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妖奇谭》 1、第 1 章 大唐妖奇谭·龙戒 楔子 盛唐长安是香料与丝绸的城池,是嘈杂与绮丽的帝都,是人心与欲念的魔沼,亦是妖魔与魑魅的巢穴。 大师宇文恺亲手设计的长安城恢宏壮丽,街衢宽阔,绿荫蔽城,里坊齐整,俯瞰如一座庞大的珍珑棋局。 金乌西沉时,暮霭岚烟为都城镀上模糊的色泽,在一千暮鼓声中,城门与坊门缓缓合拢。闭门鼓后宵禁,行人不得于街上行走,犯夜者将受唐律杖笞。 灯火静谧的长安,何曾真正宁静过? 春明大道南侧,与东市相邻的风流渊薮——平康坊,此时正是“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思无涯是平康坊的行院翘楚,文人士子与贵族公子流连其间,风流韵事屡闻不鲜。遮光障子映着灯火煌煌,人影憧憧,琴曲琵琶追逐舞姿翩跹,诗律雅韵和着酒令檀板,流莺宛转伴眠公子王孙,奢靡与极乐之声流泻入夜。 这幅斑斓画卷忽然从裴连城公子眼中沉入黑暗。 “灯呢?灯怎么灭了?”俊逸的公子揉了揉眼睛,眼底的刺痛如春草萌生,汲取了甘霖,疯狂蔓延,他滚上波斯华毯,带翻了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双手捂面,“眼睛……我的眼睛!” (一) 琉璃飞甍一角越出山峰,华严寺襟山带河,遗世独立。颜阙疑牵马驻足寺前,怀着崇敬的心情迈入山门。 “一行法师在吗?” 禅院精致幽邃,殿阁空寂。颜阙疑穿庭过院,袅袅檀香抚慰人心,将他一颗略显焦躁的心缓缓打磨,脚步不由得放缓,拾级而上苍苔青石,台阶尽头传来潺潺水声。 视线随台阶上升,一座奇形怪状的仪器蓦然闯入眼帘。四条青铜小龙托起一枚大圆球,球面遍布二十八星宿,球外环着一道铜圈,铜圈上有时辰刻度与齿轮,一架精致水车在旁注水激轮,几不可察地推动大圆球运转。 颜阙疑大感新奇,趋近青铜仪器,绕了数圈细致观摩,忍不住伸手触摸。 “且住。”一道清亮嗓音从旁劝阻。 颜阙疑吓了一跳,缩手转身,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青木案旁坐着的白衣僧人。案上堆满书卷、草纸与笔墨,白色僧服映着阳光,似有光晕在周身流转,又因僧人持笔凝思,身姿仿若与日光融为一体,导致颜阙疑忽略了他的存在。 颜阙疑一见之下吃惊不小,唐律对僧人服饰有严格规定,缁衣是僧侣常服,从未见僧人穿白衣,不知是圣上特许还是他不依世俗律法。看不出年纪的僧人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不禁令人感叹佛地钟灵毓秀。 “恕晚生唐突,尊驾可是一行法师?”颜阙疑恭恭敬敬行了晚辈礼仪。 “小僧正是一行。” 京中盛传的僧一行,便是眼下此人。 颜阙疑心情激动:“晚生颜阙疑,久仰法师佛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法师身前这具仪器,是何物?” “水运浑天仪。”一行搁笔起身,白衣僧服上的日光跳跃不休,与光晕融为一体的年轻僧人离开书案,走动起来,便如画中佛子走入凡世,“公子对它感兴趣?” “嗯,看起来很精妙,是出自法师之手?”颜阙疑急忙让步,由一行穿行身侧,一缕佛香飘过,令人顿生慕佛之心,“水运浑天仪,不知作何用途?” 一行停步在水运浑天仪前,揽起袖摆,伸出皎洁手掌,虚拂浑天仪:“它能击鼓计时,观星宿,演示日月星辰的轨迹,亦能窥探天地间的奥妙。” 颜阙疑跟随一行步伐,聆听一行讲解,双眼发亮:“只以水力推动,便能如此精确?” 一行清澈的眼底浮出笑意:“故而不可随意触碰。” 颜阙疑面上露出羞赧之色,他方才险些以手触摸,打乱浑天仪的运转:“……是晚生造次了。” 水运浑天仪上齿轮转动,走至一方刻度,顿时冒出一个小木人,举锤击鼓,“咚”的一声,响入空寂禅院,清幽而警醒。 颜阙疑睁大眼睛:“这便是报时?法师,天地间的奥妙是什么?” 水声潺潺不息,一行含着微笑:“佛说不可云,公子可从中领悟天地奥妙。” 颜阙疑在静穆里领悟了一番,发现什么也领悟不到,暂时作罢。 “法师,晚生前来造访,实因有事央求。” 遂将半月前好友裴连城忽然失明的诡事道来,裴府延医问药均无济于事,便有妖邪之说肆虐长安。 一行立于光晕下,静静凝听,嘴角一直泛着浅笑:“公子相信妖邪之说?” 颜阙疑郑重点头,紧绷的神情十分认真:“法师,长安肯定有妖!而且,晚生听说,法师曾于民间降妖驱邪。” 一行对此不置可否,殷红的唇抿了抿,笑起来:“妖生自人心,妖邪归根结底是人心作祟。” 颜阙疑辩道:“明明是妖邪迷惑人心,法师怎说是人心生妖?” 一行指向一侧:“公子请看。” “什么?” “日晷。” “日晷怎么?” “日晷与晷影,便是人心与妖邪,日晷生晷影,晷影是日晷的投照。” “这……” “不同时刻,晷影长短不同。人心千相,人心的晷影难以穷尽。” “可……即便如此,法师难道不曾降妖驱邪?” “公子可知,根据晷影,进行运算,可以测算太阳高度,从而制订历法。” “什……什么?” “算法便是天地奥妙,通过算法将天地万物勾连,知因知果,知其千变万化。” “是……是吗……” “推因知果,测算人心,便是降妖驱邪。” “终于回到降妖的话题了吗?” “一直不都在说妖邪?” “这就是法师降妖的奥秘?” “公子领悟了。” 颜阙疑抬袖拭汗,他被一行绕得晕头转向,思维一团乱麻。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法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行笑着返回书案,整理草纸笔墨。 颜阙疑跟过去瞅了几眼,见上面都是看不懂的文字符号:“法师这是什么?” “内插算法。” “嗯……”颜阙疑赶紧住嘴,完全搞不懂的东西,不想再次深入探讨。 “走吧。”一行拿一枚戒尺镇压运算草纸,任其搁置书案。 “去哪?”颜阙疑脑子一团浆糊。 “长安城。”一行迈开步子,罗汉鞋踏过青石苍苔,回头淡笑,“降妖驱邪。” 2、第 2 章 (二) 长安延寿里裴府半月来可谓愁云惨淡,已故闻喜公裴行俭的公子裴连城双目失明,长安郎中乃至御医都请了个遍,均束手无策。关于闻喜公征战西域大杀四方,从而妖魅缠身,早早病故,如今轮到子嗣遭殃的传闻不胫而走。 裴府老仆义伯对此悲愤不已,裴公戎马一生,为大唐殚精竭虑,身后竟要承受妖魅入府的流言蜚语。这些长安百姓,大唐子民,谁人不是仰仗裴公安定西域,享有太平盛世的庇佑?如今英雄落幕,却要受谗言诋毁。 上苍何其不公,叫连城公子遭此劫难! 义伯老泪纵横之际,小厮来报。 “有救了有救了!颜公子请来了一行法师!” 僧一行是有德高僧,传说他云游天下时,曾令河水倒流,且能堪破妖邪,诸魔不侵。 义伯对高僧之名早有耳闻,原以为落魄裴公府请不来这样的人物,或许是裴公英灵护佑,使得高僧登门。义伯擦干老泪,匆忙前往迎接法师。 一行不耐繁文缛节,早由颜阙疑带路,径直前去看望失明的裴连城。 惨遭失明折磨的裴连城日夜惊惧,难以成眠,饮食亦少,面容憔悴不堪,听闻挚友到来,蓬乱着发髻勉强坐起身。 “是阙疑来了?”他语气虚弱,嗓音里透着无尽的绝望。裴连城睁着眼,眼珠泛青,视线无法聚焦。 “是我!”颜阙疑几步赶至床边,扶着裴连城,后者将他的手紧紧抓住,“连城,华严寺的一行法师来了!” “一行法师?”裴连城思索片时,“‘一行到此水西流’的那位一行法师?” “正是。” “法师会看病?” 颜阙疑沉默了一下,低声:“法师会驱邪……” 裴连城眉头一拧:“阙疑,平日里你喜欢搜集志怪传说,我当是你的著作偏好,不曾阻止,怎么如今竟要将妖邪之说安在我头上?” 颜阙疑无言以对。 一行并不见怪,面带浅笑,将裴连城看了一遍,集中在他泛着青光的双眼上。 “裴公子所言极是,妖邪之说乃是荒诞之言。”一行徐徐道,“世人不辨真相,不解因果,以讹传讹。” 裴连城头转向声音的方向,顿感迷惑:“那法师此来……” 一行缓步上前,语声轻柔:“裴公子失明,必有缘由,小僧受颜公子之邀,特来贵府推算因果,追根溯源。” “法师看来,会是什么缘由?”不提妖邪,裴连城果然便能接受,对一行不再排斥。 “那要看裴公子失明前做过何事。” 裴连城并不认为自己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颜阙疑的劝说下,勉强同意回忆半月前的种种事情。一行要求事无巨细,能回忆多少细节都写下来。裴连城冥思苦想日常细节,颜阙疑在旁认真笔录。 一行在义伯的陪同下,信步闲逛裴府宅院。 “贵府近来可曾发生不同寻常之事?”一行走在步廊下,白色僧衣飘飘摇摇,“裴公子失明以外的事。” 义伯脸色一白:“法师的意思,府中当真有邪祟?”义伯并非没有考虑过妖邪作祟,但他实在不愿承认忠义裴公府会为妖邪所侵。 “天地万物均有关联。” 义伯听不懂法师的话,为了公子的病情,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他沉默地将一行引至偏院,寂寥的庭院里,一棵古槐从中裂为两半,树枝枯焦一片。 “公子失明的前一晚,晴夜落雷,劈裂了古槐。”义伯颤声。 一行绕古槐数圈:“晴夜落雷,可曾惊动司天监?” 义伯欲言又止,终于坦言:“法师,这道惊雷,莫说司天监,便是旁院歇宿的下人,都不曾听见。因老奴歇在此院,才闻雷惊醒。” “竟有此事?”一行露出玩味的笑意,“这间院子,曾经住过何人?” 义伯脸色更白一分:“这是老主人……行俭公的院子。” 出了宅院,一行突然问:“府上可还有其他事?” 义伯神情颇为不安:“落雷的第二日,老奴发现,池塘水枯了……” 一行漫步在干涸的池塘边,日光洒照池塘内干裂的淤泥,一刻后,日影偏移,皲裂的缝隙闪出一道亮光。一行走入枯塘,俯身拾取裂纹中一物,拂去污垢,是枚制作精巧的戒指,镶嵌一颗异域红宝石。 “可是府中之物?”一行持着宝戒,询问义伯。 义伯一见宝戒,大惊失色,嘴唇紧咬,不肯作声。 一行隽秀脸庞沐着日光,整个人散发着光芒,如同悲悯的佛陀,又似无动于衷的行者。 “这戒指……是行俭公的……”义伯面对一行,无法隐瞒,“法师,绝对不可能是行俭公英灵作祟!” 一行唇角勾起一抹笑:“此事,与裴公脱不了干系。” 义伯汗透衣背,全身发抖。 颜阙疑抱着小册子赶到后花园,被整块干涸的池塘震惊了一下,见到皲裂污泥间的一行和神态慌张的义伯,不知发生何事。 “法师,连城半月前的日常事务,依照吩咐,事无巨细,晚生都记下来了!”颜阙疑将翻开的小册子递给一行。 厚厚的册子十分陈旧,一行接在手里,无视颜阙疑翻开的地方,忽然合上,“大唐玄怪录”几个字暴露在眼前。 颜阙疑只觉脸上一热,仿佛秘密被人发觉的羞窘。 大唐士子以诗文进身,玄怪传奇终究是旁门左道,文人闲暇之余的戏作,即便收录文集,也会将志怪篇幅剔除。偏偏颜阙疑深深为玄怪痴迷,荒废举业也在所不惜。 一行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一闪即逝,翻开小册子手指夹着的地方,看起颜阙疑记录的琐碎日常。 见法师没有取笑自己,颜阙疑松了口气。 一行将记录迅速阅读完毕,速度之快,令颜阙疑咋舌。这可是裴连城回忆三个月来的所作所为,连在西市买了什么稀罕物件,给胡姬写了爱慕的诗文即便人家根本看不懂,书肆与人辩论王维诗文究竟是不是当代第一,道观与道士下棋作弊被发现后当即与道士绝交,酒楼题诗与一个叫李白的抢占墙壁等等。 杂乱无章的琐碎事件,在一行眼底如过眼云烟,唯有一处引起他的注意。 “裴公子整理过裴公遗物?” 重回裴公生前所居偏院,颜阙疑对枯焦开裂的古槐大感吃惊,免不了寻根问底,义伯匆匆解释了两句。颜阙疑双眼放光,若有所思。 义伯开启裴公房门铜锁,推开房门,尘烟扑面。威震西域的一代名将,护卫万里疆域,卧房不过丈室。雕花胡床朱漆斑驳,落满尘芥;六扇屏风绘西域山川图,放置经年,色泽黯淡;曲足案上书卷堆积,墨池已干。 义伯打开靠墙木柜,眼眶湿润:“老主人的遗物,都在里面。” 柜中刀剑铠甲、衣物鞋袜、文书信件,一目了然。 一行开口:“裴公文书,小僧可否阅览?” “老主人行事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义伯搬出文书信件。 3、第 3 章 (三) 裴府为一行和颜阙疑开了相邻两间厢房,在找出邪祟之前,阖府希望都在一行身上。 夜晚,客房里,一行和颜阙疑围着矮几翻阅裴公手书。 确如义伯所言,裴公文书皆是关乎战事和西域,无论奏折还是书信,处处流露老将军的一片赤诚。 看着看着,颜阙疑忽然抽噎。 一行移开眼前书信:“颜公子?” 颜阙疑哽咽道:“老将军弥留之际,还在向陛下上书,再出阳关,安抚西域……” 一行不动声色:“颜公子如何知道是老将军弥留之际的上书?” 颜阙疑将手中奏本递过去:“法师请看,老将军的奏章尚未写完。” 一行接过细阅,确是一份未完成的奏本,比对其余文书手迹,这份未完的奏本字迹虚浮无力,像是裴行俭油尽灯枯之际写成。恰恰如此,才不合乎常理。 “裴公弥留之际,为何心心念念还要出关?且当年西域安定,老将军再往西域,有何必要?”一行提出不合理之处。 颜阙疑为老将军的忠义赤城感染,一时未曾多想,经一行提醒,才发觉果然有蹊跷。 “这么说,老将军有放不下的心愿,会是什么呢?” “父亲未了的心愿?” 忧心忡忡夜不成寐的裴连城,听颜阙疑念毕奏本残章,憔悴的面上尽显迷茫:“父亲大破突厥后,西域安定,不曾听父亲提起出关之事。这份奏章,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一行将手拢在僧袖里,问道:“裴公子整理裴公遗物,可曾从中取出什么?” 裴连城摇头,散发垂在脸颊两侧。 一行取出袖中宝石戒指,伸到裴连城面前:“那公子可曾见过此物?” 裴连城摸索到一行掌中,拿起戒指,感受其形状:“可是镶有一颗红宝石的戒指?” “正是。” 颜阙疑奇道:“法师,这是?” 裴连城有些激动:“这是父亲的戒指!父亲卧病在床后,我曾见他对着戒指长吁短叹,问他为何如此,他却不说。半月前,我整理父亲遗物,便是为了寻找这枚戒指,可怎么也寻不到,却为何在法师手上?” “小僧日间从贵府池塘拾得。” “……怎会落在池塘?” 听到这里,颜阙疑若有所思:“这枚戒指与池塘干涸会不会有关联?” 一行补充道:“戒指的制作工艺与风格皆非出自大唐。” “戒指是波斯之物。” 第二日,颜阙疑走访了东西市,向胡人打探,终于有波斯商人认出:“这般精致的工艺以及名贵的红宝石,当是波斯皇族所有。” 颜阙疑回到裴府,向一行汇报。 “长安的波斯皇族,颜公子会想到什么人?”一行在阳光下观看宝戒,红宝石聚敛日光后,每个角度都散发着夺目光辉。听到波斯皇族,他的唇上漾开笑意。 颜阙疑仿佛等待这个问题已久,立即振奋道:“波斯王子泥涅师!” 波斯萨珊王朝被灭,皇室流散,波斯王子泥涅师流亡长安多年。 “而且,调露元年,大将军裴行俭奉高宗皇帝之命,护送泥涅师回波斯继承王位。”颜阙疑将查阅到的情报一一道来,见一行观摩宝戒许久,忍不住问,“法师,看出什么了?” “颜公子觉得,戒指上的云纹是什么?” 颜阙疑凑过脑袋,靠近一行如雪的袖边,檀香不绝如缕钻入鼻腔,他强忍着没打喷嚏:“像是稻穗?又像是云烟?或者是……火焰?” 一行露出莫测的微笑:“没错,火焰。” “法师,戒指为何以火焰纹作装饰?” “颜公子可曾听说祆教?” “……仙教?” “又名拜火教。” “……略有耳闻。” “祆教是波斯国教,教法认为火是光明之神的化身,故而俗称拜火教。” “哦。可是,波斯王子的戒指为何会在裴老将军手上?” “裴公不是护送过波斯王子回国?” “这么说,戒指是谢礼?” 一行笑了:“既然是谢礼,裴公又为何对着戒指长吁短叹?” 颜阙疑煞是费解:“法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跟连城失明又有什么关系?” “此谜,需裴公子出面破解。” 坐进马车里,勉强打扮了一番的裴连城同颜阙疑一样不解。 “法师,这是要去哪里?我的眼睛能好吗?” “是啊,法师,我们要做些什么准备?” 一行笑着取出袖中一物:“裴公子,将此物放在身上。” “什么?” “令尊未完成的奏本。” “哦,可是有什么用?”裴连城听话地将奏本放进怀里。 “裴公子还是先不要知道得好。” “为什么?” 一行笑而不答。 颜阙疑只能违心地安慰好友:“连城,法师自有安排,你且宽心。” 马车碾压地面的震动传入车内,众人不住晃动,一行摊开掌心,一点金光倏忽飞出,直钻裴连城耳中。裴连城目不能见,恍若不觉。颜阙疑却看得清楚,吃惊得张大嘴,蓄着疑问的目光投向一行。一行缓缓一笑,闭目不言。 黄昏时分,马车停靠,三人下车。 面前是一座荒废坍圮的府邸。 “这是?”颜阙疑扶着裴连城,不解地问一行。 “波斯王子旧宅。”一行当先迈入,腐朽的朱门红漆斑驳,歪在一边。 庭院芒草丛生,扫人腰骨。堂屋紧闭,青瓦间杂草蔓延,檐角蛛网纵横。荒无人烟的废邸,连气息都是陈腐的,呼入肺中令人格外不适。 裴连城咳嗽数声:“法师,这里都荒了吧?来此地做什么?”倘若离了好友的搀扶,他简直举步维艰,尤其在野草的包围中。 “了却夙因。”夕照里,一行推开了堂屋大门。 遥远的天际,传来闭门鼓的声响。 裴连城咽了咽口水:“难道……今夜要在此地过夜?” 两人跟在一行身后,进了堂屋。波斯王子旧宅,房屋布局仍是大唐风格,旧时案榻蒙了厚厚灰尘,地砖上散落碎裂的瓷片与枯萎的花朵。一行弯腰,从瓷片与枯花底下,抽出一张泛黄绢纸,吹开落尘,绢纸上现出人物画像。 颜阙疑清理了一张破旧席垫,扶裴连城坐下,自己则紧跟一行身后,看见了画像。画中人一身大唐襕袍,手捧笏板,腰束葛带,头戴幞头,足蹬长靴,若非面目五官立体,幞头里漏下几缕鬈发,便完完全全是个大唐人。 “戒指。”一行指点画中,王子捧笏板的指上套着一枚戒指,与一行拈在指间的波斯宝戒极其相似。 “这么说,画中便是波斯王子泥涅师?”颜阙疑大感振奋。 这番调查果然没错! 4、第 4 章 (四) 夜幕降临,凄清月光洒入荒草庭院,夏虫啁啾,风声飒飒。 屋檐下,三人席地而坐,静默地等待着什么。夏末的夜风吹拂芒草的气息,混着月光的凉意,充斥着这间荒废了不知多少载光阴的府邸。裴连城在疲劳与惊惧之下困倦不堪,颜阙疑捧着志怪册子,借着月光记录眼下氛围,一行手持念珠趺坐入定。 月色为乌云所蔽,天地黯淡,庭院当中,夜风唰唰拂过芒草,一个虚影穿梭于草丛。 一行悄然睁眼,平静注视庭中。虚影在夜风中凝聚,与画中人相差无几,只是眉目间愁云惨淡,呜咽风声里隐隐传来初唐诗句: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啪嗒。” 颜阙疑手中笔掉落廊台,望着吟诵诗句的人影,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惊怕还是惊喜。他目视虚影,用手拉住打瞌睡的裴连城。后者身体摇晃,嘟哝道:“别闹,让我睡会,怎么这么冷。”顺势靠向颜阙疑取暖。 一行无声念罢佛号,一掌拍到裴连城后背,裴连城在这蕴满力道的一掌下,踉跄扑向庭院,芒草随之倾倒。 “诶,阙疑你干嘛推我?”裴连城探出双手,便要往回摸。 “我没……”颜阙疑下意识回应,忽然反应过来,惊诧望向一行。 一行结着手印,闭目念诵什么。这时,裴连城静了下来,转过身,面向越来越近的虚影。 颜阙疑陡然站起,惊呼出声:“连城!” 一行低声道:“坐下。” 颜阙疑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 裴连城慢慢走向虚影,口中吟诵虚影未吟完的诗句:“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正是初唐诗人杨炯的《从军行》。 草丛里的虚影注意到了面前走来的人,他辨认半晌,忽然面露喜色:“裴将军?”地道的长安官音。 裴连城耳中一闪一闪,回应道:“久等了,王子殿下!” 虚影泥涅师眼泪簌簌,落在夜风里转眼即逝,泪珠亦是虚幻之影:“裴将军,陛下同意放我回波斯了,回到波斯,我便可继位为王,我的萨珊我的子民!” 裴连城仿佛换了一个人,语气镇定:“陛下让我护送王子殿下。” 虚影泥涅师喜而堕泪:“此去万里之遥,辛苦裴将军了!” 裴连城不能视物的目光望向坍圮的墙垣:“殿下请看,我们终于出了玉门关,再往前,驼铃声声,风沙弥漫,无数的波斯商人经过这里,前往长安西市。殿下,我们到了西域。” 在一行的念诵声中,波斯宝戒绽放光芒,院中光影交错,织出幻境:晦暗的月色笼罩坍圮的墙垣,斑驳脱落的墙皮幻成一幅西域画卷。 虚影泥涅师跪在西域沙丘前,扬起双臂,热泪纵横:“我离开了大唐,我自由了!香料、丝绸、瓷器,过了西域,我便能回到波斯!为萨珊复国!” 远远有兵戈声传来。 裴连城嗓音一沉:“突厥作乱,王子殿下,你先前往吐火罗,待我平定突厥之乱,再来护送殿下!” 虚影泥涅师除下宝戒,交给对方:“裴将军守信之人,泥涅师相信你,这枚戒指,望将军收下,愿将军记得,尚在吐火罗的泥涅师!” 裴连城收下泛着虚光的戒指:“王子殿下放心,行俭字守约,待西域平定,定会来履今日之约!” “口说无凭。”墙垣下,一位老人拄杖缓步而来,他身披法袍,赤脚鬈发,举起宝石法杖,杖首燃起一团火焰,一道青光自火焰中射出,奔入宝戒,与红色宝石融为一体。老人嘴角皱纹扯动:“由戒灵守护誓约,便可放心。” “大祭司多虑了。”泥涅师道。 西域画卷幻作吐火罗动荡岁月。 虚影泥涅师面容随之改变,禹禹独行天山雪原,苍老容颜眺望西域:“二十年了,裴将军为何还不来?” 望眼欲穿不见旧人,萨珊复国已成旧梦。 吐火罗再无他的容身之地,蹉跎二十年岁月的泥涅师随着西域商人重返长安,被彼时的大唐皇帝中宗李显授以高官厚禄。 泥涅师在无尽的绝望与遗憾里死去,但他忘不了那个人,那个约定,那个他一生所系的誓约。 虚影一阵颤栗,重视面前人,恨意爬上眉梢:“我等了三十多年,裴行俭!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你毁了誓约!” 虚影散出丝丝缕缕的黑雾,充斥了整个庭院,与之呼应的,是裴连城迷茫的双眼,青光在他眼底乍现,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 “裴行俭,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凄厉的呐喊声中,一道青光冲出裴连城的双眼,青光在空中扭动,见风而长,凝聚为一条庞大青龙,浑身泛着幽光,盘旋于虚影泥涅师头顶。龙鳞苍莽,龙须垂摆,龙角铮铮,张开巨口,朝裴连城俯冲撕咬。 裴连城乍然复明,骤见巨兽利齿,惊吓得委顿于地。颜阙疑发足奔来,将裴连城从龙口下推开。二人眼看着要葬身龙涎巨口,忽然,一道光障隔在二人跟前,将巨龙弹飞出去。青龙在空中一个摆尾,带起的劲风摧折草木,断壁残垣瓦片横飞,将地面冲出一道气浪。 “和尚,是送来给老龙打牙祭的吗?” 一行站在二人与青龙之间,飓风吹开他如雪袖摆,修长手指于胸前结出复杂手印,散着光华,映亮他纤细眉眼与嘴角的一弯浅笑。 青龙头顶龙目亮如灯笼,紧盯阻挡自己的和尚,蓄力再度袭来。腥风携裹黑雾,杀气漫空,地覆天翻,以霹雳之势袭向一行。一行手印间的光晕蓦然一涨,于空中结出一幅密宗图画,低声念诵:“如破魔军众,释师子救世,我亦降伏魔,我画曼荼罗。” 升腾于半空的密宗曼荼罗散着万丈金光,将狂兽青龙瞬间囚困,青龙越是咆哮挣扎,金光越盛,耀眼光芒刺得庭院几人睁不开眼。 恢复神智的裴连城抬手挡眼,惊惧哀嚎:“这……这是什么?!” 颜阙疑眯着眼生怕错过场中变化,言简意赅给他解释:“你爹没有守约,戒灵反噬,要吃了你!” 裴连城大怒:“我爹表字守约,一生言出必行!” 一行的曼荼罗金光照彻下,虚影泥涅师愈加透明,因无实体,它丝毫不受场中法力束缚,飘至裴连城面前,厉声道:“裴行俭,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鬼啊!”裴连城惨呼。 “王子殿下,他不是裴行俭,裴行俭早就死了!”颜阙疑鼓起勇气,一口气道,“王子殿下滞留吐火罗的二十年间,大唐发生了许多事,高宗皇帝不在了,大将军裴行俭也在与王子殿下分别三年后病故。不是裴将军不守约,他在弥留之际,仍惦记着与你的约定!” 虚影泥涅师周身戾气一滞,仿佛想起什么,泪水涟涟:“裴行俭死了……” 裴连城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虚影,见其因父亲之死落泪不止,不由跟着鼻子一酸:“我爹临死之际,还在想着出关前往西域,原来是与你有约定。” 他怀中金光一闪,飞出一份奏折,落入虚影泥涅师手中。未完成的奏本心愿,经过三十载光阴,被另一个人读到。 一簇火焰自奏折上腾起,焚成灰烬时,虚影泥涅师恢复成初时少年模样,眉目间是复国的抱负,再无一丝戾气。 曼荼罗金光大盛,猛然收缩,青龙亦缩成手臂大小,不住哀嚎:“圣僧!法师!饶了小龙性命罢!” 金光之下,一行捻诀念咒:“你受拜火教祭司约束,作为守约戒灵,原不怪你。但你于裴府遭遇雷劫,故而躲入裴公子眼中,肆意妄为殃及无辜,该当何罪?” 青龙团成一小团,不断告饶:“小龙在宝戒里沉睡数十年,因半月前,忽然感知裴行俭的气脉,才受戒灵之约,寻他问罪。哪知小龙方偷点水喝,便引动天劫,欲躲入百年老树,雷劫骤降,便寻着裴行俭的气息,躲入他眼中避劫,也是惩戒于他。法师何谓殃及无辜?” 一行道:“裴公已逝,你寻的不过是他的子嗣。我今有一法,可脱去你身上拜火教束缚,不作守约戒灵,亦可免雷劫之灾。” 青龙连忙求教。 一行手持宝戒,指尖拂过,宝戒上火焰纹消失无踪。青龙顿化作一缕青烟,收入宝戒中,青光于宝石中若隐若现。 月光破开云层,清辉重回天地。虚影泥涅师踽踽行在月下,若有所失。 裴连城冲着它背影喊道:“王子殿下,父亲与你的约定依然作数,我送你回波斯。” 虚影身形在月下定了一定,轮廓逐渐颤动、破碎、崩散,霎时幻作万千流光,随月色升腾天际,随即化作无数流星坠落九天,倾满长安。 “他对长安,也是眷恋的吧?” 颜阙疑对着虚空,喃喃道。 尾声 碧空如洗,山峰青翠,华严寺内,颜阙疑盯着扫地小沙弥看了半晌,转头问一行:“法师,他真的是那夜的青龙?” 小沙弥身穿僧衣,低眉垂目,小手抱着比个头还高的扫帚,乖巧打扫阶上落叶。 一行提笔在纸上书写,淡淡应了一声:“嗯。” 颜阙疑来了兴致:“法师有没有给他取名?” 一行另取了一张草纸,写下两字:勿用。 颜阙疑念了几遍:“勿用?潜龙勿用?勿用……哈哈无用……” 小沙弥勿用嘴角瘪了瘪,一副委屈又不敢言的模样。 颜阙疑笑够了,才将来意向一行汇报:“法师,连城向陛下请旨,重启泥涅师棺椁,收捡他的骨骸,送往波斯去了,昨日方启程。” “哦。” “对了,那日从法师手中飞入连城耳朵里的是何物?” “应声虫。” “应声虫?” “可使宿主言语受施术人控制。” “这么神奇……法师在写什么?” “内插算法。” 颜阙疑顿时离他几步远,寻小沙弥搭话去了:“嗨,勿用小和尚,吃得惯人类饭菜吗?” 小沙弥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丝邪笑:“小和尚吃得惯人。” 颜阙疑决定还是向一行讨教一下内插算法。 (完) 注: 僧一行:唐代著名天文学家、数学家、佛学家。 科研成果有:设计制造水运浑天仪,测量子午线,发明二次不等间距插值法,制定《大衍历》。 佛学上的成就有:翻译密宗经典《大日经》,著有《大日经疏》阐述其密教思想,以及诠释曼荼罗的含义。 颜阙疑: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大哥。关于颜阙疑的记载很少。 裴连城:裴光庭,字连城,裴行俭之子。 一行的咒语“如破魔军众,释师子救世,我亦降伏魔,我画曼荼罗。”出自《大日经》。 裴行俭受诏护送波斯王子一事,典籍上的依据是《新唐书·裴行俭传》的记载: 上元三年,吐蕃叛,出为洮州道左二军总管,改秦州右军,并受周王节度。仪凤二年,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李遮匐诱蕃落以动安西,与吐蕃连和,朝廷欲讨之。行俭议曰:“吐蕃叛皛方炽,敬玄失律,审礼丧元,安可更为西方生事?今波斯王死,其子泥涅师质京师,有如遣使立之,即路出二蕃,若权以制事,可不劳而功也。”帝因诏行俭册送波斯王,且为安抚大食使。 5、第 5 章 大唐妖奇谭·画屏 楔子 夤夜的宰相府,灯火通明,书房内,童仆丫鬟跪了满地。 檀木案上堆着书卷笔墨,摊开的新卷纸页墨痕已干,原本写满的文字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行。仿佛沙滩上的字迹,被海浪冲刷抹平,不留一丝痕迹。 宰相张说十分震怒,他怀疑是府中人做了手脚。起初文字消失时,他恍惚以为自己未曾写过,便重新写下,结果过了一夜,文字再度消失,如此数次。 这篇序文是陛下交托之事,万不可出半点差池,他打好腹稿,书写于诗集之前,准备呈给陛下,谁知竟被人涂抹了文字。无论他怎样填补,那人都锲而不舍地与他作对,导致诗序迟迟无法完成。 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府中无人肯承认,张说抓不住那人的把柄,更是焦躁不安。他将书房内伺候的童仆丫鬟遣散,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 然而,不管张说书写多少遍,那一行文字都在半夜消失。 (一) 惊蛰过后,花木缭乱,柳絮纷飞,熏风慰人。 华严寺佛殿前的台阶上,颜阙疑席地而坐,素饼就清茶,露出惬意的神态:“真想住在寺里,日日有素饼吃。没想到,一行法师的厨艺如此高超。” 坐在另一头的小沙弥一口吞食半块素饼,瞪着他:“饼是小和尚做的!” “没想到……”颜阙疑赞叹道,“一行法师竟能调教一条小恶龙做出如此好吃的素饼。” “区区素饼,小恶龙可是吃不饱的……”小沙弥露出獠牙利齿,青龙之形隐隐闪现。 佛香拂过,白衣僧人在春日光景里徐徐走来,眉目如山川画卷。青龙形态一闪而逝,小沙弥立即起身,低眉顺眼:“师父。” 一行抬手抚过小沙弥的光头:“勿用,不得随意以原身示人。” “弟子知错。” 颜阙疑因受到惊吓,一口素饼梗在喉咙,求助的眼神望着一行。一行伸掌在他后颈一拍,素饼落入腹中,颜阙疑长出口气:“多谢法师!” 一行笑着道:“颜公子好久没来了,是决定跟小僧学内插算法了吗?” 颜阙疑赶紧道:“法师不要再惊吓我了,是这样的,张燕公府里出了怪事。” 一行听完经过,略觉有趣:“字迹消失?这种事,我倒未曾见过。” “张燕公为这件怪事烦恼得脱发,因为是陛下所托之事,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好交差。”颜阙疑说着,瞥了小沙弥一眼,“法师先前替连城解决了眼疾,张燕公听说后,请连城帮忙引荐法师,连城这家伙说我跟法师熟,便让我来请法师,去燕国公府捉妖。” 一行转动手中佛珠:“妖邪,归根结底……” “是人心作祟!”颜阙疑连忙抢答。 一行唇边含笑:“颜公子悟了。” 颜阙疑冷汗滴落:“法师!” 一行悠然坐在阶下,小沙弥恭敬奉茶,清幽古刹与闲雅僧人相得益彰,如一抹写意山水。 “张燕公是为何人诗集作序?”一行轻吹茶中浮叶,问道。 “上官昭容。”颜阙疑知一行肯帮忙,便讲明来龙去脉,“陛下虽于景龙年间诛杀了上官昭容,但惜慕昭容诗才,特为昭容编撰文集二十卷,又命执掌文坛的张燕公作序。” 数年前,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诛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一党,后诛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震慑朝野。此事人尽皆知,文士无不喟叹,引领诗坛的上官婉儿殒命于宫廷斗争。 “原来如此。”一行闭目吟诵,“策杖临霞岫,危步下霜蹊。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渐觉心神逸,俄看云雾低。莫怪人题树,只为赏幽栖。” “这是上官昭容的诗?” 一行颔首:“世人都道上官昭容擅作应制奉和诗,其实,她的田园山水诗亦是一绝。” 颜阙疑感受诗中山水清音,深为向往:“上官昭容引领大唐诗坛,可谓当之无愧!” 小沙弥听得要打瞌睡:“所以是昭容死后作祟,不乐意别人给她作序?” 颜阙疑顿了顿:“张燕公确实有此怀疑,担心是他文才不够,昭容怪罪。” 一行对此一笑:“若论当今文坛,有资格为上官昭容诗集作序的,舍张燕公,再无旁人。” 颜阙疑点头同意:“张燕公是一代文宗,又是当朝宰相,由他为上官昭容作序,再合适不过。可序文无法完成,总有一行字迹消失,是什么原因呢?” 一行问道:“消失的那行字,是什么内容?” 颜阙疑一字字背诵:“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 一行眼神深邃,似有所察:“这倒是有趣,我们去看看,字迹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吧!” (二) 宰相府闭门谢客,断绝了往日络绎不绝的人情往来,年近五旬的宰相张说丝毫不觉轻松,诗序怪事令他寝食难安,原本就不多的发量愈加稀薄,发簪都快定不住。 见到传说中那位降妖法师时,张说惊诧不已,如此年轻俊雅的和尚,真的能除妖么?多年的官场沉浮练就了宰相谋而后动的气度,他将疑惑之心深深掩藏,以恭敬而不失庄重的仪态,接待了一行。 一行手持佛珠,与当朝宰相简单叙礼,颜阙疑却不敢草率,毕恭毕敬行了大礼。张说得知法师下山,全赖颜阙疑之力,便也礼待了这个后生,弄得颜阙疑十分惶恐。 “法师可能驱除府中妖邪?”提到心病,张说面有愁容。 “待小僧亲眼看过,才好判断是何物作祟。”一行不疾不徐,神色淡然,仿佛在谈论平常之事,“怪事发生在哪个时辰?” “寅时。”张说扶在椅边的手指发紧,“只要我将那行字写下,不早不晚,一定在寅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燕国公再将那行字写一遍,小僧今夜在书房候着。” 张说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补在诗序间,绝望的心情有了期盼。 当夜,张说陪着一行守在书房,为了见证奇事,颜阙疑自然不肯缺席。夜色渐浓,相府陷入沉寂,唯有书房亮着灯火。颜阙疑近距离观摩宰相大人亲笔书写的诗序,字迹风骨嶙峋,与序文优美辞藻相得益彰,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文章。 随着时间推移,张说愈发忐忑,在书案前焦虑地踱步。一行却在征询宰相大人同意后,翻阅起了书橱内的珍稀藏书,看得颇为入神,仿佛忘了自己今夜的使命。枯等数个时辰,颜阙疑被袭来的倦意淹没,坐在椅子上打盹。不知过去多久,颜阙疑被额头上的冰凉触感敲醒。他睁眼一看,是一行用戒尺拍在他脑门上。 “寅时了。”一行双眼含笑,神采飘逸,毫无熬夜的困倦。 颜阙疑精神一振,连忙走到书案前。张说熬得眼睛赤红,仍瞪着眼,死死盯着案上文章。 漏刻指向寅正时,怪事发生了。 张说反复填补的一行字,就在三人眼前,仿佛被无形之手涂抹,逐个消失不见。 “法师……”张说眼底充满血丝,以及惶恐与绝望。 “真的不见了!书房里,有妖?”颜阙疑屏住了呼吸,脸色微红,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恐惧。 一行腾出转动佛珠的手指,在二人眼皮上轻轻一抹。灯烛辉煌的室内,张说与颜阙疑忽然看见点点金光,浮动于半空,随即飘向屋外。 “那是……”二人脚步紧跟浮光,追出室外,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定是作祟的妖邪。 一行尾随于后,步入庭院。 夤夜时分,相府夜色漆黑如墨,点点浮光飘荡,格外惹眼。 回廊上,跑出一个小儿,怀抱一只琉璃瓶,正撞在颜阙疑身上。 “埱儿!”张说紧张的情绪被打断,认出自家小儿子,不由怒斥,“这么晚了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捉萤火虫……”小公子嗫嚅,眼巴巴望着夜空闪着金光的虫子,即将飞出院墙。 “什么萤火虫!”张说顺着小儿子的视线看去,大为惊恐,“你几时发现的?” “前几日发现的,每晚都有,我捉到过几只,可是天亮就不见了。”小公子忐忑看着父亲的神情。 张说求助地看向一行,一行弯腰拾起地上一块琉璃碎片,手指在碎片内侧抹过,有什么东西沾上了指腹。颜阙疑打亮火折子,只见一行手指间染了零星墨迹:“这是?” “墨汁。”一行以镇定的口吻道,“孩童眼睛清澈,故而小公子能看见消失的字迹流光。燕国公不必惊慌,明日或许便能水落石出。” “究竟是什么妖孽?”在见到妖怪的真面目之前,张说不敢大意。 “待小僧与颜公子跟随‘萤火虫’的去向,便清楚了。” 张说煎熬了大半夜,精力有些不济,便听从了一行建议,在府中歇息,等待天明。 ‘萤火虫’飞出相府后,连成一串,悠悠荡荡朝街巷外飞去。 颜阙疑与一行不紧不慢走在路面上。 “法师,被金吾卫发现我们犯夜,会把我们捉起来吧?”长安宵禁后,擅自在坊外走动,会被巡夜的金吾卫杖笞。颜阙疑虽对夤夜捉妖十分感兴趣,但身为大唐守法百姓,他不禁有些担忧。 “应该会吧。”一行显然也是熟知唐律的和尚。 如同印证颜阙疑的担忧,二人走向坊墙拐角处时,外面道路上传来巡夜金吾卫的马蹄声。 “法师!”颜阙疑望了望高高的坊墙,好在旁边有棵枝干虬结的槐树可以借力,“我们赶紧翻进去避一避!” 一行仰头笑了笑,不慌不忙摘了两片树叶,递给颜阙疑一片:“翻墙怕是来不及,遮在眼睛上试试。” 一片树叶又不能藏身!颜阙疑心想什么时候了,一行还有心情开玩笑。今夜看来是逃不掉了,他认命地把树叶捂在眼睛上,不敢直视即将到来的命运。 马蹄声拐过坊角,来到二人跟前,颜阙疑心跳急促,身体僵硬地思考被捉拿后的辩词,假如搬出宰相大人会不会被网开一面…… 巡夜金吾卫未有片刻停顿,继续沿着坊墙巡视,仿佛拐角处根本没有显而易见的两人。马蹄声渐远,颜阙疑回神,怎么回事?好像跟预料中的不一样! “可以拿开了。”一行恬淡的语气道。 颜阙疑拿下遮眼的树叶,万分不敢置信:“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这是什么法术?” “一叶障目。”一行笑着解释。 明明是寻常的树叶,经过一行之手,便不同凡响。颜阙疑将树叶当宝贝似的,夹在随身携带的《玄怪录》里珍藏起来。 避过金吾卫后,二人继续跟踪“萤火虫”,一直追到偏远的坊巷间。 “萤火虫”全部没入一座宅院,随即消失不见。 6、第 6 章 (三) 晨曦晕染天际,宫城与坊门在三千鼓声中渐次开启。 沈府半新不旧的大门被敲响,应门的是个素衣丫鬟。 “请问,贵宅主人在家吗?”颜阙疑彬彬有礼问询。 丫鬟狐疑地打量门外的和尚与书生组合:“你们是什么人?” 颜阙疑一时不知如何道明来意,只听一行轻声道:“小僧是沈大人的故人,特来探望沈公。” 丫鬟这才放松了警惕,将门彻底打开,叹了口气:“大师来得不是时候。” 丫鬟领二人进门,沈府内人丁稀少,昏聩的老管家一个,杂役一人,丫鬟一人。屋梁一角坍塌无人修补,花木修剪得十分随意,通过庭院的石径间冒出长短不一的芒草。门庭冷落,没有多少人气的宅院透着败落的气息。 颜阙疑悄悄拉了拉一行的袖角,压低声音:“法师,沈大人是谁?你认识?” 一行也低声回应:“颜公子对沈大人也不会陌生,大唐的士子都读过他的诗。” 颜阙疑震惊不已:“难道是……” 二人见到这位沈大人时,才明白丫鬟所言“来得不是时候”是何意。 饱经风霜的老诗人紧闭双眼,躺在陈旧的被褥里,无比寂寥,无比安静。 颜阙疑心神震荡,率先哭出声音:“沈公竟去得如此凄苦……” 丫鬟瞪眼:“我家老爷只是睡着了!” “啊?”颜阙疑收泪,尴尬得进退两难。 一行没有来得及阻拦颜阙疑哭祭诗人,这时替他解围:“沈公呼吸绵长,陷在沉睡里,只是多日不曾醒来吧?” “没错。”丫鬟给昏睡中的沈大人掖了掖被角,顺手抹去他脸颊上不小心沾的一点墨痕,“半月前,老爷一睡不醒,请了几位大夫,却说老爷没病,只是如何也唤不醒。” “怎么会这样?”得知老诗人还活着,颜阙疑欣喜之情尚未蔓延便遭沉沦。 一行环顾内室,目光落在离床榻不远的六曲屏风上,古木为架,纸帛作面,外缘包加素锦,接扇处以丝纽镶嵌,通体古旧,仿佛历经无数岁月,与房内黯淡的家具融为一体,毫无违和。 “这具古屏价值不菲吧?” 颜阙疑根本没注意到屏风,因为太不起眼了,经一行提醒,他才发现这具不显眼的六曲屏风矗立在角落,帛面既无染缬,又无彩绘,平平无奇,应该不值几个钱才是。 谁知丫鬟语气复杂地回应一行:“可不是嘛!不知道老爷从哪里买来的破烂,花了不少积蓄。老爷总爱盯着屏风看,明明屏面上什么也没有。” “沈大人多久前购得?”一行追问。 “半月前。”丫鬟想了想回道,或许是察觉到异样,她不放心地看着屏风,“有什么问题吗?” “无事。”一行眼角流露出笑意,“念在沈大人故交份上,小僧可否向姑娘讨杯茶?” “啊!怠慢了大师,我这就去泡茶。”丫鬟脸上一红,跑了出去。 见丫鬟远去,颜阙疑忍不住道:“法师,那些‘萤火虫’哪里去了?沈大人昏睡不醒与此有关么?” 一行伸手一指床榻边缘:“颜公子没有注意到么?” 颜阙疑顺着一行所指,蓦然发现床榻边缘有黑点蔓延至地上:“这是……墨点?!” 一行步伐沿黑点洒落的路径前行,一直走到屏风前。颜阙疑跟着凑向屏风,墨点至此消失,而屏风素帛光洁,如一堵墙阻拦了墨点——或者说是“萤火虫”的去路。颜阙疑小心翼翼摸着素屏,触感光滑,确实是一架屏风。 “法师,屏风上什么都没有。” “不。”一行以笃定的语气道,“正是屏风上的东西,吸引了沈大人。” 颜阙疑下意识弹开了手,退离屏风,神色警惕:“是什么?” 一行却好整以暇地问:“颜公子从屏风上什么也看不到么?” 颜阙疑将眼睛睁到最大,细致打量在一行的话语里透着诡异的屏风:“一片空白。”他揉揉眼,再看,六曲屏风还是空白一片,不由心生敬畏,“法师看见了什么?” “一片空白。”一行眼底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颜阙疑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亏他睁酸了眼睛,那么使劲。 难道是一片空白状态的屏风吸引了沈大诗人? 一行转身去往床榻,拿起枕畔一册诗集,是沈大人的诗作。既然放在枕畔,必是他的心血之作,沾染了沈大人的精魂。一行双手托着诗册,打开,送到嘴边,将诗册上遗存的诗人精魂与心血吹向屏风。 霎时间,素帛屏风如同遭遇绝世画笔,一毫毫勾勒出六扇宴饮图景,台榭楼阁,仕女簪缨,笙箫管弦。 目睹这一幕,颜阙疑心旌摇曳,看得目眩神迷,嘴里发出惊叹之音。 楼榭雕梁彩绘精致细腻,仕女头上的金簪反射着光芒,迷人的笑靥鲜活灵动,士大夫的腰间金鱼袋摇摇晃晃,觥筹交错的喧哗与粉笺墨香迷醉成一场盛大诗宴。 酒香扑鼻,喧嚣入耳,颜阙疑忽然置身诗宴当中,身边彩衣宫女穿梭,群臣酒兴激昂,诗兴大发,击案挥毫,吟唱咏叹。起初,他大为惊骇,随即受到宴会氛围感染,不觉融入其中,接过宫女送来的酒盏,仰头欲饮。 两根洁白手指盖上酒盏,颜阙疑随之观望,雪白衣袂沉沉垂落,如斯眼熟。视线触及衣袂主人的双眼,颜阙疑昏懵神识蓦然一清,如梦初醒:“法师?” “颜公子想同沈大人一样,留在此间么?” 颜阙疑怔怔许久,才弄明白一行这句话的含义,连忙撇下酒盏,心有余悸:“这是什么地方?” (四) 长安城西,有昆明池碧波百顷,烟波浩渺,春夏时节可观楼船竞渡,秋冬时令可赏枯荷残雪。池中央建有豫章台、甘泉宫,以兰桂为殿柱,清风吹来,满殿飘香。中宗皇帝李显常爱泛舟池中,桂棹兰桨,鼓吹奏乐。 中宗游乐,群臣应和,选定了昆明池作为宴会之地。清绝池水荡漾出文人诗情,中宗命人在池中宫殿前扎了彩楼,君臣一同饮酒赋诗。 一行与颜阙疑正是溯了十数载光阴,经历这场盛宴。 中宗李显携了妃嫔坐于主位,群臣一开始规规矩矩坐在酒案后,酒过数巡后,礼仪便松懈了,三三两两扎堆一处品评诗作,不时争得面红耳赤,性子急的甚至动起手来,推搡中不时有官员落水,引得中宗哈哈大笑。平日里的长幼尊卑在这一日不复存在,诗作高下是眼下头等大事,获得称赞声最多的,被中宗御口吟诵,亲自下阶斟酒。如此殊荣,自然引得群臣斗诗激昂。 在这番闹腾喧嚣中,一行与颜阙疑两个不属于此时此地的外来者并不引人注意,二人穿过争吵不休的诗人,在僻静一角寻到了年轻的沈大人。一番自斟自酌后,年轻的诗人提笔落于纸上。在旁观摩的颜阙疑心情激动,为有幸遇见偶像作诗而心潮澎湃,他怀着崇敬之心,靠近沈大人的酒案,却被另一人挡了去路。 红袍官员手执酒杯,在众人簇拥中走向埋头挥墨的诗人,俊朗的面目带着天之骄子的傲慢。不等他开口,追随他的人群里便有人提议:“沈佺期,独自作诗多没意思,敢不敢与宋大人一较高下?” 此人音量较高,传入附近众人耳中,顿时勾起挑事之心。沈佺期与宋之问,当世两位大诗人,向来以沈宋并称,所谓文无第一,二人谁更胜一筹,并无定论。既然有人提议二人一较高下,这番热闹,可谓十分值得凑一凑。 凑热闹的人多了,引起了中宗注意,得知提议后,中宗大为赞同,但既然赛诗,两人竞赛未免冷清,不如全场官员一同参与,名列第一者,赏赐金爵。如此一来,何人担任评诗官?中宗地位尊崇,做评诗官自然无人敢说三道四,但耿直的大臣们想到陛下那点诗才,当真能品评群臣诗作么? 中宗亦有自知之明,龙目一转,瞥向身边一向敬爱的妃子,生出一个念头。 “爱妃,你可愿担任评诗官?” 端雅美貌的妃子眉头一挑,毫不退缩:“谨遵陛下旨意。” 后宫品评朝堂男儿,如此不合礼仪之事,大唐百官却无人出言驳斥,他们不仅毫无异议,甚至无比赞同这一安排。 因为,那位妃子,是上官昭容啊。 旁观至此,颜阙疑意识到这正是中宗年间著名的彩楼诗会,同时察觉到这场诗会的意义,他既感荣幸,又深感不安,担忧的目光看向被围在众人之间的沈大人。 “法师,我们可以阻止诗会吗?” “哦?为何?” “法师明知故问!” 一行温和一笑:“已经发生过的事,如何能够阻止。” 身后宫纱迤逦,上官昭容登上彩楼,众臣诗作一百余首,被送往彩楼。从未如此紧张过,臣子们抛下酒盏,聚集在彩楼下,等待评诗结果。沈佺期也不例外,他目光不离昭容左右,袖底攥着拳头,面上的云淡风轻并不能掩盖他的期待与忐忑。宋之问故作潇洒坐在案前,微微颤抖的手臂不敢碰触酒壶,生怕暴露一丝半点的动摇。 颜阙疑喉头滚动,明明知道结果,身处现场,依旧免不了替沈大人捏一把汗。 上官昭容评阅案前堆积的诗卷,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只见彩楼之上纸片如雪花般坠落,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皆是落选的诗卷。 无法入昭容法眼的诗文被毫不留情地摒弃,众臣狼狈地在地上翻捡或是向空中迎接自己的诗卷,因为昭容抛下一份诗卷念一人的名讳,丝毫不顾忌各位朝官们的颜面。 中宗看得颇为愉悦,这帮狂傲的大臣们,终于有人修理了。 百官名讳几乎被点了一个遍,众人面带愧色抱着自己诗卷,回过神来的众臣发现尚有两人未被点到。 沈佺期与宋之问。 果然最终还是这二人的战场。 孰胜孰负,就在上官昭容一念之间。 案前剩下的两份诗卷,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令昭容犹豫再三。反复品读之后,玉镯碰撞,皓腕翻转,一份诗卷飘落楼下。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 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 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众人捡起一看:“是沈佺期的!” 宋之问猛然站起,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沈兄,承让了!” 还是败了…… 脸上血色褪尽,沈佺期强迫自己接受这一结果,一场诗会罢了,何必认真。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不肯接受,它咆哮着,为何会败?落笔时,他是那么自信,这首得意之作,怎么可能败给宋之问?! 上官昭容凤眸巡视全场,以过目不忘之才,缓缓吟诵二人诗作。沈佺期压下心底翻涌的不甘,用心聆听,宋之问写的是什么? 昭容珠玉一般的嗓音吟至宋诗: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群臣听罢,纷纷赞叹,果然不分高下。 沈佺期心中一声哀叹,不愧是宋之问,这样的诗句,令他也赞赏。可他究竟哪里不如宋之问?这两首诗作分明旗鼓相当! 上官昭容诵完沈宋之诗,评道:“沈诗末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竭,而宋诗末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故,宋诗略胜一筹。” 此评,众臣叹服。 沈佺期默然不语。 7、第 7 章 (五) 彩楼诗会成就了上官婉儿“才称天下”的美名,沈佺期也好,宋之问也罢,都不过是传奇故事里的陪衬,无人在意他们的心情,尤其是落选者。 盛宴走向尾声,中宗率群臣离去,一时的喧嚣归于沉寂。昆明池水浪涛无声,池水之外,是一片空白。落寞的诗人独自徘徊在这幅诡异的画卷中。 “沈大人为何会困在这里?”隐隐猜到了答案,颜阙疑不敢确定。 “这是他的心结。”一行语声缥缈。 “可是,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颜阙疑不能理解。 沈佺期宦海沉浮,几遭贬黜,诗风亦随之变幻。从宫廷应制诗的空洞华丽转向人生境遇的风骨情真,完成了一名伟大诗人的探索与跋涉。更重要的是,唐诗的格律在他手中渐趋完善,他是大唐诗坛不可或缺的诗人。 这样伟大的诗人不应该沉湎于过去的成败!颜阙疑愤愤地想。 此间无日月,无时间,天色只随诗人的心境变幻而变化。很快,昆明池再度热闹起来,中宗率群臣宴游赋诗,赛诗盛事拉开序幕,上官昭容裁判群臣,“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落选。喧闹散去,复归沉寂。如此往复。 诗会永不停歇,一遍一遍重演。 颜阙疑感到无比煎熬,他无法再看下去,想方设法扰乱诗会,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参与诗会的众人都对他无动于衷,依然按照曾经发生过的情形,一幕幕上演。精疲力尽的他在池边找到坐禅的一行,气急败坏:“法师,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 一行坐于浩渺水畔,僧衣垂落水面,波涛仿若虚无,穿过雪白袖摆,他唇边泛起莫测笑意:“为何要结束?此间拥有永恒的时间,不好么?” “永恒的时间……”世人追逐永恒与无穷的寿命,目前不就处在这样的境界,有什么不好?颜阙疑只迷惘了一刹,心底生出强烈的反感,不,这不是生命应该追逐的目标,“时间不再流动,人生永远困在一个地方,毫无幸福和欢乐可言!我们不能呆在这里,我要带沈大人离开!” 一行收起打坐手印,耐心解释:“小僧说过,彩楼诗会是沈大人的心结,要破除此间循环与凝固的时间,除非他能解开心结。” 颜阙疑毅然的脸上闪过智慧之光:“法师,佛家不是讲求缘法么?既然我们来到这里,观看了沈大人的心结,那么冥冥中我们一定有办法打开这个凝固的时空!” 一行唇畔一勾:“小僧看好颜公子。” 颜阙疑不好意思地挠头:“法师何不一起想办法?” 一行如同局外人:“这次不同以往,必须颜公子亲自破解。” 颜阙疑大惑不解:“这是为何?” “颜公子不要忘了,这方时空乃是屏风之上。”一行捻转佛珠,清亮的眼眸理应倒映昆明池景,却只能映出实实在在的颜阙疑,除此之外,一切虚无之景都无法投映,“六曲素屏空无一物,却映照出深藏于人心的执念,从而幻化执念景象,让人沉迷其中,无法醒来。” “可为何须是我?” “若颜公子无法破解此景,这具屏风便会映照出颜公子的执念,到时候……”一行想象了一幅画面,亦觉有趣,“彩楼诗会恐怕就会幻作百妖横行……” 仿佛可耻的幻想被人识破,颜阙疑面红耳赤:“法师不要吓唬我了,我去想办法就是。” 颜阙疑学着一行的样子,坐在池边打坐入定。 周遭喧嚣与沉寂几番轮转,颜阙疑脑海里一个念头浮现。 “法师,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何妨一试?” 受到鼓励的颜阙疑站起身,走向徘徊幻景里的诗人,大声吟诵。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诵声响在耳边,却仿佛自遥远的天际传来。沉溺于无穷愧悔与懊恼的沈佺期,在一片暗夜之海里窥见天光,他循着天光探寻,终于看见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方才的诵声反复在心底回响,诗人空洞的双眼泛出光彩,激赏的目光投向年轻人。 “卢家少妇郁金堂,可是公子的诗作?” 颜阙疑手心生汗,他镇定反问:“沈大人以为此诗如何?” 沈佺期有些意外:“公子认识在下?” 何止认识!简直将您的诗集倒背如流! 颜阙疑压住翻涌的情绪:“何人不识沈云卿?!” 如此恭维之言,沈佺期苦笑一下,自然不会当真。收敛心绪,他点评颜阙疑所吟之诗:“公子这首七律,借乐府古题,虽取材闺阁,却情韵俱高,曲折圆转,如弹丸脱手,远包齐梁,高振唐音。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佳作,我这腐朽之材穷尽一生也望尘莫及,唉!” 颜阙疑双眸燃起火焰:“这首《古意》并非出自晚辈之手。” 沈佺期追问:“哦?那是何人所作?” 颜阙疑笑道:“正是沈云卿,沈公您自己啊!” 沈佺期摇头:“公子休得取笑在下。” “沈公何需如此妄自菲薄!‘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不比‘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意境开阔么?”颜阙疑呐喊道,“您沉溺于一时得失,却不知,将来的您,会取得怎样的成就!您的这首‘卢家少妇郁金堂’,音韵流畅,境界高远,甚至被我大唐诗人们尊为七律第一!” 天光驱散迷雾,醍醐灌顶之下,沈佺期眼里的晦暗一点点散去。 亭台楼榭如同空中楼阁,摇落坍塌;浩渺碧波如同无源之水,干涸枯竭。幻境时空破碎,虚空之气席卷而过,盛宴彻底消散。 (六) “大师,茶煮好了。” 丫鬟端着托盘迈入房中,一眼撞见昏睡半月的老爷笔直坐起,惊得双手颤抖,托盘上茶水洒落。 白衣拂过,有人及时接过茶盏:“好香,好茶。” “老爷您终于醒了!”丫鬟喜极而泣。 沈佺期靠在床头长吁口气:“这一觉真长。”他看向室内两个年轻面孔,尚未褪去的记忆浮上眼前,和蔼的眼神略有愧色,“是二位唤醒的老朽?” 悠然品茶的一行面容氤氲在升腾的水雾间:“准确地说,是这位颜阙疑公子唤醒的沈大人。” 颜阙疑见大诗人面色红晕,发自心底的高兴,又觉幻境里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连忙致歉:“晚辈惶恐!” 沈佺期尝试起身,却因困在屏风幻境里太久,消耗了气血,无力下床。颜阙疑和沈府丫鬟制止了他,给老人调整了坐褥,各自都好似有千言万语。沈佺期将丫鬟支走,复杂的目光落上屏风。 “那件事,我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仿佛下定了决心,沈佺期诉说着心中的隐秘,“直到那日,我拜访友人,听故人提起陛下在为上官昭容编撰文集,由张燕公作序。归途中,我发现自己对当年那件事依旧耿耿于怀,这时,我看见了东市的这具六曲屏风……” 明明是六面素屏,不时兴的款式,却有无穷的魅力吸附人的视线——只要是有强烈执念的人,哪怕自己未曾察觉这份执念与心结,它悄埋心底,隐藏得很深,却在午夜梦回纠缠着你的灵魂。 他无法挪开视线,因为屏风上现出了一场盛宴,简单的写意勾勒,击中了他的灵魂。那是他的执念,他的梦魇,他妄想涂抹掉的一环。 鬼使神差般的,沈佺期买下了这具屏风,尽管价格高昂到不合理,耗尽他大半生积蓄。屏风安在他的房间,离床榻不远,他能够连续几个时辰凝视对面。屏风上的景象从最初的简单勾勒到丰满,终于,盛宴景象纤毫毕现。 他置身盛宴之中,纠缠于当年的落败,无法醒来。 能窥伺人心的屏风与怨愤的诗人合为一体,轮回在彩楼诗会里,沈佺期的怨念被屏风细致地勾勒、无限地放大,浓烈到影响张燕公书写关于上官昭容的那句评语。 “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 明明自己的诗才被她遗漏,谈何顾问不遗,应接如响? 告别诗人后,颜阙疑与一行走在前往宰相府的路上。此时,天色已明,长安从一夜的沉睡中醒来,真实的喧嚣填充着天地。呼吸着真实的长安空气,颜阙疑精神十足。 “张燕公的诗序可以完成了吧?” “那行字,今夜不会消失了。” “法师,为何那行字消失的时间总在寅时?” “寅时,夜与日交替之际,是人心最为脆弱的时辰。”一行双眸望向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市,佛珠清脆地响在指间,“一旦心灵失守,便会有其他的东西趁虚而入。” 颜阙疑顿时刹步,他侧头看着一行,法师眼望前方,目光幽深不可捉摸。他是在看这座长安城,还是,长安城阴影之下的东西? 两月后,由宰相张说作序的《上官昭容文集》刻印成书,大唐士子争相传抄。在欣赏上官婉儿的绝代才华之际,世人不禁为宰相大人的风雅文笔折服。 颜阙疑便是其中之一,对此他早已闭目成诵。 “臣闻七声无主,律吕综其和;五彩无章,黼黻交其丽。是知气有壹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上官昭容者,故中书侍郎仪之孙也。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聆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如同宿构。……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宫阁,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迹秘九天之上,身没重泉之下,嘉猷令范,代罕得闻,庶几后学,呜呼何仰!……” 小沙弥掏掏耳朵,颇不耐烦:“我才不要背这种听不懂的东西!” 颜阙疑指着草纸上两个不断重复的歪歪扭扭字迹:“勿用两个字,这么简单,你都写不好。” 小沙弥抬起沾染墨汁的稚嫩花猫脸,小胖手胡乱攥着笔杆,纤细的眉头拧成结,不满道:“我都写了这么多,你还想怎么样?” 廊下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小沙弥抓起练字的草纸,塞进嘴里,一口咽下。这兔起鹘落的一幕,令颜阙疑准备第无数次教学的姿势凝固了。 “字练得怎么样了?”一行迈步入殿,白衣逆着光线,为他周身渡了一层冷光。 小沙弥端正了坐姿,小手抓着笔,在草纸上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弟子正在用心揣摩。” 一行走到书案前,看见两个斗大的字体,抬手摸了摸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几个时辰,才写了两个字?” 颜阙疑干咳一声:“法师,有些小和尚心有执念,导致写下的字迹消失。” “这样啊。” 被窥探了内心的小沙弥:“……” (尾声) 据说,沈府重金购置的六曲素屏不见了,就在华严寺准备将其迎入寺里、以佛法封印的前夕。 不知,那具屏风再度现世,会被谁买走呢? 8、第 8 章 大唐妖奇谭·异兽 楔子 长安城西北角的义宁坊,因地处偏僻,且是大理寺官署所在,日落时分便充满肃杀之气。酉时晚鼓响后,放衙的官人们陆续回家,短暂的喧闹很快被夜色吞噬。 一团黑影蹲伏坊墙之上,睥睨墙下的猎物。 大理寺卿卢子虚骑着健马,因具结一桩悬案而志得意满,策马奔出义宁坊。坊墙上的黑影一跃而下,与奔马交错的瞬间,卢子虚腹上多了一个窟窿,一蓬血雾散在夜空。 卢子虚惨呼一声,伏在马背上,老马识途,一路将他载回府去。好在伤口避开了要害,卢子虚保住了一条命,在家休养。 大理寺卿遇袭的消息传出,金吾卫满城捉拿刺客,一个月过去,仍不见刺客踪迹。或许一部分原因在于,卢子虚并未看清刺客样貌,据他描述,刺客是一团漆黑的影子,不知是男是女,甚至连是否是人,都无法确定。因范围太广,金吾卫也是束手无策。 事情却没有就此结束。 卢子虚担心刺客索命,蓄了几十名护院家丁,轮番值守,戒备森严。怪事还是发生了。 起初是门房在门外发现一头死去的野狼,随后是家丁在院中发现一头死去的云豹,接着是卢子虚在卧房发现一条奄奄一息的蟒。 卢子虚已成惊弓之鸟。 (一) 罔极寺牡丹盛开,一行约了颜阙疑一同前往观赏。 罔极寺本是皇家寺院,是太平公主为其母武则天建造的祈福之所,位于城北富贵之地,往来皆是皇亲贵胄。站在寺外,便能感受这座皇家寺院的恢弘气势。 颜阙疑首度造访,不免忐忑:“法师真的是来赏牡丹?” 一行登上寺前石级,僧衣被晨风拂动,碧瓦红墙在蔚蓝天空下,他仰头微笑:“寺中牡丹,是佛国奇景,颜公子因何质疑?” 颜阙疑放下心来,紧步跟在一行身后,不好意思道:“法师整日忙于译经与历法,钻研的都是深奥的学问,忽然说要赏牡丹,叫人捉摸不透。” 一行站在台阶高处,转过身回看年轻公子,笑意盎然:“一花一世界,赏牡丹亦可以参禅,译经与历法,掌握规律和算法,便是极为有趣的事情。颜公子若是肯学,小僧可以传你法门。” 颜阙疑倏然加快速度,从他身边跑过去,跨进寺门,赞叹不已:“不愧是敕建寺庙,果然壮观呢!” 知客僧将二人迎入寺内。缤纷盛开的牡丹花丛织成一片斑斓彩霞,仿佛自天边撷取,栽入人间梵宇。柔嫩花瓣盛聚晨露,晶莹露水折射世间影像,如同花瓣上的一个微缩世界。 颜阙疑沉浸在牡丹花海中,行走于沉甸甸的花枝间,忽然脚底一软,以为踩到了娇艳牡丹,惊得抬脚之际,花间柔软的东西发出“嗷呜”一声,炸成一个黑毛团,蹿出花丛,弓起脊背对着他龇牙。 突逢变故,颜阙疑身子一歪,眼看要栽进花圃,一行伸手将他稳住。 数朵牡丹摇曳,露珠从花叶上滚落。 “颜公子怎可如此不小心。” “法师,都怪那只肥猫。” 颜阙疑举目寻找罪魁祸首,发现黑猫被一名老者抱在怀里。 老者抚摸黑猫炸起来的软毛,笑呵呵迎来:“黑团喜欢卧在花圃睡觉,惊吓了客人,恕罪恕罪。” 颜阙疑见老者年已古稀,一身简朴布衣,和蔼不掩神采,当即作礼:“是晚生不慎。” 一行走出花丛,抬起被花露沾湿的袖角,合掌为礼:“小僧一行见过姚相公。” 老者捻须笑道:“原来是一行法师,好风采。” 颜阙疑凑近一行,小声问:“哪个姚相公啊?” “中书令,姚相公。” 颜阙疑震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三朝宰相,姚崇姚相公。他赶紧重新行了大礼,心情激动且复杂,一代贤相为何布衣简装,在寺院养猫? 姚崇丝毫没有身为宰相的骄矜,仿如一名普通老者,给两位客人做向导,介绍罔极寺殿阁与牡丹品种。被当做贵客对待的颜阙疑受宠若惊,就连看肥胖的黑团都顺眼了许多。黑团幽幽的眼神却对他不屑一顾,懒洋洋躺在主人臂弯间。 姚崇毕竟年事已高,胳膊渐渐抱不动黑团,将它放下地。黑团跟在姚崇脚边,亦步亦趋,如何都不肯离开。看着黑团肥胖的身躯,颜阙疑揉揉眼,不由嘀咕:“我怎么觉得,黑团比方才又胖了。” 黑团掀开眼皮,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姚崇揉着酸涩的胳膊,讲起黑团来,便滔滔不绝:“黑团是我一个月前在寺门外捡到的,那时它还是只小野猫,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甚是可怜。我收养了黑团,每日给它喂食,不见它吃多少,它反而越来越胖。才一月工夫,已然胖成这样,快要走不动路,总喜欢赖在我身边,可我不敢再给它喂吃的了。也不知道黑团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 一行俯身,伸出手掌,抚过黑团油光水亮的皮毛,在尖尖的猫耳上弹了一指。黑团不悦,扭头回瞪。一行将手收回袖口,唇边泛笑:“它赖在姚相公身边,也是为了生存。不过,是时候该回去了。” 颜阙疑一听要回去,心中涌起不舍,姚相公讲解罔极寺趣闻典故,他听得津津有味,这么快就要告别。 姚崇也觉遗憾:“不巧慧日法师外出,不然,当能观赏一行法师与慧日法师辩经说法。” 一行神情清朗,了无憾色:“慧日法师跋涉天竺求法十八载,小僧确实想讨教佛典,今日无缘得会,却有牡丹可赏,足见一失一得,皆是缘法。” 颜阙疑以上当的语气不满道:“果然法师是为了见慧日法师,才拜访罔极寺,我还以为法师当真为了赏牡丹,才约我一同前来。” 一行脸生笑意:“因为无法确定慧日法师是否在寺中,所以小僧才未说论经之事。牡丹一定会盛开,所以小僧才约颜公子一同赏牡丹。颜公子与小僧观赏到了牡丹花期,难道不是一场圆满的拜访?” 姚崇哈哈大笑:“有理有理,大好春光,花期不负。” 颜阙疑鼓起腮帮,无法辩驳。 临别时,姚崇忽然想起一事:“听闻大理寺卿家中屡出怪事,一行法师既入城中,可否顺道去看一眼?” 一行颔首应允。 9、第 9 章 (二) 一行没有直接前往大理寺卿家中,而是转入附近的东市。 长安有西市与东市之分,西市因面向平民与胡商,是城中贸易最繁盛的金市;东市因位于朱雀街以东,靠近宫城,更接近达官显贵宅邸,虽不如西市热闹,货物却多是奢侈上品,市价亦比西市高出许多。 四方珍奇陈列于毗连的店肆间,公卿士子与商贾云集,满目绮罗,香料盈路。 颜阙疑随一行穿梭东市,却不见一行挑选货物,仿佛漫无目的一般,大为费解。 “法师要买什么?” “颜公子可知,从赏牡丹开始,你便陷入了所知障。” “何为所知障?” “所知障便是,执着于所证之法,从而障蔽了真如。” 颜阙疑嗅到了某种不好的苗头,此时回头已然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个话题接下去。 “法师没能同慧日法师论经,便对我说起法来,可惜我驽钝,不能领悟法师深奥的佛法。” “并不是深奥难解的佛法。”一行停步在一间出售无骨花灯的商肆前,示意颜阙疑观看,“这间灯肆的花灯未燃时,屋子里是黑暗的,点燃一盏灯,屋内的黑暗便会因为那盏灯的光明而消失一部分。所知障即是如此。颜公子执着于小僧前往罔极寺与慧日法师论经,观赏牡丹的心情便会被轻视。颜公子认为小僧到东市是为了购买某样东西,从而看不见东市呈现出来的本相。” 颜阙疑听得似懂非懂,眼睛从无骨花灯移向熙攘市集,终因自己的愚钝而羞赧:“东市呈现出来的本相,是什么?” 一行简单回答:“是人。” 绕这么一个大圈子,答案竟然这么简单?颜阙疑半信半疑,总觉得一行别有用意。 “可是法师,别说东市了,整个长安也都是人。” “颜公子可知,你此刻便陷入了烦恼障。” 颜阙疑后悔不迭,连忙讨饶:“法师,小生再也不多嘴了。” 一行笑了笑:“颜公子还真是惧怕佛法。” 颜阙疑不敢再多话,只默默跟随一行。二人出入食肆酒楼、布庄书坊,漫无目的逛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在一间茶肆歇脚。 大唐吃茶之风盛行,多在茶中添加佐料,颜阙疑吃茶也不例外,叮嘱茶博士:“给我添加红枣、橘皮、茱萸、薄荷、盐,不要葱姜蒜。” 一行却不同,要求极简单:“给小僧冲泡庵茶即可。” 颜阙疑对口味特异的一行表示不解:“庵茶寡淡,不加佐料怎么吃?” 一行道:“小僧觉得,诸般佐料反而掩盖了茶本身的风味。” 茶博士送上添有佐料的煎茶和沸水冲泡的庵茶,颜阙疑连吃带喝,十分享受,一行浅啜慢饮,悠然自在。 茶肆位于东市中心地带,行人往来不绝,很快便是满座。 从书肆出来的一群士子纷纷叫了茶点,落座后,高声阔论起来,从书肆最新刊印的诗集,到朝野发生的趣闻怪谈,说者津津乐道,听者饶有兴味。 “最奇的,要数大理寺卿家中的怪事了。听说一月前大理寺卿被人行刺,伤口好大一个窟窿,侥幸保下命来,不过自此后,卢寺卿家里就常常出现濒死的或是已死的野物,几经查访,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福祸相依,命运弄人啊!卢寺卿近来断狱神速,深得陛下赏识,谁知竟遇到这种祸事。” “说起断狱,最近有桩悬案,你们听说了吗?也是卢寺卿神断真伪。” “略有耳闻,可是太子中允李林甫爱妾失踪案?” “正是。李中允最宠爱的小妾莫名失踪,卢寺卿明察秋毫,从那名小妾妆奁里搜出一张诗笺,反复研读,竟从诗笺里读出李中允府上书吏的表字。卢寺卿讯问那名书吏,书吏坚持声称与此案无关,却在被关进大理寺监狱后不久招认了。” “真相如何?” “书吏承认与李中允爱妾有染,因书吏办错了差事,遭了李中允惩处,便与小妾约定三更后,盗取李府珠宝私奔。结果中途出了岔子,小妾先逃了,书吏被府上事情绊住。几日后,那名小妾的尸首与一包珠宝在曲江池被人发现。卢寺卿现场勘察,断定小妾因惊惧而不慎落水。书吏被判杖一百,流徙三千里。” “卢寺卿果然神断!” 一众士子唏嘘红颜薄命,惋惜书吏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赞叹卢寺卿断狱如神,同情李中允痛失所爱。探讨完这桩私奔惨案,话题又转入李中允如何得太子赏识,正是东宫炙手可热的人物。 颜阙疑旁听得入迷,茶都忘了饮。 一行搁下茶碗,取了几枚开元通宝付了茶资,揽衣起身。 颜阙疑回神:“要走了吗?” “听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大理寺卿府上了。” 颜阙疑与一行走出东市。 “原来法师逛东市的用意在此。”颜阙疑回味方才听来的传闻,“卢寺卿遇刺,与李中允那桩案子有关么?” 一行捻动悬于掌上法珠,微一阖目:“十因、四缘、五果,世间万事交织因果。” (三) 大理寺官衙威严肃穆,寻常百姓不敢靠近。 远远望一眼,颜阙疑便觉小腿发软,却无法阻止一行若无其事步步走近。 官衙前的守卫见来了一个僧人,不似有冤情,不是讼狱者,正准备呵斥。一行目光扫过官衙前,仿佛察觉到什么,唇角一笑,单手作礼:“敢问,官衙前可曾少了什么?” 僧人的笑容仿若融融春光,消解人心底戾气,守卫呆了一呆,应道:“和尚怎知?” 另一名守卫抢了话头:“大师你说这是什么世道,窃贼竟连大理寺衙门的镇狱兽都敢盗!” 一行笑意不减,目光停留在原本镇守官衙的石兽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确认镇狱兽丢失,一行才决定正式前往大理寺卿府上。 弗一迈入卢府,颜阙疑便被府内充斥的腐肉之气熏到窒息,他掩住口鼻,紧跟在一行身后。一行因常年与佛香为伴,行动时衣襟自有檀香弥漫,此际也仿佛不受腐气侵扰。 卢府管家面带沮丧:“这一月来,府上总莫名出现鸟兽,不是死掉的,就是吊着一口气的,每日清理不完。日气渐暖,鸟兽腐肉的气味如何也驱不散。日夜被这气味熏着,我们鼻子倒是适应了,可是看望老爷的客人常被熏得落荒而逃。” 说罢,管家体贴地送上两张面巾。颜阙疑忙不迭接过,蒙住半张脸。一行虽接在手里,却并未用来蒙面。 “鸟兽通常出现在何处?”一行随管家深入府内,边走边询问详情。 “前院、后院、偏院都有,还有挂在树上、悬在房梁上的。”管家表情惶恐里透着麻木,想来已是见惯了。 颜阙疑听得心惊,这幕景象想想都不寒而栗,恐怕已非人力所为。 “出现鸟兽格外频繁的地方,是何处?”一行接着问。 “老爷卧房。”管家不知意味着什么,语声带了颤音。 一行神情如常,仿佛并不觉得意外,继而又问:“可有未曾处理的鸟兽尸骸?” 管家连连点头:“今早出现在后院的一只狼獾,尚未处理。” “小僧想亲眼一观。” 管家领了一行和颜阙疑到后院,一只死去的狼獾横卧在花坛下,壮硕的身躯如一座小土丘。 一行双手合十宣声佛号,将蒙面用的白巾缠在手上,蹲在尸骸边,检查狼獾的致命伤。棕色皮毛覆盖的咽喉处,有被利齿刺穿的伤口。 检查完毕,一行起身,解开手上白巾。管家命仆人打水,供一行净手。 “卢寺卿伤势如何?是否方便拜会?”一行问。 “老爷伤口渐愈,只是几番受到惊吓,不敢踏出卧房,更是畏光惧风,见客只能在内室。” 卢子虚的卧房外,守着十几名护院家丁。管家见到他们挺来气,显然将这些护院当做了酒囊饭袋。护院们见请来了法师,愈发觉得卢府怪事透着妖邪气息,果然不能怪他们看守不周。 由于门窗紧闭,卧房内昏暗无光,空气混浊,堪比监牢。 “老爷,一行法师来看您了。”管家小声对着内室禀报。 黑暗角落传出东西落地的声响,似是不慎碰翻了重物。随即,卢子虚掩身屏风后,缓缓探出头来,散落的发丝垂在面庞,神色憔悴而警惕:“法师?” 颜阙疑被幽闭的气氛压迫得不能呼吸,暗中掰开窗上木闩,将窗格撑开一条缝。光明乍然泄入室内,悬于一行上方,镀亮僧人仪态。卢子虚见光而惊,恐惧的视线很快被白衣僧人的身姿攥住,眼睛里的惊惧一点点隐匿,那道光线也逐渐适应。 一行清亮的嗓音响起在晦暗与光明交织的方向:“卢寺卿若畏光明,几时得见天日?” 卢子虚身体发颤,沙哑的嗓子挤出畏惧的字句:“那东西……会进来……” “纵然户牖紧闭,亦不能阻挡半分,何不敞开门扉,驱散黑暗,走入光明中来?”一行语声伴有安抚人心的魔力,他亲自开启门窗,让风与光一同涌入,占满整个卧室。 卢子虚身形缩在屏风后,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外界:“那东西……会吃了我……” “不,它是卢寺卿招来的,并不会伤害你。”一行说得极为笃定。 “我招来的?”卢子虚瑟缩的身子终于再度从屏风后探出,语声惶恐而困惑。 “没错。”佛珠在一行手指间滑动,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浮上他的眼角。 颜阙疑默默取出怀中册子,准备记录,预感一行已经解开了谜团。 “那它为何行刺我?”卢子虚回忆起遇袭的那一晚,濒死的恐惧再度袭来。 “刺伤卢寺卿的,与往卢寺卿府上送来猎物的,并非同一种异兽。” “异兽?不是同一只?”卢子虚双目弥漫血丝,视线往门窗外探寻,愈发惊恐,“它们为什么盯上我?” “因为李中允那桩案子。”佛珠清响,一行语声澹然。 10、第 10 章 (四) 马车自卢府驶出,行向义宁坊。 这是卢子虚一个月来首度出门,在一行和颜阙疑的陪伴下。 “李中允那桩案子,本寺早已判完,还有何问题?”卢子虚肯出门已耗尽了勇气,裹着毛毯瑟缩在车厢内,不安的语调里掺杂些微不满。 “卢寺卿重新翻翻案卷,看有没有遗漏什么吧?”颜阙疑真心建议。 “你是在质疑本寺的断案能力?”即便心生畏惧,遭到质疑,被誉为神断的卢子虚胸中迸出愤怒的火花。 “小人不敢。”颜阙疑无力抵挡正三品大理寺卿的官威,嗫嚅着向一行投去求救的目光。 “颜公子要下车。”一行接收到颜阙疑的目光,替他做了决定。 “诶?谁说我要……”颜阙疑不满嘟囔。 “颜公子请附耳过来。”一行打断他。 颜阙疑狐疑地看着他,还是听命地凑过身子。一行凑近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请颜公子去一个地方……” 颜阙疑十分不解,半信半疑道:“这样就行了?” “请颜公子照小僧说的做,此事很重要。” “好吧,我相信法师。”尽管有诸多疑惑,颜阙疑还是选择信任一行。 马车正好停在坊道的十字路口,颜阙疑跳下马车,带着使命感,按照一行的吩咐,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车身晃动,马车重新启程。 卢子虚将毛毯敞开一些,不明白一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行法师,你究竟打算怎么驱除异兽?” 在摇晃的马车里,一行仍旧正襟危坐,面色从容:“能否驱除异兽,取决于卢寺卿对于案情的看法。” 卢子虚压抑着怒火:“法师的意思是,这桩案子,本寺判错了?” 一行道:“对错早已存在卢寺卿心间。” 马车终于抵达义宁坊,停靠大理寺衙门前。 卢子虚咬着牙关,扔下裹身毛毯,在车夫搀扶下,下了马车。 大理寺守卫骤见寺卿,尚未来得及行礼,寺卿已怒气冲冲跨入官衙大门。 一行随后。 卢子虚重新查阅李林甫爱妾私奔案,心头半是愤怒半是羞惭。这桩案子,并非没有疑点,执掌刑狱多年,他深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深究,再者,并非所有的悬案都能彻底水落石出。如何平衡案情的深度,权衡人情与法度,一切皆离不开一个“度”,懂得适度的人,才有未来。 正因如此,他才官路亨通,上官提携,圣上赏识,一路直抵正三品。然而如今遭遇的事情,迫使他不得不推翻往日法则,这叫他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 一行出入大理寺几进院落间,不时在某个方位以枯枝勾画难解的符号。 书吏们帮寺卿整理相关案子的文书,卢子虚书案前堆满文牍,与司直、评事讨论疑点。众人见寺卿有翻案的迹象,纷纷各抒己见,将从前不敢深究的线索重新挖掘。很快便动摇了卢子虚先前的结案判断。 李府妾出身贫苦人家,并不识字,更不会作诗,妆奁里搜出的诗笺乃是他人栽赃。 李府位于城北平康坊,侍妾纵然与人私奔,为何会只身出现在城南曲江池?一个女子的脚程,深夜无论如何也到不了那么远。 以及曲江池边杂乱的脚印…… 司直察觉案情走向的危机,出言提醒:“寺卿此时翻案,不仅对李中允无益,更是置大理寺于舆论浪尖,寺卿三思啊!” 评事附议:“再者,那名小妾死无对证,寺卿翻案,若推论那名书吏无罪,岂不是将真凶指向李中允?他可是东宫红人,寺卿何必得罪他?” 这些利弊权衡,卢子虚岂不知?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考虑?但偏偏不行。 他的无名火又燃起来,拍案大怒:“为了一个李林甫,你们顾虑重重,视法度为何物?我大理寺推情定法,刑必当罪,狱以无冤,谁若再徇私枉法,妄断人命,本寺一律重罪不饶!” 属官们面面相觑,讷讷不敢言。 放衙后,众人陆续离去,值守吏员被大理寺卿一并赶回了家。 一行端坐中庭石凳,手捻佛珠,静静等待时间流逝。卢子虚一脸疲惫,手握文书,走出案牍厅。 “法师,可愿随我下一趟大理寺狱?” 一行起身,笑意重又浮上唇畔:“小僧愿同往。” 卢子虚在前,一行在后,徐步走入大理寺监牢。狱卒见寺卿亲至,急忙从壁上举起火把,在前引路。 牢狱污秽,卢子虚没办法在意,一行却是压根不在意。 火把停在一方监室外,狱卒喝道:“崔济,寺卿在此,速速见礼!” 晦暗监牢内,草褥上躺着一个影子,一动未动。 卢子虚示意狱卒打开牢门,钥锁碰撞声里,牢内横卧的人影终于有了反应,行动之间,锁链拖出回响。 卢子虚弯腰进入监室,不顾身份,席地而坐。被判流徙的书吏崔济,脸上的怨愤与惶恐在火把下闪烁。狱卒不明所以,一行悄然无声静立监牢外。 “崔济,你可与李府妾有染?可曾约定私奔?”卢子虚沉声问。 “没有!我没有!”锁链哗啦作响,一如崔济激愤难平的内心。 “招供的是你,如今矢口否认的也是你。”卢子虚阴恻恻道。 “我若不招供,李林甫会饶了我?大理寺会宽宥我?”崔济迸出惨笑,状若癫狂。 “你可曾遭李中允训斥,从而怀恨在心,意图携私报复?从实招来!”卢子虚脸色铁青。 “我虽遭李林甫训斥,却是因不肯助他伪造谶语,陷害姚相公。我虽心怀怨愤,却无报复之意,谁知反被他诬陷!大理寺认定我有罪,判我流徙,我虽无力昭雪冤屈,但朗朗乾坤,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悲愤之声,回荡在窄小监牢,余音交叠,汇成一股振聋发聩的声浪。 卢子虚站起身,抛出手中文书,展落草褥间:“本寺签发无罪赦免书一道,放你出狱。” 崔济怔立昏暗中,这段时日的遭遇与今夜见闻太过南辕北辙,叫他难辨真伪,无所适从。 见他呆立不动,卢子虚又道:“如若不信,本寺亲自送你出大理寺。” 11、第 11 章 (五) 含冤入狱的崔济没想到有恢复自由的一天。赦免他的,竟是当初执意判他有罪的大理寺卿。这番大起大落,让他心神不定,解开镣铐后,他茫然跟着卢寺卿走出监牢。 入夜清冽的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这时,崔济方有重回人世之感,眼眶发热,肌肤都跟着颤栗起来。然而,有股异样腥风以迅捷的速度当头罩来。 卢子虚重判冤狱,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正松下一口气,走出牢狱,便遭遇腥风扑面。他抬头预备一探究竟,正与一双金瞳兽目相对,巨型猛兽挥动双翼,张开巨口,俯冲直下。 熟悉的死亡气息逼近,卢子虚瞪大了眼,完全忘了反应。生死之际,一串佛珠从旁飞来,迎风而涨,瞬间套上巨兽身躯,将其束缚在半空。佛珠收紧,巨兽翻滚挣扎,咆哮不休。 脱离死亡腥风,卢子虚两股战战,跌倒于地,面色惨白:“法、法师,这是什么怪物?” 一行念罢收缩咒语,回应道:“正是往卢寺卿府上馈赠猎物的异兽。” 卢子虚满头渗出汗珠,急促诘问:“法师不是说,它不会伤害我么?方才,它难道不是想吃我?” 一行解释道:“同一件案子,卢寺卿作出截然不同的判断,因而它也随之转变。” 巨兽的咆哮声不断传来,卢子虚身体颤抖,也掩不过满腔怒火,这个修行的僧人竟将他诱入险境。 同样畏惧不已的崔济道出心中疑惑:“寺卿大人替我洗刷冤屈,为何反遭怪物袭击?” 一行清润的嗓音念出典籍记载:“西北有兽,其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 “穷奇?!”卢子虚与崔济异口同声,脸上都是震惊之色。 穷奇这种异兽,憎恶正直,喜好邪恶,谁若犯下恶行,它便会捕捉野兽馈赠,鼓励恶人多做坏事,相反,谁若秉持正义,它便会极为憎恨。所以,卢子虚才会被穷奇以截然相反的态度对待。 为佛珠所困的穷奇猛然一挣,佛珠断裂,颗颗迸散于夜空。 “不好!”见穷奇脱困,兽目重寻猎物,卢子虚拽住一行垂落的衣角哀鸣,“法师救我!” 一行掐诀念咒,身形忽然消失不见。 崩散的颗颗佛珠幻作一个个一行,悬立夜空,绕穷奇一周。所有的一行法师都在闭目念诵,举止一致,神态相同,就连被夜风吹拂的衣角摆动都一模一样。 穷奇左右四顾,恼怒不已,一爪拍向其中一个一行,虚空幻象便消散一个。穷奇如法炮制,一一击散法师幻象。 仰头观望的卢子虚与崔济均是胆战心惊,随着时间推移,法师幻象逐个消散。穷奇被束缚的法力逐步消解,一行的幻象全部被击溃,夜空只剩最后一个一行。穷奇抬起利爪,拍向血肉之躯的一行。 逆风疾驰,白衣掀飞,一行睁开眼眸,唇泛一笑,不避不让。 卢子虚捂住了眼,凡人之躯终究无法抵抗上古神兽。 疾奔入大理寺的颜阙疑看见空中一幕,大惊失色,脚下狠狠绊了一跤,声色凄厉:“一行!” 一团黑色物体自颜阙疑怀里飞出,“嗷呜”一声,蹿上大理寺屋檐,几个腾跃,飞向夜空。圆月背景下,一只肥胖黑猫抖动毛发,膨胀为一头独角兽,撞向穷奇。 两只异兽遂于夜空搏杀。 一行自檐下阴影走出,搀扶趴在地上呆愣的颜阙疑:“颜公子辛苦。” 颜阙疑眼中凝聚泪滴,转头看到含笑的一行,呆呆由着他将自己扶起:“法师?” 一行对他赞许道:“小僧将性命交付颜公子,颜公子果然不负小僧所托。” 颜阙疑慌忙擦掉泪水,气愤道:“我险些来迟,法师怎可如此轻信于我,将性命视如儿戏?” 一行面露浅笑:“佛祖尚能舍身饲虎,小僧兴许也能以身饲穷奇。” 颜阙疑愤愤不平,却不知如何反驳。 卢子虚跌跌撞撞跑到一行身边,颤巍巍指点夜空战场:“法师,那、那又是什么异兽?” 一行凝目战况,黑团化作的独角兽,一改慵懒脾性,凶狠威猛起来。 “这只独角兽,卢寺卿应当不陌生。” 卢子虚观摩许久,某种异样的熟悉充斥脑海:“好似……有些眼熟……” 一行捻动重新聚成一串的佛珠:“东北荒中有兽,如牛,一角,毛青,四足似熊,见人斗则触不直,闻人论则咋不正,名曰解豸。” 卢子虚恍然:“原来是镇守大理寺的法兽獬豸!” 颜阙疑不解:“黑团不是姚相公养的野猫么?怎么成了獬豸?法师让我去罔极寺朝姚相公借黑团,是早就料到了?” 一行微微一笑:“獬豸这种神兽,拥有极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司法公正的象征。大理寺衙前镇狱兽獬豸石像丢失,非因匪盗,实因刑律不正,獬豸气衰。它幻作孱弱黑猫,逃至姚相公身边,以姚相公周身正气滋养,神力逐渐充盈。” 卢子虚听得冷汗涔涔,依稀悟到什么:“这么说,一月前我遇刺,是獬豸干的?” 独角兽尖锐的兽角留下的伤口,仿佛作痛起来,卢子虚捂住腹部,羞惭难当。 一行适时开解道:“今夜獬豸肯恢复原身,抵挡穷奇,便是对卢寺卿秉持正义的认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 转折的语气让卢子虚忐忑不安:“不过怎样?” “司法正义终究懈怠太久,獬豸神力复原尚需时日。” 语音方落,夜空战况已显露痕迹。獬豸无法压制恶兽穷奇,很快便被穷奇占了上风。獬豸负伤,被穷奇压在爪下,血雨淋淋。 “黑团不敌穷奇,法师怎么办?”颜阙疑望着奄奄一息的獬豸,心疼又焦虑。 一行意外地不发一语,只静静旁观的模样。 “都怪我!”卢子虚拖着绵软的双腿,走向夜空血雨,“是本寺招来的恶兽穷奇,也是本寺逼走了法兽獬豸。趋炎附势,草菅人命,是我毁掉了大理寺的公平正义!” 崔济惊呼:“寺卿危险!” 卢子虚依旧在步步接近异兽战场,进入穷奇的警惕范围,穷奇显然已对不堪一击的獬豸失了兴趣,兽目精光锁定人间这名背叛者,一双黑翼竖起,蓄势待发。 “恶兽!本寺可不稀罕你的馈赠收买,你休想在大理寺逞凶!本寺愿舍弃这一身污秽,以腔内这颗守护司法正义的决心,与你一战!来啊!来吃掉我!” 卢子虚挺拔脊背,怒声呵斥。 穷奇目中凶光大盛,双翼扇动,迅速自夜空蹿下,兽齿大张,一口将背叛者吞噬。 崔济惊坐于地。 颜阙疑悲伤落泪。 一行闭目合十。 穷奇低下头颅,人肉的鲜美胜过万千野兽,因为人的恶念无穷无尽,余味悠长。但此际,它呕出一口酸水,食物有些令它厌恶。吞噬后的不适令它躁动不安,从而未曾注意被它摒弃的獬豸重又站了起来,独角上有光芒汇聚,光芒有如波澜,涌向胸腹与四肢。獬豸旋即被包裹在一团光明中,兽躯胀大数倍,每一根毛发都闪烁着金光。 颜阙疑与崔济错愕仰望,獬豸法力的回归很快令局势逆转。 不断作呕的穷奇感受到威胁,双翼竖起,正待逃脱,却被獬豸独角贯穿胸腹。穷奇哀鸣嘶吼,挣脱獬豸,洞开的胸腹间,滑出一个人影,随穷奇血雨坠落。獬豸泛着金光的四蹄踏在虚空,以脊背接住坠落的人身,步步踏回地面。 “卢寺卿!”颜阙疑与崔济连忙迎上。 卢子虚从獬豸茂盛的毛发里抬起头,颤声:“我还活着?” 一行抬手抚着獬豸金毛,一如最初在罔极寺给黑团顺毛:“卢寺卿肯舍身护法,獬豸方能恢复神力。” “原来如此。”颜阙疑敬佩地看一眼卢子虚,又忧心地转向空中翻滚嘶吼的恶兽,“可是,穷奇负伤,会更凶残吧?” 穷奇恶狠狠盯着地上的人们,深知大势已去的恶兽,挥动羽翼,向大理寺外逃去。 “它要逃!”颜阙疑大惊,“会伤到长安百姓!” 一行不慌不忙结起手印,大理寺各方位如有无形灯盏被点亮,射出道道光芒,互相交汇,织成一道法网,将穷奇网罗其中。法网收紧,于空中结成球状,缩小后,落回一行掌中。 众人凑近观看,法网凝聚的球中困住的,正是恶兽穷奇。 颜阙疑用手指戳了戳兽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你这只恶兽往哪里逃!” (尾声) 朝霞遍染长安宫阙,鳞次栉比的坊市陆续开门,义宁坊大理寺的官员们纷纷入衙视事,却被满院狼藉惊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间,大理寺如同狂风过境,屋脊残破,碎瓦一地。 枕着瓦砾酣睡未醒的,岂不正是大理寺卿? 守门的小吏如常上岗,视野里好似哪里不太对劲,定睛细看,忽然惊呼:“镇狱石兽回来了!” 细心的吏员发现,獬豸石兽有些异样,不禁深思,从前石兽脚底有踩着一个球么? 总觉得石球内仿佛有一双窥伺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世间。 晨曦下,颜阙疑与一行走在路上。 “法师,穷奇只能困住,不能杀掉?” “世间的恶行,人心的恶念,永远无法消亡,又如何指望恶兽绝迹?” “正义与邪恶,真是此消彼长啊!” “颜公子别忘了去罔极寺,告诉姚相公一声,黑团回到原本的地方去了。” “姚相公一定会想念黑团的。对了,姚相公为何住在罔极寺?” “姚相公俭朴持家,在城内没有住宅,因而寓居罔极寺。” “大唐位高权重如姚相公这般刚正清廉的,能有几人?” “不,是古今能有几人。” (完) 注: 1.罔极寺:太平公主为武则天祈福而建的皇家寺庙,高僧辈出。一行、慧日三藏、姚崇都与罔极寺有些缘分。慧日三藏在印度求法十八年,回长安后在罔极寺做住持。一行圆寂后,停葬在罔极寺。贤相姚崇因为买不起长安的房子,晚年借住在罔极寺。 2.无骨花灯:起源于唐朝,造型别致的一种花灯,没有骨架。 3.李林甫:唐玄宗中后期的大奸臣,口蜜腹剑的宰相。在一行生活的开元初年,李林甫担任太子中允的官职。 4.开元通宝:是唐高宗时期发行的货币,开元年间仍在使用。 5.庵茶、煮茶:是唐代不同的吃茶方式,主要吃法还是添加各种调料,类似煮粥的吃法。唐朝茶圣陆羽很反对添加佐料的吃法,认为掩盖了茶的原味。 6.穷奇、獬豸:一行引用的两段解释出自汉代著作《异物志》。穷奇在《山海经》里有记述,是传说中的凶兽。獬豸在上古时代被司法用来判断谁有罪,是治狱神兽,能够公平裁判,明断曲直。 12、第 12 章 大唐妖奇谭·春酒 楔子 山岚叠翠,溪水潺潺。 少年被无边无际的绿携裹,它们深浅不一,变幻莫测。当凝神注视时,神思便如流动的岚气,汇入一片绿的汪洋,为山林所有。少年在意识弥散之前,听见“咕咚”一声,是林间聚起的水滴落入池中,还是摇落的松果掷入山溪? 绿意在视觉里消退,少女身姿被烟霏之笔勾勒,山风过境,少女站在对岸,倒影嵌入山溪涟漪仿佛永恒不绝的余韵中。她弯下灵活的腰骨,掬饮山溪,水珠自指缝潺湲,每一滴都晶莹剔透。 少年若有所感,蹲下身躯,掬一捧水,送至唇边。积年醇香触上舌尖,霎时填满整个身心,是人间无法言喻的美味。那味道,是溪水?不,是溪中酒?仿佛也不是。 “六郎!又贪杯了?快醒醒!大郎要回来了!”惊慌的男仆不断摇晃伏案酣睡的青年,空空的酒盏翻倒在一叠叠字纸上。 “我尝到了那个味道,醇香浓郁,再饮一口,我就能写出绝妙好字了……”醉卧的青年脸带沉醉与满足,嘟囔道。 “那是梦啊公子!大白天不用功,醉酒贪睡,大郎可饶不了你啊!”男仆急得团团转。 屋檐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到拉开木门。 身为一家之主的兄长以严肃的语气问道:“六郎,这份聘礼是怎么回事?” 男仆一眼看见大郎抱在怀里的酒坛,上面贴着一方红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聘”字。 (一) 小沙弥手持笤帚,将院中落叶一会儿扫成个“大”字,一会儿扫成个“人”字。 颜阙疑观摩一阵,问道:“小和尚在扫地还是在写字?” 小沙弥学着师父的口吻打禅机:“施主眼里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颜阙疑不由刮目相看:“果然是一行法师的弟子,你师父在做什么?” “师父在写《大日经疏》。”小沙弥一脸不耐烦,“师父可忙了,要翻译经文,要给经文注疏,要演算历法,你不要总来给我师父找麻烦。” 颜阙疑不服气:“我是来探望法师的。” “肯定又有麻烦事。”小沙弥挥起笤帚,在空中一划,一道波纹屏障横亘在前,“你若能闯过这道门……” 颜阙疑不甘示弱,撸起袖子,撞向波纹屏障,顿时整个人被弹飞:“法师,救我!” 小沙弥叉腰大笑:“哈哈哈!” 禅门紧闭的重檐下飞来一朵曼荼罗花,弹向波纹屏障,曼荼罗花瓣四散开去,空间障碍霎时化为乌有。 小沙弥赶紧收了嘲笑,将颜阙疑从树上救下来:“师父准你进去了。” 禅室内铺设简洁,几案上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升腾,梵文贝叶经书铺满半个案头,一行跪坐蒲团,白衣垂落,项脊端直,正在持笔书写。 颜阙疑不敢打搅,无声无息立在一旁。 一行收束笔端,搁了鸡距笔,放下袖口:“颜公子心绪不宁,可是遇到了难事?” 堵塞心口的滞闷有了发泄的出口,颜阙疑几步走向一行,隔着几案席地而坐,语气焦虑:“法师所料不错,是关于我家六郎的事。” 颜家兄弟数人皆未婚配,父母不在,家中一切大小事宜均由兄长颜阙疑做主。颜家六郎性情天真放纵,因痴迷书法迟迟未涉足科场,身为大兄的颜阙疑对六郎管束得既严厉又护短,希望在六郎为人稳重下来之后,再谈婚论嫁。 谁知六郎不知招惹到哪家的娘子,要同他成婚。按照大唐习俗,婚仪六礼,纳彩用雁,当是男方前往女方家中,可是六郎却收到了女方送来的聘礼。聘礼没有它物,只有一坛酒,孤零零搁在颜府门前,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写“颜六郎”三字,不见送聘之人。 述说完经过,颜阙疑从袖中取出折叠的黄纸,呈给一行:“就是这个。” 一行沿折痕打开黄纸,勉强认出“颜六郎”三字。纸张光泽莹润,泛黄,是做过防蛀护理的硬黄纸,大唐士僧常用以抄经或摹写古帖,较为名贵。硬黄纸上的字迹却潦草无比,毫无章法,仅是笔画的简单拼凑。 “法师看出什么了?”颜阙疑忐忑地观察一行的表情。 “确是桩怪事。”一行将黄纸叠好送还,清骨端秀的面容仍是一派从容。 “法师,该不会是六郎招惹到非人吧?”颜阙疑倾了倾身体,眉宇虬结,不安地揣测。 “这却是要问令弟了。”一行眼梢带着笑,收拢了案上经卷。 “我责问过,六郎声称自己这几月来待在家中揣摩字帖,哪里也未曾去,更不曾招惹谁家娘子。” 一行收拾完经卷笔墨,取过案上念珠,自蒲团上起身。 “小僧可否拜访贵府,看看那坛酒?” 此言正中颜阙疑下怀。 颜氏祖籍琅琊,近世徙居长安,虽为名门望族,颜氏兄弟却因幼年丧父,兄弟数人皆未举业,门庭便有些冷落。其余兄弟散居在外,或读书或交友,唯剩颜阙疑同六郎居住敦化坊祖宅,为省下开支,只雇了一名男仆。 敦化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隅,地处偏僻,距离簪缨云集的繁华北城较为遥远。世家子弟少有肯屈尊附就生活在此,颜氏兄弟是个例外,一个酷爱钻研玄怪典籍,一个嗜好临摹书法碑帖,便对荒僻寂寥甘之如饴。 一行注目这座横亘百年的老宅,颜氏几代先祖曾居住,颜氏家族出过不少公卿名臣,却不知为何将宅邸修建于此间。历经百年风霜,老宅已显出几许破败,虽有修复,终究处处透着古朴沧桑,建筑风格与今时大唐颇有出入。 “寒舍蔽旧,劳法师屈尊了。”颜阙疑将一行引入宅中。 “贵宅雅致宁静,兼有百年气韵沉淀,较朱门碧瓦更令人心驰。”一行难得不吝言辞如此夸赞。 可惜颜阙疑欣然不起来,怪事发生在六郎身上,他那份向往玄怪的心情便不复存在。 入厅堂落座后,男仆送来煎好的茶水,在给一行杯中注入茶汤时,男仆的手止不住发抖,茶水洒落在外。一行缓缓拨动手中持珠,笑意不改,并未介怀。 颜阙疑顿感羞愧,自家门庭稀疏,几乎没有宾客,导致仆人见了外人都如此胆怯。 “阿禺,去叫六郎来见一行法师。” 男仆忙退下,满头大汗地逃走。 “家仆畏惧生人,让法师见笑了。”颜阙疑赧然致歉。 一行端起茶水,浅浅品了一口:“煎茶手法倒是不错,贵府这名仆人想必颇为能干。” 不知想到什么,颜阙疑忍不住笑了:“阿禺起初可是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烧饭险些把祖宅给点燃,我和六郎反复做给他看,他才学会家务活计。虽然为人略笨,学起东西来倒是挺快。” 一行搁下茶水,顺着话头道:“贵府有幸,相中如此聪颖的仆人。” 颜阙疑露出怀念的神情:“其实是阿禺流落到此间,被我和六郎收留。他为报一饭之恩,甘愿为奴。” 一行状若无意,问道:“那是多久之前?” 颜阙疑估摸了一番:“一年前吧。” 一行注意到狼狈逃走的男仆又畏惧地折返,缩在门厅外手足无措。 颜阙疑对今日阿禺的格外畏怯颇为不解,同情地招呼他:“阿禺,你没叫六郎吗?” 男仆急得满脸通红:“六郎……喝醉了……” 13、第 13 章 (二) 阿禺躲在廊柱后,目送大郎和那名僧人前往六郎院中,六郎又要遭殃了,无能为力的他只能藏身远处,暗暗着急。 小院飘着浓郁酒香,廊下散落着草纸墨书,一名年轻公子抱着酒坛靠在门上,醉得不省人事。 颜阙疑看到写有“聘”字的酒坛,大惊失色,几步上前,揪住六郎衣襟摇晃:“你把聘礼酒喝了,可怎么跟人交代?” 六郎闭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打了个酒嗝:“就是这个味道……” 一行俯身拾起一份散落的草纸,观摩纸上楷书,字体端庄,饶有筋骨,与初唐书风大不相同。一行赞许:“令弟笔法瑰丽,假以时日,可自成风范。” 颜阙疑担忧不已:“法师可别这么夸他,叫他听见,不知又会做什么出格事。”夺过空酒坛,颜阙疑沮丧地坐在地板上:“聘礼退不回去,可怎么是好?” 一行自顾自整理草纸书法,分拣成两摞,搁在地板上:“颜公子何不先看看令弟的书法,这两摞有何区别?” 颜阙疑不知看过多少遍六郎的字了,眼下本没心思去管这些散落的草纸,但一行的要求,他不好拒绝,拿起两摞纸,对比翻看:“咦,右边这摞的笔法明显更高一筹。” 一行点头笑道:“令弟一日之内,进步神速。” 纵然六郎在书法一途上天赋过人,也不可能做到一日内进步如此明显。 “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颜公子闻一闻纸书。” 颜阙疑照做,两摞草纸墨书,书法有进步的一摞带着酒香,另一摞则没有。 “法师,究竟怎么回事?” 一行碰了碰搁在二人之间的酒坛:“恐怕令弟是在饮过这坛酒后,笔法才有了显著进步。” 颜阙疑疑惑地盯着空酒坛,伸出手谨慎地摸了摸坛壁:“因为酒的缘故?如此说来,这酒果然有古怪!” 一行望了眼沉醉的六郎:“令弟嗜酒?” 颜阙疑表情复杂,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原本,六郎是不饮酒的,一年前才开始对酒着迷。” 一行唇角浮起一缕笑:“一年前,发生过何事?” “六郎曾在山中失踪了一个月。” 一年前,六郎同友人郊游,踏入一座山中,林木葳蕤间有清溪碧潭,二人流连忘返,不觉走散。六郎从未见过这般山岚,为景色所迷,忘了归途,想要探访更深的山林。深入山中腹地,入目皆碧色,仿佛由世间所有的绿汇聚而成。六郎凝视包围自己的极致葱茏,神思恍惚,这时一名少女掷松果入山溪,唤回六郎神识。 在少女示意下,六郎饮了溪水,甘甜凛冽的液体滑入喉中,六郎忽感灵台清明,所有杂念顿消,千头万绪的思想汇成对书法的感悟。六郎折枝为笔,蘸溪水为墨,在翠绿的树叶上尽情挥洒。 那溪水并非寻常山溪,而是酒。在溪酒旁挥毫的快意,对笔意的领悟,冲破了世俗桎梏,臻于瑰丽。 六郎醉了过去,再醒来,极致的葱翠已不见。友人带着家丁寻到了徘徊山中的六郎,距离二人走散已过去整整一个月。六郎却声称他转入山中不过一日光景,众人只当他说胡话。而他在山中的奇遇,也无人肯信。因为六郎带他们重入山腹,并未见到他所说的极致之绿,溪中酒更是一滴没有。 那段迷失深山的经历随着时日流逝,在六郎心中的真实性也动摇起来。但他仍不时梦见那段奇遇,每当遭遇书法瓶颈时。自那之后,六郎便开始饮酒,试了无数种酒酿,寻找记忆中的味道,均一无所获。 “并非一无所获。”听完六郎的山中奇遇,一行并不怀疑,抬手敲了敲面前空酒坛,“令弟终究寻到了溪酒。” “这坛聘酒……便是六郎饮过的溪酒?”颜阙疑看着两摞纸书,这便是证据吗?“可是,六郎在山中遇到的女子,是人是妖?聘礼与那女子可有关联?” “真相如何,不如等亲迎之日再做决断。”一行笑得耐人寻味。 “亲、亲迎?”颜阙疑面如土色。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不是吗?” “法师!”颜阙疑当然知道婚仪六礼,没想到一行竟如此放任不管,“我们连对方是什么妖物都不清楚,就这样等待亲迎之日?到时还怎么救六郎?” “若是一段姻缘,颜公子恐怕无力阻止。” “法师!”颜阙疑气愤道,“六郎是我亲兄弟,我才不会让他跟妖物结亲!” “颜公子不是热衷玄怪之类么?竟然对非人如此有偏见。” “法师!”颜阙疑涨红了脸,“这是两码事!” “佛说众生平等,颜公子不妨以平常心看待,事情自然有解。” 扔下这句话,一行便要告辞。 “法师可否暂住舍下?” “不可。” 拒绝得十分干脆。 颜阙疑无奈,不甘不愿地送一行出府。 一行离去前留下一句话:“颜公子不必太过忧虑,焉知此劫于令弟而言不是一场造化?” (三) 半月后,颜阙疑再度造访华严寺。 “师父不在。”小沙弥欲将其拒之门外。 “我有要事,必须见法师!”颜阙疑在寺门外坚持道。 “都说了师父不在,不要以为你是师父的朋友,我就不会吃你。”小沙弥将嘴巴越张越大。 “吃了我,看你怎么跟法师交待。”颜阙疑冲着山门呼喊,“法师在吗?” “不在不在!”小沙弥不耐烦,“师父去了兴善寺闭门译经,这几日都回不来,大概就是怕你来烦他吧。” 颜阙疑很是受伤:“那法师什么时候回来?” 小沙弥掐指一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 颜阙疑只觉眼前一黑:“可是六郎的亲事定在了三日后……” 小沙弥合掌:“那恭喜施主了,待师父回来,我们再补上礼钱好了。” “……”颜阙疑表情绝望。 同上回下聘一样,请期的帖子也是直接被送来颜府,塞在门缝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亲迎之期定在三日后的黄昏。 六郎这几日难得清醒了,得知要嫁给妖物,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把颜阙疑气得不轻。 坚决不肯让弟弟与妖物结亲的颜阙疑,焦虑得失眠多梦,初步拟定了几条遁逃方案,怎奈六郎并不配合。颜阙疑只差将六郎五花大绑藏到别处,最好能藏进华严寺,由一行看守,想必任何妖物都不敢靠近。谁料一行外出了,无法配合颜阙疑的藏匿大计。 心情沉重的颜阙疑回到家中,阿禺正在布置红绸彩灯,府里洋溢着清冷的喜气,诡异莫名。 三天很快过去,颜阙疑最后劝说弟弟。 “六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哥,我想重返那片林中秘境,魂牵梦萦了整整一年,你忍心让我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么?” “那不是人间该有的地方,你不能去!” “大哥向来对玄奇怪谈持开明态度,怎么今日迂腐起来?” “阿禺,拿绳子来!” “大哥,你不疼我!” “废话少说!” 六郎被捆成粽子时,府门被叩响。开门后,见到来人,阿禺整个人畏缩得小了一圈。 “阿禺,谁来了?”随着黄昏临近,颜阙疑如坐针毡,胆战心惊跑出来查看。 “是小僧贺喜来了。”白色僧袍的一行手持念珠踏入院中,一副正经道贺的模样。 “还有小和尚。”身着褐色小僧衣的勿用从师父身后探出头,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贺喜什么的就免了,我是不会收礼的。”颜阙疑见一行如见救星,连忙将华严寺师徒二人迎入花厅,“法师可算译完经了,不用十年八载真是太好了!” “十年八载?”一行笑问。 “贵寺看门的小和尚声称他师父前往兴善寺闭门译经,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颜阙疑趁机告状。 “离寺前,小僧吩咐勿用,若是颜公子登门,务必转告一声,小僧三两日便回。”一行浅语轻声,眼眸一转,盯上左顾右盼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小和尚。 “哎呀,师父说三两日,弟子一时贪玩记错了呢。”眼看蒙混不过去,小和尚抓抓脑门,以懊恼的语气道。 “回寺后,将为师的《大日经疏》多抄写几遍,便不会健忘了。” 小和尚勿用的小脸皱成一团,颜阙疑对此非常满意。 “吉时将至,令弟可准备妥当了?”一行问道。 “不知藏得是否妥当。”颜阙疑据实回答。 “成亲是喜事,干嘛藏起来呀?”小和尚趁势反击,“我和师父可是来送亲的。” “成亲是不可能成的!”颜阙疑的立场坚定不移。 “颜公子还是将令弟请出来吧,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有时间准备了。”一行的语气与态度似乎是不容置喙。 “法师真的是来帮六郎的?”因为先前一行的不作为,颜阙疑不免怀疑,同时又觉得一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颜公子这是不信任小僧?” 颜阙疑与一行对视,败下阵来,走到墙角立着的柜子前,取下腰间钥匙,打开柜门,露出里面一只大花瓶。颜阙疑招呼躲在外面的阿禺,一起搬出大花瓶。 六郎被从大花瓶里解救出来,捆成人肉粽子的模样,嘴里还塞着汗巾:“唔唔唔……” “颜公子快将令弟松绑吧。”面对此情此景,一行忍不住翘了嘴角。 小和尚则直接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颜阙疑不十分情愿地掏出六郎嘴里的汗巾,解了绳结。六郎从束缚中逃脱,认准能让大哥言听计从的人,迅速蹿到容仪不俗的僧人身边:“法师救我啊!大哥疯魔了!” “六郎不要无礼。”颜阙疑摆出家长的架子,训斥道。 “颜公子手足情深,护六公子心切,六公子定能够体谅。”夹在兄弟二人之间,一行尽量消除隔阂,“为了六公子的事,令兄多番入鄙寺求助,小僧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法师也不同意我的亲事?”六郎对这位陌生的僧人终究不太信任,大哥请来的,想必跟大哥一样的看法,尤其出家人对待这种怪事,一般是要降妖除魔的。 “这门亲事,不可避免。六公子种下的因,必然要承担这份果。” 一行的话令六郎深感吃惊,颜阙疑则是不愿接受又无可奈何。 在颜氏兄弟二人神色各异的时刻,一行命小和尚取下肩上包袱,包袱打开,一件红色衣裳被小和尚拎了出来,一行示意,“请六公子更换喜服。” “法师连喜服都替我备好了,这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兴高采烈的六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换好了喜服。 小和尚又从包袱取出一套灰色小衣帽:“师父,这是什么?” 一行道:“为你准备的。” 小和尚高兴地展开新衣:“给徒儿的新衣裳?咦,怎么像是俗家人穿的?” 尽管疑惑,小和尚对这套衣裳却是大感新鲜,毕竟,自从被师父收入华严寺以来,他便没有穿过僧衣以外的衣裳。机会难得,小和尚三两下脱掉小僧衣,穿上新衣,戴上新帽,文绉绉的两根带子垂在面前,被小和尚嘟着嘴吹得飘来飘去。 一行给小和尚将新帽转了半个圈,两根带子落到脑后,活脱脱一个小书生模样。随后,一行将手上小串佛珠交给小和尚,吩咐:“戴上为师的持珠,可掩藏你身上龙息,在为师允许摘下之前,要一直戴着。” 小和尚乖乖将持珠套上瘦小的手腕,持珠显得过大,小和尚正担心会脱落,持珠忽地缩小,刚好合适小和尚手腕的大小。师父的佛珠果然是个宝贝,小和尚心满意足地摸着手腕:“师父放心,徒儿不会摘下来的。” 六郎更衣后,配着脸上的红晕与傻笑,十足的新郎官模样。小和尚戴上持珠,抹消了邪肆之气,在一身士子服饰的映衬下,摇身成为一个俊秀可爱的小书生。 颜阙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法师究竟要做什么?” 一行不多解释:“小僧说过,要为六公子送亲。勿用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与六公子形影不离,六公子成婚,也要带上勿用。” 此时,一阵乐声传入众人耳中,时近时远,不可捉摸。一行望向厅外上空,黄昏的天空呈现朦胧金色,如一层薄薄金纱隔绝天地之间。 “吉时已至,迎亲队伍到了。” 14、第 14 章 (四) 颜府大门被叩响。 颜阙疑嗓子发干:“阿禺这家伙哪去了?”不见男仆应门,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开门。 只轻轻拉动门柄,两扇门在一股莫名的力量下豁然敞开。门外停着一辆古里古怪的花车,两旁站着迎亲队伍,约有十几人,人人皆是穿得大红大绿,款式少有合身的,不是领子歪了,帽子反了,就是袖子长了,裤子短了。 颜阙疑瞪着这帮怪异的迎亲队伍,既惊惧又好笑。 队伍里走出一人,整了整毛脑袋上歪掉的帽子,挠了挠头,在身上到处摸索,不知从哪来摸出一个纸卷,展开看了看,仿佛十分困惑,将纸卷调转方向,才露出几分喜色。 此人对着纸卷吞吞吐吐念道:“今、今宵织女、降降降人间,对镜匀妆计、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花菡面,不须脂粉、污污污容颜。呼……”念罢长吁口气,收起纸卷,挠了挠腋下,与颜阙疑面面相觑。 迎亲队伍安静地等待,颜阙疑不明所以。 “这是傧相在念催妆诗。”一行不知何时来到门边,向颜阙疑解释。 “催妆诗?”颜阙疑不由恼怒,“六郎又不是新妇子,催什么妆?简直乱来!” 不满归不满,终究不便跟对方起冲突。颜阙疑清了清嗓子,跟对方交涉:“六郎是我带大的,他的亲事,你们要将他迎走,我不会阻拦,但请让我们为六郎送亲,吃六郎的喜宴。” 迎亲队伍寂然无声,毫无回应。没人做主,傧相左右四顾,为难地挠着脸:“送亲……主人没有交代……” 感觉对方心智不怎么高,颜阙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值此佳辰,六郎成婚,岂能少了家人朋友作陪?料想阁下主人家定是好客仙府,不会拒绝人伦之请。” 傧相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言之有理,不可误了吉时。” 算是交涉成功吧,颜阙疑让开了大门,一身红装的六郎带着小书童跨出府门,兴奋地看着外面陌生的面孔、离奇的装扮。六郎登上花车后,迎亲队伍调转方向,花车没有驾车人,也没有拉车的牛马,却在队伍中央缓缓行驶。 一行与颜阙疑、小书童跟在队伍后方。 黄昏时分,天色在昼与夜的边界,迎亲队伍行入朦胧金辉的巷口,路面旷寂,没有看热闹的街坊,也没有拦车讨要喜钱的障车人。正觉诧异的颜阙疑陡觉路旁景色陌生,不是自己生活二十载的里坊巷陌,天际最后一抹余晖褪去,山林现于眼前,通往山中的路延伸至脚下。 进入深山,两列灯笼在前引路,上下起伏。林间树枝摇动,似有什么在上面奔走,身影幢幢看不真切。 “法师,方才还在长安,这里可还是人间?”颜阙疑紧张不安,想要寻求解答。 “阎浮世界,既在人间,亦在别处。”一行的话语照例让人听不懂。 “有师父和我在,有什么好怕的。”小书童扮相的小和尚浑不在意山中异样。 师徒二人毫无惧色,不管是在人间界,还是非人间界。幸好有一行在身边,颜阙疑得到了不少安慰,相信法师定会保他和六郎平安。 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向奇异之境。遥望山林点点星光,如银河铺展,随着队伍行进,那片星河在视野里愈加清晰,是遍布山谷中的灯笼花,明亮璀璨。 迎亲队伍汇入山谷等候的人群,六郎被请下车,陷入人群的欢呼与包围中。人群亦与迎亲队伍一般的怪诞穿着,仿佛衣裳对他们而言只是束缚。人群中央一个拄杖老者,佝偻身躯,白须垂过膝盖,面容十分肃穆,心事忡忡的样子,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跟在迎亲队伍后方的几名不速之客。 傧相恭敬地对老者说了什么,老者半晌才勉强点点头,又交代几句,随即隐没在人群身后。 一行与颜阙疑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猜到了傧相是在转达他们身为六郎亲友的要求,便在原地等待回复。傧相艰难地穿过跳跃舞蹈乱哄哄的人群,走出来后,帽子早已不知落在谁的脚下。 “主人同意几位客人留下吃喜宴,但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就要离开。”傧相抓着脑袋,传达老者的吩咐。 “多谢主人家美意,请问那位老者如何称呼?”颜阙疑瞧着傧相脑袋上金色的毛发,果然不是正经人类。 “我们都称主人山公。”人群拥着新郎官离开,傧相领着颜阙疑等人跟上,“吃喜宴了,我们走。” 傧相在前引路,进入山谷一侧,需攀过一片岩石。六郎被身手灵活的众人接力抬着,仿佛一叶扁舟,漂过岩石之海,很快消失在对岸。傧相三两下爬过,岩石对谷中生灵来说,全不是障碍。因而根本没有意识到,颜阙疑等人被阻挡在外。 试了几次,一块岩石也未能翻上去,颜阙疑姿势狼狈。小书童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石头上,嘲笑摔在岩石下的颜阙疑百无一用。 颜阙疑坐在草地上喘气:“跳上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岩石搬开,不过移山倒海这种本事想来你也做不到。” 小书童不服气地挽起袖子,搓手热身:“老龙让你长长见识。”细嫩手腕上的佛珠忽然收紧,小书童“唉哟”一声叫唤,疼得半跪下来,“哎呀呀师父,徒儿错了!” 一行站在岩石下,僧衣被灯笼草映出绯色:“知道错了,还不下来?” 果然不该在师父面前自称老龙,小书童暗暗寻思,忙不迭跳下岩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颜阙疑见小书童跟自己到了同一起点,心中平衡了,但面临的难题并没有解决:“法师,我们怎么过去?” 一行不疾不徐道:“等待即可。” 不多时,发现弄丢了客人的傧相原路折返,从岩石甩下一根粗壮树藤,不好意思地挠着腋窝。 颜阙疑三人攀着树藤,终于穿过了岩石区。 (五) 喜宴设在林间空地,在灯笼草的映照下,山岚轮廓仿如锦绣屏障,护佑此间梦幻洞天。 奇珍异果堆积在中央,耸立如一座小山丘,散着醉人香气,几名宴会引导者分发果子给馋涎欲滴的众人,得到果子的宾客寻找地方安坐,心急的还未坐下便吃光了果实,悄悄潜入队伍重新排队领取,被识破后只能怏怏退开。 颜阙疑与一行随着队伍行进,领到了比其他人多的果子,因为是贵客,所以用芭蕉叶盛着的除了硕果累累,还有各色昆虫。一行礼貌地道了谢,颜阙疑面色有些难看,小书童舔舔嘴角表示并不挑食。 寻到地方坐下后,一行将芭蕉叶搁在身前,没有食用任何一样。小书童大快朵颐,昆虫被他咬得咯吱作响。颜阙疑将芭蕉叶远远推开,熟透的果子看起来十分诱人,但被虫子浇在上面,他便没有一丝胃口了。偏偏小书童还在身边大嚼特嚼,颜阙疑感觉胃里不住翻腾。 小书童将脑袋转向面色青白的颜阙疑,吃得胃口大开,蚱蜢腿儿挂在嘴角:“颜公子不尝尝吗?肉嫰汁多,非常香脆可口呢,真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虫……” 颜阙疑面色惨白,捂着嘴将脸扭向一边:“出家人食荤腥,佛祖不会饶了吃肉的小和尚!” 小书童捧起颜阙疑的芭蕉叶,送到他面前:“佛祖忙着呢,颜公子真的不吃吗?” 颜阙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拿走拿走!” 小书童狡黠一笑,抱走芭蕉叶,放到自己身前慢慢享用。 一行敲了敲小书童的脑门:“今夜特殊,才许你破戒,岂可借此张扬戏弄?” 小书童乖乖认错。 颜阙疑记挂六郎,待胃里平息后,目光便在宴会上寻找六郎身影。直到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安坐下来,山公才再度现身,身穿绿色喜服的新妇子随在山公身边,傧相领着六郎在另一边出现。红男绿女,悄然对望,中间隔着山公与傧相。 场中安静下来,山公视线扫过宴会众人,苍老嗓音道:“今夜,小女阿沐与长安颜六郎结为夫妇,诸位前来贺喜,老朽感激不尽。为表谢意,老朽聊奉一溪春酒,请诸位品鉴。” 宾客们听见“春酒”二字,振奋不已,脸上呈现期待已久的光彩。 山公将竹仗往地上重重一顿,一道山泉自岩间奔涌而来,注入宴会场地,转眼便在宾客们身前形成一条溪流。泉溪潺潺,醇香诱人,春酒的香气弥散在夜空,嗅一口,便令人迷醉。 宾客们或用芭蕉叶或用陶碗,往溪中盛酒,有浅尝慢品的,有鲸吞牛饮的,饮后有手舞足蹈纵声高歌的,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宴会气氛顿时高涨。 六郎重见溪中春酒,眼中闪闪发亮,当即舀了一碗饮下,确是当年的味道,比送往府上作聘礼的酒更加醇美。或许只有在山中,才能尝到春酒原本的味道。 阿沐望着六郎熟悉俊朗的面孔,情意绵绵问道:“六郎,你愿意同我永远生活在山中么?” 阿沐不复少女青涩,身上多了些不同的韵味。六郎饮下春酒后,灵窍畅通,一门心思领悟书法,对着阿沐娇美容颜竟无感触。他想,或许不该结这门亲事。 阿沐见夫婿一会儿傻笑一会儿若有所思,并没有对她表示多少情意。她愁肠百结,叹息一声,或许,她不该让六郎来到不属于他的地方,族人将要面临的灾难,不应该牵扯进六郎。 山公似乎察觉到女儿所想,给了一个严厉的眼神予以制止。 宴会喧哗,颜阙疑注视着六郎的举动,担心六郎不知节制,醉倒在山中,更担心亲事成了,六郎娶了山公之女,再也回不了人间。 “法师究竟有什么计策?”颜阙疑语气里充满忧虑。 “颜公子稍安勿躁。”一行安坐不动。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总揽全局的山公终于发现了异样。 宴会中央的果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仆人接连将果子送往贵宾方位。小书童食量惊人,一张张芭蕉叶上的果子倾倒入嘴里,旋即被吞咽,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等不及的小书童直接俯身豪饮溪酒,满满一溪春酒水面减退,水底青草隐隐可见。 “山公的果山要被吃光了。” “山公的春酒要被喝光了。” 人群窃窃私语。 山公坐不住了,拄着竹仗起身,花白胡须剧烈摆动:“婚宴到此结束,请长安来的客人下山。” 一行身姿不动,几句低语传入颜阙疑耳中,颜阙疑心中惊疑不定,勉强站起身,道:“感谢山公宴请,待我们下山后,请山公照顾好六郎和小书童。”说着拍了拍还在牛饮溪酒的小书童。 一听此话,山公脸色一沉:“小女与颜六郎成婚,只需六郎留在山中即可,外人不可久留。” 小书童扬起头,春酒在他嘴角嘀嗒,被伸出的腥红舌头舔过:“我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自小与六公子形影不离,伺候六公子读书写字生活起居,六公子在哪里,小书童便在哪里。” 六郎记起一行交代的话,应声证实小书童所言不虚:“正是。小婿离不开小书童,岳父大人若是要赶走小书童,小婿便不能与阿沐成亲。” 山公犹豫不决。 人群骚动更加厉害。 “留下了小书童,我们过冬的粮食都要被吃光。” “没错没错,小书童胃口太大。” 这时,小书童已吃掉了果山最后一颗果子,喝光了溪酒最后一滴酒。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肚子却毫无起伏,仿佛果山和溪酒都进了无底洞,即便如此,他犹不满足:“小书童好饿,我家六公子入赘,山公可不能小气。” 阿沐道:“父亲快让人从洞里搬果子呀!” 山公断然道:“不行!洞里的果子是用来过冬的,谁都不能擅用。” 眼冒饥火的小书童抓住来不及逃走的仆人,转眼将其吞食。人群爆出惊叫,四下逃窜,芭蕉叶和陶碗被践踏成碎片的声响,与尖利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山谷如一锅煮沸的水。 阿沐惊吓得花容失色,瑟缩在父亲身边。六郎想要安慰她,却被她畏惧地躲开。 人群有爬上树梢巢穴的,有逃入密林深山的,有藏入山岩洞窟的,衣衫帽履散落一地。 15、第 15 章 (六) “不能跟山外人结亲,会被吃掉!好可怕!” “好可怕!” 四野低语,此起彼伏,声浪在山谷里荡起回音。 阿沐躲在山公身后,与六郎之间有了猜忌。六郎不能为自己辩解,对阿沐深感愧疚。 颜阙疑带着歉意道:“小书童食量大,饿起来什么都吃,待他吃够了,自会消停。” 为了证实他所言不虚,小书童果然四下寻觅,逮住了一条毛腿,扯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傧相来。傧相用力挣扎,大声呼救:“山公救我,快赶走颜六郎和他的小书童,阿沐小姐也会被他们吃掉的!” 小书童咬下傧相一嘴腿毛,嫌弃地呸了一口。 傧相一声哀嚎,求生欲促使他将所有秘密都抖落出来:“阿沐小姐的心上人并非颜六郎,成亲是假的,被山神识破,会惹怒山神,灾难将要降临!” 山中秘密被道破,山公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快住口!休要胡说八道!” 然而秘密一旦出口,便再守不住。 颜阙疑愤慨指责:“既然令爱并非倾心于六郎,为何非要六郎入赘?成亲是假的,是什么意思?又关山神什么事?” 山公长长的胡须颤动,面色凝重。阿沐泪落如雨,小声对六郎道歉。 六郎反倒觉得心头大石被搬开,愧疚感少了许多:“既然如此,山公何不成全小姐和她的心上人?” 阿沐捂着脸呜咽:“他……他离开了我……” 听起来是一段悲伤的往事,六郎不敢再多问了。 在夜宴的狼藉之外,一行走了出来:“事已至此,山公何不将真相告知?” 山公拄杖的手再也稳不起来,身躯仿佛更加佝偻:“只有颜六郎,能救小女。也只有小女,能救颜六郎。” 山公一族世代生活在这座大山中,采山果百花以酿酒,不知何年何月,溪酒的醇香引来了沉睡的山神。山神掌管山中一切生灵,一草一木皆仰赖山神的恩赐。有了山神的庇护,这座春山从世间隐没,隔绝了人世纷扰,山中居民生活得逍遥自在,过着有如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山神的恩赐却不是无条件的。山民以每年最醇美的春酒供奉山神,专辟一条春溪,注满春酒,供山神享用。除此之外,历任山公需将适龄的女儿嫁给山神。山民不敢违抗,代代供奉山神,直到如今。 山神娶妻的真相,在这一任巫姑死前的一刻才被揭穿。 年迈的巫姑参透了山神的真身,从而得知,山神娶妻不过是将山公之女当作最可口的食物。最纯美少女的血肉,能够延续山神的寿命,维持山神的神力。 巫姑不愿年幼的阿沐沦为山神的食物,因为巫姑正是阿沐的母亲。巫姑临死时,与山公计议,谁若能赢得阿沐芳心,便可迎娶阿沐,成为下一任山公。很快,阿沐有了心上人。山公紧锣密鼓筹备阿沐的婚事之际,那个年轻人竟然不告而别。 阿沐不愿意相信心上人的离去,每日到山中寻觅,意外遇到闯入深山的颜六郎。六郎并非山中居民,不可久留此间,不然会被山中充盈的绿意迷了心窍,再也走不出去。阿沐一时的善念,打破了禁忌,示意六郎饮下山神的溪酒,为迷途的六郎打破迷障,从而将他送出山去。 山神的贡品被外人染指,山神很快察觉,在山民们的梦中降下神谕,唯有将偷尝神酒的凡人当做祭品,才能向山神表达歉意,获得山神的原谅。 山公不愿将女儿送给山神,阿沐也不愿让无辜的六郎成为祭品,山民们商量了一个对策。 山民世代信奉有恩必报,既然阿沐对六郎有恩,六郎便理应报答。报答的方式是入赘,与阿沐成亲,同时成为下一任山公。这样一来,阿沐便不可再嫁山神,而山神也不能以山公颜六郎为祭品。如此一箭双雕的计策,阿沐虽念念不忘心上人,也无法反对。 于是便有了前往长安颜府下聘的一系列经过。 听完山民们为了自保并保护六郎的缘由,颜阙疑愧疚之心顿起,颜六郎感动之心顿生,兄弟二人相顾无言,不知这亲事还要不要成。 “山公与令爱心怀慈悲,只怕山神并无此慈悲心。”一行如觉察到什么,目光投向山谷之外。 话音甫落,一阵凛冽山风席卷山谷,寒彻众山民心头。 虫鸣消失,鸟兽屏息,山民瑟瑟,跪伏于地。 颜阙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 月光黯淡的轮廓下,一条白色巨蟒盘旋在山谷之外,身躯将山谷团团圈住,不断游动的白圈带起腥风阵阵,尖尖的蟒头高昂,与月亮光晕重叠,层叠鳞片射出冷芒,散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山公的竹杖倒在一边,佝偻身躯蜷伏在草地上,耸起颤栗的弧度。阿沐跪在父亲身边,脑袋深深埋下,感到巨大无匹的压迫力,呼吸都难以为继。 恫吓的言语从巨蟒口中吐出:“欺瞒山神,破坏禁忌,罪不可恕!”尾音回响不绝。 山公聚起毕生勇气,抬头恳求:“小民非有意欺瞒,小女蒲柳之姿,又与他人私定终身,举止放诞,恐辱没山神。来年必以更醇美春酒供奉山神,请山神宽恕小民罪过!” 巨蟒吐出长长的信子:“一派胡言,亵渎本神,必施惩罚!” 蟒头穿过月晕,倏忽而至,狂风骤起,利齿寒锋森森。山神一怒,天地变色,连月光都被沉沉煞气搅乱。山公向后跌倒,四肢百骸僵直,濒死的颤栗自尾椎泛起。 一道青色流光弹来,蟒颈被紧紧撕咬。山神吃痛,撇下瘫软的老翁,回首反击。一苍蟒,一青龙,斗在月轮下。 起先小书童大快朵颐的地方,只剩一摊衣物,如蛇蜕,以及一个吓得半死的傧相。傧相以为自己被当做食物即将被拆吃入腹,哪知山神降临,袭击山公时,可怕的小书童手腕上金光一闪,一串小佛珠消失不见,随即可怕的小书童化作了青龙。 六郎迅速消化眼前的变故,将脸色青白的阿沐护在身后:“别怕,它只是一条蟒。” 颜阙疑跌跌撞撞奔到一行身边,见到如此庞然大物,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软绵起来:“法师,勿用打得过山神么?” 原本束在小书童手腕的念珠,回到了一行手中,被他缓缓捻转。僧人澄澈眼中映出夜空画面,如火如荼的战斗,却是身形悬殊的两只神物,巨蟒庞大的身躯圈住山谷,只以头颈与青龙交锋。一行语气里听不出胜算,也听不出担忧:“勿用修行不足,恐难以久战。” 蟒颈甩动,青龙被砸上山棱,山崩石裂,可怜的青龙被石块掩埋。 “糟了!”颜阙疑心神震荡,捕捉到了神蟒向山谷中人们投来的睥睨,以及算账消恨的危险气息,“它要吃了我们,法师!” (七) 面对落败的局面,一行却道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山民将它供奉得如此庞大,敬畏之心自然与日俱增。” 颜阙疑对慢性子的法师很着急:“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山公从草地上爬起,又扑通跪下,半身伏地,面朝巨蟒游来的方向:“得罪了山神,灭族之祸啊!” 藏身洞穴的山民一致发出悲鸣,为这场灾劫更增凄风苦雨。 六郎拍着啜泣的阿沐背脊,做她最后的屏障。不是不畏惧,只是他胸中有道热流,神不该如此傲慢残忍,人也不该如此卑微胆小:“它要是吞了我们,我们就在它肚子里翻腾,让它消化不良。” 阿沐仿佛受到鼓舞,擦干眼泪,从六郎怀抱里钻出,使命感促使她站起来,虽然艰难,脚步还是迈动了,迎向大蟒:“山神,阿沐愿侍奉山神,求山神息怒,放过族人!” 六郎追不上:“阿沐,不可以屈服!” 大蟒吐出危险的信子,嘶嘶声响彻夜空:“平息山神怒火,除非献祭外来之人。” 听到灾难有化解法门,山公有一瞬的迟疑。阿沐迅速回应:“不关外人的事,一切皆因阿沐打破禁忌,当由阿沐承担。” 洞穴里传来的声音表明了相反的立场:“献祭外来之人,平息山神怒火。” 阿沐大声反驳:“原本就该将我献祭,只因我贪念生命,才将六郎卷入。山中有山中的解决办法,怎么可以诬赖山外人?若是贪恋生命,而舍弃道义,与未开化的禽兽何异?” 洞穴里的声音小下去,山公怀揣愧疚:“年幼小女尚知道义,老朽岂能返为禽兽。” 蟒眼发着幽冷绿光,是对山中生灵的嘲弄、不屑,今夜无论如何要饱餐一顿,山中人也好,山外人也罢,一个也逃不掉。只不过想要愚弄一下人心,不,兽心,明明身为禽兽,竟然谈起道义,真是可笑。 不用被献祭,颜阙疑内心有些感动,即便依旧逃不过一劫。脸上一凉,他抬头,一片雪花正落在眼睫上。大雪无端而下,乱了山中时序,这便是触怒山神的因果?其法力如此强大,今夜注定要葬身蟒腹了么?颜阙疑心中哀戚,转头去寻六郎,却不见了踪影。 “小僧叫令弟取一样东西去了。”一行道。 “勿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六郎又能做什么?”颜阙疑一腔悲怆,“法师,被蟒蛇吃掉,会痛吗?” “小僧没有被吃过。” “也许只是早晚。” 猎物不再挣扎,终究少了些乐趣,那条小龙太不经打,巨蟒扬首,嘶嘶声在山谷回荡,仿佛有无数的蟒在逼近,听得人脊背生寒。 猎食的顺序,是最后的趣味了。蟒眼俯瞰众生,锁定那个令它不舒服的气息,一个不属于此间的僧人。一行感知到对方的用意,唇畔的弧度有了起伏,一点笑意,非关成败,非关生死。 明明是蝼蚁般的人类,何以生出拈花一笑的了悟通透?山神深感不快,吃下去想必非常痛快。蟒首心随意动,闪电般袭来,比佛家一弹指还要迅捷。蟒袭发出,僧人身姿化为点点碎芒,消失不见。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蟒的一弹指,足够僧人行在雪花间,同六郎一道从密林深处走来。 在不曾注意的时候,六郎抱了一罐清辉春酒,完成一行交代的任务。 “接下来怎么做?”六郎疑惑地问。 “请六公子以春酒为墨,以感悟之心,在芭蕉叶上书写。”一行仿佛行脚僧,从众生身畔走过,偶尔传授法门,却不停留。 “写什么?”六郎愈发疑惑。 “随意。”一行从愤怒的蟒身下穿过,僧衣翩跹,不疾不徐,却让每一次蟒袭都落空。 颜阙疑一会儿看六郎,一会儿看一行,两边都叫他担着一颗心,却无法参与其中。巨蟒的所有仇恨和注意力都在一行身上,而一行仿佛看不见头顶的危险,于纷扬雪中闲庭信步。 这一幕,令山公等人震惊不已。 阿沐跑到六郎跟前,帮他铺平芭蕉叶。虽然不明其意,但那位僧人如此吩咐,想必不同凡响。六郎从袖中掏出随身不离的笔,在陶罐里飞快蘸了酒,闭眼寻索感悟之心,旋即于芭蕉叶上挥毫,十六字须臾而成。 “法师,写好了!” 承载沉甸甸春酒的芭蕉叶荡悠悠掠过风雪,落于一行掌中。大蟒嗅到熟悉的酒味,与它同源的水泽,夹杂了令蟒不舒适的气息。它稍感迷惑,又心生警惕,信子红色花蕊般吐向持芭蕉叶的僧人,却在慢慢后撤。 颜阙疑好奇地睁大眼睛,只见一行抬起一只袖袍,素手在芭蕉叶上连弹十六下,一个个水泽字迹,脱离叶脉,发着金芒,穿透雪夜雾霭,往四面八方激射。幻渺笔画如有实体,月影下一闪而逝,遒劲郁勃的气魄,划过道道金光白雾,依十六方位,将蟒身钉入一座座山体间。 十六字,煌若流星疾驰,那般光景,看呆了众人。大蟒肉身有如断裂般痛苦,扭动挣扎,山石滚滚而落,山谷摇晃,却挣不出十六字束咒。 “人类!”蟒首撞击山峰,颈项横扫谷中,利齿恨不能将一行撕裂。 一行避过蟒牙,抛出指间念珠。珠串倏然成圈,自蟒首套入,沿蟒鳞一路下滑,至蟒腹辄止。 “勿用,不起更待何时?”一行口中念诵。 掩埋青龙的小丘破开,青光乍现,于月下舞了个旋,紧紧缠绕蟒腹,峥嵘龙角洞穿蟒心,随即整个龙躯将其对穿而过。 神蟒留下怨怼一眼,庞大身躯寸寸爆裂,炸响苍翠山脉,水泽自蟒体流泻,万道天河悬瀑,冲刷山峦,万流归宗,汇入春溪。 神蟒无踪,唯春酒潺湲。 16、第 16 章 (八) 小青龙畅快飞舞,降落山谷,将喜宴上吞食的仆人吐在草丛上。仆人伸展四肢,一个打滚坐起。小青龙旋身化作赤/裸小书童,捡起衣帽穿上,重又文质彬彬。 灭族危机消弭,洞窟藏身的山民倾巢而出,欢呼雀跃。 山公率族人叩谢:“深感法师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小书童戴着歪邪巾帽,抱胸上前:“我小书童对你们就不是大恩?” 山公略显畏惧:“龙公子亦是大恩人。” 小书童一脚踏上滚落的石堆:“你们大恩无以为报,还不搬山果春酒来?” “勿用不得无礼。”一行气度光风霁月,扶起山公,“是小僧擅闯贵山,引来大蟒,山公不必如此。” “山神已亡,山中恐再无庇护。”山公面色凄惶,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无端作恶,枉自为神。”一行托起芭蕉叶上点点波光,水珠沿叶脉滚动,落在大地上,“山神化为水泽,山公可知其缘故?” “请法师赐教。” “蟒与溪,同体同源,正是贵山民酿造春酒,以向神灵祈愿,代代供奉,索求额外的恩赐,贪欲妄念日积月累,催酵春酒,才有了邪神降生。” 山神竟是因山民贪念而生,山公大感愕然。 “人心难以餍足,邪神以无尽欲念为食,滋长繁盛,终成庞然大物。它的法力,仰仗山中生灵的信仰,越是敬畏供奉,它的法力越是高深。”一行为众人剖析因果。 颜阙疑这才明白,一行所谓的“山民将它供奉得如此庞大”是何意。 “邪神因贪念而生,自然贪得无厌,不仅索要春酒,更想蚕食生灵。山神娶妻,便是它填补无尽沟壑的妄念。” 阿沐得以从蟒口逃生,后怕不已,看看六郎年轻的脸庞,难以相信他竟有制伏巨蟒的力量,是以问出口:“敢问法师,六郎的字为何能够克制邪神?” 颜阙疑亦有如此疑惑,六郎同样一头雾水。 一行回身看向苍茫群山,十六字束咒金光已与巨蟒神力抵消,黯淡不见。 “因为六公子对书法的执着,想要探寻更高境界,是一片纯粹之心,不卑微,不贪婪。以纯粹之心书写的感悟,足以震慑邪祟。”一行解答完众人疑惑,又忍不住对消失不见十六字的赞赏,“六公子书法更进一步,点画飞扬,皆是初露端倪的盛唐气象。” 六郎眼中光芒闪烁,不好意思地挠头:“哈哈是吗?” 颜阙疑适时插话:“法师是客套,你可不能太得意。要不是法师修行好,你那几个字就想制伏神蟒?不过,你到底写的什么字?” 六郎收敛深思,眼底沉着一片月光,面目含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语出《诗经》,上古村落农闲时节,造春酒以庆贺,宴饮称觞的盛况,与今夜山宴朦胧相似。单纯的祝福,纯粹的心愿,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孜孜不倦以求索,远比卑微仰仗他人恩赐更为可贵。 山公团团揖谢,重新提起婚事:“邪神已除,小女同六郎的婚事……” 六郎主动道:“晚生非阿沐小姐的良人,没了大蟒的威胁,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希望阿沐小姐得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阿沐仿佛松了口气,清澈笑意里满是对六郎的感激。 既然六郎无意,山公亦不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小女一番痴念,也不知能否等来她的姻缘。” 六郎坚信可以:“阿沐小姐会有美满姻缘的。” 一行与山公话别:“长安路遥,可否请令爱相送一程?” 山公自然不会拒绝。送六郎回家,阿沐非常乐意。 月光洒满山巅,外来者沿着月的清辉,一路下山而去。 敦化坊颜府门前的灯笼,照亮了归家之人。 安然回家,令人倍感温馨,颜阙疑脚步轻快,叩响门环。男仆拉开门,见到家主,高兴不已:“大郎回来了?” 六郎挤进门:“我也回来了。” 男仆惊愕:“六郎七日前不是已入赘……” 六郎奇道:“哪里有七日,我们不过才走几个时辰。” 颜阙疑不以为怪:“山中日月不同长安,去年你失踪一月,在山中也不过半日。阿禺,法师也回来了,还有小和尚,总之大家都回来了,六郎也不必入赘。” 一行领着小书童模样的勿用,走向一旁去:“还有一位贵客。” 男仆将一排人先后看过去,视线落到最后一个姑娘身上。众人也随他望过去,只见阿沐呆呆站在灯笼光下,眼中浮起泪水。 “阿禺,原来你在这里呀!”阿沐扑过去,抱住颜府男仆。 “阿沐,我对不起你。”阿禺也红了眼眶。 颜阙疑和六郎都愕然,齐刷刷看向促成这一幕的一行。 一行微笑不语。 众人返回颜府大厅,阿禺将经过一一交代。 “一年前,我在山中采松果,一条大蟒忽然窜了出来,我没命地跑,大蟒紧追不舍,终于咬住了我。我以为必死无疑,这时六郎进了山,世代与外界隔绝的山障融入了人间,我便趁机挣脱了蟒牙,逃出山去。大蟒却仿佛有所忌惮,没有追来。我自惭形秽,不敢回山,一直在山外徘徊。后来,苍山隐没,重又与外界隔绝,我也再回不去。事已至此,我便想先作报恩打算。于是循着恩人气息,来到长安,成为颜府仆人。近来得知阿沐要同六郎成婚,我这副残躯配不上阿沐,更无颜见山中故人,便藏了起来。” 听完这番生死经过,阿沐眼含热泪,疼惜又责备:“我以为你不告而别,舍我而去,要是早知道你在长安,我定来寻你。” 阿禺垂下头,一副羞惭模样:“不不,我不配再回去。” 阿沐不能接受:“为什么?” 阿禺仿佛无地自容,头颈深深埋下,眼泪一滴滴砸落地砖。 一行温声道:“阿沐小姐有所不知,那时大蟒咬伤了阿禺,他损失了长尾。” 阿沐听罢,痛哭失声,同情地抱住心上人:“可怜的阿禺,一定很难过吧,可我不会为此嫌弃你的,以后在山中生活会很困难,但我可以照顾你呀!” 阿禺自我冰封的自惭之心终于被融化,反手抱住阿沐:“我断了尾巴,定会被山中人嘲笑,我不想让你难堪。” “我才不在乎呢!” “阿沐……” “阿禺……” 旁观的几人识相让出大厅,走到中庭看夜色。 颜阙疑唏嘘道:“总觉得自家仆人谈论尾巴什么的,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六郎道:“大哥热衷玄怪之说,难道是叶公好龙?” 颜阙疑道:“当然不是。今夜的经历可真是惊心动魄,又有趣得很。” 一行走入夜色:“事情已了,小僧也当告辞。” 颜阙疑赶紧道:“我送法师一程,法师是何时洞悉阿禺身份?” (尾声) 一年后。 颜阙疑清早开门,见门前放着一坛酒,不见送礼之人。 远处晨曦下,两只猿亲昵相伴,拉着手走远。一只长尾,一只半截秃尾。 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书:今岁春酒,赠颜氏六郎真卿。 (完) 注:关于猿猴造酒,明清笔记多有记载。《清稗类钞·粤西偶记》中说:“粤西于乐府中多猿,善采百花酝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 山公、禺、沐猴,都是猿猴的别称。 17、第 17 章 大唐妖奇谭·壁影 楔子 更鼓沉沉响彻禅院,已是四更时分。 僧房内起了窸窣声,杂役僧妙常披衣起身,提了盏小灯,步出门房。天幕缀着几点疏星,妙常沿着回廊穿过重重院落,掌中孤灯如一尾游鱼,缓而慢地游过浓稠夜色。 杂役僧需在夜中为佛殿前的长明灯添加香油,以使佛灯长明不灭。妙常司掌这项苦役二十年,准时准刻从无贻误,除却冬夜朔风难熬之外,其余日子倒是好过许多,尤其如今夏夜清爽,倒不算多么辛苦。 钟楼经阁隐匿在夜色里,只露出隐隐的轮廓。妙常熟门熟路拐过廊角,往大殿佛堂行去。夜风吹醒惺忪睡眼,一团氤氲朦胧的光涌入视野,妙常初时以为是月光,步伐渐近,才陡然意识到今夜无月。 光晕是从佛堂前的西壁上发出,妙常深感惊异,掌灯靠近。孤灯荧荧之光瞬间被墙壁上溢出的光华淹没,妙常沐浴在这片奇异之光里,眼睛适应后,惊觉有人影行走于壁间,隐约能看出人影的衣着颜色。 他睁大眼眶,僵立壁前,许久,试探地举起手,摸索向前。墙壁坚固的触感传来,面前的的确确是一堵墙。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转过一张人脸,原本应是双眼的部位空无一物,森森然注视于他。 孤灯砸在石砖地上,惊破漫长幽夜。 (一) 晨钟自大兴善寺袅袅荡开,连甍殿阁间诵起清净梵音。这座古刹位于长安城东靖善坊内,寺殿崇广,为京城之最,也是长安重要的译经场,一行受邀在此翻译密宗经卷。 译经是项持久而浩大的工程,这段时日,一行借住在大兴善寺,很少踏出禅院。这日清早,一行叩响隔壁房门,候了片刻不见回应,他不请自入,巡视禅房,径直走向书案。 儒家经义堆砌成高高的书墙,影影绰绰遮挡了书墙后的儒生,儒生伏案,埋头书堆,一动不动,口中喃喃。一行揭起儒生头顶的一卷书,是册《左传》,同时耳内闻得案上传来的嘀嘀咕咕:“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正是《郑伯克段于鄢》篇目,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的故事。 一行莞尔,合上书卷:“颜公子,该起了。” 儒生正是颜阙疑,以筹备科考为名,借住了一行隔壁禅房,昼夜温书。大唐士子向来有寓居寺庙读书的习俗,只需交些食宿费,便可长长久久安居,直到考中或落榜为止。 颜阙疑素日沉迷志怪,荒废了举业,不得不到寺院收心读书,温习儒家经义。昨夜温书过头,直接倒案而卧,睡得并不踏实,意识淹没于坟典苦海,似近似远一声熟悉清音,将他拽离无边混沌界。 意识苏醒,颜阙疑直起身,揉揉酸涩脖颈:“法师早啊。” 一行笑道:“颜公子如此用功,是要准备进士科?” 颜阙疑面露苦相:“考进士科,难如登天呐!” 一行安慰他道:“那不如考明经科?” 颜阙疑果断摇头:“我颜氏子孙没有考明经科的先例。” 大唐科举取士最重进士科,青年才俊以进士及第为荣,考中进士方为登龙门。然而进士科录取人数仅二十人,确实难如登天。而明经科录取百人,虽然同样难考,相较之下,却是容易些许。故而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士子们普遍热衷进士科,尽管明经科也是人才辈出,但士林偏见却是难以消抹。一行深知颜阙疑是读书人秉性,囿于尘俗规则,看不破门第虚名。 颜阙疑深深为自己的举业忧虑,在书堆里熬过一夜,精神萎靡,从书案前起身整理衣衫,不断唉声叹气。一行替他整理乱糟糟的书卷,笑着提议:“颜公子若是愿意考算科,小僧倒是可以帮忙。” 颜阙疑头上几根毛发竖起,抱怨道:“法师,你又让我想起幼年时被九章算术夫子支配的恐惧。” 一行叹息一声:“算学何其优美,世间万物的奥妙皆在其中。” 颜阙疑将竖起的头发强压下去:“似我这等愚钝之人,不配堪破世间万物的奥妙。” 一行退一步道:“天文科其实也不错,小僧愿助颜公子一臂之力。” 颜阙疑一脸悲壮,决定孤注一掷:“我死也要死在进士科的号舍里。” 大唐选拔人才的考试科目繁多,除了进士科、明经科,另有明法科、明书科、明算科,以及医药科、天文科、乐舞科等等。奈何读书人认准了非进士及第不足以光耀门楣。 一行知劝说无用,便邀颜阙疑一同去膳堂用膳,权当散心。一行与颜阙疑身份特殊,原本有小沙弥日常送膳食到禅房,以节省他们的时间。 二人难得亲自去一趟膳堂,一路观赏了大兴善寺恢弘的佛殿经阁,膳堂亦是宽敞明亮。领取了食案素斋,两人相对而坐,慢条斯理用起膳来。 僧人讲究食不语,膳堂一般都很安静,今日却不时有窃窃私语飘来。 “听说就在佛殿前的西壁。” “妙常都吓晕了。” “墙壁上有活动的影子,这种怪事竟然发生在我们寺院。” “想来便是泥犁狱,夜里千万不要撞见。” 颜阙疑清晰地捕捉到僧人间的密谈,科考的忧虑顿时离他远去,精神振奋地提醒一行:“法师,你听,有怪事发生。” 一行则是坐不窥堂,端身无语,举止安详,吃完素粥和馒头,神情平静,与颜阙疑的兴奋形成鲜明对比:“颜公子,你的膳食还未吃完。” 颜阙疑连忙将斋饭囫囵吞咽:“法师,准备除妖吧!” 一行垂目收拾食案:“颜公子不温书了?” 颜阙疑脸上现出矛盾挣扎之相,一番心理斗争,做了决断:“温书不争早晚,寺里老师父这么多,遇到怪异之事,会惊吓到他们。法师怎可坐视不理?” 一行不紧不慢,捻动佛珠:“小僧先前对颜公子说过,妖邪归根结底是人心作祟。” 颜阙疑自怀中掏出他的小册子,熟练地翻开一处,指给一行看:“法师,你的金玉之言,我都记着呢。遇到怪异之事,要推其因果,测算人心,方能看清真相。” 一行唇角泛起浅笑,将他的小册子合上:“颜公子当真要弄清真相?” 颜阙疑眼中火苗闪烁,那是他对涉及神秘事物发自灵魂的好奇:“嗯。” 18、第 18 章 (二) 问清了妙常僧房所在,一行与颜阙疑前去拜访。 杂役僧妙常昏昏沉沉卧在罗汉床上,经过夜里的一场惊吓,他说话颠三倒四,讲述起来语无伦次,泥犁狱被反复念叨。 颜阙疑既想了解详情,又怕刺激到他,问得委婉而迂回,答案自然是缥缈而含糊。 一种异相,人眼所见,各不相同,经过言语辞藻修饰,又是另一种模样。所以一行并没有指望从亲历者口中获取多少讯息,得知时间与地点便足够。 安抚妙常后,二人告辞离去。 由于实在一头雾水,颜阙疑都不知从哪里问起。墙壁发光,映出并不存在的行动的影子,太过匪夷所思。 “法师,寺里有妖物邪祟?” 一行对此不置可否,身姿挺拔,迈步向一座殿阁方向:“事情未明,不可妄作判断。” 颜阙疑与他随行,不久,停步在殿阁下,他抬头打量:“藏经阁?” 与看管藏经阁的僧人简单交涉过后,一行与颜阙疑得以入内翻阅经卷。浩瀚佛典一卷卷堆在书架上,密密匝匝直通阁梁,一排排书架鳞次栉比地陈列,行走其间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书海,人生短暂而渺小,穷尽一生也不能阅其全貌。 颜阙疑望之头晕目眩,扶额问道:“法师,要找什么经书?” 每列书架边角均有木牌标签垂下,刻有分类字符,一行边行边扫视一枚枚木牌,很快掌握规律,以最短的距离走向山川地理类别。 一行欣然一笑:“大兴善寺藏经阁卷轶浩繁,不仅密藏佛经法典,更搜罗有天文地理古卷。” 颜阙疑跟着一行转来转去,驻足于山川地理书架下,更迷糊了:“天文地理古卷,跟壁上怪影有什么联系?难道古书上有这种怪事的记载?” 一行不答,让他搬来梯子搭上书架。颜阙疑在梯下扶定,一行随即登梯,凝神搜寻山川地理卷。颜阙疑在底下望着这位通晓天文算学梵语佛典的法师,完全不懂他在用什么方法搜寻古卷,感叹自己要是拥有一行的脑子,定然不必畏惧科考。 就在颜阙疑胡思乱想哀叹莫名之际,一行已准确取下一部古书,沿梯而下。 颜阙疑振奋精神,凑上前去:“这是?” 一行自锦袋中取出卷轴,上品红琉璃轴头挂着一枚牙签,签上有字。颜阙疑翻看签文,念道:“《汉武洞冥记》卷三。”立时省起,“这不是汉时的志怪笔记吗?” 一行颔首,展开琉璃轴,陈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展至某处,一行示意颜阙疑读其记载。 “朔曰:‘臣游北极,至钟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木异草。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宁封常服此草,於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照魅草?”颜阙疑心向往之,却不无遗憾,“东方朔滑稽多智,言辞多怪论,惯会无中生有。法师莫非以为世间真有照魅草?” 一行将卷轴交给颜阙疑,从袖内取出一物:“是否真有,一试便知。” 颜阙疑向一行指间看去,见是一枚制作精巧的红宝石戒指,极其眼熟。一行并指拈了宝戒,行令:“勿用,速来。” 颜阙疑恍然,原来是当初为治裴连城眼疾,一行降服罪魁祸首青龙妖,一并收了青龙寄身的这枚宝戒。青龙妖化作小沙弥,被一行收为弟子,赐法号勿用,寓意潜龙勿用,从此整日在华严寺扫地清修。一行挂单大兴善寺,并没有带上这名顽劣的小徒弟。 难道可以隔空传唤?颜阙疑正满腹狐疑,一物从空而降,盘上他的脖颈,肌肤骤然有了冰凉滑腻的触感,他凭着本能一把拽下盘缠脖子的东西,远远抛开,眼角一瞥,顿时抱住一行手臂,失声惊呼:“有蛇!” 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小青蛇扭动身躯,嘭的一下,地上出现一个身穿衲衣的光头小和尚,爬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冲着颜阙疑龇牙。 一行训道:“何故又作怪。” 小和尚立即作出驯服模样,两只小胖手合拢,恭恭敬敬欠身朝拜,言语伶俐为自己申辩:“弟子听见师父召唤,片刻不敢耽搁,忙忙觅声而来,担心龙身惊吓众生,便化作小青蛇急急奔赴。蛇身微小,不耗元气,且能掩人耳目,哪知书生孱弱不识好歹,还对弟子动手,不过弟子聆听师父教诲,潜心修行,早已今非昔比,是以弟子心胸宽阔,不与蠢弱书生计较。师父召唤弟子前来,是有什么吩咐?” 小和尚一番有始有末的抢白,虽有自我吹捧兼趁机诬赖他人的嫌疑,却是让听者啼笑皆非,难以再斥责他。颜阙疑使劲搓去脖颈泛起的鸡皮疙瘩,对劣性不改的青龙妖没有办法。 一行果然没再责备小和尚,将展开的卷轴递过去:“替为师寻来此卷上记载的照魅草。” 小和尚双手接过卷轴,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 颜阙疑恢复了从容镇定,轻声咳嗽:“勿用小师父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吧。” 一行笑而不语,这个小徒弟认起字来张冠李戴,写起字来七零八落,所以当然不会指望小和尚这会儿能看懂照魅草的记载。 只见小和尚举起卷轴,凑近口鼻,仔仔细细嗅了起来。随后,小和尚交还卷轴,露出小尖牙:“弟子闻出照魅草的味道了,这就去替师父寻来。”言毕,化作一道青光,消失不见。 颜阙疑瞠目结舌,文字竟然可以用来闻的。 (三) 不知青龙几时折返,能否寻来传说中的照魅草,以及照魅草是否可以照出壁上怪影的真面目。带着诸多疑问,颜阙疑在房内温书温得心不在焉,索性跑去隔壁一行禅室,边看一行译经边虚耗光阴。 直至夜幕临近,暮鼓催起,终于坐不住的颜阙疑将贝叶经翻得哗哗作响,绕着斗室转来转去。 “法师,夜晚要来了,壁影会不会再次出现?” 一行端坐书案前,一手翻阅梵文贝叶经,一手持笔书写译文。 “不如颜公子读一卷经,凝神静心。” 颜阙疑勉强翻了几页经书,难悟密宗三昧,将经卷放回匣中,预备出禅室寻个僧人打探情况。拉开禅门,便有一只壮硕大鸟迎面扑来,鸟喙衔着树枝,迎头敲打颜阙疑脑门。 颜阙疑捂头踉跄而退,口中痛呼:“法师,鸟打人了!” 大鸟趁隙飞入禅室,盘旋一周,仿佛颇为得意,想要引吭高歌,鸟喙一张,衔着的树枝坠落下来,啪嗒落在一行案头。 一行拾起带叶树枝,审视后不禁微笑:“正是此物,颜公子请看。” 颜阙疑摸着额头红肿的凸起,闻言不解:“一根树枝?” 大鸟扑棱翅膀,落地便成小和尚,炫耀地露齿一笑,忙忙邀功:“师父,弟子前往极北之地,钟火之山,循着气味寻到了照魅草。原要整棵拔起,料想携带不便,故而只折了一枝。” 对于小和尚的携私报复,颜阙疑依旧没有办法,捧起树枝端详,很难将其与古书记载的照魅草联系起来。 暮色浸染天地,人迹散去,熬至四更时分,大兴善寺阒无人声,既因更深夜重,又因壁影怪事。僧人们聚在一起议论,一致认为壁影正是泥犁狱投映人间的景象,夜里都早早歇下,不敢外出。 一行与颜阙疑行走于寺院幽深回廊,夜风偶尔吹过耳畔,佛塔铃声央央,颜阙疑为氛围所感,一颗心跳得起伏跌宕,手里紧攥的树枝被他横在身前,作了防身之用。 佛殿前出现怪影的西壁终于到了,却是一片宁静。颜阙疑壮起胆子,在壁上摸索来去,既敲又拍,确是堵实心砖墙,再寻常不过的一面墙壁,如何能映出怪影? 一团光晕忽然自颜阙疑掌下发出,惊得他弹起手,身躯连连后退。光晕扩散,漫至整面西壁,随即,行动的人影浮现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影逐渐清晰,衣衫褴褛面容腐朽的人群若无其事,从旁观者面前经过,诡异可怖。 颜阙疑观看得面无血色,不断后撤,紧握的树枝在手中发烫,蓦地亮起,从枝叶到枝干,通体如火炬。颜阙疑晃着炬枝,不知所措:“法师?” 一行还是那么气定神闲,拉着颜阙疑朝墙面走去:“既有照魅草,不妨一同看看。” 眼见要撞上墙体,颜阙疑抬手挡面:“可、可是……” 闭着眼迈了数步,没有预想中的碰壁,颜阙疑好奇地睁开眼,惊觉已置身宽阔的路面,身前身后都是行人——壁影中腐朽的行人。人人身躯发着虚光,汇在一起,便是光河,笔直流淌在朱雀街上。 颜阙疑吸口凉气,紧握炬枝的手心冷汗涔涔,紧张得不敢发出声音。 一行以传音入密对颜阙疑说道:“随他们同行,便知他们的目的。” 两人融入这支诡异的夜行队伍,前后左右的同行者沉默寡言,却似受到感召,统一朝北而行。颜阙疑步履僵硬,不慎撞到前面男子,那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颜阙疑下意识想要致歉,却见对方颈项空空,头颅被抱在怀里,眼窝深陷,不见眼球,白森森利齿开阖:“后生,撞到俺了,你那眼睛长着不用,不如借给俺?” 颜阙疑受惊非小,照魅草炬枝紧抱身前,是护住眼睛拼死一搏的架势。抱头男子似是对眼睛有极大热情,当真探出一只脱去皮肉骨爪铮铮的手。 僧袖拂过,一行握拳挡在中间,蜷指张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球躺在掌心。一行说道:“这对眼睛,送与阁下。” 男子怀中头颅微微一偏,看向一行手心,骨爪拈起两颗眼球,嵌入眼窝。眼球骨碌碌转动,恰好填满眼洞,男子满意地点头:“多谢。” 颜阙疑抱着照魅草炬枝看得真切,男子眼窝里转来转去的,分明是两颗佛珠。 抱头男子转身离去,颜阙疑擦去额上汗珠,愈发小心翼翼行在这群活死人之间。这些人,真如泥犁狱逃出的鬼魅,竟然大张旗鼓走上长安主道朱雀大街,行去的方向正是皇城。 行至朱雀门下,人群转而向东,走上春明大街。颜阙疑虽未走过这条路,却熟悉长安地形。皇城内宫共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众人行去的方向正是南内兴庆宫。 不祥的预感萦绕不去,颜阙疑眼见活死人织就的光河静静流淌入兴庆宫,腿脚便有些迟疑。南内住的可是皇帝李隆基,寻常人如何能擅入? 在兴庆宫西门城阙下,一行又以传音入密说道:“今夜此路非同寻常,不会惊扰宫人,走吧。” 颜阙疑不太明白一行话中含义,眼下情形太过诡谲,宫门大开,不见守卫,他稀里糊涂随一众活死人涌入兴庆宫。 夜色下的兴庆宫,龙池荷叶相连,却无一片摆动,无风,亦无香气。宫苑错落,殿阁巍峨,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都在死气沉沉中失了色泽。 活死人队伍有着一致的方向,朝一座燃起微光的殿阁鱼贯而入。 颜阙疑抬头见匾额,不禁变色。 长生殿。 19、第 19 章 (四) 长生殿是皇帝李隆基的寝殿,此时万籁俱寂,殿门大开,活死人队伍径自走向微光燃起的方向。殿内无守夜宫人,这一路皆是畅通无阻,颜阙疑感觉周遭一切都匪夷所思,不太真实。 一行与颜阙疑随众人进入殿内,黑沉沉的寝殿深处,微光透过一座花鸟屏风氤氲而出。绕过屏风,一名年届不惑的男子仰卧床枕,双目紧闭,眉峰蹙起,额间两鬓泛起细密汗珠。三盏无芯灯搁在枕畔,其中一盏已熄灭。 颜阙疑骤见活死人依次踩踏男子胸腹,险些喊叫出声。一行向他做了噤声手势,退在屏风内观摩沉吟。独卧长生殿的男子,自然便是李隆基,皇帝陛下被一群活死人反复践踏,竟也未受伤,只是脸颊肌肉抽动,颇为难受的样子。 这诡异一幕持续许久,直至鸡人报晓声穿透殿宇,浓浓死气为之震颤。寝殿内活死人化作光河,倏忽飞出殿门去,消失于沉沉黑夜。 颜阙疑注意到,李隆基枕畔三盏无芯灯又灭了一盏,他拉住一行僧袖欲问究竟,却见咫尺的一行风蚀般一点点消失,自己手臂也随之不见,直至这场风蚀席卷全身,迅速到他来不及恐慌。 所有动静被从李隆基寝殿内抹煞,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 意识有一瞬被吞噬,重新寻觅上断断续续的记忆,死气与黑暗散尽,晨曦射入颜阙疑眼瞳,眼前竟是大兴善寺佛殿西壁,他立足壁前,昨夜经历仿如黄粱一梦。 佛珠碰撞出警醒清音,一行面向西壁道:“靖善坊西邻朱雀街,大兴善寺西壁机缘巧合,映出百鬼夜行,便是壁影真相。” 颜阙疑晃晃脑袋,茫然不解:“百鬼夜行?昨夜我们真的进过兴庆宫长生殿?” 一行笑了笑:“昨夜那条通道,乃是陛下的梦境。” 颜阙疑更迷惑了:“陛下的梦境?” 一行进一步解释:“有人驱使百鬼进入陛下梦境,我们踏入的乃是梦境之路,故而兴庆宫虚幻无生气,龙池无波,荷叶无风。鸡人报晓,百鬼遁逃,陛下梦境消散,我们从而归来。” 颜阙疑惊奇又诧异地理解一番,不由担忧:“是什么人对陛下心存歹念,百鬼滋扰梦境可会损伤陛下龙体?” 一行取过颜阙疑手中炬枝,照魅草照过一夜鬼魅,灵气耗尽,已与寻常草木无异。他将照魅草收入袖中,举步行去:“陛下魂灯三盏已灭其二,今夜便是存亡之时。” 颜阙疑吓得不轻,连忙跟上,见左右无人,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若是晏驾,国丧期间科考岂不要延迟?” 一行提醒道:“颜公子慎言。” 颜阙疑也知失言,半捂着嘴:“法师,陛下是个勤勉爱民的君王,即便不为科考,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一行停下脚步,郑重思虑:“能够御百鬼入长安,借梦境暗害陛下,杀人于无形,背后主谋不可小觑。有这般本事又如此憎恨陛下,怕是来头不小。” 颜阙疑却浑不在意,对一行莫名有信心:“邪门歪道,岂是佛门密宗一行法师的对手,管他什么来头,法师用曼荼罗手印打他个魂飞魄散!” 一行失笑,念声佛号:“我佛慈悲,佛法渡人。” 颜阙疑辩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 一行向译经场告了假,回了一趟华严寺。在颜阙疑望着日影焦急等待中,一行背负经箧返回。而后,二人一同前往兴庆宫面圣。 白日入宫,不同于昨夜畅通无阻,圣驾所在的大内乃是禁地,关隘重重,守卫森严。 黄门接了一行呈上的度牒,入宫禀报,半晌折返,传圣意,请一行法师觐见。 黄门老宦在前引路,颜阙疑十分紧张,跟随一行身后,绕了半个龙池。此时,碧叶翻风,红英照日,鱼戏莲叶,香风袭人。大内美景宜人,颜阙疑大饱眼福,不久被引入勤政楼。 水精帘分隔内外,帘内李隆基斜倚书案,奏本书卷堆在一旁,强撑精神接见一行。 一行以出家礼仪拜见至尊,颜阙疑则是行了叩拜大礼。 李隆基嗓音低沉,略显中气不足,开口问道:“听闻法师近来忙于译经,今日觐见所为何事?” 一行卸下经箧,合十回禀:“臣遵陛下旨意,测算晷影漏刻,以九服晷影法,修编《大衍历》,文稿初成数卷,呈于陛下过目。” 李隆基语气透着欣喜:“李淳风的《麟德历》错漏颇多,屡次日蚀不准,朕盼法师新历久矣,呈来。” 水精帘被挑起,走出一名内侍,手执麈尾,笑容可掬,向一行躬了躬身:“劳烦法师。” 颜阙疑作为随从,自觉退去一边,只默然观察仔细聆听,不防被这名内侍顺带扫了一眼,且意外收获到一个可亲的微笑。颜阙疑愣神的间隙,内侍已越过他去。 一行搬出经箧几卷《大衍历》,转交内侍,内侍以双手慎重托起,转身穿过水精帘,呈上御案。 李隆基早闻知一行精通天文历法,几年前诏令云游四方的一行返回长安,重新修编历法,如今新历小成,他内心是喜悦的,然而翻阅不久,阵阵头疼袭来,他屈指敲打太阳穴,痛苦道:“高力士。” 伴随左右的内侍连忙应声:“陛下,又头疼了?老奴给您捏捏?” 水精帘内的动静传出,颜阙疑大概猜到缘由,但不敢多言,急切希望一行道明真相。明明陛下的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一行依旧是惯常从容的模样,眉眼温和,不骄不躁,静静候在水精帘外。 李隆基头痛难忍,发作道:“太医署一帮庸医,要他们何用!” 勤政楼内光影划过一行眉梢,他抬起头,这才开口:“陛下,臣游历在外,学过些推穴活血法,愿为陛下按摩经络,消解苦楚。” 颜阙疑吃了一惊,一行这是进宫行医来的?随即又想,一行不会是诓骗圣上吧? 李隆基与颜阙疑同样吃惊,忍了忍终于病急乱投医:“法师多才,请为朕一试。” (五) 一行得以进入水精帘内,被李隆基视为暂时可信赖的医者。 一行按摩不同常法,先让李隆基伸出手臂,从手腕处一路按压,由肘内向肩臂,手法离奇,宛如佛家诸多手印。 李隆基见他按压经络手法流畅,与太医署医官截然不同。及至推上头顶诸穴,李隆基闭目感受,这位身兼多项才学的僧人,温润手指抵在穴位上,碾压力度适当,以某种莫测的规律,令阻塞筋脉畅通,气血相引,头痛症在春风化雨般的指法下了然无踪。 李隆基眉头舒展,舒适得昏昏欲睡,此时,一行收手,退下几步。 “陛下近两日可是夙夜难寐?” 李隆基舒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法师竟也擅医学,不错,朕两夜不曾好睡。” 高力士忧心忡忡,问一行:“陛下总睡不好,有损龙体啊,法师可有安神之法?” 一行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兴许,陛下近日思虑过甚?” 仿佛想到什么,高力士默然不语。 半晌,李隆基自袖中取出一只磨合罗,神情低落:“故人不曾入梦来,我纵是思虑再多,亦无用。” 一行抬眼扫过磨合罗,是再寻常不过的儿童玩偶:“臣只是暂时缓解陛下头痛症,若陛下心结不解,依旧会难以成寐。这只磨合罗,可是故人之物?” 李隆基良久方道:“这只磨合罗,是朕幼年时,送与表弟的玩具。” 一行是个善于引导且认真的倾听者,他伴立御座,不近不远的距离,给予李隆基放心倾诉的信赖。 “崇简很喜欢这只磨合罗,吃饭睡觉逃学都带着。他很爱听我吹笛,每次挨了姑母的打,就会泪眼婆娑来寻我,央我吹笛给他听,这淘气孩子。”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岁月过滤后的回忆在李隆基脑海翻涌,他不由得生出几缕笑意,浅浅缀在眼角,然而一眨眼,微笑便消融。 “后来,姑母作乱,崇简屡次劝阻姑母反遭鞭笞。姑母事败被诛,我赐崇简官爵,视同宗亲,可他并不开心。他亲眼目睹了姑母的死,一直不肯原谅我。后来他做了错事,我贬他去了溪州,便再也没见过他,亦不曾梦见他。” 关于太平公主与驸马薛绍的次子薛崇简,一行略有耳闻。薛崇简在政变中没有依附太平公主,而是对李隆基有拥立之功,之后却遭遇坎坷,被贬谪远方,长安几乎将这位郡王遗忘。 可李隆基并没有忘却这位表弟:“又逢姑母忌辰,前些日我微服去了一趟姑母旧宅,意外寻到这只磨合罗,不由念起儿时岁月,忆起崇简,不能成寐。” 高力士听得连连拭泪:“陛下念旧,可过去的事情终究过去了,陛下待郡王不薄,各人际遇皆是命,陛下不必介怀。” 一行聆听至此,有了些线索,但真相仍隐没在未知的迷障,唯有走入其中,方能观其全貌。一行主动道:“陛下,臣有安神之法。” * 颜阙疑得了一行吩咐,到集市东挑西拣货比三家,终于挑了一只物美价廉大公鸡,用麻绳捆了翅膀,装进黑布口袋,系好袋口,背去了兴庆宫。 李隆基虽不知一行有怎样的安神法,鉴于法师推穴按摩手法独到,便莫名对其加深了信赖。一行对此没有多言,只陪伴左右,向皇帝陛下讲述九服晷影法,听得李隆基只觉天文测量的离奇与深奥。一行为了进一步解析算法,特意用李隆基擅长的音律做譬喻,几个时辰下来,李隆基带着对天文历法的半知半解,轻松愉悦中等来了夜幕降临。 琉璃宫灯映亮长生殿,一行对殿内摆设重新做了布置,花鸟屏风移到一旁,与墙壁之间留出可容身的间隙,磨合罗摆放在与龙床距离三尺的曲案上。 李隆基放松下来的情绪忽又绷紧:“法师这是在做什么?” 一行漫步长生殿,推开雕花窗牖,夜风拂来,吹动僧衣:“陛下夜中难寐,可是梦见殿内人影幢幢,滋扰圣驾?” 李隆基浑身一震:“此梦何解?” 一行放眼全新布局,神色自若:“百鬼入梦,扰乱陛下神思,只需三夜,陛下便会神魂失守。” 李隆基跌坐榻上,额头青筋暴起:“百鬼为何入朕梦中?朕乃天命所归!” 一行待其怒气发过,才道:“圣君亦难防宵小作乱。” “是何人?” “今夜便可知端倪。” “法师一人可护驾?” “还需一人。” 殿外高力士匆匆来报:“陛下,随从一行法师的那位颜公子回来了。” 颜阙疑背着一只黑口袋,近距离见驾,很是惶恐。 一行笑道:“今夜与臣一同护驾的,便是这位颜公子。” 李隆基认真打量颜阙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当真可信? “法师,朕调来羽林卫如何?” “陛下,若兴师动众,恐打草惊蛇,一旦御使百鬼之人警觉,便难将其擒获。” 李隆基沉吟:“朕的性命,可都交予法师之手。” 一行看了殿中漏刻:“可以准备了。” 20、第 20 章 (六) 一行取了李隆基一根发丝,让李隆基与颜阙疑避在屏风后,再三交代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李隆基此时顾不上君王体面,藏身屏风后,既想一探究竟,又担心撞见应付不来的局面。颜阙疑搂抱着黑口袋,觉得应担负起保护陛下的责任,可又对口袋里的大公鸡缺乏信任。 一行似是感觉到屏风后的不安,举手取下悬挂床帐的宝剑,递给屏风后的李隆基:“陛下可用此剑防身。” 李隆基握剑在手,方觉安心。 此时长生殿户牖洞开,琉璃宫灯只燃一盏,殿内光线介于明昧之间,有种朦胧的意味。一行趺坐于龙床,结印的手心躺着李隆基的一根发丝,他闭目凝神,眉目跟着虚幻起来。 颜阙疑探身张望,恍惚一眼,以为龙床上坐着的是李隆基。 有微风吹入,殿柱间鲛绡垂帐随风飘摇,轻纱似梦,带得人神志昏沉。随即,光河自每扇雕窗涌入,凝目细辨,光河却是一个个散着虚光的男女老幼,他们衣衫褴褛,形骸残缺,骨肉现出腐败之相,却步履一致,经过屏风外,潮水般向龙床汇聚。 从未见过这等地狱之景的李隆基不由胆战心惊,后悔没能召来更多方士与护卫,他纵是手握利刃,也绝对应付不来这些活死人。他屏住气息,僵硬地扭头看向颜阙疑,却见这个年轻人面不改色,镇定地抱着一只黑口袋,想必口袋里有什么保命法器? 李隆基冷汗热汗交替,借屏风后的角度观望龙床上的一行。百鬼手持斧钺剑戟,砍刺一行周身,鲜血浸染僧袍,汩汩流淌至床榻。更有鬼魅掏挖一行心肺,塞入口中咀嚼。百鬼见此,争相抢食。 颜阙疑偷窥到这一幕,脸颊淌下泪来,好几次他想跃身而出,救下一行,但他牢记着一行的吩咐,默然饮泣,绝不出声。 一行几乎被百鬼蚕食殆尽,李隆基惊惧交加,愤懑冲破喉舌:“不!” 咀嚼脏器血肉的百鬼齐齐转头。 曲案上躺着的磨合罗忽然站起,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它跃上一个活死人肩头,抬起右臂,活死人亦抬起右手中的长刀。磨合罗举臂前伸,活死人亦举刀前刺,嗤啦一声,刺穿屏风。屏风后的李隆基腾身闪避,同时拔剑出鞘,格挡活死人二度袭来的刀锋。 见陛下已然暴露,颜阙疑不假思索,将口袋往胸前一系,抢过一个活死人手中兵刃,便去救驾。 百鬼向李隆基汹涌围拢,却对颜阙疑视而不见。颜阙疑更无所畏惧,兵刃使得毫无章法,只顾冲锋陷阵胡乱砍杀,活死人却是死不了的,倒下后便即站起。颜阙疑且战且退,气喘吁吁简直脱力。 李隆基与被磨合罗控制的活死人交手数个回合,不禁恍惚,对方明明使的长刀,刺出的却是剑法,而且是他极为熟悉的剑法。 那年,庭前红梅初绽,少年持剑玉立,衫摆束在纤细腰间,清澈眉眼尽是笑意,一笑便露出虎牙尖端:“表哥,我学不来你的笛子,教我练剑吧!” 他当时怎么回应他来着?嘲弄他娇生惯养,舞刀弄剑肯定坚持不了几日又要哭着喊着放弃不学。可他还是央不过少年哀求,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他。一招一式,反复演示。直到,两人能在梅花树下过招。表哥当然要让着,总赢的话,万一他又哭鼻子向皇祖母告状怎么办?皇祖母可是最疼表弟的。 手臂上的刺痛穿过遥远记忆,传达此际身心,李隆基收敛迷失的心神,定定看着小臂被刀锋划破血肉,而对方却是毫无意识的活死人。 活死人肩头的磨合罗眼中落下一滴泪,泥偶口中低喃:“表哥……” 磨合罗身形定住,再无动作指引,活死人因而也僵立着。 李隆基模糊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不敢确认:“崇简?” 磨合罗无应答。 百鬼合围,颜阙疑被挤倒在地,承受无数踩踏,惊慌失措时,一声指令抵达耳畔:“颜公子,放雄鸡。” 颜阙疑惊喜地识别出是一行的指示,虽然隔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活死人,看不见一行眼下情形,但他立即躬身护住怀中,一把掀开黑口袋,抱着大公鸡,解了麻绳捆缚。 大公鸡惊醒过来,重获自由,鸡心大悦,舒展翅膀,扑腾飞过百鬼头顶,落架琉璃宫灯,昂首金鸡独立,壮心不已地鸣叫起来:“喔喔喔……” 雄鸡唱晓,百鬼退散。 活死人织就的光河从窗口殿门潮水般褪去,趺坐的一行身上血迹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去,被剜食的血肉重新复位,逐渐拼成一个完整的一行法师。与此同时,一行袖中飘出一个没有五官的剪纸人,荡入退潮的光河,贴上活死人后心。转眼,光河遁入夜空。 除了大公鸡声声啼鸣,长生殿复归宁静。颜阙疑从地上爬起,且惊且喜奔向龙床,摇动一行:“法师?没有受伤吧?” 一行闭目,没有答复。 李隆基手中宝剑坠地,不顾帝王之尊,跌坐地上,任由手臂淌血,双手捧起孤零零歪在地上的磨合罗。 (七) 与兴庆宫隔了皇城遥遥相对的醴泉坊,一座高门嵯峨的宅院,被提早退潮的光河淹没。 荧荧法阵内坐着一人,碧眼灰袍,乱发纵横,结了手印,吸纳光河。成群结队的活死人走入法阵,瞬间骨肉消融,只余一点虚光,没入阵中。活死人没有意识,却受到感召,前仆后继,融入阵法天地,点点虚光如星河,将阵中人包裹其中。 没能杀掉李隆基,阵中人愤恨叱骂百鬼:“废物!死了也是废物!贫僧功亏一篑,不甘心!不甘心!” 诡秘之夜,只闻院中似胡似僧的阵主恨声咒骂。 队伍后方一名活死人即将走入阵中时,贴在背心的剪纸人借夜色遁去,立在墙角,纸人单薄身躯环顾四周,随夜风飘然飞过每一间屋舍,最后落在一处屋檐下,侧身溜入门缝。 屋内狼藉,腐朽木床落满灰尘,一个青年躺在尘埃间,眉目清秀,满鬓风霜,有泪滴顺着眼角滑落,滚入尘土。 * 颜阙疑惊觉一行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应他,明明有心跳和呼吸,却似陷入沉睡。他不由慌神,百鬼侵噬不会已对一行造成损伤吧?他呆呆坐在床下,想着一行万一就此坐化,泪水便聚了满眼。 一阵夜风入殿,剪纸人落上颜阙疑肩头,靠近耳廓,密语。 正伤心的颜阙疑陡然一滞,脸色逐渐变幻。扭过头,就见端坐的一行不见了,床上落着一颗佛珠。 * 胡僧坐在阵中,重新结印,充斥阵内的点点虚光被他吸纳入体,激得须发愈加蓬乱,碧色眼眸聚起两点火焰,熊熊燃烧。忽然,火焰中凝出一个僧人身影。 阵法外,徐步走来的一行,正是胡僧眼中火焰倒映之人。 一行僧衣如雪,在黑夜中轮廓鲜明,面对眼前诡秘景象,他目含慈悲,凝对阵中人:“御使百鬼,为镇国公主复仇,阁下可是圣善寺主惠范大师?” 胡僧掀起嘴角,冷冷一笑:“想不到长安还有识得贫僧之人。” 一行手持佛珠,合十道:“小僧华严寺一行,已识破惠范大师用意,大师可否就此收手?” 胡僧惠范扬眉大笑:“公主册封贫僧三品公爵时,长安焉有尔等名号!李三郎篡位作乱,屠杀至亲,这等逆乱人伦之辈,若能死在贫僧手里,是他的造化。百鬼不过是荒冢枯骨,一抔黄土,能为贫僧所用,是他们的福报。” 言毕,一股黑死之气弹出指端,扑向一行。 一行面前虚空结出曼荼罗,撞碎黑死之气,将之净化。 惠范惊异但不露声色,冷声:“嘿,年纪轻轻竟已参透密宗曼荼罗,既有如此修为,何必涉入凡尘多管闲事,断送前程!” 两道火焰自他眼中射出,落地便成红莲业火,将一行圈入其中。 一行在火舌席卷下,就地趺坐,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舒展,结无畏印。红莲业火焚烧殆尽,终化作一行手指间一朵虚幻红莲。 弥天黑气扑来,黑气萦绕中鬼魅狰狞,从天而降。 一行以右手触地,结降魔印,鬼魅化为齑粉。 惠范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位不速之客。他闭目凝想,公主与惠范,禁忌而美好的岁月,葬送在了李隆基手中。权势、财富、爱情,全都没有了。憎恨的种子早已埋下,十几年来在他血肉中滋长,萌出叶芽,蓬勃生发,爱恨为养料,憎恨与杀戮的藤萝扎根骨骼形骸,同生命纠结盘绕。他苟延残喘的余生,为复仇而活。 一口鲜血喷出,阵内漂浮的百鬼虚光被引燃,业火燎原法阵,凄厉的百鬼呼号撕裂夜空,每一个生前不甘的魂灵挣脱束缚,冲破天地,欲寻血肉而噬。 为业火引导的法阵中,惠范癫狂阴沉,着迷般欣赏自己的杰作,杀不了李隆基,便让长安血债血偿,为公主陪葬。 一行见事已至此,振袖重结密宗降魔印,以超脱生死、涅盘寂静入禅定法门,三昧禅光冲出手印,直破云霄。阴云与死气密布的黑暗苍穹,北斗宫蓦然一亮,在三昧禅光指引下,七星连作斗形,分七道光柱灌入长安,天地相接而成封印囚笼。鬼魅煞气困入其间,一瞬便已烟消云散。 北斗光柱画地为牢,邪煞法阵转为囚笼,惠范被困阵中,煞气于他体内奔突,他目眦欲裂,长啸一声,业火自焚。惠范在火苗蹿升中皮肉分裂,宛若妖莲。业火焚尽的最后时刻,他凝望红莲那落迦,或许看见了故人,一个满足的笑,甫一生出,即为飞灰。 北斗光芒照彻下,一行面目被清晰勾勒,他垂目,手掌下垂,结施愿印。 佛说三藏十二部,愿消八苦怨憎会。 21、第 21 章 马蹄阵阵踏入醴泉坊,羽林卫簇拥着李隆基与颜阙疑涌入太平公主旧宅。 颜阙疑得了剪纸人传讯,转而禀告李隆基,李隆基唤来殿外守夜的高力士,为自己简单包扎小臂伤口,继而亲率羽林卫,前来捉拿妖人。 众人出了兴庆宫,一路沿春明大街西行,忽然见天降北斗光柱,长安在七根光柱笼罩下,亮如白昼。众人吃惊不小,为此奇景耽搁片刻,便直奔醴泉坊。 颜阙疑心情激动,料定北斗光柱是一行所为,翻身下马,闯入这座昔日无上豪奢的宅院,急切想观摩一行与妖人斗法。谁知,众人冲进院中,唯见一行在地上打坐。而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处被火燎过的圆阵,地皮都被烧去了几层。 颜阙疑心中哀鸣,显然自己错过了重要的环节。他揣下了这份遗憾,急忙上前询问:“法师,御使百鬼的妖人呢?” 一行收了手印,睁开双眼,挥袖起身:“业已往生。” 颜阙疑又问:“那,人呢?” 一行看向红莲火焚过的法阵,阵内灰烬与尘土同归。 颜阙疑跟着他目光看过去,领悟片刻,震撼非常。 李隆基甩掉马鞭,疾步行来:“法师如何?崇简在哪里?” 一行挽起手上法珠,僧衣为晨风所动,转步在前引路。 (尾声) 破败屋舍,李隆基横吹玉笛,笛声渺渺,勾起多少儿时欢愉。 薛崇简眼角泪水滑落,在笛声中醒来,一场噩梦终于夜尽天明。 “表哥,对不起。” 李隆基停了玉笛,摸上他的发梢:“我都知道。” 薛崇简擦去眼泪,急切解释:“我不想行刺陛下,是惠范挟持我回长安,他要为、为我母亲复仇。他用邪法使我沉睡,让我附身磨合罗。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刺伤表哥……” 李隆基见他青年鬓边已有霜华,心中酸涩:“不怪你,惠范已经伏诛。” “表哥你的伤?” “不碍事。” “我想,再听听表哥的笛声。” 笛弄晨风,空庭寂。 颜阙疑坐在庭前,手中把玩传讯的剪纸人,沉醉道:“陛下的笛声,真是优美,可叹物是人非。” 一行笑道:“禅客知何在,春山到处同。” * 薛崇简没有接受李隆基小住兴庆宫的邀请,告别长安后,独自返回谪居地溪州。 兄弟是儿时的兄弟,君臣是如今的君臣。 李隆基回到兴庆宫,召见一行与颜阙疑。因救驾有功,李隆基想要赏赐二人。一行是出家人,无需财帛与官爵,李隆基也不强求。而颜阙疑是个读书人,尚未进入仕途,怎样赏赐才合适,李隆基思虑良久。 勤政务本楼,李隆基盘问颜阙疑:“卿是哪里人士?” 颜阙疑紧张答道:“学生祖籍琅琊,近世徙居长安,是京兆万年县人。” 李隆基心念一动:“琅琊望族颜氏,太宗朝弘文馆学士颜师古是卿何人?” 颜阙疑道:“是学生五世先祖。” 李隆基不由感念:“原来是颜公后人,颜公是经学大家,又兼修撰文史之才,卿名门之后,学问想必不差,可曾预备科考?” 颜阙疑流下冷汗,心中惭愧:“学生天资钝顽,学问寡浅,十分愧对先祖。劳陛下垂询,学生已在温书备考,但并无几分把握。” 李隆基微微一笑,敲了敲手中镇尺,瞥见案上礼部所进科考章程,提笔划去一字,另添一字。 “往年进士科仅录二十人,下科增至三十人吧。” * 走出勤政楼时,颜阙疑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法师,怎样区分梦境和现实?” “看有无风动。” 颜阙疑定睛凝视龙池荷花,荷叶飘摆,荡出沁人清香。 “不是梦,太好了。”颜阙疑松了口气,眼中闪耀,“法师,我能中进士吗?” “小僧不知。”一行笑答。 “原来也有法师不知道的事呀。” (完) 注: 大兴善寺:长安三大译经场之一。一行曾在寺中研习天文数学与密法。隋唐时,多名印度僧人在此驻锡,翻译经典,设坛传密,再经一行、惠果传承弘扬,后经空海、最澄等传之日本、韩国,影响久远,大兴善寺成为举世公认的中国佛教唐密祖庭。 鸡人:传更报晓的宫人,王维有诗: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花萼相辉楼:李隆基继位后,在兴庆宫里专门为弟兄修建的宴饮之所,花复萼,萼承花,寓意兄弟间情谊深厚。 磨合罗:梵语mahoraga的音译。土泥偶人,唐宋时儿童玩具。 唐代历法:中国古代天文历法至唐代走向成熟。李渊建唐之初,沿用隋《大业历》。唐高宗麟德二年,颁用李淳风编订的《麟德历》,有不少创新算法,但也存在误差。唐玄宗诏令一行编撰新历,一行于开元十五年编成《大衍历》。 一行组织了大规模的天文测量,研制了新的天文仪器,测量了二十八宿距星及许多恒星的位置,对日月五星进行了大量新的观测,从而使《大衍历》有了深厚的观测基础。一行通过观测发现:“日南至,日行最急,急而渐损,至春分及中,而后迟。至北日至,其行最舒,而渐益之,以至秋分,又及中,而后益急”,也就是说冬至时日行最急,夏至时日行最缓。这是对太阳周年视运动比较正确的认识。 《大衍历》的重要成就还有在计算太阳运动时创用定气法,发明不等间距二次差内插法的数学方法,用以计算太阳的位置等。在计算日食的时候,不但考虑了不同地理纬度对日食的影响,还考虑了季节的影响,月亮视差对日食的影响等,并提出判别日食亏起方位角的方法。《大衍历》完善的体系为以后各制历家所效仿。 惠范:婆罗门僧人。《旧唐书》记载:有胡僧惠范,家富于财宝,善事权贵,公主与之私,奏为圣善寺主,加三品,封公,殖货流于江剑。 三藏十二部:佛经的分类,泛指一切经。 那落迦:梵语naraka的音译,指地狱。 22、第 22 章 大唐妖奇谭·灯婢 楔子 烛火冉冉升腾,一缕青烟自焰心抽离,窗纸上映出女子轮廓,窈窕身形在青烟中若隐若现,走向目瞪口呆的书生,投入其怀抱。 幽香入鼻,书生神思恍惚,触其肌肤温润,便将圣人教诲抛之脑后。 如此数夜,书生瞒了家人,合上房门,迫不及待点燃灯烛,待美人从青烟中出现,便轻浮放浪起来。 然而从某夜起,房中传出书生嚎哭求饶声,伴以美人叱骂怒责声,惊动了家人。房门紧闭,无论使何种手段都无法闯入。 房中打骂昼夜不绝,书生时而痛哭,时而高声诵书,一旦遇到磕绊之处,笞打便更甚。 书生家境殷实,尚未娶妻,家人察觉此女乃异类,不惜重金延请了道观庙宇诸多高人异士,到家中驱除邪祟。谁知,高人异士被阻在房门外,无一能破除妖术,在斗法中败下阵来,狼狈负伤,颜面全无,顾不上收酬金,仓促告辞离去。 书生无法进食,日夜遭受笞打,已是命不久矣。家人悲戚绝望,不得不为其筹备后事。 (一) 颜阙疑在寺里闭门苦读,谢绝交友,以备科考,不防被好友裴连城找上了门。 “大好时光竟然藏在庙里不见人,让我好找,你可真不够朋友!”裴连城不改贵胄子弟的做派,骑了西域名驹到寺里访友,此刻则握了马鞭在斗室里转悠,见着一摞摞书卷便犯头疼。 “宅里总有人来往,还是庙里清静,每日只管读书作诗。你不需应举,我可只有苦读一条路。”颜阙疑捧了书卷,跪坐簟席,因夜里读书而把眼睛熬得通红,发髻蓬乱,形容萎靡,被科考逼到走投无路的穷酸书生气十足。 相比之下,靠门荫便可入仕,无需经过科考锤炼的将军之子裴连城日子过得畅快逍遥,乌发玉冠,神采奕奕。他挨着颜阙疑坐下,用鞭稍搔了搔对方的咯吱窝,不大信:“读书作诗?你的诗作拿来我品鉴,看能否到九公主门下干谒进身。” 被戳中痛处的颜阙疑恼羞成怒,拿书卷拂开马鞭:“作诗需要灵感,灵感是很虚缈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你几时懂得品鉴诗作,快别闹。” 裴连城哈哈大笑,撑膝起身,顺手拖拽对方:“既然没有灵感,不如出门饮酒听曲,你大概几个月没有照过镜子,快把自己收拾收拾。” 颜阙疑被踉跄拽起,久坐后感到一阵头晕:“我的散钱都交给了寺里,便是为防外出冶游。” 裴连城痛快道:“放心,不需你花钱。” 许久未踏出寺槛,颜阙疑重见天日,暂时挣出科考樊笼,身心都愉悦起来。随从牵来两匹马,二人各自跨马,扬鞭奔出坊去。 到了酒楼,颜阙疑才发现,裴连城已经约了另一位新近结识的好友,名薛寿。薛寿也是参与今科的试子,为人十分健谈。同为科考忧虑,颜阙疑顿时有了知音,几杯酒下肚后,话题从干谒到应举,再到玄怪。 裴连城用筷子敲着酒杯,有了一个提议:“不如这样,咱们一人说一个亲身经历的怪谈,如何?” 以玄怪之说佐酒,正中颜阙疑的意,薛寿酒酣耳热,没有反对。 裴连城因青龙入眼而目盲的事迹,被他在朋友间讲了无数回,这次也是带着炫耀的口吻,绘声绘色描述自己的奇妙经历。薛寿很是捧场,大为惊叹,不断追问细节。 接着是颜阙疑讲述了自家六郎险些与山中精魅结亲的经历,薛寿听得入迷,感叹长安果然繁华,连妖精都比别处多,果真无妖魅,不成盛世。 于是,薛寿也讲了一个故事。 “虽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却非我的遭遇,乃是我邻家发生的事。我在永安坊租赁了一间房屋,以便安心读书应考。我邻家姓沈,是永安坊的富户,可惜子嗣不昌,只有一位公子,名沈峤,也要应举。兴许是沈氏夫妇过于溺爱独子,沈峤读书并不上心,时常在外游荡,后来却忽然改了性子,整日待在房中,你道为何?” 颜阙疑顾不上饮酒,抽出怀中卷册和笔,一边在册子上记录,一边想象力飞驰,应道:“沈公子已非真正的沈公子,而是被其他欲修人身的精魅替代了。” 裴连城托着腮,眼中精光大盛:“我猜,是房中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吧?譬如,美人?” 薛寿拍着裴连城的肩,赞叹:“然也!” 颜阙疑顿时止笔,大感失望的情绪浮上面色:“这多没劲。” 另两人都对他露出不可理喻的色彩。 薛寿继续讲述。 “当然不是一般的美人,是灯美人。起初沈峤有美人在怀,乐不思蜀,夜夜与美人相会,可没几日,那美人便变了颜色,责打起沈峤来。房中日夜传出沈峤哀嚎求饶声,隔着一堵墙,我都听得出那份凄楚可怖。沈氏夫妇闻讯赶来,却如何也推不开沈峤房门,门窗皆固若金汤,无人能撞破,方才察觉家中招惹了邪祟。沈家急急请了高人异士,却都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裴连城吸了口凉气,打翻了酒杯:“还以为沈公子有了艳福,谁知竟是艳鬼。” 颜阙疑眼中放光,执笔的手微微颤抖:“后来呢?” 薛寿摇头叹息:“没后来了,沈家已备了后事。” 颜阙疑再三追问:“薛兄的这个故事,当真确有其事?” 薛寿举掌立誓:“若有半点虚构,薛某便考不上进士科。” 果然是毒誓,颜阙疑信了,却再不能安心饮酒,他霍然起身:“事关人命,不能再等。” 裴连城不顾衣衫酒渍,也一同从案后站起:“不错,我辈不能坐视。” 薛寿诧异地望着他俩:“莫非二位仁兄会驱邪?” 颜阙疑与裴连城相视一眼,同时转向薛寿:“你方才听我们讲的故事,就没有听出奇妙之处?” 23、第 23 章 (二) 禅室里,一行僧衣如雪,搁下译经的笔,来客三人坐在对面,由颜阙疑讲述缘由,再由薛寿补充细节,最后由裴连城诚恳表示请法师解决这桩怪事。 一行捻动掌中法珠,垂睫闭目,听明原委,复睁眼时,纯澈明净的光流转在眼底:“如此说来,沈府已别无他法?” 薛寿恳切点头:“各种法子都用了,高人也都请遍了,那女子就是不肯放了沈公子。” 颜阙疑立时反驳:“想必请的都是江湖骗子,高人可没出动。” 裴连城迭声附和:“只要一行法师出山,必是手到擒来,啊不,手到妖除。” 一行微微摇头,眉目间是思虑后的慎重:“此事简单,亦不简单。” 三人相顾,不解其意。 一行牵起掌中法珠,因常年加持的佛珠泛着润泽的光,他温声解说:“世事如这珠串,颗颗连缀,环环相因。那女子为何出现,以及为何不肯离去,必与沈公子相关。” 颜阙疑振奋道:“那便只有亲至沈府调查,才能知其因果,找出解决的办法。” 一行持珠起身:“三位公子顾惜人命,热心奔走,小僧怎可推辞。” 裴连城激动地搓手:“我买的几匹西域名驹就在寺门外,脚程很快的,可算派上用场了。” 四人乘快马,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至永安坊。 薛寿领路,来到沈府。童仆应门,薛寿表明来意。听闻有法师不请自来,悲痛绝望中的沈氏夫妇半信半疑,终究抱有一线希望,亲自将一行迎入沈峤房外。 紧闭的门窗有试图闯入的痕迹,破损严重,窗纸上的划痕十分可怖,却一丝风也透不进去。房内隐隐传出年轻公子哀哀的哭声,杂着气若游丝的诵声:“若有人兮山之阿……” 其时天色未暗,窗纸上蓦地映出烛火亮光,显是有人点亮了灯盏。烛光摇曳,渐渐飘摆,仿佛被疾风吹动。一个满是戾气的女子嗓音穿透众人耳膜:“不相干之人,速速离去,莫要自损修行!” 这话显然是对一行说的。颜阙疑紧张地攥紧了册子,其余几人也都在女子幽森的语气里生了畏惧心。 一行勾起唇角,曼声作答:“既不属人间,何必殃及无辜,扰乱天道法则?” 言罢,将法珠一圈圈挽在手上,随后十指勾连结印,光缕透出指尖,于上方缠绕汇聚,结出一朵虚空中的曼荼罗之花,花瓣逐层盛放,释放出纯净无暇的密宗佛光,光华普照,固若金汤的门窗触光而开,天风倒灌入室,与房内缭绕的戾气相激,咣当作响,震碎家具物什,书卷纸页漫天飞舞。 女子厉声的呼啸划过众人耳畔,灯烛应声而灭。沈氏夫妇震惊不已,顾不上危险,一齐扑入房中,高呼“峤儿”。 旁观众人中,薛寿惊得面无人色,裴连城半捂着眼睛从指缝间窥探,颜阙疑吞咽下口水,战战兢兢扯动一行袖子:“法师,这么快,解决了?” 一行垂手,摇了摇头:“去看看吧。” 三人跟在一行身后,迈入这间危机重重的破损房中,头顶纸屑纷飞,地上狼藉一片。沈氏夫妇扶着床边吊着一口气的沈公子,哭天抹泪。 一行踏过遍地狼藉,到床前试探沈峤脉搏,虽然沈公子这番遭遇惊险,所幸保下一条命:“需尽快让令郎进食稀粥,不可多。” 沈氏夫妇对一行言听计从,连忙抹了泪,吩咐仆人准备饮食。 一行折回窗边,目光巡过乱糟糟的书案,端起一只白釉灯盏,古朴陈旧却制作精美,基座以莲瓣装饰,颇有禅意。本是精妙之物,却被妖魅寄身。 三人凑上前来,好奇又畏惧地盯着一行手中的灯盏。 颜阙疑小心问道:“她……还在灯里?可否把灯毁了?” 一行以指节叩击灯座:“这是她寄身的器物,不可简单毁掉,需探明此灯来历。” 裴连城看向被人喂食稀粥的沈公子:“是他招惹来的,需得问他。” 为了等沈峤恢复气力,探明真相,一行等人暂时在沈府住下,同时看护妖灯。因有一行在,灯中女子再未现身作祟,想是法力不敌,潜藏其中窥伺良机。 翌日,精心呵护下的沈峤恢复了些精力,卧在床上能够与人交谈。一行持了白釉灯盏,询问其来由。 这盏灯给沈峤留下了严重创伤,一见灯便脸色煞白,全身颤抖。 “此灯是我先前在西市一家古董杂货铺看中,那无良店家吹嘘灯盏做工精巧,我便买下,谁、谁知……”沈峤惊恐地瞪着一行掌中,“我点燃此灯,她便出现,诱骗于我!” “沈公子不必惊惧,有法师在,那女子不会再害你了。”颜阙疑抱着册子上前安抚对方,而后好奇追问,“灯中女子如何诱骗沈公子?” 沈峤往被子里缩了缩,想起最初的遭遇,不由脸红过耳:“她叫我不要害怕,投怀送抱与我温存,却没两日,她便逼迫我读书,并要一字不漏地背诵,我若考不上进士,她便要活活打死我!”说到后面,脸上红晕一分分褪去,遭受折磨的记忆画面重现脑海,受惊小鹿般的眼神万分不安地望着众人,“她还会回来缠着我吗?” 一行道:“待小僧追查此灯来历,将其渡化,沈公子请安心休养。” 24、第 24 章 (三) 一行将灯带出沈府,与颜阙疑等人到西市,寻访沈峤所言的古董杂货铺。 未用多时,古董铺招牌映入眼中,几人迈入店铺,老板笑容可掬迎来。 裴连城取了一串钱丢给老板:“只问些事情,请照实回答这位法师,勿要隐瞒。” 古董铺老板收了钱,见几人围着自己,便觉得这钱有些烫手,小心觑着中间的白衣僧人,却感到一片温和洁净的气息,不是寻仇的样子。 一行托起白釉莲花灯盏,语声温润,态度和婉:“敢问店家,此灯可是出自贵铺?” 老板双手捧过灯盏,长久审视,酝酿措辞:“这类灯,并不稀有,可能出自鄙店,也可能出自别家。” 颜阙疑不耐烦他的模棱两可,直接问道:“那么店家可曾接待过一名叫沈峤的公子?” 老板摸着髭须,两眼望天,一副思索的模样:“长安城里姓沈名峤的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寿与裴连城对看一眼,裴连城抱臂道:“这么说,店家并不能给我们准确消息?既然如此,不如让京兆府的人来查。” 老板神情一肃,摸出账本:“不过也不见得鄙店就没有接待过叫沈峤的公子,待小人查看。”熟练地翻至一页,嗓音透着惊喜,“鄙店还真卖出过一只白釉莲花灯,恰是卖给一名姓沈的公子。” 一行又问:“此莲花灯,是店家从何处购得?” 老板合上账本,忐忑道:“是我从一座宅子收购,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行眉目清朗,给人安心之感:“确是出了些差池,但无需店家承担,可否烦请店家带路,是何处坊宅?” 老板沉吟片时,兴许是良心上过不去,点头应了:“此灯果然不干净,那宅子就在丰邑坊。” 关了古董铺,老板在前引路,从西市往南两坊便是丰邑坊。 一座无人居住的宅子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宅院大体完好,杂草生出墙隙,门环虚扣,一推即开。众人踏入院中,虫鼠四下逃窜,两间瓦房因雨水冲刷,坍了墙角。 古董铺老板缩了缩脖子,觉得进入宅子后便凉意袭人:“据说这宅子转手卖过几次,每任户主都住不过几日,便匆匆搬离,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投瓦到院中,搅扰得住户不得安宁。那莲花灯,便是小人从最后一任户主搬离时购得,说是不知哪任屋主留下的,塞在杂物堆里。” 一行持着发烫的莲花灯盏,低声道:“可有应举的读书人住过此宅?” 古董铺老板想了想,道:“听说几十年前,似乎有个书生买了这宅子,后来病死了。” 一行点点头,转身向老板致谢:“多谢阁下领路,天色不早,还请阁下早早返程。” 老板看了看西斜的日头,颤声问:“大师你们要留下来?是要驱除这宅子里不干净的东西?” 一行微笑作答:“世间生灵各有所系,无所谓干净或污秽,小僧不过是为探明真相。” 见老板面露迷茫,颜阙疑翻译道:“接下来,法师要使一些非常手段,画面可能不适合寻常人,还是不要卷入其中,速速归家为妙。” 古董铺老板懂了,神情一凛,拱手揖别:“小人告辞,法师和诸位千万小心,这处可是丰邑坊有名的凶宅。”言罢,忙不迭跑了。 薛寿悄悄扯了扯裴连城的胳膊:“我们……不用回避?” 裴连城昂起头,神采飞扬:“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回什么避?薛兄就不想知道,灯中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行浅浅一笑:“几位若是觉得不适,请尽早离去,一刻之后,小僧便要关上院门。” 留下三人思考去留,一行持灯涉草而过,似在寻找合适的方位。 颜阙疑当然是要留下,观摩全程并记载。裴连城经历过龙戒一事后,便对另一个世界生出好奇,胆子养肥了许多。薛寿见这二位一派淡定,若是自己趁机逃走,日后岂不要传为笑柄?便也不甘示弱,不肯离去。 裴连城主动闩了院门,高声禀报:“法师,我们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一行清理了院子西南角的荒草,放置莲花灯,在最后一线日光隐没时,点燃了灯芯。 一行合掌,念诵:“万物有灵,若有挂碍,于此娑婆净地,各诉前身。” 光晕从灯芯一点往外扩散,水浪一样漫过整座院子,入夜的风吹过脚下荒烟杂草,颜阙疑发觉置身夜色下的荒野,远处有山川,近处有枯树,夜枭从头顶飞过,碧草掩映着白骨。 旷野的寂寥,生命的悲怆,万古的孤独,一齐袭上心尖,颜阙疑想找寻找同伴,却不见半个人影,随即,他发现自己连身体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心,他惶惶寻觅自身,终于弄清楚,他就是萋萋碧草下的白骨。 25、第 25 章 (四) 自己就是白骨骷髅,原来如此,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仿佛原本就该如此。夜风吹拂蔓草,草叶轻扫白骨,还是好寂寞。 离着地面近,因而它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有人打搅了它的长眠,它很高兴,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窝,凝神观望。 狼群追逐一名女子,呈扇形散在牧野,渐成合围之势,女子似已注定成为狼的猎物,一双双碧绿的兽目汇聚合拢。忽然,有人踩了一脚骷髅,令骷髅很不高兴,刺目的火把晃过骷头顶,一路闯入狼群,竟然叫他闯出了一条生路。火把的晃动下,骷髅看清,一个头戴折上巾的年轻人牵着衣裙褴褛的女子,没命地冲出狼群,冲入骷髅头后的一座破庙。 夜雨忽至,瓢泼入旷野,狼群失了猎物,本不甘心,却不得不在倾盆骤雨中止步,转而奔回山林。 雨水冲刷骷髅,从两只眼窝汩汩流出,骷髅在风雨携裹中缓缓挪了方向,面朝破庙。庙宇透出亮光,是旷野唯一的暖色。骷髅感到彻骨的寒意,突然羡慕起那对男女,有温暖的栖身之所。 这般想着,眼前迎来了光明,简单搭起的篝火映照出蛛网密布的佛像,以及佛像下孤苦无依的男女。骷髅如同置身其间,感受到光明与温暖,听见了这对男女的对谈。 “父亲亡故后,家中半亩薄田也被豪户侵占,债主上门,逼我为妾,我不肯,便逃了出来,想去长安谋生,却不知这段路如此凶险。方才多谢公子搭救,不然念奴就要葬身狼腹。”眉目清丽的女子陈述身世遭遇,劫后余生的欢喜写在脸上。 “世道艰难,我也唯有读书一途,若不能考中,便无颜归故乡。原想早些到长安,提早预备,谁料这段道路坎坷,是以暂在庙中休憩几日。听见狼嚎,便猜想又有生灵要遭殃,幸好从窗格张望了一眼。”落拓书生将烤熟的干粮掰作两块,分了大块给对方。 “公子是孤身一人,念奴也是孤身一人,公子若不嫌弃,念奴愿作公子婢女,为公子洗衣煮饭,助公子早日登科。”念奴捧着干粮舍不得吃,为自己的报恩决定感到高兴。 书生不肯将她当婢女看待,经不住念奴多番恳求,才勉强答应。 第二日,苦雨解晴,荒野澄清,晴云似絮,雨滴坠在草叶,摇摇滑落。书生扛着一截木棍,走出破庙,在湿漉草地间寻找。 “公子找什么?”念奴亦步亦趋,跟在其后。 “昨夜慌乱间踩到一样坚硬物体,不似岩石,心里总觉过意不去。” 书生不顾露水打湿衣衫,拂开蔓草,一寸寸摸索,终于摸到一只白骨骷髅。书生将骷髅从水洼捧起:“原来是骷髅兄,昨夜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踩骷髅兄,还请不要怪罪。” 念奴捂嘴笑起来:“公子可真是书呆子。” 书生用袖子擦去骷髅上的夜露:“骷髅兄亦是可怜人,身后尸骨散落,连个完身都没有,只余一只头骨长眠于此荒野,兴许也是遭遇了狼群,葬身了狼腹。虽不知骷髅兄生于何年何月,今日在下便将骷髅兄敛埋泥下,免受风雨之苦。” 书生与念奴用木棍掘了深坑,掩埋了白骨骷髅。二人趁着天晴,收拾了行囊,朝向他们希望中的长安城进发。 骷髅躺在松软温暖的泥土里,小小的墓穴原是个长眠的好地方,空空的脑袋却滋生了挂念,不肯就此安眠。于是,它又能看见那对男女,即便头在泥下,目光却跟随二人来到长安。 长安恢弘辽远,一个人的一生与一座都城相比,譬如朝露与沧海。书生与念奴只需一个角落容身,二人租住了丰邑坊一所宅院,自此书生开始用功读书,念奴锱铢必较维持生计。 距离科考的时日还有半载,资斧已近断绝,念奴在外奔走哀求,终于寻了一项差事,替大户人家浆洗衣物。酬劳稀薄,每日只能维持一人饭食,念奴将书生三餐的饭食温在灶上,她便在大户人家从早劳作到日暮,暗地里以雇主家泔水果腹。 长安入秋,凉意砭人肌骨,书生隐隐察觉家中粟米告罄,对越来越晚归的念奴终究不放心,这日迟迟不见念奴归家,秋风早早将夜幕席卷,书生缩着身子拢着烛盏,外出寻找念奴。 离宅子不远处的转角,一个身躯伏在地上,书生持烛探照,竟真是念奴。书生搁下烛盏,从冰凉的地上抱起衣衫单薄的念奴,悲切呼唤。 书生衣不解带照顾念奴,提出将家中唯一值钱的莲花灯盏当掉。 念奴从床头爬起,死活不依:“若没了灯,公子夜里如何读书?” 书生陷入两难,读书应举,高中进士,是他此生唯一的出路。可贫困交加,念奴无衣御寒,又因日日忍着饥肠为人劳作,落下/体虚气弱的毛病。 书生夜夜对着莲花灯,书中一字字从眼前掠过,他竟无法记诵,愈是如此,愈是悔恨,终于忧思成疾,呕血不止。 念奴从床上滚落,惊呼“公子”。 书生笑对书卷上斑斑血迹,端起烛火,用最后一口气,将其吹灭。 “毕生所求,功名利禄,原是一场空幻。” 灯盏落地,书生伏案,再未能醒。 念奴捧起熄灭的灯盏,眼泪滴入灯芯:“可念奴想为公子实现心愿。” 几日后,长安武侯发现丰邑坊一户宅中死去两名男女。 骷髅旁观至此,感叹人世艰难,倒不如它长眠泥下,清静自在,了无挂碍。 26、第 26 章 (五) 光明重新映入骷髅眼中,白衣僧人立身荒草,持珠念诵佛号,笑意在眼角蔓延:“颜公子醒了?” 颜阙疑长舒口气,意识重回,急忙摩挲脸颊:“我不是骷髅了?” 一行在他额间弹了一指,一点碎光随即没入:“庄周梦蝶,颜公子梦白骨,还不悟么?” 颜阙疑顿时灵台清明,走出华胥梦境:“法师,我的前身定是那只骷髅,我看见了书生和念奴的人生。书生掩埋了前世的我,今生我是要报答他的,所以才来到这间宅子。是这样的吧,法师?” 一行眉梢眼底敛着不可说的意蕴:“每人所思所想不尽相同,这场梦境产生于莲花灯,颜公子不必过于执着。” 随后醒来的二人与颜阙疑一般,惊疑不定,裴连城怀疑自己是一只夜枭,薛寿疑感叹自己前世竟是一棵枯树。三人以不同身份视角,经历了书生和念奴的人生。 原来寄身灯盏的女子,名叫念奴,因执念太过,被束缚灯中。若是读书人点燃灯芯,念奴强大的意念便会幻化出人身,逼迫读书人为她实现书生的心愿。 颜阙疑深深同情书生与念奴,但也觉得念奴的意念过于强烈:“有什么办法可消解她的执念,让她脱离灯的束缚?” 裴连城思索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那书生能带走念奴的执念。” 薛寿表示同意:“可是书生早逝,再无人可牵制念奴。” 三人愁眉苦脸,最后一同望向一行。 一行托起五指,一点火焰在他掌心跳跃,扬手将其撒落地上,火焰落地生根,野火般蔓延生长,铺开一条火之通途。几人细看去,地上摇曳的竟是没有叶片的蓬勃花蕊,如同凝固的火焰。 几人都被其秾艳吸引,震惊不已。 “法师,这是?”颜阙疑睁大双眼。 “摩诃曼珠沙华。”一行手持佛珠念诵,火焰之花迅速滋长,掩盖了荒草,开满整个宅院,甚至延伸向屋脊上的砖瓦。 “佛经中说的天界之花?!”几人惊呼。 一行开口,空缈清音沿着摇曳相接的花蕊传向彼岸:“数十年徘徊不去,所待之人即在眼前,今为迷途者铺开彼岸之路。” 屋脊之上,有道身影孑然独立,犹犹豫豫间举步踏上火焰之花,折上巾在头顶起落,雪白面庞清秀隽永,眼神空濛,却执着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彼岸世界的声音从火焰之花上传来,众人逐渐听清。 那个名字是——念奴。 书生从栖身的屋瓦走入院中,跟从摩诃曼珠沙华的指引,一遍遍呼唤:“念奴,念奴……” 道路的尽头,莲花灯芯急速摆动,一个女子身影缓缓浮现,因疑惑而焦急,不断旋身张望:“公子?” 小小的宅院,对于迷途的人却是天堑。彼岸之花盛放在二人脚下,火焰一般蔓延向彼此,为迷途之人牵引。 念奴在一丛丛火焰花朵中寻觅到了出路,尽头的身影如此熟悉,那人也看见了她,站在丛中向她伸出手,仿佛缺失的记忆补上了关键的一环,她周身缭绕不去的戾气被重拾的记忆冲刷,整个人柔和下来,一步步不可置信又迫不及待地靠近对方,最后踏着通往对方的彼岸花奔跑起来,周身色彩从浓烈一分分褪色到纯粹,触到他指尖时,她复归最初的少女娇憨,望着他,露出暌违数十年的笑容。 一个栖身宅舍候着对方,一候就是几十年,一个寄身灯盏,因执念的束缚,忘了归途。二人在彼岸花的指引下,找到了彼此。 院门悄然开启,彼岸花一路铺展,延伸至院外,直至看不见的远方。书生与念奴再也不会迷路,携手走向院门时,一起转身,朝向院中拜别。 虽然是在向一行法师道别,但颜阙疑、裴连城、薛寿都觉得也有自己一份,便跟着一同挥手。 “书生和念奴,应该看见我们了吧?”薛寿不确定地问。 “肯定的,毕竟我们也帮了他们找到彼此。”裴连城十分笃定。 “也可能是我们在报恩,结束了这段因果。”颜阙疑依旧怀疑自己曾是一只白骨骷髅。 不过几个弹指,火焰之花皆消失不见,无主的院中依旧野草离离。 一行弯身拾起再无寄灵的莲花灯盏,转向三人,眼中含笑:“几位谁愿收下这盏莲花灯?夜间读书,或可自勉。” 片刻前还在为书生和念奴感动唏嘘的三个应举读书人,忽然面对这盏妖灯,还是感到心下惴惴,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接下。 凑在一起小声议论,最后面向一行:“还是法师自己收下吧。” 尾声 颜阙疑从寺里搬了出来,不再因筹备科考而把自己折腾得蓬头垢面,但也并非放弃进士科。他总忘不了做一只白骨骷髅时的经历。 裴连城捡起书案上一份草书:“阙疑,你终于写出诗来了?”顿了顿,“不过没有王摩诘写得好。” 颜阙疑夺回自己的诗作,小心折叠好:“我怎么敢比摩诘居士,我若有他诗才一成便不愁了。” 裴连城神秘兮兮探身道:“告诉你,王摩诘也要参加明年的进士科,与你同科,压力大不大?” 颜阙疑气定神闲:“做过一世白骨骷髅的人,无所畏惧。” (完) 注:裴连城的怪谈经历,具体参见《龙戒》篇。颜六郎的经历,具体参见《春酒》篇。 27、第 27 章 大唐妖奇谭·骨姬 楔子 岐王中夜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织金锦被下一片凉意。周畔龙脑的香气淡了,室内幽暗,雕花窗外一弯银钩小月挂在梢头。 若在以往,他便要继续睡去,可最近宅里起了些不太入耳的闲言,关于他的宠姬绿腰。 起初他并不太当回事,古来美人多有妖姬之称。绿腰仗着他的宠爱,将他的其余姬妾都赶出了府,俨然当家主母的架势,如此霸道行事,难免引起旁人怨言,毁谤之语自此不绝。 但他渐渐发觉,绿腰总在夜里起身。 心里存了疑惑,他身着寝衣出了内室,宫灯在木廊两旁发着柔和的光。游廊连接西院,西院是绿腰住处。 岐王赤着足,白色松散的寝衣下摆拂过槿花,染了点点秋露。他似已感觉不到微寒,无声地穿过游廊。 守夜宫女跪坐墙角打着瞌睡,岐王跨过门槛,沾着槿花的衣摆拖着地面旖旎而行,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透过曲扇屏风,隐约可见对镜而坐的女子身影,似在上妆。若是白日,绿腰此举再寻常不过,可在夜里,便有些不同寻常,甚至诡异。 被好奇心驱使,岐王凑在屏风后,探首观瞧。借着弦月与室外宫灯的朦胧辉映,菱花镜面映照出——青丝妖娆、脂粉敷面的白骨,没有肌肤皮肉的骷髅! 在这样一个众生沉睡,妖魅苏醒的夜里,这一幕过于摄人,岐王用手捂住了嘴,扼住了险些冲破喉咙的惊呼。想要悄悄退离,可双腿绵软无力,视线仿佛被吸住,凝在镜上挪不去。 骷髅空洞的眼神,在镜中与来自后方的视线交汇,而后慢慢转过头来。 “殿下,你醒了?”床边,宠姬绿腰妩媚含情的目光凝望着他。 岐王感到身下触感柔软,织金锦被正盖在身上,睁开双眼便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子柔声唤他。 窗外已现天光,头脑昏沉中,他想,好似做了一个噩梦? 关于什么的呢…… (一) 一片梧桐叶从空中落下,颜阙疑仰头去看,道旁的树落得只剩了枝桠。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他不由得慨叹一声,离春闱又近了。 抱着一把白瓷壶,他叩响了华严寺山门。 往常他造访时,总免不了被勿用小和尚堵在门口刁难,他渐渐掌握了应对之法,很简单,便是带些礼物,吃的或喝的,堵了小和尚的馋嘴,青龙化身的小和尚便会放他一马。 颜阙疑这回也做好了充足准备,寺门自内打开,迎接他的却并非小和尚。 开启寺门的,是穿一身竹色青衫的俊美青年,容颜皎洁,风姿气度放眼整个长安,都是屈指可数的。 颜阙疑与他两两相望,心中诧异又震惊,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的人物,当是殿前贵胄骄子,为何会出现在山中禅寺? 皎洁青年款款一笑,让出山门:“想是法师提及的颜公子了?” 颜阙疑走入山门,手足无措道:“在下颜阙疑,法师……说我什么了?” 青年阖上门,转身与颜阙疑同行,语调含笑:“说颜公子是十分有趣的人。” 二人拾级,走过一段洁净石阶。虽是初次相见,对方却仿佛对自己极为熟悉。这种不对等,让颜阙疑心生异样,忍不住问:“公子是何人?” 青年引他走向禅房,闻言侧身,恍然般施了一礼:“小生王维。” 白瓷壶从颜阙疑怀中坠下,幸得王维眼疾手快,替他捞住,笑着奉还。 颜阙疑口干舌燥,结结巴巴道:“可、可、可是河东王氏,摩诘居士?” 王维目中泛着亲切:“颜公子竟知道小生?” 颜阙疑哑然,天天诵读人家诗集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尤其人家年岁与自己相当,相貌气度还那样无可挑剔。紧张、激动、沮丧诸多情绪一齐涌来,最后落在脸上的只有茫然。 “嗯,我略读过几首摩诘居士的诗。”云淡风轻的语气。 王维笑了笑,自谦道:“都是些信手之作,让颜公子见笑了。” 天下传抄的信手之作…… 整日也憋不出一首格律诗的颜阙疑更难受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与王维先后进入禅房。清幽禅室弥漫着袅袅檀香,白衣僧人一面品茶,一面欣赏着画卷,见二人到来,便起身相迎。 “颜公子来了。” 颜阙疑惭愧道:“我来得不巧,打搅了法师会客。” 案几两侧摆了坐垫,一行请二人就座,闻言笑道:“小僧方才同摩诘居士谈论佛法,目下正转入画卷品鉴,颜公子可谓来得正好。” 颜阙疑最怕谈佛论道,听到一行这么说,不免庆幸地松了口气:“原来摩诘居士也通佛理?” 王维坦然道:“家中双亲常年吃斋奉佛,小生耳濡目染,也读过几册佛经,便觉佛理禅趣,比之诗文更加深奥玄妙。” 一行提了茶釜,重新斟茶:“摩诘居士的名与字合起来正是‘维摩诘’,大乘经典有一部《维摩诘所说经》,里面便有位居士名维摩诘。可见,摩诘居士佛缘深厚。” 竟有这样一番渊源,颜阙疑诚心受教了,移目观看案上画卷。画中渔舟清溪,桃花古津,田园闾巷,鸡犬房栊,意境悠远,别有神韵,观者沉浸其中,顿觉心境开阔,胸中涤荡,不忍释卷。落款有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正是一幅《桃源图》。 辨了印章,画卷出自王维之手。如此诗画双绝的人物,长安恐无人能出其右吧?颜阙疑今日方知何为天之骄子,心中又是慨叹又是钦羡。 “摩诘居士与法师鉴赏画卷,莫非二位早已相识?” 王维端起茶盏,似有心事一般:“今日特意参拜禅寺,方识法师真容。小生忐忑携了画卷拜会,实则有一怪诞之事,冒昧恳请法师相助。” 一听此言,颜阙疑如同枯灯复燃,重新焕发活力,匆忙卷起画卷:“摩诘居士今日可找对了人,不知是何怪事?” 问完忽觉自己擅自定夺有些失礼,惭愧地看向一行:“法师觉得呢?” 一行唇角浮起弧度,跪坐的姿态端雅而从容:“摩诘居士初入寺门,小僧便知来意。先前与居士谈论佛理,既是久未遇可谈之客,有此机缘不可错过,也是为了等颜公子到来。” 颜阙疑先前传信说今日要来拜访,所以一行便等着他,以免他错过感兴趣的事。竟然因此与王维谈佛品画,直待他至。一行这样的用心,让颜阙疑很是感激。法师果然最了解自己。 为了回报一行,颜阙疑将白瓷壶往前一推:“法师,这是我在市集买的蔗浆,原本打算用来贿赂勿用,既然他不在,我们就分了吧?边饮蔗浆边听摩诘居士讲讲那怪诞之事,如何?” 一行没有推却颜阙疑的好意,于是三人分了一壶蔗浆。王维便讲述了自己到长安与岐王结识,得知岐王宅里不宁,被岐王托付延请一行法师的事。 “岐王怀疑宠姬是妖魅,想寻法师驱除,又担心打草惊蛇,引起妖魅戒备或是加害于他,故而借与我谈论诗文的片刻时机,托我此行。”王维叹息。 “那妖魅一直在岐王身边?”颜阙疑双目炯炯,倾身询问。 “她时常伴在岐王左右,与寻常姬妾无异,但比旁人善妒,一心霸占岐王。岐王不得不日夜与她相对,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眠,这段时日下来,形容憔悴不堪,再这样下去,恐有性命之虞。” 岐王极为欣赏王维的诗文,甚至想将他举荐给炙手可热的九公主。能得岐王赏识,王维十分感激,如今岐王身陷危难,王维心中压着这件事,就连杯中醇香甘甜的蔗浆都难以下咽。 颜阙疑转而双目炯炯看向一行,期待他的答复。 一行淡然道:“需知妖魅因何而生,方可根除。” 28、第 28 章 (二) 一行要往岐王宅上探查究竟,需趁岐王宠姬绿腰外出的时候。 在外人看来,岐王格外宠爱绿腰,二人几乎形影不离。为了照顾生病的岐王,绿腰更是衣不解带伺候在侧。 为了引绿腰外出,岐王与王维谋划,以东市一家首饰铺新出的时兴样式吸引绿腰前往。虽说岐王府自有皇家御赐的首饰头面,但绿腰出身民间,口味偏好时下翻新的款式,且绿腰对脂粉首饰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 约定好了时日,绿腰坐上马车,驶向东市。 王维快马赶至华严寺,告知一行情况。彼时,颜阙疑也在寺中候着。 “法师,可要做何准备?”见一行手挽一串菩提子,未有法器傍身,王维不放心地问。 “待小僧唤醒劣徒。”一行转向一间侧殿,推门而入。 颜阙疑几日未见小和尚,心道原来是睡懒觉去了,法师也太纵容小和尚了。这种性情顽劣的小和尚就应该天天抄经扫院子,狠狠磨砺才是。当然对于小和尚,他也就在心里腹诽一下,根本不敢招惹。 殿门洞开,有不属于檀香的馥郁香气弥散。王维与颜阙疑朝内扫了几眼,这是间佛殿,并不是卧房,也不见小和尚身影,唯闻鼾声隐隐。二人正诧异,却见一行抬头看向殿顶。 “勿用。”一行唤了三声。 颜阙疑与王维追随法师视线,横于殿顶下方的粗木屋梁上,盘着一条沉睡青龙,龙头隔在梁木上,嘴角微开,一缕缕口水蜿蜒嘀嗒,落在下方砖石上。 王维俊美的面容满是震惊,世间竟有青龙!以及,那蜿蜒而下的,是龙涎?难怪殿内香气浓郁,这是货真价实的龙涎香啊! 相比之下,颜阙疑倒是淡定许多:“才入秋就开始冬眠,这也太能睡了。” 不知是被法师唤醒,还是敏锐听见有人非议,青龙睁开一只眼,金色竖瞳冷冷瞥向下方的聒噪人类,适时感到了饥饿,于是腥风扫过,青龙张开巨口。 “咚”的一下,一串菩提子敲上青龙脑门,脑内震荡的青龙落地成了一个眼冒金星的小和尚,原地踉跄几圈,怔怔跌坐地上。 被恶龙腥风刮倒的颜阙疑,从殿门外狼狈爬起,再扶起发丝凌乱的王维,二人对视一眼,均是心有戚戚焉。 冬眠睡懵了只知道觅食的小和尚看见面前僧人手抚菩提的身姿,顿时警醒,连忙合十拜倒:“师父饶命,徒儿睡迷糊了,并非有心吃人。” 一行垂下僧袖,训诫于他:“一时不察,便要伤人,足见你修行尚浅。惩戒先记下,替为师办一桩事,回头再领罚。” 小和尚一副乖巧模样:“徒儿知错,但凭师父吩咐。” 青龙的两副面孔十分惊人,王维自袖中取出岐王交给他的丝帕,谨慎地送到小和尚鼻端。这条丝帕是绿腰的,小和尚熟记了味道,眼瞳又竖起来:“好纯的妖气,定是活了不少年头。” 一行交代道:“你只需拖住她,可将其引往城外,万不可在东市与之缠斗,恐伤及无辜。” 小和尚领了命令,化作流光蹿出殿外。 岐王府位于紧邻兴庆宫的胜业坊,王维领一行与颜阙疑从王府角门入内。 岐王已事先遣开了仆人,在卧房焦急等待,见到一行时,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从床榻上挣扎坐起,紧紧攥着僧人衣袖,深陷的双眼满是渴盼:“法师,符咒,快!贴满四壁,叫她不敢进来!” 王维忙上前替岐王披上外衣,慰声:“殿下,不必着急,法师已派出高徒拖住那位。” 一行也宽慰了岐王几句,但岐王吓破了胆,见不到符咒如何也不安心。王维只好寻来笔墨,央法师勉强画个符咒,一行素来温雅,倒也没有推辞。 颜阙疑主动研墨,心生好奇,道家才画符咒,释家莫非是画卍字吉祥符?王维则替法师压着名贵的洒金纸。 两位贵公子殷勤侍奉笔墨,一行提笔蘸墨,悬腕于纸笺上流畅描画,不多时,一幅绚丽的密宗曼荼罗呈现纸上,透着神秘难解的寓意,观之令人目眩神迷。 不待晾干墨迹,岐王便抢了画纸不肯撒手。这位岐王李范,容貌与天子李隆基有些相似,俩兄弟同样雅善音律,不过岐王更乐于结交文人雅士,气质上更为潇洒放诞,被妖姬缠身后,贵矜之气便完全没了。 “法师可要救我啊……”眼中湿漉漉的岐王,抱着“符咒”可怜兮兮道。 暂时获得安全感的岐王,几乎带着哭腔,讲述自己中夜撞见绿腰上妆的一幕。他爱诗人名士,更爱娇滴滴的美人,或许心底不肯承认枕边人是妖魅的事实,当时以为是梦,几日后方才醒悟。 花萼楼上兄弟们宴饮,醉醺醺中偶听天子提过一行法师事迹,当时浑没在意,及至家里出了妖姬,才将一行法师从记忆里翻出来。 “今日一见法师,方知世外有高人,法师如此霁月清风,一定可以解我忧愁。”对容貌气度很在意的岐王,钦佩地说。 被无视的颜阙疑很想辩驳这番“美即正义”的说辞,但转念一想,岐王信赖法师,有利于法师探查究竟,终究是好事,便默默忍了岐王的言谈风格。却忍不住心道,难怪容颜皎洁的摩诘居士深得岐王赏识。 “不知殿下如何与那位夫人相识?”一行带着令人安心的融融笑意,引导岐王点入正题。 “不要叫她夫人!”岐王表情畏惧,却恶狠狠道,“她是妖,是画皮妖!一定是的!” 经过一行反复询问,众人才了解岐王迎绿腰入府盛宠的缘由。 绿腰本是平康坊琴姬,一手琵琶弹得极妙,人又生得美艳。生性不羁的岐王微服至平康坊,骤见绝妙丽人,听完一曲,心动不能自抑,顿时决定此生只爱她一人。 爱慕琴姬绿腰的客人不缺岐王一个,为了获得美人青睐,岐王隐姓埋名,在平康坊与琴姬斗琵琶。岐王意外获得不少赏钱,同时,也用一腔热情赢得琴姬欢心。 平康坊无数对欢场男女,一时恩爱半生离恨,琴姬看惯浮浪子弟,虽瞩目岐王,却也不肯轻易追随于他。 愈是爱不得,愈是拼尽全力。岐王抛却尊严,跪在琴姬面前,赌咒发誓,此生定爱她宠她绝无二心。 “你既起了誓,却又出尔反尔,背叛于她。”听完这段经过,颜阙疑一股热血上涌,语含指责。 岐王移目看他,对这个青年的关注点感到难以置信:“可她是妖啊!” 颜阙疑坚持道:“可她又没害你,你却想除掉她!” 岐王眼眶一红,看向王维:“摩诘,他是谁?” 王维轻咳一声:“这位颜公子,是法师的朋友。” 岐王眼底浮起湿意,瞧向一行:“法师,你看你朋友,说的什么话。” “小僧妄言,殿下勿怪。”一行谦和笑道,“非人之物,确属殿下招惹而来,言辞便是一切的因。” 29、第 29 章 (三) 岐王与绿腰相识于平康坊,关于绿腰更早的来历,却不甚清楚。眼见一行有离去之意,岐王大惊:“法师不留下来除妖?” 一行耐心解释:“殿下勿忧,除妖并非简单以术法驱除,还需弄明原委,方可一劳永逸。依小僧看,绿腰暂时并无加害殿下之意。” 想到要继续同绿腰相伴,岐王满心拒绝,连连摇头,眼底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哭腔浓重道:“法师除妖还要看日子不成?等她从东市回来,万一觉察法师来过,知道我要除掉她,定然就会加害于我,法师不能弃我不顾啊!” 岐王赖住一行不让走,甚至哭出声。颜阙疑看得皱眉,指着法师亲绘的密宗曼荼罗道:“殿下有了这个符咒护身,哪里还有妖怪敢近身。” 岐王不想跟这个出言不逊的青年说话,一手攥着曼荼罗符咒,一手拉扯法师衣袖,两手皆不放。 王维也觉得为难,不知该劝说哪一方才好。 一行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画,递给岐王:“殿下若不放心,可将这幅画挂于寝居。若被她察觉今日有外人会见殿下,便可以此画卷为由,就称殿下今日邀人品鉴书画。” 岐王缺乏安全感,外物凭借越多越好,忙不迭接了画卷,便松了对一行的牵制。急忙展开画卷观看,竟是一幅田园风光图。画自然是好画,可是除此以外,有没有可驱邪的功效? 岐王抬头,想问问一行:“法师?” 面前哪里还有一行法师,连那个立场歪到妖怪那边的青年也不见了。 王维没想到自己的桃源图,竟助一行从岐王手里脱身。 从王府角门悄然离开,沿着坊墙朝外走,颜阙疑大松了口气:“那位殿下可真难缠。” 一行宽大的僧衣被风吹动,带着歉意笑道:“未曾事先告知摩诘居士,要借他的画一用。” “摩诘居士与岐王是好友,不会怪罪法师的。” 出了胜业坊,朝西南走不远,便是平康坊。 颜阙疑脚步犹豫:“法师,当真要去平康坊吗?” 一行道:“绿腰在平康坊待过不少时日,自然要去问一问。” 颜阙疑为难道:“可是,我是读书人,法师是出家人,我们都不太方便去吧?” 明白了他的顾虑,一行浮起笑意:“往来平康坊的,不多是文人雅士?有律法禁止出家人涉足平康坊么?” 虽然了解一行不是寻常僧人,但一个出家人跑去风流渊薮,总觉得不合适。颜阙疑找不到恰当的言辞,支支吾吾:“可、可佛家戒律应该有吧?” 平康坊以风月著称,没有听过受戒的僧人敢堂而皇之出入妓家。 一行立于红尘坊墙下,秋阳清明,照得僧衣皎然洁白,他神情坦然,也同秋阳一般明澈。 “锁骨菩萨化女身相,入红尘欲界,做尽戒律禁止之事,只为渡化众生。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这难道不是大圣人?” 无力反驳的颜阙疑最后还是跟一行走入了平康坊。 平康坊是妓家最为集中的里坊,分为南、北、中三曲。北曲为较为低下的妓子所居;中曲和南曲多是精通诗琴书画的诸妓,她们是以技艺为主,色居次位,且有单独的院落阁楼,住所更为清幽高雅,来往的多是王公贵族、诗人名士。 绿腰正是出自南曲,是清平院著名的琴姬。 一行递上名刺,声称想要拜见清平院的都知娘子,被守门的昆仑奴好一阵打量。颜阙疑不禁汗颜,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出家人,身份贵重的都知娘子当真会接见他们吗? 他可听说有官宦子弟一掷千金,也未能如愿一睹都知娘子芳容。南曲与中曲的都知娘子屈指可数,个个都是博学多才,出类拔萃的人物。 昆仑奴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犹带墨香的诗笺,以及一支笔。 这是要考校诗文?颜阙疑顿时头大。 却见一行接了笔,稍作沉吟,便在诗笺背面题下一首。 昆仑奴拿了叩门诗回去,颜阙疑不太确定地问:“法师,你整日或译经或测量日影,倒从未见你写诗,不知这诗……” 一行淡然一笑:“小僧诗才,殊为寻常。” 颜阙疑叹道:“早知便应叫上摩诘居士。” 二人又等了片刻,昆仑奴再度折返,态度恭敬许多:“都知娘子请客人饮茶。” 颜阙疑对一行不满道:“法师,你骗我。” 一行笑道:“没有,是都知娘子高抬贵手。” 颜阙疑不信:“看来这世间并没有能够难倒法师的事,唉!” 白日的清平院较为冷清,院中植了花卉,陈设有怪石盆池,可见主人品味讲究,颜阙疑顿时对居住此间的女子有了好感。琴姬纵然是妖,定也是个品味高雅的妖。 都知娘子在花厅煮茶,姿态娴雅自如,诗笺搁在手边,似有欣赏之意。待二人入厅,便起身相迎。 颜阙疑见这位都知娘子着了淡妆,翠羽峨眉,丹唇素齿,举止落落大方,不由跟着少了几分拘谨。 都知娘子引二人就座,一一斟茶:“久闻一行法师大名,今日有幸索取法师诗作,来日可叫那帮姐妹们羡煞。” 一行道了几句谦辞,便说明来意。 “听闻,清平院曾有位名叫绿腰的琴姬,都知娘子与她可相熟?” 都知娘子垂眸叹了口气:“法师果然不是为我而来。” 一行眉目亲和,笑道:“都知娘子若有闲暇,可至小僧寺中作客。” 都知娘子顿时展颜,嫣然一笑:“当真?” 一行道:“小僧见都知娘子诗中颇有禅意,是有佛缘之人。” 名妓与高僧相谈甚欢,不懂佛法的颜阙疑寂寞地埋头品茶。 得了高僧赞许,都知娘子心情大好,但说起绿腰的事,面上添了忧色。 “莫非岐王府出了什么事?” 没有问绿腰,而是问岐王府。 颜阙疑敏锐察觉到这句问话可能别有深意,不禁反问:“清平院是否曾经出过什么事?” 都知娘子饮下一杯浓茶,默然半晌,方娓娓道来。 “好似清平院开院之时,绿腰就在了,她是院里的老人,我是后来才到的。我与她交情不算深厚,她同谁都算不上有深交,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过往。不过,她琵琶弹得好,在平康坊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有不少客人。当时,院里来了个康国胡姬,最擅胡旋舞,常令客人倾倒。她们一个琴姬,一个舞姬,是院里的双绝。但后来,有个年轻公子,爱上她们两个。” 30、第 30 章 (四) 年轻公子皇甫生,是来长安参加科考的士子,颇有些才名,为清平院双姝写了百来篇诗作。从他的诗中难以分辨,他究竟更爱哪一个。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胡姬随商队跋涉大漠,来到向往的长安,不幸沦落平康坊,一心想要寻觅良人,脱身风尘,而沉迷于她异域风情的皇甫生便是她中意的良人。 绿腰的琵琶再动听,那几首曲子日夜聆听,久了难免生厌。胡姬的舞却是花样翻新,胡旋舞、拓枝舞、凌波舞……异域女子的腰肢一点点媚入人心。 皇甫生的诗篇开始向胡姬倾斜,洋洋洒洒都是柳腰玉姿。 科考在即,皇甫生依依惜别清平院,只待金榜题名再来与胡姬续前缘。 皇甫生离开清平院不久,胡姬便出了意外。 夤夜时分,胡姬失足坠下阁楼,摔折了腿,从此再不能舞蹈。 昏迷的胡姬被众人唤醒后,容色间俱是惊恐,声称清平院有妖,是妖将她推下阁楼。众人自然是当她夜里看花了眼,不慎失足。叫了大夫给她接骨,让她好生静养。可她高烧不退,无法安眠,口里日夜念叨有妖害她,后来疲倦了,一睡便再也没醒。 “那位皇甫公子呢?”颜阙疑哀伤地追问。 “听说在科考前一夜疯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都知娘子以扇覆面,隐下叹息。 颜阙疑跟着沉浸在这段悲伤往事里,情绪低落。 “清平院如何看待这接连的变故?”一行问道。 “平康坊哪里没点风波,人各有命,只怨胡姬和皇甫公子命不好。” “都知娘子以为如何?”一行又问。 这位清平院头牌娘子却没立即回答,只拿一双动人眼眸瞧着对方,审慎片刻:“能劳动一行大师来一趟平康坊,恐怕事情并不简单吧?我眼界浅薄,看不出真知,请法师决断吧。” 果然是个善于应对、八面玲珑的都知娘子,从头至尾都没有表明过看法,但句句皆有含义,颜阙疑暗想,她一定是早已察觉到什么。 点到即止,一行转而问道:“绿腰可有单独的阁楼?” “有的,还留着,我带法师上去看看。” 绿腰的阁楼朝着僻静里巷,日光难以照及,仿佛一块静止不动的时光,外人闯入,才破开这方凝固天地。 阁中清冷,一应家私在幽暗中泛着陈旧的光,是岁月沉淀的内蕴。 颜阙疑在屏风床席上摸了摸,不由咋舌:“这些价值不菲吧?” 都知娘子早已习惯:“嗯,都是古董,倒也配她的身价。” 一行踱至妆台前,打开一只雕花精致的巨大妆奁,上面落了灰,里面分数层,琳琅珠玉分门别类,金钗钿合,华美夺目。 都知娘子依旧波澜不惊:“她喜爱首饰,这些已不时兴的便收了起来。” 涉及到一行不了解的领域,他诚心问道:“一样首饰大约会时兴多久?” 都知娘子思考一番:“不好说,潮流这个东西,可能就时兴一季,也可能下个月就换了风向。” 一行从奁中取出一枚形制古朴的发钗:“譬如这支呢?” 都知娘子接过来仔细打量,苦恼道:“不知她从哪个铺子买的,我没见过有女子戴这种款式的。” 一行便不再问,将妆奁恢复原样,转看其他物件。 颜阙疑指着墙壁惊叹:“都知娘子,这画像是绿腰?” 一行与都知娘子都循声向壁下走来。 一幅长绢,画中女子凭栏看花,庭中花色点缀妍巧,女子神采逼真维肖,设色艳而不俗,在环境烘托、色彩晕染下,女子眉目间的忧思意蕴传神入微。 “是她。”都知娘子沉醉般欣赏这幅画像,“能将她画得形神兼备,唯有史馆画直张萱先生。” 颜阙疑果然在画绢印章中辨出张萱二字。 一行仰头观赏这幅杰作:“素闻张画直擅绘人物,尤工仕女,果然不虚。” 三人下了阁楼,都知娘子挽留贵客再饮一阵茶,一行只道来日再叙,便与颜阙疑一同告辞离去。 走出清平院,颜阙疑还在屡屡回首,与来时的犹疑截然不同。 一行放慢脚步,语含笑意:“颜公子有何留恋?” 颜阙疑不想被取笑,正着头不再回顾,语气清淡:“她家的茶饮来有些趣味。” 一行接了他的话问:“与小僧寺里的茶哪里不同?” “……法师没有品出来吗?” “没有。” 颜阙疑气恼地看他一眼。 一行笑了笑,似有恍然:“想来,是煮茶的人不同吧?” 被看穿,颜阙疑耳根一热,狡辩道:“不过,我是借了法师的光,都知娘子对法师很是殷勤呢。” 一行也不禁赞道:“这位不愧是都知娘子,步步引导我们,句句皆有玄机。” “史馆画直张萱,也是她给我们的线索?” “正是。” 颜阙疑赞许一阵,惋惜一阵:“这样灵慧的女子。” “颜公子若觉惋惜,可金榜题名后……” 颜阙疑迅速打断:“法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僧没有想什么。” 平康坊西边是务本坊,史馆画直张萱便居于此。 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寻到张宅。 这日恰逢张萱休沐,趁着秋阳,在宅中晾晒笔墨画纸。这位长安著名的画师,身着旧衣,落拓不羁地穿梭于满院画纸间,不时翻晒。 门房通禀后,一行与颜阙疑入到内宅,与张萱互相见礼。 三人都是初见,若非事先见过张萱画作,颜阙疑实难相信面前这位不事修饰、皮肤黝黑、彷如田舍农的官人竟是史馆画直,还是个擅绘仕女图的。 张萱扯了扯染上颜料的胡须,反复瞅着白衣僧人:“你就是圣人提及的僧一行?你那《大衍历》究竟几时能编好?” 这般直截了当的话风,听得颜阙疑瞠目结舌。 并没有被当做高僧对待的一行歉然微笑:“小僧有负圣人所托,《大衍历》还需再三验算,如今只出了草本。” 张萱听罢,面色离奇地缓和下来:“编订历法看来也不易,就同老夫作画一般,先勾勒草图,再反复晕染。要不要看看老夫的画?” 一行与颜阙疑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致,张萱大大方方将二人领进书房。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铺天盖地都是画卷,各色人物,神态万千,被室风带起时,浅笑颦眉,裙裾舞动,宛如真人。 颜阙疑惊叹连连,不吝赞美之词:“张画直简直神笔!” 一行凝神观看,从完成程度不同的画卷间,揣摩画者构想:“作画亦要推衍,何处淡墨,何处重彩,何处点簇,方能曲尽其妙,宛然如真。” 此言正中张萱胸臆,大有知己之感,与一行把臂言欢:“你这小和尚,竟懂老夫运笔之妙,当浮一大白!来来,我们兄弟二人共饮一杯!” 这位画直太过豪爽,颜阙疑简直替一行捏把汗。 一行与张萱并肩,适时挽起一串菩提珠,口宣佛号:“小僧以茶代酒。” 张萱拉了拉他的佛珠,万分遗憾:“你作甚要出家?红尘有何不好?” 一行笑而不答。 颜阙疑替他答道:“我听说法师当年为避武氏子侄与太平公主的纠缠,不肯为官,特意剃度为僧,云游天下。” “原来如此。”张萱不无羡慕,捻须道,“老夫也想早日辞官,当什么劳什子画直,要不老夫也出家算了。” 颜阙疑懊悔道:“是我多嘴了。” 张萱发了一通牢骚,才想起问:“对了,你们二位登门,究竟所为何事,总不会是让老夫给你们作画吧?” 31、第 31 章 (五) 出乎颜阙疑意料的是,一行没有直接提及清平院的琴姬绿腰,而是提出想一观张萱的藏画。 “你怎知老夫有无数藏品?”张萱一派自得,显然这又是一件他引以为傲的事。 “小僧观先生画作,画技师法前人,又远超前人,想必是观摩不少前人旧作,方得融会贯通,是以斗胆猜测先生藏品定然可观。” “小和尚,跟老夫做朋友吧。”张萱两道粗眉几乎飞起,“你这人太有慧根,不在老夫之下,那么,老夫的藏品可以给你看个够。” 张萱急火火地拽着一行往他的藏室去,颜阙疑一边抹汗,一边紧追。 藏室藏得很深,这位画师对于自己的画作,可以随意扔在书房或是院子,但搜罗的前人之作则被珍而重之藏于最里间的斗室。 门上还挂了几重大锁。 哗啦啦一阵开锁声,室门开启,里间便是多宝阁,用最好的装裱技术装饰每一卷画,并小心收纳。 一行自袖中取出一片白绢,垫着手,对一张张画轴轻拿细放。 张萱便一幅幅解说,此卷出自哪朝哪位画师之手,有何特色,以及他收藏的经过。 颜阙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见这位史馆画直眉飞色舞的激动样子,想必都是传世珍品,很值钱,于是,他便不敢沾手,只伸着脖子看。 又一张画轴展开,画中女子笑靥明媚,妙目盛着别样浓情。 颜阙疑初看只觉惊艳,再看又觉似曾相识。 一行将此卷打开便不再合上,张萱双目顿时如炬:“小和尚,此画没有落款印章,你若能辨出它出自何人之手,老夫便送你一幅藏品。” 一行将画置于案上,退开数步观赏,又推开一方小窗,让秋光透来一缕,正打在画卷色彩上,女子面颊颜色被光柱照得鲜活灵动。 见此情景,颜阙疑心中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愈加浓烈。 张萱又是期待,又是担忧,神情复杂地看看画,又看看一行,手指揪紧了胡须。 一行走至画前,一点笑渐渐从眼底漾开:“用笔细劲有力,描法工细,以色晕染面部,设色浓丽鲜明,与先生技法有着一脉之承,或者说,我唐画师皆从彼处传承。” 张萱拽断了几根胡须,喉结滚动,有些懊悔:“他是何人?” 一行用满含敬意的语调说道:“小僧猜测,那人便是被尊为‘唐画之祖’的前朝大师展子虔。” 张萱一拳头捶向自己脑袋,悔恨跺脚:“小和尚你赢了!” 即便颜阙疑不懂画,也听过展子虔的大名,大师真迹就在咫尺,他兴奋又谨慎地挪步过去,屏住呼吸,仔细欣赏百年前那位大师的运笔与用色。 一行带着些许歉意,向张萱合十:“不知先生从何处收来的大师真迹?” 张萱鼻中喷火:“从西市淘来的,跟一众赝品堆在一起,要不是老夫火眼金睛,展子虔的真迹便会就此沦落。” 一行转而又问:“先生可曾觉得画中女子似曾相识?” 听到这话,颜阙疑惊讶转身,但忍住了没说话。 张萱不高兴道:“原来如此,你们是看过清平院那幅老夫的作品,觉得是老夫不自量力,效法展子虔?” 一行忙道:“先生误会了,我们绝无此意。” 颜阙疑跟着附和:“先生神技,就算跟展子虔有些相似,也绝对是不一样的。” 张萱却哼了一声,唱起反调:“可老夫就是不自量力,有意效法展子虔,我就是有心的,就是想要攀比。” 颜阙疑:“……” 有脾气的画师,不敢惹。 一行唇角抿去了一点笑意。 两人的画中都有一位容貌相似的女子,运笔用色不尽相同,有大师之作在前,后人难免有攀比之意。 书呆子后生无话可说的憋屈模样,让张萱很是解气,心情忽然好起来,就算输给小和尚,也无所谓。 “那是去年一次休沐,一帮史馆同僚相约去清平院饮酒,一名琴姬恳求老夫为她作一幅画,老夫若答应,便能免了那顿酒钱。哎呀,那顿酒钱可是贵得离谱,几乎是老夫一年的俸禄。老夫可是相当生气!” 张萱搔搔头,继续道:“不过,老夫见那琴姬与展子虔画中女子肖似,便起了攀比的念头,当即答应下来。于是就有了你们在清平院见到的那幅画像。后来,老夫才知道,原来那琴姬早就存了让老夫为她作画的打算,便托了与老夫相熟的同僚,诓骗老夫去的清平院。” 张萱气得吹胡子,补充道:“虽然老夫画得挺开心,但因为不小心落入陷阱,老夫还是跟那位同僚断绝了关系。” “那琴姬除了让先生为她作画,可曾提及其他?”一行问道。 “除了骗老夫一幅画,她还会对老夫有什么想法不成?老夫又不是年轻俊俏的贵公子。”张萱瞪着一行,“老夫说话算数,可以送你一样藏品,你想要哪个?” 一行道了谢,指向案上展开的画轴:“这幅展子虔真迹,可否赠与小僧收藏。” 赠出展子虔真迹后,张萱心头肉痛,气鼓鼓将二人送出宅院,“嘭”地关上大门。 “小和尚,别忘了你是老夫的朋友,有空再带着书呆子后生来陪老夫作画!”门后传来这位暴躁画师的话语。 走出没多远的颜阙疑:“法师,我哪里呆了?” 一行笑道:“这是张画直欣赏你的意思。” “那张画直叫法师小和尚,也是欣赏法师的意思?” “兴许是吧。” 颜阙疑萌生了一个想法:“那我也可以……” “颜公子。” “好吧。” 夕阳余晖将二人的身影拉长,城外山峦间有一抹青光起伏。 一行怀中斜抱着画轴,远远眺望一眼:“勿用已同绿腰分开,今日便到此为止,颜公子回府去吧。” 颜阙疑心中还是一团疑云:“绿腰究竟是什么来头,法师可有眉目?” “今日几处探访小有收获,小僧略有些想法,不过还需进一步证实。” “绿腰回了岐王府,不会对岐王怎样吧?” “暂时不会。” “法师赢来展子虔的画作,有何用意?” “颜公子可以猜猜看。” 32、第 32 章 (六) 绿腰一身狼狈回到岐王府。 去东市看首饰的路上,一只青色野猫蹿进马车,从她发髻上越过,叼走了她心仪的发钗,而后迅速消失在车外。 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她回过神时,十分愤怒。 被一只不长眼的畜生冒犯到头上,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迅速从车内掠出,飞上屋脊。市集中人均以为平地起了狂风,睁不开眼。 循着野猫浓郁的妖气,她在里坊之上快速追赶。 长安潜伏的大大小小的妖,哪个不对她退避三舍?这只青色/猫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且看看长了几个猫胆! 猫妖速度不弱,电光石火间,已奔出长安城。 她在山峰附近追上猫妖,见发钗还在猫嘴里叼着,不管出于哪种心情,她都要好好教训猫妖一顿。 一阵缠斗,她精心打理的发髻乱了,精挑细选的衣裙破了。那青色/猫妖竟然咧开嘴,展露一个诡异的笑,猫齿将玉钗咬得咯咯作响。 如此嚣张挑衅,让她怒不可遏。 直至黄昏逼近,她才觉出不妙,猫妖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并不与她决斗。 她舍了发钗和猫,返回城中。 岐王因惧怕,挽留王维与他作伴,二人闲话诗文以此转移身处险境的不安。 暮鼓时分,绿腰回府。 她重新整理凌乱的发髻,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几乎是在踏入岐王房中的瞬间,便嗅出一缕不属于此间的檀香。 她掩下戾气,换上柔媚笑颜,款款行来:“摩诘居士来了,殿下便不寂寞了。” 王维与她见礼后,退避一旁。 岐王强颜欢笑,做出关切恩爱模样:“今日玩得可尽兴?” 绿腰行至岐王身旁,笑颜有些扭曲:“十分尽兴。” 岐王觉出她言语透着森冷,不由身体发颤,一手捂着心口,贴身藏的曼荼罗符咒散出灼热的触感。 “殿下……”柔嫩细腻的手指搭上岐王肩头,忽然触电般被弹开,半边身躯陡然麻痹。 岐王并无察觉,王维却从后方看得真切,汗珠从额上滑下。 绿腰再开口时,声调降下,听来格外幽深冷寂:“殿下今日客人不少,另两位是谁?奴家倒想见一见。” 岐王心下慌张,抖抖索索道:“是是是摩诘的朋友,我我我不是很熟。” 王维从容递上自己的画卷,替岐王开解:“是小生邀来的朋友,一同观画。” 绿腰垂眸看了眼画卷,神色漠然:“是吗?” 岐王使劲点头,背上汗湿一片。 绿腰抬手,想替他擦去鬓边汗珠,又缩回手,掖着衣袖,转身缓步出了房间。 听她脚步声渐行渐远,岐王虚脱一般,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酸软席卷全身:“摩诘,她没有多心是吧?” 王维决定,还是不告诉他方才的一幕。 · 那日跟一行告别后,颜阙疑回到家中温书,却如何也看不进去。几日后,还是踏上了通往华严寺的山路。 “法师,绿腰的事情可有进展?” 一行亲自为他开了山门,他便迫不及待地追问,再不把事情弄清楚,他连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嗯,业已知晓她的来历。” 一行踏过地面落叶,迈步朝禅房去。 颜阙疑闻言欣喜,但瞅了瞅满院层叠的秋叶,心中揣测,大概勿用又冬眠了吧。 一行经过一间侧殿,顺手将被风吹开的殿门掩上,颜阙疑从缝隙间偷眼一觑,殿内横梁上盘着酣睡的青龙。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龙的鼾声。 “法师,勿用要睡到什么时候?”没有小和尚在跟前叽叽喳喳,怪寂寞的。 “开春惊蛰,或许可醒。” “真叫人羡慕。”近来睡眠不是太好的颜阙疑羡慕起了龙这个物种。 一行的禅室里,漂浮着檀香明净的气息。 煮好了茶,在茶香升腾时,一行将他几日来探寻的消息讲给颜阙疑听。 那是前朝隋定都长安时候的事,历经四朝的名士展子虔,为隋文帝所召,任朝散大夫一职。展子虔自幼习画,为官之余也在研习书画,并不断探索新的技法。他是文官,闲暇较多,时常混迹坊市间,观摩不同年龄、神态迥异的男女。 他与当时一名琴姬偶然相识,二人性情颇为相投,往来渐多。展子虔人品高洁,并不狎妓,他未将她作风尘女子看待,而是极为尊重对方。 时日一久,二人渐生情愫,但展子虔已有家室。 隋末乱世,两人被迫分离,从此天各一方。 长安亡于战乱的百姓数以万计,累累尸骨被运往城外焚烧,骨灰余烬铺满长安上空,数月不散。就在那一年,天象出现异常,满月被血色浸染。 乱世惨状,稍作想象,颜阙疑便觉不寒而栗:“那琴姬……” “琴姬亡于长安,兴许便是那一年。” 颜阙疑唏嘘不已,几乎可以猜到真相:“琴姬便是绿腰,因为心有不甘,所以成妖。从隋末到如今,已有百年,想必不好对付,法师可有对策?” 一行从容的样子显然是早有应对之法,他从茶案前起身,邀请道:“颜公子还记得初入鄙寺见到的浑天仪么?一同去看看吧。” 颜阙疑虽不懂天文算法,但对那具造型精巧的水运浑天仪记忆格外深刻,当时出于好奇,险些伸手触碰,被一行及时出言阻止,否则便会打乱浑天仪的运转。 他雀跃地随一行出了禅房,走过一段石阶,在禅院一隅的高台,重新见到那具被水力推动、日夜运转不休的青铜仪器。 四条青铜小龙托起一枚大圆球,球面遍布二十八星宿,球外环着一道铜圈,铜圈上有时辰刻度与齿轮,一架精致水车在旁注水激轮,几不可察地推动大圆球运转。 据一行讲解,水运浑天仪能够击鼓计时,观星宿,演示日月星辰的轨迹,亦能窥探天地间的奥妙。 浑天仪一侧的石桌上,铺着一叠写满字的竹纸,上面列着颜阙疑看不懂的运算,墨迹犹新。 “法师,插值运算可以打败绿腰?”他一脸难解的神情。 “颜公子竟记得内插算法。”一行眼泛笑意,拿起算纸,仿佛下一刻便要就插值算法阐述一番。 颜阙疑面上一热,又是畏惧,又是讪讪:“法师开创的算法,所以记得一二,不过我生性鲁钝,对算学一窍不通,法师还是传授给勿用吧。” “颜公子不想知道,这份算纸上的奥秘?” 颜阙疑这才犹犹豫豫接过一行手中算纸,视线掠过看不懂的运算步骤,抵达一处用重墨圈起的一句话。 季秋,月盈则食。 33、第 33 章 (七) 典籍中,最早记录月食的是《诗经·小雅》,书中说: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自古以来,发生月食都是很寻常的天象,但人们常将日食与月食看作是君失其道,上天示警。 月食会使月色异常,民间普遍认为: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一行用水运浑天仪测算出,百年前隋末那场赤月,正是天文上的月全食。 颜阙疑对算法的神妙表示出敬畏与钦佩,同时他受谶纬之说的影响,忍不住做了一番联想:“绿腰成妖,定是与赤月的出现有所关联吧。” 据说赤月是至阴至寒之相,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容易滋生妖魔。 一行立在高台上,眺望远处秋暮,有风将石桌上的算纸吹得哗然作响,澹然语声中夹杂一丝悲悯:“归根结底,是那份心愿吧。” 颜阙疑沉吟片刻后道:“她的心愿固然令人同情,但因她而死的胡姬、疯掉的皇甫生,或许还有这百年来的其他男女,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的心愿,就这样被绿腰剥夺了。法师不除去绿腰,将来不知还有多少无辜者受害。” 原本对绿腰生出同情的青年,经过理智权衡后,做出了自己的裁决。 一行点头称许道:“颜公子所言甚是。” 可是对于一行调查了许久,却迟迟不开始除妖,颜阙疑表示了不满。 “法师打算几时让她伏法?” 一行站在浑天仪前,微不可查地叹息:“颜公子若肯仔细看一眼小僧的算纸,便知小僧的用意。” 听出了一点责备的意思,颜阙疑愣了愣,赶紧捧起那张写满字的算纸,硬着头皮读下去,这才发现自己漏了关键的信息。 一行除了推算出百年前的月食,还算出今夜亦有一场月食,同样是赤色之月。 颜阙疑虽然很震惊,但还是不太明白:“法师,这意味着什么?” 见青年一派惘然的样子,一行解释道:“非人若因赤月而生,必受赤月牵制,尤其过了百年,再逢赤月,便为劫。” 颜阙疑振奋道:“这么说,今晚便能除妖?”忽然想到,这么重要的劫,百年大妖会毫无察觉么?神情便又凝重下来:“可是,绿腰肯定会有所防备吧?尤其我们在调查她的事,万一被她发现……” 一行却不甚在意道:“她定然早已发现。” 他们去过岐王宅,还留下曼荼罗符咒,勿用又去刻意将她引开,她焉能不警惕? 颜阙疑紧张道:“她是百年妖,法师千万小心。” 一行道:“颜公子今夜就留在寺中吧。” 颜阙疑赶紧摇头:“我要同法师一起除妖。” 见他意志坚定,一行便不再劝说。 对付百年前的大妖,颜阙疑以为一行必要做些准备,谁知一行点了盏灯笼提在手上,示意可以出发了。 颜阙疑心下惴惴,再三确定:“法师,这就准备好了吗?” 夜色降下,一行在灯笼光晕里笑道:“颜公子若不放心,可以携一面袖镜。” 颜阙疑立即照办,从禅房里翻出一面古朴铜鉴,不大不小的样式,刚好可以揣在袖中,虽然颇感沉重。 “法师,不叫醒勿用吗?” “不必。” 凭借一盏灯笼,二人夜行山路,周遭安静至极,几无虫鸣。颜阙疑感觉这条山路并非自己日间所行的路,两旁山林沉在夜色里,宁静而陌生,不知几时多出来这条捷径。 夜竟黑得这样快,不见星月,颜阙疑对时间的感知出现了错觉。恍惚之际,耳畔有人窃窃私语。 “是那个呆书生,还很年轻呢。” “可以捉弄一下。” “不行,僧一行在这里。” 颜阙疑听得冷汗直下,迅速走进灯笼投下的光圈内,拉着一行袖角,悄声问道:“法师,这条路究竟是……” 一行手中灯笼挑高几寸,光晕将他眉目照亮,说出让人费解的话语:“今夜借路,不必在意。” 尚未理解何谓借路,山路尽头便见长安城,幽夜里唯剩一座轮廓厚重的黑影。而身后,有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跟来。 灯笼模糊的光,照亮通往长安城的路,不仅为人,也为非人。 颜阙疑听着身后响动,不敢回头,只盼速速进城。待城池近了,紧闭的城门提醒着他,这个时辰怎么可能入得了城? 城上不见守卫,两扇铜铸大门如不可逾越的天堑,阻在面前。 一行不紧不慢朝城门行去,颜阙疑焦急跟随,法师又能用什么办法开启城门呢? 一行手持灯笼,止步于城门一丈外,向着遍布铆钉的黑漆大门躬身一礼。 旋即,左扇门上浮出一颗虬髯虎须的头颅,右扇门上浮出一颗头上长角的脑袋,凶神恶煞瞪着一行,齐声呵斥:“鬼途异界,何人借路?” 呵斥一出,身后不远处均是一片颤栗之声。颜阙疑也被城门上突然出现的两颗凶恶脑袋吓得面色煞白,几乎魂不附体。 却听一行从容不迫道:“华严寺一行,待去城中岐王宅除妖,请二神容往。” 闻言,城门上的两颗脑袋互相对视,自顾自交流起来。 “是那个一行和尚。” “岐王宅,是骨姬吧?” “那可不好对付,小和尚不自量力。” “让他去。” 两颗脑袋在铜门上消失,两扇城门无声而开。 “走吧。”一行迈步走向黑漆漆的门洞。 颜阙疑半步不敢落下,紧紧跟随。待他们走过后,城门重新合上,那些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被阻在城门外,窃语声透着懊恼遗憾。 城内也是漆黑一片,一行手中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颜阙疑抬头,天上不见半点星光,就算今夜月食,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虽有些心慌,但追随一行步伐便能稍安。 一行温润的嗓音响起:“守城的两位,是神荼、郁垒。” 传说中驱鬼辟邪的两位门神。 颜阙疑恍然,顿感大开眼界,新奇感终于压制了那点心慌。 前方东北角,有一处升腾起火光,在鬼途上格外显眼。而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颜阙疑便觉火光近在咫尺。 并不是火光在移动,而是他们已经接近了那处宅邸。 一点妖异之火在宅院里飘摇。 34、第 34 章 (八) 一行将灯笼抬高至眉间,宅邸门楣上的“岐王宅”在一团漆黑里显现。 府门大开着,如同主人隆重迎客。 一行与颜阙疑叮嘱一番,跨进门去。宅院死寂,凭空出现的点点妖火忽生忽灭,迈入其中,如行走荒冢坟茔间,格外瘆人。 此时的岐王宅没有一丝人气,与他们曾经白日来时的模样,分属两个世界。 颜阙疑壮着胆,睁大眼眸,借着灯笼的光,看见数个身影倒卧地上,从衣着上看,应是岐王府上的家仆。 “法师,快救人!” 一行提灯过去,一一探过他们气息:“只是沉睡,暂时无碍。” 颜阙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知绿腰将岐王藏到哪里了。” 他们将宅内寻遍,未见着岐王身影。 这时,内宅深处传来一道琵琶声,似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打破宁静,连空气都有了微微波动。 颜阙疑如惊鸟,迅速转身,辨别琵琶声的来处:“是绿腰?” 一行凝神片刻,示意往后宅去。 踏入后宅游廊,举步将往前行时,琵琶声又起,脚下游廊走向改变,前方无路,只能左行。 以为眼花,颜阙疑使劲揉了揉眼:“怎么回事?” 一行对此一笑,并不计较游廊走向,顺其自然往左而行。 游廊连向一座屋子,待他们持灯走近时,屋门自动打开,屋内有人踟蹰寻觅出路,那皎洁郁美的身姿,正是王维。 颜阙疑惊呼:“摩诘居士?” 王维忽然见到他们,喜出望外,奔出屋子,仿佛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说,但当他踏上游廊的瞬间,整个人便似墨滴入水,淡化氤氲,直至消失。 颜阙疑拔腿冲过去,游廊却似越来越长,走不到尽头,更到不了那间屋子。 琵琶声响起,下一眼,游廊又通往另一个方向。 一行对愣怔的颜阙疑淡声道:“所见无需入心,走吧。” 颜阙疑不敢置信,争辩道:“可那是真真切切的摩诘居士!他定是被绿腰抓住了!” 一行不去回答,径直顺着游廊前行。 尽头又是一间屋子,在二人靠近时,门扇开启,一名妙龄娉婷的女子正被梁上垂下的白绫扼住脖子,她神色绝望,挣扎中骤然见到门外有人,急急伸出手想要求助。 那真切的姿态,绝不是虚妄,女子正是清平院都知娘子。 颜阙疑心下大惊,顾不上多想,已冲了过去。但遭遇与方才一样,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那间屋子,门扇闭合,一切又都消失。 他腿软地跌坐廊上,冷汗涔涔:“法师,快救救都知娘子。” 一行却是极为冷静镇定:“诸法空相,颜公子勿要入幻。” 颜阙疑嗓音发颤:“可她……” 一行扶起颜阙疑,见他还是一派绝望惊惧,安抚他道:“绿腰用琵琶作引,勾出人心中的畏惧,使人迷失在她的琵琶瘴声中。颜公子因对都知娘子念念不忘,才会入琵琶幻曲。” 颜阙疑稍稍安定下来,渐渐红了脸:“我、我没有念念不忘……” 一行笑而不答,颜阙疑更觉窘迫。 游廊又随琵琶声改变走向。 二人继续走向尽头的屋子,满是画纸的书房燃起大火,须发染了颜料的画师暴躁地抓挠头发,痛恨画技平庸,无法超越前人,一双浑浊的眼透着对人世的厌倦,随即被大火包围。 颜阙疑深吸口气,捂住眼睛不去看,心中忍不住泛起悲凉之感。 蛊惑人心的琵琶又起,这回通向的屋子铺陈奢华,银烛之下,盛年岐王伏在一名宠姬怀中,嘴角溢出血丝。插入他胸口的匕首镶了宝石,反射着璀璨的光。宠姬缓缓转过头来,青丝妖娆下的骷髅面容,深深凝视门外二人。 颜阙疑身体一僵,再度抬手捂眼,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岐王的痛苦和忧惧。 兴许是发现这种程度的幻曲没有奏效,游廊和房间一起消失在了黑夜中,甚至连宅院的轮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行和颜阙疑如同置身没有边际的黑色海洋,灯笼的一点光芒也即将湮灭。 混沌黑色的空间,没有时间的概念,容易让人迷失其中。 一行护着灯笼的微光,告诉颜阙疑,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睛默诵看过的诗文。 颜阙疑在原地转了数圈,确定无论哪个方向都是无底的漆黑,才不抱希望地抹去额上汗珠:“法师,这又是什么地方?这么黑,闭不闭眼都一样吧。” 一行似乎无论置身何处都不惊讶,冷静又沉着:“绿腰是白骨之身,神荼郁垒二神称她为骨姬,若小僧所料不差,此处的无边黑暗应是她的识海。” “何为识海?” “藏识之海,她的记忆与神魂归处。” “她是打算一直将我们困于她的识海?” “被困入骨姬的识海,一般来说,不会活过一个弹指。” 颜阙疑的一腔焦躁陡然冰凉,他愣怔地问:“所以,我和法师其实已经往生了?” 一行明澈的眼映着灯笼火光,以及远处似海浪的起伏:“若是如此,骨姬便不会催生识海波澜。” 高低起伏的海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很快,脚下也随之颠簸,仿佛立身波涛之上。颜阙疑几乎站立不稳,得知自己和法师都没有死,还没有生出庆幸,下一瞬危机已至。 一行将灯笼交给颜阙疑,手结密宗法印,光芒自他指掌间迸生,继而以他为中心,蔓延铺排,逆向扩散入识海八方,将席卷的巨浪推向边际。 海浪被推平,短暂的沉寂之后,有无数巨蛇自脚底破海而出,黑色海浪翻腾,识海空间如一个被狠狠晃动的容器,彻底天翻地覆,再无立足之地。 颜阙疑先是被冲撞入空中,再是跌落,最后被一股腥风吸附,人便顺着某个滑腻粘稠的通道坠了下去。他晕头转向使劲挣扎,双手的触感带来一个惊恐的真相——他被巨蛇吞吃了! 虽然不知生命的开端,但他见证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别了,六郎;别了,法师;别了,长安,还有,都知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