看护理记录的最佳时机。 走廊人来人往,茆七和仲翰如混在其中,边走边靠近护士站。 离护士站就差半米,茆七看过一眼周围,人们忙碌有序,无人注意他们。 拐到护士站侧边,两米外是入口。茆七与仲翰如对视,两人快步上前一个闪身潜进护士站,蹲下。 停了半分,没有听到靠近的脚步,他们才慢慢地挪动至玻璃柜下。 护士站的台面够高,玻璃柜最下面一格属于视觉盲区,他们昨天早上在这里看了最下面一格三分二的护理记录本。 就着昏暗的日光,茆七和仲翰如继续翻阅剩下的三分之一。 七层的“我的日记本”,六层虚无的手掌,茆七将之归为鬼。 死于6月10日前的鬼。 找到停止于6月10日前的护理记录。 很快翻完了最后一格,无所获,茆七将目光定在第二格上。她的身高,可以从护士站前的位置看到第二格。 茆七看眼电脑屏幕,7点18分。这个时间多数人已洗漱完毕,在茶水间的盥洗池和病房间来回。 护士站的台面上,时而晃过去一道黑影。 即使身体尽量蹲低,个高的病患也能轻易地发现他们。 茆七有个主意,她贴近仲翰如耳边,低声说:“我拿护理记录,你盯人。” 仲翰如轻点下巴。 “盯紧了。”话音刚落,茆七唰唰从第二格抱下来一沓资料。 不需要从头开始翻,只要排除最后一页的日期。 在确保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茆七以最快的速度翻页。黑影一道又一道地投在她脸上,刚开始她会分心地瞄一眼外面。 几次之后,她转眸间瞥见仲翰如气定神闲的脸。慢慢地,她逐渐忽视外界的动静,专心查找护理记录。 一格资料分三次查,查完归还,茆七正要拿剩下的三分一,仲翰如突然向她扑过来。她下意识挣了挣,他立即用掌心捂住她的嘴。 仲翰如看着茆七的眼睛,确认她平静下来了,才放开手。 茆七余光看到有两个人靠着护士站,在聊早餐吃什么。以那两人的角度,只要稍微转脸,就能看见他们。 仲翰如蓦然俯低脸,挡住茆七的视线。他不出声,只呼吸一下一下地,轻扫在茆七耳畔。 茆七明白他的意思,人的第六感对视线特别敏感,容易引来暴露。 刚才她也看到了电脑屏幕,7点35分,病患应该都聚在食堂了,这两个人不会逗留太久。 脚蹲麻了,茆七动了动,脸颊不小心擦过仲翰如的鬓角,刺刺痒痒的触感。 她心下升起奇异的感觉:明明是真实的触碰。 脚步远了,茆七离开仲翰如,继续翻阅。 没有,没有……二格记录日期全停在14号。也许随着病患更新,旧护理记录也处理掉了。 七层可能废弃了,资料不需要再补充,也没必要整理,就一直放那摆着。看来不能按照在七层的方法,通过护理记录去确认双手的身份。 茆七觉得她需要改换思路,马上也到查房时间,护士站没办法再待下去了。 她和仲翰如悄悄走出护士站,来到走廊。 “你说你的意识一直在这里,那你有没有经历过奇怪的事?”茆七蓦然转身,问道。 仲翰如及时刹脚,他们很近,他在她头顶问:“什么奇怪的事?” “比如凄惨的‘我的日记本’的叫声,比如被一双虚无的手推倒,比如重复的可怕的夜晚……” 仲翰如回:“或许有或许没有,不太清晰。” 茆七“哦”了声,思索剩下的可行办法。 找到被处理的护理记录,或是去询问病患有谁去世了,不过两种行为都容易暴露他们的目的。 茆七听到安全出口方向的动静,她抓住仲翰如的手,说:“护士开始查房了,我们到611病房去。” 611房里有空床,茆七想着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昨天的611病房里,06床是空的,现在床上却坐着个人。是昨天和茆七撞到的少年。 茆七不确定少年会不会认得他们,她让仲翰如在门口等,自己走进去。 她来到06床前,疑惑般自言自语:“这张床……不是空着的吗?” 少年侧脸看向来人,“现在不空了。” “这是你的床?” “不是,我在01床。” 茆七表情疑惑。 病床有些高度,少年身量还未长成,脚尖擦着地板随意地晃,似乎心情不错。 他跟茆七解释:“这里每晚都会有人离开,然后过两天又有人住进来。” “每晚?” “嗯,这个医院很好,饭菜美味,住院费便宜。只需要做个体检,拿着病例单就可以排队等入住。那些人病好了当然要离开啊,腾位置给下一个人。” “听你这么说,这个医院确实很好。”茆七附和,装作聊天,“那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少年说:“睡着了我怎么知道?” “收拾东西不会吵吗?” “没有啊,大家都一样睡着了,不会知道晚上发生的事。”少年说着,跳下床,“护士快来了,我得去找他了。” 少年跑到门口,看到仲翰如脚步猛刹,脚尖明显想撤步,然后又忽地向前冲出病房。 仲翰如回身找茆七,发现她低着脸不知想什么。 仲翰如守在门口。 护士开始查房;有一伙人向611病房走来。 仲翰如过去拉起茆七的手,“阿七,我们得走了。” 茆七的目光,从他们交握的手,上移,停顿在仲翰如的脸上。 她说:“他们不记得晚上的事,所以刚到第六层的那晚,我的求救无人回应。” 她说:“你说过:每一晚都是真的。我以为是真的死人了,但其实不是,对吗?还有你说的离开,是指……死亡吗?” 茆七眼神紧逼,仲翰如缓缓点头。 每晚都有人离开,每晚都有人死,死的不是同一人。不是她以为的循环。 茆七早该察觉的,平行时空,事件线怎么会重置?应该是跟着时间一起推进。 人对颠覆的未知总归是恐惧的。 茆七反手抓住仲翰如,手指越来越用力,仲翰如却只是轻声说:“阿七,我们得走了。” 茆七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包括仲翰如。 她无视他话里的催促,问:“你为什么不如实说?” “因为怕你害怕。” 14 620 仲翰如不由分说地拉走茆七, 掩身进了斜对面的614房。 病患们陆续躺在床上,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人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但不免投来眼神。 里面有一张空床, 离茆七很近, 她干脆坐上去, 假装是新来的患者。她背对着室内,和仲翰如打手势——手指视线, 再移向对面的病房。 仲翰如了然,背在门角观察对面的611房。 茆七藉机整理床铺,抖被子, 转移病患们的注意。 被子铺好,床单扯齐,枕头也已拍蓬松,茆七的动作越来越缓慢。门角的仲翰如蓦然一转身, 她松口气。 护士进了隔壁的612, 仲翰如跟茆七的视线对上后,他先走出614房。 茆七随后跟上。 仲翰如经过护士站、食堂,走进茶水间。等了会不见茆七,他迈步出去,看到茆七立在食堂门边, 注视着里头收拾餐桌的医院员工。 “真的好香啊……”员工对着剩菜吞咽唾沫。 另一名员工收走剩菜, 语气警告:“别犯错!” 茆七感到疑惑,吃了饭菜就是犯错? 仲翰如突然伸手揽过茆七双肩,带她往前走。她匆匆一瞥, 看到两名医院员工胸口也有名牌。 回到茶水间,茆七挣脱仲翰如的手臂,问他, “你看到护士查房了吗?跟昨天有什么不同?” 仲翰如点头,又摇头。 茆七皱眉,“有问题?” 仲翰如回道:“她们和昨天一样,查体和记录,不同的是01床的病患,查体时表现出挣扎,喊着‘痛’。” 01床是那名少年,查体查的是背,背痛吗? 茆七还有疑惑,她得想办法去确认少年的护理记录。 刚踏出步子,茆七就被仲翰如拽回来,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很大。 茆七压着声,“我们不能再躲下去了,必须得做点什么。” 护士还在查房,仲翰如制止道: “可我们对这里几乎不了解,慢慢来,好吗?” “怎么慢慢来?”茆七觉得荒谬,明明这个空间这么危险,“我们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的。” 听到这句话,仲翰如愣住了,茆七趁机脱离他的钳制。她退后两步,睇视他那张依旧稳重的脸,眼神复杂。 仲翰如默声。 茆七抱臂靠住水箱旁的墙壁,她审视的语气,“仲翰如,你好像并不会恐慌,也没有很急切地要离开这里。可你明明比我了解,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阿七,我……”仲翰如凝望着她,欲言又止。 茆七撇开脸,不回应他的目光。她看向窗外朦胧一片的世界,突而感到迷茫。 过去片刻,谁也没再开口。 茆七终于转过脸,问仲翰如,“那好,你对这里,对我,还有多少隐瞒?” “我不清楚自己记得多少,又模糊多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隐瞒’。”仲翰如尽量解释。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 仲翰如见茆七似乎不信,向前一步表示:“我不会害你的,阿七。” 阿七,阿七地喊,他倒是懂茆七的弱点。茆七看了眼他被刘海遮盖的额头,那有仲翰如为救她而留下的印记。 叮铃—— 到自由活动时间了。 “走吧。”茆七经过仲翰如身旁。 茆七在茶水间门口回头,见仲翰如还站在原地。她妥协地伸出手,“仲翰如。” 仲翰如缓缓笑起来,又唤道:“阿七。” 又来了,茆七假装收回手,仲翰如一个箭步上来捉住她的手,握紧。 茆七扭过脸去,嘴角弯出一抹笑。 她最终选择相信他的说辞。 在去611病房的路上,茆七看到护士站里埋头工作的护士,她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 611房里,少年不知不哪儿去了,茆七巡视一遍床尾,没有发现护理记录。 果然如她所猜,护士查房后会顺带收走护理记录。 下一步该怎么做?难道再去护士站里找吗?现在护士都在,那也得等到晚上。 病患多数出去活动了,只有最末靠墙那张床上躺着个人。茆七轻步踅去门边,探出视线。 护士在电脑桌和资料柜中来回,很是认真地工作。茆七还看到插在柜门的钥匙,她好像没有见过玻璃柜上锁。 盯看一会,护士只是在机械性地做些重复工作,茆七缩回身体。 还有过期的护理记录,到底存放在哪里? 刚刚茆七看得太认真,没有注意到仲翰如,现在他站到自己跟前,手中凭空出现个黑袋子。 茆七问:“这是什么?” “衣服。”仲翰如没多说什么,他下颌一扬,指外面。 茆七转眼看见那名少年,在走廊不知张望什么。她悄悄走到少年背后,冷不防推了他后背一把。 “啊——痛!”少年踉跄着稳住步伐,面部痛苦地蜷缩起背,转过头来怒喊:“60901,你——” 待看清是谁推他的,他的气焰立即灭了。 茆七笑颜以对,“你好呀。” “你好!”少年也撞过茆七,心里想着抵消不计较了,不过他还是不乐意。 少年有些埋怨,“姐姐,这样不好玩。” “哦。”茆七还想继续说话,被一道稚嫩的嗓音打断。 “你不喜欢这个互动游戏吗?我们都很喜欢呢。”男孩眨巴着眼睛,依旧是那副无辜的模样。 少年见男孩来了,表情松展开,伸出手去,“喜不喜欢不重要,我的三国卡呢?” 男孩笑脸盈盈。 “早上你说给我三国卡,我去找你你又反悔。这次你再不给,我就不跟你玩游戏了。”少年故作凶狠。 男孩伸手进口袋,嘴里念道:“好啦好啦,都给你。” 几张卡片,少年如数家珍,高兴地跑到走廊另一头,去跟人介绍他的人物卡。 男孩目送少年的背影远去,青涩的面庞倏然间变得深沉。 左肩突然搭上只手掌,男孩像碰到什么脏东西,又蹦又跳地用手去拍打。 这瞬间,茆七又闻到了蜡油味——很淡很熟悉的,那种用来调制做假皮肤的塑蜡味。 男孩反应过于激动,整张脸都慌了。 茆七举起手,无辜的表情,“啊,不能拍吗?那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似曾相识的一幕。男孩兀自镇定,勉强扯出个笑容,“没……没什么,姐姐有事吗?” “你刚不是说,‘我们都很喜欢玩这种游戏’。”茆七说着,眼神迅速从男孩的手指掠过。 男孩点头,“是呀。” 可茆七看他刚才的样子,不像是喜欢。 “那‘我们’,还有谁?” 男孩也就一米四几的身高,仰头看了茆七两秒,用稚嫩的声音说:“是60905。” “你们是好朋友,同龄人吗?” “是好朋友,他比我大五岁。” “那他……没跟你一起吗?” 男孩回道:“他离开了。”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离开,是十点的死亡。 茆七又问:“离开去哪?” “他回家了啊,护士姐姐也把他的东西都收到清扫室了,给员工阿姨带出去。”男孩的语气有些雀跃,又有些怀念。 清扫室?茆七眺望走廊两头。 “姐姐,”男孩像是看穿的心思,好意指方向,“清扫室在那里,因为怕病人会跑进去捣乱,所以白天都锁着的,只有晚上才打开。” 茆七循望过去,发现男孩指的是安全出口尽头。那里她确实没有涉足过,所以才遗漏了一个清扫室。 护士站里,椅子滑轮的骨碌声连续传出。 “咳嗯——”仲翰如忽然咳嗽声,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男孩注意到仲翰如高大的身形,“那……姐姐,我先去找61101了。” 男孩似乎忌惮仲翰如,没太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便走开了。 之后,仲翰如领着茆七进了一间没人的病房。 九点多钟,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日光最亮。 茆七来到窗户前,推窗伸手出去,无风无光热。 但是楼下那棵茂盛的香樟树,正招展着枝叶。 她关好窗户,发觉仲翰如两手空空,“你的衣服呢?” 仲翰如煞有其事,“藏好了。” 有什么好藏的,茆七只当他玩趣。 “对了,刚刚你听到我和那男孩的对话了吗?” “听到了。” “晚上我们要出去。”茆七已经做了决定。与其被困在楼层,沦为下一个夜晚的死者,倒不如主动去查,即使危险。 仲翰如还是说好。 茆七不禁问:“你真的听清我的意思了吗?” “听清了。”仲翰如耐心地回答。 茆七问:“你不阻止我了?” 仲翰如只是一句,“我跟你一起。” 茆七有些讶异他的转变,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说:“那个男孩有点古怪,不能全信,可我们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确认那双手的主人。” “嗯,”仲翰如往外面走廊看了眼,估摸着时间快到十点了,“十点是集体做操时间,护士会出现领操,我们得在那之前去探清扫室。” “好。” 男孩说的没错,清扫室毗邻安全出口,除了在七层的时候,茆七第二次离它这么近。 清扫室的门和病房门无异,旧朱色,也有个窥视孔,不同的是门从外面锁上了。 仲翰如先往里看了看,因为背光,窗又掩着,看不太清内置。他收回视线,开始摸索清扫室门上的U型锁。 安全出口标志散发萤光,淡淡地映在茆七身上,她犹豫地伸出手,看着极近的距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 “阿七。”仲翰如低声喊道。 茆七蓦然回神,“怎么了?” “你看,”仲翰如不知从哪找了根钢笔,伸进U型孔里,用劲撬了几下,“子弹锁,太牢固,撬不开,只能用锯割。” 钢笔都被杠弯了,依旧撼动不了这把小小的锁。 茆七说:“等晚上吧。” 走廊忽然吵嚷起来。 仲翰如收起钢笔,离开清扫室的门,说:“十点了。” 这时,茆七听到了水滴声。她觉得应该要跟仲翰如交待些什么,但想到进入和离开这个空间都是自己在主导,便作罢。 最后她说:“仲翰如,好好休息,晚上见。” 仲翰如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他笑着回道:“阿七,下次见。” —— 十点的太阳,照射在厚重的窗帘上,打出密密的光点。 夏天阳光烈,房间升起些热度。 茆七打开空调,起床喂鱼。 鹦鹉鱼相伴游水,对肉丝的兴趣表现不大,茆七没喂太多。鱼缸底下是收纳盒,她弯腰从里面翻出一盒塑蜡,是以前用来练手捏人形娃指关节的。 旋开盖,闻气味,确实和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闻到的味道一样。 还有那间清扫室…… 一个收纳清洁用具的房间锁得严实,护士站的资料柜却敞开着。真奇怪,资料柜不比那些杂物来得重要吗? 随便吃了点东西,茆七就坐在工作桌前,观察鹦鹉鱼。 整整一下午,她记录了鹦鹉鱼进食的量,活力程度,以及跳缸次数。晚上时,特意减少喂食,鹦鹉鱼如她所料地变躁动。 夜晚十点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十点巡逻,等人走后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他们去探清扫室的时间只能是在十一点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应该能搜完整间房。这期间如果不幸被发现,让鹦鹉鱼在十二点左右跳缸最合适。 醒来是茆七和仲翰如的安全屋。 茆七想尝试人为地掌控鹦鹉鱼的跳缸规律。 洗完澡,茆七穿着睡衣到工作台,抽出一把刻刀,放进衣柜的衣服口袋里。 至少心里安慰也是安慰。 21:52 下次见的时间到了。 茆七再看一眼鹦鹉鱼,回到床上躺下。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 茆七睁开眼,西北区精神病院刚熄灯。 仲翰如早就在等候,带她进了一间病房。 这次茆七放空思绪,仔细辨别外面响动。 跟以往一样,一连串紧迫的动静过后,走廊迎来宁寂。 茆七掀开被子,仲翰如也默契地起身。 他们轻手轻脚地摸出病房,再一次站在夜晚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六层。 月光从朱色的门框中透出来,与墙间的阴影并排,将走廊层层分割,直到被尽头的萤光标识截断。 手指被碰了下,茆七转脸,仲翰如恰好俯身。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知道这里有几张空床,你跟着我走,以防巡逻的人返回,我们好躲藏。” 茆七赞同,就着此时的姿势用手拉过仲翰如的耳朵,他配合地凑过去。 “你看前方,我注意后面。”茆七让他安心去做。 仲翰如点点头,走到茆七身前带路。夜晚视线不清,也不能随意说话,茆七捉住他下摆的衣角,建立联系。 仲翰如的脚步快而稳,每经过一道墙间的阴影停顿一下,似乎是在判断前方情况。 茆七跟着他的步伐,目光在左右的病房扫过。 月光清冷,照着一排排白色床铺,人都躺得齐整。 白天听了少年的话,茆七就很是奇怪,为什么这些人能睡这么熟,对夜晚的事一概不知? 不得不说,少年的说法加上这个场面,此时的病房真的很像太平间停尸房,透露出一股阴森诡谲。 再之后,茆七看到护士站了。 电脑屏幕虽然息屏了,但信号灯的红光一直亮着,被玻璃柜的玻璃倒映开,猩红一片。 医院的墙面地板冷白,在夜色里萦绕着一层雾阴,再铺上那片红,极致对比,真的瘆人。 确认过护士站周围,茆七便不再留意那里。她时而回首,走廊另一头深渊似的拉长,离他们越来越远。再看前方,依旧望不到头。 茆七心下升起一丝烦躁,夜晚该不会像七层那般,走不到尽头吧?反观仲翰如,他依旧淡定,照着自己的速度前进。 观察下来,茆七发现他每过一个房间,都会抬眼确认病房号。他不去注意飘忽的安全出口,他只看自己脚程。 夜很静,他们脚底放得很轻,仍然能听出一丝摩擦地板的声音。 仲翰如数着病房号,到615室了,清扫室是620,快了,再过两间房就到了。 即将踏过617门口,仲翰如上衣倏地一紧,他的腰被横拦住,拖往墙边阴影里。 仲翰如心中疑惑,手随即被抓住,示意他别乱动。是茆七,她此时正盯着什么地方,浑身处在警惕状态。 刚刚在走路时,茆七好像听到了钥匙晃动的声音,她在七层经历过一些事,所以对这个声音非常敏感。 在六层的这几日,她只见过护士站资料柜插着钥匙,这里的窗户紧闭,没有风。 钥匙声真实的话,那只能是……有人! 茆七压住仲翰如的身躯,尽量往阴影里藏。 一边是时间紧迫,一边是未知的危险,是进还是退,她在犹豫。 仲翰如察觉到茆七紧张的原因,后半段只有对面的618有空床,只要跨两步过去就能进入病房。 可不等仲翰如反应,空旷的走廊忽然回响起踏步声。 听着像是已经暴露。 铮——铮——铮—— 仲翰如当机立断,将茆七拽进了背后的房间。 617没有空床,床底的恐怖茆七不想再经历,只有门后的缝隙能藏人。她让仲翰如先进去,只因他身材高大,里面的位置宽绰些。 但仲翰如坚持让茆七进里面,毕竟外面的位置危险。 在这紧要关头,茆七真是气急,最后她狠拧了一把仲翰如的手臂,他才配合。 他们将身体塞在门后的缝隙,拉紧铁门贴在自己身上,不想铁门发出吱呀一声。 极轻,却刺耳。 两人皆是一惊,屏住呼吸。 下一秒,脚步出现在门外。 茆七的腿瞬间就软了。 他们藏身的整个过程不超过七秒,也没听到奔跑声,怎么会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门陡地被一压,茆七脸侧瞬息插过一把刀,刀身泛着寒光,近在咫尺。 刀是从窥视孔里刺进来的。 身子挨着的另一边,仲翰如手臂紧绷,茆七暗暗摇头,让他别妄动。 引起混乱,那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嘿嘿,哧拉……嘿嘿,哧拉……” 男人的笑声;刀身在窥视孔上摩擦。 门紧压在身上,仲翰如拉住门后的锁闩,制造出背后是实墙的假象,防止身体将门弹回去。 茆七紧咬牙关,忍受刀带来的窒息感。 身体的压力骤然消失,刀也抽离。 门外脚步走动,茆七转眸盯住门缝,生怕那里会冷不丁冒出颗人头。 所幸脚步往外去了,渐渐隐没在走廊。 他们仍旧没从门后出来,不敢放松警惕。 又过去许久。 巡逻的人未返回。 茆七僵硬的身体才得以放松,在她即将跌倒时,仲翰如扶住她。 茆七借力撑起身体,自己站稳,她扬脸指外边,620仅几步路。 仲翰如明白茆七的意思,先探查过四周,确定无异常。他跨步到对面,很快打开清扫室的门,向茆七招手。 两人一同进入清扫室,先看到昏暗的环境,和闻到腥气的味道。 仲翰如关上门,在门背上摸索,没发现反锁装置。他随手在墙根里摸,找到根拖把,立起来抵住门背。 暂时安全了。 茆七不在身边,仲翰如又看不清,于是轻声喊:“阿七?” “我在这。”茆七走了几步,脚底湿黏,以为是拖把的水淌出来了。 她伸出手去够仲翰如,被他捉到往他那边一拉,她撞进一副结实的胸膛里。 “嘶!”茆七胸口闷痛。 仲翰如关切地问:“怎么了?” “疼。” “疼?” 黑暗中,仲翰如的语气似乎不可置信。 茆七嗯声。 “怎么会疼?”仲翰如显然惊愕,所以才问出这么一个蠢问题。 茆七轻声说:“上次被61101撞了一下,一直没好全。刚刚又被门压了会,所以又疼了。” “会一直疼吗?” “嗯。” 意味着现实也一样,仲翰如沉默了。 茆七却在想其他的事:这个房间没窗吗?所以才这么暗。这里面弥漫着一股臭味,可能跟潮湿的拖把有关,也可能是地板的原因,因为有的瓷砖受潮后,确实会泛出腥味。 先找“离开者”被处理的物品,如果之中有护理记录就更好了。 这种“遗物”不会被收好,可能会随便搁置在角落,茆七蹲低身体用手去触摸。 期间仲翰如一直没动作。 茆七转过头,无法确定他的位置,“仲翰如?” “我在。” 茆七说:“快来找东西。” 仲翰如没回话,脚却挪动了。 茆七能感觉到他在自己身旁蹲下,她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好。” 清扫间有很多杂物,茆七翻到拖把,瓶瓶罐罐,和一些布料。她以为是衣物,仔细辨别发现有毛绒绒的触感,觉得是抹布的可能性比较大。 仲翰如一直不吭声,也许无所获。 突然间,茆七摸到一只手,皮肤湿软,指节有些僵。她满不在乎地推开,以为是碰到仲翰如了。 谁知手又回来了,茆七继续推开,手又回来…… 仲翰如仍旧不说话,茆七心想:他想干什么?她干脆抓住那只手掌。 这一抓她发觉不对劲,这只手太纤瘦了,不像成年男人的骨架。 这不是仲翰如的手。 那是谁的? 这里有……第三个人吗? 墙壁边有什么倒下,匡当—— 紧接着一片白光泻进来。 茆七看到自己紧抓着一只惨白的手,上面黏满了血,她还看到地上躺着的,瞪大着双目的血糊糊的物体。 破败,毫无生息,狰狞地死盯着她。 是第三具尸。 是那名少年,白天刚跟她说过话的,那么鲜活的少年。 茆七猛地松开手,还没从惊愕中脱离。 门骤然拍响。 15 我只是感到不理解,和恶心 茆七连连后退, 踩出一串血脚印。 地面不是拖把淌的水,而是血流了一地。 还有清扫室的腥臭味,不是卫生不到位, 而是因为尸血。 拍门声越来越狂躁, 仲翰如那边第一时间加固了门, 并用拖把布塞住门上的窥视孔。 “怎么办?”他将背部抵上门,问道。 一连串的突发情况让茆七懵了, 面对仲翰如的发问,她一时回答不上来。她的目光游离在尸体和血迹之间,越要冷静, 却是越被血腥的画面冲击。 “怎么办?阿七!” 仲翰如加大了音量,茆七猛地看向门口,在月光的映衬下,那扇铁门似乎在晃动。 既然尸体会影响思维, 茆七便将视线放到光源处, 那是一扇窗,月光方正,没有用铁条封死。 茆七蓦然回头,语速飞快,“你还能顶住门吗?帮我争取五分钟……不!三分钟!三分钟足够了!” 因为全身都在用力, 仲翰如重重地点头。 茆七从清洁工具里搜罗出几根棍棒, 一股脑塞进仲翰如怀里,意在防身——假如支撑不住不得不正面冲突的时候。 清扫室是由病房改的,平方一样, 格局不同——房间整体分为三段,尸体所在之处是清洁区,墙壁装有水管淋喷头, 地面一堆脏布料;中间是工具晾晒区,挂着各类毛巾和拖把,底下还有一簇不知道什么作用的铁杆;最后一段看不到,因为被拉帘挡住了。 茆七蹲下身体,屏住呼吸,在那堆脏布料里快速翻找。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总要获得点什么。 布料堆也浸了血,翻找时的手感是带着重量的,血有些凝结有些滴漏。茆七手速极快,翻开的布料上的血,可能会洒在墙壁,洒在她的衣服,或是她的皮肤上。 憋不住了,茆七被迫呼吸,空气进入鼻腔的那瞬间,她干呕了一下。 那是一种比腥臭更为刺激的味道,陈腐,恶臭,剧烈,就像闻到在夏天旱厕里腐烂的动物尸体。 忍臭将布料翻完,没有找到护理记录,茆七又起身到中间的工具区。相比前面,这里很干净,地板也清爽,茆七心无旁骛地找。 拍门变成砸门,茆七匆匆看一眼,堵住窥视孔的拖把掉落,一柄匕首从外戳刺进来,仲翰如迅速反应偏过头,刀锋差点刺穿他的耳朵。 仲翰如的身体快顶不住了。 茆七环视一周,没时间再细查了,她来到那面拉帘前,抬手猛地一拽,两台珵光瓦亮的铁推床呈现在眼前。 她疑惑一秒就匆匆回身,跑到少年的尸体前,蹲下双手伸进尸体背部,用力掀翻过去。尸体呈下趴着,她细细抚摸被血污垢的背部,触感不平,疤痕连着肉皮。 茆七想起护理记录里的后背有疹。七层也如此记录,是后背有疹的人都要死吗? “呃——!”仲翰如骤然低吼一声,茆七抬头看到他被窥视孔伸进来的手臂擒住了肩膀。 茆七赶忙起身,从中间工具区抽出两根铁杆,返回去。 仲翰如要抵住门,气力分散,难以摆脱肩上掣肘。一丝寒光闪过他眼睛,他知道刀尖即将插进他的身体。 仲翰如无法避,也就不避了,他目光逡巡,看到一人来到他面前。 朦胧的月光,灰暗杂乱的背景,逆行的人仿若从迷雾深林中来,手臂高高抬起,豁然砸下来! 仲翰如下意识闭紧眼睛,紧接着他听到一道惨叫,整扇门连带着他的身体都震了震。 可想而知力量有多大。 那把刀应声而落,仲翰如感觉门后的力道削弱了。 茆七弯下腰将匕首捡起,和铁杆一起放进仲翰如手心,然后也用背紧抵住门。 不过片刻,门板又开始晃动,门后的人力补充上来了。 破门而入只是时间问题。 茆七身体倾斜,用脚底撑地,声音也因用力而变得低沉,“仲翰如,你会打架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算了,挡不住了再说。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希望,只要鹦鹉鱼跳缸醒来就能回到现实。” 仲翰如其实清楚这样的寄托不实际,可看到努力压门的茆七,也就沉默地认同了。 不实际的概率,也算概率,不是么? 然而并不。 一声巨响震在背上,茆七显些被弹出去,所幸仲翰如抽出一只手拽住了她。她抽空抬眼,窥视孔从中裂开,整扇门已呈扭曲之势。 茆七和仲翰如对视一眼,皆知抵不住了。 茆七伸臂将之前的棍棒摞怀里,指指门,让仲翰如先顶一会。 仲翰如颔首,下一秒茆七猛地旋过身,用棍棒抵门,足足抵了一排。 少年的尸体还趴着,茆七去将其翻转过来,尽量挪到边上。然后去将两台推床推到门背,阻不了人也能拖累他们的行动。 茆七站在窥视孔的视觉盲区,冲仲翰如说口型:偷袭。 这清扫室三两下就能搜完,无处可躲,便只能偷袭,赌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逃出去! 仲翰如看懂茆七的意思,慢慢离开门,退到右侧墙影的位置,确保外面的人一进来他就能防御。 随后,门轰然倒了,砸在推床上,发出刺耳的铮鸣。 外面人影一股脑冲进来,不料被推床拦住了,刚移开门,不知有什么密密麻麻地砸落在头顶。 一时间痛叫连连。 茆七知道仲翰如行动了,她放低身体,在推床的里边轮子底下缠裹布料,防止推床被轻易推开。 推床是铁制的,重量十足,巡逻者前仆后继地挤进来,像野兽般不管不顾极其野蛮。 结果是造成空间拥挤,他们更加难以动弹,只有挨打的份。 就是现在!茆七站到仲翰如对面,抡起铁杆一顿乱挥,能打几个是几个!打退几个算几个! 他们有匕首,昏暗里时不时迸发出铿锵的碰击。 对于短器,长铁杆的防御优势显现出来。 四面八方都有棍棒,月光无法充分照明,巡逻者看不清偷袭的人,手脚伸展不开也做不到反击。可即使身处劣势,他们仍旧不退,低吼着疯狂地往前挤。 在这混乱之中,茆七竟听到利器刮擦地板的划声。 推床怕是挡不住了! 茆七当机立断抽身,低腰找准轮子眼,欲将自己的铁杆插//进去卡顿住。 看到了!滚轮上面的空隙,茆七倾斜铁杆,找准方向戳刺过去。 铁杆蓦然刺不动了,茆七心跳一震,暗叫不好——估算的距离不对。 她顺着铁杆的轨迹看过去,对视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有人从推床底下钻进来了! 铁杆被抓住了,茆七松手匆匆起身,右脚一抬步就被人捉住了脚腕。她又踢又蹬,始终甩不开那股力道。 茆七回身伸左脚去踹,不想左脚也被抓住了,她也因此看到另一双泛着光的眼睛。 又有人进来了! 两只手倏然一同发力,控制住茆七的身体,齐齐往一个方向拽。 茆七整个人仰着跌倒,背部触地的那瞬间,整个胸腔胀痛无比。她控制不住地咳嗽,身体被拖往推床底下。 “阿七!!”仲翰如着急叫道,好像发现她这边出事了。 分心的同时,手速也慢下。 茆七痛到大口喘气,也明显察觉到巡逻者们开始有序行动。 仲翰如不该出声的,会暴露位置,茆七缓了缓后想办法捞扯周边物体,以此稳住身形。 顾此失彼,她无法回答仲翰如的话。 手臂往两边摸抓,茆七抓到熟悉的东西,是血布。 只要是人都不可能免疫这种臭味。 茆七的下半身已经没进推床,她感觉到有数双手爬上她的大腿,正在将她往黑渊里拖。而她的力气也逐渐流失。 同时,仲翰如那边又专注反击了,因为茆七听到铁器对战的声音。 已经摞到更多的血布,茆七双手并用,数次往脚下位置投掷血布,心情急迫到完全忽略这种气味,和滴落在脸上的尸血。 果然!没过几秒,他们的劲松了。 茆七伸手抓住推床脚,借力用劲向后抽出自己的腿,试图重掌身体。 劲松了,但仍有,茆七的身体已经出来了,两只脚腕还被人手钳住。她不住地蹬腿,朝铁床脚撞。 喊了一声“阿七”后,仲翰如那边一直没吭气,茆七分辨不出他那边的情况。 混乱中掺杂了几道血唧唧的噗哧声,像是谁被划开了血肉。 茆七心里更着急,她一边用力地撞,一边扭身去找防身用具。 突然,茆七的目光被一道冷光吸引,离她很近,她探臂去拿到一个淋喷头,奋力拽断,盲目地使劲冲脚腕上砸。也不管砸的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骨肉。 很快,茆七得以自由,她看到自己被夺的铁杆,捡起来握在胸前。 趁这空隙,她看了眼仲翰如方向,他手臂正揿在一个人的脖子上,肘部猛地下压;另一边又有人向他挥刀,他侧身躲避并迅速伸出手掌,从偷袭者的腋下穿过,手腕返转,巧妙地折扳那人肩膀,将其身体擒过来。左右手一并控制住两个人。 不知是黑暗的原因,还是仲翰如身法过快,茆七觉得他的动作眼花缭乱。还来不及反应,他面前的几人纷纷倒下。 或许感知到茆七的视线,仲翰如快速地看她一眼,又转头投入战斗中。 又有人从推床底下钻进来,茆七回神,拿棍打,拿脚踹,将人逼退。 仲翰如眼看着推床越来越往里去,茆七的防身武器没有杀伤力,只能防御。 而门口乌泱泱一片人影,像雷暴雨前的黑云压境。 双方对峙那么久,仲翰如放倒的人不计其数,他不信那些人还能站得起来。唯一的可能是,巡逻者在持续地补充。 仲翰如骤然大喝一声,“阿七,往死里砸头!” 体力总会失去,持久战不利于他们。 如果不能一击即杀,照这样消耗,茆七迟早得死在这里。 听言,茆七挥下的铁杆转弯,砸向一个人的头部,血登时迸溅,红了一片视线。 茆七一时间手软了。 这是异空间,她是现代社会真实的人,她骨子里一直受着法治律条的约束。即使是自卫,她仍旧不能适应随意杀人的行为。 再次握紧铁杆,挥向巡逻者的那一刻,茆七本能地避开了脆弱的头颅。 仲翰如似乎看穿她的顾虑,推床即将被掀开,他匆匆来到她身边。 “阿七,不能心软!” 说完这句,他抬腿狠狠踹向推床,推床带着力道撞倒已经进到清扫室的几个人。 门口还在继续进人,仲翰如只能带着茆七往后边退。 匆忙间茆七又看到那只淋喷头,她清晰地记得水管走墙的位置。 外面走廊,月光暗淡斑驳,没有一丝人为光源,即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几息功夫,巡逻者已逼近,仲翰如拽住茆七胳膊,将她甩到拉帘后面。他迎着刀光而上。 耳听着惨叫声迭起,哧拉的不知是划破衣裳还是割破血肉的声音。 茆七仰头望向窗边的月光,思维飞速运转。 即使死人了,也不能打破十点后不允许开灯的规则。 那么,就利用这个规则,制造出利于己身的优势。 茆七挑下窗帘,整个清扫室陷入黑暗的瞬间,打斗声停息。 随之四面八方回响起骨碌碌的滚落声。 有人踩到了滚落的物品,低嚷道:“是铁杆。” 紧接着,空中大片地降落冷水,哗啦啦地冲刷。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起来。 仲翰如趁这会去找茆七,谁知她已经来到他身边,攥住他的手。带着他,在她制造的动乱中逃跑。 门外有光,他们一靠近门口就被发现,巡逻者蜂拥而上,他们一起推动推床阻拦。 茆七和仲翰如终于逃出清扫室。 笔直的走廊两头,漆黑,没有边际。 迄今为止,茆七没有听到脑海里的水滴声。 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 他们连六层的通关要求都未得知,更别提说完成。 他们无法离开六层,能往哪儿逃? 可是……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呢? 那里黑乎乎一片,似是堆叠着什么物体。 仲翰如的速度超过茆七,他回身带上她一起飞奔。 病房,病房,病房…… 眼下这情形,空床不一定安全了,进入病房又是一个瓮中捉鳖,仲翰如不能赌这微渺的胜算。 仅仅几秒的时间,巡逻者便追了出来,从走廊两头前后夹攻。 仲翰如和茆七被迫进了中间的护士站。 电脑待机的红光映着护士站,光线微弱,也是威胁。 仲翰如拿起桌面的纸挡住,茆七也去打开玻璃柜,减少反光。能躲一时是一时,保留体力也好,长时间的逃亡使她心力交瘁。 她视线在玻璃柜的护理记录上一闪而过,忽然顿住。 不对劲…… 她记得记录本塞得满满的,为什么现在柜子边缘会出现道缝? 茆七尝试用手去推,竟然能推动! 柜子后面藏有空间! 耳听着走廊的脚步靠拢,茆七忙向仲翰如招手。 无法出声,也目视不清,可仲翰如心灵感应般地过来了,茆七抱紧他手臂,两人闪身进了玻璃柜。 柜体返正后,两方巡逻者在护士站碰头。 —— 玻璃柜后有个极窄的隔间,也许就半米宽。 这里没有一丝光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茆七摸到前面还有一道门。 铁质,光滑,似乎无锁。 可能是感应门,那种需要触发感应装置的门。 “在这里。”仲翰如那边找到了感应按钮,等待茆七的决定。 茆七说:“按吧。” 闻言,仲翰如手指按下。 门很丝滑,听不到任何开启的声音。 只有光线缓缓地进入茆七眼眸。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冷空气。 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里面有窗,也有月光;四边墙壁,中间有两张平台,略显空旷。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更进一步,打量着这个地方。 门即将关上。 他们才踏步进入。 冷。 这里很冷,茆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是左凭市冬天那种湿冷,茆七的体感是干冷,类似于身处在温度打到最低的空调房里。 不过这里还要冷上一倍。 随着深入,茆七渐渐看得更清楚。 四周墙面泛着冷光,材质像合金;台子是不锈钢操作台,有水龙头,有抽吸风孔,不知道起什么作用。 也正因为折射的冷光,将室内映得明亮,视物不成问题。 既然有水,茆七再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尸血,就着水龙头清洗手和脸。猛地想到什么,她抬脚看鞋底,干净的。再往门口一望,地板洁净。 在清扫室茆七砍断了水管,可能是那时水流将鞋底的血迹冲干净了。 清洗完后,茆七巡视一圈,发现这的窗户也没被铁条封死。同时她记起一些细节,一间病房有七间床,长度估算最少十米。而护士站满打满算就五米,背后却只是一面墙。 原来还有大半的空间隐藏在这里。 仲翰如立在合关的门前,一动不动。 茆七走过去,他听到脚步了,头也不回地说:“没追来。” 茆七心放了放,又听他说:“墙体后是空的,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仲翰如指向门右边的墙壁。 茆七观察墙面,平滑光亮,她问:“为什么这样说?” 仲翰如屈指,示意她叩击墙壁。 茆七没敢太用力,将耳朵贴上去,轻轻叩击。 空——空—— 果然是空的,靠近了仔细看,茆七发觉墙面有丝丝纹路。她用手指去触碰纹路,发现那块塌陷了。 这是……隐藏式把手? 茆七将指尖伸进塌陷里,往外一拉,拉出一屉资料本。 她有个强烈的预感,这些可能就是处理掉的护理记录。 抽出几本藉着月光翻看,熟悉的书写模式,以及记录日期都停在六月前。 这些就是他们想找的护理记录! 茆七欣喜地看向仲翰如,“在这!” 他也冲她微微一笑。 将每一屉的记录抽出几本,茆七发觉时间规律,近期死亡的应该在最下面一排。 仲翰如帮忙把那一层的资料本搬下来,一摞摞放在地面,方便茆七取放。 接下来茆七专心致志地翻阅护理记录,找出在截至到6月10日的本子。之后的本子便扔在一旁。 仲翰如半蹲着,将之后的本子归纳整理好,放进墙屉。 每个本子茆七只看最后那页,死去的人都记录后背有疹,她还察觉到记录末尾都有个写得很小的数字。或许以前的记录也有,只不过她没注意到。 可是这些数字有什么作用呢? 还有每个人的用药情况里,都提到一味药——艾司唑仑。 那是安定药,莉莉许吃过,所以茆七印象深刻。 可是病人病程不同,不一定都需要吃安定,且安定的用量因人而异,医生不可能会给病患统一用药。 茆七不得不联想到61101的那番话:大家都一样睡着了,不会知道晚上发生的事。 是因为过量的安眠药,所以他们夜晚才会不省人事吧。 茆七还发现,死去的人里头,青少年居多。七层的70707,十七岁;61101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 随着时间过去,茆七的身体感到更加寒冷,手脚也微微发僵。她暂放下资料本,起身活动身体。 相比夜里的病房,这里更安静。 月光照在金属墙壁上,发出冷光,这里好像一个巨大的冷柜。 而他们活像里面的冻肉。 月光同样照在仲翰如的背上,冷清而缄默。 “阿七。”他突然唤茆七。 “怎么了?”茆七走近。 “这边墙面有刻痕,”因为看不太清,仲翰如的手指抚摸在金属刻痕上,他说,“刻痕像数字。” 数字? 护理记录末尾也有数字。 仲翰如顺着刻痕找到拉手,刺啦一下拉开。 墙后也有拉屉,不过明显比收纳资料的拉屉大,又深。 茆七凑脸过去,拉屉白烟氤氲,她依稀看到一具雪白的人型。 淤斑散布,器官残缺。是冷冻的尸体。 茆七喉间酸苦,感到恶心作呕。 仲翰如拉开一格格屉。 里面装的全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 所以中间那些冰冷的操作台,是起着解剖作用? 茆七怔愣在原地。 她意识到离十点的规则更近了,在这条走廊,在这间清扫室,在这间护士站后的解剖室里。 “其实走到这里,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我只是感到不理解,和恶心。”茆七说。 16(加字)修! 杀! 沉默片刻, 仲翰如重新将拉屉按回去,他说:“不久前,我们极其谨慎地确认过了, 六层没有逗留的巡逻者, 为什么当走到615时, 人就凭空出现了?甚至短短几秒就追到617。” “护士站的玻璃柜我们也仔细搜过,没有发现任何开启墙后的装置, 唯一的可能是有人一直在护士站后的这个房间里,在处理着什么事,才滞后离开。发现我们后, 才疏忽将柜体掩盖。” 他说:“阿七,夜依旧危险。” 仲翰如回答了上次茆七质问他的话:黑夜会再次到来吗?依旧危险吗? 夜依旧危险,这里也非绝对安全。 一句话将茆七拽出沉湎的情绪。 每晚拖行的尸体在清扫室,血布, 淋喷头, 推床……清扫室不止字面上的清扫卫生,还有清扫尸体的意思,推床则是方便运输,再运转到这个空间。 茆七喃喃道:“他们还会再来。” 因为少年的尸体需要处理。 气温似乎更冷了,茆七挪动僵硬的脚, “得赶紧找到那本护理记录, 这样才能知道那双手的目的。” “阿七。”仲翰如拉住茆七,蹲下用手轻轻卷起她的裤脚,露出青肿的脚踝。 他抬脸问她, “你的不足是会受伤是吗?” 茆七在仲翰如的视线里点头。得到肯定,他胸口似乎深深地起伏了一下。 “你先休息一下,冷静下来才能清醒思考, 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仲翰如一面说一面站起身,眼睛搜寻着可供休息的地方。 尸体墙算了,资料本那里也不行,就剩解剖台了……至少干净。 他们背靠解剖台坐下。 茆七松了肩膀,头微微侧靠着解剖台,看似在休息,其实目光一直定在门上。 她身心依旧紧绷。 仲翰如盘着腿,身体稍稍倾向茆七,“阿七。” “嗯?”茆七的目光转到他靠近的脸上。 “关于七层的记忆我一直模糊,你跟我说说,你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好。”茆七低着眼,回忆了片刻才开口,“夜晚十点,是我第一次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时间,我睁眼的那刻,在走廊里,右手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当我再次去往现实的西北区精神病院,我听到了一道‘我的日记本’的声音,当晚我又出现在这个空间,那道不甘的声音紧追而来……” 茆七详细地叙述了她在七层的全过程,她沉浸在这段回忆里,时而眉头轻皱,时而沉吟思考。 “……最后我在707的07床找到她的日记本,离开了七层。” 等茆七讲完了,仲翰如提出疑问,“你是说,你第一次出现在七层的位置,就是《西北区精神病院作息表》旁边的707室?” “是,”重新梳理七层的事件时,茆七隐隐发觉自己漏掉了什么重点,经他一提,她立即明白了,“我第一次出现在六层的位置是……” “609!” “609!” 两人异口同声。 仲翰如接着说:“通关要求,声音主人,都在七层第一次出现的位置。我们现在得到的线索太少,那就以跟609有关为前提,反推回去。” 所以跟609室有关的是…… “那个男孩!”脉络越来越清晰,茆七激动地抓住仲翰如的手臂,“是60901。” 仲翰如低眸看了看她的手,柔软而真实,“你说奇怪的那个男孩?” 茆七答道:“对,他很奇怪。这里的人都不热情,也不会主动关注我,只有他,初见那天就拍了我的肩膀。” 之前仲翰如听到男孩和茆七的谈话,“他说过护士会把东西收到清扫室,给员工阿姨带走。这句话是错的,他在撒谎,他的目的是什么?” 茆七沉着脸思考,慢慢地松开仲翰如,起身在解剖室里踱步。各种线索交织,她要从中理出线头,抽丝剥茧。 仲翰如也站起来,视线跟随着她。 茆七走到窗户,走到墙壁…… 窗外,黑夜,月光,墙,尸体。 十点的规则,死! 茆七想到了什么,回身疾步到仲翰如面前,说: “他知道晚上发生的事,知道清扫室会打开,他也许看到过里面有死尸;他喜欢的游戏是推人,跟那双手的行为不谋而合;他似乎知道我们的意图,他在误导我们!” 她越说越兴奋,眼睛闪烁着光,“他想让我们死!” 死这个词,多忌讳。然而有人用雀跃的语气去形容它。 仲翰如抬手别开茆七散落在脸侧的一缕发,轻声:“嗯。” “但是他为什么会知道晚上的事?”茆七猜测不出。 “现在这个不重要,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已经开始了。”仲翰如转眸看向门边的那面墙。 那双手,死去的人,609的空床是05号,茆七清楚记得,那晚她一直看着窗外等天亮。 茆七顺着仲翰如的视线望去,缓缓道出:“60905。” 只要找到这份护理记录,夜晚就会短暂地结束。 茆七来到资料墙前,继续翻看近期的护理记录,可是翻完了也没找到60905的本子。 “以前的也看看吧。”她对仲翰如说。 “好。”仲翰如将上一屉的护理记录搬下来。 茆七翻阅完了,是有找到一份60905的记录,但是年龄对不上,估计是更久前住在05床的病患。 仲翰如问:“还拿吗?” 茆七摇头, “60905的护理记录不在这。” 这些记录的起始和结束最长不超过三个月,男孩和60905认识,所以要找的是三月以内的护理记录。 再往前的没必要看了。 仲翰如要将剩余的记录归位,茆七拦住他,“先等等,我想知道记录末尾的数字代表什么。” “什么数字?” 茆七随意抽出一本记录,翻到最后一页,指尖点在最后小小的数字上。 “就是这个——32。” 仲翰如联想到另一边墙面的刻痕,他记下数字,走去将对应的墙屉拉开。 茆七跟在他身后,待冷柜里的白烟散去,视线看清尸体右胸上的一块青色胎记,与记录上描写的患者日常吻合。 再找一本记录,再看一具尸体。 数字对应刻痕,记录对应尸体。 弄清楚了,茆七帮忙仲翰如将记录归位,拉屉合上,再把地面唯一一本护理记录拿起来,一页页地查看: 2019年5月12日 611房01床:61101 用药:帕罗西汀,艾司唑仑 患者重度抑郁,与家人发生矛盾,自杀入院。情绪消极,眼神呆滞,对周围事物不感兴趣。拒绝提及家人,并有抵触情绪。 …… 2019年5月30日 611房01床:61101 用药:帕罗西汀,艾司唑仑 患者食欲可,无自残行为,皮肤完整。精神转好,话语变多,会主动提问,对事物重新发生兴趣。 …… 2019年6月15日 611房01床:61101 用药:帕罗西汀,艾司唑仑 患者食欲可,无自残行为,皮肤完整。邻近出院时间,情绪高涨,展望未来。 …… 2019年6月16日 611房01床:61101 用药:帕罗西汀,艾司唑仑 患者皮肤有疹。 …… 今天是6月16日,少年最后的日常记录极其简单。 末尾的数字是55。茆七找到编号55的拉屉,抽出来。 这个冷柜是空的,因为尸体还未运回。 想到此,茆七不禁望向窗外。 这个空间离天亮还有多久? 果然,鹦鹉鱼也不是她能掌控的。 “阿七,歇会吧。”仲翰如在资料墙的那边说。 “嗯。”茆七将拉屉推回去,转身之际,目光忽而捕捉到什么。 茆七收回踏出的脚步,向后转。 55号似乎排到最后了,因为下一块墙板上没有数字刻痕。但是这一块墙板尤其的大。 茆七伸手在金属墙面上摸,摸到把手按下去,“卡哒”一声,面前的墙板弹落,露出里面黢黑的内部。 茆七弯低腰,微微探头进去看——月光浅浅,她看清里面嵌着个金属大箱子,样式方正,散发出一股油腻的焦味。 好像是一个焚烧炉,开关也隐藏在里面。 也对,照每晚死人的规律,这里很快就满了,失去用处的尸体要处理,就扔进焚烧炉。 味道让人难受,茆七直起身后退两步,缓了缓,合上墙板。 仲翰如看见她的动作,问:“怎么了?” 茆七没回,朝他走去。 休息的地方在整理好的资料墙下。 茆七挪个舒适的姿势,脑袋靠在仲翰如肩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是呀,俎上鱼肉也该有一段人道主义的放松时间。 她半眯着眼,懒调儿说:“那是个焚烧炉。” 仲翰如嗯一声。 她又说:“我得跟你道个歉。” 西北区精神病院带给她的冲击,让她急于逃离,不惜冒险。现在想来是自己欠考虑。 仲翰如也不问茆七的突如其来,他用手碰了碰茆七脸颊,几许安抚的意味。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任何时候都不需要。” 两副身体挨靠着,温暖得不像话。 茆七低低笑出声,“仲翰如,其实你不迟钝啊。也是,你本来就很聪明。” 仲翰如问:“仲翰如很聪明吗?” 自己喊自己全名,茆七抬脸望见他低垂的目光,认真到莫名的古板。她顺话问:“你不是仲翰如吗?” 他愣了愣,没答。 茆七自顾自嘀咕:“你不清楚你吗……又有点傻气了。” 仲翰如倏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月光始终没有浓淡变化。 夜静得可怕。 不知休息了多久,仲翰如突然直起身,望向门后,眼神有了一丝变化。 茆七的神经跟着抻紧。 直到他说:“阿七,他们来了。” 茆七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声响。 那些人真的来了。 “阿七,来。”仲翰如站了起来,他伸手给茆七,拉她起身,同时将一把匕首交到她手里。 他说:“别仁慈,杀人只是为了保命。仅此而已。” 语气郑重。 仅此而已……茆七点头。 匆忙逃离清扫室时,他们什么都没拿,而解剖室里空荡荡的,连一样防身的器具都没有。 这把匕首,是唯一的底气了。 茆七问:“那你拿什么防身?” 仲翰如安慰一笑,“你说过,我们属性不同。” 所以他不会受伤吗? 茆七接受了这把匕首,和仲翰如分开至门两侧。 仲翰如在左,茆七在右。 刚站定,门开启了,从左侧缓慢移开。 一秒,两秒,三秒,没有人进来。 在茆七的方向,她从门缝里看到有人缩在墙后,手中持刀,正准备伏击。 他们眼神对视上了。 “小心!”茆七大声提醒。 眼见暴露,那人立马窜出来,撩刀砍向最近的仲翰如。 仲翰如早有防备,屈腿将身体一矮,躲过刀。下瞬刀刃折返向他脸削过来,他快速出左手扣住握刀的手腕,用劲反拧,同时侧直起身,右肘击向那人背颈。 那人朝地面扑去,“呲”一声,被自己的匕首刺进胸口。 还没歇口气,耳后劲风扫过,仲翰如偏过肩并迅速后退,铁杆重重砸在面前,他屈抬起手臂,肘骨猛地劈在偷袭者持械的肘窝上。偷袭者劲一麻,慌忙抽身,仲翰如的手游龙般瞬息从其臂下穿到下颌,指骨箍紧喉管。 不过几秒,偷袭者的脸赤如猪肝,几近窒息。 门口又冲进来两人,仲翰如提起偷袭者的身子朝前一扔,推到那两人身上。 慌乱间,那两人挣扎出来,后知后觉自己的刀尖扎进了同伴的身体。愣了一秒,拔出,踩着同伴倒下的尸体发狠地朝仲翰如刺去。 仲翰如后退几步,伏肩沉息,眼神犀利。 另一边茆七用匕首插进门轨,卡停门。她捡起铁杆,打算去帮仲翰如。 又有人进来了,还是两个,他们来势汹汹,而仲翰如岿然不动。 茆七奇怪地看着他。那是一种狩猎的眼神,看似静,实则全身微动作都在等待。 等待什么? 仲翰如蓦然一抬头,茆七看不清他如何出的手,只见他双手贴着敌人手腕,巧劲一拨动,刀尖瞬间改变轨迹,往空气刺去。他顺道一扯那人胳膊,伸臂箍住送上来的脖子。因为呼吸困难,那人短瞬间失去行动力,眼睁睁看着自己拿刀,扎进自己的喉颈。 短瞬几秒的功夫,仲翰如又撂倒一个。 一个接着一个,门口叠起倒下的人体。 力量爆发,动作协调,出手精准,他此时根本不需要茆七帮手。 茆七并不觉得画面血腥骇人,她只是惊讶。 仲翰如使用的是格斗术的一种,熟悉及巧妙利用人体痛点,能在近战迅速制服敌人。 少时一句戏言,他真的去学了马伽术。 仲翰如也发现了门被匕首卡住,所以才挡住了后面不断想冲进来的人。 但也支撑不了太久,门频频卡顿,开始晃动。 仲翰如捡起匕首,双手一起劈砍,而门外人头攒动。眼见快要抵挡不住,他扭头将一把带血的匕首扔到茆七脚边,喊道:“后退!” 茆七立即捡起匕首,退后。 隔了几秒,卡门的刀片断裂弹开,门彻底打开。 仲翰如向着茆七那边后退,张开手臂将她挡在身后。 人源源不断冲进来,呈人字形围拢,同时将外逃的路截堵。 巡逻者穿着贴上名牌的统一制服,体格粗壮,目光麻木阴沉。 “抓住他们!”有人发号施令。 巡逻者迫近,茆七和仲翰如退到窗户位置。 仲翰如的背宽阔温暖,茆七只看到月光照出他们紧紧相依的身影,听到逼近的脚步。 仲翰如向前一步,将身体暴露在无数刀刃之下,他淡定的声音传来:“阿七,你在我身后。” 话音刚落,脚步纷乱,铁器铮鸣于耳。 茆七握住匕首,紧随仲翰如身形而动。 前方不停地有人倒下,仲翰如一步步进得艰难。 倒下的人也不全是失去行动的,会试图从后偷袭,茆七便上去补刀。她想,她也能守住他的背。 只觉得时间过去许久,跟随,补刀,已经重复到麻木,茆七的视线似乎也被染成鲜红。 她眨了眨眼睛,只是一秒的走神,手腕就被捉住,匕首也被抢走。地面躺倒的那人霍地蹦起来,将她推出去,撞到窗台玻璃上。 玻璃砰一声炸了,碎片四飞。 那人掐住茆七脖子,并狠狠将她的身体往下摁。他头压低,轻声说:“你该死。” 茆七半身悬在空中,这里没被铁条封死,她毫无遮挡地看见窗外。 月光,月光……什么时候才天亮? 仲翰如听到后面声响,匆匆一眼看见挣扎的茆七,她双手死死扳住窗台。他抽身向她那边,却被不停冒出的人阻拦。 仲翰如只得大声喊:“阿七!右脚支撑,抬左脚!” 机械的杀戮声中,仲翰如富含情绪的声音钻进茆七的耳朵,因缺氧的大脑清醒几分。 右脚支撑,力会不足,手必须更要抓紧。抬左脚,抬左脚做什么?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副近身格斗的画面:在身体被压制时,对手会着重于削弱上半身的爆发力,从而忽略掉腿。 仲翰如要说的是:抬左脚绕后,蓄力,击其膝窝! 他担心敌人会预判她的偷袭,他还记得以前他们相处的细节,所以才提醒了这半截话。 茆七利用感官调动思考,力气也回来几分,然后抬脚猛一击向那人膝窝位置。那人受不住突地矮身,半跪下去,她身一拧转,从掌下挣脱出来。趁其反应不及,使劲将人按到窗台上,就像她被对待的那样。 茆七将那句话送回去:“你才该死。” 那人个高,腰身大半伸出窗外,不需多大的力便失衡向下坠。但是人掉下去带着坠力,他又死死拖住茆七,将她也拽了出去。 “啊——!” 这是六楼,身体凌空的瞬间,茆七伸手攀附任何能攀附的东西,手指紧紧抠住艰难捞到的窗沿。 耳听着那道尖叫飘远,直至消失,茆七闭了闭眼,不往下看。 身体只顿了几秒,手指又滑落窗台到与外墙的缝隙中,那缝隙实在难抓,茆七一只手先撑不住,整个人又朝下落了几寸。 茆七此刻就像一面只剩个挂钩的窗帘,整个人摇摇欲坠在半空,失重感更强烈了,她丝毫不怀疑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掉。 仲翰如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论处境,或许他此时比茆七更艰难。呼救也没用,只能靠自己。 臂力无法支撑太久,茆七得尽快稳住落势,她用力蹬出脚,踩上墙,身体瞬息一跃,借助微微的上升,另只手尽力向上攀附。 可惜墙缝太窄,瞬间的抓握力不足以稳定身体,她尝试几回,皆以失败告终。 吊着身体的那只手臂已经发麻,力量在快速流失。 一连串的大动作让茆七精疲力尽,她也清楚自己的极限,预感即将坠落。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血腥荒谬,还有此时,太累了,茆七闭紧眼睛,在要坠落的那一刻,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茆七缓了几秒才睁开眼,她仰起头看,抓住她手的人是仲翰如。 “仲翰如……”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窗台,他没有看她一眼,他整个胳膊被她的重量拖出窗台。他只剩一只手反击,自顾不暇之际,也还在缓慢地拉她上升。 茆七心中动容,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她开始调整身位,借仲翰如的力向上攀爬,抠住窗缝,扳紧窗沿…… 期间,有人朝仲翰如挥刀,他飞速甩臂出拳,在刀刃抵至前,劈其颈锤击其太阳穴。 有人掀起他的腿,想将他一起扔出窗去,他便抬起另只腿,反绞其颈。 有人掐住他脖子,他猛一提膝撞上人胸口,摆臂出击,转动脖子解脱出来。 …… 这些熟练的格斗术,都是高中时茆七和仲翰如一起用MP4看的。 她曾说如果自己会格斗术就好了,他不解地问: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 茆七嘘他:女孩子也要保护自己啊。 他嗤声:男孩子会保护女孩子。 茆七“咦~”一声,几分取笑,几分开心。 仲翰如继续收力,茆七脚蹬在外墙缓缓爬上去。 她渐渐能看到窗台了,也看到他面容痛苦,肩背被匕首刺进去,拔出来。 “仲翰如!!” 她分明看到有血溅出。 人的潜能真是无限的,茆七脚一踢外墙,一个暴起,瞬息跃上窗台。她手中握着什么,狠劲挥向刺了仲翰如一刀的人,正好扎进他眼睛。 仲翰如趁势将茆七拉进来,跳到实地后,她才发觉她握的是一把刻刀。现在刻刀扎在那人眼睛里,她伸手拔下。 那人捂住眼睛痛苦地哼叫,血从指缝流出,看不见,盲目地刺砍空气。 茆七像是愣住了般,她手心的刻刀在不停地滴血。 仲翰如的眼神倏然变凶狠,喝令道:“阿七!杀!” “就当这个空间是虚假的,杀!” 他的声音犹如战鼓,澎湃,怂恿人心。 是呀,异空间对于现实,即是虚假。 茆七犹豫了一秒,便朝那人颈脉刺下去。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感到无比地畅快。 拔刀,喷血。 杀鸡不就这样,先割颈放血,省得挣扎时,脏。 茆七抬手抹掉脸上鲜热的血,下一秒反手扎进另一个人的脖颈,并夺下把匕首扔给仲翰如。 剩下的巡逻者包抄过来。 他们背靠背,目光里的血色,疯狂燃烧。 直到窗外点亮一缕清澈的光。 17 我可怕吗? 解剖室重归宁静。 匆忙将身上的血迹收拾, 茆七和仲翰如避开地面的尸体,走出解剖室。 推柜门而出,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推床, 少年清洗干净的尸体躺在上面。 他们合力将推床推进解剖室内, 出来时掩盖好玻璃柜的缝隙, 两人再次看到外面的空间,都有些怔然。 浴在朦朦光亮里的走廊, 安静又宁谧。 巡逻者也消失了。 天将亮,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也无遮挡了,昨晚那是尸体吧, 仲翰如在清扫室就开始杀人了,怪不得那时在推床底下,拖拽茆七的力渐渐少了。 叮铃—— 七点打铃。 病患们纷纷走出病房,交谈熙攘, 宛如街市。 白日维持着平和的假象, 也是十点规则中的一项。 “诶?怎么回事?” “你怎么撞人呢?” …… 茶水间方向起了阵动乱,茆七视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走!”她抓起仲翰如,去追那个慌乱逃窜的身影。 正是洗漱时间,走动的人多,茆七每次将要抓到人, 又被他敏捷地一闪身给躲开了。 仲翰如见状从走廊另一侧穿越过去, 从前面围堵,将人截在618门口。 “你们想怎样?”前后无路,男孩警惕地退到墙边。 茆七没说话, 抬眼望着620的门牌,男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底一阵毛骨悚然。 他略微低着头, 目光闪躲,“我得,我得走了,等会没饭吃了!” 男孩装作镇定地从茆七身边走过,茆七拽住他手臂的那一刻,他浑身僵硬。 “那晚我在609,原来抓的是你的手啊。”茆七抬起男孩的手臂,恍然地笑。 闻言,男孩再无法镇定,表情也僵住了。 茆七吸鼻子闻了闻,他身上没了那股塑蜡味。她又笑着道:“你记得晚上,所以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男孩的脸噌一下变得煞白,仿佛记得晚上是很件极可怕的事。 他奋力地甩开茆七,挣脱后想要逃,不想被仲翰如挡住了去路。他猛地朝前撞去,仲翰如身一侧,伸手从后面揪住他衣领,拎小鸡似的往旁一扔。 跌倒时,男孩撞到620的门,他意识到什么,忙站离那道门。 “走吧。”仲翰如下颌一扬,不容置喙的语气。 男孩看看仲翰如,又看看茆七,心细地发现他们衣服上处理过的淡色血迹。他耷拉着肩,认命地向609室走去。 609室暂时没人,茆七二话不说从床头柜搜起。 “你别碰我的东西!”男孩要去阻止,仲翰如一把捏住他的肩膀,他人小,无力抵抗,只能徒劳地干瞪眼。 床头柜有两层,茆七在最下层放置衣服的抽屉里面,摸到一个盒子。她不着声色地瞥了眼仲翰如,仲翰如突然转了身位,挡住男孩视线。 茆七掩手将盒子收进口袋。 关上抽屉,茆七来到男孩面前,男孩还以为她没搜出什么,正要松口气,却见她弯下腰跟他说话。 “60905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他‘离开’,为什么你这么高兴?” 因为茆七经历过夜晚,所以她知道‘离开’的意思,男孩不自觉后退,觉得她询问的语气过于寻常,“你——” 01床本就靠近门口,男孩再退就要碰到门扇了,茆七伸手重重地托了他的背一下,“小心些。” 男孩原本因疼痛而咧开的嘴,因为这句关心而紧紧闭上。她弯低腰始终与他平视,那深静的目光似是要看穿他。 男孩掩饰地想要说些什么,茆七抿了个笑,转过身去掀开盖被,连枕头和床单也不放过。 什么都没有。 就在茆七俯身探手进床底时,男孩一改畏缩的姿态,突地跳扑到床上,连仲翰如都反应不及。 男孩拿着什么欲扎向茆七。 茆七似乎早有预判,轻易躲开了。 手腕忽然被捏扣住,男孩吃痛松开手,一把注射器针头掉落在地。他扭头看,就见自己手脚被仲翰如反折缚住了,挣也挣不脱。 茆七捡起针头,比对查看,这个东西伤在皮肤上,确实能形成疹的密集样。 将针头扔进抽屉,茆七当着男孩的面,从床底抽出一本黏着双面胶的护理记录本。她扬起嘴角,得意地宣告,“找到了!60905的护理记录。” 男孩无法动弹,走廊外有人经过,他又不敢大声喊叫,只能怒视着茆七。 茆七翻阅护理记录,60905最后一页记录与少年的同出一辙。 背后有疹的人会死。 茆七看了眼男孩的背部,他刚刚挣脱时上衣掀开一角,露出一块皮肤,那上面长着密密麻麻的疹子。所以,拍他背时才反应这么大。 而61101只是去见了男孩一面,记录就更改了,明明前一日的身体状况还是正常的。推人游戏和突然冒出的皮疹,想来是为了给那个针头工具做铺垫。 所以男孩藏起60905的这份护理记录,其意图十分明显了。 茆七故意说:“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男孩不吭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继续说:“你拍我的肩膀,是在找替死鬼对吧?因为背后生疹的人都会死。选中我是害怕我发觉你装睡,因为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夜晚,不允许有清醒着的病人。后面你看到我没有换上病服,知道我不是这的病患,所以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就是61101。再之后,由于某些原因,你又对我起了杀心,给我们传递错误讯息。” “你的所作所为真不像才十岁。” 十岁在现实世界也才是个天真的孩子,所以茆七没有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 “可是……”茆七余音拉长,让人听着生出压迫感,“你为什么晚上是清醒的?” 闻言,男孩惊慌四望,发觉没旁人后,明显松了口气。却也没作答。 比起此刻的他们,他更惧怕别的。 “今天早餐是鲜汤小笼包。” “闻着很香,应该好吃。” “是的,60901形容过,那是这里最美味的食物。” 有人过来了,茆七收起护理记录,对仲翰如说:“放开他吧。” 两人与进来的病患错身而过。 茆七和仲翰如又来到护士站,掩身进入解剖室。 里面除了血腥味,堆积的尸体已经浮泄出腐气。 空气污浊,只有窗户那边稍微干净些。 窗台上还残留碎玻璃,茆七用记录本拂开,人倚靠上去。 窗外一片明亮,与死气沉沉的这里形成分明的割裂感。 将记录本交给仲翰如,茆七说: “这里面多次提及60905的家人,他很想回家。” 仲翰如大略翻看,这可能就是通往下一层的要求。他问:“我们要怎么送他回家?” 茆七也不知道,她连六层都出不去,更何况是缥缈的西北区精神病院之外的空间。 不过,回家这个词,莫名地令人心生向往。 “呵~”茆七蓦然笑了,坐到窗台上去。 再危险,也过去了不是吗?现在是白天,可以获得轻松。没有对策地烦恼,无用。 仲翰如被茆七的笑声吸引,看到她将手伸出窗外,感受没有边框的世界。他似乎也短暂地随她逃离了。 这时突来了一阵风,温柔地轻抚茆七的手。 夏天的风是湿的,是热的;是轻,是凉;是多变的,是自由的风。 可……哪来的风? 茆七突然想到什么,跳下窗台,快步走向隐藏焚烧炉的那面墙。 她站在尸体倒叠的墙前,露出个与血腥环境违和的平和的笑:对!回家!自由! 她回身看着仲翰如,“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把那双手的他,带出去。” 仲翰如看到她的身后的焚烧炉,他问:“烧成灰?” “嗯!”茆七点头,“落叶归根,风会带他离开。” “那就试试吧。”仲翰如根据护理记录末尾的数字,找到装殓尸体的拉屉。 焚烧炉被尸体手臂挡住了,因为尸僵挪不动,必须要将整个尸体搬开才能拉出墙板。茆七忙着验证自己的想法,便拿刻刀沿着尸体肩胛的骨廓划一圈,再刺进去拧动两下,嘎达一声整个手臂就掉了,骨头与皮肉已然脱套。 不止一只手臂,茆七如此操作,最终顺利拉出墙板。焚烧炉还在里面,她手撑在墙面伸颈进去寻找操控开关。 开关在焚烧炉左侧,白天光线好,茆七看清楚上面的小字。 “阿七,准备好了吗?”仲翰如那边喊道。 他找到60905的尸体了,茆七按开关,焚烧炉被缓缓推出来。 尸体在冷柜冻着,扛起来直上直下的,有些费劲,茆七去协助仲翰如将尸体放进焚烧炉。 焚烧炉炉壁高,茆七手搭在上面往里看,60905的五官安静年轻,也只是个少年而已。他的心脏位置有个窟窿,还有刚刚搬运时,茆七不小心碰到后背的地方,也有缺失。 “他的腰两侧是不是空的?” 仲翰如说:“尸体没有肾。” 心脏和肾这些重要器官都没了,难不成这个精神病院私下是个贩卖器官的暗网? 可是,茆七的目光停在尸体大腿内侧——那里被剜掉了一大块肉,深可见骨,皮肉创口也并不平整。应该是冷冻前就被割下了,所以冷冻后肌肉组织收缩不一,才导致的不平整。 联想到冰柜的其他尸体,确实残缺的地方不局限于脏腑,要真是贩卖器官,为什么还要割掉其他肢体? “阿七,”仲翰如打断茆七的沉思,“我们得赶快,已经要八点了。” 八点护士查房,玻璃柜那里不好出入,还有如果恰巧在这时醒来,那昨晚的一切就白费了。 “我知道。”茆七明白,操作关闭焚烧炉。 焚烧炉缓缓推进,炉盖卡哒合紧,少年的体格瘦,三十分钟应该差不多能焚烧完全。茆七设置时间,按下启动按钮,和仲翰如走远。 墙板里面,发出卡卡,哒哒,崩嗒这些铁皮舒展的声响,接着没多久便有火焰喷薄而出,焚烧的气味也一下子冲了出来。 此时,窗外的风越大,吹进室内,撩起火焰星子,蹦烟花一般四散。同时,油焦味也轻了。 茆七一直望着焚烧炉,火焰映在她的眸中,燃烧蔓延开去。她忽而觉得呼吸难受,将脸转向窗外。 杀人,肢解,焚尸,这些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一夜之间,全都做了。 “我这样可怕吗?” 她迷茫的声音在熊熊火焰中响起。 仲翰如看向地上残破的肢体,说:“那些只是死物,活着不相干,死了也不相干。” 他没有安慰的温言,只是冷酷地叙述事实。 茆七轻点头,不再开口。 焚炉火焰汹涌,辟啪作响。 过了一会,仲翰如站到茆七身旁。茆七转眼看他,他的视线望过来。 互相无言,互相陪伴。 过去许久,焚炉火焰渐熄。 茆七打破沉默,“对了,你的伤怎怎样了?” 之前一直没机会检查,也见他面色无虞。 “没事。”仲翰如无谓的表情。 “真的?” “真的。” “嗯,我信你。” 听到这里,仲翰如嘴角上扬,“真的信我了吗?” 言外有意。 茆七转过身,他们之间几尺距离,她再近一步。 仲翰如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看着她踮起脚,抬臂揽住他,脸轻靠在他胸前。 她说:“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信。” 仲翰如回拥住茆七,他埋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 “仲翰如,你离开宁州县后,去学了格斗术是吗?明明你说学这个很累……我们高中的事你还记得,你都还记得……”因他抱得紧,茆七的声音闷闷的。 他没回,反问道:“阿七,为什么信我了?” “因为你是仲翰如啊。” 话音落。 焚炉里火焰殆尽。 骨灰凉后,仲翰如整理出来,用剥下的巡逻者制服包裹好,交给茆七。 茆七双手捧着骨灰,爬到窗台上,扬手将骨灰洒向天空。 白茫的存在,白茫的天空,风一卷,徐徐隐匿于天地。 你不想留在这个地方,我帮你离开,也希望你也能帮我离开。 再次走出解剖室时,走廊空无一人,查房已经开始了。 那盒塑蜡还在口袋,茆七拿出来拧开,嗅了嗅,确定是在男孩身上闻到的这个味道。他就是用这个覆盖在背部制作假皮肤,才躲过了护士查体。 她连盖带盒扔进解剖室,将玻璃柜关死。 白日光线清晰,柜上的玻璃倒映着茆七被资料本分割模糊的面容。 在七层,我的日记本内页的一幅画,一扇门里僵硬的攥着小刀的娃娃,那是被解剖的尸体吧。当时拍击玻璃的声音不止在窗户,还在这个玻璃柜,原来早有暗示,原来“她”也在里面。 走出护士站,茆七在609室里,看见男孩瑟瑟发抖的身影。 一名护士指导另一名护士写护理记录:“在这里写上:后背有疹。” 一阵风拂过茆七的脸颊,她随即看向走廊尽头——安全出口标志变清晰了。 “仲翰如。” “我看到了。” “我们走吧。” “好。” 没走几步,茆七的腿就被拖住了,她回头看到了男孩——他跪在地面,双臂抱住她的腿,抬起的眼里满是惊恐。 “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东西?!我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茆七平淡地说:“因为你想让我们死。” “你们能在夜晚活下来,一定有能力带我走,我求求你,救救我!这个医院好可怕,没有人能离开,只有你们能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见茆七无动于衷,男孩哭得涕泪横流,“我被父母遗弃,他们只给我留了一点钱,我没有居所,只能流浪被欺负。我也没有精神病,我只是撒谎逃过检查,因为住进这里能吃饱。所以我没吃那些药,所以我看见了晚上,我发觉离开的人就是死掉的人,他们的皮肤都长了疮。我害怕是我,求你,救救我,我只是想活着!他们已经死去了,我还活着,我必须得活着啊……” 所以他们才当了无辜的替死鬼。 茆七看着男孩,似乎叹息:“是呀,大家都可怜。” 男孩看见茆七松动的神情,眼泪模糊的眼眸里透出狂喜,然而茆七接下来的话给他重重一击。 “仲翰如,我们走吧。” 仲翰如提溜起男孩身体,他拚命地摇头,死抱住茆七大腿,“不要,不要,不要!” 男孩最终被拨开,破布一样扔掉,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希望消失在眼前。 护士一转身人就不见了,她们出来在走廊找到男孩,扶起他拖往病房。 见男孩的精神状态不对,护士柔声安抚:“60901,乖乖休息,很快就到晚上了。” 18 茆村 茆七醒来时是阴天。 喂过鹦鹉鱼后, 干旱多时的左凭市终于下雨了——劈里啪啦地携着尘土浇下来。 推开窗,茆七深呼吸湿润土腥的空气。 这才是夏天。 宁州县城中村巷陌间那般潮湿、墙缝里蔓延生机的夏天。 风不大,雨飘不进来, 茆七干脆将窗敞着, 回身在床上找手机。找到后, 她躺在窗前的椅子里,回复仲夏如的微信。 仲夏如:【今天有空吗?约不?】 茆七:【可能不行, 等会我有事。】 仲夏如:【?什么事?】 茆七抬起右脚,稍微转动脚腕,倒是不怎么疼, 但是看着淤青挺重。 【我去一趟医院,脚可能崴到了。】 仲夏如:【真巧,我已经在医院排队了,要不你给我身份信息, 我帮你先挂号?就在市医院这边, 石景路拐个弯进环山路就到了。】 市医院离茗都公寓挺近,茆七回复:【好,挂骨科号,谢谢。】 将身份信息发过去,收拾收拾东西, 茆七出了门。脚腕的伤不影响开车, 她驾驶着她的两座车去的医院。 十七分钟后。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茆七给仲夏如发信息:【我到医院了。】 仲夏如:【我现在在三楼,马上下来。】 茆七坐电梯到门诊大厅, 中央位置手扶梯上下地运行着,旁边墙柱上贴着张医院建面图,三楼是神经内科和心理科。 没多会, 仲夏如从另一侧手扶梯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茆七,招手喊道:“小七!这呢!” 茆七看过去,冲她笑了笑。 还剩一级阶梯,仲夏如就跨步跳了下来。 她今天穿着雪纺衫小西裤,装扮偏正式,与她此时的率性行为不太搭。不过这让茆七找回了一丝阔别十三年的熟悉感。 “你到三楼做什么?”茆七迎上两步。 仲夏如用手中的几张单子扇了扇风,“我有睡眠障碍,刚好药吃完了来找医生开的。” “哦,那你拿药了吗?” “没呢,等你看完医生我们一起去。”说完,仲夏如挽住茆七手臂,带她去乘手扶梯。 久别重逢,加之多年独居,茆七起先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但是仲夏如很自然地跟她聊天,陪她去找诊室,就像她们一直没有分开过。 到二楼的骨科诊室,仲夏如去看大屏幕的排号名字,茆七望着她挤在候诊人群里的身影,心里有个念头:要是真的从未分开过就好了。 仲夏如回来,说:“下一个就是我们的号了,你脚还行吗?要不要坐会?” 茆七摇头,“不用了。” 大屏幕喊号,茆七独自进诊室,坐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 医生询问,茆七提裤脚露出伤处。 医生伸手捏转茆七的脚腕,问道:“这样疼吗?……这样呢?……走路也不影响是吧……” 茆七如实回答。 医生诊断:“骨头没伤着,开个药膏擦擦就行,右脚避免劳累一段时间。” 茆七应是,退出诊室。 之后和仲夏如一同去拿药,拿完药才十一点,中午饭还早。 而且外面还下着雨,也没法逛街。 “小七。” “嗯?” “反正今天没事,要不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啊。” 茆七开车,仲夏如坐副驾驶。 车窗外风雨飘摇,车内微微响着雨声的空间令人感到安逸。 仲夏如躺进座椅里,长吁感慨:“小七,眨眼之间我们都是大人了。” 前方雨流倾斜,雨刷在机械地刮。 茆七注视着前路,闻言侧眸看了眼仲夏如,“对啊。” 人生能有几个十三年呢。 “那你跟我说说‘眨眼之间’的事吧。”茆七说道。因为她的十三年实在匮乏。 “好呀!”仲夏如歪了歪身子,脸向着茆七那边,“那时去到外省后,转学适应新学校,忙碌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尝试联系你,然而总是得不到回复……再之后高三学习任务更紧了,我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直到高考完。我记得那年暑假我和我哥回过宁州县,但是当时的县城已经大变样了,我也彻底失去你的消息……” 仲夏如还说起自己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得了睡眠障碍,辞职后开始计划开咖啡馆,有奔头地忙碌起来才慢慢摆脱那段阴影。 茆七开出环山路,到仲夏如所指的友谊大道,“你说的地方在哪?” 仲夏如指路,“前边直走经过丁字路口右转,就可以看见一间心理咨询室了。” 到达目的地的那幢楼后,茆七看到二层的外墙上悬了个规整的招牌——《一间心理咨询室》 原来真是这个名字,透着一股随性的玩味。 楼是步梯,上到二楼就见一玻璃拉门,门后直接是咨询室的前台。 前台很快注意到茆七她们,起身来开门,“仲小姐,你来了。” 打完招呼后,前台向茆七点头致意。 前台右侧有一道玄关,玄关里三个房间,最里那间是关闭着的。 仲夏如问:“李医生那边有人是吗?” “是的,”前台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待会我再进去收拾一下,你这边可能需要等候十分钟。” 仲夏如嗯了声,表示理解。 “那你和你朋友先坐会,要喝什么?我去准备。”前台将她们引到左侧的休闲区,有柔软的大沙发和茶几,包括一书架的杂书。 仲夏如问茆七,“你想喝什么?” 茆七随便,仲夏如也随便,前台笑笑去准备了。 书架上的书有多杂呢,大概就是漫画到道德经这般的跨越。茆七翻了两本书,又放回原位。 “这里不太像心理咨询室。”因为装修摆设都很家居。 仲夏如赞同,“是的,不像,所以能让人放松下来。” 茆七问:“你的睡眠障碍好多了吗?” 仲翰夏如点头,“那时压力大到成宿失眠才约的心理咨询,现在就剩最后一次了,我也调节得差不多了,几乎可以自主入睡。” “那就好。” 没过两分钟,前台端来果汁。 茆七和仲夏如齐声道谢。 这时,玄关里走出一位女生,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但神态不是痛苦的,相反有种释放过的轻松。 随后,前台进了李医生的咨询室。 咨询室的摆设很简单,两张单人沙发,一张矮圆桌,四周随意地置了些绿植——叶片茂盛,颜色也肥。 而李医生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头倚在靠背,目光有些凝滞。 心理咨询师拥有着强大的共情能力,所以在接受患者的负能量时,自己的身心也会感到痛苦。 “李医生……”前台轻唤。 “嗯。”李亭甲眼神微动。 “你还有五分钟哦。” “嗯……”李亭甲闭上眼,短暂地放空片刻。 前台轻手轻脚地整理咨询室。 还剩两分钟时,李亭甲就睁开眼,腰板挺直起来,人似乎也恢复了精气神。 前台递给他一杯热茶,笑着说:“刘小姐来时情绪非常糟糕,刚刚走的时候眼睛都有神了呢,她应该很快就会放下对出轨未婚夫的执着了吧?” 李亭甲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才缓缓道:“心理咨询不是破灭患者的精神世界,而是在患者的安全领地里陪伴她。她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逆境,我并不能成为她的助力。” 对于心理学前台不是专业的,也不好冒然接话,只能转移话题,“那……仲小姐可以进来了吗?” 李亭甲轻颔首。 没多久,仲夏如走进咨询室。她坐的位置前,一如既往地放了杯清香的茉莉花茶——那是她第一次进这间房时选择的习惯。 坐定,目光相触,两人相视一笑。 “最近有什么困扰吗?”李亭甲双手交握在膝上,语音柔和,一派安闲。 仲夏如摇头,嘴角微微的笑有丝玩趣的笃定。 李亭甲看着她,不由一笑,“真好。” 那是发自真心的语气,仲夏如能感受到,因为李亭甲专注的眼神会随着你的语境担忧和喜悦,他很适合倾听,他也能共情地接纳完整的这个你,无论好的坏的。 仲夏如继续说:“今天医生给我减药了,我的咖啡馆经营得还不错,我也找到了以前的好朋友,我越来越觉得生活值得憧憬。” “多好啊,恭喜你。” “李医生,谢谢你。” 李亭甲依旧看着仲夏如,“为什么要谢?你付出了金钱,我们之间是合约关系,不需过多注解。” 仲夏如微怔。 她记起他说过: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一切以自己的感受为先。如果你的良善和责任感让你痛苦,那这些不要也罢。 当时她十分不解:那要怎么做为人呢? 他说:怎么做为人,不该由他者来塑造你,来评判你,而是你自己怎么看待你自己,怎么接纳你自己。 真正放下那段压抑的时光,仲夏如才能深切地感悟这段话。她似乎觉得身体更轻了,她说:“那就,不再见。” 李亭甲扬起笑,黑框眼镜下的眼眸温和,“不再见。” 仲夏如起身开门,留下一句“剩余的咨询时间,李医生好好休息吧”。 门轻轻阖上。 李亭甲愣后一乐,无奈地摇头。 仲夏如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茆七疑惑地问:“这么快的吗?” 仲夏如顺手勾住她肩膀,往大门口走去,“嗯,已经好啦!等会我们去吃干捞烧鸭粉吧,我知道哪里的好吃,那家的口味和以前高中门口那家店很像诶。” 仲夏如拖着茆七走出玻璃门,茆七鬼使神差往后瞥了一眼。 玄关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察觉到视线,和茆七对望了一眼,他神情有瞬间的怔然,而后变成礼貌的微笑。 是常华小区楼顶的那个男人,他还记得她。 回到车上,雨已停,天际隐隐放射光亮。 仲夏如降下车窗,伸脸出去感受湿润的空气,“小七,你看啊,天要晴了。” “嗯……你刚说的地方在哪条路?”茆七不太熟悉那里,在设置导航。 “就友谊大道和新都小区交汇的那条巷子。” “哦~”设好导航,茆七发动车子。 路况通畅,乌云渐收。 仲夏如太开心了,一路喋喋不休。茆七在她激荡的话语里,不禁陷入自己的思绪。 和那个男人的偶遇真的太巧了,茆七现在还对他在楼顶上的俯视感到不适,特别是在她经历过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诡异之后。 “你是怎么找到这位心理医生的?”茆七突然开口问。 仲夏如顿了顿,说:“李亭甲原先是精神科临床医生,又有心理咨询背景,挺受患者拥戴的,所以有点名气。十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辞掉工作开了这间咨询室,收费也比市场价低,口碑就更好了。我也是听朋友介绍的。” “嗯。”茆七继续开车。 “不过看他总穿着白大褂,想是对医生这个职业还有留念,不知道他有什么隐衷才辞职……”仲夏如叹道,她是真觉得李亭甲挺好的,也希望他前途光明。 茆七没搭话了,专心看路。 仲夏如所说的那家粉店在巷子深处,里边无法停车,茆七将车停在外面的临时车位,和仲夏如走进去。 恰是午饭时间,粉店里坐满了人,老板干脆在门口给她们支了一桌。 反正刚下过雨,气温适宜,仲夏如欣然同意。 茆七也表示可以。 巷子的地面墙壁还汲着水印,地砖墙根里爬生着青苔。她喜欢这样的景象。 烧鸭现场斩,干捞粉调个料就成,所以上桌很快。仲夏如给茆七掰开一次性筷子,还去消毒柜拿了味碟给她。 “你要吃哪种辣酱?”仲夏如说着,上手准备用瓢羹舀辣酱。 茆七接走瓢羹,说:“仲夏如,这些我都会自己做,你吃吧。” 仲夏如坐好,奔波半天也确实饿了,她边吃边说:“这没什么啊,我父母年纪也大了,我哥工作忙,我平时做这些都习惯了。” “你不用这么对我。”茆七说完,就沉默地吃粉。 仲夏如瞟了眼她淡淡的表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怎么变。要不然怎么能坚持一件事这么久。 “小七,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年……”仲夏如想道歉的,茆七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其实刘献金是我的养父,我是十岁那年被他收养的。” “为什么要说这个?” 巷子里的雨天有熟悉的味道,也有熟悉的记忆。茆七说:“只是以前你问我我没回答,现在见到你了,就觉得朋友之间不该隐瞒。” 我们算朋友了吗?这句话一直没有答案,却在无言的时间里回答了。她等了十三年,比朋友更重。 仲夏如却只是说:“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啊。” 吃饱饭,茆七送仲夏如回白马咖啡馆。 分开之际,茆七终于问:“仲夏如,你哥……他还好吗?” 仲夏如说:“好呀,昨天我才跟他视频过,他刚搬新家,也还在适应新单位的阶段。他还记得你呢,说等忙完要约你吃个饭。” 现实的仲翰如毕竟还陌生,仲夏如的话让茆七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僵在那里。 仲夏如盯看她的脸,目光藏着丝怜悯,“小七,你真的没变诶。” —— 调完茗都公寓的监控记录,老许循着监控路线到了小区外的马路。在等待同僚调取道路监控的时间,他给江宁拨去电话。 “喂江宁,你出左凭市了吗?” …… 那天提审姜馨后,江宁就一直在查一个叫茆村的地方。茆是稀少姓氏,单说左凭市的落户人口中,仅有三名姓茆,又怎么会存在一个茆姓村呢? 左凭市查不到,江宁便要去宁州县,老许是真觉得他魔怔了,便好言相劝。 “现在不是该查罗呈呈案件吗?你总揪着茆七的茆姓不放是为什么?” “原来一开始我就想错了,我在龙州县找茆姓怎么可能找得到,原来是在宁州县!宁州县与龙州县、左凭市相邻,小时候赶集,我还徒步去过宁州县的,明明那么近,我怎么想不到呢!” 当时江宁的回答在老许听来混乱无比,他存疑地问:“江宁你不是中邪了吧?” 干刑侦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也都撞见过,老许并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听言,江宁扑哧一笑,“姜馨案茆七确有不在场证明,但是罗呈呈案我们起初没对她怀疑,所以之前的线索要全盘推翻,重新彻查一遍,看能否找到新的切入点。小冬那边要调的监控录像还没回复,明天下午我一定能赶回来,这边就先麻烦你了。” 老许瞪着眼,惊讶江宁思维转变的速度。 江宁拍拍他肩膀,“早点结案你不就有时间陪媛媛了吗?” 媛媛是老许的女儿,前天因为值班错过她生日,现在还生着气呢。 江宁这一句话就将老许送到了茗都公寓。 “我看到了公路牌,上面写着‘扎根边疆,心向中//央’。”江宁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左凭市属边防城市,看到这个公路牌,也就证明江宁驶出左凭市了。 老许随便找了棵绿化树靠住,“你小子速度挺快啊。” 江宁:“时间紧迫,不得不快。” “对了,我调完茗都公寓的监控了,现在正在等路面监控,以待确定罗呈呈杀人抛尸的时间段内茆七的行程。”这边说着,手机来信息了,老许隐藏通话画面,翻看同僚回复的消息。 看完回归通话,老许说:“我现在走去边上的一家商场,茆七经常去那里吃饭。” 江宁那边也驶入了左凭市与龙州县宁州县的交界道路,手机喇叭外放,他隐约听到了“算运势合姻缘”的叫喊声。 他将车停靠路边,问老许,“你那里是不是有个算命摊?” “是的。”是有个算命摊,就在老许对面。 “之前进茆七的家,我看到床头贴着符菉,你去套套话,看看茆七是不是在那消费过。” “哦,好!” …… 这条三岔路是市县之间的必经道路,所以来往的车子不少,江宁小时候也曾到过这里。 由于经济发展,路边盖起了房屋,做起了零售与住宿的生意,跟江宁记忆中荒凉的景象大相迳庭了。 江宁下车,大致辨别方位。他是龙州县人,父亲失踪前常往深山采药,那片山区不止在龙州县境内,还有部分属于宁州县。 天空放晴,他眺望到远方,看到了边境界山卞水山的主峰。 好巧不巧,左凭市就在龙州县和宁州县的西北方向。 江宁莫名想起莉莉许提起过的,茆七说的“去西北”。 上车开车,江宁驶入通往宁州县的道路。 在茆七说出“宁州县”时,江宁就去查了她的户籍资料,她于十年前买房将户口迁入左凭市,原户籍在宁州县那新街道的连珠村,那片确实拆迁了。 江宁这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茆七居住过的连珠村。 宁州县跟普通县城差不多,半新半旧的城建,就连连珠村的旧址也是只开发了一半,另一半仍是废墟。 开车转了一圈,江宁没找到空的停车位,只好像其他汽车那样将车停在路边。 连珠村开发的一半都在外围,进村的路在一个小广场里,走过广场边缘的旧报亭,就能看到里面被遮挡住的废墟。 宁州县常住人口不多,白日街道也显得安静,特别是当江宁走进连珠村。鸟鸣,风声,树木唰唰地摇摆,没有一丝人为的噪音,他仿佛置身于林野中。 从废墟间的沟壑,一路深入。 被拆的砖墙里,多数压着腐朽的木头家具和风化了的衣物,砖缝间还有被风吹得扬扬的塑料膜,也失去了颜色。 沟壑应该是旧时的巷弄,那里曾飘过袅袅的炊烟,走过归家的脚步,奔跑过嬉戏的儿童。 现在,废墟上独伫着一扇铁窗,铁窗外是辽阔的蓝天白云;拆掉一半的墙上,还挂着锈掉的门牌号。 江宁大致转了转,就走出去了,在报亭里买了瓶水。 经营报亭的是一位老阿婆,脸上皱纹堆叠,掩盖了眼皮下的眼睛,只留出一道细长的眼缝。 老阿婆微抬了脸,凝视了几秒江宁,慢声道:“后生,你是连珠村的吧,哪家的啊?” 阿婆可能认错人了,江宁心思一转,问:“阿婆,你也是这村子的吗?” 老阿婆点点头,弯腰从地上纸箱拿出两瓶饮料,摆到报亭台面上,“是呀!村子都散了,就我在这啰。也是大队见我可怜,无儿无女又没了田地,所以给我这个营生,也就剩我在这啰……” 连珠村当时的拆迁政策是给与金钱补偿,并没有集中安置,所以当时的村民都分散了。江宁原本打算买了水就离开到街道派出所去,见状便多留了会。 “阿婆,你还记得刘献金吗?” 老阿婆闭上絮絮叨叨的嘴,想了想,“好像记得,他是不是有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考了大学。” 江宁说:“不是的,他只有一个女儿。” “哦~”补齐饮料,老阿婆慢腾腾地挪到椅子上坐着,“我人老了,近些年的事都模糊了,不过奇怪咧,好久以前的事倒还记得。” “好久以前的什么事?”江宁问。 有人肯陪着说话,老阿婆年迈的脸鲜活了一分,她娓娓道来:“连珠村以前是在山脚下的村子,村里好多户都靠采草药过生,七几年八十年那会世道乱啊,村里有点积蓄的人家都在想办法搬走,我夫家穷,是在八十年代尾搬出来的。后来我听还住山下的亲戚说,深山里常起鬼火还伴随着怪异的叫声,有一晚那鬼火在山上烧了几天几夜呢,之后就变安静了。但我那亲戚也不敢再住了,借点钱搬家了。” 江宁:“为什么说是鬼火?” “那火烧的时候啊,漫山遍野都是哭嚎声,肯定是阴火,烧的是鬼魂哩!”老阿婆手舞足蹈地比划,亲身经历一般。 这种志怪传闻,从老人口中说出来,总是倍感惟妙惟肖。 江宁又问:“烧的哪里?” “那!在那边!我记得很清楚,99年清明那会烧的。”指完方向,老阿婆又叹,“以前没有那么多高楼,天晴还能看到卞水山呢,现在国家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淘汰了。” 江宁远眺,阿婆指的是边境界山方向。 老阿婆又絮叨起来,话语听着混乱。 “阿婆,我再买一瓶水。” “啊?……哦!”老阿婆从自我语境里清醒,拿钱找钱。 江宁接过时问:“阿婆,你知道茆村吗?” “不知道诶,你去查查县志吧,那里也许有。” 江宁驱车去往当地图书馆,找到了宁州县的县志。县志每20年编纂一次,江宁在1979年的记载上面找到茆村的名字,茆村位处卞水山山脉,村名夹杂在众多搬迁的村子里,至于搬迁到哪里了,直到2019年一直没有记载。 茆村就像凭空消失了般。 之后江宁又去了连珠村管辖区内的派出所,查到刘献金的户籍资料:刘献金于1961年出生,2007年病亡,2008年由其女茆七注销户口。 死亡和注销户口之间隔了一年。 江宁问管理户籍档案的工作人员,“病亡的话有医院的死亡证明吗?为什么刘献金的户籍隔了一年才被注销?” 工作人员解释:“当地讲究落地归根,很多老人都不愿意在医院闭眼,况且有的病是急病,在家去世了,后辈做做法事请人拉上山土葬,没什么人会管的。” 包括现在,土葬也是左凭市主要的丧葬方式,不像火葬需要繁琐的手续。 那就是没有死亡证明。 江宁没说话,敛着神情让人摸不清他的思绪。 工作人员又说:“那时不像现在,很多人都没有注销户籍的概念。况且我看刘献金的独女当时也才十七八岁,不懂也正常。” 江宁低眼看着旧户籍本上刘献金和茆七的名字,不同的姓,刘献金也不是已婚身份,是收养关系吗?茆七89年生人,假设99年才被刘献金收养的话,那她十岁前的家庭呢? 江宁抬起眼,问道:“刘献金未婚,和茆七也不同姓,是收养关系吗?那你这边有保存收养手续吗?” 工作人员摇头,“所有的资料都在这了,没有收养手续。而且八九十年代生孩子,很多妇女都是在家生的,上户口也有滞后性,2010年宁州县第六次人口普查时还有许多黑户呢,不同姓也不能证明是收养的吧,人家随母姓也无不可啊。” 那时候未婚上户口确实比现在简单,不用做亲子鉴定,收养也不像现在需要门槛和手续。问不出什么了,江宁将资料还给工作人员,道谢离开。 宁州县离龙州县老家很近,江宁看时间还早,便回了一趟老家。 所谓的老家,也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曾经居住的房子被拆掉,建起了小学和市场,陌生极了。 现在中午,小学门口都是接孩子的家长。 交警在学校门口疏通交通,江宁驾车缓慢通过。 最后江宁在市场前停车,下来找到一个已磨到圆滑的石阶,不顾行人的目光在坐在上面。 记得以前前边是一片田地,清明时节会开满黄澄澄的油菜花,他和父亲会在晚饭后散步到这里。 触景伤怀,江宁不由想起父亲失踪前的场景。 19 谎言,怎么杀人? 1999年, 江宁十岁,当时龙州县还未实行城改,他家在近郊的镇上。三进的私屋, 前堂坐诊, 后堂住家, 中间是四围的院儿,父亲江然晒了许多他亲自进山采取和炮制的草药。 中医师对中药的品质最为谨慎, 野生草药的药效俱佳,所以江然几乎每天一大早就进山采药,中午回来才开堂问诊。 记得是三月上旬, 江宁放学回家,肚子饿极了,“爸爸!爸爸!有吃的吗?” 从门外喊到门内,前堂没有患者, 江然必定在院子捣鼓他的中草药。 江宁扔下书包, 溜进后院。 江然在院里早就听到江宁的喊声,他刚一出现,江然就朝他招手,“过来。” “是有好吃的吗?”江宁蹦蹦跳跳地过去。 江然站在几个实木多层晒架旁,衣扣上还系着一个装驱蛇粉的挂包, 可想而知今天看诊的病人多, 忙碌到忘了摘下。 他随手从簸箕里抽出根党参,对江宁说:“那,先吃点垫垫肚子, 饭还没压好。” 因为母亲早逝,江然平时坐诊没空,煮饭多是用电压力锅, 快还省事。 党参味甜,还有股特殊的药味儿,江宁不喜这个,频频摇头。 江然说:“党参补气,你学习费精神,恰恰有益。” 江宁不敢讲自己语数考试考差了,只好接过那根党参,皱着眉头咬。 江然看了一乐,“小子,实在不想吃就别吃,厨房柜子还有沙糕芡实糕呢。” 那些是邻里邻居送的,也都吃腻了。江宁摇头,继续嚼党参。 “爸爸,晚饭有什么菜?” “我在山上挖了棵三年的五指毛桃,炖的鸡汤。” 五指毛桃炖鸡比什么茯苓玉竹炖鸡的药膳好吃,江宁点点头,随口问:“你今天又进山了啊。” 江然嗯声,低着脸,手指翻晒簸箕里的草药。 夕阳时移,柔光倾洒在他挺秀的侧脸,彼时他三十八岁,中年的年纪身量却匀称修长,不见一丝油腻酒气。 江宁跑进厨房看,鸡汤文火炖着,米饭还有几分钟就好了。他跑出来到院中,在熟悉的药香中等待。 “爸爸,哪来的鸡?” “林阿伯给的。” “哦。他又没有药钱吗?” 江然抬眼望着江宁,眼眸里浅笑盈盈。 那目光有着歉意的柔和,江宁不习惯,“我又没说什么……不过我们家也没过多好啊……” 江然乐善好施,但喜欢运动的江宁,连一双牌子运动鞋都没有。 江然走到江宁面前,摸摸那颗跑得炸毛的脑袋,耐心讲解:“人生在世,总有难处的。” 江宁因此看见江然的衬衫衣领里落了香樟树的花,他用指尖捻起那朵小黄花,好奇道:“爸爸,路边的香樟树开花了吗?” 江然说:“没有,这是山里的。” 镇上的香樟树往年都是四五月开花的,江宁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油菜花已经要谢了。 “山里花开的时间不一样吗?” “山里的草木没有外力干扰,生长更随性,更自由。”说完,江然的神色沉下去,叹气。 “爸爸,你不开心吗?”十岁的江宁有许多轻易问出口的问题。 “没有……饭好了,快去吃饭吧。” 从这天过后,江然进山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好在那时候春暖花开,看病的人少,江宁也贪玩,父亲不着家他也乐得在外面疯。不过唯一不好的是三餐不继,橱柜里的糕点也被他吃了个光。 直到三月底,某个周日江宁踢完球饥肠辘辘地回家,江然依旧不在。他去厨房翻找一遍,没寻到吃的,只能在水龙头下灌了好几口水。 然后江宁又摸到院里去,在晾草药的簸箕里找到枸杞红枣之类能吃的,将肚子填个半饱。 不过还是不够,江宁进了江然的房间,在墙角找到半篓白茅草,他眼睛一亮,揪了一把出来。 白茅草底下节长的根叫茅根,可入药也可做凉饮,因其嚼起来有甜蜜的汁水。 江宁准备去拿小刀把茅根削下来,却发现地上掉了张卡片,似乎是刚才揪白茅草时带出来的。他弯腰捡起来,上下翻看。 是那种写着业务和名字电话的小卡牌:专业催债,解决纠纷,疑难杂事请找吴老大,电话0771-******* 整得跟黑S会似的,江宁不以为意地将卡片扔回到竹篓里。 用削铅笔的铁皮刀割掉茅草叶,江宁抖干净茅根上的泥土,把茅根放进嘴里嚼。 甘甜解渴,别是好喝,江宁继续割掉茅草叶,突然被一道喝声吓住了。 “江宁——!” 江宁手一抖,刀片斜了,削过自己食指,鲜血立即涌出。 江然忙丢下背篓,箭步过来抓起江宁流血的手指,看了看后进房拿出个药瓶,斟出中药粉覆盖在伤口上,再拿纱布包扎。 包扎好后,江然夺过刀,愤然摔到地上,冷着脸说:“以后别碰这种危险的东西!”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怒形于色,江宁也委屈,如果不是他喊一嗓子,江宁也不至于削到手。如果家里有食物的话,就更没必要吃这些涩肚的草药了。 “这种小刀又不危险。”江宁故意唱反调。 “哪里不危险?!一把小刀就能将人动脉切断,更能杀人分尸!”江然说这话时,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似是亲历过这恐怖的场景一般。 江宁服软了,“爸爸,我不拿刀了就是,你别生气,也别说得这么可怕。” 江然望了江宁稚嫩的脸庞片刻,随后伸臂搂住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抚摸,“对,可怕……茆村是个可怕,又可怜的地方。江宁,我、也会害怕和恐惧……” 那时江宁不懂,只觉得父亲语气里的东西很矛盾。 直到江宁长大工作,才明白那种矛盾:害怕而又不得不为之。就如他身为公职人员的使命感。 再之后到四月,清明时分油菜花大片大片绽放,江然在某天进山采药后,至今未归。 半下午的时候,江宁颊边的一滴热汗随着市场的沉寂流下,他才恍然自己发呆了许久,周围已经没什么行人。 拍拍屁股起身,江宁给老许发信息: 【我正在往回赶,一个小时后在茗都公寓碰头。】 收到信息的那刻,老许刚从商场的监控室出来,打算先去吃个午饭。 走出商场,经过商场后背的巷子,发现道士的摊子总算没客人了,老许便走过去。 现在正是套话的好时机,老许买两瓶冰水,过去喊了声,“大哥,天气好热!” 生意清闲,道士昏昏欲睡,闻声醒了,先是打量老许一阵,“是呀,真热。” “来!喝个凉水。”老许放一瓶水在桌面,自己在旁边蹲下,拧开另一瓶水喝起来。 道士没接,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眼神却愈发的清亮。 “有事吗?这位老哥。” 老许嘿嘿笑了两声,“就想找你问个事。” 道士:“批命?” “不是,”老许摇头,身体挪近了一步,“大哥,前段时间有没有一个扎着马尾,个儿高的女生来找你算命?” 道士都不用回想,说:“你这形容太普遍了,每天都有这样的女生到我这摊子。” 老许再细细形容:“她呢,个头大概165,头发黑色的,神情有些淡,声线比较平。大概是五月下旬来买过符菉。” 五月下旬有一天道士印象特别深刻,那天商场里有人被削去半拉脑袋,地方都直接封锁了。那天也只有一个女生找他批命,恰好跟老许形容的很像。 “哦~那大姑娘啊,神色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也平,她是在我这买过符菉。” “对对!就她。她当时跟你说过什么话来着?为什么要来求符菉?” 道士回:“倒没说几句话,那姑娘心思深,压的事太重,我用命盘推出来的,就给了她安定助眠的符菉。” 这个说法不是老许想像中的,茆七是因为做了坏事心虚而去求神拜佛,“真的就这些?” “嗯,最后我劝她再看看中医,不知道她有没有去。” “好吧。”没得到有用消息,老许最后花钱买了同样的符菉,拍照发给江宁。 之后老许循着来时的路,进了一家药店,里面有中医坐诊,他用警察身份查了五月下旬的就诊记录,发现茆七确实有来开中药。 当时的诊断是肝郁气滞,浮躁难眠。确实挺正常的,现代经济飞速发展,生活节奏快,哪个人没有点精神压力呢? 老许将就诊记录拍下发给江宁。 江宁一直没回信,老许猜测他在高速上,按时间推算应该快要进主城了。 果然十来分钟后江宁的电话打入。 “喂,我在茗都公寓门口,你在哪?” 老许:“我在小区外沿道路,正走过去,很快到。” 等待的时间,江宁放大老许发来的图片,一点点地滑动,不放过任何细节。 “咚咚!” 有人敲车窗。 江宁转脸看见探着身子的老许,他打开车门锁。 老许上车坐副驾驶上,看到车载支架上江宁的手机,手机画面是他发的图片。 “我花了三十块钱买的符,你有看出什么吗?” 江宁说:“这符菉确实跟茆七床头贴的一样。” 老许听了咋舌,“你真是心细如发啊,都这么久了还能记清楚。” “想记就能记住。”江宁低着脸,正在看茆七的就诊记录。 老许一笑,“就跟茆七的电话号码一样?” 江宁的目光抬起,瞟了眼老许,眼里似乎有隐言,但出口却是讨论案情。 “你查茗都公寓和附近生活圈的监控,有发现什么疑点吗?” “没有。” 老许回答太笃定,江宁不由地研究起他的表情,“怎么说?” 老许说:“小区的监控在姜馨案时我们就拉片看过,茆七的行踪没有问题。除去案件重叠时间,这次我主要排查的是5月下旬到罗呈呈分尸期间茆七的踪迹,她在6月5号和6、7、8、9号之间开车出过门,其余时间多数待在家中,有时会点外卖,偶尔出门步行到商场负层吃个饭,吃完就又回家了。” 6号7号9号,是江宁在郊区碰见茆七的时间,至于8号,他们在常华小区相遇过。这几日确实是有迹可循的正常,那5号呢? “5号茆七出门去哪?” “道路监控显示她开车去了隔茗都公寓两条道的一个小数码街。” “去那做什么?” 老许:“中午大国外出吃饭刚好路过那个数码店,我让他查了五号当天的售卖记录,发现茆七去买了一只长时待机的录音笔。” “现在手机功能齐全,这种录音笔已经显得赘余,茆七买来有什么用?”江宁疑惑道。 “也许是为方便收集灵感?这些手艺工作者行为多偏离常规。”老许继续回到正题,“罗呈呈案法医推断嫌疑人的死亡时间是5月12日10点至2点区间,分尸时间据罗呈呈交待是在6月6号夜间8点至12点,这两个时间段茆七都待在家里。所以我才说没有疑点。” 江宁:“既然茆七有不在场证明,那她是否有跟嫌疑人联络过?” 毕竟姜馨可是凭几句聊天就能将一个壮汉利落分尸。 老许说:“你提的这个点我也想到了,已经让大国和小光对茆七的通讯设备和社交账号进行技术侦查,具体结果还要再等等。” 江宁低低嗯了声,目光又回到茆七的就诊记录上。 6号7号9号,茆七到底去郊区做什么?江宁碰见她的那段道路,他记得路面没有安装摄像头,所以无法从路面监控勘察她的行踪。看来只有等小冬那边的消息,看看能不能从中整合出遗漏的讯息。 江宁有一会没说话,老许看向他的脸,他的注意力明显不在就诊记录上,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老许放松背部,靠进座椅里,也不开口打扰江宁。可惜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叫声。 江宁也听到了,转过目光时,还有片刻的疑惑。紧接着,他咧嘴一笑,“我也没吃午饭,带你去吃个三十块钱的!” 话带着调侃,老许横胳膊肘杵江宁,“你小子!就请个人均十五的饭啊!” 江宁重新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说:“猪杂干捞粉加香肠,十五块钱能吃得顶饱,我也得存个老婆本诶……” 三十岁的人恋爱都没谈过,哪来存老婆本的念头?老许知他贫嘴,催促道:“快点快点,石景路边上那家粉店吃就行,我快饿晕了!” 江宁笑著称是。 —— 送完仲夏如,茆七驱车回茗都公寓。 在楼下等电梯时,右侧安全通道楼梯走出来一帮保安和两名保洁阿姨,一群人中间拥着位身穿物业制服的中年男人,边走边沉声问话。 中年男人可能是物业的领导,但茆七不认识,因为她平日几乎不跟小区的人交流。 “把发现刻痕的事详细跟我说。” “诶诶!”一名保洁阿姨兢兢点头,“我和刘兰在前几天打扫时,就发现六楼楼梯间的墙壁上有划痕,起起伏伏像波浪,地面还些血滴,还以为是哪家孩子调皮划的,伤到手了,就没在意。今天早上打扫五层时,电梯口的墙壁也发现了同样的划痕,刚好前段时间我们看过小偷踩点标志的新闻,就觉得不对劲了,立马告诉给清洁主任,清洁主任又上报给了您。” “对呀!601的住户晨起爬楼锻炼,也说是在那几天发现的刻痕。”叫刘兰的阿姨附和着,话意透露出她们有在认真对待工作,及时发现了状况。 中年男人看了眼等电梯的茆七,几米外停步,低声问当头的保安,“血滴还出现吗?划痕擦了吗?” 保安回:“血滴倒没有了,划痕擦了几回,但痕迹深,擦不干净。” “下午找个油漆工把痕迹盖上,保安部那边抽人夜间加紧巡逻,要保护好业主的安全和财产。” 电梯到了,茆七刚踏进去,那一行人匆匆急急地从她身后走过。 上六楼,茆七出电梯走到自己家门口。 在拿钥匙开门的这十几秒钟,她突然感到不舒服,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黏住一样。 茆七回头看,背后是邻居的入户门,门头上挂着门牌《601》。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极其熟悉和讨厌,是被窥探的视线。 茆七定定地凝视着那扇门,过了片刻,再没感到异样,才开门进屋。 喂过鹦鹉鱼,休息一会,茆七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 她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穿的那套衣服口袋里,微微凸显出一把小刀的痕迹。 夜间21:55 茆七躺在床上,脚腕擦了药膏,淤青退了很多,应该没大碍了。 左凭市已到炎夏,房里空调呼呼地运行。 “刻刀……”她喃喃念道。 在一大堆可用于防身的手作工具里,只有刻刀能带进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之间是有什么联系吗?还是只是偶然? 时钟嘀嗒走着。 茆七闭目入睡。 再次睁开眼,茆七出现在一道走廊里,身侧是一扇挂着《501》的门。她来到了第五层,此时灯还未灭。 走廊空旷,不见人迹,她打算先去找仲翰如。 后侧突有声响接近,茆七回头看到一个人,目光相触的这一刻,走廊瞬息陷入黑暗。 是仲翰如,他在靠近,茆七不动。 仲翰如的手过来牵茆七,她反握住,想带他去最近的501,然而他却推她进了对面的502。 按照以往经验,通关要求可能在501,仲翰如为什么要选502躲藏?茆七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图,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躺进唯一的空床后,两人默契地装睡。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来来回回,时远时近。 茆七警惕地听着,她渐渐发现些不同,五层的巡逻脚步更悠闲,日常般的规律的节奏。 这一层,没有驱赶的敲击声。 过了许久,夜色落下,脚步也远了。 早七点。 随着铃声响起,病房里热络起来。 “早安,50206。” “早安啊,50207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呢,50205你呢?” 病患们互相问候。 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待出经验了,茆七起床顺手整理起床铺。被子叠好,她抬头看到早就起床的仲翰如,他专注地望着外面。 茆七顺着他的视线,看进501病房,里面病患也在忙着起床,欢声笑语,人影纷叠。 他在观察501。 茆七大概明白了,因为在七层和六层的经历,她第一次出现在新楼层的房间,不止存在通关关键,还可能会让他们落入险境。所以仲翰如才谨慎地选择了另一间房栖身。 整理过床铺,病患们端着洗漱用品陆续从茆七身边走过,纷纷向茆七问好。 “早上好,50203。” “50203快点哦,听说今天早餐有肉馄饨呢。” “50203,我来帮你叠被吧。” …… 推脱掉帮忙,又应付了几句客套话,茆七心生疑惑。 茆七一早出现在03床,病患们以为她是新来的病患,喊她50203的编号,这挺正常,可是…… 而501的病患和502的病患碰面,也都互相称呼编号问候。 仲翰如仍注视着501,他也察觉到了异常。 501终于没人了。 仲翰如和茆七先后潜入病房。 七张床,被子都叠得齐整,床头柜上也无杂物,乍一看分辨不出哪个床位没住人。 “搜床头柜。”茆七说。 人“离开”后物品会被处理掉,装东西的床头柜对应有人的床位。 茆七着手搜01床,仲翰如则从07床开始。 床头柜一层一般放些生活用品,二层是衣物类,茆七连开两个柜子都有物品,且摆置得工工整整。 来到第三个柜子,茆七看了眼门外,确认无人经过,拉开抽屉。 一样装着生活用品和衣物,一样摆置得工工整整。 “阿七。” 茆七闻声抬头,看见仲翰如站在04床旁。她以眼神询问,他轻颔首。 视线过去,是敞开着的05、06、07的床头柜,摆置分类一似的工整。可是也太工整了,每个柜子里的每样物品,摆放的位置和角度几乎相同,已经是达到强迫症的程度。 每个人的行为习惯像被规训了一般。 “死者是50104。” 仲翰如的声音再次响起,将茆七的思绪拉回现实。知道编号了,接下来是了解“他”的要求。 “护士站没有死者的护理记录,都归置在解剖室。”茆七说。 这又是一个难题,他们并不知道解剖室怎么开启,上次进入也只是凑巧。 仲翰如将其余的床头柜推回去,只留出04床的,他蹲下在柜体上摸看,“我看看有什么线索,你留意外面。” “好。”茆七走到门口放哨。 洗漱花不了多久,有人返回,茆七敲门框提醒。 “阿七。” 声音陡然出现在身后,茆七才惊觉他已整理好现场。 两人出门在走廊外晃了晃,假装刚回来。 501室的病患归来,同时茆七和仲翰如迈进502。 很莫名地,茆七突感不适,她的后背像被什么紧紧黏住了。她转过头看,冷不防对上一道视线。 501室的一行人中,有位眉弯目亮的青年,个头不突出,但茆七一眼就注意到他——因为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神漂亮。 青年对茆七淡淡一笑,就跟着同伴进了病房。 不适感随即消失,茆七没太当回事,因为整个西北区精神病院都令她生理不适。 502的病患还未归,茆七虚掩上房门,问仲翰如,“有发现吗?” 仲翰如说:“04床的床头被人用尖器刻了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是仓促完成的。” “什么字?”病床是刷银灰漆的铁床,字比较难注意,茆七知道他这样说是看清楚了。 “我被谎言杀死。” 他的声音因压低而无起伏,念出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平添了一丝荒谬感。 茆七眉间凝重,“谎言,怎么杀人?” 20 新的规则 我被谎言杀死。 这是通关要求吗? 谎言又是什么? 仲翰如没作声, 在茆七身前探腰,将房门彻底关上。 从茆七的角度,清晰地看到仲翰如耳廓的骨骼和服帖微卷的发尾, 他忽地转过脸在她面前说:“衣服脱了。” 正正经经的语气和表情。 “哈?”茆七睁圆了眼。 仲翰如直起身, 边走边举臂拽掉T恤, 露出精光的上身,他伸手在01床的床底下摸索。 “换上住院服。” 白天的光线浮动在仲翰如结实如丘壑的肩背上, 茆七突然快步走过去扣住他的肩膀,微微踮脚凑上去。 仲翰如被她压着,被迫低身稍稍后仰, 刚要开口问怎么了,听到她说:“你刀伤好了吗?” 乱了,明明刚刚说的是住院服。 仲翰如视线后转,看着茆七专注的神情笑道:“你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肩背上的伤口没再流血, 但皮肉没愈合,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茆七听到仲翰如的话,滞了滞,才惊觉两人贴着的姿势过于亲密,她倏地松开手,退开一步, “住院服……住院服……哪儿来的?” 仲翰如从拿到手的黑袋子里抽出一件上衣穿上, 遮盖住狰狞的伤口,并将另一套住院服塞给茆七,然后转过她的身体。 “时间紧急, 穿上再说。” 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茆七知道仲翰如在换裤子。 穿完后仲翰如走到门口,背着身守门, “阿七,快点。” “哦!”茆七没再纠结,麻利地脱衣穿衣,不忘从口袋掏出刻刀收好。 又听他关心地问:“你的脚好了吗?” 茆七快快穿好衣服,回道:“我好了。” 仲翰如“嗯”声,人还背着。 茆七轻步过去拍他肩膀,他愕然转身,看到茆七脸上的玩趣,恍然过来“我好了”的两层意思。 仲翰如笑了笑,打量起茆七,衣服有些宽绰,但也算合身,他说”:“换上住院服我们行动更方便。” 他边解释边打开门,将两人的衣服收起来藏好。 这时病房的人陆陆续续返回,50205邀请穿着住院服的茆七和仲翰如跟他们一起去吃早餐。 茆七下意识要拒绝,但仲翰如脱口而出接受。 一行人出了病房。 茆七故意落在后面,拽停仲翰如低声问:“现在首要不是去确定‘谎言’吗?为什么要跟其他病患亲近?我们会消失,每晚藏身的床号也不同,会引起怀疑。” 仲翰如声音很低,“五层跟六层有些不同。” 五层的异常茆七也察觉到了,对于她和仲翰如这种新来的病人,病患们的表现太热情。有些事太过就显得刻意了,就像六层的60901刻意地接近一样。 可是这跟吃早餐有什么关系? 茆七正要问,却看到仲翰如朝前方点了下头。 食堂在走廊中间,还有小段路,50205正回头看着他们,好像在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 茆七迎上50205的视线,冲他礼貌微笑。 50205也回以微笑,并招了招手让他们快点,然后转过脸去和其他病人聊天。 为了不引起关注,茆七和仲翰如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50205一行人迈步进食堂。 再往前走,食堂到了,茆七和仲翰如站在门口。 食堂里面坐满了人,鸦雀无声,但不显冷清。因为病患们期待和明亮的目光。 茆七被这些目光盯着,像是有一股迫切的压力在推着她。她迈步进去,仲翰如错身随着。 50205扬下颌指了个方向,他做这个动作时始终保持微笑。 他指的是最后面靠墙的两个座位,茆七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501和502的病患她略略认得,他们各据一张桌,位置靠近门口。位置也许是按房号顺序排坐的,她和仲翰如才来,暂时没有被安排进去。 饭桌中间摆着碗飘着葱花的猪油馄饨,浸在汤里的瓢羹统一往右边摆,十几张桌子都一样。 病患们目送他们坐定后,才齐刷刷地动手吃饭。埋头吃着,手臂划动,连瓢羹磕碗的声响也整齐划一。 茆七没想到能在一个食堂看出仪式感。 空气中浮动的葱香味勾人胃口,茆七不由自主地握住瓢羹,舀起一颗晶莹透红肉的馄饨,缓缓低头。 香味越近,她舔了舔唇。不料手肘被撞了下,馄饨滑落进汤里,溅到衣服领口上。 蓝白相间的住院服。住院服哪来的? 茆七忽而想起在仲翰如在六层藏起的黑袋子,他说里面是衣服,就是现在他们穿的住院服吧。当时是在611室,多余的住院服,很难不让她联想起611死去的两个人——61104,61109。 死人的衣服……苦艾味香水…… 想到此茆七胃中作呕,一点食欲都无了,浑身皮肤也像针扎一般刺痒。她看向仲翰如,不解地向他确认。 仲翰如的心思明显不在茆七身上,他皱着眉,轻手挪走桌面的两碗馄饨,趁其他人不注意倒进一个桶里,再将空碗摆好。 他们的座位靠近潲水桶,干净到珵亮的深蓝色潲水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食品桶。 仲翰如处理完后,才将目光放在茆七身上,他微微摇头,口语:别吃。 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住院服太让茆七难受了,她忍不住伸手抓挠手臂,劲越来越狠。 仲翰如发现茆七的异样,伸手按住她双手,拉到桌底下。 茆七浑身刺挠,仲翰如的力又押着她,动都动不了,她只好转移注意力不去想“死人的衣服”。 她环视整间食堂,只有就餐位,没有制餐区域。所以食物是在别处制作好了,供给到各个楼层的吗? 病患们吃着吃着,忽地齐刷刷放下瓢羹,巧合地一起用餐完毕。 茆七坐在最后的位置,看到离门口最近的病患先离开,依次序往后排。 吃完的餐具摆放就餐前一样,瓢羹都统一往右放,餐桌也干净如前。 茆七和仲翰如最后离开,医院员工入食堂收拾。 在吃饱喝足悠闲的人群里,有个急匆匆的身影迎面走来——是已经离去的50205,神色紧绷地进了食堂。 茆七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便转脚跟上,身形掩在门后探出视线。 只见50205走到原先的座位前,着急地用手蹭掉桌面的几点汤汁,直到干净如初,他才松了口气。 茆七看了其他的桌子,桌面皆保持干燥清爽。是的,全都。 50205抽了纸巾擦手,医院员工在他面前弯腰拾碗,他望着某处,怔愣住了。 茆七从他凝滞的视线中看到一张名牌,别在医院员工的胸口。 医院员工收完桌,转身忙去。 50205回神,迈步向门口,茆七忙跑到仲翰如身边。 50205在走廊遇到他们,脸上慌张已抹去,问候道:“50203,吃好了吗?” 茆七嗯了声。 50205笑:“你会爱上这个味道的。” 这个笑,有种预言成真的满足感。 让茆七有种被掌控的感觉,她极其不舒服,一时没有回答。 50205也不在意,又说:“对了,早上你的被子叠得不对哦,我可以教你的。” 指出不对,又点明我可以教你,半强迫的意味了。 50205说完就往病房走去,也不在意茆七回没回话,他一路见着人都在热络地招呼,跟在食堂的慌张判若两人。 茆七一直目送50205的背影,仲翰如在她身边突然开口:“他们似乎记得每个人的编号。” 茆七转眸看他,“你是指501和502?” 仲翰如摇头,“不止,食堂的位置安排是从走廊前到走廊后,居住两头的病患也都彼此熟悉,互相以编号称呼。” 茆七记得在六层时,病患们的称呼多用你我他,偶为编号,对待她和仲翰如也持表面态度,不到热情的程度。 她疑惑道:“一个楼层19间可使用的病房,一间房七张床,住满则有133人。即使有空床,病患同时期最少也达百人,最长不超过三个月的友谊,能记得住吗?有必要这么维持关系吗?” 早餐后是查房时间,茆七和仲翰如交谈的这会儿功夫,走廊已空无一人——而病房里,白色床单一溜铺展开,所有的病患都已自觉躺到病床上。 白日的走廊清晰,没了夜晚朦胧下的无限延伸感。 笔直的走廊,门框林立,方方格格地工整。 白天,静谧如夜。 “阿七,五层可能存在新的‘规则’。”仲翰如轻声,语意里却压着重。 规则,听到这个词,茆七只觉得一脉凉意从身体里发散,她不由得抱紧手臂,也不管住院服是不是死人裳了。 五层的不同,是规训的行为,过于工整的事物;是热情,是熟知的编号;是我被谎言杀死。 这些异常,跟新的规则有关吗? 十点规则的血腥恐怖历历在目,新的规则又是什么? “走吧,护士要查房了。” 仲翰如出声打断茆七思考,带她躲进茶水间。 半小时后,护士查房到509的01床,茆七在茶水间的水箱后面,窥到其中一名护士戴手套检查病患的身体状况,另一名则辅助和记录。程序和在六层无差。 接着是02床,03床……望不见护士的身影了,吃过药的病患起床活动。 茆七和仲翰如现在穿着住院服,未避免碰到活动的病患,解释不清引来护士,他们往更里的卫生间去,进最后的隔间闩上门。 隔间方正空顶,很是狭窄,仲翰如的身量占了大半空间,茆七只能靠边挪,无奈脚后边是个马桶,为了让活动区域宽一些,她只好将肩膀往后仰。 好在这里打扫很干净,没有异味。外边还隔了一个茶水间,阻挡了病房渐起的响动,使得隔间里有种空旷的幽静。 幽静,跟厕所,形容不搭。 茆七胡乱想着,心态松懈一分,她抬脸看仲翰如,他右肩侧抵住门板,手臂都伸展不开,比她还局促。 茆七见状,艰难地朝后挪了挪身子,“我们没回去,502 的病患会不会起疑?” “到时找个理由蒙混过去。”仲翰如四平八稳的声音。 茆七问:“用什么理由?” 仲翰如只说:“我们是新来的。” 茆七咂摸几秒,咂摸出来了,轻笑:“新来的不懂规矩。” 仲翰如也难得地跟着笑。 茆七从仲翰如的脸看到他头顶,人高马大也有短处,比如他此时还高出隔间木板顶端,从外能轻易发觉里面站着人。 茆七踮起脚,扬手压仲翰如前额,示意他身体矮些。动作时身体有些不稳,整个人晃了晃,仲翰如及时地扶了她的腰一把。 待茆七站稳后,仲翰如才弯低腰,收起身体,他的脸颊恰好停在茆七耳畔上方。 隔间里真安静啊,茆七清晰地感受到仲翰如的呼吸,时轻时重,忽热忽凉。有些难以形容的不适,她稍偏脸,他的呼吸更是直接落在她眉睫上方。 “怎么了?”隔间本就狭窄,茆七稍微一动,仲翰如就感觉到了。 茆七撩眼看他,摇头说:“没什么。” 空间窄,距离就近,仲翰如甚至能看清茆七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目光没多停留便移开了,他低低地念了一句: “阿七,别动。” 茆七嗯声,垂下视线,渐渐就适应了他的气息,和那句“别动”而荡漾起的氛围。 他们待到卫生间有人出入才出来,此时刚好响铃。 查房吃药后是自由活动时间,病房里,走廊外,都扎堆聚着人。但不显嘈杂。 食堂已收拾干净,侧边是护士站,护士查完房便到里面整理文件。 五层各个角落,各自存在,却奇异地“和谐”。 玻璃柜上钥匙插//着,里面满满当当的护理记录,柜后是开启解剖室的门。50104的护理记录就在那里,茆七在想哪个时间段方便去查开关。 出神之际,一道声线将她拉回来。 “你怎么在这?” 茆七循声看去,是50205,面上带着笑,视线若有似无的探究。 50205:“50203,护士查房时就没看到你,你吃药了吗?” 茆七正要找理由糊弄过去,仲翰如先开口:“我刚来不适应,她在陪我。” 50205的目光移到仲翰如身上,“你哪个病房的?” 听了这话,茆七才后知后觉,从头到尾50205只称呼了她编号,原来他认为仲翰如是其他病房的病患。 “就在那里。”仲翰如抬手向走廊前段,指了个笼统的方位。 50205也不知道看清没,点点头又问:“你们……是朋友?” 50505的眼珠子来回地转,一会盯茆七,一会瞟仲翰如。 仲翰如答道:“是。” 50205嘴角勾着莫名的笑意,“果真是‘好朋友’,住院都作伴。” 话意微妙,茆七讪讪地抿抿唇。 “50203,你现在可以去把药补上。”50205扬了扬下颌,示意茆七去护士站。 药肯定不能真吃,茆七寻思着说:“我等会就去。” “现在就去啊。”50205睁大双眼,大有监督她吃药之意。 这时,聚过来几个病患,似乎是清楚这里发生的事,都齐声说:“去啊。” 工整的事物——吃药,规训的行为——维持大同。 “去啊。” “去啊。” …… 就连此时盯着茆七的这几双眼睛,都麻木一般的执拗,仿佛先前的礼貌和热情是假象。 这种一致到诡谲的压迫,哽住了茆七喉中借口的话。 50205似是察觉到什么,眼神突然撇开,撞见仲翰如的目光。他凝视了仲翰如片刻,确认刚刚感知到的危险气息消失了。 好在那边埋头工作的护士拉凳起身,弄出了动静,50205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护士走到玻璃柜放记录,胸前的金属名牌晃过一线光。50205的目光被那道光线攫住了,恍惚地,不经意地露出了痴迷的眼神。 失态几秒,50205清嗓子收敛表情,却发现仲翰如还在看着他。慌张一瞬即逝,他随即朝茆七一笑,“下次记得按时吃药哟。” 不再执着,50205带着那几个病患越过他们,一起迈进503室。 茆七松口气,仲翰如忽然握住她的手,她以为他在安抚她。谁知皮肤传来一丝冰凉,她低头看,就见一把匕首缓缓伸进她腕部袖口。 匕首不大也不算小巧,跟六层巡逻者拿的一样,茆七不知仲翰如几时藏起来的。 几天前他说过:天亮就好了。现在这把匕首,推翻了他之前的言论。 茆七郑重地收起匕首,好在住院服宽松,口袋也深。 护士在护士站一直待到十点,到了做操锻炼时间。 做操锻炼的场地在走廊,一长串都是人,太容易暴露,茆七和仲翰如也探不了护士站。 护士在护士站前台前领操,茆七和仲翰如离得远远地,降低存在感地做操。 经过刚才,茆七对50205留了个心眼,全程盯看监视——但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做操,没什么异常。 半小时后,又是自由活动时间。 护士从走廊尽头离开,刚运动完,病患多数歇在病房。现在这个点,查解剖室的开关最合适。 茆七和仲翰如正寻时机溜进护士站,某个路过的病患,对在走廊徘徊的两人说:“ 你们不去看游戏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廊里人杂了许多,四面八方地,看着是都在往前边汇。 茆七随口问了句,“什么游戏?” 病患先是一笑,而后心领神会地说: “为了了解和拉近病患间的关系而诞生的游戏:真心和谎言。” 20-30 21 是我哥想见你 真心和谎言? 谎言, 又是谎言。 到底是什么游戏? 茆七看向仲翰如,他微微点头。 于是,两人暂停探护士站, 跟随人群涌进503室。 因为几乎整个五层的病患都聚在一处, 跟随人潮, 说“涌”也不为过。 病房容纳不进那么多人,所以有些病患在室内, 有些在室外。室内的自觉找地方坐,没地坐的就站着。 室外的则扒在门框踮起脚看热闹。 仲翰如在茆七前脚进503,恰好占了个门边的位置, 拉茆七挤了进来。 玩游戏首先有玩家,然后理解游戏规则,再之后是开局。 病房中间的04床上摆放一圈木质块,床边围站7人, 明显是这局的玩家。 茆七看其中两人有点眼熟, 像是503的病患,又刚好七个人,难道玩游戏是整间病房的人一起玩吗? 四周没人解释游戏规则,观众一脸紧张,没有好奇, 不像是第一次观看。 可想而知, 这种场面经常发生。 随着哗啦一声,木质块如多米诺骨牌持续栽倒,但质太轻, 栽倒的速度并不快。 前边站着几个男人,遮挡住茆七视线,她踮脚伸颈去瞧。木块栽倒两圈后, 力缓冲了,本该倒下的那块木块摇摇晃晃地立着。 此时,木块恰好立在面向门口方位的男生前面,茆七看到他的脸一秒煞白,其余六人皆都松了口气——也许停在谁面前,对谁来说就是一件坏事。 茆七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一处,安静,紧张。 吃饭的瓢羹都是硬塑的,精神病患者行为紊乱,医院当然不会出现骨牌那种能伤人的器具,所以这种轻木质块的随机性,挺能调动紧张气氛。 木块最终倒下,直栽到末尾。 第一轮没结果,重摆木质块,再推倒。 这回,木质块在中间停住了,仍旧是那位男生。 “50306,真心和谎言,怎么选?” 突然有人出声,好熟悉的声音,刚好处在茆七的视线盲区。身旁仲翰如抓起她的手,恰到好处地写上几个数字——50205。 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是50205在主持游戏。 原来是以这种方式来随机选游戏者。 “我选谎言。” 游戏开局了。 顾名思义,真心和谎言,真话和假话吗?也未免过于简单。 动动嘴皮子的事,能有多大玩趣,值得这么多人围观?茆七不明白,继续观望。 “50306,这是个让大家了解你的机会,要珍惜哦。”50205又开口了。 50306点头:“好。” “那我们简单点。” 50306深深一个呼吸,说:“好。” “你是因精神分裂入院的对吧?” “是。” “平时有幻听吧?” “有。” “被害妄想有过吗?” “……”起初50306答得还算镇定,到这迟疑了几秒,“有过。” 总算回答了,围观的人有吁声的,也有屏着气息的。 茆七观察着现场,群众身临其境的反应,应该是不回答也算输了。 “你发病时砍伤过父母,还被送进警察局,是吧?” “……是……” 问题到这,外围的观众不禁伸长脖子瞧。 人的特性,对他人的阴私,总感到一种禁忌感的吸引。 如此一来,茆七更看不到游戏现场。仲翰如180几的身高放普通人里都算拔尖的,倒是直观地不受阻碍。 茆七突然被拦腰提起来,落地时踩到一双脚,她扭头看见仲翰如的下颌。心下了然,扶住他小臂放心地踩稳他的脚,视野果然开阔不少。 “所以你父母不上班守着你,还要被发病的你砍伤,还央求别人不要报警,就怕你进警局精神状况会更差。他们对你是真好,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不……对!是对的!”50306慌忙要解释,脸也憋红了,后面突然记起‘简单点’的意思。 游戏不需要解释,只听结果。 50205继续:“他们最后是真的失望了,才让你住院,对吗?” “……没有……”50306失神般低喃,随后又矢口否认,“对!对!” 50205轻声哼笑。 如果这是一个语言的攻守游戏,现在50306确实抵挡住了。虽然守得不太利落。 而茆七从50205的那声笑中,听出了漫不经心里的游刃有余。 50205:“你的父母是好父母,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你,却一直憎恨他们限制你的自由,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将他们砍死,是或不是?” “不是!不是的……”50306激动大叫,惊恐地往四周看。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漩涡一般卷吞着他的恐慌。 50306胸口急遽起伏,情绪随即失控,挥舞双臂大喊:“我没有!没有!” 那样子过于癫狂,围观人群好像已经预知到结局,个个面容冷静,变得噤若寒蝉。 50205:“到底是或不是?” 50306:“不是!不是!” 50205上前推开木质块,弯腰在50306面前,审判般发声:“我看过你发病时的记录,这些是你亲口说的话。50306,很抱歉,你撒谎了哦。” 起初茆七以为50306是一个对父母怀着愧怍的人,现在看来,他是惧怕心底的阴暗被翻开。 但这种游戏的意义在哪?打着了解的旗号,就为了挖掘隐私,剖开人内心的阴暗面吗?根本没有娱乐性可言,只让人感到压抑,甚至于变态。 50306颓然失声,坐倒在地。 50205起身宣判:“游戏结束,今天没有下一位。” 仿若胜利者姿态。 50205这个体型削瘦,面相普通的人,现在才叫茆七真正记住。 503的病患整理游戏后的床位,观众也开始退出,场地渐渐阔余。 游戏这就结束了?没有奖惩吗?茆七一边觉得奇怪,一边从仲翰如脚上下来。 纵观全局,没得到“我被谎言杀死”有关的线索,两人想随人群一起退场。 也正因为病房宽敞了,视线阔达,出于职业敏感,茆七一眼注意到窗边角落坐着位捏泥人的青年,眉眼沉浸,像是身处在私人空间,不为外界干扰。 是501室的病患,茆七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过。 青年十指灵敏,泥人的脸型表情和谐,按专业角度来说,有几分活的神韵。但捏成的肢体就逊色多了,僵硬呆板,因为那泥人动作形体是对称的。 人体曲线明明灵动最真,为什么非要设计成对称?茆七职业病犯了,想去将那副泥骨给修敏捷点。 可看着看着,泥偶的表情有神,对称的躯体却呈现出一种尸化的僵感,让她感到矛盾之余,还觉得微妙地瘆人。 “怎么?”见她不走了,仲翰如问道。 “没,没什么。”茆七摇摇头,还是别多管闲事,和仲翰如一起出了503。 时间已经来到11:16,离午饭时间还有44分钟。 茆七忽而有些气馁,不该去凑这无厘头的游戏,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还不知道现实的自己什么时候醒,她气馁又浪费一天,代表着她还要在这莫名其妙的五层多待一天。 有病患瞧着茆七脸生,驻步问她,“你住哪个病房?” “502。” 病患微讶,语气酸道:“运气啊,有时真不好说。不像50306,也是个新来的……” 茆七听得更莫名其妙。 病患转脚进了505。 耽误了片刻,又过去三分钟。 半天过去,病患可能都累了,多数待在各自病房。 茆七和仲翰如轻松溜进护士站。 目的明确,就是设法查解剖室的开关,所以他们直奔玻璃柜去。 为防有人突然路过发现,茆七提议:“像上次一样,我去查,你盯梢?” “好。”仲翰如同意,找了背靠玻璃柜的位置蹲守,恰好能观走廊,也能第一时间提醒茆七。 茆七半趴在玻璃柜上,眼睛凑上去细瞧,那晚她轻易发现的缝隙,现在已经变成柜体板材间正常衔合的宽度。 很窄的缝,灯照都无法看清里面,根本没法跟门联系到一起,茆七慨叹:这门,做得是极其隐秘。 但既然是门,必然有锁。 茆七伸出右手手指,指头红润,指甲修得圆润,唯独小指留出一小截指甲——那是为了方便抠人形娃的皮肤褶皱细节而留的,指甲弧度刻画的线条比刻刀更柔和。 她伸出小指,将指甲塞进柜体缝隙,从下往上,开始划动。 下半段很顺滑,茆七慢慢直起身体,将手举过头顶。沿着缝隙到底,无阻滞的手感。 不行,还差点。 茆七放低身体,从柜底开始,将小指指甲深深地嵌进缝隙里,直至指头传来撕裂的痛感,不松开,越深越好。她再次尝试推划,一点点拉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地去感受指甲刮擦过缝隙。 时间仿佛缓慢,高度已过三分之二,仍然没有发现。茆七在想,还有哪些细而韧的物品可以使用? “阿七。” 仲翰如那边低喊了声,茆七忙蹲下去,指甲一时难抽出,她便向下划。但划下十几厘米就卡住了。 突发状况让茆七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有东西,她不敢松手,怕再也找不准这个位置。她只能维持半蹲身位,扭头向仲翰如指指自己的手,再指外面。 护士站外有路过的脚步,越来越近。 仲翰如立即意会她的意思,探身伸臂去够电脑前的滑轮椅,抓了两下,够到了,轻轻地移到茆七身前。 滑椅背高,能掩住茆七的身体,至于手…… 电脑桌上有一卷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黑色袋,仲翰如拽出两截,扯平挂茆七手臂上,掩饰好。确定没有破绽后,他藏好身。 “……我没能挤进去看,人选出来了吗?” “50306游戏输了。” “哦,他啊……” 有人交谈着经过,状态悠闲。 “是他。” “什么反应?” “慌。” “啧,该慌的。” …… 由于半蹲的关系,茆七动作维持艰难,双脚已经微微发抖。她此时根本无心听他们透露信息的对话,巴不得这两人赶快走。 又过了一会,脚步终于走远。 仲翰如立马扒开袋子,先扶住茆七胳膊,再将椅子挪过来。待她坐好,才问:“还好吗?” 茆七缓过来了,“没事。” “发现什么了?”仲翰如问。 茆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卡住了,这处明显窄些。” 仲翰如靠近去看,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柜体缝隙里,受挤压而发青的指缘处渗出鲜红的血迹。 “卡住的是锁舌?” “可能是。”茆七也这么认为。 指甲折得太狠,几乎和指肉分离,仲翰如不由皱眉,转开视线问:“为什么不用其他物品去确认锁的位置?” 茆七淡然,“坚硬的物品怕造成门锁损伤,软的则没有手感,不比使用自己的身体部位来得顺当。” 如此,仲翰如没再说什么,茆七指挥他找些薄的有硬度韧性够的物品。 纸板,笔芯,卡片……仲翰如找到的东西,全都被茆七否决了。 茆七说:“韧度不够。” 仲翰如猜测:“你想撬锁?” 茆七摇头,“我需要一块带些硬度类似薄膜的物品,能伸进缝隙包裹住锁舌。” 电脑桌的抽屉里有杂物,也许会有,仲翰如在里面翻找。薄膜质的物品只有一卷胶带。 “这个行吗?”他拿起问。 茆七:“可以,但胶带硬度不够,要加点东西辅助。” 仲翰如继续翻,看到一个空的针水瓶,捏了一下,软塑够薄够韧。他心下有了主意,抓起一把搜罗到的小剪刀,和空瓶一道摆开在茆七面前。 “或许你会需要这些。” 茆七眼睛一亮,“当然!” 仲翰如又拖过来一把滑轮椅,将几种物品放置在椅面,人蹲姿,握住剪刀问:“告诉我,要怎么做?” 茆七估算锁舌的深度,开始一步步教:“剪出一片3×5厘米的长方块垫片,裁剪边缘一定要平整……胶带所需是垫片的两倍大,尺寸必须要贴合,一半覆贴在方块上,另一半留出……” 仲翰如按照所述裁剪出长方块,再把胶带拉出,贴到长方块上,将三面多余的胶带裁掉,另一面延长至所需尺寸,一剪刀剪断,再修边。 “好了,”他将制作成的垫片举到茆七眼前,让她确认,“这样行吗?” 垫片薄平,边缘齐整,尺寸一致,茆七满意:“可以。” 仲翰如接着问:“接下来呢?” 茆七站起身,用脚背勾开椅子腿,下巴向仲翰如一扬,“你过来,看这里。” 仲翰如听言移开滑轮椅,走近一步就到她跟前,探身靠近她所指的位置——卡住指甲的周边处。 “那晚进解剖室。我们就发现整个玻璃柜其实是一扇门,按门的开启方位来推,弹出锁舌的方向在左,锁舌嵌合在右。现在你要做的是将胶带横向对折,粘性那面向左,平滑那面向右,小心地塞进我指甲下的这块缝隙里。” 仲翰如将另一半胶带对折,压成薄薄一片,俯首趴在缝隙外来回比划。他如实说:“缝隙太小,胶带会粘在外面。” “喏,有这个。”茆七不知几时掏出的刻刀,交到仲翰如掌心,“用刻刀贴住一侧胶带,更容易把垫片送进去。我现在手伤了,只能你去操作,务必要小心谨慎,时间不多了。” 仲翰如握紧刻刀,用刀尖调整长方块方位。末了,一个深呼吸,他说:“阿七,拿开手吧。” “嗯。” 因为卡压的时间长,又较紧,抽出指甲时肯定会加重撕裂,反正长痛短痛都是痛,茆七猛一下拔出指甲。 过了几秒,痛楚才袭来,她咬牙忍住,捏住手指立马转身。 再看仲翰如,他埋着头,背影认真。为了不打扰他,茆七离远几步让出光线,简单处理伤口,担起放哨的责任。 临近中午,走廊没了人影。 空旷,安静。 这种处境,总让茆七感到压抑。 随着时间过去,茆七频频回望。 又过片刻,茆七听到仲翰如喊她,她忙走过去,见他手掌按在玻璃柜上,刻刀还插在缝隙中。 茆七没开口问,从仲翰如隐隐发亮的眼神里,猜测到他快要成功了。 “要伸到什么深度?”仲翰如询问。 “垫片外沿与柜体平行即可,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仲翰如嗯了声,继续埋头操作。 他手稳,气息又平,是有把握。茆七不走了,就在一旁看。 胶带紧贴内缝,眼观不出破绽,仲翰如作最后收尾,也有了心思对话:“你让我将垫片折起来,宽度不够,伸不进锁舌里面。” 茆七说:“够到也没用,一块塑片也撬不开钢锁。” “那为什么……”仲翰如抬起脸。 茆七突然凑过去,“好了吗?” 她的脸猛出现在眼前,仲翰如语滞了滞,“呃……嗯。” 茆七用指腹检查柜体缝隙,没摸到异物感,确认放置好了。她接手刻刀,在锁的位置不轻不重地刮了道痕,做记号。 “门开后,由于比重不同,垫片会弹出,阻碍锁舌嵌孔,从而影响门锁契合。”茆七解释道。 这样即便不知道门的开启方式,也有一定几率能打开门。 这个机关简单可行,仲翰如好奇:“你研究过?” “从一个朋友那学来的,我亲眼见她将一块软塑胶片对折,一半粘上胶,塞进锁舌边上,开门之后塑胶片弹出,关门时会夹住锁舌,使其无法嵌到底。这样稍微用东西拨一下,锁就开了,比蛮横地撬门省事体面。” “撬门做什么?”仲翰如的关注点明显偏差。 “捉奸啊。”茆七答得丝滑。 “捉奸?”仲翰如似乎很不解。 茆七自觉失言,含糊道:“就……字面上的意思。” 收好刻刀,再将刻痕擦淡些,茆七话锋一转:“好了!尽人事,剩下的只有等。” 仲翰如:“嗯,我们走吧。” “哦。”茆七默默匀口气,幸好他没追问。 恢复好护士站,两人一同离开。 刚到出口,走廊转脚突起脚步声,急奔而来! 护士站外是一条空道,没法藏身,两人一致掉头向里,但出口又窄,惊慌失措之际就撞一起了。 茆七体量小,被撞翻开,后背就是棱角坚硬的石台面,那瞬间她都能预感到腰背磕上面的钝痛感。 所幸仲翰如及时捞住了茆七,他一手撑住台沿,稳住两人的身体。 茆七由于失重双臂圈住了仲翰如后脖,向他胸膛里靠。 “50203,原来你在……” 乍一听到声音,茆七和仲翰如都僵住了,不敢动,怕被看出端倪。 来人是50205,从他的角度看,茆七和一个男人紧紧贴在一起,衣衫不整,像在行不可描述之事。 50205哟一声,改口:“你们在这呀!” 随后暧昧而不失含蓄地补话:“感情可真好呀。” 既然都误会了,干脆做足一套,茆七将脸埋进仲翰如胸膛,像是害羞到抬不起头。 “嘿嘿~”50205干笑几声,停顿十几秒后才道,“你们继续,我就不妨碍了……” 总算是走了。 茆七忙松开胳膊,靠后站好,问仲翰如,“他看到了吗?” 领口刚刚被茆七扯歪了,扣子松开,仲翰如一边系一边说:“应该看不清楚,这里背光。” 茆七还是不放心,提醒:“得防着他点。” 回到502室,50205不在,两人装模作样待了待,又开始打铃了。 午饭时间到。 本来像沉在水里的走廊,动静猛一下浮起来。 502的病患结伴去食堂。 不能再单独行动了,茆七和仲翰如跟随其后。 座位仍是原先的安排,饭菜是提前摆好的,有红烧肉,肉末豆腐,和一个绿叶菜。 落座后,人齐了,统一开饭。 茆七握起筷子,假模假样地夹菜——红烧肉软烂,青菜翠绿,肉末和豆腐糅合得恰好。 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让人很有食欲。茆七平时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来来回回就老几样,现在竟然想尝试一下。 她不得不承认,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厨子有点水平。 特别是这道肉末豆腐,香气四溢,茆七用筷子拨了拨,发现豆腐和肉末外都均匀包裹着一层半透的油脂,说明火候掌握到位,所以才有这么诱人的色泽。 当然,茆七不会真的去吃,她放下筷子,等待集体用餐完毕。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房型是长条型的,从仲翰如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斜对角线的所有桌子,包括第一张桌,按排序那是501室的病患。 那桌有个男病患让仲翰如有些好奇,从进食堂观察以来,大部分病患先吃完的是肉末豆腐,想是美味的,而那男病患的却一口也不动这道菜。 这跟五层的一致性有悖。 仲翰如专心思索,有人突然抓住自己手臂,他看到是茆七,她正紧张地看着他。 只是一个眼神,仲翰如似乎懂了,忙将他们的饭菜处理好,不管不顾地拉茆七跑出食堂。 食堂转角是进护士站的过道,他们跑进去。 后面没人追来,仲翰如松开茆七,退开两步,以一种目送的目光望着她。 有些默契,无需多言。 “你的意识在这里会危险吗?”时间来不及了,茆七语速飞快。 仲翰如没说什么,只摇头。 茆七放心些,他们突然消失,还不知道50205会怎么怀疑。 毕竟白天也不安全了,她将匕首还回给他。 随后茆七便在公寓醒来。 她第一时间看挂钟:12:09 手机在枕头边,茆七拿起时,一条微信信息进来。 仲夏如:【小七,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喝个下午茶?】 茆七:【有事?】 仲夏如:【是我哥想见你啦。】 22 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 茆七瞥见右手尾指上的血垢, 起床洗手,顺带喂了鹦鹉鱼。 两只鹦鹉鱼自顾游着,对食物兴趣不大, 茆七只喂了一些便停手。 做早饭, 吃完, 茆七还是没有回复仲夏如的信息。 说实话,关于见面, 茆七心底犹豫。现实的仲翰如,对她来说仍旧陌生,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的记忆。 即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 那也区别于现实。现实就是她仍旧是等待者的身份。 但犹豫中又夹杂着期待,茆七等了十三年,当然想见,只是一时不知道以什么心态去面对。 时间来到两点, 茆七趴在工作台面, 用登记缺货的本子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手机搁在一旁,特意反扣,几些逃避的意思。 手机突然响起,沉浸在思绪的茆七吓了一跳,她放下笔, “喂。” “小七, 我在你们小区门口了,你住几幢几室啊?” 是仲夏如,劈头盖脸一串讯息, 茆七愣了两秒,“……啊?” 仲夏如扑哧一声笑:“快说啦,我给你带了冰淇淋蛋糕, 再等就化了。” 茆七这才从椅子站起来,边收拾边说:“我去门口接你,你先等等。” 仲夏如站在小区道闸几米外的步道上,岗亭那边的值班保安老往她这里瞧,像在监视一般。那视线让她些微不适,不过今天有事,就忽略了。 远远地瞧见个人走过来,起初步态还有些缓,仲夏如招手招呼:“小七!我在这呢!” 闻声,茆七跑动起来,仲夏如也迎上前。 仲夏如拎了两手咖啡和蛋糕,茆七接过重些的咖啡,说:“我就住中间那幢,太阳太大,我们快走吧。” 仲夏如点头称好。 单元门上贴了防盗注意事项,等电梯时有保洁阿姨经过,低声讨论着“楼道”,“血迹”什么的,还不时能看见巡逻的保安。仲夏如问茆七,“小七,你们小区住户遭贼了吗?” “应该……没有吧。”电梯恰好到了,里面人出来,茆七带仲夏如往边上让。 进电梯,按六楼。 电梯里就她们俩人,机械的运转声中仲夏如突然开口:“你们业主群没风声吗?” 茆七:“我没加业主群。” 仲夏如微讶,但没表现出来。 顺利到达六楼,茆七和仲夏如迈步出电梯。 茆七掏钥匙,仲夏如打量着走廊的门户。 “应该是有这么个异常的迹象,所以物业才加强警惕,小七你也要当心点。”仲夏如说。 “嗯。”茆七开门进去,迎仲夏如进门。 “哇,小七你的房间好酷呀!”仲夏如的声音往里去了。 茆七关上门,直到对面601的门头消失在眼前,她低声自语,“是要当心。” 茆七在厨房将芒果芯的蛋糕切开,仲夏如还在好奇她那堆工具, 茆七端出蛋糕,放工作台面上,“坐会,先吃蛋糕。” 仲夏如就着台前的椅子坐下,拿起一块蛋糕递给茆七,“小七,你尝尝味道,看哪里需要改进。” 房间就一把椅子,茆七面向仲夏如坐在床尾,尝口蛋糕,“芒果和蛋糕很搭,好吃。” “还有呢?形容再细一点。”仲夏如上身前倾,期待地看着茆七。 茆七不爱甜食,也没研究过,只能憋出个“甜而不腻”。 仲夏如无语到失笑,“你呀,对食物还是这么敷衍。” 茆七说:“抱歉,没法给你建议。” “什么呀?”仲夏如坐到茆七身边,“蛋糕不重要,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话。” 茆七耿直地问:“说什么话?” 倒把仲夏如问住了,她顿了顿,而后挽住茆七手臂,“不说话就这么待着也行。” 茆七低头笑了笑,“可以。” 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仲夏如拉着茆七让她介绍自己的工作台。 期间,仲夏如也会冒出些题外话。 “小七,你的叔体做得这么逼真,是不是男朋友做的贡献呀?” “我看人体解剖图册,不需要看男人。” “……小七,你是不是……没交过男朋友?” “嗯。” “哦~” 闲话闲话就过去了一个小时。 话说多了口干,茆七问仲夏如要不要喝水,仲夏如点头。 茆七转身进厨房。 仲夏如随手从置物木架上抽出一本人形模板画册,翻开看。这是本手绘本,人形比例与真人无异,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极其严谨。 由此可以看出茆七热爱这份工作,仲夏如心安了些,不然一个人等十三年,太孤独了。 木架下掉了个小本子,应该是拿画册时带出来的,仲夏如拾起放好,无意中看到本子里写着什么五层、谎言,排序杂乱的字。 茆七抓了两瓶水过来,仲夏如指指那小本子,问:“你还保留着记日记的习惯啊?” 那是茆七在梳理五层线索时划的,她回道:“不是日记,只是随手涂鸦。” “这样啊。”水还没喝手机就响了,仲夏如看了眼来电显示便挂断,“小七,我得走了,得去医院接我哥。 “他怎么了?” “中午听他说肩膀突然疼痛,去医院拍片呢。” 茆七是在中午醒来的,她第一反应是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出什么状况了?仲翰如的意识受伤,才连累现实的躯体。 “他还好吧?”茆七不禁担忧起来。 “没事没事,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仲夏如让茆七放心,说自己该走了。 茆七要送仲夏如下楼,她堵住门,将茆七推进屋里,“这么热的天,你别折腾了。” “对了,我哥这两天刚好休息,我们三个明天见一面,行吗?”仲夏如看着茆七,等她的答覆。 “好。”茆七最终答应了,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应该去看看。 仲夏如笑开,“那小七,明天见。” 门阖上。 —— 当天夜里十点,茆七入睡。 醒来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走廊,灯依旧未熄。 病患们都已就寝,此时走廊就剩茆七一人。她盲目地走着,突然被拉进病房。 随后熄灯了。 巡逻脚步渐起,消失。 天亮了。 茆七先于铃声起床,拿走仲翰如提前准备的住院服,出了病房。她之前被认定住在502,现在却出现在别的病房,不合常理。 她先去卫生间换衣服,换好后到走廊闲逛,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最后停步在护士站外。晨曦的光线折射在玻璃柜上,晃得人视线不清。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铃声荡过走廊。 茆七没停留多久,转身离开。 来到昨晚栖身的病房门口,病患们都起了,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跟仲翰如搭话,邀请他一起去吃早餐。 仲翰如也换上了住院服,一边应着,视线往外寻。在看到茆七时,他点头答应:“好。” 现在不方便进去,茆七退出门口,抬头看门牌——《504》 “诶诶~小心!” 身后有人喊声,提醒茆七别再退了,她回头看到两个病患,他们齐齐护住自己的口盅和挤了牙膏的牙刷。 刚刚差点撞到他们,茆七说:“不好意思。” “没事。” “没事。” 两人笑笑,结伴走了。 茆七盯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再看对面是503,记忆串联起来,他们是昨天做游戏的人。 503里只有理得规整的床铺,不见病患,应该都洗漱去了。茆七还记得50306输掉游戏时的惊恐,至于么?不就一个荒诞无意义的游戏。 504这边,仲翰如答应一起吃早餐后,其他病患就先去洗漱了,他才有空出来找茆七。 “阿七。” “嗯?”茆七转过脸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她快步窜进503室。 仲翰如迅速跟上,进503反手将门关上。 只见茆七站到06床前,低着眼在看什么,面无表情。然后走到床头柜位置,弯腰拉出抽屉,她的动作又急又重,整个柜子都在晃动。 她喃喃自语:“不在了,东西都不在了……” 仲翰如唤了一声:“阿七。” 茆七抬起头,面容还余留着不可置信,望着他片刻后才开口:“他死了。” “谁?” “50306。” 仲翰如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和,“阿七,我们先出去。” 他说着,伸手拽茆七出了503。 茆七任他动作,默默压下突如其来的冲击,尽量让脑袋保持清醒:50306为什么会突然死掉?是因为身体异常,还是因为……输掉游戏? 谎言游戏和“我被谎言杀死”,茆七不得不将两者联想起来,但她潜意识里就不相信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这太荒唐! 可50306当时的惊恐,又该如何解释? 一连串的信息和猜测让茆七好混乱,而此时50205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50203,昨天就一直没见你,你去哪了?” 50205就像白日的巡逻者,总咬着他们不放,茆七十分谨慎地说了个可进可退的回答:“我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说具体去处,但也交待了原因。 “这样啊~”50205轻声哼笑。 这声笑,跟昨天在游戏现场一样,将茆七的心提了起来。 50205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游移地看着他们。 像在缓慢地撕开她的破绽,茆七快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好在50205脸一转,看向仲翰如,“你住在哪个病房?” 仲翰如回:“504。” 问到这个程度了,说实话最好,五层的病患互相熟稔,找504一问就清楚了。 50205听了,又哦一声,“编号呢?” 仲翰如:“50404。” 50205看他们,依旧是暧昧不明的眼神,不过神态里有一丝说不清的兴奋。 “那刚好了。”50205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茆七琢磨着意思,50205又点名,“50203,等会儿吃完饭回病房,我教你叠被子。” 茆七还没应,50205自顾说:“机会难得了,好好做哦。” 50205挥挥手,先走了。 又是这种被掌控感,让茆七极为不适。手伸进口袋,掌心捏了捏那把刻刀,她突然生出一丝狠。 “我讨厌这个人。”茆七说。 仲翰如:“五层通关就好了。” 茆七松开刻刀,对,通关最重要。仲翰如始终比她清醒。 “对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嗯?”仲翰如似乎疑惑,“没有。” 那就是没事,茆七不再问,刚好也到早餐时间了,便跟仲翰如一起随人群集合。 这次座位不在后尾,而是分进了房号团体里,茆七在第二张桌,仲翰如在四桌,就在她背后位置。 早餐是肉末粉,依旧洒了葱花,香味扑鼻。 人齐,仪式感的用餐开始。 50205就坐在对面,茆七埋低头,装样装不了多久。当然,食物也不能真吃。 上次已经打破“规则”消失过一次,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才能正当地脱身? 茆七跟仲翰如分开坐,她也无法跟他商量。 或许久无动作,50205撩起眼皮看茆七,茆七手一抖,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哎呀!” 惊慌一声,肉末粉一下打翻了。 动静一起,形形色色的目光一致扫过来。 现场静能听针,茆七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吵。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他们的眼神充满压迫,让她以为打翻食物是多大的罪。 “不好意思。”茆七道着歉,抽纸巾收拾。她不着痕迹地观察,开始清理卫生后,一众人才收回目光。 这桌纸巾用完了,茆七探身从仲翰如那桌抽,由于手抓太满纸散开,飘进仲翰如的那碗粉里。 纸浸湿了,茆七试图捞也捞不起来,还搞得餐桌都是汤水,她只得道歉:“对不起啊!” 纸碎在汤里,桌面汤水四溢,一片狼藉,吃是没法吃了。仲翰如无措地往后坐,“没关系。” 可是四桌其他病患就有意见了,虽然没说话但怨怼地瞟着茆七,茆七忙收拾好四桌卫生。回到二桌刚坐下,50205发声:“50203。” “你要小心点哦。”50205眼含警告,头回露了凶。 茆七恍若未察,冲他笑:“好的。” 50205继续吃饭,没有提醒茆七再去领一份餐食,餐食应该是定量的。她松了口气,实在是疲于应付。 早餐时间过后,50205让茆七去502病房,要教她叠被子。 明明是查收昨天布置机关的最好时机,却被50205给搅和了,茆七现在连通关要求都没弄清楚,还得为留在五层争取时间。 就算再不情愿也要照做,一块单人被,茆七翻来覆去地折了六遍,才让50205勉强满意。 集体做操活动过后,茆七终于自由了,才去找仲翰如汇合。 路上碰到病患聊天: “游戏开始了。” “今天轮到504。” 茆七心一惊,脚步刹住。 走廊病患密集起来,都往504方向涌去。 昨天503,今天504,游戏是按病房号轮换的吗? 先前50205确认了仲翰如的房号,他们无法再改口,那就意味着仲翰如也要参加《真心和谎言》的游戏。 ——那刚好了。 茆七回忆起50205说的这句话,她直觉里面有陷阱在等着他们,不然50205不会跟条野狗似的,紧咬不放。 但是50205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五层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真心和谎言》和“我被谎言杀死”真的存在联系吗?还是仅仅是巧合? 看似分散的线索,茆七却隐约觉得就差一线,就能将整个五层串联起来。 看来只有真正进到解剖室找到护理记录才能理清楚,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仲翰如,提醒他游戏的事。 茆七穿梭在人群,靠着身形灵活挤进504,室内围满了人,她不能贸然地叫仲翰如全名,于是低声“阿七,阿七”地喊。 只有仲翰如懂这个数字。 五层男病患比女病患多,几乎见到的人都比茆七高,越往里越难进,也没得到回应。或许仲翰如不在这? 忽然,一只手抓住茆七胳膊,一把将她从密集的人墙里拽出来。 视线突然清晰,茆七才惊觉自己自己正站在中心圈,而仲翰如和其他病患的排位,像是在准备游戏。 “你……” 仲翰如余光一瞥,茆七将话咽下去。都架到台面上了,这游戏非做不可。 游戏场设在03床,有病患将木质块摆好,参与者就位。 茆七望着仲翰如的背影片刻,突然从他身侧经过。 仲翰如奇怪茆七的行为,低喊声:“50203。” 茆七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应,又毅然提步。 仲翰如不得不承认,他了解她,只是一个动作,他就猜到她要做什么。 仲翰如忙伸臂去拉茆七,她已经朝窗户那边走去,恰好错身。 “阿……”仲翰如张口,声未出,茆七已经站到50205面前。 “我来玩游戏。” 室内环境嘈杂,茆七声音不大,所以没人在意到她,只有仲翰如和最近的50205能听清。 50205讶异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半讽道:“急什么?总会到你的。” 茆七重复:“让我来。” 这时,有些病患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纷纷安静下来。 50205属实更惊讶,在他看来,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他脸上表现出质疑,“这不符合规矩。” 既然五层在刻意维持大同,那茆七干脆以牙还牙,“我们不是一个团体吗?他是我的同伴,我为什么不可以替他玩游戏?” 绕来绕去也有这个理,50205反驳不了,彻底哑然。 504室一时鸦雀无声。 无数含义复杂的视线,无人同意,也无人反驳。 茆七对峙着。 现场陷入诡异的停滞中。 “让她来。”角落里倏然站起个人。 23 我更怕我们死 是那位捏泥人的青年, 茆七从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察觉出一种欣赏的情愫。 可是他们明明不熟,他为什么要替自己出头? 青年一直看着茆七, 茆七试探地冲他颔首, 他微笑坐下。 在群体里, 一旦有人起头了,附和就变得容易了。 “自愿的不是。” “对呀, 就让她去吧。” “可真无私呀。” 众说纷纭。 50205脸色僵硬,许是觉得被抹了面子,但依不过少数服从多数, 便同意了。 “50203,你确定吗?” 如果50205的目标是他们,那就由茆七来玩游戏吧,她没有家人, 人际关系简单, 不怕别人挖阴私。况且选中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不至于这么倒霉,她肯定道:“确定。” “那准备游戏吧。” 茆七跟仲翰如换位,和其他参与者围成圈。 仲翰如退场,他打量了眼四周, 默默记下504室的各个方位——哪方人数少, 男女比例,力量薄弱,如果起冲突, 如何能最快撤离…… 50205踱步过来,视线从参与者身上巡过,说:“还要介绍游戏规则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 50205的目光最后落在茆七身上。这句话,是专程对她说的。 茆七说:“不用。” “好。”50205俯在木质块上方,慢条斯理地调整木质块的方位。 等待时,茆七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转眸对上一双湿漉漉如小鹿的眼睛。 “对不起~”声音细微,声线颤抖惊惶。 是一名瘦削女病患,为什么她的眼睛如小鹿,因为她瘦到眼眶微微凹陷了。 按排位来看,茆七是50404,那她就是50405。 “没事,50405。”茆七为了更融入五层,喊了她的编号。 她做出微笑的表情,头发散在脸侧,掩盖了大半五官,但仍能看出表情有些木有些勉强。 茆七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在意她。 没过几秒,她伸手来碰茆七,双手依旧微微颤动,止不住似的。 50205沉浸地调整木质块,游戏不知几时开始。 那种悬而不决的心情令茆七心烦,她偏过脸,低声问:“怎么了?” 语气些微不善,但她仿佛听不到,仍旧笑着,“你叫什么?” 茆七打量她一眼,没将现实自我介绍那套代入,只说:“50203。” 她先愣了愣,而后讷讷道:“我叫方明明。” 茆七奇怪地皱眉,在这里没人会说真名,就连护理记录都是编号。现实的正常放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反常,她不由注意起这位自报姓名的方明明。 “那……”50205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直起身来,手指推向木质块起点,“游戏开始!” 哗啦一声,木质块栽倒,并迅速轮转。 参与者不由都倾了身体,眼睛死盯住移动的木质块,包括茆七,和那位方明明。 一圈两圈,当轧过面前时,有人不自觉松口气,在下一轮来临前又开始绷紧神经。 由于缓冲,木质块越到最后轧速越慢,摇摇晃晃随时有截停的可能。 这时,茆七发现参与者都处在极端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被选中游戏是一种厄运。 冷不丁听到倒抽凉气的声音,茆七分神的当口木质块在她面前摇晃着,要倒不倒的样子。 茆七连呼吸都忘记了。 也就两三秒的过程,木质块几乎立稳了,其他参与者几乎对茆七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可下一瞬,木质块倒下磕在了下一个木块上。 然后止住了跌势。 转瞬之间,游戏者变换。 暂时安全了,茆长吁了口气。 气氛紧到一定程度,结果反转,人群爆发哗然。 “50405。” 方明明还在怔愣中,50205已经到她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真心还是谎言?” 绕是方明明还有些错愕,她仍是脱口而出:“谎言。” 一个两个选择的都是“谎言”,是“谎言”更容易获胜吗?茆七不禁好奇,“真心”又是什么? “好,50405,我们简单点。” “嗯。” “你生病了。” “是的。” “是什么病?” “是……cptsd。” ptsd茆七听说过,从电视和新闻小说各种渠道,但cptsd 从未耳闻。 “你得这病,是因为家人?朋友?”50205似是了解这个病,直接问症结。 方明明倏而抬脸看50205,目光惊讶,一秒后又似乎接受,“因为我、我在学校被霸凌。” 闻言,50205嘴角微勾。 极轻的笑,茆七认得这个表情,他要开始了。 “为什么霸凌你?” “因为我的名字,很像男生。” 50205问:“只是因为方明明的名字吗?” 茆七离方明明很近,眼尖地察觉到50205喊方明明的名字时,她的身体陡然一晃。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方明明深深地吸口气,答道:“是……” 50205一直观察着方明明,见她开始有反应了,换上温和的面孔轻声询问:“像男生的名字很多,他们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上你呢?” 为什么?方明明被牵引着思考,越回想越受惊一般,手脚唇齿都在抖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不住。 茆七就在她身边,她扣抓茆七手臂,强立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因为……因为我性格懦弱?” 50205没有接话,方明明盯着他的表情,再次搜刮记忆,试探地回答:“因为我容易欺负……?” “因为我、没有父母出头,就算被……霸凌也能轻易揭过……”方明明越说,话音越呜咽,泪水从凹陷的眼眶涌出。 参与者围成圈,直勾勾的眼神钉在方明明身上,像在期待什么。更别说众多旁观者的注视带来的压抑,方明明迟迟等不到下一个问题,心理防线几欲崩溃。 在这种氛围里,就连茆七也不免焦灼,再看50205,他面带轻松,俯视着方明明,分明有着主导者的掌控。 想起50205的有意接近,是为了了解,挖掘他们的弱点吧,然后一刀刀扎进你深藏的痛苦里。接近,热情,主持游戏,引导他们进入游戏,这桩桩件件都跟50205有关。 茆七确定他是“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主理者,他会跟“我被谎言杀死”有关吗? 方明明抓得很用力,茆七手臂感到疼痛,她想抽出手,却听方明明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 “别!别放胶水……我没钱买衣服了,吃?胶水怎么……怎么吃?不!不要!放过我吧……求你们……” ptsd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茆七看方明明的反应,cptsd应该也跟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 对于方明明来说,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最后50205喊她的编号,也承认了她的回答。但她还陷在回忆里,惊恐地胡言乱语。 精神病患者最忌沉湎过去,每一次的回忆如同凌迟,方明明的心智被影响了。茆七开始不自信,她真的能应付这个游戏吗? 其余参与者神色松懈,甚至低声交谈起来,他们都认定方明明会输。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对吗?” 就再在大家以为游戏失败,50205突然抛出下一个问题,现场的人都愕然了。 境况急转直下,只要方明明答“是”,就能扭转局面。 茆七也怔住了,50205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带到她,一股慌乱从心底蔓延。 茆七有直觉,下一位游戏者是她。 顺着方明明的手,茆七反手扶起她胳膊,假装支撑住她。 茆七侧身贴近方明明耳畔头发,掩饰着唇低语:“为什么要找上你?方明明……” 方明明曾问过霸凌者:为什么要找上她?霸凌者当时就是这样喊她的名字,接着就是“处决”她。 剪头发,用胶水粘椅子,拿卫生巾贴脸,拍丑照传播,言语羞辱,身心折磨……方明明的身体猛地哆嗦起来,头晕眼花精神混乱,她抱住脑袋捶打,想将这些记忆抽离出来。 人群纷纷退避,冷眼看着方明明发疯。 茆七撇开脸,正好撞上仲翰如的目光,恰恰是这么平和的目光,让她不敢回视。 50205将陷阱摆上了,明等着茆七跳,她必须要快点结束游戏,尽早进入解剖室。玻璃柜那边的机关开合次数有限,多等一天怕生变数。 不想50205直接上手捏住方明明后颈,用力向后扯,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是吗?” 疼痛并未让方明明清醒,不过此时她更惧怕50205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丝耐性正在消失。思维缓慢转动,她蠕动着唇:“……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50205放开方明明,自顾去摆正木质块,“好了,下一位。” 50205有意放水,可没有人提出质疑,也或许不敢质疑。 七名游戏参与者重新归位,经过一轮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轮的失败几率更大,所以气氛较之前更凝重。 游戏再次开始。 方明明恢复平常,也不再是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茆七因为她有些不在状态,当木质块停在面前时,茆七还反应不过来。 “50203,真心还是谎言?” 现场的目光一致投过来,兴奋的,迫切的,惋惜的,冷漠的…… 终于是我了,茆七想。 “谎言。”毕竟观摩过,也算实战经验。 “好!”5005问,“你因为什么住院?” 茆七扯了个从仲夏如那听过的病,“睡眠障碍。” “睡眠障碍?严重到需要住院?”50205说着,向茆七走近。 他秉持怀疑,因为每一个进来的病患状况都比睡眠障碍严重。 “压力大睡不着,挺痛苦的。” 曾经被梦里的声音折磨到浑浑噩噩,所以茆七说这句话时,无比地身临其境。 随着50205的接近,方明明让出位置。 50205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睇着茆七,“是为了家庭还是工作?” 茆七想称工作,但50205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企图想从她的微表情里找寻蛛丝马迹。她开始在回忆里说服自己,“家庭。” 50205好似闻到了味儿,换了语气温声询问:“家人怎么会让你痛苦?” 茆七默了一秒,抬眼直视他,“有时候是家人,才可怕。” “怎样的可怕?” 怎样的可怕?茆七本能地不愿回想,却又出于困境不得不陷进去。她的眼瞳流露出痛苦,话语也变得艰难, “连睡觉……都要时刻保持警惕。” “当时没有人帮你吗?” “没有。”茆七说道,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那50404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也不帮你吗?” “那时与他无关……他没有……”茆七想着解释,全然忘了游戏提过的简单点。 50205身形逼近,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什么与他无关,他为什么不帮你?难道他不喜欢你?你们的关系不会是假的吧?” 那么多问题抛出来,50205是咬死了要搞茆七,绕是她逻辑再稳定,有些问题她根本无法回答。 十三年来,茆七就没真正见过仲翰如,他现实对她什么感情,她不能以这个空间的经历去断言,所以她怎么答都是揣测。她可以撒谎,但是仲翰如在场,她撒不了真。 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茆七开口,形形色色的窥探和意图。 压抑开始在504室蔓延,如同暴风雨临界。 茆七终于能理解50306和方明明当时的惶恐,那些目光,和满是呼吸声的安静,太令人窒息。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掉入了50205的话术陷阱,怎么回答都是输,怪她先前想得太简单。 过去几秒?还是有一分钟了?茆七的大脑一片混沌,混沌中一股暴戾滋生。她定定地盯着50205,他呼吸间颈脉起伏。 游戏结束了,50205手扬高,准备宣布结果。 茆七已经伸手进口袋,默默握紧刻刀。 在50205将要发声时,一道声音截断他的话势。 “这不合规矩。”仲翰如站了出来。 乍听到熟悉的声,茆七猛地从自我状态里抽离,她望过去,仲翰如也回看她一眼。 “哪来的不合规矩?”50205蹙眉这不速之客。 仲翰如说:“我才是50404,应该由我来玩游戏。” 50205看看眼神变清明的茆七,又看看泰然的仲翰如,怒从中来,“你们俩玩我呢?” 仲翰如继续说:“游戏参与者从来不可顶替,这不是规矩吗?” 规矩就是规矩,一再打破就不成方圆,以后再难以服众。原先是50205松的口,现在反过来倒叫他难做了。 50205几分威胁地睨视仲翰如,面目阴沉。 茆七察觉到一丝危险,她伸手去碰仲翰如,想让他就算了。跳出游戏的语境,她清醒地明白权宜之计就是接受结果,只要快点找到通关要求就可以到下一层,届时什么奖惩都与他们无关。 但仲翰如手腕一翻,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就在这时,茆七摸到他掌心的一个硬物:冰凉,像刀柄。 事已至此,茆七默默站到仲翰如身后。 仲翰如对峙着,没有表现出一丝退让的意思。 50205的眉头慢慢地皱紧,周身气压愈低。 不管是参与者还是围观群众,全都一声不吭,或者说他们的声音没有力量,只能是被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病房角落响起物品落地的动静。 50205被声响惊动,扫视一圈人群。这场游戏时间拖久了,在场的精神病患者情绪已经开始躁动,小表情小动作不断。 他忽而改口:“50404,真心和谎言,你选什么?” 仲翰如:“真心。” 50505欣然:“好,游戏结束。” —— 病患们开始有序地退出504室。 茆七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选了真心,就意味着游戏结束在自己手里,所以其他游戏者都优先选谎言,至少有几率赢。 50205离开前,对仲翰如说:“我有一盒水彩笔,不小心掉了一支,24色少了一色,怪可惜的。是掉在走廊滚进去了清扫室,麻烦你真心地替我找出来。哦还有,清扫室只有夜晚才开。” “一定要完成,不然……”50205说着,浑身打个了寒噤,没说完,留个悬念人就走了。 “真心”是心甘情愿地做某件事。可难可易,捡个东西而已,听起来是简单。 但清扫室真令人不安,虽然不一定能遇上巡逻者。 方明明回到床位,她安静地坐着,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到茆七身上。茆七察觉到了,眼神追过去,她又立马低头。 茆七不知道方明明是什么意思,她要追究吗?为什么又回避? “该走了。”仲翰如提醒茆七。 “哦。”茆七管不了那么多了,跟上仲翰如的脚步。 出于职业敏感,她又注意到窗户角落的青年,泥人已经塑型完成,他现在在上色。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有一只遗落的彩笔。 茆七的目光匆匆一掠,被泥人浓墨重彩的丑相惊到。型不真,色调乱,亏他制作得这么认真。 出了504室,两人往护士站走。 走廊没几个病患,都回病房休息了。 茆七快走两步与仲翰如并肩,歉意道:“对不起,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能应付游戏。” 仲翰如说:“别自责,50205给我们挖了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逼我们跳下去。” 茆七问:“你也察觉到了?” “嗯,他的目的性太明显。” “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仲翰如轻叹:“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现在,茆七隐隐觉得,他的思路快捋清了。 她又问:“之前你就知道‘真心’是什么吗?” “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选项,想是有难度的,我只有选了,50205才能接受我参与游戏。”仲翰如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一并回答。 “嗯,”茆七说,“昨天503,今天504,游戏可能是轮流参与的,50306的死,不清楚跟游戏失败有没有关系。” 仲翰如听出她的担忧,带着安抚的语气说:“如果今天能结束,那‘真心’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如果不能……” “嘘!”茆七竖指制止,“要避谶。” 仲翰如笑笑,意会。 茆七望望四周,压声道:“假设一下,50205一手推动‘真心和谎言’游戏,而‘我被谎言杀死’,是否可以理解成50104因谎言游戏而死。是50205杀死了50104吗?” 仲翰如:“有这个可能。” 茆七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双眼放光,“‘我被谎言杀死’,按人性来猜,通关要求极大可能是‘我要杀死谎言’。要不,我们直接杀了50205?” 简单粗暴的推理,一听就是微微夹带着私人情绪。 仲翰如不由笑,“白天不安全了,以后再说。” 说完又觉得不够理智,转移话题:“你不怕死人了?” 茆七:“我更怕我们死。” “不会的。”仲翰如说得如此笃定。 “嗯。”茆七暗里提醒自己也要避谶。 没多久,护士站到了。 两人互相掩饰,溜进去。 茆七去查看玻璃柜边上的机关,仲翰如在稍外围把守。 才过半分钟,茆七唤了声“仲翰如”。 她只喊了名字,没往下说,仲翰如明白她要消失了。 “晚上兵分两路,我去找画笔,你想办法进解剖室。”仲翰如做好安排。 只要还在五层待一天,他们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不然行动受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游戏还是要完成的。 机关现在看着还好,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即使也更危险。茆七点头认同,“我知道了。” 仲翰如朝她挥手,“好好休息。” 茆七嗯声,“待会见。” 24 现在时间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在公寓醒来已经将近十二点。 手机界面显示仲夏如发的消息:下午两点, 白马咖啡馆。 茆七起床拉开窗帘,外面艳阳高照。 景物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得十分清晰, 也传递出一种炎热的视觉。 喂过鹦鹉鱼, 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茆七洗个澡。 一米二长的实木衣柜,四季的衣服都收里面, 还是没摆满。所以茆七犯难,她的衣服类型都偏休闲,夏天也只有长裤, 这样穿着去赴约是不是随意了? 犹犹豫豫又过去二十分钟,来不及了,茆七只好挑了身新点的穿上,又开始纠结扎不扎头发。 平时她都扎马尾, 突然披个头发会不会刻意?再看窗户光线, 这么热的天呢…… 茆七决定后扎起马尾,拿钥匙出门。 炎热的大中午,路上没几辆车,一路通畅。 驶入环城路,就离白马咖啡馆不远了。 茆七的车速放慢了些, 方便她对着后视镜照。 淡眉, 浅双眼皮,深棕色的眼瞳,素颜显得她有些冷漠, 她扯个笑,眼神还就那样,不生动。 路途本就不远, 车速慢也很快到了,茆七看到仲夏如站店门口,想是等了有一会了。 茆七靠边停车,拾整心情,下车。 也就两分钟的功夫,门口多站了个人,高高的个子,手臂举起挥动。 他穿着休闲短袖t,袖口不经意地滑落,露出成年男性强健的臂膀。 中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在他指尖上方,有一线光晕穿透。 茆七想起初见他时的那个中午,也是在这样的夏天。 “仲~翰如。”她说着,声音颤了颤。 “好久不见。”仲翰如笑道。 他说好久不见,听起来远比她轻松。 “小七,你终于来了。”仲夏如上前拉茆七,茆七看看她,最终又看向仲翰如。 仲夏如恍然,使唤起来,“哥,你去把我准备的吃食端到9号桌,我们进去聊。” “好!”仲翰如转身进去了。 仲夏如拉茆七进店,到9号桌坐下。 仲翰如来来回回地端了三趟甜品咖啡,茆七注意到他手臂活动如常。 等他又进后厨,茆七问仲夏如,“你哥的手好了吗?” 仲夏如不以为然,“早好了,没啥大问题,工作到这个年纪了,身体筋骨有点损伤正常。” 茆七没说什么了,仲翰如也很快入座。 四人座长桌,茆七和仲夏如坐一边,仲翰如坐一边,和茆七正对面。 “这是咸松塔,咸蝴蝶酥,咸蛋黄芋泥三明治,还有海盐冰摩卡,都不甜的,你吃吃看。”仲夏如介绍着她亲手准备的下午茶。 仲夏如细心地记下自己的饮食习惯,茆七说“谢谢”,拿起冰摩卡喝。喝了一口,喝两口,也没说出什么话。 再看对面的仲翰如,低着视线在滑手机,眉头紧着,像在思考什么。 仲夏如伸手过去敲桌面,“哥,休息不处理工作,你也吃吃看。” “好。”仲翰如放下手机,午饭没吃也饿了,他拿起个三明治咬起来。 “对了,你一直定居在左凭市吗?” 仲翰如的话音落在三人之间。 气氛短暂地安静。 两道目光射过来,茆七愣了两秒。他们兄妹俩自有称呼,这个“你”指她。 茆七放下已经化水的冰摩卡,说:“是的。” 因为刚刚沉浸在处理工作问题,仲翰如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略有生硬。他调整坐姿,使自己更舒适些,轻松地聊天,“我还听我妹说你现在是从事艺术工作?挺厉害的呀。” “是一种手作技艺,不算艺术。”茆七捏紧双手,留在掌心的冰水渐渐生热。 “怎么不算,都有艺术修养,”仲翰如正说着,放下三明治,突然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茆七,“擦擦吧。” “谢谢。”茆七接过,因为他的细致,心里一阵暖。 仲翰如笑了笑,“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见了,有十几年了吧。” 茆七说:“是十三年。” 职场多年,很久没听过这么确切的话了,仲翰如觉得新鲜之余,记忆就像开了闸似的,以前相处的一些片段涌出来。 “对,我们搬家那年,你才十七岁。你从小就是一个言行确切的女孩子,现在也没怎么变。” “你也没怎么变。” 仲翰如摸摸自己微微冒出胡茬的脸,“长相变了吧?” 茆七点了点脑袋, “嗯,是变了,但我认得。” 她看着仲翰如,脸上都是诚恳,话语之中还有说不上的亲昵感。仲翰如不排斥这种感觉,倒觉得熟悉起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多数时间都在工作,制作人形娃娃,日复一日的,说不上好坏。” “工作和生活要平衡的,不然人太累。” “嗯……” 仲夏如歪着身子,一手捏块蝴蝶酥,一手撑脸颊,望着他们生硬地对话。 她一口吃掉蝴蝶酥,忍不住插嘴, “你们……太生分了,都认识二十年了。” “这样啊~”仲翰如呵呵地笑,“也是,我们该更亲些。” 茆七难得地红了脸。 之后,仲夏如加入话题,几人之间确实融洽多。但好景不长,来了个写字楼订单,她要忙去了。 仲夏如说:“老坐着也不好,要不你俩到前边森林公园散步,里面很凉快的。” 仲翰如看茆七,“你觉得呢?” 茆七没意见,“我都可以。” 仲夏如拍掌,“好了!这就达成共识了,哥你领小七去吧,要照顾好她哦。” 仲翰如:“放心吧,她也是我朋友。” 就这样,茆七跟仲翰如出了门。 几步路的烈日,不难忍受,一进到植物园,充满青叶气息的湿凉空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驱散了皮肤的闷热感。 步道边沿苔藓丛生,阔叶植物鲜绿,树木垂藤不尽,氧量丰富。 仲翰如深呼吸清新空气,说:“这里的气候像从左凭市独立出来的一样,自有天地。” 茆七认同,“嗯,这里的空气也有一种雨后巷弄的味道。” 仲翰如细想,“我来过这几次,总有一种熟悉的安逸感,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住在城中村的时候,雨季似乎十分漫长,整个夏天巷弄里都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长年孤独,茆七的情绪被引起共鸣的话题带动,她激动地说:“对!宁州县城中村的巷弄。” 突如其来的高声,惹得仲翰如侧目,“有时看你,真像以前的小女孩。” 林中光线斑驳而落,仲翰如的目光真实而具体。 具体到什么程度呢? 他被碎发遮盖的额头,微微的毛孔,眼睫上泛着光亮,鼻尖沁出的汗粒,唇部的纹理,下颌的青色胡茬。 就是一种真实感。还有一种夜晚没有的松弛感。 茆七的注视,让仲翰如闪烁了目光。 她低了脸,也低了声,“仲翰如,我三十岁了,不小了。” 仲翰如玩笑道:“我都三十几了,岂不更老?” 茆七被逗笑,又重新看向他,喃喃道:“老就老吧。” “是呀,谁也别说谁的。” 越深入植物林,体感越凉爽,蚊虫开始出没。 也不知怎地,那些飞虫专扑茆七,搞得她没法走路。 仲翰如帮忙驱赶飞虫,提议说:“到这也有一会儿了,要不我们往回走吧?” 茆七私心想留久一点,但眼下这状况,执意再留就特意了。 “那我们回去吧。” 回程的半路,树荫下有长椅,仲翰如问茆七,“要不要歇一会?” “好。”茆七当然赞同。 坐到长椅上,微风习习,确实舒服,两人都放松地向椅背靠了靠。 这次见面都是仲翰如和仲夏如在说,茆七在回,其实她也有话想说。 茆七还在思索该如何起话题,仲翰如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声,他掏出来查看。 听着是来信息了,不知道谁发给他的,他查看手机时的神情闲适,还带着微微的愉悦。茆七想,应该是私人信息。 “你还记得吗?”仲翰如忽然问。 他眼神移过来,茆七疑惑,“什么?” 仲翰如兴致冲冲的语气,“就是以前你说要去学格斗,我说是男生学的,最后你去学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茆七摇头,“没有学啊。” 仲翰如好笑道:“不学最好,那不是女孩子吃的苦。” 一些旧事,茆七鼻子一酸,没吭声。 手机又响,仲翰如的注意力离开了。 茆七用余光去瞄,他聊着聊着,嘴角愉快地弯着。 “谁给你发信息?”茆七未细想,便问了。问出口后,又暗里懊恼。 仲翰如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自己忽略人的行为不礼貌,收起手机说:“一个有趣的朋友。” 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地一鼓作气,茆七接着问:“女生吗?” 仲翰如嗯一声。 茆七低了低眼,转过脸去了。 大自然的声音变得突兀起来,仲翰如发觉茆七异常安静。他开始回想,是不是刚刚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她喜欢你吗?” “哈?” 你喜欢她吗?这样问目的性太强,但不问的话,茆七不想受这种煎熬。 就这样犹豫,她发现自己太拘谨了,不像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那样,可以很自然地和他牵手,甚至拥抱。果然,人在生存受限的时候,根本无法考虑太多。 现在这么平和,反倒是隔着一层距离了。但对于茆七而言,现实才是她的生命主体,这里的人和环境,都在牵动她的情感。 考虑良久,于是茆七问仲翰如:她喜欢你吗? 仲翰如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问?” 既然到这地步了,茆七梗起脖子,“问就问了。” 她身形立直那一下,马尾晃了几晃,几丝发尖搁在颈侧。仲翰如失笑,顺手用手指捋开那些发丝。 茆七彻底愣住了。 “喜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仲翰如说。 茆七如梦初醒,那就是不喜欢。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仲翰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仲翰如,你晚上睡眠好吗?” 仲翰如连连说好,好。 回白马咖啡馆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轻松许多。 平常地聊天,消磨时间,这是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所没有的奢侈。茆七应该感到庆幸,她在游戏时没有擅自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她才能轻易说出: “那仲翰如,下次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见次面。” 这样邀请的话。 “好呀!” 仲翰如答应了。 到白马咖啡馆,仲翰如有事先走,仲夏如拉着茆七尝她调制的海盐薄荷鸡尾酒。 茆七喝了两杯,有些微醺,再歇息歇息,就到五点了。 仲夏如开着茆七的剁椒鱼头车,送她回茗都公寓。 送到家后,仲夏如就回去了。 茗都公寓大门口,仲夏如招停辆出租车,上车。 车开走后,露出后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 驾驶座里,老许在低头扒盒饭。副驾驶坐着个瘦高个,也在埋头吃盒饭,同样的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手机铃一阵响。 老许用胳膊碰瘦高个,“大国,是你的手机。” “哦哦!”大国含糊不清地应,连忙找手机,接通。 “喂?江哥啊?我在哪?我在……” 大国嘴巴包着饭,讲话含混,老许听不清,只知道是江宁的来电。 老许放下盒饭到腿面,向大国打五指张开的手势,示意他外放。 大国以为老许觉得自己边打电话边拿盒饭不方便,于是肩膀一提,将手机夹耳边。这样吃饭确实方便多了。 老许看他那样,差点气绝,直接上手抢手机,外放声音,放汽车中控台上。 “喂,江宁,我老许。”老许端起盒饭,朝大国递个眼神。 大国一乐呵,方便吃饭了。毕竟等会还要值大夜,时间紧迫,能同时做的事绝不能多浪费一秒。 “嗯,大国说已经将茆七的通讯设备和社交账号记录整理出来了是吗?”江宁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来。 老许:“是的,罗呈呈案的案发时间和分尸时间,我们在这两个区段内查了茆七的所有通讯方式,发现她除了工作必要的社交,根本没有联系过任何人。” 江宁:“一个城市住了十年,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有的!有的!”大国着急地抢话,几颗米粒喷出来。 江宁问:“什么意思?” 大国一面将米粒捻干净,一面解释:“查不到更多的讯息,许叔就说再把日期往前推一周,往后延一周。就这样查到茆七跟工作外的两名女性联络过,一位是住常华小区的莉莉许,一位是开咖啡馆的仲夏如。不过通讯内容也没有异常的地方。” “仲夏如?”莉莉许江宁知道,那这个仲夏如是谁? “嗯,是茆七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老许已经吃完,收拾收拾垃圾,“对了,我们现在就在茗都公寓门口。” 江宁:“你们去盯人了?” 老许:“那不至于,副队对你上交的调查报告持待定意见,还没名头盯人呢。我们只是买饭的路上看到茆七的车经过德天路,就顺道跟了上去,看到是那位仲夏如送她回家。” 德天路和公安局所在的石景路是挨着的,是有几率碰到。又出现一个新人物,江宁想,上次他去宁州县查到的东西太有限。 江宁暂时没说话,老许支使大国把饭盒扔扔。 手机里车门开关的声音拉回江宁的思绪,“小冬跟我说,去年中秋前后的几起交通事故录像都有保存下来,晚上拷贝了发给我。” 江宁的声音游刃有余,他似乎已经认定姜馨和罗呈呈认识。老许想起他在得知罗呈呈也有一把相同的刻刀时,并不意外,他像是有把握找到茆七与这两起分尸案有关的证据。 老许说:“茆七的通讯记录等会我回局里也一并发你邮箱。” 江宁:“好。” 老许:“对了,听你那边的环境音,你是在开车吗?” 江宁嗯了一声。 老许又说:“不对呀,这都下班有一会了,你不应该早到家了?” 江宁:“去趟古城门街。” “去那干嘛?那么偏,你也没亲戚朋友住那块。” “去见一下茆七老家的亲戚。” “你这……真有点变态啊……” 大国扔完垃圾回来,听到那么点尾话,“江哥怎么变态了?去古城门街干嘛?” 老许挂电话,手机丢给大国,嘀咕道:“谁知道他呢?” —— 即使现在暂停工作,茆七还是不习惯把其他的味道带到工作空间,因为会影响状态。 开热水洗澡,冲洗掉身上淡淡的酒味,茆七足足在浴室待了半小时。 一拉开门,热气争先飘出。茆七脚底也像踩了云朵似的,一点实劲都提不上。 三两下吹干头发,茆七就倒床上,闭上眼睛放空。等她再次睁开眼,被刺目的灯光逼得再次阖眼。 是天亮还是天黑了啊,茆七记得自己没开灯啊~ 可是灯明明亮着…… 茆七猛地睁眼,四肢寒意骤起,身体僵了,动不了。她转眸去看周边环境,白墙,铁床,一水的白色床单。 这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其他病患呢? 寒意过后,手脚虽僵但能动了,茆七下床跑出病房,抬头看门号,上面写着《502》。 她往前走,《503》,《504》,《505》…… 走廊上终于有病患了,她真的身处在西北区精神病院。 那仲翰如呢?他在哪? 茆七从前走到后,遇见的病患有散步的,有聊天的,有看书的,不像要准备休息的样子。 时间不对!现在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茆七十分确定,因为这跟以前不同,她没有经历晚上的习惯性作息,而是很突然地出现在这里。 前边就是520,仲翰如要完成的“真心”在清扫室,他会不会在那里? 茆七走到清扫室前,门合着,她的手摸上锁。 奇怪的是,锁却是开着的。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会是谁?茆七没有贸然推门,她屈指轻叩三声。 走廊陆陆续续传出人活动的动静,茆七怕错过清扫室里的声音,耳朵贴上门,仔细听。 过了几分钟,没有接收到回应,里面可能没人。 解剖室那边现在不是时候,此刻进清扫室的时机正好,茆七打算先去找画笔。 正要推门之际,砰——!! 猛地一声,震得茆七心脏猛跳! 她还在发懵,不知道哪来的声响,紧接着砰——砰——砰—— 接连几声关门的砰响,茆七瞬间惊醒,拔腿就跑! 《519》,《518》,《517》…… 门一扇一扇地有序关上,茆七追逐门声。 可不幸的是,总差了那么一点点,她跑到哪儿门就关到哪里。 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走廊早已不见人影,整个五层的空间只剩茆七一个人。 除了关门声,整个楼层都回荡着她奔急的脚步。 再快一点!必须要快!茆七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追到《506》了,茆七看到了一只手,然后那只手彻底将门关上。 就快了,再快一点点…… 再前面是《504》,茆七猛一提劲,腰胯带腿一跃,她看到了关门的人。 是方明明,她身穿条纹病服,整个人被背后病房的灯光包裹着,黑发半遮脸,衬得面色煞白。她那乌黑的瞳仁盯着茆七,毫无血色的唇缓缓咧开——以一种冷漠诡异的表情在对茆七笑。 茆七出手去抓方明明,她身子忽地一闪,快一秒将门用力关上。 同时再砰砰几声,剩下的病房全都大门紧闭。 叮铃—— 已经十点了。 茆七没跑进病房。 走廊门框林立,无限地围拢过来,像牢笼的铁栅栏。她仿佛困兽。 茆七站在炽烈的白灯光下,眼中的景象开始旋转,迷失。 25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 铃声骤停。 整个五层变得极其寂静, 茆七听到自己的气息声,由缓变急。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茆七的呼吸像是暂停了, 脑门冷汗直冒。 此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快!快躲起来! 身随念动, 茆七转身快步跑向茶水间。因着环境黑暗, 起初那几步踉踉跄跄,逐渐地才利索起来。 十点后清扫室和护士站都有巡逻者, 她只能在茶水间赌一赌。 茶水间在走廊中段,有点距离,也幸好没有门, 投射出淡淡的光亮。茆七直奔过去,保持速度的同时,还要兼顾脚落地的声响。 一边警惕巡逻者,一边收着动作, 茆七艰难地抵达茶水间门口。 哪知, 巡逻者的脚步猝然而起,连个缓冲都没有,根本没给茆七反应的时间,便纷沓涌过来。 而此时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的光源处,暴露无疑。 昏暗里, 黑影跟随脚步逐渐现出黑雾般的轮廓。 关上门, 五层的黑夜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窥视孔透出些聊胜于无的光亮。藉着这些光亮,眼睛适应后, 可以模糊地看见一些物体的大概轮廓。 茆七迅速后退,将身形隐进黑暗。巡逻者的脚步也紧跟而上,不过事有两面, 这样她就不用隐藏动静,直接转身就是拚死命跑! 可是走廊不到百米,这道空间对于茆七来说是循环的,她跑不出去,但是巡逻者却来去自如。 劣势当前,首要就是找个藏身地。走廊笔直一条道,就只有病房能藏人。 可是反锁了…… 茆七跑得气喘吁吁,身后又有追兵,脑子还要不停地思考对策,她感到头部和肺腑都快炸了。 匆急之间,一线线微光钻进视野。 对了!门上的窥视孔! 可以从窥视孔内开门,茆七在六层时就这样被抓过。 说干就干,茆七没空管巡逻者离自己还有多少距离,她直接上手掰住窥视孔,双腿岔开踩住门框往上蹬。 从七层到五层,茆七对这里的设施算是了解,她身高不比男人,需要抬高身体探手进窥视孔才能够到门锁。 爬高后,手臂伸入直接向左下角,锁的位置在那里。 脚步还在接近,茆七顾不上害怕,手指摸索着找到一个椭圆型金属小把手。一拧,弹簧锁就开了! 茆七匆忙中不失稳,这一番操作下来还不到十秒,她跳下来推门,刚想说可以松口气,但是门推不开。 她侧身用力一撞,门板有反弹的痕迹,但是门却推不开:只有一种可能,背后有人抵门。 居然有人醒着! 一次两次,茆七才确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突发情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万分紧急,茆七怒火中烧,操起刻刀就往窥探孔里狠狠几下。就听到几声闷哼痛呼,她抬脚猛踹! 门开了,茆七闪身进入,反锁上门。 刚刚抵门的人不见了,病床上都躺着病患,茆七扫一眼,闻到了血腥味。她就近走到一个床头柜,打开抽出几件衣服,挂窗户上挡住光亮。 病房里一眼看尽,只有床底和门背能藏,茆七刚躲进门后,门外脚步纷沓而至。她放轻呼吸,背部紧贴墙壁,双手紧握刻刀竖在胸前。 巡逻者在临近的病房外徘徊不去,被找到迟早的事,茆七也没期望能一直躲过去,只有先把眼前这关给过了,才能进行下一步。 巡逻者的脚步逐渐错落,像是散开搜索了,一步一顿的声响,真的挺考验人的耐力和定力。 僵持了一会,茆七又是一个长而缓的呼吸,她稍侧脸,将目光移向病床。 抵门的人,50205,还有方明明,夜晚危险,五层的白天也都是牛鬼蛇神。 茆七周身突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感觉,她收回目光,紧紧盯住门。 凝神静气听了会,门外没动静,巡逻者的步伐也似乎远了。 躲过去了吗?茆七存疑之际,窥视孔上忽地飘过一团暗影。黑色的程度有深浅,即使走廊也一片昏暗,但茆七确定是有什么东西晃过去了。 茆七收紧身体,微微矮下去,下一瞬一条胳膊甩进窥视孔,从她鼻尖前打过去!差一点就要碰到了,胳膊甩动的风贴着她的毛孔拂过去。 茆七有一瞬脚软了,太折磨心态了! 那条胳膊在四周探了探,转而去开锁。 茆七没有阻止开锁,而是仔细听外面还有没有其他的巡逻者。 上次在《609》吃了亏,将人都吸引过来了,这次倒不如一夫当关,还能多点胜算。 锁开了,门缓缓被拉开,有人踏了进来。他没有贸然进入病房,而是站住脚步,也许是对昏昧的环境疑惑。 过了片刻,人才迈步进来。 茆七也因此确定现在只有这个巡逻者。门跟墙壁之中有一道缝,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视线,就见巡逻者从01床走到03床。 顿了顿,他又走进03与04床间的过道,脚步在那来回,跟在消遣似的。 茆七看得皱眉,难道他想…… 果不其然,巡逻者忽然弯下腰,在床底下探寻什么。 茆七心底啐道:变态! 床底没找到,巡逻者站起身,直接往外去。 是要离开了吗? 人离茆七越来越近,茆七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门后的位置。 昏暗里只能大概看到人的轮廓,茆七对人体比例,器官位置还算熟知。人走到跟前时,她猛地挥刀刺出去。 茆七对人的视线极其敏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被发现了。 她出刀快又狠,对准巡逻者面廓中位——眼睛扎过去,如果不是早有防备,黑灯瞎火的,巡逻者根本无法精准地抓住她手腕。 “果然在这!”巡逻者低声哼道,随后抡起茆七胳膊,用劲将她重重甩撞到墙上。 背部震得胸腔胀痛,呼吸都不敢用力,茆七咬紧牙关,愣是没吭声。 不给茆七喘气的机会,巡逻者又上手抓她,虎口直逼着咽喉来。她腰一低,躲过去的同时将门推关上,刚刚摔的那口劲还没过去,她顺势缩起身子蜷在门角。 门一关,环境更暗了。 茆七以为能缓一会,谁知巡逻者只愣了一秒,身形便扑上来。茆七侧翻身,他扑了个空撞上门。 门是铁门,撞上去发出不小的声响。 糟糕!早知道不躲了,茆七宁愿被扑中,也不愿意引来其他的巡逻者。 现在也不是懊恼的时候,刚才翻那一下,由于地势狭窄,茆七也没翻多远,她从地面伏身,正要起开,小腿倏地扣上一只大手。 那手正蓄力回拽,茆七被拽动半步,她没抵抗力道,回身就是一刀! 巡逻者似有所感,收手躲过了。 果然,常年夜间出没,视力比常人是好。 瞬息之间,巡逻者又飞身前跃,茆七刀刃未收,手腕一转横劈向巡逻者脖颈。他腰背一侧,上身后退,又躲过去了。 茆七趁这当口拉开间距,翻进就近的床底。 交手几回,巡逻者没出棍棒和匕首,看来五层夜间的巡逻太和平,他居然没带武器。 茆七在黑暗里弯出笑,就目前来说,还是有利于她的——虽然她狼狈到钻床底了。 病房本就无多少杂物,床底更是一目了然,巡逻者块头大,他不进去而是用手去抓茆七。茆七从床头躲到床尾,躲不开时,便一刀挥出去。 巡逻者干干脆脆地迎上去,像是认清她的武器不造成杀伤力。可不,仅仅被割破些许皮肉,却也将茆七从床底捉了出来。 又是猛地一抡甩,茆七侧身撞上墙壁,半扇肩胛碎了般的痛感,手指也差点握不紧。她仍旧不吭声,忍耐剧痛。 肩膀又被扣押住,茆七整个人又被扔出去。就在这时,茆七居然还能听出外面走廊巡逻者正在靠近,真是形成肌肉记忆了。 病房里伸展空间小,为了防止茆七再钻床底,巡逻者将她逼到门后宽阔的地方,也是为了方便擒她。 他低声说:“你逃不掉了。” 语气戏谑而冷酷。 茆七艰难地立直身,心里不服:说不定呢! 巡逻者掌风再次袭来,茆七右手奋力握紧刻刀刺出去,他反应迅速地扣住她腕部,并拉低她胳膊迫她身体下压。 瞬息间,茆七听到敲击的声响,一声一声,规律中又略带急促。是在六层驱赶的那种敲击声,不过听着不像是在驱赶。 巡逻者的铮铮步伐又散开去,人似是被吸引走了。 是仲翰如吗? 原本还痛得晕乎的茆七瞬间醒神,同时也清晰地记起巡逻者对她使用的招式:当身体被拉低,人的惯性会用另只手支撑,从而失去抵抗,巡逻者下一步就会提膝揿压她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破解方式是一记釜底抽薪:茆七放弃对抗,并收起左手,身体悬空的瞬间全部重量转移到巡逻者身上,同时右腿跨进他双脚间,左腿收紧,拧身旋绞他的腿。 真真是四两拨千斤,巡逻者的力集中在中上段,下盘失稳,整个人砰地直直倒下去,茆七立即翻身而上,跪压在他背部。她左手指快速在其颈部一探,右手同步出刀——黑暗中,她嘴角上扬,这小小刻刀,也是能杀人的。 巡逻者却猛一绷劲,扭身欲将茆七掀下去,茆七手一晃,刻刀失准,侧着巡逻者的下颌骨削过去。 只听见一声隐忍的低吼,巡逻者疯狂挣扎。茆七就着翻下身,窜进病房深处。 巡逻者就吼了一声,可茆七听得出来,那一刀割得深,疼的够呛啊! 挣扎片刻,巡逻者捂紧脖子伤口便又起身,踏着沉重的步伐,搜查每张床的床底。 茆七这次没在床底,而是在05床和06床间的过道,床头柜挡住她身体一半,瞧着就像衍生出来的杂物,并不像人。 搜查的速度变慢了,巡逻者应该是强忍着伤的,估计是想先将茆七处理了再去治疗。 她静候着,外面追兵被仲翰如引走了,现在只需要解决剩下的这个。 巡逻者终于来到04床,茆七仍在等待机会,后方突然发出一丝晃动的声响,是床头柜动了。她动作明明十分小心,不可能失手触碰。 巡逻者也发觉这边动静,大跨步上前。 茆七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个笑:终于忍不住了啊。 她悄摸拉开05床被子,手伸进去猛一刀! “啊!”原本躺得好好的病患痛叫起来,在床上疼得打滚。 茆七看准时机,扯被盖住自己,迅速翻进被窝,一脚将人踹下床。 “嘶——”病患砸落在地,刀伤加钝痛,他哇哇喘气,还不忘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不知哪来的力道,又一把将他掀开去。 撞到旁边的铁床架,伤上加伤,他实在是受不住了,连连叫唤:“好痛!痛!……” 巡逻者一把捂住他嘴,“闭嘴。” “嗯……不是!不……” 病患惊慌扑腾,突然就没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拽重物的地板摩擦声。 血腥气逐渐消散。 走廊外,巡逻者聚头,喁喁私语。 “抓到了?” “嗯,打晕拖出来了。” “好,你的伤处理一下,要开始了。” “刚刚的敲击声?” “是清扫室的铁杆滚落发出的声。” 没多时,就彻底安静了。 病房里。 茆七浑身疼痛,她在病床里艰难地转身,面向窗户躺好。衣服遮掩月光,让室内的黑暗更黑暗,白色也更显眼,还有在白色里晕开的血迹,也一样显眼。 在进入病房时,茆七就猜到是05床锁的门,所以在他弄出动静吸引巡逻者时,茆七丝毫不觉意外。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她刻意不出声,就是在等机会将05床推出去,顶替她被俘——反正每一晚都需要人死。 又过去一段时间,在确认走廊重归平静,茆七才低声咳嗽两声。挨打确实疼,不过目的达成就行。 不知道仲翰如怎么样了,听巡逻者的话意,他应该安全地躲起来了,不与她碰头,想是因为之前就说好的分开行动。 待巡逻者离开后,茆七还要去打开解剖室,寻找通关要求。 现在正是保留体力的时机,不再多想,她闭目歇息。 26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 估摸着差不多了, 茆七蹑手蹑脚起床,走到病房门口。她没着急出去,探头去望走廊两头。 之前关上的门此时都敞开着, 所以视力更清晰了,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 更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浅淡萤光。 520门是关着的,看着无甚异常, 不知道仲翰如行动没有。 再等片刻,茆七走出门口,直接朝护士站的方向去。分开行动更有效率, 她深谙机会不多了。 两三步一顿,藉着病房墙与墙之间阴影的掩护,茆七安然进了护士站。光线暗,她摸到玻璃柜前, 用指腹去抚之前刻的痕迹。 为了隐蔽, 那刻痕极浅,茆七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左手标记位置,右手拿刻刀,她偏身让光线照在柜体缝隙上。 俯身看准,茆七活动手指, 调整状态, 随后两指合捏住刻刀把手,缓缓转动腕部,将刀尖左右游移地伸入缝隙。 一点一点地深入, 要找到阻滞感,才是垫片的位置。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重重复复, 让茆七感到漫长。因为刀锋利,容易刺穿垫片,这样锁舌会直接穿透过去嵌合,所以动作势必要稳。 好在常年制作人形娃,手稳对茆七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夜静,刀尖蹭到异物,微弱的声响和手感一并传达,她终于找到了垫片! 茆七不敢侥幸,手势维__稳,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她左手撑扶住有些僵的右手臂,刻刀稍稍倾斜,伸入到垫片里侧。 约莫抵达垫片中端,茆七松开左手搁在玻璃柜上,右手开始向刻刀施力,透过垫片将锁舌压回去,左手同步扒门。 锁舌缩回的那一刹那,门才可能被扒开,这一步要配合得当。茆七过于沉浸,以至于外界的一声“啪哒”,像是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她还未有反应。 再之后是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 这碾磨的声响,从耳膜里扩散到头骨,听得茆七头皮发麻。她后知后觉地丢开刻刀,连忙蹲低身体,躲进护士站台面的阴影下。 为什么是躲藏,而不是先开了门进解剖室?如果外面有巡逻者,解剖室里也可能有。 外面还算有宽敞地,解剖室里,可就是任人鱼肉了。 茆七此时离护士站的出入口较近,从这里能看到一部分走廊,没有人影,也没再传出声音。 她猫着身子走出护士站,再是走廊,都没发现人的踪迹。 确认了一番后,茆七又猜测另一种可能:是不是仲翰如开始行动了? 回去护士站,茆七脚下踩到什么,她弯腰捡起看,是一支中性水笔。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很像是它发出的声响。 心放了放,茆七将笔摆回电脑桌,她来到玻璃柜前,刻刀还插在缝隙里,没掉。她握住刻刀,继续之前的动作。 缝隙太窄的原因,刻刀可操作的空间小,接连几下压锁舌门也没扒开。 茆七顿了顿,开始复盘:是否动作太小心,锁舌没压到位?需要加大力度吗?如果垫片一旦刺穿,这个机关就算废了,解剖室也进不去。 但是不试,就一丝可能也无。 在五层的这三天,他们一直处于被动,对于通关,没有任何实际的进展。而五层的白天,和平的表皮下诡谲云涌。 没时间了,最后成败,再试一把! 茆七加了一倍力,她能感觉到刻刀已经刺入垫片,左手配合全力扒门。 门仍是纹丝不动。 不管了,再来! 茆七压弯刻刀,柜门缝隙变大了些,她忙伸指进入抠门缝。门有撼动的迹象,她一伸脚一踢,玻璃柜震了几秒,门哗啦一下终于开了! 这一下声不小,茆七紧张回头,见没起什么异常,便连忙进入。 玻璃柜后是一个狭小的隔间,这里黑黢黢的一丝光线也没有,茆七探臂摸到解剖室的感应门,贴耳上去听。 听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转身掩上玻璃柜门,再按下感应门的开关。 冷气比光线更快侵入身体,茆七缩缩脖子踏入解剖室。 这里的窗户也没有被封死,月光毫无阻挡地照入,水银一般浮动在这些金属器械上,看起来森冷无比。 茆七环视一圈,四面金属墙,中心的解剖台,摆置什么的和六层无异。 非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空气,这里面有些轻微的血腥气。 茆七低头揪起自己衣领,看到上面溅了斑斑血迹,不知道是05床还是巡逻者的血。血腥气应该是从这来的。 没多想,茆七调转脚步向右,护理记录在门右侧。在金属墙上找到隐藏式把手,拉开,一大叠资料在眼前铺展开。 日期近的在最底层,50104的护理记录应该也在底层,茆七不嫌麻烦地,每一屉都拉开了。 将底层的护理记录搬出来,茆七叠腿坐地上,开始翻看。因为有经验了,茆七很快找到50104的护理记录。 记录第一页是从6月11日开始,茆七进入五层是在15日晚,也就是说50104是在14日前死的,这才几天啊。 茆七继续翻阅,果然四页就没了。说不上哪里奇怪,可她就觉得不对劲,50104的住院日期太短了。 她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护理记录。 2019年6月11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因分离转换障碍症入院,表现为肢体麻木,意识恍惚,癔症性失语。食欲差,精神差。 —— 2019年6月12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可挪步行走,表情僵硬,食欲可,精神差,仍失语。 —— 2019年6月13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早上查房患者可说单字或二字词语,食欲可,眼神有交流。下午失语合并癔症性痉挛发作,胡乱哇叫:荒,呀,荒,呀。拒绝饮食,病症加重,阿普唑仑加量。 —— 2019年6月14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上午查房患者可说简单词语,食欲一般,情绪不定。下午精神极差,呼唤无眼神交流,肢体麻木,拒饮食,拒药。 记录到此为止。 茆七整合信息,找出几个疑点:13日50104明明已好转,为什么病情会突然就加重了? 阿普唑仑加量,应该和艾司唑仑一样都是起安定作用的药物,可想50104疾病发作较入院前还严重,这期间是有发生什么刺激到他吗? 50104胡乱哇叫的“荒,呀,荒,呀”,他想说的是“谎言”吧,只是当时因为癔症性失语,口齿无法正确表达。 50104病情加重是因为“谎言”,这就和“我被谎言杀死”对上了,13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茆七再重阅一遍护理记录,每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理解。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信息有限。 茆七再翻出50306的护理记录,看看能找出什么突破。 50306因患精神分裂入院,入院时间是在6月2日,在6月7日时,患者病情突然加重。 又是第三天,病患入院第三天都会发生某些事吗? 记录截止到6月16日,其中内容记录的多是发病症状,几乎跟50205游戏时所逼问的一样。 什么刺激能引起精神病患者病情反覆?比如未知的恐慌,比如身处在高压环境,比如……游戏! 对!他们身在不同的病房,能找到的共通点是每天组织的游戏!茆七经历过,那种游戏就算是正常人心理都扛不住。 但6月7日不是50306参加游戏的时间,仅仅围观就能影响病情?这不太可能,但茆七觉得跟游戏也划不开关系。 目前茆七能推测的症结是50205,他逼迫茆七吃药,强迫她学叠被,他是游戏的主理人,他在维系五层的一致性。 换言之,他拥有着某些权力,去规训五层的病患。 茆七抬起头,对着上空喊:“你是不是想杀死谎言?杀死50205?” 安静。 当然不会有回应。 茆七左思右想,再理不出头绪,心态也急躁起来。 还有就是,空气里的血腥味太有存在感,茆七提起领口,鼻子凑近闻了闻,味道不明显啊。 那空气里更浓的血腥味,是从哪散发出的? 冰柜里的东西都低温冻着,解剖室里一览无余,也就只有解剖台…… 茆七起身走向解剖台。 从门口看,解剖台是横向放置的,所以两台之间的空地是个视线死角。茆七走近了才看到空地上有个盖盖的深蓝色水桶,和食堂收厨余的一样,里面也许是垃圾。 剩下的可能是焚烧炉,茆七脚步越过解剖台,忽又停顿。她犹豫着转身,神色有异地看向蓝色桶。 茆七眼色忽地一变,果断上前,手快地掀开水桶盖。 解剖室的垃圾,只能是…… 蓝桶里,是扳折的躯干,是随便一扔的内脏,是用塑料袋掬起的脑花。 是一具尸体! 他的头颅以360°的旋转角度歪到后背上,眼睛瞪大,红血丝包裹住瞳孔,皮肤泛青,下颌脱落一般大张口——表情惊恐到不可名状。 是50205,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血腥气更是返上来,茆七冲到窗台那边拉开窗吐,当然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忍不住地干呕。 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平复下来恶心感,茆七回头再走到解剖台。她拿手掩住鼻子,近去瞧尸体。 尸体手脚齐全,腰上被剜了两个大血窟窿,内脏应该是从那里面掏出来的。尸体头部的发都湿成一绺绺了,是血染的,脑后可能已经空了。 茆七曾怀疑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个贩卖器官的暗网,现在看这粗糙的切割手法,和随意对待器官的行为,这个想法被否定了。 六层和五层的尸体都被剜肉和切除器官,不具备随机性,是带着目的的刻意而为。 特意切割下的内脏,腿肉,腰侧肉,脑花,这些鲜嫩的部位,如果再加上各种菇类和青菜,像不像火锅店里的菜单? 有没有可能,茆七在食堂看见的干净珵亮的深蓝色水桶,其实就是食物桶,而不是专门用作潲水桶的。 医院的员工曾说过,吃食堂的饭菜就是犯错。 还有六层带着61104苦艾香水味的肉包子。 茆七乍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点:血腥的十点规则,是为了储存食物而诞生的。 如果真的喂食病患人肉,他们可能会患上朊病毒……入人形手作这行时,茆七大量翻阅过解剖学书籍,也上网找过相关视频学习,其中就有提过朊病毒。 朊病毒的一个广泛征象就是皮肤起疮疹,朊病毒发作会使患者躯体疼痛,行为异常。这时每晚必须服用的安定药已经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巡逻者才会对夜间活动的人进行屠杀,所以六七层的死者才有皮肤疹的记录。 61101,那位被设计死去的少年,他对茆七说过:这个医院很好,饭菜美味,住院费便宜。只需要做个体检,拿着病例单就可以排队等入住。那些人病好了当然要离开啊,腾位置给下一个人。 死去的病患里,青少年居多,这是否是西北区精神病院特意挑选的结果——住院费价低,放低精神病评判标准,保证入住的病患以缺少经济能力的青少年为主:是因青少年的□□更健康干净,为的是利于内部消化。 人每天都需要进食,所以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纯粹只是为了吃啊! 每晚十点的循环,已经形成一套反人类的生态体系。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屠宰场…… 27 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个认知让茆七十分难受, 那些曾经闻过的食物她还觉得香,甚至夸过厨子的手艺好。 难受之余,茆七仍感到不可置信。物质不缺, 没有天灾, 互食同类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北区精神病院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偏偏进入这里, 让她见识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规则? 直到这时,茆七才意识到一个她从始至终都在忽略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去做一些事? 本质上, 她不清楚〔起因〕,她在经历〔经过〕,她只是在茫然地遵循人的本能——对于未知和危险, 要逃离的〔结果〕。 因为压力大情绪紧张?不是,这个世界比她压力大,比她情绪紧张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要是她? 无解, 更何况是在这种境况下。 解剖室的温度似乎下降了, 茆七感到手脚冰冷,她将目光移到窗外,想远离这些令她恶寒的东西。 但实际上,她依旧站在原地,不得不去面对这些。 窗外平静如水, 没有一丝起风的痕迹。 50205已经死去, 茆七还被困在五层,那就证明他跟“我被谎言杀死”无关。 茆七适才还看到,50205的肩上有几个一厘米长的刀口, 像她的刻刀造成的伤口。抵门的人是05床,她当时慌乱间进的病房是502,他是意外被她拉出去挡刀的, 所以后背光滑无疹。 想到这茆七猛地一怔,脑海里一根绕转的绳索瞬息弹开,那条绳索向着打乱在各处的讯息飞去,逐渐将它们串联起来。 茆七快步走去资料墙,从近期到远期去翻护理记录,每一本的尾页她都看过,一直到三个月前,近百本记录。 50306,50207,50104,51901,51803……等等等等,这些每晚死去的人,后背都没有起疹,但是他们却都死了。 每一本护理记录都摊开摆在地面,摆了一列又一列,茆七盯着它们,发现编号的数字是逐日递减的。 每一日死亡的人,在病房中逐数轮流;游戏也一样,也是按房号轮流参加。 亡者与游戏者对应,死亡的人在游戏参与者之中产生。 茆七现在才明白,这不是巧合! 参与者的紧张,游戏者的惊恐,围观者身临其境的唏嘘。五层的病患似乎都认同这个游戏,所以才会有病患说茆七幸运,因为她新来就在502,而当天游戏已经轮换到503,这其中有很长一段幸运的时间差。 谁说游戏没有奖惩?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些病患根本没能活到感染病毒的时候,所以护理记录才没有查体出疮疹。 在游戏时,仲翰如要换茆七,他的说辞是“这不合规矩”,50205表现出为难、胁迫,到后来又欣然同意。其实规则没有因换人而改变,只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而已,那时他就已经决定对他们下死手了。 所谓的游戏本身就是个谎言,只是让人送死的一个媒介,50104的那句“我被谎言杀死”,此刻才真正具象起来。 茆七浑身如堕冰窖,她遭遇危险,仲翰如也不能例外。按照五层这变态的大同,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想到这,茆七已经有奔出解剖室的念头。 但她没有迈步,而是弯腰将护理记录整理进墙屉。 现在即使告诉仲翰如也无济于事,他的格斗术再厉害,赤手空拳再加上没有战斗力的她,也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巡逻者。对方就算拳脚功夫不如,光使人海战术就能把他们拖死。 整理完,茆七拿着撕下的一张空白纸到窗台,在月光下用刻刀雕刻起来。 制作人形手作,通常要先确定材质,大小,外在需求,然后起稿图,捏型,修大致,烘干,凿关节,调灵活度,抠细节,上色,交货。 是的,无论有形无形,万事万物皆有其节奏。 茆七在用熟悉的方式来平稳自己的状态,顺着刀法,她一步一步开始抽丝剥茧。 蓝桶里的“食物”要处理,五层没有制餐区域,巡逻者还会到解剖室,将“食物”运送到某一层——他们还会再出现,时间无法预测。 游戏看似随机,却能保证每次都有输家——死者。有人在控制五层,利用某些东西,维持秩序运转,不然病患怎么会心甘情愿赴死。 最初是谁推行的游戏?是谁制定的五层规则?那个幕后者才是真正的“谎言”。 刀停,一个没有头颅的纸人体廓显现。 茆七自言自语:“制定 ’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人,是用谎言杀死你的人,是吗?” 刻刀拿开,纸人隐隐鼓动起来。 茆七说:“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话音刚落,纸人被吹拂,飘出窗外。 起风了。 茆七望着纸人飘远。 五层病房角度统一的摆置;病患就餐时的强迫性动作;50205因一滴溅在桌面的汤汁慌张;有目的地接近、热情,再实行控制——这些是仲翰如说的五层存在的新规则。 由此可猜,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白天,是脱离在巡逻者掌控之外的。 最有可能的幕后者是50205(已死),还有想让茆七死的方明明,除外茆七想不出第三人。 制定规则的人应该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的强迫性//行为模式,在跟方明明接触时,茆七没看出她有这方面问题,或许是她隐藏了? 茆七回头望向解剖室门口,现存患者的护理记录收纳在玻璃柜,记录所述真实,符合她猜想的患者,极有可能是幕后者。 没多犹豫,茆七出了解剖室,推开玻璃柜,停顿了几秒才迈开步。 确认外面没人后,茆七先将所有的护理记录搬出来,再拉张椅子过来做掩护,蹲地上翻看起来。 五层病患最多百余人,记录首页就有入院原因,排除起来也快。月光淡淡照耀,茆七聚精会神地看。 骨碌碌—— 猛然间一道声响滚开来。 茆七手上动作骤停,视线缓缓转动。 是笔的声音吗?不太像,她听着响动更重,似是从右边走廊方向传来的。 滚动的声响逐渐近了,茆七放下记录拿起刻刀,警惕地注视外面。 走廊右边是安全出口,巡逻者要出现了吗? 滚动音戛然而止,又静了片刻。 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异常,茆七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 重新拿起护理记录,冷不丁崩崩两声暴动,吓得茆七差点要跳起来! “匡当!咚咚!” “呃!抓住他!” “砰——” “砸开!” 这些器械、厮打、叫嚣的声音搅浑一起,茆七听着,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僵滞。 只花费几秒,茆七再次拿起护理记录翻看。 51907,躁狂抑郁交替发作,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不是。 51203,癫痫性精神障碍…… 也不是。 “崩——匡——” “进去抓住他!” 不是,不是,不是…… 茆七翻页越快,身侧已经堆起两摞记录。耳边充斥着各种打斗的声音,眼前的字似乎开始扭曲,逐渐在她眼里飞转。 51602,强迫性灾难思维,焦虑性障碍。 也不是,他没有严重的洁癖。 不是,不是,还不是…… 茆七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她甚至都找到方明明的记录了,入院只写了她因遭校园霸凌而患上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她不是幕后者。 手头就剩最后两本护理记录,茆七翻开一本,快速扫一眼,怎么还不是! 是她推理错了吗? 耳边打斗声和哀痛的喊声交织在一起,茆七手指发抖,她颤抖地打开最后一本护理记录: 50101,生物医学研究生,休学后入院,日常喜欢捏泥塑,与人交流正常,食欲可,身体素质可。医生诊断:罹患创伤后强迫性重复,重度洁癖,强迫型人格障碍。 捏泥塑的病患茆七只见过一个,那位眼睛好看的青年,他的泥偶肢体呈现出一种尸僵的对称。 再看入院时间,竟然是在五个月前,此前的纪录就显示医院三个月更换一轮病患,他为什么是例外?但也恰好,他出现后一段时间,五层新的规则形成,病患不再因皮疹死亡。 怪不得要设计对称的肢体,因为他的强迫症,还有他一开口,大家就附和让茆七顶替,茆七还以为是羊群效应,原来他才是制定规则的人。50205同意前往人群看的那一眼,其实是在寻求他的同意吧。 “是他吗?50101。”茆七举起护理记录问。 不知从哪来的一缕风,吹拂过她的脸。 是的! 这一晚险象环生,茆七来不及高兴,便将50101的记录放下,出了护士站。 520室前人影攒动,巡逻者出现聚集,茆七看不太清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但从间隙里拼凑,她确定标志没有变清晰。 不是已经承认找到幕后者了吗?为什么还不可以通关? 难不成还需要做什么? 打斗还在持续,茆七越来越心焦,她失去仲翰如的消息一晚了。 回到护士站,地面摞成册的记录,茆七几脚踢散,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她顺手拖张椅子,和身体一起贴在隔断背后,静心等候。 很快,脚步声往这来了。徘徊几回,循着护士站外沿踏了进来。 几双脚如预期出现在半米之外,茆七趁机用力一抡椅子,椅脚底下带滑轮,乘力撞向巡逻者。 离最近的巡逻者被椅子绊倒,砸倒了另一个人,其余者下意识避让,根本来不及应对从黑暗处冲出来的人影。 仅仅几秒,地上两名同伴皆都张大口,怎么也喊叫不出的样子,连昂起的胸口也沉下去了,周边空气的血腥味快速浓郁起来。 这气味无比熟悉,他们已经死了。 巡逻者甚至不知道对方怎么动作,什么手法,就已经失去两名伙伴,还是在他们的主场。今晚屡屡受挫,他们眼冒凶光地朝茆七冲去! 茆七刀完人就迅速后撤,对面人多,她势单,正刚肯定不行。但护士站比病房还拥挤,她能给仲翰如拖延点时间。 逻者的身型个顶个地强壮,堆在这么点空间,手中的铁杆没法挥出,更没法大动作,他们跟茆七一样,只有一把短刀能用。 茆七还有个胜算,护士站里的摆置她更熟。她将反弹回来的椅子举起,抵住压近的巡逻者,猛一推再急速撤退,留出半米的空间,高抬起椅子扔出去! 砸进巡逻者群体里,顿时一片哀嚎。 “抓住她!”有声音怒吼道。 声未落,一道寒芒险险擦过茆七脸侧,刀锋直刺进她面前的墙壁上,发出铿的一长响! “呃——”茆七突然被背后伸过的一只铁臂扼紧咽喉,身体也被箍住,动弹不得。 “嘿,抓到了。” 那声音在茆七耳边响起,她出不了气了。索性刻刀在手里,刀锋在手心里调了个向,她使劲力气猛然朝身后刺去。 “嘶!”刀扎进那人大腿,因疼痛松力,茆七转动身子解脱出来。 其他巡逻者见状,像见到生肉的苍蝇似的一群扑上来,茆七矮身晃过去,再一个蜷滚到玻璃柜边。惊魂未定,一张狰狞的男脸忽又飘至眼前,她胡乱拽开柜门,用劲推撞上去! “啊!”男脸痛叫,怒冲冲砸开柜门。 茆七后退躲开,她弯腰卷背,在一众巡逻者的包围下左窜右窜。 地上都是护理记录,用硬壳夹封存的,所以表面滑溜。巡逻者想要抓人,脚下跐溜,地势窄而局限,一群人七手八脚竟一时也没得逞。 仔细看,茆七的脚是光裸的,她没穿鞋,所以踏地实感强。就这么狼狈几下,真让她躲出了围势重重的护士站。 茆七看眼520室方向,那边像是安静了,仲翰如安全了吗?巡逻者紧追其后,她没时间了,开始在走廊上狂奔。 越宽阔的地方越容易被抓,茆七想将巡逻者引进501室,幕后者让他们不痛快,他也别想痛快! 可惜啊,才刚跑到505,一根铁杆从茆七耳畔削下来,她忙躲避,速度也落下。 一击不成,巡逻者抽手又下一棍,愤愤啐道:“疯女人!” 见躲不开了,茆七忙抱住头,弯背去挡。突然就感觉到身侧跳过去一道人影,预想中的痛感迟迟未至。 意识到什么,茆七扭头去看。 就见一人飞身骑到巡逻者背上,双手抓缚其武器,双腿绞其身体,浑劲的腰身一拧便将人带摔在地。 倒地的巡逻者张口呼叫同伴,茆七早就踅到身侧,抽出刻刀,手起刀落。 血喷溅而出,溅到茆七脸上,巡逻者没声了。她随手抹掉脸颊血点,再看刚刚帮她的那人,已经又跟其他赶来的巡逻者缠斗上了。 茆七望着那个动作矫捷的身影,极低地唤了一声:“仲翰如……” 像是心灵感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整晚,仲翰如的眼神不免透露出担忧,还有疲惫。 心酸,但茆七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几名巡逻者被仲翰如缠住了,她得以跑进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卫生间里的窗户敞开着,有些光亮照射进来,茆七躲藏在最后的隔间,四周档板,仍旧黑暗。 站了片刻,茆七再次确认门是反锁着的,才颓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这里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她不能再出去了,长时间的逃亡让身体几近力竭。 茆七沉下心,她必须要休息,然而身体未动,思考却从未停止。 五层的通关要求没有全部完成,50104到底还要她做什么? 换位来看,如果茆七是50104,她被谎言杀死,那她最想要做的是…… 非医学专业的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解剖视频,一般连结着刑事案件。自然临终的人多数会交代后事,这种不清不楚死去的人,是戛然而止的,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应该想的是:谁杀了他们。 不然哪来的死不瞑目,托梦寻凶的说法? 所以,50104是想知道,杀死我的谎言是什么吗? 茆七抬头想感受有没有风,又忙低下脸,原本平常的心跳也瞬间拔高,狂蹦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出来! 刚刚抬头那一下,她捕捉到一丝不寻常——隔间上方趴着颗人头影。 茆七熟知人体轮廓,她确定那就是一颗人的头,面部俯瞰,在昏暗中正凝视着她。 不知门外有无埋伏,茆七不能贸然开门,方寸之地,她该怎么办? 她甚至能感觉到人头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在隔板上方,犹如一条潜伏的毒蛇,缓缓地盘下蛇身,伺机而动。 茆七在瓮中,只能任“毒蛇”靠近。 肩头忽被碰了下,茆七反手就是一刀,可惜没刺中实体,她的刻刀连同刀柄被抓握住。 茆七着急地往回抽刀,反而给了对方机会,把刻刀连带着她手腕拧转,她吃不住痛,刻刀就被夺走了。 现在茆七真是赤手空拳,她没有把握能赢过谁,她暂时缩在另一边角落,盯着上头人的一举一动。 伏在上面的人影见状,嗤笑道:“不是疯女人啊。” 叫茆七疯女人的巡逻者死了,这个人知道这句话,当时一定在场,他摸清了她的底牌——一把刻刀,是有备而来的。 他不闯门,也不下来,就探臂用匕首去撩刺茆七,故意扎得隔板笃笃有声,看她这躲那躲的。 他似乎不着急抓茆七,他像在磨她的耐性,也像在用恐惧来消耗她。 茆七心想:也许他跟另一个巡逻者相识,这是来报仇的? 茆七干脆不躲了,她装作害怕惊恐,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桶后面。人影哼笑,收起匕首,拿铁杆来捣她,真跟逗狗似的。 等他松懈了,茆七瞅准时机抓住铁杆一头,抬起脸,惊恐的神色瞬息一沉。她疾速踩上马桶,右手掀转铁杆横过其脖子,拚命收力,将那颗前一秒还在发出嬉笑的头颅拖下,紧紧压在胸前! 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她清楚一击不成,就没有下次了。 因其悬空,脚借不到力,没扑腾两下,就被茆七勒晕过去了。 茆七拿掉铁杆,从他身上翻出自己的刻刀,刀片贴着脖子皮肤,摸到位置。犹豫了几秒钟,她还是下手了。 幸然后续没再来人。 茆七挪动站僵的双腿,背靠住干净的一块隔板。 而对面的隔板上方,耷拉着一颗头颅,眼睛暴睁,唇口张开。鲜血从他脖颈流出,淌经隔板,蜿蜒而下。 黑暗的时候,血的冲击力还没这么大。 经过一晚的逃亡和厮杀,茆七的感官似乎钝了,她没发觉,天色已有泛光的迹象。 西北区精神病院五层的走廊,静在清晨的微曦里。 仲翰如走到一半时,忽然回头。 可能是临近天亮的原因,巡逻者没再出现,走廊上的尸体血迹也凭空消失了。 根据茆七最后离开的方向,仲翰如找了几处可能藏身的地方,仍不见她。 从茶水间到护士站,仲翰如还进入解剖室,只捡到茆七的鞋子。他最后进了卫生间,右手提着一双帆布鞋,驻步在最后一个隔间前。 仲翰如抬左手敲门,等了会儿,里面传出开锁声响。 他露个轻松的笑,谁知下一秒一棍当头下来,他没设防,差点被开瓢! 仲翰如举起勉强挡住的铁杆,随着动作,他渐渐看清茆七身上染血的衣服,她的身后鲜血淌了满墙,墙上是一张失血的青白色死人脸。 茆七自始至终低着面庞,没有看他,握住的铁杆微微发晃,是她的双臂在抖动。 仲翰如再也笑不出,他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怕惊动什么,“你要杀我啊?阿七。” 那是一句试图缓和气氛的话。 茆七缓缓抬头,愣愣地看着饿仲翰如,再之后木木地摇头。 缓和气氛明显失败了。 仲翰如弯了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温和,他拿掉铁杆扔了,用手抚摸茆七发顶,“没事了,阿七,你好棒。” 闻言,茆七眼眶一热,她噙着泪笑,笑着笑着低下头,手背唰唰擦两下脸,又抬起头来,眼角眉尾晕红。 她平稳着哽咽的声调说:“仲翰如,你来了。” 仲翰如心绪缠绕,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回应。 茆七的睫毛还有些湿润,眼眸亮晶晶的,唇是充血的红,她硬挤出一抹笑。 仲翰如几不可闻地叹息,他伸手扶住茆七肩膀,将她往自己胸膛按,轻拍她的背,“阿七,没事了,没事了。” 茆七在仲翰如的怀里,心中跟着念:没事的,天已经亮了,他也来了…… 之后,仲翰如单膝跪地,让茆七坐自己大腿上,他方便替她穿鞋。 茆七低眼看到仲翰如弯弯的背脊,这里的白天光线并不明朗,有些浅浅的灰白,照射到他的背脊上,光影起伏似山丘。 而山丘的后面,是两副连结的影子。 仲翰如一边穿,一边仍说:“没事了,阿七……” 28 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随着七点铃声响起, 五层的病患纷纷起床活动。 501室里,青年折好被子铺好床,便拿起泥偶站到窗边。 同寝的病患见此, 没有说什么, 仿佛习惯了, 一行六人先出门洗漱。 窗边,青年转着手腕, 各角度观赏自己雕刻的泥偶,末了叹惋道:“还差一个深青色。”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骨碌碌的响声。 青年循声转头, 在地板上发现向他滚过来的深青色的画笔。视线再一抬,看到一个缓步走来的熟人。 他讶异地挑眉,不乏吃惊地问:“你知道是我?” 画笔滚到青年脚边,碰到鞋尖停止, 仲翰如也停步, 隔着两米的间距开口:“那道肉末豆腐,你一口也没吃。” 青年盯着仲翰如,那双被茆七赞过漂亮的眼睛,突然变得探究起来。他反问:“不吃,怎么了?” 仲翰如不解释, 他环顾四周, 视线到哪,话语到哪:“被子叠放角度一致,生活用品统一摆置, 进食动作和习惯也是出奇的相同,这里似乎不能容忍一丝凌乱,和特立独行。” 反言之, 这里被一个标准控制着——规则。 “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运气好。”青年意有所指。 窗外,日光将他的影子照得细长,也显瘦弱。这样的身型和面相,丝毫不具攻击性,但他那戏谑的语气,让仲翰如的眼神沉了一分。 “我顶替游戏了,为什么还要将她推出去?” 这个她,青年自是清楚的,还有仲翰如说这话时的隐隐气性,他轻笑,眉眼亮起来,“她果然死了啊。” 仲翰如的眼神更冷了。 青年丝毫不在意,“人类的真实最丑恶,所以我不爱真实的人,我只喜欢我的泥偶。” 青年看着仲翰如,直到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泥偶上,循循善诱道:“她昨晚那样地小心翼翼,在求生,她不想死。可是她不死,就是你死了。” 青年顿住话头,想看仲翰如的反应。 仲翰如像是被泥偶吸引了般,表情不动。 青年突然感到意兴阑珊,但还是继续道:“从你提出顶替游戏,就知道游戏的危险性,你为她牺牲,我替你考验她。可惜啊,在这个贪婪的世界,谁能真正为谁牺牲呢?” 仲翰如重新看向青年,“让她死,就是你的考验?” 青年:“当然。” 仲翰如直视着青年,欲言又止的带笑神情,青年捉摸不透,那目光看得他心头莫名发摆,他闪躲开。 就听到一声哼笑:“你猜,我为什么能活下来?” 青年才知自己被戏弄了,他为了扳回一城,故作轻松回:“每晚都会有人死,只能是她替你去死了。” 仲翰如说:“是有人死了,还不止一个。” “还有谁?”青年问。 “你没看到吗?”仲翰如讽刺一笑,“你制定白天的规则,可你也恐惧夜晚,你不敢出现在夜晚。” 真正被撕破了脸皮,青年的五官一僵,目光发狠。 仲翰如再说:“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听言,青年狠狠皱眉。 同时,仲翰如的身后,茆七走进501室。 青年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 二十分钟之前,茆七换上住院服,和仲翰如一同出了卫生间。 “我们在六层发现的残缺尸体,先前我以为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一个贩卖器官的窝点,但看他们随意对待尸体的方式,又觉得不像,直到我在五层的解剖室看到那些被剜下的部位,其实另有他用。”茆七太不可置信,以至于平静下来后,先跟仲翰如说的是这件事,而不是重要的通关要求。 仲翰如听着,茆七又说:“你知道是用作什么吗?” “可能是食物。” “其实是食物!”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茆七惊吓到了,一是两人推断相同,可见这表象背后荒谬的真实性;二是仲翰如好像早就清楚,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没跟我说?” 仲翰如解释:“阿七,我的意识混沌地存在这里,有时潜意识里会察觉到什么,但不具体,我也是在一边经历一边确认。” “你提醒我别吃这里的食物,那时你就察觉有问题了?” “嗯。” 茆七又问:“那你是从什么时侯开始怀疑,‘离开的人’是食物?” “从六层带有香水味的肉包子,从对五层那碗馄饨的恐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仲翰如如实讲。 茆七点点头,其实就算仲翰如说透了她一时半会也不敢信,倒不如眼见。 “除了那具尸体,你还在解剖室发现什么线索?”仲翰如这边没什么进展,所以问茆七。 “我也许找到通关要求了。”茆七说。 “是什么?” “50104刻下的‘我被谎言杀死’,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与‘谎言’有关的讯息,50205主持谎言游戏,我们怀疑过他。但是,解剖室里的尸体是50205,他死了,安全出口仍旧关闭……”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铃声在这时响起。 两人已经走到走廊。 四周动静渐起。 茆七加快语速,“从五层的新规则中,可以推断出幕后者的精神状态,我怀疑过昨晚将我推出去的方明明,但我看了她的护理记录,她没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强迫行为。最终我找出符合的护理记录,那个人就是控制五层的幕后者。” “幕后者制定规则,推动游戏,无论从直接还是间接来看,都是幕后者杀了50104。我们已经找出谎言游戏的凶手,可安全出口依旧没有变化,我猜想,50104最后的遗憾是,想知道杀死他的真正谎言是什么,这才是通关要求。” 茆七望向光色越暗淡的出口指示牌,低语:“还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验证了……” 仲翰如说:“差的一点,是50101吗?” 茆七的视线转向仲翰如,他也猜到了幕后者是谁, “是。” 只有幕后者才知道真正的谎言是什么。 “阿七,你的刻刀呢?”仲翰如突然问。 茆七按住衣服口袋,“在这。” “那走吧。” “嗯。” 他们共同决定去501室,找50101当面对峙。 在经过504室时,茆七看到方明明,她叫住仲翰如,让他先去。 仲翰如没多问,点个头走了。 茆七在504室门口站了会,她对方明明的心绪是复杂的。她算计过方明明,方明明也害过她。 “不进来吗?” 方明明不知几时就看见茆七了。 茆七迈步进去。 方明明坐在05床床沿,她背对着茆七,面向窗外。 “我觉得你不会死,你会反抗。”她的语气里有着明晃晃的欣赏。 给你一刀,再夸一句,这算什么?茆七冷冷地说:“失望吧?” 方明明忽扭头看她一眼,冷不丁笑了,“不失望啊,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昨天游戏失败的人会是我。” 方明明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就是我了。” 茆七:“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明明:“是为什么要参加那样荒谬的游戏,还是为什么要害你?” 茆七不说话。 方明明都答,“想出去,就得参加游戏;害你,是因为我想出去,离开这里。” 目的都始终。 她双手撑在床沿,病床高,她的脚悠悠地荡起来,“你果然没死啊,我也出不去。” 茆七说:“你可以反抗,可以争取生,而不是去牺牲我。” “我们是被豢养着的牲畜,别说反抗,连死也接受了,更何况是你的生命。”方明明的声音含着无所谓的笑意。 茆七想起解剖室里的肉,让她难受。 方明明忽地站起身,张手在原地转圈,向茆七展示她的身体。她面对茆七停下,说:“在这里我叫50405,不叫方明明。大家都以编号称呼,这些编号就像是印在我们身上的编码,就像养殖场里的牲畜,才会在耳朵打编号。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人的养殖场。” 最后“人的养殖场”五字,方明明的语气愈低,调拉得缓慢,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茆七对这种说法感到恶寒,可能源自于她也是人,如果被困在这种处境,会有多绝望。 “你们有那么多病患,明明可以共同反抗。” “呵呵~”方明明笑低了脸,“没用的,我们出不去,反不反抗最后都是死。人总得活个希冀,不然就太对不起进来治病的心。” 在精神病院里,有被束缚带捆进来的,有被亲人送进来的,更有自愿走进来的。医院自建起的初衷,是治病,是病人最后的自救。 方明明转身向窗户走去,她个头中等,但太瘦。茆七在她的背影里,甚至看到了脊梁骨。 “这里也被锁住了,如果没有,至少可以咻的一下,降落,支配自己的身体。”方明明一手握住铁栏杆,一手做飞翔的俯冲状。 之后,她伸展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飞”,撞到床角、墙壁,也不停,脚步继续跌跌撞撞。 茆七已经走出病房,她顿步,又回头,“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不遵照规则的话,会怎么死?” 方明明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茆七也不期望她会回答。 离开之际,只听到一道声音: “会在一个预言里死掉。” —— 青年愣了片刻,似乎是不解他们怎么会同时出现。这超乎他的掌控,脚步一时不稳,踢到了地上的画笔,骨碌碌滚开来。 这个声音…… 茆七想起来了,跟昨晚那个滚动的声响一样,原来不是护士站那支中性笔发出的声音,而是这支画笔。 原来,是50101在引巡逻者杀她。 画笔滚到茆七跟前,茆七捡起,近前几步伸出手,“你的泥偶还缺一个深青色。” 青年看向自己的泥偶:蓝色作体色,面画黄彩,橙眉棕眼,红衣黑裤。他喜欢强存在感,将所有的重色都用上了。 茆七也从青年的用色上猜测,他好用对比度强的配色,这些杂糅的色彩中,还差一个深青。 茆七又将画笔朝前递了递。 在青年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在意识到画笔在地上碾转过,他断然抽手,冷漠一句:“你怎么会没死?” 他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茆七非但不生气,还回答:“因为在死的前一刻,我还在想办法活。” 这一瞬间,青年的心腔震动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仿佛就是意识流描述的同频。在他认识到西北区精神病院残忍的运行规则时,他的脑海里应生出这句话:不到死的最后一刻,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也正是这个信念,他创造了新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还是雏形,总归是在日益完整。 转瞬之间,青年对茆七和仲翰如的看法发生转变,如果此时身上带有湿巾,他会接下画笔,“50404,现在看来,你的牺牲是值得的。” 闻言,仲翰如挑眉,不无赞同。 又是这种欣赏的语气,茆七很奇怪,一个两个都要杀他们,但却又赞他们。 青年又说:“50203。” 他转眼看着茆七,茆七对这个编号一时反应不过,没有应声。 那双被茆七称赞过的漂亮眼睛,逐渐变冰冷,盯着她。 501室外,忽有病患徘徊,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进来,大有威慑意图。 这时,仲翰如站到茆七身边,茆七先看了看他,才回道:“我是。” 青年豁然笑了,体态微微前倾靠近,眼神也变得狂热,对茆七流露出那种变态的控制欲。 “我们理念契合,你们想加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五层吗?” 茆七当然不想,她讨厌跟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任何东西扯上关系,更遑论加入。不过她没表现出来,50101这样问,不是让他们做选择。 茆七清楚开场白之后,还有后话,“要怎么才算加入?” 青年说:“今天是你们入院的第三天,或许已经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第三天?护理记录里病患第三天病情加重,原因会在这里吗?茆七顺着回:“是。” 青年又问:“那你们都了解到了什么?” 这要怎么答?真的要将解剖室的内容说出来吗?如果回答得不满意,那要怎么进一步了解真正的谎言? 茆七继而想,她和仲翰如在五层的这三天,一口食物没吃,已经破了规则,50101和50205肯定有所察觉,才会利用游戏杀他们。 因为茆七短暂的沉默,青年的眼睛微眯起来。他一直在盯看她,不是50205的那种试探,而是想在她身上看到服从。 早饭时间已经到了,501室外,还有逗留的患者。是因为什么,茆七也清楚。 “人为鱼肉。”她终于答了。 仲翰如听了,心中不忍。人为鱼肉,代表处境不能做主,也有以人为食的含义,怎么解释都行得通。茆七做得很好,她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在如此平静,可是心态转变的痛苦,仲翰如也清楚。 “你比他们都聪明。”青年再次展颜,他真的很久没碰到聪明又有执行力的人了。 他心情好,愿意多说些话,“不妨再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不吃那道肉末豆腐。既然你们清楚食堂的食物是用什么原材做的,那这道肉末豆腐上裹的鲜香油脂,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茆七问:“是什么?” 青年冷笑,“脊髓,或者脑花。” 茆七原先以为那是肉末炒制出来的油脂,哪想是这些,她回忆起当时闻过的味道,看过的画面,胃里翻涌,紧上喉咙。 “为什么……要去吃那些?”茆七真的要吐了,只能说话去转移注意力。 “为什么?”青年讥讽一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人不吃东西,要怎么活下去?” 茆七:“那也不能……” 青年打断道:“你的质问应该留到三层,而不是这里。” 茆七:“三层?” “对!三层是决策层,整个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权力中心,那里掌控着病患们的生死,也包括你们的生死。” 茆七皱紧眉,一副难受的样子,青年以为是这个真相让她受打击。 青年继续说:“是不是觉得我们病患的命,跟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他用上“我们”一词,语气也循循善诱,茆七抬眼看他,揣测他的意图。 茆七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让他备受鼓舞,他激昂地半举双手,“要想自由出入楼层,就得获得名牌,名牌只有三层能决定。要去到三层,必须先活下去,还要避免染上病毒,沦为食物。” 茆七不在乎所谓的名牌,她也不确定名牌对自己是否有用,50101的这番言论影响不到她。看来这就是50205甘愿被驱役的理由,困在一个死局里,掌控人身自由,谁能不心动? 茆七思绪转动,仲翰如也不发一语。 青年趁热打铁,继续对茆七说:“朊病毒知道吧?多数人认为只要吃了那些肉就会患病,其实不然,朊病毒只存在脊髓和大脑里。” 茆七想到什么,“所以食堂的食物,目的是为了让病患感染朊病毒?” 青年称赞:“你果然聪明。” 让病患感染病毒,再吃掉他们,茆七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又或许病毒和食物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 茆七始终不敢相信,“真的,只是为了吃?” 青年漠然地解释:“鹅肝鲜美吧,填鸭式的饲养模式使鹅肝充满脂肪,口感鲜嫩肥美。人的肝脏也类同,压力反覆的充斥下,内脏器官紧张松弛地循环,长期充血会使其更加软嫩易化,如果冻般的口感。” 茆七听得,寒毛直竖,但联系到夜晚十点驱赶的棍棒声,就解释得通了。 西北区精神医院所有所有反常的行为,只是为了吃一顿在茆七看来及其恶心的美食,这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吗?她只是短暂的存在,就已经感到痛苦。 茆七内心压抑极了,仲翰如在她身侧,暖实的手掌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指,她接收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青年又开口:“还有我们身上的编码,跟监狱的死刑犯一样,剥夺终身政治权利,和剥夺终身人身自由,没什么区别。我们都被困在这里。” 茆七直觉,50101要讲到重点了,她顺着话点头。 “要想活,必须进食,还要避免感染,别人分辨不出脊髓和大脑,但我可以,我是生物医学科学的研究生,比大多数人都了解病毒。”青年面对的是茆七和仲翰如,但他全程看着茆七在讲。他看得出来,仲翰如的决定权也在茆七手里。 他们可以对抗巡逻者,夜晚是青年的软肋,如果能让他们站队,他的理想国指日可待。但要让人作抉择,筹码得诱人才行,他几乎是坦诚地抛出去了,识时务者都应该接。 “条件是什么?”茆七直接问。 “你说过,要活到最后一刻,而我可以让你们在这五层活下来。”青年表情愉悦,他敞开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踱了几步,仿佛在巡视他的领土,在外来者面前宣示主权。 他慷慨发言,“我现在正式邀请你们,跟随我一起,向三层进击,创造新的世界!” 茆七的余光里,走廊上的病患散去了,画笔还在手里,她捏紧。就像雕刻肢体一般,她对上色笔也有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还不知道现实几时醒,茆七诱导话题转到她的目的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名牌只是在医院内部通行,我们依旧出不去这幢大楼。” 站队有风险,青年能理解茆七的顾虑,他说:“在入院的第十三天,那晚我因为不吃脏了的药片而失眠,我亲眼看见病房里的07床只是起个夜,就被拖走捶杀。那晚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住院是想治疗,是想活,可是现在的意义在哪?凭我自己,要怎么逃离这个没有出口的楼层?” 他说着,凑近,用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态对着茆七,“我开始有意在深夜清醒,也因此越来越接近这个医院的真相,当见惯了死亡,人性的边界就没有那么难以触摸。即使出不去又能怎样?我在外面学术成果被剽窃,迫于权利不敢声张,出去了也只是待在芸芸众生的角落里。但是在这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争取,最低也就是个死而已,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坚信,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主宰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个世界!”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 “你的能力,就是让五层的病患送死,麻痹三层决策的规则?”这在茆七听来,讽刺极了,她出言并不客气。 青年没有计较,言语里依旧有漠视生命的冷血,“既然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那就推这些人出去,他们甘愿换取生的机会,我以此获得另一种永生,各凭本事不是吗?” 方明明说过不参加游戏会死,参加了还有概率活,那要怎么操控让他们死去?茆七装作不解,“怎么会有人甘愿去死?” 青年冷笑了声,“人对未知总是害怕的,试问谁反抗,第二天会消失得尸骨无踪,谁能不恐惧?” 茆七猜想,以50101对病毒的了解,让一个人染病,或者换掉安眠药,都能达到精准清除的结果。他用“谎言游戏”,用玄幻的“预言”装裹一个背后操作的事实。 “可是,他们跟你一样,最初走进医院是想求生。”茆七对他人的生命不在乎,她发出这些言论,也正是因为她站在人的本位上。 青年无所谓地说:“他们吃了这里的食物,也一样会感染病毒,会发疯,会被捶杀,我只是将一个既定的事实,取来用而已。” 茆七突然为一些事物感到悲哀。 50104想得知的谎言就是:他们被喂作肥料,永远也出不去,直到死。 “游戏规则也不用50205跟你们介绍了,只要你愿意,你们就可以跳脱游戏之外。我亲自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怎么抉择了。”青年话说太多了,乏了,也厌了,要不是看中他们的能力,他不至于礼待。 试问,掌控规则,谁能不心动?青年料定茆七和仲翰如会加入,谁想茆七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不用真名,青年想了几秒,“我叫成文武,文武皆成。” 真是有志向又自负的名字。 茆七点点头,转过身时,手指尖划碰仲翰如手心。她在青年的目光中,走到01床的柜子前,拉开第一层抽屉。 “喂!你……” 全程没有存在感的仲翰如忽然挡到青年面前,说:“还东西而已。” “好了!”茆七回身,“你的画笔颜色完整了。” 仲翰如让开,青年看茆七双手,果然画笔不见了。 茆七来到青年面前,唤他,“成文武,病患入院的第三天,该介绍游戏规则的50205却不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在吗?” 青年奇怪她的转折。 茆七垫起脚,在他的视线里轻声说:“用谎言奠基,牺牲他人性命构建的世界,不会长久存在,你以为你在操控别人,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他人操控。” 闻言,青年的目光越来越危险。 茆七冲他一笑,蓦然间,一阵风撩动她鬓边的碎发。 那丝拂起的发,令青年痴迷了,他伸出手去,茆七想躲开,仲翰如的身影已移动到面前,反手一刀,划破青年手心。 鲜血立即涌流出来。 仲翰如也看到那阵风了,他们能离开五层了,还跟他客气什么! 青年恼羞成怒,握住泥偶的那只手也伸过来,又是一刀,泥偶被拦腰砍断,刀尖刺进他手指。 他双手血淋淋,怒吼:“啊——!” 走廊外,脚步声纷沓涌来。 仲翰如已经抓起茆七,带她跑起来,茆七跟随他的步速,一边扭头说:“成文武,你要是去吃早饭,就能见到他了!” 也亏了现在是早餐时间,病患都在同一个方向,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集合抓人。 廊间窄,一下子容不得那么多病患,茆七和仲翰如索性亮出刀,就这样冲出一些人潮。 快跑到安全出口了,所有病患也紧随而至。 就在520室前,茆七和仲翰如停步,转过身看到青年,他站立在中央,也顾不得洁癖了,衣衫染满血迹,扯了毛巾裹住双手。 还有方明明,也站到前排,她笑眼盈盈地看着茆七,不像其他病患那般眼神麻木。 “人总得活个希冀”,茆七开始理解方明明说的这句话。 青年在人群中扫视,不见50205,他恍然茆七说的那句见面是什么意思。他狠狠皱眉,沉声喊起:“谁先抓到他们,谁就优先排到名牌!” 话音刚落,病患们像打了兴奋剂似的,疯挤上前。 在某个层面上,青年和六层的男孩目的一样,不过他更聪明,懂得利用人欲去控制驱使病患。 在张牙舞爪的人墙前,仲翰如牵起茆七,一步步后退,直到摸到门把手。手猛压,仲翰如先推茆七进门,随后进入,将门用力堵上。 他们离开后,五层恢复如常。 安全出口的门再次推动,走进来两名上岗的护士。 “今天除了查房还有一件事,挑出50101的护理记录送到三层。” “三层啊~~?”回答的声线似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对,指名送到三层。” 29 他真的是刘献金? 茆七以为, 进入门后就会醒,然而没有。 门后是常见的Z型楼梯,贴着冷白色切割了防滑边的瓷砖, 墙依旧是白墙, 楼梯平台立个大落地窗, 侧边有个三四十公分的平推式通风窗,被链条扣锁, 只能开到一拃宽度。 窗外横竖焊了铁条,天空投射下一片浅灰白的光线。 茆七不由回头看,生怕会有病患追进来。还好, 下到楼梯平台,安全通道的门还紧闭着。 她转而担心起楼下会上来巡逻者,于是双手扒住楼梯扶手探身去看,甚至还嫌不够, 踮起双脚, 直至大半身体伸出去。 仲翰如无奈极了,伸臂拦在茆七额头上,往后推她的身体,安抚地说道:“阿七,我们安全了。” “不是的, 我……”茆七掀开他手臂, 还要看。 仲翰如又推她回来,她还要看,他又拦。 来回几次, 茆七急了,“我真看到人了!” 仲翰如松手, “嗯?谁?” “不太清楚……”茆七说着, 登登登跑下楼。 仲翰如紧跟上。 为了追逐那一角白色大褂,茆七连下两层,每一层的楼梯窗户墙都雷同,她生出循环的感觉,头晕目眩。 停住脚步,仲翰如到茆七跟前,她闭目片刻,睁眼看窗外,此时的光线和角度和在五层无异。 五楼的下层下层是三层,可是窗外的光线角度还是一样,他们一直在原地徘徊。 茆七顿时明白了,通关某一层后,也只能在某一层的楼梯间循环。 “我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好像是医生。”茆七解释。 “你认识那个人?”她刚刚表情的惊诧,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仲翰如这样问。 茆七摇头,“见过两次,但不算认识。” 仲翰如:“我们出现在这里,也会有其他跟你有关的人在这里。” 茆七还在想,那个人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并没有在意仲翰如的这句话。 “阿七。”仲翰如唤她。 “……嗯?” 仲翰如重复:“我们安全了。” 茆七看向仲翰如平定的脸,他的意思她懂,她太紧绷,也太沉湎困境了。她搓搓紧巴巴的脑门,深呼吸,舒一口长气。 “好啦,不想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也不知道几时能醒,这楼梯间普普通通的,也就那扇落地窗能看些风景。 茆七走到落地窗前,其实风景也普通,不过身边并肩的是仲翰如。细想想,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从未如此轻松地相处过。 现实重逢,危险时他也在,她第一次在人前哭,她的脆弱第一次被接纳。 这样想着,这沉闷的景,忽然就顺眼起来,茆七的心里柔软得,在谎言游戏里被挑开的过去一角,也渐被安抚回去。 可仍旧触目惊心。 茆七背身靠向窗户,面对仲翰如,她抬眼看他,他低眼看她。 “我跟仲夏如说过了。”她说。 说过什么,仲翰如不问,安静听着。 “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走的前一天,是四月一日,我在等,等你来,也等我自己做决定。可是刘献金先发现了,他用刀劈开我反锁两道门闩的房间,进来抓我,扯我的头发,撕开我的衣裳……”茆七说着,顿了顿,她低下脸,好片刻沉默。 再次抬脸,她手也举起,“是你救了我,仲翰如。” 茆七边说,边用手去抚开仲翰如额间的发,摩挲着那个因为救她而留下的伤口。 “那天中午,上完国防教育课放学,我们在校外遇见,你也问过我为什么跟家里人不同姓。现在我回答你,刘献金是我的养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我不好。” “我知道。”仲翰如握住茆七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密密攥住。 “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就知道了。”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也正如此,将茆七从过去的语境里拽出,她还无厘头地乐了乐。 仲翰如顺势揽住茆七,下颌一下一下地轻点她的头顶,“阿七,你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茆七“嗯”了一声。 “阿七,加油啊。” “你好老土。”茆七笑,虽然她不追潮流,但这鼓励人的方式,已经是小时候写作文的说法了。 “我得离开了。”茆七又说。 “阿七……”仲翰如再喊她,语意缠绕,眼里不舍。 茆七看不到,在仲翰如怀里半转身,双臂圈上他的腰,说:“抱一个吧。” 仲翰如回抱住,低头想触碰她时,怀中空荡荡的。 他低喃:“你又走了。” —— 江宁又到了古城门街。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他等了27分了。 昨晚没能见到茆七的亲戚,对方因在医院等体检报告,而错过了约定时间,故改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半。 江宁习惯早到,车停在约定地点的咖啡店外,他坐在车里看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古城门街算是左凭市的一个景点,具有历史意义,也颇为热闹。咖啡店在背街的巷子口,还算僻静,停车也方便。 在二十五分时,江宁突然接到电话,对方抱歉地告知见面地点有变。 反正新约定的碰面地点在在附近小区,江宁干脆下车,步行去赴约。 御景小区2幢202室,江宁找到地方,爬楼梯,敲门。 叩门声停了没两秒,门从里打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江宁便招呼:“警察同志吧,快进来!” “你好。”江宁进屋,站到鞋柜的区域,没有再进入。 老人察觉他的顾虑,忙说:“不用换鞋,老房子卫生也讲究不起来,你看着别嫌旧就成。” 江宁笑笑,“不会的。” 踏步进屋。 “你找地坐坐,我去倒个水。”老人转去厨房。 江宁习惯探查环境:客厅没有阳台,就一推拉窗,楼层矮,采光欠缺。地面通铺棕红色复合地板,电视柜吊柜客厅横断柜都是木匠打的,同色系的深色,让这个原本就不宽敞的两室厅,更显局促了。厨房地面,客厅角落里,都堆着些鼓囊的蛇皮袋塑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老人多有囤积东西的行为,不过整体看着还算整洁。 主卧的门敞着,江宁还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瘦弱背影。 “警察同志,来,喝茶坐会。”老人名叫刘献军,今年六十岁。 江宁接过茶杯,客气地称:“刘叔,谢谢。” “谢什么啊,我才不好意思呢,昨天是我让你白跑了。”刘献军引江宁坐到沙发。 江宁坐下,刘献军又歉意开口:“你也看到了,家里妻子行动不便,儿女又都忙,我这边走不开,才约你到家里。” 江宁:“没什么,是我先打扰你的。” 刘献军:“讲的什么话啊,左凭市的养老政策那么好,现在公安局有需要,我自然要配合的。” 江宁记得刘献军那批拆迁是2007年,那年的政策是房补或现金安置,征了地的村民还给买20年养老社保,算下来刘献军今年该领养老钱了。所以才感激市政决策好。 “那我就直接说了,你还记得你堂哥刘献金吗?”江宁开门见山。 此前江宁联络,是点明过要了解的是十几年前在连珠村的事,刘献军没多问,他自己和家人保证没犯法,只要配合就成。 就因此,刘献军最近老在回忆,翻旧时物品,看看还有什么记得的,原来是问这死去多年的堂哥。 “记得啊,他那模样还在我脑海里,07年四月村里集体拆迁搬家,大家住得分散了,也不怎么联络。后面隔去半年,听说突然暴病去世了,也才四十六七的样子,那么年轻。”刘献军惋惜叹气。 江宁问:“你们有谁去看望过他吗?生的什么病?” 刘献军仔细回忆,片刻后说:“刚得知消息时,我们都叹惋在死讯上,也没去追问。过后几次提起,亲戚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何况我那堂哥父母早亡,长期在外打工,妻子90年那会也跑了,他99年才真正回村生活,但也过得孤伶伶的,平时也少跟亲戚聚。以前住一个村子,进进出出总能碰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不很亲近,久而久之我们就都淡忘掉了。” 江宁想到什么,问:“他有老婆?刘献金不是未婚吗?” 刘献军笑道:“小同志啊,那时还不兴打结婚证呢,结婚就是请客吃个饭就成,我那堂嫂也没两年就跑了,索性还算未婚。” 江宁哦了声,继续思考刘献军那番话:一个亲戚突然就死了,按常理说,病重之人弥留之际,都想着跟亲戚朋友道别,再孤僻,人之将死,也会有所感。一个大活人突然暴毙,所有亲戚不得知,确实蹊跷。 江宁换个问法,“你们听谁说的他暴病去世?” “就她啊,”刘献军咂咂嘴,口干,喝了两口茶,“就那小侄女,叶茆七。” 江宁疑惑,“叶茆七?” 刘献军点头,“虽然堂哥只跟我们说她叫茆七,但我们亲戚间私底下一直称她叶茆七。因为堂哥前妻就姓叶,以他的性格,可不会无缘无故养一个陌生小孩,所以那女孩应该是他的种。” 这段讯息推翻了江宁认为刘献金和茆七是收养关系的说法,这是他没预料到的,一时头绪空了。 “匡当!” 房间突然传出物品摔碎的声响,刘献军忙起身去看,“怎么啦?碰倒什么了?我来弄就好,你别动手啊……” 那语气又慌张又宠溺,看得出来刘献军夫妻关系挺好的,以至于忘了待客之道,将江宁撂客厅好一会。 是水杯摔碎了,刘献军清理完拎垃圾袋出客厅,才想起江宁还在,他啊哟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呐呐道:“抱歉啊警察同志,这……这……” 江宁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 “诶~”刘献军就忙去了。 江宁转而看到桌面有一份体检报告,多打量了几眼。 刘献军将垃圾处理好,洗个手,甩晾着手上的水滴走到沙发。他捕捉到江宁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昨天拿的体检报告。” 刘献军边坐下,边说:“想想我都有十来年没体检了,记得第一次还是大队给的拆迁福利,满三十岁统一安排医院体检。这次是女儿约的套餐,给了钱的,不好不去,就耽误时间了。” 江宁抓住重点,“满三十岁,那刘献金当时也去体检了?” 刘献军:“是的,大约拆迁那年的三月,我记得我们同一天去的。” 江宁:“那他身体有检查出什么隐疾吗?” “很久远了,不太清楚,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亲戚间该传道了。”刘献军如实道。 “哦,好。”这一程,说实话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江宁的很多猜测也都是云里雾里,下一步该怎么查呢? 江宁有片刻不发问,神色沉思,刘献军觉得可能自己的话没啥作用,不过确实也想不出什么了。 “我这边有些旧物,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要不……你看看?”刘献军是真实诚,江宁来不及表态,他就进屋搜罗出一个五斤装的,上下嵌合的大月饼铁盒。 年久铁盒生锈,刘献军抠了几次,没抠开,“咦?昨天还能开的,怎么就不行了……” 江宁见状说:“我试试吧。” “那行。”刘献军将月饼盒递给江宁,果然年轻人有劲,江宁两手手指这么一嵌进凹缝,欻一下就给扒开了。 刘献军接过打开的月饼盒,倒摊开在茶几面,这里头收着发黄的纸拍片,自制的皮筋弹弓,黑白大头照和彩照,一些已经被蛀了边缘的字据,还有一些具有某种意义的牛皮纸信件。 就是一个男孩的成长过程,浓缩成这么一个铁盒子。 刘献军先是翻出一张手写凭据,平展在江宁面前,“02年那会堂哥家困难,我借给他两千块钱,这是他写的借据。” 入眼是钢笔写的字迹,久经岁月,仍能观到遒劲的笔力。刘献金的字体倒是风格,和江宁的父亲江然的行楷很是相像。 江宁问:“钱没还吗?借据怎么没销?” 刘献金将借据反过来,“还了,叶茆七那丫头给补上的。” 借据反面有两行圆珠笔字:2007年12月2日,茆七还贰仟元。 借据正面是不够细心的小写,背后却是大写,茆七还是有点心思的,江宁觉得她不应该是不懂人死后要去注销户口,或许这不重要,也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江宁低眼思考,冷不防听到刘献军惊呼一声,他看过去,就见刘献军拿起一张老相片,兴奋地介绍: “我就说一直找不到这张相,原来夹信件里去了,这是03年我侄子结婚,我们家族难得的大合照。” 那是一张集体彩照,可能因左凭市潮湿的天气,也可能是保存不当,照片许多处都晕开了,像一朵朵炸开的烟花散在人的脸和背景中。 江宁好像看到茆七了,她坐在第二排最左边,03年她应该十三四岁,身量长成,面容比现在稚嫩些,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再仔细瞧,她的身形是侧着的,不像正常坐姿,她身后露出半幅男人的身子,倒像是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男人的双臂半环在她腰上。 顺着江宁的视线,刘献军介绍:“这就是我堂哥刘献金,可惜照片没放好,他的脸都糊了。” “他就是刘献金?”江宁觉得怪异,不管是不是亲生孩子,茆七这时都是少女了,还这样抱着坐,不避嫌吗? 还有茆七,应该也有性别意识了,也愿意这样坐在一名成年男性的腿上,被这样抱住吗? “他们感情很好吗?”江宁问。 刘献军说:“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当然好了,因为堂嫂不在的缘故,我堂哥也常给她梳头发,整理衣服。” 在外都这么亲密,那私底下呢?不怪江宁多想,以他对茆七的了解,她不是个外露的人。 这个刘献金,身条清瘦,穿着白衬衫……看着看着,江宁的视线凝住了,心脏仿佛被砸出个大洞,呼吸变得困难。 刘献金的胸口有个挂饰,虽然模糊,但能辨认,那是一个草叶纹样的香囊。 龙州县老屋附近多有会织锦的老人,受了江然恩惠有送吃送喝的,也有送自家织锦的。纹样每家独制,所以江宁认得出,那是江然用裁的锦做的驱蛇挂包。 可是,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是……”江宁伸指点在照片上,惊愕到语不成句。 刘献军:“怎么了?” “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驱蛇药包,堂哥进山采药都带着,不离身。” “他真的是刘献金?”江宁恐惧似缩回手,团在胸口前,抖着声问。 “我堂哥我还能认错吗?我也拍了照片的。”刘献军不明所以,江宁脸色跟之前的彬彬有礼相比,不太对劲。 “真的是吗……” “这就是的啊,我在场呢,警察同志,你怎么了?有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这就……就先走了,抱歉!”江宁脑子现在乱得很,看外部环境也是乱的,聚不了神,他逃难似的告别。 刘献军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会突然查这个堂兄。 出了小区后,江宁越走越快,开始奔跑。视线匆匆,街边绿景的枝杈,张牙舞抓般地追他,他拚命地跑,想摆脱掉。 可绿树不绝,枝杈的阴影不绝。 最后,江宁在一个红绿灯前刹停,他还保留一丝理性,他是公职人员,不能闯红灯。 这一停,人也静了几分。 过红绿灯,回到车上,江宁抵额在方向盘上。 清瘦,白衬衫,行楷字,驱蛇挂包,刘献金61年生人,江然也是,刘献金99年才定居连珠村,采草药营生,江然99年进山失踪,善识草药,茆村可怕,茆七又该死地姓茆! 江然进山跟茆村有关,失踪的同年,刘献金回到连珠村,带着一个姓茆的女孩,这一切巧合江宁不得不怀疑。 久居在外,相貌会变,日常孤僻,无人在意,在指纹不普及的年代要想装成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99年后的刘献金,会是江然失踪后的另一个身份吗? 30 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不可能!不可能! 江宁推理着, 又自顾自否认。 江然乐善好施,举止有度,为什么要丢下亲生孩子, 去养一个陌生女孩?又不顾世俗与其这么亲密, 这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如果真的是呢?江然当时没死, 还活到了07年,江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 良久, 江然抬起头,双眼可见地充血通红。 果然人性卑劣,江宁倒宁愿江然早死了, 而不是现在被他的儿子去怀疑品性! 车窗外,时不时经过路人,江宁可能在车里待太久了,一名环卫工奶奶敲窗询问:“孩子, 你需要帮忙吗?” 江宁木着表情摇头。 环卫工奶奶没多说, 但一步一回头地扫地去了。 陌生人的关心令江宁触动。 查案遵循证据,未经依法判决有罪前应视其无罪,他是警察,此刻连最基本的无罪推定都忘了。 江然是江宁的父亲,他心知自己被这段关系影响, 于是启动引擎, 将车开出巷子。 依照计划,江宁下一步是去宁州县查刘献金的体检报告。 下午两点十三分,车抵达宁州县。 江宁在网上查到那新街道办的电话, 询问到07年拆迁批次村民体检的医院,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县人民医院位于老城区中心,交通方便又近, 江宁顺利到达,停好车,就直奔医院的病案室。 不过十分钟,他就走了出来。 医院的病案保存最长不超十年,07年距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江宁回到车上,再次启动车子。 既然是街道办组织的体检,那边可能有存档。 那新街道办离连珠村旧址700米远,路算熟,江宁很快赶到。 接待江宁的是一位穿着蓝衬衫九分西裤的大姐,年约五十的样子。 大姐说:“年轻人,你要查07年连珠村村民的体检记录是吧,这事刚好是我经手的。” 江宁:“是的,能带我去看记录吗?” 大姐让江宁跟她走,街道办不大,一条走廊通往各个办公室,江宁跟着走到一个房间,推开后看到两张工作台。 大姐走到靠里的工位坐下,让江宁坐旁边的椅子,等他坐下,才指着身后道:“这就是档案室,你要的记录在里面……” 工位后有一扇紧闭的门,锁上了。 江宁视线转回来,工位台面种了小盆栽,泡有花茶,电脑边框也贴了各种可爱的小装饰。一看就是养生工位,临近退休的大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就在江宁以为事情有着落时,大姐一个“但是”让他心一提。 “但是,07年是宁州县大批量拆旧改新的时期,你说的那种体检记录光是我们街道就有上万份,且时间久远,这些没什么作用的纸全乱做一堆,基本上每天找也要找上个把月。” “没事,查不到就算了。”江宁没空耗这个把月。 有点失望,不过江宁也习惯了事与愿违,他起身想告别,又被大姐硬压下肩膀。 大姐:“年轻人,我记忆挺好的,你说说你想看谁,我或许有印象。” 江宁:“连珠村的刘献金。” 大姐都不需要回想,一听到这个名字激动地一拍手。可是她手还在江宁肩上,这瓷实的力道落下,痛得江宁龇牙。 “那个人渣!过三十年我都记得!” 江宁忍痛,“怎么?” 大姐拉近椅子,身体靠过去低声说:“连珠村旧址原先是划给山民安置的,90年那会我刚毕业分配到街道,领导让我到基层去处理一些居民刚搬迁遇到的生活不便,日常矛盾之类的问题,我对这个刘献金印象尤其深刻。” 江宁侧耳倾听,发出认真的嗯声。 “这个男人没什么大本事,一回家就跟老婆吵架,甚至动手,有两次他老婆都跑进街道办躲,这人还要追进来打。我年轻时沉不起气,就去理论一个男人不应该打女人,想不到啊!他还想抡我拳头!”大姐又是激动地一拍大腿。 “好在叶明菊没几月就不跟他过了,我当时还为她高兴呢,终于脱离苦海了,没想她跟我说自己生了病,刘献金才愿意放过她的。” 听到这里,江宁寻思,这都成仇人了,叶明菊怎么还会愿意给刘献金生孩子?他问:“她怎么了?” 大姐:“谁?” 江宁:“叶明菊。” 大姐唉声叹气:“生了一场重病,子宫也摘除了,不过幸好命保住了,前段时间我还碰见过她,她说自己过得还行。但是我知道,无儿无女无依靠,这把年纪了,能好到哪儿去呢。” 大姐的话,推翻了刘献军的说法,叶明菊失去生育能力,茆七不可能是他们亲生的。江宁觉得,既然大姐印象这么深刻,想是会格外留意刘献军的消息。 “大姐,07年那时刘献金体检,可有查出什么病?” “说到这,我才气呢,这渣男德行败坏,那次体检我特意翻看他的报告,身体是一点毛病没有,老天真是不公……” …… 左凭市公安局。 大国坐到老许的工位上,老许站旁边指挥。 “对,就这几个图标,你勾选一下,给江宁的邮箱发过去。诶诶!那是陈案资料,不发那个!” 老许急得推搡了两下大国脑袋,大国嘟囔:“这是你的电脑,我怎么知道那是陈案资料……” “就那些,你找找江宁的邮箱,发过去就行了……”老许当没听到,继续指挥,谁让他对电子产品不熟呢。 邮件发好了,老许翻出一包泡鸭脚扔给大国,“知道你爱吃这个,喏!” 大国抱住鸭脚,怨气没了,只剩感动,“谢谢许叔。” 大国起身啃鸭脚,老许坐位子里拿手机给江宁发微信。 大国啃着,嘴也不停,“叔,昨天不是刚给江哥发过邮件吗?怎么今天又发?” 老许:“这是他需要的,不然我哪用得着捣鼓这些。” “江宁这两天值大夜,现在不是在睡觉的时间吗?” 声音乍起,大国转眼看到来人,忙把鸭脚拿下来,手胡乱擦了擦嘴,立正喊:“副队!” 老许身未动,只抬了下眼皮,“老汪你大忙人,还记得江宁值大夜啊。” 副队姓汪,名魏,老许比他资历深,虽然职位比不过,但也老汪老汪的叫习惯了,一直没改。 汪魏:“你的值班表我也记得。” “是是。”按汪魏那工作狂劲,是能记得住,老许讪讪点头。 汪魏又问:“江宁现在在哪?” 老许:“老地方你熟啊,你不就从宁州县调任上来的。” 汪魏皱眉,“跑那么远干嘛?查案不够累,还有这么大精力?” 老许没讲实情,胡咧咧岔开话题,“江宁那么爱跑,你干脆把他调那儿去得了。” “他经常跑宁州县?”汪魏嗅到味儿了。 老许抿住嘴,还是给说漏了。 案件每天都在增加,新案要查,积案要破,上级在催,汪魏也顶着压力。如果不能找出关键性证据,罗呈呈案就要走到结案阶段了,届时人手调出,江宁的行动会更受限。江宁也明白案件不可能在一个节点停滞太久,所以才利用上休息时间去查,也是够拚命的。 老许又胡扯,“也许他谈了个宁州县的媳妇呢。” 汪魏的表情明镜似的,横了老许一眼,“正经点。” 说完,人就走了,也没追问。 老许盯着汪魏的背影,心理叽歪:这老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总感觉他刚那个表情神秘莫测的。 大国重新啃上鸭脚,“许叔你这么说话,不怕副队嘛?” 老许重新看向手机,“怕啥,我路就走到这了,何况老汪不是小心眼的人。” 发完微信,老许又催大国,“你快吃,过五分钟我们得出发常华小区,问询小区大门监控的事。” —— 结束今天行程正好三点半。 现在回左凭市,也快到值班时间了,一点补觉的时间都没了。 不过,江宁不愿意一个人待着,要忙点什么,才能不被情绪裹挟。 坐进车里,叹一声长长的气,江宁忽而感到十分疲累,任由身体陷进座椅里。 查案是一方面,他有私心: 这二十年他总是做一个梦,梦里在深山森林,他追寻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背影。林中穿行,亦步亦趋,眼视皆瘴,他怎么也拨不开那些迷雾,只能任由那个背影淡去。 直至茆七出现,她就像是他几近迷途时的一根纽带,他必须牢牢抓住,才有办法走出迷雾森林,看清离去的江然。 所以查茆七,查刘献金,两人之间扑朔迷离,江宁心中罗列数种猜测: 刘献金从体检健康到暴病身亡,之间仅半年,什么病能发作这样迅速?还是有其他原因? 且据刘献军讲述,这半年间无人得知刘献金的消息,和见过他,这半年应该是只有茆七在场。 刘献军也说过,刘献金不可能去养一个陌生小孩,他应该是个有所图谋才收养的茆七,图什么呢? 想起刘献金对茆七的越界行为,江宁联想到年初经手的一件性侵案,重组家庭中,不乏遭继父性侵的女孩,她们有的能勇敢报案,有的羞于启齿,沉默忍受痛苦。 刘献金所图谋的,会否跟他的死有关系?基于江宁对茆七的怀疑,换言之,刘献金的死是否跟茆七有关? 越推理,江宁越觉得,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线索只露一头,还待抽丝剥茧,江宁打算先回公安局,拿起手机,才发现老许发微信了。 老许:【涉案日期前后茆七的行动轨迹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后面还附上一张图片。 江宁点开看,是一幢门面楼,楼中有几个字特别显眼,也熟悉。 江宁想起什么,用手指弹开汽车中控台下的小格子,从里夹出一张名片,和图片上的字对上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 再三考虑,茆七还是站到了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楼下。 没有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人,更何况她今天是带着目来的。 迈步上二楼,茆七从敞亮的玻璃推门,看到前台那站了个身影,白大褂干净利落。 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茆七在五层的楼梯间看到了,想追,但追不上。能自由出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种穿着,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口中的护工。 茆七至今不懂她为什么会在夜里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但是她能进入,仲翰如能进入,现实世界的某某,也能进入。 那个背影,会是他吗? 茆七盯着那个身影。 西北区精神病院真正的危险,不是巡逻者,是未知,是困囿,如果能有一个自由出入的同伴,那她和仲翰如的局限性,也算不得弱点了。 名牌的诱惑,茆七总算能体会一二了。 “李医生。” 茆七开口喊道,她看到原本松弛的身形陡然一僵,回过头看到她时,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 从第二次见面,茆七就确定李亭甲还记得她,既然认识,那为什么对她的出现惊讶? “是……仲小姐的朋友。”前台识面孔无数,自然记性好。 “我已经不做医生很久了。”李亭甲开口说道。 茆七的目光掠过那件执着的白大褂,不以为然,要是真不执着医生这个身份,为什么不穿常服? 李亭甲又说:“我叫李亭甲,我看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直接称我名字。” “我叫茆七,你也可以直接称呼。”茆七礼尚往来。 前台小姐迎上前来,想邀请茆七先坐,茆七却直接向李亭甲发声:“你有空吗?” 前台小姐愣了愣。 李亭甲也没反应过来。 茆七越过前台小姐,朝李亭甲近去。她从家出发时已经四点,路上堵堵车到这四十分钟,也近五点,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所以直截了当地问。 前台小姐后知后觉地跟上,虚拦茆七,“茆小姐,不好意思,心理咨询要提前预约的哦。” 李亭甲摆手示意,“没事,她不用预约。” 让前台小姐先下班了。 就这样,茆七坐到了李亭甲的咨询室,面对面的单人沙发,很软很舒适,但她莫名其妙有丝局促感冒头。 李亭甲在斟茶倒水,红茶放他面前,白开水放茆七面前。 茆七不爱任何“调料”水,所以白开水她愿意喝,也刚好口渴了,她仰头举杯喝尽。 李亭甲不意外她的豪饮行为,也没给她续杯。 李亭甲慢慢喝茶,直到茆七的视线放在他身上。他迎向她眼睛,静静地,像是在等待她开口。 “我没付钱。” 茆七出乎意料一句,逗笑了李亭甲,他伸手推了推因笑而松下的眼镜,说道:“我已经下班了,我的时间没有价值了。” “那你,下班后会做什么?”茆七顺嘴问。 “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其实很冒昧,李亭甲却也回了。 睡觉啊!茆七眼睛一亮,“你睡眠很好吗?” 李亭甲:“算还行。” 茆七:“我不太好,可能翻来覆去的,睡醒身上偶尔会有伤处。你会有吗?” “不会,那你怎么知道是睡眠不好引发的伤处呢?”李亭甲反问了。 茆七:“因为我几乎都待在家中,睡醒才发现伤口,应该是睡觉时弄的。” 李亭甲又问:“那你记得是怎么弄伤的吗?” 茆七当然记得,因为伤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在目的未达,她不能这么快露底牌。 茆七摇头。 “嗯。” 李亭甲不问了,茆七之前腹语的心思,也被他半道截没了。 沉默得,是仓促,他们两个实际不熟,聊这些,导致进不去下个话题。 但换层语言包装这事茆七能做,她刚出手工时,为了接单,也夸大装裹过自己的技术。话术这种,换汤不换药的。 “我最近有个感悟。”她神秘兮兮地降低音量。” “什么?” 茆七微笑。学心理的,都致力于探索他人的内世界,这不,又上钩了。 “你相信人的内部里,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吗?” 那个空间指的是哪,如果李亭甲真是那个背影,他肯定清楚。 话一出,李亭甲眉头一跳,“你能具体描述,是怎样的空间吗?” 茆七说:“在那个空间里,你真实地存在着。” 李亭甲又问:“在那个空间里,以你的意识为驱动吗?” 茆七进入睡眠,西北区精神病院才真正影响到她。算是以她的意识为驱动,于是点头。 “茆七。” 李亭甲第一次叫茆七名字,透露出严谨,听着让她有丝怪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形容不出来。 “这个空间,是你的精神世界吗?”李亭甲看着茆七的眼睛询问,语气别样温柔。 精神世界是虚拟的,茆七会受伤,当然不是,但她不能说得更细,只是摇头。 李亭甲微微皱眉,他试图理解,“是真实的空间?” 终于转到一个点上了!茆七刚想要进一步,却猛然意识到,她的试探性问题,全被李亭甲抛了回来,他在诱导性发问。 茆七收住话语,缓缓后坐,眼神也戒备起来。 从李亭甲的角度看,她身体后坐,抱臂而视,这是一个防备姿势。他回想之前谈话,是不是哪里让她不适了。 茆七又说:“你还没回答我。” “相信。”李亭甲顺从地点头。 茆七怀疑,默不作声。 李亭甲轻声:“你不信我的话?” 茆七没表态。 李亭甲笑了,不再追问。 话语,神情,总留三分,使人遐想,茆七觉得李亭甲也在试探她,在隐藏目的。那个目的,跟她的目的,是相同的吗? 假设李亭甲真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各有隐瞒,代表各自立场不同,那他们就是敌人。 茆七坐直腰板,托词说:“李亭甲,谢谢你今天陪我说话,我有事要先走了。” 李亭甲又笑了,“好的。” 茆七突如其来,按常理,是无理取闹了,可李亭甲全程就是接纳,仿佛是道平波,悠闲地浮在水面。也不知他是心思藏太深,还是职业使然。 茆七毫不犹豫起身,走去开门,李亭甲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也是你在陪我说话,以后你想见我的话,随时可以来。” 茆七回头,古怪的语气,“你很孤独吗?” “……是。” 说是,也那样无懈可击的笑容,茆七替李亭甲感到累,怪不得愿意浪费时间和她,在这说模棱两可的话。 “我会再来的。”茆七说。她总得搞清楚那个背影。 下到楼底,天空真是漫天橙红,晚霞示雨,是左凭市向来的气候习惯。 明天下雨的话不方便出门,鹦鹉鱼没粮了,茆七左右顾望,看附近哪里有超市,要买点肉丝带回家。 找到了,过一个红绿灯对街就有个生活超市。 茆七上车,扬长而去。 30-40 31 磨刀还能干嘛,宰杀切砍啊!…… 回去路上, 遇到晚高峰。 车开开停停,天边已泛灰暗。 快到公寓大门时,道闸处的车还排起了长龙。 茆七这车开得有些烦躁, 开窗透气, 视线中正对一家理发店。她拽住自己发尾拉到眼前看, 长分叉了,想想是挺久没修剪头发了。 要不要拐弯去剪个头发?正犹豫着, 前边车开快了,茆七忙跟上去。 算了,有空再说。 停车, 进公寓楼,和茆七一起等电梯的还有三个奶奶辈的女人,三人兜成圈,口耳相接私语。 只是声音算不得小, 茆七全听见了。 “听说我们这幢, 楼梯间又出现血了。” “又有啊?会不会是哪家孩子搞的红墨水?” “红墨水和血迹还能分不清啊?是搞清洁的那个刘兰偷摸告诉我的,你们夜里也别出来瞎转了。” “保安不是每晚都巡逻吗?没事的吧……” “小心点最好……” 进电梯后,几人默契地不言语了,待茆七出电梯后,复又言论起来。 茆七少跟人接触, 平时听到的八卦和事件都是在电梯间或小广场。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 她公寓大门是防盗指数最高的c级锁锁心,没有钥匙绝开不了。 开门,进屋。 茆七在厨房加热速食, 简单一顿就是晚餐,然后拿起买回来的肉丝,走到鱼缸前。 拉椅子坐下, 撕开覆盖肉丝的保鲜膜,茆七捻起一些肉丝,丢进鱼缸里。 鹦鹉鱼闻着味儿来咬,摇曳间,颜色越发红艳了。她养了几年鱼,知道夏天鱼会发色,是最好看的时候。 肉丝很快咬完,茆七又喂一些,和鹦鹉鱼对起话,“喂喂,我把你们养的那么好,能不能有点心灵感应啊,我遇到危险时就唤醒我……” 鹦鹉鱼只顾吃,吃饱后围去鱼缸进水口,笨拙地撅动嘴巴吸氧,留给茆七两个鱼屁股。 茆七悻悻敲两下缸,吓它们两吓,便去拿睡衣洗澡。 洗完澡出来,还早,收拾工作台卫生,九点多躺床上。她侧躺看到挂钟,还没到十点,现在闭眼睡着的话,会否就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 昨晚进入的时间有异,茆七想过,可能与她早睡有关。那今晚,要不要试验一次…… 这样想着,她缓缓闭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动,耳边太过安静,不安挟着恐惧如潮水般蔓延上身体。 不行!不行!不能睡!茆七心底抗拒,挣扎着,大喘气醒来。 还好,醒来了,房里乌漆墨黑,闪动着一线冷光。 是月光吗?窗帘没拉紧? 未等茆七看清,冷光朝她瞬移过来,伴随冷光一起的,还有急促的踏步。 公寓里怎么会有人?难道给小偷进来了?!茆七愣了一秒,就麻溜地爬起来跑,只是下意识地感觉有危险。 跑起来时才明白,什么冷光!那是刀具的寒芒!这不是在公寓!而是在该死的西北区精神病院! “食物这么快就送来了,刚接手就碰到一个没死透的,唉,还得杀一杀才透……”声音也紧追,气不带喘的。 环境昏昧,茆七完全是靠着本能跑,她发现自己在转圈,病房的摆置不是这样的,她似乎是在解剖室内。 什么情况?这里能有什么通关要求,难不成尸体还会向她发出任务不成? 茆七实在想不通,西北区精神病院总能给她“惊喜”,一来就憋个大的。同时她也懊恼自己犯蠢,果然,你在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啊!”黑暗中不知道踩到什么,茆七被绊跌跤,紧接着身上被道道缠绕住,猛地勒紧,她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嘿,这下跑不了了。” 茆七挣脱不得,才知自己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刚刚踩到的东西应该是面前这个人故意丢的绳索。 夜视不清人脸,茆七囫囵看个身形,是个男人,腰身肥满,穿着白色的医院工作服。 他不是巡逻者,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男人绑住茆七后,转身走开。 趁这机会,茆七试图挣脱绳索。 “呛——呛——” 空中突传来挫磨的声响,尖利,刺耳,听着牙酸。茆七动作顿住,她被捆绑在地上,只能伸颈寻找声源。 不远处,就见男人左右手开弓,时而相触,发出呛呛的尖声,正在朝茆七走来。 男人背向月光,浑厚的身体步步靠近,两只膀子熟练地动作,茆七看到刀具的刃光。 这是在磨刀呀!!磨刀还能干嘛,宰杀切砍啊! 这该死的压迫感,茆七无比焦急,可手被绑死,刻刀拿不了,眼看男人步步接近,在这样下去就要任人宰割了!真是好奇害死猫,人在无语的时候,她甚至想笑。 所幸小腿能动,茆七赶忙蹭着脚底,一点点往后退。 “还在动?乖乖地,眼睛一闭就好了。” 男人是粗嗓,浑声诱哄,听着就跟用钝刀子磨茆七的皮肤一般,循序渐进地,磨到喉咙。她边退,浑身血液上涌,头皮发麻,喉口发紧。 该怎么办?倒一万步来说,茆七即使死了,也不想作为食物去给人裹腹,更何况她现在不想死。 视线里,是男人抬起落下的脚,茆七心中计策迅速生成:如果踢他脚跟,重心不稳他会摔倒,他手里有刀,还要防备倒下来时扎到她。夺刀,割绳,就能解脱。 说干就干,茆七蓄力到足部,绷紧肌肉,然后在男人抬起一只脚时,双腿绷直铲向他另只脚。 胖男人重量在这,集中攻一只脚更有胜算,摒足力道那下,震得茆七大腿轴发疼,该是有成效的。 哪想男人颠步晃了几晃,人没摔,茆七继续加码,臀足发力原地蹦了过去,再猛地一撞。砰一声响,男人终于摔趴下去,刀也铿锵落地。 茆七将刀踢到跟前,背身去凑。 刀是砍骨刀,刀身长又重,茆七被背手捆缚,两只手的活动空间有限,她右手捏住刀背,左手腕贴上刃尖,来回挪动磨割绳索。 男人倒地后有好几秒没动,茆七猜测可能是摔懵了,没缓过来。她抓紧时间割绳索,不敢放松警惕。 一股股拧结成的尼龙绳,艰难地割开第一股后,茆七没高兴多久,余光中男人的身背似乎动了下。 很微小的动作,茆七没去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而是直接开始后退,后退过程中第二股绳断开。她心喜之余,猛然间瞥见男人的手扬高,一挥! 茆七忙打转躲开,就见一重物砸在她刚刚的位置,刀也丢了。近在身侧,她看清那是磨刀石。 “食物不听话了。” 茆七抬头,看到男人早就爬起身,也捡起了刀。她继续退,后背撞上什么,没后路了。 冰冷的质感,是解剖台吧。 胸口猛然一紧,茆七整个人被拎起,丢到解剖台上。冷冰冰的铁器,摔得她后背钝痛。 男人一手摁住茆七肩膀,一手握住砍刀,在解剖台边缘刮蹭,开刃。他居高俯视道:“让我想想,明天的菜单是什么……” 根据菜单,在考虑从哪个部位下刀是吗?肩膀上的力道将茆七死死钉在解剖台上,耳边呛呛的磨刀声,她现在真跟砧板上的肉一样了。 “鲜肉馄饨,用腿肉最嫩,青椒肉片,就用肋条肉炒,葱花排骨汤,当然要上好的心间排骨……”男人的目光随着话语,在茆七的身体部位间流转。 热切的眼光,晃动的冷光,逐渐汇集到茆七心口。 “啊,还有五香盐水肝。”男人松手在茆七胸脯拍了拍,戏谑道,“没几两肉,肝好像不够嫩啊……” 压制茆七的力道挪开了,她更好地在背后操作割绳索——刚刚被摔到解剖上那一下,刻刀从口袋掉出,她偷摸拾到手心。 “崩!崩!砰!” 解剖室外接连几下撞击。 茆七的心脏也跟着猛跳,是谁在外面?巡逻者,或是仲翰如? 男人充耳不闻,正要下刀,撞击声更深,更近了。他疑惑自语:“还有食物吗?” 眼前的食物差点意思,外边可能有更好的。 男人看看解剖室的自动门,再看看茆七,似是已经下了决定,砍刀挪至茆七喉口上方。 刻刀锋利,小巧且易操作,茆七很快割开绳索。她早有所防备,迅一发力,一脚踢开男人,鲤鱼打挺翻起身体,站到解剖台上。 男人被踢退两步,不可置信后,愤而举起砍刀上前。 绳索抖落在脚边,茆七全踢出去,男人抬臂去挡,她趁这当口跳下解剖台,拔腿朝自动门冲去! 外面有人,放进来,乱中才有一线生机,如果是巡逻者,茆七认了。如果是仲翰如……她匆匆回头,看到那把挥舞着的珵亮的砍刀,如果砍到身上,肉开骨断不在话下。 如果外面是仲翰如,那值了。 男人虽一身蛮劲,但那体型也拖累了速度,茆七已经揿下门开关,他才到跟前。 茆七挥出拳头,男人劈手挡掉,哈哈低笑起来。 “蠢女人,自不量力。”他识破茆七意图,笑她蜉蝣撼树。 手臂冷不丁有撕裂感,男人止住笑声,才发觉茆七握住一把小刀,扎进了自己小臂。 “你才蠢。”茆七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男人一把攮开茆七,拔下刻刀,丢开。血流出快,洇湿整条手臂,不过刀口不深,看着严重,其实只是皮肉伤。 但是也够让人不爽了,男人皱起凶横的眉,却见茆七已经开了第一道门,正要开第二道玻璃柜的门。 他大步上前擒扣茆七肩膀,扳身过来,随即扬手一巴掌扇在茆七脸上。 这一巴掌之重,使茆七耳道嗡鸣,眼冒金星,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男人虎口的厚茧,像是常年抓刀造成的。她和男人现在的距离很近,可惜刻刀不在手上,攻不了他命门。 撞击声坚持不懈,不是打斗而搞出的动静,一般外面的声响也难以传进解剖室,只有是故意为之。 茆七确定仲翰如就在外面,他在找她。 男人见茆七呆若木鸡,以为她被自己扇晕了,手指抓绕那头长发,用力猛拽,将人拽倒在地。 他嫌头发不够趁手,手腕绕收两圈,觉得稳当了,一步步将茆七拖回解剖室。 在六层时,茆七也被拖行过,跟此时比,角度不同,因为头发承重,所以疼痛加剧。不过都不重要,第二道门她已经打开了,就一道缝,夜晚看不明显。 只要她给点提示,仲翰如就能发现。 “砰!”茆七一脚踹在门上。 男人停步,回头瞟了茆七一眼,只当她是拿东西泄愤。不过想想,这个“食物”并没有表现出恐惧,而是冷静反抗,肝脏也许不嫩,看来五香盐水肝的原材要另找。 茆七一直盯住最后一道门。 哗啦一声,重重一下。 玻璃柜门果然开了!门中立着的身影,茆七无比熟悉。 下一秒,外面乌泱泱的人挤进门中,影影绰绰,茆七也难以分辨谁是仲翰如了。 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怎么将人都引出来了? 男人也察觉门口异常了,加紧步速拖拽茆七。 “匕首!” 茆七骤然大喝一声。 简直添乱,男人用劲猛扯头发,要教训这个“食物”。 就见有什么掉落在地面,她不顾疼痛,身体硬是翻了个圈,手脚并用地趴起。男人见状手快一步跩扯头发,她再想有什么动作也被受制。 也许知道自己无法近身,她倒不妄动了,只用一只手覆扣住头顶,男人想,这是疼得受不了了吧? 哪成想,电光火石之间,她的另只手以迅猛之势抬高落下! 手心一下空了,男人才知道这个“食物”为了摆脱掣肘,竟一刀削掉自己长发。夜中匕首如蛇行一般游上,再猛地刺进他肩胛中。 “蠢货~” 冷淡的女声。 只感觉到侉嚓一响,身体如泄了力,轻了许多,男人发觉无法再控制那条胳膊,好像被整条卸断了似的。 可是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胳膊还在自己肩上,紧接着,疼痛如凶猛洪流一般撞开在身体内,绞进四肢百骸里。 “呃——啊!!!” 仲翰如那边,被巡逻者逼进解剖室。 茆七绕到男人身后,喊了声“小心”,也管不上仲翰如听到没有,一把将人推撞出去。 这人体格大,撞上去撂倒一片巡逻者。 好在左侧冲出条影子,上前抓住茆七的手,带她趁乱躲起来。 那边悉悉索索,含着咒骂起身的声响,听着没上前,或许在观望,怕有埋伏。 也可能正悄无声息地包围。 解剖室可藏之处太少,遮挡没几大用,找到解剖台后的茆七和仲翰如是迟早的事,茆七赶紧交换信息。 “我一醒就在这里,这是四层吧?怎么会有那么多巡逻者?”她附在仲翰如耳边,轻声说道。 仲翰如回:“我们现在在四层,我找不到你,不知道你的情况,才设法将巡逻者都引出来。” 这不理智,不像仲翰如平日的作为,茆七说:“别冲动,找不到也许没事,躲起来了。” 这样一下子对线太多巡逻者,对他们来说危险,也不利于查找通关要求。 他们手还牵着,仲翰如一直不松,反而越握越紧,“没有那些也许,幸好我找到你了。” 茆七没话了。 解剖室空旷,巡逻者那边仍旧没声响,估计在预谋围剿。 仲翰如终于松手,却是摸了摸茆七凌乱的头发,和她的脸。 茆七明白他的担心,低喃道:“我很好。” 仲翰如点点头,收回手,又被茆七握住了,就听见她说:“我下次出现还会在解剖室。” 这样说,给他心理准备,好妥善应对。 茆七又问:“你害怕吗?” 她声音轻松,但仲翰如仍承认,“怕。” 茆七安抚:“别怕,我在。” 32 【我是江宁,请通过好友申请,我…… 别怕~ 茆七没说假话, 她一睁眼就在自己的公寓,鹦鹉鱼真的在危险时刻跳缸了。 室内灯还亮着,窗外滴滴答答。 果然下雨了。 翻身拿手机时, 茆七嘶出一声, 脸好疼, 头也疼。 一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 茆七不能再入睡, 怕再进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修罗场。她想起白天跟鹦鹉鱼说的话,起身走到鱼缸前。 在椅子坐下,茆七半趴在工作台面, 侧脸看鹦鹉鱼游动。 “今晚要不是你们提前叫醒我,我还不知道逃出解剖室呢,谢谢你们了……”她自言自语,忽想起什么, 伸手一摸后脑。 “不是吧——” 一长声哀嚎。 茆七箭步冲到卫生间, 对镜子左看右看,之前实在着急,这头发削得乱七八糟,这边翘那边短的,真难看! 茆七捂脸后悔, 这下不用特意醒着, 她更睡不着了,这要怎么见人啊? 本身茆七也不是爱美的性子,这不是刚跟仲翰如现实见过, 还约了下次见的,这要怎么办啊? 颓丧地躺回床上,茆七辗转反侧, 时而呆望天花板,时而坐起捶被,无声呐喊。疯了好一会,她瞥见被扔到枕头边上的手机,思考片刻后,抓起解锁发微信。 茆七:【在吗?】 那天加过仲翰如微信,茆七就没给他发过消息,这是第一次。 茆七忐忑等待,这个点,正常都睡了,不知道他能看到吗? 手机静音,茆七盯到屏幕熄屏,叹气,烦自己磨磨蹭蹭,莫名其妙。 她打算躺下了,手机屏蓦然间亮了,心脏猛缩又猛跳,赶忙抓起手机看。 仲翰如:【在的,你还没睡?】 茆七:【没。】 仲翰如:【怎么?】 茆七:【想事情。】 仲翰如:【别想太多,伤神。】 【好。】回微信时,茆七嘴角微弯。 仲翰如:【听我妹说,你们小区遭贼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是你害怕?】 茆七由坐变躺,抱着手机找个舒服的姿势,笑着回:【没发生什么,我不怕这个,我烦我头发短了,很丑。】 仲翰如:【不丑,女孩子好看。】 茆七:【我不是女孩子了,我三十了仲翰如,已经是晚婚晚育的年纪了。】 仲翰如:【三十也是女孩子,年纪不能代表什么,别自轻。】 茆七突然不知道怎么回了。 别自轻。 这三个字勾起她的回忆: 连珠村不是宁州县的土著村子,是从一九八零年开始接纳偏僻山区山民迁移而形成的村落。刘献金这脉在连珠村比较独大,村里大部分姓刘,也有一些其他姓氏的人家,不以采药谋食,而是做其他的营生。 刘献金不常跟亲戚走动,他不进山采药的话,就好去村口的一家牌九档坐,看人家摸骨牌。 牌九档的老板有个儿子叫麻小焱,人如其名,脾气火得暴躁,茆七从到连珠村时就认识他。几乎每天做好晚饭,茆七都要去骨牌档喊刘献金回家吃饭,这时就会遇到麻小焱。他们同校同年级不同班,教室也分别在头尾,不常碰到,矛盾主要在这里。 麻小焱家里有点钱,他平时零花钱算多的,为人又阔绰,是个小老大,有一帮小兵。其中就有刘献金亲戚家的孩子,茆七想,麻小焱用来羞辱她的那些言语,有些是那几个小孩贡献的。 “喂!你叫茆七,好奇怪的名字,茆是茅厕的意思吗?七七七的,啥意思呀,你家也没七个孩子啊,怎么叫七呢?” 这些话天天讲,茆七听得真没意思,有时她会反击:“你姓麻,你们家祖传长麻子吗?你名字三个火,我也没见你窜火啊。” 麻小焱听着,气炸了:“你——!” 更多时候茆七懒得搭理,小学的麻小焱可以说是幼稚,初中叛逆期,就是恶劣了。 “茆七,又来找你爸啊,一起牵手回家吗?你们这么亲密,是不是晚上还要睡一张床啊?” 茆七走到村口,麻小焱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站在路边。牌九档鱼龙混杂,他学着大人抽烟,嗓音处在变声期,哄闹起这些不好笑的话。 大大小小的孩子哄然大笑。 以往的话,茆七会略过,现在她停住脚步,静静地凝视麻小焱。 茆七多数独来独往,刘献金也不会为她出头,所以就成了麻小焱的目标。 难得啊,麻小焱在茆七那张平淡的脸上,看出了愤怒。 “看来真是睡一张床啊……” 叛逆期的孩子就像一点炸在秋季山林的火星,见风窜燃,见干草枯叶的脆弱,就狠狠碾压吞噬。 有个小孩身上有别平安符,符尖尖上有扣针,茆七上前拆下平安符,将扣针掰直。她心中一道怒火,拱燃了所有想法。 这一刻,她想要麻小焱死。 别的孩子都有点怕这样陌生的茆七,她就像被拴紧喉咙的小猫,被濒临淹死的小鸡,被负重而死的青蛙…… 茆七是人,不是那些恶趣味。 孩子们散开了。 麻小焱也怵,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权威。他扔掉香烟,弯腰捡起半截砖头,在手掌心掂了掂,冲茆七示威。 不远处,传来推牌九的喝声,不知谁输谁赢。 茆七攥紧别针,开始走近。 麻小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举起砖头。 “你们在干什么?” 茆七回头,看见了穿着球衣,臂弯抱个篮球的仲翰如。 这场较量偃旗息鼓。 在小广场旁的报亭里,仲翰如买了一瓶矿泉水,一瓶农夫果园番茄汁。都拧开,番茄汁递给茆七。 仲翰如将篮球投给一同打球的伙伴,他们见仲翰如有事就先走了。 报亭边摆有小矮凳,仲翰如还买了一份报纸,坐下喝水。喝完拧好瓶盖,报纸则平搁在腿面,他开口询问:刚那男生欺负你吗?” 茆七也坐下,手中握暖那瓶番茄汁,摇头。 刚刚那小屁孩的狠样,这种处于叛逆期少年全凭冲动,做事不顾后果,仲翰如想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能茆七在顾虑什么。 仲翰如轻声说:“不好的事,你可以告诉家人,也可以告诉我的。” 渐渐地,茆七不敢再接受他的目光,垂下头。她低着脸,“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没有人在乎我。” “有的。” 茆七猛然抬起脸。 仲翰如又说:“别自轻,仲夏如在乎你,再比如,我现在想帮助你。” 茆七缓缓点头,终于愿意将麻小焱的事说了出来。 听了简单的过程,仲翰如思考对策,怎样做才最周全。 “如果他还招惹你,你来找我,我去找他的家长和老师。如果他就此收手,你也别为他停留,继续走你该走的路。” 再走,也还是在连珠村,茆七问:“走到哪?” 仲翰如:“走到一个目标去。你站得高,走得远,他们就越来越渺小,影响不到你了。” 站得高走得远,比宁州县更远的地方,是左凭市。茆七问:“去市区吗?” 她唯一的信念和眼界就只到此了。 仲翰如笑了,“去市区也可以,那里比宁州县好,你努力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挣钱买房,就能断开这个环境。” “断开这个环境?”十三岁的茆七不敢想象。 “对!要去好地方。” 仲翰如说着,茆七听着,她仰视他,就像仰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枝桠未参天,却也覆裹住她。 出来挺久了,茆七要去喊刘献金吃饭,只好跟仲翰如道别。 “去吧。”仲翰如上了高中,养成看时报新闻的习惯,因为高考题目会出时事相关题目。他就地翻阅报纸,头也不抬地和茆七挥手再见。 回忆就此打住,茆七划开早已熄屏的手机。 正因如此,茆七对方明明的心态才复杂难言。 【好。】 【你有听到下雨吗?】 茆七发送信息过去。 仲翰如:【听到了。】 茆七:【我走到左凭市了。】 仲翰如:【恭喜你。】 —— 交班后,德天路发生无差别持刀伤人案件,江宁和小光被派去增援。 一通忙碌下来,回到局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江宁才有空打开邮箱,看小冬给他发的监控录像。 监控有三段,应该是中秋前后时间共发生过三起交通事故,一段录存五天,三段共15天。 也就是说,江宁要拉片看完15天的监控,真是除了吃饭睡觉查案,他一有空就在看监控,但是也才看完三天。还剩12天,想想就头大。 监控里的内容乏陈,因架设在小区路口,对着大门和几间沿街商铺,来来往往都是人和车,要在这些过路的人里面寻找姜馨和罗呈呈,那是一秒都不能分神。 江宁在这三天监控里,找出五次姜欣,两次罗呈呈,这期间两人的行动轨迹没有相交。总而言之,暂无所获。 监控里恰好照到茆七常去光顾的那间物料店,店主叫莉莉许,是一个装扮大胆的女人,也是茆七少数维持联系的人。 茆七这人比较僻静,唯二的朋友叫仲夏如,据老许说,那是99年转学到宁州县读书的茆七的朋友。 又是99年,江宁头更大了,他还查到07年刘献金死后,08年茆七出现注销户口,领取拆迁款,直到10年,她的轨迹才在左凭市的房产交易中心出现。 一个消失的时间段是07年4月到10月,刘献金死亡的期间。另一个消失的时间段是08年4月到10年5月,也就是注销刘献金户口后的时间。这之中,茆七既没去上学,也没参加工作,她到底去哪儿了?生活在现代,人不可能完全隐身,难道她一个朋友熟人都没联系过吗? 刚好江宁又联络上一家刘献金的亲戚,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家族照片之类的,事都出在宁州县,就一次跑全乎了。 天亮交班,江宁拿上老许给买的早餐,觉也不睡,直接驱车前往宁州县。 江宁走后,老许在他的工位上直念叨:“疯了疯了,也不怕过劳死,简直魔怔……” 新联络到的那家亲戚,就住在连珠村旧址对面的小区,据说是念旧,才就近买的房子。 车开一个多小时后,江宁到约定地点——小区门口等候。 等候时,江宁下车巡视环境。 小区外观半新不旧,外边一条内马路,左右都是门面房,专营生活类生意。就普通的小区架构,房屋均价应该不高。 手机突然响了,江宁接通,按照指示往前走三十米,走进一家粮油店。 手机里声音抱歉:“不好意思啊,你先坐会,我在楼上马上就下来。” “没事,你先忙。”江宁挂断电话,向进店就一直注视他的男人,说明来意。 “原来是刘智哥的朋友,别客气,店里随便坐,上面马上结束。”店主是个青年人,个头中等,估摸年纪三十左右,两手手臂有龙图腾刺青。看着社会,说话倒是齐全。 店内靠里有桌椅茶台,江宁到那坐下,心里嘀咕:见他们刘家人不容易,都一波三折的。 九点多,已经是早市尾声了,粮油店不忙,店主坐到江宁对面,冲茶倒茶。 “这是我们当地的八月珠茶,长在八角树下,回味有独特的甜香,你试试看。” 盛情难却,江宁品尝茶水,确实有股甜香。他称赞道:“好茶。” 店主:“你喜欢就行。” 店里算清静,楼上时而传出些响动,江宁听着,跟麻将和牌的声差不多。他能确定,楼上应该是麻将档之类的,正常情况下,只要不聚赌,娱乐性质的活动不违法。 何况江宁在楼下,也没法知道上面正不正常。 喝着茶水,刘智下来了,江宁跟店主道谢,“谢谢招待。” 就带着刘智到外边说话了。 刘智客套地提议找个地方坐下聊,江宁时间不多,综合考虑,就地论起事来。 江宁:“我就直话直说了,连珠村07年4月集体搬迁,在这个时间点后,你有见过刘献金吗?” “你说刘献金啊,他不是死了十几年了吗?犯什么事了?”听江宁提起他时,刘智十分讶异。 江宁没答。 刘智咂摸过来,人家是警察,有必要对案情保密。今天他还让人家等了会,怪难为情的。 “很久的事了,但对这个我挺有印象,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三月底那天在村口的牌九档,那次听说他要搬金辉国际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江宁:“亲戚朋友间呢?他们都没见过没联络过?” 刘智回忆了会,“没听讲。” “金辉国际在哪?”江宁问。 刘智说:“离这不远,一个公交站点的距离过去就到。” 一个公交站点的话,约一公里的距离,确实不远。搬家前还来牌九档,说明这是个爱好,江宁又问:“刘献金爱摸牌九吗?” “他才没钱……”刘智意识到什么,猛然闭了口,转而言其他,“他不打牌九,只是看,每天都要去看看。” 江宁抬头望了眼粮油店二楼,“村口的牌九档搬到这来了?” 也是瞒不住了,刘智窘迫地挠挠头,“是的,是的。” 江宁:“或许你家有留着什么家族照,刘献金也在相片里的?” 刘智:“我年轻点,跟这位大堂哥不太熟,前辈的我爸也去世了,遗物烧完没留下什么照片。” 江宁:“那茆七呢?从搬家后你有见过她吗?” 刘智摇头,“没有,那丫头本来就不爱说话,也少跟亲戚来往。” 江宁:“你知道茆七有玩得好的朋友吗?” 刘智还是摇头,诚如所说的不熟,和茆七与人隔阂。 没什么好问的了,江宁说:“打扰了。” “没事没事,应该配合的。”刘智客套几句,又进粮油店去了。 车停不远,江宁打算走去开车,接下来还想跑一趟户籍档案室,看看有没有保留下刘献金的肖像记录。 “欸哥们!” 有声音喊住江宁,他驻步回头,看向来人,“你……有事?” 喊住江宁的人是粮油店的店主,他特地追出来,是有话要问。 “我听到你们提到茆七,她怎么了?” “你认识她?”江宁打量他。 一般人都怕跟案件扯上关系,江宁少见上赶着主动的,再看这人,也不是什么头脑一热的好心主。那就只能是带着某种意图。 警察就是警察,目光间严谨威严,店主顶着压力说:“我也是连珠村人,我叫麻小焱,和茆七以前是同学。” 江宁说:“你为什么会问,她怎么了?” 麻小焱忙解释:“因为那时我见她收拾东西,猜测她要离开宁州县,再加上你的身份,还以为之后她出什么事了。” 江宁抓到重点,“那时是几时?” 麻小焱:“3月31号,我很有印象,因为第二天4月1日我们要搬家了。” “收拾行李不是很正常吗?你们要搬家,同在连珠村的茆七也要搬家。”麻小焱的动机解释不够充分,江宁存疑。 麻小焱:“ 不是的,我看她买了车票,是去往外地的。” 江宁:“车票?去哪里?她自己,还是和谁?” 麻小焱:“可能是她自己,也可能和别人……” 江宁的目光,好似在研判什么,他的语气,发问,压迫感太强,麻小焱的头皮已经开始冒冷汗了。实话实说,他确实不清楚,他后悔多嘴了,生怕有个什么被抓起来,毕竟家里有老有小的,都指望他过日子呢。 麻小焱手有些抖地掏出香烟盒,手指一敲一弹,“哥们来,抽根烟,这讲得挺多,你也累了吧?” 江宁将香烟推回去,拒绝了。 缓和气氛不成,麻小焱悻悻地笑了笑,尴尬地舔舔口唇,将香烟盒揣进口袋。他再次搜罗记忆,说:“那车票,我只看到一张,是离开宁州县的,具体去哪我不清楚,那时认知不广,不晓得那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不起了。至于和谁,反正不是她爸,他们搬家居所定在县城呢,茆七去外地,可能是和那个男生。” 他边说边看江宁,眼神里全是坦诚:真就只记得这么多。 茆七的行为,让江宁很难不联想成逃,他问:“她31号就离开宁州县了吗?” 麻小焱:“没有,4月1日那天早上我还见到她,之后也见到那个男生来找她。” 果然没有,不然刘献金的死讯就不会是茆七发布了,离开不成,中途应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江宁又问:“你说的那个男生是谁?” 麻小焱说:“好像是她班里同学的哥哥,姓仲,仲什么来着……” “是仲夏如的哥哥?”江宁猜测。 麻小焱猛点头,“对!对!跟她玩得好的是叫仲夏如没错,那个男的好像就叫……仲,仲翰如!对就是仲翰如!” 江宁:“茆七和仲翰如很熟?” 麻小焱回答:“我偶尔见他们走在一起,那男的帮过她,还挺关心的样子。” 茆七31号离开不成,这个突发情况,应该是与他有关。江宁又问:“你家的牌九档挪了以后,茆七父亲有再来吗?” 麻小焱有意偷听江宁和刘智谈话,所以对江宁知道粮油店楼上是牌九档这事,并不惊讶。他确定说:“没有。” 江宁:“再没见过他?” 麻小焱:“嗯。” 江宁:“茆七呢?也是吗?” 麻小焱说:“是,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闻言,江宁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你挺关心茆七的。” “哎呀,”麻小焱表情不自然起来,“小时候不懂事,对她说过不好听的话,心里愧疚,所以问问。” 小时候不懂事,不好听的话,只是心里愧疚,如果真只是不好听的话,至于记这么久?江宁默默冷哼。 “你做的事对她影响挺大,她现在过得不好,都是阴影,要不你给她道个歉吧,刚好我在这,我来录个道歉视频转发给她。”江宁开始胡扯。 “你怎么知道这些?”麻小焱听得愣愣的。 江宁神情认真,“我和茆七很熟。” 麻小焱转而一想,很熟,是男女朋友吗?完了!他刚还说人家女朋友要跟别的男人私奔,还被他霸凌过,完了! 可麻小焱也混惯了,一个刺青平头的大老爷们,怎么能巴巴地给人录道歉视频呢?这也太丢人现眼了,心里知道愧疚不就行了吗? 碍于江宁的身份,麻小焱嗫嚅道:“不录行吗?” 江宁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不行,那阴影太大了!” 然后,江宁拿出手机,半强迫地对着麻小焱。 都这样了,麻小焱最终牙一咬,抓巴抓巴头发,立正身形,两只刺着青龙的手拘谨地交握:“茆七你好,我是麻小焱,小时候的事是我不对,我在此给你道歉……” 回到车上,先前说和茆七很熟的人,转手发去微信好友申请: 【我是江宁,请通过好友申请,我有你的事要跟你说。】 33 你现在杀我,明天就不新鲜了…… 可算是有理由加茆七了, 发送好友申请后,江宁的心情都爽了一分。 昨夜的雨下到早晨,这会天气凉爽, 江宁想走走放松一下精神, 整理刚刚获得的思路。 对面广场刚好宽敞, 江宁过马路,又看到那个旧报亭。报亭边上, 老阿婆撑扶住膝盖,在大声叫嚷什么。 江宁走到跟前扶起老阿婆,身体甫一轻松, 老阿婆眯眼瞧帮助自己的人。 瞧上片刻,还是认不出,老阿婆不管了,继续朝对面叫骂, “也是丧良心的, 做烧鸭不用荔枝木,贪便宜捡些香樟木烧,熏到我头疼!” 江宁听到原委,看见五十米外是有家烤鸭店,他也闻到一些呛鼻的樟脑味, 的确是有人在烧香樟木。 “真是到哪都能碰到这些人, 以前住村里也是,跟那家养猪的自私鬼一样讨厌!”老阿婆只是年纪大,骂起人来是一点不气短。 等老阿婆骂过瘾了, 才跟江宁道谢。 江宁说:“不客气。” 老阿婆听声,终于认出来了,“你是上回跟我买水那后生吧!” 江宁点头, “是的,你记性真好。” 老阿婆摆摆手,“哪是记性好,这年头方便了,到处是商场超市,谁还来我这只收现金的报亭买东西啊。人少,我这不就记住你啰。” 老阿婆一面说着,一面用另只手扶住报亭的摆台,站稳后让江宁松手,然后塞给他一瓶水。 “给你喝的,孩子。” 江宁不客气,“谢谢。” “进价几毛钱的水,谢啥谢呢。”老阿婆真实诚。 江宁毫不在意,拧开瓶盖喝水。 老阿婆慢步挪进报亭,从里扔出来一张矮凳,“坐会吧。” 江宁捡起凳子坐下,就听老阿婆说:“我记得刘献金是哪家的了,我家和他家隔着一家养猪的,每年冬天刮北风,臭味总飘进我家。好多年前了,那天买猪肉就突然记起来了。” 老阿婆坐进报亭的高凳,江宁要透过摆台口,才能看到她。 “是吗?那你记忆是真不错。”老阿婆年纪很大了,上次就有些言语混乱,江宁也不期望能问出什么,就这样搭着话。 老阿婆坐得高,她低眼瞧见江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后生,我是不是很多话?” 人老了,总归是被嫌弃的,要不怎么来报亭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呢? 江宁表情认真起来,“没有的事。” 老阿婆放心地点点下巴,继续说:“我还记起刘献金家的丫头,叫什么七的,她以前经常去猪圈看猪吃食,也不怕臭味,还给猪喂东西。” 江宁闲聊:“喂什么,厨余吗?” 老阿婆:“这你就不懂了吧,猪杂食,什么都吃,同类都吃。” 江宁:“所以猪好养活。” 老阿婆:“是,就是太臭。” 江宁笑笑。 起风,又带来一阵木头燃烧的味儿,老阿婆絮絮叨叨:“真烦啊!又是这个味儿,跟99年那场山火一样,漫天都是这个味道……” 江宁歇够了,还凳子,离开。 老阿婆还在讲,旧报亭听了那么多年。 回到车上,江宁就用地图软件搜索了金辉国际,跳出来路线和标注,显示距离864米,单身公寓。 如果刘献金看人摸牌九是常年习惯的话,搬家住址那么近,他肯定还会再来。基于所有讲述都指向四月后刘献金就杳无信息,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原定计划有变,刘献金搬到别处了,但也不至于跟所有人失联,所以这一可能概率不大。 二是刘献金可能暴毙更早,也许四月就去世了,更具体点推测,也许是在4月1日那天,不然刘献军刘智和麻小焱三人的口径不会那么统一,称4月1日后再没见过刘献金。 假设刘献金真死在4月1日,这点就解释得通他为什么会在四月后音讯全无。 茆七从99年开始就跟刘献金一起生活,又在07年3月买票打算离开,可见刘献金待她不好。江宁认为她决定离开不是偶然性,是经过长期计划的,之前还留在连珠村,可能源于能力不够,这个能力或指独立生活,或指反抗力量。 4月1日还有个新人物——仲翰如。 此前江宁猜测刘献金的死与茆七有关,一个孤女对一个成年男人,威胁性太弱,十七岁的茆七还没接触手作,也不了解人体结构的薄弱,不存在像姜馨和罗呈呈那样用理论知识去杀人。这时出现一个帮凶,合力处理掉刘献金,这一推理更能站住脚。 看来得查查这个仲翰如了。 仲夏如和仲翰如的资料,老许在局里,查人更快。江宁给他发去微信,也恰好此时茆七通过了好友申请。 江宁刻意停留在聊天页面几分钟,那边不见正在输入,也没有发来任何问题。估计是通过后,就把他撂在一边了。 江宁:【给你看个东西。】 也不差这次主动了,江宁觉得嘛,惊喜这种东西是不能有任何缓冲的,于是直接将麻小焱的道歉视频发送过去。 她应该会感谢他吧,毕竟做了件好事,江宁想。 过了一会。 茆七:【你怎么知道麻小焱?】 回复挺快,江宁满意,打出的字还在对话框,茆七的信息又进来了。 茆七:【你在查我?】 江宁哑然,她可真聪明啊! 江宁:【没有啊,只是偶然间认识了这么一个人,闲聊发现你们也认识。】 找补的话发出去,显示一个冰冷的红色感叹号。 江宁愣了一秒,再发个【?】过去,回复他的依旧是那个红色感叹号。 江宁“嘿”笑出一声,还感谢呢! 他被茆七拉黑删除了。 —— 拉黑删除完江宁之后,茆七开始补觉。 实在困,睡得挺好,心情也没因麻小焱的事起伏,反正她已经走到左凭市了。过程不重要。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起床,还是要面对这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茆七拿起剪刀自己修剪。 修剪满意后,出门觅食。 茆七又吃的白汤猪血肠,味道还是没有以前好吃。吃完回公寓的路上,经过理发店,理发店老板正推门送客人离开。 倏然间,四目相对。 理发店老板冲茆七笑笑,开口道:“短发得经常修修,不然就没型了。” 茆七伸手摸自己头发,心里莫名其妙。什么意思,这是在暗指她的修剪技术不好吗?以前学肢体手作,茆七也接触过毛娘,一些简单的修剪她可是手到擒来的。 莫名其妙变成不爽,这个理发店老板好没边界感,为了招揽生意,用这种熟稔语气让她去剪头发,还明里暗里地指她的短发丑。 茆七冷冷翻了眼理发店老板,迈开步走了。 理发店老板怔住了,半晌才念叨:“这人,怎么这样啊……” 晚上九点,洗完澡,收拾好房间之后,茆七坐在床上,开始盘剥昨晚在解剖室的细节。 一是为了梳理和应对,二是让自己有事做,尽量迟点入睡。 昨晚被那个拿砍刀的男人追杀时,茆七注意到他在下手前,都会有个惯性动作——磨刀。这种刻在日常的惯性动作,她只在菜市场见过,那个男人是屠夫吗?专司解剖,反正这里的人体只是用作食物,不用细致对待。 但当时茆七被束缚时,听到男人口中念叨菜式和做法,一般人不会关心用什么更好的肉,烹饪者才讲究食材好坏。屠夫只是负责解剖,感觉男人更像厨师。 茆七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通关关键所在,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通关要求在解剖室里。以往她出现在病房,可以从楼层的异样和病患身上去推理,现在只有满屋的尸体,和一个一言不合就挥动砍刀的男人。 不过想想,砍刀固然危险,但男人是解剖室里唯一的活物,或许可以从他身上套取有用讯息。 茆七得想想,要怎么安全地出现在解剖室,毕竟一来就开砍不利于套信息,老这么互相你砍我我刺你的,难免受伤。 那就文明点。茆七默默寻思。 挂钟的“嗒”声冷不丁震响在耳朵,茆七发觉已经十点了。 困意袭来,眼皮打架。 现在还不能睡,再迟点,茆七手动扒开眼皮,瞪眼看室内。 看着看着,明亮的灯光中,一滴墨悄无声息混入。 鹦鹉鱼游水摆尾,将墨滴推散向空中。 渐渐地,墨纹染浸瞳孔,茆七再一睁眼,全世界已然黑暗。 这是哪? 这一刻,茆七还有些混沌。 直到“呛——呛——”的剐蹭尖声传入脑中,很近,像剐蹭在茆七头骨。她忙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吓的呼吸声传出。 茆七极其小心地团起身体,企图将自己融进黑暗里。因为她现在就在解剖台后,背后冰凉的触感告诉她的。 睡前还在想,要怎么安全地出现,现在又是直接来个大的。就更别说文明了,对着一个磨刀霍霍的男人,还能讲理不成? 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听磨刀的响动,那个男人应该在解剖台的对侧,和茆七隔着一个解剖台的距离。他还在磨刀,解剖上应该躺着有人。 茆七庆幸自己迟了两分钟入睡,不然此刻躺在解剖台上的该是她了。 磨刀声骤然停了。 茆七的呼吸也跟着停顿。 四周万籁俱寂。 “唉~” 一声叹气飘进死寂的空气里。 吓得茆七心脏快跳出喉咙,躲藏在依靠听觉的黑暗里,这些冷不防的声音,比明晃晃的刀枪棍棒更令人提心吊胆。 “我右手都断了,还得干这烦人的工作,都是他,他不死我就不会被折磨。”男人自言自语地埋怨。 工作性质相同,茆七猜测这个死掉的“他”,也是厨师。厨师有名牌,在医院员工的认知里,病患的饭菜是犯错,他们不至于染上病毒,那为什么会死? 听男人还在埋怨,接手工作应该不算久,还没形成岗位奴性。 “你说说,怎么就死了呢?真想不开,在这还能轮到你做主不成。” 听着,也有惋惜。 “唉~害人害己。” 又一声叹息,随之,一道刀光反在茆七面前的空地上,将她身形都映亮一分。心脏又是猛地一缩,要命呢!她还以为男人举刀发现她了。 “嘶!疼,烦人!”男人脚步在原地腾挪,可能在找部位下刀,牵动了伤处。 “笃!咚!”重重两下。 霎时,茆七的脸上被溅上一些温热的液体,手一摸,一手的濡湿。她在解剖台下,上面溅下来的,除了血液,还能是什么? 这喷溅角度,这出血量,男人刚刚那两刀铡的是动脉,为了放血。即使右手受伤用的左手,他的刀法依旧快狠准,直指目的。 “呃……啊……” 头顶的解剖台突然发出呓语声,不知道有什么弹动在铁皮上,一下又一下。 茆七猛然意识到,几秒之前,解剖台上的还是一个活人,就像鸡鸭被割喉后,由于肌肉神经反应,还在不断挣扎。 这是被生剖的啊! 原来男人不是自言自语,他是在跟解剖台上还活着的人说话。 即便见过很多死人,茆七仍旧无法做到冷漠无视,她感知到痛苦的情绪。 呓语断断续续。 茆七不是个善良的人,可也不免难受,就像在参与同类被切割的过程,那喉中还有声音,像是在求救,在谴责她的庆幸。 男人嘀咕:“还没死透啊……” 经过昨晚,他有阴影,嚓嚓又是几刀。 血应该放干了,解剖台上彻底没了声响。 但是,男人开始走动。 人体不像猪肉,难掀动调整,男人要想精准切割,必须调整身位。 这可苦了茆七,现在根本没空伤春悲秋,脚步正从右侧绕过来,她忙缩紧身子,小碎步挪,为了加快速度而用手撑扶解剖台。哪想解剖台让她手滑,差点摔出去。 因为解剖台的金属面也有血,黏腻的手感,刺激的腥味,扰乱着茆七的感官。 男人解完胳膊,又去挖内脏,再是腿肉,还有……脑髓。 来来回回,茆七躲得十分狼狈。 这些刀刮骨的磨蹭声,让茆七极其难忍,就像一把钝锯,一直在她脑壳上扯。 索性就不藏了!今晚已经有了食物,应该不会再着急杀人,茆七装作摔倒,发出声响。 “谁!” 男人喝声,提刀前去,就见地上瑟缩着一个黑影,十分惊惧的样子。再看体型,是个女人。 昨晚吃了亏,男人犹豫止步,砍刀先出。 茆七抱紧脑袋,余光瞄到刀光,正思考躲不躲,刀却猛地收回。 原来是试探,今晚果然不缺食物了。 就跟昨晚一样,茆七被绳索捆绑起来,男人拎拖起她,扔到离门口最远的焚烧炉边上。然后,继续解剖。 茆七密切注意解剖台那边,男人认真工作,似乎是不认得她了。或许夜晚看不清,或许只当她是一块肉。毕竟,谁会去专门记得一块肉呢? 通关要求在解剖室,茆七需要获得一些信息,男人现在是唯一的渠道,所以她才决定冒险。 处理完,蓝桶盖上,男人打开水龙头,开始清理解剖台,擦拭飙洒的血迹。 因右手不便,这个过程,漫长,仔细。 尤其那把砍刀,男人擦拭得仔细又仔细,他走到窗户旁,对着月光瞧刀身干净没。刀身反射的光,照映在他眼睛上。 薄眼皮的三角眼,给茆七的感觉是阴险。 然后,那道刀光转移到茆七脸上。 “你想多活一天吗?”男人走近,走路的姿势偏右,右边肩膀看着往下垂,导致左肩上翘,连带着左手握的那把砍刀,也举得高高的。 是因疼痛吧,走路姿势不协调,看起来僵硬诡异。 茆七还没回,他又毫无情绪地说:“求我啊。” 茆七说:“你现在杀我,明天就不新鲜了。” “我要新鲜干嘛?” 听着语气,也是阴险,含着嘲讽的。 “你砍那个人,像在砍猪肉。”简而言之,茆七有自知之明,自己是食物原材。 “呵呵……”男人止步在两米外的距离,他不对将死之人的隐喻感兴趣。 茆七忽然问了一个跟此时八杆子打不着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有时看名字,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体。成文武自命不凡,冯免灾,惜命吗? 男人顿了顿,说:“冯免灾。” “免除灾祸吗?” “是。” 茆七:“好名字。” “是么?”说完,冯免灾竟就地坐下,视线高度几乎与茆七齐平。 茆七接收到一个信号,男人较之前放松了。 试问,在什么情况下人才会松懈警惕?当然是不受威胁时,茆七已经被捕,在男人眼中也是将死之人,接下来的套话要稳当得多。 刻刀早藏于手心,茆七慢割起绳索,一边隐藏着动静问道:“我有点好奇。” 冯免灾:“好奇什么?” 34 你不吃肉,就会被别人吃掉 悄无声息的解剖室。 茆七问:“你不喜欢这个工作吗?” 冯免灾哼声:“我在三层干得好好的, 谁要去做这种粗鄙的活?” 说到三层,茆七更有兴趣了,“一样的工作, 三层有什么不同?” 冯免灾笑起来, 那声, 又哑又尖,似熊吼似鼠叫, 毛骨悚然。 “当然不同,三层精贵,那是替vip服务。这里, 哼!血还脏手。” 茆七回想从七层到四层,有解剖室,有食堂,她从未见过厨房。砍杀切割可以摸黑, 但烹饪是细致活, 只能开灯进行。整个西北区精神病院只有三层可以开灯,烹饪应该是在三层进行的。 在这里,病患是食物链底层,然而冯免灾说三层精贵,那里很大可能未设置病房。厨师替vip服务, 那是不是意味着…… 茆七问:“三层, 也吃肉吗?” 冯免灾没吭声。 冯免灾侧对窗户,整张脸掩在阴影当中,茆七看不清他的表情, 也揣测不出他的想法,但她问出的时候,心中已有了判断: 成文武说起过内脏如果冻般的口感, 茆七在这里没有看见过一道关于内脏的菜,她猜测好的部位运送到三层,其余剩给病患。 茆七换个问题,“是因为他死了,你才接手这个工作吗?” 这次出现在四层的解剖室,跟以往不同,茆七直觉和病患关系不大。每一层的通关要求都与死人有关,所以她怀疑这个不同,是不是跟在解剖室工作过的已经去世的厨师有关。 “ 对,他死了,因为愚蠢的善良。”冯免灾的语气不屑,细听还有惋惜怨恨。 善良是人类珍贵的品德,然而茆七承认:“善良在这里没用。” “没错!一个实习厨师,不想着转正拿到名牌,纠结那点善心有什么用!”冯免灾换了坐姿,由原来的叠腿坐,变为单膝撑起,左手臂搭在膝上,依旧攥住那把砍刀。 那刀,可真珵亮啊,离茆七也近。 冯免灾又低声笑起来,笑声萦萦绕绕,在黑暗中如同鬼魅。 “他不懂,在这里,你不吃肉,就会被别人吃掉。” 他说的吃肉,是指被同化吧。茆七问:“他也想要拿到名牌吗?” “当然!”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名牌是所有人的向往,冯免灾说,“实习期满一月能拿名牌,最后七天要进解剖室,他明明熬过了前三天,就差四天了,我都替他可惜。” 原来名牌还需要实习,冯免灾对解剖的熟悉程度,是因他也实习过,服务三层后再没接触过血腥场面,所以嫌血脏吧。 茆七:“名牌那么有用?” 冯免灾:“能自由出入,能服务vip,能获得想要的东西,你说,有用吗?” 光是自由出入这一条,对茆七的用处就极大。 冯免灾今晚真是有问必答,人之将死的人设真好用,茆七进一步试探,“有了名牌,就可以离开医院吗?” 冯免灾半晌没答。 茆七感觉到他的好脾气用完了,后背绳索已经快割尽,她便不再出声。 冯免灾蓦然起身,迳自往外走,口中低低念叨:“食材好了,得送楼下去。” 就见他走到自动门那儿,门打开,脚步登登消失,门自动合上。 真的走了吗?茆七其实看不太真,只确定人影随着门一开一关,就没了。 解剖室彻底安静。 绳索已经割断,茆七没着急起身,等了片刻,确认冯免灾应该是走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刚好,茆七起来整理整理绳索,朝自动门走去,她得去找仲翰如。 那么多尸体存放在这,不止冷库的原因,茆七总感到身周凉飕飕的阴森,她想快点见到仲翰如。 按下自动门开关,门缓缓移动。 茆七等待着,几秒的时间竟然觉得漫长。她不安地看四周,月光,金属板墙,解剖台,一个蓝桶。 门推尽时会发出轻轻的卡嵌响,终于能出去了,茆七收回视线,蓦然间瞥到金属墙上一块黑影。 那是什么?直觉如蛇行一般从四肢凉上茆七躯体。 金属墙上的黑影,就像自然界里为了捕食人类而模仿站立的黑熊,浑厚,伺机而动。 还有,本该送下楼的蓝桶还在…… 自动门触到底,开始反向阖门,茆七一手抓住门沿,借力一跃,身体猛然翻进玻璃柜后的隔间。 还没站稳,身后铿锵一声,门被重重击打,发出极大的震颤,卡顿住不动了。 茆七转头,看到那把凭空出现的砍刀,以及后面露出的人影。她丝毫不怀疑,再迟一秒,那刀就会插//进自己的肉骨里了。 “还挺机灵的。”人影冷笑道。 是冯免灾,他根本没走! 冯免灾跨进隔间,茆七摸着墙壁往后退。 “你卸我一只手,现在我想好怎么对付你了。” 原来他还记得茆七。配合她的问题,制造假象离开,是还没想好怎么收拾她。 明明可以当场砍死她,却大费周章地演一场戏,这些被豢养的人,日子过得麻木重复,连杀人报仇这种事都讲究细嚼慢咽。 “你断了一只手了。”茆七不再退,而是立直身形,让自己有气势地说出这句话。 冯免灾停步,琢磨茆七的话,然后发出极尖的笑声。 “嘻嘻!我就剩左手,也能折磨死你。” 狠话谁不会放,做到,才是真。茆七凝神聚气,视线在隔间里打了转,猛然发起进攻。 冯免灾最先防备的是右侧,因为他右手几乎废了,使不上劲。他对战敌人,也会先找其弱点下手。 哪成想茆七矮身直冲他左侧去,原先已判断方向的刀尖霍而转向,慢了两秒,腰间就被划开道豁口,刺啦一声血往外冒。 “你是真想找死!”两次栽在茆七手里,冯免灾怒了,躲也不躲,身体迎上去,向着茆七位置挥刀而下。 茆七也清楚刻刀如果不用在动脉,基本无杀伤力,她断然抽手,就地一个打滚滚开。 盛怒之下,冯免灾全然忘记隔间狭窄,长臂阔刀挥不开,又是一刀铡在感应门上。呛呛震响,嗡得头脑发晕。 反正力量绝对碾压,冯免灾干脆扔掉砍刀,转身徒手去抓茆七。 茆七讨了身材娇小的巧,一个打转避开冯免灾。左一下,右一下,终于引冯免灾离开原来位置。 昏暗里,茆七眼神盯紧另一道门的开关。她一个人对付不了冯免灾,可是,她还有仲翰如啊。 当茆七站到冯免灾原来的身位时,他暗叫不好!昨晚这个女人是有同伴的! 冯免灾忙捡起砍刀,冲上前一刀抡去,力道之狠辣,企图一招解决掉茆七。 眼看刀挟着风劲至面前,茆七滑下身体,同时手猛一推门。她感受到了,门外有一股力顺着她的力。 一刀落空,冯免灾又一刀劈下。 茆七刚刚为躲开冯免灾的刀势,人已经滑到地上,现在他这一刀精准下劈。 冯免灾心中狂喜,这一刀稳了!食物就是食物,砧板上的肉而已。不料砍刀半空中生生停住,只感到手腕一紧,再听到骨节的折声,疼痛再次袭来。 “食物”的同伴进来了!二对一,形势处于下乘,冯免灾忍痛想计策。 没等他想出什么,整条手臂忽被扭转在背,砍刀也被踢走,后背受了狠狠一踹,冯免灾扑倒在地,伤上加伤,一时难以动作。 仲翰如见其匍匐难起,苟延残喘,便先去扶起茆七。 “没事吧?”仲翰如问道。 茆七说:“没事。” 说完,她余光瞥见冯免灾不知几时捡起了刀,这人都起不来身了,还想干嘛? 手腕折了而已,还能勉强用点劲,握把刀不成问题,冯免灾想,可惜啊,不能亲手报仇。他高举起砍刀,劈向玻璃柜门。 茆七看到了,刚叫出声:“他!” 仲翰如迅速一记扫堂腿过去,砍刀是踢掉了,但那两声“砰”也传出去了。 管不了冯免灾了,仲翰如伸臂将茆七拉到身后,紧盯住门的方向,一边往后退。 闻得动静,不知道会不会来巡逻者,来多少。 约莫过去两分钟,门口进入两个人,扶起冯免灾,低语询问。 冯免灾疼得说不全话,巡逻者暂时没察觉解剖室内有人。 仲翰如放心了些,还好,只有两个巡逻者。他转头跟茆七打手势:我对他们,你去关门。 现在的局势,关起门来解决,于他们更有利。 茆七点头,手指向外,开始靠墙踅摸。 待茆七到近门的资料墙,仲翰如提腿就奔,腕中匕首在空中抡了个圈,变为刀尖朝前。 由于仲翰如的主动暴露,冯免灾在诉清局势前,巡逻者就发现了解剖室另有他者,两人立即肃整状态,抓铁杆擒匕首地迎上去。 茆七见仲翰如和巡逻者对上了,慢步踅到门边,她探出视线,发现冯免灾站在隔间里。 冯免灾的手被茆七和仲翰如各自废了一只,现在的他赤手空拳,茆七应该能对付。 摸出刻刀,茆七觑准某个方向,扔出去。 不轻不重的匡当一声,立时吸引了冯免灾的注意,他踏出步子,低喝:“谁?” 恰是现在!茆七几步跃前一脚踢向冯免灾膝窝,他猛然跪倒,因双手已废,撑不住身体,整个人以颓然之势趴下去。 仲翰如那边和巡逻者正打得胶着,铁器铿锵,茆七忙阖关门,怕动静散出去。她转身观察冯免灾,见他完全不动了,才走去捡刻刀。 茆七刚要去帮仲翰如,脚腕上摸上什么东西,正要回头,双脚被捆缚住,遽然一扯,她俯面直直栽下去。 “呃……”磕得胸骨下颏骨生疼,茆七不由痛呼。她扭头看,发现是冯免灾用手臂箍住她双脚。 免灾免灾,好名字啊,灾祸都传给别人了!茆七恨得牙痒痒,扭身腰一前倾,给他手臂狠刺了几下。 冯免灾手腕废了,一只手臂还能用,茆七刺那几下,不是直进直出,而是跟扎歪的吊针似的,在血肉里拧转几下。不致命,疼是真疼。 忽有一声剧烈的撞响,茆七循声看去,两个巡逻者缠在仲翰如身上,一人抱身,一人抱脚,将仲翰如推向解剖台,那声响就是这样发出的。 力终于松了,茆七着急地踩掉冯免灾,撰紧刻刀爬起身。助跑快冲,疾跳起来扒住一个巡逻者后背,试图将他从仲翰如身上拽下来。 仲翰如知道茆七来了,也配合着往反方向使力,终于将一个巡逻者扒开,茆七也随之掉下去。 仲翰如想捞她,无奈双腿被绊住,只能眼睁睁看她仰身撞向地板。 疼!撞那一下,心脏仿佛都停跳了,茆七忍着,只咳嗽几声,便翻身而起。藉着月光,她看到被扒下的那个巡逻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看着已经死了。 听说人将死的那口劲,僵硬,至死不休,所以仲翰如怎么也甩不开。 还有一个,茆七和仲翰如合力才将其掰开,这个巡逻者胸口也插了把匕首,也早就死了。 终于消停了,茆七一把坐地上,长吁一口气。 仲翰如蹲下,和她平视,心忧道:“有没有受伤?” 茆七小幅度摇头,看着累坏了的样子。 “你歇一会。”仲翰如站起来,巡视解剖室。 他不敢放松警惕,两个巡逻者死了,还有一个半残的不知道去哪了。 “我已经是废物了,没有价值就会被吃掉,我被吃掉之前,也要先吃掉你们。” 解剖室里蓦然响起这段话。 仲翰如循声看到冯免灾,他站在门口,身后是一些零散的光线。 门打开了,冯免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做了什么。 巡逻者可能还会来,可能会有更多。 “啊——!!”冯免灾跑起来,身子扭晃,横冲直撞。 解剖台遮挡住视线,不明所以的茆七来到仲翰如身旁,想问他怎么回事。然而仲翰如却忽然推开她! 茆七还没反应过来,仲翰如就被撞了出去,有人抱拦他腰身狠狠推撞到金属墙上。 金属墙板脱落,现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这冤魂不散的冯免灾,茆七真恨他恨得牙痒痒,她刚动身,仲翰如喝声道:“快走!” 冯免灾跟寄生猴一般,手臂紧钳住仲翰如不放,再次拖撞向金属墙。 茆七不听,再进步。 “阿七……”乞求的声调。 茆七犹豫着,一步步退到门口,才明白仲翰如的用意。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 巡逻者可能还会来,她留下是拖累,仲翰如自己逃脱的几率更大。 茆七捡起冯免灾的砍刀,转身走了。 仲翰如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对付冯免灾,手刀其攻内肘,腋下,后颈,几番下来,他还牢牢附在自己身上。 没用!痛点都失效了,冯免灾原本双手骨折,神经受损,痛感迟钝。加之他现在处在极度癫狂状态,这些方法对他如同隔靴搔痒。 仲翰如的匕首刺在巡逻者尸体上,够不到,拚力气吧。 仲翰如双手掐住冯免灾臂膀,双腿下蹲,右膝内拐。双手骤然提力,右膝拐进冯免灾腿弯,缠绞,下压。 这是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摔跤动作,但冯免灾拼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力气极悍,体型又飙,仲翰如竟难掀动他分毫,反而又被他撞进墙板的黑洞。 黑洞是装焚烧炉的坑,方正金属,边缘从仲翰如的腰骶,高到肩胛骨,撞这一下,硌得他生疼。 身后忽有哒哒哒的声,仲翰如扭头看,是焚烧炉伸出来了。 可能混乱中不小心按了启动按钮,焚烧炉的坑漆黑,仲翰如没法分辨里头几个按钮的功能,他费力地拧转身体,让出位置。 焚烧炉完全伸出后,冯免灾突然安静下来,不过还是没松手。他望着身侧的焚烧炉,眼中似有火焰燃烧。 仲翰如以为冯免灾终于没力气了,哪知他又开始躁动,并怒吼:“我要吃掉你们!吃掉你们!” 连摔带撞,两人先后掉进焚烧炉里。 经不起这几翻折腾,焚烧炉可能感应失灵,没摁开关,没退回坑内就燃烧了。 仲翰如挣扎着爬出去,冯免灾实在瓷实,压得他动弹不得。 火啊,是火,仲翰如看到明火了。四周热度蒸着,身体似乎也着火了。 好大的火,漫天,烧尽树木房子,烧尽女人的叫喊,烧尽一双双明亮的目光。 35 你最终,被自己吃掉了 茆七没走。 她抱住冯免灾的砍刀, 蜷缩在护士站的电脑桌下,对面是玻璃柜,那道门她没关死。 她在等, 等巡逻者会不会来。 明知巡逻者不会给你反应机会, 骤然出现就是擒杀, 所以,茆七现在很不理智。 不得不承认, 仲翰如很多决定都是对的,让她保持理智,让她分开行动, 让她先跑到安全的地方,等他。 这些年来,茆七独自做了很多事,她一步步走在正确的决定上, 可是这一次, 她不想再正确下去。 十三年前,她为了等仲翰如,做的唯一错误决定,她也从不后悔。如果人这一生都只做正确决定,那她宁愿不要, 她再也受不了那种苦等的心理折磨。 茆七回去解剖室, 她决定和仲翰如一起面对。 确认玻璃柜门关好,茆七在隔间观察解剖室。 感应门坏了,半敞开, 里面没有打斗的动静,也没有话语声,说安静也不是, 有些细微的远空的杂声。茆七听不出什么,谨慎地迈步进去。 跨过感应门,解剖室完整地敞开在眼前,茆七略略打量一遍,除了月光,金属墙面还摇晃着微微暖光。 那是什么?茆七看清光源方向,那个位置是焚烧炉吧,看那长形的影像也不太对。 暖光像火,如果真是火的话… 解剖室四下无人,心底一个不好的预感凭空而起,茆七快跑过去,才闻到空气中浮动的焦味。 越接近焚烧炉,热度烘得茆七面皮火辣,她看到明火了,火光之下,还有人体。 茆七慌忙扔掉刀,来不及确认焚烧炉里的状况,便绕过去,探身伸头进去炉坑里找开关。好在是短发,不然先烧起来的是她的头发。 火焰在跳,茆七不管不顾,明火的热流熏得她几近窒息。她难以想像,自己只是靠近这十几秒,就十分难受,那待在焚烧炉里呢? 那是怎样的痛苦,茆七不敢想,她凭着在六层使用过焚烧炉的记忆,摸到开关,摁下去。 火焰哄的一声消下去,一股焦烟返上来,茆七拿手扇开,着急地问:“仲翰如你还好吗?” 颤抖的声线,才暴露出她的害怕。 没有回应。 烟渐散去,茆七看见冯免灾的身体大半压在仲翰如身上,冯免灾的外衣已经烧融了,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剥落状血粉色。仲翰如被压在底下,不知道什么情形。 茆七想掀开冯免灾,又担心会对仲翰如造成二次伤害,只能再问:“有听到吗?仲翰如回我一下啊!” “仲翰如,说话……” 她着急地伸手,又缩回,怎么样都不是。 “仲翰如!仲翰如!” 茆七几乎要哭出来了,焚烧炉蓦地伸出一只手,握紧她,那样滚烫。她心一喜,“你还好吗?能起来吗?我帮你,你尝试用力。” “嗯。”低低的一声。 “你先等等。”茆七意识到铁质的焚烧炉受热厉害,她去扒开巡逻者的衣服,垫在炉子边缘,“好了,我先挪开冯免灾,你疼的话要说。” “嗯。”仲翰如清楚单凭茆七力气不够,于是也跟着一起用力,见有松动的空间,尝试起身。 仲翰如终于坐起半边身子,茆七去拉他,“我这样用力,你能接受吗?” “可以。” 听仲翰如说可以,茆七搀扶住他胳膊,拉他起来。 能活动后,仲翰如手一撑住焚烧炉边缘,跳了下来。 见此,茆七宽心了些。 “还好吗?”她再次问。 摔进焚烧炉时,是冯免灾撞力带他,所以是他在下,冯免灾半边压覆住他,也所幸是这样才躲过明火灼伤,不过轻伤难免。 仲翰如老实说:“左肩左腿有烫伤。” 茆七说:“给我看看。” 脱裤子不像话,上衣好解,仲翰如拉下左侧领口,让茆七看。 茆七踮起脚看,仲翰如的后颈到肩到上臂这块全部烫红了,厉害的地方破溃出水,腿上可能更重,因为火焰是从那里喷射而出。她看着看着,鼻中酸涩,明明她不走的话,就伤不成这样。 为什么总这样替她考虑,现实里她明明也没多重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分开那么久? 惊惧担忧之后,一股莫名怒火燃起,茆七推了一把仲翰如胸口,“你逞什么能?” 说着,又捶了他胸口一下,“你担心我现实会受伤,你不会吗?我不知道你也去医院了吗?逞什么能!发生意外怎么办?” 说这么多,不解恨,茆七又捶了几下。 仲翰如任她发泄够了,才握住她的手,他无奈道: “只要我们一直在这里,意外是无可避免的。” 茆七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看他,只感觉到无尽的疲累,她气馁地说:“现在才到四层,好难啊!” 茆七的脸上有泪光,有焚烧炉的灰烬,仲翰如用另只手去替她擦拭,“我会带你出去的,不会再丢下你,你信我,我一直都会跟你一起。” 我一直都会跟你在一起。 茆七听到这句话时,没有去想里面蕴含多少情意,而是萌生出感谢的情绪。她想,她真的孤独太久了。 仲翰如用指腹去擦拭茆七脸上的脏,她就着这个姿势,用脸去蹭他手心,轻轻“嗯”了声。 真乖,她此时,仲翰如笑了笑,“调整心情,我们还有事要做。” “好。” 仲翰如没休息,去门口听门外动静。 焚烧炉里发出声响,茆七原地看着,冯免灾一点点爬出来。他烧得这么严重,居然还活着。 双手也断了,就这样还给冯免灾爬了出来。 果然,人的求生意志。 落到地面,冯免灾平躺着喘气,眼前蓦然罩下一片更黑的阴影。他看到阴影愈近,还有那把砍刀,他全身抖了抖,恐惧之色在瞳孔中散开。 茆七蹲下,手臂搭在右膝,手中提拎着颇有些重量的砍刀——那刀,正悬在冯免灾的脖颈边。 冯免灾瞪大眼,口中嗫嚅,茆七仔细听,才听出他说的是“别杀我”。 人到最后,还是惧怕死亡的。 人的名字,是刚出生时的一道签,是寓意,是理想主义的起始,譬如“免灾”。 茆七也思考过,她为什么叫茆七,她好像隐约听人提起过,但忘记了,也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 可惜啊,世间事,总不尽如人意。 砍刀架在冯免灾脖颈,茆七低声说:“你最终,被自己吃掉了。” 多讽刺。 冯免灾一直瞪大眼,不过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的信念,他的价值,不过一滩最终化腐的血肉而已。 仲翰如回来,茆七也解决完了,他瞟了她身后一眼,明白发生了什么。 “都好了吗?” “嗯。” 仲翰如牵起茆七,“食物要运下去,巡逻者还会再来,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等天亮。” 两人给门做了和五层一样的简易机关,便找病房躲了起来。 —— 天亮后,茆七和仲翰如进卫生间换上住院服,并梳洗身上痕迹。 他们昨晚栖身的病房是416,回到刚好打铃。 病患们窸窸窣窣起床,表面问候几句,便相继去洗漱。 茆七在病房转一圈,拉开两个床头柜看了看,物品摆置都挺随意的。 茆七还站在416门口,观察过往病患,观察了一会,得出结论:“这里的病患行动、语言松弛,各自活在各自的状态里,不像是被规训的样子。” 仲翰如赞同,“这里很普通。” 普通,但最接近三层,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也松懈不得。 “对了!”茆七说,“我在五层交给你的画笔和黏土,收好了吗?” 那是从501室偷拿的,成文武的物品。 仲翰如:“收好了,你有什么用处?” “不知道,反正现实的东西带不进来,在这里能拿一样是一样,就当囤物资了。”茆七说道。 仲翰如觉得,是这个道理。他走到茆七身旁,探眼望走廊,没什么人了。 “走吧。” “走吧。” 两人异口同声。 趁现在,他们要进解剖室。 偷偷摸进护士站,依旧是仲翰如放哨,茆七去开门。 这个时间点,走廊不是完全没人,时而走过一两个,茆七断断续续地将门开了。 两人先后进解剖室。 感应门正常了,蓝桶没了,冯免灾也被清理掉了,焚烧炉的墙板被填上了。 修整得真快,这个空间会自动更新似的。 要不是门上还有刀痕,茆七都怀疑昨晚发生的事是幻觉。 “你觉得这里会有什么通关要求?”茆七问仲翰如。 仲翰如略一思忖,“跟这里的尸体有关?” 茆七说:“我也觉得。每一层的通关要求说白了,就是鬼的遗愿,跟解剖室相关的话,排除掉病患,我知道一个选项。” 仲翰如:“是什么?” 茆七:“昨晚我套过冯免灾的话,他原先在三层服务vip,因为有个厨师去世了,需要他顶替。” “那个厨师在四层的解剖室工作?”仲翰如猜到苗头了。 茆七点头,“每一层的食物会被集中运送到三层,集中烹饪。” 仲翰如说:“所以三层能开灯。” “不止能开灯,vip,服务,这些字眼,听起来就高级,至少空间设计不会像是其他楼层那样的鸽子笼房间,更可能是那一层没有病患。”茆七将自己的猜测说给他听。 符合成文武所言的“决策层”,仲翰如也认为三层应该装裹更像精品,而不是豢养食物的杂乱场所。 仲翰如:“你觉得厨师的尸体在这?” “我猜测是的,如果不在,那也刚好剔除这个可能,转而从病患入手。”说干就干,茆七来到一号冷冻屉位置。 55个冷冻屉,要赶在护士查房前看完,仲翰如上手抠住隐形把手,“开始吧。” 哗啦一下拉开,茆七朝里看了一眼,裸身缺陷的尸体,像病患。 仲翰如朝前按照排位拉冷冻屉,茆七跟在后头一个个看。 连着十八具,大同小异,每一具都要上下看个仔细,太废时间。 茆七突然停下了,仲翰如回头问:“怎么了?累了就歇会。” 茆七说不是。 仲翰如又问:“有发现?” 茆七还是摇头,“继续吧。” 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继续用这种笨方式。 又连开二十三具,还是大同小异的尸体,茆七不禁怀疑,思路错了吗? 在仲翰如拉开48号冷冻屉时,他喊了声:“阿七,在这。” 茆七原本蹲着查看47号,闻言精神抖擞起来,“找到了?” “你看看。”仲翰如伸手拉她起身。 上层的屉高一些,茆七站直抬脖子瞧里一眼,看见身着完装的48号,不同于其他尸体。 仲翰如:“会是他吗?” 病患进解剖室的流程是拖去清理室,脱衣冲洗干净,解剖后放冷冻。这具尸体穿着完整,是特例。 至于是不是要找的厨师,茆七指挥仲翰如,“厨师常年握刀,右手虎口有一层厚茧,你看有没有。” 仲翰如就着48号袖子,提起其右手,凑近看了下,“确实有。” 茆七想,总算找到了。出神的当口,又听仲翰如出声,“这具尸身,腹部有个挺深的刀口,但没被解剖。” 常用部位还在,茆七很难不往一方面想:是没有食用价值吗?她让仲翰如将冷冻屉完全拉出,自己检查个仔细。 48号穿着短袖衬衣,中间排扣被仲翰如解开了,茆七看到除去腹部的伤口,他的上身完整。 仲翰如个高,看得更广,茆七问他,“48号双腿完整吗?” “在。” “腰后脑后呢?” “我都检查过,还在。” 48号不像病患,会被取掉有用部位,茆七联想到冯免灾将她摁在解剖台时的话语,48号也许是冯免灾口中的那种不合格的食物原材,才得以保留原身。 “嗯。”茆七心里有数了,她伸手进冷冻屉,去摸48号的口袋。 既然衣服完整,常带物品应该也在,了解“原身”,才能接近通关要求。 茆七相继在48号身上搜出一张纸,一个名片。名片上有名字,叫林跃,看着像临时名牌,纸是护理记录的空白纸张。 名牌能理解,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一张空白纸呢?还是护理记录册用纸。 仲翰如眼尖发现尸体脖子里有根黑线,他用匕首刀尖挑出,黑线最底下吊了个平安扣玉坠。割掉,拿出给茆七。 茆七都一并收好,说:“再看看余下的尸体。” 估摸着还有些时间,两人将剩余的冷冻屉拉开,大略看一眼,更加确定这个林跃是刚死去不久的厨师。 再将冷冻屉都推回原位,仲翰如问:“还有什么要做?” 门一关,今天就进不去了。 茆七的视线在解剖室内转一圈,说:“走吧。” 目前对通关要求没有更好的思路,只能先按照林跃这条最有可能的线去查。 出了护士站,走廊已经没什么病患了,多数集合在病房。 已经到护士查房时间,两人快步走。 418室在走廊后半段,他们经过的同时,两名护士迎面走来。 护士过去后,茆七顿住脚步。 仲翰如停下问:“怎么了?” 茆七扭头看着某个方向,低语:“我好像看到和林跃一样的吊坠。” “在哪?” “护士身上。” 36 合约人名为江然,龙州县人士,目…… 凌晨局里有行动部署, 老许大国他们都被拉来一起支援。 罪犯十分狡猾,连捣了三个窝点才被抓捕,天也亮了。 江宁的工位后面摊开两张躺椅, 大国和小光睡在上面, 你一声我一声的呼噜打着。 老许回家洗澡了, 还没来,现在办公室里还有两名整理卷宗的同事, 在低声交谈等会早餐吃什么。 江宁在拉路面监控,拉到第二个五天的第三天,姜馨和罗呈呈的轨迹依旧没有相交。因为监控也照着物料店, 他注意到每隔一周莉莉许就会将娃娃搬到橱窗,这一天客流量会大幅度增加,吸引很多年轻女孩进店。 “呜~~——” 外面街道突传来警笛声,是街尾的消防站出警了, 听这呜呜声不断, 感觉事不小。 “诶,都吃早餐没?我带了包子,我老婆做的,都尝尝啊!” 老许来了,拎着大袋包子, 还冒热气呢。 “老许, 我们刚还犹豫吃啥早餐呢,现在不用烦了。” “是呀,有口福了, 嫂子手艺一绝的。” 两名同事放下卷宗工作,拿了包子吃起来。 “我老婆别的都好,厨艺更好, 哈哈。”老许对妻子的夸赞从不吝啬。 “是的是的,包子真好吃,我能再拿两个吗?”同事笑着说道,出了一夜警,两个包子真不够填肚子。 老许:“行,还有很多,敞开吃。” 另一个同事见状也说:“我也还要。” 老许笑呵呵的,“好,都有!” 俩同事一手各抓着包子,回座位去了。 剩下的包子老许放江宁桌面,说:“你也吃点。” “嗯。”江宁拿了一个咬,眼神还专注在电脑屏幕上。 老许看他那样味如嚼蜡似的,真是浪费他老婆的手艺。想说什么又咽下去,转头看见睡得正憨的大国和小光,这俩小崽子,外面沸反盈天的警笛声也没给他们吵醒。 “这火势真是棘手啊。”老许感慨,都过去多少辆消防车了,估计其他站点也抽调人员了。 江宁抬眼,“你知道哪儿的火灾?” 老许倚在桌边,上身放低靠近说:“高温物燥的,起山火了呗,从我们的边防清沙镇开始烧起,早上刮东南风,估计这会快烧到界山那边了。” 新闻还没出,江宁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你忘了?我老丈人家就是青沙镇的,早上听我老婆讲电话,说是山上桉树林先起的火,漫天的黑烟,和呛鼻的桉树油脂味儿。”老许解释。 “哦。”江宁低下眼,没再看电脑屏,口中缓慢地嚼着食物。 老许见他琢磨起来了,想去喊醒大国和小光,又被一声“老许”叫住了。 “那清明起山火,是为什么?”江宁问。 “因为祭拜吧,总有几个拜山坟头草清不远的,被香烛窜燃了。”这好答,左凭市民风旧俗就这样,祭拜先辈是大事,事儿聚集了,就该出点乱子了。 江宁又问:“像这种消防记录一般存档多久?” 老许:“不好说,重大事故十几二十年都会被翻出来当警示。就像今天这样,一不小心烧到界山就成了国际新闻了,是要被贴在左凭市的脊梁骨上示众的。” 江宁退出监控画面,忽然起身,一口塞完包子,囫囵不清地说:“我先走了!” 老许诶诶地喊他,“你不多吃点?” “留给大国和小光。”江宁丢下这句话,人就跑没影了。 老许转而去喊醒大国和小光,口中嘀咕:“起了起了!该工作工作,该回家回家……这江宁也真是,下班不回家洗洗捯饬捯饬,不知道又要跑哪儿去,怪不得没女朋友,还说存老婆本,有屁用哟……” “江宁怎么了?” 身后突响起声音,老许吓一跳,转头看见是汪魏,“我说老汪,你怎么老从人背后冷不丁地出现?” 汪魏顺手在桌面抓了个包子,咬一口,说:“你还没回我,江宁有什么事?” 老许:“我哪知……” 话一转,“喏,他来了,你问他。” 江宁一阵烟似的地溜进办公室,拿忘掉的车钥匙,不忘跟汪魏问好:“副队早!” 汪魏上下打量他,“下午还有行动,不回家补觉又去哪?” “忙正经事呢。”江宁一边将车钥匙揣口袋,一边说。 汪魏没多问了,只说:“好好休息,身体重要。” 江宁乐了,“领导这话说的,上司不都想着下属拚命工作吗?” 汪魏:“你就当我这句话的立场不站在上司上。” “好勒!”饿一晚了,一个肉包子不顶饱,江宁又抓了俩包子冲老许挥挥手,人遛烟似的跑了。 江宁走后,汪魏问老许,“江宁主张并案的依据不够充分,他还有什么想法?” 涉及工作,老许不贫了,“他在补充当中,届时打报告上交。” “嗯。”汪魏走出两步,回头说,“包子挺好吃。” 老许龇开牙笑,汪魏走远后,他乐道:“这老汪,其实挺可爱。” 这时,大国醒来,迷迷糊糊地问:“谁可爱?” 老许一个大肉包塞大国嘴里,“吃早饭,别说话。” 大国点点头,拿下包子啃。 —— 吃完包子,用瓶装水洗洗脸,漱口,江宁就开车往宁州县去。 昨天见完老阿婆,想着说在车上眯一会,再去那新街道的户籍档案室,不料被突然叫回局里支援抓捕行动。 没去成,所以今天再跑一趟。 一个多小时后,下高速。 老许的电话恰如其分打入,江宁接通。 “喂?怎么?” “昨晚太忙,忘了跟你说,仲夏如兄妹俩的资料我先前就查过了,等会让小光发你邮箱。” 江宁称赞:“不愧是老刑警,这洞察力,先人一步。” 老许没空听江宁奉承,嗯嗯两声挂电话忙去了。 前后不过两分钟,邮件就到了。江宁将车停靠路边,抓起手机点开邮件看。 仲翰如1987年生人,一家人原先在左凭市做生意,99年举家搬迁,和仲夏如转学回宁州县,原先就读于当地初中。不久又因成绩优秀,择取到市重点初中上学,升高考大学一路顺利,毕业进入到一家不错的事业单位工作,职位也是一步步往上调动,现在安居在左凭市。 再看家庭状态,独居,未婚。这种潜力青年,在这种好单位,居然能未婚到32岁?一般就算自己不着急,也会被领导惦记着拉姻缘,更别说躲过单位里那些火眼金睛的阿姨辈。 江宁贼兮兮地想,可能仲翰如有着不为人知的隐衷。 相比仲翰如,仲夏如的生平就中规中矩多了,普高普本毕业,出来工作后不久患上睡眠障碍,后辞职回左凭市开了间咖啡馆。 江宁不免想到茆七,她的朋友都在各自过着各自的人生,丰富精彩。她呢,消失两年,学业中断,独自生活那么多年,唯二朋友之一,还是旧时人。 江宁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和茆七,就像是时光洪流里的逆行者,一生都在走向曾困住自己的牢笼。 车窗外鸣过一长声喇叭,将江宁思绪拉回现实。他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邮件上,捋了一下上面的时间线,发觉仲翰如一家在宁州县只居住了八年,后在07年4月1日搬至外省。 07年4月1日,这个时间点贯穿了江宁最近的思维。 按照麻小焱的说法,茆七31号买票决定离开,仲翰如一家也要搬家,那是否证明茆七原先是想一个人走。她最后没走,想留下跟仲翰如作最后告别吗? 他们见这一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在这一天后,刘献金失踪,茆七失联。 太多猜测得不到证实,江宁想,他是时候要见仲翰如一面了。 重新启动车子,江宁驱车到那新街道的户籍档案室,接待他的还是上次的工作人员。 江宁提出这一行的目的,“这边录入户籍资料时,会存档居民肖像吧?” 工作人员:“会的。” 江宁:“那连珠村刘献金当时的肖像有存档吗?” 工作人员啊了声,说:“上次你来调看过他的户籍资料,我记得他是07年逝世的吧?” 江宁说是。 工作人员抱歉的表情,“我们科室的电脑实在老旧,系统故障,导致10年前的身份录像存档丢失,现在还在修复当中。” 江宁:“修复需要多久?” 工作人员也说不准,回道:“难说,要不你留个电话,好了我联络你。” “行。”江宁用工作人员提供的便签纸写下号码,交过去说道,“我记得注销户口身份证要回收的。” “是没错,上次你来过之后,我整理过刘献金的档案,才发觉身份证被拿走了。”工作人员补充道,“这种事常有,家人为了留念,一般注销户口时会要求带走作废的身份证。” 江宁点点头,表示理解。 工作人员歉意,“不好意思啊,这次还是帮不上你忙。” “没事,叨扰了。” 离开户籍档案室,江宁开车到附近的连珠村。 早上老许的话给了江宁新方向,他要去向老阿婆证实一件事。 旧报亭每天都开,老阿婆从早守到晚。江宁看到她时,她正在挪动饮料箱。 这么大年纪,还干重活,江宁叹声气,自觉去帮忙。 饮料箱重量忽然变轻,老阿婆看到江宁,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很轻松抬起她艰难才挪动的箱子。 “那,搬那里去,堆门角边上。”熟人脸了,老阿婆不客气地指挥。 五箱饮料,江宁这么来回两趟给搬全了,他拍拍手上灰,问老阿婆,“还有要搬的吗?” 老阿婆摆手,“没有了,现在生意不好做,卖不动那么多。” 她坐进报亭的高凳,从摆台上挑了一瓶水,递给江宁。 江宁抓起一看,笑道:“这次这么好啊,是饮料。” “要过期了,丢了也是浪费。”老阿婆无所谓的语气。 江宁笑笑,瓶身一翻看瓶盖,上面喷码生产日期:20190605。 明明才生产不久。 老阿婆开口:“要坐会吗?” “不了,我问个事就走。”江宁将饮料放一边,双臂搁摆台上,上身前倾。 江宁这姿势随意极了,老阿婆看着,想起以前常在她这买水的学生孩子们,打完球也是这样一窝蜂地围在摆台前。她问:“什么事?” “你记得99年那次山火,烧到卞水山了吗?” 老阿婆印象特别深刻,都不用回想,立即道:“你说咧,烧了几天,能不烧过去吗?” “明白了。” 江宁拿上老阿婆给的饮料,道别后,开车去了宁州县消防大队。 在路上,江宁的脑海里一直闪过父亲失踪前的一些片段: 自从江然说过茆村可怕之后,每次进山采药回家,江宁都会发现他衣领里,头发里,或多或少的小黄花。那是香樟树的花,在他身上出现的概率,充分验证了他进山的路途有香樟树林。 江然失踪前进山,也是宁州县与龙州县相接的方向,再过去就是卞水山。而99年清明的火灾,连绵几日,烧过了卞水山,老阿婆说那时漫天都是香樟树的味道。 江宁很难不怀疑,江然的失踪极大可能与此次山火有关,他或许被困死,或许被烧死。 而茆村位于卞水山山脉,茆七于99年被收养,这之中失踪、火灾、数个时间点,巧合得不像话。也不排除一个可能,江然因为某种原因变成刘献金,重回现世。 很快,车抵达消防大队。 江宁表明身份和来意,是一位文职人员接待了他。 文职人员迎江宁进档案室。 档案室外边是办公区,一门之隔的里面是储存案卷资料的地方。 “你先坐会,我去找找。”文职人员让江宁随意些。 “好,你忙。”江宁找张待客椅坐下。 没多久,文职人员就回来了。 二十年前的案卷资料不好查,但这起山火每年都被当作警示提起,边防安全重之又重,避免重蹈覆辙。 “案卷资料在这里。”文职人员拿给江宁。 “谢谢。”江宁接过,掂在手中不厚的一本,翻看完,火势起因及伤亡人员不够详尽,经济损失在录寥寥几行。 文职人员看出江宁的疑惑,说:“这起灾害事故之所以详略不尽,是因火势起在深山老林,无从追溯,当时火灾过处渺无人烟,所以人员伤亡不多。” 至于经济损失,更好理解,无人烟嘛,损失的就是一些树木庄稼而已。 江宁问:“以前山里也有村落集居,这场山火连绵,那些村子没受影响吗?” 时隔多年,文职人员年纪轻,也不太了解,只能按自己的理解说:“我们这边防城市,因为一些政//治原因,经济发展缓慢,人力和设备不足,没有应对这场超大山火的能力,当时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所幸火灾后第三晚,一场雨给浇灭了。那些村子应该是没事,有事的话也藏不住,一传开就要被上面以重大事故通报了,但是我入职以来没听说过这些。” 没听说过,那就是这起火灾确实是幸运的伤亡不大。这案卷里没有江然的名字。 当时江然失踪,是在龙州县报的案,因其是成年人,失踪存在个人行为意愿,是以搜查时间并不长,也不够仔细。江宁的新思路是,想看看宁州县这场山火的失踪人员里,有没有江然的信息。 文职人员又说:“你是想查当时的伤亡名单是吗?” 江宁颔首。 “我个人有个建议啊,仅代表我个人。”文职人员低声,“其实可以换个渠道,宁州县不乏靠山吃山的人,当时火灾范围太广,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查火灾前后的失踪人员报案,感觉会有联系。” 的确是个好建议,那段时间江然老往山里跑,兴许认识人,兴许他认识的人察觉到他失踪会去报案。 江宁归还案卷资料,道谢后去了县公安局。 宁州县公安局,江宁记得师弟韦民翔在这就职。微信联络,他今天刚好值班。 韦民翔很快出来接江宁,“江哥,你怎么绕道到这来了?来,我们进去坐。” “你说呢?当然是查案来了。”江宁跟着他脚步,进公安局大厅。 韦民翔好奇,“你最近手头有什么案件?” 江宁说:“名盛花园杀人分尸案。” 这个案子韦民翔有印象,“哦,前段时间我看到新闻了,挺骇人的,俩女生胆子大手法狠。话说,你们队压力挺大的吧?” 江宁“嗯”地点头。 多的就不问了,韦民翔清楚案情保密原则。 江宁跟着到了一间办公室,韦民翔招呼他坐下,端水泡茶的,然后去把他要的99年清明前后的案件卷宗,全抱了出来。 时间隔太久,有点难找,这过程韦民翔找了二十多分钟。江宁说谢谢,抱过卷宗。 这个区段的卷宗大概有一本新华词典那么厚,还好,一个小时应该能看完。 外面有同事喊,韦民翔应声,转过头跟江宁说:“江哥,我先出去了,你看完再叫我。” 江宁让他去忙,自己翻起卷宗。 时隔二十年,用现在的眼光看以前的卷宗,会觉得有些案件很离谱,也很琐碎。那时候,人民都信仰警察的能力。 江宁一页页翻看过去,跟有人在耳边酣畅地说了一场八卦似的。翻到后半,一目十行,速度越来越快。 猛然间翻过去一个熟悉的名字,江宁返回两页,看到这样一个案由:被拒履行合约,追回定金。 卷内文件目录详细记录:三月底有个男人找我办事,事挺难,我也明确说不一定能办到,男人同意,并答应付我定金。我们谈好金额,签了合约,我也留出时间等通知办事,想不到等了两天被放鸽子了,也联络不上那个男人。我的信用声誉受损,我的时间也是钱,现在我想追回定金。 报案人署名吴老大。 江宁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江然药篓里的那张名片,他不是个混//社会的吗?怎么喊冤喊到公安局了,也是稀奇。 目录底下备注:合约人名为江然,龙州县人士,目前为失联状态。 案件负责警察:汪魏,1999年5月4日。 这些字江宁都熟悉,但联系在一起,叫他万分不解。 江然和吴老大有什么纠葛? 汪魏认识他们,汪魏也知道江宁的父亲江然失踪的事,为什么他从未提起过? 将剩余卷宗翻完,江宁记下吴老大的电话,归还卷宗,浑浑噩噩地离开。 回到左凭市,老许打电话让江宁回局里,说副队开始部署行动了。 江宁打方向盘,驶离原定回家的道路,开往公安局。 在局里见到副队,江宁心绪复杂,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将千头万绪咽下去。 收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江宁独自开车在左凭市的夜里。 他疲惫至极,经过茗都公寓时,鬼使神差地停车。 茗都公寓就三幢楼,茆七家位于中间幢的六楼。江宁在外围,似乎能看到茆七的家开着灯。 那些泄出的光亮,仿佛也照在江宁身上,成为他和茆七的对视。 疲累的躯壳下,撕开一股冲动。 凭借驱蛇挂包,江宁断定茆七认识江然,他此时疯狂地想冲进去质问茆七,到底你们茆村将江然怎么样了! 然而江宁只是默默启动引擎,车灯瞬亮,光源尽处赫然出现个人影。 江宁先是一愣,然后认出那是茆七,手里还拎了个超市购物袋。 车灯的光柱,成为他和她的对视。 茆七凝视江宁两秒,便向车子走来,在车窗外停步,就这么直着身子,低眼看他。表情淡漠,眼神冷漠。 迎风散发,背景昏黑,目光安静的茆七,江宁有点怵,降下车窗。 “你不单查我,还跟我。”她先开口,话语也冰冷。 “没跟,只是路过。”江宁解释。 茆七说:“你有点变态。” 这让江宁怎么回?本来今天他就挺闷,这下更憋屈了。 茆七又问:“你查出什么了?准备几时抓我?” 江宁摇头,怕打草惊蛇,“没有的事。” “是吗?”茆七猛地弯下身子,双手扒住车窗,歪头凑去看江宁。 她骤然来这一下,吓得江宁几乎退到副驾驶,要不是被安全带束缚的话。 “你现在没穿警服,我刺你一刀的话,算不算袭警?” 脱口而出的话,都这么恐怖! 江宁怂了,什么千头万绪早抛之脑后,忙安抚:“你冷静点,先别说袭警问题,你就算刺一老百姓你也是犯罪。” 茆七还真就考虑了下,最后说:“算了。” 人就掉头走了。 留下独自凌乱的江宁。 37 是刑警和“待定嫌疑犯”的关系…… 回去路上, 茆七在小区门口碰到警车。 警车下来两名民警,其中一位茆七认得,之前因为层间噪音问题陪同703业主敲她门的警察。这名警察还和江宁挺熟, 不知道接二连三的出现是为什么? 今晚的电梯大厅聚集着人, 较往常喧闹。茆七等电梯的间隙, 听到他们议论,好像是五层四层的楼梯间都莫名出现血迹, 有住户报的警。 原来是因为这个,本身民警和刑警所责不同,既然没有刑事案件, 那江宁呢?他出现在她家附近是因为什么?路过?不像,不然不至于甫看到她这么惊讶。 电梯来了,茆七乘坐上楼,喧闹隔绝, 她安静地想:她跟江宁唯一的交际, 是刑警和“待定嫌疑犯”的关系。他出现在这里绝对带着目的,那个目的,跟悬在冯免灾脖颈上的砍刀一样,也悬在茆七的脖颈上。 目的是什么,刀什么时候落下, 茆七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想,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在前。 到家后,茆七先把购置的速食放进冰箱, 然后给仲翰如发去微信。 【今天怎么样了?】 放下手机,茆七直接去洗澡。洗完澡回来,仲翰如也回复了。 仲翰如:【不太舒服, 请假歇息。】 茆七担心,忙打字问:【还好吗?】 仲翰如:【没事。】 茆七:【那就好。】 仲翰如:【你呢?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茆七打出这几个字,犹豫半分钟删掉,重新输入。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在现实有找过我吗?】 发送之后,忐忑等待。 仲翰如很快回:【我一直都在找你,搬家那年后的每一年暑假,我回宁州县都在打听你的消息。】 茆七:【好,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够了,足够了,茆七不再问,放好手机。从冰箱翻出肉丝,给鹦鹉鱼喂食。 冯免灾的危机暂时解除,晚上即使出现在解剖室,躲过去就行了,反正厨师待在解剖室的时间不长。 捻开肉丝,投进鱼缸,鹦鹉鱼游来抢,茆七对着它们念道:“多吃点,吃饱点,别那么快跳缸……” 昨晚已经找到林跃的尸体,他不像病患,都是一个死法,有护理记录可查。要想知道他的要求,得先了解他的生平和死因。 冯免灾说他因善心而死,善心总得是对人和对事,至于是什么事什么人,从他身上物件能拓展一翻——护理记录空页和玉坠。 护理记录日常只有护士在用,加之茆七清醒前在护士身上看到和林跃一样的玉坠,林跃的善良和死因,会否跟其有关? 要想见到护士,和有充裕的时间调查,需要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白日待久一些,所以茆七喂饱鹦鹉鱼,延迟它们跳缸的时间。 空调冷气吹着,茆七躺床上卷进被子里,堪堪露出鼻眼,她盯着对墙的挂钟出神。 现在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要不早点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这样就能在关灯前躲进病房。 决定后,茆七闭上双眼,开始酝酿睡意。 一个姿势躺久了,辗转,迟迟未有意识掉进黑暗的感觉。 茆七睁眼,还差一分到十点。 果然,太被动了,很多事不在她的掌控之内。那就推迟进入,她瞪大双眼,数着分秒,最好是等每一晚的尸体处理完再进入,这样就更好了。 然而没多久,茆七就失去意识,再次睁开眼,她现身黑漆漆的空间里。 不知从哪发出“啪嗒”的短促一声。 就这一下,茆七心胆俱悚,忙抱头蹲下身,眼神投射四周。 金属墙,解剖台,是解剖室没错,死人不会发出声音,这里还有活人。 不知道有没有暴露,茆七不敢乱动,眼睛观察着。 过了片刻,好在解剖室里再没发出声音,茆七仍是蹲姿,小碎步地挪动身体。她想挪到解剖台后,至少有个障碍物遮挡。 愈靠近,茆七看清解剖台上平躺的黑影。那是“食物”吧,想来刚刚的响动是他发出的,就跟冯免灾说的,还没死透。 巡逻者可能已经出动过,接下来应该不会在走廊逗留了,厨师很快就会来,茆七决定博一把,先出了解剖室再看。 起身,不作停留,茆七快步向门口走去。开感应门,开玻璃柜门,推开几厘米缝隙,确认一番外面动静。 仲翰如不在,可能自己先藏起来了。 上次挡门锁的机关还能再用,茆七稍微调整过,侧身而出。 门没关死,茆七趁黑溜进对面的电脑桌底下,再轻拉座椅挡住自己。两张椅子并排,从间隙中也难发觉浑黑的电脑桌底。 茆七抱腿守候,计划等夜再深一些再去找仲翰如。 这里很安静,茆七耳边萦绕着自己的呼吸声。 应该说整个四层都很安静,这两晚一直在解剖室里,因跟病房隔绝,茆七没仔细听过四层的十点。 这一层似乎也是处在平和状态,食物抓捕快,没有长时巡逻,证明四层一直按规则运转,所以是另一番的安宁。 神经松懈了一分,茆七小幅度伸伸蹲麻的腿,左右脚轮流,舒适多了。她重新抱腿蹲好,她的眼前,座椅的间隙外,不知几时立了双脚。 直立不动,脚尖向她。 这种平常之中凭空降临的异样,平静到令人后知后觉地毛骨悚然,茆七那么小心,怎么可能没听到脚步声? 有意为之?发现她了? 那双脚上是条纹裤,因环境昏暗颜色看不出,茆七只确定是竖条纹,像病患的住院服。 茆七还看到那双脚轻如鬼魅掠移,悄无声息,向前一步靠近。她紧张到口干,下意识握紧刻刀。 视线转动,茆七在前后左右都没看到其他的脚,那就是只有这一双。拼一下吧,一对一,至少有胜算。 没等来人动手,茆七快速拉开椅子,直接一刀捅出去! 力道半路被截,茆七手臂被控住,她挣扎着抽手,听见有人喊:“阿七。” 动作顿住,视线往上,是仲翰如的脸。茆七又惊又喜,惊是他搞个住院服吓她,害她没认出来,喜是他又找到她了。 茆七扑上去抱住仲翰如,仲翰如顺着这个姿势,将她整个人提起,从电脑桌底抱出来。 双脚落地后,茆七的手被仲翰如牵紧,“阿七,跟我走。” —— 又是一夜过去,白天到来。 昨晚仲翰如选择的房间是410,紧邻护士站,有两张空床,茆七和他各自睡在0607床。同病房的病患已经洗漱去,就剩他俩。 四层就这点好,没人视奸他们,控制他们,所以交流发现和想法,不用顾虑太多。 两人打照面坐在床边。 茆七问仲翰如,“你好些了吗?“ 仲翰如说:“没事。“ “嗯。”茆七耸耸肩,叹气,“今天要做的事有点难度。” “那个护士吗?”仲翰如看着她。 茆七回道:“是,玉坠和护理记录空页都跟护士有关,她肯定认识林跃,且关系不浅。” 男女各有相同的佩戴饰品,一般具有某种意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男女情感。 仲翰如问:“你认为她杀了林跃?” 茆七:“可能。我猜想他们有情感纠葛,冯免灾说林跃因为善良而死,也不知是个怎么善良的死法。” 仲翰如默了默,茆七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别的想法。 “你有什么想说的?” 仲翰如:“没什么,只是觉得护士和厨师,都是那边的。他们之间不产生冲突。” 茆七说:“冲突因利益,感情没有由头。” 仲翰如细想,笑道:“也是。” 不过茆七也认同,护士和厨师是一边的,因为巡逻者也有集体意识,会为同僚死去而奋起。 “唉~”茆七又一声叹气。 主动接触护士,稍有不慎,病患身份就会露馅。不接触,就没法了解林跃的死因。烦恼! 床位间隔得不远,见茆七闷闷不乐,仲翰如倾过身子,屈指去轻弹她额头。 不痛,茆七捂额抬头,看见仲翰如已经站到她面前,眼睛含笑地说:“难得空闲,先别烦,要不陪我走走吧?” 如此,茆七应承了。 两人相伴出了病房,周边来往都是病患,谁也没注意谁。 他们穿着蓝色条纹住院服,慢慢地走,慢慢地说,就像天然是这的原住民。 “阿七,你在外面过得好吗?” “以前不太好,最近不错。“ “发生了好事吗?” “对呀,因为我找到你和仲夏如了。” 住院服宽绰,随着茆七行走踏步的幅度摆荡,仲翰如觉得挺有趣,揉了一把她脑袋。 茆七边推他手,边扭头躲,本身短发就难看,一揉,乱糟糟的,跟鸡窝一样。 她状似不满:“你别揉我头发,我不是小孩。” 仲翰如笑声呵呵,“又不是只有小孩才能这样。” 茆七用手拨正头发,咕哝道:“反正我不小了,在外的话,很多人都要喊我姐了。” “就是女孩子,什么姐?”仲翰如开玩笑。 茆七低哼一声,不说了。 到走廊尽头,随意拐进一间空病房,茆七走近窗户,看到那棵硕大的香樟树,更近了。让她凭白生出一股紧促感。 “阿七。” 茆七在窗边回头,就听仲翰如说:“找到我们有这么开心吗?” 她肯定地点头,“是的。” 仲翰如微微笑一笑,“想想这些,有没有放松一点。” 还真有!茆七才知他用心。 轻松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要查房了,两人往回赶。 茆七在仲翰如身侧,她低头望着两人不太齐整的步伐,在走向同一个去处。她说:“仲翰如,我开始有期待了,期待离开这里,期待每天都能见到你,跟你说说话。还有仲夏如,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说着说着,身边没人了,茆七转头找落在后面的仲翰如。他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踏步追上。 回到病房,见到空空如也的病床,茆七和仲翰如都心生疑惑。 410的病患迟迟未归,护士已经进去401室了。 茆七不熟410病患的脸,但见走廊确实聚着一些不慌不忙的人。 随着查房工作的进展,隔壁408的病患协同回归,茆七看到其中有个短发女生,走路时脸埋得低低的。 茆七没着急躲,跟仲翰如说:“我出去几分钟。” 仲翰如嘱咐:“当心点。” “嗯。” 仲翰如目送茆七进了408室,说几分钟就几分钟,她走出来了。 恰好有一伙病患朝410室方向迈进,仲翰如干脆踏出病房,半道拉茆七换地方。 在茶水间里,茆七感慨,西北区精神病院原来可以这么人性化,不用早早躺平等护士查房,还可以自如走动。 除了十点的硬性规则,相比上面楼层,这里更松弛。是因为靠近三层,可控性高,所以就有限地放任吗? 这样也挺好,方便他们。 躲到查完房,茆七和仲翰如再次出现在410室。 没人关心他们去哪了,也不为他们突然消失突然现身感兴趣,病患们有的仍旧躺床上,有的起身整理床头柜物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有察觉,最近的饭菜不好吃吗?” “有,今天的红烧肉还没炖透呢,味道寡淡。” “可能换厨师了。” “兴许吧,我在这住了那么久,才吃上个把月的好菜,这又变回以前了。” 茆七听着病患的对话,抓到重点:个把月的话,跟林跃的在职时间相符。她弯腰铺床,混进他们的日常中,试着搭腔,“我也觉得饭菜不太好吃,我才来,还没尝过你们说的美味呢。” 01床的41001远远地回:“那可真不凑巧,换厨师也就是四天前的事。” 41003安慰道:“这个医院换厨师快,或许没多久你就能吃到好吃的菜了。” 茆七笑笑:“但愿吧。” 她低头抚平床单,不出声,心中琢磨:第一次出现在解剖室那天,冯免灾提起过,他刚接手工作,现在病患说四天前饭菜口味发生变化,和冯免灾接手时间相符合,那林跃极可能是死于四天前。 冯免灾此前是服务vip的,话里话外嫌弃四层的工作,自然不会用心做病患的饭菜,难吃也正常。冯免灾两天前死去,接手厨师估计也就这样的态度,饭菜难吃不就成了日常。 茆七从六月初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在六月未尽,这期间的厨师一直是林跃。茆七平时对吃食很凑合,也不得不承认林跃的厨艺很好,可见他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再等等,查房时间结束。 茆七决定自己去接触护士,她是女生,比起仲翰如有天然优势,更能让人卸下心防。 跟仲翰如说明之后,他留守410室,茆七则独自前往护士站。 护士站里,只有一名护士在埋头书写,另一名不知道去哪了。 因为工作服一样,茆七不太能确定留下的那名是不是昨天见到的那位。她大大方方走近,明目张胆地看,见到低头的护士脖间垂了枚玉坠。 就是她! 护士蓦然抬头,撞见距离护士站不足一米的茆七。 在护士疑心的目光下,茆七微微一笑,随即垂下头去。 护士出声:“你编号多少?有什么事?” 茆七闻言抬个眼角,怯生生地说:“我是40803,我的药掉了。” 茆七早上见过40803,总低着头,才来两天,面没混熟,装成她最合适。 护士在脑海中搜寻记忆,40803身型清瘦,确实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她细问:“你吃了几颗药了?掉的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 不怪她问的仔细,精神病患者言语混乱,他们经常分不清真假,可还是言辞凿凿的样子。 茆七垂眼形容,“吃过两颗药,掉的是白白尖尖圆圆,中间有横线的。” 尖尖圆圆就是白色椭圆,中间横线是分药作用,像是安定,护士记得40803有惊恐发作,所以白天会给她少剂量安定。 护士说:“等会我拿给你,现在你不能拿,清楚吗?” 茆七点头。 护士继续工作,偶然间抬头,发现40803没走,还凑近她。 “你叫玉妙音吗?你的声音真好听。”茆七开启话题。 这是第二次有人夸声音好听,玉妙音心脏一震,眼神多了层忧伤,语气也不自觉放软,“我的声音好听吗?” 茆七诚恳地点头。 玉妙音羞赧地低眼,“有吗?” 茆七:“有。” 玉妙音抬脸,神情沉浸在某个回忆里,“他也说过我的声音好听。” 茆七问:“他是谁?” 玉妙音缓了缓,像是在压制什么,“他不在了。” 不在了,所以没必要说名字。 不在了,离开了,死了,死因是什么?终于来到茆七试探的目的上。 茆七正酝酿套话的说辞,玉妙音又开口了。 “他五天前死了。”玉妙音用手摩挲那枚温润的平安扣玉坠,说,“这是他唯一珍重的东西,送给我了。” 玉妙音直截了当地道出,茆七措手不及,话语囫囵在喉间。可细一想,不对呀!林跃身上不是还有个玉坠吗? 38 林跃杀了林跃? 另一枚玉坠在茆七手里, 加上玉妙音这枚,共有两枚。什么珍重,什么仅此唯一, 是惯常哄骗女生的手段, 这更加坚定茆七的想法, 林跃的死是因情感矛盾。 玉妙音依旧抚摸玉坠,舍不得松手, 茆七揣摩着问:“玉坠真漂亮,你很伤心吧?” “伤心?”玉妙音放下手,冷笑一声, “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有什么用!” 她此时与之前大相迳庭,人又是一脸冷静,茆七心知不能再问了, 说:“那我走了。” 玉妙音没应声, 继续埋头工作,应该是听到了。 410就在护士站右边隔壁,转个墙弯便到,茆七正要进病房,突然听到异响。 “扑嘶扑嘶!” 茆七寻找声音, 看到一张有着灵动神态的脸, 样貌青涩,约十七八的年纪。 茆七皱眉不解,他冲她招手, 口语:“过来。” 茆七迟疑,不动。 仲翰如见茆七站外面有一会了,喊声:“阿七。” 那人见茆七不来, 就用手比划颈子,是项链的弧度。 仲翰如发觉茆七这边异常,要过来。 茆七转头用眼神示意,让他别动。然后迈步跟上那人。 那人也没带茆七走远,就进茶水间里,里外张望,确认四下无人。 他为了打消茆七疑虑,先自我介绍:“我是40901。” 茆七继续胡诌:“我是40803。” 又问:“你喊我来是干嘛?” 虽然她信了40901几分,但他到底是一名精神病患者,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图好玩。 40901双眼闪着狡黠的光,“我跟你说哦,玉护士在撒谎。” 玉护士?茆七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玉妙音,“你偷听我们说话?” 40901兴奋地点头,没有一丝不该这样做的觉悟,不过在这里就别论正常了,茆七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讲?” 40901睁大亮闪闪的眼睛,更兴奋了,“她的玉坠不是别人送的,是抢来的。” 信他的几分,在茆七的心里已经锐减到一分,抢钱抢珠宝她信,抢个不绿不黄不紫的糯种翡翠,能值几个钱?何况抢来的,还明明白白戴上了? “你看到了吗?怎么个抢法?”茆七敷衍道,想尽快结束话题。 40901蓦然沉下脸,压着嗓子说:“我当然看到了,为了得到那个玉坠,玉护士杀了他。” 看他故意低沉嗓音说出这句话,茆七笃定自己被他耍了,她是认为林跃的死跟玉妙音有关,但不是玉坠的理由。 茆七想直接掉头走人,但又气结难舒,时间白白浪费,她怒道:“为个玉坠杀人,到底是有病,还是有病?” 40901掩嘴笑着,“是有病啊!” 茆七语塞,精神病院里的,没病才怪。她不想再搭理40901,转身要走,袖口却被他上手拽住。 茆七真生气了,“放手!” 40901这才敛了刚刚的脸皮,换上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我亲眼看见他们在争执,推搡,玉护士得到玉坠,在那大哭,还气声诅咒:你怎么不去死!” 茆七挥开40901的手,留下继续听。 “第二天,他就死了。” 茆七说:“或许是巧合。” 40901好笑道:“想要谁死,谁就死了,这是巧合,还是能力?” 茆七答不上来,因为她也认为林跃的死与玉妙音有极大的联系,但是,这跟40901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40901:“因为他是我认识的人,五天前他跟我说,心痛到想死,晚上还想再找法子复合……” 听到这里,茆七眼睛一亮,复合啊,这下更能确定玉妙音和林跃是情侣关系了。 40901顿了顿,面上隐有怒气,“我觉得他太可怜了,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人受玉护士的欺骗!” 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猝然惊起:“你们在干什么?” 茆七的站位后背向门,40901面向外,所以他先看到声音的主人,他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茆七转头看见玉妙音踏入茶水间。 玉妙音向着40901的位置走去,40901退后一步,胆颤了颤。他只是病患,可刚不过护士。 “没,没干什么,我可没说你坏话!”他到底年纪轻,慌忙地澄清,却更加证实了。 玉妙音看着40901,平静地道:“你说什么了?” 40901哑然了几秒,眼神闪烁,神色彷徨,而后嘴硬道:“我什么都没说!” 茆七心底叹气,这孩子,慌都不会撒。再看玉妙音盯住40901的神情,跟用眼神去将40901拆皮剥骨似的,让茆七觉得,40901说的都是真的。 玉妙音明明那么悲伤,为什么又恨他去死? 茆七到底该信谁? 40901被盯得发毛,两腿一拔,人不管不顾跑了。 40901走后,茶水间就剩茆七和玉妙音。 玉妙音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茆七身上,茆七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被抓现行的心虚。 和40901私下会谈被撞见,茆七干脆也不装成40803那畏畏缩缩的模样了,何况对话不知道被玉妙音听了多少去。 茆七大方地迎视玉妙音。 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最后玉妙音低了低眼,叹声:“我没有杀他。” 茆七眉一挑,玉妙音果然听见了,同时,她也万分纳闷。 他们各执一词,他说她杀他,她说她没有杀他。 到底谁杀了谁? 茆七犹自判断,就听玉妙音又一句: “你不是40803。” “你到底是谁?” 茆七当然不会回答,她也准备像40901那样脚底抹油溜走。 “阿七。” 喊声骤然。 茆七见到仲翰如出现在茶水间门口,外边走廊过往病患密集起来。 仲翰如久不见她归来,亲自来寻了,他视线先在茆七身上掸一遍,然后瞟向在场的另一个人,目光谨慎探究。 玉妙音不再言语,迳自离开了。 两人回到410室。 方才打铃,病患们都聚去做操了。 茆七将不久前发生的事讲述给仲翰如听,仲翰如坐在对面病床上,时不时出声回应。 全部讲完,茆七也不见轻松。40901和玉妙音两边各执一词,各自有理,一个详细到细节如数,一个拥有林跃的物品,更加亲近。 “他们之中到底谁撒了慌,又出于什么目的?在我看来,40901更莫名其妙些。” 仲翰如说:“也许正相反,莫名其妙兼有随机性,也更具真实性。看起来合理的,也可能藏私。” 说得也对,撒谎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冲着滴水不漏去的,漏洞百出的话,那撒什么慌。 茆七问:“那还是维持原来判断?” 仲翰如沉吟片刻,摆出另一观点,“要是都可信呢?” “你说说。”这是茆七没想到的一点,她凑过去和他坐一处,兴趣浓厚。 仲翰如稍侧身子,对着她道:“我们刚出现在四层的病房,对于玉妙音和40901来说都是陌生人,且你是突然找上他们的,不存在他们谋论在先,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说的都是下意识真话。” 茆七平常没啥有效社交,她偶尔网上冲浪,挺爱扒那些短视频下的评论,千奇百怪的言语都有,在同一件事上,对事观点不同,看待角度不同,所表现也截然差异。 茆七边想边点头,“确实对事切入点不同,观点也大相迳庭。” 仲翰如:“这只是我的一个看法,不一定对,供你参考参考。” “嗯,我知道。”茆七以手撑颊,仰看比她高的仲翰如,她真心奇他的改变,这人以前话不多,她指哪他听哪,现在会出出点子,会表达他的心境。 茆七说:“你现在思考变多了,不像刚进来时有些迟钝。” 仲翰如失笑,“人总会变的。” 茆七认同,“就像我也渐渐接受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个空间的荒诞了。” 仲翰如说:“是的,我也会变。” 做操运动结束,茆七以为玉妙音会来质询她,但是没有。 还有时间,茆七打算去找40901,再详细问问他亲眼目睹玉妙音吵架的事。她从右边开始找,和仲翰如分工合作。 右边的病房,集中的食堂茶水间,卫生间,她都找过,不见人。 仲翰如从左边过来汇合,对茆七摇头,他也没找到人。 “40901是不是被灭口了?”茆七不禁多想,因为对于病患来说楼层间不相通,他能去哪呢? 仲翰如让她别着急,“不至于,现在是白天,处理掉一个人的话,耳目太多,会引起恐慌。” 茆七转动视线,环顾整个四层。 现在,病患们自由行动,40901一个暂时健康的大活人,确实不存在无缘无故消失,或许他们漏看了,也或许40901故意躲着他们。 再回到一个假设性问题上,假如玉妙音和40901所言真实,那到底谁是凶手? 40901指向玉妙音,玉妙音否认;巡逻者吗?不可能,他们处理方式是粗暴求快的,只会乱刀刺砍或乱棍捶杀,不存在完好地只给林跃尸体留下一个伤口;冯免灾呢?他更没必要去杀,他对四层的工作颇有微词,也十分不乐意接手,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去杀林跃。 茆七和仲翰如僵立在走廊。 凶手待定,林跃死因无果,今天就只能这样了吗? 在满目的蓝色条纹病患中,视野中蓦然出现穿着护士服的玉妙音的身影,茆七现在才真正注意她的长相:黑眉深眼,鹅蛋脸,肤白丰唇,身段优美,款款而来。 在女人的眼里,玉妙音确实秀韵。 玉妙音行至茆七面前,竟对她露个笑。 那笑,意味深长,茆七更觉古怪。 玉妙音开口:“你们是从楼上来的。” 陈述的语气,茆七讶异,从来没有人对他们的出现刨根究底。 玉妙音:“他们提起过你们。” 茆七:“他们是谁?” 玉妙音: “三层。” 茆七原以为楼层之间不相通,状况也各属各管,因为他们在上一层杀人,在下一层经历依旧平常,从未被追究。 现在玉妙音的话,代表他们的行动全程被人监控,茆七心生寒意,如有一脉凉水正极速浸透躯体各部。 玉妙音重复:“我没有杀他,是林跃杀了他。” 茆七更混乱了。 什么意思? 林跃杀了林跃? 39 你父亲的失踪可能跟黑//道有关…… 终于熬到天亮。 江宁直接在局里宿舍洗头洗澡, 没有洗面奶就用香皂搓脸。搓干洗净,穿上熨烫过的警服,对镜整理仪表, 他觉得可以了才离开。 刑警大队办公室外的长走廊, 老许跟汪魏说着话, 协同走来。 “我和大国去过常华小区了,小区门口监控只保留90天, 没办法追溯到半年前姜馨和罗呈呈租住时。” “江宁那边呢?路面监控有保留,他找到姜馨和罗呈呈相识的证据了吗?” “有!”老许明确的语气。 汪魏问:“怎么没见他来报告?” 老许猜测:“也许还差点什么,你也了解的, 他这人通常要出手了,就得是十足十的把握。” 汪魏的目光向远处,微颔首。 前边到地方了,老许跟汪魏招手, 转身进了办公区。 汪魏径直往前, 廊道尽头才是他的个人办公室。 公安局的灯总是那么明亮,早在跟老许碰头时,汪魏就看到江宁了。 江宁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前,身姿笔直,衣领笔挺, 眼下虽有熬夜的青黑, 但目光炯炯,整个人甚有精气神。 汪魏到跟前,冲江宁挥挥手, 让他别挡着自己开门。 江宁让开,汪魏掏钥匙开门,“有事进来说。” “好。”江宁在外面低头检视自己的警服, 片刻后才走进汪魏办公室。 办公桌面还遗留昨天的案件资料,汪魏低首整理,归位。 久不听江宁出声,汪魏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怎么了?” 江宁拍拍自己无一丝褶皱的警服,问道:“我今天体面吗?” 汪魏上下扫一眼,嗯一声,“是不错,挺精神的青年,比往常那熬了大夜,眼皮耷拉眼屎糊啦的样子好。” 江宁笑了笑,欲言又止,脸上思虑重。 干脆不收拾了,汪魏将资料推做一堆,摆边上,不小心撞倒了相框摆台。他重新扶好,倒水给江宁,让他坐下。 “我这里没茶,喝点水吧。”汪魏看着江宁,示意他有话就讲。 江宁深吸一口气,尝试摆正心态,说道:“我下班了,我们现在不是上司对下属的立场,我要问你一些质疑的话,所以今天穿得体面些,以示其他方面的尊重。” 他肩膀绷得紧实,表情微不可见的沉重,汪魏似是明白了,这些质疑的话是为什么。 “你认识江然吗?”江宁一口气快速,仿佛再不说就没法开口了。 汪魏的目光在江宁的五官上停留片刻,而后回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是真的长大了。” 即使心绪波动,江宁依旧保留身为警察的敏锐性,“我初次调到市公安局,那时已经25岁了。” 言下之意,初次见面已是成年模样,哪来汪魏口中的长大了。 汪魏叹声,“你啊,这么聪明能从宁州县的积案查到我,为什么猜不到我是吴老大案件的经办人怎么可能没去过你家?” 江宁:“所以你是在二十年前就见过我,为什么我从未有这个记忆?” 汪魏说:“那时我在龙州县查失踪的江然,去到你家看到你小小一个,独自生活,就不忍再去向你问你父亲的事。” 不忍?江宁心中冷哼。三年前汪魏想将他调任到别区,他不肯,汪魏必须要他给出正当理由。 当时江宁说出一直隐埋在心中的事,他在找失踪的父亲江然,因为地方派出所的立案,市公安局可查。虽然没道具体原因,但是现在回想,那时汪魏愕然的表情,他明明清楚这其中内幕。 “既然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也清楚我一直在查江然的消息,你为什么不说?如果我没查到吴老大的案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隐瞒我?”江宁愤慨,语气不自觉加重。 汪魏:“是,昨日之事昨日了,今日人始终要过下去。你经年办案,比任何人都该认清事实,江然死了。如若不是,凭他善良清正的口碑,怎么可能丢下孤儿不管不问?你查了二十年,有实际的收获吗?有正面的意义吗?瞒你,是为你前程好。” 这番话,让江宁几欲失控,而汪魏仍旧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持稳。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可以去审视他们父子的羁绊和情感! 太自以为是了!江宁忍到双目赤红,他双手置在桌面,紧攥成拳。汪魏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为你好,就剥夺他的知情权! 江宁那双只挥向罪犯的拳头,如今重重捶在他尊敬的人面前。 “砰”一声,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粉碎。 办公桌面的水杯几乎跳起,杯中水摇晃不止,险些溢出。那个汪魏珍惜的相框摆台,也倒下了。 “汪魏!我认识你也整五年了,我敬老许为师,也同样敬你为师,你这样对我,你觉得应该吗?你也为人父母,你爱你的女儿,将她的照片随身携带,你有衡量过她对你的爱吗?别用你促狭的眼光去弱化孩子对父母的情感!” 汪魏沉默许久,江宁跟一头受伤蛰伏的小狮子一般,怒目而视。 很突然的,汪魏回忆起旧事,刑侦办案,往往结果并不能尽如人意,他就曾被受害人家属在小区门口扔过臭鸡蛋,当时女儿亲眼目睹,也是像这样赤红着眼站到他身前去挡。明明才十岁,不到他肩膀的身高。 心中纠结,汪魏在想,到底要不要将以前的事告诉江宁。 良久后,江宁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深深地垂下头,“我恳求你,告诉我,我父亲的消息。” 话语颤抖,而声哽咽。 汪魏叹气,终于妥协,“你父亲的失踪可能跟黑//道有关。” 江宁猛然抬头。 “我去查过吴老大,他本身专干跑腿、洗//钱、黑吃黑的行当,对于你父亲的失踪,也许是他做的太隐蔽,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江宁讷讷摇头,半晌才问出疑惑,“只是为了一纸没兑现的合同就杀人?这现实吗?还有,我父亲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干一样勾当?” 汪魏将查到的尽然倒出:“你查到卷宗了,也看过卷内详录了吧?吴老大口录提起的合同,我从头到尾未见过,询问他,他遮遮掩掩各种借口说忘了丢了,我猜想合同里是见不得光的内容。那个年代扫黑除恶形势严峻,有些地头蛇怕被连坐,都是下死手黑吃黑的,也许那合同里就是如此的交易。再后来,这起报案缺乏事实依据,就不了了之了。” 疑团未解,江宁接着问:“你推断我父亲与吴老大是同伙,依据是什么?” 汪魏看眼江宁,心情复杂,接下来的话才是他最不愿摊开的。但不说明,江宁永远身陷囹圄,无法自拔。 “我……我还查到你父亲在失踪前,在黑//市上买过刀和枪,一个乡镇中医为什么需要这些,江宁你想过吗?也许是他跟吴老大的合作发生了矛盾,想以暴制暴,最后却被反杀了,尸骨无存。” “我不信!”江宁暴起拍桌,脖子青筋根根条条。 在得知刘献金有一个江然才有的驱蛇挂包时,江宁怀疑过江然,现在听着这些怀疑从他人口中说出,他只觉得刺耳无比,心脏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的我通通不信!我自会去查清楚的!”江宁愤然喊道。 汪魏也是被他的固执搞到没好气了,拍桌站起,与之对视,“江宁!你要清楚你身为人民警察政审的重要性,你何苦去翻开这些陈年旧事?” 身上的警服紧紧巴在身上,沉重且勒,江宁一边解警服颈扣,一边说: “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年!我不会凭你片面之词去揣测他,我再也不会……如果,如果连我都不信他,那他就太可悲了。” “江……”汪魏还要说什么,江宁早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汪魏办公室位置深,刑侦办公区察觉不到这里面的动静,江宁跑过去时,还隐约听到老许和小光等人的玩笑笑骂声。 跑到停车场地,刚好将外套脱下,江宁开车门,把外套狠狠摔进副驾驶。他立在车门处,盯着那件靛蓝色衣,只觉得眼眶毒辣。 这个警察不做也罢!反正他当警察也不是为什么使命感,江然也从不对他有要求,只盼他平安喜乐长大。 可是现在……江宁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多年踽踽独行,太累了。 站了许久,江宁用力眨眨眼睛,进驾驶座,关车门。他探身向副驾驶,一会儿坐回身体,驱车回家。 副驾驶里,那件被狠摔的警服外套,此刻已折好,端正地摆放着。 —— 茆七醒来很久了,她懒在床上,琢磨玉妙音的那句:是林跃杀了他。 初听只觉荒谬,再一一细究玉妙音从始至终的言语,她说这是唯一的玉坠,那个“他”死于五天前。 40901也说“他”死于五天前。 当时茆七只顾分辨两人谁撒了慌,完全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点:病患说饭菜是四天前变化的。 林跃确实死在四天前,而他们口中那个人早在五天前就去世了。 难不成他们说的跟茆七认为的不是同一件事?可是玉坠却是相同的,这又怎么解释? 好古怪,那林跃还有分身,两个身份不成? 茆七扶额,真是乱糟糟的。 她踢开被子,在床上伸懒腰,毛毛虫一般扭了两分钟。神清气爽起床,喂鱼,洗漱,做早饭。 吃完,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将近中午,茆七才想起找手机。 手机在枕头底下,静音,所以没发觉有未接电话。不过陌生号码,接不到无所谓。 还有一条信息,也来自陌生号码: 【我是李亭甲。】 怎么是他,又打电话又发信息,是想干嘛?茆七想了几秒,回拨电话。 毕竟人家免费陪她说过话,也该礼尚往来地回个信。 接通后,茆七说:“你好。” 李亭甲:“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上次那只是客套话,他就这么直接地问了,茆七也直接地回:“我没钱。” 李亭甲:“那我去找你吧。” 茆七忙拒绝:“这不好。” 李亭甲:“我很孤独。” 这种话,好像不能在仅有几面之缘的茆七面前说,也不知道真假,最后出于考量她同意短暂地见一面。 地点约在白马咖啡馆。 茆七到时,就看见咖啡馆内末尾的四人软座里,李亭甲和仲夏如面对面相坐,他们不知在聊什么,时而迸发笑声。仲夏如身旁有个男人,身穿黑色短袖t,手臂搭在她肩上。 茆七猜想那可能是仲夏如的男朋友,之前听她说过,交往了三年,之前异地,现在男的辞职到左凭市工作了。 李亭甲发现茆七,微笑着朝她招手,仲夏如也回头看见她,露出大大的笑脸,随即喊道:“小七!快过来!” 软座两两相对,茆七只能跟李亭甲坐一处,李亭甲先站起来,让她方便入座。 茆七在里座坐下,仲夏如兴致冲冲地介绍男朋友,“小七,他是韩冰,我的男朋友。” 互相点头寒暄两句,韩冰主动去拿饮料小食。 仲夏如和茆七聊起近况,有片刻不见韩冰过来,就起身去帮忙。 软座里,就剩茆七和李亭甲,以往面对面坐着,现在这么近,茆七有些不自在。 李亭甲忽然起身,落座到对面去。 茆七微讶异,不过转而想,他做心理咨询的,最善观察人。 “你有朋友,为什么要找我?”茆七见李亭甲和仲夏如他们聊得这么开怀,不像是孤独。 李亭甲看着她说:“我只想见你。” 茆七觉得自己说话挺直了,没想李亭甲更直,虽然她清楚他无别的意思,但如果被别人听到,容易误会。她装作没听见,眼睛低着。 “你知道的,有时置身人群中,比独处更令人孤单。”李亭甲继而解释。 真奇怪,这也是茆七的想法,这世上居然有人跟她感受一样,还离得这么近。 “我也觉得。”茆七原本握在腿面的双手,摆放到桌上,捻着上面桌布的几根须须。 李亭甲注视着她的小动作,了然一笑,“茆七,最近在忙什么?” “工作暂停,没忙什么。” “那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出去玩。” 茆七说:“没出去玩,家里蹲。” 李亭甲啊了声,语有羡慕,“那多浪费,难得休假。” “还好。”茆七其实很忙,不过不便对他说,“你呢,找我有事吗?” 李亭甲笑着摇头。 他今天没带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整张带有斯文气质的脸完整地呈现,眼神也是更加直白,温和。 茆七稍侧脸,避开李亭甲的目光,咕哝道:“非要约我,又说没事,难道想聊废话不成……” 她又想到自己的不速之客行为,也是对李亭甲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算了,安静待一会,算还他了。 李亭甲又说:“那你呢?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或是好奇?” 关于这个,确实有,关于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上次见面李亭甲的言语藏着,茆七没有把握判断,加上在四层没再见到那个白大褂身影,这个疑虑就暂且搁置。 除此,还有一个好奇,茆七上身微微前倾,问道:“你不是医生了,为什么还经常穿着白大褂?” 也不是什么好笑的问题,但李亭甲忍俊不禁,“这白大褂没什么含义,你就当是围裙,隔脏用的。” 可那是白大褂,隔脏最不可能使用的颜色,而且李亭甲的衣服崭新干净。 茆七表情不信。 李亭甲只好认真解释:“因为有些咨询者信任医生,却不喜欢医院的环境,所以我就这样穿,既能让他们安心,又能更快进入交谈语境。” 茆七懂了,点点头。 “那……茆七。” “嗯?” 李亭甲问:“你之前说的空间还存在吗?” “存在。” 李亭甲又问:“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有。” 李亭甲:“能具体描述吗?” 茆七回道:“更真实了。” 李亭甲沉默了。 茆七问他,“不好吗?” 李亭甲说不是,冲茆七弯弯嘴角,“好不好在于你,你觉得自在就行了。” 茆七:“哦。” 挺久了,仲夏如怎么还没来?茆七不想再待了,手指交互绞着玩。 李亭甲察觉到,询问:“怎么了?” 茆七没说什么,手放下,身体往后坐。她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和李亭甲谈话对视,会有种被剥开外壳的感觉。 “我想先走了。”本来想着等仲夏如的,现在不了。 李亭甲:“那你自便。” 茆七起身,听李亭甲又说,“下次还能见吗?” 茆七缓缓摇头。 李亭甲接受了,“好吧。” 40 我已经找到茆七跟这两起杀人分尸…… 驱车回家, 江宁想沉沉地补个觉。 实际浑浑噩噩,一直做梦,怎么也睡不沉, 下午两点醒来, 浑身似有千斤重。 起床时脚还打飘, 江宁立住身体,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 缓上十几秒,去浴室洗漱。 煮泡面,端餐桌上吃, 江宁还一边滑着手机上拍的吴老大案子的卷宗——上面有他旧时的座机电话和住址。 江宁记下电话,尝试拨通,手机很快传出一串忙音。 现在这年头没几个人会用座机了,二十年前的号作废了也正常。再看住址, 在243国道边上, 那边应该被拆了,因为在龙州县县总医院05年的扩建范围内。 不过这一趟还是该跑,不管有没有收获。 江宁不信汪魏的说辞,就算要定罪,也要他亲眼所见。 吃完收拾, 换身便装出门。 开车去龙州县和宁州县的里程差不多, 因为有思路,所以江宁直奔吴老大旧址所属的街道办。 到了后,江宁表明来意, 街道办的工作人员给出回复:原址确实已拆迁,根据当时的安置记录,这批居民属集体安置, 是安置在独山路的长茂小区。 独山路紧邻县总医院,江宁记得那里,但时间长了路况难免发生变化,于是导航开车过去。 长茂小区属于大型安置小区,找人直去社区服务中心就行了。 吴老大年轻时候是个刺头,大半辈子不婚不育,这老了也是讨人嫌,在这带还挺出名的。 得知吴老大家住76幢403,江宁开车进小区。 因为是拆迁安置房小区,挺老了,没有实行人车分流,江宁直接开到楼下。 江宁下车环视环境:老小区嘛,绿化树森茂覆盖,好在楼间距开阔,倒也不显阴森,反而有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安谧。楼梯口进去是地面储藏室,阴暗潮湿,里头有人谈话聊天。有些老人不方便爬楼,也会住在储藏室,这不奇怪。 江宁爬楼到403,敲门,无人回应。 陆陆续续敲了十分钟,即使睡熟也该听着了,应该是没人在家。 江宁作罢,下楼。 水泥楼梯踏步起来,咚咚回响,楼底有人交谈,闻声皆看向下楼的人。 生面孔,看着像来找人的,于是开口询问:“后生,你找谁?” 江宁见出声的是一大爷,他抬手指楼上,“403那家不在吗?” “你是他谁啊?”大爷存了心眼,因为那家住着吴老大,他为人习性不乏仇家,不能好心搭话,还给惹上麻烦了。 “以前家里跟吴老大走动过,我爸去世后我们有十来年没见了,所以来认认门。”江宁借口道。 大爷细细瞧了瞧江宁,年轻人高高大大的身架,眉宇间刚正凛然,不像鼠窃狗盗的货色。他于是指路,“他经常不着家,你去小区对面那家台球室看看,也许在那。” 江宁还说:“那么久没见,怕认不出,大爷你能说说他现在长啥样了?” 大爷指着墙面,“那,就跟这对联那么高,剃个光头,耳后脖颈上纹身一个‘忍’字,肚子滚圆四肢又纤细。” 江宁看向大爷所指的楼梯口墙面,有一副对联,高度一米七这样。他了然,谢过大爷,去了那家台球室。 台球室名叫“黑哥台球室”,这里的老板一看就是叫黑哥。 店铺格局长条形,设有六张台球桌,生意不错,满员了。店里前边光线亮些,再往里,光线暗昧,人行走中带起香烟烟雾,煽动缭绕。 江宁皱眉,不用进去就仿佛能闻到里面那种陈年烟草混进皮革的臭味。 但还是得进去,他握上门把,推开门。 “欸让让!” 不知道从哪跑出个男的,一把攘撞江宁,抢着进台球室。江宁体型在这,又常年锻炼,这一撞没撞开他,男的瞥他一眼,不悦的表情,而后用自己臂膀将门撑更开,要挤进去。 刚挤一半,后肩被抓住,不轻不重的力度,阻止男的进店。 男的将肩膀一抖,甩开江宁的手,人也退出门外。 “什么意思?”语气沉稳,眼神却外露的凶恶。 光头脑袋,忍字刺青,腹大四肢细,这已有老态的男人就是吴老大。 江宁挂起笑,“你是吴老大吧,久闻大名。” 什么久闻大名,该不会是来寻仇的吧?吴老大蹙眉,防备地站远一步,“找我什么事?” “没事!”江宁依旧笑容可掬,“就是想向你打听一些这边没拆迁前的旧事。” 打听而已,吴老大想着快点进去打球,催促江宁快说,“什么旧事?我记性不好,不一定能想起。” “江然,有印象吗?”江宁提及一角,有意试探。 吴老大额角一跳,喘气都粗了,“不认识不认识,姓江的可太多了,哪有这么多印象?” 他的神色一直在江宁视线里,江宁笃定他肯定记得,“99年那会,江然,真的不记得了吗?” “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事怎么那么多?你别妨碍我打球,快走开走开!” “你再想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纯打听打听。” 吴老大见江宁紧追不放,横眉怒对,“你烦不烦!都说了不认识不记得,还跟苍蝇似的往上赶,你快给我滚!不然我要喊人了!” 这边可能动静大了,里面人的目光三三两两投到外面。 江宁只好暂时作罢,眼看吴老大进了台球室。 在附近烟酒店买了瓶冰水,江宁倚在路边树上,边喝水边观察台球室。 台球室人来人往,有五大三粗的嚣张刺青壮年,有瘦长的小脚裤鬼火青年,鱼龙混杂,估计里头不止打台球那么简单。 江宁寻思,要不要将警察的身份亮出来,这样更好迫吴老大开口。但这类人脚踩灰色地带,最擅浑水摸鱼,现在年纪上来了,更是秉着一条不值钱的老命横,讲理不成,估计来硬的也不行,汪魏就吃过哑巴亏。 不过转而细想,一道不行,还有另道,条条大道通罗马不是。 江宁冷笑,摸出手机,点开紧急呼救。拨完电话,回车上,一边刷附近的地图,一边等候。 他数着时间,十五分钟,警车就到了,出警真快呀! “有人举报黑哥台球室聚众赌博,所有人不准动!乖乖配合接受调查……” 台球室里一时炸开了锅,警察就五名,控不住这帮见惯各种场面的滑头,有不少人趁乱溜出台球室。 江宁的车停在路边,就见一人秋风似的窜过去,两手两脚甩开了奔跑,腹部又滚圆,型像个□□。 “滴滴——” 江宁乐呵地摁喇叭,吸引追出来的警察注意。 果然,两名警察往吴老大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江宁这边则根据可能逃跑路线,开车过去。 长茂小区这片吴老大居住十几年,熟得就如瞎子摸路,跑是肯定能跑掉的,但架不住年老体力衰减。后有追兵,还锲而不舍,原先窜进一条小巷,从北面那条道出去就能摆脱掉,没想这班警察眼睛贼毒,竟然分两路截堵。 吴老大掉头重新入巷,七拐八拐从东面出,甫一见到大路,他松了口气,还好没追来。 巷口不远有一辆黑色轿车,此时车窗降下,司机伸脸出来,笑道:“嗨!需要帮忙吗?” 实在跑不动了,吴老大咬咬牙,“需要!” 就这样,吴老大上了江宁的车。 江宁这车是紧凑型小轿车,虽然有两厢,但实际比茆七的“剁椒鱼头”车宽敞不了多少,吴老大那体盘一塞进副驾驶,江宁感觉空气也稀薄了。 江宁撇撇嘴,开车离开。 在外围街道转了三圈,估摸台球那边该结束了,江宁问吴老大,“你要去哪?” 吴老大说:“回家。” 车开到长茂小区76幢,吴老大主动开口:“你跟我上楼。” 江宁当然乐意。 又爬4楼,吴老大气喘吁吁,钥匙在脚垫下,他实在弯不下腰了,于是使唤江宁,“垫子下有钥匙,你来开。” 那脚垫积年灰垢,江宁嫌脏,用脚踢开,露出钥匙。开门后,见到内部环境,他心底冷笑一声。 这房子纯毛坯房,地板还是水泥地,就走了电线和装了卫生间,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开着的房间里,床是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面垫一竹凉席。 这种房子,敞着门,小偷都嫌寒酸,不带偷的。江宁心想,锁门真是多余。 吴老大进门到房间里翻腾一阵,翻出一个烂鞋盒。 江宁傻愣愣站在无处下脚的客厅,吴老大拖来两张板凳,让他坐下。 鞋盒塞给江宁,吴老大说:“你想要的东西在这里面。” 鞋盒轻飘飘的,抱着像是空的,江宁不解,“什么意思?” 吴老大不语,打量起江宁的面相,低声喃道:“像,十分有七分像……” 道上人可以偷摸拐骗,但不能不讲义气,这是立身之本,不然黑白都要人人喊杀,如臭水沟的老鼠。本来不想重提旧事,但今天被这小伙子搭救了一把,吴老大才决定拿出这张合同,“江然的那张合同在这里面,汪魏那老狐狸想要我还不给,现在归你了,你跟江然那么相像,想必这是你家的东西。” 刚听还不敢置信,江宁只想问询合同的内容,现在竟然将原件给他了。他疑声问:“这真是我父亲的物品?” 吴老大点头肯定,“你不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吗?” 双手似乎变沉重了,江宁忽而有些彷徨。学中曾听老师讲解近乡情怯的诗,他现在才懂那种滋味,是渴望也是害怕的。 江宁忍住濒临溃败的情绪,颤抖着打开鞋盒,鞋盒里有一些相片,还有一张染黄的纸。 他只拿纸,把鞋盒放下,小心翼翼地将纸张铺展开: 委托合同 今与吴老大约定,其召集人手于1999年4月4日随我深入卞水山山脉茆村,解救一名妇女与一名十岁女童,事成后酬劳为十万元整。 委托人:江然 执行人:吴老大 日期:1999年3月29日 这份合同并不正规,像是为防口头约定生变,而临时手写的。字迹正是江然的手笔。 短短几行字,江宁的心境波动不止,随后被一股悲鸣侵占。 他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张薄纸上,仿佛要将它盯穿了一般。 吴老大叹气,回忆起旧事。 99年的十万,算是巨款了,当时接手这单生意时,吴老大十分得意。这是救人,是做好事,他混社会那么久被人唾弃,好不容易有既能拿钱又能挣名声的事做,当然乐意接受。 一次酒足饭饱后,他夸大嘴将合同道了出来,要去干票大的,然而江然不守信,害他被笑了足足一年! 吴老大也恨,想过寻人报仇,但听说江然失踪,又报警不成,最终这事只能这样了了。 过了许久。 江宁迟迟没反应,吴老大陪着干坐,耐性就要消耗完。 眼神一动,江宁蓦然抬头看向吴老大,问:“江然当时有说因什么救人吗?” 吴老大:“没说。” 江宁:“你没问?” 吴老大:“没,我只管拿钱就是,反正是做好事。” 江宁又问:“既然是为救人,为什么当时不报警?” 吴老大说:“江然没有跟我说过具体原因,但我猜也许事态紧急,也许报警没用。何况深山老林的,没证据公家哪会给你出人?反正我不信警察。” 江宁脸皮一热,没问了。 吴老大看他还余有情绪的脸色,惊讶他心态起伏下,思路还能这么清晰。 “感谢你,吴老大。”江宁再次开口。 吴老大嘴皮抽抽,“你多大年纪,老这么直呼我姓名?” 江宁说:“这不是你外号吗?” “这是我本名!”吴老大白眼翻翻,“我在家排行老大,爸妈取大名吴老大。” 原来如此,江宁歉道:“啊,抱歉。” 吴老大叹气,没计较。 之后,江宁收好合同,再次道谢离开。 回到车上,江宁双手握紧方向盘。 他没有启动车子,原先直直看向前方道路,而后缓缓地垂下脑袋,额头抵在手背。肩背由时而的抽动,变成起起伏伏的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彻在封闭的空间里,无人知晓,显得落寞。 刘献金收养茆七时,她正值十岁,她就是江然合同里提到的十岁女童吧,刘献金拥有的驱蛇挂包,也是她从茆村里带出来的。 汪魏说,江然跟黑//道有染,他明明是为了救人,才把自己搭进去的。他是乐善好施,清白怜世的医者,又怎么会是那样品性的刘献金? 就算没有刘献金的肖像,江宁敢肯定,99年后的刘献金绝不是江然。 童年的闲言碎语,言犹在耳: “江大夫怎么就不见了?连孩子也不要了吗?” “听说是出意外了?” “他一个大夫医术那么好,什么意外还不懂预防啊,我猜可能是因为女人。” “对哦,俗话讲有了后妈就有后爸,该不会远走高飞,嫌孩子累赘了吧。” …… 现在江宁终于可以昂首地说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让那些诟病的人通通闭嘴。 他大笑着,笑完无尽空虚。 可他也没忘记,他也曾是诟病他父亲的人当中的一员。 回到左凭市,已是下午六点。 江宁哪也没去,而是到了茗都公寓。 车停停车场,江宁乘电梯直接上601。 “笃笃”敲门。 很快门开了,不过只漏了一条缝,门还被门链扣锁。 “你怎么来了?”茆七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 江宁想起这双眼睛最后见过江然,他盯着看,胸腔愤懑。 她现在完好地站在这里,她得救了,那江然呢? 茆七啊茆七,你可藏的真深! “怎么,又想抓我?”茆七问。 江宁隐忍着摇头。 茆七:“不说话我关门了。” “别!”江宁伸手进门缝挡了挡,“我就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茆七没有再压门,一头雾水地问,“你也不是想我、喜欢我,看看我,是几个意思?” 江宁还是摇头。 茆七暗里叹气,“手拿开,我真的关门了……” “你认识江然吗?”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江宁还是问出口了。 茆七:“不认识。” “呵哈!”江宁蓦然笑出声,“茆七,茆七,你为什么叫茆七?” 这是第二次有人问这个问题,茆七说:“我也忘记了,如果你知道了,也麻烦告诉我一声。” 江宁:“好。” 离开茗都公寓。 江宁开往公安局的途中,给老许拨去电话:“副队还在吗?……下班了吗?……我已经找到茆七跟这两起杀人分尸案有关的指向性证据,待申请传唤证,就要开始对茆七展开调查了。” 40-50 41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物化人,何其…… 玉妙音说三层已经开始注意他们了, 茆七再次出现在四层的解剖室时,更加小心。 四下无人,茆七快步经过解剖台, 看到上面如死物般不动的待宰食物。她不作停留, 开门缝观视外面。 安静如昨夜。 茆七用手摸上门锁, 之前覆盖在上面的垫片已经翘皮,胶带也脱边了, 这小机关作废,还要不要再弄一个? 现在虽然安全,但保不定巡逻者几时出现, 剪垫片裁胶带费时费力,怕因小失大,暴露自身。但门一关就打不开了,再想进解剖室查什么, 只能等到次夜, 现在他们的踪迹已经引起注意,能早一天离开西北区精神病院,都是好的。 短短几秒,各种设想在茆七脑海里过了个遍,犹豫再三, 她仍是决定再贴个小机关。 林跃的死因还未知, 先留着门吧,以防万一。 茆七闪身而出,躬低身摸到电脑桌边, 拉抽屉,轻手翻找所需的东西,再躬身进入门后。她藏在门里操作, 除了视线不佳,这样更安全。 茆七半蹲在门后,专心剪垫片,门缝的微光在她脸颊投下影子。平常手最稳了,这会一刀给剪斜,心里来气,她低声念叨:“再给我那个塑瓶!” 不过片刻,一个新的塑瓶从门缝里伸进来。 茆七接过,再次聚精会神,细细裁剪,粘贴上胶带,修齐边。 忙好,抬头,撞见门缝外一双漆黑的眼睛。这个高度,那人在外面也是蹲着的。 “好了。” “快点。” 默契十足。 开门,掩藏好机关,仲翰如牵住茆七,离开护士站。 第二天刚打铃,茆七穿着住院服从402走出。她行色匆匆,直奔409。 409室中,病患相继起床,正在整理床铺。 01床中坐着个人,背向门口,兴致盎然地说:“我闻着味了,今早是大肉包子!这个总不能难吃了吧?” “你鼻子可真灵,跟40905一样。” “欸,干嘛提他。” “就突然…… 原先与他交谈的人忽然闭口,面色有变,频频望向门口。他回头一看,也是一惊,脚趿鞋想跑! 茆七先他一步,上前一把揪起他领口,他取巧立即打转身体,从她手下溜进床底。 茆七的脚在外来回走动,40901潜在床底随着往反向藏。 茆七没有弯腰进去抓人,怕他冷不丁窜出去,她人追不及。 40901心底唾骂同病房的人,都没一个上来帮忙,他心生一计,探出一腿。茆七的脚步果然朝那个方向去了,终于有空隙了! 虚晃一招,立即收腿,40901手撑地板,人灵巧如猫般窜出床底,爬起身,正要拔腿往外冲!突然双肩被扣,整个人被提起来。 40901年纪已经成年,但因常年吃药发育迟缓,五十公斤不到一米七的个头,被仲翰如轻松缚在手中。 茆七面带笑意地走到40901面前,“看见我就想逃,你撒谎了吧?会长长鼻子的。” “爷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么可能撒谎!”40901冲茆七皱鼻子,气急败坏地踢动双腿。 仲翰如将他拎远些。 茆七见此乐了乐,说:“既然没撒谎,就别逃了,我放开你,你跟我来。” 局势当前,40901气哼哼地点头。 仲翰如放下他,随茆七的脚步走出409。 这个时间点,病患哪哪都密集,茆七到420室前,跟仲翰如使眼色。 仲翰如转脚进了隔壁病房,出来时掌中擒了一根铁杆,他从40901跟前行过,猛然抬手重劈! 既然他们已经被西北区精神病院发现了,那就抛弃常规思维,直接上暴力。 420室的子弹锁应声而掉。 那劲风拂过脸,40901吓得瞪大眼。 茆七打开门,邀请道:“请进吧。” 40901咽了口唾沫,抖着嘴皮说:“好的,谢谢。” 三人进了清扫室。 窗帘掩着,光线太暗,茆七去扯开那布,让光照进来。她环顾四边,花洒水管隔帘推床备用铁器,跟六层的清扫室无异,不过这里看不出夜晚的惨状,只是有些许腥味,但比较淡。 茆七观察完环境,目光重新落到40901身上,“说吧,没撒谎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陌生环境,背后又有个大块男守着,40901再气盛也收敛了,噘嘴嗫嚅道:“我只是小小病患,可没法跟护士做对,怕被她又看到我跟你们一起,不就只能逃了。还有,我没撒谎,撒谎跟逃冲突吗?为什么我一跑就说我撒谎,老子才不屑撒谎!在家没人信我,在这里,还是没人信……” 说到最后,委屈上了,又被威胁着,40901嘴一张,想嚎一声,但见一记眼刀飞过来,他赶紧闭嘴。 是仲翰如,悄无声息的站到40901身侧,隐约震慑。 察觉到40901的情绪,茆七轻声问:“那你为什么要多嘴跟我说?” 40901仍旧低落,“那晚,我听到他的惨叫,好可怕……我觉得你能帮他报仇,你知道的,什么三角恋四角恋的,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茆七稀奇,“那你跟我说说,谁跟谁三角恋四角恋?” 40901挑眉指茆七身上某处,“你有跟他一样的玉坠,你应该是他之前提过的最好的朋友,你们关系匪浅吧。我才知道你是女生,玉护士肯定很嫉妒你,她费尽心思抢来的玉坠,而你原先就有。” 茆七摸向口袋,疑惑道:“你从哪看见的玉坠?” 40901:“我就不小心看到了呗。” 住院服口袋开阔,估计就是这样被瞄到的,茆七再问:“你确定他和玉护士在谈恋爱吗?” 40901点头:“当然,拉手亲嘴算恋爱么?” “……算。”茆七说,“‘他’叫什么名字?” “不就40905,你干嘛问这么莫名其妙?”40901说道。 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名字就是编号,‘他’有编号,是病患,他们一直说的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这小孩,也就装得深沉,实际心无城府,不然不会在惧怕之下,还要去跟茆七多嘴,他还在这住院,得罪护士对他没有好处。茆七能肯定40901没撒谎,那玉妙音呢,她撒谎了吗? 40905和林跃关系匪浅,之前听玉妙音的语气,她似乎知道许多内情,从她这边绕道去了解林跃,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欸,小孩!” “我快18了,不是小……” “对不起啊。” 40901的不耐烦被一句道歉给打断,他愣愣看着茆七,“……你说啥?” 他比茆七高,茆七抬手摸摸他脑袋,“小孩,我不该怀疑你的。” “哼!”40901脸一摆,倒没躲。 仲翰如也跟着伸手摸摸40901脑袋,不知道是图乐趣,还是什么。 40901头一转,躲开了,局促的样儿,“你干嘛?” 仲翰如笑了笑,促狭道:“小孩。” 40901怒目,不敢言。 “走了,仲翰如。”茆七已经到门外了。 手放低,仲翰如推着40901肩膀,将他推出清扫室。 掩饰好门锁,各行各路。 早餐时间,病房大多空了,随意进一间,关上门梳理信息。 “40901说得很真,那玉妙音又称是林跃杀了40905,这之中凶手变化几回,我都感到混乱了。”茆七背靠门后,能更好地感知外边动静。 仲翰如倚墙而立,随性地看着她,“玉妙音是护士,随便换个药,要杀死一个病患易如反掌,可40901还活着,而且活泼乱跳,没有任何损伤。” 茆七即刻理解到仲翰如的话意:40901在经过一个夜晚,还活着,那就证明玉妙音没有杀他的必要。她对污蔑之言不在乎,因她不心虚,她根本没有杀40905。 玉妙音又坚称是林跃杀了40905,怎么他们在找林跃的死因,最后却变成林跃是杀人凶手了?头大!真是! 茆七想起什么,问仲翰如,“假设林跃真杀了40905,那他又是谁杀的?你有直觉吗?” 他的直觉源自于他的意识飘荡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目前验证的直觉都是对的。所以茆七这样问。 仲翰如默声摇头。 茆七谨慎地说:“再听听玉妙音怎么讲。” 话刚落地,后背骤然一股推力,茆七人瞬间被弹飞出去,“咦?——!” 眼看要扑地,幸好被一条手臂及时捞起,茆七惊魂未定,再看自己在仲翰如怀中。他一手揽住自己,一手撑压住门,阻止外面人进入。 茆七手抚胸口,“幸好幸好……” 扑飞出去的方向是铁架床脚,要不是仲翰如拦这一下,否则她牙都要磕掉了。 门静了片刻,门外人离去了,仲翰如落手牵起茆七,“我们走。” 男人手温凉,握起来扎实舒服,茆七突然想起那小破孩说的:拉手亲嘴算恋爱么…… 牵手,拥抱,除了亲嘴,他们都做过,他还一直鼓励她,安慰她,为她以身犯险。 他对她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茆七想不通,因为仲翰如从未开口说过。 既然被识破了病患身份,他们就没必要回病房,躲护士了,于是重新进清扫室。 待了半个小时。 门扇忽传叩击声。 两人互看一眼,心中了然。 仲翰如去开门,就见玉妙音独自驻足。 在外面太显眼,茆七说:“进来吧。” 在二对一的场景下,进入封闭空间玉妙音一丝犹豫也无。 仲翰如阖上门,就留在玉妙音背后。 玉妙音清楚他的意图,但很是配合,不发出疑问,不主张主场,而是在等茆七开口。 玉妙音没等他们去找,而是亲自来了,茆七猜想她有事要求。 “为什么找我们?” 玉妙音微笑:“交换条件。” 茆七抱手对视,先占据主导,“得是我们感兴趣的条件才行。” “我明白。”玉妙音从护士服内掏出一个A4纸大小的册子,手再往上摸脖子,扯出玉坠,犹豫了两秒后拽断,跟册子一同递出去。 “这是我藏下的护理记录和他的玉坠,还有一些衣物不在这里,想要的话可以带你们去拿。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查他,但我猜测,这些对你们应该有用。” 之前是误会,茆七也没想查40905,但得知拥有相同玉坠,倒是可以从中找出关联。 茆七不着急接,而是问:“你的条件呢?” 玉妙音低下眼,昏暗中面色发灰,似在极力隐忍,“你们能从楼上来,肯定有自己的本事,可以帮我查出是谁杀了他吗?” 茆七感到前后矛盾,“你不是认为他是林跃杀死的吗?” 玉妙音:“我没证据。” 玉妙音只有心证,又托求茆七查40905的死因,她估计还未知林跃已死,林跃不是她杀的。40901的话真,她的话也真,到底这两人的认知是如何错位的? 茆七说:“可以是可以,我有个附加条件,我想了解三层。” 玉妙音接受,“没问题。” 茆七才接过护理记录和玉坠,大略翻看:40905名为林伸,于23日前因孤独症入院,看病情记录,他怯生,行为模式固定重复,依赖性较强,但病情一直比较稳定。 林伸林跃,都姓林,会是亲缘关系吗? 看完,合起,茆七说:“那接下来我问,你答。” 玉妙音:“好。” 疑问很多,茆七想看清玉妙音的脸,于是侧位站,让日光完完整整地照出她。 茆七在脑海里将所知线索过了一遍,捋出头来,出声问:“玉坠是林伸送你的吗?” 玉妙音:“玉坠原先是他赠送给我,后面又被林跃找理由要了回去。” 茆七:“现在玉坠不是在你手上吗?” 玉妙音:“是那天分手吵架,我要挟他归还给我的,还说了气……气话……” 这就跟40901的说辞对上了,那句气话茆七也听过,阻止她再回忆难受的事,“好了,下一个问题,你从哪认为是林跃杀了他?” 玉妙音心情起伏,缓了一阵才回:“在林伸死的前两天,林跃曾警告我,让我离他远点,不许我们交往。我还听到他们吵架,林跃说林伸再继续跟我纠缠,就是找死!” “林跃和林伸是一家孤儿院长大的,他们互相依偎十几年,因为生病的原因,林伸对林跃一直很依赖,林跃还特地给他办转院到现在工作的医院。林跃对林伸一直控制欲极强,林伸如果哪天不给他递小纸条,他都会来问问看。” 说着说着,玉妙音哽咽了,“林跃对我有恶意,也不喜欢林伸跟我交往,自然要将玉坠抢回。他看我的眼神愤恨,像夺走他的心爱之物一样,还不许林伸跟我说话。可感情的事,我能控制吗?林伸那么真诚,温暖,总是在笑,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的人,久而久之就互生情愫……” 有传递纸条的习惯,那那张空页护理记录就解释得通了,还有一处茆七想不通,林跃为什么那么痛恶林伸和玉妙音的感情?真就如玉妙音所说,得不到就杀了他,还是两个男人? 茆七觉得不至于,两个人相依为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不能是看别人过得好就不允许。也许有其他隐衷,林跃可能是因为那个隐衷而殒命的。 茆七又问:“孤独症有行为认知能力吗?” 玉妙音内心的脆弱瞬间被击中,隐忍的情绪大肆崩溃,眼泪终于涌出,哭喊着道:“他喜欢我啊,他清楚那是爱情,不是像林跃说的我在诓骗……” 昨天还是对立立场,今天就在面前脆弱的哭,仲翰如没见过这种场面,脑瓜嗡嗡地,也不好对玉妙音恶意揣测。他忙看向茆七:怎么办? 茆七赶紧翻篇,“好了,下个问题。” 玉妙音闻声收腔,不过胸口还急剧起伏,忍着,暗自啜泣。 “你见到林伸的尸体了吗?怎么就确定他死了?”据茆七了解,这里的病患死亡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被巡逻者捶杀。 玉妙音抽抽嗒嗒地回:“她们说林伸病重转院了,可他的身体情况是我经手的,他已经在减药,怎么可能短时间严重?只能是……是被杀害了。” “他们是?” “护士前辈。” 那些老资历应该清楚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规则,茆七问:“你在这工作多久了?” 眼泪流得脸干,玉妙音左右抹了一下,说:“今天正好一个月。” 茆七顺着玉妙音的话,注意到她胸口别的名牌是指纸质的,冯免灾说过这里有一个月的实习期,她正好工作一月整,估计还没来得及更换名牌。 她也许还没够格接触,或者说还没有机会接触这个医院的内部运行规则。茆七说,“护士之中,资历最老的多长时间?” 玉妙音:“三个月,我们入职都只签了三个月,封闭式工作,合同期满拿钱走人。” 封闭式工作,是不能离开医院本部吧,这种条件能接受,估计报酬也高,忍三个月也还好。 茆七:“所有职工入职限期都是三个月吗?” 玉妙音:“据我所知,是的。” 三个月,跟入住病患循环的期限一样。报酬丰富,三月就走,就这样吸引无数的人来应聘,利用完再抛弃,作为食物在内部消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物化人,何其残忍。 茆七生出恻隐之心,语气放轻,放慢,“那林跃呢?林伸死后,你见过他吗? 玉妙音摇头。 40901和玉妙音的讲述,都是真实认知,原是各自只窥一角,延伸猜测,那真正的事实呢? 茆七的思绪回到林伸的死上,40901说其死时那天,晚上扬言要去找玉妙音复合。晚上巡逻者出没,他确定是被捶杀掉了。 林伸和林跃的死亡日期只相差一天,每晚死亡的病患会被清洗送去解剖室,茆七想到一个令她震惊的巧合。 42 解剖室里,爆发出一道惨绝的痛哭…… 离开清扫室后, 茆七和仲翰如再次前往解剖室。 仲翰如脚程快,已经到了48号冷冻屉前,等茆七过去。 从刚刚开始, 茆七脑海里时而闪过林跃腹部伤口的画面, 她对人体构造算了解, 那伤口的位置现在细想不太正常…… “拉开冷屉吧。”茆七指使仲翰如。 仲翰如动手,轻微的“哧”一声。 冷屉抽出, 待冰雾散去,茆七探首去看。林跃腹部豁口边缘被冻得翻卷,不知内里还剩多少空间, 她拿出刻刀,踮起脚探身,低脸认真地找角度。 在不破坏原刀口的前提下,茆七攥住刻刀, 找角度伸进林跃腹部, 刻刀刃尖本就小巧而短,很快就全部没入了。 抽出刻刀,她头也不抬,“拿着。” 感觉到刻刀被抓走,她伸出右手, 掌心向上, “匕首在吗?” “在。” 掌心落入重量,茆七握紧刀把,旋转手腕刀尖向下, 一点点深入林跃腹部刀口。她始终低脸,一边说:“一般被刺,伤口呈直进深入, 但现在我施的力……似乎偏向左斜方去了……” 仲翰如只听着,不出声干扰。 冷冻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冷冻,伤口会保留人体组织死前划开的原状,即使有所收缩,也不会是大的差异。所以这个偏向不是茆七的力所导致,只可能是刀的刺入轨迹原先就是偏左的。 冷冻过的人体比不上生前的柔韧度,刀下一半,就刺不进去了。匕首留扎林跃腹腔,茆七慢慢松手,观察外露的刀柄角度,与她猜测的偏左轨迹一致。 茆七拔出匕首,在伤口位置比划,要怎么施力,如何角度,才能避开肋缘,刺进上腹部最左侧,精准的脾脏位置? 这种斜刺刀口,目标精准的手法,茆七想起因为学习肢体手作,而去恶补法医讲述解剖视频,除了特定环境下造成的力的惯性,这种伤口一般与自杀相关。 厨师常解剖,熟知人体结构,一刀致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林跃是自杀的。 将匕首对准自己腹部,茆七想模拟用右手怎么将自己的左腹刺穿。 仲翰如被她的行为吓一跳,抓停她手腕,“你在做什么?” 茆七推理得太认真,才知道自己吓到他了,她解释:“我看看用右手能不能造成,林跃腹部这个高度和深度的伤口。” 仲翰如立即明白她的意图,“你猜测他是自杀的?” 茆七:“嗯。” 仲翰如夺过匕首,“我来试,你指挥。” 都是男人,看林跃的身高体重和仲翰如相差不大,他的体形确实更适合。 “那好。”茆七扶高仲翰如右手臂,另只手按住他左上腹,指力探入肋缘下。指下肌肉虬实,她探着探着有些心猿意马。 “好了吗?”等待长了,仲翰如询问道。 “好了!”茆七掩饰地用力一戳,“就这里。” 她拍拍手假装爽快地说:“你试试这个高度,方不方便刺这个位置。” 匕首再锋利,人体是被真皮、脂肪、肌肉层包裹着的,需要力道才能贯穿,高度必须合适,方便一步到位,毕竟不是借由他人,磨磨蹭蹭疼痛会让力气丢失。 仲翰如确定方位,让茆七放手,“你离远点。” “好。”茆七听话地退后两步。 仲翰如活动右臂,接连几回挥刀,最后说:“行动流畅。” “嗯。”茆七心里有数了,“玉妙音提起过,林跃在林伸死前两天勒令不准他们交往,那个时间恰好是林跃刚接触解剖室的时间,也许他已经窥得西北区精神病院的面目,所以想剥离林伸跟这里的关系,进而保护起他。” 茆七叹声:“却是弄巧成拙,玉妙音和林伸感情出现嫌隙,林伸那晚主动去和好,最后导致他去世。那晚,是林跃亲手解剖了……” 终是不忍,茆七没有继续说下去。 仲翰如接着道:“还有一个遗漏,林伸为什么会在夜晚清醒?” 茆七说:“不是因为朊病毒。” 因为之前玉妙音十分肯定,林伸身体没有问题。 仲翰如沉思,“也许是药的缘故,那小孩在清扫室时说过,他那晚听到了林伸的惨叫,他也没入睡。” 茆七记起来了,40901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当时她没在意。在现实和西北区精神病院之间来回穿梭,她的认知也仿佛混淆了,现实夜晚的正常,在这里就是恐惧一般的存在。 茆七继而想到,林伸的看护和药一直是玉妙音经手的,那整个409室也可能是她负责的。 茆七抬眼看向仲翰如,一脸的震惊,和怜悯。 仲翰如似乎心有所感,“你答应过她的,无论什么真相,她有权知晓。” 茆七低语:“那太残忍了……” 仲翰如:“人从一出生,面向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就已经是残忍的。” 茆七不发一语,找出玉妙音给的林伸的护理记录,一张张快速翻阅。 每一张护理记录的责任人署名,都是玉妙音。 仲翰如叹气,抽走记录册,半安抚半地提醒说:“玉妙音要认清这个事实,至于她会做什么抉择,那是她的人生。就跟林跃一样,我们干涉不了一分。” 他们的目的是离开这里,不应该跟这里的人产生羁绊,茆七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仲翰如见她面色萎靡,建议道:“你先休息一会,外边护士估计还没查完房。” “嗯。” 再次出解剖室,推开玻璃柜门,茆七和仲翰如看到了玉妙音。 玉妙音站在护士站的电脑桌前,身后是一大罐医用酒精,与一些瓶瓶罐罐。茆七和仲翰如出现的方式太诡异,打断工作,她脸上错愕。 既然都这样了,茆七没有解释,而是让玉妙音跟上,“进来吧。” 用来装资料的玻璃柜后藏着门,门后还是门,还有一个宽敞的空间,玉妙音十分惊讶,以至于忘记了此时袭来的寒冷。 “这里是……” 玉妙音停在感应门后,茆七和仲翰如站在解剖台前,之中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他们左右分开,露出身后两张金属台子。 现在白天,清晰的躺台,抽吸风口,水龙头…… 玉妙音是学医的,她怎么会不懂那是什么。医院有解剖台正常,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隐蔽的空间? 这个空间……空旷,四面冷光,透露着了无生息的死寂,还浮动着微微的血腥。 玉妙音迟疑着问:“这里是……太平间?” 他们没有回答,玉妙音当是默认了。她也没再发问,即使好奇,但她清楚,他们让她进这是有话要说。 “玉妙音,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茆七的声音经过空旷的墙面,响彻在空中,声量浑厚,似在宣判什么。玉妙音神经一激灵,顿了顿说:“你问。” “409的药一直是你负责配的吗?” “是。” “林伸死的那晚,你有见到他吗?” “没有,那天吵架后我总是心不在焉,配了病患的药后,搭班护士让我留宿舍休息。” 本来茆七还想确认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也死心了。 玉妙音负责409的配药,那晚她心不在焉配错了药,40901醒着,林伸也醒着,才有了后面这些事。 茆七对仲翰如说,“你打开冷屉让她辨认吧。” 玉妙音依旧没问,跟着仲翰如的脚步去,只见他在墙面用手指一扣,就拉出一个长形屉。 那是冷冻尸体的箱屉,玉妙音意识到什么,两三步的距离,她走得颤颤巍巍。 “他不是。” “不是。” “不是。” …… 玉妙音跟着仲翰如,一具具尸体辨认过去。同时,每一具尸体上的残缺部位,让她更心如死灰。 在仲翰如拉开47号屉时,玉妙音看到里面的冰尸,音容笑貌犹在。 玉妙音默不作声,她咬紧唇,使自己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她像是无法再支撑,慢慢地跪低身体,俯在林伸面前。 良久,解剖室里只有细微的啜泣声。 查完房过九点,时间不多了,但茆七不忍出声阻止玉妙音的情绪。 “林跃在48号屉。”最后是仲翰如开口打破这副局面。 玉妙音抬眼,满面泪痕,目光死寂一般,声无波澜道:“他也死了吗?” 她又问: “那是谁杀的林伸?为什么还要将身体器官剔除?” 茆七走到玉妙音跟前,低眼看她,“你想知道林伸是谁杀死的,确定做好准备了吗?” 此时的玉妙音看着像冷静下来了,但茆七无法确认这是一种应激反应,还是什么。 玉妙音将47号屉推进去,抹干泪站起身,“你说吧。” “好。”茆七想温和地措辞,却发现那些事实根本无法温和,她直接开口:“你没出去过这个医院,你有见过谁出去吗?” 玉妙音摇头。 “你见到过食物采购吗?或是厨房烹饪食物吗?” 依旧摇头。 “尸体缺失的部位是不是杂乱无章?并不统一?” 玉妙音: “是。” “那些器官是死后剜的,没有其他作用,从解剖台卸下后收集,统一运到三层作为食物原材使用。” 玉妙音猛然瞪大眼睛,紧接着捂住口唇,不住地干呕。 “你应该清楚,这里的病患每晚都要吃安定,因为安定可以区分出染上朊病毒的病患,一旦夜晚熄灯后以疯态出现,巡逻者就会将其追杀。” “死掉的病患用作食物,让出的床位,再继续由新的备用‘食物’继承,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这样循环运作的。” 玉妙音已经作不出任何反应。 “林跃之所以会阻止林伸和你在一起,是因他是解剖尸体的厨师,他可能是出于保护,想让林伸跟这个疯狂的医院隔离开。或许是你药配错,或许是其他原因,那晚林伸才能清醒地去找你复合,不幸遇见巡逻者,将其捶杀,再扔进解剖室。而林跃自杀,是因为他亲手解剖了自己最在乎的人。” 茆七的语速不缓不急,但每一句话,都像一撞钟,震得玉妙音耳鸣心重。她满腔哀愤,想痛斥什么,却哑然失语。 人伤心到极处,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茆七停住,该说的都说完了。 这些事实,茆七一路从七层下来,其中任何一项她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现在的玉妙音。 茆七跟仲翰如使眼色,跟他一起离远一点,将空间让给玉妙音。 伤心尽处,玉妙音忽然浑身一抖,手脚哆嗦起来,似乎是才感觉到无比的寒冷。她重重摔倒,额头撞到地板,那伏背的跪姿仿佛是在祭拜逝者。 疼痛和痛苦令玉妙音紧握双拳,口唇因牙关紧扣而颤抖,她抬起红得像血的眼睛。 林伸躺在47号,林跃躺在48号,一个在下,一个在上。林伸说过,他们在孤儿院时,也是这种上下床,林伸怕高,睡下床,林跃胆大,睡上床。 旧日如昔,不见其颜色。 孤儿院的孩子从不会哭,因为哭也没用,玉妙音清楚,可她满目哀怆,泪滚滚滑落。 “我们都没有亲人,说好要相互扶持,我努力实习,你努力治病,出去后开始新的生活,为什么你现在……我那是气话,你听不懂吗?你怎么这么傻气,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傻不傻啊……等我实习完有了资历,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就可以带你走了……” 茆七挪开目光,低声跟仲翰如说:“我们出去吧。” “玉妙音呢?” “让她独自待一会吧。” 茆七摁下感应门,玉妙音的声音骤然传来:“40803!” 茆七回头。 玉妙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这样喊,“小心三层!” 说完,解剖室里,爆发出一道惨绝的痛哭。 —— 茆七在公寓醒来,艳阳高照。 手机屏幕提示:6月23日 10:23 起床拉开窗帘,喂鱼,吃早饭。 满室热腾腾的阳光,她拉张椅子在窗前坐。 窗外清晰的景象,楼下广场小孩的嬉笑,远处风携带来的车流声,这样的场景令茆七十分割裂。 前一秒还危机四伏,充满痛苦,下一刻四下平和,人间骄阳正好。 茆七窝进椅子里,闭眼,外界模糊,浑噩,她时而会忘记自己身处哪里。 上次在白马咖啡馆忘了跟仲夏如话别,等会要不要给她回个电话? 林跃自杀而死,他能有什么遗愿呢?断在这里,下一步不知道如何进展。 仲翰如身上的伤好了吗?他对自己是哪种情感? 玉妙音说小心三层,三层到底是怎样的可怕? …… 恍惚间,口袋手机震动,茆七拿出看一眼。陌生号码不接。 一遍又二遍,茆七接通:“喂?” “是茆小姐吗?我是左凭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察,姓许,现在正式传唤你到公安局问询,请在12点钟前到达石景路公安局。” “好。” 挂掉电话后,茆七呼出一口气。 终于来了。 43 她不会自证,她没有杀人,也没有…… 在第三段监控的最后一天里, 莉莉许照常将那几个漂亮娃娃抱到橱窗,这天客流量增加,熟脸孔也多。 江宁终于截取到茆七和姜馨罗呈呈三人同框入店的证据, 再整理茆七与姜馨案罗呈呈案的时间交点, 一并上交给领导, 等待传唤证下来。 这之中,江宁将刘献金的死亡谜团隐匿下, 因为无关现阶段案件,他也不清楚刘献金的死因,以及埋在哪里。 传唤完茆七后, 大国和小光去看守所提审姜馨和罗呈呈。这边则是老许负责,冲着三方比对笔录去。 汪魏暂时不对江宁作安排,他就自愿留下来帮老许。 现在是11点57分,还差三分钟。 江宁掐着手机计数软件, 走到公安局大门口, 他屏息静气地等待。 在59分40秒时,茆七踏进公安局的台阶。 真是“守时”。 茆七看到江宁,穿着简单的黑t黑裤,视线注视在她身上,让她生出一种被翘首以盼的错觉。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 眉尾一挑说:“劳警察先生大架, 还专门来迎。” 江宁不似往日大大落落,不苟言笑地说:“茆七,随我来吧。” 他带的路茆七熟, 进入一个以前做过笔录的小屋:一张桌子隔开两方,那名老警察已经入座等候了。 江宁不进去,转脚到了隔壁镶嵌一整扇单面镜的黑暗房间, 观察茆七笔录时的言行。 老许目送茆七坐下,他双臂杵在桌面,双手交叉相握,整个人微微前倾的姿势,带着一种主场的宣誓。 “好了,现在开始吧,我问你答,我们简单点。” 茆七点头。 老许:“你叫茆七,年龄30周岁,现居茗都小区,祖籍左凭市宁州县是吗?” 茆七:“是。” 确认无误,老许开始进入正题,“2019年10月26日中午13点,当时你在哪?” 茆七:“过去很久了,记不起来。” 老许提醒:“当日中午13点16分,你进了常华小区门口的一家专门售卖手作物料的无名店铺。” 茆七回想,去年十月底莉莉许店里有个娃娃被顾客无意中损坏,发生时她刚好在场,现在记起来了。 “是有这回事。” 老许直视茆七,眼含别意,“怎么又突然想起来了?” 茆七说:“因为当时有个娃娃摔了,我也是做手作这行的,深知一个微小的磕碰,整座娃娃都会毁坏,所以印象比较深。” 合情合理,老许问:“你当时进这家店做什么?” 茆七:“买工作所需的物品。” 老许:“那天店里人多吗?” 茆七:“挺多的。” 正因为人多,所以人型娃才会在拥挤中摔坏。 老许忽而转换话题,“你常去常华小区,对那里很熟悉吧?” 茆七:“还行,周边我都逛过。” 老许:“我经常经过那里,那边有什么好吃的店吗?” 茆七:“周边有个市场,里面小吃都挺地道。” 老许在走日常,目的是为了让茆七在平常的语境中放下戒心。这招江宁看在眼里,期待茆七的反应。 “哦,这样啊。”老许问,“所以那天你是跟朋友一起去的物料店吗?” 茆七皱眉疑惑,“那边我只认识莉莉许,没有其他的朋友。” “我这里有一段监控画面,显示你和其他两个女生一起进入物料店,并且举止熟络。”老许拿出手机,播放提前录好的那段监控。 画面距离挺远,人物不太对焦,茆七看到自己和其他两个女生凑一起,协同将一个倒地娃娃扶起。娃娃头摔掉了,两名女生手足无措,她在跟她们说着话。 看起来是像熟络,但茆七不以为然,“那是娃娃倒地,看见了一起去扶,不是很正常吗?又不一定要认识。” 老许又问:“扶起来了,为什么还要一起说话呢?” 茆七:“我记得是娃娃头摔掉了,她们很惊慌,我解释头可以再安回去,大概是这样。” 老许笑了笑,眼神里却携着一种威严的沉静,“姜馨也住那里,就是和你一起扶娃娃的其中一名女生,你交易过两次的客户,我以为你们都认识。” 姜馨第一次找到茆七做肢体时,她早就搬离常华小区了,老许故意模糊时间。 茆七表现出一丝惊讶,“真巧,但我当时确实不认识她,我与她开始接触是在今年三月中旬,她找到我要制作一段肢体。” “真的吗?”老许凝视茆七眼睛,开口说,“那两名女生其中一名是姜馨,另一名你知道是谁吗?” 茆七摇头。 老许:“是罗呈呈。” 茆七听着,面上不显,桌下右手食指蓦然一抽动。她心中暗叹:这就是今天传唤她的原因吧。 老许追问:“你认识罗呈呈吧?” 茆七:“我知道她。” 江宁隐在镜墙后,也不自觉攥紧了手。因为他们在查罗呈呈案时,对茆七的怀疑并没有对外泄漏过,她理应只知道是因姜馨案查的她。 现在她说知道,是不是意味着进入他们的语言陷阱了? 老许眼睛亮了一分,依旧平静地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茆七:“我只在电视的新闻报道里听过她。” 她不认识罗呈呈,但左凭市短期内接连出现两起杀人分尸案,媒体为了吸睛大肆渲染报告,估计生存在左凭市街道夹缝中的老鼠都听闻过。 茆七跟姜馨案本就存在敏感的关联,现在再加上罗呈呈,两起杀人分尸的嫌疑人,都跟一名熟悉人体结构的手作娘接触。这些明面上的线索如果摆在网络上,肯定会有大批人隐在网线后,像巡逻者一般将她捶杀。 因为过于有猜测依据,茆七现在才真正感到一丝惊慌。 “好了,”老许忽然起身,“给你五分钟再想想10月26日那天的细节。” 老许出了问询室,进去隔壁黑房间。 留的五分钟,是要和江宁复议一下茆七的现况和接下来的进展方式。更重要的是,问询突然中断,让被问询者自我怀疑,而失掉方寸。 老许斜倚靠在镜前的桌子,问依旧在观察茆七的江宁, “茆七的应对,你怎么看?” 江宁眼神不动,“没想法,你呢?接下来怎么做?” 老许说:“不就惯常流程,我去喝口水,润润嗓子。” 老许出了门,江宁透过镜墙在看茆七,茆七始终低着眼,面部没有一丝情绪外露。 问询室内,茆七也在思考,这次传唤的目的是什么?姓许的警察先问了她和姜馨罗呈呈同天出现时的事,从她否认的前提下,推罗呈呈出来,将共罪虚无地再套一层,是要看她惊慌失措,再如何马脚毕露地自证吗? 茆七突然看向对面的墙,她感到一种很是憎厌的直觉——被监视。 她不会自证,她没有杀人,也没有教唆谁杀人! 片刻后,老许再次出现在问询室。 他坐下,继续接上问:“那天你跟姜馨和罗呈呈共处时,还有谁在场?” 茆七:“其他人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莉莉许当时也在。” 老许:“莉莉许是那个店主吗?” 茆七:“是的。” 老许:“在本月6月5日,你去过哪里?” “6月5日……”茆七停顿了下,显然不适应这种转折。 老许欣赏着她的错愕,却不给她错愕的时间,“2020年6月5日,你去了离茗都公寓不远的数码街,是去做什么?” 茆七记起来了,“买了支录音笔,其余没做什么。那店里有监控,你们可以调取。” 老许当然知道调取监控,茆七当时也确实没做什么。他话锋再一转,“好了,今天暂时到这,你可以走了。但最近先别离开左凭市,以待下次传唤。” 这就结束了?茆七还愣愣地没动,老许已经迈步走出问询室。 出了公安局,茆七看手机,时间是十二点半。前后不过半小时,传唤竟是这么简单的流程。 回到车上,身子一陷入软座里,茆七才觉腰酸屁股痛。公安局里的凳子简直是刑具,又硬又直,没有合适倚靠的角度,才坐这么一会,堪比她捏了一天娃的疲累酸痛。 —— 茆七从公安局驱车回家,快到小区时接到仲夏如的电话,说上次太匆忙没有好好介绍韩冰给她认识,这次专程组个饭局,就他们三人。 茆七答应了,调转方向,开车去白马咖啡馆。 到达后下车,茆七发现咖啡馆大门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个“休息半日”的卡通牌。她拿手机想打电话,仲夏如蓦然从门内露脸。 “当啷!surprise!” 她两手抓握萤光棒,在那热烈欢迎地摇,头上还戴了星星发箍,会发亮。韩冰替她撑开门,她跳着步跑向茆七,并从身后变出一个水晶皇冠。 并说:“惊喜不?” 茆七愣了愣后,随即笑开,“干嘛呢你?” 仲夏如不急解释,给茆七戴上皇冠,郑重其事地说:“欢迎光临!” 她抱拽茆七胳膊,拉着一起进店。 因为正是中午,外面阳光明媚,茆七站在室外时,由于反光看不到咖啡馆内环境。现在,馆内的中央空地,支起了一张圆桌,桌上有五菜一汤,还在腾腾冒热气。 这是仲夏如准备的一顿家常饭。 仲夏如扶着茆七肩膀,抬高手去拨弄她头顶皇冠。 没多会,茆七瞥见自己头顶散发出五彩的光。 仲夏如从韩冰手中接过一束花,塞进茆七手里,不由分说地让她笑。 茆七不明所以,“怎么回事啊你?” 仲夏如后退和韩冰并肩,笑着说:“小七,韩冰的摄影技术不错,让他给你拍张照,我们从认识到分开,都没有对方一张相片……快笑啊,小七,你笑起来很好看,快笑起来,123茄子!” 茆七原本莫名其妙,但仲夏如一直在逗她,她禁不住咧嘴一笑。 怀中是一束明黄色小雏菊,抱着花儿的人明眸开怀,头顶皇冠闪闪发亮。 身后的玻璃折射开耀眼的阳光。 时光仿佛定格在十七岁那年。 拍完,仲夏如又跑去和茆七同框,指挥道:“韩冰,你给我们拍个合照,一定要好看点!” 韩冰捧起相机,笑着道:“你们本来就好看,来!看镜头哦……” “卡嚓卡嚓” 重逢也定格了。 圆桌不大,三个人围坐也显热闹,菜有蒌叶酿,黄皮果酱焖鸭,干切猪血肠,柠檬泡鸭脚,清蒸多宝鱼,汤是玉米胡萝卜排骨汤。 仲夏如推了推茆七面前的一碗汤,极力推荐,“其他菜都是韩冰做的,我辅助,但这个汤是我全程独立完成的,你一定要试试,然后发表意见。” 仲夏如最近考可甜点师的证,热衷于收集意见,提高自我能力。 盛情难却,茆七喝了一口,甜滋滋的,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好喝。” 就两字,韩冰扑哧笑了。 仲夏如瞪他,说:“你懂什么,这已经是小七最高的赞美了!” 茆七眨着诚恳的眼睛,“真的好喝。” 韩冰笑眼看看仲夏如,又看看茆七,最后目光温柔地落在仲夏如脸上,“诶呀,你们俩姑娘的感情真好。” 仲夏如哼道:“那是!” 她又挽上茆七手臂,摆出隆重的腔调介绍道:“小七,这是韩冰,今年三十岁,与我们同龄。他是柳城人,家中有父母爷奶,是独生子,学历本科,目前年薪税后十万左右,这里插个话啊,韩冰你的工资还需努力。咳嗯,然后就是我们是三年前认识的,他先追的我,死缠烂打三个月,我看他可怜才同意的……” 韩冰替自己喊冤,“哪是看我可怜,不是看我长得帅吗?” 仲夏如桌下的脚踢过去,“起开吧你!论帅你还比不上我哥,我从小看着他那张帅脸长大,还能稀罕你不成?” 韩冰边躲,边“是是是”地点头。 仲夏如重新找回话语权,“交往之后我还设了一个考察期,以分数来计,达到满分十的9分才能延长交往。你不知道他多慇勤,想着法去贿赂我哥,包括我的朋友同事,就为了能提高分数……” 韩冰想起来还津津乐道,“还别说,那时我真是拿出高考最后一搏的劲来了,想着如果最后不能跟你在一起,倒不如放下脸面去拼。” “你也知道你那时多丢脸啊……”仲夏如掩嘴咯咯咯地笑。 “你——唉!”韩冰故意叹一声气,脸皮悄摸摸地红了。 “小七,我跟你说哦,他做了多糗的事……”仲夏如神秘兮兮地凑过去。 茆七余光看到韩冰又脸红又气急,还不敢发作的样子。 其实仲夏如什么都没讲,就是想逗逗韩冰。逗满意了,又重新说:“考察之后呢……” 茆七用手撑着脸颊,认真地听仲夏如介绍,时而感动,时而被他们的互动逗笑。 满屋的笑语,还有饭香,茆七恍恍惚惚,真觉得如梦一般。特别是在40分钟前,她还在警察局里遭受盘问。 这顿饭,被仲夏如的话语哄热,其乐融融。 仲夏如还开了一瓶鸡尾酒,知道茆七开车来的,就只给她倒了浅浅一口,“今天除了正式介绍韩冰给你认识,还算欢迎会,小七,欢迎你重新进入我的生活。” 茆七红着眼点头,“嗯,乐意之至。” 仲夏如:“那干杯!” 茆七:“干杯!” “对了小七,上次忘了问你,怎么剪头发了?” “就想尝试一下新发型。” “那也不错,还有,我最近在研发一款动物饼干,我看你临摹的人体肌肉走向与骨架十分传神,想向你请教一下怎么能将动物饼干做生动?” “饼干后期要经过烘烤,脸相没法精细,你可以着重在肢体上,利用肢体去传递神韵。” “诶!你这么一说,我有谱了,等有空试验一下。” 说着聊着,饭吃得差不多了,仲夏如发觉韩冰心不在焉的,她在桌底踢他脚,“发什么呆呢你?” 韩冰甩了几下头,忙说:“没有。” 仲夏如:“那你还不帮忙收拾收拾。” “哦!好!”韩冰蹦起来,收碗筷,擦桌子,搬桌椅。 茆七和仲夏如在后厨清洗善后,倏而听到客区有响动,不像是韩冰一个人发出的动静。 仲夏如跟茆七说:“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韩冰,毛手毛脚的不知道干嘛。” “嗯,你去吧。” 碗碟洗好,放入沥水架。 “啊——!” 茆七听到一道尖叫,手还湿着就跑出后厨。 而客区的场地里,站着仲翰如,李亭甲,兔兔可爱。他们都穿得很休闲,只有韩冰换上了西服,打了蝴蝶结领带,庄重郑重。 这确实是一副应该尖叫的场面。 原来韩冰的心不在焉是在筹划这个。 仲夏如捂着脸,不可置信的娇俏,韩冰替她披上纯白蕾丝头纱,再单膝下跪,充满诚意地捧献一束混彩的三角梅。 “小夏,抱歉,今天是我唐突了。本来想再等等的,可好不容易今天能齐人,过几天我又要出趟差,我怕无心工作,就干脆坐实计划了这一出。” “小夏,我们在一起两年零七个月了,但其实我喜欢你已经四年了,或许你从没发觉,在你每天上班赶公交的途中,我目送了你整整一年,才有勇气搭讪。” 仲夏如惊讶,“我从来不知道,你怎么不说?” 韩冰仰视着她,“我不想给你负担,那种一个人的视角不提也罢,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目光,花在彼此身上。” “韩冰……”仲夏如哽咽了。 韩冰也紧张,深呼吸,深呼吸,反覆腹语练习了无数遍的话语:“小夏,我搜集了你最喜欢的三角梅的所有颜色,今天我用它们向你求婚。我人笨,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仪式感,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好吗?” 随着彩色的三角梅一起献上的,还有一枚钻戒,仲夏如感动到语无伦次,“好,好,愿意,你……好……” 兔兔可爱一边擦泪,一遍提醒:“夏夏,伸手啊!” “哦……好!”仲夏如伸出手。 韩冰替她戴上钻戒,两人眼含热泪地相拥。 李亭甲作为心理医生,见惯了生死,对于这种人世匆匆的场景只是淡定,但也衷心祝福。 茆七站在后厨门口,皇冠还戴在头上,她默默摘下,五彩的光被她掩在身后。 她看向仲翰如,他的目光集中在仲夏如身上,那是他的妹妹,妹妹得到幸福,他比谁都高兴。 这种被珍视的场景,为什么会令人想哭? 44 难道你要我炸了这个破医院不成?…… 韩冰求婚成功, 一行人在店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庆祝会,然后仲夏如和韩冰就跟着仲翰如回父母家,告诉两老这个好消息。 人多, 茆七也没能和仲翰如说上几句话, 但是李亭甲, 常用目光探寻她。 茆七心想,真是心理医生的职业病, 一直释放出一种紧绷状态,李亭甲不累吗? 回到公寓,已经五点多。 喂鱼, 洗澡,茆七早早躺到床上。 回忆这场求婚,茆七只有一个感受:幸福。虽然她对幸福的含义不具体,但应该是又高兴又想哭的感觉吧。 就像仲夏如当时, 还有兔兔可爱, 茆七观场求婚,也是高兴又想哭。 这也是一种矛盾,茆七时常感到矛盾,但从没有体会过幸福的矛盾。 再想到林跃的死,他唯一牵挂的林伸早就去世, 他对西北区精神病院还能有什么执念? 独自思考的时候, 时间过得特别快,挂钟发出轻微的“嗒”一声,茆七猛然从思绪里脱离。 十点了, 困意来袭。 她像掉进黑暗漩涡一般,身体随着漩涡流转,整个人被挤压成一道道, 思想混沌。 然后落到实地,睁开眼,茆七身处在解剖室。视野昏暗,月光将她的影子映在解剖台上。 茆七此时站在解剖台前,解剖台上没有死者,她的影子横卧上面,就像…… 夜以往是静的,但此刻更静,就是一种万物消失的刻意,静到刻意了。 今夜的解剖室不对劲,茆七预感不好,她赶紧偏离几步,跑离解剖台,冲向感应门。 开第一道门,到二道门前,茆七推开。门有阻力,即使她用力,门也只是缓势移开。 门缝的阴影落在茆七眼皮上,她眨眨眼,猛然间将门阖关!她以背抵门,用尽全身力气。 门开那几秒,她看见了外面的黑影,影影绰绰,不止十数! 茆七才想起玉妙音那句“小心三层”是什么意思。 门开始被外力撼动,茆七的身体被震荡开,她直接放弃抵门,进入解剖室。迅速关感应门,再将随身携带的刻刀狠狠插//进门轨。 “48号屉,48号,在哪呢……”茆七边数边找48号,找到拉开,从里面拿出之前藏的冯免灾的砍刀。然后跑回感应门后,以背贴门,身体微微侧倾向门的启向,举起砍刀。 这不是第一次一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就遇见巡逻者,但是这一次茆七直觉,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因为运送食物不需要这么多人,他们像早就在等候了——等候今晚的食物。 她这次没发出声音,仲翰如也还潜藏,除了冯免灾,这里没人知道茆七一定会出现在解剖室。仲翰如被推进焚烧炉那天,冯免灾中间有出去过,当时他们以为他是去呼唤巡逻者,然而不是。 那时冯免灾完全有机会逃,但他没有,在已知回头必输的境况下,他毅然去亲自报仇。茆七想,以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难道现在这些巡逻者才是他留的后招? 茆七更恨了,化为更大的力气,握举重达四五斤的砍刀。 这时,感应门外开始有人力撞门,插陷门轨的刻刀也频频抖动。 茆七不抱希望门能卡多久,只想着能挡一时算一时,解剖室也不像在病房,走廊,能躲一阵,最终局面是迎身而上,她可以更果断一点,先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门隐隐有开启的迹象,茆七脚步挪近十公分,确保一刀下去恰好劈过门缝。 “Duang”一下! 刻刀被弹飞,匡当一声响在空静的解剖室中。 感应门静了两秒,随后一只手摸进来。 茆七闭息等待。 再是半只脚,半侧身子,茆七毫不犹豫,遽然落下砍刀! “夸嚓!” 只听到有什么碎裂,紧接着那人额头一低,头抵靠在门缝中,一动不动,脚下极速漫开一滩血。 顾不上流淌到脚边的鲜血,茆七收刀再举高。 刀劈中的是锁骨,人体锁骨下有一条动脉穿行:锁骨又名青枝骨,因其弯弧易脆似树枝,茆七计算过刀的重量和砍力,她没法劈透人体脆弱的头颅,和在这种必须速战速决的情况下笨重地用砍刀去寻颈脉,在露头就秒的形势下,砍锁骨最恰当快速。 茆七脚步随着门的移向后退,那具巡逻者因失去门的挡卡,颓然倒地,而后一根铁杆伸出门缝。 隔间狭小,茆七猜测打头阵的不超过五人,所以在感应门还未大敞之前,巡逻者不会一拥而上。 那根铁杆谨慎地在门缝周边抡上一圈,而后探出一只脚。 呵!这巡逻者从前人身上吸取经验,怕被攻上部,可是……没用啊。 茆七早就躲低了,昏暗中觑准脚腕,又是一刀带着重力的劈砍!可惜没砍透,她抡回砍刀后,痛呼与血液同时爆发。 再之后那只脚连着人被拖回去,留下一根铁杆,骨碌碌滚动。 门外短时间内再无动作。 茆七心知他们在等什么,也做好被围困的心理准备。但她突然发觉门的打开速度变慢了,并且咿嘎钝涩地响动,像是被什么卡顿住。 她瞥眼倒在血泊中的巡逻者,门也许是被他沾湿血液的衣服给卡住了。 巡逻者也不傻,他们发现了原因,将地面的尸体往后拖。 茆七放弃守门,拾起铁杆,匆匆捡回刻刀,向解剖室深处退。 她没躲,也清楚躲只是迟那一两分钟的事,她站在窗前,面向门口,看见巡逻者陆陆续续地进入解剖室,果然十数以上。 领头的巡逻者乍见一背光人影,先是警惕地巡望四周,怕是埋伏。 见当头有异,后头的巡逻者止步待命。 解剖室空旷,没有藏人,再看那背光身段,是个女人,领头人疑惑发问:“就你一个? 就这么光明一亮相,反叫他们迟疑了,茆七轻声:“嗯。” 月光照透她的衣裳,描画出优美劲力的身材曲线,她右手提拎着一把厚背砍刀,刀尖暗色,正缓慢地滴淌液体。 那些液体是血,是连损两名巡逻者的血。 那人原本不信是一个女人连废他两名手下,现在看见那把冯免灾的砍刀,不得不提高戒备。他指出两名巡逻者去翻看解剖室,然后对茆七说:“你的同伴呢?” “找他干嘛?不想承认刚刚落在我下风吗?” 闻这挑衅语气,领头人不由得踏前一步,不过他仍按耐住怒火,哼笑:“也就剩个嘴皮子了。” 一分钟后,两名巡逻者一无所获地归队。 “呵呵!”茆七蓦然发笑。 那笑明晃晃地嘲讽,领头人的脸色僵掉,怒气涌动,“死到临头,笑什么?” 茆七说:“是呀,我已经从七层死到四层了。” 好嚣张!领头人冷笑两声,“你以为你们从七层下来,是有多大本事?我们十成的人才出二,任凭你们本事再高,能抵挡住人墙倾轧?” 茆七无视威胁,耸肩道:“现在我不是好好地站在四层?” 她试图激怒他们,心底默默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了…… 仲翰如来了,潜伏在巡逻者后面,一手捂嘴,一手持匕首,刀刃一抹一收,无声地放倒一个又一个的巡逻者。而身在前排的领头人丝毫未察。 领头人不再废话,摆出手势,其余巡逻者纷纷散开,呈全面包抄。 渐渐地,他察觉不对劲,今晚带了二十名巡逻者,解剖室就二三十平,居然成不了围势。再从头扫一眼手下,居然只有十几人,足足少了六个! “小心!” 突然有人出声提醒,领头人余光瞥到右侧有条黑影近身,他身子迅速向左一翻,匕首从他颧骨处斜着眼角刺过去。 眼睛下意识紧闭,再睁开时,鲜血染红目光,领头人见刚刚的偷袭者已经站到女人身旁。他抹掉眼中血,咬牙切齿下令:“抓住他们!” 十数名巡逻者长杆加短刀,分阶蜂拥而上。 仲翰如已经放弃使用格斗术,脚踢起茆七留在地上的铁杆,右手擎握住,左手则紧揿匕首,他不慌不忙地喊道:“阿七,到我身后。” “嗯。”茆七绕身在后,她并未与仲翰如背靠背。 巡逻者不够人数包抄,后面这段暂时安全,茆七与仲翰如的后背隔出一臂的距离,方便观测左右侧方位敌人,并及时应对。 最前阶一排五人,人未至铁杆先劈,仲翰如脚退半步,掀腕徒手抡起棍花儿。那根铁杆在他掌中如同风车一般,携带劲力飞速地转,一时间虎虎生风,很是威武! 茆七看得眼花缭乱,就听“匡当”接连几声,巡逻者的铁杆被纷纷打落。他们又出匕首,仗着人多,五把刀尖齐挥。 巡逻者与他们的距离又逼近,近战不出长器,仲翰如换上短刀,正待巡逻者更近,好施展格斗术。 却听一声“让”,是茆七的声音,他未及思考身体先动,霎那间眼前一柄厚刀砸下,光光砸脱两名巡逻者的手。 他们瞪眼惊讶,茆七趁此挥刻刀扎向一人眼睛,快速拔出再行一刀,可惜另一名巡逻者警醒地侧开身,并用胳膊绕缚住她手臂。 茆七试图抽手,纹丝不动。 “啊——!”瞎了眼的巡逻者捂眼暴走。 茆七灵机一动,带着束缚她的巡逻者狠力撞向瞎眼那位。 这边仲翰如让到侧位,他抬腿横扫,扫落剩余三把匕首,最近身的巡逻者趁机抱住他小腿,往自己那方拖拽。 仲翰如跟着跳了两步,嘴角扬起,无所谓一笑,扔匕首,接着抬起支撑的左腿,腰身在半空中一悬一拧!巡逻者被他的力绞跪在地,而他早已用手支撑住身体,收膝轻轻松松跳起身,顺带拾起匕首。 另两名巡逻者不知几时拾刀近前,仲翰如回身一躲,接着如猛虎扑食般径直扑向巡逻者身半,手臂圈绕其腰,飞身将其绊摔! 那两人摔得如叠罗汉似的,一个叠一个地难以动弹。 茆七那边已经脱身,速速赶来与仲翰如汇合,因为余下的一名巡逻者和后补的四名又组团扑上来了! 这回仲翰如将匕首咬在嘴里,空出双手,抓握住踢起的两根铁杆,他匆匆和茆七对视一眼,便将她掩在身后。 茆七心领神会,刻刀攥在掌心,在倒地的巡逻者颈部一摸,他们就如熟睡一般歪下头去。 仲翰如腕部飞转,双棍抡得无一丝缝隙,巡逻者们难以近一毫。 茆七得了片刻安宁。 再看指挥的领头人,他很冷静地在观看仲翰如的手法,他的目光里有研判,有稍些欣赏,他丝毫不在乎同伴的死去。即使只是受伤还活着的巡逻者,茆七亲眼看见他抬手劈晕,扔在一边不管,以防阻碍他们行动。 领头人手一挥,又出两名巡逻者打前阵。 也许见识到仲翰如变幻之快的身法,巡逻者不似之前那么果决,进一步退半步地试探上前。 领头人说巡逻者有十成,从七层到四层,只出了其二。思索间,仲翰如又拿下两血,现在对面还剩十一人。 铁杆全部被打掉,仲翰如吐出刀,抓握在手。他擅近身战,主要化攻势,那些没什么威胁的巡逻者就留给茆七善后。因为前线在不停地补充战力,稍有分心就会让巡逻者越过去,直抵他后背。 又倒三个。 迅速补充。 对面还剩8人。 领头人丝毫不急,茆七瞥见一名巡逻者在悄摸移动,出了解剖室。 领头人的目的是熬到他们力竭,解剖室外,绝对还有人力补充。 面对持久战,身践力搏是最下策,茆七抬眼环视解剖室,这里的地形和现有资源,有什么能供她利用? 目光最后定在焚烧炉上,茆七看着,只觉得胸腔之中燃起一束火,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成型。 “仲翰如,掩护我,我要出去。”茆七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跟仲翰如说。 他不问不疑,手握铁杆压向巡逻者,迫他们后退,争取空间后,他护着茆七缓慢移向金属墙。 领头人疑惑地看着,这人想干嘛,主动接近他们的势力范围,是想出其不意反杀吗?他眼中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寡不敌众,即使一个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力量成神。 只有茆七明白仲翰如的意图,巡逻者的力量集中在中央,他们从侧方外移,后背是金属墙,依旧安全。 领头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在对面只剩五名巡逻者时,他们齐齐围攻仲翰如,茆七趁机会跑了出去。 在确定没人追出来后,茆七快步走向护士站电脑桌,她在昨天清楚地看到桌底的立柜里储存着大量的酒精。 拉开柜,茆七扶住柜门,弯腰下去掏,里面很多杂七杂八的瓶子。本身电脑桌挡住了光,柜子又深,里头她看不清,只能凭靠感觉拽出两个大瓶子。 拽出来后,没来得及看瓶身标签,眼角视线里突有什么在飘动。 茆七不敢动,手放在瓶子上做假动作,那是一道黑影,正慢慢地附上她的背。她估算着距离,猛一拎起大瓶子往后砸! 没回头看,自然失了准头,黑影退后躲开,那瓶子砸碎在墙面,水喷洒而出,带起一阵浓郁的酒精味,呛得人咳嗽。 真浪费!茆七一秒不停,操起刻刀直逼过去,黑影左晃右移,又给轻松化解。 这巡逻者,为什么毫无气势?茆七冷静下来,审视地朝后退。 空气流通,酒精味散得很快。 茆七与对面的巡逻者,僵持了一分钟了。 他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只是躲,是有什么必须为之的理由吗?茆七推敲着,再一联系到之前跑出去的巡逻者,她隐约明白了——他在拖延时间,在等救援。 必须要快,茆七得解决掉他,必须想办法让他近身。 茆七直接暴动起来,扔杂物,砸椅子,巡逻者似乎是怕声响过大,他不堪其扰,铁杆终于挥过来。 身后是电脑桌,茆七灵巧转身,铁杆从她臂侧削下,将电脑从中砸裂!玻璃碎片四飞。 茆七抬左臂挡掉飞溅的碎片,余光中巡逻者抽棍再挥,她右手已经摸住滑轮椅,连人带椅猛地疾撞向他! 铁杆只挥到半空便被巡逻者整个失控的身体带开,伴随他撞向护士站隔断。整张背磕在隔断棱角的横截面,巡逻者疼得闷哼,但下一秒,他头一歪,彻底失去声息。 收刀时,茆七心中懊丧,可惜了这一地的酒精,不过转而一想,反正都是要用的,什么形态去用,效果没差别。 她现在要找到一种易燃烧且持久的物品,眼前巡逻者的制服?太硬挺,不行,那……住院服呢? 对!纯棉好燃烧,又易收集。茆七付诸行动,急步出护士站,转进最近的病房。 在茆七进入病房后,一列巡逻者齐步踏进解剖室。 —— 解剖室不像在室外,有障碍物缓冲,这里直接就是不停地厮杀。 被困在一个地方,重复杀戮的动作,入眼往复,仲翰如精神力开始不济。在看到又涌入十数名穿戴一似的巡逻者时,他差点以为是出现了幻象。 几十名巡逻者的车轮战,已经接近仲翰如的极限了。一时不察,腰腹被一柄匕首贯穿,疼痛让他清醒几分,他回身夺刀,双手齐下,将偷袭者开膛破肚。 身体开始失血,眼前阵阵发昏,仲翰如在抵抗巡逻者的围势时,仿佛看到一个疾奔的残影。 是她吗?不是……她不在这…… 阿七,不在也好…… 一进解剖室,茆七就见到一群人包围住仲翰如,刀光烁烁,直逼向他。她又急又怒,拔腿直奔焚烧炉。 解剖室的空中,原本的血腥气里混进了刺激的酒精味,领头人大惊不妙! 只听有人大喊:“她想起火,快!拦住她!快啊!” 仲翰如闻声精神强行一振,是阿七,她来了!重围之下,他根本无暇顾及她那边情形,只凭意志速战速决,破向焚烧炉。 拉墙板,按开关,火焰猛一下喷薄而出。原本围攻仲翰如的一众巡逻者,分出一半去阻止茆七,茆七乐得冷笑出声,刚好了,一并解决。 手拧开那一大瓶酒精,朝巡逻者抖散泼去,再点燃浸满酒精的衣服,撒向人群。 “仲翰如!” 声起,仲翰如果断抽刀闪退,空中骤降火衣,将本就不牢固的重围烧开,他趁乱朝茆七奔去。 解剖室里,人声混乱,一条条火焰嚣叫着,撞成了一片火海。 茆七在熊熊烈火中穿梭,她大声喊:“仲翰如!仲翰如!” 呼喊中吸入大量火烟,哽得她几乎窒息,一幢幢火影从身前飘过,火影中裹烧人形,张牙舞爪,好似深夜出没寻找替身的鬼魅。 茆七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倾天的火焰要将她吞没,那些痛苦哀嚎像在痛诉,还有谁?在她耳边呢喃低语着什么。 她身陷火海之中,迷茫驻足。 “阿七!” 直到一声呼唤,破除迷瘴。 “……是……仲翰如,仲翰如!”茆七呼喊着,靠近她的航向。 仲翰如终于从火雾中发现茆七,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直扑向她,却力有不怠,险些跪下去。是她张开双手抱住他,用自己身体撑起他,才勉强站起。 “你还好吗?怎么样了?”茆七焦急地询问。 仲翰如的手臂撑在茆七肩膀,低声安抚:“没事。” 可是茆七感觉到手掌一片濡湿,不用看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四面哭嚎声不止,火焰灼灼漫射,烘得她眼眶火辣。 “走,我们先出去,你能跟上我脚步吗?”茆七问仲翰如。 仲翰如点点头,茆七架起他胳膊,两人互相搀扶着朝外走。 什么通关,什么要求,现在此刻通通不想了!茆七想乘风,好烧他们个干净利落! 她边走边高声喊:“林跃,既然你知道林伸死了,遗愿是将你们合葬吗?” “还是想让我杀了玉妙音?” “还是将你们都火化掉?!” 没起风,她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走到感应门了,茆七不管不顾最后大喊:“难道你要我炸了这个破医院不成?” 突然间,解剖室内的火焰静止了,火尾不再舔卷而上。 茆七以为火快灭了,无意再折腾,忙加快脚速。耳边忽听到呼声,头发丝轻拂过脸畔,她心有所感地回头。 就见火苗开始微微舞动,摇晃着猛一下窜高,解剖室上方凭空漩起赤红色气流,风成阵阵,卷拂火焰,将乱势烧得更乱。 茆七望着这幅盛景,嘴角抽动。 这个话说大了,她可没本事炸掉这里。 不过后话再议,茆七和仲翰如终于出了解剖室。 门一关,滔天火势和人声沸腾瞬间湮灭。 茆七在护士站拉张椅子,让仲翰如坐下,不由分说地撩起他上衣,查看伤势。因为身高差的原因,她蹲下更方便,脸凑近,手指点抚在伤口外沿。 “你有呼吸困难吗?神志还清醒吗?疼得受不了吗?”她急语问道。 “没有。”仲翰如倒是很平静。 伤是贯穿伤,但在很腰侧,只是皮肉。茆七仗着对人体结构有些见解,半学究半安抚地说:“应该不碍事,我先给你止血。” “嗯。”仲翰如低眼看着她,轻轻回应。 茆七记得护士站有应急药,她起身翻找抽屉,找到消毒碘伏,外伤药膏,和纱布。全部摞走,去给仲翰如包扎伤口。 消毒,擦药,缠纱布,先做应急吧,还不知道醒来伤口是个什么状况。茆七一边担忧一边包扎,认真到世上无一物。 她不知道有一道目光一直轻柔地落在她身上,更没发觉那道贯穿伤已经有开始愈合的迹象。 打结就完成了,茆七仰脸说:“你再坚持坚持。” 仲翰如才注意到她脸侧脖子都是血,他原本涣散的眼神陡地变凶狠,“谁伤的你?” 茆七不在意地哼声:“人都死了,这点伤算什么?” 她那气势,没来由地,仲翰如笑起来,扯动伤口,扬起的嘴角又塌下去。 茆七斜他一眼,叹道:“别折腾了。” 仲翰如乖声“哦”,头回似只猫儿一样示弱。 茆七不合时宜地摸了把他头发,轻声哄:“保留体力,我有直觉,我们能下楼了。” 仲翰如伸手拉下她的手,握掌心里不松了,“你找到通关要求了?” 很奇怪的,在现实见面会拘谨,但在这里,这些亲密的小动作,茆七却习以为然。手任他拉着,她说:“林跃要炸医院,这一层可没有炸药,起码得留着我们的命才能筹划。” 仲翰如没说什么,也心知这通关要求太为难人。 “先试试能不能下楼,我们去看看安全出口打开没有。”茆七借力给仲翰如起身,两人一同向走廊尽头走去。 远看萤光标志模糊,茆七不死心,要亲自去瞧。 然而走廊另一头又起追兵,他们已无力反抗,被逼到走廊角落。 巡逻者十成只出其二,现在茆七总算在视觉上感受到了——在她眼前的走廊,浩浩荡荡层层叠叠地围满了人,压迫感强大。 茆七从未清醒地觉得,也许就到这了。以往有恐惧,恐惧能淡掉生命流逝的感知,现在等死,就如同一场凌迟。 巡逻者齐步逼近,他们已经退到安全出口的门前,茆七的手去找仲翰如的手,他紧握住她的不安。 人之将死,茆七也很感同身受地想交代后事,即使很不舍得等来的人。 心情沉重,她尽量轻松地说:“如果我先死,你把我送去火葬吧,骨灰拿到高楼上洒,洒尽风里。公寓就留给仲夏如,让她自行处理我的私人物品。” 仲翰如说:“我们绑在一起,你死了我怎么能活?我帮不了你这些。” 茆七强忍住眼泪,说:“你就不能不死吗?我是个没有根的人,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死就死吧……” 说着,眼泪掉落,在这个空间,泪水都那么真实滚烫。 “阿七,”仲翰如突然唤她,“我们都不会死。” 他松开手,往后摸索什么,下一秒,茆七听到了门锁弹开的声响! 45 茆七,你撒谎了 在安全门打开, 茆七和仲翰如齐齐掉进楼梯间时,茆七就惊醒了。 凌晨十二点,茆七一直无法入睡,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想给仲翰如拨个电话, 却先接到公安局的传唤, 要求她九点前到。 即使坚持无罪,但说不忐忑是假的。 茆七洗漱换衣, 稍微处理一下脸上脖子的划伤,开车去公安局的路上,按耐住给仲翰如打电话的迫切。她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跟仲翰如通话, 怕暴露心情,给他传播焦虑。 茆七决定等传唤结束后再打这个电话。 到公安局,还是上次问询的房间,面询的警察还是老许。 他和茆七隔桌而对, 惯常询问了茆七的身份信息, 然后说:“现在开始吧。” 茆七深呼吸,打起精神,“好。” 老许:“6月5日,你去数码街买录音笔做什么?” 当时是连续梦魇,茆七以为撞鬼了, 想用录音笔来验证, 这能说吗?会不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对司法不敬?她一开始就迟疑了。 老许俯近,在茆七面前叩击两下桌, 说:“你在琢磨什么?你只需要回答事实。” 茆七谨慎地组织语言,“我买录音笔是想听夜晚的声音。” 老许:“夜晚的什么声音?” 茆七:“一些杂声,人声之类的, 因为创作需要。” 老许盯着她的眼睛,半笃定地说:“创作需要?我看你买录音笔,是想利用录音笔给某人传递某些讯息吧?” 隔间里,大国在座椅里拍手称奇,“许叔就是许叔,茆七名下的通讯设备并没有任何疑点,她可能是利用录音笔去给嫌疑人传递信息,才造成的这个空白,这个深挖角度我真是没想到啊!” 江宁沉默地坐在旁边,透过单面镜墙,他紧睇茆七的表情。 茆七摇头,“没有。” 老许:“录音笔现在在哪?” 茆七:“不清楚丢哪儿去了。” 老许持怀疑的表情。 茆七没法解释,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录音笔摆哪去了,印象中有快20天没见过了。 目前没有搜查证,无法证实茆七的丢了的说法,老许再换问题,“你说你看过罗呈呈杀人分尸案的新闻,想必知道她是在6月6日分尸,8日夜间抛尸的吧。” 茆七回:“我看过新闻,但不太注意这些时间点。” 老许:“那你知道她的抛尸地选在哪吗?” 茆七:“郊区?好像是。” 老许说:“据我们调查,你在6月6日7日9日,都驱车前往过郊区,恰好是罗呈呈抛尸前后的时间。” 听着,茆七心脏漏了一跳,她强作镇定地回:“是的。” 大国在隔间里聚精会神地观看老许的问询技巧,在茆七回答“是的”时,他不经意间瞥到江宁嘴角一勾,像是一种得逞的表情。这是有把握了? 老许追问:“你去郊区做什么?” 担心的来了,茆七不怕被查,她肯说真话,但是她说的真话会有人信吗?那个空间的诡异,现实消失的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入口,她该怎么去解释?即使解释清楚,只会被当成疯子。 茆七闭了闭眼,眉宇间尽是疲态,“我去办事。” “据我所知,西北方的郊区几公里一个村落,无边无际的甘蔗地,人烟并不集中,你在那里没有亲戚朋友,你的工作属性不需要线下接触人,你日常生活两点一线,请你回答,你去那里办什么事?”老许的口气咄咄逼人。 茆七在桌底的手相互撰紧,她的脚尖慢慢地向后缩,全身呈紧绷状态。 这一切都被江宁看在眼里。 老许霍地一拍桌,喝声道:“6月6日7日9日你去郊区办什么事,快点回答!” 茆七惊吓地抬眼,缓声说:“我去找一个地方。” 大国目击现场,快激动坏了!找什么地方,肯定是抛尸地啊!真相要浮出水面了。 老许冷冷地逼问:“什么地方?” 茆七闭口不言了。 老许观摩茆七的沉默,顿了片刻说:“茆七,你最好想清楚,你去郊区办什么事,有什么人能证明你当时去的不是抛尸现场。天网恢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挑战司法公正。你才三十岁,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别一步错步步错。” 老许说完便出了问询室。 “怎么不继续盘问了?这都临门一脚的事了。”大国着急地站起身,想去找老许。 江宁按下他肩膀,解释道:“我们有权传唤,茆七也有权沉默,所以给她时间想清楚,我们手中的证据已经给出去了,就看她配不配合,怎么取舍了。” 大国哦了声,“原来如此,我得学起来,以后能单独立起门面。” 江宁笑了笑,夸赞:“好志向。” 老许端个茶杯进隔间,倚着桌沿看镜墙里的茆七,却是问大国,“昨天提审姜馨和罗呈呈,真没审出东西?” 大国摇头晃脑,“那两人都不记得10月26日有碰见过茆七,而姜馨在线下也从没见过茆七,更别提罗呈呈,咬死说听都没听过茆七的名字。” 老许也感到棘手,如果茆七不开口,他们也没办法。 大国问:“叔,你打算怎么做?” 老许喝着枸杞茶,含糊地说:“先耗她一耗。” 江宁却是清楚,二次传唤没那么容易结束,目前的局势是死磕,磕出突破口,不问出点东西是不会让茆七轻易离开的。 这一耗,就从早上九点耗到下午三点。 进问询室时就上交手机了,茆七是从墙壁上的挂钟得知的时间。坐着那张让她几乎散架的凳子,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吃。 昨夜几乎通宵,现在饥饿干渴加困顿,茆七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清楚这是警察磨人的手段,目的是消耗她的意志,迫她说出他们期望的话。 可是她能说什么?说除她感知之外的荒诞空间?说一个已经消失的废弃医院?那是郊区,没有路面监控,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她还能说什么? 她不怕被查,她迟早会得到她的清白,可这众多巧合之下,需要的调查时间要多久?她和仲翰如已经走到最关键的三层了,受这些磋磨,要浪费她多少精力?她会被传疯子,别人会怎么看她?仲夏如会怎么看她,还有她那个完整的幸福家庭。 传唤最长时效不超过24小时,茆七煎熬着煎熬着。 问询室的门终于被打开,茆七看向来人,双眼放出干涸的渴望的光。 老许见状,心底多了几分把握。他走过去坐下,问茆七,“想清楚没?6月的6日7日9日你去郊区做什么?” “我在找一个废弃医院。”茆七终于说出。 疯子就疯子吧,有心人自己明了,她不该拘束在这里。她要通关西北区精神病院,她想活,想活到跟仲翰如真实地站在一起。 老许:“替罗呈呈找废弃医院抛尸吗?” 茆七摇了摇头,说:“因为梦,总是梦见,便想找,看是鬼怪作祟,还是其他什么。” 老许一咯登,这走向不对呀!他拉回正题,“找到了吗?那个废弃医院在哪?” 茆七说:“找到了。” 老许:“在哪?” 茆七:“出城区西北方向,车行半小时,见香樟树右转,片刻后就能看到那座废弃医院。” 江宁在镜墙外,他亲眼目睹茆七整个人恢复冷静,说话表情纤毫未露,也没有其他的小动作,整个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对答如流。 仿佛天然地说着真话。 茆七的这种冷静,江宁想起在姜馨案时第一次让她跟去警局做笔录,也是这般的滴水不露。 所以,那到底是真话吗?滴水不漏在警方这边不算个好词,没有破绽就意味着侦查难度加剧。 “好!”老许起身,“我这就去验证你的说辞,希望你这次是真心配合。” 老许走了没多久,门又打开,茆七以为郊区的路走这么快,他已经回来了。抬头一看,是江宁。 江宁坐下,手臂搁在桌面,双手交握,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茆七。 茆七回视,他不言,她不语。 僵坐了几分钟,茆七身子骨别得难受,在位置上挪姿势。 “你撒谎了。” 茆七抬眼看着江宁,没辩解,反问道:“你是我吗?怎么知道我撒谎?” 江宁说:“你也许忘记了,你说的那段路,我在那里跟过你,并没有你说的香樟树。” 茆七无话可讲。 江宁再开口:“我们没查到罗呈呈案期间你的异常通讯记录,现在有理由怀疑你利用录音笔跟罗呈呈交流,她6号分尸,而你5号买了录音笔去教她如何解剖,就跟姜馨案一样不出面的方式。” 茆七听了想笑,“用录音笔交流,总得有传递方式吧?我并不知晓罗呈呈的任何联络方式,即便快递、跑腿可以达到这个过程,但在线上都是实名制,你们如果真抓到这个事实,就不会在这跟我费唇舌了。” 简而言之,没证据。被质疑,江宁也不恼火。 有一点茆七十分好奇,她问:“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什么要将罗呈呈跟我联系到一起?” 江宁:“因为她也有一把和姜馨和你一样的刻刀,而你们三人之间存在巧合太多。” 茆七好笑道:“事实都可以捏造,巧合又算得了什么?刻刀也不是我独有的,每个手作娘都会备,为什么不把她们都抓起来盘问?或者将所有生产刻刀的工厂封闭起来盘查?” 这番言论,巧言令色了。 “茆七,态度放端正!这里不是你混淆视听的地方。”江宁板起脸喝道。 茆七叹气,叹这个只许州官放火的地方。 江宁假以辞色,“那段路没有路面监控,没有人能替你证明,你途经抛尸地点做了什么,你最好说实话,谎言是易碎的泡沫,保不了你。” 茆七端正疲惫到极点的身体,提起精神说:“那好,你问,我来说你想听的‘实话’。” 江宁:“8号罗呈呈分尸那天,你去了常华小区是吗?” 茆七: “是,我去买物料和鱼,你当时不也在吗?你应该更清楚。” 江宁无视她的反讽,继续说:“常华小区距金成小区很近,难说你不是去跟罗呈呈接触,当日你跟莉莉许提起去西北,次日罗呈呈就将尸体抛在西北郊区,你还觉得这是单纯的巧合吗?” 听到莉莉许的名字,茆七眉头一跳,心底古怪。她双手按在桌面,上身前倾,与江宁近距离对视,“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清楚金成小区的距离,我也没有在8号和罗呈呈见面。她抛她的尸,我行我的路,你的臆想不是事实,又怎么是巧合?” 江宁看进她的眼里,说:“那罗呈呈抛尸后的9号,你在郊区的甘蔗地里,满脸是血,喊着:找不到了……血从哪来,找不到的是什么,尸体吗?所埋之地吗?” 茆七冷嘲,“警察先生可真会大胆假设。” 江宁:“6号7号踩点,8号出现在距离分尸地点近的常华小区,9号犯罪嫌疑人抛尸,时间线合理,动机充足,茆七你说,这是假设吗?” 江宁的问询思路早就理好,条条道道清晰,茆七真的疲累,脑筋混沌,无力突破。 江宁又说:“队里的痕检勘验出尸体埋土有分层,被翻开过,是你做的吗?所以弄得满身血,虽然我不知道你去翻个死人肉做什么,但凭你制作血腥肢体这项,你就不比寻常人。” 茆七的眼神冷下来,“你可以嘲我,但是我的肢体手作不行,那是养活我的手艺。” 江宁不置可否。 这时,电话进来,江宁接听后,以一种宣判的姿态站起身,“大国按照你指示的道路,开尽一小时,没有见到那棵香樟树。卫星地图显示,那片区域也没有一座废弃医院。” “茆七,你撒谎了。” 46(修,加字) 捆绑住精神病患,使…… 撒谎? 那些明明是巧合。 姜馨买手作模拟分尸, 罗呈呈情感被骗杀人,这些都不是茆七能控制的,刻刀太普遍, 明明随处都有, 她因为一则解疑的微信而陷入怀疑, 她买录音笔的初衷只是因为那道“去西北”的声音,她去郊区也只见到了一座废弃医院。 血?那是她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六层被划的, 是她自己的血,她根本不知道抛尸地在哪,也不可能去挖。 可是, 谁能信她? “茆七。” 茆七抬起迷茫而又清醒的目光,望向开腔的人。 江宁仍旧站着,低眼间的视线冷酷,“我说过, 谎言是易碎的泡沫, 你为什么还要撒谎?” 茆七坚持,“我没撒谎。” 真是冥顽不灵,江宁快要失去耐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里没有香樟树, 更没有你说的废弃医院。” 茆七垂下眼, 语气淡淡地说:“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些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真的,因为看得到。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假的,因为看不到。看不到就一定没有吗?就一定是看得到的人撒谎吗?那里真的有环抱不过、枝叶遮天蔽日的香樟树, 还有一座高七层的废弃医院,不过你们看不见而已。” 茆七的话让江宁怔愣住,一丝难以言明的感受侵入心防。 但那之中又似乎潜着其他的情绪, 他忽略掉,冷声开口:“既然你主张是冤枉的,那就举起有力依据,去推翻现在的局面,而不是在这绕来绕去浪费时间!” 茆七也不想僵持,她折中说:“你让我回家,我去找出录音笔,证明我跟她们没有用录音笔联络。” 江宁:“你找到录音笔,如果在上交之前删除了内容呢?” 茆七:“如果你担忧这个,我人在这,你们可以去我家搜。” 江宁又说:“难保你之前就删除掉了录音笔的内容,所以这么放心。” 茆七抬眼看他,眼神静得如深渊一般,她的脸色也比早上更苍白。她最后说:“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 ,24小时开录,它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这算什么有力依据?江宁心底讽笑茆七黔驴技穷,“市面上大多数的行车记录仪内存,只能储存一周到两周时间,过期自动更替。现在是24号,距离5号已经19天了。” “你也说市面上的大多数而已,并不揽括全部,我购买行车记录仪时,卖家称产品的记录时长最长能达三十天。”茆七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去取吧,我现在很累,很饿,我想赶快回家。” 江宁十分不解,“为什么刚开始不说?” 茆七的声量低了下去,“没人愿意像被剥光一样,被展开身体,任人窥探隐私。” 江宁:“即使像这样被审讯也是?” 茆七一丝犹豫也无,“是。” 但现在她也妥协了。 江宁想起茆七三十岁的人生朋友寥寥,与其说她不合群,倒不如说是她自主隔离这个世界,只允许一小部分人事物进入。 到此有了新的进展,江宁丢下一句“我们将依法扣留你的行车记录仪做取证”就离开了。 茆七没有看他的背影,也没有看任何事物,只是点点头,不想再说话了。 大国正好赶回局里,和江宁错身而过,他倒退几步追上去,“江哥,问出什么没有?” 江宁说“有”,脚步匆匆。 大国一面跟,一面说:“我看茆七整天没吃喝,想着女孩子喜欢糖水,就买了木薯羹,还是热的刚出炉,糯叽叽的,等会带给她。” 江宁猛地刹步,将糖水打包盒截过来,“我先吃了,你不用管她。” “哈?”大国呆了,待回过味来,江宁已经不见踪影。 坐硬椅子,不给吃喝,这是审讯时常用的磨人手段,现在只是传唤,未免有些过了吧?大国不明白江宁这样做的理由,他平时虽恩憎分明,但也没这么苛刻。 那边小光来喊人帮手,大国也顾不上琢磨了,赶去忙了。 车钥匙跟茆七的手机保管在一起,江宁取了打开车门,卸下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交给小光处理后,他回到问询室隔间黑房子,在那里看视茆七。 前后不过十五分钟,茆七已经倚在那张难坐得要死的椅子睡着了,也许太累,睡着眉头也紧拧。 现在是下午六点一刻,夏日傍晚的天空,高悬如镜。 江宁想起那番话:这世上有些东西对于某些人来说是真的,因为看得到。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假的,因为看不到。 那一刻,他的心腔震荡了,就好似一直掩埋的委屈被人窥到了一角。 因为看得到,所以他一直在寻找,看不到的人,只用三言两语便抹杀掉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那碗糖水摆在桌面,江宁的手指不经意碰到,正如大国所说,还是温热的。 —— 很累很累。 困极,饿极,身体难受,茆七却在这种环境下睡着了。 意识黑暗,身体痛感清晰,但能认知到是在睡眠之中。茆七身处在割裂里,就像魂体飘荡了许久。 再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意识一清,视线落进天差地别的环境中。 她好像又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了,不过是陌生的区域。 这里是带阳台卫生间的单室,两张单人床铺,两边各摆一个不足一米宽的立柜,寝具都相同,像是统一准备的。 阳台外是黑天,这里灯亮着,不过瓦数不太够,不算很明亮。 恍惚之间,茆七也忘记几点入睡,但现在应该没到十点,能开灯是自然的。 房间的摆置,茆七猜测是集体住处,再拉开柜子一看私人衣物,这是两名男生住的地方。 不是十点,应该没有巡逻者,茆七大着胆子去开门缝,望外面。只见对面也是一扇红门,再是白墙,再是红门。 外面顶灯也不够亮,被门的颜色衬得昏黄,有些显黯淡。 这里有很多这样的单室间,再推开些门,放眼望去,门框罗列两边,走廊如一条狭道,红白相间,延伸进远方的昏暗。 这里似乎是一个大型宿舍。 同样是西北区西北区精神病院,这里的格局不同,难道茆七身在三层?决策层vip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唯一的可能是这里是医院职工住所。 茆七猜测着,蓦然想起自己每到新楼层出现的地方,都存在着通关要求。她忙阖关门,在房间搜寻什么。 四层的事没解决,三层也一样跟林跃有关,他是医院职工,会不会就住在这个房间? 床铺并排摆放,茆七从前开始翻,枕头,盖被,垫被,都掀起来看,有没有藏私人物品。倒是干净整洁,没找到什么,然后重点查找立柜。 立柜里多是衣服,以及一些钱包纸巾的琐碎物品,茆七探臂入柜,更细致地翻,真被她从衣服堆里拽出一本手帐本。 手帐是布面的,边沿针脚有人工缝制的痕迹,茆七常做手工,她能辨别。布面右下角还有用圆珠笔画的一片树叶,就像是茆七制作娃体会有一些个人习惯,这属于制作者的一个署名方式。 翻开手帐,茆七看到四个大银色扣扣连一张张透明塑料内页,内页里平展收纳一张张写满字的小纸条,使用的正是护理记录的纸张。 就是他!林跃住在这里。 这是了解林跃的最佳途径,茆七倚靠柜门,一目十行地翻看起来。 开头第一张写着:哥,我在这个医院很好,吃得好,病友好,护士好,你也好,你不担心。你教我折心形,我会了,以后我都折,不忘的,不忘的。署名是一片叶子。 第二张也是写的这些话,只改动了几个词。三张四张皆如此,纸面都有折痕,茆七对比过,折痕路径一似,林伸真的在一直折心形纸。 写的话,折纸,给茆七的感觉像刻板行为,一直重复,或许无意识,或许有意识,仿佛这些重复能给林伸安全感。 再看五六七张,还是如此的话,林跃丝毫没有不耐烦,将纸张平平整整的摆放好。玉妙音说过,林伸很依赖林跃,重复的安全感,这是林跃让林伸写纸条的目的吧。 每天都写小纸条,在第十二张的第十二天,林伸提起玉妙音,形容是一个朋友。此后每张提起,看这个频率,林跃起初是没有异议的,最后的阻止,就像茆七所猜测的那样,因为他进了解剖室窥得这里的残忍真相,想救林伸。 茆七看得太投入,以至于门锁突发出的一声响动,令她心跳急速加快。是林跃的室友回来了吗?还是…… 忙收好手帐,茆七轻步藏在门后,右手攥稳刻刀。 门开得极其缓慢,像在探寻什么,之后迈进一只脚,茆七看见了,不由一笑。她其实能辨认出脚步声,不过以防万一。 待人完全进入后,茆七顺势关掉门,再起步扑上去!仲翰如闻声回头,一把抱起她,将她整个人抱在半空,额头抵她额头,轻轻地蹭,“阿七。” 有仲翰如在,茆七的身心放轻松,笑道:“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呀。” 说出时,仍觉心酸。 仲翰如挂起温柔的笑,“想我,为什么不找我?” 茆七摇头,而言他,“迟早会见到面,我不着急。” “嗯。” “对了,你的伤!”茆七记起仲翰如身上有伤,慌忙让他放下自己,“没事吧?” “没事,你看。”仲翰如自觉撩起上衣。 茆七弯腰凑近,发觉那道贯穿伤已经开始愈合,余留血痂。她神奇道:“是用了这里药的原因吗?没缝针居然好得比上次快。” 仲翰如但笑不语。 “哦,有件事要跟你讲。”茆七拿出手帐本给仲翰如。 仲翰如接手翻看,说:“这是玉妙音说的他们每天都要传递的纸条?” 茆七:“是。” 仲翰如问:“你有看出林跃的遗愿吗?” “没有。”茆七失落地说。 仲翰如安慰道:“再看看吧。” “嗯。” 手帐已看过半,茆七聚精会神,仲翰如陪伴在侧。 片刻后,茆七惊喜地低呼:“找着了!” 仲翰如看到她指中夹着一张纸,开头是以日记形式书写: 6月19日,伸弟去世的第二天。 我照常下厨做菜,但却无法进食。冯免灾察觉我的异样,打趣道:“那些只是食物,你没吃过吗?” 我没有搭理他,他嘴又碎:“进解剖室都这个过程,该认还得认。” 这话猛然触中我的心脏,我恶狠狠地瞪视他,他当作笑话,“呵呵”笑着走开了。 回到寝室,周围安静,我想伸弟了。我低眼看自己的双手,眼前又浮现出黑暗的那晚。 处理牲肉的房间,原来叫解剖室。当冯免灾带领我进入时,我才知道为什么砍切牲畜叫做解剖——原来那些都是人体,现在让我亲自去切整。 起初我心理抗拒,后又隐忍,咬牙砍下第一刀——那是死物,已经失去生命,我做什么都算不得孽。 在知道食物的本体后,我仍尝试去吃,只要能过下去,只要能治好伸弟的病,我能忍,只要忍三个月就行。以前新闻播的鸵鸟肉,不也是人肉,有人吃过,也没怎么地。 只要三月,足九十天就好了。 但是这个医院真的好可怕,厨师是这样的,那护士呢?她们懂医学,不可能不清楚这些尸身的来源,我开始阻止伸弟跟玉护士来往。伸弟第一次反抗我的话,我恼羞成怒地去找玉护士,凶悍地勒令他们分手。 当晚,我独自进解剖室,解剖台上是个人形,我手握砍刀,依旧颤抖。深呼吸,手起刀落,噗呲的血溅声,伴随着一道痛苦的呻吟。 我吓到丢开刀,一只手臂弹起拽上我脖子的玉坠,我听到有人喊我“哥”。 这个医院收费便宜,病患和谐,是我做主让伸弟转院过来的,他在这里治病也很开心,可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冯免灾说该认还得认,从孤儿院相依为命,再到学厨,再将伸弟接出来抚养,一步步走来,靠的不就是我的不认命吗?怎么临到希望前,又什么都该认命! 唉,我认命,我毁不了这里,只能毁了我自己。 到此,结束。 这是一封绝笔信,阴差阳错,字字泣血。 茆七盯着最后一行字,这极有可能是通关要求,四层连带三层。如果她真能毁灭这里,也就不用一层一层走下去了。 唉,也是无解。 将手帐整理好,放回原位,茆七情绪低迷,“三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仲翰如说:“我们已经在三层了,要去看看吗?” 他们已经开始被巡逻者追击,迟早要对上的,茆七点头,和仲翰如前后出了房间。 走廊笔直狭窄,只能容两人同时并行。 红门,昏灯,照着惨兮兮的。 一路没见着人,又极其安静,茆七不由心慌,“现在不是下班时间吗?怎么没见到一个职工?” 仲翰如:“应该是集中在某一个地方,我也不太清楚。” 听他意思,茆七问:“你去过三层的其他地方?” 仲翰如说:“不记得了,好像隐约身处在一个明亮开阔的空间,那里有很长的餐桌,血红色桌旗,和复古的软座椅,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那你有见到冯免灾说的vip吗?” 走廊漫长,昏暗,行走的视线循环,茆七听了仲翰如的话,说着疑问。 一步踏出去,刺目的光线晃得眼睛疼,她闭眼再睁眼,环境发生天旋地转的变化。 前一秒还在拥挤的走廊里穿行,现在,茆七身处在一个有着挑高穹顶的空间,四面墙如会流动一般没有棱角,墙上环绕着数个拱形出口,出口外是一道道无尽的走廊。 这穹顶四角穿挂了水晶链条,链条垂下坠接起滴珠琉璃灯,悬在半空当中。琉璃灯下一张樱桃木长餐桌,血红色桌旗横卧于上,沿桌摆放着复古雕花软座椅,身着白色披袍的人在拱形门中穿行忙碌。 一些遥远的响动蜂拥着撕开安静,如潮水般涌进耳朵,让茆七彻底身临其境。 这就是三层吗?就跟仲翰如形容的那样。 “来,请客入座宝宝椅。” 声乍起,白衣人陆续从拱形门中走出,围转上来。 仲翰如挡在茆七身前,茆七看他的身势,是准备反抗。 茆七拽住仲翰如的动作,示意先配合。因为她在其中一个拱形门中发现了巡逻者。 仲翰如领会,和茆七就这样被白衣人拥着,落到餐桌一头的首座。 从刚刚开始,茆七就心有疑惑,不自觉念了出来,“宝宝椅?” 这明明是普通的座椅。 “对,是宝宝椅。” 搭话的是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餐桌的另一头,和茆七隔着三米多的距离。 男人约摸四十岁年纪,身量清瘦,同样身着白色披袍。不过那披袍细看浮着锦光纹样,隐隐约约泛金丝色,材质显然与白衣人的不同。茆七先是打量一遍,才问:“什么是宝宝椅?” 男人撩袍坐下,温和地解释:“捆绑住精神病患,使其如婴孩般乖坐于椅里,不正是宝宝椅。” 话落,茆七和仲翰如身上连人带椅被突如其来的绳子捆缚住,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茆七尝试挣脱,绳索太紧,动弹不得。再细思宝宝椅的含义,激起她后背凉意。 仲翰如也试过崩开绳索,无奈绑得太牢,腿也被捆住,真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他语含怒气,“这就是你的待客方式吗?” 男人厚脸皮地承认:“是,我在请你们吃饭。” 这人还真油盐不进,茆七说:“你请我们吃饭,但我们行动不自由,怎么吃?” 男人笑着说:“别担心,会有人服务你们的。” 说完,举掌拍两声。 白衣人端着食物鱼贯而过,在两人面前摆放了好几道菜,其中有两道是五香卤肝,特意移至茆七眼前。 一名白衣人列首,留在茆七身边,替她围上餐巾,然后指着两道五香卤肝向茆七介绍:“您喜欢嫩一些的口感,还是瓷实点的咬劲呢?” 茆七当然清楚那是用什么做的,她根本不想吃,拖延时间问:“这两道菜有区别吗?” “有呀,”白衣人讲解道,“肝脏嘛,有人爱吃高压之下鲜嫩的口感,也有人喜欢瓷实的咬劲,就像鸡也分走地鸡和肉鸡,视菜品制作而选择原材而已。” 所以,六层的紧迫和五层的松弛,是专为食物制作而划分管理的吗? 茆七反胃,拒绝食物。 男人手一扬,白衣人端着五香卤肝下桌,又一白衣人敬上干切烤五花。 男人和声询问:“这道菜合胃口了吧?” 茆七依旧拒食。 “呵呵,”男人突然笑了,直接吩咐,“还不喂客人进食?” 白衣人夹起一块肉,茆七挣扎着撇过脸,愤怒地吼叫:“拿开!我不吃,这肉是酸的!酸的!!” 男人闻言,双眼放光,兴致高涨地下令:“香肉怎么是酸的呢?快喂她吃啊!” 茆七紧闭嘴,嗯嗯地摇头,躲开那块恶心的肉。 “放开她,我吃!”那着急的喊腔,掷地有声。 男人看向仲翰如,意味深长地一笑,手掌微抬。 白衣人绕到仲翰如身侧,夹肉近口,“那就请吧。” 白衣人举袖,袍衣垂落,仲翰如从边缝之中,看向茆七。 茆七只觉得那双眼几欲滴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痛苦地大喊:“阿七——!阿七——!” 她喃喃自语着:“不!不行,仲翰如!你不能吃!” 47 “那好,是我杀了刘献金。”…… “哎呀, 你怎么回事?怎么把水洒了?” “我这,这不是一不小心吗……” “还愣着干嘛?快去找纸巾擦干,别弄湿人家的衣服。” …… 听着这些杂乱的声音, 茆七幽幽转醒。 老许一看茆七自己从桌面抬起头, 惊喜道:“你可总算醒了, 喊半天都没动静,看来还是这杯水洒得好啊。” “来了!来了!纸来了, 欸?你醒了啊!”大国抓着一包纸巾赶来,忙抽出纸揩拭流动的水。 茆七迟顿地抬起手臂,发觉沾了水, 大国察觉到,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不好意思啊,擦擦吧。不过话说回来,你睡得真熟, 简直是世外无一物的境界,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问询室睡觉的。”说着说着,大国看到茆七沉默地擦手臂,后知后觉地闭嘴。 要不是他们耍手段,她也不至于又饿又累地窝在这里睡着。 整理好,老许开口:“茆七, 你可以回家了。还有, 近期仍旧不要离开左凭市,以待下次传唤。” 行车记录仪在跟进,今天的传唤结束, 老许原本以为茆七会很高兴,迫不及待地离开。然而没有,她没有一丝反应, 重复着擦拭手臂的动作,眼神呆滞,似乎还沉浸在梦境中。 “茆七?”老许又唤一声。 茆七就像是掉进了渊隙中,短暂地隔绝掉现实世界的一切。 大国见状,有些惊慌,女孩子胆小,不会被吓傻了吧?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茆七肩头,她的身体随着劲力轻微摇晃,眼神纹丝不动,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老许试图唤醒茆七,“茆七,你可以回家了,回家吃个饱饭,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知道吗?你可以走了。” 茆七依旧沉寂。 大国抓耳挠腮,心想:凉了,这要出什么事的话,案没破功没立,就要先被追责。 “砰——” 门猛地一声被推开,大力地碰在门吸上,崩崩回撞,问询室的墙壁似乎也被震动。 大国瞥眼墙上挂钟,还担忧挂钟会被震下,因此看到时间:22:00 夜晚十点,江宁的脸色阴郁,比夜色更阴沉。 大国见他步履生风地卷进问询室,长臂左右一捞,抓住老许和他,将他们推出问询室,然后关门“卡嗒”一下反锁。 大国还愣愣地。 老许反应过来,咒骂一声:“糟了!” 脚步赶紧前往隔间,大国也跟着他进入。 老许赶忙扑向镜墙,在那里看到江宁一步步走向茆七。他又离开镜墙,捣鼓起在桌面上的显示屏,而后颓然坐下,恨道:“完了!” 被老许的紧张感染,大国反锁上门,快步过去问:“怎么了?” 老许说:“江宁拔掉了监控,音源也被切断了。” 问询室隔音极好,没有这些设备,根本听不见里面的谈话内容。相当于问询室里的两人,与外界失联了。 大国瞪大眼睛,惊呼:“这不符合传唤流程!” 他没敢说出后话,这事如果被上级知道,是要受严重处分的。 老许双眼紧盯镜墙,低语:“他到底想做什么?疯了,真的疯了……” “你在装什么?” 问询室里,江宁站在对桌,俯身撑手,直视茆七那张表情生硬的脸。 茆七已经停止擦拭的动作,指中捏着湿透掉渣的纸巾,眼神垂低。她不看任何事物,不知道是在逃避,还是不知所措的装相。 江宁没有时间去探究茆七的意图,他现在迫切要知道真相。 当年江然为什么没有履约?他到底是如何失踪的?至今是生是死?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茆村搬迁,避世深山,无人知晓,不知是否还存在。小刀杀人分尸,茆村可怕,种种无不跟茆七有关。 有时深夜难眠,江宁会找出和江然的合照,触摸他生动而又模糊的面容。 二十年,是江宁拥有父亲时间的双倍。没人知道这些日子多难熬,也没有立场可以让他诉之于口,那就像一口郁气,深盘于血流经络之中,拔之不能,痛之呕血。 走到今天,他可以不择手段,他甚至能粗暴地对待他立誓守护的公民,只为还他父亲重见天日。 茆七是江宁唯一能抓住的知情者。 江宁拉动椅子,椅脚摩擦地板的尖锐声响,使茆七看向他。 在茆七依旧迟顿的目光中,江宁坐下,轻声开口:“你能教人用一把小刀杀人分尸,证明你也有着挫筋分骨的本事,这些手法你是从哪学的?” 茆七不答,江宁不停。 “你说你不认识江然,而他为了救人在茆村失踪,救的人是一名妇女和一名十岁女童。那名女童是你吗?茆七,江然失踪的99年你正好十岁,正好凭空出现,脱离原生家庭,被刘献金收养。” “江然制定计划,买了刀枪,还是失败了。筹谋许久,为什么会以失败告终?你们茆村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他本身就是被你们利用的棋子,只为达成某些目的?” 因为善良是伤己的利器,为了陌生人罔顾安全而抛下亲儿,还去购买平时碰都不敢碰的枪//支刀械,江宁不得不这么设想,江然是蒙受欺骗了。 “你们茆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能如此可怕,能孕育出你这样的人?” 茆七不语,江宁逼视着她,“你以为你保持沉默,我就不知道吗?” 他赫然发出笑声,“刘献金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江宁几乎笃定,茆七声色不露。 “不是?我猜也对,刘献金是一名成年男性,你时年十七,哪来的力气和胆量去杀人,处理尸体?” 茆七眼神微动。 江宁继续说:“我私下查过,你的etc记录近几年显示你从未离开过左凭市,也无任何公共设施购票记录,刘献金既然葬于宁州县,为什么清明死祭你从未去祭拜?你的所为不像是正常的父女间关系,而像是在避开这个事件,是刘献金死亡这件事,让你惶恐,不敢回想吗?” “我也联络过刘献金家的亲戚,至今无任何人知晓刘献金的墓址,他真的是自然病死的吗?你处理丧事和通知亲戚,却隐瞒下这些,目的是什么?” “茆七,”江宁低声呼唤,茆七的瞳孔渐渐聚焦,他启口说,“2007年4月1日,你和仲翰如在那天杀害了刘献金” 茆七的身体浑然一震。 她在座上,江宁口诛笔伐,她听得清他的每一个字,但组合起来不知其意。 神游之外,又被一张巨网罩住,她仰望大树,遥望远方,就这样过活。现在又被这张巨网罩回到一处黑暗,那是哪里? “不是。”茆七说出第一句话。 现在十点一刻,历经13小时的困饿疲乏,她的面色如纸一般苍白,毫无血色。 江宁嘴角嘲意,冷道:“那是你单独杀的?还是仲翰如单独杀的?” 茆七摇头,言语清晰,“都不是,没有任何人杀了刘献金。” “是么?”江宁听着,语气轻柔地诱道,“你知道刑事案件的追溯期吗?十五年,距离2007年,已过12年。还有三年,就剩三年了,茆七你说,不可惜吗?刘献金这样一个人,死后无人祭拜,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他,如果无意外,他会像这十二年一般,一直沉寂下去。” 两人都没有动作,嘴巴一张一闭,完全不懂在说什么,大国瞧这打哑谜似的场面,着急死了。 老许倒沉静,不过细看,他的胸膛正急速地起伏着。 江宁在茆七的目光里,察觉到了异样,他继续说:“我可以不再追查刘献金,只要你跟我说当年茆村到底发生了什么?江然失踪,你出走,你自称不认识他,可你却拥有他的驱蛇挂包。就是刘献金衣襟别的驱蛇挂包,那是江然的。” “你还要否认不认识江然吗?如此多的巧合,仅仅是巧合吗?茆七,沉默隐瞒不能摘除掉关系,你跟我坦白,还有斡旋的余地。” 威逼利诱,江宁想迫茆七说出来。他这样丢出条件,不惜赌上自己的警察生涯。 老许的视线凝结在镜墙上,他双手握成拳,身体僵硬,凉得像被是丢进冰窟里。 他会读唇语,因为妻子天生听力受损,唇语能让她方便交流,他们青梅竹马,他耳濡目染学的。当时上警校不够分,也是以少数民族身份和唇语的特长才加分上去的。 江然姓江,失踪,茆村,茆七,江宁勃然作色,又循循善诱,直到这时,老许才真正明白,江宁为什么坚持查茆七。他居然已经查出这么多隐情,竟然还想罔顾法纪私了! “我已经坦白过了,我没有杀任何人。”尽管身体,意识,已经摇摇欲坠,茆七坚持着,言语密不透风。 江宁撰手成拳,眼睛泄露出怒火,“茆七,你最好识相一点。” 茆七无惧威胁,说:“既然我怎么回答你都不满意,那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叫识相?承认吗?承认杀了刘献金?” “那好,是我杀了刘献金。” 茆七突然道出这句话,江宁愣了几秒,在意识到她在搪塞自己,且毫无反省之意。他怒火中烧,长期陷于压力而触底反弹,人未思考右手便掐上茆七脖子,逐渐收力。 隔间里,老许惊跳而起,指挥大国,“快!去让小光找问询室钥匙,再通知副队赶紧来!” “可是……这情形,通知副队江宁肯定是要受惩处的。”大国徘徊不决。 老许大声厉喝:“如果现在不阻止江宁,他才真要完蛋了!快去啊!” 大国被吼得两腿一蹬,麻溜地跑出了隔间。 老许紧随其后,抓个螺丝刀,预备撬锁去。 茆七呼吸开始困难,她声音却平静得不像话,“你最好你立刻将我杀掉。” 江宁犹豫。 茆七还有余地呼吸,“来啊!快动手啊!杀了我啊!” 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积攒以来的痛苦爆发,她吼叫着,面红耳赤,眼泪扑簌往下掉。 “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为什么这些,要发生我身上!为什么要是我……”茆七控诉着,不止这一桩。 那些泪,滴淌到江宁手背,滚烫到令他缩手,后退。 茆七恨!死又死不掉,和绝望的前路。她狠狠地瞪江宁,随后踢掀了桌子,椅子她抡不动,便从墙上卸下挂钟,抄起往江宁身上砸打,还管什么袭警不袭警! “杀了我啊!滚蛋!为什么又不敢动手了?你以为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你以为,以为……” 江宁不动,不还手,任她打骂。 足足五分钟。 老许终于撬开锁,现场狼狈不堪,但江宁是受伤的那方,脸上手臂都挂了彩。 这下轮到老许愕然了。 汪魏赶到时,这起突发事故已经风歇雨止。 老许挑拣着,跟汪魏讲述了事情的起由经过。 因为错在江宁先,所以袭警不被追究,但保留茆七追责江宁的权力。 小光继续忙行车记录仪。 大国则负责送茆七回家。 场地从问询室转移到副队办公室。 汪魏坐在办公桌后,老许和江宁端立于办公桌前。 汪魏点桌怒道:“江宁你这是在查案吗?你这是在徇私!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利用警察身份的方便,去获得你私人想要的讯息吗?” “我做过的事,我愿意接受惩处。”江宁梗着脖子说。 老许挤眉弄眼,是使力拉也拉不回他这执拗。 汪魏哼声,“你以为惩处这么轻松?” 如果茆七追究,别说江宁不保,整个刑侦队都要被拉下水。 江宁:“我也愿意接受开除警籍。” “你——!”汪魏气极。 开除警籍的话一出,难转圜了。老许扶额,三十岁的老毛头小子,怎么这么冲动!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老许!” 突被点名,老许一激灵,“……哦……在!” “这案子归你全权负责,江宁撤出,停职检讨。什么时候检讨好了,什么时候视情况复职。”汪魏下达处分。 江宁倒没什么异样,出了办公室,收拾个人物品准备下班。 而隔间里,那碗包裹完整的木薯羹,早凉透了。 48 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茆七回到家, 吃饭,洗澡,喂鱼, 躺床上休息。她并没有像早上想的那样拨电话给仲翰如, 她胆怯。 从公安局回来的路上, 茆七心中一直盘桓着一个念头: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不再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不睡觉? 不可能, 她会猝死,并且极有可能腐烂在公寓才被人察觉。 那碎片化睡眠呢? 只要她入睡后再快速醒来,这样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危险就不足为惧, 这样似乎可行。 但目前是,她没能力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睡眠。 那……炸掉西北区精神病院? 可炸药,能带进去吗?她试过很多物品,只有一把在混战中起不了作用的刻刀能携身。还有, 炸药属管制类危险品, 她没手段弄来。 思来想去,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一座必须攀登的刀山,是一道必须跨越的火海。 十成的巡逻者出二,在四层灭一,那也剩足七成, 再加上那些侍奉的白衣人, 她和仲翰如却只有四手四足。武力已经解决不了处境,还能如何保住性命通关? 翻来覆去,都是死局。 和仲翰如的相遇, 现在想来只有后悔,再无庆幸惊喜。 最后的最后,他吃那块肉了吗? 那副画面一直刻在茆七脑海里, 臆想,发酵,深根蟠结,挥之不去,她痛苦极了。 如果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以她的意识为驱动,那仲翰如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她胆怯,不敢去找他。 装着这些痛苦,茆七没法安然入睡,辗转到凌晨,一时迷糊,一时醒。 虚实浑噩之间,骨血深处的恶魔披梦而出。 那是一处黑空,从茆七所站之地投射出去,仍是一片无边无际,无形无物的深空。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天然地释放出畏怕恐惧的情愫。 往哪走,都似乎在原地,茆七左右环顾,天地间混沌一体,压抑的气息仿佛将她碾碎,她仰望即将塌陷的黑空,从那里猛然撕开一双血红色眼睛,再是长出大张的血盆大口。那口中,血线从口边流泄,尖嚣的声音发出时,血沫四飞: “——阿七!” 那声,绝望到震荡幽深的黑空。 随后,囫囵的血块从口中呕出。 那些肉块,转眼间被端上餐桌,在一个篝火晚会里,成了待客的佳肴。 茆七身在宾客群里,四周的火焰似乎驱散黑暗,但她仍旧恐惧,簌簌发抖。 这晚,她没有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 当天正式下达停职处分,江宁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去钓鱼。 这是老许的爱好,平时没少听他吹嘘——穴不走空,最高战绩三十五斤大草鱼一条! 当时江宁还明里暗里揶揄他中年男人的普遍特性:年纪上来,事业上少精力,现实里屈于家庭,只能任由精神寄托在无伤大雅众人允许的乐趣上。 现在这些话回旋镖打中江宁:事业暂停,建树没有,碌碌无为多年,现在整个人停滞,只能依靠这点道听途说的乐趣来稳定思考,重新整理脚步。 江宁家住滨江路上,这条路因环江而得名,在家中阳台可观望横穿左凭市的左江。下午四点天晴微风凉,又近江,可不就是天时地利的钓鱼时机。 头戴渔夫帽,背上临时购买的鱼竿,左手坎了马扎,右手提拎个鱼箱,江宁打开门,撞见门外站着的老许。 老许怔愣着,呆滞地望向突然出现的江宁。 江宁上下打量老许几秒,眼圈青黑,下颔胡茬露头,愁容思虑的,地板上散落烟灰,显然待了有一阵了。 江宁身上挎的背的,满满当当,老许回神,惊奇道:“怎地,你要去钓鱼啊?” 老许一出声,江宁听到,他嗓子都抽哑了,看来徘徊得够久的。 “嗯,陶冶性情。” “钓鱼是能磨砺你那激进冲动的性子,但是……”老许寻思着,“你现在这情形,能静得下心钓鱼?” 江宁四平八稳地笑道:“怎么不能?” 老许脱口而出:“你不查江然失踪的事了?” 江宁知道老许会读唇语,问询室的一切瞒不住,他轻松的语气,“查呀,急不得的事。” 老许见江宁这样,惊悚得很,让他有种暴风雨前宁静的预感,更让他联想到一个正常人发疯前的征兆。他讷讷道:“你……不会是想在灰色地带了结这件事吧?” 如果律法无法明冤,多的是人选择拿起屠刀。老许见惯不惯。 江宁乐声,“说什么暗语?钓鱼哪是灰色地带。” 老许观测江宁的面部表情,犹疑着,到底要不要亮出他此行的目的。 “那你去钓鱼吧,这个天好,江鱼不在上水口,你得往下跑,往深了打窝。”老许豁然侧身,让出道路,顺带指点。 江宁定定瞧了老许几秒,叹声:“说吧,找我什么事?” 说到底,还是在意的,老许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说:“这是我从茆七的行车记录仪里挑拣着拷出来的,没经过邮箱,查不到痕迹。” 江宁两手满满,没接,“这不符合章程,我退出这个案件了。” 老许晃了晃那枚金属银u盘,说:“你看过就当给我提个思路,这事太诡异了!” 什么事能让老许这位脚踏唯物主义、心向唯心主义的老刑警直呼诡异?勾起江宁的好奇心,他放下鱼箱,空出手去接,“三十天的内存,速度这么快,昨晚没少熬夜拉帮手吧?查出什么了,事实还是疑点?” “都有。”老许说。 “什么意思?” “姜馨案和罗呈呈案暂不并案,茆七解除共犯嫌疑。” 江宁愕然,“不是茆七?那是谁?” 相比茆七解除嫌疑,这两起案件不作并案,同样令江宁错愕,因为疑点重合太多。 老许满腹愁绪,“还不知道是谁,或者有没有这个谁,都是问题。我忙得焦头烂额,所以让你看过,给我个思路。” “我知道了。”江宁说完,转身卸掉身上工具。 这办事速度,老许放心多了,不禁一乐,“你不钓鱼了?” “有事做,没那闲情!”江宁手握上门把,有些赶客的意思问,“你进来吗?” 老许甩手,“不进不进!我忙得很!” 临了又说:“我可冒了险了,希望对你有帮助。” “嗯。”江宁重重点头,“谢谢!” 老许不啰嗦,走了。 江宁关起门来,进房开笔记本电脑连接u盘,潜心察视老许截取的行车记录仪画面。 因为是整理过的截取视频,从头到尾的一个多小时播放时间,都是重点。江宁闷头看,面色越来越凝重,不知不觉播放完毕,他深深地舒口长气,才发觉自己一直处在紧绷状态,后背一层黏腻的冷汗。 左凭市的夏天,常年维持在三十七八度高温,卧室也没开空调,到底是什么样的画面能让江宁暴冷汗? 五点多钟,房间窗外,夕阳犹如烈日,蒸腾在江面之上。 江宁浑身冰凉,心又沸腾,他难以言喻这种感觉,就像……就像茆七所言的鬼怪作祟——惊吓,同时肾上腺素飙升的心脏暴跳。 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里还有他,就是6月9日他跟随茆七走进甘蔗地,被拍下来了。她身上的血不是因为扒尸,她也没有进入抛尸现场,她疯语念叨的“我找不到了”,找不到的居然是…… 江风猛地从窗窜入,惊竖皮肤汗毛,江宁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份行车记录仪确实佐证了罗呈呈抛尸现场茆七的不在场证明,可是……那太诡异了,这里面茆七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的举止。 压下电脑屏幕,令人莫名恐惧的画面消失。 江宁去浴室擦汗换衣,离开那个环境,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阳台落地窗开阔,江宁坐在躺椅里,身体被余晖晒透,思路逐渐回归正轨。 行车记录仪的诡异,才是茆七在最后关头交出证据的理由吗?这里面的内容,与她所诉的“鬼怪作祟”相呼应,太合衬,就显得特意了。 江宁没有全信,持怀疑态度,因为茆七素来冷静,从第一次走访她的态度和言语江宁就看得出。还有昨晚,她情绪低谷之时的疯态,全然无后顾之虑。 传唤踩点到,在问询室里睡觉,面对审问时,辩驳有理有据,立场无比坚定,种种表明她不怕警察,也不惧司法扼喉。 江宁有理由怀疑她抛出这份行车记录仪,是早有预谋,在最恰当的时机摘除掉自己的嫌疑,也让他们警方白忙活一场。但六月初的预谋,也太早了,她根本未知警察因罗呈呈案在查她。 两个观点在江宁的脑海中拉扯,当然,他不信鬼神,这里面只有真实和造假二说。真实就是真实,但造假就有痕迹,茆七若是装神弄鬼,特意营造的行车记录仪画面,会对事件轨迹特别加深记忆,以达到语言,事件,记录,完美嵌合的状态。 只要根据她当时的轨迹走一遍就能抓出蛛丝马迹。 身随念动,江宁立即去拿车钥匙,出了门又回身,在玄关置物柜里摸走一个小透明袋。 路况良好,车一路疾驰。 在等石景路的红绿灯时,一停下,江宁就满脑子的茆七,传唤时的画面一帧帧从脑中划过。 还有一个矛盾,在交出行车记录仪后,茆七说她不愿被窥探隐私,但江宁在跟她接触时,了解到她根本不在意外界,除了仲夏如和那个人。 那个人……叫仲翰如,在提起他的名字时,茆七精神世界的动荡,以及急态地澄清案件与他无关。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对仲翰如的羁绊如此深,是刘献金吗?还是07年四月一日的会面?即使姜馨案罗呈呈案与茆七无关,那刘献金的死呢?总归逃脱不了关系。 是该要跟仲翰如见一面了,在此之前,江宁得先去一个地方。 绿灯,车流行驶。 天色已暗,江宁的车停在茗都公寓外围。 下车,直奔公寓楼。 江宁疾行在小区道路上,发觉这里异常安静,七点多的饭后散步时间,路径无行人,包括游乐场所也没孩童。 怎么回事?疑惑一闪而过。 电梯大厅也没有人踪,江宁独自等待,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巡逻的保安,低低私语。 保安见江宁面生,议论声少了压制。 “小区最近真安静。” “可不,租房的都走了几波,买房的走不掉,不然啊……” “这阵子发生这么多诡异的事,这几日巡夜,我都瘆得慌。” “我也是,走到黑暗地方,老浮想联翩的。” …… 诡异的茆七,诡异的小区。江宁没在意,当乐子一想。 到602,江宁堂堂皇皇敲门。 既然汪魏说他徇私,那就干脆坐实了。 等了片刻,茆七开门。 这回不是门链扣住的门缝,而是堂而皇之的将门敞开。 室内亮光,她穿着薄棉长袖长裤睡衣,灯光隐约透出布料里的身体,江宁发觉她其实很瘦弱。她平常穿着宽松,他被她身上那股韧而狠的劲给欺骗了。 空调冷气扑面而来,茆七一张脸藏在灰白的暗影里,她淡声开口:“你来干什么?” “……警察、惯例走访。”不知怎地,江宁话语艰涩。 茆七微仰了视线,看着江宁,“现在是晚间七点二十三分,警察也不管别人是否在休息吗?” 江宁一时无言。 茆七又说:“公安局跟我说已经解除我的嫌疑,不再传唤,我不会追责你,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生活。” 茆七后退一步,江宁伸出手,“等等!” “怎么?”茆七保持后退的姿势,问道。 江宁收回手说:“真的只是惯例走访,问一点事,以后我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茆七:“好,你问。” 江宁:“我想知道从六月开始到现在,除去在家,你都出门做了什么,在什么时间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我记不清时间。”茆七出门少,这些回忆起来没困难,但是时间不具体。 “无妨,有多少说多少。” 江宁拿出手机录音,茆七开始说。 几分钟,叙述完毕。 江宁揣好手机,手掌心在大腿裤子上蹭了蹭,显得有些局促。 “昨天,抱歉……对不起。” 立场矛盾归矛盾,昨天确实是他冲动了,疑罪从无,他不该让情绪牵着理智走。 茆七不作声,继续退步,手抓住门把,准备要关门的姿势。 江宁是准备吃这个闭门羹的,却听她喊自己。 “江宁。”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她双眼幽深,在逐渐阖关的门缝里跟他说:“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为什么查她?” “我不喜欢有人看我。” 江宁一头雾水。 茆七早已关上门。 江宁摸出一个透明袋子,里面是一把刻刀,忘了还她了。 49 七这个字好,是阳数之稚,是开始…… 茆七回到室内, 她望向工作台面,那里有两盒打开的色粉,一盒是她买的, 另一盒是之前莉莉许说色粉受潮了, 另补给她。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 涂抹色粉,茆七都没察觉质地异样。现在想起来, 那天莉莉许的意图是让她和江宁碰面,好为透露“去西北”埋下伏笔。 8号去西北,8号罗呈呈抛尸, 9号茆七开车途经抛尸地…… 莉莉许可真敢做啊,当真以为茆七没握住她的把柄吗?她们认识多年,有些了解,有些情分, 但不代表她可以任她随意摆布。 要不是当前有更重要的事, 茆七还真想当江宁的面与莉莉许对质。最后她只是拿起手机,默默拉黑删除掉莉莉许的联络方式,算是仁至义尽,当还了莉莉许带她入手作行的恩情。 解决了一起干扰,茆七现在要更关注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上, 她伏案写画, 根据视觉印象画空间图。 从房间出来是一条长走廊,宿舍坐落朝向跟病房一样;走廊一直行走,蓦然到了遇见白衣侍者的餐厅, 餐厅墙壁如波纹般高竖拢合,墙壁上设有几道拱门。 一共是几道门呢?茆七闭上眼睛回忆,数着, 一,二,三,四…… 一共七道门!门后仍旧是无尽的走廊,茆七从走廊进入餐厅,只有从门通过的方式,一门通往宿舍,那其余六门通往哪里? 工作台面的图纸上,一个穹型线条囊括的空间里,延伸出七个出口,七条放射线条,一条已经明确标注“宿舍”,另外六条打问号。 这么一画就具象了,三层的空间绝对跟七六五四层不同,那几层是方正的南北朝向,由走廊一分为二。但三层有七条走廊,再怎么微缩建面也扩不出这么多空间。 会否是楼型从三层开始发生改变的,那二层一层的框架应该也跟三层一样,那这两层的功能也不作为容纳病患使用吗? 没思路了,时间到九点五十分,茆七放下笔,躺回到床上。 三层陌生,形态转变,其实还有一个可利用的资源,就是玉妙音的承诺,她可以让茆七的空间图更为完整。 闭上眼睛,茆七等待着等待着。 再次有实地意识,她身在林跃的宿舍。下意识看向阳台,视线穿过微曦灯光,夜色更深了。 现在已过十点,果然能开灯,果然是能开灯的三层。 茆七走到林跃床前,在床沿坐下,她双手叠放于腿面,目光落向门口,安安静静地等待。 没多久,门开了。 仲翰如进入宿舍,手掌在身后推关上门,他迎着茆七的目光,发觉一丝不同。 茆七先出声问:“我让你藏的东西放哪了?” 仲翰如抬手指向床边的柜子,“在立柜里。” “嗯。”茆七站起身,开柜在里面翻。 柜子深,她整个上身没进去,脸侧忽有一只手臂探进来,精准地摸出一个鼓囊的黑袋,还怕袋子撞到她,另只手拉住她手臂,带开她的身体。 茆七身在仲翰如胸膛前,他手臂拿出黑袋,她现在是被他半拥住的姿势,他的呼吸也似乎落在她头顶。还有他的视线,她仰头,也仿佛触摸到里面的真诚。 茆七低眼,转开身和仲翰如保持距离,她接过黑袋,解开倒出物品在床上,找出画笔和黏土,便盘腿坐地动起手来。 仲翰如则立在一边床沿,安静地垂眼,看她两手灵敏将黏土捏型,后握刻刀修廓,再用指腹点抹上色,短短时间便做出了三道“菜”,形真意具。 仲翰如认得,那是昨晚在餐桌上的五香卤肝,干切烤五花,和几缕逼真到流血的生肉。她很认真,也很厉害,能利用记忆复刻出这些菜。 但同时,仲翰如也琢磨出一些她的心绪,那是她目光里一丝不同的原因。 “好了。”茆七蓦然出声。 仲翰如视线一抖,从她脸上挪开,说:“那接下来如何做?” 茆七拍净手站起来,“去找玉妙音。” “那这些……‘菜’呢?”仲翰如又问。 “收起来。” 怕串色,怕弄坏,仲翰如束手无策地望着茆七,“怎么收?” 茆七看出他的顾虑,说:“随便收,我的手作没那么娇弱。” 她弯腰将三道“菜”一式分成两份,一份给仲翰如保管,一份自己收好。 “你收着,以防……需要。”茆七没细言,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仲翰如明白她的意思,就听她问声起,“你知道玉妙音住哪间屋吗?” 仲翰如回:“医务人员好像在走廊前半段,哪间不清楚。” “那我们先去找。”茆七说着,又去立柜拿了什么,揣进口袋。 目前看来,只要还在走廊里,不通过那道门就暂时安全。 走出林跃宿舍,茆七先往身后看,此处已临走廊末尾,她看到的只有一堵红墙。 看来只有往前走的路。 那就往前走吧。 仲翰如跟在身后,茆七侧脸问:“巡逻者不住这吗?” 两人一间室,厨房和医务都占去大部分空间,按照巡逻者人数体量,这里容纳不进。 “不在。” 那就是另一条走廊,茆七想。 仲翰如的声在后,她下意识放缓脚速,等他跟上。他五感也灵敏,跨步与她并肩。 茆七问:“我们从第几间开始看?” 等不到回应,茆七转眸看仲翰如,他眼眸低垂,目光柔和脉脉,衬得这昏幽环境都不那么可怖。 茆七偏过视线,望向前方,再次问:“我们从第几间开始看?” “往前九步,右手第一间。”仲翰如也望向前路。 一步,两步,三步,茆七数着。九步到,附耳去听右手边的门,没听到声便打开。 探眼去看,室内灯亮,床位上的人已熟睡。 再听一间,有谈笑声,不像玉妙音的嗓音,又到下一间。无声,开门,人熟睡了。 又到一间,这回茆七仍旧没听到声,她压门把打算开门,室内突然喝出一声:“谁?” 茆七吓到丢开手,门把当一下弹回去,响动不小!她惊慌地看向仲翰如,他面不改色地伸手揽住她肩膀,将她推到身后,自己再轻步上前,背侧在门框边,右手腕隐蔽地贴着一柄匕首。 仲翰如作出防备状态,少倾,里头无人开门,相反还传出欢声笑语。他朝茆七扬了扬下颔,让她继续往前。 茆七听言迈步,仲翰如断后,留出几分警惕在身后。 再稍等会,确保安全,茆七将想法告诉仲翰如,“这里虽然可以开灯,但无形有道门禁,他们都约定俗成不出寝室,所以走廊才没人。” 仲翰如说:“医院职工不存在被巡逻者追捕,为什么也不在夜间出动?” 茆七沉吟片刻,“我也猜不出,不过目前对我们有利,方便找玉妙音。” 收整状态,再次行动。 这回茆七谨慎多了,贴耳在门听不到声,便叩门试探,如果没人出声,就是睡着了,或者空房间。 又一间无人声,茆七依序操作,再信心满满打开门,蓦然间四目相对,她怔住了。 那是玉妙音,她比之前茆七见到时还要瘦,眼眶塌陷,皮肤呈现出一种干瘪的状态,哪还有之前生动秀韵的姿态,这才短短两天啊。 见有异样,仲翰如戒备拉满,悄然伸左手向门,却被茆七握下,紧紧地抓住,低声说:“玉妙音在这。” 仲翰如松口气,轻点头,随后被她拽进室内。 他们进来后,玉妙音慌忙将门关上,而后又惊又喜地说:“你们真的下到三层了!” “在解剖室的次日,护士站被烧了一半,在这里没人会这么疯狂,我猜到是你们所为,但没猜到你们居然完好地下楼了!” “太、太、太……” 玉妙音说了一堆,没给茆七开口的机会,这会语塞,茆七问她,“怎么了?” 玉妙音吸吸鼻子,笑着道:“太好了,替你们感到高兴。” 在这个恐怖的医院,有交过心的人,让她倍感亲切,即使他们剑拔弩张过,即使他们不是朋友。 茆七倒无玉妙音这么多感触,她找她存着目的,不是为叙旧。刚要说话,突然间仲翰如不见了踪影,她四下环顾。 玉妙音顺着茆七视线看到阳台站着的男人,他捉住匕首挑开卫生间门,一脸严谨防备。 玉妙音知晓他的用意,解释一嘴:“这里就我自己住,一名前辈昨天……期满离开了。” 房间除了玉妙音,无他者,仲翰如放心地回到茆七身边。 茆七清楚离开的含义,没提此事,一转话锋,“我找你有事。” 玉妙音并不讶异,眨着干涸的眼睛说:“我也在等你。” 她让茆七在床边坐下,方便谈话。 仲翰如就不方便了,只好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端立在茆七身旁。 从刚刚开始,茆七心中就存着疑惑,她问玉妙音,“为什么医院职工晚上不出门?” 玉妙音回:“我也不清楚,听前辈提过,白夜交班互不干涉,一般夜晚下班后没人会出去闲逛,况且外面只有走廊,也去不了哪里。” 茆七:“既然互不干涉,那你怎么提醒我小心三层?” 玉妙音解释:“很多事我都是从前辈那得知的,她比我了解这里。” 还有个对不上的点,外面怎么会只有走廊?茆七说:“你在这里没见过一个装饰水晶灯的开阔空间吗?” 玉妙音想了想,“有,入职那天见过,也就那一次。” 茆七又问:“那那些身着白色披袍的侍者呢?” 玉妙音:“也是在入职那天见过。” 茆七:“还有一名身披金丝袍,被侍者拥戴的清瘦男人,你也见过吗?” “没有。”玉妙音很笃定,没见过这号人物。 茆七:“那个空间里还有其他的门,其他的走廊,你都不清楚吗?” “我听说过,但具体位置不知。”玉妙音如实道。 茆七预感不好,“是不是大家都和你一样,只进过一次那个空间?” “是的,白天的职工入职和工作内容工作区域都雷同,他们夜晚也不出寝室,但是夜班工作的人应该清楚。” 夜晚不就巡逻者,仇敌相见就杀,还能给你详细解答不成? 茆七不死心,问玉妙音,“你记得入职时是怎么进入的医院?” 玉妙音边回忆边说:“我记得就从一个楼梯上去,走着走着进入一扇门,通过走廊就到你说的那个空间了。” 从楼梯进入一扇门到三层,那不就是安全出口!其余六条通道茆七还愁筛选难,她抓住重点,忙问:“你还记得是哪扇门吗?” 她语重急态,想是十分迫切,但玉妙音确实记不起了,只好讪讪摇头,“入职那天很奇怪,人混混沌沌的,记忆模糊,我也问过同事,她们也对那天的事印象无几。” 茆七见此,又懊丧一分,“也就是说,你们也对二层一层没有印象?” “二层一层?”玉妙音感到奇怪,“从楼梯一进入就是三层,我没去过那里,也没听谁提及过二层一层。” 上四层都有人巡逻工作,下二层居然无人知晓!茆七心有不甘地问:“你们每天上楼工作,下楼的阶梯不是应该连接一起的吗?怎么会没人知道楼下?” 玉妙音肯定道:“确实没人提及过二层一层,你的疑问也是我以前觉得奇怪的点,我们上楼查房是从一个房间进入阶梯,但那里没有下楼的通道,直接就是一堵墙截住。” 真奇怪,是特意设计的结构吗?目的是什么? 茆七暗声叹惋,玉妙音的认知有限,无法帮助补充三层的空间图,二层一层更是谜雾一般的存在。 三层都这般困厄,二层一层又无从得知,茆七愁得没话。 室内笼罩在安静中。 仲翰如个高,存在感太强,玉妙音偷偷瞥了他一眼,忽而感到心酸。曾经她身旁也有一人的。 说到底不是林跃的错,是这个医院害死了林伸,害死了他们兄弟俩。 玉妙音深吸一口气,平复心酸,她主动开口:“前辈昨天离开前和我说四层死了很多人,我问她是不是病患,她说不是。40803,那些人是不是你说的巡逻者,他们是你放火烧死的吗?” 茆七说:“是。” 玉妙音看着她,眼神恳切、感激,“我不知道他们谁杀了林伸,但是他们每晚作恶,都该死!” “前天你问我有见过谁出去医院,有,就是前辈。她……她是不是也死了?” 玉妙音很聪明,茆七也没想瞒她,“是。” 玉妙音惨淡一笑,面颊凹得颊骨高突,一脸凄苦相。她喃喃道:“我就知道,即使是封闭式工作,怎么可能圈禁得住所有人,但是我从没见有人中途解约,或是中途出过医院,想来进入就出不去了。” 她低垂着头,接二连三的打击,可想心情多糟糕。茆七不太会安慰人,跟哄小孩似的拿出一件物品,“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玉妙音抬脸,在看到茆七手中的手帐本时,眼前一亮,“这是林伸的手工品!” “嗯,你收好吧,这里面有很多林伸对你说的话。”茆七将手帐交给玉妙音。 接过手帐,玉妙音捧在怀中,眼角含泪地道谢:“谢谢你,40803。” 茆七说:“我叫茆七,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玉妙音点点头。 “我们该走了。”茆七起身说道。 “欸等等!”玉妙音叫住茆七,“有需要我帮你的,尽管开口,反正……我走不掉了。” 玉妙音的嗓子粗粝许多,全然与名字不符了,林伸的死带走她大半生机,茆七不想过多共情,但此时由衷地说:“别想太多,我们能出去,你也能。” 玉妙音已经不在乎这些,她重申道:“有什么需要让我做的,我真的愿意帮忙,我想帮忙,我想为林伸报仇!” 茆七的眼神盯着她,她以为茆七是在研判她的话,赶紧表明立场,“我知道护士站的酒精是你们取的,我可以帮着准备,多少都可以!” 三层四通八达,不像解剖室封闭,也没有助火势的燃物,起火慢短时间无法团灭,没多大用。不过茆七也谢玉妙音好意,让她有事做别多想,便说:“你帮我准备吧。” 玉妙音噙泪笑道:“好,茆七。” 茆七弯弯嘴角,挥手告别,和仲翰如离开寝室。 重新站在走廊,茆七沉淀心情,她坚定地目视前方,说:“待会别露势,尽量低顺地配合,不到万不得已别动手,他们人多,我们讨不了巧。” 仲翰如知她已有计划,他要拿底,问:“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茆七语气冷漠,“除非见血。” 仲翰如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那准备好了吗?” “走吧。” 两人齐步通过走廊。 一步踏出,光线璀璨,声响涌动,一条条白影在远处游回。 “欢迎客人再临。” 声起,又是那名身披金丝袍的男人,被六名白衣侍者拥着,立足在餐桌对面。 茆七转眼打量周边,白衣侍者隐有围聚的趋势,巡逻者在直角线方位的门内待命。 她大声问道:“我们真的是客吗?” 男人保持微笑,“当然,难得的贵客。” “欢迎客人,怎么只来你一位?这不礼貌,你的其他成员呢?”茆七在试探,vip到底有几位,并争取时间记住拱门方位,以及门内特点。 男人指正,“那是同伴,不是什么成员。” 茆七:“那也一样,待客为满,得周至,周全,少人怎么能称待贵客呢?” 男人眉稍挑起,微露出不屑,“他们都想抓你,你见他们做什么?” 茆七不确定他的不屑,是对她,还是他的伙伴。她顺话说:“难不成我能顺利下楼,是托你的福?” “你说呢?”男人虽反问,却已经承认,“我欢迎这里来新人,注入新的血液,那你,愿意留下来吃顿饭吗?” 新的血液,想起这隐喻,茆七浑身不适,“那我能够选择不坐宝宝椅吗?” “当然!”男人爽快之后,再抛个前提,“你配合的话。” 茆七没回。 水晶灯的光亮暴烈,打在人身上色度惨白,但映在茆七淡色的五官中,朦胧如烟渺,唯有那副冷静柔韧的眉眼透着清晰。知微见着,让人有想一探的欲望。 男人饶有兴致地问:“你虽然不属于这里,但我听过几回你的事,很好奇,却不知怎么称呼你,你叫?” 茆七说:“我姓茆,名七,数字七。” “茆七……”男人低声念着,越觉有意思,“七这个字好,七是阳数之稚,是开始光明,我很喜欢。” 而茆七的视线划过餐桌旁的边柜,柜面上有个文件夹,很熟悉,是护理记录册。谁的呢?区区“食物”的身份原件,也能出现在尊贵的三层。 各怀心思。 “那你愿意留下吃顿饭吗?” 谁最了解三层? 当然是这里的主人。 茆七说:“我愿意。” 50 他们要取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茆七明白, 配合地吃了这顿饭,才有谈下去的可能。 她在男人殷切的注视下,走到长餐桌的另一边, 面前这张软椅令她心有余悸。 男人品着茆七脸上的挣扎, 兴味的念头刚起, 却被她一个笑言压下。 “礼尚往来,你还没跟我说你的名字, 你叫什么?” 他叫什么名?除去同伴知晓,很久无人问过,因为这里来来往往的只是暂时的事物。男人一恍惚, 脱口念道:“川至,山川河流至此……” “是山川河流至此停吗?”茆七接着话猜道。 川至温和的面皮下泛起一丝波澜,“是的。” “山川河流不应该是奔腾不止的吗?”茆七边说边坐下。 她装做自然,其实紧张到心跳擂鼓一般, 好在没有绳索缚身, 这不是宝宝椅。 川至见她坐下,也两步入座,长袍翩然垂落,“山川河流奔腾,也是循往河道, 不止和停, 没什么两样。” 茆七状作思考,点头赞同。 这时,白衣侍者手持纸张上前, 仲翰如旋即贴到茆七身侧,挡住侍者的前进。 侍者亮出纸张内容,弯腰谦笑道:“只是菜单, 贵客。” 茆七握住仲翰如手腕,将他拉到另一张椅子坐下,随后伸手说:“给我吧。” 川至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个小插曲,眼神从茆七身上移到仲翰如的脸面。 他默不吭声,待茆七的眼睛离开菜单,看向他询问:“为什么都是肉食,没有素菜?” 川至说:“有素菜,但难得,要节省,肉荤也香,你试试。” 怎么难得?职工病患出不去,难不成这里的主人也出不去?茆七不信,笃定川至在试探她,甚至是以一种乐子心态折磨她。 茆七选了昨天的那两道菜,五香卤肝,干切五花,侍者接过菜单退下。 “昨晚我突然消失,吓到你了吧?” 川至以为茆七会沉浸在昨天的惊怖中,毕竟那些人都这样,只有在认清形势后才裹肉入腹,不想她平平常常的聊起话。 川至好笑道:“我听说你会凭空消失,但没见过,昨晚没吓到我,反而感到有趣。” 茆七古怪地说:“一件诡异,哪有趣?” 川至脸上笑意浓厚,“你不懂,这里单一、孤独,诡异怎么不算有趣?” 原来茆七经历的惊慌,恐惧,危险,在上位者的角度下,只是一种玩味。她感到一种被盘剥的恶寒,不知怎么接话。 好在食物上桌了,有卤肝和五花肉,还加了烧肉圆和排骨汤,唯一的一点素菜,是点缀在排骨汤里的绿菜叶。 在餐桌中央,还有一碟拌生肉,茆七昨晚在餐边柜见过这道菜,应该是作为甜品最后上的。生肉边上,还有一瓶红酒,颜色殷红,映着三支高脚玻璃杯也变了色。 左右各一名侍者留在茆七和仲翰如身旁。 对桌的川至身边也有两名侍者,低眉顺眼地调整食物位置,辅助进食。 新的难题来了,茆七要怎么在川至和侍者的眼皮底下,换掉卤肝和五花肉? 茆七的视线在卤肝和五花肉上停留片刻,侍者便将这两道菜移位到她面前。这两人眼色这么歹毒,无疑给她的行动加剧困难。 茆七迟迟不动,川至提醒:“快尝尝。” 话音刚落,侍者双手递上筷子,茆七不接便不松手,还有川至逐渐凝结的目光,拱门内的巡逻者整装以备。 威慑,压迫,茆七意念摇摆,呼吸加遽。 仲翰如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桌下的手脚紧绷,偏头掩饰着探查的视线,悄然寻找突破点动手。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覆住他手臂,一触便松。除非见血,他想起她的嘱咐。 “我们和平地坐在一处吃饭,是不是之前的芥蒂要抛开?” 茆七蓦然出声,仲翰如看向她,他并不觉得奇怪,而是在暗自揣测她接下来的意图。 川至好奇这个说法,问道:“什么芥蒂?” 茆七抬手指向拱门,“他们伤了我的人,我要一个公平的处理方式。” 川至望向她所指,是他的巡逻者,顿时明白过来,当下心有不悦,“你也烧了我一个解剖室,我损失的人比你一个,不是更有芥蒂?” “你的人,跟我的人,怎么比?”茆七坚定地看着川至,语有深意。 你的人重要,我的人只是下属吗? 川至瞥眼仲翰如,那个男人看着精神充沛,伤哪了?值得她在局势不利的情形下,也要发难。 “伤得很严重?” 茆七眼神一到,仲翰如起身撩衣,露出伤口。 那是一处贯穿伤,川至突然想起,按照这两人杀戮的惯行,人数碾压也不惧怕,而在三层他们从未动手。 也许伤及脏腑,行动受限,废人一个了。茆七跟他谈条件,也是欲盖弥彰,川至轻哼声,几许嘲讽。 仲翰如当然不知川至是在嘲讽自己,他重新坐下后,川至的眼神就不再若有似无地在他身上挑衅。 茆七说:“你也看到了。” 川至“唔”一声,漫不经心中,耐性流失。 眼见饭菜渐凉,茆七轻声说:“那怎么办?有心事,吃饭不香。” 闻言,川至蜷卷的心思立时舒展,人生在世,唯有衣食住行不是?他带着妥协说:“都有谁?随你处置。” 随手点出两人,茆七的声音洪亮,坚决道:“杀了他们!” 闻言,巡逻者的领头人犹豫着抽出匕首,在接收到川至的授意后,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摇摇欲坠,只剩点皮子连接住身体。 那霎时飙洒的鲜血震慑住在场的所有人,也染红了所有人的目光。 巡逻者群里响起一阵哗然的脚步,他们无法立定,身型如那两颗人头一般摇晃。 四层解剖室那日,根本无人生还,所以哪来的伤人说法?根本就不是他们的错! 而餐厅无风,侍者的白袍却晃动起来,那是白袍下的身体在抖颤,几乎连筷子也递不住了。 三层因为住着川至,侍者鲜少见血,但也清楚他情绪反覆下的手段,不意外,但恐惧止不住。 茆七贴心地接过筷子,笑着对川至说:“还有两人。” 川至一挥手,煞是豁达。 但茆七看得出,他掩藏的不耐。 她没再喊杀,放下筷子起身,途经餐桌,顺手捞起红酒和玻璃杯。 一杯置在川至面前,一杯自顾,茆七斟两回酒,又自顾自与川至碰杯,“谢谢招待。” 茆七站着,高于坐着的川至,为表诚意,还特意弯了腰,喝下那杯不知道什么做的红酒。 从仲翰如的角度看,茆七低腰的姿势完全遮挡住川至的视线。 有趣有趣!以往“人”在川至这里,只有顺从和食物之别,现在来了个既不顺从,他也不曾当做食物的人。 “哈哈,有趣!”川至笑出声,端起红酒饮下。 因为刚才的杀戮,巡逻者群体里动荡,端立在餐桌旁伺候的侍者注意力也变得飘忽不安。 就是现在! 仲翰如早就准备好,藉着倾身夹菜的动作,散放下茆七事先准备好的手作,为了避免突兀,刚要调整菜量,身旁骤然响起一道声:“贵客坐好,有什么使唤我就成。” 仲翰如忙缩回手,眼看着侍者拂袖夹起一块肉,正是他适才放下的。 肉轻放进碗里,侍者抬手请贵客享用,才退身一步。 仲翰如微不可见地松口气,这么近的距离,侍者没察觉,应该唬弄过去了。 敬完酒,转身回座,茆七与仲翰如四目相触,她了然,在餐桌中央顿足,端起那碟肉丝。 她问道:“这道菜为什么是生的?” “那是颈肉,常人难运动到的地方,最是鲜嫩。切成丝,再拌以喉口第一杯血,搅拌,自然摆放,血成果冻状,包裹住嫩肉,再辅以香菜,入口爽滑,不需要嚼便从口齿化进口腔。一天就得这么一点,用作饭后甜品,所以是凉菜。”川至讲解着,也不掩饰食物本体了。 不得不说,川至极会形容,口感用词如饕客,让茆七听着,生肉仿佛已入口,已尝到味。 川至慇勤地劝:“你试试,口感极其鲜美,并无腥味。” 忍住呕意回座后,那碟肉丝从茆七手下放上餐桌,她握筷子夹起两缕,低语道:“真的能吃?” “真的!”川至说着,紧盯茆七的手,直到那筷生肉被放进口中,咀嚼两下,紧接着从细白的颈子轻轻地滑落下腹。 川至不由得舔了舔唇,喉结也跟着茆七吞咽的动作滑动,他那目光发亮,充满少年人狼性的亢奋,不像个年近四十的男人。 黏土口感涩,为了表现出川至形容的那种顺滑口感,茆七是生生咽下去的。嗓子刺痛,她隐忍下,也不用红酒去吞。 “再尝尝别的,这些食物厨房烹饪多年,早就得心应手,什么酸味都没有,只有香味。”川至挥退侍者,两手撑在桌面,就这么兴致盎然地望着茆七。他唇颊带笑,两眼烁烁,目光灼灼,仿佛在看爱而欲得之物。 茆七迎着他期待的目光,先后夹起卤肝和五花肉,细嚼慢咽,没有表现出食难下咽,也无法做出享受的表情。 一一吃完。 “哈哈!哈哈哈!”川至笑得,乐得,撸袖拍桌,甚至不小心碰倒酒杯,红酒染透一块袍角。他低头浑不在意地卷起袖子,口中念念有词。 “茆七,七,阳数,光明,我喜欢这个字,我喜欢……” 也没再注意仲翰如一口食物未吃。 茆七放下筷子,侍者还想布菜,她挥挥手,侍者识时务地退下。 包括外围的白衣侍者,全部退避在巡逻者隔壁的走廊,那个方位处在宿舍走廊的65度角。 再无人看守他们,茆七先前让仲翰如亮出伤口,就是为了降低川至的警惕,现在起效了。 茆七面色不动,川至自然不知她心中百转千回,他推椅起身,向茆七走去。 因为瘦,宽松的袍边随着动作如波浪般翻卷,锦纹灵动,金丝泛着昂贵的光泽,袍袖折叠,袖沿一团显眼红渍,这件金丝袍被川至穿得不伦不类。 衣袍拂动间,川至已行到茆七座前,他双手揽在胸前,得意地问:“我没夸词,是香肉吧?” 黏土混着染料,能是什么好味?茆七只好点头,“嗯。” “习惯吗?” “嗯。” 川至更兴起,伸出手,居高临下地说:“你跟我来。” 茆七的视线从骨纤质白如女生的手,向上到川至的脸,他眼光舒展,少了一丝阴戾,一丝探究。 她也因此注意到川至左眼,眼珠滞涩,不像右眼灵动,像是有视力问题。 是因为茆七进食,才让他有了转变吗?但那层转变似乎又酝酿着其他的东西,她莫名心慌。 川至弯腰主动捉住茆七手腕,拽她起身,一脸的兴奋神态,“你不是想认识我的同伴?” 他拽动茆七,边走边说:“不是我不重视你,而是必须你亲自去见。” 茆七跟得踉跄,频频回顾。 川至发觉后下令,“你!也跟上!” 他点名仲翰如。 仲翰如得以光明正大从餐桌另一侧出去,目光掠过餐边柜,以及上面的书写信息。记住后,他快步跟上茆七。 川至带茆七来到宿舍走廊右隔的通道,放开手,示意茆七进去,“快呀!快去呀!” 从外望里,红墙数门,和普通的走廊无异,茆七抓不准是陷阱还是其他,拖延着,仲翰如来到身边。 她定了定神,问:“这是哪里?” 川至双手在半空往前推,兴奋地鼓励:“去啊!去看看就清楚了。” 仲翰如也在等茆七做决定。 左右不过是一道门,门内门外空间各异而已,茆七做好心理准备,与仲翰如对视,两人齐步迈过门。 目光一阵眩晕,待墙壁器物静止,茆七看到又一个敞亮的空间。 这里有实木直排沙发,胡桃木色酒柜置物柜,一面墙的落地窗,窗外一片浑黑。茆七左右环顾,发觉他们身处在一个层高开阔的套间,天花板垂挂方形吊灯,中式风格的棉麻覆裹住灯芯,四边实木框架同样是胡桃木色。 墙壁是有棱角的方正,客厅最里有条过道,左右各两扇门。 这套间不似普通套房建面利用极致,很宽阔空荡,有大平层的空间感。 川至不知几时走到过道,已经推开第一道门,热情地招手邀约:“来,这里。” 茆七和仲翰如移步过去。 在快到时,川至旋身阻挡了仲翰如脚步,只由茆七向前,她看见房间内的景象: 这是一间中式装修的卧室,入眼先注意到占地广的拔步床,白色床帘垂绦,床尾一条软凳,软凳过去是个沉色的榆木衣柜。 天花板顶灯暖黄,实木又色暗,这间房给人感觉陈腐,茆七呼吸间仿佛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旧木头味儿。 “看到了吗?” 川至的声音在耳后,茆七没有回头,说:“看到什么?” “我的同伴。” 房间一扫即了,能藏人的只有床,茆七仔细看去,床帘影绰间,暖灯照出床上白色床铺里的一道身影。 看体形是个男人,手脚摊开,扁扁一条,并不强壮,其中一只脚还是断的,只有半截。茆七从床帘隙中看进去,看到男人侧脸,眼神颓靡,口唇干燥翘皮,每一次呼吸,胸膛都深陷进去,仿佛濒死。 到这里,茆七已经预感到什么,想退后,却被一双手挡在肩膀。川至俯在她耳后吐息:“你从七层六层五层杀了人出现,都是我授意不抓,但在四层,他们居然瞒着我,要在四层杀你。他们怎么敢!” 他说着,茆七的视线一直被迫落在拔步床中,似乎还看到男人喉口中伸出什么,长长地引到一个瓶子中。 “那是颈肉,常人难运动到的地方,最是鲜嫩。切成丝,再拌以喉口第一杯血,搅拌,自然摆放,血成果冻状,包裹住嫩肉,再辅以香菜,入口爽滑,不需要嚼便从口齿化进口腔。一天就得这么一点,用作饭后甜品,所以是凉菜。” 喉口第一杯血,一天就得这么一点……茆七想起这段话,腹中翻山倒海。 必须你亲自去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茆七惊惧之余,忍住呕吐,颤声问:“还有其他人?” “嗯,”川至说,“想看吗?在另一道门。” 茆七手脚冰凉,“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为什么……要如此……” 川至低声笑道:“他们要取我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下场!幸好你没死,不然我得多惋惜。” 50-60 51 一个穿梭空间的人,能给一潭死水…… 真变态! 茆七不懂川至这嗑药一般的亢奋点, 如果刻刀在手,她真想一刀朝后戳去,戳瞎他眼睛。 可现实是, 川至双掌挟住茆七肩臂, 强迫她注视床上的人, 仿佛要叫她看清这人的下场。 意图是什么?震慑她,还是在把玩她的惊惧? 川至身后, 仲翰如持刀向前,甚至连一尺的距离都没有,只要出手, 就能轻易要川至的命。 没有巡逻者侍者,现在时机绝佳,不如就了结了他!那股意念如火乘风势,腾腾而起, 杀了他, 杀了他吧,一切就都结束了,阿七就能出去了…… 耳中一道道低语,诱导着,诱惑着, 仲翰如目露凶光, 手臂使劲,青色筋脉绷起。 川至像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身, 袍袖随势翻滚,卷盖住了刀刃! 仲翰如大惊失色,所有念头在此刻烟消云散, 忙转腕收刀在后。 袖袍挥落,川至眼风一扫,身后空无一物。仲翰如距他有两步远,双臂交握在背。 川至狐疑地盯着仲翰如,绕转到他身后,没发现什么。 那边茆七已经转过身,神思还未回归,川至向她走过去,带着乐不可支的语气询问:“还想再看吗?” 茆七看向川至,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加确定他看乐子的心态。她越不想让他如意,“见,我说过这是礼数。” “噢?”川至微微讶异,随即笑开,“那跟我来!” 他伸手去捉住茆七手腕,兴匆匆带她出了这道门,全然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同伴忘在身后。 仲翰如没有跟随两人脚步,而是将其余三门打开看,看完赶紧出去。他来得很快,川至没起疑。 仲翰如暗地里松了口气,才有时间懊恼。 三层不像其他楼层,安全出口明显,这里足足有七道门,猜也要费时候。还未熟悉地形,一旦动手,无法短时间撤离,即使杀了川至也无济于事。是他魔怔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层他的心态很是飘忽,无法定。 还是右隔的一道门,这回川至没有怂恿茆七独自进入,而是拖着她一起踏进去。 入眼是和之前那个套间一样,川至停步在客厅,挑眉示意茆七自己去开第一间门。他兴趣地目送脚步决然的茆七,走到门前猛一推开门,不带一丝犹豫。 看茆七身形一滞,川至嘴角浮起笑,“怎么?吓人吗?” 在见到屋内的一张实木圈椅里,坐着位两鬓花白、气劲充足的活男人,茆七心想,她又被耍了。 因为那男人除了右小臂截肢,右腿胫骨骨折弯曲,没什么恐怖的。非要说瘆人,就是那双瞠目欲裂的眼睛,看着像要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茆七透过他的视线,发觉他的怒意不是对她,而是对她身后的川至。 “狗崽子~~!”男人愤怒得面红耳赤,但声音并不大,咕噜似的黏糊在口腔里头。 “欸~敏繁叔。”川至旋身而入,欢声应道。 “你还有脸、喊我叔!”叫敏繁的男人抽着劲抖,怒视着面前的川至,想起身却又抖颤无能。 “当然有,在这呢。”川至弯腰凑脸过去,在敏繁眼前晃一道。 敏繁气得面如肝色,上身绷直,身体不住地抖晃,甚至连颇有重量的圈椅都给挪动了。 川至视若不见,身侧的茶几上有一碗粥,还冒着热气,他顺手端起,舀起一勺喂过去。 “你的断手骨折可不是因为我,我不过用热油烫伤了你的食道而已,让你这张巧嘴,再也吆动不了人心。” 敏繁嗯嗯着不张口,川至便用瓷质调羹去戳,戳到唇破血流,敏繁痛苦地屈服。 那一勺勺温粥,混着血水裹吞入腹,川至满意地说:“你不是惧怕肉里有毒,才想着逃出去吗?我已经找到解药了,可惜啊,你怎么不再等等?非要急,结果落得身残疾,就算给你解药吃,也没多大意思了。” 茆七站在门外,瞧着这出对她来说莫名其妙的戏。虽是莫名其妙,但肉里有毒,解药,逃出去,导致残疾,这些信息量,她默默记下了。 仲翰如则趁机开了其他三间房,视线溜一遍,再无声无息地回去。 察觉身后有人,茆七转眸看到仲翰如,他抿抿唇,没说话。她猜到了,这两道门都没有安全出口。 许是饿久了食出味来,几口过后,敏繁主动凑嘴去接。但川至“欸”一声,拿开温粥,又道:“这里面其实有解药。” 敏繁猛然撩起眼皮,目光霎时精神,贪婪地张嘴去啃,他近一寸,川至就拿开一寸,不多不少,刚好够吊着他。 那句“解药”真就成了敏繁的解药,他凭空生出力气,腾地站起身,吓得川至退后一步。 不过支撑不到一秒,敏繁就连人带椅摔倒。 茆七旁观着,敏繁有一只看起来完好的手,但他始终动不了,应该是废掉了。 川至这时也松了碗,“哎呀,我手滑了。” “匡当”一下,碗掉地,粥一半洒在地板,一般溅在敏繁的脸上,他此时什么自尊也顾不上,伸舌舔舐粥米,甚至还低脸去舔拾。 川至眼头挑着,嘴角上勾,那是鄙薄的表情。 茆七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舔拾完地板,敏繁连碗也不放过,挪脸去将碗推过来,不想被人一脚踢开。他艰难地仰头,看到川至半蹲下来,那张熟悉的脸冰冷淬毒。 “你要真这么惜命,就不会想逃出去了,我兑现承诺给你解药了,至于给多少,有没有用,就跟我无关了。” 果然是狠毒!担惊受怕,苦熬多年,却是这个下场。抻住敏繁的那根弦断了,他仰面呜咽,泪水杂着粥水,染花了脸。 这幅场面在茆七看来,不亚于亲历杀人做食的现场,让她感到人权丧失的可悲。 看着那张悲愤交加的老脸,川至突然嗤声,“好无趣啊。” 这一刻,茆七认定川至折磨他们,决不止他们在四层下令杀她,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让他无法忍受。 常话说杀生不虐生,川至的行为是既杀又虐,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就像未经过驯化的人类,譬如人性本恶的观点。 川至转眼瞥见茆七,他笑得眉眼弯弯,话却极冰冷,“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 茆七察觉到冰冷中的恨意。 “见完了,走吧。”话锋一转,川至也变了语气,人快速向外走。 又起变故,茆七紧追两步问:“去哪?” “原路返回。”川至健步如飞,抛下声。 现在已经进过三道门,还有四道,到底安全出口在哪?如果连这个都不清楚,即使勉强通关,也无法及时出去,一样会被人数众多的巡逻者拖死。 在面对川至时,他那乖戾的情绪和莫测的行为,让茆七觉得在他身边就像绑个会随时乱炸的炸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她不能任由错过,先留住他再说。 “你的同伴就这两名?没了?” 川至顿步,回头阴测测地说:“对呀,等他们死去,就更剩我一个了。” 茆七想起川至之前的言语,尽量往他思绪那边靠,“这就是你指的单一,孤独吗?” 川至胸中那起无名火,被一言给抚平了,他承认道:“是。” “我们在这,可以跟你说说话走走路。”茆七引导着。 我们?川至瞟了眼几乎没存在感的仲翰如,看似十分乐意地说:“那就再陪我走走。” 茆七问:“去哪?” 川至狡黠一笑,“你们没去过的地方。” 恰好随了茆七的愿,她和仲翰如跟随川至出门,来到餐厅。 白衣侍者重新出现,将饭食撤走,整理干净餐桌。 川至指向挨着的第四道门,跟茆七说:“这里,要去吗?“ 闻言,侍者们忙碌的声响静了静。 茆七注意到这点异样,心想这道门有什么不同? 川至看着她,直到她点头,乐出声来,随之豁达道:“那你跟上。” 袖再一扬,“他留下。” 侍者得令,邀请仲翰如到餐桌坐下。 仲翰如稳住心态,配合地跟随侍者走。 茆七头也不回地和川至进了第四道门。 因为怕灯光刺眼,或是忌惮川至这个人又搞出其不意,茆七下意识闭眼。 就听川至笑声又起,茆七睁开眼,看见他站在一面燕麦色窗帘前,顶灯昏黄,照出地面一座简易帐篷,和四周的空旷。 这房子居然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座帐篷,一整面窗帘,空荡荡的不似居所,倒像个临时落脚点。 按川至那脱轨行为,茆七怀疑帐篷里有“东西”,再看川至在灯光下的荧荧双眼,闪烁着兴奋,期待。 川至说:“这里没有任何人,就我们俩。” 没有其他活人,那帐篷里,会有尸体吗?茆七的视线不自觉落在帐篷上。 川至发觉了,有趣的心情如预期中欢快,他再次怂恿:“好奇吗?打开看看?” 又来,川至以此为乐,但茆七并不觉得好玩,未知的事物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代表着荒诞、血腥、癫狂。 茆七被川至的目光控制着踏步上前,哗啦一下扯下帐篷拉链,扯到一半卡住,她双手并用使用蛮力拽! 原来不是楼层之间各归各管,上层不在下层追究,而是川至压制了其他同伴,他们才得以顺利下楼。 这算什么?她一路通关,推测来推理去,以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却还是在别人的挟制中。 被耍得团团转,茆七有气,不能对川至发作,还能让一个拉链欺负不成! 她几乎将整个帐篷掀动,眼看帐篷要折损在她手下,川至忙出声,“欸欸?你手轻点,别把我床铺搞坏了!” 拉链扯开了,里面有个睡袋和枕头,没有尸体或是其他。茆七撩眼皮看向川至,这回他不装神秘了,她还真想来个几刀把他的床给破坏掉。 “这是你的居所?你睡在这?”茆七压制火气,平声问。 “是。” 茆七环顾环境,说:“不像,太简陋,不符合你的身份。” 川至无所谓一笑,“那些死物有什么稀奇?你看这个。” 他返身拉开窗帘,刷拉拉几声,茆七看到灯光映照外的一棵香樟树,每一片肥绿叶子上都闪着光泽。 茆七不禁靠近过去,落地窗锁上了,她双手扶在玻璃上,隔窗望香樟树枝叶招展。这跟在七层时的遥望不同,近距离更能感受到它磅礴的生命力,和向阳的争竞力。 从另一个层面看,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里的活物,其实都是死物,所以才显得这棵独立之外生命永恒的树这么难得,所以作为象征被川至独享。 川至说:“它是活的,永久的活物,我生来它就在,安静地陪伴我这么多年。” 能长成比两人环抱不过的大树,需要几十年的光阴,茆七问:“你今年几岁?” “父母死后就不太记得了,应该是38周岁。” “不像。” 川至闻言疑惑,“哪里不像?我看起来年轻吗?” 茆七如实说:“你有点老了。” 川至摸摸鼻子,他是不年轻。 茆七又说:“你的行为一点不稳重,像个黄毛小子。” 川至真诚发问:“黄毛是什么?” 茆七比喻:“精神小伙。” 川至一脸懵懂。 “我有个小时候的同学叫麻小焱,他为人不循规蹈矩,总是做一些恶趣骇人的事,博取关注,想向外界证明什么。” 茆七精确解释。 川至第一次听西北区精神病院以外的人和事,他寻思,琢磨,将茆七给他的标签贴在身上,“那我确实像精神小伙。” 他这么听话,茆七倒无语了。因为精神小伙不是什么好词,说多了容易露馅。 然而川至想听,他高傲矜持,断不会放低态度去请求。命令,此时他也不想用。 有句话叫抛砖引玉,川至可以抛玉引砖,“我也有小时候的同伴,就是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他叫臻圣。” 不说明还好,一说明茆七更觉惊悚,“多年情谊,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川至哼声,“他的断腿,他身上的伤,可不是我所为,那是他咎由自取,逃出去闹的。我以为他能陪我一辈子,可是,他不珍惜。” 他语言里对香樟树的感情,比对同伴,甚至从小长大的玩伴还要深。 果不其然,茆七就不该用常人思维去想川至,这人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受环境熏陶,就是个邪门歪道。 逃,被断手断脚,这里唯一有能耐这样做的,就是川至,还能有谁越过他去处置其他决策者? 茆七脱口而出,“不是因为他们逃,你才伤的他们吗?” 川至感到可笑,“不是我,没必要。” 他又反问:“如果能出去,你愿意在这吃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中毒的肉吗?” 听川至的意思,他们以人为食是迫不得已,是因为无法离开西北区精神病院,要想活,只能接受这种隐患食物。资源欠缺,所以给病患吃这种食物也不足以为奇了。 这是臻圣和敏繁逃跑的原因,但茆七仍旧惊疑,“他们的身份也不能离开这里吗?” 川至冷冷指正:“不管什么身份,都无法离开,包括我。” 这太颠覆茆七的认知了,她一直认为决策层控制着西北区精神病院,如果连他们都无法离开,逃就会受到惩罚,那除他们之外,还有更高阶的存在吗? 茆七不禁惶恐,“那是谁伤的他们?” 川至闭口不言,背过身去专注在香樟树上。 这人情绪反覆,随时在发疯边缘横跳,茆七只好转移话题,“我在这里转转,你不介意吧?” 川至抬手挥了挥。 茆七抓紧时间,四个房间看过,空荡荡无一物,连过道也轻敲摸推,实墙,不存在暗道出口。 掩饰住失落,她回到客厅,“我好了。” “那走吧。”川至一眼也没看茆七,独自出门。 茆七跟在后面出门,第一眼就寻找仲翰如,他坐在餐桌那边,左右被侍者拥着,没受为难。 “还要再转吗?”川至蓦然转身,面无表情地询问。 茆七谨慎地询问:“可以吗?” 川至大度说:“当然,你是客人。” 两人又进一道门,也是和臻圣敏繁居所一样的中式装修套房,每间房都无异常。 唯一不同的是,客厅地板有蒲团茶桌,就设在落地窗下。闲时在这里喝茶看风景,应该很惬意。 可是这里白天黑夜,只有白茫茫和黑黢黢一片。 川至不知几时坐到蒲团上,手杵在茶桌,撑着脸凝视茆七,“还要看吗?” 他用了“看”,他清楚自己在找什么,还陪着她演戏。这一秒的当下,茆七心惊肉跳。 过后也就淡定了,她和仲翰如一路通关,目的昭昭然。她摇头说:“不用。” 进过五道门,还剩两道,白衣侍者和巡逻者居住的地方,想也知道安全出口不可能设在那里,不利于统治和驱役。 所以没必要去看了。 “那过来。”川至招手,让茆七在他对桌的蒲团坐下。 茆七坐下后,川至开口:“我告诉你我的一部分秘密,用以交换,你也该告诉我一部分。” 川至古怪倨傲,怪不得会突然坦白他被困住的弱点,原来在这等着。茆七想了解三层,跟这个人交谈是最容易的,同时也清楚他想要的不会简单。她盘算好,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在外面的世界,人和事。”川至抱耸着肩,上身凑近半伏在茶桌,一副听故事的闲适。 茆七以为他想听她的目的,或是计划,至少是有意图的,但没想到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 茆七带着疑惑调整坐姿,随意开头:“我住在一个叫左凭市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比七层高的楼,最高可到41层,地面上跑着的是四轮汽车,常在早晚会堵车。我开的是一辆两座汽车,有人嫌我车速慢时,会滴喇叭超车,并从车窗伸出头鄙视我开的是剁椒鱼头车……” 听到这,川至抚掌大笑,“哈哈哈哈!鱼头一样的车,好古怪!好有趣!” 茆七心里翻白眼,柳城这种车多了去了,可租可日常可警用。川至见识短浅,茆七不跟他一般计较,继续说:“那天我驾车经过一个杀人埋尸现场,被一个警察缠上了,他查我跟踪我,拿着所谓的证据指控我教唆杀人,还必须让我配合他们谈话,不给吃不给喝限制我行动……” “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直接将他杀掉?”川至忍不住插嘴发表看法。 “杀人犯法的。” “什么是法?” “就比如你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地位,你是法,制衡着这里的所有一切。” “哈,你形容的真有趣!那就是权力最高。” “算是。” “你为什么不将权力最高的‘法’杀掉,自己作为‘法’的存在。” “法不是特定的人,我杀不了,再说,这样是犯法。” “法不是人,杀法又犯法,好绕口,但是好有趣!” …… 鬼打墙了不是。 茆七忍不住发火,“你就听着就行了!” 川至应声:“噢。” 他好好坐好,眼睛聚精会神。 茆七是真的不懂川至,他时而暴力,时而嗜血,时而沉默,时而又像这般童稚。 茆七接着说下去。 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延伸至很远很远,这个房间仿佛正落进黑夜的巨兽口中。 偶尔目光飘过,她也感同身受,这样的夜晚着实难捱。 原来楼层越往下,月光也稀了。 茆七侃侃而谈她在外不会有人在意的无聊生活,川至这唯一的观众给足了情绪反应,听到入迷时,会趴在茶桌面,咯咯傻笑。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茆七听了几十个有趣了,她说:“有趣有趣,你只会这个词吗?” 川至愣住了,呆滞的神色却透露出一丝哀伤。他的生活困乏,却不自知连言语也如此。 他周身气势变得沉静,“你来自外面,认识很多人,有很多朋友吧?一个走了还有二个,就不会像我这样,站在原地等他们受伤回来了。” 茆七似乎明白了,他在提起臻圣和敏繁的下场时,恨意从何而来。她没有接声,因为也说完了。 茆七口中无聊的生活,却是川至最想拥有的。 一念生,私欲盘根。 一个穿梭空间的人,能给一潭死水带来生机,谁不想侵占? “茆七。” 川至突然正声,茆七奇怪他少有的严肃,“嗯?” “你留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可以做这里的‘法’。” 在五层,成文武也说过类似的话,茆七疑问:“你要跟我合谋?” 川至看着她说:“不是。” 52 要消除担惊受怕,为什么我不杀掉…… 茆七窥见川至目光里, 对猎物的势在必得,像是已经将她纳入西北区精神病院,他的统治区里。 茆七没有再问。 川至轻声引导:“你留在这里陪我, 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茆七回视他, 不客气地反问:“留下来吃那些有毒的肉吗?” 川至嘴角一挑, 志得意满,“我已经得到解药, 以后再无这个困扰。” 这个封闭的破地方,能有什么能耐攻破科研难题?茆七敷衍道:“真的?” 川至眼神认真,“你信我。” 信他?可笑, 让茆七不担惊受怕,却又以条件为前提。 她眼神在川至身上流连,最后停在他脆弱的喉口上,她说:“要消除担惊受怕, 为什么我不杀掉‘法’, 自己作为‘法’的存在?” 川至哑然几秒,那是在十分钟之前,他说过的话,茆七恰如其分地拿来反击他,威胁他。 如果是早在十日前, 不听话的他只会杀, 不会留。但是现在,逝去的在逝去,未来也正在到来, 他需要真正的,斩不断关联的人陪着他。 川至叹声气,有怒意, 但无可奈何,只好自讽地笑了笑,“如果你想,现在可以杀掉我,我不会反抗。” 不能,安全出口没找到,另两名知情者苟延残喘,也许就在茆七和川至试探的期间已经死掉。她权衡着,胸口郁闷,因为川至的把握。 “不能杀是吗?”川至仍旧笑着。 茆七坐在蒲团座上,原本松弛的微弯腰姿势,收回,背脊绷直。 无视茆七愈冷漠的眼神,川至继续游说:“你答应我,我会给你制衡我的筹码,某种意义上说,你绝对自由。” 他言语低位,没有任何控制和逾矩的行为,但眼神却极尽侵略。 “比如?”茆七终于松口。 川至大方道:“你对这里的所有疑惑。” 确实诱人,茆七几分不屑,“你不怕我拿到筹码后,再反杀你?” 川至无所谓地摆手,“是我先请求你的,我的弱点已经昭示,被反噬也正常。” 茆七笑了声,显然不信,“可你并不甘愿被反噬,臻圣敏繁背叛你,即使手脚残缺不是因你,那喉中血,热油灼嗓呢?” 久坐累,川至撑起右膝,双臂叠在膝盖上,姿势悠闲地解释:“热油灼嗓是因为敏繁他出言不逊,侮辱我父母,他该死。至于喉中血,臻圣回来时就活不了了,我想留住我们的承诺,所以啖其血,与之信仰共存。” 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啖其血,与之信仰共存,茆七简直不可思议,“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永存于你的身体里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辈子?” “你果然懂!我们是一类人。”川至拍掌欣赏。 荒谬可怕!谁跟他是同一类人,这种蚕食同类,驯化人恶的地方,茆七怎么可能留在这里! 川至自以为是的划分让她恶心,她反讽道:“医院里受你驱役的人如此多,他们之中多的是愿意陪你的,少吃一顿食,留着他们不是更有意思,更不孤独?” “人越来越少,七层已经空了,衣食住行样样珍贵,供养需要资源,那些无趣的人,不值得长期占据消耗资源,倒是能为资源存储添上一笔。”川至在上位,所言皆以他角度出发,残酷,但不得不如此为之。 这就能解释川至为什么说素菜难得,在这里人最多,能唾手可得的食物,也就是人。以高薪吸引,进来的人出不去,只有物化掉他们,才能维持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运转。 想到这,茆七突然就收敛了怒气。这种人,因他愤怒,也是共情,他不配。 再开口,茆七平静许多,言语几个来回,欲盖弥彰也成为揭露的一角。 “所以圈养病患,杀人为乐,人肉为食,才是你认为的有趣吗?” 川至放平膝盖,双手在大腿轻拍,叹道:“不全是,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更有趣。” 茆七看向他左眼,问道:“你真的没离开过西北区精神病院?” 她的视线并不逗留,也无探究,一秒便移开,川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慌忙伸手捂住左眼,右眼阴鸷地注视茆七。 茆七没躲,看着川至那纤长指节渐屈成爪,用力地扣住左半额脸,指尖缓缓刮出几道渗血的红痕。她眉头猛地一跳,川至却不以为然地笑起来,脸上再无愠怒之色,那几道红痕因他的笑,晕得更红,更刺目。 “哈哈!哈哈哈!你心境澄明,迟早瞒不过,为表我诚意,告诉你也无妨。”川至说着,转脸看窗外,那神色向往,仿佛在看另一面窗的香樟树。 “我逃出去过,左眼就是代价,所以你应该猜得出,我有没有离开过。” 茆七好奇:“到底是谁伤的你?” “是怪物,一个神出鬼没看不清动手的怪物,埋伏在医院外,惩罚企图逃跑的人。” 川至背对着茆七,虽看不见表情,但语气听得出隐忍愤恨。 更高阶的存在,是怪物?川至阴晴不定,茆七判断不出在他的话有几成真,但怪物,她不信。她也有理由怀疑怪物的惩罚是国王的新衣,是川至不想告诉真相,用来糊弄她的。 而另一方面,只有所有人都被困住的这个逻辑,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运转体系才形成闭环。 说起怪物惩罚,川至的怨恨不假,到底真有其事吗? 川至蓦然转过头,贪婪地看着茆七,“除了外面,更有趣的是你,还有你穿越自如的能力,还有你不屈的生命力。” 茆七冷声哼,“我受你困囿,受你威胁,你的有趣我不想要。” 川至突然缓了语气,看起来温和柔情,“但我想要!你就像那棵我看了多年的香樟树,独立之外,绝对自由,我能留住它,也想留住你。” 反正已经撕破脸皮,茆七不留情面地怼道:“别在这装了,你我各自意图,各自心知。” 川至忽然噗嗤一声,低低笑出声来,换上原来那副喜怒无常的脸皮,“唉呀,不好玩了。不过我诚意是真,你考虑一下。” 茆七冷眼看他状态切换自如,说:“如果我觉得你的诚意不够呢?” 正如她所说,你我各自心知,川至笑道:“除非你答应我,留下陪我,永不食言,否则我不会出那张底牌。” 早有预料,茆七也恨。 眼神如果能杀人,川至早被千刀万剐了,他吃吃笑问:“想杀我?” 川至抬起双手,掸平袖袍,那平滑的缎面上,被什么割开一道口子。他视若无睹,起身朝外走,将后背露给茆七。 仿佛在说:来呀!杀我呀! 茆七死死盯住川至后背。 片刻后,她起身出门。 到餐厅,茆七看到川至被白衣侍者拥着坐下,餐桌上是一碗血红血红的汤水,像是什么夜宵甜品。 再看仲翰如,一脸焦急地张望她,她心软了一瞬,向他走过去。 茆七还没走近,仲翰如的视线就在她身上剥了几遍,确认她有没有事。她到他身旁,第一件事就是安抚地拉拉他手指。 再之后,茆七望向对桌的川至,漠然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川至无言,眼神落在那碗夜宵上,不言而喻。 不答应,就会沦为食物。 在这之前,他早就展示过背叛的下场。 茆七当然清楚,川至费尽心思介绍同伴的意图,他在让她看清自己的恐惧,要怎么做抉择。 她说:“在我那个世界,做出承诺前,会用一些行动来在一些人面前表明决心,这叫仪式感,仪式感是众人的见证。” 那个世界果然引起川至注意,他抬起审视的眼睛,“你喜欢什么仪式感? ” 茆七只说:“我不喜欢昏暗,不喜欢肉食,不喜欢空荡荡的空间,不喜欢威胁的目光。” 说完,再次握紧仲翰如的手,那是她的安定来源。 —— 早上八点,江宁驱车到德天路。 车外是早高峰的余流,车速快一段慢一段。 车内,手机录音外放:“6月5日早上八九点,我去了德天路外车道边上的一条小型数码街,里面有一家数码用品店,名字忘了,大概在第三家,我进去买了一只录音笔……” 江宁反覆地听,脑海里反覆记忆,已经形成下意识反应,能比录音提前知道下一句内容,甚至语言断句分毫不差。 “德天路外车道,一条小型数码街,第三家店铺……” 江宁边开车边注意路况,他口中念念有词,在看到《大胖数码用品店》之后,果断变道。 车停临时停车位,江宁下车大迈步走向数码店。 录音里,茆七所诉时间确实如她所言不精确,她阐述5号早上八九点到数码店,但是通过行车记录仪对比正确时间,她实际抵达更早,是在7点40分。等候了半个多小时,店铺才开门。 第一次走访是大国去的,因为5号那天茆七是第一位客人,并且买的是一支过时的录音笔,所以店主印象很深。 这种私人经营的店铺,开张时间不定,现在是8点07分,好在江宁赶巧,店铺开门了。 走进店内,江宁自述身份,店主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警察,轻车熟路地讲起那天的事: “5号那天早上临出门前,我家小孩突然呕吐拉腹,家里没药,我就先去药店买药拿回家,再过来开铺。原先都比较准时八点开铺,那天耽误了,一来看到有个女生在等,我挺抱歉的,赶忙迎她进店,说要买什么随便看,看中了跟我说,第一单嘛,我给她打个开市折扣。” “说完我就去开店铺灯,没想她很快就决定好了,指着玻璃柜里的一款摆了很久的录音笔说就这个。那录音笔是银灰色的,不亮眼,款式也不新,我就推荐其他的彩色外形的录音笔给她。她摇头,坚持要这个,还问了一句:这是长时待机的吗?真实吗?” “我一听,赶紧说真实描述,欺骗广大消费者那事我不做!她点点头,手指点玻璃,确定要这个。当时我就觉得挺奇怪的,她居然不讲价,警察先生你懂的,好多人在商场都习惯一口价,但到小店都惯例去砍价,我就感到挺新奇,多注意了她两眼。” “那女生个儿有一米六几,瘦瘦的,长得白白净净,就是没啥表情,眼睛很疲惫地凹进去,看着又累又不太亲近。我说了价格后,准备抽盒子打包,再给她算折扣,她好爽快,钱一放也不找零,抓着录音笔就走了,瞧那步态挺焦急的,我追着喊也没喊回,感觉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 江宁听完发问:“她当时有说买录音笔做什么吗?” 店主补充道:“有啊!她说要长时待机的,我就问做什么,好推荐,内存越大越贵,买适中了价格合适。她当时说是要录夜晚的声音,就要最大的内存。” 江宁:“她买完就走了吗?有没有逗留?” 店主摇头,“没逗留,她买了录音笔就开车走了,当时车子就停在那边的临时车位上。” “那,就那个停车位。”店主从柜台出来,走了两步,指向外面。 江宁远眺,在自己停车的位置那里。 又问几句,问不出什么,道谢出店。 回到车上,江宁在中控台上摸下个小本子,记录下。 地点一:《大胖数码用品店》 购买录音目的,记录夜晚的声音,无误。 口述时间与行车记录仪时间对不上。 茆七精神状态恍惚,焦急,做什么? 记录完,放好本子。 江宁发动引擎,开往下一家。 录音持续播放:“6月8日早上八点多,我开车去常华小区门口店铺买工作所需色粉,因为距离太平市场近,买完色粉我步行去市场内鱼行买鱼。在鱼行第一家,我买了一条鹦鹉鱼,之后出市场外,买了早餐猪血肠,期间被一个孩子撞到,手机掉了,鱼袋破裂水流完,我又回鱼行找老板重新灌氧气袋,他跟我推销合适鹦鹉鱼的鱼缸,因为没现货,我留了地址电话让他有货再送,但现在我还没收到鱼缸……” 太平市场也不远,早高峰已过,江宁开车畅通无阻。 二十分钟后到常华小区,江宁跟随茆七的轨迹将车停在小区外围,然后走路去太平市场。 今天不是周末,大批发市场热闹非凡,外沿道路进货卸货的厢车停了一溜,别说停车位了,非机动车都没地放。江宁不禁感慨茆七的先见之明,才免于他兜转找停车位。 鱼行位处市场里面,穿过熙熙攘攘来到第一家,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身影忙碌,没空招呼不像买鱼的江宁。 眼见顾客出一波进一波,江宁直接大声喊:“老板,我先来的,我要买鹦鹉鱼鱼缸。” 老板见状赶忙去招呼,“帅哥养多少鱼?买多大的缸?” 江宁想起茆七家的鱼,说:“两条鹦鹉鱼,买个价格质量适中的缸。” “鹦鹉鱼习性凶猛,缸小顶缸,缸大又拘不住,所以适中的鱼缸最好,缸的高度上要比寻常尺寸余出,这样养着不费心。”老板的推销话术张口就来,眼珠子一转,库存记起,“15天前进的一批合适的货,正正还剩一个,你要刚好给你。” 15天前就到的货,为什么还不给茆七送去?江宁杜撰著问:“啊,我想起家里表妹来你这订过缸,也养的鹦鹉鱼,最后你怎么没送?” 周围都是客人,老板赶紧高声撇清,“你可别瞎说,做生意讲诚信,预订的一定会送的,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地址哪儿的?我翻翻订货本。” 老板走进柜台,找出一本页脚皱巴巴的本子,手指点点口水,一边捻纸页,一边问:“还有日期是哪天来着?” 江宁答:“她叫茆七,家住茗都公寓,6月8日那天预订。” 日期近,从后往前翻,到6月8日,老板手指从上划顾客名列,到最末都没发现。 “这不对呀!没她的名字,她真的预订了吗?我做生意十几年,高低不能出这种错啊!而且茗都公寓很耳生,我好像没接过这个单。” 茆七讲得有理有据,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胡诌,江宁看这店生意火爆,九成是老板忘了,见有顾客当场在就推卸责任。 用警察身份查时效最快,但不能老用,不然传到汪魏耳朵里,他会直接杀到江宁家。 老板狐疑地打量低头沉吟的江宁。 这顾客一来不吭声,后面嚷嚷买鱼缸,现在又在订鱼缸上掰扯,老板怀疑他是同行来捣乱的,竖眉瞪眼说:“到底有没有这事?你不要胡乱来污蔑我!” 江宁回神解释:“我表妹那天确实来买鱼了,一只鹦鹉鱼,后面鱼袋破了,重新回来找你灌氧,记得吗?” “有吗?”老板抓耳挠腮地想,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是她呀!那个女的,我记着有这么一个人,买了鱼走,又回来灌氧袋。当时我是向她推销养鹦鹉鱼的缸,但她当时没说预订啊,就拿个沾水的手机捣鼓,也没搭理我,不信你看看订货本……” 江宁听着,逐渐感到不对劲。 “她真的没有预订鱼缸?” 老板肯定地说:“她真没订!跟她说话两三句搭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想回,还是没听清,怪怪的。” 江宁看过订货本,确认没有茆七家地址,便离开鱼行。 本子不在身边,他用手机备忘录先记录。 地点二:太平市场鱼行 各诉当日事件存在出入。 鱼行老板确认茆七没预订鱼缸,但她对记忆深刻。 茆七主诉预订鱼缸,但没送到家(她是否根本就没订鱼缸?) 放下手机,江宁步行回去取车,思考不停。 事件二出入太大,订货本无记录,鱼行老板和茆七不存在矛盾,利益纠葛,没必要撒谎。 茆七就算扯谎,那也太破绽,难不成还能忘了?她年纪轻轻,不至于记性这么差吧,这还是江宁用警察身份去走访得来的讯息,一般群众怕惹事,不确定的断不会笼统地道出。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常华小区。 江宁抬眼看到那间没有招牌的物料店,橱窗里摆出三个精致的人形娃娃,店内客流量增多,多为年轻女孩。 江宁想了想,走过去推门而入。 女孩子们分为两群,一群围着人形娃娃,叽叽喳喳地夸娃娃漂亮可爱。 另一群拥着一头红发刺青耳钉的莉莉许,听她讲制作娃娃的过程。 环境吵嚷,莉莉许没发现进店的江宁。 江宁也没出声,视线打量。他作为警察对血腥味敏感,这会闻到了,想看味道从哪儿散出的。 看到了,在柜台边角,又是那只三花猫在吃不知什么动物的内脏。 娃娃边上,有女生出声提醒:“你们别往前挤,我会碰到娃娃的,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是呀,别挤了,你们要看等我们先退出,别挤坏人家东西。” 这边起了小骚动,那边莉莉许的声音隔空传来,“没事的,娃娃底座重,轻易摔不了。” 莉莉许的这句话,使江宁脑海里的一根弦拨动,自动播放起茆七说过的话: 换个方向,查莉莉许。 53(修) 我查案时碰到件棘手的事,…… 刚才怕碰倒娃娃女生放心多了, 她饱够眼福了,让出前排位置,隔着人墙问莉莉许, “姐姐, 你的娃娃五官怎么做的?真的好精致传神。” 莉莉许抽空答道:“捏人形娃时, 不要想着捏皮,要塑骨, 骨相立起来了,皮相就自然而然丰满了。” 听着就感觉很专业,小女生仰慕地说:“姐姐的手艺真好, 娃娃造得即逼真,又扎实稳妥。”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这是常规操作,每个手作娘都懂得配备一分娃的底座重量。”莉莉许的视线穿过人群, 自然地寻找夸奖她的女生, 却不料对上一双冷静审视的眼睛。 莉莉许瞳孔一震,周遭的人像似乎模糊,只余留江宁高大的身影。 江宁和善地冲她一笑,莉莉许也扯扯僵硬的嘴角,“……警、先生, 今天怎么来了?” 江宁回:“就路过。” 小女生们正是憧憬爱情的年纪, 这两人一来一回,俊男靓女,女生们磕起来:“姐姐, 怎么称呼先生,好有禁忌感哦!” “对呀对呀!那是你男盆友吧,身材好壮, 长相好标准的正义。” “哪有,你们别乱说啦。”莉莉许害羞似的用手遮脸,藉机掩饰下起伏的心情。 “那那,害羞了还不是吗?” “姐姐姐姐,介绍下嘛。” 又有人起哄,莉莉许忙躲出人群,跟江宁讲去外面说话。 到外面门廊下,店门一关,终于清静了。 莉莉许从口袋摸到香烟,但余光瞄到里面的小屁孩在偷看他们,便按下烟瘾,松开手交挽住手臂,笑吟吟地问:“好久不见,怎么这么凑巧路过?” 江宁扬下巴指不远处,“刚好车停那。” “停这啊,”莉莉许又问,“怎么?附近有案件吗?” “没有,我现在不是警察。”江宁说。 感觉会是个伤心的话题,莉莉许不问了,说:“换你讲了。” 江宁回身看一眼橱窗,那三个娃娃形真容艳,身上所穿衣物裁剪质感精良,看得出价位不低。而且他从第一次见,到路面监控里,到今天,每个娃的衣服都不相同,不止一套。 他其实不太理解这种小众行为,还有对物寄托的情感,便问:“你接触手作多久了?” 莉莉许想了想,“从初中辍学开始到现在,入行也有15年了,不过我这两年也是半隐退的状态。” “怪不得,倾注的时间久了,所以才有情感是么?”江宁只能这么理解。 莉莉许却反驳道:“不是因为倾注的时间长短,而是对她们感恩的情感。” 没想到她会这么认为,江宁也听过茆七说类似的话,问道:“感恩她养活了你?” “嗯,”念及过去,莉莉许洒脱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无奈,“小时候家庭不重视,长大后所遇非良人,多数时候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她们不会背叛我,还帮助我自立,所以感恩。” 怪不得当时茆七对江宁鄙夷手作的反应这么大,一个人在全无依靠时,赖以生存的事物,是超脱现实的信仰存在。 江宁说:“十五年坚持做一件事,你的手艺应该比茆七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莉莉许轻摇头,“捏娃方面是的,但是修肢体我不如她逼真,她对肌肉血管形态很得心应手。” “哦,是吗?”江宁似是而非地说。 出市场时,江宁遵循茆七轨迹,买了市场外的猪血肠。他尝过,葱姜味足,里面的花生碎脆,确实不错。 本来买了三份,带给老许大国小光他们的,但见已经中午,等会还要去一间心理咨询室,没空路过公安局了。江宁干脆将猪血肠都给莉莉许,“买多了,给你们尝尝。” 莉莉许瞟一眼食品袋,“哟,猪血肠啊,那我就不客气啰!” 莉莉许丝毫不扭捏,接过食品袋,动动手指道谢。 江宁就轻装开车离开了。 回到店内,莉莉许举高食品袋,大声高过女生们的聊天声,“小姑娘们,吃猪血肠吗?” “哇,是市场外面那家吗?里面花生很脆的。” “那我要吃吃看。” “我也要吃!” 有人开头了,猪血肠一会儿就分光了。 开始称赞莉莉许的女生凑过来,举着插猪血肠的竹签问:“姐姐你吃吗?很香的。” 莉莉许不着痕迹地皱眉,“不用了,我不吃猪血。” 另一边,一名女生蹲在猫咪旁边,手指夹一根戳着猪血肠的签子,逗着:“咪咪,咪咪,吃呀,怎么也不嗅啊?快吃吃看,你不是爱吃内脏这些吗……” 饱食的三花猫懒懒撩开眼睛,看一眼说话的人,又低下头去,摆动腰身走到墙根舒服地蜷缩。 中午的市区,车疾驰在高温下的柏油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夏天就这点好,烈日当头下人和车都去躲炎热去了,江宁楂车无比畅快。 手机录音在播:“大约15日那天早晨,仲夏如微信联络我,要跟我约见,我因为脚疼准备去医院,恰好她也在医院开睡眠障碍的药,就帮我排队挂号。看完医生我就陪她去心理咨询室看心理医生,在友谊大道的丁字路口右转,一幢楼的二层,就能看到‘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招牌,上二楼撞见玻璃门和柜台就是了,我看到那位李医生,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身穿白大褂……” 通过一个红绿灯,导航显示进入友谊大道的,绿箭头提示丁字路口右转。 到达目的地的那幢楼后,江宁看到二层的外墙上悬了个规整的招牌——《一间心理咨询室》。 他想,他此刻的视角应该也是茆七的视角。 莽莽撞撞来的,也没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江宁下车,碰运气地上楼,见到玻璃门和柜台。 前台小姐一见到他,就出来推开门,笑眯眯地问候:“你好,有预约吗?” 江宁在犹豫,用什么理由能见到李亭甲,人杵在门口没动。 前台小姐见来人好片刻不出声,再次轻声询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当时在常华小区,江宁和李亭甲交换过姓名,不知道李亭甲还记不记得。他摇头说:“我叫江宁,你帮我通个信,看李先生有没有空聊几句。” 这是没事先预约,前台有点为难,“先生,李医生等会还有个咨询,要不您先进来坐会,喝个水等等?” 江宁从话语中抓到讯息,也就是说李亭甲此刻空暇,便提议:“你帮我通个信就成,李医生见不见我都无所谓,我不会纠缠。” 这位客人看着就不像胡搅蛮缠的人,前台决定去问问,“那先生,你稍等片刻。” 既然他不进,前台也不勉强,松手让门自动阖上,人往走廊里去。 两分钟不到,前台带着笑容到江宁面前,推门请他进去,“预约的客人因为进行记忆阻断治疗,刚刚取消了咨询,李医生现在有空,您去走廊最后一间咨询室,先生。” 记忆阻断,江宁第二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说“谢谢”,迈进一间心理咨询室。迳自到走廊末,打开前台所指的那扇门。 一开门,入眼的是两张隔茶几相对的单人沙发,四周随意散落些绿植,沙发背后是一扇窗,垂挂百叶帘,细细碎碎地透进光亮,使得室内环境鲜亮,又不至于刺眼。 听到动静,李亭甲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坐吧。” 江宁按照所指坐到李亭甲对面,沙发很软,立时将他整个人温柔地包裹住。他不禁惊讶,“李医生,你这沙发太舒服了,什么牌子?在哪买的?” 常年失眠,此刻江宁被沙发的舒适度攻陷,浑身真的太舒服了,所以脱离正题问了那么一句。 李亭甲笑了笑说:“是托在欧洲的朋友购买走海运回来的,好几年了,牌子我也记不太清了。” 外国货,又是走海运的,江宁撇撇嘴,只得放弃,“我一个穷警察,用用国产就行了。” 李亭甲合适地搭腔,“现在国产也很好,不比国外差。” “也是,我家的沙发其实也挺舒服的,打折款,才三千六……”江宁说着,看一眼李亭甲,他一副笑模样地倾听。 江宁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摸摸鼻子,轻咳一声,打住絮絮叨叨。 李亭甲又适时地接起话题,“江先生今天来是需要心理咨询吗?” 从一进来到现在,李亭甲这人太面面俱到,让江宁觉得自己是被控场的那方,他起了逆反心理,“我就不能是为查案吗?” 李亭甲仍旧八风不动,“那我就要惶恐了。” 江宁盯着他,“惶恐什么?” 李亭甲解释道:“江先生应该能懂,普通人都怕跟案件诉讼扯上关系,毕竟敬法。” 能理解,江宁说:“我懂。” “那你今天来是因为……”李亭甲问。 江宁从舒适的沙发里坐直腰,微微前倾的姿势,“我想询问本月15日的下午,你还记得接待的心理咨询客户吗?” 李亭甲低眉沉思片刻,恍然说:“我那天接待的心理咨询客户是一名叫仲夏如的女生,她跟朋友一起来的。” 李亭甲也不知道记不记得,需要想,但是清楚仲夏如是跟朋友一起来的。 江宁自然而然地问:“那名朋友是谁?” “茆七。”李亭甲直接道出。 这下,江宁疑惑了,“为什么接待过的客户需要想,而这名不重要的陪伴的朋友你却能脱口而出?” 李亭甲维持那张无懈可击的笑容,说:“因为名字特别。” 茆姓,名七,是特别,像以前孩子多的家庭,家长没文化,上户口时按排名来叫名。江宁接触过很多,历史遗留原因。 江宁还要开口,却被李亭甲打断。 “喝点东西吧,水,咖啡,还是茶?” 江宁喉结一动,才感知到渴,“水,谢谢。” “好的,稍等。”李亭甲起身,行走阔步,白大褂衣角掀动。 江宁隐隐约约瞥到衣角内缝线有字迹,李亭甲这个人,最难洗的白大褂都能保持干净整洁,为什么会允许衣物存在字迹? 接了两杯温水,李亭甲回座,一杯放置在江宁面前,一杯自己喝。因为外套敞开,他坐下时自然地用手将褂角拢合。 藉着这个动作,江宁看得更是清楚,那是一个圆珠笔字“七”,字迹蓝灰褪色,显然时间久了。 “喝水吧,江先生。”李亭甲请道。 江宁循声看向他的脸。 戴黑框眼镜,总是穿着白大褂…… 总是,起码两次以上才合适用的量词。 在常华小区的楼顶,李亭甲视线往下,当时跟江宁说:记忆阻断是剂良药。 他的视线落点,那里有一辆蓝灰色小车。 电光火石之间,江宁仿佛抓到什么,呼吸渐渐急促,他压着表情,平定地说:“你的褂角有道笔迹。” 李亭甲笑着直接承认,“是的。” 江宁问:“那是什么字?” 李亭甲:“数字七。” 江宁:“不洗刷掉,留着有意义吗?” 李亭甲笑笑摇头,回忆着说:“那是个小患者划的,在我还是精神科医生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洗不掉了。” 江宁不信,干洗店有的是方法洗掉笔迹,除非是有意保留。 “我总觉得数字七,太巧了。” 面对这句隐有含义的话,李亭甲恍若不察,“可能这是小患者的幸运数字吧。” 江宁不再压制表情,如饿腹的狼,紧盯李亭甲面部的一丝一毫变化,“你其实认识茆七吧。” 李亭甲:“当然。” “我指的是更早之前,比6月15号还早。” 李亭甲:“你指的是在常华小区那时吗?时间8号吧,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江宁断然道:“不止。” 李亭甲忽然沉默,研磨江宁眼神里的东西。少倾,他反问:“你来是因为她吗?” 江宁咬紧牙根,摇头。 但在李亭甲看来,并不。他作为心理咨询师,见过很多精神病患者,他们之中有的会隐瞒病情,甚至篡改记忆,防止他者攻坚。他无数次从这些谎言中,沉浮出真实,也因此确定,江宁此行的目的跟茆七有关。 李亭甲的耐性笑容仿佛立不住了,他有些疲惫地说:“未免让你落空,我们换个话题吧,我马上有事,不在咨询室了。” 江宁察觉到李亭甲的疲倦,只好缓住迫切的心情,说:“我查案时碰到件棘手的事,就是走访的一个案件有关人员,她所诉跟事实有出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内容,但就是跟现实情况有出入,并且她很确信,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李亭甲问:“是犯罪嫌疑人吗?” 江宁确定地摇头,“不是当前案件的嫌疑人。” 不是当前的?那是几时的?李亭甲细问:“他的精神状况如何?日常有没有忘事,或者神不守舍?” 江宁联系数码店老板和鱼行老板的说辞,回道:“精神稍差,对外界不敏感,但行为能力正常。” 李亭甲用专业角度向江宁解释:“重度抑郁发展的狂躁症,精神分裂,解离状态,都会出现对现实发生的事认知有偏差的情况,形成记忆错构或虚构。” 江宁说:“所以这种错构或虚构行为,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普遍现象?” 李亭甲:“也不全然,老年痴呆也会这样。” 江宁敲重点,“那名有关人员还很年轻。” 李亭甲说:“年轻人也有得痴呆症的。” 好吧,一切的前提仍建立在假设上。江宁还有个疑问,“这类记忆混乱的人,会知道自己有问题吗?” “会,”李亭甲说,“有时从外界反应,有时自己发觉偏差,从而觉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江宁再问:“你接触的这类精神疾病患者多吗?除了看精神科,心理咨询辅助,这类人还会有什么比较广泛性的对抗行为?” 相比刚才流利的专业知识,李亭甲在这时表现出迟疑。 “李亭甲?”江宁再按耐不住,他直觉,甚至确认,李亭甲认识茆七,不止在今年。他一定也了解茆七,在她这些变幻莫测的言语行为下,那个中心锚点。 李亭甲重新看向江宁,目光释然中,又异常复杂。他发表前提,“我的言论并不全面,仅代表我职业生涯以来的总结。” 江宁点头,示意自己清楚。 李亭甲缓缓开口:“这类患者在就医前,往往持惊疑不定的态度,为了搞清混乱的记忆,多数会用记录的形式,来帮助自己思绪正轨。” 江宁:“手机备忘录之类的记录形式吗?” 李亭甲否认,“在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下,他们不信任任何可篡改的记录行为。” 排除掉电子产品的记录,那就只剩,“记日记?” 李亭甲:“是。” 到此,江宁头绪清了一些,他努力回忆,茆七的工作台上,有没有这类日记本。 “警察先生。” 沉浸记忆中,江宁被唤醒,“怎么?” 李亭甲乏力地说:“我有事,要开始忙了。” 意思赶客了,江宁麻溜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江宁。” 没走两步,又被唤住,江宁回身,“嗯?” 隔着丝丝缕缕的阳光,李亭甲背阴里的面容敛去了笑意,他一字一句问:“你是一名好警察吗?” 江宁:“什么意思?” “你只需要回答即可。” 除去在江然这件事上徇私,江宁警察生涯以来,兢兢业业查案,潜伏抓捕,没日没夜,新伤旧伤。他回答:“算是。” 李亭甲一句:“好,我信你。” 江宁莫名其妙。 回到车上,这种莫名其妙缠织着旧绪,让江宁若有似无地有一种即将抓握到实物,但张开手又空空如也的无力感。 他有点乱,只能将注意力放到另一件事上,缓冲。 将查李亭甲生平背景的信息发给大国后,江宁拿出手机观看小冬整理的常华小区门口的路面监控——停职时有先见之明,他将工作邮箱需要的内容都拷到自己手机里了。 反覆观看物料店娃娃头倒前的那两分钟画面,直到大国电话打入。 江宁接起:“喂,怎么样?” “查到了。”大国那边刚开始掩着声,四周也存在忙碌的环境音,随着笃笃的脚步后,安静下来。 “李亭甲是个天赋天才,六岁开蒙,15岁考大学,20岁医学专业本科毕业,22岁成为精神科医生独立坐诊,就就职于市医院。当时挺出名的,还上过当地报纸,之后好像是因为坐诊时间私自离岗,造成影响给人举报,后来辞职开了咨询室。” 江宁听完,有谱了,“大国,你再帮我查一下茆七在左凭市医院的所有就诊记录,有史以来的。” 大国弱弱道:“江哥,你还不死心啊,副队还在气头上呢,开会时指着你的名字骂。” “哈啾!”江宁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他用另只空闲的手搓揉鼻子,满不在乎地说:“随他讲吧,你就当听了个乐子。大国呀,现在我在局里的人脉就剩你了,你不帮我,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大国忙打断,“好好好,我查,别说的这么可怕。” 江宁满意,“嗯嗯,爱你哟!” “咦~别来这套!”大国恶寒地挂断电话。 退出通话画面,江宁两指划在手机屏幕上,拉放监控画面大小。他在莉莉许途经娃娃的那一秒,终于看到她身后延伸出一道反光,及其模糊,像是线。 莉莉许说一分娃底座配比重,不存在触碰倒,如果那真是根线,而那根线扯落娃娃头颅,那当时茆七和姜馨罗呈呈的接触,是有意被推动的。 江宁再次拨电话,不过是打给老许。 “老许,我发现个事……” “欸江宁啊,我跟你说……” 两人同时出声。 江宁:“你先说。” 老许便讲他的新发展,“我一直记着你说的姜馨案和罗呈呈案的疑点重合,既然重合不在茆七,那肯定在别的支点。你猜怎么着,莉莉许的身边也有一起失踪案,不过不是我们区负责,所以才没有印象,遗漏掉了。” 江宁说:“我也查到莉莉许有嫌疑,你说的失踪案是什么?” 老许:“就是莉莉许的前男友,其家人于去年8月报案失踪,追加酬谢到了80万,但现在都没找着人。你说过的杀人分尸案重合疑点,都是先报失踪,我猜这莉莉许也沾了些千丝万缕的干系。” 江宁凝眉,神色凝重,他猜测莉莉许有问题,但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一宗失踪案。他交代老许,“你把莉莉许前男友的讯息发过来给我,我先看看。” 老许的信息很快,江宁匆匆看一眼:陶桦,左凭市明州区人,1987年生,身高178,体重75公斤,小名多多。于2019年8月29日傍晚出门后失联,至今了无音讯。失踪前与莉莉许仍保持情侣关系,据莉莉许口供得知,她未知陶桦失踪,以为其断崖式分手。 江宁想起想起莉莉许的那只食血腥内脏的猫,小名叫夕夕,多多砍了一半的名。 54 如果她身陨,那仲翰如在另一种意…… 江宁当即给茆七发短信, 也不知道她记不记得他的号码,开头便自报家门:我是江宁,你让我换个方向, 查莉莉许, 我要从哪查?” 等了几分钟, 茆七没回,江宁拿起中控台的小本, 开始记录。 地点三:一间心理咨询室 茆七所诉路线时间合理,怀疑其与李亭甲相识(医生与病患?内情未知)。 写完,心情逐渐平复。 茆七的短信也来了, 简短二字:我猜测,色粉,腮红。 直觉吧,茆七指的不是化妆品, 江宁对这两个名词, 其实有些记忆。就在莉莉许透露去西北那次,有顾客进店,夸赞过店里的色粉腮红,如天然血气一般。 天然血气一般……是真的有血吗? 江宁再次拨通老许电话。 “喂?又怎么了?”老许几乎秒接。 江宁:“老许,我跟你说些事, 你仔细听。” “哦, 好!”老许严肃地应。 江宁娓娓道来:“我今天到了常华小区门口的物料店,莉莉许又将娃娃摆设在橱窗,吸引很多小女生进店, 好奇地听她讲解制作人形娃娃的过程。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姜馨和罗呈呈的分尸处理手法,是耳濡目染实践来的?所以当初我们审问她们时, 他们一致咬定没有共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共犯,有的只是一个引导角色,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推着走向引导的绝路上去。” 老许循着江宁的推理,道出结论:“那个引导角色,是莉莉许?” 江宁:“嗯,极有可能。还有抛尸现场,在茆七排除嫌疑后,我才发现一个漏洞。蔗农需要时常剥蔗叶,蔗节才能修长,罗呈呈抛尸向郊区甘蔗地,被发现也是短时间内的事,她是外地人不懂甘蔗的生长原理,情有可原,但如果真有这个引导角色,她引导罗呈呈抛尸甘蔗地,会否是想让警察早点发现?” 老许:“目的是为嫁祸?” 江宁:“嗯,我们一开始就被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差点让那个背后的引导角色完美隐身。” 老许又问:“这人跟茆七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设计陷害?” 江宁:“茆七手里有那个人的把柄,我猜测是这个原因。至于是什么把柄,我无从得知,茆七也不会告诉我。” 老许啧啧两声:“你那天这样对人家,凭什么告诉你啊,该的你!不过如果她真知情,还是要适当走访,晓之以情地让她配合,这样对早日破案有帮助。” “先别打扰茆七,”江宁在电话这头讪讪抚额,赶紧转移话题,“目前我的建议是地毯式查莉莉许身份信息下的社交账号,看有没有私下与姜馨和罗呈呈接触,还有那两个装尸体的冰柜来源,感觉会是个突破点。” 老许:“那两冰柜据姜馨和罗呈呈笔录,是在二手平台淘的,我还看过她们的购买订单,确实是的。你也知道那附近有个大批发市场,淘到同类型冰柜也不巧。不过我会重新提审姜馨罗呈呈,换个方向盘问。” 江宁补充:“还有,让小光乔装去莉莉许店里买色粉腮红,给检验科检查成分。” 老许没多问:“嗯,我知道。” 江宁:“好,那就先这样……” 老许:“欸等等!茆七的事有头绪了吗?” 江宁:“还在跟进当中。” 老许嗯声,真诚地说:“希望你能早日破出你的围城。” 江宁:“谢谢。” 挂断电话后,心情几乎恢复平静。 江宁在车里,再次抬眼看向二楼。 他有预感,越来越接近真相了,相对时间也越紧迫,必须保持理智和判断力。 江宁发动车子,驱车赶往下一个地点。 车内依旧播放着茆七的声音:“还有一件事,其实没什么内容,要说吗?……说吗?嗯……那天大概是20号的下午,我在修剪自己刚剪的短发,修剪好后出门吃猪血肠,吃完回公寓的路上,经过靠近大门的那家理发店,那个理发店老板说我短发没型,要修剪修剪。我觉得他在讽刺我,讽刺我剪头发的技术,我也给娃娃设计过发型,好的很!那老板及其没边界感,我不爽地翻他白眼,就走了……” 江宁听着,哧一声笑。 这个茆七,连吃食也如此匮乏,猪血肠有什么好吃的?左凭市还有龙州卷简粉、鸡肉粉、百香果排骨、水牛奶柠檬茶,等等这些特色美食饮品,她是一点不尝啊。 想着,肚子发出几声呼噜,随之胃部抽搐,江宁早午饭都没吃,饿狠了。 靠边停车,江宁找了一家小店,点上两份卷筒粉,饱餐一顿。 味道不错,粉皮细滑,馅料爽口,江宁出店门特地抬头看一眼,记下了招牌,下次路过还来吃。 下午两点,江宁到了茗都公寓。 那理发店门面显眼,门边上杵个旋转的灯柱,里头顾客小孩居多,再是中老年人,有一男一女裹着围兜忙上忙下洗头剪发的。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做小区生意的夫妻店。 江宁本不想打扰人家生意,但事有缓急,还是利用了一把警察身份。 在小孩杀猪似的嚎叫中,抓着推子的老板抬起头,耳背地喊:“啥?你说你是啥?” 江宁提高音量,“我是警察,例行走访。” 这下老板听清了,忙放下推子,不忘交代摁住小孩剪头的家长,“你带他哄哄去,这样不配合剪不了。” 家长连连称是,“那我先带他买个糖去,再过十分钟来。” “好!”然后老板再喊在隔壁座位给一阿姨染头的老板娘,“阿燕,有人找,你看店,我去去就来。” “好,你去吧。” 得了信,老板解下围兜,让江宁随他进里间去。 里间就是一间休息室,有监控设备,有简易床铺。 江宁迈步进去,老板进屋就反手关门,眼神十分紧绷警惕。 江宁觉得,他应该被误解了。 老板说:“你说你是警察,可是警察出警不都是成双的吗?怎么就你一人?而且你也没穿制服。” 不错!这一看就是常关注法制频道和反诈宣传的,江宁暗暗夸奖,左凭市的安全法治宣传得当。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你也说出警要双人,但我是例行走访,问些事而已,常服走动就行,不至于扎眼。” 老板仍不信,“那你证件呢?出示我看看。” 呃……这个真没有,停职被扣留了。眼看老板做出轰人的架势,江宁拿手机划出警察学院的毕业照,“警察证忘车上了,你看看毕业照和工作照,我这身份还有假啊?” 老板看过,是似模似样,再看这人面相气度,不像奸佞歹损之人,信了几分,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他问:“你上门是要问什么事?” 总算信了,江宁松口气,说:“一周前,你是不是跟一个女生说短发要经常修剪,想让她进店消费?” 老板:“这些话我天天都讲,店里来来回回那么多女的,昨天的都不定能记住,何况一周前呢。” 江宁早有准备,放出手机里一张存照:那是坐在问询室里睡觉的茆七,身子半蜷缩着,似乎在对抗什么。她仰着脸头歪靠在椅子背上,面容苍白,眉头紧拧。 之前江宁偷偷拍下来的,无目的,鬼使神差地就拍下来了,不想现在起作用了。 老板细看,哦一声,“她呀,我记得,好像就住这边小区,出入往来的偶尔能见到。” 江宁进入正题,“一周前的20号下午,你是不是跟她说过话?” 老板点头,“是呀,想让她进来修剪头发。” 怪不得茆七要翻白眼,江宁嘘道:“你要做生意,那也不能指着人家头发说人家修剪得不好看呀。” 老板懵了懵,“什么呀?做什么生意?” 几秒后恍然,“我那是免费的啊!免费帮她修剪。” “免费?为什么?”轮到江宁不解了。 老板将前因后果讲明:“因为她前一天到我这里剪头发,我转身拿剪刀时,手肘不小心撞到她头嘛,看她挺疼的样子,就想着免单,下次还给免费修剪,也道歉了。谁知道她那么记仇,隔天见到我还生气呢,瞪了我才走。” 20号的前一天,那就是19号,江宁没听茆七提起,而且头发不是茆七自己剪的吗?虽然茆七的叙述已经出错过两次,但这回差距太大,他不敢信。 江宁怀疑地问:“你确定?” “当然!”老板着手去调监控,“我给你看看,我开门做生意从来不撒谎!” 老板俯着身捣鼓,江宁立在一旁,不禁叠抱住双臂。这里间空调足,他感到手指发凉。 有确切的时间,拉监控就那分把两分钟,画面精确停在茆七进理发店前。 老板转过眼神跟江宁说:“你仔细看了,就从这里开始。” 江宁:“嗯。” 鼠标“哒”一声,按下播放键。 监控画面里,茆七迳自进理发店,老板娘上前迎她到座位,她坐下后老板过来,抓起发尾询问:“你的头发自己剪过啦?参差不齐的,今天来是要修剪吗?还是要剪个发型?” 茆七也不言语,直接比剪刀手势,卡嚓,比一个长度。 “剪这么短?确定吗?剪短了接不回来,没有后悔的余地啰。”监控里,老板问了两次。 茆七点头。 老板转身去拿剪刀,确实如他所说,手肘撞到了茆七的头,老板忙道歉,提出免单。 茆七仍旧没出声,指指头,让他快点动手。 接下来就是修剪头发的冗长过程。 一切一切,与老板形容的一字不差,那茆七呢?她为什么要跟江宁传达明知容易戳破的话? 虽然老板给她剪了头发,但她确实也自己动手剪过头发,除了隐匿掉进理发店的行为,本质上她也没撒谎。 那些隐匿掉的记忆,真是她以为的真实记忆吗? 记忆虚构错构,江宁脑海里浮起李亭甲的说法,可他就是不相信! 从认识茆七以来,江宁就觉得她很聪明,浑身的韧劲,独身在刘献金的手下长大,没有朋友依靠,还学了门手艺养活自己。在被怀疑,在警局遭受折磨,依旧冷定,还能揪出背后陷害她的人。 她逻辑如此清晰,如此百折不挠地活,她怎么可能会理不清记忆? 独行的人从来不是绵羊,而是潜伏的狼。 江宁更倾向于茆七在玩他,一定是她给他的思路,掺了假,就是为了看他混乱。也许她早就识清他怀疑行车记录仪的意图,说不定正在手机的那一头看着他发的信息冷笑,心满意足地骂他蠢。 头脑处在风暴中,江宁此时如在大冬天被人兜头倒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如果茆七的目的是报复,那她目的达到了。 江宁没有抓到她的蛛丝马迹,反而更模糊,混乱。 原本还想去找仲翰如,但江宁目前状况不适合,他还要等大国的回信,只能先开车回家。 —— 当晚,还差五分到十点,茆七躺床上酝酿睡意。 再次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她在林跃的寝室等仲翰如,很快,他也进入寝室。 茆七拍拍身旁的床铺,“来,坐这。” 仲翰如听言走过去。 茆七的目光始终追随,直到仲翰如坐在自己身边,她歪着头,仰了目光看他的脸。 眼光炽热,但让仲翰如有丝不安,同时表现出不自在,撑在床沿的手渐渐攥紧。 “阿七,不捏黏土吗?”他出声打破氛围。 茆七轻摇头,说:“不了,川至性格谨慎,不可能让我们二次得逞了。” 行动被限制,仲翰如担忧,“如果他再让你吃那些肉,我要怎么做?” 想到这,茆七低下眼皮,藏住思绪,“我不会吃的,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吃。还有你,也不要吃。至于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 “嗯,”仲翰如轻声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吃的。” 片刻后,她又抬起亮闪闪的眼睛,“你真好,仲翰如。” 仲翰如笑笑,“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嗯!”茆七用力点头,“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一定能带你平安出去的!” 仲翰如忽而用肩膀轻碰茆七的肩,玩闹道:“那我就仰仗你了。” 茆七乐出声,“可以的,你就将心放进肚子里。” “阿七。”仲翰如的声音忽然沉下来。 茆七看向他,就是他现在这个表情,将她拖回残酷的现实。 “怎么了?” “在那两道门里,川至都做了什么?” 茆七说:“他没做什么,只说了一些话。” 仲翰如问:“说了什么?” “他很孤独,向往外面的世界,想通过我这个中介去丰富他的围城生活。”茆七看上去很轻松,转述也很轻松。 仲翰如冷了语气,“他想要你?” “是要我这个物品,不是我这个人。”茆七更正道。 但对仲翰如来说,都一样,是觊觎。他蓦然生出愤怒的情绪,早知道就该不顾后果先杀掉川至! “我不会答应他,死都不会。” 茆七一句话,让仲翰如平息掉怒火。他试图冷静,也迷信一把,“阿七,要避谶。” 从始至终,他就很排斥这个“死”字,因为在四层时,她绝望地哭着,他不想再看到。 茆七笑笑,乖乖地“嗯”。 “其实我们还有张底牌,就是那张护理记录。” 仲翰如想到餐边柜上的文件,“成文武的护理记录?” “是的,他应该死了。”茆七的猜测十有九成九,“你还记得川至说的解药吗?” 仲翰如想到一个可能,“那个解药是成文武的肉//体。” 茆七:“我猜是的,三层喂食病患带病毒的肉,目的是让患者生病,找出一个产生抗体的人,解药就是抗体吧。成文武存活最久,估计他们都以为他是免疫病毒的人,却不想成文武是故意为之的。” “解药非解药,这个后果,是他们咎由自取。”仲翰如讽刺道。 “确实,”茆七认同。 仲翰如问:“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毕竟安全出口未知,他们跟川至的处境也陷入僵局。 茆七倒表现乐观,眨着眼睛问:“你好奇我待会会怎么面对川至吗?” 仲翰如摇头,忽而抓住她话里的隐意,“你?不是我们吗?” 茆七说:“我有个计划,需要你和玉妙音配合,待会去找玉妙音,再跟你们详说。” “好。” 仲翰如总是无条件信她,茆七心中酸涩泛滥,笑着去摸摸他头顶,“你也很乖的。” 仲翰如不介意,低了头,给她玩。 茆七疯起来,两手狂搓他头发,直到他闷声哼痛,她手才停。 仲翰如抬起脸,望见茆七的笑脸,眼睛晶亮,眼睫毛沾着水汽。 仲翰如预感到什么,温声询问:“你怎么了?” 茆七呵呵地笑,用手指擦拭眼皮,“还能怎么了?笑出眼泪了呗。” 她今晚不太一样,很是放得开,不似以前紧绷。仲翰如想,阿七就应该要这样,无忧无虑,任意情绪。 茆七又站起身,去拉仲翰如,“我们走吧。” 在玉妙音寝室待了一段时间。 茆七自行出发。 仲翰如和玉妙音在身后,目光追随。 在独自踏入川至空间的那几秒,茆七想了很多。 从凌晨清醒后,她心中就有一个念头滋滋生长。 川至狡猾如妖,他清楚茆七在找什么,他一直勾起她的兴趣,也一直拿捏住底牌,就为了让她自愿屈服。 茆七不想虚与委蛇,更不想走入川至的陷阱,与其被困死在三层,任人鱼肉,不如去博一把,像在四层那样暴力推平。 反正这也是林跃的遗愿,找到安全出口更稳妥点,如果不幸失败,也就是走向自己的结局而已。 茆七列的那些条件,不知道川至会不会照她的做,她只能自己去打这场没有胜算的仗。 好在她终于能说服仲翰如留在这里。 其实想想没什么大不了,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入口以她的意识启动,如果她身陨,那仲翰如在另一种意义上赢得了自由。 所以怎么样,她都不亏。 思及此,释然了。 在殷切的注视下,她没有回头。 55(加字)) 说什么一定能平安带他…… 茆七抬脚跨出走廊, 一秒后,她站立在人潮的末端。 入眼皆是条条人影,琳琅璀光。 不止水晶灯, 还有影影幢幢的烛光, 摇曳在各处, 使得人群里的面孔无比清晰。他们之中有白衣侍者,有巡逻者, 他们的目光被暖光染得柔和。 人影察觉到她的到来,如河川分流一般,分开一缕缝隙, 仅能容一人通过。 茆七走进去,路过一行行人,数目之多,几乎立满了整个餐厅。 缝隙尽头是那张长餐桌, 视野范围挤, 茆七只看到桌面几样素食,几个燃烧的烛台,和桌围卷的那截红纱, 再近几步,茆七看清红纱的质地, 粗硬颜色土, 是那种九几年代风靡的劣质结婚红纱。 到餐桌前,一白衣侍者上前迎茆七入座。 茆七入座后,来时的那缕缝隙蠕动着, 逐渐消融在人潮中,取而代之的是四面水泄不通的人墙。 餐桌面除了素菜,还有一人一份的肉糜粥。餐桌左边依次坐着臻圣敏繁, 他们一个形容枯槁苟延残喘,一个下颔绷紧咬牙切齿,皆都被束缚在宝宝椅中,眼睛绑住白布条。 餐桌对面是身着金丝披袍的川至,他站立着,两袖垂下,上面的红色酒渍已清理干净。 川至颇傲气地睨视茆七,“怎么样?满意吗?” 昨晚茆七说:我不喜欢昏暗,不喜欢肉食,不喜欢空荡荡的空间,不喜欢威胁的目光。 现在明亮的空间,满满当当的人,素食,柔和的视线——攻击性的目光被白布条蒙蔽了。 准备得隆重,但在茆七眼里是笑话,她也确实笑了,“都很好,倒显得我朴素了。” “你不朴素,你在我眼里比这些东西好万倍。”川至喜悦茆七的回答,慷慨地夸赞她。 说得好听,仍旧是物化,茆七无语地扯扯嘴角。 川至又说:“这些装扮物都是我父母攒备下的,虽然杂乱,也是重视。还有众多的见证,我理解的这就是仪式感吧。” 茆七认同:“是。” 川至满意地坐下,两手拢住袖袍端放在腿面,问道:“那你喜欢吗?” 茆七避重就轻,“比较乱。” 川至眉稍一挑,微微不悦,“哪里乱?” 茆七伸出手指一一指过去,“灯光宾客,见证人,红纱,筵席,看着热闹,像婚礼现场。” 她藉着这个动作纵观七道门,确认所有人都出现在餐厅了。那就意味着其他的门没人守,玉妙音的行动更容易,计划也离成功近一步。 川至哈哈笑起来,“本来这些东西也是我父母为我结婚攒的,被他们一股脑给用上了。” 候在川至身边的侍者告罪地弯腰,应该是他布置的现场。因听出川至话里并于恼意,他弯弯腰又直起身,依旧伺候在旁。 茆七说:“你的父母真好。” 川至没见过其他的家庭,不理解,“难道你的父母不好?” 茆七:“我不记得他们了。” 川至更不解,他父母死去二十年,那些记忆他仍旧历历在目,哪有不记得的? “怎么会不记得?” “我忘掉了小时候的事,也许他们就在其中。” 选择性忘掉的,也不是好事,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川至忌讳不提,“那先吃饭?” 茆七看向饭菜,除了一道肉粥,其余的素菜有白灼芥菜,水煮西兰花,葱花炖鸡蛋,青椒土豆丝。 绿叶菜不新鲜,西兰花也蔫了,鸡蛋更是淡黄中有黑点,土豆丝软绵绵的呈现出干瘪。 素菜难得,川至真是下了血本。侍者适时地递上筷子,茆七接过使用。 在臻圣和敏繁身旁服侍的侍者也都握起筷子,准备辅助两个失去行动能力的领导用餐。 包括川至,言笑晏晏地注视茆七的行为,仿佛有十成十的把握,她一定会吃。 他们都在等茆七下第一筷。 茆七伸出筷子,夹起一簇芥菜,放进口中,细嚼慢咽。 川至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味道可行?” 茆七没回,不急不慢地咀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甚至是还有意识的敏繁,他的脸也向着她这边。他们似乎都很迫切,仿佛她吃了食物,就能代表什么。 茆七当然会吃,不然怎么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替玉妙音争取机会。 另一边人潮的末端,有一条瘦小的躬着腰的白影,嗖一下从一道门出现,然后紧走几步,跨进另一道门中。 这过程无声无息,无人察觉。 这是一间中式装修的客厅,玉妙音从未踏足的区域,她好奇地打量,以至于忘记放下怀抱的两大罐酒精。 不过十几秒,玉妙音从惊讶中回神,弯腰放好酒精,然后踅摸在客厅里搜找需要的东西。四面就实木家具,无可助燃烧的物品,她将目光放到过道的房门上。 房间里总有衣服布料之类的易燃物吧? 之前在寝室商量对策,茆七有提过这个空间的大概情形,接近员工寝室的这道门内,住着一名濒死的决策者,动都无法动,更别说出声。 没威胁,玉妙音决定在房间里找易燃物,就先从其他三间房开始。 接连开门,玉妙音看了叹气,可惜,三间房都只有实木家具,没有其他的东西。 紧接着玉妙音又来到第一间房门前,没有犹豫地抬手开门。门开,她先注意到拔步床上的床帘,眼前一亮。 再一细看,床上并没有人,她迈步过去直接踩踏上床沿,动手扯下床帘,再摞走床单,丝毫不拖泥带水。 抱着扯着,玉妙音将床帘床单弄到大门口,整理成条状团卷一起,直接倒了一大瓶酒精在布料上,眼望着酒精慢慢浸透。然后再将另一瓶酒精打开,瓶身靠住布料,使流速减缓。 茆七说不能一下子都倒完,要慢慢地渗过边界,流淌到餐厅里,才不容易被察觉。 做完了,玉妙音露出一个笑容,她好好完成了,她终于能为自己做点事了。 没多感慨,玉妙音又躬身出门,抱缩住身体,从巡逻者的身后经过,小心地挪着碎步。耳边传来茆七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在说话,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川至。 “味道还行。” “那你再试试其他的。” “嗯。” “西兰花啊,也不错,口感爽脆的,你快吃。” 再之后听不到了,玉妙音安全地回到了寝室走廊。 仲翰如早就在等候,迎上前问:“怎么样?“ 玉妙音看他这么着急,忙将进度告知,“臻圣那道门,我已经放好酒精。” 仲翰如:“我说的是外面的情况。” “哈?”玉妙音才琢磨过来,他在担心茆七,“外面很多人,看着像都聚集在餐厅,茆七好像在和川至吃饭。” “吃什么?” “听着是西兰花。” 川至真的安排了素食,可是这里物质缺乏,能有几道素食?茆七迟早要面临那次的场面。 仲翰如还记忆犹新,那块肉伸往他口中时,茆七的惊恐和害怕。 玉妙音见仲翰如将背缓缓靠向墙壁,眼神频繁投向外面,魂不守舍,显然十分心焦。 玉妙音管不了那么多,赶进度地从屋里再抱出两罐酒精,边走边匆匆安抚:“我们不都计划好了吗?你要相信茆七,忍耐住心情,都是为了更好的结果。”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走廊。 餐厅内,茆七已经吃完西兰花了。 周围都是人墙,她不清楚玉妙音走到计划哪一步了,不过不清楚,证明玉妙音没被发现。 “好了,再尝尝其他的。”川至催促着,眼中兴味更盛。 “那就炖蛋。” 侍者闻言递上调羹,茆七接过,伸往那盅面上有一层酱料的炖鸡蛋。 茆七的余光中,巡逻者的注意力分散,因为进食的过程太冗长了,她必须要再制造出点动静。她抿一口炖鸡蛋,开口问:“这道是什么粥?” 川至提起笑,耐性地讲解:“那是砂锅粥,粥米细密,裹上炸焦的脑髓,口感相辅相成,十分嫩滑美味。” “脑髓?”茆七疑问,“不怕得病吗?” 川至摇头。 “难道……”茆七嫣然一笑,“这就是你说的解药?” 解药一词,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人潮里响起轻微的喧哗。 敏繁也激动起来,不知哪来的浑劲挣扎,无奈宝宝椅太结实,他依旧被牢牢捆在椅子。 玉妙音听到茆七说话,她还在巡逻者身后,被突起的一阵哗然吓到。她以为被发现了,差点惊叫出声! 几秒后没动静,她转动脖子去看,无人在意这里。幸好没被发现,她赶忙向第三道门前进。 多用了一倍时间,玉妙音抵达第三道门,快快放下两大罐酒精。 她看到客厅和套间格局,和前一道门无异,装修也一样。当然客厅也没有易燃物,得进房间里找。 茆七说这里有一名行动不便的决策者,那其他三个房间应该可以进入,只要动静不大。反正门关闭着的,看不到听不到。 说干就干,玉妙音悄步过去,在经过第一间房的房门时,异常小心,开门更是轻摁慢放。 然而结果一样,那三间房只有家具,没有其他的物品。 玉妙音再次将目光放在第一间房的房门上,犹豫,蠢蠢欲动。 其实可以试试的,这人不能走动形成不了威胁,即使有嘴,只要捂紧就行了,再不济劈击其颈后风池穴,可以使其短暂昏迷。 种种设想都是玉妙音占主导,她当即撸起白大褂改造成的披袍,深呼吸一口气,决定就这样做! 茆七在拖延时间,仲翰如在等她交接,她不能让进度落在她这里。 脚步接近,玉妙音左手迅速拉下门把,猛一推开,右手早就做好准备,届时一巴掌捂过去。可是面向她的只是一张空凳子,里屋没人。 一道门两道门都没有人,是不是聚去餐厅了?看起来那里正举行重要仪式,不知道茆七有没有能力应付。 没纠结多久,玉妙音脚踩床铺,上去扯床帘,下地后手臂一卷床单,动作形如流水,东西就都到手了。 东西统统拿出来,和酒精混浸一起……重复操作,然后出门。 那阵哗然已经安寂,川至的声音更加清晰:“呵,接下来是青椒土豆丝吗?” 茆七说:“是。” 在茆七还尚有把握的声音中,玉妙音再次安然进了寝室走廊。 仲翰如依旧在等着。 玉妙音主动说:“外面好像在办宴会,他们吃了炖鸡蛋,土豆丝这些。” 仲翰如点点头,目光漂浮。 因为有了念想,玉妙音精神面貌好很多,现在觉着这个男人蔫蔫的,跟被抛弃了似的。 玉妙音多嘴一句, “你急也没用,要相信茆七。等我放好酒精,餐厅内起火,烧到一定程度,你出场将其他门内的玻璃砸碎,到时就能利用气流带来的爆燃,将他们统统烧死!” 她说着,恨意毕露。 这是茆七在看过五道门后制定的计划,每道门后的窗户都是封闭的,那就证明餐厅内的氧气有限,只要燃烧达到阈值,突遇气流,就会发生爆燃。并且他们也制定了撤退路线,就在寝室这道门,届时等三层人力损毁,更容易对付。 如果可行,确实四两拨千金,玉妙音没有设想过那个不行,因为在她心中,势必要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底。 仲翰如还是埋头不吭声。 “你不能急,一步乱,步步错,你要相信茆七。”玉妙音也没空搭理他,吭哧吭哧地搬酒精,又出去了。 走廊里,就剩仲翰如一人了。他的心仍不能定,摇曳着,抽出一丝丝的不安。 他当然清楚,事态缓急。可是在他心里,茆七的安危比通关更重要,他可以每晚冒险,他会拼尽全力护她安全,但他不能安定地等待危险靠近她。 以往他都在茆七身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强硬地要自己去,他答应了,所以受到惩罚了。他总算能体会到她当时在解剖室外的心焦,和她气愤的关心。 餐厅里。 “茆七,就剩最后一道菜了。” 川至趣味正浓,但再也提不起笑容,他看着僵持的茆七,那眼神似是要穿过她的身体,将她内心翻个透。 茆七接过侍者重新递上的干净调羹,搅拌起已经温凉的粥,她低着眼,说:“我知道。” 在一来一往的对话声中,玉妙音顺利进入第四道门。 这是个全然不同的套间,装修简单,地面有个简易帐篷,落地窗被一整面窗帘掩盖。 玉妙音在看到窗帘时眼睛一亮,这个好啊!烧起来耐!她快步走近去扯,窗帘勾子紧,废了好大劲才扯下来。 窗帘掉下的那瞬间,暗影划过面庞,猛然降临的景象让玉妙音呼吸一滞。 灯光照射外,生长着一棵高大凛然的香樟树。 看到这棵树,玉妙音也觉得自己让仲翰如保持理智,是不在此山中。 以前常听林伸提起孤儿院的香樟树,因为占地少,院里只有零星几棵这样的树。那里面娱乐方式也少,没有游乐设施,孤儿院的孩子又不被允许爬树,平时只能玩玩丢手绢那类单调的互动游戏,和捡捡树叶堆堆沙子。平时林伸遭人排挤,只有林跃愿意带着他玩,但林跃也不是时时有空,他便亲自做了一个简易秋千,套在树枝上给林伸坐。他们互相替对方荡秋千,那棵香樟树下有很多他们愉快的回忆。 现在回忆起,她都受影响,更何况茆七身处危险,仲翰如应该担忧的。 玉妙音抹掉眼泪,迅速整理情绪,卷抱窗帘到门口,倒酒精,控制好流量…… 出第四道门,回程时,玉妙音听到川至的声音越来越冷。 “茆七,粥凉了。” 四周涌动起唏嘘,“吃呀,吃呀,快吃呀……” 玉妙音的心沉了一分,她也心知茆七那边更动荡,她能有更多时间推进计划。 一进入走廊,玉妙音看到仲翰如,他像被焦躁折磨透了,眼神劲劲地盯着她,在等待她开口。 玉妙音突然觉得他可怜,不过在这里,谁不可怜呢? “外面……还好,他们正在吃……吃粥。”慌不好撒,玉妙音口齿断续。 仲翰如问:“什么粥?” 玉妙音边往寝室走,“就粥呗。” 抱出来两大罐酒精,被仲翰如挡住前路,他固执地问:“什么粥?” 玉妙音绕道,仲翰如又拦,她着急又走不掉,气他不以大局为重,便恼怒一喊:“脑髓粥!” 得到答案,仲翰如顺从地让路让玉妙音走。 玉妙音抓紧时间,没空多想,跑出了走廊。 在她离去后,在几乎欲湮灭的寂静中,仲翰如双手攥拳,猛地锤在墙壁上! “砰”地一声,他哑然地怒吼。 错了!都错了! 之前在林跃的寝室,茆七炽热的目光,赤裸的情绪,反常的玩闹,根本不是开心,而是为让他放松警惕。 制定的计划,她说她来起火,让他们等在这里接应她。撤退路线?现在细思都是漏洞,爆燃起来她能从哪撤退?他们连安全出口都没摸到,要怎么及时撤退? 说什么一定能平安带他出去,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说她死都不会吃的,她根本就没有胜算,她到底想做什么? 56 他犹如地狱来的罗刹,携着一身煞…… “吃呀, 吃呀……” 这些唏嘘声中,更多的是惋惜。 在比其他楼层生存时间更久的三层,谁不想要解药?更何况听说脑髓脊髓十分美味, 入口即化, 口齿留香, 天天吃那些隐约带酸味的肉,谁都想尝试新口感。 久而久之, 侍者和巡逻者的目光染上怨恨。 这个女人不珍惜食物,不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如果不是川至压着命令, 早该被杀掉! 茆七不动调羹,侍者也不动,敏繁费劲心机要解药,这回近在眼前, 一步之遥。 他嗓子含混, 恨恨地朝川至所在的方向喊道:“川至!你脑子进水还是发春了,对我们那么狠,为什么要为个女人犹豫?她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不会在这停留,你以后就剩我了, 就只有我了!哈哈, 快把解药给我,给我!在这无望的岁月里,只有我能陪你, 只有我!” 敏繁怒吼着,宝宝椅被他晃动,侍者几乎控不住他, 后边上前两名巡逻者摁住他肩膀,才让他稍微平静。 一言,戳破川至和茆七的处境。 而川至眼中的兴味,变成失望,再是释然。 他抬手一挥,侍者退下,抓根布条将敏繁那张嘴死死堵住。 敏繁嗯嗯地叫,再也发不出喊声。 川至看着茆七说:“我按照你的意思做了,那你想好了吗?” 敏繁原本还在抵抗,闻言不动了,呵呵冷笑。川至还在给她机会,一个来历不明只听闻过消息的女人,他这般挽留,该是多么孤独呀! 想到这,敏繁冷静下来,此前他癫狂,是因为怕死。现在清楚川至不会舍得杀他,毕竟从今以后只有他能证明川至存在的痕迹。 所有人屏息,不敢出声,注视着餐桌里的茆七。 就见她丢开调羹,缓缓抬起眼睛,那里面没有惊恐惧怕,而是如一泓清透的泉水,原原本本映照着周边的环境。 她说:“我拒绝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算已经拒绝了,川至无语地笑了。也是,他都称赞茆七的生命力,她怎么会甘愿屈服于他?就像那棵独立之外的香樟树,他只有观赏权,从不属于他。 他恼怒,可是他面不改色,皮笑肉不笑地问:“是只有你吗?你应该问,你们有什么下场?” 茆七目光一凛,川至又感受到那种用刀剐的冷飕飕的感觉。 在这目光里,他夺回一丝快感,“你在为谁担忧?那个男人,他躲在哪了,让你一个人来,你们在谋划什么?” 川至心知肚明的表情,语气却是满不在乎,也许茆七有无谋划他都无所谓。 茆七不确定他知不知道,或是知道多少,她试探着问:“没有谁,没有谋划,你会放我离开吗?” 川至慢调说:“不会。” 言出,四面人墙更密集地涌近。 在威慑,凭她的力量,插翅难逃。 茆七倒没什么惧怕,只是担心玉妙音。按照计划她先行动,仲翰如在后,他现在还安全。 如果川至真的察觉到计划,玉妙音第一个有危险,不确定的情况下,茆七不能激怒他。 她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 川至冷冷说:“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 茆七笑了笑,“你要让人死,总得让人瞑目吧。” 玩笑似的话,川至听着,牙根紧咬。她那冷静的眉眼,在对待他时,也是冷静的,她好像不再惧怕他传达的恐惧。 川至突然很想打破那里面的平波,想看看表皮之下的汹涌。他换上笑脸,起身踱步到茆七面前,推开食物,抬起一条腿侧坐在餐桌上。 他弯腰靠近茆七,看着她冷淡的眼眸,装成富有情感地说:“当然是喜欢,跟仲翰如一样的喜欢。” 肃整以待的巡逻者又恍惚了,一时威胁,一时喜欢,不知道川至拿的什么主意。 在茆七心里,川至跟仲翰如不配并提,她忍抑反胃感,平声说:“以后还会有其他的人来,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你现在只看到我,只是因为你的控制欲。” 川至轻笑,不以为然,“控制欲不好吗?想要,就设法留住。” 这个人真自我到可怜,世间万物并不依循个人意愿,他被困在这里,连思想也是禁锢。茆七眼里闪过一丝同情,“你一直都这样吗?” 川至没有看到那抹会令他失控的同情,他说:“从小到大,我都如此。” 茆七问:“那你留住什么了? 川至猛地一怔。 臻圣在他身旁,半死不活;敏繁被他拘禁,反目成仇;还有父母,已经身殒二十年。 没有,他从来没有留住任何东西!他终于恼怒,手臂扫掉桌面的餐食。 “匡当”几下巨响,烛台也差点倒了,侍者们腿脚打颤,不敢动身去收拾。包括巡逻者在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纷纷避开眼神,像是知道他们的统治者即将要做出什么暴戾行为。 就连敏繁也是,放轻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川至站起身拖出茆七的座椅,俯身到她眼前,死死地盯住她,“我已经给你机会了,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你不珍惜?” 就像以前父母逝世,川至对着他们的尸体质问,为什么要留他孤独一人?他明白小孩才会这样,大人从不质问,而是接受,可是……谁又懂他的惊惶和孤独? 茆七也不知道,自己一句拖延时间的话,会触到他的逆鳞。她感受到他的怒意,那她也没必要谨慎了。 她冷漠地反问:“这里有什么好的?” 川至怒火中烧,因为不好,才要逃离,因为他无法反驳。 她又说:“你想留下我是因为喜欢吗?那不是喜欢,只是你的控制欲,你的控制欲从何而来,因为你的恐惧!你这个被禁锢着扭曲成长的人,永远不知道外面的阳光有多好,永远不知道喜欢会让人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茆七越说,声量越大,充斥满整个空间,铿锵地传出很远。 因为她的反常,巡逻者又将警惕锁在她身上,仿佛只要她一作出动作,就会立马上前歼灭她。 可是,又怎知这不是契机呢?人这么齐,这么聚,烧起来也快呀! 茆七在想,按照时间和步速,玉妙音起码成功进入三道门了。酒精早该流出界限,也许已经淌到餐厅。 足够了,足够她放手一搏。 她心中祈祷玉妙音能察觉:快听到吧,赶快跑吧,快去好好地躲藏起来。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川至浑身气息冰冷,被气到脸皮抖颤。 茆七忽而莞尔,伸出手。 近前的巡逻者立即出刀,刀刃就挟在茆七的咽喉边,她不顾危险,手指轻触碰川至的脸,轻声说:“真正喜欢我,会把我当成人,会尊重我,会千方百计带我出去,而不是想方设法困住我。你真可怜,没人爱过你吧,所以你不懂怎么去爱人。” 川至听着,眼角通红,仿佛滴血。他仍旧挤出笑,扬起高傲的姿态,道一句:“唉,无趣。” 他直起腰,抬手臂动动手指,人墙里立即分开条道。 那条道中,茆七看到玉妙音头发蓬乱,鼻青脸肿,嘴角还有血迹,被反剪住双手,押上前来。 川至欣赏着茆七脸上的惊愕,说:“我早就说过这里资源难得,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计划?你烧了我一个解剖室,还以为我能再着你一道不成?” 快到餐桌跟前,玉妙音被巡逻者松开,猛然一推后背,眼看就要撞上桌脚。茆七随着她跌倒的姿势跪低去接她,全然忘记了脖子还有一把匕首。 刀刃贴着肌肤划过去,痛感丝丝密密,倒也不是不能忍受,只是血立时涌出,很快洇透了衣领。 两人搀扶着跪倒,玉妙音抬眼见到不停流出的鲜血,自己身上的疼也顾不得,急忙用手捂住茆七伤口。 “你没事吧?哈?这可怎么办啊!” “没事,皮外伤而已。”茆七拉下她沾满鲜血的手,万分歉意地说,“对不起。” 玉妙音原本可以不用遭受这些的,是因为茆七这个不缜密的计划,才白白搭进来。 玉妙音摇头,笑着安慰,“我本来就是活不了的,没事,没事的……” 川至在一旁嗤笑,“互相关心,感情可真深啊。” 这时,外围挤进一名巡逻者,报告道:“地板的酒精已清理干净。” —— 寝室走廊里。 仲翰如焦急地等。 按照每道门的距离,和之前玉妙音所花费的时间,她应该要回来了。 现在迟了,是不是外边起了什么变故?他猜测着,如被火炙,无法安定。 即使这样焦躁,仲翰如也没冲动,按耐着按耐着。 之前计划时,他们就讨论过第四第五道门较远,往返步程加倍的同时,还要留出应变突发状况的时间。 仲翰如给这段时间计数一百,数到一百玉妙音还不回来,他就要闯出去。 一百统共就3分多钟,也快也慢,玉妙音始终未归,仲翰如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计划败露,玉妙音被控制,茆七……茆七怎么样了? 他不敢想,藉着规划接下来的行动去逃避,搬来剩余的六罐酒精,放在最近的墙角。 来到走廊与餐厅的连接处,仲翰如抓握匕首,先伸臂出去劈砍两刀。无埋伏,他臂弯圈抱两罐酒精,随即跃身过去! 在一阵强光过后,仲翰如只看到挤挤挨挨的巡逻者,他刚一站定,他们便像背后长眼一般,刷刷转身,并揿住匕首围拢上来。 仲翰如战略性退后两步,脑中极速思考:玉妙音埋酒精的流程从左开始,她来四趟,往三趟,起码能成三趟。现在就剩右边还未埋酒精。 仲翰如先恐吓地挥出一刀,趁着巡逻者迟疑不定的瞬间,他拔腿就朝右跑!一边跑,一边咬住匕首,留出手拧开酒精盖,霎时刹步,扭身狂往后撒酒精! 反正都是洒,怎么洒都随意,只要能均匀地烧起来就行。 一时间刺激味道漫天开花,也伴随着一声声嚎叫。 刺激性液体一沾到眼睛,那酸爽只有试过的人才知,前排的巡逻者遭了殃,痛苦地捂住眼睛,瞎子般乱转。 后面的巡逻者忌惮仲翰如怀中两罐开盖的酒精,谨慎地没再上前,而是后退,退到远在酒精的射程范围外。 不过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原本巡逻者就都集中在餐厅内,不过很快就有人出声指挥:“两队人马从左右两侧列出,包抄拦截餐厅外围的移动路径!” 这样后背就有了空余,主部队继续退,留出二十人与左右那两队人马配合,齐力围攻向仲翰如。 四面八方,仲翰如的安全空间越来越窄,他并不担忧,反而更兴奋,眼睛闪烁着荧荧的光。 来吧!最好统统一阵上! 餐厅内人潮人涌,仲翰如没处活动,所以无法得知茆七的位置,只要多处理掉一些巡逻者,空间松阔了,就能突破包围见到她了。 但是这些打头阵包围的巡逻者,唯唯诺诺慢慢吞吞,想是因为那两罐酒精。仲翰如没有任何犹豫,全部倾倒开,扔掉罐,下颔挑衅地一扬。 巡逻者们见状,哪还有犹豫,一鼓作气提刀冲刺。 面对攻势,仲翰如右脚松弛地退后半步,上身微微前倾,腰背呈现出伏击的耸立状态,贴腕的匕首半空中抡了个圈,稳稳地落进他的掌心。他沉下气息,目光如隼,在巡逻者第一刀刺向他咽喉的瞬间,侧肩推出右臂! 刀刃划过巡逻者喉管,只割动脉,连喉骨都未曾碰到,所以极速无声。只见血液喷射而出,眼前人便直直倒下,紧接着一把刀从其身后骤然刺出。 是另一名埋伏在后的巡逻者,眼看刀即将刺进仲翰如眼睛,他立马摆腰向后仰,让过去这一刀。随即双腕夹住巡逻者伸到面前的手臂,而后猛地拧身,将其手臂拖往地面,掌中匕首同时上竖。就着这个手势,巡逻者身体下落,匕首稳稳地插进他胸口。 抽刀起身,仲翰如只觉手心黏腻,于是用嘴衔住干净的匕首把柄,手心随意地往衣摆上擦血。后背破风声倏然而至,他矮身躲避,就见一铁杆带着劲力扫过他头顶。 趁其抽力未及,仲翰如抓握住铁杆,同时身向后转,右腿扫堂而过! “砰!” 偷袭的巡逻者应声倒地,这时,后背再起动静,仲翰如右手抡棍后劈,同时左手擎刀插进倒地未起的巡逻者胸口。 鲜血又喷涌沾上手掌,仲翰如皱眉,白擦了。一刻不缓地拔刀转腕,朝后猛刺,他看都不看,再次抽出匕首,起身踹掉已经丧命的从后背偷袭的巡逻者。 左右前后皆又来敌,仲翰如右手抓铁杆,左腕划刀,投身进去。 招过刀出,无往不利,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有巡逻者见识过仲翰如的身法,他擅近身格斗,往往要先过两三招才取命。然而这次他仿佛无耐性,招招要害,刀刀毙命,倒像是那个女人的手法。 眼看阵势要破,巡逻者又出一队人,人墙松动,人影影影绰绰。 仲翰如在打斗时的一瞥,看见了茆七。 她被拘在人群中央,川至架着一把刀横放于她脖间,她的脖颈领口全糊着血,她的目光透过摇晃的人影缝隙,轻柔地落在他身上。 身后偷袭的人一晃,仲翰如回身又劈一刀,双眼更被血染得血红。又受刺激,他身上那股愈爆发的悍劲,迫得巡逻者一时不敢上前。 他犹如地狱来的罗刹,携着一身煞气步步逼近,妄图冲破重重包围。 “仲翰如。”茆七终于出声喊他。 57 如果他最后只能这样做,那他的存…… 仲翰如理智地做了该做的事, 现在他要去找茆七。 可是她呼喊他名字,在他脚步向前时。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述说什么, 他清楚。 仲翰如想, 如果他们没那么默契就好了, 他可以一意孤行。但是他看清了,茆七要他后退。 在被仲翰如逼退的巡逻者中, 有人提刀哧溜冲出来,趁他不备向他腹部刺过去! 这一刹那,茆七呼吸都停滞了。 仲翰如确实分神了, 但身手还在,他下意识侧开要害,并用手臂挡开刀锋。呲一下,不可避免的, 臂膀瞬间割开道口子。 而同一时间, 仲翰如的匕首已插进那人颈后。只见他双目瞪大,不可置信地转头,然后泄出一口气,颓然倒下。 从他身上涌出的血,与地面的酒精流淌到一起。 即使仲翰如没伤到要害, 茆七整个人还是害怕地一抖。 川至感觉到了, 也看到她专注的目光里,冷静还未散。 莫名地,川至感到痛快, 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在茆七的目光中,仲翰如牙一咬,狠下心, 突然急速撤退。 仲翰如上一秒还是誓死不休的气势,下一秒又撤走了,他转变太快,巡逻者后知后觉地追上时,他早已跳进了一道门内。 乌泱泱的的脚步,将血和酒精踩得更混乱,血脚印布满整个餐厅地板,使得原本明亮的光线染上一丝暗。 玉妙音一直目睹,她也被巡逻者用匕首挟持在喉,只有手能动。她担心地勾住茆七的手指,茆七安慰地碰碰她,让她不用担心。 从一开始听到打斗声,茆七就猜到仲翰如在找她,她不敢出声,怕影响他。她也清楚仲翰如的实力,巡逻者一时半会奈何不住他。 但之后就不一定了,血肉之躯脆弱,总会疲,总会受伤,仲翰如挡不住那么多人,所以起火势必要快。 餐桌上的两个烛台,在茆七的余光里旺盛地燃烧着。 空气中已经隐约泛着酒精味,虽然血腥味更重。 此前让玉妙音埋的酒精,茆七有特意提醒让流速减缓,巡逻者禀报地板的酒精已清理干净,那门内的呢? 只要门内埋的酒精没被发现,他们还有胜算的,只要仲翰如再将酒精洒进餐厅其他角落,火势一起,燃烧更迅速充分。 仲翰如跃过门进了走廊,他低眼看着剩余的四罐酒精,这就是茆七让他后退的原因。 玉妙音也被抓了,那左半边的酒精可能被发现,被清理掉了,现在就剩他手里这些。 即使对茆七计划的安全性存疑,仲翰如也没多犹豫,旋即进寝室拿上打火机,再打开两罐酒精,抱上冲出门去! 巡逻者守在门外,但不敢靠前,一则那是一夫当关的门,怕有埋伏,二则他们人多,想着耗也能耗死他。 这也给了仲翰如发挥的空间,在面对巡逻者的再次迫近,他先是往半空洒开一罐酒精。 那些巡逻者吃过亏,皆都以手挡额,丝毫不拖沓行动。然而在看到仲翰如手里高举的打火机,那束脆弱的火苗,让他们全体忌惮停步。 弥散开的酒精味,和鞋底越湿润的脚感,不知道何时,餐厅各个角落的地板,一直在渗出酒精。 有人惊讶地喊:“酒精不是已经清理干净了吗?怎么又流出来了?” “怎么回事?” “你和你们,快!快速去清理!” 急迫的声音此起彼伏。 茆七和玉妙音听了,双目对视,眼神也似乎明亮起来。 她们都知道是为什么,离计划成功又近一步了,不过还不够。还要更多的酒精,蔓延到中间地带更好,才能起到瞬间被火湮灭的效果。 敏繁被捆了动作,蒙蔽双眼,他只能用耳朵去听局势,乍一听见酒精泛滥,而且有火,如临大敌。他开始大喊大叫,摇晃宝宝椅,力气之大,连两名巡逻者也几乎按不住他。 “川至!川至!你搞什么?放开我……”敏繁被堵住嘴,口齿不清,但细听也能琢磨其意。 归根究底,人,怎么会不怕死呢? 这一出二出的,扰乱了众人的心。 在这当口,仲翰如将酒精罐投进右边较近的第七道门内,再次转身入走廊。 巡逻者里,被拨出一部分去清理酒精,防御变薄弱了。 餐厅内,由原先的秩序变得混乱,吵嚷无比。 没有武力的侍者也在担惊受怕,空气中酒精的气味已经压过血腥气,那餐桌上的烛火成了催命符。 但川至始终淡定,侍者们摸不透主人的心思,又惧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便都不敢私自行动,只好任由烛火招摇。 期间,仲翰如抱出最后两罐酒精,依旧用打火机震慑巡逻者,以确保可以右行。 他还心存侥幸,茆七的位置在餐厅深处,外围起火,短暂烧不到那里。他会完成她要他做的事,也能有时间将她带出来。 “仲翰如!” 可是,茆七的声又起。 仲翰如心脏一紧,脚步猛滞。 茆七看透他的打算,在催促他,往她那边投放酒精。她想将这三层烧透,那她呢,她怎么办? 人影纷繁,仲翰如望见川至的刀已经贴上茆七脖颈皮肤。 在她身后,那摇曳着的烛火的光,犹如恶鬼,正缓慢地蚕食她的生命。 仲翰如万分不愿,如果他最后只能这样做,那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仲翰如犹豫着,巡逻者趁势截堵他欲右行的路径,而他只能眼看着川至的刀割破茆七的皮肤,鲜血再次流出。 用心准备的宴会被破坏,川至没有感到恼怒,反而畅快。因为他终于如愿看到茆七眼中几欲破碎的平静。 但是,川至能感受到,茆七的情绪波动不是为她在刀俎下的命运,那是因为什么? 刀再左右移动着深进,按理说这般锉磨伤口会很疼,可茆七眉头也不皱一下,视线始终落向一处。 川至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仲翰如陷入两难境地,他抱着酒精无法全力杀敌,弃掉又不可,只能艰难周旋在无数刀尖下。 川至挟持着茆七,十分料定仲翰如不会弃她于不顾,他不敢妄动,即使后背又被刺中,他万万不敢动。 愚蠢的犹豫,川至心中嘲笑这种坚持。 敏繁仍在叫,没有任何人搭理他,挟住他的巡逻者去帮助抓捕仲翰如了。他因挣扎摔倒在地,趁无人在意,疯狂地朝一个方向蠕动。 白衣侍者抖擞着聚成一团,疯了疯了!不管是对敌,还是川至,空气中的酒精味已经浓郁到呼吸都难受,但是他们好像都未察觉。 打斗声,哀嚎声,无能的吼叫,声声不绝,现场形势严峻到,侍者们仿佛已经预知到自己的结局。 倏地,上空再次传来一道喊声:“仲翰如!” 痛苦,急切,仲翰如的心再一颤。 茆七势必要如此,可他怎么能不顾她安危,怎么能这样做? “呃——” 又一柄匕首穿透仲翰如的肩胛,右臂瞬间失去一半力量。记不清了,他到底身中几刀。 即使不命中要害,但鲜血流失,力量也在流逝,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不起火会死,起火也一样会死…… 这一回,局势真的再无转圜了吗? 仲翰如想到那个结局,想到茆七计划自己去送死,心就如被利器反覆穿刺,痛到几乎立不住身形。 他在这里如同一缕游荡多年的幽魂,无形无质,是茆七的出现,让他重新落定。他因她而产生意义,如果无她,那他的存在又算得上什么? 她说她是一个无根的人,死了也不影响什么,怎么会?无论如何,他会一直陪着她的。 视线渐渐模糊,眼角的泪滑下,仲翰如再次看清茆七的面容,他扬手丢掉什么,开始向前突围。 随即,火焰骤然升空,从他身后如长龙般急窜出去,似狂风过境,瞬息扫荡了半个空间。 “轰”的一道闷响,连半空中酒精气体也被点燃,火星子如烟花一般滋滋燃烧,再快速坠落。 在燃烧带的巡逻者无一幸免,身上起火,烧着,痛苦地叫喊着。求生意识令他们群涌向无火地带,却被处在安全区域的同伴以刀以棍击退。 最终,他们被迫退回火焰中,成为助火的燃料,空气中霎时升起股股油焦肉灼的味儿。 因先前清理出了一条隔离带,川至身处的区域丝毫未被火焰波及,另一批巡逻者包围保护着他。 一面火焰冲天,一面现世安稳。 犹如一面地狱,一面人间。 茆七惊诧仲翰如的起火行为,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想做什么?现在起火他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她担忧着,无法思考仲翰如的目的,在看到火势落在他身后,才敢松口气。 仲翰如步步逼近,在砍断一只阻拦的手臂后,他赤着眼摔碎一罐酒精!酒精//液从他身周蹦溅出去,有些飞进火焰带,激得火苗又高一寸。 前有被烧死的下场,巡逻者们面面相觑,紧张到忘记防御。 而眼前的男人,脚踩黄泉烈火,真像阎罗殿来拿人的。 空中的氧气变得更稀薄了。 “撤退!快撤退!”不知道谁在大声喊。 巡逻者们被这一嗓子喊醒,护着川至匆匆往后撤,就怕遭池鱼之殃。川至一直挟持茆七,她也被迫跟着后退。 火光摇动中,仲翰如清晰地看见茆七。 这是分开后他距离茆七最近的一次,她失血过多,脸唇苍白,漫天的火也不能替她增色。他内心痛苦愈剧,眼神倏地阴狠起来。 川至原先一直坚信,仲翰如不会对茆七怎样,现在他那发狂的模样,真可能想要同归于尽! 川至这才表现出一丝慌神,忙挥手喊侍者:“快处理掉烛台!” 还剩最后一罐酒精,玉妙音清楚,这一罐要砸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因为那是敌阵中心,川至也在。 巡逻者剑拔弩张地防备仲翰如,对玉妙音疏忽,她心中已有计划,她要看好烛台,誓死看好! 在侍者上前抱走烛台前,玉妙音早就飞身扑出,似是忘记了离身不足一厘米的匕首。 酒精烧起来快,熄起来也快,没有助燃物根本不行,必须要加紧时间起火! 在玉妙音成功抱起烛台时,她的后背也插上一把匕首,她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感觉不到疼。她扯着嗓子嘶吼出声:“快啊!” 烛台随之抛向半空。 声未落,酒精骤然如急雨四散。 是仲翰如撒开了最后一罐酒精,与烛火在空中接触,滋滋爆燃,爆发出千万条火线,瞬间点燃了整个空间。 侍者的白袍宽大,落火即燃,挤挤挨挨,火势烘成一片。哀嚎呼痛声顿时响彻,巡逻者也受牵连,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茆七因此挣脱出来,蜷身在一张宝宝椅边。起火的一瞬间热能倍增,火点砸落在身上,烧透衣服布料,灼烫难忍。她抱臂低头,尽量不裸露肌肤。 混乱中后背不知被谁猛推一把。 “快走!” 茆七踉跄往前,听到玉妙音的声音,想回头,却又听她咬牙切齿地喝道:“走啊!” 因为离餐桌近,掩盖下的余光瞥到那张红色桌旗,布质厚而扎实,没来得及起火。茆七顺手扯下桌旗,抖甩两下抖掉酒精,再盖到身上遮挡住头顶肩膀,视线终于通明。 她才看到敌阵已乱成一锅粥了,着火的人被烤炙折磨,有的发疯狂奔,有的躺地上打滚,想试图扑灭火焰。不想空中坠落的火点与地面的酒精连成片烧,火势更是迅速蔓延,他们就在求生欲中被灼烧成焦尸。 还没着火的自身难保,躲火焰避火人,哪还能想起来抓人? 这之中茆七未见川至,不知道是被保护好了,还是被喂火了。 餐桌面承接了大部分酒精,开始啪啪燃烧,在桌底和边缘有小片未起火的空地,茆七小心翼翼地踩着通行,鼻子几乎吸不动了。 氧量即将消耗殆尽,现在正是实行计划最后一步的好时候。 “仲翰如,仲翰如……”她出声喊。 不过片刻,肩膀忽被扣住,茆七回头便扑进那人怀中。直觉是他,抬眼果然是他! “你没事吧?”她着急地问,视线也急切地逡巡。 仲翰如身上有不少伤,流血的,灼烧的,衣衫褴褛。但眼神晶亮,倒映着熊熊火海和焦急的茆七。 “没事,你呢?”仲翰如就着相拥的姿势,右手捧起茆七的脸,偏头去瞧她脖间伤口。 茆七听到他嗓子干哑,含着微微颤抖的腔调,想起他为什么燃火,想起自己逼迫他的行为,无疑是在拿刀凌迟他。她内心自责,却只能安抚地用手摸摸他的脸,而后断然从他怀中离开。 将桌旗披到仲翰如身上,茆七的语速快而急,“我们位置的两点钟方向火势孱弱,可以通过,你快走!” 她边说,边用手推他,而他却纹丝不动。 经历生死,仲翰如断不会答应再留下茆七,他拽住她手腕,扯到自己胸口,决绝道:“我们一起!” 手被撰得铁紧,茆七没法再推他,她换说辞,缓和道:“你先走好吗?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仲翰如当然记得,火势燃烧透时,开窗迎进气流,将这里烧个彻底! 茆七继续说:“事到如今,无论怎样都要做下去,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二次的。你先行,我要去找玉妙音,迟些就来。” 巡逻者还剩半数,现在疯狂地逃生,川至不知死没死,如果这次不做绝,今天的困境一定会卷土重来。 仲翰如再想强硬,却是不能,他放开手,只能说:“多长时间为限?” “五分钟,五分钟内我喊你,你立刻就砸窗。” “好,你一定要快些,快些出来等我,知道吗?火势太……不好再犹豫了,好吗?你不应我,我不会……一定要好好的,行么?” 茆七无一不应。 仲翰如这才迈开步,头也不回地朝着两点钟方向跑去,“我很快就去接你,等我阿七!” 听着散在火焰中的话语,茆七望了会他被烟雾淹没的背影,便掉转头,抹掉阻碍视线的眼泪。 “玉妙音,玉妙音,你在哪?”茆七呼唤着,火烟弥漫,禁不住咳嗽。 喊了几次,玉妙音没回音。 目前只有餐桌这小片范围零星起火,能容茆七下脚,再远她也无能为力了。 “玉妙音,玉妙音……”茆七捂住口鼻,挥散眼前浓烟,冒险地再进几步。 侧面突然冲出个火人,嗷嗷嘶叫,面目烧得狰狞可怖。茆七吓得退步,再看清火人手里还拖着个人,一副一起下地狱的架势。 那人被拖困,披头散发,袖沿衣领已被烧烂,火星闪烁,还有再着火的趋势。茆七是凭一枚玉坠认出的玉妙音,她心下大惊,临危不乱地抽刻刀解决掉火人。 火人死了,手还留僵劲,紧攥着玉妙音手骨,形势紧迫,茆七不可能去掰开,她干脆利用刻刀将火人手掌剜开,然后去拉玉妙音。 不想玉妙音后退一步,嚷着:“别!别过来,会连你也烧着的。” 她身后火势滔天,热浪几乎要吞灭掉她的身躯,茆七忙出声,“危险!别再退了,你到我这来,我有办法帮你灭火。” 玉妙音犹豫。 茆七被烟熏得咳嗽,难受地说:“真的,我知道哪里有水,你信我。” “那我自己走,你别碰我。”玉妙音松动,提出条件。” 茆七忙应,“你跟上我,尽量快点。” “嗯。”玉妙音蓬头垢面,在一丝丝的的视线里,跟随茆七到餐桌边,随之被一阵凉水浇透,皮肤的焦灼感终于缓解。 水是放在边柜上的茶水,还剩最后一点,茆七全倒自己身上,然后拉起玉妙音,“走!我带你出去。” 火势还在蔓延,家具都已燃烧起来,但有些空旷的角落火焰渐欲退。 牵动到后背伤口,玉妙音发觉胸闷难受,隐隐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没机会了,轻推开茆七的手,催促道:“你快走吧!去和仲翰如配合砸窗户。” 茆七怎么能丢下她,急道:“我们可以出去的,别放弃,你信我!“ 玉妙音拨开头发,看着茆七,强忍着痛笑了笑,“好吧。” “那我们动作快点!”茆七去牵玉妙音,拉着她往外走去。 照着两点钟方向的线路走,越近,茆七发现那条火势孱弱的通道,像是人为爬出来的。而火势包围圈外,确实趴着条烧焦的身影,那个人看衣着……是敏繁! 敏繁至死都要爬去的方向,直指川至居所。 茆七像是抓住了什么,加快脚步,“ 玉妙音,我们有救了!你再坚持坚持。” 脚边的残火舔舐上小腿,茆七一边行进,一边踩灭,让玉妙音更好地跟上。她拼着一股劲,不知跟在身后的玉妙音神情痛苦,身形摇晃。 快了,快接近火势外围了,察觉到玉妙音的步速越慢,茆七无暇回头,即使也被黑烟呛得咽喉刺痛,她忍着安慰:“快到了,我们就快得救了,你跟我们出去,就不用待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好……” 五分钟要到了吧,一定能来得及的,一定! 那些卷吞过人的火焰,即使罪孽,但此时在茆七眼里化身为希望的象征。 身体内绷着的那根弦,因着希望临近,正摇摇摆荡,茆七突感头眩晕一阵。 身后冷不丁砰一下,茆七回头看到玉妙音倒下了,她想去扶,奈何自己也站不稳了,一同倒在地上。 地板高温,茆七挣扎着翻起身,爬过去两步去扶玉妙音。实在乏力,她屈膝跪地,双臂垫进玉妙音后背,勉强将她上身挪到自己腿面,以减缓灼烫。 玉妙音表情痛苦,额鬓糊满汗,眼睛睁不开了,茆七给她传递希望,“再坚持坚持,我们快得救了,你不想出去吗?一定想的吧,外面阳光那么好,食物多样好吃……” 茆七声哑而嘶,也不知道玉妙音听到没,她没有放弃,几轮撑起膝盖,想带玉妙音起身。 几番起来再跌下,折腾到玉妙音勉力睁开眼,看到茆七的精神也濒临崩塌。即使眼神开始涣散,思维也在流失,她仍组织语言说:“我……不行了,你、快走……” “别说这种话,你加把劲,我们能走出去的。”茆七还在尝试。 玉妙音气息虚弱地说:“你摸摸我的背。” 茆七依言伸手,摸到刀身尽没的刀柄,她悲嚎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可以杀人,为达目的,即使无辜的人。但她不能接受有人为她而死,不能!不能! 玉妙音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去擦拭茆七的眼泪,她笑着说:“我终于……能为林伸做点事了,现在也算看到那些人的结局,谢谢你,茆七。” “不够!不够!他们还没死绝,你不能放弃!”茆七哭喊着。 玉妙音已经到极限,在她最后的余光里,看到川至提刀俯冲过来,白袍袍角掀起阵阵火焰星子。 仿佛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恶魔。 她艰难地推开失魂落魄的茆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啊”大喊一声,扑上去死死拦住川至。 川至被玉妙音这么缚住双腿,险险摔倒,他提刀在玉妙音后背狠狠戳刺几下。但仍无法让她脱手,反而像要嵌进他骨血一半,死死地钳紧不放。 瞬息之间的转变,待茆七反应过来,玉妙音已经身中数刀。她悲愤无比,双目发狠,攥住刻刀站起身。 川至那昂贵的金丝袍烧得如破烂一般,仍放不下高位者的睥睨姿态,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玉妙音的头歪斜,无力地吊着,面皮脖颈被烫出道道血痕,双臂紧紧束缚住川至的腿。她是个漂亮爱美的姑娘,她朝气勇敢,憧憬未来,即使感情不被外界认同。 茆七忽而哈哈大笑起来,即使胸痛气喘,笑出眼泪,“那你的下场,我来告诉你。” 川至冷嘲:“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 茆七也看到了,惊慌过后的幸存巡逻者,开始试图扑灭火焰,并朝这边汇聚,保护他们的主人。这就是川至的自信来源。 视线回到川至身上,茆七温柔地对他笑着,“成文武只是窥到这里的运转模式,他根本就没吃过那些有毒的食物,又怎么会产生病毒抗体?你的解药是无稽之谈,根本就没有解药,你会遭受病痛折磨,会孤独痛苦至死!” “你!”那笑颜吐出的字字句句,有如最恶毒的诅咒,川至摆手大喊,“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比踩碎最后的信念更残忍? 茆七确定,五分钟已经到了,她不应,仲翰如一定会再返回火场寻她。 她做了决定,放声喊道:“仲翰如!” 很快,巨大的轰然一声!原本伏低的火焰剧烈爆长,并急速朝四面八方吞噬而去! 刀山火海,也可被刀山火海倾覆。 现在想来,只有狂烈的火才能卷噬这片罪恶之地。 就让罪恶燃烧殆尽,就让西北区精神病院彻底消失吧! 她再高喊:“川至房间,那棵香樟树是出口!” 火焰刹那淹没了最后的视线。 58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听到了…… 仲翰如赶到时, 只看到一片汪洋火海。无论是地板,还是高阔的穹顶,无一不被火焰充斥。 热量滚滚外泄, 灼烧到让人无法靠近。 耳边还余茆七的话音:“川至房间, 那棵香樟树是出口!” 但是她人呢? 仲翰如顶着热浪在外围打转, 猛然意识到茆七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她指明出口,是要让他下三层, 难道,她真的在火势里? “阿七!阿七!” 仲翰如喊着茆七的名字,始终不敢相信, 她明明答应了他的! 几声过后,无人回应。 仲翰如蓦然不动了,直直地望着潼潼火焰,眼神又静又冷。分别时茆七给的桌旗还在手上, 他抓住边角抖开披裹在头顶, 半低着身,试图靠近火焰。 每近半步,热风拂过脸皮,犹如明火烤炙。仲翰如干脆掀过桌旗挡住前额,继续向前迈步。 仅仅再进半步, 连桌旗边缘也给撩着了火, 仲翰如忙退出来,扔掉桌旗,明白这样不行。他转头进门找出更厚的被子, 打湿水裹住头身口鼻,只留出眼睛视路。他深吸一口气,憋住, 左脚压前,右脚垫后,起步直冲! 他打算硬闯火场,也穿越过热浪,来到明火前,一脚踏进去。但火势逼人,眼睛被灼得模糊一片,周围的皮肤像是生生被割开,火势蔓延整个大厅,他看不见怎么及时找到茆七? 想到此,他不甘退出,调整湿棉被的位置,再次高喊:“阿七!阿七!” 火焰卷吞着一切可燃之物,劈啪脆响,像极了骨头断折之声。 “阿七!阿七!你在哪?你出声告诉我!” 每呼喊一遍,仲翰如的心就沉下一分。 快应啊,快应啊…… 他再次迎着火浪,踏步上前,“你快应我啊!阿七!” 火烟入喉,呛到咳嗽,呛到窒息。仲翰如胸口窒闷,他难受到低下腰,泪水逆着流出。 心里悔恨至极,就不该听她的话!他就不该信那五分钟期限,她为什么又要骗他? 再抬头,仲翰如望向熊熊烈火,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茆七的心真狠,他一定会找到她,朝她吼,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让她当着他的面忏悔,发誓以后不再骗他。 仲翰如直起身,呼吸憋气,咬紧牙关,准备硬冲进去。 “仲翰如。” 身势顿住,仲翰如猛的一愣,那呼唤声微弱,但他确实听到了。 火焰太近,反而杂音不清,仲翰如退后两步喊:“阿七,你在哪?快告诉我,我去找你。” 茆七没有立即回应,仲翰如急得在外围踱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还是回了,他没听清。 焦急,反覆猜测,推翻,心证到滋生一股狠戾,想着冲进火场再说。 “仲翰如,你别来,火势太大,你一进就会被烧到。” 每次都是这样,总是在仲翰如下决心时,茆七又适时地将他安抚下。 但这次他不同意,“你离外围很近吧?我听到了,我们直线距离估计不足三米,你等我,我会将你救出来的。” “别!不要!”茆七的声音急促而起,细听,又夹杂着痛苦的压抑。 里面氧气十分稀薄,仲翰如心知她坚持不了多久的,狠下心说:“我这就进去找你!” “你进来我就往里去!”茆七决绝高声,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咳嗽。 听着,声音似乎也远了。 仲翰如忙说:“好!我不去!真的不去,你别再逼我了……” 茆七短暂不回,仲翰如心慌,他忍住焦躁的情绪说:“我没办法在这干等,那你要我怎么做?” 火势里面,茆七抱着玉妙音缩在地上,头顶上是弯腰的川至,川至四周是被他抓住挡火势的巡逻者。巡逻者的身体在剧烈燃烧,油焦冲鼻,骨碎脏裂。 川至当然没那么好心替茆七遮挡,是爆燃的那瞬间,茆七抱住玉妙音硬挤进他制作的“堡垒”之下。 当时情况危急,都忙着保命,川至也不可能顾此失彼地硬将她们赶出去,更何况玉妙音还紧紧附在他腿上。 于是就形成了这幅诡异而和谐的画面。 目之所及皆是烈焰,茆七这里暂时没事,除了胸腔闷痛,呼吸难受。她割下自己的湿衣裹住自己和玉妙音的鼻子,也不知道能扛多久,所以坚决不能再让仲翰如陷入危险。 在仲翰如初次呼唤茆七时,她听到了,川至也听到了,他低眼看茆七,嘴角挂着讽刺的笑。 茆七没管川至,心里着急仲翰如会怎么做。开始听他声音远了,以为离开找寻她了,然而又近,盘桓不去。 听仲翰如声音中的焦急,茆七怕他会硬闯,便赶忙出声。同时她也清楚,他此时没那么好糊弄了。 “你去接水,打湿套间里的被子,用湿被子压火铺路,我们很近,这样能行。” “好,你等我,我很快就来!” “嗯。” 听着仲翰如应该是去了。 不知道有没有用,能缓一时是一时,只要他不涉险。 茆七才抬脸看川至,他也死到临头,但表现得挺沉静,也许已经接受没有解药的说法。 茆七的左手手指摸在玉妙音的颈脉上,孱弱,但有。如果注定是死,她也一定要先将川至带下去。 从茆七的视线里,川至接收到她的恨意。这个女人在大多数时候真稳,即使下一秒可能殒命,她也能竭尽所能地控制局势。恨他,却不妄动。 川至不禁一笑,嗓音嘶哑,“让他进来救你不好吗?活不了就到阴间相伴。” 茆七捂紧口鼻,保留体力,没有搭理川至,反正他现在又奈她们不可。 川至也不说了,一开口会吸进更多烟尘,加剧死亡。火焰的热能舔得皮肤干裂,热,但汗发不出。他忍不住抿抿唇,艰辛地维持火焰之下的小块围城。 还以为要这样耗下去,忽闻一记脆响。 “啪嚓!” 两人同时看向声音之处,那是其中一名巡逻者的腿骨折断了,整具躯壳即将倒塌——也意味着火焰将要趁隙而入。 川至皱着眉收回目光,快顶不住了,难不成他最终要丧命在这里吗?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玉妙音身上,贪婪,蠢蠢欲动。 茆七察觉到川至的意图,将玉妙音抱得更紧,罕见地开口:“别做梦!” “仲翰如在想办法,你要出去,就该丢下那具尸体,能保全自己一刻是一刻。”目前的局势是,川至无法用强,只能游说。 茆七不吭声,一副绝无可能的姿态。 川至有些愠怒,“不过是一些肉块,骨头,值得吗?权当食物,你没吃过吗?” 茆七扬起脸瞪视川至,右手亮出刻刀,缓缓举高。 这个威慑的行为在告诉他:要敢乱动,你先死。 川至果真不说了。 不远处火墙忽一晃荡,火势仿佛被分散,隐约看到外面的空间。 紧接着仲翰的声音传来:“阿七,我已经放了一块棉被,你再等等……” 他还在努力,茆七心底酸涩。 对峙着,直到一具巡逻者的躯体彻底塌陷。 茆七一惊,而川至如潜伏的毒蛇,陡然出手抓扣玉妙音肩胛。 茆七挥刀去阻,川至不管不顾,即使受伤也硬是将玉妙音的身体提起。茆七便拖下他手臂,他人一受力,身体不稳,其他的尸体架开始摇晃。 川至目光倏然狠戾,“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干脆放下玉妙音,转而去挥开茆七的刻刀,再顺势擒住她手臂,将她身体整个扣押在胸口。 茆七挣了下,川至的铁臂箍住她身体,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妙音再次倒地,刻刀也不知道掉哪了。 这期间,仲翰如又搭上第二块棉被,火焰被分开更多,视野更加直达。他因此看到一堆尸骨架,看到川至掐住茆七脖子,要将她丢进火里。 “川至!”仲翰如慌张喊道,手忙脚乱地踩上棉被。火势摇摆,他身上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别,别……”茆七也听到仲翰如的声音,艰难地冲他摇头。她胸口憋闷,没办法发出更多的声音。 望着茆七痛苦的样子,什么格斗术,什么计策,仲翰如统统想不起了。他试图谈判,“我能救你,你放了她。” 川至看到稀薄多的火势,觉得可以考虑,扬下巴指挥,“你来分路。” “好!”仲翰如速度答应,再去搬来一块湿被铺路,因身体裸露在明火热浪之下,衣裳上开始起火星。 他怕引起川至不满,克制着担忧,不敢看茆七。 川至得意地勾起嘴角,天不亡他呀!忽然间,他瞥到茆七脸上的泪痕。 火焰温度高,顷刻间流的泪也能给烘干,川至疑惑地问:“你哭什么?” 因为在任何时刻,他从没见过茆七表现出脆弱。 茆七没回,川至自问自答:“不是怕死。” 另一边玉妙音幽幽转醒,她看到茆七被川至威胁,想去帮忙,但是真的没有力气了。火焰舔过脸庞,她张口啊啊地,想说什么,气息太弱,无人知晓,只有她自己清楚。 茆七余光捉到玉妙音醒来的动作,她伸手摸抓到刻刀,茆七的心脏也跟着紧张起来。 茆七开口吸引川至注意,“我曾经,也以为,只有……恐惧、害怕时,才会流泪。原来,被人喜欢,被人、坚定地选择时,会感谢,会想哭。” 吸不进氧气,尽管难受到要死,她仍在为玉妙音和仲翰如争取最后一丝机会。 川至体会不到茆七的话,虽然仲翰如分的路传输进一些氧气,胸口不至于闷痛了,但是其他骨架已经有崩塌之势。他向仲翰如催促道:“快点!” 仲翰如闷头忙活,不知火里的情况。 “川至,”茆七又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我们不像你,自私,卑鄙,只会掠夺。” 川至蹙眉,那股暴戾,随着手劲的收紧而发狠。 脖子猛地被什么扎进,有些皮肉之痛,川至松力转头,看到玉妙音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惊怒道:“你竟然没死!” 然后伸腿去踢,玉妙音勉力躲开这一脚,已到尽头的身体再无力支撑,在将倒之际有什么捉住她手臂,送了一股力。她嘶声呐喊:“林伸!帮帮我吧!” 就像真的有莫名的力量,让已经泄力的玉妙音气劲充沛地喊出这一句。 随着声音落下,川至的喉口感到憋闷,胸口急速窒息,力量被抽走。 是茆七摁住了玉妙音的手,将刀刃精准地送进川至的颈脉里。 川至捂住鲜血直冒的脖子,摇摇摆摆。 他那边的支撑生变,影响到整个尸体架,眼看着要倒了。 茆七挣脱出来,忍耐住身体的疼痛,去撑扶起玉妙音。但是玉妙音的身体忽然变得油滑,她怎么也扶不起她。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句陌生的话:人之将死,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玉妙音倒下时,是微笑着的,她的身体压着川至和尸架一起倒进火海里,被轰然的火焰吞没。 茆七眼望着,忽而冲吞噬掉玉妙音的火焰露出个笑。 茆七想错了,没有人为她而死。 玉妙音是为了她的爱,为了守住她的躯体,为了她自己而死。她是胜者,如果茆七只在意她的死,那就是否认她的勇气。 仲翰如的路开到了,他才看到川至死了,因为尸体架的倒塌,火势袭挡过面前,再进不了一步。长期处在火烟环境会让茆七的身体更加受创,多一秒他都不放心,于是将手伸过火焰,喊道:“快!跳过来阿七,我接住你!” 茆七毅然转身把手伸进火焰给仲翰如,藉着他的力一跃,跃过那道火墙! 仲翰如立即掉头,想拉着茆七跑,但发觉她身体很虚弱,便回身一把抱起她扛到肩上。 茆七不适应,下意识抬头,却被仲翰如的手掌压下去,因为两边还继续有火窜出来。他没解释,扛着她快步出了火场,一直到进了第四道门才放下。 川至的居所没有沙发,仲翰如将茆七放到墙角,让她借墙站立,张手开始检查她的受伤情况。 先看的脖子,那上面有两道伤口,血肉模糊,不知流了多少血,导致她的脸色和唇跟挤干了血一样,比纸还苍白。手部,后颈,大大小小的烫伤,衣服上也是燃烧过后的孔洞。脸上,皮肤上,或多或少沾染灰烬,那双眼也不再晶亮,像被灼干了水分。 仲翰如上手检查,上上下下,甚至翻开茆七上衣,她没有扭捏,乖乖配合。 检查完,仲翰如的目光回到茆七的脸上,轻轻叹气,伸指腹替她擦拭脏灰。擦着擦着,心又怄气,想发火,又碍于她的虚弱。 直到茆七问出一句:“怎么了?” 仲翰如那些委屈,担惊受怕,如炮仗般被炸得轰轰烈烈,也将他的隐忍炸得七零八落。他退后两步,审视着茆七。 他身高比茆七余一个头,虽然离着两步距离,但那宽肩架,那拧着劲儿的眼神,压迫十足地罩住她。 仲翰如淡声询问:“你好些了吗?” 茆七弱弱点头。 “那好!”仲翰如抱住自己双臂,居高临下地说,“现在轮到我说话了。” 这一听,也不是要好好讲话的样儿,茆七开始做心理准备,“嗯。” “你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没考虑过你最后的撤离。” “……是……” “你是打算即使失败,自己无论怎样……也要将三层处理掉吗?”仲翰如声有哽咽。 茆七低声,“嗯。” 仲翰如又感受到那种心被穿孔的痛感,他深吸一口气,再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把自己的安危考虑进去?” 茆七犹豫着。 仲翰如倏然大声:“回答我!” 做了就不怕承认,茆七迎着他盛怒而隐忍的目光,答:“是!” 双手早就紧攥成拳,仲翰如在虚空狠狠捶了一下,压着愤怒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你死了我就自由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不能!不能!”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你听到了吗?茆七,你现在听清楚没?” 这什么威胁,茆七眼圈泛红。 “到底听清楚没有?回答我!” “听清了。” “好!好!听清了就别再这样做了,别再这样了,阿七……”仲翰如最后恳求的声,“要珍惜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 茆七想起那些惊怕,她也委屈,“可是我不想再这样被困住,每一晚都有未知的危险在等待吞噬我,我讨厌这种没有实感,没有尽头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将你拉扯进来呢?你凭什么要经历这些?” 她说着,泪珠夺眶而出,将那些烟灰冲刷成两道黑痕,看着可怜兮兮。仲翰如实在不忍,走近去,放低声说:“我愿意的,阿七,是我甘愿的。没有谁拉扯谁,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会送你出去的,你信我。如果我不能,就让我食言而死!” 茆七忽然扑上去抱住仲翰如,踮起脚,像小动物一般磨蹭他脖子。忍着忍着,吸鼻子啜泣,最后眼泪止不住了,才放声大哭,“仲翰如,其实我好怕……我怕死,怕孤独,我好怕、我好害怕自己会孤独地死去……” 仲翰如心酸又心疼,拍她背哄着,“不会的,我在啊。” “你会一直在吗?会吗?”茆七要他的肯定。 “嗯,我会一直在。” “到死都在吗?” “嗯,到死都在。” 什么吼她,什么忏悔,什么发誓,在此刻的仲翰如心里,都不重要了。 59 左凭市西北新区落成典礼今日举行…… 在仲翰如的怀抱里, 茆七就在想:如果能逃离这里,她一定会去找他,不顾什么女生的仪式感, 不顾脸皮尊严, 去跟他说, 我们在一起吧。 不过,现在主要还是先通关。 茆七离开仲翰如那令人沉迷的肩膀, 她抹眼泪时发现他肩窝里全是她的泪水,蔓延到他皮肤上的伤口。她赶忙伸手擦,“你这不疼吧?” 仲翰如也跟着伸手擦, 奇怪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会疼?” 茆七不太好意思,看着自己手指沾的眼泪,说:“因为……因为眼泪是咸的,碰到伤口就……” 没说全, 但仲翰如补全了, “会刺痛。” “真疼啊?”茆七再用手去擦,“真对不起了……” “是呀。”仲翰如还贴心地屈膝,方便茆七对他关心。 “好了,擦干净了。” 仲翰如蹬鼻子上脸,“你是该跟我说对不起。” 茆七的动作顿住, 立定站好, 严肃且真诚地说:“对不起。” 因为屈膝,视线平行,仲翰如打量茆七眼里的认真两秒, 叹气。直起膝盖,捞起她的手,一起到那面大落地窗前。 窗外是那棵蓊郁的香樟树, 香樟树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天。 破窗出去就是悬空,仲翰如不太敢相信,“这里真的是出口吗?” “是。”茆七很确定。 仲翰如问:“你怎么猜到的?” 茆七说:“川至对自由的向往,就寄托在这棵树上,还有敏繁临终前的指向。” 当时外围确实有具尸体,就临近川至居所,仲翰如点头,“有道理。” 茆七又说:“如果我有宝贝,我会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日夜看守。你看那帐篷,他有好好的卧室不睡,却睡在那里,你说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仲翰如仍旧认同,“有道理。” 茆七忽而推他,“别贫了,找东西来砸窗。” “找什么? “砸窗的工具,这窗是锁死的。” “不用,”仲翰如伸手将茆七拦到身后,“我能将玻璃踢碎。” 哈?用腿踢?茆七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见他身体旋转蓄力,一提膝,猛地向后勾腿,玻璃应声而碎。 茆七目瞪口呆。 裂口不够大,仲翰如再补几脚,踹开个能过人的高度。他回头说:“好了。” 茆七眨眨眼睛,压下惊愕,她探身过去,透过裂口看黑夜。看久了会感觉到晕眩,彼方真像是巨兽的口腹,让人有对未知的心慌。 “跳吗?”她惴惴地问。 “跳吧。”仲翰如肯定道。 茆七伸出手,仲翰如抓握住。 好几秒后,她下决心说:“我在前吧。” “嗯,”仲翰如点头,“我会立即跟上。” 安全出口毕竟是猜测的,虽然有绝大部分把握,但生命脆弱,一丝丝误差也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茆七最后说:“你要紧跟我。” 仲翰如应:“好。” 相比茆七的思来想去,仲翰如的淡定让她沉下心绪。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地说出一句话后,决然从窗户一跃而出。 仲翰如听到了那句仓促的话,不过无暇反应,身体紧随茆七跃出窗户。 “仲翰如,我喜欢你。”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这是我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在生死未决时,我也不敢宣之于口。但是此时,在你再次跟随我踏向未知时,我无比确定,我现在就很想大声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喜欢到让我充满莫大的力量。我凭着这些力量独自走过十三年,凭着这些力量走到了你说的好地方,凭着这些力量再次与你相逢。 因你而产生的力量,推动着我再次遇见你时,形成了我半阶人生的闭环,现在我要使用这些力量坚定地走向你。所以我说,我喜欢你,我三十岁了,喜欢你的时间,占据了我人生的一半。如果说21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那认识你以来的二十年,我已经循环了无数个21天,我一直在重复地重复地重复地加深一件事,那就是喜欢你。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怎么能不在夜以继日的时间里喜欢你呢?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以前不知道,那现在就知道了,我喜欢你啊! 你听到了吗? 茆七是闭着眼跳出窗的,只感觉到身体在缓慢下坠,她的手一直被握住。 再次有实感时,她睁开眼,一样的黑夜,面前是一道长到不尽的走廊,没有安全出口标识的萤光,黑暗地笔直地不知道伸向哪里。走廊两边是层叠对称的门,和四层以上的空间结构雷同。 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茆七倒没有害怕,她心中因为那句话而激动,她忐忑而羞怯地回头,说:“仲翰如,你听到了吗?” 没有人,身后空空如也,手心的紧握感不知何时消失了。 茆七后退几步去寻,小声地呼喊:“仲翰如,你在哪?”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传出好远,似有回音。 怕惊动到什么,茆七放弃寻找,她坚信仲翰如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不在。他说会一直在她身边,也不曾食言,他也会想办法去找她。 茆七安定下来,决定先行探路。 从跳出窗时的下坠感来看,她确实是下楼了,这里应该是二层。 川至和巡逻者都丧命在三层,这是二层的话,那应该没危险了,那这层的通关要求会是什么?这里有病患居住吗? 茆七走到一扇门前,跟其他楼层无异的有窥视孔的赭色铁门,有没有病患居住看一下就知道了。她双手摸上窥视孔,能明显感觉到摸到一层灰,心中有了定论,这里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踮起脚,正欲往里看,突然听到有人喊“茆七”,嗓音粗嘎,带着愤怒,那愤怒仿佛隔空的鞭,狠狠笞挞在她身上。 茆七惊吓到放开手,整个人后跳一步,惊恐地左右张望。 那不是仲翰如的声音,他不会用这种语气喊她,那是谁?是谁?会是谁? 一种黏腻难忍的恐惧席卷着茆七,她本能地想逃,她手晃脚抖,只能借助扶墙逃跑。 不想那声音又起:“茆七!你要去哪!” “啊——!”茆七捂住耳朵,大声尖叫,试图盖过那道可怕的声音。 她脚无法行进,整个人抖得可怕,只能蜷缩在墙角,连尖叫也是颤抖着的,“啊——啊——!!” 但那道声音不受影响,继续响起: “你收拾行李干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你想跟人跑是吧?你说是不是?啪啪!啪啪!不说是吧,看我不打死你,我看你还敢不敢跑!” “啪!啪!你这贱货,我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勾搭男人的吗?你就是贱种!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爹弃妈丢的野种,不知道感恩还敢逃!” “啊!啊!你他么的还咬我,老子今天就要狠狠收拾你!本来想等你成年十八岁,这样就自愿不犯法,现在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我先享受……” 茆七尖叫着尖叫着,然后蓦然不作声了,她惊恐地望着定一个方向,眼泪滚滚而落。 声音是从刚刚触摸的那扇门里发出的,恶魔……恶魔在那里! 茆七抖着手在身上摸,摸出刻刀,双手紧握住,奋力地朝那道门戳刺而去! “去死!去死!啊——!去死!!” 她的愤怒和行为没有阻止成功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你反抗什么?你跟人私奔不就是想去跟人睡吗?跟谁睡不是睡?不如报答我的养育之恩,来,到爸爸这里,快呀!到爸爸这里,我会疼你的……” 那些肮脏不堪的字句唤起尘封的记忆,携刀带刺,醒时便壮大,在茆七心脏里割开生长的空间。她痛苦地丢开刻刀,惊慌失措地四下看,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呀! 她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只要将声音甩在后面,就听不到了。 只要她不放弃地跑,就不会被抓住,快跑呀!她会去一个好地方,她不会被埋在这里,不会是腐烂的命运。 但是经过的每一扇门都在发出声音。 “茆七,我抓到陶桦出轨,他不肯分手,居然将我灌醉,丢给他朋友睡,说刚好抵消他的出轨。啊!我好恨呀!我要杀掉他!我要杀掉他!” “小患者,你怎么在我的工作服上划字呢?我多大?肯定比你大呀,大一岁都能喊你小患者……啊,你划了个七字,七对你有意义吗?” 茆七跑呀跑,不停地跑,充耳不闻。可是这些声音如洪水猛兽,紧追而来,一旦行差踏错,她便会被裹吞入腹。 “如果他还招惹你,你来找我,我去找他的家长和老师。如果他就此收手,你也别为他停留,继续走你该走的路……走到一个目标去。你站得高,走得远,他们就越来越渺小,影响不到你了……去市区也可以,那里比宁州县好,你努力读书,以后找个好工作,挣钱买房,就能断开这个环境……对!要去好地方。” “小七呀,你一定要喜欢我哥吗?……不是说不可以,只是觉得你会辛苦,你试试喜欢别人行吗?我哥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真的,我感觉他配不上你的喜欢……” 此时的任何话音,茆七都不想听,她再次尖叫起来:“啊——啊——!!” 不要再被追上了,求求了,求谁呢?天不应地不灵啊!谁能救救她,有谁能来啊?快来人啊,救救她吧……仲翰如,仲翰如呢?他在哪呀?为什么不来救她?他承诺过的话,不作数了吗?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深山里?……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也迷路了。你饿了吗?我认识野果,走,带你去找吃的……我们其实挺同病相怜的,诶你别哭呀,想妈妈吗?没事没事,我也没妈妈,我会陪着你的。嗯,所以别哭了,真的,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你愿意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哎呀,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凉的,来,乖乖穿上外套。你在望什么?外面的世界啊,想去看看是吗?会的,我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出去见识,外面的高楼,和四个轮子跑的油车……” 又听到了,茆七又听到了!他们是谁?她好像认识,好像又分不清。言语,信息,揉杂在一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混乱,混沌,茆七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惊恐,这道走廊她跑不到尽头,尽头也是黑暗的。 她还能去哪?她好累,快跑不动了。 “阿七。” 因为这个呼唤,茆七摇摇晃晃停步。是仲翰如吗?是他吧,只有他会这样喊自己。 她缓慢地转头,还未见到他,委屈的情绪先泛滥。他怎么才来,这回她一定会生气的。 “别回头!快走呀!” “阿七!快走!” 那道愤怒的驱赶声,声嘶力竭地从走廊黑暗的深处蔓延过来。 不是他。 …… 茆七惊醒,睁开眼,看到窗帘缝透进的阳光。 天亮了,真好,她蜷抱住自己,感受到背脊冰冷一片。是冷汗浸湿了睡衣,在提醒她,另一个空间经历的可怕。 好久好久,到睡衣变干,茆七看到手机屏幕的时间:11:34。 她起床去洗漱。 浴室镜前,茆七刷着牙,置物架上的手机亮了,软件自动推送新闻时事:左凭市西北新区落成典礼今日举行…… 新区不是西南新区吗?西北区不是过去式吗? 茆七奇怪地蹙眉,刷完牙漱口,抬头不经意间瞥到浴室镜里,她脖子的皮肤完好,无一点伤痕。她用手挤压按摸,没有疼痛感。 —— 之前老许查到的仲翰如资料中就有仲翰如的单位地址,也巧,江宁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他的直属领导。有了这层关系,给约见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早上十点,江宁按照仲翰如给的地址到《白马咖啡馆》等待。 约见时间是十点一刻,仲翰如非常守时,在10点14分踏进咖啡馆。这个行为使江宁想起茆七,挺有趣。 仲翰如在门口张望,他不认得江宁,但江宁见过他的照片,于是主动起身招手,指示方位。 江宁的目光迎着走来的仲翰如,他穿着白衬衫深灰西裤,发型是利落的短前刺,面色比较板正严肃,显然到来之前还处在工作状态中。 仲翰如在对座入座,江宁和他客套寒暄两句,询问:“你要喝点什么?我喊服务员点单。” 仲翰如做出制止的手势,“不用了,说正事吧,你找我是为什么?” 第一印象吧,仲翰如给江宁的感觉是聪明,精明,跟这种人打交道,最好是直来直往,他说:“我想了解一些茆七的事。” 仲翰如眼睛微眯,视线提防,“问她做什么?” “案件相关。” 仲翰如听领导隐晦提过,对面的男人是警察。他琢磨,茆七是不是有麻烦了,他如果说了什么,会否对她造成影响?不说,或者藏藏掖掖,又会影响到自己,甚至家人。 一番定夺,他说:“你问吧。” 江宁:“2007年4月1日,你们举家搬迁到外省,是吗?” 仲翰如:“是。” “当日你是否去找过茆七?”江宁注视着仲翰如的脸问。 仲翰如:“是。” 江宁:“十几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肯定?” 仲翰如解释:“因为那天刚好有数学竞赛,我记得很清楚,参加完竞赛我们才搬家。” 江宁不置可否,继续问:“当时是什么时间点?你去找她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仲翰如拾整记忆,梳理了下时间线,事无钜细地道出那天的情况。 叙述不多,但有理有据,江宁听得越来越平静。他循着茆七的路来,很多猜测在心中已有证实。 说完,仲翰如问:“还有疑惑吗?我来补充,没有的话,我这边要忙事了。” 江宁摇头,“感谢你的配合,后期再有疑问我会以信息联系,尽量不占你时间。今天耽误你工作了,那我就先告别了。” “好的,”仲翰如礼貌性地起身,“江先生再见。 “再见。”江宁起身走了,恰好有条手机信息进入,他低着头边看边走。 是大国发的微信图片,点开看到一份年限长久的病案存档,图片下面跟着大国的话:要搞到时间这么长的病案不容易啊,好在市医院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医院,有专门存放病档的流程,和专人专门管理方式,才得以留存下来。 “阿琪。” 江宁闻声抬头,看到两名女生携手进店,打扮利索那位是仲夏如,另一位身穿洛丽塔层叠裙的,他不认识。 “琪姐,我哥喊你呢。”仲夏如拽拽女生的灯笼花边袖口,提醒道。 “在这呢。”女生甜甜地笑着,向仲翰如招手。 琪和七,江宁还以为叫的是茆七,原来是另一名女生。听仲夏如喊她姐,应该也有三十多岁了,但从神形身态方面都看不出年龄感,因为那身繁琐可爱的洛丽塔裙,和玛丽珍鞋,她穿起来特别合衬好看,声音也是柔软慢半吞的。 那是一名与茆七身上的韧劲截然相反的女生,说话温柔,眉眼天真,感觉整个人都是甜甜的,一看就是被家庭和环境呵护长大的女生。 阿琪去到仲翰如那边,两人在聊天。 仲夏如落单,江宁趁机跟她搭话:“你好,我叫江宁,是茆七跟我说这家店好吃,介绍我来的。” 茆七的朋友么?好难得,仲夏如惊喜道:“怎么不早说?你坐几号桌,我给你打折。” 江宁摆手客气,“不用不用,我已经买过单了。” 仲夏如:“招呼不周,真抱歉。” 江宁玩笑道:“你要不下次给个折扣?” 仲夏如被逗乐了,“好说好说,下次来你提前知会声,我一定给你打巨折。” “那就说好了,回头我得感谢茆七,给我推了一家这么有格调的店。” 夸奖谁不爱听,仲夏如面上有光,“谢谢肯定。” 江宁假装叹气,“唉,我最近都见不到她人,跟她聊天,就说自己忙,忙着捏手作和写东西。” 听着他们很熟,有八卦!仲夏如眼神烁亮,“小七就那样,她做事一直很认真,工作严谨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写东西嘛,可能是在记日记,她从小的习惯,有时写起来能写一两个小时呢。” “哦~这样啊。”江宁扶额无奈。 仲夏如趁机八卦,“先生,你跟小七是什么关系呀?” “朋友啊。” “真的么?” “呃……真的。” 60 那那天,是谁救了她? 洗漱完, 茆七坐在工作台边的椅子啃包子。她一手抓包子,一手捻肉丝喂鱼。 这两条鹦鹉鱼,最近是不思食物, 经常任由肉丝漂落缸底, 也不带正眼瞧的。起初茆七还以为它们生病了, 但看鱼体丰润,鳞色发艳, 又觉得不像。 估计苦夏,没胃口,还挺像人。 捻完肉丝的指甲藏血, 茆七两口吃完包子,去洗干净。回头又坐到椅子里,两只鹦鹉鱼在陪伴她。 闲下来,公寓里的安静, 就像遥远处深空的嘶鸣低语, 从黑夜穿透过白日围攻入茆七的大脑。她听着脑海里纷杂的,听不清的声音,窗外阳光正好,她便望着望着。 突觉脸皮干涩,一摸, 是泪痕干了, 低眼时,又两行泪落下,她怔然擦拭, 心情就如一道风激不起的水波。 手机主屏一直停留在那个新闻画面上,茆七没退出,她有时看, 迷思,否定,存疑。 “你说不是你装神弄鬼,那你大晚上在过道在走廊溜跶什么?” “你这是诬陷!公众场合,公摊面积,我不能行走通过吗?你对我有怨就明讲,别在这指鹿为马,栽赃陷害!” “还说我呢,我可真真切切看到了,你最近好几晚在外面溜跶,外面那些什么血啊,划痕标志,一定是你听我家卖房子,搞这么一出乌烟瘴气,害我降价也卖不掉,就为了上次吵架那档子事。” “你——真是血口喷人,你聪明你本事就摆出证据,喊警察来抓我,别在这骂街丢人!” …… 听声音,是阚天跟楼上703那家吵起来了。 安静打破,茆七想了想,换衣服出门。 “你以为我不敢报警啊,你就心亏有事,在这虚张声势。要不怎么不在别的楼层,就独你六层五层的有这些玄乎事,搞得人心惶惶的。诶你们说,是不是他嫌疑最大?犯罪嫌疑人不是都要折回犯罪现场的吗?所以他每晚出来溜跶巡夜。” “什么每晚?真是欺人太甚,报警!我要报警!” 阚天撑腰站在自己家门前,点指怒喝,还想再加追气势,却被一记开门响给阻断。 大约有十来数人围堵在601门口,茆七的出现使现场硝烟弥漫的气氛沉了沉。 茆七自顾自锁门,走去搭乘电梯。 阚天一直看着茆七,表情十分古怪,想说什么,但电梯门阖上了。 703那张嘴再次跟鞭炮似的点起来。 一时走神,阚天就被703以及带来的帮手把气势给压下去,面对一众污蔑指责,他恨恨地拿出手机,“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证明我的清白。” 到停车场拿车,茆七驱车到新闻上落成典礼的地址。 新区,距离市中心稍远,导航的路线指往,有一半路茆七熟悉。 那是“去西北”的路线中的一点,她很熟悉,导航仍旧开着。她目不斜视地开车,来到新区的落成典礼上。 因为有重大活动,周边能停的车位都停满了。茆七就将车随便停不远的路边,也管不上贴罚单,下车步行去典礼现场。 隔老远就听到话筒声,区领导展望未来的贺词传出好远,话语每一停顿,便会响起大片掌声。 典礼现场茆七进不去,就跟路人一样站外围观看。 官话,拍摄,记者提问,一切井然有序。 路人只看热闹,讨论着闪烁的闪光灯,和上空摇臂的摄像机,期盼自己能在地方电视台露个面。 茆七移开视线,环视这个陌生的地方:新区就是新区,路面开阔齐净,景观花木争相竟放,高楼厦宇直指云霄,一派繁荣兴盛。 她不禁呢喃道:“新区不是西南区吗?怎么会是西北区?” 路人听到了,指正道:“老区才是西南区,那时都拆迁征地了,不知道因什么而搁置,就不了了之。西南区是过去式,新区才是西北区。” “真的吗?”茆七呢喃自语。 “当然真。”路人说。 真就真吧,茆七想走了,人群聚集,地又陌生,她一时迷失方向,在原地转了个圈,才看到自己停车的方位,向那里走去。 那路人目睹她不着四六的行为,拧着眉摇头:“怪人,这新闻去年宣传到现在,还能记错呀,难不成是外地来的?” 走着走着,茆七明明是向着停车位去的,却找不着车了。她不知来到了哪,面前又是一幢高楼,仰头看着得有七八层那么高,进出有医生护士,像是座新医院。 旁边有一辆正在工作的吊车,正在往那楼顶吊着大字,工人指挥,两名女护士绕边而走。 茆七刚要再去找车,有一人着急忙慌地撞过她身侧,拦住了那两名护士,说有事询问。 “我是精神卫生院住院病患的家属,听住院医生说,我女儿的病情适合转院,这里环境更好,更适合养病,现在能进去吗?我想看看再定夺,这院到底转不转?” 护士实说:“硬件设施才整备好,得过个几天才能接收转院病人,现在还不好进去看哦。” 那人见不能看,又缓和着问:“我家女儿生病以来,性格脆弱又怕见人,我就担忧嘛,转院要是遇见什么凶神恶煞的,情绪极端的,怕她会害怕,加重病情。” 父母心,护士能理解,说:“精神病院都分男女病区的,病情严重也会分级护理,没有什么凶神恶煞。而且病人发病时言行紊乱,难免有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医护会对病患负责的,你放心。” “好,好,我看这楼那么新,环境也好,这下可以着手考虑转院的事了。” …… 在听到精神病院都分男女病区的,茆七就走了。 走走停停,周围打转,茆七又回到典礼现场,台上活动正进行到高潮的揭牌仪式,红绸在烈日下拽落,露出金光闪闪的大字:左凭市西北新区。 浑浑噩噩的这一程,终于有了具象的意思。 这里真的是西北区吗?那她在电视机看到西南新区是假的吗?还有在郊区,她看到的破败景象又算什么? 过去式,到底什么才是过去式? 这次终于找到车,茆七开回公寓。 出电梯看到那帮人还在对峙,还来了两名警察。茆七不声不响经过,忽然被阚天抓住胳膊。 “602业主,这些事有关于六层,你也留下做个见证吧?” 703的住户以为阚天要拉帮手,也在警惕地盯着茆七。 不想茆七的眼神刚扫到阚天的手,他就跟被开水烫到似的忙缩回手,紧张地咽唾沫。 703松口气,幸好不是帮手。 这次出警的是小冬,他明显察觉这名叫阚天的业主对602住户有着恐惧。 茆七默不作声去开门。 孤立无援,阚天骤然高声:“是她!那些诡异的事是602住户做的!” 言出,一阵低声私语。 事态剧变,703愣住了满肚对付阚天的腹稿。 之前茗都公寓怪事也是小冬出的警,他十分清楚起因经过,便问阚天,“你说这些话是知道什么吗?” 茆七仿佛充耳不闻,继续开门,眼见就要进屋,阚天大胆去拉扯她,“你跑什么?心里有鬼吧,看我替你背锅不敢吭声了是吗?” 茆七回头,冷冷地瞪住他,另只手摸向口袋,一股戾气飙生。但刻刀不在,她愕然过后,平静地说:“我没做,放开。” 今天就豁出去了!阚天哪里肯放,甚至要将茆七拉离门口,以防她趁大家不备溜走。 703那波人也迷糊了,从当事者变成吃瓜群众。 眼见超出控制,小冬要上前劝解,却听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 “你在干什么?有话放开说!” 小冬转头去寻,就觉得眼前一花,江宁已站到茆七面前。他提手捏住阚天的腕骨,眼神警告,“立马放开,有什么事和平解决。” 江宁可是实打实的铁骨,小冬担忧阚天那瘦骨架挨不住,忙说:“601,这位是我们同事,他说的对,孰是孰非,和平解决。” 警察啊,阚天怵了,不情不愿地松手。 “跟她道歉。”江宁看都没看茆七有无受伤,直接让阚天道歉。 阚天以为听错了,“你让我向她道歉?” “对!” 阚天冤死了,“她做的那些事害我被围攻,是她该跟我道歉!” 江宁说:“无证据,未定罪,她就没有错,你必须得为你的行为道歉。” 他提醒:“是你先动的手,如果茆七当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也算正当防卫。” 阚天看向众人,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摆明是逮着他这个软柿子捏。但是,他心知他也是个软柿子。 “对不起。” 江宁点点头,再去看茆七,她垂着眼睛,神色淡定,不知是什么心情。 “好了,601住户,你说楼梯间的划痕和血迹是茆七所为,你是亲眼所见吗?”小冬适时出来处理出警的事。 江宁听着,混乱的事,加上他在仲翰如那边接收的混乱的信息,他不禁再次看向在他身后的茆七。她的低头静默,她那微弯的腰背,就好似驮了个躯壳,隔离外界封闭自己。 阚天:“我没亲眼看见,但我确定就是她!” 阚天抬手指茆七。 在查案上,越是铁打的证据,到最后越是被推翻,就比如当初江宁视茆七为共犯。他说:“你肯定那些事是茆七做的,有证据吗?请拿出来。” “就是她,真真的,我可以发誓。”阚天不直面江宁的疑问,只说是,又不放证据。 “没证据是吧?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虚构事实,你平时都有在关注茆七吧?上次的噪音事件也是,互无来往你却知道她家有鱼缸,还明里暗里让别人去查她,你敢说你没有私心、私怨?”面对这种人,江宁可有经验了,知道怎么拿捏。 “就她,就、是她,我才没,我不是!”阚天被话噎得一口气上不来。 “那就拿出证据!”江宁陡然喝道。 703众人在此时都成了哑巴。 小冬和出警的同事暂时算是退居二线了。 阚天被散发出威严气质的江宁惊吓到,他害怕地后退,不小心撞到自己家门。他抬起头看门顶,证据在那里。但是……证据出现他会不会被当作偷窥狂? 再一另想,这口气实在不能往下咽,不然一家人在这都抬不起头!算了,行一步看一步吧。 “我家门口有监控,将602的一举一动都拍下来了。” 江宁挑眉,眼神慎重起来。有监控性质就不同了,他不禁心绪复杂。 行车记录仪,理发店监控,这些记录画面里的茆七,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那茗都小区的怪事呢?真的也跟她有关吗? 这嫌疑人天翻地转,如果真是冤枉了阚天……703等人惴惴不安,生怕刚才的行为被追责,便都作鸟兽散。反正有警察在,最后是个什么真相,自会公报。 小冬那边已经先反应,跟随阚天去取监控录像。 江宁则拉着茆七进入她的公寓,他说:“你坐会休息,外面的事我先去周旋。” 茆七木讷地走到房里唯一的椅子坐下,不言不语,神魂出窍般。 江宁莫名烦躁,因为自己短瞬生变的站位。怕茆七接受不了,所以让她先休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受阚天的说法了。 无处可坐,江宁在公寓里来回走,视线落处,有床,有鱼缸,有置物架上的书,书本里夹杂笔画本,划了纷杂的线条,和书写了一些字。 无一不在提醒江宁,茆七那些经过数次证实的异常的言行,从怀疑她,到查她,到绕来绕去地揣测定义她,江宁都掼以了极大的恶意,甚至一意孤行地去伤害她。如果真如那张病历档案所示,那她真的…… 江宁不忍再想,也没脸面再待下去,便开门出去。 阚天早就将监控画面截取下来了,用手机保存好,直接给小冬看。后怕的语气说:“你看看‘真相’,太瘆人了!我晚上出来游走也是因为想确认这件事,不是楼上那帮人指控的是我在搞鬼。” 小冬看完后,沉默不语。 江宁来到601门外,问小冬,“怎么样了?” 小冬看向江宁,犹豫两秒,“这事还是你自己看吧。” 借了阚天的手机拿给江宁,江宁看完了这些提取的画面,小冬奇怪他竟然无任何反应。 手机还回去,另一个同事在做记录,让阚天签字,并收集了监控录像内容。 小冬出来找江宁,见他还站在原地,问:“江哥,有头绪吗?” 江宁缓慢地抬起眼,看着他说:“我说没有,你信吗?” 小冬:“信,毕竟你们认识。” 江宁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小冬看得出,江宁此刻挺纠结的,所以没再出声打搅。 “这种行为会有什么后果?”江宁又问。 小冬:“警告还原设施就行,还原不成可能会面临赔偿。” “好,我知道了。”江宁叹气,久久,还是转头去面对。 进门关门,江宁在玄关站了片刻,思绪纷杂,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该怎么开这个口。 江宁再抬头,茆七已经站起来,悄无声息地盯着他这边,目光幽深,如鬼魅一般。 她低声说:“你不是个犹豫的人。” 江宁知她所指,也相信她一定有所感,所以尽早面对,是对的吧。 “你说那些血迹划痕,跟你无关,但是在601住户的监控里,看到你晚上出门,并做了那些事。” 茆七似乎好奇,“在那里,我是什么样的?” 江宁形容:“你抓着一把刻刀,边走向楼梯间,边划着自己的手,任由血液滴落;你还用指甲扒电梯门,扒到指甲盖剥落,出了很多血,你也无所谓。” 茆七已经可以想像得到,那是怎样一副不可名状的恐怖画面,活像被鬼附体。 江宁又继续说:“你买鱼的鱼行,老板翻看订货单,你并没有订购鱼缸。还有那家理发店,其实你在前一天进去剪掉了长发,老板认识你,才会说那些话。你的行车记录仪也……我给你看看录像吧。” “不用。” 江宁瞥眼茆七,她背向光,看不透表情。他犹豫着开口:“在你的行车记录仪里,你在一块空旷草地,虚空作登高踩梯动作,背后似乎有人追你,你惊恐万分,甚至还用刻刀在身后戳刺,戳刺向那些空气。我在甘蔗地找到你那时,你满脸的血,其实……其实是……” 他不忍再说。 就听茆七发出凉凉的笑声,轻吐气息,“然后呢?” 江宁继续道:“你手上应该有道旧伤口,是你撕开伤口往自己身上抹的血。” “呵呵,呵呵。”茆七笑着。 江宁听着,发苦。 茆七吁气,“听起来像疯子。” 大国发过来的病案本,其实是茆七的精神科诊断书,主治医师签名为李亭甲。 江宁藏下了,问别的,“所以你是真的不记得江然了吗?” 茆七指着自己胸口,说:“你在问我吗?是真的问我吗?我都不知道你问的谁。” 说完,状若平常地安静。 太静了,反而有妖,江宁觉得这种状态反而危险。他想起李亭甲,他应该会有办法。 “茆七,去看医生吧,为了你自己,别逃避。” 茆七闻言十分不解, “什么为我自己?我在逃避什么?你要让我接受什么?” 江宁哑然。够了,这些事实已经够了。 茆七笑起来,眉眼弯如泓月。 你见过乡下的夜空吗?晴时月,会下雨。 就像此时茆七的眼睛。 她说:“你,和他,他们,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医院,那些追着我的声音,你们到底想要我接受什么?说呀?说啊!” 她说到最后,大声质问,“我真的,好好地蜷缩着过活了,为什么要这样?我也等到了想等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别这样好吗?别这样……”茆七边说边退,在江宁一个反应不及下,冲出门去。 江宁追出来时,她已经搭乘电梯下了楼。 打车,去白马咖啡馆。 茆七甚至不知道仲翰如的住址,她本能地要去那里。 半下午的天,骄阳似火。 很快到了,茆七下车,站到烈日底下,目光不清。 这次,她仍旧看不到馆内的景和人,她也不敢进去看,怕命运再次薄待。 “仲夏如,仲夏如,你在吗?” 茆七喊着,喊着,终于有人发现她,提醒在忙活做蛋糕的仲夏如。 仲夏如推门出来,见到茆七,开心地招手,“快进来呀小七。” 茆七摇头,她不敢过去,“仲翰如在吗?” 仲夏如说:“在的,你快进来嘛。” “真的,在吗?”茆七再次问。 她眼睛湿润,在阳光闪烁着细碎的光亮,仲夏如云里雾里,不知道她怎么了。 “在的,小七你有事吗?” “你帮我喊一下他出来,好么?” “好呀,你等等。” 不过片刻,仲翰如推门而出。 他穿着商务装,整个人挺拔精干,全然陌生的面貌。 茆七没多想,不停地做心理建设,深呼吸,深呼吸,比在被巡逻者追捕时还紧张。 仲翰如几步到她跟前,问道:“怎么不进去?这大太阳的。” 茆七摇头,忽而就涌起难过的情绪,想向他倾述,她遭受的那些对待。 想想而已,小女生的心态而已,她不能破坏氛围,她想要一些她的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完美。 就是此刻。 “仲翰如,我要对你说一些话。” “嗯,你说。” “你千万别觉得我唐突,不端重,不谨慎,张口就来。也别觉得我脸皮厚,我是真的想了很久很久,考虑过又考虑,我就是就是……” “嗯,别急,我听着,你说。”他那么耐心,弯低腰,耳朵微微侧近。 茆七再次深呼吸,泪眼已婆娑,“仲翰如,我三十岁了,不小了,我们在一起好吗?” 仲翰如惊讶地侧过脸,她破碎的眼神,细碎的眼泪,让他不解。但是没有心疼,他不会像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有那种沉静的不忍的目光。 “小七,你在说什么?” “小七?你怎么会喊我小七?”茆七其实看到了,仲翰如的目光,她不愿意去深究,一昧地执着。 “怎么不会?从小我妹就这么叫你,我小时候也喊你小七,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她怎么会忘?茆七喃喃道:“不是阿七吗?不是吗?” 阿琪?仲翰如回头望馆内一眼,奇怪地说:“我怎么会喊你阿琪。”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二十年,怎么会错呢?”茆七不停地否认。 仲翰如发觉她抖得厉害,扶住她肩膀,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俯身靠近,茆七抬起目光定在他额头上,她突然伸手去拨开发,看到光洁无痕的额头。 茆七“啊”一声,尖叫着退开,惊恐万状。手指着仲翰如的额头,反覆地质询: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疤?” 仲翰如想去牵她,又怕她再受刺激,“你要疤做什么?” “我要疤做什么?”茆七忽又奔过来拽住仲翰如胳膊,手劲奇大,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的说,“十三年前我买了去外地的票,可是我没走,我等你等到4月1号,想跟你道别。我真的记得,那时你来找我了吧。” “是,我去找你了。” “然后……做了什么?” 她眼神恳求,整个人似乎要碎掉了,仲翰如真的不懂,他只能如实说:“我去找你,可我没找不到。” 他没找到她。 那那天,是谁救了她? 60-70 61 江宁恍惚间才记起,江然的初衷是…… 茆七跑了。 其实更贴切地说, 是逃。 茆七依靠直觉的方向感,走到一条几分熟悉的马路,前路的人纷纷向她走来, 她避让着, 仿佛只有她独自逆行。 过街穿人行道, 风景路标越熟悉,她看到石景路上的建筑物, 就快到家了。 远远地瞧见公寓的大楼,十来公里的路程,茆七真就走回来了。迷茫中有了一丝落定, 她想回家,回去洗个澡,睡个觉,也许就好了。 公寓在对路, 茆七要通行人行道。红灯快尽, 周围攒了一波蠢蠢欲动的人。 她望着倒数的数字,心想,终于要回家了。绿灯亮,跟随人群迈步,忽闻有人呼喊什么。 身旁的路人回头, 笑着应道:“你是在喊我吗?” 一言, 茆七如遭雷击,双脚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行人过路,将她落在后面, 车流又将她碾回去,碾得远远的。 回到家时,江宁早就不在。 走了太多路, 茆七两腿僵累,她踢掉鞋子,澡也无力洗,躺倒在床上。 说来也奇怪,她在床垫缝隙摸到了那个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的录音笔,还在亮屏录音。近一个月了,老板没骗人,果然是长时待机。 茆七轻轻按下播放键,放在耳边听。 她听到深夜门的开关声,听到自己的自言自语,听到工作台上物料的翻找声,听到清早喂鱼的声响。 这些时间她本该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和仲翰如一起面临陌生的楼层,携手找寻通关方式,在相处中日渐默契,感情升温。 然而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到夜幕降临,录音笔仍在播放,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茆七的视野仿佛被拘在一扇窗里,铁条横竖交错,锁扣住她住了七年的房间。 在那天,她两手死死扣抓住铁窗的栏杆,眼睁睁地望着仲翰如折返离开,她在绝望的呼喊求救声中,被拖拽回去。 连记忆,也是假的。 那天,没有人救她。 —— 傍晚六点二十七分,常华小区门口忽然乌拉乌拉地停下几辆警车,吸引了进出居民的注意,不禁驻足。 就见车上唰唰下来三拨人,一拨进了那间没有招牌的物料店,一拨拉警戒线,一拨疏散店里客人和好热闹的群众。 声势浩浩荡荡,引人好奇议论。 “怎么回事?那店里有啥?搞这么大阵仗?” “聚众赌博吗?” “不至于吧,店里不就一个女老板吗?” “要不诈骗,惹官司了?” 有人反驳:“不是,我认得有个刑侦队的警察,这里面估计发生命案了。” 周围群众一听杀人了,哗然惊恐,原来电视上的命案离自己这么近。 有个腰肥膀粗的男人挨着警戒线问警察,“诶,这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同志铁面依旧,用手抖了抖警戒线,示意退后。 男人悻悻闭嘴,安分围观。 物料店内,顾客被引导着有序走出店外,以待后续作笔录。莉莉许被小光控制住押在柜台旁,痕检在货架上搜集可能含有人体组织的证物。 店铺有个后门,老许打开,先看到一条两米多的过道,十分黑暗,过道两旁是卫生间和厨房,门都敞着。厨房相当局促,估摸着就两平米,走进去转身都难。 厨房里摆置着一张长方桌,桌上有个电磁炉,一个调料品置物架,砧板上还摆着未处理的鲜血淋淋的内脏。 老许伸头出来喊痕检科的小林,“小林,这边有东西。” 再说:“大国,你来帮忙!” 小林那边还在忙,便回:“诶,稍等。” “我来了!”大国声到人到。 “你看卫生间,我到后头去。”老许指挥。 大国:“好。” 过道尽头有个小天井,也没啥亮光,天井旁有扇门,门上贴了几个云朵挂钩,挂钩上是几个钩织小猫挂件。老许戴上手套,走过去推开门,房间昏暗,他打开手机灯。 房间也不大,八//九平这样,设施简单,除了床和衣柜,就一张桌子。桌子上倒满满当当地放置许多塑料盒子,像是做什么手工的。 视线打量一圈,开衣柜门,里边就只有衣服,再细的老许不敢翻,怕破坏现场。其余的就没啥了,他掉转脚尖向外走,两步后倏然停步,有预感似的缓缓回头。 这里有厨房,有厨具,有调料,莉莉许平时应该会烹饪,但是没有冰箱就很奇怪。因为左凭市高温天气延续长,食品有时摆外边半天就会坏。 老许转脚向后,向床位走过去,三步即到,他忽然弯下腰,看到什么,得意一笑。 床底有个比车载冰箱大不了多少的小冰箱,老许直起身,哎呀呀得意,“真是老将出马啊!大国——!” “诶!” “来,看你许叔发现什么了?” “哦!”大国从卫生间钻出来,肩膀忽被揽住,他奇怪地侧脸,看到江宁在冲他挤眼睛。 大国惊呼:“江哥?你怎么来了?” 过道窄,容不得两人通行,江宁将大国推到前面,说:“我提供了线索,来看收网不是很正常吗?” “哦~”大国似懂非懂。 两人先后进入莉莉许卧室,老许看到江宁没表现出惊讶,还将现场情况概述一遍。 大国明白了,原来是约好的。 概述完,老许提起自己发现个小冰箱。 检验科在莉莉许售卖的腮红里检测出人血,那这冰箱里会不会是……大国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民碎片?” 老许:“不清楚。” 于是三人弯着腰,盯住床底下的冰箱,在琢磨,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要怎么拿出冰箱? 犹豫期间,小林过来了,透过他们的视线看到那个小冰箱。他跪低直接将小冰箱拖出来,还说:“这东西也不重啊。” 大国惊讶张口。 老许啧啧有声,“新人,莽撞。” 江宁对冰箱里头的东西更感兴趣。 小林才明白他们的顾虑,他解释自己的行为,“通过检验科加班加点比对分析腮红里的dna,证实那确实是属于陶桦的血,他都失踪那么久了,哪还可能存在第一案发现场呀?早被破坏殆尽了。” 老许说:“他们检验科没告诉我出结果了啊?” 小林:“来之前碰巧遇到廖主任,他告诉我的。” 那就是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老许将注意力放到冰箱上,谁知江宁手那么快,早就拉开冰箱,大国也蹲边上围观。 就见敞开的冰箱里,只有三瓶罐装王老吉和一个干净的空量杯。 老许尴尬地摸摸头,还行,没有人民碎片。他问小林,“砧板上的是什么内脏?” “鸡的。”小林说。 “哦哦!”也就是白忙一场,老许拍拍大国和江宁,“走了,都出去吧,这里留给小林。” 老许和大国先行,江宁在后面提醒小林,“那个量杯有点问题。” 他们刑侦经验丰富,小林虚心请教,“怎么说?” 江宁:“陶桦死了那么久,莉莉许都还能继续产出带血的腮红,唯一可能是她在保存血液。这个量杯空的,却放置在冰箱,极有可能是她不经意的习惯导致。” 小林了然,“我会把量杯带回去检测的。” 江宁颔首,出去到店里,看到那三座娃娃完好地摆在橱窗里,没人去动。 这边没什么事了,善后就交给其他同僚,老许正准备将莉莉许押回局里审问。 但莉莉许突然不配合了,拧着劲不肯走,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方向。老许从她目光里看到江宁,也许她有话要说。 “诶江宁,这边你来。”老许招呼道,走开让位给他。 随着江宁走近,莉莉许目光一闪,换上笑脸。 “你应该配合警察。” 一句话让莉莉许的脸耷拉下来,她耸肩无谓道:“又不是什么好事,配合就能放了我吗?” 江宁看着她轻松的表情问:“你知道你因什么被抓?” 莉莉许笑了声,手被铐住,她用下巴指货架,“茆七不是告诉你了吗?” 今天警察拿着搜查令和拘留证抓她,看那查证的架势,是发现她售卖物料里的道道了。她自觉平日无破绽,除了那日与江宁的对视,她惊讶,闪躲,做贼心虚。 可是,一个从不接触手作的外行人是怎么察觉物料里的猫腻呢?莉莉许一直在关注姜馨和罗呈呈的案件,知道两人至今未被判决,而茆七仍旧自由。那就只有那个可能,茆七知道是她,并向警察透露了什么。 至于是哪位警察,很明显了。 莉莉许忽而叹气,这么多年过去,茆七还是如此冷血,不拿她当朋友。 江宁没多说,半劝道:“配合调查,坦白从宽,量刑会酌情减轻。” 莉莉许不在乎这些,她现在对江宁这个人更感兴趣,她表情些许调皮地打量他:个头顶尖,身材不错,五官正派,还是个公务员呢。 茆七能给他传消息,证明这个人在茆七心里有特别的存在。 莉莉许不由八卦,“茆七跟你什么关系?你们亲密到无话不说吗?” 类似的问题,以前莉莉许也问过江宁,江宁没回答,没必要跟一个陷害她的人提她。 端正,但是无趣的男人,莉莉许觉得好没意思。她最后再看一眼经营几年的店,不舍肯定有,但也是关闭的结局。猫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跑了也好…… 橱窗那边,冷不丁一记脆响,娃娃的头掉下来,裂成三瓣在地上。 大国惊慌地举起手,主动向莉莉许承认错误,“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到,就……就这样碎了。” 莉莉许眼底划过一丝心疼,她们互相陪伴,互相依靠了这么久,现在却…… 也就伤感一会儿,莉莉许冲江宁喂了声,揶揄的语气,“她相信男人,是要遭受报应的。” 江宁清楚莉莉许指的是谁,对于她这种无谓的态度他挺反感,“你很恨茆七吗?” “不啊。” “那为什么要害她?” 莉莉许愣了愣神,之后心里被一种羡慕的情绪堵满。 如果曾经爸爸逼她辍学时,妈妈能替她多求一句的话;如果她被灌醉拖走时,过路的路人能多问一句的话;如果有人能为她讨这么一句公道,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因为她不无辜。” 莉莉许很小声,几乎口语,只有江宁能听到。不无辜?她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再之后老许让大国和小光带着莉莉许回警局,自己迟一点,因为想起有事要跟江宁说。 江宁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老许过去勾住他肩膀,问:“怎么?有套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几乎未思考,江宁就将莉莉许最后一言给瞒下。 “这样啊~”有同事善后现场,捡起娃娃碎片,老许不经意瞥了眼,忙制止,“别碰!” “碎片留下!” 老许和江宁同时出声,两人对视,发现彼此思路相同。 同事已经拿起碎片,不知道是继续拿着还是放下。 小林来了,老许跟他说:“你将碎片收好,和现场的证物一并送回检验科,看这石膏粉里有没有掺东西。” 小林应声,拿袋子套入娃娃碎片,心里已有琢磨:陶桦失踪数月不见尸骨,要不就是抛尸太隐蔽,要不就是跟那两起分尸案一样,尸体被处理掉了。既然腮红里有人血成分,那陶桦的尸体更偏向被分尸处理,石膏粉与骨粉性质难分,真有可能被化掉融进去制作娃娃了。 想着,小林不禁胆寒这样的行为。人真是复杂的物种,爱时千般好,不爱时恨不得挫骨扬灰。但是娃娃的主人,对陶桦应该还有爱的吧,不然怎么还让他的躯体部位陪了自己这么久? 外面围观群众散了大半,老许让江宁随他到外面说些话。 天已黑透,城市霓虹灯起。 两人到一棵树下,老许点根烟抽,开口道:“我走访过附近居民,莉莉许是在八月底开始在橱窗放娃娃的,我想当时陶桦就死了。而她放置娃娃的目的,就是为了实施她的引导杀人行为。” “根据姜馨和罗呈呈的再次提审记录,她们都表示对莉莉许有印象,因为莉莉许行事作风独特。店里的娃娃也实在精致,有时没空会去店里转转,不买东西也不会被驱赶,莉莉许还跟她们讲解人型娃娃的制作过程,包括工具的使用方式,当时吸引了挺多女孩子进店。” 老许说:“听起来莉莉许很善意是吗?其实……咳咳!” 放下烟,老许清了清嗓子。 江宁接着道:“莉莉许其实是藉着这个行为筛选作案目标,再在背后一步步推动姜馨和罗呈呈作案。估计茆七和姜馨的交易也是她有意促成的,以此建立茆七跟杀人分尸案的关联,引我们入错误方向。”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老许问。这两起案件的人物都跟莉莉许无关,她缜密的规划,也不像是出自无差别屠戮的杀人愉快。 江宁轻轻吐出两字:“恨吧。” 老许:“不至于连别人的男朋友都恨吧?” “可以从她感情方面着手,这可能是她行为扭曲的契机。”江宁发表看法。 老许点头,“至今姜馨和罗呈呈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引导着走上这条路的,和茆七一样,都被当枪使了。” 江宁不置可否。 老许再道:“你给的冰箱线索,我在这给你透个底,我们已经摸到二手平台卖冰箱给姜馨和罗呈呈的账号。虽然注销了,但技术部正在复原账号的聊天记录和收款数据,时间问题而已。” 短时间内做了这么多事,肯定花费不少人力时间,江宁见老许憔悴许多,多嘴道:“这一天天地熬,惜点命吧。” “嘿!什么话?”老许抬胳膊撞他肩头,“还不是为你好,三案并破,那可是大功勋,届时你小子复职不说,还会受到嘉奖。” “省点心吧老许,先顾好你自已。”江宁现在不关心什么复职不复职,嘉奖不嘉奖的,他满脑子都是那些记录茆七的监控画面,和那张精神科诊断书: 十岁前就出现过幻听行为,随着年龄增长愈频繁,严重到与现实区分困难,记忆时常混淆并遗忘,语言系统变僵滞。过早发病,存在遗传,诊断为精分。 虽然精神病遗传,但茆七当时还是个孩子呀,年龄太小精神病需要诱发因素,她十岁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记忆错构虚构,连茆七自己都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江然的失踪,刘献金的死,真的成不解之谜了吗? “哦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老许扔掉烟,观望四周有没有人偷听,凑近江宁耳朵说,“有一个叫刘献军的来报案,说怀疑自己堂哥被人杀害了,因为他联系侄女问墓址,完全联系不上,问了亲戚,他们也都不知道,这十几年她就跟行踪隐匿了一般。回老家聚集所有亲戚一对,竟然没一个人知道堂哥的坟墓,再去问那些专司丧事斋醮的道公,也都表示没有做过堂哥的法事。联想到之前有警察上门,就猜测是不是侄女有问题,堂哥明明健康的身体,失联后就突然死了,现在连墓址都没有,太蹊跷了,他怀疑堂哥的死是不是跟他那个失踪的侄女有关,毕竟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诶江宁,你知道他堂哥叫什么,那个侄女又叫什么吗?” 没有回应,老许发觉江宁在失神,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江宁,你怎么了?” 江宁眨眨眼睛,摇头不说话,只觉得一种无力感从里透外,让他几乎撑不下去了。 或许茆七是因为疾病关系,才忘了江然,不是故意隐瞒。 江宁恍惚间才记起,江然的初衷是为了救她呀! 这么久以来,江宁的仇恨先入为主。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62 这世上于她而言,何处不是西北区…… 夜晚, 茆七再次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 站在二层的走廊,她意识集中的瞬间,眼前延伸到尽头的每一道门内, 同时响起各种声音。 那些声音混织缠搅, 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理屏障, 想将最深处的恐惧连根掘出。她听着那些拨乱反正的记忆十分痛苦,双脚逃避似的朝后一点点挪, 她不想去面对,不想让她以为即将变好的人生正位。 心底深处的欲念蚕食着茆七的恐惧和痛苦,仿佛炫耀般地在她身体各处叫嚣:逃吧, 快逃吧,向你编织的人生奔跑而去!前路是悬崖,是深渊,再踏前一步你会粉身碎骨, 会永堕暗狱, 梦境一破,就再也无回头之路了! 快逃吧!快逃呀! 茆七扭头而去。 “阿七!” 一记呼唤从无数声音中离析而出,狠狠绊住茆七的脚步,她摔倒了。 爬起来时掌心都是沁血的擦痕,这血还是如此真实。她颤巍巍地伸手, 摸向自己脖子, 皮肤平滑,没有伤口。 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她还能有退路吗? 没有了。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茆七回头,向第一道门走去,里面还在发出刘献金的声音。她握紧唯一一把刻刀, 猛力踹开门,进去就是一通乱刺:“去死吧!去死!凭你也配称我父亲?去死!去死——!” 刺到双臂麻痹,茆七颓然停手,才发觉声音消失了。她茫然地转动视线,这是一个空房间,什么都没有,被窗外些些月光照耀着。 气势赳赳出去,再开第二道门,声音戛然而止,内部空空如也。 第三第四第五道门,依旧如此,全都是空室。 四周安静多了,茆七也似乎逐渐平静。 接着开第六道门,声音停止的瞬间,茆七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修长挺拔,无比熟悉。 茆七的心,顿时又乱了。 他很开心地笑着,“阿七,你终于找到我了。” 茆七没办法面对他溢于言表的欣喜,她冷淡地说:“你不会来找我吗?” 他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出不去这道门。你呢?你在这里没事吧?” 他站在空旷昏暗的房间中央,不知道独自待了多久,不知道担心了她多久。 “我没事。”茆七低下眼,不去看。 开心过后,他才察觉茆七情绪的异样,“阿七,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紧走两步,茆七却往后退一步。如此,他不再进。 茆七退到门前,她因此看到门闩上插了把匕首。她再次看向他,“你出不去,而我找不到你,你被永远留在这里的话,怎么办?” “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想办法去找你,我也一定能找到你。”他坚定地诉情,但心莫名地慌。总觉得经过一夜,他与她之间有些东西悄然生变。 茆七挑起匕首,表情冷漠,“你的‘一定能找到我’,是用这个吗?可是你连门也撬不开。” 他默了几秒,而后指向墙上的窗,“即使从门出不去,那里也可以出去,我可以破窗跳出去。” 随着他的指向,茆七望向那扇没有铁网的窗,她低声说:“跳下去会死的。” 他无所谓一笑,“真被困住,与死无异了。” 其实他的隐意是:见不到你,与死无异。 如果是以前,茆七肯定能听出弦外之意,但是现在的她太草木皆兵。她只知道他也不愿意被困住,那为什么还要编织谎言来诓骗她,将她禁锢在这个虚假的空间? 她讽刺的声,“是呀,你怎么会怕死呢?” 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茆七跟以前不同了。他紧朝前两步,担心地说:“阿七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靠近,仿佛触碰到茆七的警铃,她手中的匕首下意识就伸出去,失声制止:“你别过来!” 那明晃晃的刀尖,怎么就向着他了?他束手无策,也百思不解,嗓音带了乞求,“阿七,你到底怎么了?” 紧绷的处境一触即发,茆七大声地喊:“不许你再这样叫我!” 他无所适从,想进,又困囿,万般苦涩,只能在原地问:“为什么?” 茆七抓握住匕首的手,抖晃得厉害。她想起很多他们相处的细节,那么真那么憧憬,她哭腔颤抖:“假的,都是假的……什么感情,什么我会陪着你,皆因虚假而起!你根本就没有生命,哪来的死?” 这些指控打在他身上,犹如千刀万剐,他要解释,又恐会刺激到茆七。他只好指向自己的心口,向她剖明,“你过来,来我这里,看看我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没有生命?” 茆七不停地摇头,不肯承认。 她那么抗拒,让他怎么宣之于口?他只能以指戳着自己的心口,恳求道:“你来看看,到底哪里是假的?别否定我的存在好吗?” 他太迫切,以至于脚也迈前一步。 “你别过来!”茆七尖叫着挥刀,阻止他再次靠近。 刀刃距离不足一寸,他彻底愣住了,只要稍微向前,刀就会刺破腹。他无奈叹气,苦笑着说:“阿七,你要杀我啊?” 立场转变,再也不是当初在隔间外,她惊慌不定地朝他砸棍,他心疼说的那一句“你要杀我啊”。 茆七双手紧紧握住匕首,冷硬地说:“你不要再进。” 是警告,也决绝。 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求个明白,再次询问:“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还在问!茆七生怨生恨,字字指责:“你不是仲翰如,仲翰如没有打刘献金,他也没有拉我走,他的额头也没有疤!” “可是你喊我了啊,我就是。”他急切地解释。 茆七后退到门外,刀尖仍朝外,“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是谁?” 如果不是仲翰如,他是谁?他答不出。 茆七已经给过机会了,她逼自己狠下心,“我的人生处处虚假,我再也不需要这些欺骗。” 他闻言惊诧,仿佛不敢相信,“你……是想要丢下我吗?” 茆七持刀继续退出房间。 “别走……”他出不去,慌乱地去拉她,可是那把匕首依旧在,便直直刺进他腹部。 鲜血顺着刀刃滴淌到刀柄,有一些流到茆七手指。血是热的,她微微恍惚。 “你别逼我……”茆七硬是不抽刀,但是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 他笑出一声,听着凄苦至极,他艰难开口:“阿七,是你在逼我。” 茆七退半步,他就进一步,匕首终于全部刺入。 疼痛剧烈袭来,他后知后觉地低眼去看,竟失声笑了出来。这些鲜血,还不能证明他的存在吗? “阿七,你真的要……杀我啊?” 他语气听着释然,又悲苦。 茆七松开刀,退到走廊。 他伸出的手触碰不到她,不管伤口淌血,要硬闯出门。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踏出这屋子一点,仿佛有道无形的屏障阻挡在他面前。 茆七望着他最后的模样说:“仲翰如,倒不如没有希望……” 她转身走了。 身后是他痛苦的呻吟,还有一声声的呼唤:“阿七,阿七……” 茆七捂住耳朵,不去听。 原来她的鱼不是苦夏,是已经吃饱喂不进去了。 原来指甲不是在五层开解剖室给撇断的,是她硬扒电梯,给扒反甲的。 原来她掌心的伤口不是被巡逻者割的,是她自己拿刻刀划开的。 原来她的长发不是因冯免灾而断,而是她自己去剪的! 原来现实的西北区精神病院是虚空! 原来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仲翰如! 原来我会一直陪着你,是她孤独的临终幻想! 原来逃出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憧憬,映射在现实的囹圄中,这世上于她而言,何处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 茆七来到第七道门前。 听不到,就不会动摇。 她毅然决然开门进去。 第七道门内,是一个没有窗的浑黑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视物。 茆七一步步走进去,视线不能丈量距离,她就默默记住自己的步数。 房间深度十米开外,她步伐不大,约两步一米,走个二十多步应该到底了。 数到十二步,茆七全然投入到这里的黑暗。果然从一个语境跳入另一个语境,那里的声音就听不见了。 看不清,但不能闭着眼,否则方向感全失,茆七面向前继续走。这里的黑凝视着凝视着,目光和身体好像被一道漩涡吸走,脚已经开始发软。 二十步了,黑暗无边无际,茆七伸出手,设想会触碰到墙。然而尽是虚空,她猝然停步,再往回看,也是遥远的黑暗。 回不去了,预料之中只剩她一人。 再往前,无所谓前方有什么,反正现在是最坏的结局。 三十步过去,茆七更加觉得自己走进黑暗的行为,像在走进一只巨兽的腹部。这时环境安静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存在,就像……像一个人弥留前的最后感受。 她不禁想起,在进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一月,至少她不孤独,因为她一直处在一道目光的注视下。 猛然间身体踏空,一阵下坠感之后,茆七站在了实地上。眼睛甫一接收到光亮,非常不适,她眯缝眼模模糊糊地朝着光走去。 走一步,视力恢复一分,她看到了两扇合关的玻璃门,玻璃门外是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上落长一棵硕大的香樟树。 这是一层吧。 茆七推开玻璃门,踩到了空地上,四面无墙,她举头遥望。是无遮拦的黑天,望不到任何景物。 她终于出来了。 预感中的开心却没有一丝体会到,茆七抬头看七楼,那里没有一张脸在俯看她,也没有人喊:我的日记本在哪? 再到六层,五层,四层,三层,二层…… 漆黑的窗户透不出任何人影。 视线再回到眼前,五六米外隐约是一道大铁门,要经过那棵香樟树才能到达。 茆七没有任何犹豫,迳自走过去。经过香樟树下,感到夜深露重的阴凉。疑惑之时,夜风又吹来,携带着凉凉的湿意。 真的就跟正常的夜晚一样,像是心有感应似的,她抬头望远空。 是山,层峦叠嶂此起彼伏的群山,在清凉的月光下,如披裹着银纱。不远处似乎还有屋顶,稀稀落落,像有人居住。 环境突变,茆七正奇怪之际,背后突传出脚步声,她心中警铃大作,以为有埋伏。提刀回头时,却只看到一个女人,簪束头发,明眸善睐,别是慈和。 直觉不是坏人,茆七忙向后收刀。 “阿七,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凉的。”她走上前来,将一件外套披在茆七肩上,又拉开袖子,握住茆七的手伸进袖管里。 “来,乖乖穿好外套。” 她声音像是有魔力,茆七真就自己将另只手伸进袖管。她满意地笑笑,提起襟领替茆七整理衣服。 “好了!”她轻轻一拍茆七肩膀,嗔怪道,“小东西,总是不听话。” 茆七这个年纪在社会上都能被喊姐了,她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都——” 她蓦然看到自己伸出袖子的手,短短的小小的,身上的外套也不是现代织物,手感粗糙像土粗布,以前那种织布机匝的布。 再看这个关心她的女人,穿套老式的蓝黑色斜襟衣服,也是土粗布的料子,个子可能一米六这样,没她高。可她现在的视线角度是仰高的,那就证明——她缩水了。 “看什么?跟阿妈来,我给你做了血肠,放了很多香葱,你最爱吃的。虽然不是猪血,但鸡血也不错,瓦锅里还炖了鸡汤,等你喝了中药,晚点饿了吃鸡肉……” 女人走了几步,见茆七没跟上来,回头看她,“怎么了?” 阿妈?她是妈妈吗?茆七对于她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小时候的事也是一些断续不接的画面。毕竟孩童时期,应该一般人都记不详尽。 “班善因?” “嗯?喊我大名干嘛?”女人直接过来拖茆七的手,“阿七,我们去吃饭吧。” 茆七任她拉着,才真切地感受到,啊,这就是妈妈呀。忘记多年,陌生了,茆七实在没有什么很激动的情绪。 推断时间和身高体型,那她现在可能是十岁。 茆七跟随班善因进了一个圈围竹篱笆的院子,两间土坯房正屋搭着两间小屋,格局方正。院子中间有一棵不大枝桠却十分茂密的香樟树,树上摇曳着簇簇小黄花。地面是泥土地,散落片片黄花,脚底碾过嚓嚓的响。 “你进屋,阿妈去给你拿吃的。” 班善因转脚进了小屋,可能那里是厨房。正屋门开半扇,茆七全推开走进去,在只有烛火的昏暗屋里站了个男人,穿着现代的白衬衫,样貌三十来岁,他见到茆七也是十分惊讶。 四目相对,茆七想,这难道是爸爸? 班善因很快来了,见门全敞开,连端着的食物也来不及放下,先将门关紧实,像是怕被人看见。 茆七看看她,对她的行为挺不解的。 这男人不是爸爸吗?看班善因惊悚的样子,难道是情人?还是在自己家里约? 不怪茆七头脑风暴,毕竟她现在十岁的躯体里装着三十岁的意识。 “快坐,别拘谨。”班善因向男人做个请的姿势,然后将餐食放在唯一的一张桌上。 男人点头致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行动艰难的样子。 这么客气,茆七自行否定,不是丈夫,也不是情人。 班善因也让茆七坐好,给她分血肠,给男人分,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出去拿东西,走时也不忘将门掩好。 茆七和男人面对面僵坐,正犹豫吃不吃食物,男人那边已经吃完自己那份食物。解决挺快,显然饿狠了。 班善因最后端来的是两碗鸡汤和一碗中药,一碗汤给茆七,一碗给那个男人,中药碗则放另一边放凉。 “先生腿摔了,喝点汤补补,吃饱了歇息一晚,明天就好走了。”班善因说着自己也坐下,抓起筷子夹血肠吃。 茆七听了话,原来男人不算熟,暂时收留的。她进屋时巡视过,这里没有男人的物件,她的爸爸是死了吗?也许吧,怪不得她一点印象也没。 茆七出神的期间,班善因的筷子敲响她的碗,“阿七,快点吃饭!等会要喝药。” “哦。”茆七听话地夹起一块血肠,放进嘴里。吃就吃吧,她妈不会害她,而且她在三层也吃过。 热腾腾的中药味儿散得特别浓郁,几乎整间屋都能闻到。 茆七不喜欢这个味道,更没胃口,她心不在焉,时而看看这里,时而看看那里。 班善因吃饭认真,一口接一口地咀嚼。 那男人在低头喝汤,一口一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茆七就吃两口,实在吃不下,汤也只喝了一半。班善因没有责怪,捡着吃了收拾碗筷。 中药也正好凉了,班善因回来催促茆七喝,说:“这是村医开的药,给你们女孩子补身体,快喝了。” “我不想喝。”茆七拒绝这苦玩意。 班善因装作生气瞪她,“不喝怎么行呢?都喝了几年了,也过来了,别耍小性子哈。” 班善因将中药送到茆七嘴边,直接喂她,“啊~张嘴,乖,快喝……” 茆七苦着脸,妥协地张口。 “诶等等!” 班善因动作停了,茆七得救地挪开半步,冲鼻的药味终于散了些。 “先生怎么了?”班善因问。 男人说:“我懂点中药,闻着这药里面有黄芪,五味子,丹参这些药味,想看看药渣可以吗?” 这男人是班善因在荒郊野林救回来的,当时他确实背个药兜。因为脚摔了不好行走,药兜累赘,便扔在原地。 应该是个懂行的,即使疑惑,班善因还是去拿了煎药的砂锅,“那,药渣在这里面。” 男人抓住砂锅把手,凑到烛火下,细细地翻看。片刻后,他放下药渣,得出结论:“这是催熟的中药,我看你女儿个头都比同龄孩子高大,为什么要喝这种药?” 班善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她问:“是催发育的药吗?” “是。” 得到确认,班善因变了脸色,缓缓地跌坐到凳子上。 茆七不明白她怎么了。 班善因倏然转过眼睛,望向门口方向,双目迸发出愤恨的光亮,下颔咬得紧绷。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送出去六个孩子,每一个都回不来,我就剩一个小七儿了,他们!他们好狠的心!” 63 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身体下面 从常华小区离开的第二天, 江宁再次去了连珠村,不过这次是开挖掘机去的。 他问过街道,拆迁搬离期限定在3月底, 正式拆迁是4月1号。但是1号茆七还在连珠村, 虽然他仍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来茆七还停留在那,是有必须而为的急事, 估计行李什么的都来不及收。 连珠村旧址只开发了小部分,还有大部分仍处于废墟状态,其中就包括茆七老家的23号门户。也是穷途末路, 他只能试试看在这里能否挖出点什么东西。 当然,挖掘机是租的,租的那种小型的,由租赁公司送到报亭边的小广场。江宁等到挖掘机后, 便攀上去直接开进连珠村。 上学时玩的好的同学家里就是开挖掘机的, 江宁学过会开,不过无证驾驶,但事到如今无所谓了!挖掘机驾驶座四面通风,他坐在上面,凌空的角度看连珠村。 一座座废墟中隐约可见门牌号, 有的还半挂在废土墙上, 有的风化掉边缘掉进砖土里,有的直接碾进了泥土里,只能从边角分辨出那是一张门牌。 说来也巧, 23号江宁路到过,就是那扇铁窗所在的位置,门牌就挂在塌得就剩半边的墙上。 路崎岖不平, 抖抖抖地就到了23号。 行动没报备,私自去的,未免半道被发现举报,江宁速速开始。之前拆房就将钢筋折断了,现在剩的是堆砌的砖墙块和家具残骸。 私人物品什么的应该压在家具下面,江宁先操动挖机臂将砖墙块挖走。这个过程比较冗长,砖墙块不集中在一处,还得挪位操作。 江宁这边匡嗤匡嗤热火朝天地挖,而小广场外有个男人扶在报亭的摆台上,问老婆,“婆,我看见有辆挖掘机进村了,是哪个单位在搞施工?” 大早上的,老阿婆在打盹,忽听声音,睁眼一看,是对边的老麻子的儿子小麻子。 老阿婆慢吞吞地说:“我是看到了挖掘机进村,但不清楚什么情况。” 麻小焱哦一声,“那我自己进去看看。” 麻小焱转身走了,他边走边扯了扯身上T恤,藉着低眼的姿势特意往路两边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没有,便就继续往前。 日头渐高,温度也上来了,江宁挖得大汗淋漓。好在砖墙块大部分被清理开了,此时有些微风吹拂,他关挖机,短暂地休息一下。 江宁将脸探出去,好让风吹去身体的炎热和汗水。 风从遥远来,他看到废墟之外澄净的天空,天空之下,又是延绵至此的废墟。 坚硬的砖块被江宁移走了,露出一些大件家具和软装,也露出了茆七生活过的痕迹。 江宁重新坐回驾驶座,操控挖掘机将床和柜子这些大件移开,因为木质腐化,移开时会掉出一些物品。有衣架塑料袋衣服那些,都褪色了,看着里面有女孩子的校服裙。 本着不错过任何机会的初衷,江宁跳下挖掘机,亦步亦趋地走进废墟堆里,一一翻找着那些杂物。 内衣,T恤,梳子,发夹,他在翻看这些旧物时,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这座房子就像是茆七过去记忆的尸体。他挖掘的行为,就像茆七说过的:没人愿意像被剥光一样,被展开身体,任人窥探隐私。 即使这具尸体已死去。 江宁蓦然停手,心底突然压抑得进行不下去。他起身缓缓,手机突然响了,他深呼吸一下,接通。 “喂,我是……你们修护好电脑系统了吗?……我现在没空,要不你加我微信,将刘献金的图片发给我吧。好,谢谢你啊。” 挂电话,江宁低头点开微信,通过好友,等待对方发图片。图片很快发过来,他低头专心拉照片时,挖掘机后面闪过去一个人影,静悄悄地离去。 缩放图片,江宁放好手机,并未看见那个人影。 微信发过来的是户籍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拍的刘献金身份证信息,他不是江然。 缓好了,江宁回到挖掘机上,刚刚的床和柜子没有他想找的东西,只能再继续挖。 接连挖到了男人的衣物,和电风扇电视机这些家电。也是奇怪,搬家衣柜那些大件不要可以理解,电器比较贵,也不带走吗?刘献金借钱还没还,手头应该不宽裕才是。 带着这个疑问,没再掘出来新东西,失望归失望,也是意料之内。江宁摇机臂将砖块放回原位,大概的整理,只要不堵着原来的路就行,整理完就准备走了。 “喂!喂喂!你是谁?” “喂!停下!” 什么声啊?江宁探头出去,脑袋转了半圈,看见五十米外有两名警察,正指着他这边喊。 “你哪个单位来作业的?有施工证吗?快停手!” 完蛋了!江宁行动没报备,被辖区民警逮到,估计要控他一个损害设施跟偷窃罪。他想要跳下去,慌乱中手猛地撞到挖掘机摇杆,机臂“匡”的重重一下,撞倒了最后立着的半扇墙。 余光瞄到什么,江宁咬咬牙又缩回驾驶座,迅速操机将墙下的一块木板推开,看见一个军绿色手提尼龙袋。他着急起身,脚往外探,手掌一撑座椅,人轻捷地跳到地面。 然后拔腿跑向尼龙包,手一勾,包一甩到背上,两腿生风似的一溜跑出连珠村,进了街市,将那两个民警远远地甩掉了。 至于挖掘机嘛,反正大件也偷不走,后续会有人联系租赁公司。江宁也不怕被查到,因为他租挖掘机时留的老许名字电话,老许在职,处理这些事比他活络。 江宁在心里默默给老许道个歉,刚好走到一个网吧门口,他进去开了一个包房。关上门,在沙发上倒开尼龙包里的东西,挺让人惊讶的,里面的物品居然是干爽的,并且保存完好。 真是亏了有木板挡着,尼龙包也防水,才没被风吹雨蚀。 包里倒出的有衣服,小钱包,纸巾之类的女生用品,江宁伸手扒拉了下,摸到个硬质东西,裹在衣服里面。他预感到什么,蹲下身来,两手从包裹严实的衣服里剥出一个带锁的本子。 心下又惊又喜,江宁抓起本子四面地看,还真是以前上学时女生之间流行的带锁日记本。他太急切了,又迫于形势,徒手使劲拽开了锁,一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满张横格里,只写了一行字:4月1日,刘献金死了。 推测得到证实的这一瞬,江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刘献金真的死于4月1日,茆七真的有记录习惯,那日记的前页呢?会否有江然的消息? 江宁激动地翻页,包间做了隔音,只有书页发出的唰唰声。 “呜呜——”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江宁原不想理,在看到是老许时才接,“喂?” 仅仅两秒,老许隔着话筒的暴怒敲击着江宁的耳膜,他赶紧放下手机,不用外放都能听清楚。 “江宁——!你最近疯得还不够啊?哈?真是,我这条老命不够你玩的!别给我见到你,我非要弄死你不成……” 江宁不吭声,任老许发牢骚,任他骂,自己则是紧张地翻着茆七的日记本。 “唉!我真是被你搞死了!算了,我求老汪跟地方拆迁办联系,编个名头混过去。还有啊,刘献金的失踪已经正式立案。” 江宁翻页的手指一顿,缓声说:“我知道了。老许对不起。” 电话摁断,江宁深深地叹气。 仲翰如说当日没见到茆七,江宁向他同行的竞赛同学证实过,确定是事实。再结合已知线索,刘献金最后的时间是和茆七一起,刘献金的死茆七有极大嫌疑,那他的尸体她独自一人会怎么处理? 就地掩埋不现实,拆迁队在当日就要接收这个村子。抛尸也不实际,茆七哪来的力量和手段,那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莫名地,江宁想起老阿婆说过的话:“我还记起刘献金家的丫头,叫什么七的,她以前经常去猪圈看猪吃食,也不怕臭味,还给猪喂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猪杂食,什么都吃,同类都吃。” 思及此,江宁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没有受害人尸体,这案子还能叫案子吗? 视线里,是已经翻到第一页的日记本,上面工整地书写: 我姓茆,行七,叫茆七,来自深山里的茆村。我的家不大,院子有棵香樟树,清明节时,香樟树就会开花。阿妈烧着金银纸时,会跟我说死去的哥哥们的事…… —— 昨夜吃完饭,简单洗漱后,班善因便熄灯,催促茆七赶快上床睡觉。 这房子就一间卧室,一张床,茆七躺好后不久,班善因也上了床,紧紧地抱住她。 山间夏夜凉快,茆七被她抱着没什么不适,但是很久后,她都没有松开的迹象。 茆七不适应这样的亲昵,扭了扭身子,然后额头沾到一滴湿。她屏住呼吸听,听到班善因隐忍的啜泣声。 不知怎的,茆七心头划过一丝难受,她小声问:“你怎么了?” 不料班善因抱她抱更紧,哽咽着哭腔说:“阿七,那药我们不喝了,以后都不要喝,不喝就好了。” “嗯,我知道。” 班善因仍旧在抽抽嗒嗒地抽泣,茆七已经说好了,为什么她还这样? 茆七问:“你为什么还哭?” 班善因平着声音否认:“没呢,阿妈没哭。” 她起身在床头摸索,拿到手帕擤鼻子,然后清几下嗓子,再次躺下来。也没抱茆七了,翻身侧向外睡觉。 过了许久,班善因又侧过身来,用手轻轻在茆七的眼皮上摸。 茆七不属于这里,没有睡眠,她只是闭着眼。班善因也许是想确认她有没有睡,摸了摸就离开了。 一会儿后,一声重重的叹息响起。 “我的七儿,是阿妈对不起你,” 夜比想象中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里难得的安静,在这里竟成折磨。茆七好不容易躺到天亮,等班善因起来后,她也跟着起来。 门口有光亮透入,看着像是天亮了,但是室内显暗些,打眼一看发现木扇窗户的边缝都用纸浆糊住了。怪不得没光。 茆七走出卧室到大厅,再到院子,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班善因在厨房忙活,她就在院子里转,耳尖地听到潺潺流水声。 茆七顺声去,扒着竹篱笆看见屋后有条溪流穿淌而过,时而有鱼跳跃,闷闷地“咚”一声。 “阿七,你在干什么?” 茆七转头,看见班善因站在厨房门口,因为天光,她的面容更清晰。其实她看得出有年纪了,口角微微下垂,眼尾即使不笑也有纹路,目光慈和,但透露出几分疲惫。 她现在年纪应该比茆七大不了几岁,可看起来像40几岁。 见茆七不说话,班善因再次叮嘱,“千万不要蹚溪水抓鱼,那是饮用水,很珍贵的。” 也许是以前玩过水,班善因才如此叮嘱,茆七乖觉地点头。 班善因满意了,转身进厨房,迟疑几秒,再次回头说:“你要是无趣就去找明明玩,她在前面,你看到没?” 说完,班善因忙碌去了。 茆七真看到院子前边有个女孩子,像是不远那屋的。那女孩子也看到她了,使劲地朝她招手。 刚好茆七对这里好奇,就顺便走走看看。她出了院子,女孩也小跑着迎过来。 “茆七,你吃了吗?” “没。” 女孩叫明明,那就是茆明明了,她个头跟茆七差不多高,比较瘦弱,人有种营养不太吸收的骨骼感。 茆七站到院外,更清楚地环顾整个村子的面貌。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木门扇,隔四五十米一家,几乎家家院子都种树,且都是香樟树。” 茆明明见茆七专注地望着什么,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茆明明家房屋背着,茆七看不见她家是什么树,于是问:“你家也有香樟树吗?” “嗯,阿妈说是生了女儿都要种的,以后出嫁打陪嫁箱子用。哦对了,芳芳姐姐要出嫁,我们等会去吃酒,你去吗?”茆明明说。 茆七不清楚班善因的计划,摇头说:“不知道。” 茆明明捉住茆七手臂,带点恳求地说:“不单是婚嫁酒,还有送出行,这一批轮到我哥了,我想让你也看看我哥英勇的样子,请你一定要来啊!” 婚嫁酒茆七理解,送出行又是什么?茆七问:“送出行?” “嗯啊!”茆明明将从阿妈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茆七,“我们原本不在这住的,是有坏人侵占了我们的水田和屋舍,给我们的水源投毒,当时死了好多人,是迫不得已才搬来深山躲藏。所以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土地,和属于我们的东西,回到祖辈耕耘过的地方,那才是埋着世世代代亲人的家。这就是送出行的意义,上一次送出行是五年前,你不记得了吗?你的哥哥们也出行过。” 茆七当然不记得,这里只是她遗忘的过去。但过去的茆七记得,她现在在装过去的茆七,“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茆明明神采飞扬,“胜利了就回来了。” 茆七:“如果失败呢?” “失败……那可能会受伤,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想到这些,茆明明变了心情,垮着一张懊丧的脸。 这就是班善因所说的送出去六个孩子吧,抢夺资源还下毒害人,那时候的治安这么差吗? “明明!” 有人出声打断两名女孩的交谈。 茆明明回头一看,惊喜道:“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帮忙酒席吗?” “回来给你送好吃的,快来!” 茆明明蹦蹦跳跳地跑向哥哥,哥哥伸手揽住她肩膀,带她一起回家。 这时,茆明明回头朝茆七挥手。 茆七也抬手跟她挥了挥。 望着他们消失在屋子转角,茆七想起仲夏如和仲翰如,说不羡慕这样的感情是假的。原来她也有哥哥,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去家,班善因刚好将早饭端出来,放在大厅的桌上,招呼茆七,“阿七来吃饭了。” “哦。”茆七坐到椅子,看到早餐是粟米跟大米煮的粥,还有一碟腌咸菜。 班善因也坐下,捧碗吃起来。 粥冒热气,茆七握筷子搅凉,眼睛东张西望。 班善因察觉,问:“怎么了?” “怎么没看到那个……叔叔?” “不是什么叔叔,以后别提了。”班善因语气严肃。 “嗯,”茆七没再问。 等会有酒席,人多口杂,班善因再次提醒:“阿七,那个人只是个过路的,阿妈不忍所以留了一顿饭给他。人已经走了,至于能不能走出山去,就是他的造化,你切记不要在外面讲这个人,知道吗?” 为什么一个二个说的好像这里危机四伏似的,茆七不禁问:“怎么不能走出山去,他不是好好地进来了吗?” 班善因突然放下筷子,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茆七自觉说错话了,埋头吃粥。但细想想,她的问题也不是攻击性问题啊。 “阿七。” “哈?”茆七从粥里抬眼,发觉班善因在看着她,用那种很深的眼神,但那里面仿佛又不止她。目光流连,像是要记住谁的样子。 “你的六个哥哥,他们都是三胞胎,长得相像,细看又不像。大儿行良和三儿言良,跟你神韵最似,二儿怀良和五儿常平像他们阿爸,四儿康平像我,六儿安平谁也不像……” 茆七没出声,静静的听。 “为了回我们原来的家,为了替他们阿爸报仇,先送行的行良言良怀良,之后是常平康平安平。一行三儿,每一个都回不来,就是被外面的怪物吃掉了,这山里实际是寸步难行。” 班善因说到这里,低头抹了抹眼睛,但茆七看到了,她撇过头时砸下来的泪水。 班善因的痛苦,茆七没起波动,送出行得有十几岁吧,她根本没见过几个哥哥,哪来的感情? “那是什么怪物?” 班善因被茆七问得身体一抖,忍着恐惧说:“是那些坏人养的怪物,能眨眼间吞掉人的手脚,甚至整个躯体。” 川至也提过怪物,怎么这里也有?茆七都混乱了,“不是有公安吗?公安不管坏人吗?” 班善因:“管,但世道乱,都自顾不暇,不止我们,那些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我们不能一昧地依赖别人,普通百姓也可以尽自己一份努力。” 茆七不知事件起因经过,但班善因的痛苦是真实的,她坐过去点,握住班善因的手,无声地安慰。 班善因饮下的苦泪,又因茆七贴心的动作而泛滥,她张手抱住茆七,搂向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 “我的七儿,阿妈给你取简名,是想着你能好好地长大,我就剩你了……” 班善因的哭腔,就跟道公唱丧似的,哀怨啼转。 “别人有逃回来的,虽然断了手脚,可阿妈不嫌,只要我的儿能活着,我愿意养着一辈子,但是……但是……” 茆七静静地任班善因抱着,心底深处起了一丝波澜。 中午过后,班善因拉着茆七出门,要去参加早上茆明明说的婚嫁礼。 婚礼现场应该在高处,路上陆续加入人一起行走,他们都没有提庆贺礼物,脸上也不见欢喜。 如若不是各人穿着各色,茆七还以为这群人是去行丧的,而不是庆贺喜事。 这些人之中还有不少怀着孕的女人,她们并不年轻了,步态沉重,鬓角生白发,更像做奶奶的年龄。 “茆七。” 有人喊,茆七思绪一断,转头看见茆明明,一名妇女牵着她的手。 班善因主动打招呼:“韦侠你也来了。” “是呀,也到点了。”韦侠应道,松开了茆明明的手。 茆明明得了自由,撒欢地跑去跟茆七并行,跟她说哥哥早上带了什么好吃的。 茆明明叽叽喳喳的言行惹起旁人注意,没人因她的生动而给予和善一笑,那些人仍旧面庞疏散。 很快视野里出现一座亭塔结构的木房子,确实位处高处,四面可见通透,房子下处砌了半米高的石阶,石阶外早已列好桌椅。 茆七粗略算了下,桌椅十六套,长桌可坐六人,这村子里有大约百人。再从来时一家一家相伴的人数来看,多为三人或四人,村里可能就二三十户人家。 木房子沉色清冷,人到齐后才有一丝活气。也不见什么主家欢迎的,大家都是各自找位置坐。 从头依序入座,茆明明她们在前一桌,茆七跟随班善因到最后一张桌坐下。 后面没再来人,最后这桌只有她们母女坐。 不知道从哪敲出个木梆子声,现场登时肃静,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向木房子。 茆七猜想木房子是举行仪式的地方。 果然片刻后,一男一女胸戴红花走出来,面向众人。他们穿着也是普通衣服,能与客人区别的只是胸口褪色质差的红花。 他们身后跟着的男人,倒是穿着正式,是一套立领中山装,脸上言笑晏晏。新人站定,中山装男人走到前方台阶上,捧着红纸开始念词。 旁边茆明明听不懂,问韦侠村长念的是什么词,韦侠低声向她解释:“念的是通书下聘成礼的词,意思是婚嫁礼正在举行,念完了礼就成了。” 茆明明:“哦~” 茆七听到了,这男的是村里的话事人。 念完词,祝福新人,座下响起片片掌声。 “好!说的真好!” “今天大喜,来,都喝酒。” …… 这时,才起了该有的热闹。 茆七愣愣的,班善因合住她的手,一起庆贺鼓掌。 在掌声中,新郎新娘下来敬酒,客人相迎,才有婚礼的闹腾气氛。 一轮下来,客人起座迎酒又坐下,菜也陆续上桌。 酒菜也是简单的八个菜,以素菜为主,其余是一道豆腐,一道猪肉,一道鸡肉。 酒敬到最后,距离近了,茆七看到新娘的面容十分稚嫩,还有婴儿肥,再看身形也是娇小。这不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吗? 那新郎比新娘高兴多了,笑出一脸褶子,和一口黄黄的烟牙。 茆七严重心理不适,所以新郎来敬酒时,她躲去了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没说什么,喝了酒说几句恭喜话就过去了。 木房子里单开了一桌酒菜,新郎新娘敬完酒就去坐下,相对而食。而那位村长,一直端然站立在台阶上,视线扫下,在扫到茆明明和茆七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志在必得,那目光尽是审视,仿佛审视他视角下的这些东西的价值。 茆七难受,回避了这道目光,蓦然听到台阶之上又发声: “茆汇在这恭喜宗三哥新婚,早生贵子,最好一年抱俩,给我们茆村壮大人口,好早点将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届时就有水田耕,有路通达,有吃不完的肉和看不尽的新鲜玩意,往后都是好日子!” 言语描绘出的画面在发达的现代人眼中,所谓的好日子是苦日子,但在被群山封闭数十年的茆村来说,那是极大的愿望。 “对!夺回我们的土地和房屋!” “夺回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晚上连灯也不敢点。” “我们今年又有五个孩子降生,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口,离好日子不远了!” “对!” 一席话点燃气氛。 吊胡萝卜般的希冀,最能打动人心。 茆汇满意地点头,之后让两名男孩上去,长辈一般摸摸他们的头,也为他们送祝福。 茆七望向这一群人,经过言语洗涤后,他们脸上的疏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光芒。 男人抱住怀孕的妻子,眼神期盼,展望。仿佛那鼓囊肚皮下脆弱的血肉,会替他们杀掉怪物,驱赶敌人,闯出一条好日子的康庄大道。 而女人笑着的脸皮底下,是油尽灯枯的麻木,反覆孕育,用精血铺就他人的希冀之路。 这瞬间,茆七似乎明白了婚嫁礼,送出行的真正含义。 全村聚集,将熟的女孩就剩她和茆明明,唯二的青少年即将出行,去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房屋。留守的男人只剩老弱,所以小女孩只能跟老男人成婚,为的是繁衍,壮大人口,好继续婚嫁,继续出行,生生不息,终有一日能实现愿望。 疯了,这些人都是疯子! 茆七为此时的想法胆悚,她下意识将身体缩向班善因。 班善因立即抱住她,口中不屑地嗫嚅:“喊了二十年了,有什么用?” 相比另一边的高昂,唯独班善因和韦侠的表情,犹如咽下了沉铁,胸涨难言。 茆七发着抖,被班善因发现了,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烧。然后低头看着她问:“阿七,怎么了?不舒服吗?” 茆七抬眼看向她的妈妈,怪不得班善因恨,喝了几年的补身体中药,对茆七来说其实是一道催命符。 “我怕……”那种被裹挟着逼迫着行进的无助又来了,茆七害怕。 班善因不解,以为是茆七是被什么吓到了,左思右思,想起她躲闪新郎的行为,猜测到是因什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班善因用手臂将茆七圈进怀里,像抱小婴儿一般,她的嘴唇贴在茆七耳边安抚:“没事,我们现在还安全。” 茆七在班善因怀里抬头,“真的吗?” 班善因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说:“阿七,最安全的地方在我们的身体下面,只要不来月经,我们的子宫最安全,我们的身体就还是自由的。” 64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 酒席还在继续, 班善因不好先走,再安抚安抚茆七,就让她坐好吃饭。 韦侠见状问道:“茆七怎么了?” 班善因说:“没什么, 小孩耍小性。” 再看那少年已经从台上下来, 坐到茆明明身旁, 兄妹两个有说有笑的。班善因问韦侠,“茆俞还好吗?” “还好, 心态定。”说着,韦侠叹气,可她为人父母并不能安定。 班善因懂那种悬而未决的担忧, 安抚的话说了也没用,只好冲韦侠笑笑。 韦侠也懂,抬手搓搓疲惫的脸,顺带将泪水揩掉。 席散, 各自归家。 班善因和韦侠两家挨着, 又在村尾,就携伴回去。 班善因和韦侠走在前面话家常,茆明明拉着茆七走在后面,说对婚礼的看法,说芳芳姐的丈夫不好看, 说时的语气完全是置身事外。 茆俞则垫后, 听着茆明明天真的话语,偶尔看向寡言的茆七。 到家了,班善因回头捞住茆七的手, 跟韦侠道别。 韦侠也抱住茆明明肩膀,说:“我们也回家。” 夕阳西下,山影树影屋影拉得老长, 韦侠见茆俞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喊他,“茆俞,在想什么?” 茆俞抬眼看去,摇头说:“没有。” 他脚步加快,然后超过韦侠和茆明明,先进了家。 “唉~”韦侠又叹气。 她经常想跟茆俞谈谈心,但十五岁的少年过于沉稳,总是平平常常的,从不高兴也不悲伤,也不依赖别人,好像所有事他都能自己消化。也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阿妈,你怎么了?”茆明明听到了那声叹气。 韦侠对她笑笑,说:“没什么,回家,妈妈晚上给你做仙草冻吃。” “好呀!”茆明明雀跃地拍手。 回到家后,班善因又去忙了。 小溪边有块小菜地,现在清明雨水多,菜不好种,会烂根。菜要衔接上,就得烂了立即拔,然后再种。 为了一口吃食,重复劳动,茆七说去帮忙,班善因不让,给她一把炒豆子,让她在家待着就行。 茆七就在篱笆边上看班善因劳作,咬一颗豆子,腥气又硬,原始的味道并不美味。 天都快黑了,茆七还在这,跟以往不同,是现实的自己还没醒吗? 班善因忙完,抱着一把青菜回来,将院门合上,喊还在发呆的茆七,“阿七,太阳落山里,露水凉,回屋吧。” 茆七没回,突然低眼看了看自己腿间。 “阿妈。”从昨夜进入到茆村,她第一次喊妈妈。 班善因走向厨房,边说:“怎么了?” “这个。”茆七指向自己的脚踝。 班善因随意瞥一眼,茆七细白的脚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个人惊愕得不得了。少倾,她四周张望,见没人便快跑过来一把抱起茆七,带进屋。 给茆七脱衣,用热水擦拭,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泡一杯热糖水给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门。 将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捡起,眼泪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捡回厨房,看到静静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愤然抓起,跑出厨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着女儿出嫁的香樟树。 催落黄花,纷纷扬扬,刀刀钝响。 茆七在卧室的窗前,望见班善因发狂的行为,她也意识到,来了月经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隐忍痛苦,不敢声张,无声地流着眼泪。 旁观着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样子,茆七很想跟她说,这是假的。 念头一起,茆七才明白她为什么在得知回到亲人时代,会这么地平静。她在抗拒,抗拒跟这里共情,因为结局必然虚假,所以干脆就别去付诸情感。 当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来她就会离开,剥离这个环境,最终都是她一个人。参与进别人感情的过程,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必然到来的凌迟。 但是,此时她也因别人的痛苦,而难受着,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装睡着后,班善因独自出了门。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灯瞎火,恐惧如同虚空的嘶鸣一般萦绕在耳边,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视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会在重峦叠嶂里幻想出恐惧的物来。 兀自沉定间,一声攀升的狼啸猛吓了茆七一跳!她手脚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边瞥一眼,生怕野兽会窜出来。 好在虚惊,步速落下,茆七紧跟几步。她寻思,班善因说的怪物是不是这些野兽? 估摸着现在是九点多钟的时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户也无一丝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进途中,有听到喁喁人声。在酒席上村民说夜里灯也不敢点,可能是还没睡觉的人在说话。 有野兽出没,夜里谁还敢出来走动啊,不过也正因如此,藉着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顺利,随班善因来到村子高处。 不是白天举行仪式的木房子,但离那不远,是在同一直径的右半边,那座占地四间正屋的房子,外围有石头砌的高高院墙。 最近的遮挡物是一堵墙角,离着四五十米,茆七近不了了,只好侧身躲在墙角下。她眼见着班善因停驻在那幢房子外,没有任何动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去说吗?说了阿七就要嫁人,她才十岁,要怎么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可不说,会受到审判,会被剥夺生存用品,赶出村子,也是死路一条。 班善因心中郁结万分。 78年那会搬迁,整个茆村在老村长的带领下,拖家带口足足在深山里游荡了十几天,才找到这么一块落脚地。世道动荡,人可以隐居,靠山吃山,但缺不了盐和糖那些,也是老村长带着自家人出去寻其他的村子,去买,去置换,才换来茆村二十年的安静。也当然会有牺牲,他们家的四个孩子在一次次的出山和送行中死了三个,这里面还不包含一系的堂兄弟姐妹。 因为这些付出,整个村子都以他家马首是瞻。 可班善因就剩一个孩子了,当初生时得知是女儿,她还庆幸,终于不用再送出行。可以留在自己身边养着长大,看茆七结婚生子,到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要到寿终正寝。 现实却不如意,班善因当然恨村医开的催熟药,可没有茆汇的授权,他怎么敢呢?说到底,即使是女儿,也会被算计进去,为了那个夺回家园的计划。 班善因纠结着一步动不了,不远处忽传来脚步声,她一惊吓,顺着围墙躲到屋后去。 脚步声近,班善因听到人声,是茆松茆柏茆树那三兄弟,夜里巡逻到这了。待三人走后,她才意识到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她并不想告诉茆汇,茆七来月经了。 能躲一时是一时,反正有的女人月经也不规律,有时发现不了,即使村医诊脉诊出来了,也可以以此理由糊弄过去。班善因只盼茆七能安然长到十五岁后,届时再谈婚论嫁最好。 巡逻过去了,班善因想通了以后心情舒畅许多,想着快点回家,怕茆七半夜醒来看不到她会怕。刚一挪脚,又听到有人说话,她定了定,辨别声音,是从眼前的窗户里发出的。 这是茆汇的房子,他没成家没孩子,身边就有三个去巡逻的侄子,就只剩他在家,那就是茆汇的声音。班善因再次挪动脚步,却又听到另两个熟悉的声,村医茆则也在,还有一位村子里有声望的长辈茆德术。 “村里就剩两个大女孩了,那些个老的又难生,再等两年,村子的新生儿要断代了。”这声听似忧虑,是茆德术所言。 事关茆七,班善因转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户。 “再加大药量催熟呢?或者再调养一下要绝经的妇女。”茆则提议。 班善因听到这里惊讶地张口,紧接着以掌捂住嘴,害怕出声被发现。 茆德术笑着问:“可成吗?” 茆则说:“枯木难春。” 茆德术:“那催熟?” 茆则如实道:“怕伤了底子,以后难孕。” 茆德术哼笑:“那你讲个屁。” 茆则静了几秒,带着讨好的语气,“要有取舍,就是不知道村长怎么说?” 茆汇暂时没说话。 窗户外,班善因惊讶过后,气愤到双手攥拳。她硬是逼着自己冷静,拔下发簪戳破纸糊,想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 “先放着,还有送行酒要弄。”茆汇出声了。 其余两人嗯声附和。 透过木窗缝隙的小孔,班善因看到室内三人推杯换盏,吃着小菜。视线再一打转,她还看到墙壁上挂着箭弩和一把土猎枪,还有一张茆汇和老村长的黑白合照——这是茆汇的卧室。 “送行酒打算什么时候弄?”茆德术开口。 茆汇:“就这几天,或许三天后。” 茆则试探着问:“最近鸡群里生鸡瘟,婚嫁酒用去一些肉,送行酒再用就没多少存货了吧?” 这话茆则是问茆汇的,茆德术插嘴道:“肉用完了好说,不行让茆松三兄弟去西边山打猎,野猪难弄,野鸡野兔的还不简单吗?” 茆则想法相悖,“不同以前了,周边的野物也聪明,不往这来,再远些我们不敢去,那地块也危险。” “你胆小就说,茆松他们有身手有枪,还不手到擒来的?”茆德术拿话堵道。 茆则开始不悦,“九叔,你天天坐镇村里,当然不知外面求食艰难。可别忘了十年前那场饥荒,全村都饿到吃草根树皮,还是饿死了三分一的人。” 听到旧事,班善因心中划过刺痛,就是因为十年前的雨灾虫灾导致的饥荒,多数人都活不下去了,老村长因此想迁村。她第二次送行三个孩子,就是为了老村长说的找一条活路。 “你——!”茆则如此当众下面子,茆德术气到拍桌。 酒杯震落,酒水流洒,狼藉不堪。 连在窗外的班善因也吓住了,咬住下唇,大气不敢出。 茆德术和茆则皆都愣住了,眼尾偷偷地打量茆汇的表情。 茆汇自顾自夹菜喝酒,视若不见,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茆则起了身,拖着不便的腿脚,一瘸一拐地挪步向外。 “嘿~”很轻的一声笑。 茆则听得出是茆德术的嘲笑,他艰难地走着,脸色羞惭,连瘸腿伤处也仿佛发热。 拿到抹布回屋时,酒杯已经摆好,茆德术那老不死的目光还有挑衅,一直目送他落座。茆则只好硬着头皮,像下人服侍主子一般擦拭桌子,将狼藉收拾。 他心中怨恨渐长,他有医术,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都能讨生活,总不会比在茆村艰难困苦。但是因为腿疾,一切决策都被拖累,只能这么苟活着,也自怨自艾。 收拾好,茆则重新坐下。 茆汇这个人适时地活了起来,缓和道:“喝酒就痛快喝,讲那些嚼头做什么?” 和事佬给了台阶,茆则不得不下,连连称是。 下台阶的也包括茆德术,当即斟酒,举酒杯敬茆则,“酒过一巡,都是族亲兄弟。” “好!都是族亲兄弟。”茆则笑着碰杯,茆德术手略一高,自己的杯口高于茆则的杯口,实则是压人一道。 茆则心知肚明,一口将冤屈咽下。 他心知他们两家有渊源,茆德术年轻时是跟在老村长身边的一把好手,茆汇是老村长剩的唯一独苗,自视清高,他们都看不起自己,只因他是送出行之后逃回来的。 但是……茆则低眼放酒杯时,余光掠过茆汇的脸,在他那只迟钝的左眼上停留一瞬,讽刺的笑转瞬即逝。说到底,不也是逃兵一枚。 茆汇似有所感,忽而看向茆则,对他微微扯起嘴角。 茆则心下大惊,尽管心脏快蹦出喉咙,也得装作平静地点头致意。 茆汇哈哈大笑着起身,略有些嗔地用手指他们,“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茆德术疑惑地抬头。 话实在模棱两可,茆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茆汇居高临下,一言化解各人心思,“你们不就是想吃点香肉?” 茆德术闻言两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你还有存货啊,那还不赶快?” 茆则暗地松口气,话也说不出,只好一味地笑。 “等着。”茆汇轻盈的一个旋身,出了门。 听了这么久,几人没再提关于茆七的事,班善因纵然生气也无可奈何,担忧巡逻回来被发现,打算快快走了。 室内,茆汇很快回来,茆德术哈哈笑着一拍掌,语气极其兴奋:“好东西呀!火腿肉就是要够年头了才香!” 茆则也不禁叹道:“当真是好肉!” 那话语里还隐藏着跃跃欲试的欲望。 因为水源被下过毒,奉泉水为圣,茆村再缺食物也不敢吃鱼。肉也只有鸡肉,从野鸡培育而来的,没有足够的荤油烹饪,这种鸡肉并不香嫩。猪更是难养,猪肉十分难得,火腿是整个猪腿吧,所以值得这几个算是有见识的人感叹。 班善因好奇到多看一眼,看到桌上的小菜都被清空,横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横固定一截腿肉,皮因为被果木熏过,所以呈现出一种油质蓄里的焦黄。 茆汇正用薄刀将皮片开,班善因因此看到皮下板结的肉,一层肉脂一层粉肉,分布均匀,肥瘦适中。随着刀刃挥过,数片晶莹透粉的肉就被卸下来,依次放在茆德术和茆则的碗中。 茆德术迫不及待用筷子一夹,尽数放入口中,囫囵吞枣一般嚼两下入腹,啧啧叹道:“真是咸香鲜美啊!这味我想了许久,依旧跟饥荒那年吃的一样。” 茆则带着崇敬的小心,用手捻起一小片肉放入口,反覆咀嚼,抿尽其香。舒坦的神色早已言明,此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味。 班善因眼见这一场景,瞳孔骤缩,惊悚得腿脚几乎站不住。她扶住墙,背过身倚墙缓着急促的呼吸。 那桌上是一根棒子骨,她家以前做屠宰生意,她能认得多数骨头,这长度形态不像是牲畜的骨头。牛马不可能有这么均匀的肉质分布,野猪更不似,野猪肉瘦而柴,不具有充足油脂。 这股骨形状,分明是人啊! 再一细思茆德术提的灾荒年,那年村里唯一一次分的肉食,是茆汇声称千辛万苦寻来的肉,所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吃了,那竟是、竟是…… 班善因顿觉腹痛难忍,一股酸苦翻涌上喉,她虎口掐住自己脖子,试图将那股难受压下去。 室内,茆汇颇有惋惜:“就剩这点肉,全拿出了跟大家分享。” 茆德术一把老嗓哑着笑,“不是要送出行了吗?” 话隐喻,茆则接着道:“如果他们疯了跑回来,不就又有的吃了?” 茆德术啧啧声:“年轻的,香啊!” “那那!你们——”茆汇装作无奈的摇头,末了阴冷一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此,班善因再也立不住身体,脑海里疯狂的涌动着那几个字:十年前,灾荒,送出行,三儿,疯了,跑回来,有的吃…… 那年班善因也吃了那些肉! 她松开遏住脖颈的手,整个人贴着墙根滑倒,撞到地面上的那股劲,使胃里的恶心再也止不住,胃液混着食物残渣呕出来。 呕到弯腰捧腹,呕到跪地伏身,胃里面翻山倒海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她整个人抽搐在地上,额面覆地,大汗淋漓。腐叶粘着汗液沾到脸上嘴上,她无力去清理,无声地流着泪。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吗?” “是不是野猫?我听着也有点奇怪。” “我去开窗看看。” 茆汇起身,一步步走向窗户,横闩一拉,发出“匡”的撞击声。 窗扇即将拉开。 班善因还蜷缩在窗户底下,只要窗一开,就能轻易发现她的身影。但此时的她早已自顾不暇,任何母亲被放在这种处境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身死万次以赎罪! 窗外光线由窄细渐宽,那光线眼看就要落在班善因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墙根窜出,将心如死灰的班善因拉起来,将她的身体死死摁在墙角,迫使她别露出一丝手脚。 “有看到什么吗?”屋里茆德术问道。 房子后背靠山,茆汇左右张看,只有一些灌木草虫,蛰伏偶啼的夜鸟,和一些出行的小动物。 “没什么,可能是偷食的野猫。”茆汇将窗户关上,没立即离开,手指碰了碰窗缝上透纸的一个小孔。 窗户下,一个男人捂住班善因的嘴,两人的身体紧贴墙根,屏息沉气,一声喘不敢有。 另一边茆七久不见班善因回来,就要往回走。 一踏步,一道凄凉的尖叫响彻夜空。 茆七立即警醒地缩回墙角,藏在夜色的阴影中。 尖叫过后,是萦绕凄楚的哭声,有男声有女声,交相呼应,十分诡谲怪异。在这种深山野林中,让人很难不联系到灵异现象,茆七瞬间感到毛发悚立,后背像是有什么在盯看自己。 出于直觉,茆七转身躲进了一个棚架,里面一股鸡屎味,应该是用来养鸡的。 不一会儿,就有急促脚步从棚架旁踏过,吓得茆七心脏一紧。她缩在棚架的黑暗里,视线往外探,看到三个壮汉朝东南面追逐而去。 那几个壮汉好像是负责村里巡逻的,茆七适才见过,也躲过。 疯叫也由远浮近,茆七甚至在东南方的月光下,见到有人影挥舞衣衫,癫狂疯笑。很快,那些疯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记记下死手的闷棍,人影皮开血绽,衣衫跌进泥土里。 场面无比熟悉,勾起茆七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第一念头是逃,得赶快跑!趁着壮汉处理尸体,她钻出棚架,脚步匆急地往家赶,来时的好奇也早抛之脑后。 开院门,进家,茆七躺到床上,拉被子盖住整副身体,才能稍微冷静下来。 没等多久,厅门被推响,班善因出门前熄了烛火,所以大厅里黑黢黢的,茆七在卧室内看不见来人,只隐约感觉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 “你没事吧?先坐好,我去给你拿点水盥洗一下。” “等等啊,我很快就来。” 听到一连串的动作响声,茆七认出说话人的声音,是班善因收留的那个男人。听他语气,是班善因出什么事了吗? 茆七掀被赶紧下床,从床头摸了火柴,点着蜡烛,端出卧室。她看到班善因伏在桌面,脸侧枕着手臂,眼珠子混沌麻痹,不随她的身影转动。 班善因这幅面孔毫无生机,茆七慌乱地放下烛台,在她面前弯腰,轻声唤道:“阿妈,阿妈?” 班善因瞳孔呆滞,茆七上手推她胳膊,“阿妈?” 她眨眨眼,才缓缓看向茆七,空洞的双目又淌下眼泪,混着尘土碎叶,疯魔一般的神貌。 班善因张了张口,呓语着,“阿七,阿七……” 茆七应声,握住她的手,“在呢,我在。” 班善因胸膛急遽起伏了一下,眼中蓄满痛苦,呼吸急而快,倏然嘶声大喊:“阿七——!” 她口中唾液黏齿,随着口大张而拉丝,唇齿中血色毕现,犹如刚食了新鲜血肉。 茆七狠狠怔住了。 男人在这时端着水勺进来,班善因转移了注意力,猛地蹦起身,步伐摇晃地捉住男人手臂,盯住他的脸说:“那天如果不是我,你就要留在深山过夜,温差野兽怪物,条条死路,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就当报恩,救救我的阿七,将她带出去好吗?” 男人明显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班善因哽咽了几下,双膝下沉,“先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带她逃出去!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我求你了,先生!” 她说着,重重跪了下去。 65 值得吗? 选择夜晚找茆汇, 班善因是存着求他的心理,自己送出去六个孩子,只要能换得茆七几年的安稳, 她就不会再怨。可是这些人禽兽不如, 不值得她再信任! 一通跪下, 班善因神志回了七分,她清楚眼前的男人能再次自如出现在茆村,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唯有求他,才是最大的希望。 男人放下水勺, 动作慌乱地扶起班善因,“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先休息,缓和情绪, 有什么等你冷静下来再协商。” 他没一口回绝, 那就是有希望,班善因的悲痛因此松缓一分。转眼看到呆愣在旁的茆七,一腔哀痛化作动力,她眼瞳瞬间有神。 班善因麻利地拿水洗脸漱口,还不忘安抚茆七, “别怕, 阿妈没事。” 男人想起家里幼子,深有感触,为人父母, 子女是软肋同时也是铠甲。 毛巾擦脸,重新簪发,换套干净衣裳, 仿佛仍是清爽利落的班善因,唯独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她在院外查视一遍,再回屋紧闭门窗,确定无一丝光亮外泄。 男人因为一路扶持班善因,衣裳没见得好哪里去,身上一个布挎包也沾染灰尘枯叶。 班善因歉意地拿布去擦,“先生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男人手推了推,说:“我自己来吧。” 如此,班善因将干净的布给他,看他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清理脏污,人也长得斯文有礼,应该是个文化人。 男人清理完,又放好布,自报姓名:“我叫江然,是名中医,你直呼我名字就行,别喊先生了。” “好,江然。”班善因爽快道。 江然又说:“我对这里不熟悉,甚至有很多疑问,你先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不能决定该不该做,如何去做。救命之恩可以有很多方式报答,我家里也有孩子,危险的事,我必须慎重。” 理所应当的,班善因做个请的手势,“你先坐,我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 茆七还站着,无所适从,班善因一想起这个小女儿,心都操劳碎了。她忍着没表现出来,笑眯眯地抱抱茆七肩膀,温声说:“阿七,你先去睡,我和这位叔叔有话要说。” “嗯。”茆七听话地挪了两步,而后停住,她终于是用成熟的思维说,“关于我的事,我有权力知情。” 班善因没想到茆七会这样说,她担忧她年纪轻,承受不住事实。 面对班善因的犹豫,茆七用几句话轻飘飘地打消。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这个决定很重要,有关于我。我年岁小,或许面对突发状况会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会更好的去适应变化。” 这一番言论,令江然开始高看这个小姑娘。 情不由衷,班善因到这时是想不起茆七的成熟,而是心疼她早早就要面对现实的残忍。 班善因眼角湿润,她用力地眨眨眼睛,向茆七招手,“来阿七,跟阿妈一起坐。” 茆七将手给班善因,任她抱住,一起坐凳子上。 “稍等一下,我理一下思路。”班善因对江然说。 江然点点头,静静地等待。 要在遭逢打击后平定情绪,聚焦思路,不是一件易事,班善因一边深呼吸,一边抱紧茆七,将她当成自己平息的安定。 过了几分钟,班善因压低声音开口:“我们茆村原址不在这深山里,虽然也是靠山吃山,但赶集也有便路,不像现在封闭。之所以举村搬迁,是因为界山之外的坏人,他们饥荒挨饿时,就越山来偷米折粟,我们心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食的行为是到绝境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断人生路,就这样默许数年之后,他们越发猖狂,竟然到了白日生抢的地步!” “不单我们茆村,还有其他村子深受其害,于是几村村长聚一起协商,各村出人日夜巡逻,制止这个行为。因为当地气候,一年可种春秋两季稻,偷走的谷种够他们播洒收获了,还吃不饱要偷抢,不是懒就是另有目的。” “不想坏人以此起纷争,竟要明着占我们的土地房屋,甚至在水源下毒,逼迫我们屈服,简直是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经年旧事,班善因提起来还深恶痛绝。在她怀里的茆七,直观地感受到她战栗的情绪。 江然在班善因激动的言语渲染下,也神色肃穆,渐渐握紧拳头。 班善因再次平息激动,缓而又道:“当时两方处境紧绷,积怨已久,局势一触即发。79年那片天,是彻底乱了,无论是公家,还是民愿,全都加入到抗争去,我丈夫就是参与其中,没有随我们搬迁。在我带着三个孩子和遗腹子在深山里迂回时,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班善因泫然欲泣,哽咽声继续:“我们在安定下来后,也没有独活,年弱妇小留守,各村青壮年聚到一处,自发地继续投入到抗争去,为的是能早日回到家园。我们称这个行为叫送出行。接下来的这几年,老村长一直在和其他搬迁的村子联系,易物换物,维持大家生活,也共通消息。除送出行之外,村子人口也在急剧减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隐病而死,根本诊不出原因。之后真没有人了,送出行耽搁几年近日才有,现在就是这样寥落的场景。” 班善因说完以后,停顿许久,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江然虽然抱有同情,但据他所知,班善因的说辞有几处漏洞。他出声打断班善因的沉浸,“79年的变故我也经历了,可是在89年我们就取得全面性胜利了,为什么茆村还在继续送出行?” 班善因恍惚道:“真的胜利了吗?没有人告诉我们啊!我们一直在坚持送出行。” 江然说:“老村长不是在和各村保持联络吗?你茆村不知,难道别村也不知道吗?” “老村长在十年前就死了。”班善因说,“我真的不清楚,这些事本来也不会跟我们女人商量,这么多年来,我们只管生育抚育,送出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跟我们道过外面局势。” 江然低头沉吟。 班善因或许也意识到什么,她放在茆七肩头的手,不自觉撰紧。 江然简单理了事件,说:“也许是因为老村长的死,这条消息渠道就断了,导致茆村信息封闭,才没终止送出行。” 班善因在这时摇头,恨声道,“是茆汇!” 江然问:“谁?” 班善因:“老村长小儿子。” 江然不解,“他瞒下消息,目的是什么?” 班善因缓缓道:“吃人,高位,或者复仇。” 平声平语,仍能听出挫骨扬灰的恨。 江然十分惊讶,“什么意思?” “茆汇跟村里有段过节,十年前老村长重病,茆汇想要带他出山寻医。那年灾荒,又怕村址暴露,安静生活难保,村民实在没有心力去替他担责,茆德术便发动村民阻止茆汇出山。最后老村长死了,茆汇也得罪光全村上下,自发离开。饥荒死了好多人,能吃的都吃光了,个个肠饥肚剐,饿到两眼冒光,也是茆汇带回几筐肉,解了这次灾难。后来,他因此被全村接受,成为新的村长。”班善因娓娓道来,其实心中已有论断。 当时在那扇窗外,江然细碎听到一些事,他犹豫着问:“茆汇吃人?” 茆七听到这里,也浑身一抖。 班善因安抚地拍拍茆七肩膀,重重点头。 “那那些带回的肉……”江然不忍。 班善因接着道:“是出行无果的人。” 江然叹气,天意弄人,真是人不过天算。 “外边世道好吗?”班善因忽又问。 江然没立即答,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布帕,置放在班善因面前,“昨天你用帕子帮我包扎,脏了洗不出,现在我还你一张新的。” 那布帕是紫色带绣花的,颜色亮眼,在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班善因伸手去触摸,果然手感极贴肤,和土布的硬质天差地别。 这是外面的东西,也是间接回答了班善因的问话,即便不愿意承认,多年为之牺牲的血的代价是空妄,是她的无知间接屠杀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但是…… 她笑出一声,“好!我的阿七要过好日子的……” 对于救人一事,江然还是没给出确切答覆。 又一夜,无眠。 天未亮,班善因可能累狠了,茆七起床她也没察觉。 大厅里,江然休寝一晚,正整理衣衫,准备趁黑离开。转眼间见卧室门口站着一人,他笑了笑,招手。 “小姑娘过来。” 茆七没过去,拿他当陌生人。 江然也不介意,从挎包拿出一个东西抖开,提在指间伸过去,“这是驱蛇挂包,你住山里能用得上,送给你。” 挂包是织锦的图案,还垂挂彩穗条,茆七十分眼熟,勾起一些陈旧的记忆。 江然以为她不想要,也看见穗条掉了几根,不太精致了,想着回家再做个新,有空再带给小姑娘。他收手回来,却感到指间一扯,挂包被拿走了。 茆七将挂包收在掌心,将穗条顺着卷好,小心地放进口袋。她主动开口:“谢谢。” 江然笑了笑,指指凳子,说:“来,一起坐会。” “为什么?”茆七排斥。 江然朗声道:“我不能乱走动,你就当陪我说会话。” 茆七想想,班善因有求于他,便走过去坐下。江然盯着她的脸庞打量,不是那种物化的目光,她倒没有什么不适。 江然手肘支在桌面,轻松地问:“如果我不答应你阿妈,你会恨我吗?” 茆七摇头,“不会。” “哦?”事关茆七自身,江然惊奇她回答如此笃定,不加犹豫。 “你可以选择不这么做。”茆七又说。 虽然个中细节茆七不记得了,但她孤身一人被刘献金收养,足以证明班善因失败了。她私心认为,已经注定的结局,再去给希望,再亲身经历失望,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真是小大人模样,江然问:“为什么?” 茆七说:“因为结局必然,一切努力徒劳。” 江然对她更感兴趣,问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茆七的心也拉扯,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如果我说,我就是知道呢?” 小姑娘沉定,但过于悲观,江然温声说:“命数天定,但也留一二分人为的。” 茆七看着江然,倏然反问:“值得吗?” 江然张了张口,没法回答。这几日忙碌,进山采药又生意外,现在被置在两难境地,万般抉择不下。 “你见过高楼吗?一百多米高。还有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速度很快,几分钟就能抵达十几公里外。游乐场,卡拉OK,电视机那些呢?你有听讲过吗?”江然忽然说起别的。 茆七是现在的茆七,她摇头。 江然看着她稚嫩的脸庞说:“如果你生活在外面,也会像其他的小女孩一样,穿着漂亮好看的裙子,抱个洋娃娃玩过家家,给娃娃换鲜艳衣服,和高跟鞋子。” 茆七眼无波澜。 江然继续说:“这些繁华,都在茆村的西北方,那可以想像一下,或许你会很欢喜。” 茆七笑了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怎么想像?” 江然忽而有些心疼,他抬手想摸摸茆七的头,她迅捷地躲开。他放下手,轻声叹气。 原以为自家崽子从小失去母爱,已经是可怜,不想这世上有人连自由都谈不上。江然轻了声,“没什么,你会如你阿妈所说,要过好日子的。” 茆七清楚自己的未来,不再出声。 江然也该走了,班善因曾提醒过,茆村白日外围有村民巡逻,夜晚是茆松三兄弟携枪守卫。天将破晓时,野兽动物藏身,巡逻开始交班,最合适出村。 “小姑娘,再见了。” 江然开门离去。 卧室里,班善因在床上转了个身。 —— 出茆村地界要经过一条溪,路途最近。割晓之时鱼儿会浮水换气,江然经过这里两次,都有听到砰咚的鱼跃出水面的声。 到溪前,江然提裤腿准备趟溪,忽而耳尖地发现溪流很静,流水声照旧哗哗,但是没有鱼游曳的动静。出于直觉,他当即俯身藏进灌木丛中,怕附近有野兽出没。 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唰唰的,碾压枯叶的声响,这动静听着像大物行过,声音杂乱重复,可能不止一只野兽。 江然躲在暗处,因为不知道距离和情况,无法决定等兽行过,还是立即离去。于是他微微倾身,将视线从枝条的缝隙中探出。 就见溪对岸的斜角,树木的掩映中,有黑影晃动,看这晃动范围,果真不止一只。黑影近了,从树木中跃然而出,天色也已放出些许淡光,江然直观地看清楚,原来不是兽,是三个膘肥体壮的男人拖着一具身体,扔在溪边。 三人先是分散开,在周边巡查一遍,看有没有异常,才聚回到一起。 那三人顶着一张五官,江然猜测他们是茆村巡逻的三兄弟。扔在溪边的人脑袋面目全糊着血,但手脚柔软,还会无意识地抽动,人没死只是昏迷。 就在江然思忖他们的目的时,就见其中一人蹲膝下身,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猛地向昏迷人的脖子一扎。昏迷人手脚一颤一抖,随即不动了。 如果适才江然还存疑,在见到溪水被染红的刹那,已然清楚发生了什么。眼见这幅场面,他像被电击了般,手脚僵麻,脑子一片混乱。 溪边那里,站着的一人指挥,“六叔的脚往外拐,等会不好裹布,茆树你处理一下。” “嗯。”那人的手从脖颈离开,挪到‘六叔’的膝盖上,握住什么伸进骨肉里,拧动几下,腿脚就失力般软了下去。 江然看清了,那人手中抓握的是一把细尖的短刃小刀。这么小的刀子,杀人放血,挫筋分尸,如此熟练,绝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昨晚听班善因描述茆村,江然只觉得残忍,天意弄人,那时他是局外人。今日直观,他才体会到她们身处在这种环境下的恐惧,以及看不见未来的无奈。 这整个茆村,这些活生生的人,实则是樊笼下的牲畜,不知道哪一天会被捉出去丧命。 江然强忍着身体和心理的不适,等待三人清洗尸体,裹布离去。缓了良久,他脚根一软,整个人栽在荆棘丛里。 仰面望灰白的天,也迷惘了。 作为医者,行医疹病,守半辈子的医德,江然所能为之的,仅仅是天命下的,人命数中的一二分。他回去之后,以求心安,仍旧能救一辈子人,但无法救一人的一辈子。 碌碌庸常,在年迈追忆,他会否也懊悔,一生所能为之,不够,还不够。但今天一踏进去,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江然缓缓撑臂起身,夜露草叶沾了一身,他怎么拂也拂不干净。一次不救,百次无用,他摘不干净的。 那时跟小姑娘说的再见,也是一语成谶。 待这些人离去后,江然趁晨曦未露,返身回去。 66 “什么是水葬?” 江然回去时, 班善因和茆七都在大厅,两人愣愣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他。 江然也愣住了,身后门扇大敞。 还是班善因先反应过来, 急急去将门关上, 忙询问道:“你怎么返回了?是碰到巡逻的人了吗?” 不怪班善因着急, 现在还没办法送茆七出去,一旦被发现私藏生人进村, 惹来麻烦,就会被全村人唾弃,被审判。 “没, 你放心。”江然去而复返,他也觉得自己挺冒昧,多解释一句,“我回来是有些事。” “是什么事, 有我能帮的上的吗?”班善因安心了些, 坐回凳子。 “有。”江然说道,坐到对面去,“看你面色不好,你伸手出来,我替你切个脉。” 班善因依言照做, 伸出右手。 江然用左手三指搭脉, 边听脉象,边端量班善因的脸,沉吟片刻后说:“你生产多次, 任冲二脉及带脉虚损,百节空虚未得到休养,精血亏损厉害, 你行经方面是不是也有问题?” 医者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班善因回答:“是,我36岁就行经混乱,现在已绝经两年了。” 绝经过早,可见身体亏空厉害,江然眉头微微一皱,问:“没找村医看过吗?” 班善因摇头,实话说:“绝经对我来说是好事。” 江然叹气,也想到原因了。茆村人口萧条,要维持送出行,必定是鼓励生育的。 江然收回手,暗自忖度如果以后有机会,要给班善因捡几副药。他宽慰道:“情绪方面切忌大喜大怒,好生修养,你得保重身体,孩子还小,还要依赖你的。” 班善因点点头,转而想到什么,弱弱地问:“你的意思是……” 江然看看茆七,她也在观察自己,虽然面色不露,眼里还是能看得出期待。 “我可以尽所能地带你们出去,但他们有枪,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不行,我还得想想要怎么周全。” 班善因以为听错了,“啊”了声。因为昨晚江然都没表态,意识到事态终有转机,她豁然站起身。 江然以为班善因又要跪,忙也起身伸手过去要扶,没想到她只是说“我去忙、忙做饭”。 江然讪讪收回手,说:“别急,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昨晚他就有许多疑问,不过碍于班善因的精神情况,暂且不作打扰。现在既然决定要踏出那一步,就得了解清楚才好制定计划。 “好,你说。”班善因重新坐下。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们甘愿被困居在这里这么久?没有想过出去外面吗?”江然问。 班善因回:“起初是因为危险,也相信老村长的计划。再后来是习惯了,茆汇也一直在编织希望,我们想不出其他的生存方式,只盼望着回到家乡。” “这么多年,没有生人进出过茆村吗?”江然进入茆村是因缘巧合,他不信这二十年间就没有其他人凑巧过。 “不清楚,也许有,可茆汇那样的为人,既然要瞒死我们,估计会剔除掉危害自己的事。”班善因说。 这么一想,那三兄弟的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也许是用在这里练手了。江然还要说什么,外边有人喊班善因。 “善因,善因,你起了吗?” 是韦侠的声,班善因扯嗓回:“诶!我起了,怎么了?” “你出来,跟你说个事儿。” “哦好。”班善因朝江然点点头,又摸摸茆七的脸,开门出去了。 屋内就剩江然和茆七对坐。 韦侠嗓门大,在和班善因说村里老人过世的事。 江然听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更觉这茆村复杂可怕。他转眸撞见茆七的目光,问:“孩子,怎么了?” 茆七说:“没什么。” 小大人,藏着心事呢。江然问道:“我们要做的事有危险,你会害怕吗?” 茆七点头,也摇头,“怕,但也要做。” 既然茆村一直维持着封闭,想必不会轻易让人破坏平衡,江然提前说明:“他们手里都有枪。” 茆七:“那你呢,你有枪吗?” 江然晃晃脑袋,很遗憾的表情。 “我也能学着用枪。”茆七的想法是,能不能将他们的枪偷过来,在这里替班善因努力一回。 江然煞有其事地说:“你知道怎么使用吗?其实很简单,就是上膛扣扳机,‘砰’一下!就能发射子弹了。” 江然以前有机会摸过枪,他凭空用动作示范,茆七看得认真。 “能看懂吗?” “嗯。” 江然又说:“那些人只用一把小刀就能杀人放血,拆筋卸骨。” 茆七平平无奇地说:“我也会。” “真的?”江然随身有带一本自抄的针灸甲乙经,上有手绘人体经络图,他摊开本子说,“你指给我看,刀刺哪里能一击毙命?” 茆七在摊开的本子上,看到一句眼熟的话:人之将死,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她愣了愣神,手指在空中一顿,心底某处隐隐作痛。手指动了动,向下点了三处穴位:扶突,中府,曲池。 这三处临近颈,腋,肱三大动脉,江然越觉有趣,“好聪明的女娃,以后好好上学,可以考医学院当个医生。” 茆七知道她的以后,但笑不语。 “你看,”江然的手指向腿中的穴位,“人体还有一处弱点,于你身高有利,就从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内侧这一条脉,出血量压力最大,一旦刺破几乎止不住。” 茆七记住了,点点头。 其实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这些,有点残忍了,江然也犹豫过。但比起活命来,残忍便残忍吧,多一分防备和应变能力,就能多一分活路。 江然随身也有携带一把小刀,折叠式的,黄铜制的十分锋利,采黄精时用来割除发达的根茎。他拿出小刀放到茆七手上,“这把刀送你,大小恰好,你容易使用。” 茆七没客气地收下,和彩穗的挂包一同收好。 “希望你用不上。”江然伸出手,想摸摸她头,忽又记起她排斥,便放下手。 茆七拍拍口袋,抬起头,“谢谢你。” 江然乐呵声,“真乖啊,我家小子跟你同龄,以后有机会认识,你们一定能成为朋友的。” 茆七笑笑。 班善因回来了,催促茆七洗漱,要去送水葬。 “什么是水葬?”江然问。 班善因解释:“这里不是我们祖地,土葬异乡是客死,火葬又接受不了,所以只能水葬。身体顺入溪流下游,一部分反哺于鱼,一部分化风化雨,一部分随川流转圜,终有一日,会再次落入家乡土地。” 附近只有一条溪,杀人的恶,水葬的善,都顺水而流,江然感到割裂般的矛盾。 “是那位六叔去世了吗?” “嗯,还有六婶,也是同一天。” “怎么突然就死了?”江然亲眼目睹六叔的死,他好奇茆汇对外会怎么称。 班善因说:“不突然了,毕竟50多了,平时头脑也不清醒,犯糊涂疯言疯语的。” 50多岁并不老迈,江然问:“难道茆村的老人都这个年岁死去吗?” “是的,我印象中这十来年村中老人寿命多在五六十岁。” 江然好似抓到了什么,沉思着,站起身在室内踱步。 茆村老人在五十岁后会糊涂,疯言疯语,多发病例绝不是巧合。那这里面的共性是什么呢? 江然神色沉浸,班善因没打扰他,而是去拉茆七进卧室换衣服。 换衣服时班善因检查茆七身体,发现她月经走了。果不其然,女孩子初潮没形成规律,这样最好,免得被其他人察觉。 出卧室,班善因见江然已经坐下,心神专注的样子。她放轻脚步,将茆七带出去屋外。 早饭简单,吃完后,班善因和茆七出门去送水葬。 江然现在也走不了,独自留守。他没见过白天的茆村,便从门缝里观外。 土坯房,青瓦,小院,香樟树,青翠苍山,极目之处皆如此安谧。但这安谧底下,涌动着人性的复杂可怖,和时代倾轧下人命轻飘如浮尘的悲哀。 班善因曾说,当年茆村被迫搬迁,许多人隐病而死,到现今,人不长寿且疯癫。江然其实已经猜出根由,茆村因饮用水被投毒而被迫搬迁,原以为是权宜之计,他们始终相信能回到家乡。经年过去,或许一腔思念已淡,但是这些痛苦却一直在继承延续。 出行的人会疯,年岁到时会疯,茆汇等人对生命的漠视,将道德人性底线啃食殆尽,这些都不是正常人所为。受困二十年之久,怎么会不向往外界自由呢?是水源的毒潜在身体,侵入神经,他们的精神已经麻痹了。出行的未知恐惧和年老是诱因,一旦失控,便会发疯。 —— 水葬不在高地,水往低处游,所以茆七跟着班善因向村子低处走。 她们去的迟,许多人已聚集在溪流边。溪流边上有两间土房子,房前站着村长茆汇,还有茆则茆德术,在他们脚前的地面上,放置着两个用草席和布缠裹的长条形。 既然是送葬,那长条形是尸体吧。 茆七看到茆明明躲藏在韦侠身后,害怕地不敢直视地上的尸体,茆俞用手覆住她眼睛。 葬礼现场严肃,茆俞暗暗皱了眉,这个掩饰的小动作里,全是对妹妹的心疼。 后面不再来人,茆德术捧着本名籍,在人堆外走来走去,对人,勾名,以确认人齐。 这个过程足足有十来分钟,没人表现出不耐烦,像是已经习惯。茆七从点名行为里,窥到班善因紧迫向江然下跪的原因。 昨天有酒席,聚众或许也有点名,不过茆七没注意到。如果真是如此,夜晚有巡逻,白日有眼线,再加上点名,那留给她们逃出去的时间不多。 点完名,茆汇迎着众人的目光,眼睛流露出伤感,他哽咽开腔:“六叔六婶昨夜一同仙逝了,我们茆村又减少两人,我为此感到十分悲痛。” 茆则适宜地啜泣两声,哀悼着,“六叔六婶好走……” 村民忆起往日情分,哀痛地应声:“六叔六婶好走,早回家乡,早登极乐。” 茆汇用饱含情感的目光环视村民,说道:“茆汇惭愧啊,自我接过父亲的责任,未能带领大家踏足家乡,是我有愧!让大家流落在外。” 茆德术赶忙出声:“可别这么说,要不是茆汇十年前带回口粮,我们早就饿死了,对不对?更别说能活到这岁数,日子也是饱腹安平。” 有人附和:“就是,村长做得很好,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太平。” “对啊,比以前好太多了,相信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 拱热气氛,葬礼不像葬礼。 “就是就是。”班善因不得不随众,呼和两声,其实心里恨得牙痒。 茆汇抬手,满意地压下了众言,“今日以水葬送往,盼六叔六婶安,与数位先人一般,早我们一步归家。” 道貌岸然,茆七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此时的茆汇,最适合不过。这两位老人分明是夜晚发疯,被他们私自处理掉了,哪谈得上什么悲痛呢? 话毕,茆松指挥茆柏茆树抬草席,两人踏步到溪边,弯腰脱手,扑咚一声,草席裹着尸体沉进溪水。 草席的结是活结,草席吸水变重,在未沉底前就剥落,露出尸身上的白色里布。里布早被水染透,在青色捆的溪水中,只微微显出一层异色。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但茆七清楚,那是血迹。 茆松茆树没立即走,人们的目光一致集中在水面,好似在等待什么。 茆七思忖着他们的行为之时,忽耳听鱼跃出水面的扑咚声,如此熟悉,令她不禁呼吸急促起来。 紧接着是数声扑咚,再是密集的撕咬动静,就见水面上挤挤挨挨着数十条鱼尾,水中立时泛开一股浑浊的红色来,并卷带起一块块的絮状物。 是鱼在吃尸体。 班善因所说的反哺于鱼,原来是这个场景。其实跟西藏的天葬雷同,人从自然来,最终也是化为自然。 茆七第一次目观,不免切身感受到皮肉刺痛的不适。 那边茆树独自揽抱一具尸体,再次投入水中,原本争抢的鱼儿闻着味了,自动分为两拨,大快朵颐起来。 茆汇在喧闹的水声中振振有词:“我们茆村逐水而居,取之溪流,同饮同源,我们的信仰也与之共体,我们的先人永世不逝!” “信仰共体!” “永世不逝!” 耳边充斥着兴奋的发言,茆七就像身处在溺水的环境,她仿佛正在陷进茆村这个泥沼中,不可控制。尽管她时刻地在提醒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但是,她也从茆村的这些蛛丝马迹里,延伸出一个西北区精神病院。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原来假的,感情也真。 —— 送葬结束后,茆汇宣布两日后晚上六点举办送行酒。 清明雨多,纷纷洒洒,落溪无声。 尸体沉落,鱼饱食而隐。 各人冒雨,各自散去。 班善因将茆七拉进怀中,低着头替她挡雨,带她回家去。 茆七被挡了视线,不知茆汇和茆德术从她身旁走过,方向不同。 茆明明这边是茆俞脱了外套,披在她头顶遮雨,他叮嘱说:“妹妹,你先跟妈妈回家,我等会就来。” “哥你要去哪?”茆明明扒了扒头顶遮眼的外套,露出整张脸。 雨水细丝,飞进茆明明眉眼,茆俞用手挡了挡,再将外套拽严实点。他宠溺地说:“别淋到雨了,受凉对身体会不好,乖乖听话啊。” “哦好!”茆明明乖乖点头。 茆俞转脸对韦侠,交代道:“阿妈,你快带明明回家。” “你要去哪?”韦侠头顶有张帕子遮雨,她拿下来想放茆俞头顶,十五岁的少年体格比她高大,她踮起脚也没放好。 因为雨势,人群已散尽。 茆俞扯下布帕放韦侠手心,顿了顿后,低声说:“我马上要出行,在我回来前要守住妹妹,不要让她出嫁。” 韦侠明白,郑重点头,没再问,也心知茆俞这孩子有底。她带着茆明明往家赶。 茆俞留在原地,雨渐大,打翻溪水里的血腥气。他捂了鼻子,眼神露出嫌恶。 茆俞四周张望一番,悄摸进了溪边茆则的屋。 刚刚是雨丝,现在是劈里啪啦地打着瓦。 茆汇也遭了淋,正站在卧室的窗前用毛巾擦拭头发,他看雨洗涤山林,苍翠干净。 茆松在他身后报告昨晚发现和处理六叔六婶的事。 “六叔六婶以往只是胡言乱语,但昨晚疯病严重,鬼吼鬼叫,一旦发病就会越来越严重,为避免引起混乱,我就私自决定先处理掉他们。” “做得干净吗?”茆汇漫不经心的语气。 茆松回:“干净,带血的泥土翻过了,溪边放血顺水流走,发现不了。 视线里,雨也将枯叶打翻,露出底下的泥土和…… “过来。”茆汇头也不回,竖起一根手指动了动。 茆松近前。 “你看那是什么?” 茆松随着茆汇的视线,在湿润的地面上发现几缕彩穗条。茆村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可能是外面的人误闯进来留下的,我让弟弟们加紧巡逻,再发现就处理掉。” 茆汇嗯了声,目光放到远处。 从绿树荫蔽到苍山沟壑,再之外,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于他而言,那一番新天地,是从极乐堕落到地狱。 茆汇突然问:“如果有人起了异心,该怎么做?” 茆松冷血地道:“揪出来,处理掉。” 67 阿七,一定要活下去。 在独处时, 江然就开始计划,要如何万全地将班善因母女俩带出去。首先,计划的前提是得有一个利于他们实施的时间。 班善因回来, 得知江然的想法, 说道:“茆村两日后晚上办送行酒, 届时所有人都会聚在篝火前欢送出行,那时村外无人把守。” 江然稍加琢磨, 觉得可行,虽然时间有些仓促。为了谨慎,他将自己的顾虑全盘托出, 让班善因自己做抉择。 “我来自龙州县,就在茆村方位的西北方,因为常进深山采药,自己丈量出了一条进山出山的捷径。我脚程熟悉, 单程从茆村出发十个小时能出山, 路途中也有常使用的休憩地,一些山洞,或是以前猎人遗留搭建的树屋。如果再带上你们,行程减慢,可能需要花费多一倍的时间, 并且行山不是易事, 体力方面和如果被发现追踪,都要考虑在内。目前最近的计划实施机会,就是在送行酒上, 但不知道你是否有心理准备,和要处理的事。如果你确定可以,我们就择定在那天实施计划。” 江然多方面剖析利害, 班善因才明白是她太强人所难,将一个不相干的人拉进危险中。要是就她一人,什么都不用考虑,莽头冲就行了。 但是还有茆七,小孩子身娇体弱,如果真被发现追踪,她怎么跑得过? 最重要的一点,茆汇他们有枪,按他们的处事,如果一旦被抓,或许命也保不住。 临了,班善因的摇摆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在为难别人。她对江然说:“对不起,你给我一点时间做决定。” 江然:“好,我打算中午出去,你在那之前回复我,我也需要你帮个忙。” “嗯。” 没过多久,雨蓦然停了。 太阳高高悬挂,茆则踩着道路未干的泥泞,和茆俞一起行走。 路程不远,因茆则脚疾,茆俞特意放慢脚步,面上显得心不在焉。 “你放下心,按照我的路线绝无差错,我对你也算毫无保留了。你妹妹的事,抓在我手里,如果你得了我的好处,又要背刺我,那我可要翻脸的。”茆则收着声量,眼神直视前方,好似在自言自语。 茆俞敛着表情,没吭声,心知肚明, 到班善因家门前,各自分开。 茆则站在篱笆院前,低眼瞥到满脚的泥,原本低气压的眼神,在抬眼间变和蔼。他推开院门,一步一顿地走进去,“严嫂子,我来给茆七诊脉了。” 又听到这个称呼,班善因恍惚了一下。还是茆七一声“阿妈”,喊醒了她。 “江然,你到卧室躲躲吧,这边要来人。” 江然点头,带着自己的东西躲进卧室。 那边茆则已进院,班善因赶紧清理桌面水杯,再去打开门。茆则已经走到距她不到两米的位置。 班善因侧了身子,“……进来坐,又到诊脉的日子了吗?” “是啊。”茆则边说边踏进屋,他一眼看到站在桌边的茆七,冲她慈和地笑笑。 “我就在这诊脉。”茆则在桌上放下药箱,拿出脉枕,拉张凳子坐下,“来,小姑娘,伸手出来。” 班善因的心紧了一瞬,想快步过去。脚最终没动,怕自己太过,引起茆则怀疑。 茆七人安安静静的,坐下,自动伸手出去,将手腕放在诊脉的小枕上。 茆则张指切脉,眉目低垂。 这个过程就一分多钟,班善因在后面紧张到度秒如年。 茆则抬脸了,手松开去拿纸笔,不忘嘱咐:“再等等,我开张单方。” “嗯。”茆七静静等候。 茆则写了三种药,继续搭脉。 班善因探出视线,看那几种中药名。 这回搭完脉,茆则就收起小枕头了。 茆七弯手回来,脉搏上还遗留茆则指尖的凉意,她暗地里在衣摆上蹭掉那些触感。 单方开好了,茆则折纸放进药箱,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药,明天到我那取吧。” “好的,有劳。”班善因应着。 茆则撑桌起身,药箱带挎过肩膀,一步一瘸地起身。 班善因知道茆则为人傲气,不希望被特待,便没去扶。 “那我就先走了。”茆则说道。 “诶好,我送送你。”等茆则走过面前,班善因错开一步跟上。 茆则那步调实在慢,班善因心中殷切,恨不得他快些走。 “严嫂子,你还想再嫁吗?”茆则突然顿步,侧了脸问。 班善因错愕几秒,之后说:“我已经为茆村嫁过一次了,生下茆七,茆庄严最后死了,我也没法生育了,还能怎么嫁?” “好吧。”茆则留下这句话,真的走了。 他向韦侠家位置去,应该是要给茆明明诊脉。 班善因转身回屋,紧绷的背脊靠在合关的门扇上,缓了片刻也没法放松。茆七每月喝的中药,就算她不懂药性,也看出有三味药跟以前不同。 茆则却说药和以前一样,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在茆村多待一秒,班善因就不安一分,想到此,她整个人如同架火上焦烤。急匆匆地闯进卧室,视线还未集中便开口:“江然,我没什么好准备的,除了阿七,我孑然一身,计划当然是越快越好!” 江然藏在门后,措手不及她的转变。 视线在室内转一圈,没发现人影,班善因低唤道:“江然?江然?” “我在这。”江然从门后出来,畏手畏脚的样子跟平日的斯文敞亮不同。 班善因对他从哪出来不感兴趣,她现在有重要的事要说:“我决定好了,你的计划是什么?” 计划要细议,江然说:“坐下议。” 于是三人围桌齐坐。 江然作为计划制定人,先开口:“茆村有枪,并且不止一把,凭我们肉体凡胎不是对手,我要先回去找帮手,再购买防身武器,需要一两日的行程。所以两日后晚上的送行酒,是我们的最佳行动时机。我的计划是,那晚你们先去参加聚会,麻痹茆汇他们的疑心,然后中间再找理由离开,抵达约定地点汇合,再一起逃出茆村。” 还有帮手和武器,那胜算更大了,光是听,班善因就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发烫,仿佛充满无穷的力量。她再细问:“中间离开具体是什么时间?汇合地点又在哪?” “届时我在外围,无法判定现场情况,这个‘合适的离开’由你,班善因来决定。”江然说。 “嗯。”班善因郑重点头。 江然:“至于汇合地点,就选在溪对岸,这样趟溪时能给彼此反应空间,判断对面来的是不是自己人。” “离开后,他们会出去找我们吗?”茆七突然出声,吸引来两道目光。 “不会!”江然十分笃定,“茆村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茆汇但凡还有欲望,必定会留守住茆村这块地界。” 茆七又问:“那送行酒上,我们要怎么脱身?” 这个理由班善因擅用,她说:“阿七,脱身就要靠你演戏了,时机合适我会向你打信号,你就装肚子疼,我送你回家。” 茆七再问:“山里有野兽,晚上出逃会不会危险?” 选晚上是迫不得已,于他们无益,但茆汇等人也讨不到巧,所以也算不够好的选择里面的最好选择。江然从布包里翻出一张纸,纸上是描画简单的路线和标识物,“过溪直往西北方向,行约一个钟,就到了这里。你们看这处的山洞,我进入过里面,洞型呈葫芦状,初狭口,仅能通行一人,内有洞天,是个一夫当关的地势。我们可以在这躲避危险,等待天亮。” “以防有什么意外,我将路线讲给你们看,方便行动和汇合。”江然再指着路线图,一一讲解, “夜晚那一个小时赶路,为防追踪要摸黑行走,好在最近是晴空,月相清晰,朗朗发耀,我们可以不借助照明工具到达休憩山洞。至于路线方位,你们记住,西北方是主方位,并且从始贯终。” 班善因提出疑问,“白天好说,太阳东升西落,可以指示方位。那夜晚要怎么辨别西北方?” 江然说:“现在近清明,属月份上旬,月是上弦月,我们行动时是上半夜,月面朝向就是西方。北方则看北斗七星,与之相对应的是北极星,北极星常年位处北面。” 班善因了解了,但她还有顾虑,欲言又止。 江然察觉到她的异样,询问:“怎么了?你有其他的想法吗?” “没有,”班善因心有恐惧,“你进出深山时,有没有碰到过……怪物?” “什么怪物?野兽倒有,你说的怪物闻所未闻。” 怪不得江然没有这方面的应对,也许怪物真的没有了,毕竟敌人失败撤退,他们的同胞已经取得胜利。班善因不再插话,让江然继续。 江然便接着补充:“即使稍微错向也没关系,找香樟树,出山的正确路线中,多有野生香樟树群,现在正是开花季节,花香独特,顺着味道可回正轨。路途三分之二后,就没有香樟树了,但是隐约可见城市高楼,那是我们的市区左凭市,只要朝着高楼地标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班善因听到最后,目瞪口呆,撤退路线和途中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江然都想到了。她心里深深的感激,无以言表。 计划周密,茆七没什么可问了。 时间紧迫,江然必须在白天离开,他向班善因借本地男子服饰,这样不至于惹人耳目,更利于出山。 需要帮忙的原来是这件事,恰好家里还留着茆庄严的一套新衣,他个头没有江然高,但农村做衣服为了干活方便都会留足够放量,应该合穿。 “我这就去给你拿。”班善因起身去翻找。 江然开了点窗察看外边有没有人。 班善因拿出衣服,江然换上后,果然合适,单看背影和茆村的人没差。 班善因还找出一顶草帽给江然,这样就能盖住他那张儒雅学究的脸,毕竟茆村常年封闭,水土养育不出这样的气质。 茆七人小,只能坐着看他们大人有条不紊地忙碌。 之后班善因出去放哨,借助她的掩护,江然安全出了茆村。 确认江然真的离开后,班善因回到屋里,脸蛋留着冒险后的红晕。她弯腰抱住茆七,用脸去蹭她的脸,表示自己的开心。 一切看似希望冉冉而起。 但是,为什么最终会失败呢? —— 一日平静。 除了班善因忙上忙下的收拾,还有督促茆七原地踏步,锻炼伸展身体。 茆七乐意听话,做起了第八套广播体操。 班善因边收拾,边乐呵地看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 母子俩都在为出逃做准备。 第二日一早,茆德术通知全村上下,送行酒要挪到今晚举办。 班善因得知消息,内心惊慌,忍着回家关起门,双脚才瘫软站不住。她扶住门,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 江然不在,没有通讯手段,无法告知变动。现在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机会浪费掉。 是可以再等待下次时机,可茆则就像一只不出声的狗,尾随在后,不知几时会发狂咬人。 班善因思来想去,没个主意,只好先将收拾的包裹藏起来,准备走一步算一步,应势而为。 傍晚六点,在去茆村高地的路上,经过一个白天的晴朗,泥泞的土地已经板结,行走在上面,磕绊坎坷。 茆七想,原来变故在这里。 场地依旧选在木房子下,桌椅被搬走了,摞起了一潭潭酒缸,和层层叠叠的瓷碗。瓷碗边缘多有缺角,也许是在一次次送行酒中磨损的。 现在中心位置燃起来一束高高的篝火,此时无风,火焰如狼毫一般的形状,直卷上空。 茆村村民围绕篝火,班善因和茆七加入进去。离着两米的距离,火浪直扑脸面,茆七觉得视线也被烤得模糊。 茆德术绕在外围点人数,点完人数喊出两名村民,“大仁小仁,摆酒碗分酒。” 倒出的酒水在瓷碗中打转,显得浑浊,同时飘出淡淡的米香。大仁小仁足足斟了上百碗酒,酒碗在地面平铺开,倒映着趋暗的青天,好不壮观。 酒缸后面,茆汇仍是一身正式的中山装,弯腰捧起一碗酒。 今晚送行的主人公,茆俞和另一位少年被推出列,和茆汇站到高地台阶上,俯瞰众生。 茆汇举高手,酒水荡出酒碗,滴滴洒在他的脸上嘴上。他伸舌舔进酒滴,满足地喟叹:“还是我们茆村蒸酿的米酒好,醇香顺口。” 底下众人纷纷弯腰去捧起酒碗,酒水并不辣,一饮而尽。 “茆村的水好,蒸出的酒好,蒸酒的我们手艺也好!” “茆家的好儿郎,更是勇敢无双!” “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 美好的祝愿举杯而起,响彻在降临的黑天中。 送出行的寓意,在茆村人眼里荣光无限,儿郎家属被数道目光恭维,脚底仿佛飘飘然,自以为是做了多么伟大的救世举动。 处在如此的语境和目光下,就连担忧的韦侠也沉醉了,她缓缓举起酒碗,随众喊道:“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 大人道义间裹挟的私欲,真假难辨,茆明明看不穿,眼瞳里装着对哥哥的担忧。 一块块肉干盛放在瓷碟上,被大仁小仁分发给众人。喝酒嚼肉,篝火助兴,相比于平日掩灯的畏缩,此情此景好不畅快! 肉风干后保留了肉香,同时兼具嚼劲,茆汇目视之下,村民们咀嚼的表情横飞扭曲。火光映照下的一双双眼睛,贪婪,兴奋,忘我。 那些肉,奠基了茆汇在茆村的位置,现在恰如其分的出现,也是见证。见证他一步步地爬起来了,触摸到父亲的位置,再将父亲的理念融合进自己的思想里,如流水蚀岩石,日夜不绝地播撒下去。 现在这情景,不正是茆汇跌倒时幻想过的盛况吗? 茆汇立于高处,眼光舒展,他双脚不自觉地动了动,好似将什么蹍在了脚下。 “茆家好儿郎,出行还胜归!”他也喊起口号,胸腔里的情意与茆村的精神融为一体。 他那萤光烁烁的眼睛在底下扫过,警告般振声:“茆村万众一成,同心同体,决不允许有异心的存在!” 众声齐喊:“同心同体,绝无异心!”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班善因,茆则,茆俞,心态各异。 酒后是赠武器环节,茆德术会打铁,为此早就锻造了两把锋利的匕首。这个环节每每都由他来进行,他早就习惯并以此为荣耀。 刚端姿正首,茆德术要踏上台阶,殊不知茆汇骤然跳下来,走近篝火。中断了这个环节。 篝火比人还高,茆汇眉眼平视,谁也不看,只是说:“今天还有件喜事。” 人群忽然如沉水了般,安静下来。 茆汇朗声笑起来,“我们村不久又要办婚嫁礼了。” “什么?是谁?” “哪家有喜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想从彼此脸上得到答案。 班善因一碗酒没喝完,茆七依偎在她身侧,察觉出她浑身僵了僵。 茆明明今才11岁,也来了月经,茆汇意有所指,韦侠那激荡的心情早就散了。她慌乱地抬眼,望了望茆俞,茆俞的目光与她一触而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安了些。 茆汇绕篝火而行,暴露在众人面前,他缓缓环视众生,嘴角微微上挑。 “丰哥,过来。” 叫丰哥的男人拨开人墙站出,瘦条的身子,面颊凹陷,眼眶突而眼珠无神。虽然是三十余的年纪,但整个形象似被疾病摧残过一般,一看就是副短命相。 茆汇拍拍丰哥肩膀,示意他看一处,“丰哥,这就是你以后的媳妇。” 随着茆汇和丰哥的视线,大家看向班善因,她抖着身子,茆七被她遮挡在身后。 班善因多年不生育,茆七还小,到底谁是新娘? “茆七,”茆汇倏然唤了声,“你是大姑娘了。” 谜团剥开,未来的新娘是茆七。 无数双眼睛,只是落在班善因身上,那里面的含义就能将她的惊恐搅开。她强撑起身体,说道:“村长……什么意思?” 茆汇扬下巴指茆则,“村医诊过脉,茆七来了月经。” 女子初潮本就不准,茆七经期走了,哪还有凭证?班善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咬死了否定,“没有,哪的事,我阿七没来……月经呢。” 茆则出声不满,“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班善因摇头,“孩子我天天照看,难不成还能错漏变化?” 有女人小声提议:“看看身体不就行了?” “看就看,我就不信我一个女人还能分不清这每月来的事儿。”班善因无畏地鲠直脖子。 茆则却慌了,他诊的是经过之脉,茆七身上根本是干净的。如果依此判断,茆汇被下了面子,非要剥他一层皮不可。 茆则眼珠子转动,望向台阶之上。当初是茆俞给他透露的口风,茆俞可以替他佐证。 茆则目光威胁,妹妹的把柄在他手上,茆俞不得不站队,“我见到过茆七的裤子有血。” 出行的英雄,怎么会讲假话? 谁自私谁无私,高下立判。 有人语气恨道:“严大嫂,莫非你家孩子就金贵?成了人非遮掩着,没有我们茆村所有人的努力,茆七就能平安健康养大吗?她享受了成果,不应该为茆村的未来出一份力吗?” 又有人指责:“个人为小,群体为大,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己,那我们茆村还能存世二十年之久吗?早在以前就灭亡了。” 昔日朋友被群责,茆明明张口想说什么,韦侠眼明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善因,对不起,对不起……茆俞也有难处的啊……韦侠心中忏悔,可是她也要守卫自己的孩子。 围剿之下,班善因短暂脱不了身,只好以退为进地接受,“我真的是不清楚阿七的状况,如果她成人了,我愿意,她也愿意为茆村出一份力。” 茆村新生儿越来越少,小女孩更是稀有,叫丰哥的男人不用跟老女人配对,是更好不过了。茆七看着虽然还幼态,但再养养两年,一定能出落得更漂亮。 男人眼睛亮得瘆人,紧紧盯住茆七,仿佛已经用视线剥开她的衣服,流连起她稚嫩的身体。 班善因恶心难忍,出声讽刺,“茆丰你着什么急?这不还没成亲吗?有这么看人的吗?” “哦,抱歉抱歉。”丰哥意识到失态,收起放肆的目光。 旁观的茆汇,眉头几不可见地一挑,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 茆七一直躲在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拍拍她的手臂,咬牙下了狠心。她眨眨眼,挤出两滴泪,哭诉道:“那么多人在说话,又结婚什么的,小孩子吓到了,一身的冷汗。村长你看,我这当妈的心疼,先带她回去换身衣裳,等会再来行不?” 茆汇善解人意地说:“茆松茆树,你们去送送严嫂。” 可以喊其他的人,偏偏是那俩身高体壮的巡逻者,看似体贴,摆明是监视。 班善因没再说什么,带着茆七离开送行酒场地。 茆松茆树举止没有过分,只是远远跟着。 茆七跟随班善因急切的脚步,抬起脸悄声问:“阿妈,我们要提前走了吗?” 班善因低了目光,夜色已深,月色下茆七漆黑的眼睛里,不见一丝害怕。 用余光瞥了眼后面,茆松茆树远远离着,班善因弯下腰,下巴贴在茆七头顶,用细微的声音问:“阿七,一辈子被拘在茆村,不停地生孩子,没有自由,你害怕这种生活吗?” 茆七轻轻摇头,“我不害怕,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 “那如果……如果……”班善因哽咽了下,心脏像被用刀生挖一样,她深呼吸压下心痛,问道,“如果逃离这种生活的代价……是可能会死呢?” 班善因不清楚茆七是否知道死代表什么,她下不了决心,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问。 茆七只是说:“不去做也是死的,阿妈。” 茆村的可怕,行尸走肉的麻木,一眼到头的生活,毫无人性自由可言。身在这里,跟死有什么区别? 班善因抱紧茆七的脑袋,埋在她柔软的头发上啜泣,愧疚之心达到顶峰。如果她能投到一个好的家庭,就会有穿不完的好看裙子,还有漂亮的洋娃娃玩具,能读书能去学校,而不是随着自己在家教识那几个字,连向往都没法想像。 “阿妈,别哭。”茆七轻声安慰。 “嗯,嗯……”班善因瓮声应道。 班善因抬起脸,手掌抹干眼泪,她不能再沉浸痛苦,还未到绝境,不要被悲观所累。她还有茆七,她必须要为她挣个退路。 班善因摸摸茆七小脸,说:“阿妈没事,别担心。” 身后,茆松茆树的脚步跟随。 家在前方不远,没几步就到了,班善因要尽快做决定。 茆则是诊了脉知道茆七来了月经,即使班善因有意隐瞒,茆汇不至于派两个重要的人来监视她。这之中,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班善因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她们和江然的计划被发现了,触了茆汇的逆鳞。送行酒改期,指出茆七成人,在众人面前发难,就是为了逼她暴露吧。 班善因千猜万猜,也猜不出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他们行事明明很隐秘。 事到如今,再纠结也无用,今晚必须要走,不然以后行动更加受限,茆汇也不会给她们好下场。如果此前还摇摆,现在班善因更加坚定她的决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博一博,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江然找不到她们必然去寻的,只要坚持到跟他汇合。 到家后,班善因让茆七进厨房,她跟等在院外的茆松茆树说:“我热点水给孩子擦身体,不然衣服一换要受凉的。” 茆松不耐烦地摆手,他们大男人又不懂这个,就觉得麻烦。 班善因陪个笑,进屋找了衣服,又转身进入厨房。行走步态看似稳当,其实险些被自己的脚步绊到。 掩上门锁好,班善因匆忙捞张矮凳,催促茆七站到凳上。 茆七不明所以,眼望着班善因。 班善因没解释,而是小声拷问:“你还记得我们要往什么方向去吗?” “西北方。” “夜晚怎么辨别方向?” “上旬,上弦月,月相向西,北极星在北面。” “好好!”班善因打开厨房墙上的气窗口,骤然抱起茆七,将她倒着往窗口里放,“阿七,你现在听我说,我们计划有变,你要自己先走。从窗户下去就往树林里跑,别害怕,黑暗没什么的。你记得一直朝西北去,找到那个山洞,就在那里等江叔叔和阿妈,听到了吗?” “嗯。”茆七乖觉地答应,借助班善因的力抓稳气窗,她下半身已经伸出外面,不忘问,“那你呢,现在怎么办?” “你放心,阿妈能应对。江叔叔有送你一把刀吧,收好了,遇到危险就用,别管对面是什么,要守卫住自己的躯体!”班善因继续将茆七的身体外放。 茆七的腰腹已经脱离气窗,她平静得不像话,眼睛看着班善因问:“你真的会来吗?” 班善因迟疑了一秒,而后张开笑容,“当然啊,阿七,阿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班善因的动作急切,也顾不上气窗边缘锋利,平日里对茆七的小心呵护,仿佛都不存在了。 茆七的肩膀已经自由,她踩住外墙剥落留下的土坑,只剩脸露出。 “阿七别怕,你就闷头跑,山里会有野猪那些动物,如果避不开,只要上树躲过去就行。你小时候爬过香樟树的,可灵活可厉害了……” “你自己的时候,也许会听到狼啸,千万不要慌,其实离你很远的,它们不会出现,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跑出去的!” 班善因一直在安慰、安抚茆七的情绪。 茆七踩墙下降,只剩眼睛了。 班善因乐观的语气似乎装不下去了,她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阿七,答应阿妈,一定要活下去……” 茆七停住了,乌黑的眼瞳静静浮在半空,她身后一片未知幽深。 “阿妈,如果累了的话,如果,真的活不下了呢?” 班善因不知道茆七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如此残忍的话。她险些失声,颤着语气,胸口哽住了般,气几乎上不来。 泪水争先涌出,班善因喘着气,伸手出去抚摸茆七头顶,隐忍着锥心之痛说:“你就再坚持坚持,等着阿妈,如果,真的很累……阿妈会来接你的……” “好。”茆七跳了下去。 班善因猛然拽住气窗,她想去看,又不敢看。 茆七的脚步很轻,听不出痕迹,班善因缓慢地跌坐下来,全身的生机如被抽走一般。 久不见人出来,茆松茆树开门进去,在厨房外没听到动静,两人心一惊,抬腿狠力踹开门! 室内黑暗,淡淡的光亮中,只见班善因独自站着,促狭的丁点儿地方,不见茆七身影。 “糟了!”茆松咒骂一声,赶忙喊茆树,“快!茆七跑了,快去追!” 茆树迅速反应,拔腿欲追,不想刚还直愣愣的班善因瞬息扑住他双腿,差点让他栽倒。 茆树想将人踢开,发现茆松掌骨早嵌住班善因肩膀,猛然向后掼,将她用力拨开,狠狠摔在地板上。 “还愣着干嘛,快去追!”茆松厉声喝道。 “哦!”茆树飞速出了院子,脚不沾地地朝山林快速掠去。 68 别回头!去西北! 茆七向黑幽的山林跑去, 趟溪穿林。 她奋力地跑,尽管清楚,班善因不会来。 脚底枯枝腐叶喀吱碎响, 实则提示了逃跑方向, 茆松茆树肯定会追来, 茆七直觉得先躲一阵。她停下步伐,选择了一棵好隐蔽的树, 敏捷地攀爬上去。 如班善因所言,她爬树技巧真厉害,现在已稳稳垂坐在一支树杈, 松茂的枝叶掩蔽住她瘦小的身体。 茆七从枝叶的缝隙观望四周,月色清朗,视线算明,只看到僮僮树影, 再远些就望不见了。她定性坐在树上, 遥遥地听见枯枝碾压的声响,正在靠近。 茆七缩起双脚,手臂抱住整个躯体,降低存在感。树林上方夜风扫过,沙沙作响, 夜凉衣湿身冷, 现在没人会关心她的身体了。 很多事,茆七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也不知记忆是被构建过, 还是真实发生的。 二十年前的茆七,也是这样躲在树上,这样……丢下阿妈独自逃跑的吗? 她真的没有努力过吗? 声响不再继续接近, 而是逐渐远去,茆七再次观察四周,片刻后从树上滑下,不管不顾地往茆村高地跑去。 她现在是二十年前有家人疼爱的茆七,而不是二十年后孤独处世连温情也是假想的茆七。 茆汇既然选择在送行酒上发难,一方面是为了展示和巩固自己的中心地位,另一方面则为了更有效地起敲打作用,所以他一定会在送行酒上讨伐存在“异心”的班善因。 整个茆村的建向都沿着溪流,即使树林里没有参照物,只要听随流水声就能到达高地。茆七没有隐藏脚步,在溪对岸快速奔跑,任茆松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会倒行逆施,回去最危险的地方。 山地时而平缓,时而突起土坡,时而又骤出坑洞,不长的路程,茆七顾此失彼地跑了许久。遥望着,多数无暇顾及脚下,她终于看见前方黑夜中隐现出橙色的火光。 就快要到了! 脚前骤起土坡,茆七一个不察膝盖撞上去,整个人猛地往下扎。猛然间手臂被拽住,身体被拉起,茆七在半空中回身,推出一直抓握在掌心的刀! 这时候出现的人不是茆松茆树,还能有谁? 只见拽住她的人影闪躲开,刀刃落空劈下,那人手也没松,急切发声:“是我!” 是江然的声音,茆七因疾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脏,在这瞬间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紧密的刺痛感。她顾不上站直,人半屈跪在坡地,忙将形势告知:“我们、计划被发现,阿妈、被抓走,快!救她!” “我知道……”江然拉起茆七,带她躲身在坡后,说道,“昨日出村时我就察觉不对劲,总感觉有什么在跟我,但一直没看到人。我回去后照计划行动,在一天内结束行程,先赶来找你们,却发现整个茆村安静到不正常,而你家大门敞开,我猜想是出状况了。” “嗯,嗯……”茆七嗯嗯地点头。小孩就是小孩,有了依靠话也说不全。 时间紧迫,江然继续说:“你别担心,我身上有武器,可以跟他们一博,我会去救你阿妈。” “嗯!嗯!”茆七哽咽声。 “好孩子,如果我能救出你阿妈最好,但如果出了意外,你千万别暴露,按照原定路线隐藏,等待白天逃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还有啊,你逃出去后,去帮我做件事。”江然交代着,留给茆七一个任务。 茆七问:“是、什么?” 黑夜中,江然的眼神闪闪发亮,“你出去了,如果能见到我家那小子,记得跟他说……说……” 江然忽而转过脸,几分腼腆地,低低地嘿嘿笑两声。他又转过来说:“他叫江宁,你碰见他记得跟他转达:他的爸爸很爱他。” 茆七重重点头, “好,我答应你,我见到他会跟他说的。” 江然笑了笑,摸摸茆七脑袋,这回她没躲,“嗯,其实更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啊,才能不辜负你阿妈和我的期望。” 说完,江然站起身,眼望燃烧的夜空,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阿七,往后跑,你自己要小心,找到山洞躲起来,然后……等着我们!” 重重黑暗,重重树影,随着声音消失的,还有江然的背影。 送行酒上,篝火的火焰辟啪炸开,火星子往外弹射,村民纷纷避让。 火焰圈外,班善因被捆缚在插地的木桩上,距离明火不足半米,飘雪似的火花灼灭在皮肤上,她神色无畏无惧。冲天的焰火倒映在她瞳孔里,窄小一束。 “班善因隐瞒茆七身体情况,私通外人,暴露茆村位置,并且在刚刚之前还妄想带着茆七逃跑,此等自私行为是将茆村彻底放在怪物的口腹之下,置我们的性命安全于不顾!”茆汇立在台阶之上,冷脸细数班善因桩桩件件的罪责。 “太可恨了!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班善因我们茆村怎么你了,你要恩将仇报!?”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寥寥几声。 要说班善因隐瞒茆七的身体情况,为人父母也情有可原,但其他熟知班善因秉性的人,不太相信她会暴露茆村位置,罔顾他们的安全性命。 因为犹豫,所以没几个人顺应茆汇,去责难班善因。也因为惧权,没有谁能站出来替班善因说一句话。 毕竟是一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人心自有分寸,现场半沉默半不认同的,茆汇预想得到。他勾勾手指,茆柏会意,将茆松搜出的包裹奉上给他。 茆汇接过包裹,扬手掷在阶下,“大家看看吧,相处了几十年的人背后是何面目。” 包裹早被搜过,松垮地摊开,露出里面的衣裳布料和值钱物什。 因为避世,个人穿着的布料都是个人用织布机匝的,织布图案各家不一,所以很容易辨认——那包裹的布确实出自班善因之手,包裹里还有银钱首饰,明摆着是卷逃。 半沉的人群顿时沸沸扬扬起来,与之前偏激的那部分人彻底融为一体。 “严嫂子你当真这样做了?” “我们哪里对你不起了,你这是赶尽杀绝啊!” “茆村往年送行那么多人,大家都在为集体奉献牺牲,你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要出卖大家?” “你不会是为了茆七嫁人,怀恨于心吧?那小丫头在哪,为什么不一起绑了?” “看呀,在火前她还这么冷静,就该让她尝尝死无葬身之地的滋味!” 往日和颜悦色打招呼问候的人,字字句句淬了毒般,统统砸向班善因,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更有甚者,上前去踢打木桩,班善因被绳子捆绑,身体随着木桩左摇右摆。头发丝被火浪拂动,丝丝缕缕地燃烧。 头发被火尾卷烧,焦臭味钻进鼻腔,班善因无动于衷。她没什么好自证的,这个地方她恨透了!不愿意再虚与委蛇,苟且求生。 不远处站着负责羁押班善因的茆松,正频频看向漆黑的山林。 茆树未回,证明茆七没被抓到,只要她能活下去,班善因别无希冀。 有了一人先行,接着就有二人,三人,去撕扯班善因的衣领,去扇她耳光,去打碎她平静的眼神。 群起围剿中,韦侠弱弱的声几乎被覆盖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善因她、不是恶毒的人,村长,再查查清楚……” 茆俞拽住韦侠,用眼神暗示她闭口。 如果刚开始大人指责茆七和她阿妈时,茆明明蒙昧未知,现在是全然明白了。她仍不懂那些罪名的轻重程度,但她会辨别这里一张张脸的情绪,他们是真想要茆七的阿妈死啊! 茆七呢?她去哪了?她还好吗? 茆明明抱紧韦侠手臂,将脸埋进去,她觉得昔日和善的茆村变得好可怕,她不敢再看。 木桩抵不住众多的力量,拔地而出,班善因被木桩的重量带倒在火焰前,眉睫立时被火舔烧,她闭紧眼,脚跟后挪。 有人看到班善因怯懦的举动,大声嘲笑道:“哈哈!看呀,她还是怕死的。” 班善因的行为让他们大感痛快,有人挡住她的退路,有人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在火前招摇。既然言语无动于衷,那真正的威胁呢?他们乐此不疲,兴奋地观赏着她下意识的恐惧。 茆汇的表情,在脚下村民一声又一声的嘲笑中,变得满足。他眼神迷离,轻轻吁出一口气,全身各处的爽感飙升到大脑,让他舒爽通透。 倏然间,远空爆发出一记枪响! 哪来的枪?是敌人来了吗? 记忆里的恐惧被勾起,村民们被吓到噤声,全都瑟缩着成团,一致抱头蹲下。 茆松离开原位,欲往茆汇那里冲,但看茆柏在,便提枪上膛,朝暗处可藏人的地方跑去!跑到一半,他突然撤退,持枪的手臂也慢慢放下。 茆松大喊:“所有人往后退!” 村民听话地后退,头也不敢抬。 班善因的身影一下子被孤立出来,与依旧狂躁的火焰为列。 茆汇不解,从茆松的后背望过去,就见茆德术被一男人挟持,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枪口抵住脑袋,茆德术的余光里,瞟到手枪已上膛,而挟持他的人手指正勾住扳机,蓄势待发。他闭上眼不看,嘴巴抖着喊:“都别、别、别乱动啊!枪可、不长眼啊……” 茆德术双腿直打摆子,额头不停地冒冷汗,还是得紧跟挟持者的脚步,就怕稍不留神,那扳机会误抠。战战兢兢的,不消一会,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茆汇嘲弄地撇撇嘴,出声:“这位兄弟,有话好好说,枪可容易走火的。” 茆德术赶忙接话,“对呀对呀……你有什么要求就提,我们都能、一定会、答应的!” 潜伏时,江然就将这里的局势摸了个透,他朝一把手的茆汇发话:“放人。” 闻这一来一往的对话,有村民大着胆抬眼,看见一名穿着本地服饰的男人,持枪绑架茆德术。这男子十分面生,绝不是茆村人。 放了谁?这里能称得上“放”的,只有被绑住的班善因。 私通外人,暴露茆村,罪状落实。众人对班善因的恨,又加一层。 对于茆德术的僭越,茆汇微微不快,拿捏着暂时不表态。 这可把茆德术愁坏了,他挤眉弄眼地向茆松传递信号,让他先给班善因松绑。不料茆松目不斜视,一直警惕在挟持者身上。 茆汇是茆松三兄弟唯一的亲人,这三人对他唯命是从,对茆德术的生死是丁点不在意。 此时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茆德术作为长辈,拿腔开口:“茆汇,我茆德术是你的长辈,跟你父亲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自保的形势下,茆德术的惧怕转化为求生欲,耳清目明,口齿也变清晰了。可是被微动的枪口吓得一哆嗦,又抖成孙子。 江然目视茆汇,提了提手臂,以此警示。 擒贼先擒王,江然当然懂这个道理,可茆汇随身专人保护,他再等待时机,班善因就会被烧死。左右为难,他干脆绑了个二把手,企图震慑住这些人癫狂的行为。 但目前看来,这位二把手在茆汇眼里,无足轻重。不过茆汇要想服众,就必须要顾茆德术的命,至少场面要过过的。 茆汇终于松口:“给班善因松绑。” 茆松一只手持枪,另只手给班善因松绑,动作故意拖延。 江然只能等待,他接收到班善因询问的目光,微微颔首。 茆七没事,班善因放心了,江然有枪,她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孩子还小,她原也万分不舍。 茆松手慢,班善因转动后绑的手臂,想尽快解脱。偶然的一撇眼,她震惊地陡然睁大眼,话还未出口,江然就朝他的左侧方开出一枪,再迅速上膛。 那一枪精准打在茆柏的大腿,他收势不及,一个猛子扎进酒缸,缸体吃重,顿时四分五裂,酒水飞溅到处淌流。 茆松趁江然上膛的时间,秒速飞奔,抬枪瞄准,报复似的也朝江然大腿射出一发子弹。 江然冷不防吃了这枪,回手向茆柏射击,不想茆柏就地一滚,那发子弹飞溅入泥土。他再欲上膛,脚却无力支撑地跪下来。 “砰砰砰”接连三声震!茆德术要腿软站不住,失去江然的牵制,人瘫倒到地上,逃也没力逃,便战术性地装死。 另一边茆松迅速翻身跃起,助跑飞腿一踹,踹向江然脑袋! 江然的头被茆松的腿劲震到往右一扬,嘴巴顿时喷出一口血。 茆柏常年跑山,腿部力量爆发,江然被他一脚干倒,手枪还紧紧握在手里,他摇晃着身体艰难地再射出一枪。 茆松一扭身,猎枪在胸前荡起,子弹从中穿透过去,猎枪登时裂成两半。碎壳擦向脸颊,他狠狠皱眉。 枪支弹药金贵,能对付的,轻易不用,所以才没用枪尽快解决江然。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江然头晕眼花,倒地不起,枪支脱手,已然无力上膛。 再看茆柏,还倒在酒缸里,身下血泊一片。 茆松意识到什么,双目发红,因不堪怒火喘着粗气。他发了狠地朝江然走去,胸前豁然被套上绳索,绳索受力猛的后扯! 茆松冷不防打了个趔趄,他红着眼转头,像头发疯的野兽,怒视着妨碍他的班善因。 班善因哪管茆松疯不疯怒不怒,咬紧牙使劲拖绳,想将茆松拖进火堆里。茆村村民还处在恐惧中,扎推不敢妄动,茆德术没有威胁,茆柏动不了身,茆汇高高在上不屑动手,只有拖住茆松,江然才有喘息的机会。 茆松想着速战速决,抬手臂绕住绳索骤然往回收!收了两次,两头力道竟然僵持不下,他原先没拿班善因当回事,但人到绝境,真是激发潜能。 茆松换了主意,先让班善因几步,再猛然扎腿定力,“吼——”一声!手臂绷紧迅速绕转收绳。 班善因不及他的力,绳索遽然脱手,她人也被带摔,膝盖直直磕地。顾不上疼,她忙伸手去追绳索。 盛怒当下,茆柏真想好好教训这个女人,却看另一边江然再次握住手枪,缓慢而坚定地上膛。他脸色惊变,随意用绳索将班善因脖子勒住,绳索另一头绕在自己手腕。 随着步伐远去,绳索收紧,班善因脖子被拖动,逐渐窒息。 处理完班善因,茆松大踏步上前,一脚踢开手枪,跨在江然身上。 茆松揪衣领拽起江然上身,泄愤般一拳拳砸在他面门,下足了狠劲。 江然鼻孔喷血,眼神恍惚中,看到挣扎的班善因。他口唇翕动,重复念着两个字:快跑。 江然被茆松压住,眼睛慢慢闭上,满脸鲜血,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出气多进气少。 班善因悲痛难当,不挣扎了,她双臂抱怀,无声地怒吼。 寡对众,茆汇本来就不将江然放在眼里,他趁乱捡起茆柏的猎枪,冲江然那边砰砰放了两枪。 一枪打在酒缸碎片,一枪打在茆德术装死的背部。只见他浑身一痉挛,身体卸力,头歪了下去。 枪支弹药难得,茆汇射中便收枪,江然那边自有茆柏动手,不用他收拾。 人堆里的茆俞并没有恐惧到埋头,他一直用余光观战,直到没有枪声,预感应该安全了。 形势狼藉未明,茆俞推了推韦侠怀里的茆明明,小声叮嘱她赶紧先回家。 茆明明哆哆嗦嗦害怕,小幅度地摇头。 茆俞忽然瞪了她一眼,凶神恶煞的表情,“快走!” 韦侠也没了主意,只好听茆俞的,决然地推开茆明明。 见他们态度坚决,茆明明只好打起勇气,悄摸挪出人群。她人小,在黑夜中容易藏匿,轻易地出去了。 茆俞放心了,开始分析现场局势。说实话,他并不觉得班善因那方是敌人,他们于茆村而言,立场不同而已。 现在无论是哪方压制,对茆俞来说都是利己的。他想离开茆村,班善因胜会让茆村重创,茆汇胜,茆村也会重创,这样更利于他出逃。 坐山观虎斗,茆俞乐见其成,但是唯一令他担心的是茆则,那老滑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思索间,茆松的拳头停了,他跨坐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腰背直挺,但就是不动。 发生什么了?奇怪之际,茆俞发现有人站起来了,其余人纷纷站起身。 班善因跪在地上,身上套了一圈又一圈的绳索,双手被牢牢缚在腰腹。站起身的茆村村民团团围住她,眼光毒恨地打在她身上。 茆德术死了,茆柏也死了,茆松还在制服敌人。 “这个毒妇!私通外人,是真的想要我们的命!” “都是她背叛了茆村才死了人,她就该偿命!” “对!让她尝命。” “让她尝尝火的滋味,死无葬身之地!” 村民们怒不可遏,连人带绳将班善因扔到篝火边上。 不知道那晚谈话被听到多少,茆汇放任地无视村民举动。他是存心想让班善因死,因为她,他失去了得力的茆柏。 “哈,火烧起衣服了,快扑火啊?怎么一动不动?” “呵,班善因,你现在装什么死,你就该害怕恐惧,惶惶终日!” …… 就是这样的此情此景,当初父亲病重,茆汇也在这些人的脚下,被逼到苟延残喘,被逼到绝境。 茆村经年已成沉痾,茆汇当然向往自由,但是纵观一代代人的死局,他自知避不过。 外界先进的利中,隐藏着禁锢的弊,还有什么能比此刻让他更有爽感呢?这爽感可屈居于自由之下,是他的生命来源。 茆汇勾起嘴角,罪恶的火焰烧亮了他的眼睛。 “你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茆村,生儿育女,这样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害我们?” “我们奋力保卫家园,而你差点毁了我们的一切,你该千刀万剐!” …… 班善因的后背已经起火,她处变不惊的脸在这时绽放出笑意,竟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生儿育女,安安稳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跟这些人结婚,甚至近亲,甚至死了一个男人再接一个男人地嫁,这样就好了吗?生到两鬓斑白,生到不能生为止,生到对生产的痛苦麻木,这样就好吗?” 捧着孕肚的女人,低眼掩饰不被接受的难过。 “我为了茆村送出去六个孩子,你们有什么资格审判我?六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你们之中谁有资格审判我?” 失孤的父母忆起痛苦的往事,心生不忍。 “你们为了茆村生下的儿女不会安健一辈子,她会在某一次生产时死掉,他会在某一次送行中死掉,连尸骨也会被利用掉,用以共他娘的狗屁信仰!” 班善因整面后背燃起火,面孔被火光烘托得疯癫痴态,“他们吃人肉你知道吗?吃的是我们亲人的肉,你们知道吗?真正吃人的怪物,是你们牺牲孩子保护的这些人!” 班善因的发言太惊悚,村民们面面相觑,否认,还是相信,全无主意。 死到临头,口不择言,茆汇眯起危险的眼睛,喊道:“茆松!茆松!” 茆松直挺挺地撑着腰板,纹丝不动。 班善因已成火人,双目在火海里闪烁着最后的光芒。死无葬身之地,是这些人骨血相传的恐惧,可她从不惧怕! “是茆汇欺骗了你们,抗争早就胜利了,你们还要这样行尸走肉,甘做傀儡吗?” 一言如晴空劈雷,所有人齐齐望向茆汇,有不解,有怀疑,还有蒙昧后隐隐的怨恨。 “茆松!茆松!茆松……”何时都一身中山装、严谨意气的茆汇,在得不到回应时,也会惊慌失措,四下茫然。 茆松好像也死了,在茆汇眼里,篝火跃升的高度仿似大厦,摇曳将倾。 江然的枪里,还剩最后一发子弹,班善因松开手臂,举起一直藏纳的手枪,果断射击。 “砰——!” 一抹血飞溅。 茆汇表情僵滞,仰面倒地。 “还有枪!快跑呀!” 有人应激地逃跑,惊起恐惧。 人群本就密集,各人只顾逃窜,你撞我,我推你,踩踏进篝火堆里。 人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所过之处,酒水瞬燃,火海成海,汪汪洋洋。 身体被燃烧,皮肤生生撕裂,五脏六腑疼痛欲碎,班善因身在火海,却无比痛快! 就让烈火吞噬掉罪恶,解脱掉这块谎言沉痾。届时,罪恶涤净,花草树木新生。 无人再记得,这些被禁锢的灵魂,他们将永生永世在此沉睡,赎罪。 班善因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无法呼吸了,眼睛被火灼烧,将近失明。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她蓦然望向莽莽山林中虚空的一处,放声呐喊: “阿七!去西北!别回头!” “快走啊!去西北!” 声音穿过密致的树木枝叶,直上夜空,辗转传到茆七的耳朵里。 这一刻,将她骤然拉回到一切事件的起点。 69 他想救她 火起得迅猛, 从茆村高地迅速发散,沿溪流、沿山林各方窜燃。 但比火势更快的是火烟,茆七不得不跑离。 上弦月月相指西, 西北方, 去西北…… 火烟逐渐在林子里迂回, 掩盖住一部分视线,茆七一面跑一面用手拨开, 已经顾不上前方会有什么。最后被浓烟包围,看不清前路,仰头也无法辨别西北, 索性就停下。 她回头看,观望火势的趋向,再定逃离方位。视野里,阵阵浓烟竟微妙地发生转变, 全部推去某一方向, 不再漫无目地弥散。 同时,茆七的脸皮感受到一抹清凉——是起风了,刮走了烟雾,也让她看得更清。 茆村方位火光冲天而起,点亮了成片夜空。 在灾害面前, 人命贱如蝼蚁。 活不了了, 都活不了了! 茆七扯开嘴,痛苦地作出哭的表情,脸上皴裂的疼, 才知泪水早已湿了干,干了湿。她干嚎着,吸进烟, 哭不出来。 尽管清楚结局既定,当真正亲临,情感也会恍惚。 风不会一直有,茆七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跑出去,她揉清眼睛,掉头离茆村而去。 别回头!去西北! 踩着班善因最后的呐喊,茆七一步步从未来回溯到过去。 原来,她的遗忘,她的疯病,她的孤独,她视为痛苦的人生,是班善因付出生命为她争取到的。 茆七跑到一块草地,地是岩石混土,所以树木难长,空旷空气流通。火烟暂时聚不到这来,呼吸顺畅,干燥的嗓子一下子嚎出声来。 “呜呜……啊呜……” 放声哭着,再继续走。 因为火势蔓延,已经不能按照原定的路线走,火能乘风,茆七最好是往风头撤离。 风呼火烈,野兽避险,一路也算安全。到夜半时,茆七早哭不出声了,实在走累了,她恰好看到一个岩石洞——洞口狭挤像条长缝,看外观洞内不大,可能就四五平米。不是江然提过的山洞。 这洞口别说野兽了,连稍微壮点的成年人都进不去,里面即使有危险,茆七应该能应对。她提起江然给的刀,挡在身前,放轻脚步接近洞口。 已到洞口外,茆七弯腰捡起一块土疙瘩,侧身贴岩石上,右手将土疙瘩扔进洞内。她竖耳倾听,听到土块骨碌碌地打滚,停止,里头并未发出动物类的动静。 茆七放心地踏脚进洞,她现在的年纪骨架比成年小,轻易就进去了。不过需要弯着腰,因为头擦着岩顶,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内部空间。 走两步就完全宽松了,可以直起身来,也能够感觉到身周的空荡。越是这种黑暗中的空荡,越让茆七感到不安,她握刀四面挥砍,霍霍有声。 在这刀锋破空的声音中,茆七耳尖地捕捉到脚步的声响,只有半步,就在她的左后方。转腕蓄力,她豁然出刀刺去! 黑暗里响起疑惑的“咦”,紧接着茆七手腕被抓住,她挣了下,没挣脱,便出脚踢去! 虽然适应了一些暗,但仍看不清,凭直觉的动作,茆七脚背踢撞在一块硬的地方,对面惊呼“哇”。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脚趾头跟断掉似的钝痛。 一脚不行还有二脚,茆七换脚再踢,哪想对方霎那间换位,她踢了个空。视线追随到身后,她左手出拳向后,又被捉住。 “你——!” 声音很近,是男的,茆七推测人在自己正后方,手脚不行,她便仰头撞去! “叩!” 结结实实的,骨头相撞的痛击。 “我、我、我……” 那人疼得急了,手臂环到茆七身前,紧紧箍抱住她,怕再给发挥的余地,她会出什么损招。 可惜,茆七现在是使刀熟练的茆七,手腕虽被禁锢,但掌指能动。刀柄转动,将刀尖悄无声息地到那人的腕脉上,他浑身僵了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没有打火机?” “……有……” “松开,点火。”茆七处在上风,发号施令。 他没应,力道却松了,茆七的刀随着后放的手臂转身,刀顺着挪到他脖子边。就听到衣料的摩擦声,再是“嗒”一下,一束小小的火苗点亮山洞。 当看到那人的面容时,茆七着实讶异。眼前人穿着现代的棉质翻领t和麻色长裤子,明眸清秀,是十四五岁少年的模样,身量挺高,至少比现在的她高一个头。 面对打量,少年扯扯嘴角,露出个简单善意的表情,看着并不惧怕茆七架到他脖子的刀。 茆七低哼声“小屁孩”,还敢跟她玩偷袭。 谁知他带笑回一句:“你是在喊我吗?” —— 已经过去四天了,江宁每天都会来茗都小区。发信息,打电话,敲门,原先他以为茆七不理他是因为怨恨。 但江宁发现茆七家门口都落灰了,没见有出入的痕迹,她不出门,也不点外卖,那吃什么?还是她根本就不在家,还是出什么事了? 现在江宁也没权限查小区监控,就去询问邻里和保安,他们都对茆七的出入没有印象;打电话给仲夏如和仲翰如,茆七这几天也未跟他们联系过。 思量多时,江宁决定报警。 两名片区警察来了,了解情况后询问:“你说你四天联系不上屋主,那她之前有没有提起过要出行旅游什么的?” 江宁摇头。 警察:“是她没跟你提起,还是你并不知情?” 江宁:“不知情。” 警察再问:“那屋主是否有基础疾病?” 江宁考虑了下,还是摇头。 警察挑眉,语有怀疑,“是没有,还是你不清楚?” 江宁说:“我不清楚。” 警察更加疑心,“那屋主的其他家人呢?也联系不上屋主吗?” “她没有其他家人。”江宁回答。 留意屋主的动向,这人报警总得有立场吧,警察问:“那你是她的谁?” 江宁谁也不是,最后还是扯谎,“我是她朋友。” 警察对江宁的身份存疑,但没明说,只表示要先去调小区监控,查清屋主的行踪。 江宁忙道:“开锁看看不就清楚了?她如果不在家肯定是出去了。现在是不清楚她在不在家,安不安全,我敲了几天门都没回应。” 一上来报警什么都不清楚,又要求强行开门,警察更不可能同意,“先生,你一问三不知,在情况未明下,我们没有权利强行开门。” 又是这些话术,江宁都快急死了!报警时是想着警力资源充足,如果茆七不在家,能帮忙查清她的去向。现在又是理由拖延,尽管他清楚成年人的短暂失踪具有自主性,没人能保证她是真出事了,还是不告而别出去散心旅游了。 但是他就是清楚,茆七一定是出事了!可他该怎么用事实依据去解释自己的直觉? 江宁拖住他们,急切表明道:“你们只管开门,一切后果我来负责!” 警察还是那样说:“我们没有权利强行开门。” “茆七她真的出事了!”江宁骤然叫道。 两名警察被他那股横劲吓到了,一时没吭声。 从没有任何的时刻,让江宁如此后悔被停职,不然他就能更早作出反应。他着急透了,嗓音颤着说:“我并非在无端揣测和占用警务资源,真的不能再这样放任……她真的会死的!” “谁?谁会死?”警察问。 江宁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发疯似的攥拳在空中捶了几下,不得已,只能去联络小冬。 因为江宁查出的关键性证据,左凭市近期的三起性质恶劣的杀人分尸案作并案处理,审讯已到最后流程,证据板上钉钉的事。这神来一笔在警务系统都传遍了,小冬崇拜江宁,当然信他。 小冬手机跟两名同事沟通,他们才答应喊来派出所合作的开锁师傅,协助开锁。 又是半小时过去,开锁一来在防盗门上摸了几下,直摇头,“这锁有些难度啊。” 又是等。 这四天里,江宁徘徊不下,煎熬煎熬,设想过很多。最终来到这一步,觉得一分一秒都漫长。 下午两点,锁终于开了。 江宁管不了那么多,先行冲进公寓查看。 厨房卫生间卧室都不见人,看厨余垃圾的腐臭程度,她至少三四天不在家了。工作台面的鹦鹉鱼,饿到在互相啃咬。 警察进来了,转了圈说:“人不在,那就没事,可能是出门了。” 卧室窗帘没拉,窗户开着通风,窗台上积攒了浅浅一层灰,看着像走得匆忙。 “门口的灰,厨房腐烂的厨余,未关的窗,窗台的灰,即将饿死的鱼,”江宁指着这几处证据说,“都证明她是突然消失的,她也没有跟任何人留下任何消息,我现在有理由怀疑她出事了,我要求警方调取茗都公寓周边主路监控,追踪她的动向。” 江宁思维的敏捷以及提取讯息的专业,让两名警察惊诧。屋主也确实可能真的是失踪了,也达到立案时限,于是他们开始着手走流程。 江宁打算做两手准备,再去磨一磨老许那边。离去时不经意看见仍在互相残杀的鱼,他顿了顿,然后打开冰箱翻出鲜肉丝,喂了鱼再走。 出了茗都小区,江宁加快车速,疾驰在去公安局的路上。 有时候越急,红绿灯跟做对似的,总是红灯。江宁刹车等待,目光不自觉落在车内的后视镜上。 绿灯来了,江宁急速起步,车子呜一声绝尘而去。 到了公安局外,江宁立即给老许和大国发消息,表述想借助局里跟交警支队的渠道查明茆七这四日的行踪。 大国最先回复的,只有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江宁低眼看屏幕,欣慰地笑了笑。大国这是答应了。 在江宁给老许发消息时,老许正在汪魏办公室递交案件资料,及汇报工作。 “江宁一直主张姜馨案和罗呈呈案作并案处理,因为作案手法和案情疑点太多重叠,当时我们的视线放在茆七身上,因为她认识姜馨,加上经过罗呈呈抛尸现场。但在查确茆七无嫌疑时,因为一盒含人血的色粉,才牵扯出莉莉许这个隐藏许久的关键性人物。” “我们先从姜馨和罗呈呈同样拥有的大冰柜入手,挖出卖家已注销的账号,发现两个账号登陆IP地址相同,都属于莉莉许。在众多买家中,这两个账号只回复了姜馨和罗呈呈,再联系到莉莉许在固定时间放出娃娃吸引年轻女孩进店,想是以此来挑选的作案目标。” “除去人血色粉,店里娃娃的成分检验科已经证实,石膏粉里混合了人骨粉,店里那只猫好吃血腥内脏,估计是被特意训练过的。很明显,莉莉许就是这样隐秘解决掉陶桦的尸体,造成其失踪的假象。她也因此有了分尸的经验,在卖冰箱时,通过线上交谈,暗地里引导姜馨和罗呈呈分尸,干预她们抛尸地点的选择,想利用茆七来转移警方视线。” 汪魏边听边看案件资料,抬眼问:“之前也有查过冰冻尸体的冰箱,那时怎么没查出来了?” 老许解释:“当时小区临近大市场,卖冷鲜的商家多,出这种商用冰箱也不稀奇。租房人士买便宜二手冰箱也正常,况且杀人分尸证据确凿,谁也没想到还有后面这一层关系,所以就错漏了这点。还是得亏江宁提醒,这才将这条脉络揪了出来。” 汪魏点点头,藉机敲打:“办案过程中,任何疑点都要摸透,即使在一锤定音的案件中,也许恰恰是那个不可能的疑点才是最大的破案关键。” 老许是是是地答应,“那莉莉许确实狡猾,一直保持沉默,我们在勘察她在背后推动姜馨和罗呈呈杀人的脉络时,辗转来回的,废了老大的劲。还是多亏了江宁这小伙子,虽然平时一股莽撞的冲劲,但也托了这股劲,让他持之以恒地奋斗在侦查一线,与犯罪分子做斗争。” 这下汪魏咂摸出味了,他打眼瞟过去,“老许你什么意思?” 老许嘿嘿笑两声,“汪队,您历来奖惩分明,江宁出的力不能够否认,也该让他复职,接受自己应得的嘉奖吧。” 要不是现在办公室就汪魏和老许两人,就他那口无遮拦给人晋级的话语,汪魏高低得给他两拳。 “你别乱喊,给我戴高帽。” 老许谄媚地眨眨眼,接着狗腿,“在您得力的领导下,才侦破了这起罪大恶极的犯罪案件,您转正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么?” 还来!汪魏抬屁股给了老许一拳,将他推走,“滚滚滚!嘴上没把门的。” “欸好勒!那老汪您考虑考虑啊。”老许一张笑脸,弯腰点头地退出办公室。 出了门,老许摸出手机,看看刚刚是谁发的消息,一直在震。 屏幕解锁,老许粗略看一眼,深感说曹操曹操到的巧合。好久不见江宁,自己在汪魏这里使力虽然事半功倍,但也需要当事人再推进推进。 最近队里缺人手,可真是累坏了老许,得赶紧去找江宁,动员他快点服软归队。 这么一想,老许跑起来带风,咻地一下穿过刑侦办公区,大国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公安局外,江宁的车好认,老许直奔过去。江宁也看到他的身影,提前开了车门锁。 老许开车门,往车上一蹦坐下,扯嗓叫:“江——宁——你可舍得出现了。” 老许这调儿,夹得江宁耳膜疼,他皱眉说:“你老大不小了,别闹。” 老许顶着灿烂的老脸,靠近江宁,“你今天来做什么?” 江宁:“不是发给你了吗?” 老许:“除了这个呢?” 江宁:“没有了。” 老许失望地垮下脸,“就这?你难道不想复职吗?都来了,就去跟汪魏沟通一下,做个保证呗,争取早日归队。” 江宁说:“下次吧,我现在有其他的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职业前途更重要啊?”老许不解道。再想起信息内容,又是关于茆七的。 这人一碰上茆七,就跟猫见着猫薄荷似的,无法自控。老许真怀疑,江宁他是不是对茆七另有想法。 老许正想问江宁对茆七是什么态度,就听他又出声: “刘献金失踪案到哪个阶段了?” 还是关于茆七,老许无奈地翻白眼,“立案了,还在侦查阶段。” 江宁:“找到尸体了吗?” 老许:“难,十几年时光,能被发现早发现了,发现不了的估计也化为尘土了。” 江宁“嗯”了声,淡淡的语气。 在以往案件中,找不到尸体的情况下,难以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但在现实操作中,也有其他可行的方法。老许说:“如果确定刘献金失踪案为一起刑事案件,可以根据其他证据来组成完整证据链,一样可以定罪。” 江宁的心脏紧了一下,“你们……查出什么了?” 老许摇头。 不知是出于案情保密,还是老许真没有查到,江宁未能松心,但也不能再问。 大国那边还没回复,得不到消息前,江宁不打算走,他转换话题:“对了,之前那场山火灭了吗?” 老许:“早灭了!你都不关注新闻频道吗?” 江宁苦笑,“没有,最近真的太忙了。” 老许看向江宁,他时常能感觉到江宁身上一根弦绷得老紧,这个人看似磊落,实则内敛沉重。 “没空就没空呗,我跟你说,那场火就烧了半天,就被消防扑灭了。不过造成的损失不少,听我老丈人说,山上还在善后呢,打眼望去都是火烧的痕迹。” 手机嗡嗡震动,江宁低眼一看,还是大国得力,他找到茆七最后的行踪了。 江宁发动引擎,说:“我得走了。” “去哪?” “卞水山。” “去那里干嘛?” “交警支队那边追踪到茆七的行踪了,她的车在三天前就停在卞水山的道口,位置一直未动,人应该是进山去了。”江宁探身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什么?!”老许把住门,没下车,“你别跟我说你要进卞水山,你知道界山里还埋有多少地雷吗?从91年开始,边防部队排雷队就一直在清,但是群山万壑清完需要时间的。你人生地不熟,那山里还有野兽,要是有个万一……” “老许,”江宁打断老许的担忧,他缓了缓焦急的心情说,“你给我的行车记录仪视频里,茆七那些惊悚的行为是因为她生病了,我不能在既知她生病的情况下,放任她不管。” 老许急了,“可是!可是……我们可以先报警的,森林警察经验更足,搜救更快,你千万别冲动。” “老许,我一定要去找她的,不管是什么后果。”江宁拉下老许撑门的手,看着他道。 老许最后被江宁坚决的眼神说服,下了车。 江宁转方向盘,调头驶离。 茆村的位置,江宁没谱,但可以联系老阿婆的说法,和当时江然身上的香樟树花,茆村地块一定有着不少的群生香樟树。 二十年前的山火蔓延那么广,山地恢复不会完全,树木真正生长起来,动辄需要十几二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应该还会有痕迹。还有一句“去西北”,数种巧合之下,江宁直觉这几个字应该对茆七的意义重大。也许提示的是方向。 可以按照这些思路去找,应该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江宁在心里默念。 又是红灯,江宁又望向车内后视镜。 那镜里照着后备箱,茆七的日记本被江宁压在垫毯下,藏得十分隐秘。他在日记内容里,终于得知江然的死因,得知他那位父亲伟大无私的人格下,对当时年幼的他的牵挂。 日记里的牵扯也巨大,藏起来是因为江宁从未想过上交,那里面的内容就不该被暴露,他也不想再让茆七置身在流言蜚语中,被那些无知的目光揣测。 江宁现在和江然的理念一样,他想救她。 可是茆七她,到底在哪? 70 那些只是死物,活着不相干,死了…… 打火机可以升火, 少年用一堆篝火摆脱了威胁。 山洞顿时光亮,两人各踞一边,状态暂时平衡。 洞内烧火, 洞外时而会吸风进来, 影响燃烧。少年一直在埋头添柴, 保持火苗不灭。 茆七就地而坐,刀不忘握手里, 当是威慑。她现在身体年龄十岁,如果疏忽防备,怕不敌对方。 山洞安静, 外面山风呼啸时,会带来灰烬的味道。 火光的影子摇曳在岩壁上,将少年的脸照得几分明朗几分沉寂。 因为那一句“你是在喊我吗”,茆七偶尔会打量对面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二十年前, 就听到了这句话。 “你为什么看我?” 疑问倏然而至。 茆七低下目光, 当没听到。 “你认识我吗?” 真是穷追不舍。 茆七撩眼,大大方方地望过去,“这里地方窄,就你我两个活物,我眼珠子怎么转都能带到你。” 她讥讽地反问:“能看不到吗?” 少年愣住了, 忽而撇嘴摇头, “凶巴巴的,真是老成。” 茆七没搭理他,也不再看他。一夜的偶遇, 天亮后各自路途,只要于她没威胁,她没心力去管。 这晚注定是无眠的一晚, 有警惕对手的成分,更多的是防备山火烧过来。 茆七隔一段时间就起身出洞,遥望火势。风向的原因,火势暂时蔓延不过来,但难保什么时候改风向了,烧过来也是眨眼间的事。 即使无火,但有烟尘,黑夜也暗藏危机,还是必须得待在山洞,等待天亮再重新找西北方。 茆七出入山洞,刀也收起了,少年的目光会追随,但没再开腔。 后半夜少年主动出去观火势,茆七得以轻松。 茆七觉得他只是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赶夜路的人,穿着语言来自文明,不至于像茆村那样茹毛饮血,便放松下警惕。 走了大半夜,脚掌生疼,脚趾边缘磨伤,哭干了眼睛,眼睛也生疼,茆七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今晚风向一直没变,少年松了心,从外面进来时,撞见茆七蜷抱住身体,脸枕在膝盖上,像是昏睡了。她入梦并不安稳,因为眉头紧拧,下颔紧张,眼下是哭过的红肿。 山里夜间低温,少年搓搓手臂坐下,拿树枝去拨开柴木上的灰,使火焰更烈。 他又瞟去目光,直觉吧,这个警醒聪明的女孩子跟那场大火有关。他迷路时撞见了,那里有一个村子,起了大火,烧着了许多人。 也许她,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除了风呼,山火燃烧的声响,山洞里安静下来,篝火时不时辟啪地炸出几粒星子。偶尔间,少年能听到对面女孩睡梦的呼吸。 真是奇妙的体验,少年想着,自顾自笑了笑。 破晓前,风声停了,少年放下挑火的树枝,拍拍手心的灰起身,走出山洞。目极遥望,火光依旧照彻夜空,亮得晃眼,即使距离遥远,也让人仿佛置身于火海中。 还算安全,他返回山洞,忽而听到伤心的啜泣声。就见那女孩将脸埋进膝间,瘦削的肩背微微地抖动着。 少年思绪一怔,自觉没办法应付这种场面,便到原来位置坐下。 过了片刻,那边还在轻轻地哭,依稀念着:“阿妈,阿妈……” 少年心生怜悯,她是想妈妈了吧,那场大火席卷了整个村子,估计无生还可能了。 就这样各自相安到天亮。 茆七抬起脸了,目光有一丝迷茫,她看看火,看看少年,又看看外面的天。表情微微困惑,好似在整理此时的处境。 篝火还在孱弱地燃烧,少年没再添柴。 得再去看看,茆七没忘记自己还没醒,她要遵循以前的事件,要去西北。起身经过篝火堆,少年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深山?” 茆七侧脸看他,说:“我叫茆七,我的家在这里。” 说也无所谓,有一夜相伴的情谊,何况等会就各自路途了。 少年颔首,确实如他所想,她来自那个起火的村子。茆七,和她这个人一样特别的名字。 少年忽然起身,脚尖一铲泥土,飞扬的泥土扑灭了最后一点火苗。他面朝茆七,初升的曦光经由树木,再从狭窄的岩石缝中透入,照耀清晰他的脸庞。 “我们也算共患难了,以后我叫你阿七吧。” 茆七抵触这个称呼,“什么阿七,别乱喊,也没有以后。” 她独自出了山洞,空气中火烧的味道几乎没有,而林中罅隙之上,是已经正常升起的太阳。 那场火远去了,如若不是还能望见疮痍的火场灰烬,昨夜的经历如同梦境一般。那些人……存在过,现在连痕迹也跟随着那场火消失了。 梦啊,原本就是梦,只是还没醒而已,茆七如此想着,麻木地将自己摘除出来。但眼眶发热,滚烫的泪不听话地溢出。 “你怎么就走了?也不等……”少年追上茆七,在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时,猛地噤声。她怎么了?如果昨夜哭是伤心,那现在哭是为什么?是不是他行为不对呀?让她误会了什么。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她看起来年纪不大,独身一人,他又不顾她意愿咋咋唬唬地跟上,是吓到她了吗? 茆七没有明显的表情,泪也不流了,就是感觉精神状态差,也不回话。少年又琢磨着问:“还是……你饿了吗?” 茆七肚子适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闷雷声,少年听着豁然开朗,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说:“我认识野果,走,带你去找吃的。” 茆七刚要拒绝,被他不由分说地抓住手腕,带着一起走。 少年没有勘测方向,而是直截了当地带茆七绕到岩石背面,穿过一片高密遮阴的松树林,来到一堑洼地里。洼地泥土湿润,分布着许多矮灌木丛,不用争竞阳光,这块地域植物多样性,自然存在各种野果。 少年走到前方转身,面向茆七双手展开,洋溢着笑容,“你看,这么多吃的!” 他的姿态就像是做了一顿美餐,正骄傲地展示给别人看。不想茆七已经趴在草地上,摘下一颗地莓放进嘴里咬,她拧巴着表情吞咽下去,视他为无物。 地莓除非熟透了,不然酸味多,少年折下旁边的一枝油柑果,含笑弯腰递给茆七,“这个甜,你试试。” 油柑果呈现出一种透黄色,一簇簇挨在一起,好看,也应该很甜。茆七接过,直接用嘴咬进一颗,清香回甘,能吃。她干脆盘腿坐草地上,用手捋下一大把油柑,全部塞嘴里嚼,边嚼边吐籽,“噗噗噗”,跟豌豆射手一样。 茆七吃着,身边突然坐下一人,也薅了一大把油柑,全塞进嘴里,再噗噗地吐籽。她奇怪地瞥了这个人一眼,觉得幼稚,她这样吃是想节省时间,他在干嘛?学人精。 少年一面吃,一面笑眼冲茆七,她应该不难过了吧?只要还有食欲,就没什么过不去的,这是妈妈教他的,再大的事,先吃饱了再说。 茆七吃完油柑果,少年适时再递一枝,她接着吃,同时思考。她偏离方向了,估计回正途需要不止一天,现在这细胳膊细腿的,再熬一个两个的夜晚,不知道还能应对什么危险。 茆七的眸光转向少年,他看起来野外生存经验丰富,也许对山路熟,要不在他身上想想办法? “又是这种眼神,我总觉得你认识我。”少年看着茆七。 “不认识!”茆七没好气地道。起身,往回走。 少年拍拍屁股追上去,在茆七背后说:“都这时候,你还没相信我没恶意吗?” 前面轻飘飘地传来“我相信啊”,没多少诚意的一句话。 但少年就是心喜,“那就好,那我可以叫你阿……” 前方茆七忽然回头捂住他的嘴,话说不出,两人大眼瞪小眼。 茆七对他口语:“有东西。” 山里的东西,不管是不是人,都具有危险。少年意会,拉下茆七的手,带她潜到岩石背后。 茆七背靠硬石,硌得生疼,她分神了几秒,一抬眼,看见他用自己的身体掩藏住她,神色警惕,眼神灵动地思考。面对危险时,他的表现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反而具有成年人的持稳。 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有起火,原来躲在这,去哪儿了?”岩石洞口闪过的人影出声了。 是茆树! 茆七惊讶地瞪大眼,当时茆村起火,他没在里面,而是追踪她去了,估计因此躲过一劫。如果茆树得知茆村的事,她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 “茆七!快给我滚出来!你害死了我的哥哥们,还想安稳不成?快滚出来,我要你赔命!” 这吼声,狠震了茆七的心脏一下,茆树果然是来报仇的。她忽然抬手压住少年肩膀,眼睛看着他,认真地低声说:“你快走。” 少年皱皱眉,不明所以,人没动。 茆七推开他,指他们吃野果的地方,让他去那,自己打算往另一方向逃。 少年体格虽然纤细,但并不瘦弱,茆七那点劲拿他没办法,他相反地捉住茆七双手手腕,防止她再动作。 茆七又不敢闹大动静,只能暂且屈服,同时也怄气,这个人真执拗,跟仲翰如一样。思及此,她恍惚了下。 “他走了。” 少年倏然出声。 “嗯……”茆七扭动双手,少年松开她。 “我们不能再回山洞,那人也许没走远,在暗处等着我们。”他轻声说。 茆七更正,“不是我们,是我。” 她起身搜寻方向,应该要往哪里逃。 少年见状说:“从我们摘野果那里走,能远离火势同时摆脱掉那人。” 茆七在考虑,他语气恳切,“真的,你信我。” 茆七的目光转向少年,他懂的确实比自己多,茆树现在处在暴走状态,估计见人都应激,他独自可能也不安全。那就暂时一起走吧,安全了再各自分开。 “那走吧。” “嗯,你往原路返回,我跟着你。” 茆七不再纠结,果断先行,少年随后。 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进松树林,林下泥土未经阳光而湿润,踩踏无声响。少年在后面也没放松警惕,视线忙碌地侦查各方位的动静。 还好,那个男人没跟来。少年收回目光,眼前的茆七正一步步地踩出一条平稳的路线,让他方便跟上。瘦小的身体,却藏着韧劲的内力,这是认识短短一天里,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 松树林外,是刚才吃野果的洼地,茆七忽然停步了。少年在她身后探头,看见两只皮毛光亮、手臂那么长的犀鸟,正停在灌木丛中啄浆果。 这类犀鸟繁殖地局限,又长情,常年栖息在崖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忙出声提醒:“别大动作,慢慢地后退,我们绕过它们走。” 犀鸟异地,也许是被昨夜那场火吓的,这里的野果是它们的衷爱,所以短暂停留,万不能去打扰。 茆七也没敢打扰,这两只鸟收翅体型都巨大,攻击力肯定不低,她慢慢地倒脚步。 两人配合默契,同步后退。 但犀鸟实在是太机敏了,又刚经历过火灾,它们眼瞳转动发现了人类,惊吓着同时展翅,大张开嘴。 大型鸟扑个翅都是一阵动静,就见绿叶被翅膀打断,随着扑起的风扫开,风力简直堪比五级阵风! 不知道那鸟会不会袭击,茆七抬手遮挡住脸和脑袋,衣角蓦然被拽住,她被少年拖着离开,听见他暗骂:“糟了!” 茆七还在奇怪,绕开这两只鸟不就行了吗? 谁知下一秒一连串高亢的“桀桀桀”声发出,两只鸟齐奏合鸣,真是一息不停,像两只招摇过市的大喇叭。 茆七才察觉到麻烦,那么大的动静,茆树会追声来的!她转过身去,迫切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少年快速决定,“我们往岩洞那里去!” 这里已经暴露,再按原计划肯定会被抓到,不如再回去危险地,能赌一赌。 “那走!” 两人再次返回,这回脚步急切,犀鸟见不到人,应该就会消停了。 哪想在半路撞见赶过来的茆树,他速度那么快,想是早就潜伏在附近,就等着逮茆七。 茆树也发现了他们,毫不犹豫抬枪,当即朝他们放出一颗子弹,也不管其他人无不无辜。 “砰——!” 少年察觉到茆树瞄准的动作便压着茆七扑倒,下一秒子弹飞速打进他们身后那棵树,木屑炸开在他们的头顶和身上。 少年惊愕向后看,树身炸开的窟窿在提示,这是真真切切要杀人啊!趁第二枪还没来,他赶紧拖起不及反应的茆七,带她躲到松树后去。 他们即使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枪,跑不了的,只能是躲。再看茆七,少年以为她会惊慌,或者失措,不想她已经翻出一把刀,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就这严峻的形势下,少年蓦地想起什么,不合时宜地笑起来。这把刀还威胁过他呢,现在被她用来保护他们的处境。 可真奇妙,少年心中再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茆树常年跑山,脚步如风一般,在山地间如履平地,欻欻几下就到了茆七藏身附近。他根本没想过隐匿动静,因为料定抓住茆七是手到擒来之事。 到了那棵松树前,茆树试探地伸出枪支,冷不然遭一记劈砍。就是现在!他反擒住持刀的手,连人带刀将茆七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茆树身后一根与小腿一般粗的树棒高高举起,茆树早有反应,肩膀迅速□□,却低估了手下的茆七,她配合着撞去一股力! 茆树被茆七撞回去,就这样树棒重重削落在他肩骨,疼得他龇牙,当即朝偷袭的人踹出一脚! 少年险险避开,再次抽起树棒,茆树眼皮上落下道阴影,竟是朝他脑袋瓜去的!他当机立断推出茆七,用她去挡树棒。 茆七迎面撞向树棒,少年见状想收力,但树棒本身具有重量,没法收了! “阿七……”他果断松手,扑去抱住茆七,带着往旁边滚。 树棒落空掉地,但茆树也没事,他睚眦必报地捡起树棒。另只手将猎枪甩到后背,方便他手挥高,他手臂肌肉虬结贲张,讥笑着喊道:“去死吧!” 少年刚刚那一扑,茆七侧身磕撞到地面露土的树根,力量麻痹了似的,短暂无法动作。在那一瞬间,她好像也听到了重重撞击的闷响,是他吧,不知道伤到哪儿了。 少年结结实实地压在茆七身上,从她的角度看,那挥舞着的粗重的树棒正对准他们两人的头。 “小心……”茆七动不了,便用仅剩的力气去掀少年,但他纹丝不动。是伤重了吧,不然怎么连一丝反应也没有? 树棒在茆七的瞳孔里越来越近,她丧气地闭上眼,并用另只能动的手抱住少年脑袋,心里愧疚不已。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倏然拱起身体,用背部接了这一棒! 预想中的痛感未至,茆七睁开眼,就见少年撑起了身体,护住了他们。 树棒承受不住断裂,茆树干脆扔掉,愤然抬脚猛踹少年那副铁骨一般的背,想踹到他倒下。 但少年硬撑着,他的脸伏在茆七额上,她清晰地看见他被踹得浑身发抖,嘴边溢出两道殷红的血液。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茆七的左手从他头上滚落,她在自己的余光中,掌心扣住小刀,一起摸向茆树踩在他背上的脚腕。 疼痛后知后觉,茆树低眼看,茆七的手在自己脚腕上,他踢开手,定睛一瞧,脚腕上有道伤口,正在流血。血流缓慢,但力气瞬间被抽掉一半,好似站不住一般,到底是怎么了? 又是这个茆七!茆树恼怒地掏枪,对准他们两人,上膛抠板机…… 少年像是察觉到什么,猛然翻过身,双手抬起已经准备好的枪口,“砰”一下,一枪放空。手下是枪支走火后的灼烫感。 枪支弹药金贵,茆树见浪费一弹,狠命去压下枪杆,枪口直抵少年脑门。 又发射一枪,不过少年机敏地头一歪,那一枪擦着未起身的茆七的肩臂,打进不远的泥土里。 少年后怕地睁大眼睛,直觉控不住危险会再次误伤茆七,于是他顶起枪杆,拼了命地抬高身体。 茆七得以爬起来,她双膝反跪,在熟悉的身位视角下,想起江然说过的话:人体还有一处弱点,于你身高有利,就从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内侧这一条脉,出血量压力最大,一旦刺破几乎止不住。 抬眼时,视线遽然一扫,茆七换刀在右手,即使右臂撞后还疼,但准头高。她艰难地握紧,拼尽力气,身体骤然扑出去,插刀进茆树大腿,再毫不犹豫拔刀,喷溅的血液瞬间染红她的视线。 茆七嘴角微微扬起,轻轻叹了一声气:成了! 同一瞬间,少年夺走枪。 茆树强壮的身体如大树倾塌,倒在地上。 …… 找到附近的小溪,茆七垂首在水面,凝视着水流冲刷下,自己扭曲的脸庞。 她的手心也被割开了,捧水擦脸,却是越擦越脏,血红呼啦的。 又死了一个人。 她看着自己洗不干净的脸,印象中陌生而稚嫩的声音问:“我这样可怕吗?” 无人回答,只有山风,只有鸟鸣,只有漫天的灰飞烟灭。 少年处理好茆树,背扻猎枪,手揉搓着闷痛的胸口走过来。见茆七蹲在溪流边,垂头埋面,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走近了,才听清她说的是:“死了好多人了……” 是那场大火吗?带走了她的亲人,和茆树口中的那些坏人。她在耿耿于怀,尽管出于自保,也仍是愧疚吗? 少年脚步到茆七身旁,她捧起双手,再次问:“我这样可怕吗?” 少年才发现她掌心泡到发白见肉的刀口,她现在处在执拗的状态,他不清楚她到底在对抗什么。 他心绪复杂,安慰道: “那些只是死物,活着不相干,死了也不相干。” 闻言,茆七蓦然抬眼看向他,惊愕,红了眼圈,不敢置信。 71.72 71 人间地狱 少年见茆七眼眶通红, 怯怯地问:“你不会又想哭吧?可千万别……我……” 他挠挠头,没说出他真的应付不来。 茆七摇了摇脑袋,少年松心了, 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我们其实挺同病相怜的……诶, 你还真哭了,你别哭呀, 想妈妈吗?没事没事,我也没妈妈……” 在他捉襟见肘的安慰下,茆七低了脸, 倔强地哼:“我没哭,我才没哭!” “哦~”少年继续说,“在这里,我会陪着你的……嗯, 所以别哭了。” 茆七伸手进溪, 暗自嘀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虽然茆七不承认自己哭了,但是这样的要强让少年胸口有些堵。他单膝蹲下,歪着头凑近她的脸,妥协道:“要不,你想哭就哭吧, 我试着……试着去应付。” 洗过脸, 茆七转过满是水珠的干净的脸,看着他说:“你不怕吗?” 少年不语。 “怕茆树的枪,那些人的死, 还有……怕这样的我。”她一一指明。 少年对茆七的印象有多了一项:满身是刺。他感到无奈,“我说过会陪着你,怕的话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还是你在怀疑我吗?” 这下轮到茆七沉默了。 “山里危险, 你也没有家了,就出去外面生活吧。”少年自顾自重复,“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他说话时,茆七仔细在心里描摹他的五官,微有些记忆里的熟悉。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表情一滞,而后局促地转过脸,“……不重要,你愿意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茆七很想知道,但最后还是尊重他。她站起身,说:“走吧!” “去哪?” “出去,去西北。” 茆七转脚走了。 少年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同行了。 背好猎枪,跟上去,他侃侃而谈地保证:“我们有枪了,会更安全,再走过今天,歇个一晚,最迟明天下午就能出去……” 保证再多,无非就是想让茆七相信,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信你。” 少年愣愣地研磨这句话,脚步慢下来,脸颊竟有和晨光一似的红晕。 茆七察觉人没跟上,扭头问:“现在怎么走?” “呃……”少年脑海空白一瞬,呃了几秒,才说,“先沿溪流走上会儿。” “那到底是多久?” “个把钟头。” 接下来的行程有条不紊,没碰到危险。 因为沿溪,午饭少年提议抓鱼烤着吃。 茆七分不清这条溪是不是茆村那一条,她索性拒绝:“我不吃鱼。” “那烤野兔呢?” “不要。” “烤野鸡行吗?” “不用了。” 都不行啊,少年失望,劝说道:“你得吃点肉,不然体力跟不上。” 茆七遥望周边,山一座座连绵,灌木乔木交界丛生,这种原始森林区,会存在鸡蛋吗? “吃野果涩肚,没油水可不行……”少年唠唠叨叨。 茆七问出来,“这里有鸡蛋吗?” 可终于给选择了,少年回答:“洼地就有,可以掏野鸡窝。” 下一个洼地还远,茆七摇头,“算了吧。” “为什么?又不想吃了吗?那鸟蛋呢?”少年跟着问。 鸟蛋应该更易得,这四处都有树,茆七说:“不麻烦的话,我想要鹌鹑蛋。” “不麻烦啊,是鹌鹑蛋口感更好吗?” “没有,因为不是稀有保护动物。” “嗯?什么?”少年疑惑地歪头。 99年也许社会上还没有这个概念,茆七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说:“再问我就不吃了。” “别啊……我这就去找鹌鹑蛋,你等等。”少年两步并作一步地溜走了,生怕茆七临时变卦。 茆七原地修整,坐在一棵矮脖子树上,拄手等待着。 也就不到十分种,鹌鹑蛋来得很快,足有二十来个,这人肯定掏了不止一个窝。 少年就地升火,用湿的泥土裹住鸟蛋,放进火堆里烤。整个过程独立完成,动作熟练麻利,方便快捷。 茆七全程观看,不得不佩服,他真的很厉害,野外求生、路径辨别都不在话下,仿佛这千山万壑都在他的丈量之中。 鹌鹑蛋易熟,七八分钟拣出,剥壳吃掉,两人继续上路。 行到日落西山,冷露洒落,两人还未回到江然说的香樟树群。 少年提议:“不能再走了,得找地方过夜。” 山顶余残照,虽然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但茆七信他的经验,赞同地问:“那我们晚上去哪?” 少年举目四望,依经验判断:“我们附近看看,应该会有人为的栖息场所。” “那走吧。”得在天黑前找好过夜的地方,茆七抱着这个想法,自觉去寻找。 “欸等等!”少年拽住了她。 “怎么了?” “你跟在我后面。” 茆七问:“两个人分开找效率不是更高吗?” 少年微微摇头,指了几处让茆七注意,“你看矮地的芒萁草,有几条被踩折过不再生长植物的痕迹,那是兽道,这附近有野猪群。” 天清林静,一路也顺利,茆七觉得不至于,“野猪这个时候应该不出来吧。” “危险的不是野猪,而是猎人掩埋的钩夹,”少年来到她身前,拍拍自己后背,“我能分辨陷阱,你跟着我吧。” “好吧。”茆七配合。 少年十分谨慎,步速慢了,经过树下的一堆枯叶,他转头跟茆七说:“来,你注意看,什么是陷阱。” 就见他用脚踢出根枯枝,枯枝打到枯叶的瞬间,底下的东西豁然翻开合拢,那一排排森然的尖刺,严丝合缝地将枯枝刺穿。 茆七不禁动动脚踝,如果让她自己走,她肯定只会谨慎生物,不懂提防暗处的陷阱,为速度乱跑一通。真被钩夹夹到,那整条腿都要废掉,她后怕地咕哝声:“谢谢你教我看陷阱。” 少年哈哈两声,低低地说:“没什么,举手之劳。” 再继续找过夜的去处。 茆七跟着他,只要望住他的背影,就下意识认为脚下的路是安全的。 送一个陌生人出山,其实称不上举手之劳,所以信任他,也不是无端有的。 到夜幕降临,他们才找到一处尚算可以的去处。 那是在树上的一个小房子,顶部四面用横木搭建筑立,占地就两三平,原先木缝中有苔泥填充防风,因为风吹雨淋缝隙露出,夜间不挡风,所以尚算可以。 少年让茆七先上树。 能承重的树枝条都粗大,树屋本身离地不到三米,更好攀爬上去。茆七抱树踩脚,三两下盘身上去。她趴跪到树屋门口,垂下手臂晃了晃,“来,我拉你一把。” 少年原先想去撅苔藓泥,把树屋补补好过夜,但看天色黑得比想像中快,几经衡量,还是决定先上树屋。茆七的手掌垂在自己眉眼上,他抬头就碰到,这点高度于他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怎么说呢,他、不想拒绝这独一份的好意。 于是握紧,身体跳高,另只手掰住根枝杆,借茆七的拉力跃上去。甫一站住,树屋还摇晃了几下,他还没适应,是她一手揽腰抱紧他,带他往屋内去,平衡掉摇摆的力。 稳当了,茆七松手,在屋角靠着横木坐下。 少年还呆呆地站着,一颗心脏和旧有的意识还在摇晃,搞得他懵懵的,不明所以。 “你干什么?不歇息吗?”茆七看过去,问道。 “哦,要、歇息的。”少年扫眼木屋,脚挪了两步,靠近茆七坐下。 因为背靠横木,缝隙的漏洞挺大,茆七扒着看树下,想着现在视野开阔,能不能靠自己辨别出真的陷阱。 深山野林,树木枯叶作堆常有,有时是菇类冒尖,有时是蛇做窝,有时是人为的陷阱。她仔细琢磨其中不同。 “给你。” 声音打断思路,茆七侧眸看见一捧摘干净的油柑果和野橄榄,还有丝丝隙光下少年善意的目光。 “谢谢。”茆七从他手心抓过野果,吃起来。 野果全被拿走,少年握住空空的手,低垂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他也该谢谢她。父母早逝,寄人篱下,跑山挣的辛苦钱,全拿去供养了同宗的二叔。一日两日,甚至数日不回,没人会在意,他甚至失去了姓名,只是被你你你地指使着。 他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过这种鲜活的待遇了。 “谢谢你。”少年忽然说。 “嗯?”茆七转过脸。 他笑着指她,又指指自己,“你也救了我。” 茆七恍然,是茆树那件事吧,但也因她而起。她伸手分出野果,坦然地说:“不客气。” “呵呵~~”好新奇,少年忍俊不禁地捻走一颗橄榄,含进口中,甜中泛涩。 “你出去以后打算到哪?” “……市区,左凭市。” “城市啊,肯定先进漂亮。” “那你呢?” “我可能留在这里,山林有我的活路。” 闲聊着,吃完野果。 少年起身去查看木门。 树上比山洞安全,唯一的威胁是蛇。检查过树木制成的门,他将松动的角落塞稳,蛇就爬不进来了。 回到树屋里,夜风袭入,还有寒冷比较恼人。他见茆七缩在屋角,因为夜色隐匿看不出她的脸色,从肢体动作猜测出她困了。 “困了的话到左上角去睡,南面植株丰茂,能遮挡住一部分冷风。” “嗯……”茆七低声应,爬过去躺下,慢慢地抱紧身体,没再动作。 少年则靠坐北面,今夜刮北风,他也可以挡住一部分寒冷。猎枪就放在手边,慢慢地,他也睡了过去。 半夜被淅淅飒飒的动静吵醒,少年第一警觉是握枪,并俯身过去察看茆七的情况。微弱的光线下,她睡颜安静。 再一扫树屋内部,没有什么可疑生物,细细听,淅淅飒飒的声响是从树底传上来的。也许是野猪群,等它们过去了应该就安静了。 刚要放松,腿边被什么碰到,少年低眼,看到茆七的脸蹭着他腿边的布料,身体蜷着像只无害的小猫。是冷了吧,所以不知觉地靠近他。 少年索性就让她挨着,但他不会脱下唯一的衣服给她盖,因为他也要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送她出去。 时间来到下半夜,几种熟悉的鸟啼交互出现,接下来还会有傻冒的黄麂子,“喂噢喂噢”地欢叫,还有野山羊哑嗓嘶喊……不熟悉的,是他当下的处境。 无数次在深山的夜晚,都是少年独自一人。 最后他掏出一块折叠工整的布帕,展开盖在茆七腹部,能暖一点是一点。 天亮了。 茆七迷迷糊糊地睁眼,被缝隙中摇晃的树影惊醒,猛然坐起来。视线看清,记忆回笼,她抓抓睡乱的头发,感到奇怪,自己竟然真的睡过去了。 也许是真累了,现实一直没清醒过。 少年不在树屋里,茆七起身时发现从自己身上掉下的帕子,素的浅蓝色,上面用靛蓝线绣了两个字:凯生。 这是他的物品吧,凯生是他的名字吗? 茆七收好布帕,走去打开木门,撞见少年的背影,他站在树屋边缘,眼神朝着一个方向。他的眼神少有的攻击性,她好奇地顺着视线望去,看见树底下一只举头龇牙的狼! 毛发竖立,弓背前爪前倾,獠牙毕现,显而易见的准备攻击动作。 这下怎么走啊?茆七低喊了声,“欸……我们怎么办?” 少年现在是狼的攻击目标,他不能乱动,手指向后给茆七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茆七秒懂,回身找到猎枪,拿出去送到他手里。 因为茆七的出现,狼警惕地后退半步,气势依旧不减。 少年不动如山,茆七也不敢乱动。 越是这样面对面对峙,狼应该没把握迟疑不前才是,但是底下那只却慢慢地向前,鼻子嗅闻,在探寻人类上树的行踪。 少年发觉这只狼的腹部完全瘪了下去,明显饿空腹了。又是因为烧山,食物锐减,这些野兽违背昼伏夜出的习性,迫不得已在白日出来觅食。 狼是群居动物,这附近还有其他同类,少年感到棘手。在树上没吃的,他们熬不起,还有,被逼急了狼其实会上树。 狼嗅闻几下,前爪扑到树上,仰起脖子“嗷呜嗷呜”地叫。 茆七不知少年思绪辗转,她被想爬树的狼吓了一跳。局势不可控了,他们先发制人更有胜算,她小声询问:“要开枪吗?” 少年也似乎是下了决心,“开吧!” 之前他检查过猎枪,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底下那只狼已经用狼嚎通知同伴,他们必须得赶在狼群到来前离开! 上膛,抬枪,瞄准,扣扳机,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击! 茆七惊讶少年对枪的熟练程度,想去看狼被射杀没有,但他转过身来,拉过她手臂,催促她快点下树。 茆七来不及问,纵身脚下滑,一踩一蹦,跳落到地面。狼倒在半米外,脑门中央有个血窟窿,它还没完全咽气,暴睁着眼喘息,但看着失去了行动力。 那边少年已经跳了下来,急匆匆道:“我们快走,先出森林。” “嗯。”茆七走动时,余光忽而捕捉到狼骤然蹦起的动作,她急喊,“小心!” 猛力推开少年,她挥刀出去,刺进狼獠牙大张昂扬的咽喉里,狼疼痛挣扎,甩掉刀后彻底倒地,连气息也没了。 当时狼正在身后,少年一阵后怕,幸好茆七反应及时。她过来拉住他手,“我们快走!” 少年却说:“等等。” 他返回去,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捡起那把被狼甩开的刀。茆七用刀熟练,这把刀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直觉吧,刀应该对她挺重要。 “我找到了。”少年笑着说,踏出一步,脚底传来的微小动力感让他情绪冻结,立时冒出一身冷汗。 “快过来啊!”茆七不明白,他怎么不动了? 少年低下头,眼中不可置信,熟悉的触感引发痛苦的记忆。当初爸爸就是因为摁住这种开关让他跑,才被夺去性命。 他抬眼时已经清空一切情绪,平常地说:“你先走,快去!一直向西北,走过中午,就能到达你说过的香樟树林。” 茆七朝他走近两步,“那你呢?” 少年抬手制止她再靠近,“你别过来,我有事要处理,你先走。” 茆七察觉到了,“你脚下有什么?” 少年的眼神里变为哀伤,“……是怪物,不过我能应付。” 怪物,又是怪物,那到底是什么?茆七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可是狼找到我们了,我们一起走不行么?” “独狼不可怕,已经死掉了,你忘了吗?在这山里我熟到来去自如。”他扯起个笑容,试图安慰。 那个预感如同预言一般,阉割掉茆七仅剩的精神力,“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阿七,”少年喊她,说,“别想太多,不是因为你,我居无定所,自小就在山里找活路,碰到怪物是迟早的事。你的刀先借我,我有办法应对,你先走。” 茆七下意识要拒绝。 他又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么平静。 茆七抿紧唇,忍住哽咽,转过身。走出几步,迫切地想回头。 “阿七,快走!别回头!”恳求的声。 茆七跑起来,眼泪无声落下,“你会好好的吗?” 他说:“会的。” “那你……会来找我吗?” 他还是说:“会的。” “你一定要来找我,凯生。” 茆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山林中。 少年露出笑容,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一个在世上已无亲人的孩子,竟然会有人唤他的名字。 少年握稳刀,缓缓蹲下,刀尖插进鞋底,接触到埋地的启动装置。这一生死难明的瞬间,他心中涌现出愧疚:对不起阿七,我食言了。 …… 茆七没有回头看,跑出了森林。 她知道他是谁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句:你是在喊我吗?早在二十年之前。 班善因不是说狼在很远吗?撒谎,撒谎。 统统都是谎言! 茆七不想再回忆了,不想再重经一次痛苦,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从此忘掉? 跑啊跑,不知过去多久,她闻到了香樟树花的味道, “崩——!” 一声震地的闷响。 山林深处,惊鸟四飞。 茆七失去力气,跌坐到地上,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茆七?茆七……茆七!” “茆七!茆七!” 有人在喊她,她转动目光,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江宁,原来他是江然的孩子。 茆七此时,坐在一片燃烧过后,又丛生藤蔓的废墟里,头发散乱双目失神,女鬼一般。 江宁艰难地跨过废墟,走近。 茆七看着他说:“我记起来了,江然送了我一个驱蛇挂包,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江宁骤然停下,这一刻,他忽而生恨,恨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 “茆七,天亮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回茗都公寓,回你的家。” 茆七笑了笑,“我已经回来了呀……” 她终于来到现实的一层。 72 医院楼高七层,顶层悬…… 在老许根据江宁手机定位, 跟着森林警察赶到时,江宁真的找到了茆七。 因为二十年前的山火,香樟树群被烧毁, 现今生长出来的新树, 都是从树桩上裂缝钻开的分枝, 经过多年也长成了大树。江宁就是根据香樟树和去西北找到了茆村旧址。 茆七因为数日不吃不喝,身体极度虚弱, 由江宁负重背行,一半行程后,再经担架送往市医院。 这时的她已经瘦到脱相, 锁骨肩胛瘦削嶙峋,五官神情麻痹,毫无生动气息。 住院做全身检查,挂营养液, 身体稍微恢复精神后, 院方安排精神科医生会诊。茆七拒不配合,同时拒绝江宁以及任何人的探视。 住在医院的那几天,茆七只跟护士有些许互动,只要顺着她的意,就愿意吃几口饭。多数时候, 还是依靠营养液让身体恢复生机。 但精神方面, 依旧萎靡不振。 江宁整理好茆七以前的行李袋,拖病区护士交还给她。 护士拿着行李袋进病房时,茆七破天荒地主动说话, “这是……哪来的?” 护士说:“是江先生送过来的。” 茆七伸出了手,护士放进她怀抱中,她没有立即拉开拉链, 而是轻轻地反覆地抚摸包裹。 护士讶异茆七微微笑着的表情,这是她入院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开心。这里面的物品,应该对她挺有意义的。 护士检查过输液管的流速,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茆七。 茆七低头闻了闻行李袋上面陈旧的味道,再拉开拉链,看到了以前的日记本。日记本密码锁有损毁痕迹,江宁转交的,也应该看过了,他知道江然最后对他说的话了吧。 放下日记本,茆七在行李中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找到那张浅蓝布帕,刺绣的丝线已经褪色。 护士片刻后又进病房,柔声询问茆七,“茆小姐,有一位姓李的先生想见你,你要见吗?” 茆七从布帕上的名字抬眼,“是李亭甲吗?” 护士:“是的。” 茆七点点头,“见吧。” 病房在住院楼三层,李亭甲穿着常服,等在病房外。 护士出来打个收拾,李亭甲走进病房。 他还提了一个果篮,跟茆七摇手招呼:“哈啰,茆七。” 茆七冲他笑笑,“好久不见,李医生。” 李亭甲回以微笑,“嗯,真的是好久不见。” 茆七冲破心理防御,都记起来了。这是从十年前分开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同时,她要重新面对记忆里愈加凶猛的怪物。 果篮搁在病床柜柜面,李亭甲在陪床椅坐下,关心道:“你好些了吗?” “嗯,”茆七挥动胳膊,说,“有力气了。” “那就好。”谈话的间隙,李亭甲打量病房一眼。从一进来他就注意到,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向阳,相对安静。 在全市医疗资源最好的市医院,能弄到单人病房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需要动用人脉,应该出自那位警察的手笔,据说茆七也是他从卞水山里找到的。 就李亭甲观察以来,江宁算个好人。 “对了,挂水手凉吗?”李亭甲又问。 茆七说:“还好,只是营养液。” 李亭甲啊了声,颇惋惜地说:“吃东西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在某些时刻,能在美食入口、味蕾接收的那瞬间,获得到满足的快乐。” 他稍倾了上身,眼神直直地跟茆七传达:“我们要去享受这个进食的过程,营业液对我们的人生真的太没有诚意,太敷衍了。” 茆七但笑不语。说是如此,但李亭甲送的果篮里都是容易剥皮的懒人水果,他也清楚她对吃一直很敷衍。 “说到这,我都饿了。”李亭甲自然地伸手扯开覆盖果篮的膜纸,自然地拿出一个释迦果,剥皮,自然地吃起来。 释迦果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清香,口感软糯似冰淇淋,李亭甲的表情实在享受,让茆七觉得,那个果子一定很好吃。 李亭甲边吃,闲聊着:“我今天没穿白大褂,你习惯吗?” 茆七:“还好。” “还记得你在我的大褂褂角写的字吗?” “一个‘七’?” “嗯,那个调皮的小患者,就是你划的。” 茆七笑了笑。 李亭甲说:“你有行动力,创造力,我看过你的手作,神韵具足,可见用心。” “是什么作品?”茆七好奇。 李亭甲形容:“一个40厘米高、肩畔有荆棘刺青的俏皮娃娃,肢体灵动,色彩自然,冷酷刺青与萝莉体态形成反差,十分有记忆点。” “哦,那个啊。”茆七记起来了,那名买家是位资深收藏者,经营着几十万粉丝的自媒体号。 “你最近有出作品吗?”李亭甲问。 茆七:“没有。” 李亭甲:“住院无聊吧?可以捏捏娃打发时间。” 茆七:“我的材料在家,不在这里。” 李亭甲笑笑,说:“那你要赶快好起来呀,回家去,继续经营你热爱的手作。” 茆七真思考了一下,释迦果的甜香更诱人了。她输着液不方便,跟李亭甲说:“我想吃那个。” “什么?”李亭甲站起身。 “香蕉。” “哦好,……拿着。” 茆七接过香蕉剥皮,咬一口香蕉,脸颊鼓鼓的,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说:“跟你聊天很舒服,我会不自觉顺着你的引导去思考,但是……我现在累了。” “累了啊。”李亭甲不多问,拿着吃剩的释迦果道别。 “那小患者,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门关上,茆七将香蕉吃完,皮扔进垃圾桶。她是累了,将行李袋拉上放好,那块布帕就放在枕头边,躺下休息。 “怪不得我会忘了他……”她呢喃着,安静的睡了过去。 …… 出市医院大门,李亭甲撞见江宁,他站在地下停车场的闸口,视线追随。 说撞见也不贴切,江宁是故意在这等着他的。 远远目视李亭甲,等他走近,江宁说:“找个地方聊聊吧。” “不用。”地下停车场闸口挺宽阔的,李亭甲觉得就这处说事挺好,“关于什么?” 江宁:“茆七的……病情。” 李亭甲:“那这个,真没什么好说的。” 江宁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外意,“她病得很严重吗?” “不是,”李亭甲说,“我无法判断她的状态,她拒绝我对她内心想法的侵入。” 用日常环境去让一名精神紧绷的病人落定到现实,去感受自然所属,是李亭甲对咨询者常用的疗愈方式。但茆七不似从前那样信任他,因为失败过一次,她下意识抵触他的任何入侵行为。所以他无法判断。 这方面江宁不是专家,“什么意思?” 李亭甲没立即回答,而是就地说起他和茆七的羁绊,“茆七初次就诊,挂的普通号,随机分在了我的诊室。我初次见她,她就像一只刺猬,浑身长着警惕。精神科医师只开药不作心理咨询,她拒绝用药就离开了,我当时察觉到她精神已抻到极点,就快要崩溃,预想到她的下一步动作,便脱岗去寻。最后在附近一座烂尾楼的楼顶发现了她,承诺让她忘记过去,她才肯跟随我回去治疗。” 江宁: “你那天无故离岗是因为这个?” 李亭甲:“是的。” “为什么不跟院方领导说明,医生本就以救人为使命,你有正当理由,这样的好事也能为他们医院宣传。”李亭甲既有天赋,也一定聪明,江宁觉得他不应该不懂操作。 旧事蹉跎,李亭甲只是淡然,“茆七需要静养,如果因为此事暴露她的处境,外界的渲染会让她再次陷进极端,于她病情无益。” 江宁默了默,随后问:“值得吗?断送了你往后职业生涯的可能。” “至今我也不清楚值不值得,但是现在我过得问心无愧,一条路不行,我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践行自己人生的意义。但茆七她,只有最后一丁点可能了,没有人拉她一把的话,她真的会从此溺在黑暗里。她足足治疗了两年,才忘记掉过去的痛苦,开始新生活。” 茆七消失的那两年,在李亭甲的叙述中具象了。医者仁心,问心无愧,江宁以前不理解父亲的行为,现在也因这段纠葛而了解。 “那你还能再救她一次吗?” “不能,或者说她不信我了。也才十年,她又重新经历了一遍痛苦,她不会再信我,她潜意识里的抵抗,我的治疗对她再起不了作用。” 李亭甲走了。 江宁没有问出那句: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李亭甲也想救茆七,不然不会在那时问江宁,是不是一名好警察。 其实江宁清楚,不破不立,事到如今,茆七只能自救。 又过两日。 茆七好好吃饭,主治医师批准出院。 在她办出院手续的那日,仲夏如带着仲翰如来看望她。 两人也许没什么看望病人的经验,不知道找地方坐,就干站在病床边。要不是穿着私人衣服,还以为是医生护士查房呢。 茆七好了许多了,盘腿坐在病床上,笑眼说:“怎么了?仲夏如,快坐啊。” 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控制不住眼泪,仲夏如瘪了嘴,那种心疼的神色才显露出来,“小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茆七摸了自己的脸,“我怎么样了?” “小七,你好憔悴……”仲夏如哭腔道。 “没有啊,我都要出院了,你别担心。”茆七安慰地拉拉她的手。 仲夏如看到床头收拾的行李,说:“你今天出院吗?刚好让我哥送你回去。” 茆七看向仲翰如,仲翰如也表示方便送。 茆七对他笑笑,“不用了,已经约好了出租车,不好退单。” 仲翰如点点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说到这个,”茆七转向仲夏如,“仲夏如,我想吃金桔,你去帮我洗两个行么?” “好呀!金桔在哪?” “在柜面,果篮里。” “哦,看到了,你等会儿啊。”仲夏如欣然而去。 单人病房里就剩了茆七和仲翰如。 茆七坐着,他站着,她又笑笑,平常地说:“我能问你个事吗?” “嗯,可以。” “你那天说我怎么会叫你阿七,那你认识的阿七是谁?” 仲翰如:“一个从小认识的朋友,叫甘念琪。” 茆七:“你喜欢她是吗?” 被当面戳破,仲翰如难为情地承认,“是的。” 茆七低声道:“那有很久了,最少有二十年了。” “是呀。”仲翰如几不可闻地叹息,二十年的关系一直原地踏步。 “好了,金桔洗好了。”仲夏如很快回来了。 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 金桔皮脆,芯极甜,茆七吃着,对仲夏如说:“以前你说的对,是我魔怔了。” 仲夏如听不懂,“什么?” “没什么啦!”茆七笑眯眯地从病床起身,“我得换衣服啰,要回家了。” “哦好,那我们避一避。” 仲夏如和仲翰如出了病房。 茆七换下住院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心中已过千帆。 她发觉,记忆错的就是错的,她幻想出的感情,其实脆弱,一旦破灭,说平静就平静。 茆七换好衣服,抱住行李出病房。 仲夏如和仲翰如送她上出租车。 仲夏如交代了一些健康作息的话。 仲翰如则说:“好好养病,身体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茆七只是点头。 车开走了。 奇怪,她一点也不期待。 回家后,夜晚做梦,是真实的做梦,没有危险,处于混沌中。茆七听到有人叫她阿七,她总是在找,在喊:你是谁?你在哪? 但是入眼也是混沌一片,看不清是谁,也看不清她自己的心情。 经常地梦,回家这一周的每天。话常有,日思夜梦,早知道是如此一别,茆七就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终止。 她后悔了,也忐忑。 那人是不是生气了?才不再来。 一个很平常的早上,门被敲响。 是703纠集了其他住户,上门来讨伐之前诡异的事。 事关小区安全,出警内容物业有必要了解,所以茆七生病的事就传了出去。越传越诡异,到不定时疯癫,到存在伤人的可能。 茆七开门与他们对峙。 对面的每一张脸都张着口,嚷着一致的言辞,大约是想驱赶她,因为她是个精神病,是个定时炸弹。 茆七觉得很吵,她关门穿过人群,无人敢阻拦。 坐电梯下楼,来到街上。 她漫无目的,只觉得不能再呆在那里,这样会窒息。道路四面车流,将她碾了又碾,不知道何处才能立足。 对茆七来说,这整个世界都是一座西北区精神病院,她往哪儿跑,都跑不出去。 日光照得人晕眩,记忆回来了,但却越混乱,茆七时常在现实,茆村,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处境中来回。 她甚至开始怀疑,种种经历,我还是我吗? 人生来是一副空壳,意识是如何得的? 我的思想为什么会在这副躯体?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长相?这样的生长经历? 这个世界会不会是操控的假象?我的灵魂思想的递进,会否是另一个灵魂濒死的转移? 我难道是鬼吗? 虚实难分。 我还是意义上的我吗? 无处可去,只能回去。 翌日,由茗都小区所属街道办出面,将没有亲人的茆七送进医院治疗。 救护车上,随车医护见茆七安静,无伤人倾向,便没有给她使用束缚带和宝宝椅。 到目的地,茆七下车,医院大楼伫立在前,她抬眼望去。 医院楼高七层,顶层悬挂七个字:西北区精神病院。 73.(全文完) 73(全文完)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茆七被送进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第二天, 江宁就得知了消息。 去专科医院住院也好,茆七能得到规范系统的治疗,于她病情有利。 这天老许也跟江宁通气, 刘献金失踪案的传唤令下来了, 介于茆七的精神状态, 他和大国要亲自去医院问询,在此之前需要先跟茆七的主治医生沟通她的病况, 适不适合做问询。 江宁没多犹豫,决定和老许一同。茆七不愿意见他也没关系,他不露面就行, 只要能在问询第一现场。 西北区精神病院住院视病患病情轻重来划分可探视和全封闭的住院方式,茆七能正常和医护沟通,配合治疗,被分到了可探视区。 市公安局和江宁家去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路程差不多, 老许和江宁前后脚到达。 老许和大国先前往医生办公室, 江宁与他们错开来到住院病区。 探视需要办//证,到护士站办理好后,上三楼女病区。楼梯到三层就被一扇厚重的铁门拦住,门后有专门人员核对证件放行。 专门人员很冷待,几乎不多说一句话, 面目也麻木不仁。 在江宁进入病区后, 身后铁门匡当一声,落锁的声音十分沉重。能猜得到,是为防病人逃跑。 之后, 一种突兀的寂静,如山洪般没有预兆地袭来。江宁还未看到真正的病房,就已被这里的压抑影响了心情。 面前是一小段玄关, 玄关正对一间工作间,江宁走过玄关左转,真正的住院病区才铺展在眼前。 此时早上八点半,所有病患排队在走廊,队伍前头是两名护士和一辆装药的推车。 江宁看到茆七了,她排在队伍中段,齐耳短发有辨识度,跟周围病患一样,安安静静地排队等药。 护士核对住院手环,发药,给一杯水,病患吃完药后,张口给护士确认吞咽。 队伍秩序稳定,很快到茆七,她吃了药张口给护士检查,然后离开,走进310病房。 江宁在走廊另一边,目送茆七的背影。病号服穿在她身上,阔绰有余,仙风道骨的瘦姿,仿佛轻轻一攥,肉骨就能碎化一般。 随着护士发完药,越来越多的家属探视,病房才增了一丝人气。 江宁没有去找茆七,而是等着。 约莫半小时后,老许和大国姗姗来迟。 老许见到江宁并不意外,他竖手指点点江宁,警告其只能旁观,不能有多余想法。 值班护士已接到医生通知,和前来的老许交涉几句,清空310病房,只留下茆七。 从护士带走病房的其他两名病患,茆七就猜测到有事发生。在看见老许这名老警察时,她明白事跟她有关。 茆七本来坐在病患上喝水,想起来,却被老许制止。 “就坐着休息,别劳动了。” 茆七便还坐着,搁下水杯,问:“你们来做什么?要抓我吗?” 老许多看她一眼,公事公办的语气,“只是例行问询,耽误你一些时间。” “怎么这样说呢?”江宁在门边的墙壁站着,嘀嘀咕咕,不满意茆七回话。 警察问询就代表有罪吗?这样臆测式回答,会让警方更警惕你在害怕什么。她不应该说这句破绽百出的话。 “那我就直接问了。”老许开始了。 茆七:“嗯。” 老许瞥了大国一眼,大国得令,在一旁开始记录。 老许:“刘献军你认识吗?” 名字耳熟,茆七回忆了一下,“是堂叔。” “好,”老许说,“他到警局报案,声称他们各个亲戚从未见过你父亲刘献金的坟墓,你也没通知他们葬在哪,他怀疑身体一直健康的刘献金的死亡有猫腻。” “刘献金是我的养父,不是父亲。”茆七更正。 “抱歉,是养父。”老许顺着茆七的意愿,再问,“好,那现在请你回答。” 茆七说:“他们从未问过我,所以不知道。” 老许挑眉,这亲缘关系够淡漠的,不过也不难理解,所以在刘献金死后多年这些亲戚才意识到蹊跷。 “那刘献金是怎么死的?” 茆七:“意外暴毙。” 暴毙啊,不是身体一直健康吗?老许问:“突发疾病?” 茆七点头。 老许:“哪种疾病?” 过去几秒。 为什么不回答?江宁在室外竖起耳朵。一会后,才听到茆七的声音。 “摔倒,脑出血,当场暴毙。” 老许嗯一声,“摔倒之后,当时送医了吗?” 江宁现在的位置,能听清里面的情况,里面的人看不见他。听到这时,他真想冲出去警醒茆七,老许在设陷阱,等着她跳! 如果茆七说送医了,老许接下来的质疑就是他查过宁州县大大小小的医院,并没有刘献金送医记录。医院病案少有存十年以上的,根本查不出,老许只是用来诈茆七,如果她表现出惊慌,甚至改口,就能确定她心里有鬼。 老许这个人精,共事多年,江宁摸透他的路数。但茆七不了解,所以江宁紧张。 大国也察觉到什么,神情一滞,余光偷偷瞄茆七的脸。 “没有送医。” 听到茆七回答,江宁松口气。 老许抓抓额头,清咳一声,继续问:“为什么不送医?” 茆七说:“当场断气。” “在意外发生时,首要不是应该送医院吗?宣判死亡是医生的事,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你还能冷静判断刘献金是当场死亡?”老许声线低了好几度,那表情眼神审视,大国都感到皮肤发寒,无所遁形。 “连珠村世代取药而生,我耳濡目染懂一些医疗知识,所以能判断。并且小时候我就听刘献金念叨过,人生老病死必然,过度抢救,人会存在意识感知的痛苦,尊重生命就应该让人去得体面些。”茆七一一回道。 老许还未表态,大国连连点头,老许瞪过去一眼,像是在说:你哪边的? 大国抿了嘴,咧咧笑笑,低头专心致志记录。 老许又问:“你办葬礼了吗?” 茆七:“没有,当时年纪小,我不是当地人,不知道怎么弄。所以只是通知亲戚们一声。” 老许:“既然是土葬,就应该有请人抬棺上山吧,当时的杠夫还记得吗?都是谁,姓什么住哪?” “当时临时找的,没有特地留意这些。”茆七回。 老许狐疑,“总不能连墓址也忘了吧?” 安静。 大国不禁看向茆七,她眉眼低敛,先前对答如流,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外面的江宁也同样疑惑。 老许重复:“刘献金的墓址在哪?” 江宁动了脚步,在门边探出一些视线,老许和大国站在病床前,恰好挡住了茆七的身影。 她怎么了? 足有两分钟沉默,老许咬紧下颔,目光锐利地扫着茆七,试图在她身上抽丝剥茧出刘献金的死亡真相。 江宁心急如焚。一次走访一次传唤,茆七面对他们耍的手段依旧能够举一反三,她现在是怎么了? 老许打算再施加压力,茆七终于开口。 “我忘记了。” “你在开玩笑吗?这么大的事正常人怎么会忘记?” “我不是正常人。”茆七抬眼,眼眸如死水一般平。 老许狠狠一怔,猛然意识到,对呀,他现在身处精神病院。 茆七轻声解释:“我有精神分裂病史,意识时常虚实难分,同时伴随记忆错乱或虚构,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去找林医生证实。” 江宁松心了,精神疾病是最站得住脚的理由,茆七这样说是对的。 没有尸体,没有作案动机,刘献金的案件大概率不会定性为刑事案件。既然不是刑事案件,那撤案是迟早的事。 该问的都问完了,老许示意大国整理笔录,看有没有遗漏的。 大国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冲老许点头。 老许明白,转脸跟茆七说:“今天就先到这,我们自会去证实。再跟你重申一遍,近期不要离开左凭市,以待下次传唤。” “好。” 老许和大国出了310病房,老许一眼撞见江宁,手臂前挥,让他跟上,好一起回公安局找汪魏处理复职的事。 江宁颔首示意,最后再回头看一眼病房。却见茆七背对着门,手臂绕膝将自己整个抱住,空旷的病房,她身后孤伶。 那样的背影看着着实让人难过。 “我不是正常人。” “我有精神分裂病史。” 江宁原先将她的迟钝归咎为精神类药物导致,却忘了自己再精明,也始终是旁观者。 谁愿意在人前剖开弱点,承认自己是神经病? …… 310的病患回来,病房有了动静。 茆七下床,拎水壶去打热水。 茶水间里,自动饮水机有人在使用,茆七一旁等候。 女生接完水让开位置,茆七自然接替用水壶去接水。接完回头,女生还在,笑盈盈地看着她。 茆七低了低眼,避免对视,她不太想跟这里产生太多联系。 女生见她冷淡要走,忙开口:“吃药时候我就看见你了,也……” 女生弯腰,凑近去确认茆七右手的住院手环,接着道:“也听到你的名字。” 她直起身,依旧笑着,“你真是茆七啊,你忘了我吗?” 女生举起手臂,晃动右手的住院手环。 茆七看清了,眼神微变。 女生满意地自我介绍:“我是茆明明啊。” 茆七有种不可置信,“你……还……” “我怎么还活着是吗?嗯啊!”茆明明将茆七震惊的失语补齐,“我就是活着啊!” 她的笑眼忽而暗下,在茆七耳边轻声:“我哥解除掉茆则的威胁,把活命的机会留给了我。” 声音离开,她又一副笑模样,“你还记得这些人吗?记得我们的茆村吗?果然啊,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不然怎么会在此相遇呢?” 茆七觉得,此刻的茆明明,恶魔也不外如是。 茆明明住在309,310正对面。 病房门长时间敞开,茆七总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道冰冷的视线中。 下午吃过晚饭,护士在走廊嚷嚷排队吃药了。 茆七跟同病房的病患一起去排队,面前突然被插队。同样的条纹住院服,插队的人回头跟她打招呼。 “嗨茆七。” 跟茆明明的欢快对比,茆七如鲠在喉。 吃过药回病房,茆七快步进病房卫生间,见有保洁在收垃圾,她转脚去公共卫生间。 在水龙头下漱口洗脸,水滴沿着下颌流淌进颈项,茆七抬头对着镜子用手抹干净水珠,却撞见镜子里的她,身后伫立着一个人。 她惊吓回头,脚软地双手反撑住洗手池边缘,“你……你……” 茆明明拽着两张面纸,抬手温柔地给茆七擦拭脸,“茆七,我们相认你是不是很高兴?所以老说不成话。” “我不高兴!”茆七忽然喊道。身后双手掌心,被瓷质边缘揿得生疼。 茆明明擦拭的动作顿住,她们身高差不多,视线平视,她察觉到茆七眼中的恨。 凭什么?茆七有什么资格恨?! 茆明明揉皱面纸,随手扔洗手台上,嘴角一扬笑道:“茆七,我们只有彼此了,我们一起死吧。” 茆七没说话,微微恍惚,眼神在夜幕初临的灰淡中,变得暗昧不明。 茆明明站到茆七身旁,后腰靠住洗手池,与她肩并肩,就跟小时候一样。 茆明明感慨的语气回忆:“小时候我们过的多开心,有阿妈、有亲人在身边,不会感到孤独,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的复杂,更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目光鞭打自己。” “你跟我一起死,才是我们的归宿。”她转过脸,想看茆七的反应。 茆七缓缓转眸,看向茆明明,那沉静而痛苦的目光里,有一丝她看不明白的留恋。 “你不想死吗?” 不等茆七回答,茆明明又说:“但是你也不想活,你把药藏舌下,骗过护士没有吞咽。我都清楚。” 茆七没有再开口,绕过茆明明回了病房。 睡觉前有一段集体活动时间,茆七没去参加,躺在床上,手伸进枕头下攥住那块淡蓝布帕。 茆七确实没有吃药,她知道吃完药会变成一根木头,无知无觉,无欲无望,没有痛苦,也会失去敏感。灵魂丧失掉实质感,终日浑浑噩噩,她不想要这样。 夜晚就寝时间,病区的大灯关闭,只留了照明的小灯。 茆七侧卧,面向病房窗户,后背的被子里突拱进来东西,正惊慌,猛然听到茆明明的声音。 “我来跟你躺一会,别出声,一会儿我就回去。” 茆七紧张的背脊松懈下来,接着一只手穿过她腰侧,轻轻放置在她腹部位置。热热的,是真实的生命。 “茆七,我只剩你了。” 茆七听见茆明明轻声的啜泣。 窗户外,闪烁过城市霓虹的风光,不算真正的夜晚。 城池惊扰下,灵魂会在哪安息? 茆七侧转过身,与茆明明鼻息相对,她小声问:“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茆明明摇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 茆七形容:“执念化的,比人更真。” 听茆七这样说,茆明明甚至有点羡慕,她是不是见过亲人化身的鬼? 茆明明真诚发问:“每个人都会化执念为鬼吗?” “会的吧。” “那执念真无所不能。” “嗯。” “我也想见鬼,我想他们。” “嗯……” 女生间的悄悄话,永远温柔细腻,如果不是夹杂着恨也不全的情谊。 待会护士查房,茆明明偷溜回去了。 茆七辗转难眠,她将脸埋进枕头里,心池久久不能平缓。 执念无所不能,那能带她去见他吗? 与茆明明暂时和平的第二天,李亭甲来探视。 他拎了一个手提袋,走路叮铃匡啷,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喏,我给你带过来了。”手提袋放在柜面,李亭甲示意茆七打开看。 拉链拉开,茆七一眼看到一包石膏黏土,除此之外还有色粉以及一些工具。翻遍了底,少了联通肢体的关节勾。 “因为不能带修形的刀进来,所以我就买了塑料工具,你将就着用吧。你手艺那么好,工具应该影响不到你发挥。”李亭甲观察着茆七的表情,她见到这些工具时,眼睛明显有神。 茆七拿出石粉黏土,撕开包装,抓断一块放手心,鼻子凑近深闻,“是这个味道。” 李亭甲催促,“快试试手感,我不知道买的对不对。” “那我开始了?”茆七望向李亭甲,小心翼翼地想获得肯定。 李亭甲从茆七的语言里,察觉出她在逃避什么,所以需要外力的推动。他郑重点头,“当然,你想怎么就怎么。” 得到回复,茆七甜甜一笑,低头开始搓黏土团。没有关节勾也没事,就捏个不活动的六分体,也是能够的。 李亭甲在陪床椅坐下,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的成品。” 茆七聚精会神,没回,但应该是听到了。 她沉浸很快,表情时而舒展,时而严肃,有时拧眉,有时又微笑。生动,和这里住院病患的麻木区别。 李亭甲端详茆七的眉眼,试图从微动作里分析她的内心活动。 至少目前状态发展是良好的,有个爱好是幸事,它会建立起茆七跟现实世界的联系,让她站稳,将她从过去拉回来。 沉浸的时光飞快,茆七恍若未觉,一个小时保持着一个姿势,手指操作塑料刀,为初具身形的泥人塑脸型。 李亭甲就自觉打下手,收拾刮下来的泥点泥片。 泥人显现出轮廓,是个男生。 茆七不肯倾诉,但下意识的行为可以反应内心,突破出她心理困境的这个泥人,对她有着极重要的意义。 又过去半小时,茆七轻放下泥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李亭甲趁机跟她搭话,“你捏了个男体。” “嗯。” “看脸型是年轻男性。” 茆七惊愕两秒,手伸在半空,忘记放下。她目光去寻泥人,是完整带头的形象。 她不解地呢喃:“是呀,我捏了头……” “他就是你内心的相。”李亭甲将话题引到茆七的关注点上。 “相?是我吗?”茆七伸手去捧起泥人,盯住她自己塑造出的脸。 李亭甲确定, “是你。” 茆七十分困惑,“我怎么会是一个男相?” 李亭甲说:“因为是你内心的反射,不也是属于你的一部分吗?” 我的内心属于我,是这样的,但是脑海中,这一言论朦胧如纱,半透不透地叫茆七看也看不清。 “他是谁?”李亭甲继续引导。 茆七在混沌中恍然, “他……好像叫凯生。” “你要将他完成。” “那需要一段时间,至少十天。” “那就去做,一点一点地,将他完整。” 李亭甲走了。 当晚,茆七将玩偶和布帕珍重地放置一起, 原来潜意识里,她不想再次忘记他。 十天后,泥偶塑形完成。 李亭甲来了,带着更全的色粉,和更好的上色笔。 茆七将泥偶摆给他看,他落俗地一眼瞧见有个形态的男性生殖器,呃呃呃个半天,愣是出不来声。 茆七神态坦然,李亭甲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艺术,艺术,况且学医人眼中也无性别之分。 他试着打破偏见称赞:“泥偶形真意动,整体尺寸放大,说真人也不为过。” 茆七眉眼间是游刃有余的骄傲,“还要烧制,届时呈现的肤体会更逼真灵动。” “上完色,是不是也会比现在更像人?”李亭甲问。 茆七笑着点头,她的瞳孔被窗外的阳光照成了琥珀色,清澈平静。 李亭甲仿佛有把握,他以为他跟茆七达成了某种共识。 没久待,他留下下次见的时间,再次离开。 微信联络手作圈的娃娘,快递寄去泥偶,三天后寄回,茆七一头扎进去涂色。 这期间茆明明没再来找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偶尔碰见,也各自无言。 泥偶上完色的这天,真如之前李亭甲所说,非真人却更似真人。茆七抚摸着男体的五官轮廓,她也更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睛。 李亭甲按照约定来了。 他又带来了新的石膏黏土,还制作了一身bjd男装,休闲款的上下装,清爽利落。 茆七刚好需要,替男体穿好衣服,在现代装的衬托下,他有了成年男性的神韵。 原来你还会长大,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凯生。 李亭甲再次道别。 “下次来你应该不在医院了吧?” “我不知道。” “那下次我先给你微信发消息。” “嗯。” 正好午饭时间。 因为手作的完成,心神松放,茆七也不饿,没去食堂,就到走廊随意走走。她因此见到久未联系的茆明明。 因为病患大多聚集在食堂,走廊里冷清,茆明独自行走,看着要往楼梯口去。 那里只有一扇重铁门,她去那干嘛?茆七狐疑地跟上。 茆明明走到铁门前,背对着茆七,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做什么。 紧接着,茆七听到了开锁的响动,茆明明从哪取到的钥匙,她打算开门偷溜吗?看守门的人呢,去哪了? 惊疑之际,茆明明转过头,发现了茆七。 “茆七。” 她笑颜灿烂,茆七更不懂,“你要去哪?” 茆明明打开了铁门,将上楼的阶梯展现在茆七眼前,她说:“茆七,我不想活了,我想去死。你呢?你要跟我一起死吗?” 住院服的口袋,里面的东西坠住了茆七,她轻轻摇头,“我现在还不能死。” 闻言,茆明明收起笑,眼睛淬了毒似的盯住茆七,咬牙切齿的声,“你怎么有脸,你明明清楚茆村是怎么消失的,你怎么敢,活下去?!” 茆七只说:“我有事要做。”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吗?”茆明明再问。 “我不能阻止你吗?”茆七望着她反问。 茆明明忽而冷笑,“你不希望我去死?我死了不好吗?就无人知道你的过去,往后你能更坦荡地在这世间。” 茆七摇头,“我从未这样想过。” 茆明明凝视着,那张儿时玩伴的脸,叹气道:“茆七,我不得不死。” 她踏步出铁门,踩上了楼梯。 茆七跟随几步。 茆明明骤然回头,所有神态消弥,只有迷惘中的平和。她问:“你要做什么事?” 茆七回:“去找一个人。” “很重要吗?” “是。” “真好……茆七,你别跟来了。” 因为咨询室一些事,李亭甲和前台电话沟通处理,耽搁了片刻。 处理完,前脚刚走出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住院楼,后脚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砰响! 出入医院的群体中爆发惊叫。 护士大喊,医生叫嚣,医用推车的轮子哗啦哗啦响彻天空。 李亭甲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他见过,也经历过。 “她活不了了,活不了了……我救不了她……”有人爆发出失控的声线。 有出院的病患路过,叹息:“听说是案件缠身,估计想不开,才……才这样的。” 围观路人感慨: “真可惜,年纪轻轻的。” “是可惜,也许没有选择了。” “是呀,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任何人,死亡可以让人跳出法律之外。” 李亭甲往前走,没有回头看。 他蓦然松了口气,如果精神世界的坍塌,代表着肉身赢得自由,那早一些,是幸吧? 他反问自己,可是,他不是绝境中的他们,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