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千金训狗日常》
1. 白衣男子
“听说了么,半年前太子奉旨搜查丞相府时,发现一件名为“龙降符”的宝贝,传闻得此符者,便可获一队精兵强将呢!”
“那可不是!据说这队悍将乃前朝皇室所留,威力可怖,若真有人获得此符,恐会轰动朝野。”
“不过,这龙降符一月前便遗落民间,现被藏在禅缘寺内。”
“白录事,你我二人不如也去探查一番?”
玄宁七年,阳春三月。
泰梵山,禅缘寺。
寺庙隐匿于翠峦环抱之中,庙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两扇朱漆门,山门之上,匾额高悬,金漆斑驳。
寺内青石板路蜿蜒不绝,两旁古木参天,枝叶交叠,遮天蔽日,偶一阵风吹来,梧桐轻抖,发出簌簌声响。
前院只一位小沙弥在外头扫地,显得十分冷清。
佛殿中,巨大金身佛像巍峨矗立,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众生信徒。
跪在殿中的白清湫堪堪收回举目远望的视线。
她将签香举至齐眉,垂下睫羽旁若无人地在口中低喃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父亲母亲,待一切沉冤得雪,女儿再来九泉孝敬您们。”
末了,她缓缓起身将签香插入香炉里。
敬香之后,已到申时,寺庙后院内人头攒动。
住持邻着白清湫朝后院住所走去,突地,一小沙弥丢了魂般跑了过来。
沙弥跑至她们身前,腿如抖筛,一下子摔倒在地。
住持微恼,大声呵斥:“玄一,快起身,休得无礼!”
那小沙弥却大惊失色,栗栗危惧道:“住持,那后院……后院……”
住持失了耐心,厉声问道:“后院发生何事?你给我好生道来。”
“住持,后院死人了!”沙弥被吓得魂飞魄散,“方才我打扫完前院,想去后院休憩,未曾想,竟……竟见一具尸体倒在朱月阁前,我未来得及细看,便跑来告知住持。”
“荒唐!”身披绛红袈裟,面容清癯的住持瞪着那失了礼节的小沙弥,他手持禅杖,五指紧扣,指节泛白,怒火中烧道:“此乃佛门重地,寺庙内信众如潮,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大胆,竟在这净心之地行杀戮之事。”
默了片刻,那小沙弥像是忆起什么,悻悻然补充道:“今日轮到玄连值守朱月阁,那尸体,恐就是玄连。”
闻言,住持面携郁色,眼神越发难以捉摸,沉思半晌,终于开口:“白施主,贫道听闻您在大理寺任职,还有劳您跟随贫道移步至朱月阁探查一二。”
白清湫顿时心中生出隐忧。
龙降符受多方势利所觊觎,往朝余孽妄想借此匡复前朝,圣上想借此稳固根基,太子一党更是对此虎视眈眈,想借此佣兵自重。
父亲为官时,太子党羽一度拉拢,可父亲生性淡泊,不愿为虎作伥、与太子一党沆瀣一气,故而不久便遭奸人构陷谋反。太子奉旨查抄,竟真查抄出谋反铁证龙降符,圣上因此龙颜大怒,一声令下,一位秉性恭良的贤臣落得个即刻斩首示众的下场。
而“罪证”龙降符如今流落至此,万不可落入奸人手中,不然,父亲恐再无昭雪之日。
思及此,白清湫眸眼晦涩,“住持,敢问这期间都有何人出入朱月阁?”
“这……”住持若有所思,“今日时逢初一,乃庙宇香火最旺之时,故而出入庙宇之人恐怕难以计数。”
“但偏院多住官宦贵胄,想必出入朱月阁之人除却本寺僧人,就是住在偏院的高官达贵。”
白清湫了然,“还请住持快快令人封锁出口,莫要让凶手跑了去。”她继续道:“事不宜迟,还请住持派人携我到朱月阁探查尸体。”
*
朱月阁外,花影婆娑,假山奇石罗列,漫步于幽幽小径中,奇花异木间传出阵阵莺雀啼鸣,此起彼伏,令人心神俱醉。
玄一领着白清湫沿小径而行,渐步林荫深处,假山之下,一具尸体横卧在地,尸体周围,围着三位住在偏院的男子。
这三位男子中,其中一位是白清湫的共事蔡九,她俩一同相约今日到此探查。而其他两位陌生男子,想必就是住持口中的贵胄子弟。
一靠近尸体,玄一腿脚一软,差点往后栽去,一陌生男子向左移了半步,眼疾手快将其扶稳站好。
玄一心有余悸地说道:“多……多谢公子。”
白清湫闻言回头瞧了一眼,目光触及这位公子袖口沾了泥,衣袍一角也被水溻湿时,倏然蹙眉。
这是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他身姿英挺,丰姿如玉,此刻正垂眸看着玄一。
像是注意到白清湫的目光,男子偏头朝她看了过来,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白清湫错开视线,心想他的打扮很是矜贵,镶碧鎏金冠、乌皮六合靴都是上好的材质,以及穿着的一身白色麒麟织金绣花暗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青色祥云宽边锦带皆是上等的浣花锦。
想必是某位二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幼子罢。
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但是那人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早已移开视线的白清湫不禁偏过头,将视线定格至假山之下的尸体上,可侧脸却越来越烫。
虽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出行不一定要佩戴帷帽,但像这位男子这般打量,还是令她觉得有些冒犯。
思索片刻,白清湫气不过,也看了回去。
她觉得此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但仓促间想不起是谁。
那男子却将目光移开,重新看向那具尸体。
白清湫无暇再顾及他,只开口问蔡九:“可曾检查过尸体?”
蔡九点了点头,“尸身口中稍带水渍,面白唇紫,因出事时短,故而未起尸斑。死者衣襟凌乱,却未发觉打斗痕迹,除却手腕处青紫色勒痕,再无半点受伤迹象。
白清湫凑近尸身细瞧了一番,见周围并未有打斗过的痕迹,心下了然。
为验证猜测,她走近尸体,俯身蹲下,虎口卡住死者口腔,将其打开,另只手抬起,将所戴缠丝镶珠银簪拿下,置于死者口腔中。
不出所料,片刻后,银质簪子渐渐变黑。
“死者竟是被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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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九惊讶地说道。
白清湫点了点头,重新站起身,无意间瞥见仍旧魂不守舍的玄一。
“那事情岂不变得简单,令人封锁出口,仔细排查,看是否有人携带毒药入寺,若是查出有人携带毒药,抓起审问一番便是。”
这声音清脆、明朗,是三位男子中最矮小那位,他方才一直躲于白衣男子身后,白清湫竟完全忽视了他。
她朝这位矮小男子看去,他似乎同白衣男子关系非同一般,且身后配着一把剑,剑长十三尺,宽四指,剑身通体乌黑如墨,上雕刻着护虎花纹。
白清湫猜想,这少年应是白衣男子的贴身侍卫。
“公子莫急,虽查明死者是因毒害而死,却不知为何会在手腕处出现两道勒痕。”蔡九阻拦住矮小少年离去的脚步。
蔡九:“白兄,依你看,这死者腕间勒痕是否与死者死因有关?”
白清湫皱了皱眉,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无关,死者确被药物毒害而死。”
“但死者并非死于此地。”白清湫断定,这死者定是从别处转移过来,且死于一处泥沼之地,因其后背衣物被泥水浸湿,现已渐干,故而蔡九方才检查尸体时并未注意此细节。
“哦?那依白公子看,这死者到底死于何处?”白衣男子开口,他的声音清冷,却又不失刚硬,一字一顿说道。
“这……暂时不知。”白清湫垂眸,复又将视线望向尸首,“尸身面部眉目蹙起,是因毒药入胃后腐蚀其喉、胃、肠所致,既如此痛苦,却未见尸身蜷曲,想必是从很远处直直拖行至此。”
“案发之地既遍布泥沼,凶手身上应当也沾了些泥沼才对。”白清湫双手抱臂,低头垂眸,似在沉思。
鹜地,她想到方才白衣男子扶起玄一那一幕,那白色袖口上的泥沼,正巧同这死者衣物上的一致。
白清湫猛地回头看去。
白衣男子垂着眸,像是预料到她猜到了一般,正抬眸看向他,却发现,他眸里竟带了些杀机!
一旁的蔡九与玄一也顺着白清湫的目光看去,只见白衣男子丝毫不掩饰袖口处的泥沼,反而大喇喇暴露于众。
玄一一时间慌了神,朝守在院落外的沙弥们喊去,“来人啊,将此白衣男子以及他的同伙给我抓起来!”
人证物证具在,可白衣男子却依旧毫无落网之惧。
白清湫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她心底总觉得凶手并不是白衣男子,究竟遗漏了什么,有何处细节是她未曾发现的?
院外沙弥携着绳索进入院中,正准备将白衣男子及其同伙捆绑起来交由大理寺处理时,不远处,住持杵着禅杖一步一瘸地走过来。
白清湫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开口阻止。
声音同住持一起响起:“慢着!”
风尘仆仆赶来的住持见到白衣男子后,便不由分说地倒地跪下,声音哆嗦道:“贫道见过梁王殿下。”
闻言,白清湫怔在原地。
他竟是梁王徐柯廉?
那个深居简出、不谙世事、皇帝曾指婚给她的那个未婚夫徐柯廉?
2. 梁王殿下
可传闻说他体虚多病、常年氤氲病气,现看来,他分明踔厉风发、生气勃勃,万不像传闻里说的那般。
白清湫退在一旁思索。
她这才忆起,一年前,圣上将梁王指婚于她时,她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感兴趣,又有传闻她这未婚夫早已病入膏肓,活不过二十,故而在唯一一次同他相遇的春日小宴上带了帷帽。
那时听挚友谈及坐于邻桌的是他,她也觉得毫无兴致,只轻掀眼皮,清风扰动,掀起轻纱,朝他望过去一眼。
难怪她对他的眼神感到熟悉。
思索间,传来住持焦急的声音:“快……快都退下,这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呀!”
正行捆绑的小沙弥闻言收起手中绳索,朝院外退了出去。
徐柯廉生挨了一顿捆绑,手腕殷红,他闷哼一声,双手轻挥,衣袂翻飞,将锦袍理顺。
白清湫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观望,只见住持说道:“梁王殿下是贫道请来的贵客,万不是尔等口中的杀人凶手。”
“可物证人证具在,梁王袖口处的污泥同死者身上一致,且袍尾被水溻湿,分明就是他将死者毒死,后将尸体拖行至此时被地面上的积水打湿衣物。”
蔡九襟怀坦荡,品性至善,他此刻误认为住持碍于梁王尊贵身份而有意包庇,故而心生怒意,“普天之下,庶民与天子同罪,住持莫不是想包庇梁王所犯之罪?”
“这……”
住持暗道不妙,梁王殿下每年会到朱香阁为过世的母亲烧香祈福。
可他现下对外称病不能起,故而如何解释才能掩过梁王今日行踪,并洗脱梁王罪名,倒是一件难事。
一旁的梁王似是被蔡九一番毫无由头的推测唤醒,喉结滑动,溢出一声冷哼。
随后,他视线落到一旁的白清湫身上,冷笑道:“这位白公子的推理实在精彩,依公子所言,尸身被远远拖行至此,那本王将其拖行至此的原因又是为何?”
梁王肤色如玉,眺目朝白清湫看过来时,眼神犹如高坐明堂的慈悲神像般无欲无情。
话题又落到白清湫身上。
她发觉今日之事必会同梁王有所牵扯,若是梁王因此对她生出不悦,恐会误了她日后的复仇。
思及此,白清湫银牙咬碎了往肚里咽,眼风做刀阴恻恻望向这位梁王殿下,“梁王所言在理,在下方才正是想到此才出口阻拦,不曾想,住持竟先一步开口。”
蔡九被白清湫这番话点醒,这才意识到这案件还有多处疑点,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他双手抱拳,躬身朝梁王道歉道:“在下方才只凭这一点线索便主观臆断一切皆是殿下所为,还望殿下勿怪罪。”
“白兄,依你看,这凶手应当是何人?”
蔡九同白清湫一道进入大理寺,只不过蔡九擅长验尸,而白清湫更擅断案。
白清湫细眉微蹙,细细回想今天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片刻后,她像是想到什么,转过身,朝白衣男子一旁的矮小青年望去,青年注意到她的目光,滞愣片刻,生硬地移开,像是怕被她多瞧一眼便会被识破一般。
一旁的蔡九顺着白清湫目光看去,也察觉到矮小青年瑟缩的模样,顿时了然。
于是他同白清湫先后出声。
蔡九:“来人啊,将梁王身边这位男子给我绑起来,交由大理寺处理!”
白清湫:“凶手便是——玄一道长”
两道不同声响划破院中寂静,蔡九还沉寂在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的喜悦中,鹜地听到白清湫的话,原喜笑颜开的脸瞬间耷拉下来。
“白兄你……你说什么?”蔡九不敢置信,“这……这杀人凶手怎会是玄一,分明是梁王身边这位矮小青年才对。”
白清湫嘴角微微上扬,溢出一声冷笑,上前一步走到玄一身前,他此时已恢复如常,面对白清湫探究的目光,他僵硬地别开头,望向别处。
“方才我的确怀疑这一切皆为梁王殿下所为,可却有几处说不通。”
白清湫侧头,朝梁王看去,只见对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梁王殿下身份高贵,绝不会亲自将尸首拖至此处,想到此,便只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并非梁王殿下,而另有其人。”
“方才住持同我说到,朱月阁地处偏院,只有寺中僧人及住在后院的人才会经过此地,今日事发后,经过朱月阁的一共四人,除却与我同在大理寺任职的蔡九,以及梁王殿下同他的侍卫,那便只剩下玄一道长了。”
白清湫正身,将视线从别处收回,定定看向玄一。
玄一满脸不服,红着脸,扯着脖子道:“哼,没想到堂堂大理寺官员,竟仅凭一番推测便想空口抓人,依贫道看,白大人莫不是畏惧梁王权势,怕道出真相,惹得梁王不快,影响日后仕途罢了。”
“玄一,休得胡言!”住持拾起禅杖,直直指向已失了理智,试图拉人下水的玄一。
他更担忧玄一瞧见朱月阁内所藏之物,当着院外一众僧人及大理寺官员的面将内里情景说出。
梁王殿下虽对外称病,远离朝政,可他从为数不多与梁王的相处来看,梁王这人冷毅持重、杀伐果决,怎甘只做守成之君,今日玄一若是将梁王秘密抖落出去,日后恐会牵连寺中其他僧人。
白清湫冷哼一身,低头垂眸,朝玄一手腕看去,他手指处灰白色泥水渐干,指节残留泥水正沿下垂指尖坠于昨夜残留的雨水中。
她一手朝玄一的手腕探去,指尖擦过玄一粗糙干燥的手掌,却被他抬手一躲。
而白清湫却像是早有预料般,另只手伸进他袖中乾坤袋里探去,果不其然,摸到一宣纸包着不知何物。
玄一见状,喉间滑动,被白清湫如看死人般冰凉的眼神一摄,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并非我……”玄一是真慌了,眼下他百口莫辩,“是……是我杀的玄连,不过并非我……”
未等玄一说完,白清湫慌忙从袖口撕下一皮布,堵住玄一欲道明真相的嘴。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正拔剑出鞘的青年见状,默默将剑收回鞘中。
“来人啊,将此残害同门、穷凶极恶之徒给我绑了,交由大理寺处理!”蔡九神情凝重望向玄一,若非白兄提醒,他今日恐真会被这恶和尚摆了一道。
院外的沙弥进来,因玄一乃寺中僧人,故并未直接行绑,转而朝住持望去。
住持瞧玄一嘴被堵住,暂不能胡言乱语,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朝他们道:“玄一竟在佛门圣地行丧尽天良之事,实在有违常理,今日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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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便将此人驱逐出寺,交由大理寺,日后一切处置,皆与本寺无关。”
白清湫朝住持斜睨过去,嘴角上挑的弧度极淡,尽是冷嘲,心道:这老狐狸城府极深,今日将凶手驱逐出寺,日后得罪人的事就是大理寺来干,而他可继续受梁王照拂。
蔡九领着押送玄一的沙弥出了院子,住持也告辞,现下院中只剩下白清湫、徐柯廉及其贴身侍卫。
白清湫蹙着眉,环抱着手,一手握拳轻抵下颌,朝尸首处走去,似在沉思。
走到一半,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
徐柯廉跟了上来。
思绪被打断,白清湫转过身,他也停了脚步,现距她半步之遥。
先前隔得远,瞧不太清,此刻白清湫才看清他的容貌,这人漂亮如谪仙一般,尤其是那双含情眼,不笑时,眼尾上挑,自带傲气,不过他唇色却很淡,有些孱弱零落的美。
那人也抬目望着她,白清湫不惯被人如此打量,眼睫一颤,将头别过。
徐柯廉轻咳一声,声音清冽动人。
“宋姑娘,本王有事想同你说。”
这称谓令白清湫为之一振,倏尔冷目瞧过去,眼里隐隐有了杀意。
她压下心中恐慌,眼睫微微一颤,随即扯了个笑容,“殿下莫不是认错了人,在下并不姓宋。”
他却若有所思,“敢问姑娘姓什么?”
今日白清湫乔装来此探查,她原以为自己乔装技术早已出神入化,未曾想竟如此容易便被徐柯廉认了出来。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缓缓道:“在下姓白,姑苏人士。”
“哦?原是白姑娘。”他默了片刻,“本王瞧着姑娘似本王的一位故人,姑娘既然不姓宋,或许是本王认错了人罢。”
“无碍。”白清湫生硬地笑道,正想转身离院,前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白兄!”蔡九喘着粗气跑了过来,额间渗出薄汗。
他跑至白清湫身边站定,见他差点背过气去,白清湫抬手一边替他拍背,一边道:“跑这么急做甚,蔡兄不是患有喘疾么?”
一旁的蔡九哪敢说他是担忧梁王会寻她麻烦,毕竟今日他们差点令人将梁王捆了交由大理寺。
君心难测,恐一不留神便掉了脑袋。
他不能言明真相,只好笑着摇头,“白兄,这么一段距离不会碍事。对了,师傅命人来唤咱俩早些回去,我瞧你并未跟上来,便跑回来找你。”
徐柯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所举,不置一词,原本明亮的眼睛黯淡些许。
“蔡公子今日到此阁楼附近,不知所谓何事?”徐柯廉望向蔡九,眼神里尽是探究。
蔡九笑道:“回梁王殿下,今日卑职休憩,得空上禅缘寺祈福,未曾想祈完福后,时辰还早,便打算在寺中闲逛,逛着逛着,便走到了朱月阁。”
蔡九内心隐隐不安,他不能叫梁王殿下瞧出端倪,否则他与白清湫乔装到此地,只为探查龙降符一事便再藏不住。
夕阳喷涌如血,肆意张扬,几道金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朱月阁前的小院中。
徐柯廉盯着她俩看了一会,侧目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儿,语不惊人死不休道:“二位行举如此亲昵,敢问二位可是恋人?”
3. 黄雀在后
闻言,蔡九脸上青红不定,再也挂不住笑,“梁……梁王殿下,您莫要胡说。”
白清湫的脸一下飞满了火烧云,不自觉拉开些许与蔡九的距离。
徐清廉侧头,看向身旁矮小青年。
这位矮小青年是他的贴身侍卫——言虚。
言虚立刻会意,朝右方迈了几步,笑着一把搂住蔡九的肩,往外走,并笑着说道:“蔡公子,今日我家王爷很是佩服公子精妙绝伦的推理技巧,这不,王爷派我来向你讨教讨教。”
得此嘉奖,蔡九简直心花怒放,“王爷过奖,不过这今日这案情确实复杂万分,待我同你细细道来……”
白清湫跟着他们的脚步往外走,可前方二人走得极快,不久便消失在绿径中。
落日溶金,暮云合璧,薄入西山的残阳极尽地敛着光。
白清湫站于院中,默默听着那二人谈笑声散去,只剩一片宁静。
身边的徐柯廉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听说白姑娘在大理寺任职。”
白清湫点头。
徐柯廉轻轻一笑,问道:“白姑娘为何想去大理寺任职?”
“卑职无父无母也无家可归,进京途中听说大理寺缺职,还给饭吃。”白清湫清了清声,“这便是卑职任职的缘由。”
其实,白清湫是为在大理寺可以更方便翻阅卷宗,更快地查出凶手。
“正巧本王有个案子想拖大理寺的人探查清楚。”徐柯廉笑道,“白姑娘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替本王探查一番。
白清湫眼睫微颤,恐跟梁王扯上关系会误了复仇大计,但若是因此承了王爷一个人情,想必日后办事想必会方便许多。
“王爷特地留卑职下来,是为了这件事?”
徐柯廉轻轻点头,见她动摇,他又道:“白姑娘可听说过龙降符?”
梁王也在找龙降符?
可传闻梁王并非参与夺嫡之争,且并未归顺太子或祁王,他此刻询问此物,又是为何?
白清湫闻言心头一紧,忙压下异样,回道:“只是略有耳闻。”
白清湫:“六月前,太子奉旨查抄丞相府,这龙降符便是太子查抄出,定下宋丞相谋反之罪的铁证。”
“不过听说现在龙降符遗落在外,不知踪迹。”
白清湫一边说,一边仔细端详徐柯廉神色。
却见他睫翼低垂,看上去略显疲倦,注意到白清湫的视线后,挑目朝她望了过来。
不得不承认,虽然梁王城府极深,但他相貌却是极好的,只不过他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故而大家都不曾见过他,否则,也不会在京城贵女们私下谈及俊俏郎君时,都极少捎上他。
徐柯廉轻轻一笑,笑容未却达眼底,“本王要你协助本王,彻查此案。”
“姑娘考虑如何?”
闻言,白清湫怔怔望着他,梁王竟想彻查此案!
当初圣上知晓父亲私藏龙降府,便一纸令下,遣派官军立刻冲进府里对府内官眷进行绞杀,后来父亲同窗及得意的门生都尝试过替父亲喊冤,可圣上闻之,甚怒,召告文武百官,若有想替父亲说情者,以谋反之罪处之。
故而事件过去这么久,谁也不敢重新提出彻查此事。
梁王此举,又是为何?
“王爷,卑职只是小小九品录事,大理寺从未有过让职位如此低的官员独自查案的先例,更何况……”
白清湫试图讲清自己职位低下,能力不足以查清此案,但讲了半天,却未得到他的一句回应,于是又闭上嘴,重新观察他的神情。
实在瞧不出这人有过任何表情。
气氛僵持,徐柯廉把视线从白清湫脸上移开,“说到底,姑娘是觉得自己职位过低,不能胜任,还是压根就不想做?”
白清湫未置一词。
心想他莫不是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一个远离朝政、久病不起的空壳王爷,竟在寻找龙降符,此人深藏不露且居心叵测,为这样的人办事,实在危险至极。
徐柯廉淡笑道:“白姑娘是觉得本王妄图借此符来谋反?”
她正做此想,却不敢说实话。
见她不语,徐柯廉又道:“本王在朝孤立无援,得此符后空有军队,即便策反事成,在朝中却无可用之人,怎会做得了这一国之君。”
“本王找你寻出此物,也不过是想毁了这“妖物”,毕竟此物身上沾了不少鲜血。”
白清湫说不出话,半晌,忍不住问道:“王爷当真想毁掉此物?”
她细细思索着,这龙降符若是太子或祁王得手,都恐会轰动朝野,而对于由宫中下贱婢子所生的梁王,他们定也不会好生相待,只怕是二位之一登上了皇位,便会寻个通敌或谋反的罪名,将其杀害。
故而他想毁了这龙降符,倒也说的通。
徐柯廉点头,“此事不可张扬,正巧你在大理寺微不足道,无人注意,方才见你推理能力不错,故而才叫你来协助本王。”
他夸赞时虽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语气平稳,像是在道明什么事实真相,于是便显得这夸赞格外真诚。
话落,白清湫连忙朝他施了一礼:“能得王爷赏识,卑职万分感激。”
“若白姑娘还是不愿替本王办事,本王也不会再勉强姑娘。”
这番话倒让白清湫有些意外,还以为他会说如果拒绝替他做事,会和那玄一一个下场呢。
毕竟方才她可亲眼注意到他身边侍卫满脸杀气,试图将玄一即刻处死。
“既然王爷如此赏识卑职,卑职定当尽力而为。”
徐柯廉瞧着她唇角微扬,浅浅一笑,笑容如同姑苏缠绵的烟雨,甚是醉人,雨丝飘过蜿蜒河流,落在他心上,痒痒的,柔柔的。
白清湫未注意到他的失神,只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寺中师傅催得紧,卑职就先告辞。”
转身时,袖口却被轻轻扯住。
白清湫回头,神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绿荫之下,男子手指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指节泛白,净白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青色纹路,
她盯着他的眼睛,听他淡淡说道:“本王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事关官途,白姑娘,还是郑重些为好。”
“本王给你七日……”
未及他说完,白清湫便笑着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才卑职已答应过王爷,便不会再食言。”
白清湫本就在查龙降符的踪迹,现下答应替梁王做事,行事也方便许多,故而不再需要多余时间考虑。
远处,夜空如洗,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水,照在少女脸上,她眼中映着丝丝月光,像是末路中的希望。
徐柯廉觉得,这神色像极了之前父亲曾为他指婚的那位女子,他与那女子只是隔着帷帽远远见过一面。
那日春宴,歌舞升平,赴宴的才子仕女高声佳咏,抒发雅怀。
他落坐在靠边一角,而一旁的言虚却朝他说道:“王爷,前头那位,便是圣上指婚于您的丞相府嫡女——宋卿。”
闻言,他抬眸望去,却见宋卿带着帷帽。清风微拂,纱帘轻扬,他遥遥望见她灿然一笑。
那是徐柯廉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竟有人生得这般明媚。
“王爷,若是无事的话,卑职先告辞了,”
白清湫欲转身离去,徐柯廉轻拉她衣袖,这次较上次使了些劲,她未曾料到,身子一下失了平衡,不由得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才稳住身子。
她抬眸,被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吓到,因此睁大了双眼,滞愣地望着眼前人。
徐柯廉却不觉得这过近的距离有何异常,他反倒上前一步,二人之间呼吸可闻,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的眼。
周遭一切都像失了真,只余蝉虫鸣叫不止。
白清湫也回望着他,一股白檀香在她鼻尖轻轻拂过,瞬间便被勾走了心神。
他眉眼狭长,睫如鸭羽,漆黑眼眸里,忧愁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就在她快坠入这潭水中时,却听他轻笑一声。
“本王发现,白姑娘很像本王的一位故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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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似带蛊惑。
白清湫问道:“哦?敢问此人同王爷是何关系?”
徐柯廉并未回答,倾身,朝她耳边靠近了半分,气息温热,扑洒在耳,她耳根瞬间染了几分红晕
片刻,只听得他落了一句:“未婚妻。”
“她是本王的未婚妻。”
白清湫微微一怔,下意识朝他看去,愣了一瞬,随即眉眼一笑,“那王爷定是很爱您的未婚妻。”
徐柯廉轻笑,摇了摇头,“爱谈不上,只是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白清湫:“此话怎讲?”
徐柯廉错过身,上前一步,背对着她,轻声道:“她的父亲,就是权倾朝野的宋丞相。”
从别人口中听到爹爹的名字,白清湫不禁握紧了手,“宋丞相私藏龙降符,试图谋反,且其贪污受贿,民怨沸腾,百姓都说其死不足惜。”
每说一句,白清湫就如用刀剜心一般疼。
她深知父亲矜矜业业,恪尽职守,从不曾玩忽职守,有过半分懈怠。
甚至,在被斩首前的一刻钟,他都还在处理宫中事务。
“白姑娘所言不错。”徐柯廉轻声道:“传闻确是如此。”
“王爷难道并不认同此种说法?”
见徐柯廉声音里带了些怅然,白清湫生了几分好奇。
“非也,本王不过是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臣既已换……”徐柯廉抬目望去。
此刻,阴云蔽日,空气又湿又重,泰梵山被墨一样的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叫人不辨东西。
恐怕……要变天了。
……
翌日。
清晨时分,晨曦微露,旭日东升。
大理寺内,金字牌匾高悬,上题公正廉明四个大字。
一大早,蔡九便在寺里乱窜,终于,像是寻到了猎物,他忙上前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让我好找啊!”
蔡九走至白清湫身旁:“大事不好了,师傅知道咱俩昨日到朱月阁一事了,现正在大厅等着咱俩问罪呢!”
白清湫本睡眼惺忪,因刚睡醒,声音干涸而沙哑,“昨日咱俩不是已经将凶手带回,案情已水落石出,师傅为何怪罪于我们?”
“昨日我俩确实将犯人带回,可……可今早师傅去牢房提审那人,却发现那犯人早已咽了气。”
话落,白清湫猛地惊醒。
白清湫:“可查出是因何原因而死?”
“听师傅说,怕是昨日刚关押进牢房后不久,就气绝身亡。”
她原本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气绝而亡?”
蔡九失了耐心,“快走吧,等会儿师傅怪罪下来,定没我俩好果子吃。”
正厅内,上首坐着一中年男子,男子身着蓝色官府,面白无须,八字眉倒撇,神色阴冷。
这是白清湫的师傅——大理寺寺卿陈砝。
“跪下!”陈砝厉声喝到。
“你二人是否知错?”
白清湫瞥一眼一向公正严苛的师傅,不禁咽了咽口水,见此情形,师傅当真生气了。
“徒弟不知所犯何罪,还请师傅明示。”白清湫温声答到。
师傅性情刚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故而态度越是冥顽不灵,所受惩罚越严重。
“你二人昨日私自出行,遇上命案也不曾告知寺内,后押送回来的犯人也被下了毒,昨夜犯人毒发,喉头水肿,气绝而死。”
白清湫不解,昨日她俩一路严加看管,将犯人押送回大理寺。
别人并无机会给犯人下毒。
可犯人确实中了毒。
究竟何时给别人漏了可乘之机呢?
白清湫思索着,鹜地,她想到昨日自己留下来同梁王谈话,那时的蔡九也被梁王侍卫拉着聊天。
莫非,下毒之人,是梁王!
她暗道不妙,意识到自己着了梁王的道
她正欲开口解释,一小厮从院外急忙赶来。
“寺卿大人,梁王派人来请白录事去梁王府一趟。”
4. 问清真相
巳时,梁王府。
进入府邸,一片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镂空雕花的紫衫木大门,檐上四角高高翘起似展翅欲飞的雏鹰,大厅四角每根柱上刻着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幼龙。
进了垂珠门,便是后院议事厅,一旁小厮掀起珠帘,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就不再进入,待白清湫迈进厅内,便转身在外候着。
她行至距屏风一步之遥处才堪堪停下。
白清湫警惕地打量屋内,却发现这梁王虽常年称病不上朝,这屋内摆件、璧画皆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她生出疑虑,难不成,之前他都是装病?
“白姑娘既生疑虑,为何不亲自开口,问本王是否是称病不朝?”
屋子中央立着一扇红木镶寿山石山水人物故事大案屏,这屏上所画之物皆是民间故事,很是巧妙绝伦、精致有趣。
这声音,便是自屏风后传出。
白清湫一时失了神,待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卑职不敢,卑职不过是九品录事,只掌“受事发辰”,故而卑职只负责登记案卷接收日期。”
“置于别的,卑职不敢问,也不该问。”
她语气谦卑,不过这泾渭分明的划分让徐柯廉心头生出几分异样感觉。
他接着道:“当下朝局波谲云诡,太子一党结党营私、恶贯满盈;祁王一党暗度陈仓,为拉拢权臣,也是罪行累累。”
“若是本王此时入朝,免不了被拉进二人之间的束甲相争。”
听了梁王之词,白清湫非但没有疑虑释清之感,反倒觉得惶惶不安。
毕竟,她知晓常言有道:“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若是对梁王私事知晓过多,便是为以后埋下大大的隐患。
她正了正神色,缓缓道:“今日臣来,只为昨日朱月阁一案,至于别的,臣小黠大痴,不曾知晓。”
这话,是保证她不会将方才梁王所言告知别人。
屏风后,男子轻声笑了笑,后传出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
接着,白清湫便看到,投在屏风上的人影站了起来。
他们距离越来越近,徐柯廉同白清湫一致,行至距屏风一步距离处停下。
从远处看,若是撤了这屏风,二人仿若四目相望,情意绵绵。
屋内,悄无声息,针落可闻。
徐柯廉似正透过屏风打量着她,这诡异的氛围让白清湫有些不自在,想到了昨日朱月阁前,梁王向她投过来那直裸裸的目光。
她埋首垂眸望着地面,似要将这花岗石给盯穿。
默了许久,终是梁王先开口打破这寂静。
他沉着声音,似在低叹,“白姑娘,你到底,在躲避什么?”
“嗯?”白清湫未听清他所言,茫然抬头。
而徐柯廉却早已收好那份探究之意,转而提及下一话题。
“今日本王寻你来,想必你已猜到所为何事。”他声音温润清郎,飞泉漱玉。
白清湫躬身作揖,缓缓道:“卑职正是为昨日朱月阁一案之真相而来。”
“卑职结合昨日种种情形,已有了初步推断,正想同殿下禀报。”白清湫缓缓道。
“哦?那本王便听听,白姑娘有何见解。”说罢,他移步走向窗边,因着距离渐渐拉开,故而屏风上的身影也慢慢变淡。
白清湫因先前近距离所带来的压迫之感,也逐渐消失。
“想必昨日梁王殿下是应了禅缘寺住持之邀才至朱月阁。”
徐柯廉:“正是”
白清湫接着道,“近日,有传言道宝物“龙降符”遗落至禅缘寺,寺中各处每日人头涌动,并不可能藏得住此宝,只能是人迹罕至的偏院,故而,对寺庙了如指掌且知晓此事之人便生了异心。”
“当日殿下在阁内,听到午饭后来值守朱月阁的玄连开门进入,继而隐藏身迹,岂料不出片刻寺中另一僧人玄一也开门进来。”
“后者以为前者已然获宝,便假借邀酒之由,把掺了毒药的酒让玄连服下,待其中毒致死后,翻遍其身,却也未寻得那宝物,后知后觉自己犯蠢事的玄一便藏了酒壶,跑去前院,向住持状告玄连被人毒杀。”
白清湫条理分明,言简意赅道出所断之事。
徐柯廉听后,嘴角微微勾起,眉眼含笑,带了几分欣赏。
“昨日的事实,正如白姑娘所言。”
闻言,白清湫缓缓舒了口气,压在心头的那千万斤中的巨石也瞬间消弭不见。
不过,紧接着徐柯廉所言,便让她又将心紧紧提了起来。
“那白姑娘猜猜,死在屋内的和尚,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假山之下?”
白清湫一时顿住,“这……这……”
她当然知晓事实真相,可她却不能道出。
这是梁王的刺探,似在探寻她对朱月阁内真正所藏之事是否猜及。
念及此,她只好道:“卑职不……”
未等她说完,徐柯廉便从窗边复又踱步走来。
他行至案屏前停下,似是回想起方才她那番划清界限的话,心头异样感又油然而生。
于是直白了当地说道:“将尸体搬到假山下的人,正是本王。”
此话于白清湫有如惊天巨雷,她埋头,暗自叹息道:这下完了,日后怕是真要跟这位梁王殿下扯不清关系了。
徐柯廉透过案屏瞧着她这副认命的模样,不禁展起笑颜,似雨过天晴的湖光山色。
“不过,姑娘可知本王为何要将此人尸体搬到假山之下?”
白清湫:“卑职……”
白清湫犹豫不决,她并不清楚梁王今日传唤她到此所为何事,也不清这传闻中病不能起的闲散王爷究竟性情如何。
“姑娘但说无妨。”
白清湫透过屏风,满是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缓缓开口:“玄一不过芸芸众生,同殿下有着云泥之别,殿下昨日杀……”
意识到自己触及对方或许会试图隐藏的秘密,白清湫一下住了嘴。
徐柯廉瞧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缓缓开口道:“本王说了,姑娘但说无妨。”
闻言,白清湫放下了悬着的心,又道:“殿下昨晚杀了那和尚,想必他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这东西便是殿下不可告之外人的秘密。”
“只有死人最为安全,故而既然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便只有死这一条结局。”
“至于玄连,明知寺中朱月阁为禁地,仍利欲熏心,贪财无义,这等贪得无厌之徒,留他在朱月阁内,也是脏了那间屋子。”
这便是白清湫对昨晚案件的推断,昨日他见玄一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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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虚拔刀欲除之而后快的样子,便知晓其中缘由。
只是,这朱月阁内,到底有何玄妙之处,她无法猜及。
正思索着,恍惚间屏风后的人影行至她身侧。
“你可是想问,这朱月阁内究竟所藏何物?”
徐柯廉语气柔和,他偏着头,似想看清白清湫的脸颊,奈何她背着光,神色隐匿在黑暗中。
“卑职不敢!”
她意识到自己心思被他准确窥探,又怕自己触及梁王忌讳,惹得他不快,因而连忙否决。
不曾想,她头刚抬起,便撞上了他的目光。
徐柯廉眼里似有几分惊讶,他凝视了她许久,窗边斜斜透过来一束光,直直打在他身上,给那冷峻的面孔平白添了几分世俗的温暖。
回过神来,她忙将视线错开,面露懊恼之色。
徐柯廉却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猜及到这朱月阁中所隐藏之物般,“怕什么,本王又没说不让你问。”
嗯?
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白清湫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王爷……那……那朱月阁里,到底有何物?”
因为龙降符涉及到爹爹被陷一案,故而此物于白清湫而言,的确非常重要。
她即使是冒着得罪梁王的风险,也定是要探清此物下落。
“你真想知道这其中所藏为何物?”徐柯廉正了正神色,与方才那般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同,这似乎是认真询问她的决定。
“卑职当真想知道这朱月阁内所藏之物。”白清湫眉头轻攒,满脸认真说道。
她现下首要任务就是为爹爹昭雪,让丞相府满门冤魂得意安息。
为了此,哪怕让她丢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对方闻言,带了些恍惚的笑意,徐柯廉望向窗外林荫,神情渺远道:“朱月阁中并无传闻所谓的龙降符,相反,却是发现了半张地图。”
末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泛黄了边,破损斑驳的图纸。
上头绘着京城各处标志性建筑,并在某些地址处标上了赤色痕迹。
白清湫垂眸细细看着这幅地图,她在右方最下段找到了一个似寺庙的建筑,她指着那处,询问道:“这处可是禅缘寺?”
她抬眸,只见徐柯廉轻轻点了点头。
她继而复又看向一处标有赤色痕迹的地标。
“这里是……御史台?”她疑惑着说道,
白清湫不明白图上为何会标记御史台,难不成此处藏有另一半地图?
她冥思苦想,久久也不能想出其缘由。
许久后,门外侍卫似有急事进来通报,将白清湫思绪打断。
“禀报王爷,大理寺派小厮来说有急事要同白录事讲。”
徐柯廉轻微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如石,仿佛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片刻,小厮满头大汗地走进房内,见前方立着的梁王,更是腿脚一软,忙倒地行礼。
“参见梁王殿下,小的奉少卿之命,有急事要同白录事禀报。”
白清湫偏头看了看梁王,得了他同意后便开口道:“师傅有何事要同我讲,可是又有新案子了?”
小厮抬手揩汗,抖着声道:“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昨日夜里遇刺身亡,现已将尸首运回大理寺,寺卿派我来唤录事回去记录案情。”
5. 熟人作案
白清湫闻言,不由得捏紧了握住图纸的手。
她复又垂眸细细看着手中图纸。
半张地图上用赤色标记的两处地址现下都丢了人命,她不禁暗暗感到心寒。
御史中丞官居三品,位列三公,主管图籍、奏章,监察文武百官。
这样一位掌握生杀夺予的权臣,为何会突然遇刺身亡?
白清湫记得,这位御史中丞并非专横跋扈之人,相反,此人清心寡欲,淡泊明志、既不求权,也不逐利。
按理说此人应当不会在朝中结仇才是,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不信这是意外所致。
白清湫细细思索着,待小厮开口才打断了她的思绪:“录事,寺卿那头还等着您回去记录案情,您看……”
白清湫意识到事态紧急,转身,朝徐柯廉躬身一揖,抱歉道:“卑职今日有要事在身,地图之事容卑职回去好生思量,待卑职有所发现之后再来同殿下汇报。”
徐柯廉见她一副焦思苦虑的模样,也没再留人。
“白姑娘既有急事,本王也不留姑娘。”
一旁小厮讶异于梁王竟知白清湫为女子,心不禁隐隐提了上来,但他抬首瞥见梁王似乎并未怪罪于她,复又将悬着的心放了回去。
白清湫将手中地图大致结构记住后,就将其归还给徐柯廉并告辞。
现下,议事厅中只余徐柯廉一人,窗外照入的阳光将其影子拉得老长。
他垂眸看着手中地图,过了片刻,冷着声道:“出来吧,堂堂左领军大将军,竟做了这偷听墙角之徒,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闻言,隐于议事厅后方廊边的男子轻声笑了笑。
“怎么,本将军撞见梁王约见姑娘,扫了王爷雅兴,王爷莫不是恼羞成怒了?”
这声音散漫,听着不大正经,却又带着一股低沉的威慑力。
“之前竟不知,梁王也是好调风弄月之人。”他语气揶揄道。
话落,厅后方,从阴影中渐走出一个人影,来人是个刚及弱冠的少年。
少年身着一件青色直襟长袍,腰束赤色祥云宽边腰带,乌黑的头发竖起来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远远看着英姿飒爽。
近看,少年五官精致如画,浓眉飞扬,眼若寒星,他嘴角微扬,既有少年的朝气,又有身为众将士之首的威严。
此人正是当今率军西伐大捷,受天下人夸赞的左领军大将军——夏衍。
夏衍行至厅中上首坐下,见桌上摆着他最爱的桃花酥,便抬手捏起一颗放入口中。
许是此次西伐战程太久,他已快半年不曾品尝过这般清甜、可口的糕点,这酥饼中掺了些桃肉,故而咀嚼之时,桃子的果香蔓延整个口腔,弄得他口舌生津。
待将口中酥饼咽下去,他为自己倒了杯茶,来中和这甜腻之感。
末了,徐柯廉实是看不下去,没好气道:“夏将军西伐大捷,圣上赏赐金银珠宝无数,怎么今日会到本王这破落王府里打秋风来了。”
夏衍正欲品鉴口中西湖龙井,不料被他这番话狠狠扫了兴致。
也同徐柯廉似的,没好气道:“听闻这龙降符现引得多方角逐,梁王怎会将绘有如此重要宝物的图纸告知一区区九品录事?”
“别忘了,我们最后的计划!”
这话似是提醒,更是警示。
徐柯廉转过身,朝他的方向走来,收起手中的图纸,“放心,我自有打算。”
“哼,你最好知晓你在做些什么,堂堂皇室宗亲,竟同一九品小官牵扯不清,怎么,你爱上此女了?”
夏衍身为武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也就差了许多,再加上军中皆为男子,没啥讲究,说话也就直了些。
但这话在一向善文弄墨的徐柯廉听来便觉得有些糙了。
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似不想同夏衍继续上个话题,于是扯了话头道:“你当真以为此女真就那么简单?”
正因自己兄弟落入爱情坟墓失了心智而暗暗嗟叹的夏衍,闻言不禁疑惑抬起头,盯着在他身旁坐下的徐柯廉。
“你这是何意?”
徐柯廉将叠好的图纸置于桌上,声音里带了几分高深莫测,“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欲探清这龙降符背后的真相。”
夏衍思索着他这番话,默了片刻,问道:“难不成,她是祁王的人?”
似是认定了这番推论。
夏衍摇了摇头,连连否决,“不妥,我们最好还是莫要跟祁王那边扯上关系,一旦沾上祁王那边,若太子最后真当了皇帝,咱们只怕会引火烧身。”
众人皆知,祁王一党自诩敢言直谏、反对结党,同好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太子党羽针锋相对。
如果对外宣称退避三舍的梁王被太子党羽发觉同祁王扯上关系,那前者则会不惜一切栽赃陷害,使之在皇帝面前逐渐丢了信誉,直至最后被冠以谋反通奸之罪就此诛杀。
毕竟,之前权倾朝野的宋丞相便是如此而丢了性命。
只是可怜了他那对德才兼备的儿女。
念及此,夏衍不禁感慨伴君如伴虎,圣上这人表面虽平和宽容,实则极为忌惮位高权重、手握大权之臣。
“你别忘了,之前那位一手遮天的宋丞相是如何受奸人离间,从而丢了性命。”
夏衍沉着声,警告道。
徐柯廉却并未有悔过的迹象,反而继续道:“她不是祁王的人。”
“不是祁王的人?那会是谁的人,难不成,她是……你的人?”
“好你个徐柯廉,我在前线奉命征战,连性命都不顾,你却在这梁王府内跟女子谈论风花雪月。”
夏衍痛心疾首道:“本将当真是看错你了!”
他口吻有些夸张,一把鼻涕一把说道:“当年,我同你遇见时,见你天资聪慧、大巧若拙,这才与你结为兄弟,可……可你如今却为了个女子,竟将天下苍生置于不顾,终究……是我夏衍看错了人!”
徐柯廉斜睨着一旁垂首啜泣的夏衍,见他一副老母亲的模样,突觉他有些吵闹,只好开口打断:“她也不是我的人,你把嘴闭上。”
话落,夏衍并不相信,反驳到:“不是你的人,那会是谁的人,难不成,是死了的宋丞相从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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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板里爬了出来,又或是他那对儿女又重新活了过……”
意识到有些不对,夏衍一时止住了声。
外人都知晓那日丞相府满门被屠,为首的丞相头颅被砍下挂在府前示众,而府内妻女婢子皆烧为灰烬,连全尸都不曾有。
故而也无人去探查那日府中是否所有人皆遇害身亡。
宋丞相的一双儿女未尝不会还活着。
夏衍眼眸一闪,“你是说……方才那女子,就是死去那位的女儿?”
他略一迟疑,试图在脑海中搜寻有关丞相府那位千金的模样,左右思量许久,却都不曾忆起。
夏衍只记得外头常言那位宋娇娘容貌娇艳如花朵,眼眸皎洁如月亮,很是美丽动人,她自小在父母溺爱中长大,是一点苦都没吃过。
转而想起刚才一身麻布道袍,本是娇弱女儿身,却穿得跟个男子别无二致的女子。
要不是听见徐柯廉唤她白姑娘,他恐怕都会将其误认为是府内小厮。
“那女子叫什么来着?宋……”
夏衍实在对于京城里这些只知读诗弹琴的女子提不起兴趣,因而他实在是忆不起那位宋娇娘姓名。
徐柯廉:“宋卿。”
“哎,对对对,就是这名儿”
夏衍思肘道,“但那位宋娇娘可是出了名的养尊处优、娇生惯养,方才那女子见着,可不像自小就被娇养的样子。”
“你会不会认错了人?”
徐柯廉轻叹一声,起身行至窗前,却发觉昨日他派人将树上鸟窝打下,而今日那些麻雀却寻了个更加隐蔽,宽阔的地方筑起了一个更坚固、更柔软舒适的窝。
“我没有认错人。”
徐柯廉视线落在前方。
后继续道:“她这半年吃了很多苦。”
…………
御史中丞府邸内,老少哭声一片,大门两旁挂着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
四方院中,满是凄清,一条碎石铺成的甬道贯穿整个院落,甬道尽头,矗立着几间粉墙黛瓦的房舍。
那里面,几个身着官服的人正围成一团,在探查些什么。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双手反剪,立在人群正中,眉头紧蹙着,仔细观察摆在地上的尸首。
此人正是大理寺卿——陈砝。
而刚检查完尸首的蔡九站起身朝陈砝看去,恭敬说道:“大人,尸首检查完毕,致命伤为下腹部刀剑刺伤,死者伤口深约五公分。”
角落里,正记录案情始末的白清湫不由得停下了笔。
伤口如此深,想必凶手并非失手杀人,而是蓄意谋杀。
“师傅,这案子恐怕另有隐情。”
白清湫直言,她瞧着地上自然干透的血迹,它们似乎都只汇集在近房门处。
而死者被发现时,就倒在这摊血迹之后。
蔡九不以为然,“也可能是刺客进屋强劫不成,恼羞成怒将此人刺伤,后因流血过多而致死。”
若是遇见刺客,屋内定有打抖痕迹,而地上血迹只集中于一处。
所以白清湫敢肯定,这是熟人做案。
6. 月夜救美
记录完案发现场,陈砝即刻乘轿赶回大理寺,对案件进行审讯,而蔡九则负责将死者尸体运送回寺,由仵作进行验尸。
现下,屋中只余白清湫一人。
她行至那摊血迹所在之处,此处距门一步不到,凶手很有可能是屋内人刚把门打开,便对其进行刺杀,一击毙命。
如此说来,只需审问出何人昨日独自来过这儿,便可推测出谁是凶手。
可是,她总觉得这件案子没那么简单。
黄昏时分,金乌西坠,如火般的橙红被暗沉云霭渐渐吞没。
湿热的晚风混着院中草木的清香吹了进来。
吹得屋后方那扇脱了漆的窗“吱吱”作响。
白清湫思绪被这尖锐声响打断,她转身走去,想把那扇窗关上。
由于长时间处在阴凉潮湿环境中,窗户四周的木头变乔,她费了好大劲也关不上。
白清湫试图借力使力,左手撑于窗台,不料,手心被沾了一层灰。
她本想将手放在袍边擦干净,转念一想,这御史中丞乃朝廷命官,府中家眷婢子无数,怎会屋内窗台落了灰都没人擦。
思及此,她垂眸向窗台那处落了灰的地方看去。
昨夜下了雨,吹进来的雨水将那处淋得斑驳,她凑近,发现这是一处竹筒形状的痕迹。
待她仔细一看,此处印子前宽后窄,宽的那头朝屋内,窄的那头朝屋外,她拿手比划了下印迹大小,发现,这竟是一女子的鞋印。
白清湫暗暗心惊,她从袖中掏出一张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宣纸,将鞋印拓在纸上,小心将其收入袋中。
“你在干嘛呢?”
蔡九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瞧着窗边立着的白清湫,大声问道。
“啊……我就随便看看。”她转身,若无其事地说道。
见蔡九并未发现她方才所举,便越过蔡九,朝屋外走去。
蔡九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疑惑地抬眼,扫了扫屋内,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便也扬长而去。
*
大理寺里今夜灯火通明。
等白清湫梳理记录完案件始末,写罢停笔,已是肩酸颈痛。
她抬眸望了望窗外,此刻阴云蔽日,空气又湿又闷。
待整理归类好桌上卷宗,她将屋内烛火吹灭后便推门而出。
自她办事处到住宿的地方需行小段距离,若不是公事所拖,她平日酉时便不再当值,今日行至这漆黑小巷中,前头巷口隐于暗处,见不着尽头,加之周遭林荫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竟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惧意。
她将思绪转移至今日所处理的案件中,下午回寺,她对今日寺卿审讯过程进行了旁听记录。
中丞府内众人皆连否决曾在今日进过中丞寝屋中,并且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这便让案子的进展停滞下来。
审讯时,她听府内下人说,中丞夫人与中丞情投意合,很是恩爱。虽婚后九年只育有一女,中丞却从未纳妾,只她一位爱侣。
只是几天前,听说中丞夫人娘家出了些事,便赶忙驱轿前往,故而今日审讯时,并未见着她的身影。
既是如此,那今日她发觉的那个鞋印究竟是何人所留。
白清湫暗暗思肘,一时未注意到后方有一黑影尾随其转入下一巷口。
等她注意到黑影,身后那人早已将二人之间距离缩短至四五个身位。
白清湫不由得警惕起来,步子加快,但无论如何也甩不开。
待走到一巷口处,她回头朝黑影看去,却见冷月清辉下,那人手中握着的刀柄隐隐反着寒光。
这一看,竟将白清湫吓出一身冷汗。
她可不能就此交代在这儿了,她还没为爹爹、娘亲复仇,如若就这么死了,那宋家将再无沉冤得雪之日。
她已将步子迈到最大,天边半弯明月藏在浮云中,熹微投下来的月光反射在白清湫额间薄汗上。
行至巷深处,她体力已然枯竭,于是大口大口喘着气,周围一丝一毫动静在此时都变得清晰起来。
拐过巷口,她转进陌生巷子,终见前方不远处闪着些微灯火。
这若明若暗的灯火使她顿时燃起了生的希望,然身后那黑影也如影随行,丝毫不曾落后。
待她正使尽最后力气,奔向那户人家时,突然间,从左手边一死胡同处出现一身影,这人身长八尺,身形清瘦,他朝她伸出手,抓住其袖口,用力一扯,顺势往怀里一带,白清湫完全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遭,顺着他力的方向倒了去。
顷刻间,她猝不及防被扯入怀中,顿时,一阵悠远深邃的檀香拂过,她对这味道感到很是熟悉,似在哪里闻到过。
须臾后,头顶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白姑娘,你仇家挺多呀!”
少年声线又低又清,语调平缓,带着某种压抑的,冷冰冰的暴戾。
此人正是梁王——徐柯廉。
徐柯廉眸光微冷,朝胡同外看去,早已伏击好的侍卫得他指令后皆飞身跃下,拔剑出鞘,三两下便将已追至胡同口的黑衣人降伏。
“带回府,严加审问其来历。”徐柯廉冷着声说道。
而后,待手下全都撤退后,他渐渐松开手,让怀中人退出来。
白清湫抓住他手肘处的手指因用力而变得骨节突起,当下松开,发现早已是僵硬不已。
她抬眸,朝他看去,眼眸中有泪光闪烁,许是心里突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所致。
若是她今日没遇到梁王,小命就此交代在这儿了该怎么办?
这后果,她不敢设想。
此时,空中那半轮月亮已然从乌云中挣脱出,毫不吝啬将月光洒向大地,似在宣告它重获自由。
清冷月光渡在他身上,加之他身着白色圆领锦袍,更是称得肤白唇红,似画中仙一般俊美。
白清湫定神瞧了他片刻,唇瓣不自觉地颤动几下,难掩她内心的慌乱。
徐柯廉确认那黑衣人已被降伏,将视线转回,对上白清湫的。
只见她杏眸湿润,双颊晕红,额间湿汗顺着侧颊流下,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微怔了片刻,看出她的疑虑,复而开口,话里不觉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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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抚慰:“今日本王被召入宫中,故而戌时才得以回府,途中见你身后有黑影尾随,又见你埋首不知在想何事,怕你遭歹人所害,这才到此拦截。”
话落,他缓缓将扶住她的双手松开,就见她身子踉跄几步,眼里如丢了魂般。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救下一位女子,故而看到她这副模样,一时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就这么静静陪着她。
半晌,他从袖中掏出罗帕,此物是言虚为他准备,之前,他总嫌弃是累赘,现下,倒真有了用处。
他将帕子小心折叠起,这罗帕是丝绸制成,上头绣着“柯廉”二字,他的名为母亲所取,为公正廉柯之意。
帕子被叠成规整的形状,他微微俯身,因着夜里光线不甚清楚,他凑近些许,将其轻放在她脸颊侧,将渗出的薄汗拭去。
夜静人安,晚风渐起,有人酣然入梦,有人焚膏继晷,有人熬更守夜,有人眼波流转,撞进夏夜晚风。
白清湫后知后觉,忙抬手接住那张帕子,可徐柯廉却并未放手,顷刻间,两双手相碰,一冷一暖,如尘封已久的冰窖被突然靠近的烈火灼到,她一下子将手躲开,后缓缓开口:“多谢殿下关心,我……我自己来就好。”
片刻后,她重又将帕子接过,渐渐地,耳根逐渐变红,连举止都变得僵硬。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白清湫将话题扯开,“今晚多谢殿下相助,殿下的恩情,卑职无以为报。”
“今日时辰不早,卑职就先告辞了。”
她正欲转身离开,徐柯廉伸出手,攥住了她的衣袖,他本想说送她回去,可刚开口,话语像是被卡住了喉咙,断断续续。
“本王有些关于案情的细节想同你商量,也恰与你同路,我们边走边说。”
未及他话说完,他便提步往前,与她齐肩而行。
白清湫生出疑惑,同路?她明记得梁王府是这条路的相反方向,梁王怎会说跟她同路。
思索许久,她想,或许是自己对京城街道还不够熟悉吧,改日休沐,定要抽出时间把周围路道熟悉熟悉,万不可再发生今日之事。
“王爷想了解案情的哪部分细节,卑职定当知无不言。”
徐柯廉问道:“今日你们一行去梁王府可曾有所发现?”
他本与她齐肩,此刻落后了她半步,又转而走向外侧,白清湫正组织语言,想着如何才能清晰简短将今日之事汇报给梁王,故而未曾注意到他的一番举动。
“今日寺卿以及我们一行人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只在死者腹部见一匕首直直穿过,经仵作检验,确认此处为死者的致命伤,死者被凶手刺伤腹部,失血过多而死。”
白清湫不知是否需要将鞋印一事悉数拖出,她怕将其道出,那鞋印主人会成为最大嫌疑人,且不说一女子是否有如此大的力气将正值壮年的中丞一刀捅死,就是大理寺审讯时的用刑恐也会将一女子屈打成招,到时候,她可真就称为背后凶手的替罪羊。
正当她犹豫时,徐柯廉眉头轻皱,柔声道:“白姑娘也觉得此案就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刺杀案吗?”
7. 有心上人
此话正道中白清湫所忧之事,她抬眼,看向徐柯廉,对方却将眼神缓缓移开,“你且将今日你所查及的消息同本王道来。”
白清湫正犹豫着,只听他问到:“可是已查到此案蹊跷之处?”
默了片刻,白清湫还是将自己内心的疑虑一一道出,“今日在中丞府内,卑职发现中丞被刺杀的那间屋内的窗户边,隐隐有几处脚印,经比对,那脚印来自一位女子。”
“可是……”
“你是想说中丞府中最有可能出入中丞屋子里的人,现下却不在府中,对吗?”
白清湫确实如此所想,“下午寺卿审讯时,卑职在旁记录,发现府中侍女极少,只在中丞夫人与其千金各院里配有四位,中丞大人身边全是男小厮,故那双脚印只能来自那二位院中的人。”
二人走到一处巷口,前头是一宽敞街道。
长街上,夜风乍起,行人三两,树木静悄。
白清湫思绪万千,落于徐柯廉半步,无数个猜想在她脑海中闪过,可汇在一起却怎么都说不清。
她神思飞远,连他何时停下都不知道。
徐柯廉早就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此刻是故意停下,想让她长长记性,否则下次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白清湫果不其然撞上了他的后背,他本就清瘦,好在平时跟夏衍常在校练场对练,虽不至夏衍那般有着结实的肌肉,但身材也是精瘦健壮,线条紧致。
白清湫一下撞在宽阔厚实的肩上,额头吃痛,她皱眉抚额,“痛……”
话一出口,意识到前方站着的是自己得罪不起的梁王,便收住了方才的话头,转而问到:“王爷,您没事吧?方才卑职想案子想得入了迷,一时忘了看路,还望您别怪罪。”
白清湫一番真挚的道歉以为可以得到梁王的原宥,未曾想,他依旧立在原地,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表情说不清的严肃,她不禁咽了咽口水,问道:“王爷,您……您是有什么事情想说吗?还是我伤着鬼体了,若真是把您伤着了,卑职就算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是不够的呀!”
说完,她欲抬手检查他后背的伤情,却被他躲开,她转念一想,人堂堂王爷,怎会让一个区区九品小官碰他的衣物,便又将手收回,忙道歉:“对不住,卑职就是想探查一下王爷伤情,并非想弄脏您的衣物。”
徐柯廉实不想听她说这些劳什子不着重点的废话,正了正身子,面容一半隐在暗夜里,神情晦涩不清,侵略感愈加强势地看着她,缓缓道:“白姑娘,若是下次你还如此不警惕,看在你曾为本王办事的情分下,本王不介意特地抽空出来为你收尸。”
白清湫被他这凌厉逼人的脸庞吓住,她直直盯着他看,却见他目光森冷,犹如寒冰般刺骨。
这眼神,倒让她想起一个小男孩,一个她孩童时期随爹爹进宫为圣上庆生时,她贪玩,私自带了侍女溜去后花园时救下的一个小男孩,那男孩当时浑身都是伤,没一处好肉,她寻得他的时候,他早已奄奄一息,她俯身探他的气息,却被他一把握住手,即使已遍体鳞伤,他还是把她弄得生疼。
许是将她认错成残害他的人,男孩转过身,目光凛冽地看向她,似想将她千刀万剐。
待白清湫道明身份后,他卸去了防备,身体也卸了力,朝地上重重倒去。
但那时她也不能在那儿逗留太久,于是只好让身旁侍女将其带回,交与爹爹处理,爹爹心肠软,定不会见死不救。
可未曾想,爹爹知晓后,竟将她揍了一顿,她后头想起这位小男孩时,又去问过爹爹,爹爹也是缄口不语,叫她以后再不能提及此事。
所以,那位小男孩,想必是凶多吉少了吧。
她回过神,瞧着徐柯廉的眼神里依旧是方才记忆中对那位小男孩逝世的怜惜之情。
这眼神在徐柯廉看来,就变了味,他意识到她不过是一弱女子,非梁王府中皮糙肉厚,恬不知耻的侍卫,也温了声音,带了几分僵硬地说道:“听到了?”
白清湫当然知道这是对方给的台阶,于是迅速滑跪,讨好道:“王爷菩萨心肠,卑职定当铭记在心,再不会在走路时三心二意。”
徐柯廉瞧她似是听进去了,也不再追究。
白清湫暗暗松了口气,抬眸,见他依旧还在原地,不禁重又将心紧紧提起,问到:“王爷,您可是还有话要说?”
她目光诚恳,向个犯了错的孩子,徐柯廉也不再捉弄她,只侧了侧身子,让出一条道。
白清湫迅速了然,向右方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您先走,容卑职将案情为您一一道来。”
“王爷,有三件事卑职不甚明了,望王爷替卑职分析一二。”白清湫思肘道。
“第一,若这脚印真是中丞夫人或其千金所留,那她们的杀人动机何在?”
“第二,今日堂审,听闻中丞夫人成婚以来,极少回娘家,怎会突然于昨日回了娘家,又恰逢此特殊时间点。”
“第三,龙降符一案,似乎在此已然随着中丞之死被斩断了线索,那张图纸正好于中丞府处被一分为二,可以肯定,另半张图纸上定有中丞府的标志,是否那半张图纸已落入有心人手中,那人因此起了歹心,派人刺杀中丞。”
徐柯廉轻微点了点头,“不错,你的猜测都是本案之中最为关键之处,今日本王已派人去探查那位夫人下落,明日你去中丞府探查一番她那位千金,想必其中大有隐情。”
“卑职遵命!”
白清湫转头见前方亮着灯火的竹木屋,朝梁王躬身一揖,笑道:“王爷,前头便是卑职住所,卑职就先告辞了。”
徐柯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小竹屋开了扇窗户,探出一女子,那女子同白清湫清秀灵动,乖巧漂亮的相貌全然不同,她艳丽惊人,春桃拂脸,杏脸绀发,俊目狭腰,体轻欲飞,妖姿多态。
只此一眼,便将目光收回,看向白清湫,她会意后,解释道:“那位是卑职姐姐,殿下可要进去喝杯茶?”
闻言,徐柯廉这才意识到她此时是位男子,若是同一位女子同住,扮作一对恩爱夫妻,身份倒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想清楚后,他淡淡道:“本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二位休息。”
话落,他转身告辞。
目送梁王离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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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湫将目光收回,看向窗户那人。
此人正是当初收留从丞相府逃出来,又逢大雪将至,病倒在街的白清湫、京城当下最受欢迎茶楼的老板——萧栎。
萧栎目含深意地盯着白清湫,像是瞧清楚了她心头某些少女的心思后,嘴角微微上扬。
像看情窦初开的女儿般看着她。
白清湫被这眼神看得扭捏起来,她将视线别开,朝萧栎走去,行至窗前,她脑袋低垂,脚尖轻轻点着地,不敢同萧栎对视,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她这副模样看得萧栎不禁笑了出来,她柔声说道:“我们清儿妹妹有心上人了,对吗?”
“栎儿姐姐,您别取笑我了,他是皇室贵胄,是当今的梁王殿下,如此众星拱月之人,怎会与我一平民百姓扯上关系。”
萧栎方才可是从那男子眼中看出关切之情,但她并不想此刻就道出,毕竟情爱一事,就是暧昧不清、互相拉扯才有意思,若是将一切摊开扯明,倒失了其中滋味。
她抬手,搭在白清湫肩上,笑着说道:“若是二人用情至深,便是身份有着云泥之别,也是做不得数的,不过,你还小,得慢慢经历过才能会意。”
“先进来,今日我路过西街那家甜露斋,特地为你买了桂花酒酿,想着你今日办案也累了,喝点酒酿能助你入睡。”
*
梁王府内,灯火通明,后院书屋外,只余两位侍卫在外守值。
一位是梁王贴身侍卫言虚,另一位则是夏衍的手下白华。
徐柯廉姗姗来迟,见书房门外守着的两位侍卫,便知晓屋中那人正等着自己。
“王爷!”
二位侍卫齐齐开口,徐柯廉抬手示意他们打住。
他提步迈上台阶,推开门,朝里头走去,刚掀起珠帘,还未见到坐于右方桌边的夏衍,就听他冷着声开口:“呦,听闻今日某人特地去英雄救美了,怎么不把受惊的美人带回来好生安慰一番,反倒一个人“孤身”回府?”
徐柯廉知他这是等得不耐烦了。
今日他从宫中返回,便第一时间命言虚去邀夏衍于梁王府相见,哪知路上遇到意外,耽误了些时日。
不过,他也不是个肯吃瘪的主,反噎道:“总比某人成日只同将士处在一块,但凡是个姑娘,都受不住你这臭脾气。”
夏衍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找补到:“那是本将未曾将心思放在此事上,若是本将有了心悦的姑娘,定会待她千般万般好。”
“最好如此。”
徐柯廉走到桌边,为自己斟了杯茶,仰头喝下,方才走了许久的路,本想去白清湫的住所讨杯茶喝,未曾想,里头竟还住着一位女子,他怕那女子误会,污了白清湫的名节,便没开口。
故现下已是干渴得要命,喉咙像塞满柴堆,随时都会起火。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后,才开口说道:“今日皇帝召我进宫,从他只言片语里,似是知道我们也在找龙降符。”
“皇帝怎会知道,你明明说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难道……”
“定是那位女扮男装混入大理寺的女子!”
8. 天意弄人
夏衍早就怀疑那个女子心怀不轨,这下倒真坐实了她的罪名。
又想到某人今日才救过人家,冷嘲道:“既然你下不了手,就由我去将此女杀了,以绝后患!”
说罢,他起身,轻掀衣袍,欲转身离去。
徐柯廉沉思许久,终开口道:“她不是皇帝的人,宋丞相被害,就是皇帝亲口下的令,也算是一手促成了这桩惨案,她绝不会虚与委蛇呆在有着灭门之仇的人身边。”
夏衍听他这么一说,仍认为那女子不是好人,但觉徐柯廉的话是有几分道理,便住了脚,回头,凝眉瞥向他,冷声道:“你倒是相信她,到时候别人家都把你卖了你还舔着上前脸替人数钱。”
“有你这位戎马一生、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坐镇,谁敢把本王卖了。”徐柯廉讨好地说道。
他与夏衍自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习性,知他本性至善,只是常年远离京城,随舅西伐,西疆军营里又皆是任达不拘的将士,他便养成了这番桀骜不驯的脾气。
他虽说出口的话难听,但却是真心实地替人着想,就是有时候总固执己见,想是因他是将军的缘故,在战场时,必须坚定自己的用军计谋,否则下面副将与他持不同意见时,难免受人左右,自乱阵脚。
夏衍毕竟仍是少年心性,听徐柯廉说了几句好话,虽面上不显,心里头还是乐开了花,他头微仰,扬起下巴,“哼!”一声,返回坐下,后抬手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拿起喝下,随着茶杯举起,也遮住了他抿嘴一笑的动作。
徐柯廉见他冷静下来,重又说道:“那日朱月阁一案,白清湫是后头才到,在她之前,可能会知道这图纸的人便只有那两位和尚,但那两人现已死,死人的嘴是张不开的,那告密之人到底是谁?”
夏衍也思索着,眉头微微皱起,透出一股强烈的不悦,“要我说,这龙降符怕就是一噱头,许是有心人造出的一个并不存在的物事罢了。”
有心人?
徐柯廉神色一顿,随即想是想到了什么。
这些天来,现是他去朱月阁祭拜母亲,碰巧发现龙降符,他不愿见到太子祁王针锋相对,残害无辜臣子,便生了毁符之心,也顺而卷入此案,接着是在宋丞相被害,继而处尊居显、风光无两的御史中丞蒋仪被害,接连两位大臣被害,似乎都与龙降符有关,而其死后所空出的权利则全集中在皇帝手中。
皇帝才是这背后的最终受益人。
莫非这背后之人,是皇帝?
他暗暗心惊,若真是皇帝,那他是如何居于深宫中,却将这盘棋牢牢紧握?
现御史中丞被害一案交由大理寺处理,大理寺寺卿陈砝是宋丞相门生,二人师生情谊浓厚,宋家灭门后,此人顶着触怒天威的风险也冒死进谏,为其伸冤,想来也不可能是他。
夏衍在一旁低声嘟哝,“我还是觉得这白清湫有问题,要么就是她身边的人有问题。”
身边人?
这倒让徐柯廉想起一人,他缓缓道:“她身边有一男子,似同她一起被录用,此人那日也在现场,且是在我命言虚将尸体拖到假山之下后,他就不知何时从前院方向走了过来。”
夏衍朝徐柯廉看了过来,“你可知那人姓名?或有何特征?”
徐柯廉默了片刻,回想那天情形,剑眉微蹙,眼神清冷,沉声道:“此人患有肺疾,名叫……蔡九。”
*
翌日
晨光初照,政宣殿外,红墙黄瓦,飞檐翘角,气势恢宏。门楼上所镶嵌的琉璃瓦片,被暖阳反射出耀目的光芒,像是宣告里头住着的人有着龙血凤髓。
殿内,檀木做梁,玉璧为灯,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一位龙袍加身、威严自显的天子,一阵风吹过,其终于半掀眼皮,打量着下方跪着的人,见那人懦弱的模样,复又将眼睛闭上。
此刻殿下跪着的人,正是大理寺九品录事——蔡九。
外头炎炎日正午,殿内凉风穿堂过,非但没将蔡九内心焦灼带走半分,反倒将他本就颤抖不已的身子,变得更加恐惧。
一旁的贴身太监吴公公见他跪了许久,很是可怜,于是轻声唤了双眼微阂的皇上。
“皇上,大理寺的蔡录事来了。”
皇帝终肯掀起眼皮,问到:“交代给你的事,都办成了?”
随着这句话从皇帝口中缓缓吐出,蔡九越发觉得自己所剩时日无多,他要如何给皇帝道明,那日夜里他明明花钱雇了江湖上最厉害的杀手去取白清湫的性命,却在其快得手时,被突然埋伏在巷中的人给救了下来。
蔡九默了片刻,颤抖着声音回到:“皇上,卑职确实雇人去将此女杀害,却未曾想,有人竟埋伏在巷中,将其救下,小的所请之人,已是江湖上顶级的高手,故卑职猜测,救下那女子之人,拥有比那位高手还要强悍的武功。”
皇帝并未将其话听完,只抓住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什么,你竟让那女子跑了?”
话落,他抓住龙椅两旁的扶手的手越发紧了些,似要嵌在里面,他本就面颊苍白,双眼深陷,眼神阴鸷,此刻更是死气沉沉,两只无光的眼珠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一般。
蔡九听他说完,更是头破血流地磕个不停。
吴公公在一旁不忍地别开眼,心想这也是个可怜人。
于是替蔡九开解道:“既然解救那女子的人,武功竟然比蔡大人所雇之人还要高,这女子定没那么简单。”
“想来那日皇上料事如神,知道梁王定会去禅缘寺祭拜他那死去的母亲,便让这蔡九带着绘有龙降符的图纸放在那摆满祭牌的屋内,原想让梁王发现,再顺水推舟给他安个谋反的罪名关起来,囚禁一辈子,没曾想,这本该水到渠成的事情竟让一女子给搅和了去。”
边说着,吴公公替皇上扇着扇子,时刻注意着皇上的情绪。
见皇上默默听着,他又继续道:“既然那女子身边有着武功如此高超之人,那皇上,奴才认为,可否换个方法将此女杀掉?”
话毕,吴公公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
皇帝会意,斜睨了堂下跪着的汗流浃背的蔡九,沉着声音道:“听到了?
这声音在蔡九听来像催命符般,昭示着他已穷途末路,他忙磕头,“听到了,听到了,小的听到了。”
吴公公像是想到了什么,惊讶一声,“呀!”继而又道:“不久后就是皇上您的生辰了,想必近日还是不要碰如此血腥之事为好!”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这下终于来了精神,“此话有理啊,八……哎你叫什么来着?”
吴公公忙补充:“回皇上,他姓蔡,名九。”
皇上并不关心他姓什么,自顾自道:“啊,对,你可听见吴公公所言?照他说的做。”
蔡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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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迷茫地看向上首,一时不知如何办才好。
吴公公又给他解释一通:“皇上宅心仁厚、心系万民,便赏那女子多活些时日,也算是给皇上积些功德。”
吴公公又补充道:“这些时日里,蔡大人也该好生思量出一个万全的计策才是,别又让皇上寒了心。”
说罢,忙将蔡九打发了出去,过后,下头的侍女们纷纷拿着帕子来将地上的血迹擦干。
那血迹,是方才蔡九磕破了头所留下的。
*
外头烈日高悬,阳光炽烈,白清秋在外头盯梢了半天。竟未曾看到中丞府内有任何人进出,可她却因这炎炎酷日而险些中了暑。
为了能更好的进行下午盯梢,她折路走向街尾那家药铺。
这家药铺似是京城卖消暑药物卖的最好的一家,她见店内无人,便尝试走进去几步,还未等她见着里头店主,便有一位年幼女子孤身走到店前来买药。
“店家,请问有活血化瘀的药吗?”
说话人声音温柔乖巧,像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千金。
白清秋此时正背对着她,并未第一时间见着他的相貌,只是她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怔愣片刻,回过头来,盯着那女子看去。
屋内阴凉解暑,室外阳光刺眼,白清湫被那光线晃得眯了眯眼。
待适应刺目的光线,先是一惊,继而开始窃喜。
终于给她蹲到了。
现下药铺门口站着的女子,正是中丞府千金——蒋溪。
白清湫曾在审讯时见过她里面。
蒋溪朝前走了几步,白清湫正想同她搭话,不巧,一直消失的店家打着哈欠,眯着眼,睡眼惺忪的,边薅着头发走了出来。
店家是个中年男子,见白清湫是个“男子”,便直接略过他,朝那位女子走去。
店家像是跟她很熟,笑着问道:“蒋姑娘,又来为父亲买药呀?”
那姑娘只点了点头,她一身碧水轻烟罗裳,加上她淡然秀气的五官,更显出她气质非凡。
蒋溪点了点头,说道:“嗯,父亲平日表演杂技总受伤,故而我得多买些活血化瘀的药物会去替他备着。”
店家是个身材臃肿,心宽体胖的男人,他闻言,嗟叹一声,熟练地将家里那位不孝子数落一通后,又对着姑娘进行赞许一通,这才将手里的药膏递给她。
“一共十二钱,不过你常来,给十钱就行。”店家温声说道。
蒋溪接过药后,匆匆告辞。
店家羡慕地盯着别人家女儿看,一回头,见白清湫也凑过来看,他嫌弃地将二人之间距离拉开。
“瞧瞧你一身汗,离我远点。诶,你买什么药来着?”
白清湫眼神望着那女子背影,道:“解暑药。”
店家见她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了,把药从药箱子里拿出,推过去,嫌弃到:“五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白清湫眼含深意,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摆在桌上,店家顿时眼放了光,忙舔着脸上前赔笑道:“这位师爷,来,您坐下慢慢看。”
白清湫嘴角微微上扬,说道:“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银子全归你。”
店家的手瞬间不老实起来,慢慢伸向那锭银子,白清湫眼疾手快将其按住,问到:“她为何要买如此多的活血化瘀药,又为何说她父亲是表演杂技的?”
9. 自投罗网
店家出手不利,悻悻然将手收回,“啧”了一声,继续道:“这位公子,蒋姑娘温柔敦厚,你怎能忍心对她生出歹念呐!虽然我王某是个无利不往的商人,可这陷害姝丽之事,我王某绝不会做。”
白清湫抬眼,望向一脸正气凛然的店家,看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继而又道:“诶,店家,听说那御史中丞家的千金也是姓蒋来着,你可曾见过?同方才那位女子相比,谁更美些?”
说着,她扮作一副好色之徒的模样,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店家心中已经将她视为一个好寻花问柳、骄奢淫逸之人,心想可不能让他知道那蒋姑娘的下落,不过,这中丞府千金,身边侍卫众多,倒是可以说上一通,毕竟他在此处生活了好些年生,可谓是“京城百事通”。
末了,他扮作一副神秘的模样,一手掩住嘴,另一手示意白清湫靠过来,白清湫见他像藏了一通大秘密似的,立马凑了过去。
“中丞府那千金可极少出来哩,别说我们,就连曾在中丞府内打杂的婢子小厮,都很少见过她的模样。”
这番话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这又是为何?”
“可否是那位千金患有不可告人的病症?”
店主摇了摇头,只道:“非也,非也。”
紧接着,他又凑近了些许,以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曾有传闻府内那位千金,并非是中丞血脉,而是其夫人同别人所生,不过,他视之如亲生,悉心教养,只是可怜这御史中丞,英年早逝,未留下一个子嗣,这诺大的中丞府,眼下无人继承,日后怕是要日薄西山喽!”
白清湫眼神微微一顿,紧接着,她又问到:“外头都传中丞大人和其夫人如胶似漆、情投意合,跟你所说的大相径庭。”
“店家,你莫狂我!”
话落,她将按住白银的手收回,就在即将将那银子收回口袋时,店家忙拦住她的动作,紧皱着眉头,小声抱怨道:“这乃是曾在府内打杂的小厮口中所说,是真是假,这我确实不知。”
“不过,有一事,或许可以取证。”
白清湫已然不相信这店家的满口胡诌,“你莫再说,我还是留着这些钱去问别人罢!”
末了,白清湫往桌上放了五枚铜钱,拾起柜子上的药包,准备重新回去蹲守。
那店家见着自己到手的银钱马上就要飞走,箭步冲出,拦在白清湫身前,“花醉楼你可曾听过?”
花醉楼?
白清湫思索了好些时候,突地回想起一年前,哥哥及冠,他被身边那些狐朋狗友诓骗去青楼过了一夜,哥哥平时囊萤映雪、不同流俗,那夜,他那几个朋友将一杯倒的他安置在空屋里,便丢下他独自出去享受那鱼水之欢。
翌日酒醒,他见朋友都已不在屋中,便只身回家,后来父亲知晓此事,差点将他的腿给打断。
想来父亲之所以那么生气,哥哥曾去过的那栋青楼,约莫就是这京城之中最令那些贵族夫妇闻风丧胆的花醉楼。
白清湫一脸疑惑地看向店家,待忆起有关花醉楼的风评后,继而装出一副懂行的模样,说道:“没想到啊,你个老登还挺懂享受!”
“哎,我哪有闲钱去那种销金窟,是那位御史中丞,听在那儿做事的小厮说,曾多次见过御史中丞去过那烟花风月之地哩。”
这更是让白清湫为之一惊,她沉思许久,问到:“你所言当真?”
店家却满脸正气地回到:“那当然,真或不真,你去一探便知,那里的头牌可是对他熟悉得很呐!”
这出意外的发现让白清湫不得不终止继续蹲守,她留下一锭银子后,便扬长而去。
*
大理寺中,阳光正好,白清湫准备将案情整理归类后,回去睡上一觉,夜里再去花醉楼探查一番,看看是否当真如那药铺店主所言。
她走在通向她办公处的走廊中,脑中正梳理着近日所探听到的事情,没曾想,竟迎面撞上另一个人的肩。
那人健步如飞地奔向跟她相反的方向,撞到她后,也未曾道歉,就在二人错身时,白清湫抬眸看向那人,待她看清,又是一惊。
“蔡九?”
蔡九额头上血肉模糊,流下的血掉进了他的眼里,花了视线,看不清路,因此才撞到她。
且又因他这一路不断地用手将血擦掉,弄得脸上到处都是,整张脸此刻敷满了血,就连他那双眼睛,也布满了红血丝。
远远瞧着,分不清他是人是鬼。
听到自己的名字,蔡九抬眼看向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又将头偏过去,躲起来,怕吓着她。
“你怎么了?”白清湫欲上前探查他的伤口,他却往后退了一步,躲过她伸出来的手。
白清湫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问到:“你……没事吧。”
说罢,她抬手指了指额头。
蔡九仿若极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一般,冷冷道:“没事,刚才摔了一跤,不用你担心。”
没等白清湫做任何反应,他转身就走。
蔡九怕自己多跟她相处一刻钟,自己那份卑劣便暴露无遗。
半年前,他父亲欠下一大笔赌债,那些要债的人去他家里把值钱物品搜刮一通后,便对他父亲腿脚相踢,好在,父亲并未说出他的下落就被打死,而他为了能躲过追债,就进了这大理寺。
所幸他自小便擅长去坟山上搜刮那些新鲜尸体身上的物什,有时遇到大户人家的尸体,也能大赚一笔,有时尸体并未死透,若发现他靠近,那些人便会将他狠狠揍一顿。
故而多年的经验让他锻炼出一手不错的验尸技能,这才被破格录用到大理寺入职。
他深知自己与擅长推断且头脑极为聪明的白清湫差得远,寺内除了她,其他人也都拿他当作空气,他很怕在日后的工作中被新进来的人所替代。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吴公公。
吴公公似乎是来大理寺替人办事,那日吴公公撞见被几个七品主簿欺负的他。
待那些人走后,吴公公便上前来交给他一副图册,说只要将此物放在禅缘寺朱月阁内,并将朱月阁内得到这幅图纸之人带到大理寺交由寺卿,便可许他六品大理寺丞一职。
他一听,瞬间被这职位迷了心窍,他只知这吴公公是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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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心只想着日后可以不再被那些人所欺凌,竟忘了寻问这朱月阁内的人是何身份,以及吴公公的来历。
待那日原本水到渠成的事情被白清湫搅得乱了套后,他才知自己所害之人竟是梁王
而吴公公背后之人,是皇上。
事情办砸,他以为自己定要丢了性命,谁曾想,吴公公对他说,他仍旧有机会,只要将白清湫杀死,他依然可以获得大理寺丞一职。
他知晓白清湫心善,聪慧,虽是一女子,眼界、品性却比寺中那些大腹便便的人要好得太多太多。
他本不想杀她,可是,他更想活在这世上,哪怕做尽坏事,只能以一条蛆虫的方式。
他以后每年逢年过节,一定会给白清湫烧多多的纸钱,让她在那边过得安生舒适。
下定决心后,他预支了下月俸禄,雇了一位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杀手去取她的性命。
说料想,她尽然命大到被人所救。
思及此,他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白清湫。
她此刻已然转过身去。
但就连他也说不清楚,他看她的眼神,是羡慕还是嫉妒。
白清湫别过蔡九,她觉得这几日这人有些奇怪,特别是那日她独自滞留在中丞屋中查找证据时,发现一直有一双眼睛在隐蔽处一直盯着她。
待她回头寻那双眼睛,却又什么也没看到。
不多久,她发现那双鞋印,欲更进一步探查时,便被蔡九突然打断。
像这样的情形已有多次。
那日在朱月阁,院中留下她跟梁王时,蔡九也是不惜冒着喘疾复发的风险,也要跑回来打断她跟梁王的谈话。
白清湫埋头苦想,恰巧路过寺卿值守的屋子。
正好可以问问寺卿对这桩案件的看法。
“咚咚咚”
白清湫轻轻敲了三下门。
默了片刻,只听里头传来一句:“进来吧。”
得到允许后,白清湫抬步跨过门栏,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里头陈设极简,屋内一左一右放着如山高的书架,中间一对红木桌椅,上头备着笔墨纸砚。
而这屋的主人,正坐在红木椅上。
“义父。”白清秋朝陈砝躬身一揖。
半年前,她被母亲托举逃出后院那面墙,捡得一条命时,母亲曾告诉她,去找大理寺卿陈砝,他跟父亲关系甚好,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
故而待白清湫病情好转后,便来大理寺找到了陈砝,并认了他做义父。
“昨日你被人尾随,听说是梁王将你救下?”
闻言,白清秋身子微微一僵,难不成是梁王将此事告知的义父?
她笑着说道:“义父,只是发生了一小点意外,昨日我回去较晚,这才被歹徒盯上,日后我早些回去就是。”
“对了义父,案子进展得如何,若有女儿所能帮忙办理的地方,您尽管说,女儿上刀山下火海,定会给您办成。”
陈砝斜睨她一眼,只道:“案子现已结案,你不必费神在此事上。”
结案?白清湫虎躯一震。
难不成是凶手自投罗网了?
10. 探花醉楼
“可否是凶手已自投罗网?”白清湫被激起探寻之火,让她的好奇心如燃烧的烈焰,难以控制。
她才见到那蒋姑娘去过药铺,难不成,她从那药铺离开,便来大理寺认罪了?
不对呀,她走的方向跟大理寺并非同向,而且她那模样,万不是一副欲投案自首的样子。
“义父,敢问凶手是谁?”白清湫急切地问道。
陈砝见她这副死性不改的样子,斜眼睨了她一眼,只得告诉她部分,打消一下她那旺盛之极的好奇心。
“凶手并未畏罪自首,而是我在死者腹中所插着的那把匕首上,发现了玄机。”
白清湫眸光微微闪烁,似乎在回想何处漏掉的线索。
默了片刻,仍旧是一无所获。
她有些挫败地看向陈砝,“义父,您可否能把这其中奥秘告知女儿,女儿实是好奇得紧呐!”
本就是想灭一灭她这旺盛的求知欲,陈砝见她并未偃旗息鼓,仍旧对此案着迷的很,思索片刻,只好将案情真相告知她,好让她彻底从此案翻篇。
“今日我在那匕首上,发现了一个血手印。”陈砝走近,行至白清湫身边,低声说道。
“血手印?可是凶手所留?”
陈砝:“正是,按理说,凶手推门而入,为正面行凶,拇指应朝左侧,而这匕首上的血手印,乃朝右向,故而我断定,这行凶之人,极有可能是左撇子。”
不论是从死者在房内所处的位置,还是血迹所布的地方来看,这番推断都合情合理。
“那……府中可否发现有使用左手之人?”
陈砝凝思片刻道:“中丞千金蒋溪以及府内管家蒋李。”
怎么又牵扯进这位千金。
白清湫之前虽发现了那鞋印,却是更怀疑莫名消失的中丞夫人,故今日即使寻到那蒋千金的踪迹也没再深入跟踪。
现下如此多的线索都指向这位姑娘,白清湫想,有必要将自己所探查的线索告知陈砝。
“义父,昨日因着您跟蔡九离开得早,女儿便想再继续探查现场,看看能否寻得一些新的线索,不曾想,女儿在那屋子最里处的窗户边,寻得了一女子的鞋印。”
白清湫看向陈砝,见他眼神平静无波,又继续道:“女儿想着下午休沐,闲着没事,便去西街询问一下街坊关于中丞府的传闻。”
“谁知,待我走进一家药铺后,竟发现那蒋溪也来道这药铺里,还自称是一耍杂戏的平民的女儿,更奇怪的事,她竟然买了许多活血化瘀的药,我知她身份造假,故而她所买的这些药物,想也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义父,如此多的巧合都汇聚在这位中丞府千金身上,女儿认为,有必要对其以及府内管家再进行审讯一通。”
陈砝听罢,思如泉涌,无数个猜想在他脑海中闪现。
最后,竟凭空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压下心中那股惊讶,将视线落在白清湫身上,却见她并不像自己这般,这才突然意识到,半年来,她已然变了太多太多。
当初他将她收留进大理寺,本意是为了将其留在身边,让她有事可做,不然,人一闲下来,就只能翻来覆去回想以前发生之事,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现下虽不见她如最开始那几月的魂不守舍,可他知道,这姑娘是将那份恨意藏在了心底。他怕的就是,日后某天,那压抑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她恐会承受不住。
思及此,他轻叹一声,心底泛出一丝心疼,唇瓣轻轻动了动,“当初留你在寺中,本意是想牵走你的注意力,不让你苦陷过往,谁曾想,你却为了这些案件昨日夜里差点丢了性命,若昨夜真让那歹徒得了手,待我归天后,实是无颜去见你父亲呐!”
白清湫对上陈砝的目光,看出他眼中对她的怜悯之情,她受不了被人怜悯的感觉,片刻后,她眸色微淡,嘴角上扬,苦涩的笑意未达眼底,“既然女儿继续待在寺中查案会让义父替女儿担心,那女儿便申请休沐几天。”
此话一出,陈砝点头,牵起唇角,悠然笑到:“这样也好,趁这几日你好生歇会儿,把案子放一放,多去外面走走,就当是散散心。”
白清湫不愿再让陈砝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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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费在她身上,于是脸上微露喜色,嘴角轻轻一撇,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道:“女儿多谢义父关心。”
*
月上中天,长空如墨,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临街的河流染上粼粼金边。
烟柳巷内,灯火渐起,最显眼的,莫过于“花醉楼”这个斗大的金字牌匾。
楼外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灯笼上或写有花醉楼三字,或绘有娇艳花卉图。
达官贵人、贵胄子弟或独自前来,或结伴而行,外头小厮正礼貌邀客入住。
花醉楼相较别的青楼有所不同之处,那便是此处可自行带女子进入。
当然,楼内也有可服侍茶水的女子,不过,身份越高贵的人,更多都自己携带女子,或是将楼中有名的花魁包下来,只服侍自己,以彰显自己身份高贵。
好使人羡慕他道:某花魁是公子令翠,某舞姬是财主知己,他道不图劳什子风流韵事,只传个膏梁身份而已。
白清湫扮作男子,半拥着萧栎,在小厮盛情邀请下,推门而入。
楼内与楼外简直冰火两重天,楼内各处放着冰块降温,四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丝竹声中,觥筹交错,舞台中央,一女子扶着琴,半掩面容,轻声唱着悠扬曲调。
“官爷,您看您是想先在一楼喝酒赏曲儿,还是直接上楼同身旁这位美人儿度过这春宵一刻呢?”
闻言,白清湫紧了紧怀中美人,故作深情看了对方一眼,没曾想,对方却在看不见的地方轻掐了她一下。
“清儿,你那眼神,太恶心哩。”白清湫怀中女子轻声对她说道。
这正是与白清湫同住的女子——萧栎。
“栎儿姐姐,你先忍忍,咱们立刻就上楼去。”白清秋靠近,朝她耳边说道。
楼上,包厢外的走廊上。
一身量颇高,身型壮硕的男子轻声笑了笑,“你别说,这白姑娘扮男子扮得挺像。”
夏衍与徐柯廉靠着木栏,垂眸看着楼下女子身影。
“你去将她身旁那位女子引开,我有些关于案子的事想问问白姑娘。”
11. 酒楼遭袭
这边,白清湫搂着萧栎走了进来,她扮作老练的登徒子,不时凑到萧栎脸旁,轻嗅她的发香,撩拨她的发丝。
不多时,忽听里间传来一阵尖锐刺耳、极具穿透力的妇人声,“呦,官爷是喝酒听曲儿,还是过夜呐?”
顷刻间,卷帘后走出一身姿丰腴的妇女,这妇女身着艳丽的水红色衣裙,头戴镂空金步摇,扭着巴掌宽的小腰慢步走了过来。
此人就是花醉楼的老鸨——柳三娘。
白清湫面儿上虽在调戏怀中佳丽,实则正在用余光巡视这位老鸨。
既能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安然周旋多年,看来这位老鸨也是位不简单的人物。
待柳三娘行至身前,白清湫这才正眼看向她。
“奴家瞧着这位官爷有些面生,想必官爷是初次光临本店,不知您是想在楼下同楼内娇娘喝酒赏乐,还是想去楼上与怀中佳人度春宵一刻欤?”
说罢,柳三娘手握罗帕,掩面轻笑,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柳三娘身处烟花风月之地多年,眼光很是毒辣,一眼便能瞧出来客的身份背景。
她敛下睫羽,凝眸瞧着眼前这位玉面书生,只见他身型清瘦,虽为男身,却是女相,他脸庞白净,轮廓分明,一双杏眸干净漂亮,纯真透彻,还带着些稚气,猜测他年纪不大。
她心里默默赏识他的相貌,但也隐隐升起几分遗憾。
这些年她接客无数,某些在朝官员以及手握万贯家财的中年寡妇极为喜爱他这一款,若是他愿在楼中接客,想必可以替她挣下不少银子。
柳三娘兀自美美想着,但瞧见白清湫穿着蓝色锦袍,布料是上好的丝绸,上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正和他头上那只上好的白玉发簪辉映,活脱脱一副京城富家贵公子的模样。
片刻后,她对“他”的身份下了结论,应是正在读书考取功名的贵胄子弟。
还是好生招待,不要得罪为好。
“官爷可有了想法,可否说与奴家听听?”
柳三娘行至白清湫身侧,带领着她朝里头走去。
白清湫回想起白日里药铺店主所说的话,死去的御史中丞曾常到这花醉楼中与楼里花旦共度春宵。
于是她开口道:“品酒水,赏仙乐,自然是不错,不过小爷今日所到此处可并非为此。”
话一出,柳三娘迅速了然,她侧眸看向白清湫怀中女娘,这女子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盈波,只瞧这么一眼,便会被摄取心魄,她鼻梁挺直如玉,肤白似雪,一袭华贵的水绿色锦缎罗裙,衬得她宛若出水芙蓉,自成一派风景。
“瞧着官爷怀中娇娘冰肌玉骨、倾国倾城,您心情之急切,奴家已然知晓。”
见柳三娘并未怀疑她二人身份,白清湫装作若无其事问道:“听说你们这儿的花魁可是漂亮的很呐!”
“三娘可否带她来我房中,至于银钱,你给个数,我付便是。”
“这、这、”
柳三娘支吾着,要是放在以前,这可是桩天大的好事,她尽可开出天价,大赚一笔,可偏就是现在,方才楼里来了位得罪不起的主,把那花魁带了去,她一边不敢得罪那方,又舍不下这从天而降的钱财,于是陷入两难境地中。
柳三娘再次瞧向白清湫,不过,此时的眼神便变了味,她瞧着白清湫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未曾想,得了如此佳丽也还不满足,竟需两人服侍。
白清湫见她这副模样,心头一沉,暗道不妙,焦急问道:“可是那花魁出了事?”
柳三娘皱着眉,回道:“非也,只是一柱香前,有位客官来将她点走了,故而、”
柳三娘垂着头,惋惜道:“官爷再看看本楼别的女子罢,别个儿也都会哄人儿唱曲儿,定会有官爷喜欢的款。”
柳三娘深知这些个膏粱子弟最是介意自个儿的东西同别人一样,于是她只好补充道:“官爷儒雅风流、学富五车,楼里这些姑娘若是得了官爷宠爱,肯定满心满眼都只有您。”
白清湫不以为然,“今夜那花魁若是得了空,三娘你叫她来我房间一趟便是。”
见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柳三娘简直笑开了花,连连答应,生怕白清湫反悔,“诶,好嘞,能得官爷如此厚爱,是她的福分,若是她得了空,奴家立刻叫她上楼去好生伺候您。”
末了,白清湫留下几锭银子,带着怀中萧栎,缓缓上了楼。
这花醉楼共四层,越是往上,其屋内布置得越奢华,所住的人的身份也就越高贵。
当然,并非只允许达官贵人进入,只要给够了钱,即使是商户屠夫,也可以入住
相反,底下一楼歌舞升平,客人们推杯换盏,很是热闹。而二三楼则是一间间小而精致的包间,虽内陈设里也是精心布置,但毕近房屋之间距离较近,夜深人静时,屋内双方说些体己话,做些体己事的时候,难免会被隔壁屋听见。
行至第三层时,已然不见附近有人,萧栎便凑到白清湫耳边,低声道:“清儿,若是那花魁今夜一夜都不得空,咱俩岂不白来一趟。”
“栎儿姐姐,可这是目前持有的唯一线索,我只能如此行事了。”白清湫因未成功见到那花魁,话语间难免带了些失意。
“这次咱见不上,明日我陪你再来就是,清儿妹妹,你也别放在心上。”萧栎安慰道。
话语间,二人买入第四层,此处寂静得吓人,似乎除了她二人,再无别人入住。
“此处怎如此冷清,倒让人有些不适应。”萧栎低声说道,不禁环视了四周,只见各处房门紧闭。
“许是都在下头喝酒赏乐罢。”白清湫心不在焉道。
话落,她们正路过一紧闭房门,不知何时,后方莫名出现三位男子,听见他们的动静,她二人回头望去。
似是三个喝醉了酒的男子。
他们步伐轻浮,嘴里喃喃说着模糊不清的话。
其中有一身姿较矮的男子,白清湫觉着有些熟悉,但因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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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较身旁二位矮小瘦弱许多,脸也被遮住了,所以白清湫并未第一时间认出他的身份。
未及她俩走到所订下的房屋前,那三位男子快步跟了上来,将距离拉近许多,白清湫暗道不妙,抓紧萧栎的手,欲加快步伐,朝屋内走去。
三位男子行至他们身旁,白清湫朝其中最高那位看去,见他端着酒杯,面上浮起几分红晕,眉如墨画,眼若星辰,他身姿挺立,仿若修竹,鬓发乌黑如漆,举手投足间带着不可言说的凌厉与少年气。
白清湫断定他定然是乌门子弟,不过,京城之中,未曾听说有过相貌与气质如此出众的男子,瞧着他那副健壮的身躯,也不像江南富家巨世。
顷刻间,白清湫见那男子将手中酒杯摔落在地,泼洒出的酒溅起,弄得一旁萧栎裙摆上到处都是。
“你、”萧栎皱眉,气得说不出话。
这身裙子,是她昨日才购入,今晚是她第一次穿。
酒渍逐渐晕开,本艳丽夺目的萧栎被泼得狼狈不堪,白清湫见状,简直怒不可遏,她知道对方是故意挑事,于是方才因那男子优越相貌而产生的欣赏之意此时被悉数浇灭。
她指着他,怒火中烧道:“你娘生你时莫不是把眼睛给落肚皮里了,你个不长眼睛的,披着人皮,尽干的不是人事。”
夏衍也未曾想白清湫会出此言论,立时被她吓到,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只是过来将白清湫身旁女子引开,故而出此下策。
再说了,无非就是弄脏了一条裙子罢,他明日赔她一条就是,怎会闹到这般田地,况且,这裙子又不是金子做的,就算是金子做的,那他也赔得起。
躲在他身后的矮小男子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袍,示意别忘了梁王嘱托。
夏衍本就恼火,偏偏身后这人还不时催他,他“啧”了一声,不悦道:“真是欠了你家主子的。”
话落,他牵起萧栎的手,提步走向自己定的厢房。
白清湫见状,试图追上去,可言虚、白华二人拦在她的身前,阻止她追上去的步伐。
“别挡住啊。”白清湫抬手,使劲将二人扯开。
可这二人始终像是一座山,她搬不动,挪不得。
只能就这么看着萧栎身影消失在眼前。
白清湫背对着后方的门,屋内的人像是蛰伏已久,已然耐心失尽,倏尔推开房门,扯住白清湫衣袖,将其拉入。
屋内指掌了一盏灯,因方才推门而吹入的一阵风将其吹灭。
故现下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清湫瞬间被扯入屋内,因灯光骤灭,未看清屋内人相貌,此刻正被笼罩在未知的黑暗里。
许是处境过于被动,她发觉刚才扯她那人欲离去,于是抓起他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咬得那人吃痛,轻哼了声。
“白姑娘嘴上功夫真是了不得。”
徐柯廉音色清冽,尾音勾着笑意,就这么落入她耳中。
12. 闺房密事
白清湫正欲发作,想叫上几声,引起这屋周围的人注意。
直至听到这熟悉声音后,才悻悻然住了嘴。
窗外,月影遍地,桦树婆娑,夜风轻微拂面而过,修竹随风摇曳。
屋内,白清湫就着微暗光线抬眼向徐柯廉看去,他低低埋着头,像是感应到她的注视,顺着目光看了过去。
白清湫眼眸清亮,极富穿透力,就这么看了好些时候,她才意识到手中还紧攥着他的手,徐柯廉也没挣脱,就这么让她攥着。
白清湫后知后觉,鹜地松了手,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
一时屋内针落可闻,只余二人呼吸,此起彼伏。
许是空间过于狭小,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气清冷缠人,偶混着一丝中药的清苦窜入鼻腔。
白清湫几乎要溺在这清幽的味道之中。
屋外起风了,窗外的风透过稀疏树叶裹挟着草木清香吹了进来,将她脸上吹起一丝红晕。
徐柯廉突地倾身靠了过来,他肩宽腰窄,高她足有半个头,这突然靠近的压迫感不禁使白清湫深吸了口气。
周身温暖、安神的香气在空气中慢慢铺展,呼吸之间,让人觉得时间像是静止。
白清湫对上他的眼,在幽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涩不明。
二人间,距离随着徐柯廉动作越来越近,白清湫不断靠后,直至后背抵到墙,被圈禁在他怀中这方寸之地。
徐柯廉依旧朝她靠近,对方温热、灼人的鼻息铺洒在耳,白清湫的耳根顿时红透,满面红晕,不敢看他,心跳如擂鼓,头低埋在他颈边。
“王爷想做甚?”
她扭过头去,语气不自觉松软下来。
徐柯廉见状,低声轻笑,将右手抬起,单手点燃火折子,屋内顿时被笼罩在昏黄火光中,白清湫抬眸,看向他,只见他猝然转头,她也顺势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
徐柯廉微微垂着头,眸子水盈盈地看着她。
接着,他手上抬,白清湫视线随他动作往上移,倏然间,灯被点燃,屋内明亮如昼。
“点灯。”徐柯廉意味深长瞧着她,像是看明白了什么,嘴角上扬,“不然,白姑娘以为,本王想干什么?”
他压着声,一字一顿说道。
白清湫实是不愿被他一双含笑的双眼打量,只微微侧头,定了定神,缓缓道:“我朋友方才被王爷的人欺负,王爷,您是不是要给卑职一个说法?”
闻言,徐柯廉不再逗她,正了正神色,带了几分认真说道:“本王只是让他将你朋友请开后,单独与你商讨案情,却也不知那厮竟会弄这一出,惊扰了白姑娘与您的朋友,本王替他跟你与你朋友道歉。”
“方才对不住了。”
白清湫没曾想徐柯廉会亲自道歉,有些惊讶看向他,瞧见他一副真挚的模样,心头不禁有些动容,再次确认道:“王爷保证卑职朋友确无危险么?”
“本王向你保证。”徐柯廉低声说道,“方才那位弄湿你朋友衣裙的人,便是将将西伐大捷,班师回朝的夏将军。”
夏将军?
白清湫眼神一闪,回忆追溯到半年前,那时宋家还未被构陷,西边鞑虏虎视眈眈,边境总闹事,死伤无数,因一再忍让,敌方越发肆无忌惮,圣上因此连夜召父亲进宫,商议此事。
第二日,圣上一纸令下,命这位刚及冠的小将军西征。
此事仿若历历在目,竟也过去如此久了。
白清湫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徐柯廉会错了意,心头升起一丝涩涩的感觉,将眼神撇开,不经意道:“夏将军平日里同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行为言语难免粗暴了些,白姑娘别生气。”
“卑职并未生气,夏将军骁勇善战、戎马一生,神勇无比,卑职敬佩其英勇善断的才能。”白清湫真心实意说道。
这确是白清湫心头所想,她羡慕其手握千军万马,便是皇帝也要对他和颜悦色。
若是当初宋家也如此,想必不会被动地成为待宰的羔羊。
至少,不会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徐柯廉语气一噎,心头酸涩感越甚,不愿再谈夏衍,也不想主动开口跟她说话。
谁知,白清湫似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别扭,继续道:“王爷,您说有关于案情的事要同卑职讲,可是已经查到中丞夫人的消息了?”
徐柯廉看向她,见她眼含期待,眸子亮晶晶的,像初晨山间森林里头的小兔。
他心神动了动,轻微点了点头,“嗯。”
白清湫瞬间喜笑颜开,上前几步,到他跟前,“王爷可否同卑职说说?”
徐柯廉嘴角微微勾起,“今日,本王派去打探的人回来说,御史中丞的夫人,已经死了。”
死了?
白清湫闻言一怔,愣愣看向他,眼神空洞且迷离。
默了许久,她复又问道:“王爷,那位夫人为何而死?”
“行于官途时,马突然受惊,奔向悬崖,车上的夫人及两位侍女、一位车夫全都坠崖而死。”
“其中一中年女子,身型、衣着首饰皆与御史中丞的夫人相似。”
现下,仅剩的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白清湫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为何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如此凑巧。
先是莫名被陷谋反的父亲,再是朱月阁死掉的和尚,最后是清正廉明的御史中丞。
感觉所有发生的事的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
就像是一盘棋,她们所有人都是这盘棋里面的棋子,甚至是最不重要的那颗,而决定棋局生死的棋子,恐还未现身。
气氛瞬间变得低沉,徐柯廉看一眼她,见她眉间藏不住的焦灼,低声开了口,话语间带了些安抚。
“不过,这一趟倒不是没有发现。”
白清湫朝他望去,她知道多半是安慰的话语,故而没报抱多大期待。
徐柯廉看着她,缓缓道:“那位夫人摔下悬崖后,面容血肉模糊,故而对她的身份也没那么确认。”
所以……
“死的不一定是中丞夫人!”
“死的不一定是中丞夫人。”
二人一前一后开口道。
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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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瞬间充斥着整个屋子,将方才的死寂一扫而空。
白清湫眼含笑意看着他,徐柯廉也同样笑着看向她,语调有些上扬道:“聪明。”
他目光里不只有笑意,还有赏识,不论是从遇见她第一天,她仅凭一些细微的线索就能将案件推理清楚,还是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抓住其并用来办案,她都随时头脑清醒,不被情绪影响。
这一点,徐柯廉确实挺欣赏。
“对了王爷,卑职有一事想要禀报,是关于此案。”白清湫回想起白日里寺卿对她说的话。
“残害御史中丞之人,经仵作结合行凶工具来看,是个左撇子,寺卿调查后发现只有忠丞府管家及千金是左撇子,所以最可能的嫌疑犯暂锁定在他二人。”
白清湫接着道:“种种证据似乎都指示与这位夫人毫无干系,不过,卑职今天下午去御史中丞府邸周围打探他夫妻二人的感情,没曾想,从曾经在府内打过杂的小厮口中所探听到的情况竟与外面传闻的如胶似漆、琴瑟调和大不相同,那小厮说这中丞的千金并非他亲生骨肉,而是其夫人与别人所生。”
白清湫抬眸看向他,见他并未有过惊的表情,她好奇问道:“王爷……难道您早就知晓此事?”
徐柯廉微微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并不知晓此事。”
“但我已知晓他夫妻二人貌合神离,所谓的琴瑟之好,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见白清湫一副充满疑问的样子,他叫了声:“言虚!”没过多久,房门被从外打开,言虚先进来行了个礼,后领着一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一身红衫白底的舞裙,她手持染花团扇扇莲步轻移,步伐婀娜曼妙,轻盈妩媚,雪白肌肤若隐若现,盈盈不堪一握的腰分外柔软,说不清的妩媚妖娆。
白清湫看直了眼,心想这位梁王殿下可真有生活。
不过他为何要把自己私藏的佳丽带到别人面前,房中趣事难道不应私下品鉴么?
无意间,她想起之前在花宴上,几个好友曾聊到京城中的贵公子们虽个个都仪表堂堂,可私下里的生活却是乱得很。
有的公子甚至乐于同好友共享一个佳丽,更有甚者,一个佳丽还不满足,每次都要叫上几个佳丽好生伺候。
想到此,白清湫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她不禁对这位梁王的敬意少了几分,更是对他这种恶趣味的行径很是不赞同。
白清湫眸光微闪,朝他睨窥了一眼,与她所想不同,只见他低垂着头,目光坚毅地瞧着手中把玩的杯子,并未朝那舞女瞧过去一眼。
她顺着朝那杯子看去,只是一个制作粗糙的瓷杯,远不及他府里那些稀贵的青花压手杯。
实是不知他在想什么,佳丽在前,竟也不曾好生相待,就将其晾在这里。
言虚走到徐柯廉身旁,见气氛沉默,主动开口:“王爷,人带过来了。”
他似被惊扰,抬眸,撞进白清湫的视线。
徐柯廉直勾勾盯着她,看见她微红的面颊,嘴角微微扬起,沉着嗓音道:“把刚才跟我说的话,给这位白……公子再说一遍”
13. 舞姬之谜
舞姬混迹风月场所多年,自进来始,就细细打量屋中各个人之间的关系,不出片刻,便有了结论。
她已然知晓上首身着青色锦衣之人是梁王殿下,而他身旁立着那位持剑的年幼的男子,应是他的贴身侍卫。
此处乃风月场所,光临之人无一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故而这位身着白衣的玉面男子,想必就是梁王想要寻欢的对象。
虽此人是位男子,不过,她也曾在午夜推杯换盏间,听那些个公子哥们谈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着谷道之好,她之前从未见过,现下看来,梁王想必就是其一罢。
但是看着玉面公子肤白清瘦,若是换了女衣,恐会雄雌莫辨,思及此,舞姬复又细细打量这位公子,竟发现他的五官清秀灵动,明是一副女相才对。
这位白衣公子莫非是一位女子?
舞姬压下心中疑虑,突觉此番猜测也不无可能,若是梁王厌倦风流王爷俏娇娘的戏码,偶让侍奉的女子换一身书生装束,上演风流王爷戏书生的戏码,也是颇有一番风趣。
早有耳闻王孙公子难伺候,仅仅是花醉楼里这些老太龙钟、软弱无力、力不从心的老头子就让她好生劳累,这梁王殿下看着虽看着斯文,可他毕竟正值壮年、身如劲柏,劲瘦有力,想必夜里更会折腾人。
想通后,她多了几分对这女子的敬意。
不过,既然这位女子如此受宠,她得好生对待才是。
舞姬一动不动打量着白清湫。
白清湫对上舞姬直勾勾的视线,将她汗毛看得竖了起来。
她误解了舞姬意思,她以为舞姬吃昧,认为她抢了她的梁王。
白清湫无措地看向徐柯廉,见他面色淡漠,垂着眸,不知在想何事。
又复而盯着舞姬,试图解释她并非其所想那样。
舞姬却嘴角微勾,抬手捂嘴,轻声笑了笑,说道:“既然王爷下令,那奴家便再将其中是由事无巨细告知这位……公子。”
说罢,她意味深长笑了笑,看向白清湫,说道:“御史中丞之前曾多次光顾本店,奴家虽不知他在坊间传闻如何,不过,他绝非是个品行端正、忠厚端实之人。”
见舞姬言辞如此果决,白清湫眸底略过几分惊讶,问道:“此话怎讲?”
舞姬正了正神色,想起过往回忆,面上露出几分鄙夷,“别的官爷到了咱们这里,都是为了寻欢,可这位中丞大人到了这儿,却并非为此。”
白清湫凝眸看向徐柯廉,见他嘴角一扬,带了几分冷嘲,像是知道她朝他看了过来,也抬眸,看向她,眼底带了几分笑意,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舞姬未见着他们之间的眼波流转,继续说道:“这位中丞大人在本店包了两间相邻的屋子,每次来的时候,都携带其小厮进店,然他点了姑娘后,却独自呆在其中一间,让其管家与那女子同处,还……还命人在墙上打了个洞,他从房间里,透过这洞,可瞧见隔壁屋床上所发生的情形。”
“王爷,你们评评理,这御史中丞也太侮辱人了,就算奴家们身份低微,但也不是能被如此糟蹋的。”
许是那位御史中丞的举措太过荒怪不经,舞姬越说越气愤,紧促着眉,看向二位,话语间带了些委屈,配上她这副娇弱可人的模样,实在是我见犹怜。
言罢,她举帕擦泪,低声啜泣起来。
白清湫却并未完全明白其中缘由,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这御史中丞常来酒楼却不叫姑娘侍奉,确实异同寻常,但他命人在床上打了个洞,这又是为何?”
她之前在府中,常年钻研文人四艺,得空就跟随哥哥到姑苏一带游玩赏景,入职大理寺后,也是成日刻苦钻研律法,一日也未曾懈怠,故而对男欢女爱之事,她知之甚少。
可那舞姬却并不知情,只道她在装纯情女,不禁放大了声音,语气冷冽,“还能为何,无非就是他行使不了床上功夫,却□□焚身,又不敢跟家妻道明真相,只能透过这墙上小孔,偷窥其小厮与女子行鱼水之欢的场景,以此泄欲。”
舞姬话语间,全是对那御史忠丞荒旦行径的不屑。
这下,白清湫算是听懂了,不过,屋内气氛也因谈论此闺房秘事而变得尴尬起来。
白清湫听懂后,倏尔脸红,逐渐蔓延至耳根,手不由自主扣着桌角,垂首,感到无地自容。
舞姬瞧她面红耳热、羞口羞脚的模样,低声喃喃道,“都是做这行的,装什么……。”
随着她不经意见吐槽,白清湫脸红更甚,头也埋得更低,羞怯得不行。
未及舞姬话说完,徐柯廉开口打断:“好了,言虚,带人下去。”
一旁的言虚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听到号令,躬身回道:“是,王爷。”
舞姬被言虚带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徐柯廉、白清湫二人。
随着红漆木门一开一合,带进来一阵风,将她额前碎发吹了下来,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默了许久,徐柯廉为自己倒了杯茶,朝白清湫撇过去一眼,见她羞愧难当,却发现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才及弱冠的他,自小便南下养病,缠绵病榻,直至去年,病情有所好转,方才回京结交朋友。
故而他也极少见闻这男女情事,刚才虽他极力表现出一副平淡模样,但毕竟是未经情事的少年郎,耳根也不知何时红得像滴血。
那舞姬误会他二人身份,以为白清湫是自己侍女,早已将她一并认同为久经风月场所的女妓,因此白清湫那番提问,让那舞姬生出不满,以为她是在装作天真清纯。
徐柯廉:“白姑娘在害羞什么?”
他声音极低,低到只有他二人能听清。
白清湫闻言,抬眸看向他。
徐柯廉抿了抿嘴唇,轻笑一声,继续问道:“你脸红什么?”
他想打破这沉寂尴尬的气氛,不料,望向她时,她眼神直勾勾的,氤氲着水汽,像清晨森林里的麋鹿,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令他懵了一下,耳廓渐渐泛红,尴尬咳了一声,眼睛瞥向一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见他原本清秀如玉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晕,耳根也红得透了顶,白清湫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板,斜睨着他,回道:“王爷也不赖嘛。”
气氛得以缓和。
二人心思又渐渐转移到案件上。
白清湫分析道:“现虽已坐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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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私德不端,但中丞夫人已失了下落,再无法将其与本案联系起来。”
她懊恼地将头垂下,无力地轻叹了声。
她今日见到梁王,以为他会带来关于御史夫人的好消息,没曾想,尽然连唯一一点线索都没了。
那窗台上的鞋印,极为可能是御史夫人所留下,因其对御史忠丞有直接的杀人动机。
徐柯廉见状,悠悠然开口:“御史中丞虽不是其千金的亲父,可她确是中丞夫人所生。”
白清湫闻之一顿。
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中丞夫人并未去世,那她最有可能去依附的人,想必就是其女儿——蒋溪。
思及此,仿若一束光穿透了层层迷雾,白清湫恍然大悟,笑道:“卑职明日再去御史中丞府旁探查一番。”
*
一夜无梦。
翌日。
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稀稀疏疏洒下来,再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地上形成斑驳的光晕。
白清湫被光晕晃得醒了神,她微睁一只眼,瞧着太阳已挂上树梢,瞬间清醒,双手往后将身子撑起,回忆昨日发生种种。
昨夜,她被告知萧栎已被夏衍带回,将信将疑去夏衍带萧栎去的那间包厢看了看,确未见她二人身影,后来便被梁王侍卫言虚送了回来。
回来后,她奔向萧栎房间确认她的安危,发现萧栎已经睡着,早已困极累极的她,草草洗漱后也上了塌。
白清湫穿好衣,出门便闻到了一阵浓浓的饭菜香。
她们所住的竹屋,类似四方形的结构,不过有三方是做屋子,一方是大门,门前是一条通向巷子的林荫小道,当初她逃亡途中,无意间走进了这条小巷,跑着跑着精疲力尽,刚走到这条小道便晕了过去,萧栎出门买菜时,遇见了气息奄奄的白清湫,便大发善心将她救了下来。
白清湫穿过房门前的小廊,走到厨房窗前,瞧着里头立着的女子,女子的身姿宛若古画中的仕女,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与她曼妙身姿相得益彰,随便往那一站,就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白清湫觉得,这世间再没比萧栎还美丽的女子。
“栎儿姐姐!”
白清湫靠在窗前,拨弄着花瓶里头的紫色鸢尾,这花形大而奇,宛若偏偏彩蝶,叶片碧绿清翠,上头还沾着清晨露珠,很是漂亮,想是萧栎早起所摘。
萧栎闻言,回头看向白清湫,朝她说道:“想你昨夜睡得晚,便没叫你起来,快洗洗手来吃饭。”
白清湫帮忙将菜摆上桌后,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
不禁赞叹道,“栎儿姐姐做的清蒸鲳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谁日后要是能娶到栎儿姐姐,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萧栎见她没个正型,无奈笑了笑,没说话。
像是想到了什么,白清湫问到:“对了,栎儿姐姐,昨晚你是怎么回来的,那夏将军可否欺负你了?”
说罢,她看向埋头吃菜的萧栎。
萧栎神色一顿,掩住眼底的慌张。
顿了片刻,抬眸看向她,有些不自然地回道:“没有,昨日无事发生。”
14. 真相假象
白清湫自认识萧栎,就知她身份令人莫测,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萧栎从救她那一刻起,就从未询问、探查过白清湫的身份。
白清湫曾旁敲侧击、试探过萧栎是否对她的身份感到好奇。
识破后,萧栎只道:你是谁,对于我来说,都只是那日清晨时救回家的小女娘,你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在逃罪犯也好,官宦人家为躲婚事,离家出走的千金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认定我眼中的你就是了。
在逐渐相熟的过程中,白清湫也意识到,萧栎原来不仅仅只救了她一人。
萧栎在城中有家茶楼,名叫乐茶坊,这间茶楼装潢精美、富丽堂皇,里头尽是肤白貌美、亭亭玉立的女娘做为账房、伙计,因可在交谈、玩乐时不用顾及男女大防,故其深得贵妇们的喜欢。
一次,白清湫去店里为因监察装修而彻夜未归的萧栎送换洗的衣裳,她见一女子生得小家碧玉,清秀灵动,却似乎听不见别人说话,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活。
当时她好奇为何一个如此有名气的店面,放着身体健全的良家女子不招,竟招一个连话都听不了的人。
因着好奇心作祟,白清湫跑到柜台,寻到一个跟她打过几次照面的女子,问起此事。
经询问后,她才知道,不止这一位女子,店中其他女子或多或少都有着不能被外人道明的难言之隐。
若她们去别处应聘,定会落得万人嫌,别家只会因她们身体残缺不全而嘲笑、数落她们。
萧栎却与他们不同。
她会耐心教她们制茶的工艺。
她们被店主萧栎招进来后,萧栎就告知她们许许多多采茶的技术。
比如说,茶叶采摘时,要做到八不采原则,且茶菁采摘标准要达到:“细、嫩、匀、净、完整、成朵。”
这茶叶采摘完,便是摊放、杀青,杀青对茶的品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后面的揉捻、摊凉、理条、整形、提毫、煇锅、干燥七步,皆有各自需要注意的地方。
她们有的是被夫抛弃的妇女,有的是被父母抛弃的女儿,有的是逃出青楼的妓女。
在这之前,她们的人生只有男人,自从萧栎救了她们以后,她们这才知离了男人,世间竟如此自由。
萧栎告诉她们,女性独立则天地皆宽,女子就应该做飞鸟,去追风赶月,而非框限在那四方宅院,为一个眼里没你且烂得不行的男人浪费一生。
从女娘的口中,白清湫感知到,大家对萧栎有着无尽的感激之情。
萧栎带她们走向另一种人生。
她不仅每日为她们提供热腾腾的伙食,温暖、安稳的住所,还教会她们一项立足的本事,让她们无论身处何处,都有可以傍身的技能,不至于流落街头而饿死。
了解到这茶楼背后的故事,白清湫便再也没试图探寻萧栎的身世。
她相信,她是一个好人,无论身世如何。
现下见着萧栎僵硬的神色,白清湫并未点明,装作未看见。
她同萧栎住了半年之久,互相早已达成了共同的默契。
那就是,萧栎从不过问白清湫所查何事,为何只身上京、女扮男装混入大理寺;白清湫也不过问她一个异地女子,隐瞒身份,孤身上京所为何事。
早饭后,白清湫同萧栎一起收拾洗净碗筷后便一起出了门。
萧栎忙着去处理店里大小事宜。
白清湫忙着去中丞府一探究竟。
*
午时,西街。
外面日头正盛,明耀的阳光照得人睁都睁不开眼,青石板路上被两旁的店家洒了水,凉水碰地,水汽正腾腾冒起,隐于半空,谁家喂的看门狗懒洋洋趴在店前,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哈哈喘着热气。
西街路口,人口熙攘,白清湫正迈着繁重的步伐款款而来。
她举着在不知何处摘下的荷叶放在头顶,荷叶被晒干水分,贴在头上,她眯着眼打量着两旁店铺,寻找着那家药铺的身影。
谁知,这次竟出师不利,她将西街来回走了两遍都没发现那家药铺的影子。
急切的心情加上潮闷的热气将她思绪变得烦乱,彻底灭了她那点耐心,白清湫寻了个石墩,一屁股坐上去,不料石墩上那灼热的温度差点将屁股烫熟,她一咕噜站起身,反手捂住屁股,皱着眉,嘴里忍不住念叨。
“今天真是诸事不宜啊。”
她哀怨道。
“扑哧!”
身后,一老人家被她举动逗笑。
听到这放肆的嘲笑声,白清湫转过头去,睃巡一圈,试图寻出这笑声来源。
额上的汗顺着碎发留下,进了眼,一时糊了视线,她抬手,用袖口的布擦了擦,勉强感觉好点儿后,重新睁眼打量那人。
是一个双鬓花白的老者。
“老者,你笑什么呢?”
老者身着麻布破衣,戴着幞头,面上布满污渍,手持一根木棍,脚踏一双草鞋,躬着背,笑着看向白清湫。
他面容枯黄,鸡皮鹤发,皱纹深深刻进肉里,因太过瘦削,眼球突出,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破碎。
白清湫盯着他看了片刻,被这瘆人的相貌吓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还好自小学习的礼仪让她不至于做出嫌弃失礼的表情,但也她难免以貌取人,认为这老者并非好人。
正待她开口,欲问清来自何意时。
“爷爷!”
一清脆的男孩声音响起,语气中带着亲昵与无比的信赖。
片刻,老者身后跑来一身着麻布衣,光着脚的小男孩。
白清湫朝那男孩看去,虽他身着简陋,却面容净白,衣裳也清洗得干净整洁。
男孩扯着老者裤脚,瘦削的身体飘飘欲坠,一看就常吃不饱饭。
白清湫心生警惕,前几月她参与办了几件幼童拐卖案,那案子查出的犯人惩处严酷,故而近日没人再敢往火枪上撞。
她怕男孩是被这老者拐来,暂且养着,待风头一过,就将其转卖,换取银钱。
思及此,白清湫看向老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与审视。
老者像是猜到她心所想,解释道:“我儿本是状元郎,因着牵涉朝宇党争,圣上发怒,抄了家,杀了人,我祖二人孙贬为庶民,流离失所,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处住所,这才在此安家,以乞讨为生。”
原是乞丐。
不过,拐卖案里的嫌犯中,不少也伪装成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老人。
白清湫再次此仔细打量祖孙二人。
仔细打量许久,见这小孩相貌确有几分与老者相似后,这才放下警惕的心。
“你二人真是乞丐?”
虽内心隐隐确定,她嘴上仍是不忍问道。
“千真万确!”
说罢,小男孩也被吸引了注意,朝她看过来。
白清湫对上男孩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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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目光,他眼眸湿漉漉的,似乎从没对凄惨的生活感到不幸。
见此,她仿佛透过这双眼,看到了半年前流离失所的那个自己,白清湫心头鹜地一颤,对其心生怜惜。
小男孩见白清湫身着正装,不由得想到驱赶殴打他们的官员,故而渐渐变得惴惴不安,惊惶失措。
他朝后一步,躲在老者大腿后面,抬起颤抖的手扯起老者裤腿,将他身影挡住,又想确认白清湫是否会殴打爷爷,故而一脸惊恐地探出头来,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老者注意到自家孙子的举措,怕他惹恼别人,只好一手将其挡在身后,扯起薄如纸片的嘴角,操着无比沧桑沙哑的嗓音说道:“我看小官爷此行,像是在寻人?”
被对方猜到此的目的,白清湫抬眸,朝老者看去,接着听他说道:“老夫日日在西街乞讨,对于这西街里头的人和事,可谓是信手拈来,官爷若真是寻人问世事,尽管跟我说,我定当将其年方几何,家住何方一一为官爷细细道来。”
末了,他顿了一下,眼眸里闪过几分期待,继续道:“官爷若是可怜我祖孙二人,便赏几个铜板,让我这可怜的孙儿吃顿饱饭罢!”
老者虽口出狂言,但白清湫念及他毕竟在西街住了许久,最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知街口那家药铺为何关门,又是哪天才重新开业?”
等着老者回复时,她再次看向那小男孩。
男孩正颤巍巍杵在老者身后,外头烈日将其面色晒得苍白如纸,衬得他面容越发虚弱。
白清湫皱了皱眉,伸手探向口袋,掏到几两银子,正准备拿出,却听老者悠悠然开口:“官爷若是想看病,还是寻别家去罢,那家店主被圣上选中,去了宫里,成了圣上御用的练丹师,此刻已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不会再踏足这穷巷陋室。”
炼丹师?
还去了宫里?
白清湫动作一顿,回忆起几天前那店家见钱眼开的模样,那样利令智昏的人,怎会被选入宫中,还成了圣上的炼丹师。
一串串疑问接二连三,她打量着老者,对他的话不可置否。
老者也瞧出她的半信半疑,补充道:“现下那炼丹师新官上任三把火,筹谋着在圣上生辰宴上大展身手,听说他正打算为圣上练就长生不老丸。”
“那药丸其中一昧药材需在金童玉女所分泌的□□提炼所得,现下,上头下了令,正召集京城里年纪合适的童男童女进宫,若是官爷不信我所言,三日后炼丹师会亲自出宫,遴选适宜人选进宫,正式练就丹药,那时,官爷尽可到西街来,一验便知。”
白清湫默默思索他所言,因其细节无比真实,她不由得对其深信几分。
管它是真是假,三日后,一验便知。
她将手里的银钱拿出,抛给老者,说道:“给孩子买点肉吃。”
她给完钱,想起自己漏掉了什么。
方才一直在说那药铺店主,竟忘记打听中丞府。
她又掏出一两银子,拿在手上,问道:“老者,我问你,这西街可有姓蒋的卖艺者?”
老者正高兴地埋首看着手中银两,他们爷孙俩好久没有饱餐一顿了,得了这些钱,够这一月开销了。
听到身后人的询问,老者回头,看着她手中银两,眼里泛光,不禁咽了咽口水,却发现喉咙干得像在灼烧。
他躲开白清湫的视线,有些心虚,吞吞吐吐道:“没……没听过。”
15. 香艳场景
老者闪烁其词,白清湫内心勾起一丝希望,猜他有所隐瞒顾虑。
她用极具诱惑力的嗓音问道:“若是你老实交代,这些银钱便是你的了!”
说罢,她复又从口袋中掏出点银两,合在一起,摊在老者面前。
一边是足以供祖孙二人半年生活的银钱,一边是难以言表的秘事。
思量许久,老者紧紧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缓缓道:“罢了,既御史中丞已死,老夫便告诉你罢!”
见其愿意开口,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白清湫不禁好奇满满,伸耳听着。
“哪儿有甚么学杂技的蒋家,那人是御史中丞府上的管家,原名赵宇,未进中丞府前,不过是个在路边卖艺的,官爷也知道,现下赋税繁重,加之天灾频发,百姓哪儿来钱看戏,故而那赵宇也是穷困潦倒、家徒四壁。”
见他所说之人与案件有关,白清湫的手下意识捏紧,继续倾耳细听。
老者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半年前,御史中丞因接替宋城丞相权力,官越做越大,也换了更大的宅子,于是便贴出告示,说是招管家及小厮。”
“见此消息,我们这些穷苦百姓都踊跃参与,恨不能立马被选上,得一个能供温饱的差事。这其中参与者,便有老夫及那赵宇,后来赵宇因其相貌堂堂又魁梧有力,便成了中丞大人身旁最得力的小厮,而老夫因是其中唯一善舞文弄墨之人,便成了御史大人的代笔,替他回复一些公私信笺,本以为可长久做下去,可……可还是被赶了出来。”
说着,老者长长叹气,眉间尽是可惜之意。
“你为何被赶了出来?可是办事时出了差错?又或是得罪了御史大人?”白清湫好奇道。
老者只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啊!”
“哦?那你可告知我其中缘由?”白清湫以为是银钱给的不够,财大气粗地从包里拿出一锭银子,道:“你尽管说便是,若说得我满意,这锭银子都是你的了。”
此时,虽面对如此多的钱财,老者非但没有动心,唇边只抹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官爷走吧,您要打听的蒋家一事小的已然告知,至于别的,若是小的无牵无挂,定当知无不言。”
闻言,白清湫见他牵起小男孩瘦弱的小手,爷孙俩步履蹒跚地朝巷内的草屋走去。
老者怕日后牵扯到他的孙子。
白清湫道是问不出什么,忙追上前,行至二人身前:“这银钱你们收下,当是我给你们的封口费,今日之事,你日后莫要再同别个说。”
她将银子塞到老者手中,看向被她吓得隐隐发抖的小男孩,解释道:“我奉大理寺卿的命令探查御史大人被刺一案,并非你们口中的坏人,若是日后再有相关事由想说与我听,就去大理寺寻我吧。”
老者抬起手,看向手中的银钱,他的手干瘦如纸张,隐隐透出血管的凹凸不平,听完白清湫的话,眸中布满精光,他操着激动不已的语气道:“官爷在大理寺任职?“
白清湫对他的反应感到不解,轻轻点了点头,“嗯。”
老者激动得眼泪都要留下来了。
“官爷,若是小的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您可否答应小的一件事情?”
老者压低了声音。
白清湫皱了皱眉,以为他想狮子大开口,不过见他二人确实需要银钱,想也不会将钱用于坏处,便点头应是。
看到白清湫点头答应,老者欣喜若狂。
他四处望了望,伸手掩住嘴,低声说道:“此事不可被外人知晓,官爷,您可否跟小的进去,小的将事实一一与你到来。
老者侧身,让出一个身位,白清湫顺着看去,那是个破落草屋,又恐里头有埋伏,抬手伸向腰间,握紧的手中的配件,提步走了进去。
越往里,一股潮湿闷热的味道席卷而来,白清湫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行至屋外一红漆柱子旁站定,张望四周,只见屋檐下放了一木盆,里头盛着水,木盆旁放了一个竹节做的杯子,应是用来舀水喝,而盆边,放着一只炸了毛的笔,地上用水写了几个字,此时天热,字迹瞧不清了。
再往里,空旷的屋内只放了一个竹子编织成的担架,担架很窄,只能容一人,看到上头放着一个调了色的泥娃娃,她猜这应是小男孩的床,而竹床旁紧挨着的那一顿摞得厚厚的枯草,便是老者所睡的地方。
祖孙二人的生活确实一贫如洗,穷困潦倒。
视线一转,白清湫看向祖孙二人,他们虽过得拮据,却在这院中生活得挺安稳快乐,虽然受尽苦难折磨,好在,身边还有个伴。
因为身边有了彼此陪伴,这操.蛋的生活也变得有了期待。
望着望着,她眸中闪过几丝不可察觉的羡慕又或是什么别的感情。
有一瞬,她也想要身边有哪怕一个亲人相伴。
可是,她亲人都死了。
她们被冰冷的刀剑穿透身体,那些人劫掠一通后,最后甚至一把火将整座宅邸烧掉,毁尸灭迹。
“家里有些破旧,请官爷别介意。”
老者见白清湫紧蹙着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开口解释道。
白清湫意识回拢,“说吧,方才不是有事想对我说么?”她正了正身,压下心中汹涌的情绪。
老者朝她靠近几步,打发身旁的小男孩拿着几枚铜钱去借口买饼吃。
小男孩得了钱,扯着甜甜的笑欢快地跑了出去。
这时,只剩下白清湫与老者立于院中。
“说吧,方才说会把事实一一告知于我么?”白清湫抬眸看向老者。
他余光确认男孩身影消失在院中,才开始说道:“姑娘,外头传言并非事实。”
“都说御史大人清正廉明、与其夫人如胶似漆、琴瑟调和,可事实却非如此呐!”
白清湫眸中闪过几分惊讶,这竟与那舞姬所言相同。
她挑了挑眉,示意老者继续说。
“当时我等被选入御史中丞府中,分别派发到各自岗位干活,本以为可依安安稳稳干下去,谁知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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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那样的事……”
~
是夜。
老者奉命替中丞书写几封函柬寄往各处与他交好的大人府中,邀其到府中一聚。
因过两天是孙子的生日,老者想赶紧把事情做完,空出时间来陪孙子。
但又不想浪费油料,只好灭了油灯,点燃一只蜡烛,顶着昏暗的烛火,在中丞的书屋进行书写。
中丞的书屋与卧房相挨着,且极不隔音,隔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有点动静都能听到。
老者起初正打着瞌睡,没注意到旁边动静,直到后来,隔壁传来杯子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老者猛的惊醒,连忙跑到隔壁。
他戳破一角窗户纸,透过其向屋内看去。
谁知,屋内画面之香艳令人乍舌。
他见管家衣服半褪,中丞夫人浑身赤裸,一手拉着他的一角衣袍,一手半撑在床上,她仰着头,眼神迷离,香肩布着薄汗,面上洒满红晕,她双腿白如雪玉,此刻一只像万年妖蛇似的缠在管家腰间,紧紧箍住,另只腿松散半曲着搭在被搬过来的丹漆茶几上,红与白的碰撞,柔和与激情的交融,更衬得场面香艳无比。
夫人坐在床沿边,香汗淋漓。
管家立在她身前,喘着粗气。
那时以到亥时,老者被屋内不伦场景吓了一跳,欲转身告知老爷,但之后的事情更让他为之心惊。
里头,灯火昏暗,藏匿在暗处的人看着床上累得不行的二位,缓缓开了口:“别停呀,继续。”
这声音浑厚,冷傲,令老者无比熟悉。
是御史中丞的。
于是冷汗出了一身的老者凑近了,贴紧窗户,往那处阴影看去。
没曾想,那御史中丞拖了衣,面上染了红晕,看样子早已沉醉其中。
老者暗暗心惊,视线下落,见他□□那处软趴趴的,像是一滩死水。
听到中丞下了令,那二人面露难色,想是早已承受不了。
管家早已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夫人那最深处也疼得受不得,两人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中丞却兴兴头头地说要弄。
管家只好看向怀中人,轻轻道了身:“对不住了。”复又细细捣弄。
御史夫人被冲撞得仰起头,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如尖尖玉笋,紧紧扣着管家结实、壮硕、有力量的手臂。
腰肢似荷茎翻风,皮肤如海棠经雨,声音不让清萧。
场面之震撼,不禁让人感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微风拂过发梢,带走些许燥意。
白清湫从刚才那令人作呕的故事中回过神来,问道:“此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老者思索许久,回到:“当时跟我们同进去的那一批人里,有几个夜里曾被惊醒,前往查看,故而他们应当也知晓,想来有二三人罢。”
白清湫默了片刻,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
她怀疑,是中丞夫人联合管家将御史中丞杀害。
16. 苦命祖孙
这边刚说完,小男孩怀里揣着几个饼走了进来。
尽管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小男孩仍没动那些饼,他迈进门槛,走到老者身边,将其中一个饼递给他,用可爱、稚嫩的声音说道:“爷爷,吃饼。”
老者躬身接过饼,正准备将其递给白清湫时,小男孩从怀中又拿出一个饼,这个饼比刚才那个更大,更香,还冒着热气,他颤巍巍走到白清湫面前,将饼递给她,说道:“爷爷说共食不饱,家里来了客人,需要谦让客人。官爷,您吃饼吗?”
他清脆、稚嫩的声音仿若清晨的露珠,清澈透明,充满了童真与无邪。
小男孩即使内心很怕她,把“他”与那些对他们祖孙俩拳打脚踢的官员归为一类,但见爷爷对她如此友好,还是忍住内心的恐惧,抛开成见,拿出为数不多的钱财为并不相识的她买了一张饼。
他将饼高高举起,堪堪到白清湫大腿处。
她瞧着小男孩忍不住吞口水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轻声笑了下,说道:“我方才吃过饭,不饿,这饼还是留着你跟爷爷吃吧。”
见白清湫没接饼,小男孩有些无措地看向老者,老者眼神示意他可以吃了后,尽管很饿,他也没立马将饼塞进嘴里,而是眯起眼,朝白清湫笑了笑,那甜甜的笑容如同夏夜的晚风,轻轻拂过人们的心田,带来无尽的温暖。
“谢谢您!”他稚嫩的声音,如同天籁般纯洁干净,让人在喧嚣浮躁的世间寻得一处宁静。
白清湫微微动容,虽面上仍是一副冷冰冰的,心却悄悄融化,她嗯了一声,示意小男孩可以吃了。
小男孩拿着饼,跑到木盆边,一手拿着饼,另只手拿着炸了毛的毛笔,不熟练地写写画画。
白清湫看向老者,问道:“你就是因为撞见此事,所以被赶出来了?”
老者深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后院有个跟我们一同入府的小厮在屋外撞见此景,弄出了动静,恰被御史大人瞧见他,小厮被打了几十板丢出府,半条命都没了,而我们同进去的这批人也都被赶了出来。”
“出府后,小厮伤口感染,没钱买药,几天就死了。”
老者语气平淡,像是早已看淡生死。
白清湫想到那药店店主跟她说的:蒋千金可能为管家与中丞夫人所生,于是好奇问道:“你可见过中丞府的那位千金?她是否真同传闻一样,是管家与中丞夫人所生?”
老者仔细思考了许久,摇了摇头,道:中丞千金似乎患有隐疾,极少出院子,平日院子里也都是贴身侍女在照看,故而我等并未见过她几面。”
隐疾?
白清湫生出疑惑,难道她那天买的那些药都是给她自己用?
为何她要亲自出来买药呢?
老者似乎真对那位千金知之甚少,白清湫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只道:“方才你说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何事?”
她虽然开口问了,心里头早已认定对方是索取更多的钱财。
对这俩爷孙而言,钱财是最可贵的。
闻言,老者暗淡的眸里闪过几分期许,说道:“官爷,小的姓沈,曾有一子,其名为冷之,自小就勤学苦练,不曾有一日落下功课,幸而老天垂怜,让他在二十一岁考取了功名,得到了可以施展抱负的机会。”
说道这位儿子,老者面上浮起些许骄傲,下一秒,想到他的悲惨结局,嘴角又微微抹上一丝苦笑。
“可上天总不遂人意,他许是误信了人。我儿心地善良,总相信人性本善,对身边之人从不设防,后来被有心人利用,落得个斩首示众,家里面财产地契悉数充公,我祖孙二人只能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
白清湫朝老者看去,见他眼眶湿润,眸间析出些许泪花,泪水在眼角摇曳,在这烈烈炽阳下,孤独地闪烁着。
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她内心压抑许久的情绪仿佛被此情景勾起。
一股酸楚、不甘、悔恨、憎恶的感觉席卷而来。
她不知不觉也跟着红了眼眶。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被彻底浸没在仇恨之中,所有的感情、情绪再不属于自己,眼里只有无尽的愤怒与仇恨,曾经炙热、真诚的那颗心也被恨意浸透,变得冰冷,狠毒。
好在,老者身边还有小男孩陪着他。
他还有生的希望。
而她呢?
活着只为了复仇。
别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白清湫想,她就是这么个冷血无情之人。
所以,这位老头悲惨的遭遇与她无关,她只能给他们一点报酬,仅此而已。
她克制住内心澎湃的情绪,眼神冷了下来,看向老头,低声说道:“所以呢?你想让我帮你翻案?”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个能力,就是有,她也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把自己牵入其中。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老者痛苦地深深呼了一口气,绝望地摇了摇头。
“你不想让我帮你翻案?”
白清湫挺直了身体,继续问道:“那你跟我说这些想做甚?”
既不是想为儿子平反,也不是为了钱财,白清湫一时不知他所为何事。
“官爷,翻案一事,于我而言,天方夜谭,老夫不敢连累您,只望您能帮老夫打探一下,我儿究竟犯了何事,为何上头一言不发就提刀冲进府宅,将我儿提走,并在案子还未判决时,就早早将我儿提上刑场,斩首示众。”
“只有知晓我儿所犯何罪,老夫就是死,也无憾了!”
白清湫靠着红漆柱子,眸中说不清含了怎样的情绪,就这么看着老者激动地说着话。
仅仅是翻阅档案的事,今夜她正好值守,就抽空简单替他查阅一下,应当不难。
权衡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答应你。”
得到了白清湫的答应,老者终于舒了口气。
“三日后我正好要来一趟西街,那时便将我所查的结果告知于你。”
经过对过往的痛苦回忆后,老者浑身卸了力,再不似方才诉说时那般慷慨激昂。
他颤抖着身子,转过身来看着白清湫,“多谢。”
刚才还烈日当空,此时一片极厚的云层漂浮过来,将暖阳全部遮住,大地瞬时笼上一层暗灰色的幕布。
老者本就面色枯黄,此时脸上更是毫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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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已交代完,她点头示意,准备转身离开。
*
正午已过,天气不似刚才那般燥热,白清湫穿过喧嚣的西街,回到大理寺。
寺前,金匾高悬,墨色深邃,公正廉明四字字迹如龙蛇游走,苍劲有力,朱红正门,古铜环扣,尽显庄严风范,门扉轻启,一丝凉风穿堂而过。
行至值守处,蔡九正埋首整理案卷,一时未注意到白清湫的到来。
她立于门旁,静静朝他看去。
她觉得蔡九最近很是奇怪,总是对她眼神的躲闪,也尽量避免跟她有所交集,但当她错开他的视线,去忙别的事情以后,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之前听说蔡九家里欠了钱,他走投无路才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到大理寺任职。
莫非是他家里人来跟他要钱了,他想跟她借钱,却不好意思开口?
白清湫兀自想着,得寻个时间主动问问他需不需要钱。
毕竟大家共事一场,别人有困难时,能搭把手就搭把手。
想着想着,一时失了神。
屋内,蔡九拿起一堆整理好的案卷归档,未注意到白清湫,刚出门,两人就迎面撞上。
蔡九额头上的伤口还未好全,一下子撞到她手臂上,他额头吃痛,轻哼一声,皱着眉抬眼看向白清湫。
没想到休沐的她会出现在这里,蔡九回过神来,想到中午休息后并未遮挡的丑陋伤疤,连忙抬手遮住。
谁知怀中的案卷有一摞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响彻整个走廊。
他再顾不得遮掩什么伤口,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蹲下去整理案卷,寺卿说一个时辰后要查验,他得做好,不能让寺卿失望,否则连唯一的工作都会失去。
他一张张收拾着地上残卷,可笨拙的双手偏不让他如意,怎么也收拾不好,于是动作不由得变得焦躁,也没了耐心。
白清湫见他这副模样,轻叹了一口气,跟着蹲下去,替他拾起冲散的书卷,按顺序叠好,递给他。
她蹲在门口,背着光,蔡九看不清她的神色,伸手接过案卷,低声说了句:“谢谢。”
说完,起身就要走。
“蔡九!”
刚迈出几步,白清湫叫住了他,他步子一顿,回头,这下换做他站在走廊里,背着光,视线上抬,对上她的。
她眼中满是疑惑与同情,这同情在他看来,比烈火还灼热,他的心不禁灼痛了一下,眉头微皱,轻抿了下唇。
白清湫不知如何开口,吞吐道:“最近,你……你家里是有什么困难吗?”
她说得委婉,眼神里却满满的真诚。
她看不清他,但他却将她眸中热诚、友好的目光一览无余。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白清湫性情温良敦厚,济弱扶倾,她就像一轮冬日里的太阳,温和而不刺眼,旁人与她相处,都会感到无比舒服。
不过,此时的她越是温柔善良、解囊相助,就更衬得他卑劣、阴暗不堪。
以前,她见初入职的他常被欺凌,时常替他出头,替他解围。
她一直待他很好。
而他现在,却暗暗打算如何杀了她。
17. 一代权臣
穿过长廊,白清湫见大理寺卿陈砝正伏案审查嫌犯口供。
她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下,扯了个乖巧的笑容,喊道:“义父!”
这是她被迫休息的第三天,虽才三天,她内心早已按耐不住,想要在案件上大展身手。
陈砝正聚精会神分析口供,寻找里头各处纰漏,突然被白清湫的动静吓了一跳。
他抬眸,看向她,见她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皱了皱眉,轻声回道:“进来吧。”
“义夫,女儿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不知您能否为女儿解惑。”
“何事?”
陈砝捏起桌上纸张,放在一旁,拿起下一位犯人的口供,放在面前,准备审查,听见白清湫的询问,以为她又开始试探,看他是否允许她回来工作,于是没好气道:“又是跟案情有关的?”
“不……不是,是女儿突然想起的一个人,名叫沈冷之。”
她继续补充道:“他曾考中过状元,不过听闻他为官清廉,不曾结党营私,女儿想问,他最后为何会落得个斩首示众的下场?”
沈冷之?
陈砝一听,起初以为是重了名,继而白清湫又说他曾考中过状元,他立刻回想起来了。
尘封已久的回忆就此被打开。
……
之前,他师父,也就是在白清湫父亲宋世良生日宴上,宋世良曾向初入朝为官的陈砝引荐一些他的得意门生,好让陈砝日后办事顺利些。
其中最得宋世良青睐的,就是沈冷之。
此人玉貌清扬,仪表非凡,风骨峭然,极善谋划策略,敢于直言进谏,手段雷厉风行,这点正和宋世良不谋而合。
渐渐地,他凭借其善于用人,不论贵贱,以及狠辣独断的谋略,颇得圣上青睐。
却也因其直言直语的性格在朝中树敌无数。
陈砝曾委婉告知沈冷之他的这个缺点,让他说话办事圆滑一些,他提出的一些建议已然触动官僚地主的利益,并且他为人实在过于迂腐,不够灵活,不懂得官场的生存之道。
听之后的沈冷之并未改正,反而对陈砝过于圆滑的性格感到不解,他只道:“兄台所言,我并非不知。”
“兄台可知,西边荒灾,饿艀遍野,百姓饿死病死不计其数,朝廷并非没有拨款赈灾,甚至拨了大额款项下去,只为百姓苦难能有所缓解,但你可知,这钱朝廷出了,到百姓手里的粮食仍然屈指可数。”
说着,沈冷之想到街道上那些饿死街头的百姓,眼眶变得通红,神情也变得激动起来,他道:“兄长,你我二人皆是来自清苦人家的读书人,都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一道理,故而既尝过挨饿饥荒的苦难,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饿死在街头!”
沈冷之一记直白的眼神让陈砝为之一颤。
那眼中满是对百姓安居乐业的渴望的光芒,那光芒犹如穿透黑暗的闪电,瞬间点亮一个黑暗王朝的格局。
“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本该济世的赈灾款被放进那些官员的口袋里!”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语调激昂,似一团熊熊烈火,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陈砝心上。
那时,陈砝才知道,沈冷之并非迂腐,不懂为官之道。
他只是,不屑与之为伍罢了。
沈冷之摒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态度,强行让一级级官员将赈灾款吐出,并迅速下发各县。
好在,百姓最终得以被解救,能吃上热腾腾的粥饭,灾情有所缓和。
也在那次之后,他深觉这个王朝早已蛀空,外头虽看着繁华昌盛,内里早就腐败不堪,他与宋世良联手上书,恳求进行改革,皇帝迫于压力,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请求,也是这次改革,他得罪了朝中不少权贵,也知晓自己日后必遭报复。
为了不牵涉到糟糠之妻,回到家后,他劝妻子给他写了一封休书。
他知道,被男人休了的女人是很难再寻个好人家的。
所以,让她休了他,这样她日后名声好听一些。
夫妻俩相处了这么多年,沈冷之知柳三娘善解人意、贤良淑德,成婚后,他总是忙于处理公务,疏于陪伴,对不住她,他不忍心让她在他死后孤独终老。
她应当无忧无虑地幸福一生。
而不是将这辈子耗在他身上。
“三娘,你与我分开后,寻个能时常陪着你的人罢。”
“打点好父母孩儿后,我既孤身一人,家里头的财产全部予你,这便是我替你备下的嫁妆,日后你拿着这些钱财,夫家应当会好生待你。”
沈冷之说得决然。
妻子柳三娘却心如刀割。
幼时的她被父母丢弃在坟山上,弱小的她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寻到家里,哭着跪着求父母留下她,父母却狠心将他拒之门外。
那年冬天下着大雪,她浑身冻僵了,又冷又饿,就在她快冻死的时候,门开了。
她本以为可以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不曾想,即将迎来的是另一个深渊。
父亲将她卖给了青楼。
就在她认命的时候,沈冷之出现了,他将她买了回去,给了她名分,让她做他的妻子。
他娶她、尊她、敬她、懂她,再不让她受苦。
所以,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放弃他。
“官人,妾身绝不弃你而去。”
柳三娘以命相胁,终于让沈冷之同意她留了下来。
一晃半年过去了,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正当他们就这么放下心时,一日夜里,官兵们层层围住府邸,提着刀冲了进来将沈冷之带走。
沈冷之下了昭狱。
柳三娘将沈冷之留给她那些钱全都用来打点狱卒,只为让他们其对沈冷之好一点。
他是个读书人,受不住那些严酷刑罚的。
她日日祈求狱卒,只为见他一面。
第四天,狱中官员终于松口,肯让她进去与他相见。
可当她进去,去见心心念念的丈夫时,看到那刑架上一摊烂泥似的沈冷之,她心脏猛地一紧,身子不自主地变得颤抖起来。
沈冷之被拴在墙上,镣铐加身,一身血污,孤立无助。
冷硬的镣铐锁住他的手腕和脚腕,被血水浸湿的绳索如毒蛇般缠绕,见骨的伤痕遍布全身,他疼得抽搐,铁链碰撞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狱卒打开了牢房的门,柳三娘颤着步子,看着孤零零的他,走到他跟前。
她好想抱抱他,告诉他,他不是孤身一人。
“官人。”
柳三娘擦干眼泪,缓了缓哽咽颤抖得不行的声音,轻轻地喊他。
沈冷之听到她的声音,抬起沉重的头,见到妻子身影,目光呆滞了许久才渐渐意识到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柳三娘眼眶红得吓人。
沈冷之很爱干净,日常穿着的锦衣白袍一尘不染,远远看着是意气风发、清逸出尘的一个人。
可现在,衣衫破烂地挂在他身上,脸上、身体上血污遍布,皮开肉绽。
看着本应风度翩然的人变得如此狼狈不堪,柳三娘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样疼,她再忍也不住,眼泪啪塔啪嗒掉了下来,哭成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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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娘自小就被教导女子要遵三从四德,知晓出嫁要从夫,平日里,丈夫就是她的天,是她的唯一仰仗。
可现在,她的天塌了。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沈冷之在狱中受这非人的折磨。
“官人……你等着,我救你出去,我把钱全部给他们,只要他们能放你出去。”
柳三娘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哽咽道。
沈冷之望着她被泪水盈满了的眼,虚弱地笑了笑,用低柔得不行的声音说道:“哭什么。”
他眸中闪过几丝怜惜:“傻瓜,把钱都拿来救我了,日后你怎么办。”
“我走之后,你留着这些钱好有个后路。”
听他说着,柳三娘哭的更凶了,她含糊着声儿道:“官人,妾身生是你的人,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你别想弃我而去。”
屋顶漏着水,滴答声回响在空旷的牢狱中,阴暗处,老鼠蟑螂满地乱爬,啃噬着受刑人的伤口。
柳三娘将他护在怀中,远离那些肮脏的臭虫。
沈冷之不愿脏了她的衣,欲躲开,谁知他那身体早已没了力气。
他自关进来始,整整三天未曾进食,现在只凭一口气吊着,盼着圣上明察秋毫,还他一个清白。
“别碰……脏……”沈冷之别开脸,错开柳三娘的视线。
柳三娘心头一紧,酸涩之意渐浓。
这时,狱门再次被打开,狱卒提着刀走进来,因着柳三娘给了重金,故而此刻待她还算客气。
“三娘,你走罢,别救我了。”
沈冷之看向被狱卒赶出去的柳三娘,眼中泪水闪烁,他深深地看向她,眸中夹杂着太多的情绪,依恋、不舍、祝愿。
以及……诀别。
翌日。
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直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喧嚣的道路中,一辆陈旧的囚车疾驰而过,本该缓缓行近的囚车今日像在逃命似的,百姓还未看清里头的人,车就不见了踪影。
一时,喧嚣声沸反盈天。
其中有位卖肉的屠夫看清囚车中的人,震惊着大声喊道:“那是御史大夫,是状元郎——沈冷之!”
此声一起,大家交谈声的声量又提高一阶层。
百姓不知朝野格局,不能分辨是非,只是一昧地听信官府贴出的告示,责骂着这位竭诚为民,为百姓赴汤蹈火的一代权臣。
刑台上,在众人的议论声里,沈冷之像一具尸体般,被抬到断头台前。
起初,他以为能有百姓替他说几句公道话。
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抬眼,朝人群中环视一圈,那些百姓皆对他横眉冷对,痛毁极诋,言词间满是恶言詈辞、狗血喷头。
沈冷之原本麻木的神情不禁闪过几分悲凉,过后,则是替这些被蒙在鼓里的百姓感到悲哀。
他抬眼看了眼耀眼的太阳,烈日刺目的阳光照耀着大地。
此刻,一片乌云将其遮挡,昭示着朝野此刻虽风平浪静,实则正暗流涌动、偷天换日的格局。
最后,收回目光,他挺直了脊梁,被狱卒踢曲他的双腿,猛地伏地跪下,他们粗鲁地按着他的头,将其放在断头台上。
“午时已到,行刑!”
刀劈向脖颈的声音响彻世间,接着,闪电如剑,划破长空,雷声如同战鼓,滚滚而来,与百姓的喧闹声叫嚣。
血迹溅落一地,溅在那些批判他的人脸上。
沈冷之死了。
死在一个风雨飘零的正午。
18. 青梅竹马
呼啸的穿堂风铺天盖地而来,带来些许冷意,白清湫觉得脸上有湿意,不自觉抬手抹一下脸,发现是额间渗出的汗,并非血迹。
她远远看着陈砝,神情木纳,虽从未谋面,脑海中依旧浮现出立于断头台前的那个铁骨铮铮的身影,一代忠臣壮烈而又悲惨的一生以此潦草收尾。
怔愣了好些时候,声音因在外奔波许久又滴水未进而低沉嘶哑,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那……我父亲呢?义父,我父亲也是因参与改革而遭奸人构陷致死吗?”
她试图平稳呼吸,却感觉喉咙像被绞紧,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打转,泪水早已盈满了眼眶。
这位御史大人的境遇,跟父亲的遭遇如出一辙,这使她不禁怀疑起父亲真正的死因。
虽然官府文书上,对父亲的罪名只是草草一句通敌谋反,负责协助办理案情的大理寺也是以此言以敝之,但白清湫深信,案情绝对还有隐情,大家越对此案讳莫如深,避之不谈,这案件背后就越可能暗藏玄机。
陈砝看着她红着的眼眶,一时间失了神,眸中含着说不清的情绪,欲言又止,最后只含失望。
这目光让白清湫心头一颤。
她知道,她破界了。
陈砝与父亲不过师生一场,父亲门生遍地,最得他喜爱的是与他性情相似的沈冷之,对于惯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情一贯顺风使舵的陈砝来说,他并不得父亲喜爱。
陈砝能收留她,已是仁至义尽。
而陈砝收留她的前提,便是让她再不提及旧事,好好活着。
她不能因为自己想为父亲翻案而连累到她。
“回去罢。”陈砝长叹一声,“你莫要再试图探查旧案,案子的判决已然盖棺定论,莫要再查下去了。”
“义父……”白清湫试图挽回道,“您也知晓,我父亲对圣上忠心耿耿,,他怎会存有谋反之心!”
说到此,她喉咙如被钝刀搅动,发出的声音低哑破碎,“父亲为官时,每遇议事,必秉公执法,绝无半点偏袒,所以……”
陈砝蹙着眉,冷目朝她看去,眼神间满是警告,打断她:“好了,今日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再歇息几日罢。”
“至于复职一事,过阵子再说。”
陈砝出言制止她,白清湫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言论有些过激。
愣了愣,回过神来,压住原先那汹涌的情绪,顺从地抱拳躬身朝陈砝作揖道:“女儿遵命。”
陈砝见白清湫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门,他眉头微蹙了一下,一股怪诞的感觉浮上心头。
看着她的背影,陈砝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天资平平,性情也唯唯诺诺,不像沈冷之那般刚正不阿,也不像朝中诸如祁王、太子那般谗佞专权,坏得彻底。
他汲汲营营了半辈子,到头来身边空无一人。
为何如此爱惜羽毛的自己不惜冒着犯下欺君之罪的风险救下她呢?
陈砝嘴角微露一丝苦笑,接着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寄托了许多心酸和无奈。
他心想:妍儿,你好狠的心呐!
*
白妍是白清湫的母亲,也是幼时陪伴着陈砝的发小,他们两家皆在江南经营丝绸生意,两家乃世交,自小便许下了亲事,本以为待自己上京赶考,功臣名就之后,他就能娶得心爱人,彼此相伴一生。
谁知,未等他上京赶考,白家就因织造厂出了事,欠下一大笔银钱,并且那些商户告到官府,上头追查下来,白家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
为了筹够银钱还债,白父带着白妍亲自登门借钱。
即是商人,见利忘义以及唯利是图便是其最深的底色。
陈父陈母拒绝将自家赚的钱财填入白家这看不见底的无底洞。
几次登门借钱未果,白家便断绝了与陈家的来往,他俩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时的陈砝被父母关禁在家,不得出门半步。
一日雨夜,待父母以及随身侍从睡下后,他将自己省吃俭用所存下的银钱,以及自己名下的地契铺子藏在袖中,从后门逃出奔向白家。
大雨瓢泼,倾泻千里,他撑着伞,细雨不时被风吹得飘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的身子被刺骨的凉风吹得颤抖,但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白妍,他竟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他只求自己能再跑快点,这样就能马上见到她了。
终于,穿过了看不见尽头的巷子后,他来到了白妍家,当见到白妍屋子的灯还亮着的时候,他不禁暗暗感叹: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咚、咚、咚、咚、咚”陈砝轻声敲响了白家后门。
这是幼时他与白妍定下的密语,平常人只会敲三下,若是他来找她,便敲响五下,她就知道是他了。
这次,他等了好久才听到有脚步声渐近。
本以为来开门的人是侍女,谁知,他抬眼一看,眼前的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心上人。
他着急道:“妍儿,外面冷,快些进去,莫要染了风寒。”
说着,他欲脱下披风来递给她。
“你走罢。”白妍红着眼,冷声说道。
陈砝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只当她是在怪他没第一时间给予帮助。
看着白妍哭得红肿的眼,以及眼里遍布的血丝,他的心都快碎了,当即想到自己带过来的银钱,他立马将其拿出,塞到她的手里,说道:“也不知这些银钱够不够,你先拿去解了燃眉之急,若是还差银钱,我明日便把手头的几间酒楼卖了,想也有千两,应当足以还清欠下的债。”
陈家几代经商,虽然陈砝自小以文人方式培养,却也难免骨子里就带了几分经商的天赋,他在念书之余参与办了好些店铺,而且都获得了不小的回报,故而他自己也存有许多钱财。
他本来是想着将这些铺子地契当作彩礼的。
算了,反正都是给她的,现在给又或是以后给也没什么区别,他想。
本来以为这些钱财可以博得她一笑。
却不想,白妍眼眶红得更厉害了,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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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凶,鼻头红红的,看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白妍平日里端庄大方、兰质熏心,他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陈砝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声哄她。
白妍倏尔推开他的怀抱,眼眶里如绿豆般大小的泪珠不停地落下,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如同万斤重锤般压在她身上,她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打击,瞬间跌坐在地,雨伞掉落一旁,任由雨滴杂落在她的脸颊,泪水混合着雨水一同落下。
亥月里天气阴冷的紧,白妍颤抖着,陈砝替她拢了拢披风,欲言又止。
白妍哭了很久,最后终于压下颤抖得不行的嗓音,把钱全部还给他,对他说道:“你走吧,莫要来找我了。”
“可你我二人已许了婚事,你要我如何看着你陷入这般境地却冷眼旁观。”
陈砝也不复往常那样温文尔雅,不愿见白妍对他如此生疏,这时也隐隐有些生气。
白妍嘴角抹上一丝冷潮,用麻木的眼神看向他,说出了那番足以让他悔恨一生的话。
“陈砝,在你们陈家对我们避而不见的日子里,父亲已把我娶配给了京城里手眼通天的丞相,他已将彩礼送往我家,这些彩礼足以解决我家欠下的的债务,并且他答应了我,只要我嫁入丞相府,便再不会有人敢动白家。”
白妍当时那撕心裂肺的语气,以及心灰意冷的眼神如同刀剑刺入他的心脏。
那天,他被追过来的家奴带走,并被父母禁足,直到白妍上京成婚后才将他放出。
他后来偷偷去过白家,却不想那儿早已人去楼空。
自那儿以后,他便拼了命地读书,誓要考取功名,入京为官,接她回来。
但上天好像偏不让他如意,任凭他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学习,每次都差几名,但他凭着心里头的那份念想,考了四年,终于考中了进士。
当他如愿上京,安顿下来,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他最尊敬的师父的生日宴上。
那是一个深秋,夕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陈砝官职小,坐在最后方的门边,恭敬听着前辈们高谈阔论,席间白清湫无意闯入,不小心在他身旁摔倒,他起身扶起她,牵着她向外走。
庭院深深,枫叶如火,铺满小道,夕阳斜照,古木参天,庭院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苦菊在院角静静绽放,幽香袭人,偶有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旋转、飘落,最终归于尘土。
白清湫扯着甜甜的笑朝他道谢,他垂首,看到女孩这双杏眼,一时呆立在原地。
这时白妍恰跑过来寻找走失的女儿,三人迎面撞上。
一别数年,二人相顾无言,她牵过蹒跚学步的女儿,看见他,她眸中再没当初的情意,只是云淡风轻地对他道了声好。
秋风渐起,丝丝凉意透过衣衫弄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陈砝渐渐从苦涩的回忆中回神。
“寺卿,可曾后悔?”一道清冽的男声从他身旁的屏风后响起。
19. 环环相扣
少顷,一男子从屏风后走出。
此人正是梁王徐柯廉。
他今日身着烟蓝色锦衣,玉冠束发,唇瓣含笑,缓步走出,步履间难掩其贵气风流。
行至陈砝身旁的次座坐下,徐柯廉抬眼看向陈砝,一双黑眸极其冷清,不带丝毫情绪,仿若夏夜淡淡的星光,疏离而遥远。
陈砝早已从沉重的回忆中回过神,眼神一沉,朝徐柯廉看去,眼底爆发出阴寒的冷意。
白清湫的身份不能被发现。
徐柯廉却略过他这寒森的眼神,故意找他不快,问道:“说说吧,寺卿又是何时当了别人的义父。”
徐柯廉端起茶壶,为自己酌了杯茶,仰头喝下。
这屋正对日照方向,极热,方才同寺卿谈论朱月阁一案,他正欲辨清嫌疑,刚出口时,白清湫突然出现在窗外,他发现她的身影,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意识躲入那盏屏风后。
在那后面站了那么久,汗流浃背,简直渴死他了。
“本王怎不知年过半百也未曾娶一位妻,纳一位妾的寺卿何时有了个女儿。”徐柯廉冷嘲道,看向陈砝的目光中含了些探寻的意味。
陈砝盯着他,平淡的眼神里突然生出一丝凶厉。
适才白清湫的那番话,已将她的身世道得七七八八,他已尽力阻止她勿要继续说下去,却还是透露出不少消息,只要有心人抓住沈冷之这条线查下去,结合她入职大理寺的时间,不难查处她的真实身份。
况且此刻他面临的人是梁王,徐柯廉幼时便在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中九死一生,又在皇储的夺位之争中独善其身,足以看出此人城府深不可测。
虽他现下并未参与皇位争夺,但谁也猜不准他这是在韬光养晦还是真就无心政治。
梁王若是有心想查,不难查出她的身份。
看来得让白清湫快些离开京城,这样既能避免她为父翻案,也能防止她的身份被发现。
白清湫当初拿着白妍的玉佩作为信物来找他,他就知道白妍已将女儿性命托付给自己。
他本就亏欠白妍,日后必须保证白清湫的性命无忧,不能辜负白妍死前最后的托付。
徐柯廉在一旁不语,默默思虑着陈砝与白清湫的关系。
一向损人利己的大理寺卿陈砝,可不像是会因为同情白清湫孤女的身份,而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收留她的人。
他虽是宋丞相的门生,可宋丞相门生遍布,陈砝并不是宋丞相最器重的一个。
默了许久,他下定主意,决定暂且先按兵不动,先别惊动陈砝,否则会威胁到白清湫的安危。
徐柯廉轻声笑了笑,装做一副退让的样子,说道:“想来也是本王多虑了,寺卿公正廉明,在朱月阁一案上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定能为本王洗清冤屈。”
“故而寺卿之所以收那女子为义女,且不惜让其女扮男装入职大理寺,也是因为她不凡的断案能力,不愿让她明珠蒙尘。”
今日他原本差人将言虚请来审讯,不曾想,来者并非言虚,而是梁王。
那日接触过玄一的,除了大理寺的两位官员——白清湫跟蔡九,就只有梁王的贴身侍卫言虚。
他本不畏惧身为皇室宗亲的梁王,他手中持有人证,只需将那侍卫捉起来,严刑拷打,严加审问,根本不怕其不承认罪行。
只是现下白清湫的真实身份这一把柄握在梁王手中,他不得不小心行事,不能激怒了梁王。
陈砝思索了片刻,眉梢带了些笑意,笑意未达眼底,“这是当然,王爷今日肯亲自跑一趟,替您身边的侍卫解释,定是他往常行事都由王爷授意,未曾有半分逾矩,才能得王爷如此喜爱。”
“既然王爷方才已向下官解释言虚那日未曾与言虚接触,那下官便认定那和尚是惊吓过度,呼吸衰竭而死。”
闻言,徐柯廉暗道:真是个老狐狸,明明都打算退一步了,还夹枪带棒地暗讽他这个为首的行事不端。
“既然案件已然水落石出,那本王便不耽误寺卿办案了。”
话落,徐柯廉不再逗留,起身离开。
出了梁王府,街道上,宽阔的街道两旁都是摊贩,人群熙熙攘攘,车马来往,叫卖不断。
徐柯廉在人群中尤为显眼,走在路上,两旁的女子不断向他投来爱慕的视线,但他一直在思索,并未朝路边投过去一眼。
一直暗暗守在大理寺门口的言虚见他出来,忙上前,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上前打扰。
毕竟今日自家殿下之所以来此地,正是为了替他辩解。
如若今日被唤来的是他,定会猛遭一顿刑罚,被大理寺的官员严加逼问。
是他办事不利,才麻烦殿下跑这一趟,他应该主动请罪,请求殿下惩罚。
“殿下,是属下办事不利,让人抓住把柄,还麻烦殿下亲自到大理寺为属下辩解。”
“无事。”
徐柯廉从纷乱复杂的思绪中回神,看向自责不已的言虚,安慰道:“陈砝这人手段狠厉、城府极深,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此话更是激起言虚心头的感激之情。
平日里殿下总对属下少言少语,他就知道,他家殿下是面冷心热,不善言辞,其实待他们是极好的,平日里银钱、吃住方面也不曾有半分克扣。
他心中暗暗添了几分对徐柯廉的敬意。
“对了。”徐柯廉继续说道,“近几日派人盯着白姑娘,若有任何异常,马上告知于我。”
他今日从白清湫与陈砝口中听到一年前就已处死的沈冷之,虽然他当时刚从江南回京不久,却还是对这位权丞有所耳闻。
沈冷之是宋丞相最喜爱的门生,此人因在任期间与宋丞相一起联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触动了太子、祁王二人及其党羽的核心利益而遭受弹劾。
其罪名虽与宋丞相不一致,但二人皆是突然被降罪,斩首示众,其中未必不会有关联。
今日白清湫突然问起此人,想必是私下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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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什么,又或是跟什么人有过接触。
他得盯紧她,以免她的身份被人发现。
言虚虽不知自家殿下为何总是对这女扮男装的白姑娘感兴趣,但还是乖乖领命道:“是,属下这就派人去盯紧白姑娘。”
*
夜里,晚风渐起,白清湫下午从大理寺会来,就感觉心头一阵恶心,四肢无力,整个人不停地出汗,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想着三日后还得去西街办事,她不能就这么病倒了,于是连忙爬起来煎了些药喝。
由于脑子实在晕乎得不行,她只好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探出头,仍凭微凉的晚风吹醒这晕沉沉的头。
现下安静下来,又开始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
白日里,告别寺卿后,她其实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去翻阅了过往的案卷。
大理寺库房里的案卷对每一个案子都有着详尽的记录,父亲的案子因为陈砝乃父亲门生,圣上指派三司会审,直接判决,故而大理寺这边没有相关记录。
但沈冷之的案件却不同,此案由大理寺一手办理,大理寺对其有着详尽的记录。
找了好久,她在角落发现了记录沈冷之罪行的卷宗。
案卷上记录说:沈冷之,玄宁初年御史中丞。其犯故意杀人罪,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独断专行。
太子太傅生日宴上,太傅府里的侍从将他妻子柳三娘引开到一处偏院,太子太傅对柳三娘进行了侵犯。不久后,沈冷之发现端倪,忙四处寻找妻子,然其妻早已被太傅奸污,沈冷之赶到现场,大怒,当场抽剑欲刺杀太傅,府里管家暴起,扑向太傅,替其挡下致命一剑,管家失血过多,当场毙命。
此事上报圣上,圣上落下一句:“杀人要偿命。”
官府立马派兵围困丞相府,以故意杀人之罪捉拿沈冷之归案,处以死刑。
四天后,朝中有人联名弹劾沈冷之结党营私,有谋反之嫌,并上陈证据坐实他的罪行。
圣上闻之,大怒,立马下旨处死沈冷之,怜其妻的不幸遭遇,不追究其家眷。
看完卷宗上的记录,白清湫不自觉地心惊。
这一切都太巧了,一环扣一环,没有让人得以反抗的机会。
这一切都像是提前被安排好,一步步按照计划进行。
若这案子背后真有人操纵,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竟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太傅皆算计进去,并且自己能完美地隐身。
白清湫突然感到有些无力,父亲极有可能也是被此人所害,并且按目前的线索来看,背后之人并未露出丝毫破绽。
她握着案卷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继续往后翻,几张陈旧的宣纸从卷书里头掉了下去。
她弯腰捡起,定睛一看,待她看清,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这些陈旧的宣纸就是弹劾御史的罪证。
而这些罪证皆写有落款人,落款人的姓名就是刚死去的御史中丞——蒋仪。
20. 夏夜心事
晚风轻拂,钻进竹林,摇曳着竹叶,发出轻柔的声响。
白清湫目光穿过层层竹林,凝视着远方,手不自觉敲打窗户,思绪渐渐回拢。
蒋仪乘机状告沈冷之,待其被捉拿归案后,接替其位置。
蒋仪是直接受益人,他有杀掉沈冷之的直接动机。
可蒋仪之前只不过是三品侍郎,绝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就搜集到沈冷之的罪证。
蒋仪背后肯定还有人。
他背后之人既然能搜集正二品御史中丞的罪证,官职定比正二品还要高出许多。
之前,在父亲被害之后,朝中大臣见到中立之臣并不能独善其身,于是纷纷选择了自己所归顺的党派。
皇帝本有五子一女,其中的二皇子荒淫而奢侈,在四年前生辰那天在其府内裸游馆裸游时溺水身亡,而三皇子无意王储之争,在二年前与辽的定州之战中遇敌身亡。
朝中具备争夺王储之位的,仅有太子徐般、五皇子皇子徐虚厌以及幼时便南下养病,一年前才大病初愈返回京城的四皇子徐柯廉。
徐柯廉并未拉拢过朝中大臣,是他的可能性极低。
难不成是太子或祁王?
那为何他们其一费劲心机帮助蒋仪夺得御史中丞之位,取代了态度中立的沈冷之之后,便将已归顺自身的忠臣杀掉呢?
白清湫思绪混沌,仿佛走进了一条被上天所造的迷宫中,她就像一条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即使装得头破血流,也不能窥见真相。
远处,竹房前的小道里,一女子正款步走来,在清冷的月辉照耀下,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曼妙的身姿仿佛是夜色中的一抹清泉,随着轻盈的晚风摇曳生姿。
萧栎这几日回来得很晚。
白清湫看着她孤单瘦弱的身影,猜不出她这几日究竟干嘛去了,只知道那日她俩从花醉楼回来之后,她就渐渐地回家越来越晚。
莫非茶楼出事了?
可这几日未曾听人谈起过茶楼出了事。
就这么想着,萧栎走进了院中,她眸中似含了无尽的疲惫,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的。
视线上挑,她注意到趴在窗前的白清湫,目光一顿,随即掩下眼中的那份疲惫,朝她淡淡一笑。
白清湫知她不愿将自己的心事告知别人,只好将这份担忧藏在心里,也回她一个笑,两个满腹心事的少女在寂静地深夜中暗暗神思,不肯将自己的心事告知别人半分,却又为对方的不佳状态担心不已。
是萧栎主动开了口,她走到白清湫所站的窗前,定睛瞧着她,看着她苍白的面孔,问道:“又梦魇了?”
白清湫刚逃出府的那些时日,未曾睡得一个好觉,每当刚睡熟时,那日宋家被屠的惨烈景象便活生生地在她梦中浮现,是萧栎,每日即使白日忙了一天也要牺牲晚上睡眠的时间来照顾白清湫,所以她对她这幅样子很熟悉。
白清湫点了点头,道:“又梦到我家人了。”
她并未跟萧栎道明身世,只同她说她家本是一户农家,山上歹徒欲到她家行窃,见父亲拒不交出仅剩的钱财,便一气之下杀了他父亲母亲,她在双亲拼死掩护之下,逃了出来,捡了条命。
萧栎用柔和的目光看向她,抬手揉了揉白清湫的脑袋,温声道:“他们在那边,定不愿见你为他们忧思而生病,古有传言道:失去的亲人藏在月里,每当月圆之时,便是亲人来看你了。”
说罢,萧栎侧了侧身,让出一个身位,清冷柔和的月光顿时洒满窗台,白清湫顿时浸没在一片皎洁月光中。
“你看,今日月圆了。”萧栎看着白清湫的眼神,竟带了些宠溺。
与萧栎聊了会儿,方才的闷闷不乐已消弭许多,白清湫再次朝她看去,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
只是当白清湫对上萧栎的视线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在透过自己看向别的什么人。
可她从没听萧栎说过,她有一个妹妹。
“好了,快些去睡吧,明早我恰巧路过南街,到时候为你买些羊奶,或许能助你入眠。”
萧栎说罢,欲转身而去。
“栎儿姐姐,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一下你。”
见萧栎顿住,转身回头。
白清湫欲言又止,不愿麻烦萧栎,但身边除了她,再没别人可以求助。
“今日我在街上遇到一个乞讨的小孩,他父母皆被处死,见他一个人在街上乞讨怪可怜的,且又会读书识字,故而想为他谋一差事,我本想将他带入大理寺协助我办案,却不想他一见官员便浑身发抖,所以、”
没等白清湫说完,萧栎轻声笑了笑,“改日你将他接到我茶馆里便是,正好馆里有一个识字记账的空缺。”
白清湫没再犹豫,高兴地笑了笑,道了声:“好”。
虽然她知道,萧栎一直在教馆内女娘识字记账,应当是不缺人的,不过她还是愿意帮她。
萧栎就是这样的人,有着自己的主见,虽然历过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却还是存有一颗特别柔软的心,总爱默默帮助别人,自己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也是默默咽下,以笑待世间。
白清湫望着萧栎的背影,她知萧栎进京定是有事要办,故而此刻,她只求她能如愿以偿罢。
*
翌日
白清湫将近正午才醒来,她洗漱好后,准备出去找家店铺解决午饭。
她穿过长巷,来到南街。
这南街与西街景像完全不同,南街多是酒、茶、饭馆,诸如萧栎的茶馆、花醉楼等喧闹场合皆在此处,而西街则多是药铺、花铺、官员住宅等,虽也有稀疏几家买食物的,但总的来说较南街清净许多。
寻到一家面馆,白清湫刚要了碗面后,一矮小男子身影落在她身侧。
白清湫起初以为是后面过道狭窄,便倾身往前靠了靠,没曾想,那人非但没离开,反而转过来,在她右手边立着。
她转头,狐疑向男子看去,待她看清,鹜地一惊,“言、大人”
言虚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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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声道:“姑娘唤卑职言虚就好。”
白清湫道好,心头又感不妙,接着问道:“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她不会傻到以为他也是来这吃面,毕竟梁王府的吃食,外面这些餐馆,是远远比不上的。
故而她隐隐感到,他家王爷,可能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下一秒,男孩就淡淡开口,他年纪尚小,十三四左右,声音还带些稚气,脆脆的,“我家王爷派我来请姑娘去商讨一下案情。”
说罢,他让出一条道路,也将目光看向对面宴食楼看去。
那是一家只招待京城富贵子弟的饭馆,别的人尽管有着万贯家财也是不能进去的。
白清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三楼,一包厢外的露台处,梁王一身淡青色圆领窄袖右衽袍衫,黑发以曲波镂空银冠束着,腰间佩戴牡丹镂金皮革蝶腰带,颜色清淡雅致,但一眼便能瞧出今日是用心打扮过的,他此刻正同一黑衣男子说笑,像是注意到白清湫的视线,抬眸朝她直直望过来,眼里还含有笑意,完全一副闲散贵公子的作态。
这水盈盈的目光看得她一愣,接着,梁王便转身,掀起帘子,朝包间走去。
方才王爷说尽快将白清湫带过去,言虚认为王爷定是有要紧事同她将,便出声催促:“姑娘,我家王爷让姑娘快些过去。”
“可是、我的面、还没吃。”
白清湫看向言虚,眸中多了几分恳求,“我吃完面再去找王爷也是可以的,左右他正同别人谈话,我即使去了也要在外面等他。”
言虚刻意略过她的目光,摇了摇头,“王爷让姑娘快些过去。”
见言虚软硬不吃,她认命地再桌上放了几枚铜板,起身,随他离开。
“王爷今日唤我过去,你可知是为何事啊?”
见言虚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白清湫有些烦躁,她肚子还饿得咕咕叫,得饿着肚子去王爷那儿,他方才跟那个黑衣男子聊得正欢,不知还要等候多久。
况且她现正处于停职期间,也不能帮他再继续查案了,实在是不知唤她过去又何事。
饭馆内,一楼除了掌柜的,再没别人。
白清湫进来时,无意间朝那掌柜看去,后是一惊,竟是方才那位黑衣男子。
言虚带她来到了三楼,他为她掀起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一进去,一股熟悉的、能安抚人心绪的檀香味扑面而来,白清湫工工整整行了礼,顺从的喊道:“王爷。”
徐柯廉轻点了下头示意,就见她迫不及待问道:“王爷今日唤卑职到此,所为何事?”
徐柯廉眉头微蹙,示意她坐下。
“本王听说,白姑娘近日被停职了?”
白清湫点了点头,害怕他再不让自己查龙降符一案,便又解释道:“过几天卑职就会回到寺中继续查案,大人不必担心。”
徐柯廉表示了然,而后继续问道:“听说白姑娘近日在追查前御史中丞沈大人所犯之罪,敢问姑娘查出什么没有?”
21. 老者之死
难不成是寺卿同他说的?
寺卿何时同梁王如此亲近了?
还是说,梁王一直派人跟踪自己……
白清湫轻掀眼皮,朝他看去,见他一副漠然的样子,不像是想怪罪她的模样。
心头盘算片刻,还是打算将事实道出,“正是,卑职近日想起蒋仪是接替沈冷之就任御史一职,恐沈冷之同党对他心生嫉妒,暗中派人刺杀蒋仪。”
说罢,她对上徐柯廉的视线,她眸中尽是探寻,屋内寂静无声,二人对峙许久。
徐柯廉正寻思她这番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白清湫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的确有可能是沈冷之同党看不惯蒋仪腌臜手段,暗中让人取其性命。
她又是否知道沈冷之背后唯一的同党是她父亲。
看着她眼里并没有局促不安的神色,他将疑虑减下去半分。
算了,希望她不是在查宋世良的案子。
徐柯廉嘴角轻微勾起,朝她笑道:“原是如此。”
她等着他的下文,结果屋内又陷入一片安静。
肚子咕咕地叫着,桌上各色山珍海味令她垂涎三尺,白清湫眼神不自主地看向摆满了食物的餐桌。
待看清盘子里盛着的食物,不由得让她眼前亮了又亮。
竟都是她最爱的菜。
脂麻辣菜、虾玉鳝辣羹、豆腐羹、宝坻银鱼、雪域松茸珍等,都是她最爱吃的菜,不过只有母亲以及贴身的侍女知道。
今日怎会这么巧,点的菜都是她喜爱的。
白清湫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知道当然绝不可能是梁王特意为她点的,轻声哼了下,心道:这位闲散王爷可真懂享受,让她饿着为他办事,他自己却悠闲地点了一大堆食物,也不吃,简直是暴遣天物。
这时,言虚进来了,他走到徐柯廉身边,躬身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白清湫朝他们瞥过去一眼,顿时觉得不对,复又将目光落在言虚身上。
不对,这不是言虚。
这人穿着与言虚一致,但身高较言虚高出不少,长得与言虚有九分像,但眉眼间并未有言虚那种少年的稚气,而是布满了常年生活在刀光剑影中的狠戾。
在她朝那陌生男子打量的时候,二人已谈话结束,徐柯廉听后,回了句:“明日?”
他语气间难掩冷潮,面上也表现出一副嫌弃。
他们在说什么呢?白清湫有些好奇。
“是的,所以夏将军传人过来请王爷过去商讨计策。”黑衣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音量大了几分,似乎是故意让白清湫听到。
而此时的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道终于可以走了,不过,王爷似乎也要走,那这桌上好的饭菜岂不就浪费了?
要不自己先出去在旁躲着,等他们走了,再回来品鉴一番这桌饭菜,左右都是不要的,吃了也没人知道,还能省下一顿饭钱。
不出所料,下一秒,梁王起身,朝白清湫道:“本王今日有事,就不陪白姑娘用饭了。”
“王爷您慢走。”白清湫还未听清他说的话,就起身朝梁王躬身作揖。
等他回过神来后,惊讶地看向梁王,“王爷……您……您是说卑职可以用这桌上的菜?”
“怎么,不喜欢?”梁王笑着看向她。
“不……不,喜欢……当然喜欢,多谢王爷。”
应该是夏衍那边有急事,徐柯廉没再逗留,脚步匆忙地离开了。
白清湫确认梁王离开后,立刻转身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真好,她心道,昨夜刚解决了那对祖孙的事,以后他们在萧栎那儿做事,定不用再颠沛流离,老者也能安稳度过余生,自己今日又能吃得如此美味的盛宴,这简直是她今年度过的最幸福的一天了。
*
次日,天气阴沉,空中没有太阳,满是厚厚的、灰蒙蒙的乌云。
白清湫离家时,在萧栎的叮嘱下,拿起一块馕饼准备出门。
“今日是有好事发生么?怎的心情如此好?”
萧栎看着眉开眼笑的白清湫说道。
“嗯,我准备去把前日我同你说的那对爷孙带去茶馆入职。”
白清湫笑道:“日后爷孙俩想必不用再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好,我等着你把人带过来。”
——
西街。
白清湫走在石板路上,她感觉今日西街很是奇怪,都没几个人,往常西街可谓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也许是大家见天气不好,都不愿出门吧。
她继续往前走。
“诶?那儿怎么堵着这么多人。”
白清湫看着前方千百人头攒动,好像在围观什么节目。
她走上前去,拉住外圈一位蹙着眉,表情哀惨的中年男人,问道:“请问今日是有什么节目吗?”
那男人冷目朝她一瞥,嗤道:“哼!节目,看你细皮嫩肉的,外地来的吧。”
白清湫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轻声应是。
“想必你才到京城不久,所以不知道,前面官家打死人了!”
白清湫一惊,“哦?”
男人见她一副没见识的模样,继续说道:“近日宫里来了个越真人,听说其持有长生不老丸的药方,其中一昧药便是童男童女的尿液,这不,近日真人带人亲自提人进宫炼药。”
白清湫听得云里雾里,不懂这怎会打死人,“为圣上解忧,应是幸事,为何会死人呢?”
男人凑近些,认为自己掌握了机密般,语气间带了些对白清湫无知的嫌弃:“兄台有所不知,圣上嗜好有三,一是美色,二是艺术,三是道教,其中,圣上最爱的,便是美色,有传言称,圣上喜爱相貌清纯、未历人事的童男童女,你说,这哪家父母听了还敢将自家心肝宝贝送往火坑呀?”
“这不,一大早过去了,官兵访遍各位朝臣家中,竟连一个孩子也没寻到,他们又不敢得罪各位大臣,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现在官兵把目标放在了咱们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身上。”
“刚才官兵好像是捉到了一位乞丐的孙子,那乞丐不愿见自家孙子进宫,遭受非人待遇,便一下撞死在侍卫剑上,这下死了人,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大理寺,寺卿等人正询问事情始末。”
乞丐?
白清湫心头一紧,像是有了什么预感,连忙拨开人群,朝里面走去。
她看向人群围着的中心。
首先入目的,是一滩已快干涸的血迹,往前,蔡九等大理寺官员正围着一位正抽搐的身体。
陈砝在一旁与持剑杀人的官兵周旋。
而令她确认受害人身份的,是一只穿过围着他的人群,直直伸出来的手。
那只手瘦削至极,粗糙如树皮,指节突兀,似枯枝败叶。
遇害的,正是她今日所寻的那对爷孙。
她不自觉地走上前,看着一旁惊吓过头,晕过去的小男孩,又看着因腹部剧烈疼痛而面目狰狞的老者,心脏猛的一酸,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前方的蔡九见她来了,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但还是让出了位置。
白清湫脚步僵硬,走上前,垂首看向地上的老者。
明明几日前,他还生龙活虎地向自己一脸骄傲地诉说着自己儿子的事迹。
怎么才过了三日,事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者看着前方笼下的阴影,泪眼朦胧,待识清白清湫后,用尽自身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嘴里呢喃着。
白清湫连忙蹲下,听他说话。
“官爷……我儿没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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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他一脸期许,像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嗯……他是一位清官。”
问出那句话后,他见白清湫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即刻便彻底断气。
蔡九令人将尸体抬走。
他见白清湫一副丢了魂魄饿样子,以为她是被这血腥场面吓的,犹豫许久,终是开口安慰:“这老者不愿让孙子进宫,借自己死把事情闹大,现下他孙子想必不会被带进宫了。”
“他也算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白清湫闻言,嘴角浮上一抹冷嘲。
她看向前方,那越真人派来的手下还在同寺里的人争吵。
白清湫走向那小孩,欲将其先送往大理寺。
那群人见了,忙跑过来将她拦住,斥道:“站住!这孩子现已是官家的人,圣上还等着用他来炼就丹药,你把人带走了,圣上怪罪下来,不怕落得个诛连九族的下场吗?”
为首的人身着道服,言语犀利,话语间尽是威胁恐吓。
白清湫看向一旁正走过来的寺卿,以为他会看在这小孩死了亲人的份上,救他一命,像救她一样。
没想到,在她无比期盼的眼神下,陈砝只冷声道:“把人交给他们。”
闻言,白清湫眼中难掩失望。
果然,这就是陈砝,唯利是图,极致利己的一个人,她竟因为对方救过自己而对他生出期盼。
白清湫仍旧半蹲在地,将小男孩抱着,没松手。
“快把这孩子放下吧。”一道关切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是蔡九,“他们是圣上派下来的人,我们……得罪不起。”
清湫嘴角仍旧是不屑的冷笑,她看向人群中,百姓们正津津乐道、事不关己地看着这出好戏,当下发生的一切仿若跟他们毫无关系,眼中虽有同情,但无一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朝那真人的手下看去,冷声骂道:“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百姓,是皇上的子民,今日你们杀了百姓,就是杀了皇上的子民,依古法,有意杀人者,罪当斩首,以命偿还血债,况不久便是天子生辰,尔等打着圣上旗号,闹出如此血债,若是来日冤魂冲撞了圣上,尔等该以何罪处置?”
清湫直起身子,立于狂风中,她孤傲的背影仿若冬日红梅,十分耀眼,十分热烈。
背后的百姓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很难想象方才那番话出自她口,于是纷纷被勾起心中那份尘封已久的良心,一人带头,大声喊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杀了人,就得偿命!”
另一位在屠宰场卖肉的壮汉也喝道:“偿命!”
这几声呵斥,犹如巨石,投向湖面,引起层层涟漪,更多的人站了出来,他们开始意识到,如若这孩子被带走,那下一个被带走的,便是自家的小孩。
“偿命!”
“偿命!”
声音如巨浪,一阵盖过一阵。
那手下一时丢了理,气得面红耳赤,上前狠狠将白清湫推倒在地。
“给我打!”
说罢,他抬手示意身旁侍卫上前,继续操着刻薄的声音道:“今日,这孩子你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看向愣着的侍卫,大声吼道:“傻愣着干嘛,孩子带不回去,今日你们都要死!”
眼见着个高膀粗的侍卫朝白清湫走去,正欲抬起粗壮的腿,朝她踢去,她瘦削的身体恐挨不住几下便会被打死,一旁的百姓看着他们连这么个为民说话的好官都敢打,不禁生出几分不平,呵斥声更大了许多。
见侍卫们开始唯唯诺诺,不敢动手。
那手下主动走向前,抬脚狠狠地朝清湫踢去。
倏尔,一道狠厉的剑刺破空气,从远处射来。
“慢着!”陈砝出言制止。
22. 貌若潘安
箭矢狠狠刺穿手下的小腿,带出的血迹泼洒在他周围官兵的袍角,他当即瞪大双眼,欲收回腿,谁知,这箭矢让他避之不及,疼痛后之后觉,他惊吓过度,尖叫一声,随即跌倒下去。
一旁的官兵本就是受人所迫,见他们“头头”已被吓个半死,此刻更是忍不住往后退去,深怕一个不注意就像他这样身负重伤。
“谁……谁他妈射的箭!”
手下蜷着身体,抱住血淋淋的小腿,皱着眉,深吸了一口冷气说道:“知道老子头上的人是谁吗?是当今的天!今日你他娘的得罪了老子,要是让我逮到你,别怪老子不客气!”
手下言语犀利,抬起沾满血的手,轻嗤一声,转而朝身边的手下吩咐道:“给我把放箭的杂种搜出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天子脚下冲撞皇上的人,要是捉出来了,我定要告道御前,安他一个诛九族的罪名!”
“还愣着干嘛,都傻了吗?给我搜!”
手下叫了两个侍卫扶他站起,背向白清湫,朝着后方的官兵,吩咐道:“把这男童绑了,给我带走!”
他话语间难掩气势汹汹,顿时周遭一片都安静下来,原以为是大家都在惧怕他的官威,直到连他吩咐的官兵都哆哆嗦嗦不敢行动时,他才发觉异常。
“怎么,都聋了?”
手下看向扶着他的侍卫,见侍卫眼神止不住地朝后斜方瞟,于是也跟着看去,他视线首先是下看的,这一看,并未看到白清湫抱着小男孩,她们被一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的青衣男子挡住,手下不禁皱了皱眉,心想又是那个不怕死的,敢在这种时候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视线上抬,手下看到了这人腰间那块清透、色泽润丽的玉佩,这快玉佩他瞧着很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内心隐隐升起强烈的不安。
再往上,看清面前器宇不凡之人的面相后,他心一沉,继而猛烈地跳动起来,脸颊、额间渗出冷汗,他顿时露出死灰般的表情,暗叹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会撞上这位大佛了。
这人将将西伐大捷,圣眷正浓,若是此时得罪了他,那就是一万颗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夏……夏将军,您、您怎的今日有空到西街来……游……游玩来了。”
手下声音颤抖,说出口的话断续不成句。
额头的汗水不住地流下,进了他的眼睛,他不敢抬手擦去,只得任着这汗液将他眼睛弄得刺痛不已,他半咪着眼,加上腿部逐渐加重的剧痛感,面上皮肤灰白,毫无生气,脸上肌肉不断扭曲着。
半跪在地上,抱着小男童的白清湫感知到面前笼下一片阴影,随即抬眼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竟是夏衍!
他怎会出手救人?
没等她想清楚,一精瘦且高大的黑衣男子带着两位手下拨开人群,从后方走了上来,他在人群中,找到白清湫,默默走到她身旁,一旁的夏衍看到他的身影,道:“把人带走。”
黑衣男子点头应是,让手下抱起小男童,他躬身扶起白清湫。
因不认识那两位,白清湫警觉地看向黑衣男子,却不想,这竟是昨日在饭馆见到过的那位与言虚很像的男子。
她随即知晓,他是梁王派过来的人。
想清楚这点后,她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走出人群,她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气氛静默尴尬,她轻咳了一声,道:“言虚……”
不知怎么开口问他的姓名,她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终究是住了口。
“姑娘是想问,卑职与言虚是何关系?”
他低低地开口,嗓音清润,说话时,面上狠戾之色退却几分。
“嗯。”白清湫点头,好奇为何二人如此相像,但给人的感觉如此不同。“若是不方便的话,不说也行。”
“无事,就是告知姑娘也无妨。”他语气平淡,像江湖上无情、冷酷的杀手,除了效忠的主,对其他人皆是一副索命的模样。
“卑职名为虚言,与言虚是同胞兄弟。”他耐心解释。
原是兄弟,还是个哥哥。
但为何二人给人的感觉如此不同,一个乖张决绝、暴戾恣睢,一个性格平和、恭顺淡然。
走着走着,她们走到巷子尽头,转角便看到一顶轿子,这顶轿子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就繁杂的制作工艺来看,这是一顶极贵重的轿子。
虚言上前两步,在轿旁停下,“殿下,人已带到。”
话落,就见轿里的人手持玉竹折扇,轿帘轻掀,白清湫朝里头看去,几日不见,梁王越发英俊,今日身穿月牙白锦袍,身形清瘦,容颜如画,眸光暗含说不清的情绪,远远看去,有着说不清的雍容雅致。
“王爷。”白清湫躬身朝他做了个揖。
轿帘随即被放下,这下,白清湫彻底愣住了,犹豫着要不要道别。
正当她开口时,轿内的人冷声开了口:“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白清湫朝虚言看去,他已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愣了愣,顿时感觉不妙,也渐渐有了一个猜想——方才夏将军定是梁王叫去救她的。
她掀开轿帘,坐了进去,与外头湿热的感觉不同,轿内清爽凉快,仿佛与外界是两个世界。
坐下后,白清湫轻掀眼皮,朝梁王看过去一眼,不巧,对方正直直打量自己。
“王……王爷。”她露出一张无辜的脸,赖皮地笑了笑,畏手畏脚地说道:“王、爷可曾用过午饭?”
“本王竟不知白姑娘如此侠肝义胆。”徐柯廉声音平淡,听不出喜乐,“本王今日未到现场观摩姑娘善举,倒是感到无比可惜。”
白清湫知晓今日是梁王出手将她救下否则她今日得被那些官兵打的半死不活。
心头虽感激他的相助,却还是不想隐瞒,“那些官兵打着练丹旗帜为非作歹,卑职事是不忍见那孩子陷入虎穴。”
“哼。”徐柯廉像是被气笑了,冷着声说道:“今日你盲目出手相助,结果呢,那孩子得救了吗?他们最后放过你了吗?”
他语气间难掩斥责。
白清湫闻言却是一怔,这话从前她闯祸时,哥哥也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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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她不禁心头一酸,看向徐柯廉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委屈。
徐柯廉见她楚楚可怜的眼神,即将出口的话立马被咽回去,“别对本王撒娇。”
说是这么说,但他言语间已是多了几分心疼与怜惜。
“王爷是在关心我吗?”白清湫眼中闪烁着泪花,看起来我见犹怜的,哽着声问道:“今日多谢王爷相救,卑职才得以免于一难。”
“说吧,那孩子你想如何安置?”
看来已是答应帮助救下那个男孩了。
“这就不用让王爷费心了,卑职几日前早已为那小男孩寻好了去处。”白清湫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徐柯廉瞧见她这没心没肺的微笑,心脏蹲了一瞬,视线在她脸上克制地停留了片刻,转而移向别处,轻嘲道:“把你能的。”
交谈过后,轿内恢复了一片安静。
白清湫坐于轿中,头微偏,看向徐柯廉,他眼底乌青,此刻正闭眼休息,看他面色苍白的样子,像是许久未曾休息好。
她细细端详着他,发现他的相貌其实生得挺好,他有着优越的骨相,突出的眉骨,高挺的鼻梁,略显锋利的下颌角,在外面透进来的冷白色光线照耀下,显得整个人特别凉薄。
但他却总是帮助她。
冷面心热,貌若潘安。
这倒让她忆起一位故人。
白清湫思绪翻飞,一时失了神,偏就在这时,轿子遇上一块石头,颠了一下,她猛地向前倒去,扑向正休憩的徐柯廉。
白清湫瞪大了双眼,眸中满是将死之人的绝望。
心道:完蛋了!
最后,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不忍直视即将发生的事情。
下一秒,感觉到一阵浓郁的檀香扑鼻而来,一双强有力的手紧握住她的肩膀,让她堪堪停在他半拳距离处。
轿子前方的帘子也被掀开,一束有些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
外头的人似乎被这离奇场面震慑住,立马将帘子放下。
过了片刻,清咳一声,淡淡道:“王爷,您无碍吧?”
徐柯廉“嗯”了一声,随即看向怀中闭着眼的人,眉目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顿了顿,揶揄道:“怎么,姑娘方才不是看本王看得起劲么,怎么,闲距离太远,想离本王近点看么?”
白清湫闻言,顿时睁眼撞进一双幽深的眸里,这双漆黑的眸子不见半点波澜。
她立马撑起身,坐回原处,这天也忒热了些,她面颊渐渐抹上一片红晕。
“那个……卑职方才瞧着王爷眉如墨画,仿若潘安在世,让卑职忆起一位故人。”白清湫对上他那仿若能看清世间万物的双眼,实是说不出谎来,只好如实相告。
白清湫说完,内心开始慌乱起来,一边觉得梁王跟自己幼时的玩伴很是相像,一边又觉得那玩伴是个没人要的逃命小子,绝不会跟龙血凤髓的梁王殿下是同一人。
“哦?”徐柯廉视线一转,落到她身上,目含深意地问道:“他是白姑娘的心上人?”
23. 饿殍遍野
心上人么?
白清湫陷入回忆,她救下那个男孩后,将昏迷不醒的他养在宋府偏院,日日照料。
男孩醒来,自称是宫女与侍卫私通所生,打小养在冷宫,一直相安无事,不料遇到太后寿辰,圣上命人清理后宫,便发现了藏匿许久的他。
那些太监将他打得半死,幸好他命大,还留有一口气,逃了出来。
这是小男孩醒后对他身世的解释。
年幼的白清湫认真地盯着男孩,眸中满是严肃之意。
男孩以为她不信,面色也变得晦涩不明起来,没想到,过了许久,只听她声音柔柔地问出:“那你母亲父亲呢?要不要把他们也接过来?”
男孩听后,眉心微微动了动,遮住眼底轻泛的涟漪,“我父母已被太监打死。”话落,又是一贯的淡漠疏离。
“这样么?”白清湫眼眶盈满了泪水,声音里带了些安慰:“日后你便住在这偏院里吧,我养着你。”
本以为能将他养至成年,寻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差事,安然度过此生,却不想不久便被父亲发现他的藏身之处,将其逐出家门。
几日后,传来他已身亡的噩耗。
*
“怎么,白姑娘又想起你的心上人了?”
徐柯廉清冽的声音将她唤醒,白清湫对上他的视线,掩下眼底惆怅之色,嘴角轻弯,“并非心上人,他只不过是卑职幼时的玩伴罢了。”
她说得释然,徐柯廉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本欲再问,轿外吹进一袭凉爽舒适的清风,掀起了轿帘,轿外翠绿的竹林映入眼帘。
轿子停在白清湫所住的竹屋外。
不出片刻,虚言便在轿外开口道:“殿下、白姑娘,到了。”
白清湫迫不及待下轿,看见熟悉的家,不禁深吸一口气,眉间露出难得的喜悦。
她朝轿内的梁王恭恭敬敬做了个揖,道:“今日多谢王爷出手相救,王爷救命之恩,卑职没齿难忘!”
说罢,她抬首,看向轿中的徐柯廉,他神色隐在阴影里,瞧不太清,听到白清湫的道别,只是轻点了下头,起轿离开。
白清湫见他所乘坐的轿子消失在视线里后,深深吐了口气,今日真的好险,她仍感一阵后怕。
今日多亏了梁王相助,不过,他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呢?
*
未时,南街。
沿着斑驳的青石板路向前走,可见到一座风格典雅,古色古香的茶楼,未入楼中,清雅的茶香扑鼻而来,进入楼内,大厅摆满了数十张红漆木桌,每张桌子被擦得锃亮,因着天气炎热,故而店中此时顾客不算多,只见寥寥几个穿着华贵衣料的少妇在品酒聊天。
白清湫四处打量片刻,在柜台寻到相熟的小二,问到萧栎所在二楼包厢之后,便立刻提步而去。
她行至包厢前,听到里头寂静无声,将门轻轻拉开,探出头,瞧见独坐旁边的萧栎,以及半跪在地上为床上之人施行针灸的医女。
萧栎听到门这边的动静,示意白清湫可以进去。
“姐姐,人还未醒么?”白清湫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这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床上的人紧闭眼睛,眉头紧簇,面庞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看起来虚弱至极。
萧栎看向白清湫,叹了口气,看向里头床上躺着的小男孩,说道:“大夫说他所受惊吓过度,加上亲眼目睹至亲离世,打击过大,一下子承受不了,晕过去了。”
“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纱帘内,医女满头是汗,她已经用了自己所能,都还是无济于事,现下也只能静观其变,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退了出来,朝萧栎行了礼,叹息道:“这孩子惊吓过度,引起极为强烈的濒死感,一时受不住便晕厥过去。”
“想来等他缓过来之后,就可慢慢苏醒。”医女说道此,开始欲言又止起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想要他彻底摆脱阴霾,还是得解决他的心病。”
医女道别后,二人又等了许久,直至夜幕降临,床上之人才隐约有了动静。
男孩掀开纱帘,见到白清湫与一位陌生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们二位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没想到,曾经与爷爷有过深交的乞丐、商户们,在他们祖孙俩遇难的时候竟袖手旁观,反倒是这二位素未谋面的女子肯出手救下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人。
若非那些人冷眼旁观,爷爷也不会被他们活活打死,想到此,他眼眶微红,撑起沉重的身体,操着沙哑、干涸的声音道:“多谢官爷与姑娘相救,今日救命之恩,待小的讨得公道后,愿以命相报。”说罢,他起床跪下,谁知他早已浑身疲软,顿时跌倒下去。
“诶!你病还没好。”
白清湫忙上前将其扶起。
“现在你首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再谈报仇的事。”白清湫看向男孩,介绍道:“这位是这间茶楼的老板——萧姑娘,今日便是她救了你,日后你便跟着她做事吧。”
男孩转眼看向萧栎,注意到对方出尘脱俗的相貌,面上不禁染了几分红晕,连忙低头,撇开视线,道:“多……多谢姑娘相救。”
萧栎只当他是个小孩,有些认生罢了,便没在意他的局促,笑着对他说道:“先好好养伤,待身体完全恢复,再安排你做事,对了,你叫何名?有几岁了?”
她这么问,像是在与一位三岁男童说话,男孩闷了片刻,心底升起隐隐的异样,但还是老实回道:“小的名为沈怀信,今年刚满十四。”
“沈怀信。”萧栎默默念起他的名字,“怀信托祭,忽乎吾将行兮。”
“的确是个好名字。”
她的声音冷艳,妩媚性感,一字字将他姓名念出时,像一片片羽毛在他心弦上拂过,惹起一片涟漪。
沈怀信心道:萧姑娘人美心善,是个谪仙般的人物,等替爷爷报了仇,定要好好守护萧姑娘,以报她今日的救命之恩。
立在一旁的白清湫见二人已相熟,便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大理寺内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那我先行离开。”
从萧栎那儿出来以后,白清湫立马转向大理寺的方向。
她需要把今日的事情向寺卿解释一下,以及顺便询问下御史被刺一案进展如何。
*
白清湫刚走进大理寺,就撞见疾步而出的蔡九。
“蔡九!”想着他白日里好心提醒了一下自己,白清湫主动笑着朝他打招呼。
蔡九慌忙地侧瞥,看到了刚进门的她,顿了顿问道:“你……没事吧。”
白清湫看见他手里的公文,豪气一挥手,问道:“无事,你是去找寺卿么?找他有何事?”
蔡九迟疑了一秒,想来告诉她也无妨,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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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真相:“是御史大夫被刺一案,经过寺卿的搜查,昨日已查出凶手,现凶手已被捉拿归案,并在罪状上签字画押。”
“我这就把最后公文呈给寺卿,待最后的判决下来,便可将那杀人犯立刻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白清湫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思索了片刻才问道:“杀了御史的罪犯是何许人也?”
“御史府上的管家,原名赵宇。”蔡九边说边走,嘴里念念有词,“不过他杀人的伎俩也太拙劣了,竟留下左撇子这一致命线索,寺卿派人将他捉起来,刚关到牢里,他就惧于刑罚而认了罪。”
话头一转,蔡九看向正冥思苦想的白清湫,好奇问道:“白姑娘,你与夏将军很熟么?”
蔡九这话将白清湫思绪唤回,她面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回到:“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不算熟。”她朝前一步,夺过蔡九手中的公文,笑着对他说道:“这公文就由我来帮你拿进去吧,我白日闯了祸,得跟寺卿解释一下,你就当卖我个人情,改日我定答应帮你办一件事。”
原来不熟。
蔡九看着白清湫远去的背影,心头闪过一丝失落。
他老家在三年前遭受洪灾,当时民穷财尽,饿殍遍野,惨不忍睹。
他家亦然,原先本以为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能很快下发到各县,谁知,这赈灾粮托了整整半个月才发下来,而就在这半个月里,许多百姓因实在饿得脱水,又兴起疫病,一时没撑过去,死在了那场洪灾里。
他母亲起初为了照顾他那好吃懒做的父亲,日日早起挖树根给全家吃,看不得母亲如此劳累,年仅十三的蔡九拾起背篼,出去讨要饭食。
但村民们都处于极度饥饿里,哪里肯施舍饭菜给他,几日过去,就连山上的树根、野草也被挖得精光。
看着母亲因日日操劳变得瘦的脱骨的身躯,他背上背篼,用破衣做了个渔网,准备去隔壁县的那条河捞鱼。
好在上天眷顾,让他捕到了一条还算肥美的鲫鱼。
蔡九眼里像是放了光似的,连忙将鱼放在背篼里,上面包裹着层层杂草,以防被人看出,抢了去。
蔡九一路兴致昂昂,感叹终于可以让母亲吃点儿肉,补补身体,没曾想,待他到家后,看到屋内血淋淋的地面、沸腾的汤水,以及食饱餍足的父亲时,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以及令人恶心的寒意从脊柱直直攀爬上而上,汹涌地席卷而来。
这种种惊世骇俗的现实都在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母亲被父亲杀死了。
蔡九心灰意冷,想提起热锅上的刀,与那吃人不眨眼的魔头同归于尽。
可一想到,一旦他们身死,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无法保存,外面饥不择食的男女老少定会在他们死后,冲进来大饱口福。
他不能死,他得活下来好生安葬母亲。
蔡九操起砖头,将他爹打晕后,在厨房里生了火,将那具残缺的身体化为一道灰烬。
就在他心灰意冷,寻到一处断崖,抱着装着母亲骨灰的盒子准备寻死时,一道歇斯底里的马蹄声在他身后响起。
夏衍飞身而出,将蔡九拽回。
是夏将军救下他,为他那奴隶出身的母亲置下一块净地安葬。
他欠夏将军一条命。
蔡九盯着白清湫远去的背影,如果她是夏将军的人,那他该怎么办?
24. 暗藏玄机
白清湫捧起公文行至寺卿值守之处,朝里头探出个脑袋,看到寺卿正查阅卷宗。
她抬起手,敲了敲门,“义夫,女儿来认错了。”
里头陈砝听到这赖皮的声音,抬眼朝她看过去,冷声说道:“我看你倒是正义得很,哪里有半点认错的样子。”
见陈砝拂开衣袖,站起身,朝窗边那束绿植走去。
白清湫明白,这是他等着她过去解释“罪行”呢,她步子轻迈,背着小手,一步一打量地走进屋子,在书案前停下。
“义父,这次女儿如此行事,实在是事出有因呐,义父可知,今日被那邪道殴打致死的老者,就是前御史大人沈冷之的亲父。”
说道沈冷之,她神色逐渐变得激昂起来,继续道:“日后,其余对圣上忠心耿耿之人若是知晓,对朝廷忠肝义胆之人的下场是如此惨绝人寰,该作何想。”
“义夫,今日女儿救下沈家后代,确实是再三权衡后的行举,绝非贸然行事,若是义夫怪罪,女儿甘愿受罚。”
说罢,白清湫掀开衣袍,脊背挺直,长跪而下。
窗外夕阳斜斜照进屋,稀疏洒在白清湫身上,远远看去,浑身像渡了一层金色光晕。她仿若站在正义那边,即使负重前行、鲜血淋漓,也要与不公宣战。
她年少气盛,有着一往无前的肆意张扬,眼里是安欣盛世,求的是公平正义。
而一旁的陈砝此时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看着白清湫直抒己见、胸怀坦荡的模样,他就知晓,她与她父亲以及沈冷之是一类人。
她们如高岭山上纯白无暇的雪,如清晨山涧里的清泉,然而,她们越是正直、无私,就越显得他圆滑、事故。
陈砝自小便被灌输:无欲不得,无心难获,无术弗成。携为上,功次之;揣为上,事次之。
这些准则,他奉为真理,也将其在自身身上从一而终地贯彻。
在他进京之前,他用这些准则一路过关斩将,步步高升,就在他自认功成名就之时,也恰巧遇到了宋世良,沈冷之二人,他们的言行举止,正与他自持的那一套为官之论相悖。
陈砝、沈冷之深受百姓爱戴,却因其言行,在朝野蓄敌已久。
他有心提醒,他们却不闻不问,后来一朝事变,二人深陷牢狱之灾,陈砝内心隐匿之处曾升起一丝难以述清的庆幸,心道:看吧,这就是你们非要特立独行的下场。
可是,自从他们被下令处死之后,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直言进谏,个个都变得玩忽职守,消极怠工,就连圣上也常年称病不朝。
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这也让他渐渐怀疑,他的这套准则,究竟是对,还是错?
神思回转,陈砝看着面前傲然挺立的身影,嘴角浮上一抹苦涩的笑,“今日看在夏将军出面平了这件事的份上,便不再追究。”
闻言,白清湫弯起漂亮的眼眸,颊边漾出浅浅的酒窝,“多谢义父,女儿就知道义父公正无私,定会理解女儿难处。”
陈砝对上她的视线,愣了一瞬,像是看到了当年陪在他身边,因着他为她做了一首诗,而喜不自胜的白妍。
但失神也仅仅是一瞬,他随即反应过来,声色也变得冷静:“行了,若是无事,就先回去吧,想来三日后你也休息得差不多,也可以回来就职了。”
听到自己能重返寺里,白清湫第一时间是高兴的,但当她看向手里的公文时,却又感到不对:“义夫,御史被刺一案已然结案了?”
陈砝看向她手里拿着的东西,顿时明了,“嗯,昨日御史中丞府里的管家经审问,已承认自己所犯的罪行,只待三日后问斩。”
他与蔡九所言一致,似乎都已将这场刺杀盖棺定论,但白清湫却并未有尘埃落定的释然之感。
她有些不解地问道:“义夫,那御史中丞的夫人呢?”
“可否寻到此人?”
如若老者那天所说是真,加上那双不知是谁的鞋印,御史中丞的夫人的确有着很大的嫌疑,不论最后凶手是谁,她都应该在嫌犯之列,被带来审问一番。
“行了,案情已水落石出,你莫要再查下去了。”
白清湫不解地看向陈砝,某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神竟然有些闪躲。
他似在心虚?
白清湫生出疑心,还欲多问,见他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只得作罢。
“女儿告辞。”
白清湫压下内心深处的冲动,躬身行礼,将公文放置在桌上,转身出去。
离寺后,她一路埋头苦思。
为何寺卿对御史夫人如此讳莫如深呢?
难不成寺卿与御史夫人乃故交,因而对她网开一面?
白清湫仍是觉得此事蹊跷。
陈砝这人虽为人圆滑,但在断案方面还算是执法严明,他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放着嫌犯不管。
这其中定有文章。
*
已至黄昏,通红的夕阳布满天际,大地上的每一处都被照得绚烂。
大理寺卿府宅内,小厮门刚结束一天的练功,正大汗淋漓地坐在石凳上,双手拧紧湿透的布衣,只见汗水滴滴答答不断涌出,他们早已习惯这种生活,每天这个时候总会相互之间比较谁出的汗多,谁更用功。
管家陈二恰巧路过,见他们几个没个正形,轻声斥责道:“你们几个行举未免太过粗鄙,这儿好歹是正三品官员的府邸,若是让别人看见了,丢的可是寺卿的脸面。”
他虽这么说,底下却无一人在意,其中一位壮实的小厮名为李生,他是这些人中性情最开朗的,也是功夫最厉害的人。
李正咧开嘴,笑了笑,痞里痞气说道:“这府里也没个女人,咱们还需注意什么形象,难不成是寺卿那棵古树开了花,准备讨媳妇儿了?”
“还是说,那位白……白姑娘准备回来住几天?
说着说着,李正说红了脸。
院里方才也在说笑的几个小厮也住了嘴。
他们对白清湫都有爱慕之情。
之前,白清湫病情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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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转后,便只身前来寻找陈砝。
见到白妍信物,陈砝满是防备的神色终于稍稍退去,松口让白清湫在府内住下。
期间,小厮们见到府内来了个漂亮女子,很是惊讶,大家逐渐的开始注意形象,开始穿起正式的服饰,而不是只着一套麻布衣库。
而刚来的白清湫想更快融入府内,在炎炎夏日,小厮们练功时煮了冰镇绿豆汤,以及开了几个泡在冰泉里的西瓜过来,正对上小厮们的需求,久而久之,府内小厮逐渐被白清湫的贤惠大方、温柔敦厚所打动,迅速地将她视为府内的一份子。
只是在白清湫进入大理寺并且能如鱼得水地处理公务后,就提出搬出去住。
她搬走得突然,小厮们都对她恋恋不忘。
此时一位精瘦的名为张都的小厮揶揄道:“你小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姑娘德才兼备,蕙质兰心,怎会看上你这厮,撒泡尿自己照照吧。”
说罢,他原以为会引来一阵嘲笑,但大家这次却破天荒地寂静。
张都将手中拧成一团的衣服打开,抖了几下,抬眼看向周围几位小厮,却见他们已经把半撩起来的衣服好生穿上,正满面红光地看向某处。
他轻嗤了声,说道:“哑巴了?”接着,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不想,白清湫正立在走廊处,斜靠着红色柱子,像盯着一块柴得不能再柴得鸡胸肉一般盯着他。
现下,院中只余张都没穿衣服,他霎时刷的一下脸变得通红,连忙慌乱地将衣服穿好,恭敬喊道:“白姑、娘。”
白清湫迈步走下阶梯,轻声“嗯”了下,说道:“张都、李正,你们俩跟我走一下。”
“啊?”
被她点名的两位小厮感到不解,他们也没说她坏话呀,她单独叫他们出去是为何事。
白清湫见他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解释道:“我有事情要办,你二人武功高强,陪我走一趟。”
没想到能得白清湫夸赞,李正、张都二人顿时笑开了花,连忙道:“也就是平常练功比大家努力了些,功夫出众了点,白姑娘不必夸赞。”
“是呀,白姑娘从前对我们这么好,我们帮白姑娘一个忙是应该的。”
白清湫没跟他们多扯,冷声道:“跟我走。”
出门时迎面遇到管家陈二,他瞧着白清湫风风火火不知作何,“姑娘这是去向何处?”
“蒋府。”白清湫回到,“我已告知寺卿,陈叔不必担心。”
说罢,她带着两位小厮提步离开。
*
蒋府外,白清湫带着一脸懵的两人,站在外头端详了片刻。
门两旁挂着白色灯笼,大门紧闭,门前行人稀疏,恨不得远离这座晦气的宅邸。
“走吧。”白清湫叹了口气。
“姑娘,这可是御史大人的府邸,咱们得罪不起。”李正小声提醒。
“是呀,姑娘,你可得再想想。”张都也跟着附和。
白清湫决绝地朝前走一步,“我想好了,走吧。”
25. 假冒夫人
轻敲三下门,蒋府里头探出个头,是个青年男子,他好奇打量门外三人。
“何人在此喧哗?”男子皱着眉,不悦道。
白清湫透过门缝往里看,里头一片凄凉,屋檐白幡被风吹动,风铃泠泠作响,任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因此,现下白清湫一行人气势汹汹站在人家门前,就像是要欺负人似的。
“大理寺的,我们想见你家小姐。”白清湫将腰牌露出,冷声说道。
男子顿了顿,想着是官府的人,尽管自家小姐已然拒客,但他还是不敢贸然拒绝,犹豫半天道:“官爷稍等片刻,容小的通报我家小姐。”
不出片刻,青年男子去而复返,朝外望了望,确认只有这三人之后,道:“官爷,我家小姐有请。”
得到准许后,白清湫回头看向局促不安的二人,冷声道:“走吧。”
蒋府内,一片凄凉景色,走过长廊,男子将她们带到灵堂。
还未进去,就听见女子低声呜咽的声音,那声音如夜风里传出的风铃声,微弱却能穿透心灵,而在她身旁,侍女正忧心地劝慰道:“小姐,您已连续守了七日,再这么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啊!”
听到如此无助的哭泣,身后的张都、李正二人更是面露难色。
他们本就不欲进府,现下见了这位孤女,更是心生怜惜,想要打道回府,还人家一片清静。
他们扯了扯白清湫的袖子,扭捏道:“姑娘,要不咱算了?”
白清湫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可否让你家小姐见我一面?”
男子心道:我家小姐都这么惨了,你竟还要为难,你这官爷真是太冷血了。
不过他的不悦只浮于表面,嘴上还是老实答应:“官爷稍等,我这就去通报我家小姐。”
说罢,男子转身进去。
白清湫所待的廊头处很暗,烛光幽幽亮着,虽是七月艳阳天,但着穿堂风吹过来却是凉的,吹得一身鸡皮疙瘩。
她正打量府内结构时,蒋溪在一男一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出来。
待她走进,白清湫抬眼看去,只见她伶仃的身影在风中颤抖,低声啜泣的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带着无法用言语道尽的痛。
她走到白清湫跟前,眼眶红肿,雪白的柔夷握着丝帕掩面擦泪,埋首间,余光打量着白清湫一行人。
待瞧清白清湫相貌,蒋溪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浮上一丝淡淡的讶异。
“官爷今日到本府,所谓何事?今日府内的人都在缅怀父亲,招待不周,还请官爷见谅。”说完,秀眉紧蹙,粉唇微颤,眼中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颊边落了下来,哭得叫一个梨花带雨,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舍不得欺凌。
不过白清湫倒没怎么注意她的神态,她感此人心机颇深,不愿与之纠缠,清了清声,问道:“御史夫人藏在何处?姑娘想必也不想我等在此时对贵府展开搜寻,不如直截了当将夫人下落告知于我,我等立马就走,绝不再叨扰姑娘。”
谁知,那蒋溪听后,更是苦得凶,“娘亲、我娘在去婆家回来的途中掉下山崖,因此丢了性命,官爷想问我娘下落?”蒋溪掩面的手朝灵堂一指,“那……那就是我娘”
白清湫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是两块灵牌,灵牌后供奉着一罐黑色陶瓷瓶装着的骨灰。
身后的张都、李正若不是与白清湫结实已久,不然此刻定会认为她仗势欺人。
但蒋府的二位下人却是为他们小姐打抱不平起来,“官爷莫非是看府内只剩我家小姐,因而为难于她?”
他们像一堵墙似的站在蒋溪身前,替她遮住这来意不明之人。
白清湫不欲与之纠缠,直截了当道:“那天去买药的,是蒋姑娘吧。”
话落,男子仍旧挺身而出挡在白清湫身前,而一旁的侍女表情有些僵硬,眼珠快速的眨着,内心的慌乱一览无余。
“药、买什么药?”侍女眼神闪躲着,脸涨得通红,“官爷莫要污蔑我家小姐,小姐身患隐疾,极少出门,其所服用的药物皆是由管家采购,更别提什么出门买药。”
她说得理直气壮,连一旁的张都、李正也觉得白清湫说的话没头没脑。
“蒋姑娘若真不记得了,我将那药店店主带来分辨一二也是可行的。”
说道此,蒋溪终于停了哭声,抬眸朝白清湫看过来,此刻,她眼神中再无方才的楚楚可怜,而是充满警惕之意。
“下去罢。”蒋溪吩咐道,“我想同这位官爷好生聊聊。”
尽管不愿,两位侍从还是乖乖退下去,一旁的白清湫也同样让身边二位退下。
一时,廊中只剩下二人,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结合眼前此景,仿若置身阴曹地府。
“果然是你。”蒋溪卸下伪装,语调凌厉,“你跟踪我?”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白清湫继续道:“蒋姑娘,在下劝您还是将实情告知于我,否则若是在下命人搜查,要真搜出些什么不该存在的人,在下可就要得罪了。”
她说得平缓,却字里行间充满了威逼利诱之意。
“哼,你当真以为本小姐怕了你不成?”
蒋溪嘴角一抹讥笑,神色越发凉薄起来。
“你们大理寺的人可真有意思,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我也实在不愿隐藏,便将真相告知于你。”蒋溪眉间闪过一丝狡黠,“知道真相后,你好生去问问你们寺卿究竟想做甚。”
听到蒋溪口中提及陈砝,白清湫心脏猛的一紧,果然,她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没给她缓和的机会,蒋溪继续说道:“那灵堂内的骨灰,的确是我母亲,不过我母亲早就在三年前死了,你若是想问我,我娘在哪里,我劝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寺卿大人,他想必比我更清楚。”
她边说着,边端详白清湫神色,说完以后,白清湫如她所想,一脸苍白,魂不守舍。
不过蒋溪似乎还觉得不够,又添了一把火,“哦,对了!官爷不是想寻我“娘亲”么,想必她已去找你们的寺卿大人了。”少女轻声说着,眼中的审视和压迫感,几乎要化为实质。
*
残阳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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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吞噬殆尽,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挂在夜空。
虽是夏末,今日街上却冷得出奇,周围蝉鸣搅和在一起,此起彼伏,单调枯燥。
白清湫出了蒋府就遣散了两位小厮,独自走回大理寺。
此刻街上行人稀疏,她形单影只,月光将其背影拉得老长。
她脑中不断回想着今日下午所发生的事情,她在与寺卿的对话中,发觉寺卿有意隐藏那双鞋印的主人,结合老者死前那番话,这位“假冒”的御史夫人是最可能的杀人凶手。
陈砝面对寻常案件,当断则断,从不拖泥带水,但若是案件涉及他的仕途,他这人便会变得无比圆滑,即使歪曲事实,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护着他自身利益。
所以,白清湫担心,这次是朝中权贵派人藏匿在御史大夫蒋仪身边,将其杀之,然大理寺卿陈砝查出真相,恐将其公布会误了自身仕途,于是将真正凶手隐了去,随便寻了个替死鬼出来屈打成招。
思及此,白清湫不禁感到心惊,若这背后真是有人暗中操纵,那会不会此人也是残害爹爹之人。
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
大理寺,关押罪犯处,几位远远见白清湫过来,皆笑着相迎。
“呦,白大人这么晚还提审罪犯么,大人尽责之心,真让吾等佩服。”
白清湫懒得听他们恭维,丢了一串铜钱拿给他们买酒喝。
那些人瞬间见钱眼开,笑眯眯收下银子,放白清湫进去后,继续喝酒吃菜,完全忘了方才放进去的一位陌生女人。
走进牢狱里,一股血腥混合着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禁让人掩鼻压住恶心之感。
白清湫一路走到最尽头,终于寻到一间点着一盏蜡烛的牢房,她的双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
那位蒋千金果真没欺骗自己。
不过,随着她越走越近,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啜泣。
是女人的哭声,还有男人的安慰声。
这跟她设想的情形似乎不一致。
她以为,这位假冒的“御史夫人”会来直接杀掉管家,以绝后患。
但现下情形,更像是来认罪。
白清湫看向女人,眼神一沉,眼底爆发出阴寒的冷意,“你是谁?为何来此?”
听到她的问话,女人浑身一滞,整个人如同冰封一般,无法动弹。
女人遮掩着脸,手背湿润,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
白清湫上前一步,瞧见女人面上、手上满是伤疤,整个人如枯枝般,毫无生机,实在算不得好看。
甚至可以说相貌丑陋。
白清湫联想到蒋溪买的那些药,确认她就是那位“假冒的”夫人。
但并未在她身上看到对牢房里关着的人的杀意。
“你到底是谁?”白清湫眸子泛冷,冰冷的眉峰冷冽地紧簇。
“她就是柳三娘。”
闻言,后方阴影处走来以为中年男人。
此人白清湫极为熟悉,正是大理寺卿——陈砝
26. 七夕节至
牢狱里昏暗阴湿,就像地狱一般,压抑至极,耳边惨叫嚎哭不绝于耳,陈砝那张平日里死板严肃的脸,在这幽暗火光中,竟莫名带了些森森的阴气。
而他身后,跟着两名畏首畏尾的小厮。
二人正是李正、张都。
白清湫朝他们俩斜睨一眼,见二人目光四处游离,不敢与她直视,手指紧紧抓着衣角,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陈砝步子放慢,缓缓走进,瞥了白清湫一眼,瞧见她此刻神色凝重,眼底透着震惊与自我怀疑,他目光沉沉移向别处,长叹了口气,:“说了不让你继续查下去,你今日竟私自带人,试图搜查蒋府。”
“若是消息传出去,你又该当何罪。”
陈砝话语间满是斥责之意,但说道最后,声音听起来早无训斥之感。
从他救下白清湫始,他就发现她在暗中查阅宋世良的案子,往日他睁只眼闭只眼,默许她的行径,只要不闹出大事来,便随她去做。
而她也知晓分寸,知道他将仕途视作毕生追求,从不将他牵连其中。
可今日,她竟私下带着府内小厮去蒋府,私自伪造搜查令,试图搜查蒋府。
明知她犯了错,踩中了他的忌讳,但他却气不起来。
白清湫并未带大理寺的人去搜查,而是带的陈府的人,若是查出什么有害于自己的事,也只有自己人知晓,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思及此,他对白清湫的愤怒中杂着难堪,虽面带愠色,话语间已无怪罪。
白清湫敛了敛神色,看向牢房外站着的女人,女人此刻也抬眸朝她看来。
“你……你……”
女人看清烛光下站着的清湫后,不禁眼眶湿润,语气也变得激烈起来。
“你可是……断案的官爷?”柳三娘激动得直发抖,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压下来。
这声音沙哑而破碎,像秋风中飘零的落叶,凄凉而悲壮。
白清湫见她孤伶的身影,心底闪过几分悲怆,继而开始警惕地看向女人。
“你怎会是柳三娘?”虽是问句,白清湫几乎是肯定地说道。
京城谁人不知沈大人一掷千金买下青楼花魁的艳事,大家虽未亲眼见过这位红颜,但关于她的美貌,皆是众人称赞。
足见其倾城之姿。
坊间传言这位柳三娘眉目如玉,眼若秋波,面若琼瑶,其举止优雅,飘然若仙,顾盼之间端的是娇艳动人,勾人心魄。
怎会是眼前这位粗陋不堪、面上疤痕遍布,浑身一股草药味道的妇人。
任谁看了,都不会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一个好比摄人心魄的芍药,一个是堪比恶魔般丑陋的猴爪花。
眼前的女人却没有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只是将掩面的手轻轻放下。
白清湫这才看清此人相貌。
女人面上全是青紫瘢痕,一块好肉都无,那伤疤宛如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她双颊。
正如白清湫预料之中那般丑陋。
视线上抬,二人目光相撞,白清湫这才发觉,女人这双杏眸很是好看,眸中流转着湿润的光芒,那双眼眸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翡翠,莫名让人感到一种温暖和宽慰。
这跟她不堪入目的容颜格格不入。
因着这双眼的存在,连带着她百拙千丑的相貌也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甚至,白清湫想,若是祛除这些疤痕,她恐怕也是位花颜月貌的女子。
想到此,白清湫鹜地侧目对上陈砝,在看到他一脸坦然的神情后,内心生出些许疑虑,问道:“她当真是柳三娘?”
陈砝坦然地点了点头。
白清湫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柳三娘打乱了她一直以来的设想。
为什么呢?为什么寺卿要保护柳三娘?
他不是一向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么?
若是此事被朝中的人知晓,欺君之罪,他难逃一死。
柳三娘在一旁,看向牢房中困着的人,用那嘶哑浑浊的声音解释道:“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跟别人没有关系。”
“三娘……别……”牢房中的赵宇目光中难掩怜惜,对柳三娘道。
柳三娘揩干眼泪,继续道:“那日,我蛰伏在蒋仪窗前,见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我便爬上窗户,进了屋子,跟在其背后,随他走到门边,用我携带的匕首狠狠刺入他腹中,他平日里骄奢淫逸、酒池肉林,身子早就废掉了,哪有什么力气挣扎,不出片刻便断了气。”
“你们不是要逮捕杀人凶手么,将我捉去罢!放了这位可怜人。”柳三娘饱含泪意的双眼看向赵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如同冬日里最后一朵雪花,在阴暗破旧的牢狱中努力保持形态。
泪珠在她眼眶里徘徊滚动,她发出细微的呜咽声,“蒋仪此人穷奢极欲,只知晓花天酒地,勾结朝中大臣,残害我家官人,其罪滔天。”
“未曾想,这人竟将其妻子欺凌致死,甚至连他那亲生女儿也不放过,我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进了蒋府,蛰伏许久,终于寻到机会将其杀之,报了杀父之仇。”
“赵公子不愿见我深陷牢狱之灾,遭受那非人刑罚,只身前来为我顶罪;蒋姑娘平日里可怜我遭受欺凌,常出门为我买药;陈大人与我家官人乃是同门,心生怜惜,试图保我一条命,故而同意赵公子顶替我所犯下的罪行。”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促成这一切的人是我。”
“该死的人……也是我”
“我……早在那日就该死了。”
柳三娘说完,面上满是释然之态,已无半点存活之意。
她说的种种,都跟白清湫所持有的线索一致。
白清湫紧闭着双唇,眼圈微红,为这情深义重的女子感到惋惜。
柳三娘为了手刃杀夫凶手,不惜献出身体,任由蒋仪蹂躏,也要报杀夫之仇。
她用的方法如此笨拙,可她也只能用此方法。
白清湫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她紧紧捏着衣角,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中仿若卡了一块千万斤重的石头,她近乎低吟般问出源自心底的话:“蒋仪背后的人是谁?”
她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清儿!”陈砝试图制止她的问话。
听到她的疑问,柳三娘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用的……没用的。”
“他们势力根深蒂固,如盘旋在高空的大树,遮天蔽日,我们无法窥见天光……哪怕献出生命……”柳三娘轻笑一声,薄唇微启,眼里深处闪烁着近乎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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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光芒,突然转身,朝身后那斑驳的墙面冲去。
只听重重一声闷响,她的头毫不犹豫地撞上墙,留下一片淋淋血迹,人也因力的作用向后倒去。
“柳姑娘!”
“三娘!”
白清湫倏尔冲上前,抱住她跌落的身体。
牢中,其余的人不忍地撇开视线,心头一酸,皆为这个女人悲惨而又壮烈的境遇红了双眼。
“你……这又是何必呢?”
怀中的柳三娘眼睛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空洞而深远,她的眸中映着烛台上的火苗,如秋日里的最后一抹夕阳。
柳三娘意识渐渐涣散,她想起了沈冷之行刑的那日,明枝惊雀,烈日当空,透蓝的天空之中悬挂着一轮耀目的红日,她无法将她最爱的人救出,只能站在远处,无力看着他被拖入刑场,任人宰割。
鹜地,场景突然变换,仿若置身她与沈冷之大婚那日,他着一身红袍,青年惊才绝艳,面若冠玉,只见他剑眉斜飞,眸光清澈如水,行止见流露出独属于青年的自信与张扬,那时的他,当真风华无双。
他就这么牵着她的手,他们度过了一段无比美好的日子,她陪他写诗作画,他为她做菜煲汤,总是在夜里,她见他手持书卷,独自在月光下踱步,月光洒在他身上,好似与他作伴。
“官人……”
她朝那月光下背对着她的身影喊道。
柳三娘布满血迹的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意,泛至眼角眉梢,她嘴角微微上扬。
片刻,只见那身影转过身来,他依旧是年轻时那般清逸出尘的模样,他朝他伸出手,示意她过去。
“官人……妾身来找你了……”
柳三娘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那身影喊道。
话落,刹那间,白清湫感到怀中的人顿时断了气。
*
漆黑半空中只挂着一轮圆月,已到戌时,凉薄的月光毫不留情洒落人间,宽敞街道两旁的建筑雕梁画栋,漂亮花灯到处都是,街道上行人皆是结伴而行。
白清湫这才后知后觉,今日是七夕。
她刻意走在街边,只为了不那么格格不入,不过还好,还有天上那轮月亮与她相伴。
幼时,母亲对她说,月圆之日,便是团圆之时。
柳三娘已到黄泉与她的郎君团圆,而她呢?
白清湫心底闪过一丝酸楚,她仰头瞧着月亮,质问月亮:我呢?我何时才能报仇雪恨,与家人团聚?
远处,一辆马车以势不可挡之势疾驰过来,路上行人咒骂着为它让道,白清湫仿若未闻,身子就这么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像是感受到马车碾压身体的痛苦。
这痛苦与跟亲人阴阳二两隔相比,算不得什么。
她静静地站着,马车越来越近,她就这么看着月亮,仿若在那儿见到了爹爹、娘亲还有哥哥。
马车距她一步之遥,她好像听到了马儿的嘶鸣。
下一瞬,一直强有力的手从后方出现,将她扯入怀中,马车疾驰而过所带起的风将他的衣袍吹得衣诀翻飞。
白清湫猛地回神,朝男子看去,只见徐柯廉眉眼较往常多了几分柔软缱绻,声音里带了些无奈与宠溺。
“白姑娘,你在做什么,?
27. 少女悸动
视线两两相撞,隔着微凉的晚风,二人静静相望,顶上灯笼投下来的暖黄色的光正好让一人站在光里,一人背对着光,陷入阴影里。
徐柯廉高出她不少,白清湫抬眸朝他看去,眼神中的惊恐与后怕仍未消散。
只见他周身像渡了一层金色光,徐柯廉穿着月白锦袍,束着头发,整个人打扮得干净利落,活脱脱一副贵公子模样。
“梁王……殿下,您怎会在此?”
问出话后,白清湫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徐柯廉怀中,他的手悬空着搂着她的腰,二人姿态亲昵,像是如胶似漆。
白清湫身子一僵,忙挣脱出来,尴尬地抬手理了理头发,尽管她当下扮作男相,额头光洁,并未存在碎发。
见她终于从方才那种奇怪的状态中走出来,徐柯廉这才稍稍放心,理了理衣袍,装作无事般,回到:“无事,本王路过而已。”
路过?
白清湫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未见到往日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的言虚,感到有些奇怪。
但想转念一想,今日是七夕,莫非,梁王殿下是想与他的情人独自享受七夕佳节?
那她岂不是误了殿下好事。
白清湫后退一步,忙告辞道:“王爷,今日时辰不早,卑职就不耽误王爷享受佳节了。”
徐柯廉正想同她说,他送她回去。
话未出口,便被她一通摸不清头脑的话堵了回去。
他闻言,双眉微蹙,心道:什么劳什子佳节?今日又不是大年初一。
徐柯廉方才远远在轿中见她身影,他早已听言虚说了今日大理寺发生的事,想着下轿寻到她,给她一些警示,以防下次闹出更大的事来。
没曾想,竟发觉她有赴死之心。
思及此,徐柯廉原想说的一些责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都这样了,他得安慰安慰她。
“本王猜,你在为柳三娘的事而自责?”徐柯廉垂眸看向她,看她垂着头,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
梁王怎会知柳三娘今日已死?又怎知她现下心中确做此想?
一串串疑问接连不断。
白清湫好奇地朝他看去,见他侧着头,近在咫尺的眼神中透露着诚挚的关心。
徐柯廉娴熟的语气,关切的眼神,就像她们认识了很久。
白清湫紧紧盯着他,一时失了神。
难道是他?
她又想到幼时救下的那位小男孩。
不对,父亲后来明明说那男孩已死。
父亲不会骗我。
徐柯廉用余光朝她扫了一眼,看到白清湫一副呆滞的模样,“盯着本王看做什么,怎么,被本王猜中你的心事了?”
他的声音如水波般温柔缱绻。
徐柯廉清俊的面容淡淡泛出如玉般温泽,轻浅的微笑绽开在他的唇角。
白清湫望着今日如此温柔的他,在微热的晚风下,压住内心渐起的悸动。
她心思飘远,自然是没听见徐柯廉说了什么。
而他以为她不说话,便是承认了。
徐柯廉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世上,每日都有成千上万条生命新生与死去,有的人为了情爱而活;有的人为了不被世间繁杂的规矩束缚,毕生都在追寻自由;有的人为了见识世面,在游历四方后,依然对生命怀有敬畏与悲悯地活着;而有的人,仅仅是为了温饱问题而存活。”
她们二人步伐一致,并肩而行。
白清湫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里。
夜风渐起,一片浓绿色的竹叶被风裹挟而下,落在白清湫耳旁。
徐柯廉注意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下意识地抬手替她拂去。
他温热的指尖触摸到白清湫的耳边,她瞬间反应过来,脸上迅速飞起一抹红晕,一直红到耳根,白清湫不自觉地抬起头,朝他看去,未曾想,二人距离极近,一股淡淡的檀香揉着树木的清香扑面而来,白清湫感觉浑身都被这味道包裹着,连举止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下一秒,徐柯廉清润的声音响起:“白姑娘,你为何而活?”他朝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遮住她去路,与她面对面,微微将头低下,有些好奇地问道。
白清湫未料到他做此举,迈出的步子一顿,视线所及,皆是面前这张极好看的脸。
她的脸更红了。
白清湫瞳孔微微张大,呼吸不由得一滞,连带着头脑都变得混沌不清起来。
是呀,她为了什么而活呢?
不过,这个问题好生熟悉。
她也曾问过一个人同样的问题。
那个人回答她:“爱。”
在若干年后的今天,面对一个身份跟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人,所提出的这个问题,白清湫几乎是脱口而出:“爱。”
我为了爱而活。
不过,她的亲人皆离世,她爱的人,早就没了。
此话一出,徐柯廉注意到她那双眼睛如流星般一闪而活的希翼,自然也注意到,那瞬间喜悦之后的落寞。
白清湫连忙将视线瞥开,不愿暴露出来脆弱的一面。
她错开身,低低垂着头,孤独地朝前走着。
徐柯廉转身,朝前方的她看去,她此刻就像一只困在逆境,被斩断了双翅的鹰。
她该属于自由、美好的蓝天,不该被这肮脏、麻木的世间所困。
“那就好好活着……白姑娘,为了爱你的人。”
他的声音干净清透,撩人却又让人心悸。
此刻混着潮湿的晚风,飘进她的耳中,和她的心跳同频共振了一下。
*
三日后。
烈日已经西斜,偶有一阵风吹来,白清湫拿起一只茶杯,按在书案上的卷宗之上,不让其被吹走。
今日复职,前段日子寺中缺少人手,案子累了整整一堆也没人处理。
寺中与她官阶一致,却大她几岁的共事们,将那些冤案、大案皆挑选出来,呈给寺卿过目。
而剩下的这些,诸如那张家的人做生意亏了钱,竟提着粪水上街,淋了对家店铺、腰缠万贯的王寡妇虽到天命之年,却丝毫不认命,拿着钱财养了许多面首,哪知这些面首竟因为王寡妇最喜爱谁这一问题打得不可开胶,闹到了大理寺来……等等繁琐的小案,都推给白清湫处理。
从今日清晨到黄昏,白清湫不吃不喝处理了一整天,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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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些案子理清。
现下堆积的工作完成,她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
好想吃虾玉鳝辣羹、豆腐羹、宝坻银鱼、雪域松茸珍。
白清湫瘫坐在工位上,开始痴心妄想。
那日,她在宴食楼大饱口福,那美味饭菜的余香仿若还飘浮在鼻尖。
白清湫瞬间决定去南街。
以她这身份,自然进不去宴食楼,但是在它旁边的面馆吃碗面,顺道闻一闻宴食楼的饭菜香味来下面,她还是可以办到的。
*
即使过了饭点,南街街道上依旧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白清湫大老远就看见宴食楼隔壁那家面馆,那日她刚点好面,未来得及品尝,就被言虚叫走。
正好今日让她去尝尝那家的雪菜肉丝面到底什么味儿。
腹中传来的饥饿之感迫使她步伐加快,白清湫挤过拥挤的人群,离面馆越来越近。
夏日傍晚闷热的温度让她额间渗出不少汗,一滴汗水落入眼中,将她弄的睁不开眼,但因着人流向前,她依旧被带着朝前走。
不知怎地,白清湫突然觉得身边的人流突然变少。
这时白清湫的眼睛稍稍好转,她一脸奇怪地向后看去,一辆马车肆无忌惮地向她冲了过来,两旁皆是被它撞倒的行人。
待她看清,眼前这辆马车精美豪横,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乘坐得起的。
“是太傅的马车!”
“大家快闪开,太傅的马车来了!”
行人们像撞见鬼,发了疯似的潜逃。
霎时间,只剩下路中间的白清湫。
她也瞬间反应过来,准备朝边走,为马车让道。
像是戏剧一般,身后一阵疾风带过,下一秒,白清湫被带入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
熟悉的檀香萦绕鼻间,拥抱着她的人呼吸急促,不过,搂着她的手似乎还在发抖。
等过了好久,马车彻底驶离这条街时,那人才缓缓将她从怀中放了出来。
白清湫抬眸朝他看去,落入眼帘的,依旧是徐柯廉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只不过,他此刻面色泛白,脸色也算不上好。
“王……王爷。”白清湫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故而当下心中升其几分忐忑不安。
梁王在担心我吗?
她的眸中多出几分疑问。
没等她想明白,徐柯廉伸出强劲的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牵住她的手,走进宴食楼。
*
饭桌上摆满了没怎么使用过的饭菜,不过这次的菜都是及其清淡的小炒,不像上次那般,都是她最爱的。
白清湫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失落。
王爷口味变得如此之快么?
徐柯廉坐在一旁,自进屋后,白清湫几乎所有注意全部被这桌上的饭菜勾走,连一眼都未曾看过他。
他不耐地看向摆满了菜的木桌,似乎这桌子也变得讨厌起来。
他简直不懂,这些菜又不是她喜爱的,她为何还像看山珍海味似的看向它们。
明明她该看的,是他才对!
徐柯廉轻咳一声,问道:“你想寻死?”
28. 好久不见
“嗯?”白清湫思绪飞远,并未注意徐柯廉所说。
见她一副浑然无知的模样,徐柯廉静静端详了她片刻。
算了。
不跟她计较了。
“方才……马车来了,你为何不躲?”
适才徐柯廉在此与夏衍商讨政事,他不知为何,觉得屋子里闷得慌,便走到窗边透气,谁知才到窗前就见她傻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本……欲躲的……”
白清湫心道:这不是我刚想往旁边躲,你就来了嘛。
见她支支吾吾,徐柯廉转而提及下一个话题,“你可曾用饭?”
这下话题说道白清湫兴头上,她眼睛里瞬间放光,连忙摇头,说道:“并未。”
回答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或许殿下会问她想吃什么。
哪知,徐柯廉只轻微点了点头,表示了然,语气平淡地说道:“正巧本王也未曾用饭,白姑娘,你不介意与本王一起食用罢?”
未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白清湫眼眸中闪过几丝晦暗,她失落地道:“卑职不敢。”
徐柯廉此刻见到她鲜活的情绪,嘴角微杨,眉眼带着些许笑意,视线朝言虚那儿一挑,示意他将准备好的菜呈上来。
屋内,气氛出奇地尴尬,白清湫一向不爱与地位尊贵之人用饭,这会让她在饭桌上施展不开拳脚,此刻她拿起筷子,见徐柯廉开动后,兴致缺缺地夹起一块白玉似的藕片放入口中,即使她未尝就能猜出这玩意儿啥味。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味同嚼蜡,她仿若吃出幻觉来了,感觉已经闻到美味的虾玉鳝辣羹、宝坻银鱼、雪域松茸珍。
也罢,吃一顿素食,就当是修身养性了。
就在白清湫已经认命时,言虚领着一队小厮端着鲜美的菜食走了进来。
白清湫头都快伸出二里地,她心头一喜,全然将方才的不悦抛之脑后,眉眼间全然欢喜地看向徐柯廉,而后者像是早预料到般,挑眉朝她笑了笑。
对上徐柯廉视线的瞬间,白清湫呼吸一滞,心尖上像被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拂过一般,脸上顿时抹上几分几不可察的红晕。
就这么对视许久,她才将目光僵硬地移开,看向桌上的饭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到大口吃菜的白清湫,徐柯廉内心深处生出一丝怜惜。
想到从前娇生惯养、恃宠而骄的丞相府嫡女,如今变成了一位不拘一格、尽敛锋芒,每日穿着粗布麻衣,吃着粗茶淡饭的平民百姓,这期间,她所吃的苦不言而喻。
“王爷每日都到此地用饭么?”白清湫嘴里塞了一块狮子头,嘴鼓鼓的,瓮声瓮气问道。
徐柯廉轻摇头,只道:“今日本王到此,原是与夏衍处理越真人一事。”
夏将军?
白清湫好奇地朝四处瞧了瞧,并未发现夏衍身影。
或许是他们的事已经谈完了。
登时,白清湫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正了正神色,严肃地道:“王爷,那越真人并非得道高人,他不过就是西街一家不起眼药铺的店主,不知为何,如今竟成了深得皇上信赖的道士。”
“这其中,想必大有文章。”
听及此,徐柯廉双眉紧蹙,思量着她这番话可信几何。
过了许久,徐柯廉才缓缓问道:“白姑娘,你可否见过这位越真人?”
“见过,此人唯利是图,是个极为贪财的主。”
不过片刻,徐柯廉朝白清湫意味不明地一笑,话语间满是邀请之意:“白姑娘可否愿意,两日后与本王去一趟宫里?”
闻言,白清湫眼神中满是跃跃欲试,答道:“当然愿意!”
*
贰日后,晨光微露,暖阳洒落,嫩绿柳儿轻颤,花影摇曳多姿,万般景色皆撩人。
马车里,夏衍刚掀开帘坐进去,就见徐柯廉乌发以紫金冠束着,一身靛蓝色长袍,领口镶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祥云宽边锦带,唇瓣含笑,五官轮廊,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倜傥。
夏衍顿了顿,认真观察了他片刻,复又垂首打量了一下自己这身穿着。
来之前,他怕今日盛装出席,遭人嫉妒,影响以后仕途,特意选了一身淡青色长袍,头发以一只极素雅的簪子束着,他自以为自己简直一个琼脂玉树般的人物。
直到看到徐柯廉这身打扮。
相比之下,他穿得未免过于素净。
“今日是圣上为我办的庆功宴,不是你。”夏衍撇开眼,遮住眼中几分艳羡之意,没好气道。
他话里的意思是:今日这场宴会的主角是我,你这么帅气,会抢了我的风头。
徐柯廉听罢,只轻飘飘回了句:“嗯,本王知道。”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与我抢风头,算了,我不与你争,左右我也不是去招花惹草的,快些赶路罢,时辰不早了。”
夏衍朝外的车夫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启程。
哪知车夫一身冷汗淋漓,因事先梁王殿下说要去大理寺接一位贵客,而此时夏将军又叫他赶路,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等了半天,见车夫停在原处,一双眼睛紧盯着静坐的徐柯廉,一动不动,夏衍这时怒意上头,“诶?你这车夫……”他看向徐柯廉:“不是,你什么意思呀?”
相较之下,徐柯廉镇静许多,他睁开微阖的双眼,淡淡道:“今日本王得去接一位贵客,你看着办吧。”
“你若想与我同去接她,本王不介意三人同行。”
“去你的三人行……你怕是想当本将军师父罢……不是,你要去接谁呀?”夏衍不悦道,自他与徐柯廉认识以来,就从未见他主动结交什么别的朋友,此刻他说要去接什么贵客……实在是稀奇得很。
事出反常必有诈。
他眼睛斜眯,意味深长地的重新打量徐柯廉。
夏衍想了最近这人可能结识的人,不出片刻,他得出了答案。
他要去接的贵客,想必就是大理寺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夏衍细细回想,白……什么好像是。
夏衍:“你完蛋了……徐柯廉。”
徐柯廉:“什么?”
夏衍:“你爱上那女子了。”
徐柯廉:“你没事吧……”
夏衍:“你已爱她爱得丧失理智。”
徐柯廉终于忍不住,冷声否决:“没有。”
“害!”夏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
他的兄弟竟然爱上了一位身份地位与他天差地别的女人!
就目前现状看来,他的兄弟想必今日将自己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就是渴望获得那位女子的一点点欣赏。
为悦己者容这事儿,想必这人也是做得出来的,何况他已为她做了许多丧失心智的事。
那天这女子当街闹事,徐柯廉不便出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便叫他出面解救这位姑娘,事后,他以为这位姑娘定会对徐柯廉感激涕零,以身相许。
谁知,这人只说:本王将她送回了去。
一次月夜救人,一次当街救美。
他总是在背后默默助她、守护她、为她兜底,这都是情深意重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想到此,夏衍又觉得人有七情六欲,为情所困,在所难免。
他的兄弟也只是个陷入情爱,不能自已的可怜人。
夏衍自顾自想着,徐柯廉侧目时,瞧见他这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问道:“你有病?”
他出口的语气算不得好。
夏衍从自己臆想中回神,再不跟他斤斤计较,怜惜地拍了拍他的肩,回道:“兄弟,你好好保重,莫要被伤了心。”
话落,夏衍起身,下了轿子。
*
白清湫今日换了一身女子的着装,粉面青裙,很是漂亮。
出门前,萧栎特地为她梳妆打扮了好些时候。
她今日要扮作梁王的侍女跟随他入宫。
许久未曾这般隆重地打扮过,如今穿着女子的衣裙,竟然有些不习惯。
从家中到大理寺需行一段距离,白清湫撑着伞,站在树下阴凉之地等候着。
不出片刻,远处一位矮小的少年朝她跑来,少年圆脸大眼,声音清朗对她说道:“姑娘,我家王爷在那边等你。”
说完,言虚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白清湫视线上挑,朝远处看去,只见巷口处停了一架华贵的轿子,轿内之人像是碰巧般,也在同时掀开帘子,隔着远远距离朝她看来。
徐柯廉瞧清楚后,不由得为之一愣,远处伞下女子亭亭玉立,姿态曼妙,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白清湫看见他后,伸出手,迎着朝阳,朝他挥了挥,她隐约带着一丝羞涩,双颊粉嫩若桃花,更显得她说不清的温柔可人。
在言虚的带领下,白清湫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轿子里,她穿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的锻裙,衣抉飘飘,带来一股果子清香,细细闻之,这淡淡果香中竟伴着勾人的玫瑰香,这味道不似京城中那些香料铺子所做,徐柯廉朝她看去,一时之间竟忘了本该说的话。
“今日卑职定当紧跟王爷,不给王爷贴乱。”白清湫不用再刻意掩盖原音,将自己的声音压得粗狂嘶哑,今日她的声音声线清冷,像是江南最缠绵的春风,说起话来有种沁人心脾的温柔。
徐柯廉心脏不自觉一颤,心弦像是被一根细绳牵住,下意识地撇开眼,眼神躲闪,想要掩盖那份缘自心底的悸动。
“你今日不必跟着我……”徐柯廉想起什么,转头对他说道。
却见她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柯廉只觉心脏骤然加速,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搔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今日跟着夏衍……将军,本王不便出面,你今日跟着他就好,若是有何处需要帮忙,跟他说就行……”徐柯廉复又说道:“当然,也可以与本王说。”。
白清湫方才见今日梁王穿着华丽,想来以为他也要出席,未曾想,他并不出面。
白清湫心头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
“卑职定当谨守本分,绝不闹出事端。”白清湫拍拍胸脯,保证道。
“但愿如此”
*
皇宫中,金碧辉煌,琉璃瓦在夕阳照耀下,闪耀着璀璨光芒,朱红宫墙高耸入云,威严而壮观,如同一道坚固的盾,守护着皇家的安危。
宫殿巍峨屹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极尽奢华。
玉阶之上,汉白玉雕刻的龙凤栩栩如生,似欲腾空而起。
水榭池塘相映成趣,微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湖畔垂柳依依,随风摇曳,宛如绿衣仙子,翩翩起舞。名贵花草遍布园中,争奇斗艳,散发出阵阵芬芳。
宫墙之上,飞鸟盘旋,鸣声清脆,远处,钟声悠扬,回荡在宫中,一股庄严肃穆的氛围席卷而来。
轿子停在一处偏远的院落。
白清湫下了轿,朝前一看,见到一位救过她的恩人。
是夏衍。
想到第一次见面尴尬的经历,她朝他端详许久,最终还是夏衍先开口:“你这是何意?”
他这话是对徐柯廉说的。
你费劲心思追求的女人,让我带着,你舍得么?
徐柯廉像是瞧出夏衍心思,说道:“待她见到那道士后便送她回来。”
说罢,徐柯廉放下帘子。
“行吧……”夏衍低头一撇白清湫,心叹:果然是个小美人,不怪他兄弟在她这儿丢了心智。
“跟我走罢。”夏衍转身,自顾自朝前走。
*
红墙金瓦之内,宫灯高悬,璀璨夺目。
一身龙袍的皇帝端坐于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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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面色红润,喜不自胜。
殿内金碧辉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大殿中,悠扬的乐声在殿内回荡,令人心醉神迷。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味,令人垂涎欲滴。酒壶中盛满了琼浆玉液,香气四溢。
皇帝轻轻举杯,众臣子纷纷响应,一片欢声笑语。
白清湫跪坐在夏衍身边,虽看起来在为他倒酒,实则正用余光扫视席间众人。
那道士正坐在最尾处,周身拥着多位大臣,正在朝他敬酒。
“是你所认识的人么?”夏衍凑过来,靠近白清湫,低声说道。
她被这突然靠近的距离吓了个机灵,念及此时所处场合,才没迅速弹开。
“是。”白清湫回答得毫不犹豫,“此人原在西街卖药,想来是懂得一些药理的,不过绝不至于到可以为圣上练就长生不老丸的地步。”
“行,既然事已办成,此地不宜久留,本将军让虚言送你回去。”
“好。”
*
走向偏院路上,杂草丛生,几枝竹子歪歪扭扭,快要折断。
青石板路上,满是绿油油的苔藓,破旧花盆中,野草疯长,斑驳墙角处,蜘蛛网层层叠叠,阳光似乎在这里停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
四周昏暗凄冷,如阴间地府般渗冷袭人,令人心惊胆寒。
不远处,传来一阵男子的讨论声,打破了长夜的沉寂。
在此寂静的夜里,说话声似被无限放大,此刻落在白清湫耳中,变得无比清晰。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那在下得速速告诉真人,让他快些行动。”
“嗯,去吧!”
这声音嘶哑而刺耳,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每一个音调都藏着无尽的诡计,像是在黑暗中悄悄盘算着如何吞噬光明,让人一听就觉得心底发毛,仿佛有一双阴险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你。
白清湫顿时呆立在原地。
这声音,她曾听过。
早已被她刻意隐藏的那段记忆,再次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那日,她瞧见爹爹难得在白日回府,以为是爹爹休憩,她兴致勃勃去找爹爹玩,未曾想,还未敲门就听见屋内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
母亲从不会如此失态地哭,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思索间,她未来得及躲,恰巧与夺门而出的母亲撞上。
年幼的她不知家里发生何事,只知道安慰母亲别哭。
哪知一向端庄敦厚的母亲再不像往常那般波澜不惊,母亲顿时牵住她的手,立刻朝后院走。
白清湫不解地朝后看向父亲,与父亲对过来的目光相撞,父亲那对死别的目光,她一生都不会忘。
当她们刚离开父亲所在的院子,官兵们就持刀杀光了府内侍卫闯进来,在白清湫离开之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来自这个声音的。
“宋丞相,本官来送你一程。”接着,便是这人狂妄的大笑。
白清湫从纷乱复杂的记忆中渐渐回神,虚言瞧出她的异常,意识到他们不能在此地逗留,他牵着她的衣袖朝前走。
白清湫一脚踩空在石砖上,砖块翘起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尤其突兀。
林中两位低声商讨的男人自然注意到这声音,警惕到:“什么人!”
说着,白清湫发现二人的脚步声离她们越来越近。
她的心也跟这紧张起来,不过,她并不想逃走,她想亲眼看看,她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
虚言瞧出白清湫的心思,却没让她如意,一把扯过她的衣袖,带着她迅速消失在树林里。
半点身影没留下。
到达偏院内,虚言这才放开她的袖子,注意到白清湫不佳的状态,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其带过去面见王爷。
“见过人了?”
徐柯廉从后方缓缓走来。
他朝虚言看了一眼,对方就清楚他的用意,迅速退了下去。
院中此刻只剩下徐白二人。
见她不回答,徐柯廉朝她走近。
趁着月色照耀下,他发现,眼前女子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
徐柯廉生出疑虑,问到:“发生了何事?”
白清湫以一种身处末路穷途般绝望的眼神看向他,问道:“是谁?”
“你知道的对不对?”
徐柯廉有些不解,“什么是谁?把话说清楚。”
“方才,在偏院里说话的人是谁?”白清湫转过身来,正向面对着他,“你是不是认识那人?”
“你跟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白清湫看着眼前之人,止不住后退,瞳孔紧缩,脊背紧紧靠住墙面,浑身颤抖。
她看向他的眼神,布满了疏离惶恐。
这眼神在不明所以的徐柯廉看来,便是嫌弃与恐惧。
这种情绪像是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脏,只觉心底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他轻嗤一声,凝眉瞥像她,深眉冷目,目光阴鸷,仿佛有暴风雨在暗涌积蓄。
徐柯廉朝她靠近,一步一步走向她。
霎时,二人之间几乎只剩一寸距离。
徐柯廉缓缓将手抬起,轻轻抚上她光洁白皙的脖颈,声寒如冰:“我是谁?”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么?”
话落,徐柯廉朝她俯身下来,白清湫被颈间的手渐渐收拢而带来的窒息感惊到,转头朝他看来。
谁知,入目的,是此人脖颈间毫不遮掩的伤痕。
这伤疤,于她而言,很是熟悉。
白清湫猛地一颤,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朝徐柯廉看去,恰巧,他也在目不转睛看着她。
顷刻,白清湫眸中掠过一丝惊讶,“是你!”
徐柯廉眼神微张,手渐松开,嘴角微扬道:“卿儿姑娘,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