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略红楼》 1、林海门生 “大人,请节哀罢!”扬州巡盐御史府内院,鬓发灰白的老者摇首叹息,“夫人天年已尽,老朽无力回天,请大人体谅海涵!” 迎候在侧的中年男子身子一晃。榻前的稚子幼女放声大哭:“母亲!” 病榻妇人已然油尽灯枯:“老爷、老先生——” 男子忙拭泪水:“夫人!” “我已经不成了,哥儿和黛玉托付给洪老先生——”妇人气喘吁吁,“老爷——” “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咱们的孩子。”男子看向老者,“老先生!” “夫人,老朽必要穷尽所能,护卫少爷、小姐安康。”老者欣然应承,以慰患者之心。 贵妇含笑点头,挣力看了儿女一眼,眸光渐渐散去,竟是阖目去了。 府中哀声乍起,老者嗟叹不已。 晚间回返下处,正在习字的少年起身问安:“老祖怎么才回来。” 老者长叹一声:“林夫人不幸仙逝,我给公子小姐开了两服定惊汤,你明日不必用功,换了素服,随你祖父去道恼吧。” 少年点头答应:“是。” 列位看官,那老者姓洪名均,本是京郊大户,上有老父在堂,下有儿孙尽孝,俨然有五代同堂之期望。十年前锦衣上门,洪家满门罹难,独洪均一枝访医求道、野居关外,权且躲过一劫。 洪均有一子名钦,钦生一子名术,都从洪均研习医术,术妻生下独子洪淏未及满月,地方觅迹围捕,均妻纵火自绝,连儿媳并洪术夫妇一齐罹难,地方未曾细察,只作族灭结案,洪均父子带幼孙藏匿井中,侥幸逃出生天,后假作沿边流民,碾转飘零至江南境界。 适逢江淮盐课林海因独子几夭、折节求医,其妻携幼子稚女佛寺许愿,幼子忽然病急,依仗寄居彼处的洪均妙手延药,这才躲过生死大劫。 过不一日,林邸便有重礼来谢,林海具了名帖,请洪均入府位宾,洪均知晓林家四代列侯、根基深厚,便欲图他荫蔽,护佑子孙,因此应诺首肯、问诊列方。 幼患症状渐已和缓,林海夫妇感恩不尽,以客礼厚待洪氏。 林海是前科探花,奉圣谕提调江淮盐务,官拜兰台寺大夫之职,发妻贾敏亦非无名,乃是开国八公嫡孙女、先荣国公贾代善嫡女,她今仙逝,地方官府、士绅商贾自是吊唁不绝。 洪钦慰问丧主后说道:“家父不能治愈夫人,心中好生惭愧,今日不愿出门,特遣学生过府见礼。” “有劳先生。”林海欠身答礼,“生死有命,拙荆自产后便有下世之兆,全仗贤父子妙手回春,勉强及于今日,海夫妇感怀在心,岂有怨望之念?” 洪钦又道:“公子小姐守礼居丧,学生情愿留此关照,以免大人后宅之忧。” 林海感激不尽,又嘱管家:“先生与我如同一体,你等需尽心服侍才好。” 管家唯唯:“是!” 洪淏主动说道:“晚辈不才,囊受夫人关照,至今未得答报,愿为身后之事略尽绵薄之力。” 洪淏虽然年幼,不但家学渊源,算术经史都有涉猎,林海正忧内宅无主、账目不清,听得这话欣然应允:“那就有劳贤侄了。” 比及大丧完结,林海见子女无恙、账目清楚,心中愈发感念,谢礼之外又亲与洪均说项,欲使洪淏长住林邸,与独子林墨为伴。 洪均权衡利害,心中便有计较,因向林海说道:“既承大人厚爱,老朽自无不允之理,且请大人稍待一时,明日便打发劣孙过府差遣。” 林海称了“谢”字,仍回本邸不在话下。 即至次日,林海正要上衙,不妨洪淏垢面蓬头、哭拜入内:“大人,曾祖父殁了!” 林海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洪家所居乃是林邸之畔的一所小小宅院,林海须臾赶至,坐守亡灵的洪钦含泪解释:“家父留书,只道夫人不治,医者之过,左右瞑顾,本已辜负大人折节倚重,又有夫人临危托付,百思之下,难得灵方,不能拔除公子胎疾后患,由是惭愧,自以士为知己者死,自戕以外无可谢罪,这才令学生做了不孝之人。” 林海顿足悲叹:“先生如此,我父子之过何以能赎!” “大人不必如此。”洪钦说道,“洪家原有祖传之方,可缓公子疾症,唯碍祖宗家法,不许用于外人,所以甚觉为难、进退失据,欲要处方,恐违先人遗训,倘不用时,有负贤俪重托,先父欲坏家法,以救公子之疾,权衡之下,唯有此举方可谢罪祖宗,大人勿负先父苦心可矣。“ 林海是道德君子,听得此言悲喜交加、愧盼叠生:所悲者,洪均因己而死;所喜者,独子疗疾有望;所愧者,洪均品格高古、忠义两全;所盼者,洪钦青出于蓝、妙手回春。 既有林海之助,洪均后事颇为妥当,又过几日,洪钦遵从父命,与洪淏搬入林府,专为林墨调养不在话下。 林海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一双病弱儿女,又绝续弦之念,府中庶务,任凭管事料理,又喜洪淏龙凤之姿、天赋聪颖,便生爱才之心,过不数月,便与洪钦参商,有认养螟蛉之念,也是为林墨平添助力的意思。 洪钦称谢婉拒,因向林海说道:”大人不知洪家底细,所以生就爱才之心,人以至诚待我,我岂虚意馈人,学生今日便将洪氏底细交托大人,生死去留,皆由大人发落则可。” 林海一楞,屏退左右后让请洪钦:“先生直言无妨。” 洪钦缓缓叙说:“我洪家祖上,本为前明内廷供奉,世代服侍大明天子,后李闯谋逆、女真入关、taizu开国,先祖不愿失节,因携家眷,野居民间,后似旧交揭发,言说洪家怀缅前朝、居心叵测,自此屡加盘问、再无宁日,先父奉慈命弃家避难,流落关外,而后阖族灭门、覆巢难安,独学生父子祖孙逃出性命,投庇大人。” 林海恍然大悟,因又问道:“先生既蒙冤屈,海虽不才,于圣人驾前薄有体面,又有姻亲在京任职,可为先生具折上京,或可澄清罪责亦未可知。” 洪钦摇头苦笑:“洪家不过悬壶门第,何以引得灭族大祸?不过是手中传承救人秘方,引来同行小人妒忌,应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圣训而已。大人为洪家伸张,反易引火上身、触犯窝藏律条。” 林海沉吟半晌方道:“虽是如此,终究令海心意难平。” 洪钦解释:“不瞒大人,洪家的案子,当年甚是糊涂,听侥幸逃出祖宅的家人说,差官虽言大逆之罪,既无三司公示、又无官衙碟文,学生至今不解,是否为先祖旧日政敌,勾结地方刑司,不欲明白案情,故意构陷洪家于死地。” “岂有此理!”林海勃然动怒,“敢莫王法不存?竟能如此草菅人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父自戕,非独愧对大人,未尝不是心如死灰的缘故。”洪钦说道,“今日吐露肺腑,还请大人略动耳目,或能知悉洪家获罪根源,纵然祖孙自首,亦可明白其事,不教大人枉受牵连;若是别有隐情,我祖孙隐姓埋名,依旧受庇大人,但得全始善终即为上苍垂护之德。” 林海虽是感叹,心中自有计较,私下修了书信,托请在京同僚查察旧年案情,月后得了回书,只道并无洪家卷宗,地方只以火灾报案,必为内卫料理无疑。 大青承明之运,自立业以来,北有女真金国,蒙古鞑靼,南有顺、西余孽、前明旧将,端的是危如累卵、国运如丝,taizu皇帝因袭明制,设立锦衣卫监察百官地方,锦衣卫权柄极重,虽助taizu太宗安靖天下,亦不知酿成多少冤假错案,当今继位,渐收锦衣卫权柄,八年前有两名山西官眷不堪勒索、撞昏伸冤,矛头直指锦衣卫所,天子过问,将所有指挥、同知、佥事坐罪,至六年前又发谋害东宫案,锦衣卫牵涉其中,清算后有许多冤狱推翻,引得圣人十分震怒,为此革去锦衣卫刑狱办案之权,锦衣卫一落千丈,素日奉差,有如侍卫,只管御驾出行仪仗并扈卫事宜,职司虽在,威势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林海料定洪家必在冤屈之列,唯因无人申诉,所以案沉死水,不得结果,便与洪钦商议,要助他伸张上告、以雪家仇。 洪钦婉言回绝:“洪家虽然冤屈,于天子而言,不过芥豆之微,事已至此,先人既无罪名背负,岂可辱及圣人英明?又有故仇之后仍居内廷供职,洪家先祖侍奉前明天子不为虚构,学生但求一安,不愿因此多生事端。” 林海便不强求,又通门路,为洪氏祖孙重作良籍,只道洪家本为林家世交远亲,因家业萧条,所以来扬定居。 及至年尾,林海邀同僚清客为证,将洪淏收录门下,命林墨姐弟以兄呼之,洪钦苦辞不果,只得应允美意暂按不表。 2、插手家务 自搬入林邸以后,洪淏便在读书习武之外襄助林海料理些家务,林海本不赞同,洪钦说道:“我祖孙客居尊邸,起居之外,又按月领支例银,理应略尽绵力,也是不负夫人嘱托的意思。” 林海便不强求,又嘱洪淏不可误了功课。 却说林家是列侯根基,昔年taizu起事,林家有从龙之功,原可袭爵三世,至林海之父,蒙圣人恩典,又加一代爵封,林海便从科举及第,中了一榜探花。 虽然如此,争奈林家子嗣稀疏,到林海已是数代单传,如今虽有黛玉林墨一双姐弟,因自幼不足,也有风过香灭之险处。比及夫人谢世,林海愈发灰心,除子女安康以外,并无他事可求。 洪钦依从父命,将八分对症的方子用了几个,林墨便有血气归顺之形势,林海大喜,对故去的洪均越发愧疚,待洪淏加倍用心不在话下。 再说洪淏,虽是幼年坎坷,幸得上苍眷顾,颇有过目不忘之才,伴读数日,家塾先生便与林海请辞,自承“师不及生、不可尸位素餐、误人子弟”,林海虽有师徒之名,毕竟公务在身,不能抽出许多闲暇指点洪淏功课,又恐他自恃聪明,可惜天赋,有仲永之伤,是以又喜又忧,款留先生外,颇费许多周折,终于将金陵甄家荐取的一位革职进士姓贾名化字雨村者聘入林邸以为西席,专授洪淏功课暂按不表。 这日洪淏正在内院掣棒习武,听见外头喧哗吵闹,提着棍子便去查看,原来是两个管事为了林海岳家的节礼起了争执。 林邸都总管林石乃是本家世仆,又是林海奶公,夫人逝后,中馈无主,一应人情往来便该林石主张,可惜林石忽染疾恙,林海得了洪钦诊断,便许林石告老荣养,把内宅事务转交管事办理。 现如今的两个林邸管事,一为林石之子林觉,一为林墨乳父王治,王治夫妇都是贾夫人陪嫁,如今都总管出缺,一个想子传父职,一个要副手转正,数月间频起纷争,林邸上下不胜其烦。 洪淏拢了袖子,立在仪门下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林觉家的乖觉,知道这位表少爷账目清楚,连一起操办过夫人后事的公爹都极为服气,如今见他过来,慌忙敛了怒色赔笑一声:“小的与王家姐姐商议荣国府的节礼,声音大了些,想来是扰着表少爷用功了。” 洪淏脸色稍霁:“各处的节礼都有定例,值得为这个争论么?” 林觉赶忙附和:“表少爷说的极是。” 洪淏问道:“莫非哪个要有所添减不成?” 林觉家的拿眼瞥向王治家的:“小的不敢!” 王治家的原是林墨的乳母,自洪家祖孙搬入林邸,洪淏便将黛玉姐弟的起居事宜揽到手中,王治家的反倒退了一射之地,本就恼恨洪淏多事,听得这话忍不住出声争辩:“表少爷,小的酌情增添,本是有些缘故在里头的。” 林觉家的打个眼色,后面便有小丫鬟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洪淏扶棍落座,因向王治家的说道:“且听听你的道理。” 王治家的笑道:“表少爷是读书人,很不该为这些琐事脏了耳朵。” 洪淏面色一沉:“师父也是读书人,难道他也不配过问你们的这些琐事?” “小的不敢!”王治家的见洪淏抬出林海,只能服软解释,“表少爷不知,自太太去后,京中的荣国府老太君已经几次来信,要接姑娘和哥儿进京教养,想着这层瓜葛,小的便想在往年的节礼旧例上多添三成,再有一样,太太不幸过世,添些节礼也是教外人知道咱们老爷是不忘亲眷的重义之人,小的用心良苦,林家姐姐不愿体谅,小的这才有些气愤。” “有些道理。”洪淏怔了怔,“师父倒不曾提及师弟师妹进京的话。” 王治家的面有得色:“表少爷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太太故去,哥儿倒也罢了,姑娘便是丧母长女,以后许婚极有妨碍,若是被一品诰命、国公夫人教养膝下,这层缺陷便再无妨碍了。” “你倒是不忘本的人。”洪淏翻着账本唇角微斜,“师母在或不在,荣国府都是师父的正经岳家,人情往来,虽不至减,亦不必增,这是定例,你做下人的岂可擅操增减?便是荣国太君要接养师妹,家中自然另备表礼孝敬,何必破了年节旧例?” 林觉家的连声附和:“表少爷说的极是。” 王治家的被说的面红耳赤:“表少爷是客,林家的事儿本不与表少爷相干。” “这话有些意思,我是客,尚且一意为林家着想,你是主,心思又向着哪个?”洪淏敲了敲椅子,“林妈妈!” 林觉家的答应一声:“小的在。” 洪淏微阖双目:“咱们一起去见师父,或增或减,由他老人家定夺,想来王大管家还不至于打师父的驳回。” “这话怎么说的!”林觉家的登时得意,“表少爷是主子,您的话不作数哪个说的话作数?为了这点子事儿去叨扰老爷,小的愈发要发到马棚里去了。” 见洪淏偏着林觉家的,他又是林海跟前的得意门生,闹的大了,自己哪里能讨得便宜?王治家的只得服软:“是小的失言,表少爷既然觉得妥当,就照表少爷的意思料理便是。” “罢了!”洪淏敲了敲木棍,“昨儿个我看账目,师弟和师妹房中都短了许多东西对不上,林妈妈去查一查,我要与师父回话的。” 王治家的吃了一吓,再不敢多添口舌。 倒了晚间,洪淏便去书房见林海:“师父,今日听着下人闲谈,说您有意送师弟师妹去京中教养?” 林海点了点头:“岳母几番来信,一是追念夫人,二则担忧黛玉姐弟的教养,墨儿倒也罢了,黛玉是丧母长女——” “原该如此。”洪淏叹一口气,“师父不知,自从师母过世,府中实在乱的不成样子,弟子能看到也罢了,有看不到的地方,长此以往,师弟师妹必受委屈,圣人讲修身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总不该教师父为了内宅琐事分心劳神。” 林海颔首捻须:“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洪淏说明计较:“师弟的身子虽有起色,北方气候不比江南,弟子的意思,不能教他轻易挪动;师妹虽该入京,也不能独身前往,荣国府是外家,便是老太君怜惜外孙,焉知底下奴才不会欺凌娇客?师父还要多做准备才是。” “这——”林海踌躇道,“黛玉年幼,若是随行过于隆重,岂不是显得咱们信不过贾家吗?倘或因此失了礼数,反倒违了初衷,你说呢?” “师父待我如子,林家下人尚且心怀轻视,何况师妹是姑娘家,若受了委屈,敢莫都寻太君诉说不成?”洪淏话锋一转,“师父的顾虑并非无理,弟子有个计较,还要师父定夺才好。” 林海变了脸色:“这里又无外人,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言便好。” 洪淏说道:“弟子问了师母的陪房,荣国太君膝下有三个孙女教养,纵把师妹放在头里,未必不会有大意之处,师父勿辞辛苦,好歹把宫中王府放出的教养嬷嬷请一位供奉,对师妹的将来也有好处。” 林海大喜:“亏得你心细,这些事儿我竟全然无觉。” 洪淏顺势说道:“此是其一,再者,林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弟子的意思,应着管事下人护送师妹入京,先看荣国府行事如何,倘若事事周到,便依师父所言,教师妹轻装简行,客居荣府,留京下人,不时前往问安则可;或有不周之处,咱们另做打算,头一桩要紧,不能教师妹受了委屈才好。” “你是有心的。”林海叹道,“我原想荣国府是国公门第,黛玉又是贾家的亲外甥,便不曾思虑作客委屈的事儿,听你讲说,我倒枉做人父了。” 洪淏赔笑:“师父操劳王事,自然因公忘私。” 林海欣然说道:“教养嬷嬷的事不难,皇太后老圣人去年驾崩,宁寿宫有许多嬷嬷宫人回乡荣养,有一位钱嬷嬷是姑苏籍,现在金陵客居,早年与林家颇有瓜葛,既是为了黛玉的大事,少不得求她一求,或是赏脸应允,也算了了咱们的一桩心事。” 洪淏便道:“若是如此,再无不妥之处。” 过不几日,金陵便有回信,原来钱家早已败落,钱嬷嬷出宫后本要依托侄儿养老,不意几个亲侄都有算计之心,所存体己赏赐遗失许多,钱嬷嬷便觉灰心,又至金陵依傍侄女,接了林海帖子欣然应允,因与信使相约,待等定了行程,自愿陪伴林家入京不在话下。 林海便与洪淏商议,要向荣国府修书,应允送女入京之事。 洪淏说道:“弟子早前所言,未免小人之心,如今师父书函进京,可观荣府行事如何,师父正可见机行事,早做准备!” 林海即问:“此话怎讲?” 3、送玉入京 “端看京中来人,自然知晓师妹于荣府分量。”洪淏细细分解,“师母过世,荣府并无主子来扬吊唁,此乃弟子疑窦源头,此番师妹入京,贾府理当派人来迎,若是当家老爷亲至,乃是纡尊降辈之举,贾府待师妹之心不言而喻,弟子早前计较尽不作数,师父将师妹放心托付则可。” 林海摇了摇头:“大舅兄袭爵,二舅兄工部当差,一是脱不得身,二则没有以卑动尊的道理。” “师父说的是。”洪淏又道,“次一等,师母的侄子媳妇跋涉远来,如此也算尽足礼数,师父倒也不必多虑,还按咱们此前计较行事便好。” 林海皱起眉头:“你是担心,荣国府连正经主子也不派一个来?” 洪淏斩钉截铁:“真要如此,弟子便需亲自上京,观看荣国府行事如何,倘若不能善待师妹,弟子立刻把她带回扬州,断断不能辜负师母托付之重!” 林海倍感欣慰:“你虽老成,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果然有心怠慢,去与不去,恐无许多差别。” “弟子是代师父去的,咱们林家有宅子有下人,何必教荣府把师妹当做打抽风的亲戚?”洪淏笑道,“再则,这些都是师父与弟子的揣测,荣国府是钟鼎门第,难道连这些事都不能预备妥当?” 林海点了点头:“就这样办吧!” 到了次日,林海大集林邸上下管事,因与众人吩咐:“淏儿与我,名做师徒,情如父子,他的话就是我的话,谁若再生怠慢,立刻发卖出府,哪个都不许说情!” 众人唯唯,对不足十岁的洪淏愈发敬畏。 灯节未至,京中荣国府便开发数名老妇来接黛玉,林海大失所望,因向洪淏说道:“我为人父,不及你稚子见识,黛玉或受委屈,岂不教我愧煞?” 洪淏即道:“祖父留此,全仗师父照应。” 说来凑巧,因都中奏准起复旧员,贾化便于获信后央求林海助他入京谋职,林海顺水推舟,修下荐书托付二舅兄贾政之外,又请贾化随行关照洪淏兄妹,贾化自无不允之理。 龙抬头日,洪淏率领八房家人,连带荣府婆子并贾化发车启程,黛玉泪别老父幼弟,先往金陵折道,接住钱嬷嬷后方往运河取水路北上京师。 钱嬷嬷风寒方愈,黛玉便与洪淏商议,要把随行的大丫鬟拨一个前去照应,洪淏笑道:“咱们顾及荣府体面,只教你带了金雀青鹂两个大丫鬟出门,原就委屈了你,再少一个人,岂不是顾此失彼的章程么?” 黛玉便道:“还有雪雁四个呢。” 此番出门,黛玉带了金雀、雪雁两个大小丫鬟,洪淏不许,又补了大丫鬟青鹂,二等丫鬟丹鹤、白鸥、绿鹦进来,总共有六个丫鬟贴身服侍。 洪淏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院内当值的陈言答应一声:“小的伺候大爷。” 洪淏吩咐道:“明儿个早起,你与我去寻人牙子,我要买两个丫鬟服侍钱嬷嬷。” 陈言答应一声,因又赔笑:“表少爷跟前也没人照应,不妨多买几个下人服侍。” “你们是当差辛苦,有意委责旁人罢?”洪淏沉吟片刻方道,“也好,只眼下四五十人,委实教人轻看林家,有合意的小厮,挑几个上来无妨。” 陈言松一口气:“小的就寻驿丞打听。” 此番进京,林海与洪淏挑选了孙庄、周典、钱门、付勉、蓝芜、张可、陈言、王硕八房下人随行,这八房人都是正当壮年的家生子,父母留于扬州,身契却教洪淏掌管,也是方便节制的意思。 黛玉便道:“哥哥也该买几个人服侍,总这样事必躬亲,也妨碍读书习武的工夫。” 洪淏含笑答应:“我记下了。” 次日早起,洪淏问过黛玉并钱嬷嬷起居,自带陈言王硕往内城而去。 “来人呐,要打死人了!”三人方到牙行,先就撞上一件凶案。 洪淏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围观的牙子战战兢兢说道:“那拐子把丫头一家两卖,引出争买纠纷,这就打起来了。” “住手!”洪淏断喝一声,“应天重地、天子陪都,岂容你等草菅人命?” 为首的男子正待发作,一眼瞧见洪淏,登时木了半边,忙向打手吩咐:“罢手!罢手!” 手下人这才抽身,那男子满面笑容:“小兄弟哪里来的?可愿与哥哥耍耍?跟着哥哥,管教你吃喝不愁。” 洪淏眉头一皱,陈言赶忙上前:“我们是奉扬州盐课林大人差遣上京的,你等不可造次!” 男子一怔:“林家?” 洪淏上前看了伤者景况,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稍加查看后忙向陈言说道:“你扶着他,要把淤血吐出来才成。” 男子顿足笑道:“这可是书里说的缘分了,咱们原是亲戚,荣国府贾二老爷乃是哥哥我的姨丈,与你林家也是正经亲眷。” “找条春凳来,抬去送医即是。”伤患呕了淤血,洪淏又把随身携带的天王保心丹并紫金活络丸喂服他两粒,这才起身答礼,“薛公子请了!” 男子喜道:“兄弟认得我?” “已然久仰大名!”洪淏淡淡一笑,“家师林海,与荣国府贾家是东床姻亲,此番奉师命护送师妹入京探亲,也是荣国贾太夫人诚邀美意。” “这更巧了。”男子愈发欢喜,“哥哥也要与母亲妹妹进京探亲的,咱们正可结伴同行。” “不敢耽搁薛公子行程。”洪淏指着地上的伤患说道,“薛公子可否卖我薄面,今日饶他一条性命?” “好说!好说!”男子嘴角垂涎,“哥哥名唤薛蟠,表字‘文起’,兄弟怎么称呼?” 洪淏拱了拱手:“改日自当拜会!” 薛家是皇商,许多生意要受林海关照,随行家人担心主子唐突洪淏、开罪林家,忙向薛蟠劝道:“大爷,咱们再不回家,太太该担心了。” 薛蟠眷恋不舍,连要争买的丫鬟都丢到脑后:“赶明儿约兄弟吃酒。” 洪淏并不理他,看一眼被两家打得臭死的拐子,因向王硕吩咐:“看他喘气没有,过会子拿着巡盐御史的帖子,把他带去应天府问罪,眼前祸事,都是这起子小人作祟。” 有机灵的下人,既见洪淏谈吐不凡,心中本有三分忌惮,听得“帖子”二字,先就知道厉害,连拉带哄,将薛蟠劝离了是非之地。 方才的牙子这才近前奉承:“公子至此,可是有话吩咐么?” 洪淏扫了他一眼,眸中精光直射脏脾。 牙子打个寒战,赶忙说道:“这处牙行是小人做主,公子若想买人,小人自效犬马之劳。” 洪淏淡淡问道:“这一女两卖的拐子也是你的爪牙?” 牙首赶忙说道:“小人也是识得律条的,岂敢做拐带良民的勾当,实在被这拐子诓骗,以为只是卖女谋生,这才容他此处安身,原与小人并不相干。” “罢了。”洪淏说道,“我要买两个丫鬟,再买几个孩子做小厮,有好的荐来瞧瞧。” 牙首松一口气:“公子请。” 小厮倒还罢了,洪淏将顺眼的男孩选了四人出来,唯独丫鬟,挑看半日不能称意,勉强选中一人后向牙首问道,“还有么?” 牙首回道:“今日只有这些,公子相不中,小人明日送好的过府伺候。” 洪淏摇了摇头:“我却等不得。” 牙首灵光一闪,试探着向洪淏说道:“这里还有一个出挑的孩子,便是薛家公子与冯家争买的那个,公子若能入眼,自然也是她的福气。” 洪淏笑道:“你倒精明,用这祸水东引的计策。” 牙首正觉不安,洪淏点了点额头:“叫来看看罢。” 过不片刻,牙首领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进来,洪淏拿眼看时,见她婀娜纤巧、静雅温柔,双眉之间朱砂一点,愈发显得精致脱俗,不免颔首询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女孩惊惧摇头:“都不记得了。” 洪淏便问牙首:“多少银子?” 牙首赔笑:“公子瞧得上,权做小人孝敬,哪有讨要赏赐的道理?” 洪淏正要说话,恰见陈言折返交差,遂向他吩咐道:“这六个人,拿三百两银子买下,你随行首去衙门过了户籍,这丫头不是正经来路,也重新给她定契罢!” 牙首赶忙道谢:“公子赏赐的厚重,倒教小人十分过意不去。” 洪淏带人回府,将四个男孩取名林信、林坡、林策、林居,又引两个丫鬟到黛玉跟前磕头。 黛玉便道:“我这里不差人,偏又劳动哥哥费了这些心思,既是如此,我教丹鹤去服侍钱嬷嬷,这两个丫头,哥哥留一个随身听用、我留一个补丹鹤的缺,如此也算两全其美了。” 洪淏无可无不可:“既是如此,妹妹先选一个吧。” 黛玉冷眼一瞧,心中登时便有计较:“她就不错,可有名字不曾?” 洪淏说道:“既是妹妹的人,自然要由妹妹做主。” 4、初进贾府 黛玉略想一想说道:“就叫红鹭可好?” 洪淏顺势看向争买的女孩:“你今后便叫香菱,先去我房里当差,若生懒滑之心,一样找牙子卖你。” 两个丫鬟齐齐磕头,自有管事媳妇领到下处教导规矩、安排起居不在话下。 比及薛蟠回转精神,打发家人往牙行领人,牙首早已备下托词,只言拐子并女孩儿都被林家扭送应天府审讯,现下极难交出人来,薛蟠骂一回仆从,只得收了旖念安心北上。 有日到了神都,一行人弃舟登岸,早有荣国府打发车辆轿子在此久候了,洪淏心下不喜,因与孙庄说道:“把管事叫来说话。” 过不须臾,有一妇人上前见礼:“小的伺候哥儿。” 洪淏问道:“妈妈怎么称呼?” 妇人欠身回话:“小的夫家姓单,贱名大良——。” 洪淏含笑点头:“单妈妈,师妹远道来,一路风尘,我们要先回林家,洗去了尘垢,休整几日才好过府请安,你这里许多人,助我们把行礼搬一搬吧。” “这——”单大良家的愣了一下,“哥儿有所不知,府里老太太引颈期待,就盼着与姑娘见面呢!” “这是老太君的舐犊慈心,林家却不能失了礼数教亲戚耻笑。”洪淏转头吩咐孙庄,“回了林宅,即刻下帖子往荣国府去,妹妹明早便要过府探视老太君并贾府老爷。” 单大良家的极为不悦:“哥儿也过于较真了一些,林姑娘去见外祖母,何必讲这套虚礼儿,再一说,老太太念了几百回,姑娘不去,岂不显得失了孝心。” 洪淏冷笑道:“妈妈这话说的风趣,林妹妹是探访舅家、尽孝祖母,并不是来打抽风的,林妹妹既是亲戚,又是主子,且是官家娇客,林家总是四代列侯、五代书香,你空口说自己是荣国府的人,林妹妹却不知荣国府有姓单的亲戚,我受师父托付,担当林妹妹一身干系,主子不见一个便随你走路,你也忒目中无人了一些。” 单大良家的被驳的面红耳赤,往扬州送信的几个三等仆妇赶忙圆场:“大爷不认识单嫂子,她实在是老太太跟前的体己人。” 洪淏“哼”的一声:“哪家的规矩,下人能代主子行事?” 单大良家的原已知晓表小姐有姑老爷的门生同行护送,本不把他当回事儿,既见洪淏言辞锋利,只得服软赔情:“原是小的大意了,既是如此,请容小的先给姑娘磕头,也好回府传话,免得老太太记挂。” 洪淏缓了缓脸色:“给妈妈带路。” 单大良家的照了黛玉之面,本要劝正主径去贾府,不意黛玉并不热切,因向她说道:“父亲慈命,一应事故皆听大兄做主,请妈妈上禀外祖母,改日必要过府问安。” 单大良家的无法,只得留了下人搬运行礼,自己回返贾府与主子请罪。 钱嬷嬷风闻洪淏行事,因向黛玉赞道:“林老爷所托得人,不是洪少爷发作,荣国府许要轻视姑娘。” 黛玉心中称意,嘴上却说:“外祖母把我当自己人,因此忽略了礼数也未可知。” “接了姑娘教养是老太君的慈心,如何接法就看底下管事人的章程了。”钱嬷嬷笑道,“姑娘大度不在意,下人怕要因此小觑了老爷与林家。” 黛玉深以为然:“嬷嬷教训的是,哥哥用心良苦,黛玉十分体谅。” 钱嬷嬷颇以为异:洪淏谈吐固然不凡,连黛玉也生就七窍之心,林海能有如此门生爱女,日后自然高枕无忧。 京中林宅虽然多年未住,幸而洪淏提前打发钱门、付勉、蓝芜、张可四房老人入京收拾,纵然事出突然,临时下榻倒也便宜。 洪淏习武,又有林海聘请的武教师随行,晚间拿着灯笼,提棒巡视内院几回,认定一切无碍后方回厢房歇息。 次日一早,洪淏正用早膳,孙庄入内回道:“大爷,荣国府回了帖子,贾府琏二爷亲带轿马迎接大爷姑娘。” “知道了。”洪淏拿茶水漱了口,因又说道,“请贾先生来。” 按着贾化本心,昨日便该登门贾府、拜谒贾政,此刻勉强端住,因向洪淏笑道:“早问政公酷爱读书,你若趁机讨教,自然大有裨益。” 洪淏淡淡一笑,因与贾化说道:“先生大才,若得政老青目,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贾化面有得色,洪淏又取礼帖躬身递他:“承蒙先生代师授课,学生颇有进益,这些个东西是师父预备的谢仪,日后或有打点往来,亦可稍有助力,求先生千万笑纳。” “你我师生缘分,何必讲这些俗礼?”贾化难抑笑容,“不过是我的本分而已。” 洪淏仰脸笑道:“师父的托付,学生亲致政老,先生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贾化这才接了封贴:“如此就偏劳你了。” 黛玉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今至其家,本该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争奈洪淏世故,既有荣国府的三等仆妇同行,一路之上早教他把贾府底细套问清楚,加之荣府再三失礼,又有钱嬷嬷从旁教导,心中早已丢了忐忑之意,用心看起窗外景象来。 神京乃是四朝帝都,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 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之长房了。 洪淏与贾琏骑马并行,因向他笑道:“世兄是国公嫡孙,愚弟有不解之处,还要向世兄讨教一二。” 昨日单大良家的无功而返,太夫人大动肝火,管家的贾琏夫妇都担不是,稍后审了下人,这才尽知原委,洪淏虽然年幼,贾琏并不敢因此大意,闻说后笑回:“世弟名师高足,愚兄力或能及,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洪淏扬了下马鞭:“周公定伦,孔孟议礼,宫廷民居,皆有定制,爵宅名府,官宅称邸,似这等宣阔府宅,正门处有兽头大门,有侧门,又有角门,弟只不解,当在何时为何人开何门出入?” “这有何难?”贾琏笑道,“若是大门,一为天使降临,或是皇亲、国戚郑重到访,等闲开他不得,家中客人亲眷、来访外官诰命多从侧门出入,再次一等,家人下人、仆役闲人,自角门行走更加便宜。” 洪淏恍若顿悟:“原来如此,不怪都说公门似海,连一座门口都是极有学问的。” 贾琏面有得色:“这也不值什么。” 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轿夫却不进正门,只往西边角门而去,洪淏勒住缰绳,眉头登时一皱。 贾琏打眼一瞧,登时红了老脸,赶忙拍马上前,指着下人喝骂:“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林表妹走的地方么?还不把侧门开了!” 轿夫乱了一阵,自侧门入府,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随行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鬟,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乃故史侯女、贾赦贾政之母,荣国史太君是也。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见礼:“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李氏。” 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乃贾赦之女迎春、贾政之女探春、宁府贾敬之女惜春是也。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 5、贾府百态 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 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道:“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答道:“我自来是如此,会吃饮食时便吃药,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那会子洪家表哥方到扬州,听说后抄了棍子撵他,和尚忽然失色,又道天数已乱,有大造化护佑,怕是命数尽改,不能如意,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后头洪家爷爷开了温补方子,这两年渐已大好,如今不过吃些燕窝参汤,聊以滋补而已。” 贾母便问:“早先不察,你母亲信中提了几回,那洪家哥儿是什么亲眷?” 黛玉拭泪回道:“洪家爷爷与祖母是中表至亲,素来隐居山野、精研医术,父亲再三央求,这才远来客居,不但我与弟弟受益匪浅,便是母亲,若非洪家太爷耗尽心力,也不能熬此数载。” 贾母点一点头:“怎么不见他过来?” 黛玉不免解释:“哥哥是外男,又是代着父亲护送孙女,自然要先去外院拜见舅舅,然后才敢入内请安。” 贾母便道:“果然是知礼的孩子。”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竟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心中已然有了分寸。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她‘凤辣子’就是。” 黛玉虽不认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便叫王熙凤,赶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 侍立一旁的钱嬷嬷上前答话:“回奶奶的话,除了婆子两人,另有丫鬟七人随身伺候姑娘。” 王熙凤一怔:“嬷嬷如何称呼?” “不敢。”钱嬷嬷欠身说道,“小人娘家姓钱,蒙孝惠文皇后抬举,指御衣青(一种茶花)赐名,奶奶唤小人衣青即可。” 众人肃然起敬,贾赦之妻邢氏、贾政之妻王氏站起身来,贾母坐直身子:“我原看嬷嬷眼熟,竟是老圣人跟前服侍过的姑姑,委实失了礼数,还不搬了椅子来!” “太君客气!”钱嬷嬷谢道,“早在宁寿宫,小人也见过太君几回,现蒙圣人恩典,准归原籍养老,承蒙林老爷抬举,以客礼聘为教养嬷嬷,虽然如此,仍是下人职分,委实不敢僭越。” 贾母不好勉强,王熙凤把昨日委屈丢到脑后,眼见茶果摆上,亲自上前为黛玉捧茶捧果不在话下。 王夫人忽而问道:“月钱放完了不曾?” 凤姐回道:“月钱已放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点一点头:“有没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凤姐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昨儿个预备下了旁的,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钱嬷嬷顺势回道:“上禀太太奶奶,老爷自愧不能尽孝太君膝下,现又把姑娘托付太君教养,心中委实过意不去,特备白银两千两略表孝心,又有黄金三百两交予太太奶奶权作日用花销,一应服侍下人,月例支出还由林家供给,此是长久亲睦之法,请太君并太太奶奶体察。” “林姑爷也忒见外了一些!”贾母面露不悦,“这是嫡亲外家,竟能委屈了孩子不成?” 钱嬷嬷陪笑解释:“太君不知,姑娘幼年体弱,现下仍需保养,说不得府上有许多费心之处,我们一院子人,数不尽花费管家奶奶多少心思,不能如此,非但姑娘过意不去,连下人都要因此抱愧、不敢轻易烦扰府上执事。” 贾母只得应允,因命凤姐:“把这两千两银子一并放入官中,免得府里饶舌,怠慢了玉儿。” 话分两头,贾琏引着洪淏欲往正房,洪淏说道:“我这里有位课业先生,与世兄同宗,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此番同行抵京,特来拜会府上政老,恕弟失礼,烦世兄着人引先生往尊叔下处稍待,我这里与世兄拜见赦老,然后方可同会政老。” 贾琏微怔,随即含笑解释:“世弟不知,此处便是家叔居处。” 洪淏止了步子:“按规制,此处似为公府正院。” 贾琏有所觉悟,登时面红耳赤:“因正房与祖母相近,叔父居此尽孝,甚是便宜。” 洪淏微微摇头:“恕弟唐突,贾将军今日莫非有不便之处?” 贾琏汗流浃背:“世弟这边请!” 贾赦正于房中饮酒,获悉经过感叹一声“我的儿子,连外人也不如”,忙命丫鬟更衣,至外书房见客。 洪淏长揖为礼:“后进洪淏,奉师命拜见老将军。” 贾赦喜道:“世侄快起,无需客套。” 洪淏这才起身。 贾赦打眼看时,只观洪淏风姿特秀、光彩夺目,素日所见,无出其右,不免肃然起敬:“世侄请坐!” 洪淏把礼单呈上:“后进代师送妹,此为家师所备士仪,烦老将军分赠两府,以表家师敬亲心意。” 贾赦揽看大概,头一位便是自己名下夜光杯一对,其后为贾母、邢夫人、长子贾琏并凤姐母女,独女迎春及次子贾琮之后方是二房并宁府人等,不觉豁然大悦:“妹婿太过客气,本是一家骨肉,难道还能委屈外甥不成?” 洪淏莞尔微笑:“小妹入京,家师深知将军必然十分关照,区区玩物,十不抵一,将军勿嫌简薄才好。” “世侄过于客气,你是妹婿高足,何必这般生分?”贾赦打个眼色,贾琏将手中折扇接过,因向洪淏说道,“玩意儿罢了,世侄拿去赏人则可。” 洪淏接了表礼,见是故明大家文衡山所画扇面,因向贾赦致意:“愚侄愧领世伯厚赐。” 贾琏叹道:“妹婿有福,得此佳徒,怕是一百个儿子也比不上的。” “世伯过誉了!”洪淏微微颔首,“既拜世伯,正需前往政老并太君处问安,恕愚侄托大,既入内宅,还需世伯允准才是。” “这是正礼!”贾赦训斥儿子,“成日说嘴,只道是王侯公子,若论行事见识,连世侄的影子都追不上,我都替你愧煞。” 贾赦先带洪淏往正房见贾政,当值小厮回道:“老爷斋戒去了。” 洪淏面不改色:“既是如此,权请世兄回告先生,所托打点事由亦烦世兄转达,弟与世伯且往太君处问安。” 贾赦冷冷一笑,因与贾琏说道:“你去吧,我陪世侄去见老太太。” 贾琏自然不敢多嘴:“是!” 6、宝黛初会 少倾到了贾母居处荣庆堂,洪淏听得话音驻足说道:“请世伯先行方便,免得教愚侄冲撞女眷。” 贾赦自无不允之理:“贤侄稍候。” 贾母正要打发黛玉去拜母舅,听得贾赦过来十分纳罕,知悉原委欣然笑道:“既是黛玉谊兄,也如我的孙子一般,何必如此外道?今日头遭会面,总要认准亲戚,以后再讲避讳未尝不可。” 贾赦应了,又出外室说明缘故,洪淏这才相随入内。 众人抬眼看时,见那少年凤表龙姿、俊逸出尘,庶几长成,子都必然抱羞、兰陵当觉怀愧。 洪淏跪身稽首:“晚辈洪淏,上承恩师慈命,拜问太夫人颐和身康、寿如松柏!” 贾母丢了不快,忙向丫鬟说道:“扶哥儿起来!” 洪淏复又揖身:“外男洪淏,向荣国太君请安!” 贾母含笑答应:“好!好!” 洪淏拿眼看向黛玉,黛玉这才上前行礼请罪:“正要拜见舅舅,望舅舅宽恕甥女失礼之过。” “快起来,不可如此外道!”贾赦笑道,“是我记挂外甥,等不急过来瞧瞧,你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见外才是。” 黛玉一一答应,贾赦方道:“你舅母备了许多东西,过会子教他们送来。” 黛玉致谢后又与洪淏引见舅母众人。 两厢厮认过,钱嬷嬷请问下处,凤姐原无准备,今见林家这般行事,少不得便要另做绸缪,闻说后回道:“西小院房舍整齐,距老太太近便,一应摆设都是现成的,除了咱们家的人,也只有妹妹配住了。” 贾母微微点头:“不要慢待了林府下人。” 过不一时,有丫鬟上前请问晚饭,贾母便道:“大老爷外头款待淏哥儿,留我们娘儿们自在说话。” 贾赦答应一声,又说两句闲话便带洪淏去了。 荣庆堂这才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纨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邢夫人呈馔,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 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 贾母命邢、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洪均教林家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权且迁就,因而接了茶。 早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也去罢。” 邢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引李、凤二人去了。 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 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略感吃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以眼熟到如此!” 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已换了身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 厮见毕,归坐,细看黛玉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要走近黛玉身边坐下,钱嬷嬷听着不像,因至近前说道:“姑娘并未出孝,表少爷眼里干净,若是有所冲撞,倒是我们下人的罪过。” 宝玉正感不悦,贾母已然说道:“这是钱嬷嬷,早先在宫中当差,如今是你妹妹的教养嬷嬷。” 宝玉只得拱手问好,又把黛玉细细打量一番,因问道:“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答道:“现已念至五经。”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字。 宝玉又问表字。 黛玉问道:“表哥可有表字?” 钱嬷嬷顺势接话:“姑娘,男束发、女及笄,然后方得长辈夫婿赐字,咱们大爷比表少爷还大一岁,可也得了老爷赐字?表少爷不过与你玩笑罢了。”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 钱嬷嬷眉头一皱,先把宝玉记了一笔。 探春察其颜色,忙来圆场:“二哥哥,你不要胡闹,仔细老爷知道罚你!” 宝玉丢过一旁,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忍俊不禁:“林家虽不富足,若论玉石,不拘软玉、硬玉、冷玉、暖玉,大抵都有一些,表哥缺什么,教父亲寻了赠你。” 来程之时,洪淏向黛玉历数贾府人口秉性,又特特提及宝玉,因与她说:“若是别个,行事都有章法,独有此人,心性未定,恐生癫狂,既与你会面,必然要有登徒之状,你需加倍仔细,不可过于谦逊,以免唐突失仪,伤及师父体面。”黛玉既有准备,言谈之间颇为自傲,反教宝玉自乱阵脚。 宝玉不免讪讪的:“妹妹在何处安置?” 丫鬟从旁回了,宝玉便向贾母娇嗔:“好祖宗,妹妹独个住在西院岂不冷清?就教她宿在碧纱橱里岂不便宜?” 钱嬷嬷以下随侍下人都生愠色,贾母便说:“你妹妹是远客,岂能这般怠慢?你是兄长职分,还要体贴妹妹才是。” 宝玉只得作罢。 钱嬷嬷上前回道:“姑娘初入贵府,还求太君指派执事丫鬟,免得我等下人坏了府上规矩。” 贾母欣然应允,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另配了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 当下,钱嬷嬷奉黛玉往西小院安置,外头洪淏用了晚宴,自回林宅安歇不提。 凤姐回了卧房,见贾琏醉醺醺回来,不免嗔怪:“多要紧的客人,也值当老爷正经应酬。” “好厉害!”贾琏往榻上躺了,“不知林姑父哪里收了这样一个徒弟,与宝玉一般的年纪,但凡我提得出,再没有他答不上的话,与府里来往的王侯公子不在少数,哪里及他一个零头。” 凤姐便不服气:“不过生的体面些,也不是官身,也没有爵位,你倒是国公府的爷儿们,竟然如此长人志气?” 贾琏坐了起来:“你且细想,自昨日至今,咱们落了多少不是?没去码头接人,老太太怪罪,体面丢了一回;他又猜着下人要把林妹妹往角门抬,故意堵我的话,脸皮都扒了一层下来,还有几件你不知道的小事,与他交道,那是半分不敢大意。” 凤姐便不言语,良久方道:“咱们原是小瞧了林家,今日一出手,大张旗鼓给了六七千的银子,够打林妹妹这样一个金人了!我原想把林妹妹安置在老太太院里,哪里开得了口?把西小院推出去才算交差。” 贾琏叹了口气:“老太太虽有心思,教这徒弟比着,林姑父怕是——” 凤姐纳罕道:“凭他如何?能越过宝玉不成?” 贾琏蹬了鞋子:“老爷的性子你知道,今日用了晚宴,他是一句不得体的话也没说,衣裳都换了不下两回,皇亲王爷不算,咱们老爷几时委屈过自个儿?” 凤姐点了点头:“听送信的婆子说,这洪家的哥儿小小年纪,在姑妈过世后竟能当姑父的家,这回的节礼,与以往大不相同,大太太比太太的厚重,巧姐的竟胜过几个姑娘,兰哥的礼都比宝玉多一分。” “这是嫡庶长幼之礼,我原当洪家哥儿不知道咱们家的景况,今日一会,方知看错了他!”贾琏乜斜了双眼,“洪家哥儿先拜老爷,二叔使性子,竟躲了出去,平白教人笑话。” 7、拜会各处 却说黛玉安置妥当,钱嬷嬷先来回道:“好事必成双,鹦哥是太君赏赐,自与别个不同,今后当领一等份例,与金雀青鹂等齐,不如再提一个丫头上来,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想了一想说:“把雪雁提上来,鹦哥又重了绿鹦,我与她另起一个名字,明儿个回给外祖母知道,就叫‘紫鹃’可好?” 鹦哥赶忙谢恩磕头,黛玉给了赏钱,因与钱嬷嬷说道:“我还要看会子书,嬷嬷去歇着吧!” 金雀上前赔笑:“今儿个新用府中灶具,燕窝略晚半刻熬的,大爷嘱咐,姑娘食用后要再过半个时辰方好就寝,我守着姑娘,嬷嬷早些休息,明早向太君请安后还要各处认门呢。” 钱嬷嬷径自去了,独留金雀紫鹃服侍黛玉掌灯研墨。 黛玉方食燕窝,查看门禁的青鹂入内回道:“主子,宝二爷跟前的袭人姐姐来给您请安了。”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知她本姓为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为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今日黛玉过府,因见宝玉夸赞不绝,由是好奇,遥遥望见西院一点灯火,索性夤夜前来,以观黛玉为人行事。 黛玉放下玻璃盏,因向青鹂说道:“请进来。” 一时见袭人进来,问好后听黛玉吩咐:“给姐姐看座!” 袭人便道:“今儿个没在跟前服侍,听说我们那位爷在姑娘跟前十分莽撞,姑娘只看老太太面上,再有笑话闹出,不要与他一般计较才是。” 黛玉不以为意:“这也不值什么,兄妹头遭会见,表哥若是冷淡,反倒教人不安,再则今后别院另室,怕连照面的机会都没许多,哪里能去计较?” 袭人笑道:“姑娘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姑娘有些准备。” 黛玉深知这表兄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又因衔玉而诞,深受外祖母溺爱,是以无人敢管,因与袭人说道:“我与表哥虽是姑表至亲,毕竟异姓客居,与本家姊妹更有不同,表哥并非不知礼数,等闲冲突不得,姐姐不必为此多心。” 大家叙了一回,袭人这才起身告退,黛玉亦自安歇不提。 次日早起,黛玉正要往贾母处请安,紫鹃笑道:“姑娘不知,老太太体谅老爷辛苦,已经免了晨昏定省之礼。” 黛玉茫然不解,紫鹃压低声音回道:“原是宝玉早上起不来,老太太怕老爷怪罪,这才把请安之礼一概叫免。” 青鹂心中不齿:大爷自从拜师,每日晨昏定省,一回不缺,便是墨哥儿体弱,也要按日问安,贾府的公子竟是这般不能自律。 金雀想了一想说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妨先到两位舅老爷处请安,等用了早膳回过老太太,再过宁府见珍大爷与珍大奶奶,午后去奶奶姑娘房中走走为时不晚。” 黛玉点了点头:“很妥当。” 一语未毕,外头又有贾母处的丫鬟来回,只说洪大爷送了两个会做淮扬菜的厨子孝敬老太太,老太太想把她们安置在西小院,有想吃的再打发人来要。 黛玉起身应了,又给丫鬟赏钱,这才往贾赦处请安。 邢夫人昨晚见了礼单,自己所得不过比贾母略次一等,又比王夫人多了上用绸缎十匹,私下与婆子感慨:“这洪家的哥儿,真真是守礼规矩,怨不得老爷满口称赞,早时姑太太在,多少好东西进了老太太的库房,老爷的礼,不过面子情罢了,如今也有人把咱们放在头里了。” 贾敏在时,大头的礼孝敬贾母,对两房兄嫂也是一碗水端平,无奈贾政一房当家,举凡外礼,入了官中便如进了他们私房一般,贾母又偏疼宝玉,好东西也到不了大房眼中,邢夫人这才十分感慨。 说着话,听说黛玉前来问安,便请贾赦一同见了,又苦留吃过早饭再去。 黛玉笑回道:“舅舅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舅舅母容谅!” 邢夫人笑道:“这倒是了。” 于是黛玉起身告辞,邢夫人亲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到了正房荣禧堂,贾政打个照面便往书房会贾化去了,王夫人让着黛玉入座,因又说道:“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宝玉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一一答应,坐了片刻方才告辞。 西小院用了早饭,又往荣寿堂回过贾母,众仆婢这才簇拥黛玉前往宁国府。 昔日taizu开国封爵,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贾演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一等世职,官拜京营节度使,贾代化有二子,长子贾敷早夭,次子贾敬酷爱丹道,现于京外修行,把爵位让于独子贾珍承继,独女惜春托付贾母教养,贾珍也生一子,名唤贾蓉,娶营缮郎秦业之女为妻,至此已是三代单传。 听得黛玉前来,贾珍之妻尤氏带儿媳亲至仪门相迎,黛玉另有表礼增予贾蓉夫妇,尤秦婆媳再三款留,黛玉用过午饭方回荣府小憩。 过了数日,荣国府接着洪淏拜帖,还由贾琏出面,引他来见黛玉,贾琏极有眼色,闲话两句便自行回避不在话下。 洪淏因问丫鬟:“妹妹在此客居,可有委屈之处么?” 青鹂巴不得一声:“旁的也还罢了,府里的宝二爷不讲男女大妨,时时前来聒噪,小的拦了几回,总不见改悔,还是钱嬷嬷亲去回了府里二舅太太才好些。” 黛玉入住荣府,平添宝玉一桩心事,第三日上,早起便来探视,紫鹃引至院中,教青鹂看到拦下:“宝二爷怎么来了?” 紫鹃笑道:“二爷惦记姑娘,大早起便来看她。” 青鹂听着不像:“里头服侍姑娘洗漱呢,宝二爷改日再来罢!” 宝玉笑道:“那正好,我起的匆忙,也没洗脸,正好借用妹妹的东西洗一洗。” 青鹂脸都拧了:“这是什么话?宝二爷是欺负我们姑娘吗?” 紫鹃赶忙打圆场:“姐姐不要多心,宝二爷就是这样孤拐的性子,没有坏心的!” 青鹂也不买账:“宝二爷没有坏心,大清早往姑娘院里闯,这是孔圣人的教诲,还是国公府的规矩?” 紫鹃只好赔情:“宝二爷把姑娘当作自家姐妹,这才失了分寸,也怪妹妹一时大意,不该放二爷进来。” 青鹂这才作罢。 不意宝玉并非息事宁人的性情,见紫鹃担了不是,忍不住嘀咕:“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偏讲这些混账话,没得脏了耳朵。” 青鹂大怒:“我是奴婢,又不是贵府的人,既这么着,叫人请我们大爷去见府里二老爷,二老爷说我混账,我自己寻个干净地界撞死!” 宝玉最怕父亲,听得这话不敢驳回,又有紫鹃从旁说“林姑娘是客,二爷好歹体贴一些,您再任性,不但老太太费心,连林姑娘都要不安”这才耐着性子,向青鹂行了一揖。 青鹂福一福身,径自去了。 到了晚间,宝玉又央贾母,叫黛玉共用晚饭,钱嬷嬷带青鹂左右陪着,一顿饭吃的宝玉如鲠在喉。 次日一早,钱嬷嬷去见王夫人,谈及读书进益的话,因察王夫人颇有愁色,故又说道:“府里若无合适人选,我们老爷倒有几个致仕的同窗从翰林任上退下,倘若承了人情,能到府里指点哥儿的功课亦未可知!” 王夫人婉谢道:“多承嬷嬷美意,府里是有家学的,不能为这点子小事儿劳动姑老爷。” 钱嬷嬷趁机赔罪:“我受老爷托付,给姑娘布置了许多功课,姑娘不得闲儿,因此冷落了二爷,还求舅太太为姑娘圆一圆场才是。” 王夫人赶忙答应:“嬷嬷不必多心,姑娘的功课是正事儿,哪能教她陪着宝玉浑顽?” 话说到这儿,两下便有些滋味了。 钱嬷嬷见林家是洪淏当家,心中不免揣摩林海心思,不能教黛玉轻易与外男交道;王夫人本与贾敏不睦,晓得贾母有亲上做亲的念头,自然不愿宝玉对黛玉多加亲近,在这上头,二人算是不谋而合了。 8、薛家入京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洪淏淡淡一笑,“妹妹怎么看这位表兄?” 黛玉微蹙眉头:“对女孩儿倒算有心,于圣人教导却是十分捐悖。” “虽是表亲外家,妹妹却不能因此受屈!”洪淏嘱道,“那位宝二爷再来烦扰,你们立刻收拾行李回到林宅,神京之行权做散心,咱们还回扬州便是。” 金雀答应一声:“小的明白。” 洪淏正要给黛玉请脉,紫鹃入内回道:“表少爷,宝二爷听说您过来,特意前来拜会。” 洪淏站起身:“请了来。” 宝玉跨进外间,一眼瞧到洪淏,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个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不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 洪淏是客,先向宝玉致意:“宝二公子好!” 宝玉回过神来,赶忙作揖回礼:“不敢,兄长好!” 洪淏含笑摇头:“宝二公子乃是国公嫡孙,身家高贵,愚既不才,哪里当得兄长二字。” 宝玉忙道:“兄长是林妹妹的谊兄,也如我的兄长一般,焉有不敬之礼?” 洪淏一笑置之:“久闻宝二公子衔玉而诞,天赋聪明,有此机缘,正可共磋六经真义。” 宝玉倏然变色,勉强答道:“兄非俗人,何谈蠹贼禄鬼之言?” 洪淏挑一挑眉:“宝二公子出身将门,所以鄙薄读书学问?” 宝玉即道:“便是武将,也有许多难取之处!” 洪淏奇道:“此话何解?” 宝玉便道:“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宝兄此论,也还新颖。”洪淏问道,“若是如此,文臣当谏不谏,武将当战不战,君王过失,谁去匡正?社稷黎民,谁去守卫?” 宝玉看了一眼黛玉,不免底气更足:“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洪淏便道:“宝兄才高,所以睥睨天下英杰。” 宝玉转嗔为喜:“兄长果然通达。” 洪淏面色一正:“我有不解,请宝兄指教。” 宝玉欣然说道:“不敢!” 洪淏即问:“昔日宁荣二公以勋封爵,所以功成名就,数不清有多少将士为二公舍命勠力,他们马革裹尸,算是自身血气之勇?或是二公疏谋少略?” “这——”宝玉支支吾吾,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洪淏淡然而笑:“宝兄请!” 宝玉生到如今,除林家兄妹外,实无第三人对他心生嫌弃,此刻半分尴尬、半分委屈,低着头闷闷离了西院,又见许多丫鬟争看洪淏,心中愈发惆怅起来。 洪淏这才嘱咐黛玉:“你在贾府,除孝敬太君舅父,读书女红、礼仪规矩,一样不能懈怠,钱嬷嬷见识长远,有不懂的事儿多请教她。” 黛玉恋恋不舍:“哥哥几时再来看我?” “我要在京城盘桓几日,总要认定你能稳妥才好回扬复命。”洪淏笑道,“师父要我举业,我的籍贯在扬州,赶等考中举人便入国子监读书,到时入京定居,自然能与妹妹时时会面。我把孙庄八房都留京中,缺什么少什么,府里供的慢了,教他们采办好的送来,妹妹的冰糖炖血燕不许中断,有什么要紧事儿也教他们料理。” 黛玉这才开脸:“我等着哥哥。” 却说贾化得了贾政赏识走缺候补,遂离林邸、另赁房舍安置,洪淏又买小厮四人,名林岭、林途、林友、林琐至跟前听用,。 过不旬月,贾化得贾政之助,轻轻巧巧,谋了应天知府一职,正逢洪淏有意回扬,便与贾化相约,仍是结伴回程。 黛玉送别谊兄,正伤感时,紫鹃来回:“姑娘,金陵薛姨妈入京探亲,现已到了外厅,老太太打发琥珀请您会客。” 钱嬷嬷曾在金陵客居,久闻薛家之名,因与黛玉说道:“薛家虽是皇商,先祖乃紫薇舍人出身,家主又是府里二老爷的襟亲,姑娘还需礼敬才是。” 黛玉点头答应:“我记下了。” 那薛家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现今的公子薛蟠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他又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 虽然如此,薛家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虽是皇商,不过赖祖父旧日情分,户部挂个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这薛蟠的寡母王氏乃京营节度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除薛蟠外,还有一女略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时他父亲在日极受宠爱,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安慰母心,他便不以书字为念,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 现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虽不聘选妃嫔,世宦名家之女,若有心意,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或为皇子龙孙指婚栓配,封赐正妃侧室之位,或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卖买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 虽然如此,薛蟠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与冯公子争买香菱,教洪淏撞见解脱,遂托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善后,自己同着母亲妹子起身长行,往京城而来。 早前失了香菱,薛蟠并非甘心之人,半路又惹几桩是非,虽未伤筋动骨,毕竟有误行程,等他入京时,王子腾已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访边省去了。 薛蟠心中暗喜:“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又和母亲商议,“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 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 薛母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显得没眼色?” 薛母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不便宜,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 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王夫人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忽有家人报说“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忙带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人接进去了。 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 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 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在外边,恐纵性惹祸,遂忙应允,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 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9、杀鸡儆猴 梨香院乃是当日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从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 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 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 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些纨绔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林黛玉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如同宝玉,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二有钱嬷嬷指点教导、颐养修身,自是惬意非常。 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大不几岁,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不及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黛玉听说,心中便有许多不忿。 钱嬷嬷洞察其心,因便说道:“姑娘,据你看来,主人下人,哪个需得人敬?哪个需得敬人?” 黛玉据实而答:“主人被敬、下人敬人?” 钱嬷嬷又问:“何故如此?” 黛玉回道:“上下尊卑、等级分明,此乃礼法教化,断然不可违背。” 钱嬷嬷微微颔首:“荣府四位姑娘,加上薛家小姐与姑娘,虽是姐妹,尊卑如何?等级又如何?” 黛玉踌躇片刻方道:“请嬷嬷指点。” 钱嬷嬷详做解说:“府里大姑娘,虽是二房所出,却为嫡女,只在太君与先国公眼中,应当最为金贵,两房分家自当别论;二姑娘是大房庶出,却是袭爵长女;三姑娘是二房庶出,四姑娘出于长房,照家法,便是四姑娘为尊,次为大姑娘、再次为二姑娘与三姑娘,若论国法,二姑娘是一等将军之女,反倒拔了头筹。” 黛玉有所觉悟。 钱嬷嬷又道:“外臣不比皇家,姑娘是列侯孙女,看似低了公府小姐一等,其实不然,老爷是二品大员,姑娘便是官家嫡女,皇家体制,庶女大婚,较嫡女降两级请封,以此来论,二姑娘便如三品嫡女一般,比姑娘还要略差一等;至于薛家小姐,虽是嫡出,又为商籍,托赖祖荫,勉强沾个‘官’字,她能对下人折节下交,姑娘这个林家嫡女倘要如此,老爷怕是不能有什么颜面了!” 黛玉欣然认错:“嬷嬷教训的是,原是我偏狭了。” “姑娘是聪明人,府里的下人,都是低头看人的,他们眼中,林家薛家俱是一般,不能与贾家相提并论,姑娘受太君宠爱,府里是二舅太太与琏二奶奶当家,下人只把姑娘与薛姑娘当作一般的亲戚,从哪里得的多赞谁的好,换句话说,薛姑娘的好名声,一半是不能有贵女娇气,一半是拿赏钱买来的——”钱嬷嬷一言带过,“既是如此,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值得姑娘去计较么?” 黛玉回转过来,细观之下,宝钗果然委屈本意,不似自己率性洒脱,因又叹道:“宝姐姐何至于此。” 钱嬷嬷看了一眼在旁服侍的紫鹃:“老国公在时,贾家是实实在在的国公门第,现有太君在堂,依旧挂着国公府牌匾,大老爷现袭一等将军爵,二老爷是五品员外郎,毕竟是正经官家;林家是侯门,老爷又是二品大员实兼三品差使,听说薛家老爷捐的是五品官身,父辈论来,圣人驾前,属咱们老爷最有体面,薛姑娘哪里端得起架子来?” 黛玉笑道:“原是我的不是,哥哥每常叮嘱,不可有辱林家门楣,教他知道我与宝姐姐吃醋,必然会加一番教训。” 钱嬷嬷是宫中见识,她的话传一传,贾府下人便都纳罕:贾家竟不如林家么? 随后,钱嬷嬷亲自出马,抓住正在谤毁黛玉刻薄小气的言婆子,扭送到了当家的王夫人跟前。 “二舅太太,我们姑娘是勋侯孙女、大员嫡女、国公外孙,漫说在府上客居,就算是外孙女寄住外家,也没有看下人脸色的道理!”钱嬷嬷指住言婆子,“支使一回给一回赏钱才是体贴大度,不然就算刻薄小气,府里果然艰难,林家也有宅子,今日便搬出去,立刻请老爷派人来接,决计不使府上为难!” 王夫人气得面如金纸:“我素日不讲究,竟纵得你们勒索起客人来。” 言婆子磕头不断:“太太饶命,奴才再不敢了。” 王熙凤早已赶到,听得这话一步迈进正堂:“太太不可心软,这些杀才,软的欺、硬的怕,只看林妹妹好性儿,上赶着来欺负,不把她处置了,后头不知翻出什么花样来!” 言婆子汗如浆出:“二奶奶超生、二奶奶超生!” 凤姐又与钱嬷嬷赔笑:“嬷嬷宽恕,教妹妹受了委屈,都是我的过错,先压着她去给妹妹磕头,一顿板子打不死她,立刻撵出府去,我再挑好的伺候妹妹,亲自去给妹妹请罪,还望嬷嬷饶恕我这遭才好。” 王夫人也道:“大姑娘是老爷的外甥,与府里姑娘俱是一般,我们断断容不得这样的杀才欺侮娇客。” 钱嬷嬷欠了欠身:“太太奶奶都是慈善人,姑娘也给府上留了面子,今日是一出,还有几出是纵过的,本不愿回给舅太太知道,不给赏赐是主子小气,给了赏赐要比一比多少,坏了规矩受罚便说主子刻薄,主子大度饶过,又欺主子好性心善,府上若诚心留姑娘居住,这些尊贵的下人是再不敢用的!” 凤姐觑看王夫人脸色,因向钱嬷嬷说道:“嬷嬷说的事,我不敢说府里没有,只一件,太太有了春秋,我又年轻不晓事儿,还请嬷嬷指点,立个筏子出来,不但于我有益,连府里太太姑娘都要感念嬷嬷。” 钱嬷嬷哪里不知,凤姐是把喧宾夺主的软刀子递了上来,当下略不思索:“恕我托大,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姑娘客居,不能随意处分府上下人,不知这言家有几口人在府上当差?林家愿意出钱买了来,怎么处置由姑娘做主,不教二奶奶为难也便是了。” “这——”凤姐看向王夫人,“太太!” 王夫人放下扇子:“照嬷嬷的意思办罢。” 黛玉原本不忍,因与钱嬷嬷商议:“嬷嬷此举,恐伤外祖母体面。” 钱嬷嬷笑道:“姑娘在太君跟前被下人怠慢,若不即行处分,太君与府里老爷反倒背上苛待亲戚的名声。” 黛玉仍觉不安:“下人品行原是如此,别人容得,我是外人反不见容,难免落实刻薄之名。” 钱嬷嬷解释道:“姑娘心善,咱们要他身契,并非取他性命,但教府中知道惧怕,旁的便是姑娘做主了。” 黛玉这才作罢:“不要闹出人命就好。” 钱嬷嬷拿了一百两银票去换言家身契,凤姐再四不收,钱嬷嬷便道:“姑娘嘱咐,我们不好占亲戚便宜。” 凤姐只得接下,把身契交予钱嬷嬷,又命管事前去西院交接。 言婆子是家生子,现有许多亲戚布列两府,消息传开,不免撺掇主子前来说情,连凤姐都受了王夫人申饬,迎春姐妹哪好为此多嘴?不过陆续到西小院探听黛玉口风而已。 钱嬷嬷撒手旁观,黛玉不得主意,金雀私下说道:“大爷最近在信中提过管家的事儿,姑娘找一件出来,萧规曹随也便罢了。” 黛玉双眼一亮,因命金雀:“取哥哥的家书来。” 自此之后,言婆子一家踪迹全无,有人问时,黛玉只道“已请嬷嬷代为处分,现下虽已出京,想必并无差错,你们不必为此费神”,荣府上下噤若寒蝉。 这是洪淏的厉害之处,他送黛玉入京,林家中馈混乱,林海公务在身,颇费精神,待返扬州,林海考校了功课学问,便听凭他做主林邸,或有世仆心中不服,洪淏不打不骂,林邸上下,再不见其人其家踪迹。 世间之事,最惧者莫过于“未知”二字,这一招使出来,什么当众打板子、什么卖身煤窑军营、什么发配关外庄子,简直无可比较!自此之后,洪淏在林邸令行禁止、再无阻碍。 10、救驾之谋 黛玉是姑娘家,不能让人留下惊悚惶惧的印象,即因于此,主意是她出的,名声却被钱嬷嬷担了下来,再想打听言家下落,看着一脸天真的表小姐,心中不免感慨:闺阁姑娘不经世故,哪里知道宫中手段?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处置方式才最教人脑补害怕! 恰逢先太后七旬冥诞,圣人追思慈殿,命奉天局拨内帑赏赐宁寿宫旧人,钱嬷嬷回京后也曾与故交走动,是以奉天局太监直往贾府而来,这是天家体面,不但贾母邢王之辈,连两府下人也乖觉恭敬起来。 光阴似箭,难数多少年月,江南便有喜报传来:洪淏于县试、府试、院试连递案首,顺利取得秀才功名。 黛玉接了书信,便把西院上下,自钱嬷嬷至使役婆子,通赏三月例银,过了两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秦氏、贾府三艳、李纨凤姐宝钗都来道喜。 黛玉自思:自宁荣二公以下,贾家生齿日繁,虽然如此,能得功名者屈指可数,除堂舅贾敬进士出身,独表兄贾珠在时天资最高,十四岁便能吊尾进学,洪淏又小两岁,名次既高,且出科举大省,是以人人震惊。 邢夫人先道:“先年淏哥儿送黛姐儿进京,冷眼看着便是不俗,今日再瞧,果然不错,可见姑老爷的眼光了。” 贾母点一点头:“那是林姑爷的弟子,与等闲门生全然不同,便似嫡亲父子一般,她母亲在时,提到淏哥儿赞不绝口,我原也纳罕,上回照面,方才信了敏儿眼光。” 王夫人便命凤姐:“老太太吩咐,两府都赏一月例银,沾沾哥儿的喜气。” 黛玉十分不解:“我代哥哥谢过老太太、舅舅、舅妈和嫂子。” 宝钗笑道:“昨儿个听到喜讯,妈也说哥哥,不如洪家表哥长进,不料哥哥说了一篇浑话,我们才知道,原来妹妹也曾路过金陵,哥哥与洪家表哥竟有一面之缘,本可同行入京、有所照应,偏他做事糊涂,这才错过了行程。” 黛玉愈发纳罕:“竟是这样凑巧?我们为接钱嬷嬷,所以取道金陵,哥哥竟与薛大哥撞上,可见是缘分了。” 钱嬷嬷世故,见贾府举止大异往常,因便说道:“这是大爷的造化,也是亲戚们抬举。” 凤姐笑道:“表弟舍身救驾,姑父升了户部侍郎,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黛玉大惊:“救驾?” 林家众人这才知道原委。 东宫皇太孙钦奉圣谕,随皇十子顺郡王南下见习办差,至镇江时,因白龙鱼服撞了前明乱党,险些丢失性命,奔逃途中,偶遇考后闲游的洪淏,太孙孤身求救,自陈被仇家追杀,指望洪淏加以援手。 洪淏见事急危,见与太孙年齿相当,便与他更换外衣,拨马上山、引贼而去。 太孙眼见逆党因洪淏纵马跳崖要往山下寻找,这才自隐身之处脱逃,与离散扈从会聚,又过半日方同率军寻访的顺郡王汇合。 太孙即请顺郡王回马寻人,半山腰处方才寻见悬于枝杈的林家高足。 原来洪淏受逆党追赶纵马跳崖,被横生松树挡了一挡,胯下骏马随之下落、因未能掉入山涧深河,生生摔成肉泥,他自己倒因祸得福挂在树梢之上。 乱党随后赶至,遥遥观看,难断洪淏生死,先当靶子射了数箭,既料“太孙”性命不保,又恐官军来剿,匆忙离了是非之地。 太孙见洪淏倒挂半山、浑身暗红、犹如箭簇,登时大恸,因向军士喝命:“快放下来。” 岂料吉人天佑,因山势陡峻,乱党难以近身,弩箭射出,早已失了劲力,洪淏看着吓人,并未伤及要害,太孙见洪淏仍有气息,登时大喜:“快寻太医!” 洪淏的随行书童业已丧命,因太孙遇刺,镇江府全城戒严,客栈留守的林府小厮接受盘查时自陈主子出城未归、下落不明,太孙亲自召见,年齿衣物都能对上,教他榻前认人,这才知道舍身相救的是江淮盐课林海弟子。 到了次日,林海赶至镇江,顺郡王拉着他唏嘘不已:“本王身家,都赖如海周全。” 原来顺郡王生母早逝,自幼被皇后抚养,若太孙有失,不但皇父嫡兄怪罪,连母后驾前亦难交代。 林海叹息道:“臣因一己之私,强求洪家千里探亲,此大罪也。” 顺郡王十分不解:“如海何出此言?” 林海隐过洪家冤屈,把洪均为破祖训、搭救林墨,不惜自戕而死的旧事叙说了一回。 顺郡王感叹不已:“此高士家风,我等不及也!” 太孙便修书信至京,道明前后原委,太子又奏圣人,圣人已得奏疏,因降旨意,追赠洪均为奉政大夫,加洪钦承德郎,淏父洪术,并为儒林郎,又知洪淏三进榜首,特授詹事府主簿衔,为皇太孙侍读,准入国子监学习。林海本是天子心腹,此番一并沾光,旨意擢晋户部侍郎,仍署江淮盐政事务。 黛玉久居深闺,哪里知道这些事故,此刻虽有林海家书,知道洪淏已无大碍,心中毕竟不安,因闭门户,每日诵经祷告,期盼兄长早日抵京。 再说洪淏,依着太孙本意,立时便要带他入京,只因伤势未愈,不得不惜别先行,又过旬日,洪淏自回扬州,预备上京事宜。 洪钦见孙儿因祸得福,不免劝他量力三思:“你今北行,吉凶难卜,又侍徒家,恐遭不测。” “祖父放心,我有分寸。”洪淏眯了眯眼,“甄家作死,勾结洪门,刺杀太孙,虽有波折,毕竟为我做嫁,咱们清清白白,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洪钦便道:“你终究看了皇帝密旨,万一林海察觉,将来祸事不小。” 洪淏不以为意:“密旨未提太孙南下,太孙随顺郡王微服私访也是未知之数,此天助我也,便是查问,若疑功臣,岂不教天下忠臣寒心?” 原来洪淏知道顺郡王南下,自林海处久闻他微服喜好,这才窃密外告,只说顺郡王有心察实甄府诸多不法,以为问罪之用。 甄家久恨中宫,又知顺郡王是冲他家而来,索性兵行险着,暗出花红,教洪门行刺顺郡王一行,洪淏盘桓不归,时刻留意钦差动静,本图救下顺郡王,不意误打误撞,赢下一场泼天富贵。 即至次日,洪淏至林海书房领训,林海说道:“逆党行刺,教你坏事,恐生灾祸,依我之见,你可早日入京,一与黛玉照应,二可远离是非,于日后前程亦有好处。” “弟子晓得!”洪淏沉吟片刻说道,“弟子有心上表,请辞詹事府并侍读差使,日后读书耕种,亦可保全身家,何必搅入皇家,难断祸福如何?” 林海心下稍安:“你这样想,虽有苦衷,毕竟有违圣意,若辞恩典,恐怕损及东宫体面。” 一言而蔽,洪淏不能教皇家背负薄情忘恩之名。 洪淏点一点头:“万一逆党残余迁怒师父与祖父,岂非弟子罪过?” “你放心,圣人已有安排!”林海老怀欣慰,“这其中有一些缘故,我料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洪淏故作踌躇:“太孙行程,怎能教逆党轻易侦之,便是师父,贵为天子重臣,怕也不能提前洞察,弟子深思,天子之忧,不在逆党,恐于萧墙之内。” 当今在位之初,因误宠贵妃甄氏,生下皇长子徒键,初封忠义亲王,后又罔顾群臣奏疏,立为东宫太子,过不数载,当今始察错谬,再三赔罪,把皇后请出冷宫,生下嫡子徒锋,朝廷便有易储之论。 徒健年长嫡弟十余岁,又见皇父立意废储,岂甘坐以待毙?索性先发制人,率甲谋逆。其后坏事,徒健自戕,废为庶人,嫡子徒锋正位东宫,便是今日太子。 忠义亲王虽有大罪,当今亦觉有愧,兼之皇后求情,便未株连母子家眷,外家甄氏,至今仍受重用,所以酿成今日大祸。 林海长叹一声:“慧极必伤,你需记得,世间之事,看破不说破方为处世道理!” 此番进京,与上回又有不同,林海接了密折,知道圣人生有归政东宫、安靖皇家的念头,他管江淮盐政,是天一第一等肥缺,等到新皇登基,少不得要为新宠让位,洪淏未成大器,黛玉也在神京,林墨好歹不知,为林家计,轻易不能致仕,少不得要在京师操持几年。 有此缘故,洪淏便奉师命,把林氏家财封箱造册,就往神京搬去,洪钦随行照料林墨,独遗几房家人并姨娘等众留在扬州服侍林海。 行至途中,果有邸报传来:当今降旨,将于明年正旦禅位东宫,退居大明宫颐养天年。 洪淏虽不愿惊动地方,各省都知东宫新贵入京授职,是以沿途孝敬、唯恐不周,一行拖延时日,将至中秋方抵神京。 林宅安置了洪钦林墨,洪淏又往内廷递上牌子,当今降旨,命洪淏即刻进宫见驾。 11、入宫面圣 当今年过花甲,若论气色,犹胜林海一筹;太子已过而立,通身贵气,比顺郡王又有不同。 当今与太子略问几句闲话,太孙方笑道:“盼你许久,怎么到今日才入京城?伤势大好了不曾?” “是!”洪淏躬身回道,“来京途中,许多上官执意宴请,微臣不敢轻辞,所以耽搁了许多行程。” 太子向皇父笑道:“是个实在孩子。” “有些意思!”当今看向孙子,“依朕看来,这孩子虽是救人之心,却未料到,舍命救下的是自己的麻烦。” 太孙一怔,洪淏已然请罪:“皇上圣明!臣死罪。” 当今便道:“罪从何来?” 洪淏跪直身躯:“微臣救人,不求回报,太孙庶民,皆是一般,大丈夫立世,忠孝节义方为根本,因一时义举,至封疆惊动,臣所自愧也。” 当今淡淡说道:“据你所说,朕予你恩典,反倒是错的?” 太孙赶忙求情:“皇爷爷——” 洪淏回道:“陛下为太孙祖父,因此厚赏财帛,微臣受之无愧;陛下为天下主,臣于社稷并无尺寸之功,若因此下赐官阶,自然愧疚在心。” “有些意思。”当今大悦,“老十说你家门贞义、君子风度,朕本不信,今日看来,言之未差!” 洪淏又磕一头:“皇上圣明。” “虽然如此,君无戏言,不可朝令夕改。”当今欣然说道,“只当朕提前行赏,日后用心当差,早为tian朝建功立业也便罢了。” 洪淏山呼起身:“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方问:“可有字没有?” 洪淏回道:“祖父恩师未曾赐字。” 太子向当今回道:“这孩子仪表体面、举止有礼,侍读松儿,必有进益。” 当今沉吟片刻,就于龙案书写“晋嘉”二字赐予洪淏,洪淏再拜起身,太孙便道:“玛嬷与母妃也想见见晋嘉。” 当今点了点头:“你去吧!” 少倾转至坤宁宫,皇后与储妃果然等候多时。 昔日洪淏为救徒松,引着逆党拨马跳崖,又当靶子,身中数箭,太孙回京,便传如意馆画师郎世宁,口叙过往,画了“互换外衣、拨马上崖、跃骑挂松、逆党攒射”四幅油墨,皇后婆媳都曾观看,自然嗟叹不已。 皇后向储妃说道:“看这孩子,也是大家风范,就有一副侠骨心肠,听说还是四代单传,他要是官宦臣子也便罢了,又不曾得过皇家恩典,若有好歹,咱们岂不愧煞?” 洪淏正色回道:“臣师林海,蒙圣恩钦点探花,官拜兰台寺大夫,奉上谕提调江淮盐务,臣乃恩师教抚成年,以次推论,亦为圣人荫蔽。” 储妃叹道:“不知松儿身份更加难得,媳妇听松儿讲说,那帮逆贼见这孩子挂在半山枝杈上,都要射他七八箭才能罢休,虽说生母亡故,便是咱们这些为人母的,也似扎到了自己的心口一般。” 婆媳不吝珍藏,把许多进上药材赏赐洪淏调养身体,皇后指一女官说道:“你是林家门生,林家与荣国府贾家是姻亲,她是荣国公孙女,如此看来,也是缘法,就教她送你出宫罢!” 洪淏知是元春,向皇后跪安后方才颔首致意:“偏劳姑姑。”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洪淏把帖子投去荣国府,自带林墨,前去拜会外家,贾府大开中门,贾珍贾琏宝玉,连同贾赦庶子贾琮、贾政庶子贾环,都至街门亲迎。 引了林墨先拜舅舅,洪淏说道:“还请世伯方便,引墨弟往老太君处行礼。” 贾赦满面含笑:“老太太念叨数日,知道你救驾负伤,又是担心、又是喜欢,外甥女也在老太太房中等候,你既来了,可一并前去,我知道你是讲规矩的,妹婿把外甥托了你,你便如外甥的长辈一般,也可作陪,看着他拜认亲戚,又有我们跟着,贤侄名声不至有损。” 洪淏不能托大,看一眼林墨说道:“便依世伯!” 贾母见了外孙,不免大哭一场,又见林墨身形单薄,如同六七岁的孩童一般,因向洪淏说道:“今日看他,不知耗费令祖多少心血,我等骨肉至亲,反不如淏哥儿尽心尽力。” 洪淏回道:“这是应尽职分,我待墨弟,亦如同胞骨肉一般,太君何必客气。” 贾母愈发欢喜:“正该如此,淏哥儿心地纯善,所以有这样大的造化。” 贾琏机灵,趁机向贾母回道:“洪家爷爷一起回京,孙儿见识,咱们也该上门请安才是。” 贾母点一点头:“这是正理。” 洪淏婉拒:“多承世兄美意,祖父有避世之心,等闲不愿会客,便是这番入京,都未入宫当面谢恩。” 众人不以为异,贾政感叹道:“此高士之风,我等俗人,岂可轻易品度?” 贾琏便道:“老太太吩咐,亲找淮扬名厨预备酒菜,专为世兄、表弟接风洗尘。” 洪淏正要说话,贾母笑吟吟说道:“他们兄妹姐弟经年不见,也有许多体己话该说,你们有多少话,留到席间再说又有何妨?” 众人连声称是,这才各自散去。 回了西小院,黛玉等不及询问洪淏:“哥哥大好了?身上的箭伤可有后症?” 洪淏见黛玉出落的愈发超逸,因向她笑道:“咱们家不短好药,但得命大,些许内伤又有何妨?” 黛玉又向洪淏道喜:“哥哥中了小三元,又入国子监读书,桂榜高中也是指日可待了!” 林墨忍不住说道:“姐姐怎么只问哥哥?” 黛玉忍俊不禁:“我也问你,看你比早前健壮许多,早晚也为父亲挣个功名出来,莫学哥哥叫咱们担心才是你的能耐。” 金雀一面上茶一面笑道:“大爷再不进京,姑娘把佛经都要背的倒熟了。” 洪淏便问金雀:“可有哪个不长眼的委屈妹妹不曾?” 金雀笑道:“有大爷撑腰,便是瞎的也该变的眼明心亮了。” 洪淏点一点头:“我带了许多东西给妹妹,你与香菱做个交接,留着妹妹赏人罢!” 金雀答应一声:“奴婢记下了。” 洪淏这才对黛玉说道:“林宅只有我们三个男人,也不能接你回去,爷爷要为墨弟调理身体,我还要查问他的功课,少不得还要委屈你两年,总算都在京师,早晚见你也还便宜,你要闷了,传句话回去,我便接你回家小住。” “我明白,想着你们在京城,我就像住在家里一样,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地方。”黛玉问道,“洪爷爷可好?我还做了几件针线,明儿个回去孝敬他。” 姊妹正叙别情,丹鹤入内回道:“二奶奶请两位大爷与姑娘去前头吃席。” 荣庆堂设宴,洪淏与林墨分坐主副客位,贾赦主陪,贾政为副,贾珍贾琏分列下手,宝玉贾琮、贾蓉贾兰都来陪盏;中间摆一大插屏,后面又是两桌,中间贾母居上,黛玉坐客位,邢王夫人作陪,尤氏李纨穿梭布让,凤姐下手上菜;贾府三艳、薛姨妈、宝钗单开一桌,蓉妻秦氏作陪服侍,一时推杯换盏,热闹非常。 贾琏笑道:“外头知道世兄与府里亲近,许多拜会的帖子误投进来,过会子拿给世兄,愿意见的,不妨赏他一份体面。” 贾赦嗔道:“这样的日子,偏说这些,败了贤侄雅兴。” “无妨!”洪淏看向贾琏,“昨日入京谢恩,蒙圣上恩典,为我取字‘晋嘉’——晋见之‘晋’,嘉奖之‘嘉’,世兄唤我表字即可。” 众人先惊后喜,贾政向上举杯:“晋嘉——《周礼》有‘王晋大圭’之语,又有‘以嘉石,平罢民’之言,圣上以二字下赐,可见皇恩浩荡。” “咱们是要紧亲戚,世侄但有所需,只管遣人知会,万不可外道才是。”贾赦冷眼瞥向子侄,“你们需常与晋嘉走动,他动一动嘴,够你们上进十年了。” 贾珍奉承道:“明儿个我在府里摆酒,兄弟还要赏脸才是。” 酒过三旬,宴席仍酣,洪淏惦记祖父,又恐黛玉林墨难于支持,因向众人婉谢:“太孙约我明日入宫,既不好驾前失仪,只能另择吉日、设宴还席,还要世伯世兄并老太君赏光才是。” 贾赦众人不敢深劝,又过一时,洪淏便带林墨告辞。 次日见了皇太孙,又与上书房并国子监同窗叙过一回,诸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把帖子递进林宅,洪淏不胜其扰,便以侍学备考为名,婉谢众人美意,除接黛玉回家小住、兼备还席事宜外,未曾出门会客、应酬新贵。 不免有一起子因嫉生恨的小人私传谤言:“洪家并无根基,不过是习医门第,犹如九流一般,侥幸立功,攀附太孙,就如新荣爆发之家,也敢这样轻慢世族。” 洪淏恍若未闻,流言在宫中传递一回,先就恼了东宫太孙,母妃跟前告一回状,几个口舌宫人都被重责,消息传到宫外,这才陆续消停下来。 12、黛玉认亲 却说黛玉,知道洪淏来接,正看丫鬟收拾衣物,却见红鹭入内回道:“薛姨妈与宝姑娘来了。” 黛玉赶忙起身:“快请!” 薛姨妈扶着宝钗含笑入内:“知道大姑娘回家小住,数日不能照面,等不及便来了。” 黛玉说道:“我正要打发金雀去问,不知姨妈是否得便,也与宝姐姐一起赏脸家去,好歹是散心的意思。” 宝钗面含笑意:“我们原想去瞧瞧林妹妹家的宅子,再想时,过两日,老太太与府里太太奶奶、姑娘小姐都要过府暖灶,倒不便给妹妹多添麻烦,今日过来,随了份子,礼到心到,便是要紧亲戚的意思了。” 薛家虽与林家略有瓜葛,只论亲缘,又隔着荣府贾家,是以不便上门道喜,黛玉吩咐金雀接下薛家礼帖,因又嘱咐:“是我的疏忽,只把姨妈当作府里太太一般,就未分得十分明白,回头告了大爷,补一份请柬送来。” 宝钗忙道:“妹妹的心思,我们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你要专程记得送帖子,反而显得外道不是?我们想着,洪家大哥虽然能干,内宅只有妹妹一人,老太太去,府里太太姊妹都去,难免教你忙乱,我们几时做客都使得?何必挑在这会子给妹妹添乱呢?” 黛玉含笑点头:“哪怕我招待不周,姨妈和宝姐姐只有包含体谅的,还能为此挑理不成?” “不说老太太疼你,林姐儿的行事,哪个又不喜欢?”薛姨妈便道,“洪家大爷又要伴驾,又要读书,还要交际,哪里值得为小事儿扰他?赶明儿叫你宝姐姐一起过去散心,我已老天拔地的年纪,若是愿意挪动,也去凑一凑热闹。 黛玉欣然答应,薛姨妈又问:“这府里倒也罢了,若有外客去拜,虽有嬷嬷照应,靠你一个怕也难以周全。” “姨妈说的是。”黛玉蹙眉叹息,“母亲去的早,像这等事,也不便请舅妈嫂子助手,实在教我为难。” 薛姨妈正要说话,宝钗打断道:“妈,咱们不要在这儿耽误林妹妹了,有多少话后头说不得,何必忙在眼下一时?” 自西院出来,宝钗不免嗔道:“妈想问林妹妹什么呢?” 薛姨妈叹了口气:“洪家的哥儿虽说出挑,根基本不如宝玉,偏有救驾的造化,后面前途难以限量,这会子他还不曾起势,不过是七品小官、秀才功名,再过两年,等闲也高攀不得。” 宝钗脸颊飞红:“妈何必说这些。” 薛姨妈左右巡视后说道:“你来采选,前程未卜,能教皇子王爷看中还罢了,万一是公主郡主,我也舍不得教你去服侍贵人,宝玉原也不错,被洪家的哥儿比一比,总是差强人意。” “不知多少人与妈是一般的念头。”宝钗大不自在,“妈且想想,如何教哥哥结交了洪家大爷是正经,若在太孙驾前挂了名,多少好处不能得?” “是了!”薛姨妈恍然大悟,“你哥哥及得上你一半,我不知道要少费多少心血。” 徒松不知教薛家惦记,因与洪淏笑道:“你的乔迁大喜,怎么连帖子也不给我一个?” 洪淏淡淡说道:“贾家是恩师外家,臣既进京,不得不走动一二,至于旁的,不过看太孙面情而已。” 徒松不免委屈:“你对旁人倒还礼貌,见了我,就似懊悔救的人是皇太孙一般,你是怪我坏了你的清净?” “救人救人,就出一身的麻烦来!”洪淏脱口抱怨,“臣也自幼读书、习武不缀,不以学识武艺获得天子赏识、百官看重,倒因偶救路人,反要功成名就,岂不是极为可笑的事吗?” “这可是你的心里话了。”徒松大笑一回,正色说道,“晋嘉,我是皇太孙,愿为我舍命的人不在少数,可那是他们职责所在,有功赏、有过罚而已,独你一个,不计身份救我,反倒弥足珍贵,到了今日,我仍然忘不掉你被挂在山腰、满身箭簇的模样。” “我也不过是俗人罢了,仗义行侠是本分,救的人是太孙,我何尝不会心生触动?”洪淏苦笑道,“有这层缘分,只要日后并不居功自傲、惹你厌弃,一生荣华信手可来,考的什么功名、做的什么政绩?你若觉得能与我折节下交,在朝做君臣、朝后是知己,那从前的事永远不要再提,只记得,咱们是能生死交托的朋友便也罢了。” “我便知道,不曾看错你!”徒松十分激动,“好,好,我听你的,从前的事儿,以后再不提了!” 洪淏便道:“说起来,我正有事儿求你,我那谊弟谊妹自幼失扈,兄弟还罢了,谊妹客居荣国府,虽有太君教养,毕竟上了年纪,我想为她寻一位干亲,宴请这样的事儿,以后便由干亲张罗,免得对外失礼,你觉得如何?” “这容易。”徒松大包大揽,“让皇玛嬷认亲岔了辈分,除此以外,从我母妃算起,你看重谁,我便请皇玛嬷做中人,谁敢不给面子。” “认亲的事儿,还要门当户对才好。”洪淏试探着问道,“若请奉恩伯府把谊妹认作干亲,是不是高攀了一些?”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徒松笑道,“我那外家,不过伯府根基,因母妃推恩,复了伯爵品级,林家总是列侯出身,林小姐又是国公外孙,难道还不及颜家么?” 洪淏不免嘱咐:“虽然如此,还要你情我愿才是。” 徒松身系奉恩伯府三代富贵,这一点子小事儿哪有推拒的道理?太子妃之母、凌阳郡主颜夫人说道:“林家小姐是侯爵孙女、国公外孙,要论出身,咱们家原本不配认亲,既是洪主簿抬举,又有皇太孙面情,少不得托一回大,老大媳妇,你去预备罢!” 伯府长媳韩氏答应一声,因又说道:“林家也还罢了,林小姐是荣国府外孙,自荣国公谢世,贾府的名声大不如前,若认干亲,少不得与贾府有所交际——” “不妨!”颜夫人淡淡一笑,“林家小姐客居荣府,跟前也有先太后跟前的旧人指点规矩,认亲的事定下,皇后娘娘必有交代,多数不必咱们教养,便有节礼,只往林府走动也便罢了。” 洪淏见那皇室父子无隙、夫妇和顺、外戚规矩,私与洪钦叹息:“事急难图,徒家运势极旺,等闲颠覆不得。” 洪钦便道:“此乃天意,不可强求,我祖孙历经覆巢之祸,报复之事,可图及图,诚不可图,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洪淏站起身来:“虽是如此,终有不甘,又不可因一姓之仇殃及百姓,正应了‘忠孝难两全’的旧话。” 过了数日,林宅大摆筵席,宁荣两府以外,只奉恩伯府应邀赴请。 若论门第,宁荣两府是八公之后,奉恩伯府只是锦田侯府嫡裔,根基虽有不如,胜在子孙争气,早年颜冀立下军功,教太宗之弟礼亲王取中,因此纳为东床,颜冀为官有道,深得当今倚重,遂将其女册为皇七子正妃,再过一年,嫡皇孙降生,废太子谋反,七皇子正位东宫,颜家以太子妃推恩,加授奉恩伯爵位,与贾家这等萧索公门自然有所不同。 贾母乃公爵诰命,颜夫人是皇家郡主,二人相会,礼数周全,颜夫人现行告罪:“小洪大人不喜会客,我们沾了太君的光,也来扰他一扰。” “郡主客气!”贾母含笑说道,“淏哥儿年轻,不耐世故也是有的。” 菜过五味,韩氏将黛玉拉至跟前,因向贾母叹息:“我还记得,早年与林夫人相会,真真是公府千金、大家懿范,远非我辈所能比较,今日见了大姑娘,竟如见了昔日的林夫人一般。” 贾母亦觉伤感:“不过是敏儿无福罢了。” 韩氏顺势说道:“今儿个当着太君,我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大姑娘意下如何?” 黛玉福一福身:“请大奶奶吩咐。” 韩氏即道:“大姑娘极阖我的眼缘,我们家小子多、丫头少,竟没一个及得上大姑娘,我想与大姑娘结为母女,不知道大姑娘愿意么?” 贾府众人都觉震惊,贾母反应过来:“这是好事儿啊!” 黛玉便行大礼,颜夫人立时说道:“快把大姑娘的庚帖请来,换寄名符往潭拓寺供奉,我添了孙女,择吉日请大姑娘到家里认亲戚。” 整座林宅喜气盈盈,丫鬟前院禀告认亲事宜,颜氏父子与贾家并洪淏林墨三角道喜,拜认干亲的事儿便这样定了下来。 因着来年换代,新帝必开恩科,礼部请旨,各省加开乡试一科,秋闱放榜,洪淏高中解元,当今圣心大悦,因与太子嘱道:“晋嘉少年得志,你还要压一压他才好。” “是!”太子笑道,“儿臣查过旧档,像晋嘉这样的少年举人已是凤毛麟角,能中解元者,更是前所未有,此乃大青兴盛之兆、父皇教化之功,诚是可喜,亦为可贺。” “罢了!”当今捻须微笑,“早先听他说话,朕只当他年少狂傲,今日看来,怕是出自本心,若是压他一压,少不得还要心生埋怨,你自行斟酌也便罢了。” 13、宁府宴席 洪淏中举,登门说亲的络绎不绝,连贾赦都有心思,嘱咐邢夫人教迎春与黛玉时时亲近。 贾琏说与凤姐,凤姐嗤笑道:“我父亲说,明年太子登基,咱们几家从前跟废太子瓜葛过多,如今还指望洪家的哥儿卖乖呢,多少王公贵戚打着他的主意,何况二姑娘是庶出!” 贾琏便觉诧异:“我的奶奶,难得见你这般轻看自己。” 凤姐笑骂道:“我便眼高过顶,难道连皇太孙也瞧不上么?” 贾琏脸色一正:“便是不外娶,林姑父可能舍得这样的东床快婿?” “琏二爷,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凤姐面露讥讽,“你当老爷是打着正头娘子的主意么?” 贾琏翻身跃起:“咱们家的姑娘怎么能做妾室?” “怎么不能?”凤姐睁大双眼,“早年圣人宠爱甄贵妃与废太子,咱们老爷还没怎么掺和谋逆的事儿呢,现如今也不过封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一等将军,等到太子继位,谁知道会不会倒算后账?” 贾琏就不言语:“再说罢!我看洪淏是有主意的,姑父能不能做得了主尚且另论,何况是咱们家呢?” 夫妻正在闲话,通房丫鬟平儿入内说道:“方东府珍大奶奶遣人来回,明日请洪大爷与林大爷过府吃酒,珍大奶奶治席,请老太太并太太奶奶赏看梅花.老太太已经允了,教奶奶做些准备。” 凤姐笑道:“珍大爷请了十几回,到了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到了次日,尤氏果然带着贾蓉之妻秦氏前来面请.贾母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前头贾珍做主,除了几房同宗子弟,贾琏、薛蟠俱是陪客,内院不过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大爷,姑娘知道您喜凉不喜热,方才特意打发金雀姐姐送了斗篷来,大爷好歹体谅奴婢。”洪淏以往出门,不过带小厮二人随身伺候,贾府不比旁处,若同黛玉递话,指派小厮不得便宜,便是香菱贴身伺候。 薛蟠盯住香菱看了一眼,半晌才道:“为这丫鬟,兄弟不该敬我一杯?” 贾珍笑骂:“你这呆子,竟又歪缠,晋嘉的丫鬟,与你有什么相干?” 洪淏淡笑不语。 薛蟠犹自解说:“早年在金陵,不为这丫鬟,我倒没有与兄弟结交的缘分,本是我看中的,因兄弟喜欢,也只得罢了,后头又买了一个,远不及这个顺眼。” 贾琏笑道:“我竟不知,你果然这般吃亏?” 薛蟠面露得色:“兄弟在这儿,还有一个与我争买的闲人,一顿拳头打了半死,只为兄弟出面,我才卖了他的面子。” 贾珍十分纳罕:“你竟这般识人?” “我这双眼,也不是喘气用的。”薛蟠因问道,“我后头买的丫鬟叫秋葵,兄弟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 洪淏看向贾珍:“方才喝的急,身上不大自在,容我失礼换身衣服再来。” 贾珍忙道:“蓉儿,还不服侍你叔叔!” 贾蓉起身引路,贾琏望着洪淏背影,不免嗔怪薛蟠:“你也忒莽撞了,那丫头,不用细看就知道尚未收用,你把名字也问上,仔细他恼了,后头有你的亏吃。” 薛蟠不以为意:“多大的事儿,值当计较。” 贾蓉引着洪淏内院更衣,不妨听见里头一阵动静,脸上便带出尴尬来:“不知哪个小厮这样不懂规矩?” 屋内窸窸窣窣,木床吱吱作响,又夹杂着一些主子是非□□的话,气得贾蓉把门一踢:“谁在里面?” 洪淏久闻宁府名声,心中已有觉悟:捏着额头询问香菱:“姑娘在老太君跟前么?” 香菱小声回道:“是!” 里头的人早被惊动:“小蓉大爷,小的是宝二爷跟前的人。” “姑娘呢?”洪淏脸都青了,“叫着她,回家!” 贾蓉无地自容,追出两步方记起身后的事来,因向小厮骂道:“还不把门锁了,等着老爷回来发落里头的杀才!” 洪淏到前头唤了林墨,贾珍瞧着脸色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墨亦是不解:“哥哥?” 洪淏斥道:“回去好生读书,没我的话,你敢闲逛,我打折你的腿!” 林墨慌忙站了起来。 洪淏不顾挽留,领着林墨扬长而去。 这厢不欢而散,贾珍向贾蓉问罪:“好端端的,怎么就翻了脸?可是你说了什么失礼的话么?” 贾蓉低声回道:“是宝二叔跟前的茗烟,和咱们府里的卐儿不轨,说不凑巧,偏在留给洪家叔叔退步的屋子苟且——” 贾琏气急:“你们怎么行事?他是读书的人,平日最是清高,好好的吃一顿酒,消停一些何妨?偏又这样招他!” 贾珍脸上挂不住,向贾蓉发狠道:“给我拿了,立刻打死!” 洪淏留着余地,当时未曾惊动黛玉,回返林宅犹自生怒,因命香菱:“明儿个你去荣国府,告诉钱嬷嬷,不许黛玉往宁国府走动!” 香菱答应一声,因又问道:“大爷,姑娘若是问起,奴婢怎么回话呢?” 洪淏怒气未歇:“你直说,我还想多活两年!” 钱嬷嬷倒能端得住:“告诉大爷,我有分寸。” 黛玉果然不解:“东府与府里同气连枝,若要有心回避,恐怕有失礼数。” “东府的名声,老太君未必不知道,你不愿意去,老太君自然只有维护遮掩的道理。”钱嬷嬷踌躇片刻,因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给姑娘提个醒儿,您要加倍留意才是。” 黛玉忙道:“嬷嬷请讲!” 钱嬷嬷斟酌言辞:“我近日与宝二爷房中的大丫鬟袭人照面,观她眉心已散——宝二爷既是成人,姑娘更该避些嫌疑,哪怕是老太太房中,也不可与往日一般说话交际。” 黛玉半知半解:“我知道了。” 说话间,丹鹤入内回道:“姑娘,奉恩伯府给咱们家递了帖子,请姑娘去认一认伯府下人,大爷明天早上过来接你。” 当今禅位在即,奉恩伯府是东宫岳家,自然忙上加忙。韩氏请示婆婆:“虽说认了亲,黛姐儿也不曾见见咱们家的亲戚,如今又忙,是不是先定一个好日子,等太子登基后风风光光补办一回呢?” 颜夫人摇了摇头:“使不得,这事儿虽是太孙牵头,咱们也不能端的太高,一日叫娘,终身是母,认亲戚的事儿不妨拖一拖,先教府里下人给黛姐儿磕个头也是诚心认亲的意思。” 韩氏欣然答应,因又说道:“我倒真心喜欢黛姐儿,既是如此,宜早不宜晚,明日就接黛姐儿过来吧。” 第二天早起,洪淏果然到荣府送接黛玉,街前瞧到一位老妇携一幼童与门子说话,扯住缰绳随口问道:“那是什么人?” 门子赶忙回话:“是找太太陪房周瑞的,正在这儿聒噪,小的立刻打发她们。” “可怜见的,”洪淏解了大毛斗篷丢下去,“给孩子披上,拿两块银子给他们。” 林友答应一声,将随身的五六两碎银子拿给老妇:“这是我们大爷赏的。” 老妇磕头不止:“多谢大爷。” 原来这老妇姓刘,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只有一女,许嫁邻村王狗儿为妻,狗儿祖上做过小小一任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结识,因贪王府实力,连宗认做侄儿,那时只有凤姐之父王子腾与王夫人随父在京,知有这样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其祖业已亡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受废太子案牵连,致使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居住,王成新近病故,只余狗儿夫妇务农为业,狗儿生一子名板儿,又生一女唤青儿,因狗儿白日间作些生计,刘氏又躁井臼等事,青板姊妹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他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有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心中烦虑,未免在家闲寻气恼,刘姥姥看不过,便出主意,要来京中荣国府求靠王夫人,早年王成曾助王夫人陪房周瑞争买田地,刘姥姥带了外孙来寻周瑞门路,那公府门子都是富贵心、体面眼,哪里瞧得上她?可巧洪淏撞见,门子唯恐见怪,这才认真指了路径,教刘姥姥去寻周瑞。 黛玉见洪淏又是一身单衣,忍不住嗔怪道:“哥哥总是这样,说几回便是不听,京城不比扬州,受了风寒就是顽的?” “今日倒是穿了大氅来的。”洪淏把缘故说了,因又叹息,“妹妹不知道,当年我们祖孙三人,也是这样南下扬州,我不怕凉,那是幼年冻的惯了,不是师娘照管、师父抬举,今日景况尚未可知,再看她们祖孙衣着单薄,哪里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黛玉就不多言:“哥哥怜弱惜贫,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14、十二金钗 奉恩伯府是外戚门第,虽不似宁荣贾家煊赫张扬,三房主子以外,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在京服侍,只受众人行礼便要花费两个时辰,黛玉发了赏钱,众管事都有孝敬呈上,韩氏这才说道:“大姑娘是我的女儿,今日认了主子,你们有怠慢之处,教我听见一个字,立刻发卖出去。” 众管事唯唯:“小的不敢。” 韩氏指一老仆说道:“荣国府是你的外家,自然没有疏忽的道理,丫鬟倒罢了,张嬷嬷是我房里的人,以后便教她在你跟前伺候,外头给钱嬷嬷当下手,若来伯府小住,有她服侍,倒也压得住伯府下人。” 黛玉福身领赐:“多谢母亲。” 韩氏原要留黛玉小住,黛玉辞道:“如今正在年节,又有宫里的大事预备,我便帮不得忙,也不好在此时添乱,等到明年,府里忙过这一阵,我便住上一月,母亲是赶都赶不走的。” 太子登基有日,京城外省,数不清多少人要走奉恩伯府门路,黛玉又是洪淏谊妹,她若留下,或有外官以恭贺为名讨好孝敬,奉恩伯府必处两难境地,不在此时小住,也是体谅颜家的意思。 “罢了。”韩氏笑道,“我这里抓勺丢碗,你便留下,咱们娘儿俩也没空说话,等来年开春,我亲自去荣国府接你回来。” 黛玉站起身来:“我去给祖母请安。” 颜夫人见了黛玉,把她拉到跟前说道:“北边罗刹国派使臣入京观礼,孝敬太子妃紫金钗三十六支,太子妃分赏宫人,还有这十二支是给家里女孩戴的,你拿了去,回去送人也算体面。” 黛玉忙道:“姐姐们没得,我都拿去如何使得?” “她们有别的,你最小,难道还为一支钗与妹妹吃醋不成?”颜夫人含笑解释,“这些东西,看着华贵,不过是寻常物件,连皇上都说他们拿贡品骗赏赐,你瞧得重了,岂不是抬举他们?” 黛玉只得收下:“请祖母代孙女儿谢过太子妃恩典。” 晚间回了贾府,黛玉正要卸妆,红鹭在外通传:“姑娘,周嫂子来了。” 黛玉便道:“请来。”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黛玉问道:“什么差使,竟落到了周嫂子身上?” 红鹭拿了一张杌子进来,周瑞家的谢了坐,因又赔笑:“本不是我的差使,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她是太太的远亲,我自己多事,为她跑了半日,又被姨太太看见,差我送这几枝花儿给姑娘奶奶们。” 黛玉便问:“什么花儿?” 周瑞开了匣子,原来是两只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看了一眼,因命金雀:“还不接下?” 周瑞家的又道:“有一件小事儿,该请林姑娘示下。” 黛玉奇道:“何事?” 周瑞家的回道:“那刘姥姥来时,门口遇到咱们洪大爷,大爷怜惜她们衣着单薄,赏了银子,又把大氅送她,刘姥姥不认识大爷,送她走了,我问过门房才知究竟,大爷的斗篷若是要紧,我便打发人去取回来,横竖二奶奶给了银子,再不怕她受寒受冻的。” “大哥既然给了,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黛玉嘱咐,“以后有这样的事儿,周嫂子不妨说给我听一听,给不给的,总是一番心意,老太太怜老惜贫,咱们也该效仿进益才是。” 周瑞家的念佛称颂:“姑娘是菩萨心肠。” “一事不烦二主。”黛玉又道,“我这里有件东西是单给姐妹们的,周嫂子再辛苦一趟吧。” 周瑞家的赶忙答应:“这是姑娘赏的体面。” 黛玉遂命雪雁把紫金钗取出:“这是太子妃赏给奉恩伯府的,祖母赐我送人,你拿去,送一支给凤姐姐,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每人一支,东府珍大嫂子与蓉哥儿媳妇也给一支。” 周瑞家的接到手中看一眼,不禁赞道:“这是贡品,便是王府也见不得许多。” 丹鹤送周瑞家的出去,因向黛玉说道:“姑娘忒好性了,别人不挑剩下的不给姑娘送来。” “既看得明白,何必计较许多。”黛玉瞥一眼宫花,“拿给香菱戴吧,她爱这个样式。” 香菱得了宫花果然喜欢,晚间又向洪淏说道:“姑娘只得了这两只,别人都没有,偏赏了我,听说是薛家姨太太送给贾家姑娘的,我戴出去,怕教荣国府觉得姑娘轻狂怠慢。” 洪淏不以为意:“他们说是进上的玩意儿,难道薛家能得,我便得它不能?” 香菱这才安心,因又回道:“薛家的大爷下了十几回帖子,姑娘住在荣国府,与薛家小姐常打照面,您总这样避而不见,姑娘的脸上也不好看。” “王府的帖子我都搁着,何况薛家?”洪淏想了一想说,“他再来,你打发人回话,就说是太孙的话,不许我年前随意吃酒,有要紧的话,年后再说。” 香菱答应一声:“我记下了。” 众姊妹得了礼物,不免约在一处至西院道谢,黛玉知道宝钗受寒,因向三春笑道:“我还给宝姐姐留了一支,正想当面送她,咱们一起去瞧瞧可好?” 少倾到了梨香院,黛玉瞧见宝□□母李嬷嬷站在檐下,因向探春说道:“可是凑巧,二表哥也来看宝姐姐。” 打帘儿进了里间,恰见宝玉宝钗挨肩坐着,黛玉笑道:“可是不巧,咱们扰了二哥哥与宝姐姐说话。” 宝玉忙起身让座,宝钗笑道:“可有人说说他这性子,竟歪缠着讨我的药吃。” 姐妹四人一溜坐了,黛玉吩咐雪雁:“把金钗拿给宝姐姐。” 宝玉问道:“这是哪里的稀罕物件?” 黛玉淡淡一笑:“二哥哥不是女儿身,只管留意簪环首饰,教二舅舅知道,仔细捶你。” 宝钗忙命丫鬟接下:“林妹妹说的是,你瞧洪家大爷,只大你一岁,又有体面,学问又好,你很该花些心思,多与他交际,若能略得指点,一辈子也就受用不尽了。” 宝玉大不自在:“你们都说他好,想是烦着我的意思了。” “我们与你说,你不服气,宝姐姐说了,你还这样!”探春放下手炉,“听太太说,你要和蓉儿媳妇的兄弟去家学读书?” 宝玉脸色稍霁:“你们不曾见得,鲸卿的人品,比蓉儿媳妇也不差几豪。” 宝钗摇了摇头:“你倒为什么附的学呢?” 薛姨妈知道她们姐妹过来,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留她们喝茶吃果子,因宝玉夸及宁府的鹅掌好,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就酒 才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酒来。 李嬷嬷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 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钟。” 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坛呢,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哪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喝;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喝,何苦我白赔在里头呢?” 黛玉站起身来:“我们来看宝姐姐,没得还要给姨妈添乱。” 薛姨妈忙道:“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们吃也罢了,还把这点子东西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李嬷嬷也下去吃一杯酒,这里有我呢!” 黛玉只得应允,薛姨妈嘱咐宝钗:“你们说话,我去叫他们热了酒,给妈妈们暖身。” 姊妹五人就在薛姨妈处用了晚饭,晚间回至西院,钱嬷嬷近前说道:“方在梨香院,薛家太太给了五千两银子,想求大爷打点薛姑娘的小选事宜,我也不曾应的圆满,只说这样的事儿大爷未必能递得进话去。” 黛玉捏了捏额头:“宝姐姐就在府中住着,去找二舅舅岂不便宜?” 钱嬷嬷笑道:“府里大姑娘就在宫中,薛姑娘又是这样的人品,她若选进去,岂不分薄了王家指望?再者,据我的浅见,府里二太太还有亲上加亲的想头,恐怕不能为薛姑娘诚心出力。” “我说呢,薛家大爷怎么就缠着哥哥不放。”黛玉并无主意,“这样的事儿,只能劳嬷嬷与哥哥商量了。” 洪淏倒未拿大,因向钱嬷嬷笑道:“薛家倒实诚,奉天局的事儿,连太孙都不好说话,等明年开春才有说法,这银子,我留两千,或与奉天局的老爷吃酒,或去打点宫人,余下的还给薛家便是。” 钱嬷嬷便将三千两银票退还薛家,薛姨妈执意不肯:“不教嬷嬷笑话,这样的事儿,有银子也没处使去,小洪大人瞧得起我们,偏又是这样的行事,越发教咱们无地自容了。” 宝钗亦道:“五千两银子够咱们大爷请酒的?够他赏人的?若给外人,三万五万的银子未必听得了响,我们本就仗着亲戚情分占了大爷的便宜,哪有教大爷自个儿花钱的道理?” 15、林海入阁 钱嬷嬷不免高看宝钗一眼:“姑娘不知,这采选的事儿,便是太孙也不好多嘴,前头有圣人的大事,总要过了明年秋后才有动静,姑娘是这样的人物,初选自能过的,大爷出一回力,二选也无变故,到了三选,那是宫里娘娘亲自过目,好不好都是姑娘的造化。” 太子是皇后亲生,太子妃协理宫务多年,等到圣人禅位,采女拣择的事务约莫由新后主持,太孙在母后跟前自然更能说的上话。 薛姨妈亦知其理,与宝钗向钱嬷嬷道了谢,又拿荷包送她:“辛苦嬷嬷为了我们的事儿忙碌走动,这点子散碎银子,请嬷嬷拿去喝茶吧! 钱嬷嬷欣然笑纳,又说两句闲话,自回西院不提。 开年正旦,圣人降旨,内禅皇位于东宫太子,即日停用康和年号,改元治正,称治正元年。 治正天子告天继统,大赦天下。尊皇父为太上皇帝,尊母后为太上皇后,又册嫡妃颜氏为正宫皇后、册封皇太孙徒松为皇太子。 未出正月,当今再降旨意,云先废太子徒键为皇父爱子,因入歧途,受奸佞蛊惑,以子反父、自绝宗庙,追念亲亲之谊,追封为义忠亲王,其子徒杨,为上皇长孙,同加恩典,赦回京师,准袭郡王爵位。 昔年甄太妃有宠,徒键襁褓封爵,号为忠义亲王,当今虽恤父意,毕竟心怀芥蒂,因将忠义二字颠倒,以喻反王之意。 新朝气象,天子特开恩科,选取儒林士子以为社稷所用,洪淏本该应试,林海恐他恃才生傲,特意叮嘱,要他延科再考。 徒松正位东宫,不免有许多琐事料理,洪淏原是闲差,除往国子监读书外,只管林墨功课,一应外务,极少理会。 当今得闲,亦向太子询问:“你那挚交,还是詹事府主簿,朕在之日,他尚应卯守时,如今怎的惫懒起来?” 太子笑回:“晋嘉倒有说辞,父皇登基,许多闲人到儿臣跟前卖乖,他不愿挡了旁人的上进路径。” 当今眉头微皱:“不要恃宠而骄才好!” 太子笑道:“父皇倒误解了他,晋嘉曾说,他与儿臣走得太近,未免有些亲眷托情传话、叨扰圣听,倘或不依,人情难却;若是应允,又有居功嫌疑,索性远着儿臣,旁人更无话说。” 当今这才释怀:“林海不在京城,倒也有难于他。” 洪淏得了太子递话,便把请罪折子递达天听,又以“空领官饷”为由,亲在御前请辞詹事府主簿一职。 当今笑道:“詹事府为东宫属衙,是去是留,你与太子请奏,不必对朕言讲。” 洪淏唯唯:“是!” 当今又问:“你师父还在盐政任上?” 洪淏微怔:“皇上圣明。” 当今点一点头:“你去吧。” 洪淏跪安出来,恰遇到六宫都太监夏守忠遥遥走近,上前见礼后笑问:“公公要见皇上?陛下正与太子议政,一时半刻怕是惊动不得。” 夏太监满面笑容:“宁寿宫老圣人与皇后娘娘拣择秀女,想问问殿下的意思,等不及便打发咱家过来,皇上知道,想来也会喜欢。” 洪淏恍然顿悟,因又赔笑:“我正有一件为难的事儿不得主意,可巧遇到公公,您可得便指点一二?” 夏太监奇道:“何事教你烦恼?” 洪淏看了左右方才叙说:“金陵薛家送女采选,因着家世萧索,诚恐复选不中,再三央我求人关照,他与荣国府是襟亲,委实推脱不得,先来讨问公公的主意。” “是王子腾的外甥罢?”夏太监笑道,“这点子小事儿,也值当你去劳神?回头补一个名牌送到我的外宅去,也省得你与奉天局歪缠。” 洪淏道个“谢”字,至次日,又把宝钗的履历连同两千两银票送去,夏太监执意不收,林信回道:“我们爷拜上内相,这银子是薛家出的,请您不要外道才是。” 夏太监这才收下:“告诉你们大爷,这件事儿我记在心里了。” 钱嬷嬷就与薛家回话:“大爷托了六宫都太监夏总管,姑娘只管放心备选,只要过了复选,以姑娘的人品,不难教宫里主子选中。” 薛姨妈大喜:“有劳嬷嬷。” 钱嬷嬷不知洪淏打算,略想一想,因又说道:“恕我冒撞,有一句话嘱咐姨太太,若有逾越,请姨太太宽恕。” 薛姨妈忙道:“嬷嬷尽可直言。” “采女拣选,初选看人品,除非长相不济,多数都能入选;复选看门第,姨太太之忧便在此处,有夏总管打点,自然没有妨碍。”钱嬷嬷看一眼宝钗,“到了三选,父祖风评便属要紧,我曾客居金陵,府上大爷的性情过于直爽,宫里主子取不中宝姑娘倒也罢了,一旦看中,必要过问家中亲友,姨太太还要早做准备才是。” 薛姨妈红了红脸,又拿红包致谢:“不是真心为了我们,嬷嬷哪里能说这些话,您放心,我都记下了,一定不教蟠儿坏了妹妹的大事。” 送走钱嬷嬷回房,薛姨妈叹息道:“都说洪家的哥儿是君子风度,今日看来,果然不差,能得夏总管一句话,多花几倍银子都是值得的。” 宝钗亦有同感:“妈也管一管哥哥,您看林丫头,洪家大爷不过是谊兄,谁又敢小瞧她?为我的事儿,咱们托了多少人,给舅舅姨娘使了多少银子?哪里及得上洪家大爷在宫中的体面。” 再说洪淏自那日辞圣出宫,不免修了书信,劝说林海告老称病,林海便上奏本,请辞盐政差使,当今未断可否,只命林海入京述职,补行面圣之仪。 秋去冬来,宝钗入宫备选,果然十分顺意,又因林海入京述职、贾蓉之妻秦氏卧病在床,两府上下无人在意,连王凤之流都被瞒过。 林海往大明宫见了上皇、乾清宫拜过新君,这才被洪淏接回林宅,向洪钦道了谢,问过林墨功课后方向爱徒说道:“教你费心了,他的资质不及你,亏得你用心教导,再过几年下场进学,也不算辱没祖宗。” 洪淏道声不敢,因又说道:“墨弟虽比往年健壮,亏在底子并不很好,我的意思,趁皇上登基,为他求一个贡生名额,将来应考会试也是一样的。” “你虽有御前的体面,至今不曾正经入仕,怎么能为了这样的小事求取恩典?”林海扬手止住有心辩解的洪淏,“我有数,你不用管了。” 林墨拉着洪淏起身:“父亲明日还要去荣国府,今晚便赶早安歇吧。” 次日早起,林海带了洪淏林墨往贾家去接黛玉,荣国府大开中门,贾赦贾政贾珍率两府子弟接入府内,林海见了岳母爱女,少不得伤感一回,贾珍贾琏再四宽慰,贾母止了哭声,贾政这才询问:“听闻妹婿有意致仕,莫非是谣言不成?” 林海拱手回道:“我原有心致仕,岂料圣人慰留,承蒙当今体恤,现已免去如海江淮巡盐使一职,由体仁院总裁甄应嘉大人署理,仍领户部侍郎之职,补授内阁学士,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自今留京,不必再回江南了。” 众人大喜,又向林海道贺,贾母嘱咐凤姐:“甄家也是咱们的老亲,今年的年礼要加厚三分送去。” 凤姐答应一声,因又笑道:“是甄家拣了林姑父的便宜,难道不该她们来谢老太太么?” 贾母笑骂;“你这个猴儿,当着姑老爷的面还敢说嘴。” 贾政赞道:“真真是仁德圣君,又恤老臣、又怜旧人,不但老圣人放心,连做臣子的都能悦服。” 甄家是义忠亲王外家,早年上皇误宠甄贵妃,对义忠亲王爱屋及乌,待他醒悟,皇后生育嫡子,又萌易储之念,义忠亲王处境因此尴尬,所以心急谋逆,未尝不是上皇处分不明之过,义忠亲王坏事自戕,上皇便不曾迁怒贵妃甄家,当今体谅上皇心意,又需安定朝局,自然要立个榜样出来,此乃汉高祖封拜雍齿之计是也。 林海却有内情不曾说明,上皇宽待勋贵老臣,户部地方留下无数亏空,如今国库空虚,当今便有清欠之意。 昔年taizu皇帝南巡,甄家接驾四次,属他家亏空最多,若要厉行追缴,上皇面前不能交代;倘若独赦他家,朝臣面前有失公允,由是为难,遂出折中之法,把江淮盐政赏赐甄家,甄家若能知趣,自可籍此弥补亏空;如敢托大抗旨,一旦天威降临,连上皇都不能偏私袒护。 酒足饭饱,林海说道:“圣人体恤,予我一月假期,今接黛玉回去,也教岳母轻省几日。” 贾母便不言语,沉吟半晌方道:“我与姑老爷有话说,你们去吧!” 贾赦贾政站起身来:“是。” 贾母见左右屏退,抬眼看向林海:“敏儿早逝,只盼姑爷见怜丧女之痛,把外孙女长久留在我跟前才好。” 林海眉头微皱:“岳母的意思是?” 16、计生连环 “我知你看重淏哥儿,他虽出挑,毕竟无根无基,又是你的远亲,家中人口凋零,哪里能与贾府比较?”贾母苦劝,“你见了宝玉,他是黛玉嫡亲的表兄,模样生的好,性情也温顺,若能亲上加亲,一定不会教黛玉受委屈。” “岳母不知,敏儿在时已将黛玉托付洪家,林氏书香门第,断不能背信毁约。”林海淡淡说道,“再则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岳母有意,舅兄伉俪,未必便能接纳黛玉这个没娘的外甥。” 贾母忙道:“宝玉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他老子也是愿意的。” 林海并不松口:“岳母美意,如海感念在心,事涉黛玉终身,如海委实不敢草率。” 贾母叹息一声:“我的苦心,姑爷仔细体谅罢!” 洪淏是习武之人,耳目分外聪明,此刻立于廊下,隐约听见里屋说辞,心中立时有了计较。 黛玉回家,与父母兄弟共享天伦,其间之乐、不必细叙。 这日洪淏自东宫回来,把成箱布料送她院中,又向她解说:“东宫选妃在即,外官送了许多衣料来,太子分赏僚属,我也不好推辞,选了顺眼的挑出二十匹来,妹妹拿着做衣裳吧。” 黛玉打眼看了,果然都是颜色鲜亮的上等内造绸缎,因向洪淏笑道:“这样的料子,虚费的多了,一匹也能做五六身外衣,留我自己穿,六七年也穿不完的。” 洪淏不以为意:“再好的料子,不过时兴两年罢了,你一年不过十六套衣服,加上一倍又有何妨?” “哥哥不问,去年置办的料子还放哪里落灰呢。”黛玉想了一想说道,“这料子鲜亮,我送给姐妹们一些可使得?” 洪淏淡然微笑:“这个我虑着了,奉天局也有裁好的尺头,是赏赐宫中女官的,我要了一些,够你分送姊妹了。” 黛玉越发喜欢,洪淏说道:“早前薛家请托外务,我看你面情,替她走动一回,今日撞到奉天局的主事,他当什么要紧大事来送人情,又刻意说了一些小选的禁忌事项,我倒哭笑不得,哪里引得这些麻烦出来!” “君子成人之美,哥哥行善,还要有始有终才好。”黛玉笑道,“我这里打发人给宝姐姐送东西,哥哥只当为我,提点她几句也好。” “罢了。”洪淏蹙眉问道,“老太君指给你的丫鬟是哪个?” 紫鹃赶忙上前:“大爷。” 洪淏问了名姓,因与她说道:“给荣国府的节礼已经置办妥当,你随林友去荣国府,把姑娘的心意带上,转告薛家太太,此番才人拣选,除王妃侧妃、伺候公主郡主侍读学习的才人赞善,还有女史名额,用以顶替明年放出宫来的内廷女官,若见了凤驾,才华也可显露,衣着装扮却要淡雅一些。” 紫鹃用心记下,自带下人,与林友会齐,径往荣府送礼。 时值年节,凤姐正在荣禧堂与王夫人勘对年酒日程,紫鹃单把黛玉的节礼回明凤姐,又将洪淏的话转叙明白,抬头看时,王夫人已然面沉如水:“姨太太托了淏哥儿走动采选事宜?” 紫鹃惴惴不安:“是,听大爷说,宝姑娘已然经过复选,就等开春入宫,由皇后娘娘过眼了。” 王夫人挥一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紫鹃退到院外,正遇到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金钏,便把方才的话说与她知:“我瞧着太太的脸色不好。” 金钏嗔道:“素日看你是聪明人,也做下这等糊涂事,太太想与薛家亲上加亲,哪里愿意宝姑娘入宫应选,况且咱们大姑娘还在宫中,她没熬出头来,又把宝姑娘送进去,太太能喜欢么?” 紫鹃顿悟:“姨太太必是瞒着太太的,也怨我,想着太太与姨太太最是亲热,多嘴卖乖说了一车行子话,竟是好心办了坏事。” 金钏便道:“好与不好,你去寻了正主再说。” 里头凤姐尚在圆场:“这样的喜事,不曾听姑妈提过。” 王夫人问道:“方才紫鹃提及明年有女史放出宫来?” 凤姐答了一个“是”字。 王夫人点一点头:“这些事,你去办吧,不必回我。” 凤姐不敢多嘴:“是。” 正旦年节,洪淏随林海入宫朝贺,至东宫时,太子留他问话:“你与宁国府可有走动?” 洪淏皱一皱眉:“那是荣国府同宗,十分却不过情面,只吃过他家一次酒。” “远着些也好。”太子斟酌片刻说道,“林家是贾府姻亲,我提个醒儿,你要有所提防才是,荣国府的贾女史把宁国府的宗妇给举发了。” 洪淏奇道:“宁荣两府同气连枝,不像有龃龉的样子。” 太子微微摇头:“不为这个,你知道,早年贾家是站在义忠亲王一头的,父皇登基,他们难免惊惧,所以才有投诚之举。” 洪淏愈发茫然:“怎么说?” 太子解释:“你该听说过,义忠亲王早年有一心腹幕僚,好的坏的,不知出过多少主意,后来跟着义忠亲王玉石俱焚了。” 洪淏问道:“你说林奕?听说此人貌美心狠,是有名的蛇蝎毒士。” “正是!”太子压了压声音,“义忠亲王谋逆时,林奕有一对儿女尚未长成,辗转流落到养生堂去了,后被工部小吏秦业收养,男孩幼年夭折,女儿却已长成,嫁的便是宁国府贾珍的儿子。” 洪淏恍然大悟:“贾女史把秦氏的身世揭发了?” “不错。”太子说道,“皇祖嘴上不提,心里总觉得亏欠义忠亲王,近一年召见了徒杨十多回,他是义忠亲王的长子,又是皇祖的长孙,那些义忠亲王的旧党不免相机而动,贾家也是想和他们撇清关系的意思。” 洪淏愈发不解:“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幕僚之女,竟会有这样的分量么?” “林奕心思歹毒,对义忠亲王却是忠心耿耿,他又死的惨烈,皇祖每常提起,都有褒誉之意。”太子咬了咬薄唇,“这秦氏,名分上还是义忠亲王的义女,早年也曾在东宫出入的。” 洪淏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贾家求的什么,父皇心知肚明,看皇祖面情,为教旧东宫门下安心,何妨赏他体面。”太子又问,“还有一件事,王子腾累上保本,荐举应天知府贾化入京候补,我记得你与他有些渊源?” 洪淏淡淡说道:“此人学问尚可。” 太子会意:“能教王子腾看中,自然不是俗物。” 初二日往荣国府吃年酒,洪淏正在偷闲,不妨红鹭寻来传话:“贾家学里的老太太,求到姑娘跟前,想请咱们太爷去看看府里的瑞大爷。” 洪淏便问:“哪个瑞大爷?得了什么病症?” 红鹭回道:“是贾府掌塾代儒老太爷的孙子,也算咱们太太正经的侄儿,姑娘是晚辈,委实推脱不得,只能答应问问大爷的意思。” 洪淏捏了捏额头:“贾家请不得太医么?” 红鹭便道:“姑娘心性最软,所以不能回拒她。” 洪淏眯了眯眼:“你当面告诉姑娘,我们祖孙,不吃贾家的月例,这回便罢了,再有一回,我便与祖父搬出林宅。” 黛玉听了这说,眼泪便要落下来,钱嬷嬷忙道:“大年节下,又在长辈跟前,姑娘不可如此。” 邢夫人笑道:“这淏哥儿的气性委实大了些。” 钱嬷嬷福一福身:“请老太太体谅,洪家太爷并非白身,若把自个儿当郎中使唤,京中贵人甚多,如何应付得下来?” 贾母笑道:“淏哥儿行事不差,原是我们失礼,哪有劳动亲戚的道理。” 代儒老妻愈发不安:“都是我们莽撞了。” 等得席散,黛玉执意回家,又到洪淏院中赔罪。 香菱问明原委,因向黛玉笑道:“我说大爷兴致不高,回来便睡下,原是跟姑娘赌气呢。” 黛玉忙道:“原是我的过错。” 香菱劝解:“大爷跟姑娘哪有隔夜的仇,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等到明早,一准也就好了。” 黛玉只得回房,连晚饭都没兴致,夜间在床上翻来倒去,半夜都未安睡。 金雀年长知事,因与黛玉说道:“原是姑娘差了,咱们大爷,到哪里都是宠辱不惊,唯独不愿教姑娘轻看,您是无心,毕竟有轻视大爷的嫌疑,还不兴他赌一赌气吗?” 黛玉不免娇嗔:“你说什么呢,我几时轻看了哥哥?” 金雀笑道:“姑娘,不是我偏向大爷,满京城瞧瞧,像咱们大爷这样出挑的公子能有几人?贾府的宝二爷人人称赞,你与大爷比一比如何?说句姑娘不爱听的话,凭咱们大爷的人品才情,外头不知有多少王爷相公盯着,大爷但凡歪一歪心,姑娘不知道要管那位公主郡主喊嫂子呢!” 黛玉面如滴血:“再说这样的话,我跟前竟也留你不得了。” 金雀浑不在意:“姑娘只想,我为了哪个才是。” 17、南府求婚 次日早起,洪淏正要出门,香菱入内说道:“大爷,姑娘来了。” 洪淏把斗篷扯到一旁:“来便来了,还要通传么?” 香菱笑道:“姑娘怕您没消气呢,大早起就冒雪过来。” 洪淏舒一口气:“我竟是这样小性的人么?” 黛玉走进外间,看洪淏正戴斗笠,便上前去,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端详了一会说道:“好了,披斗篷罢。” 洪淏早已低下头去,盯着黛玉双手目不转睛:“一事不烦二主。” 香菱等人早已回避,黛玉无法,又给洪淏系斗篷,略想一想,自怀中取出一只荷包给他戴上:“你要往哪里去?” 洪淏低声笑道:“祖父要去贾家问脉,我跟着瞧瞧,万一有疏漏之处,也能助你将善举行得周全圆满。” 黛玉终于释然:“看天色,这场雪还要下一日,哥哥需得早些回来。” 洪淏点一点头:“知道。” 洪均为贾瑞诊了脉细,沉思片刻说道:“公子受惊又受寒,加之肾水失调、内发膨胀,黑夜作烧、白日常倦,又有嗽痰带血、下溺遗精之症,此乃离魂兆头,稍有差池,必难调治,还需加倍慎重才好。” “老大人所言句句合症,真乃神医是也。”代儒喜道,“请老大人妙手开方。” “沉疴重疾,病去如抽丝。”洪均拟了独参汤的处方,又写“禁欲”二字列于其下,向代儒嘱咐,“不听医嘱,后悔莫及,请老先生详查。” 代儒再四道谢,又请洪均奉茶,洪均推辞不受,与洪淏告辞而去。 外出街门,正撞到一位化斋的跛足道士,见着洪淏祖孙慌忙回避,口中叹道:“非我时也。” 洪淏把荷包理了一理,将祖父扶上马车,上马时忽记一事,因向林策吩咐:“你回去,把咱们家的人参称二两送来,告诉这里的老先生,短了药只管去咱们家寻,不要外道才是。” 林策答应一声:“小的明白。” 回返林邸,林海叫了洪淏考问功课,又训责他“文风浮夸,辞藻华丽,需舍去魏晋文章,多于宋明散文下些气力才是。” 洪淏懵懂受教,出了正院便问孙庄:“公务可有阻碍?或是哪个给师父受气了不成?” 孙庄是有女儿的,因向洪淏笑道:“这根子在大爷身上,大爷倒不必多心,等老爷别扭几日也便好了。” 洪淏茫然不解,自回书房而去。 林海虽看重洪淏,毕竟还是为父心肠,他既取中洪淏为婿,又恐过早说破,两厢有了避讳,反不似从前亲近,今早之事,也入了他的耳中,心中愈发不自在:我的女儿,日后教你娶了,偶生龃龉,难道要她低头不成?这才以功课为名,把洪淏教训了一番。 再说贾母,自教林海拒婚,心中便不畅快,各处的年酒,有去的,也有不去的,外有拜客,不过捡着要紧亲眷应酬一二而已。 初九日南安太妃亲至荣府吃酒,一则霍贾世交,二者太妃与当今皇后姨表相亲,贾母便于荣庆堂摆酒,亲带王氏凤姐盛宴款待。 酒过三旬,太妃笑道:“我有一件不情之请,需求太君主意,若有唐突,太君不可怪罪才好。” 贾母忙道:“太妃何必客气,有什么事儿,我能出力,只管吩咐也便罢了。” 太妃即命左右:“你们退下。” 贾母吩咐王氏:“这里有我陪着太妃,前头的女眷,只教你嫂子媳妇出面,未必不生怠慢,你带凤丫头去看看,替我告了罪,过会子再来。” 王夫人答应一声,便带凤姐径自去了。 太妃这才叙说原委:“倒教太君笑话,我那丫头,太君是见过两回的,因自幼丧父,不免溺爱了一些,前两日入宫向皇后娘娘贺岁,偶尔见到林侍郎府里的小洪大人,这几日在家闹腾,委实不得清净。” 贾母会意:“太妃可有秦晋之念?” 太妃点一点头:“小洪大人我也见过,虽说根基不如,论人品,咱们家的孩子都比他不过,也不算辱没霄姐儿,只一条,听说林侍郎有意自择东床,未免莽撞,先要问过太君才好。” 贾母略想一想,因与太妃笑道:“我的外孙女,如何与府上县君相比?早前也未听林姑爷提及选婿之事,想来是讹传了。” 太妃面露喜色:“虽是如此,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恃强做亲,还要烦请太君,问明林侍郎的意思才好。” 南府势大,贾母提了保媒的话,虽教林海心生不忿,毕竟要为儿女前程着想,赌一口气回道:“婚姻大事,讲究你情我愿,等我问了晋嘉的意思,他若有心,我做师父的自然没有二话。” 东宫的太子正说洪淏:“你惹的桃花债,我那表妹,死活逼着姨妈请旨赐婚,母后还没答应,你要有个说法才好。” 洪淏紧锁眉头:“这是什么道理?王府的小姐,难道要自己去选夫婿吗?” 太子笑道:“我这表妹,被太妃溺爱惯了,也是你扎眼,不怪她念念不忘。” 洪淏反问太子:“想嫁你的更多,你可都能答应么?” 太子不以为忤:“南安王府还有郡王头衔,你要入仕,得他照应,将来更加方便。” 洪淏嗤笑道:“我有什么不足,大可当面跟你说过,有人告我谋反,王府跑来说情,你与陛下便能接纳么?” 太子心中熨帖:“理是如此,霍霄任性,母后虽明是非,也不好太驳南府面情,再则说,你若不依,又有藐视霍家的嫌疑,你便不怕,难道不为林家着想?还当谨慎从事为妙。” “难为你替我考量。”洪淏说道,“托你代呈娘娘,齐大非偶,洪氏山野出身,不敢肖想贵人。” 太子就去中宫,向皇后回道:“虽说没过明路,晋嘉最是守礼,若是无心,哪里会管林家内务?便是他自己有心,难道林家就不顾名声么?” 皇后叹息一声:“道理是摆着的,这霄丫头忒不省心,方才南安王府传进话来,她已绝食两日了。” 太子问道:“那母后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横竖不能谁犯浑就听谁的。”皇后捏了捏额头,“我把赐婚的旨意降了,以后霄丫头就能顺遂么?我不识人,倒看得明白,你那挚友,明摆着是刚烈性情,为这等事逼他,你能料到后面会有什么事儿出来?” 太子松一口气:“母后言之不差,这晋嘉,哪里都好,就是太过清高,在儿子面前也是横冲直撞,京城里许多权贵都指责他目下无尘呢。” “这样的人不能善终,大约就是你们父子的过错了。”皇后嘱咐儿子,“这件事,我若插手,你不要管,免得与南安王府生出嫌隙来,横竖你那位小洪大人不是会吃亏的主儿。” 太子答应一声:“儿子晓得。” 洪淏出宫回家,林海直言相询:“南安王府取中了你,有东床美意,你若有心,我便置办聘礼、延请官媒,为你上门求婚。” “弟子不许,师父可会忧心黛玉墨弟日后遭受王府为难?”洪淏直直看向林海,“只看女眷言行,南府并不是懂规矩的人家。” 林海板起脸来:“林家虽然不济,难道是轻易折腰的门风么?” 洪淏忍俊不禁:“师父说的是。” 林海轻咳一声:“你倒滑头,连我都取笑起来。” 洪淏正色道:“师父放心,男儿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弟子再是无能,必能护得黛玉墨弟一生周全。” “谁听你说这些。”林海端起茶盏,“你去吧,以后避讳些,不要在外头拈花惹草。” 南安太妃舍了脸面,两番入宫,向皇后请旨赐婚,皇后说道:“太子已经问过,林家无意高攀,这件事只能罢议了。” 太妃便觉恼怒:“难道那姓洪的还瞧不上我们家不成?” 皇后冷下脸来:“王府高贵,却也未必能人人高看;庶民自重,皇家都需礼敬!漫说是霄丫头,陛下那样娇惯杉儿,难道她将来要嫁哪个,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要把她许给哪个么?” 太妃一梗:“都怨我教女无方,可事已至此,总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只当娘娘疼疼外甥罢!林家也没跟小洪大人过明路不是?” “怎么疼她?林海早已看准了洪淏做女婿,如今教他另觅良人,林家岂不是京城的笑柄?”皇后并不心软,“还要怎么过明路?连上皇都知道,洪淏是为林海当着家的!不为翁婿之亲,难道他是轻贱自己、不讲礼数、甘做仆婢的人么?” “冤孽、冤孽!”太妃落下泪来,“霄儿不争气,臣妇发了狠,忍不住要打死她,但终究是臣妇身上掉年来的肉,她已数日水米不进,不为当娘的心,难道臣妇就是不讲理的人么?” 皇后十分头疼:“姐姐,惯子如杀子,我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么?” 太妃哭道:“娘娘只可怜她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罢。” 18、宝钗落选 皇后心下甚繁:“姐姐不要脸面,我哪里顾得了许多?既如此,姐姐回去问着霄姐儿,她是要父母兄长,还是要一面之缘的外姓男子!” 南安太妃止了哭声:“娘娘何意?” 皇后说道:“她要父母兄长,我便既往不咎,后头一定给她寻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她要外男,我请皇上做主,教霍家革了她的族籍,赏给洪淏做侧室,对外只说她一病死了,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姐姐斟酌着办吧!” 南安太妃再无他法,回至王府,狠一狠心,给女儿灌了参汤,又与她说道:“为你哥哥,为王府名声,你若死了,只当咱们母女缘分浅薄。” 南安王府消停下来,似贾母这样过了耳目的,只道宫中做主,早有许婚人选,县君终身,不由王府做主,因此暗道可惜,失了两全之机,并不知南府太妃打了许多官司;少有几个知情贵人,未免夸赞洪淏有宋弘风骨,一场风波,终于因此散去。 阳春三月,采女入宫应选,宝钗志在青云,虽是预备周全,终不免运如流沙、握手而逝。 薛姨妈大失所望:“莫非是宫里疏忽,漏了你的名姓不成?” 宝钗十分委屈:“原是我没福罢了。” 薛姨妈正要说话,薛蟠气吁吁进来:“妈不要恼了,妹妹也不必哭,妹妹落选的缘故我已经打听出来了。” 宝钗赶忙问道:“洪大爷怎么说?” 薛蟠灌一口茶:“有人在宁寿宫老圣人面前饶舌,说妹妹有娘胎带来的痼疾,需靠冷香丸压制,怕是受不得累,妹妹能入三选本就勉强,老圣人既然过问,皇后娘娘自然要勾了她的名姓。” 薛姨妈睁大双眼:“哪有这样的事儿?谁家的小姐不配补身丸药?怎么就成痼疾了?” 宝钗镇定下来:“妈,冷香丸的事儿,连林妹妹都不知道,怎么传到宫里去了?” 薛姨妈咬了咬牙:“除了你那好姨娘,谁能办这样的事儿?你别忘了,他们家的大姑娘就在太上皇后驾前当差。” 宝钗便觉颓丧:“咱们有心瞒着,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竟教妈白操了许多心。” 薛姨妈安慰道:“我的儿,这本就是听凭天意的事儿,原怪我们有所疏忽,既托洪家哥儿走动,不但梨香院,林家也有这府里的下人,哪里能瞒的十严?若是两害相权,不找洪家的哥儿,岂不是连复选都没指望?你没过选,未必便是坏事,我也舍不得教你进宫服侍贵人。” 薛蟠亦道:“妈说的是,洪家大爷说了,三选的采女,都是公侯阁臣家的小姐,妹妹能与她们站在一处,已然表明了她的教养品行,日后议亲,也算是极好的说辞了。” 母女二人略觉宽慰,宝钗便嘱哥哥:“虽说未能成事,毕竟教洪家大爷费心不少,还该补一份谢仪送给林家才是。” 薛姨妈连声附和:“你妹妹说的很是,据我看来,洪家哥儿是老成人,能与他结交,对咱们大有助益。” 薛蟠答应一声,却又抱怨:“不中便不中,为了这劳什子采选,妈和妹妹费了多少心血,连我在外头都不敢稍有恣意,万一是伺候人的差使,何必叫妹妹受这份罪?” 薛姨妈叹一口气:“你哥哥的话糙,倒也在理,只能这样了。” 自此之后,薛家母子兄妹都似无事一般,王氏跟前,连半分形迹都未漏得。 南安王府的事,洪淏不说,林海倒多心贾家生事,趁着黛玉回来,把前后经过囫囵讲了:“你哥哥刚硬,此番是皇后娘娘做主,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儿,你需劝着他,太刚则折,如此言行、将来会吃亏的。” 黛玉又羞又喜:“父亲。” “你们的事儿,早该定下,一则你年未及笄,二来他要专心读书,一时急促不得,好在过了宫中明路,想来也不会有哪个再来争亲。”林海嘱道,“只一条,这回得罪了南安王府,荣府与王府世交通好,见了霍家的人,你该有所准备才是。” 黛玉捏一捏衣襟:“女儿明白。” 方回荣府,紫鹃又来回话:“姑娘,姨太太要摆酒,为薛大爷纳秋葵为妾,姑娘们都打发人道贺去了。” 黛玉称奇:“在梨香院摆酒?” 紫鹃答应一声:“是。” “薛家这行事——”钱嬷嬷一言未毕:未娶妻先纳妾也便罢了,怎么还把纳妾的事儿办到亲戚家里来了。 殊不知,薛姨妈确实打了长住贾府的主意:你不教我的女儿进宫,我女儿的终身,自要着落在你家身上,想教我们搬走也是不能的。 黛玉吩咐道:“教雪雁把早前的缎子拿两匹出来,送到梨香院去吧!” 紫鹃又回:“小蓉大奶奶病了,姑娘可要过去瞧瞧?” 黛玉想了一想说:“取些药材,你代我去看她吧。” 紫鹃应声而去,红鹭近前回道:“姑娘不去才是正理,东府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如今宝二爷又与小蓉大奶奶的兄弟扎了堆儿,头年还把家塾搅了一个天翻地覆,她们姐弟俩,死了倒干净——” 钱嬷嬷喝道:“当着姑娘,你说的什么浑话,那是府里的主子和亲戚,也是你能说嘴的?还不退下。” 红鹭唯唯告罪,低着头退出了外间。 金雀说道:“姑娘也太惯着红鹭了,就没她不敢说的话。” 黛玉心情正好,也不追究许多:“你带带她,不要闯祸才是。” 却说这日忠顺亲王在东宫遇到洪淏,厮见后笑道:“咱们的交情,能与别家一般么?我不请你,你自来不愿登门,难道我老人家还配不得你去问安?” 洪淏笑道:“王爷惯回打趣下官,您是皇弟之贵、亲王之尊,我若时常叨扰,日后惹出祸事,连王爷的名声都有妨碍。” “你的性情,也能惹出祸事来?”忠顺亲王含笑点头,“是了,你拂了南安王府的面子,他家虽不比当年,毕竟是皇嫂的亲戚,后头还有你的麻烦。” 洪淏淡淡说道:“下官不过举人功名、七品官封,哪里值得王府为难?真有那一日,下官去求求王爷也便罢了。” “你小子,怎么竟是临急抱佛脚的意思?”忠顺亲王大笑,“好!好!我就喜欢这份直爽,我也好生赏你一回。” “采买木石盆景?”林海颇为不解,“宫中若有营造,一应所需,必由工部会同奉天局采买,咱们不是皇商,便是提前囤积,难道也能在这上头赚皇家的银子不成?” 洪淏解释:“虽不能明白其事,弟子以为忠顺王爷断不会信口开河,便是买来无用,或留自用,或卖他人,也折损不了许多。” 林海不理内务,随口说道:“不是多大的事儿,你看着办罢!” 洪淏便支了二十万两银子,打发林坡、林策、林岭、林途各带五万,往金陵苏杭采买木石盆景等物。 方进八月,宁国府递了讣告,竟是贾家冢妇、长房长媳、贾蓉之妻秦氏可卿一病殁了。 秦氏原为义忠亲王义女,虽不入玉牒,在上皇跟前也是挂过名的,早前贾府进表,太上皇后不欲追究前事,今上亦有宽恕之心,此刻闻她病逝,上皇不免与左手叹息:“我记得,老大媳妇很喜欢那个孩子。” 大明宫总管戴权宽慰道:“贾家检举时,她已卧病多日,皇上是有心宽恕的,听说贾家对她也十分上心,拖了这许久,听说前两日是有好转的,反复了两回,还是不幸辞路,原是她无福,主子何必伤感?” 这便不是皇帝或贾家的首尾了。上皇又问:“甄贵妃知道么?” “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回过了贵太妃,贵太妃想托北静王妃送一份奠仪,皇后娘娘已经准了。”戴权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要赏赐贾家一份恩典?” “罢了!”太上皇叹一口气,“你去瞧瞧即是,林奕本是大逆罪人,不可对她恩赏太过。” 戴权答应一声:“遵旨。” 林家与贾府是姻亲,早年贾代化在时,对林海也有照应,他是内阁学士、又在亲戚份上,加之洪淏与东宫亲近,贾家头一波便来报丧,林海情知洪淏深恶宁府,偏要磨一磨他的性情,因便嘱咐:“你带墨儿去祭吊吧!” 可卿既死,贾府族人并尤秦亲眷都去吊丧,洪淏到时,贾珍正哭的泪人一般,与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洪淏听着不像,带林墨送了奠仪便要告辞,又听贾珍嚎哭,一面吩咐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要停灵四十九日,一面要请一百零八众僧人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一面又设坛天香楼,教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连林墨都觉纳罕:“这是公爹死了儿媳的排场么?” 洪淏忍笑斥责:“不可乱说。” 19、路会北王 再听贾珍要在灵前设高僧高道一百名,按七坐好事,且看板材皆不中意,欲用薛蟠所荐义忠亲王定下的铁网山棺木,洪淏不免向林墨说道,“这是极没规矩的人家,日后不是吊丧,连门口都不能擦到。” 左右有听到的,推聋作哑当作不知,忽又传来,秦氏丫鬟名唤瑞珠的,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 此事更为可罕,合族都加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 随后又有小丫鬟名唤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教她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举哀,于是合族人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 洪淏本不愿常来,林海知他秉性,刻意嘱咐“林贾原有旧交,我入仕时,也得伯丈提点,你是我的弟子,我既公务在身,你便守足七日,也算尽了亲戚本分。” 这是林海的苦心,他正要借了此事,教洪淏见识各色人等、黑白世故,洪淏推脱不得,只能答应下来。 第四日上,戴权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趁便相求,要为贾蓉捐个前程,也是丧礼风光的意思。 戴权正要答应,恰见洪淏上前问好,不免笑道:“你师父好?我说贾大人舍近求远,要捐前程,现有的票照,可不是你家林大人该管么?” 洪淏便知端倪,躬一躬身回道:“师父虽是管事,还要听内相与阁老的安排,便有现成的,您不说话,师父如何自作主张?” “你会说话,不怪上皇与陛下赏识。”戴权就有喜色,“快把咱们孩子的履历写了,我教人拿去给林大人,起了龙禁尉的执照官凭,明日把银子给他。” 贾珍欣然问道:“银子是我倒部里去兑,还是送到内相府上。” 戴权笑道:“你们是姻亲,需得讲些避讳,旁人是一千五百两,是咱们的孩子,又该林大人现管,平准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贾珍感激不尽:“待服满,亲带小犬府上叩谢。” 贾蓉领凭回来,灵牌便更为“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因尤氏告病,贾珍请了凤姐协理丧仪,到发送之日,镇、理、齐、治、修、缮六家公族,忠靖侯、平原侯、定城侯、襄阳侯、景田侯、锦乡伯诸世勋府邸,神武将军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都摆执事陈设前来送殡,接连一带摆了三四里远。 林墨坐着马车,见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彩夺目,愈发觉得诧异,洪淏上来看他时忍不住问道:“这蓉哥儿媳妇,虽是贾家宗妇,从夫而论,僭越了四品诰命,出殡排场,怕是一等夫人也远远不及,父亲教咱们送葬,不是别的用意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洪淏已由觉悟:贾元春把侄媳做了投名状,皇帝原是无意追究,秦氏突然病故,多少沾了嫌疑,这才允准贾府大办丧事,虽是僭称四品,实为郡主规制,看贾珍举动,又不似丧媳之痛,不过因缘际会,把丑事遮过而已。 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东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静郡王的祭,这四王,除南安王府还有郡王头衔,当日惟北静王功劳最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美秀异常,性情谦和,前日曾奉懿旨探丧吊祭,如今又设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洪淏在马上听着水溶正会宝玉,因与林信说道:“你与墨弟说,咱们再送一里,这就回去。” 林信正要答应,又有贾府小厮飞奔上前:“北静王请小洪大人一见。” 洪淏只得下马,到北静王府祭棚前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水溶定睛看去,见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果然是贵徵人物,忙把宝玉放开,亲手上前挽住:“几次要见你,都为杂冗所阻,今日机缘,能得一会,也算了我的一桩夙愿。” 洪淏连称不敢,却听水溶笑道:“方与贾世兄言说,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虽知足下高才,若得闲暇,常去谈会指点,学问未必不得精进。” 这水溶,娶的是甄府小姐,颇得宫中太妃垂爱,洪淏不好回拒,躬身答应道:“王爷抬爱,小子岂敢托大。” 水溶将腕上一串念珠送了宝玉,又把随身的玉佩解下递与洪淏,因与二人说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是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并小王随身佩戴玉饰一块,特赠宝玉晋嘉,权为贺敬之礼。” 洪淏与宝玉一齐谢过,贾赦贾珍便请起驾,水溶执意不肯,让过殡从,然后方才回舆。 携了林墨回返林邸,洪淏备叙葬仪经过,林海颔首说道:“北静王府甚是知机,你与他走动,可习一习明哲保身的文章。” 洪淏奇道:“彼为甄氏姻亲,又是异姓王爵,圣人莫非并不忌讳?” 林海简做解说:“你不知道,早年上皇冷落中宫,有废立之念,老王爷尚在,据礼死谏,所以不得成事,其后中宫复宠,上皇弃庶立嫡,卒至动乱,因此赐婚王府,亦为保全甄氏之意也。” 北静王府有私恩于当今,水家若与甄府联姻,翌日坐罪甄氏,当今自要看其面情、从轻发落,此为上皇两全之法,连当今也十分明白。 洪淏默然不语:秦氏的葬仪排场,何尝不是当今对义忠亲王谋逆案的最终了断。 过不数日,林海忽而动怒回家,因命洪淏:“你派人,把贾琏叫来,我立等回话!” 洪淏奇道:“师父何故生恼?” 林海捶案说道:“天津府守备李闻与张家大户下了儿女聘定,张家要悔婚,高攀天津知府孙裕的内弟,李家执意不肯,张家求到贾琏身上,贾琏写了书信给天津总兵云光,要云光逼着李家退亲,李闻忍气不过,修书告到我的面前来了。” 洪淏便问:“李闻与师父还有瓜葛?” 林海怒气稍歇:“李闻之父原是我的同年,他家也是勋贵出身,早年受了牵连,可惜竟没落了,此番修书进京,未必便抱着指望。” 洪淏陪笑道:“依弟子的浅见,师父倒不该把贾家世兄叫来申饬,您是姑丈,为这个说他,李家倒犯了疏不间亲的忌讳。” 林海点一点头:“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处分?” 洪淏略想了想,因与林海说道:“师父若放心,这件棘手的公案便交予弟子料理。” 林海欣然应允:“也罢,不要坏了林家的名声。” 洪淏常给黛玉送物件,贾琏院中的小厮都与林家下人相熟,林锁吃一顿酒,回来便有说辞:“这件事,倒与琏二爷无干,是琏二奶奶受着水月庵的净虚姑子教唆,拿了张家三千两银子,这才假托琏二爷之名,修了书信差旺儿下给云大人,如此就有了后头的事儿。” “原来如此!”洪淏沉吟片刻,因命林锁,“你去寻着那净虚姑子,冒名是李家管事,予她二百两银子,求她再托琏二奶奶,只说不愿退婚,求她再修书信、送予云光,将前事了结,仍送五千两银子孝敬笔墨,云光府上,由李家自行打点。” 林锁答应一声:“小的就办。” 洪淏又道:“我这里修两封书信,押了师父印鉴,教陈言送到天津总兵府与天津知府衙门去,请云大人两不偏帮即可。” 净虚贪财,凭空又得二百两纹银,哪有不动心的道理?也顾不得打嘴,慌忙便去贾府,央求凤姐收回前书。 凤姐嗔道:“这算什么?为他这点子事儿,也值当教我屡屡费神、出尔反尔?” 净虚陪笑:“原是贫尼的不是,但张家也生懊悔,很不该背信弃约,俗语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早前的三千银子只当是给奶奶的孝敬,这四千两,也是奶奶玉成良缘的谢礼,云老爷处还是他们两家自行打点。” 林海是内阁学士、上皇心腹,且是荣府东床,既云误会,哪有多问的道理?云光接了贾琏致歉书礼,又能趁势结交中枢大员,自然把这等芥豆小事抛于脑后。 天津知府能有多大力量?接着林海书信,唬的三魂走去七魄,先把妻子内弟训责一顿,慌忙备了厚礼,分送林、云、李三家。 20、省亲旨意 陈言又要做和事的中人,把李守备并张大财主请到一处,因与他说道:“荣府是我们老爷的岳家,李守备又是老爷的同年晚辈,你怎敢借着云大人威势,挑唆我们老爷与亲戚不和?” 张财主唬的不轻,极力辩解道:“是知府老爷内眷逼迫,草民并不敢毁约背亲。” 陈言“哼”的一声:“我们老爷是言科出身、一身正气,最见不得这样背信弃义的事儿,不怕与你说,便是京中的王爷阁老有了错处,我们老爷也是敢参敢奏的,你若不信,再去走旁的门路试试!” 张财主连称不敢:“是草民的不是,自今之后,再不敢悖逆良心。” 陈言缓了缓口气:“因着荣国府是老爷的姻亲,云大人又是老爷同僚,为你爱势贪财,老爷花了六七千的银子予你善后,只望你就此改过,不要负了老爷的用心,李大人也当不究过往,莫要为此坏了儿女姻缘方是你们的造化。” 李守备感激不尽,张家虽是财主,失了撑腰之人,哪里敢与官家争衡?前头舍了三千两银子,又与陈言备下七千两谢仪,再不敢提退婚之事。 陈言办结天津之事,自回神都向洪淏复命。 洪淏收了礼单,又赏陈言二百两银子,嘱咐他说:“不必教贾家知道。” 林海先已收了云光书信,此刻接着李闻道谢手书,知道洪淏业已料理妥当,自然没有详加过问的道理。 过不数日,正逢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等都齐集庆贺,林海下差回府,也换了衣服,带洪淏与林墨前来吃酒,一时间热闹非常。 酒至半酣,忽有门吏匆忙进来,至席前报说:“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 自代善去后,荣府久不沐恩,听罢通传,吓得贾赦、贾政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 却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他也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众人拜俯起身,又请夏守忠吃茶。 夏守忠见了林海,因笑道:“且要回宫缴旨,倒是耽搁不得。”说毕,也不及吃茶,立时乘马去了。 贾赦贾政不知是何兆头,都把林海围拢起来。 洪淏在旁说道:“夏太监是坤宁宫总管,他来传旨,自与朝政无干,或与府上小姐前程相关亦未可知。 众人恍然大悟,忙换衣服,进宫去了。 虽有林海开解,可卿之事未料结果,贾母等合家人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 洪淏挂念黛玉,因与林墨说道:“我教雪雁煨了参汤,你去用了,过会子再来。” 黛玉与林墨各自去了,又过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说些“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宫谢恩”之语。 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并薛姨妈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忙唤赖大进来细问端的。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大明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 林海道喜告辞,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宫,贾赦、贾珍也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林墨暗自叹息:“外祖家行事,失了‘宠辱不惊’的气度,祸福不知,先已惊惧,骤闻喜讯,竟有些轻狂起来。” 洪淏深以为然,又向林海说道:“六宫体制,皇后之下,以贵淑贤德四妃为尊,贤妃德妃,都有产育之功,贾妃并无所出,一朝蒙恩,并封贤德徽号,岂非怪异之事?” 林海便问:“你曾出入内廷,可观中宫行事如何?” “贤后!”洪淏略不思索,“才足以驭六宫、德足以荫子孙,天子失德,必有匡正之能;妃嫔惑主,必得节制之法。” 林海点一点头:“既非盛宠,祸福难料,还需小心行事。” 当今不爱女色,除打小服侍的两个宫女,早年只按亲王规制纳了四个通房,大婚时又获赐侧室二人,去岁大选,只有宁贵人、蒋选侍与仇选侍入宫,到了今日,自中宫之外,唯有周贤妃、盛德妃、顾嫔、贺嫔、铁嫔、邬贵人、萧贵人,宁贵人、吴选侍、蒋选侍、仇选侍等十一位妃嫔而已,元春册封,倒把生育子女的东宫旧人压在了身后。 洪淏扬声问道:“谁在外面?” 付勉答应一声:“小的伺候大爷。” 洪淏吩咐道:“叫孙庄,补一份贺礼送去荣府,再去外头打听,还有哪些人家后宫有喜,一并备了贺仪送去。” 未起更时,付勉已有回音:“小的已打听明白,除荣国府大姑娘加封贤德妃,周贤妃晋了贵妃,盛德妃晋了淑妃,顾嫔、贺嫔、铁嫔晋了贵嫔,邬贵人、萧贵人、宁贵人晋了嫔位,吴选侍、蒋选侍、仇选侍晋了贵人,这几家也得恩典,都入宫谢恩去了。” “这贤德妃封的十分突兀。”新皇登基,原有侧室大约都会随意赏赐名分,等到根基稳固方才正经册封,以此而论,周贵妃以下都算循例迁升,贾妃册封,不知其中有何文章。 林海沉吟片刻说道:“早年义忠亲王得宠,贾家也是上皇的托付之臣,似这等勋贵人家,见陛下登基,大约都会心怀恐惧,陛下恩准贾府大办丧仪,又封了贾妃位份,显见是教勋贵放心的意思。” 洪淏忍不住问道:“据弟子见识,上皇也是英明圣主,如何竟在储嗣大事上酿下祸端?” “这件事,我也只知大概。”林海简做解说,“上皇初登大宝,在京郊遇险,是太上皇后巧遇救他,那时甄家入京,上皇错认了甄贵妃是太上皇后,要立她为中宫,上皇与太上皇后的婚约乃是太宗皇帝钦定,自然违逆不得,上皇大婚后专宠甄贵妃,也不顾太上皇后搬入冷宫;义忠亲王是庶长子,上皇执意立为太子,那时太上皇后娘家获罪流放,朝中并无根基,义忠亲王因此获封,又过几年,上皇偶然得知昔年真情,又求太上皇后宽谅,费了许多气力,这才生了当今陛下,朝中望风而动,立嫡之论逐渐兴起,似东西王府、宁荣两府都是上皇为义忠亲王立下的根基,轻易撼动不得,义忠亲王见嫡弟长成,不免有些浮躁,被上皇训斥几回,这才兵行险着、起兵谋逆。” 洪淏眉头微皱:“义忠亲王虽有反迹,怕也其情堪泯。” “彼时情景,义忠亲王不过自取败亡而已,连岳丈都不曾站他一边,何况旁人?”林海叹道,“上皇虽欲废储,也有保全义忠亲王之意,义忠亲王未必不知上皇苦心,只能以身殉死,上可保全母妃,下使妻儿背负大逆罪名,令当今再无芥蒂,上皇之愧,皆由此生。” 过不数日,当今降旨,“因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朕日夜侍奉太上皇、太上皇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不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受皇后请旨,启奏太上皇、太上皇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钦此!” 太上皇、太上皇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太妃太嫔自然有心归省,当今后宫,更是万分热闹,周贵妃之父立时在家里动工,修盖省亲别院,吴贵人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六宫妃嫔,无不踊跃感戴。 洪淏恍然顿悟:忠顺王指点,竟是应在了此处。 林海嘱咐洪淏:“咱们家不差银子使,你问明了太子,倘是圣人筹谋,还把所获利银孝敬上头也便罢了,勿要因小失大,落个投机取利的名声。” 21、贾家借钱 洪淏依命行事,太子笑道:“你也忒小心了一些,这省亲的主意是母后想的,十叔与你说,本就是教你赚些体己的意思,你只拿十几万本钱,挣得多少出来?” “既是如此,我便只当是陛下的赏赐了。”洪淏解释,“你知道,林家自大明朝时便是富户,大清开国封了侯爵,四五代下来,进的多、出的少,师父又任盐课多年,便是王公府邸,也未必及得上林家宽裕,我在林家主事,纵把库房搬空,师父也未必过问,如何会差银钱支用?” “你倒实诚。”太子笑道,“正为你这份坦荡,所以林海能放心托付,虽然如此,你是女婿份上,林海有儿子,没几个体己钱,以后如何顶门立户?莫非花林家的嫁妆不成?” 洪淏忍不住辩解:“我有俸禄,宫里又有赏赐,也没有人情走动,不必攀附上官,哪里用得许多开销?便是送你的节礼,你还嫌弃简薄不成?” “你的礼,常人倒求不得。”太子笑道,“今年我千秋,你做的木雕花园那样精致,他们看了都眼馋,徒林个鬼精灵,当着父皇母后的面求我,竟是割爱给了他。” 徒林是中宫幼子,现年五岁,最得皇父宠爱,他要撒娇,太子自无不应之理。 “也不值什么。”洪淏笑道,“别的没有,这样的玩意儿我倒雕了几个,现下还备着你的大婚礼,你要用,明天把现成的送来。” 自东宫回了林邸,洪淏便命林坡把早前囤购的木石盆景自庄子运回,过不一日,果然疯抢成空,得了六七倍利息。 林海便道:“这是忠顺王抬举你,一应利润,都是你的私房,不必归到公中去,只算是我帮你立业吧!” 洪淏也不推让,因与林海商议,“弟子想就近买一处宅子,京城、关外、江南都置些田庄铺面。” “哪里需要舍近求远?”林海站起身来,“今日是我轮值,你看好门户,盯着墨儿不要教他贪玩。” 洪淏含笑答应:“是。” 方过正午,洪淏正写大字,林信回道:“大爷,荣国府赖总管与周管事来了。” 洪淏搁下毛笔:“外厅候着。” 赖大、周瑞请安起身,因向洪淏陪笑:“小人奉老太太命,特来向姑老爷请安。” 洪淏说道:“师父今日当值,一时不能回来,有什么要紧话,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赖大与周瑞对视一眼,因笑道:“府里添了泼天的喜事,老爷们正沐圣恩,要建省亲别墅,有些细目想请姑老爷一起商量。” 洪淏笑道:“师父虽有雅骨,毕竟俗务缠身,勾画设计之事,怕是没有许多助力的。” 赖大干笑一声:“姑老爷公事在身,原不该为此扰他。” 洪淏便知端倪:“贾家老爷还有旁话吩咐?” 周瑞略显急躁:“回大爷的话,现蒙恩典,为娘娘营建省亲别院,不意木石人工涨价不少,府里银钱不大凑手,园子的工程耽误不得,老太太想请姑老爷权做支借,等府里过了难关,自然原数还给姑老爷。” 洪淏眯了眯眼,把手罩在盖碗上:“是只问师父借呢,还是府上亲戚都有捐效?” 周瑞赶忙回道:“薛姨太太孝敬娘娘三十万两银子,舅老爷家出了十万两,老太太娘家也有五万两,连江南甄家都送了五万银子。” 洪淏紧皱眉头:“造这省亲园子,府上要用多少开销?” “为娘娘的事儿,老爷太太并不敢怠慢。”周瑞面有得色,因请山子野老先生作图,省去许多开销,连采买戏子僧尼,约莫要花二百多万两银子。” “贾府是墨弟外家,既有喜事,自然怠慢不得,不好越过王家去,与史家并肩也是应有之理。”洪淏便命孙庄,“把库房的五万两现银都送往贾家,收了借据,再把留给师娘做好事的三万两挪去,只当师父对娘娘的孝敬。” 周瑞傻了眼:“大爷明鉴,府里俭省再三,如今还差着二十余万银子。” “你们差着两百万,难道也是林家出么?”洪淏缓一缓口气,“师父为官清廉,比不得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家,如今把库房倒给你们,皇后娘娘的千秋节礼还不知道如何着落,万一皇上怪罪,师父便据实上奏,只说把家里银子都给贤德妃娘娘盖园子去了不成?” 周瑞慌忙告罪:“小人不敢。” 赖大心中埋怨周瑞沉不住性子,到了此刻只得见好就收:“原是姑老爷的心意,亲戚份上,哪有计较多少的道理?小人代老太太并老爷太太谢过林姑爷。” 洪淏端起茶盏来:“罢了!” 赖大拉着周瑞行礼:“小的告退。” 周瑞忍耻退出,背后听到洪淏感叹:“昔日荣国公何等英雄,如今子孙不肖,竟到了打秋风的地步,师娘在天有灵,大约是不能心安的。” 回到贾府,周瑞添油加醋,将林邸之行告与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动怒:“这是林家的家教么?竟对娘娘如此怠慢!” “太太说的是!”周瑞趁机拨火,“姓洪的小子,不过攀附了太子,就这样托大,他是姑老爷的学生,本如外人一般,竟当起姑老爷的家来,咱们看姑老爷的面情,对他以礼相待,他倒拿捏起来,连娘娘也不放在眼里。” 岂不知,周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王夫人听得“太子”二字,先就灰下心来,把手挥了一挥:“你去罢!” 周瑞不敢多嘴:“是!” 孙庄还等着拿借据,周瑞无法,只得去见凤姐,凤姐又推贾琏,贾琏不免训他:“我深知,必是你们拿乔做大、在林家触恼了洪兄弟,所以闹成这样,咱们家出了娘娘不假,娘娘上头还有皇后管着呢!洪兄弟救了皇后的儿子,难道皇后娘娘能把咱们娘娘看得比洪兄弟重么?” 周瑞这才消停下来。 王夫人却是不甘,趁着入宫看视,向元春抱怨了一番。 元春忙道:“宜人莫说这话,两位老圣人与陛下娘娘都喜欢他,这话传到皇后娘娘宫中,需怎么看我呢!” 王夫人叹一口气:“只是不甘,林丫头还住在咱们家呢!” 元春倒算明白:“这也是嘱咐宜人的话,我在宫中,虽有些许微劳、得了陛下与娘娘抬举,论根基,终究比不得东宫旧人,顾贵嫔与铁贵嫔都是有皇子傍身的,她们都不得封妃,若不看舅舅姑父面情,如何压的过她们?宜人需善待林表妹才好。” 王夫人这口气出不来:“姑老爷也罢了,那姓洪的,只走时运,竟当起姑老爷的家来。” 元春笑道:“宜人何必管旁人家的事儿?宝玉大了,督促他上进,也挣个功名出来,这才是咱们的当务之急。” 提及宝玉,王夫人心气稍平:“老太太溺爱,连老爷爷都管教不得。” 母女说些家常,又过一刻,内监在外提醒时辰,王夫人忙把备好的银票递与元春:“娘娘不要委屈自己,早日生下皇子,也不枉了这些年的煎熬。” 元春接了银子,心中十分感伤:当今极敬发妻,现下八位皇子,有四位是中宫嫡出,所幸皇帝正在壮年,皇后亦非妒妇,日后尽有指望。 再说林海,知道洪淏处事,不免嗔怪他:“下人而已,你与他们斗的什么气?” 洪淏也知意气行事,因向林海说道:“不看妹妹客居贾府,何必理会他们?师娘那样知情达理,家中下人倒如此不知进退,您看颜家,也像他们这样轻狂么?” 林海亦有同感:“虽是如此,还要把借据还回去,你那样大张旗鼓的向贾家送银子,还怕他们抵赖不成?” “是。”洪淏又与林海商议,“弟子的意思,再过两年,该教墨弟学些经济家务,林家偌大家私,以后都是他的,眼下弟子也能照应,过不几年,娶了弟媳进来,不能由弟子交接内务,师父意下如何?” “这倒不急。”林海随口说道,“他如今精力有限,还要以学问养身为第一紧要事。” “是。”洪淏再行请示,“自回京城,府里聘的教头都多已遣散,我如今也不大得闲,是不是为墨弟再请一个习武的师傅?” “他哪里走得文武兼修的路子?”林海笑道,“日后你多照应些,不教他受委屈也便罢了。” 爷儿俩正说话时,外头林信回道:“红鹭奉姑娘命,把老爷并大爷墨哥儿的护膝送来了。” “老爷、大爷,贾家实在欺人太甚,他们修园子,要把姑娘房里的摆设要去装点门面,说的好听是借,但要说个‘不’字,立刻打着娘娘的幌子,把不敬皇家的罪名扣过来,与明抢并无差别,姑娘看老太君面上,又不愿意多加计较,奴婢们委实看不过去,还请老爷、大爷的示下。”黛玉在荣府住,贾家大动土木,少不得对她有所叨扰,红鹭讨了这份差使,显见是告状来的! 林海倏然不悦:“这是什么道理?他家盖园子,亲戚便要受委屈么?” 22、黛玉苦心 “也不值什么。”洪淏淡淡一笑,“你回去,告诉荣府二奶奶,姑娘房里的书画古玩都是林家得的御赐之物,奉天局都有留档的,教他们仔细,磕了碰了,贾家要担极大的不是!” 林海一怔:“此话当真。” 洪淏点了点头:“早年送妹妹入京,我便想着,若把御赐的东西带进荣府,妹妹既有体面,贾家也不敢小视林家,不料贾府下人见识浅薄,连御赐的东西都不认得,实在教人哭笑不得。” 林海不免蹙眉:“慧极必伤,你算的太尽了!” 洪淏全未在意,红鹭得着这话,自然有了维护黛玉的底气。 黛玉是财主,王凤姑侄借了这许多陈设,正要往库房收拾,听着红鹭传话脸都黑了一圈:御赐之物都有奉天局的印记,早前都未察觉,教洪淏提了醒,再去看时,果然不是诓骗她们。 红鹭大是畅快:“几位大娘去我们姑娘院里搬东西,奴婢们再三劝阻,她们只道姑娘小气,又说姑娘对娘娘不恭,委实教人哭笑不得,舅太太明察,这些东西,万一磕了脏了,不但我们姑娘难辞其咎,连府里娘娘都要担个不是。” 凤姐讪笑道:“你们姑娘怎么把御赐的东西随意摆放,有个闪失如何使得?” 红鹭自有说辞:“我们大爷也虑着这条,给姑娘带来的东西,除了挂在墙上的字画,都是一些不易毁损的铜铁金木家伙。” 王夫人沉着脸吩咐凤姐:“还不收拾了,给你妹妹送还回去。” 这场屈辱自然教王家姑侄极为不忿。 “老太太,不是儿媳刻薄,省亲园子关乎娘娘体面,难道娘娘挣了脸来,姑老爷便没光彩么?”数日之内,两番撞了林家的钉子,王夫人忍耐不住,把状子告到贾母房中。 贾母知道林家根基,心中也不自在,碍着外孙情面缓缓说道:“林姑爷不是小气的人。” “姑老爷不小气,挡不住越俎代庖的人。”王夫人立刻接道,“姑老爷是当今重臣,家务事都给洪家哥儿料理,这洪家哥儿也不见外,不说为姑老爷分忧,真就给林家做起主来,媳妇听说,连外甥和外甥女的用度都要经他点头,传到外头岂不教人笑话?” “林姑爷愿意,我们哪里管的许多?”林海把洪淏视作未来东床,贾母纵然不喜,有两番拒婚的事儿搁在前头,也不愿再与林海横生冲突,“你做舅母的,原要体贴一些,短了东西问我要,怎么竟容着下人抢到外甥女的屋里去了!” 王夫人脸似发烧:“老太太教训的是,原怪媳妇虑事不周。” 贾母又问:“梨香院要腾出来给小戏子住,姨太太家有何打算?” 王夫人忙道:“东北院还空着,正可教妹妹一家挪过去。” 贾母便不言语,王夫人只得退出上房。 大丫鬟鸳鸯上前询问:“老太太可是累了?” 贾母睁开眼:“最近府里有什么金玉的嚼头,你听到了不曾?” “是!”鸳鸯心中一动,“听说宝姑娘有块金锁,是什么癞头和尚给的,要与有玉的才能相配。” 贾母眯了眯眼:“你太太过于短视,薛家是皇商,能对宝玉有什么助力?” 鸳鸯不敢言语,又听贾母吩咐:“打发人去叫族里的老太太们过来,只说我请她们摸牌吃茶。” 再说凤姐把字画摆件退还西院,向黛玉陪过不是,先把涉事的婆子当面重责一回,这才说道:“现在年下,又要操持园子的事儿,不免宽纵了下人,妹妹看我面情,不要与她们一般见识才好。” 黛玉趁机问道:“二嫂子,我听说为了建园子,府里库银不说,连亲戚家都借了一个遍,这是图的什么呢?” 凤姐大惊:“妹妹哪里的话?这是圣人的恩典、泼天的体面,咱们如何不该用心?” 黛玉又问:“圣人也不曾说非要省亲不可。” 凤姐哑然失笑:“旁人家的娘娘都要省亲,独咱们娘娘不能,教她如何在宫中立足?” 黛玉不以为然:“我听说,皇后娘娘的娘家也没建园子。” “那怎么能一样。”凤姐有些动摇,“皇后娘娘不必在这上头显露体面。” “二嫂子,据我看来,府里行事,似乎本末倒置。”黛玉不吐不快,“娘娘的体面,哪里是一座园子能挣出来的?我的拙见,不如把这笔银子省出来,多置田庄铺面,为府里添些进项,果然花用,宁可延请鸿儒名师、教导族中子弟,娘娘的子侄争气,在圣人驾前自然更有体面,退一步讲,把这注银子交给娘娘打点宫中,岂不强过建一座一年临幸一回的园子么?” “妹妹这话,我倒像听哪个提起过一般?”凤姐沉吟半晌,良久才道,“这是老太太与老爷太太定下的事儿,哪里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凤姐姐,我深知你们的念头,娘娘好,府里才好,贾家便能富贵绵长,所以为着娘娘的体面,花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岂不知,府里好,娘娘才能好,偌大贾家,几百族丁,托求女子荫蔽,岂不教世人笑话?外祖父在时,宫中并无娘娘,谁又敢小觑贾府?贾家阖族现下能受娘娘庇护,等到姐姐的儿子又如何?难道也指望大姐儿去挣个娘娘回来么?”黛玉叹息一声,“妹妹言尽于此,望二嫂子好自为之。” 送了凤姐离开,钱嬷嬷便说黛玉:“姑娘,你今日失态了。” 黛玉苦笑道:“我虽姓林,母亲终究是府里出来的,看不破也罢了,既已明白,今日不说这些话,如何对得起老太太和九泉之下的母亲。” 到了晚间,凤姐忍不住把白天之事说给贾琏知道。 贾琏奇道:“这是林妹妹自己的意思,还是姑父刻意教她传话?” “自然是林妹妹的意思。”凤姐踌躇道,“林姑爷对娘娘封妃的事儿似乎并不热切,我不读书,比不得林妹妹的见识,她的话,虽不十分明白,总觉得是有些大道理的样子!” 贾琏不以为意:“妹妹毕竟年轻,太爷在时,咱们家是义忠亲王一拨的,皇上封了大姐姐做皇妃,摆明是既往不咎的意思,圣人给了脸面,咱们不摆出姿态、大张旗鼓的接着,难道是告诉皇上,不在意这份恩典么?” 凤姐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 贾琏问道:“林妹妹很喜欢咱们大姐儿?” 凤姐笑道:“林妹妹屋里搁着许多玩意儿,木雕的兔子、手捏的泥娃娃,草编的蝈蝈,个个栩栩如生,头两日平儿带大姐儿去,她倒喜欢的不行,难得林妹妹又有耐性,每日都教丫鬟抱她去玩儿。” “既短了林妹妹的人情,怎么好去要她的东西?”贾琏放下箸筷,“林姑父是上皇心腹,皇上也喜欢他,太子又看重晋嘉,你把她开罪了,能有什么好处。” 凤姐不免委屈:“我哪里敢得罪林妹妹?不过是太太受人教唆,看上了林家的东西。” 贾琏摇了摇头:“二奶奶,我卖你一个乖,林姑父不论,晋嘉就是好惹的不成?老爷那样的性情,在晋嘉跟前规规矩矩,珍大哥不着调,见了晋嘉还要躲着走,宝玉是老太太的宝贝疙瘩,晋嘉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平儿捧羹上前,因笑道:“说起来,洪大爷似乎只对咱们二爷高看一眼,偶尔遇着,每常寻问二爷的去处,旁人再没有这样的青目。” 凤姐笑道:“你这样说,咱们二爷更要得意了。” “罢罢罢,你们也值当抢白我?”贾琏叹一口气,“不提学问见识,易地而处,便是知道太子的身份,我自诩并没有纵马跳崖的胆识。” 入腊月时,林墨得了风寒,虽有洪钦照应,一时竟有险症,林海大是费神,连太医都请了两位过府照应。 洪钦已有春秋,林海fenshen乏术,除太医外,只仗洪淏整宿作陪,到第三日上方才过了险关。 “师父。”洪淏正靠着椅子打盹儿,身上的披风忽然被拉了一拉,睁眼看时,原来是林海下朝回来,“您还不曾用饭吧?” 林海便道:“你去歇息,这里有我呢!” “墨弟已经无事了,我怕反复,所以才在跟前盯着,弟子是习武的人,这也不算什么。”洪淏站起身来,长吸一口气,“照着医理,所有病祟素日都是四散藏起来的,一时得了激发,他们治不死病人,便要被汤药治死,墨弟是有福运的,他能挺过来,长远看,对他的身子是有益的。” “什么福运不福运,总是累了你与洪先生罢了。”林海说道,“我已打发人接黛玉去了,早前你怕吓着她,如今教她回来尽尽心也好。” 黛玉一时回来,果然向林海抱怨:“弟弟病了,父亲怎么不打发下人早来回我?” 洪淏开脱道:“你的身子能有多健壮?墨弟还没好,你若急病了,师父岂不心疼?” 黛玉就不言语:“我不回荣府了。” “这是你的家,师父还撵你不成。”洪淏笑道,“你既回来,多陪陪墨弟,病了这一场,他却受罪不少。” 23、贾母说亲 时至年关,众管事有许多细务请示,洪淏自偏院出来,林策先道:“口外的人参,除太医院外,品相好的都已被小的采办来,往年也还罢了,今冬赶上大雪封关,连京里的药材老铺都已拿不出几支好的配药了。” 洪淏点一点头:“有人寻到你的头上了?” “是。”林策回道,“有那等机灵的,打听着向小的求购,小的并不曾应允。” “不必理他。”洪淏浑不在意,“大户人家,谁没几颗上品人参备用?小门小户的,等闲也吃不上那劳什子。” 林策答应一声:“是。” 洪淏便道:“再有人私下打听,你可直说,咱们家大宗采买,一为墨弟调养身子,二则配制成药不能短少,不必遮遮掩掩。” “小的明白。”林策又道:“关外的庄头郭宝坤送年货来了。” 林家是开国勋爵,早年也有口外田庄赏赐,等洪淏接手内务,又自公中出银,花费数倍本钱,重买了十多个庄子,如今阖家穿戴的皮毛、逗趣的活物、养身的药材,都是从关外来的。 郭宝坤本是关东人士,早年与父母兄弟流离逃荒,途中被洪均救过性命,一路作伴到了江南,洪均投靠林海,郭家便依林家过活,如今回了原籍,都管十二处田庄,每年都是他来交割。 洪淏即道:“着他进来。” 郭宝坤进来,先跪在地上,把帐目捧着,又说道:“门下庄头郭宝坤叩请大爷、太爷万福金安,并府里老爷、少爷、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洪淏叫把账目接过,命他起身后含笑问道:“家里都好?” 郭宝坤回答:“托大爷的福,家里衣食不愁,老子娘都惦记大爷、太爷,本要同来问安,可惜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得很,因日子有限,小的怕爷心焦,便自个儿赶着来了,饶是如此,也足足走了二十八天才到。” “你们的心意,我与爷爷领了!”洪淏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白虎皮一张、老虎皮两张、熊皮两张、鹿皮一百张、狼皮一百张、雪狐皮十张、火狐皮十张、貂皮一百张、虎骨两副、熊胆三只、蛇胆五只、鹿茸两百只、长白参十支、高丽参十支、灵芝一对、大鹿五十只,獐子八十只,瓟子八十只,暹猪三十个,汤猪三十个,龙猪三十个,野猪五十个,家腊猪三十个,野羊三十只,青羊三十只,家汤羊三十只,家风羊三十只,鲟鳇鱼三个,各色杂鱼五百斤,活鸡、鸭、鹅各五百只,风鸡、鸭、鹅五百只,野鸡、兔子各三百对,熊掌三十对,鹿筋三十斤,海参一百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三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五口袋,大对虾一百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两千斤,中等四千斤,柴炭五万斤,御田胭脂米两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四千五百两,门下孝敬公子小姐顽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两对,黑兔两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洪淏笑道:“米粮还罢了,既糟了灾,这单子的东西似乎并不见少。” 郭宝坤回道:“因着受灾,田产出息有了折减,庄子佃户或是狩猎顶租、或是进山挖参,差不多的,小的都收了,除开现银粮谷,旁的东西倒比往年丰盛一些。” “很好。”洪淏忽问,“你上月又添了闺女?” “是!”郭宝坤笑道,“算着日子,前日已经满月了。” “我这里有些内进的料子,你拿两匹回去,给孩子们做里衣穿,比外头买的实惠。”洪淏吩咐林信,“我记得灯节时孝敬了齐国公主一只宫灯,公主赏了一对吉祥如意的金锞子给我,给他带回去,教孩子压岁罢!也是我误了他们父女天伦的一点儿补偿。” 洪淏爱做手工,东宫最是得益,元宵时入宫,偶尔把奉天局进上的马灯改做自转样式,恰被齐国公主撞见,与太子撒娇要去,后头又拿了年节新得的压岁锞子来抵偿——这也是皇后家教严明的好处。 郭宝坤赶忙磕头:“这样金贵体面的东西,岂是小的能够领受的?” 洪淏淡淡笑道:“东西虽有来路,不过是公主赏人的寻常玩意儿,我知你不差这些,拿回去,沾一沾皇家的福气也是好的。” 郭宝坤这才起来:“都是大爷的恩典。” “下去吧!”洪淏说道,“跟来的人,各赏二十两银子。” 郭宝坤行礼去了,洪淏吩咐将方供各物,留出林家的祭祖用度,又取一些送至洪宅,这才转至上房见林海回话。 林海便道:“咱们家不过五六口人,百十个下人,哪里用得这些东西?没得糟蹋了,往外送一送是正经。” “是!”洪淏回道,“明年东宫大婚,用的东西不少,弟子还欠着忠顺王府的人情,墨弟病一场,东宫与忠顺王爷都有赏赐慰问,荣国府又要预备省亲,年礼以外,这三处需比往年多送些才好。” 林海皱一皱眉:“你看着办吧!” 洪淏自行分派,又要亲书帖子,请太子与忠顺亲王只做打赏之用。 林海又道:“许多事耽误了,你的宅子修好,也得正经贺一贺才是。” 林邸原是昔年的敕建海宁侯府,林海未袭爵,这处宅子便该退还朝廷,因上皇宽待老臣,并未依奏行事,尔后林海调职京师,便请圣意,照现任品级,把旧日侯府一分为二,除了现有的林邸,其余宅院尽数封缴、还于工部。 洪淏欲买宅院,依照林海主张,自当就近行事,这是芥豆小事,工部哪有推托之理?现输了银子,不消半月,房屋地契便都造册明白,至年节时,业已修缮妥当,对外是两座大门,内里却是一家景象,倒也未曾有所不便。 “弟子与师父情同父子,所以不顾忌讳,占了侯府旧基,哪有大肆庆贺的道理?”洪淏笑道,“弟子已经想的明白,过完正月,择选吉日,拿一千银子兑成大钱,教小厮匿了名姓,去外城舍给穷苦的路人,至于家里,有闲着的亲戚约请两个当作见证,连同咱们一家,整治一桌席面,把府里下人赏赐两月的例银也便是正经烧灶了。” “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林海挥了挥手,“什么占不占的,你不买,工部难道不会分给别人?我倒庆幸,像这样住着,日后你与墨儿也有照应。” 洪淏含笑答应:“是。” 大年初二,林海带了洪淏并一双儿女到荣府拜年,贾母便道:“玉儿寻你姐妹去,琏儿带淏哥儿墨哥儿外头吃酒。” 既见左右屏退,林海含笑问道:“老太太有话吩咐么?” 贾母便道:“敏儿走了六七年,虽有我帮衬着,姑爷当父又做母,委实受了难为。” 林海叹息一声:“是小婿的不是,辜负了泰山岳母重托。” “敏儿无福罢了!”贾母说道,“我有一个念头,需问姑爷的意思。” 林海怔了一怔:“老太太请讲。” 贾母即道:“你如今是天子重臣,这两年也无官眷往来,此非长远之计,淏哥儿是读书作官的人,如今也罢了,再过两年,如何替你管理内务?玉儿是姑娘家,墨哥儿要娶亲,没有正经婆婆相看,将来必有诸多不便之处。” 林海就不言语:他如今只有几个姨娘照料起居,本无续弦之意,又见洪淏未因内务延误正业,心中便有计较,待洪淏金榜登科,立时为他主婚成家,中馈事务,便由黛玉承担,待林墨娶亲,先看新妇贤愚,陆续划分明白为时不晚。 “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怕新妇委屈了玉儿和墨哥儿。”贾母道明打算,“亲家走的早,这样的事儿,只有我替你想着,民间续弦,多要原配娘家允准,更有一等佳话,岳家择定人选,收为义女,又叫替头闺女,许配姑爷为妻,仍与亲女在时一般,你可知道这出典故么?” 林海已有觉悟:“倒是有此一论!” 贾母缓缓叙说:“外头的人家我信不过,所幸贾家不是破落户,与姑爷匹配的女孩儿也有几个,我用心打听了几回,金陵原籍有个未嫁的姑娘,叫贾玫,人品才貌都是好的,可惜旧年落水受寒,生养上便有妨碍,如今二十多岁的年纪,至今没有许配人家,不是我亏待姑爷,墨哥儿体弱,姑爷不愿续弦,必是担心委屈他的意思,姑爷不要误解我的苦心才好。” 昔年贾太公有六子,到他孙辈,共计二十房人口,除宁荣二府亲派八房外,其余十二房都在原籍居住,贾母所寻之女,与赦政之流为再从兄妹,她那一枝是幼子,论年齿倒与贾琏差相仿佛。 “老太太哪里的话!”林海踟蹰道,“续弦是大事,还需从长计议才好。” 贾母点了点头:“这是应当的。” 24、乔迁暖灶 自回林邸,付勉见林海颇具忧色,不免问道:“老爷从荣府回来,似乎多了一重心事。” 续弦之事,林海无人可说,索性讲给付勉知道。 付勉便不言语,良久方道:“若为旁事,没有小的插嘴余地,老爷要从贾府续弦,还该三思而行。” 林海奇道:“怎么说?” “墨哥儿重病,荣国府是正经外家,竟无一人前来探问,小的常去贾府,下人饶舌,都说老太君有意亲上做亲,将小姐许配给荣国府二房那位衔玉而诞的少爷——”付勉点到为止,“总请老爷三思,为墨哥儿与姑娘着想才是。” 林海豁然惊醒:“亏得你提,竟是我忽略了!” 荣国府不在意外孙的身体,把不能生养的姑娘嫁进来,若要撮合宝黛姻缘,他与洪淏都不能力行拦阻,林墨或有万一,林家的家私都陪送为黛玉的嫁妆籍入贾家,虽不愿恶意度人,贾家所为,多少有谋划绝户的嫌疑。 付勉见林海并无怪罪之意,趁机说道:“老爷不知,贾府那位宝二爷委实不成教养,房里收用丫鬟也便罢了,与宁府小蓉大爷的内弟也不清楚,亏得他上月一病死了,后头数不尽闹出多少笑话来。” 林海大惊:“竟有此事?” 原来林海忧劳王事,虽知贾家早前对黛玉不无怠慢,他于荣府印象,大约还是代善在时的家风更加深刻。 付勉也不管许多,把素日打听贾府轶事,一五一十说给林海知道,林海黑着脸,嘱咐他:“出去不要饶舌。” “是!”付勉回道,“荣国府是老爷的岳家,大爷早便嘱咐,不许小的们乱说是非,不是关系哥儿和姑娘的安危,小的岂敢滥言多嘴?” 再会贾母,林海便婉拒好意:“这两日,每常梦到夫人,心中自觉不安,续弦之事,委实不敢再想。” 贾母竭力劝说,林海执意不愿松口,最后又道:“夫人在时,把黛玉托付晋嘉,黛玉日渐长成,教她管理中馈,外有老太太并颜家夫人指点,内有崔嬷嬷辅助,想来是出不了大错的。” “宝玉的人品你看在眼里,他是敏儿内侄,上有娘娘照应,下得母舅维护,一府家私,连同我的体己,将来都是他的。”贾母顿了一顿,“淏哥虽好,毕竟根基浅薄,又无亲友依靠,你莫非要拿黛玉的嫁妆去贴补他么?” 林海淡淡说道:“林家是书香门第,老太太有此美意,我没有再四推脱的道理,若宝玉也能挣个功名出来,黛玉终身,自当从长计议。” 贾母无话可说,良久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想做官时,自然就有了,何必与寒门子弟争抢前程。” “老太太,我虽不管内务,也未曾到耳聋眼花的年纪。”林海眯了眯眼,“府上既有金玉之论,何必得陇望蜀、再谋黛玉?” 贾母无言以对,心中暗恨王氏肤浅。 龙抬头日,洪淏告假,在新院开了暖灶之宴,荣国府请了贾琏,承恩公府是黛玉义兄、整仪尉颜陆亲至,连同黛玉并府内姨娘,小小开了两桌席面。 颜陆便道:“你也忒省事了,乔迁的喜事,竟然这样冷清。” 洪淏不以为意:“说是乔迁,还依师父居住,哪里值得惊动旁人?” 颜陆正要说话,新任管事付定飞奔入内,喘吁吁说道:“大爷,东宫有贺礼送来。” 洪淏慌忙出迎,打眼看时,竟是当今第三皇子、孝嘉亲王徒枫便衣而至。 当今膝下八子,除太子外,又有中宫嫡出皇次子孝宗亲王徒柏、皇三子孝嘉亲王徒枫、皇八子孝宁亲王徒林,并庶出皇子平安恭敬四位郡王,诸皇子尚未大婚,虽封爵位,现都居于内廷,是以常与洪淏照面。 众人迎着孝嘉亲王上房入座,行礼已毕,徒枫含笑解释:“大哥要亲来的,正与母后回话,皇祖遣人叫他,我便揽了差使,晋嘉不要见怪才好。” 洪淏口称不敢,徒枫左右微观,认得林海、颜陆外,也能猜出洪钦、林墨身份,因看贾琏说道:“不怪大哥夸你君子气度,旁人乔迁,不知要趁机周转多少人情!” “殿下过誉了。”洪淏向徒枫介绍,“此为故荣国公长房长孙、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琏贾成文。” 贾琏慌忙下拜,徒枫急教内监扶起,因笑道:“皇祖追忆老臣,倒是常提荣公之名。” 颜陆赔笑:“殿下未来,臣也正说晋嘉,独臣与贾世兄受请,教外人知道,岂不为此嫉妒?” “父皇每说,旁人若与晋嘉一般,不知轻狂成什么样子,他这样宠辱不惊,便是再长十岁也属难得。”徒枫笑道,“我是代兄赴宴,自己倒没有贺礼带来,赶明儿给你补上。” “殿下玩笑了。”洪淏心中一动,因笑道,“今日恰逢其会,恕臣托大,向殿下讨份恩赏。” “这可难得!”颜陆笑道,“晋嘉难得开口,殿下怕是不能不依了。” 徒枫含笑点头:“说来听听。” 洪淏指向林墨:“臣这弟弟自幼体弱,早前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把他的名字四处张贴,由着穷苦农人并家中仆婢唤叫,总是起不得什么效力,年前病了一场,不知耗费师父多少心血,方见殿下进来,臣竟生出私心,可巧殿下与他是同月同日生辰,殿下尊贵,若能赏一个字给他,说不得能压一压邪祟,沾着殿下的福气,将来康寿泰安亦未可知。” 林海一愣,因责道:“他是什么身份,如何能教殿下费神。” “林大人若不嫌我多事,这也不值什么。”徒枫虽然老成,终究有些孩子心性,“你是冬月初二的生辰?” 林墨起身回话:“是!” 徒枫向林海笑道:“林大人是进士及第、名在一甲,我如何能够班门弄斧?” 林海陪笑道:“这是犬子再难想到的福分。” 徒枫略想一想说道:“方才晋嘉提到‘康寿泰安’四字,若取寿安为字,不知林大人意下如何?” 林海大喜,忙携林墨躬行大礼:“臣与犬子拜谢殿下恩典。” 颜陆即道:“为这好字,晋嘉先该敬上殿下一杯。” 徒枫与林墨都饮自酿的补身果酒,三巡尽兴,不过微醺而已,东宫太监花世新早已领了喜钱,此时便到门外催促:“殿下出来许久,再不回宫,皇后娘娘怕该惦记了。” “我替大哥道喜,多坐一时又有何妨?”徒枫笑道,“你不必担心背负不是,母后问时,我自担待,便是大哥,也不能为此怪你。” 花太监十分犹豫:“这——” “公公放心,过会子我送殿下回宫。”洪淏吩咐林信,“请几位公公并侍卫大人厢房用茶。” 花太监只得应承:“是!” 徒枫笑骂道:“你这杀才,我说你不依,他说你答应,回到东宫,我必要问一问大哥,他看晋嘉,莫非比看我重些?” “奴才不敢。”花太监赔笑道,“事关殿下安危,奴才不敢稍有大意,若是小洪大人亲自护送,自然能够万无一失。” “罢了。”徒枫点一点头,“你是会说话的。” 言谈间,门子接连来报,忠顺王府、北静王府、保宁侯府等二十余家素有瓜葛的皇亲世宦、国戚勋爵都来送礼,洪淏应酬回来,向徒枫笑道:“今日可知狐假虎威之故事。” 又坐一时,徒枫生了醉意,花太监再来催促,洪淏果然换了衣服,亲自骑马,随众人护送徒枫至宫门外方才回来。 颜陆先已去了,贾琏长揖致谢:“我是庸碌无能的俗人,既无功名,又无品行,倒与皇子同席推盏,皆是晋嘉厚爱之泽。” 洪淏赶忙还礼,因笑道:“世兄哪里的话,你是公门嫡孙,外戚之家,外有亲眷布列、内得贵人提携,爵禄高登、早晚而已,何须妄自菲薄。” 贾琏摇头叹息:“与晋嘉相较,我不过是辱没祖宗的喘气死人而已。” 送走贾琏,林海多少嗔怪洪淏:“你教孝嘉亲王为墨儿取字,传到外人耳中,岂不说你恃宠轻狂?” “师父不必忧心,这样的恩典,皇家是愿意给的。”洪淏捏一捏额头,“再则,世事本无常,洪家凋零殆尽,林家近枝断绝,有师父在,我们并无拘束,将来我与师父若有山高水低,只凭皇子赐字的体面,未必有人敢轻易欺负了墨弟!” 林海大惊:“你才几岁,也说这等不吉之语。” 洪淏淡淡一笑:“师父不要忘了弟子的身世。” 林海默然不语:“你我不提,更有几人得知?” “若看贾府,尊荣享贵者尽有,运谋筹划者无一,两府四代,只一贾琏勉撑体面,长此以往,必有倾颓之祸。”洪淏叹息道,“倘临祸事,只凭墨弟一人,如何支撑得起门户?” 林海忍不住问道:“所以你教黛玉认亲颜府?” 洪淏摇头苦笑:“不为私心,当使黛玉联姻皇室。” 25、头风发作 再说徒枫回宫,先往东宫复命,知道太子并未回来,又去坤宁宫定省,周贵妃等人正在皇后跟前回禀宫务,见他进来,都忙起身,有跪安之意。 皇后便皱眉头:“这是喝酒了?看我告诉你父皇,教他重重罚你。” 徒枫笑道:“晋嘉乔迁,儿子代太子哥去贺喜,若是托大,太子哥捶我,母后也不护着。” 周贵妃等人窃笑不已,皇后十分无奈:“快去内殿躺一躺,我这里还有正事与你妃母商议。” 徒枫径自去了,盛淑妃笑道:“咱们三皇子,外头最是端肃,也只在娘娘跟前才这样率性。” 皇后叹口气:“不过是仗着皇上溺爱罢了。” 周盛顾铁四位妃嫔都在心里浸了一缸醋:知道皇上偏心嫡子,何必说出来扎我们的心? 皇后把徒枫的贴身内侍叫进内殿略问几句,因笑道:“他几岁?就给别人取字,不怕教林大人笑话。” 周贵妃赔笑:“这是极大的缘分,难得小洪大人有此心思。” 皇后又问元春:“他方才说的小贾大人是荣国府长房嫡子?” 元春赶忙起身:“是臣妾的堂弟。” 皇后点一点头:“能教晋嘉看重,想来不是俗物。” 元春颇不自在:“臣妾姊妹多是庸碌之辈,难当娘娘如从夸赞。” 却说三年前洪淏倒挂山崖,教逆党射了数箭,彼时血虚气滞、风邪入体,竟留下头风的症候,早前还能压制,去冬因林墨受累,加之气候反常、初春料峭,竟格外厉害起来,勉强撑过黛玉生日,只能告假将养,阖家上下无不因此着忙。 东宫派了御医过府看视,问脉已毕,心中便知端倪,因向洪淏说道:“老大人的方子极为妥当。” 洪淏捏一捏额头:“供奉如何称呼?” “不敢!”御医回道,“下官范昀。” 洪淏眯了眯眼:“我这是倒寒见风引发的内疾,养几日就好了,范太医上禀太子,不必有所记挂。” “这——”范昀承奉多年,三分是医、七分为官,洪淏成名,原是救驾根苗,今看病症,必然是那时埋下的祸根,倘换别人,巴不得教太子知道,听他说辞,倒是有意隐瞒的意思。 “范大人,你不识得我,早前上皇加恩,我曾十分违拗;现与太子相交,我也不许他再提旧事——”洪淏直视太医,“你可明白?” “是——是——”范昀不敢不应,“下官明白。” 洪淏又道:“我会告诉太子,范大人的针灸很好,以后复发,还要请范大人前来问诊。” 范昀唯唯答应:“多谢大人抬爱。” 直过半月,洪淏逐渐恢复,正说销假事宜,外头下人回报:“荣府宝二爷看望大爷来了。” 林墨撇一撇嘴:“他倒乖觉,哥哥病的厉害不见身影,如今已然大好,做的什么贴心人?” 过往数日,贾琏来过几回,贾珍也打发贾蓉送了药材补品,这宝玉倒是头遭露面。 “那是你的表兄,还不出去迎着。”洪淏面上申斥,心中却想:连你病重,都不曾见他的身影,今日过来,不知又为哪桩。 宝玉原是不想来的,昨日期逢二六,王夫人入宫请候看视,不免教贾妃怨怪:“小洪大人是姑父的弟子,琏儿都上赶着亲近,宝玉同他年龄仿佛,难道竟说不上话来?” 王夫人说道:“洪家的哥儿性情孤傲,便是王府请他,等闲也不见回应,宝玉不算好的,连北静王都时常请他。” “这样的人才算难得。”贾妃叹道,“自祖父过世,咱们家在朝无人,虽有亲戚,位列中枢的,不过一个林姑父,小洪大人是在御前挂名的,他说一句话,未必便输过北静王的分量。” 王夫人只得答应:“他如今害什么头风,连林丫头都被接回去了,过两日再教宝玉去,也免得过了病气。” 元春颇感头疼:“太太,小洪大人为什么能得皇上抬举?他若好了,你去不去,能领多少情?” 王夫人无法,掂量再三,只得把宝玉打发过来。 宝玉同洪淏并无话说,问安后见黛玉亲捧汤盏在旁服侍,心中登时痴了:不知几时能教林妹妹这般高看一回。 林墨留意宝玉视线,登时气恼不已:“哥哥还未痊愈,请二表哥前院用茶。” 宝玉随口答应,因向黛玉问道:“妹妹几时家去?老太太和姐妹们都念着妹妹呢。” 自林墨年前病愈,黛玉便挪回林邸,后头是年节,过完正月是洪淏乔迁,被颜府接去庆完生日,洪淏又犯旧疾,是以到今日都不曾再回荣府。 “表哥的话有意思,这不是姐姐的家,难道舅舅府上才算是吗?”虽说分院别居,在林墨心中,林宅洪宅俱是一体,林家是洪淏的家,洪淏的家自然也是他们姐弟的家。 宝玉赶忙辩解:“我并无此意。” “寿安!”洪淏轻声责备,“宝二爷心地醇厚,他把黛玉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家常说话自然十分随意,你何必因此计较?” 林墨犹自不忿,洪淏笑道:“宝兄上复太君,明日便教妹妹过府请安。” 黛玉目送二人离开,向洪淏蹙眉叹道:“老太太最疼这二表哥,偏又宠的跟孩子一般,将来顶门立户,可如何了得?” 洪淏淡淡一笑:“这富贵人家的孩子,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第一等好,像宝二爷这等,虽无功业,亦不为恶,也算难得了。” 黛玉不解:“难道不做恶事便值得夸赞么?” 洪淏微微颔首:“庶民作恶,虽是其情堪悯,却致其行必诛;贵人作恶,依仗权柄,少有惩戒,不免更加纵容,故有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黛玉抿嘴笑道:“哥哥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洪淏服了参汤,因向黛玉说道:“这些日子不曾问你,早前荣国府琏二爷曾与我说,你是不愿意贾家修建省亲别院的?” 黛玉怔了一怔:“是。” “荣府是你和寿安的外家,园子果然建的好,师父如何会用七八万银子胡乱应付他?”洪淏笑道,“没有冷水迎头浇下,要把昏睡之人平白唤醒,谈何容易?” 黛玉就不言语:“哥哥说的是,我虽深知其理,毕竟觉得可惜,外祖家赫赫百年,难道连一个支撑门楣的子孙也寻他不出么?便是借银借物一事,贾府众人,嗔怪咱们不识抬举的怕要更多一些。” “屈原图了清白,终为俗世所不容,先贤如此,咱们何必枉做蝼蚁。”洪淏进内室,取一物出来,因向黛玉解说,“这原是我的家传之宝,听祖父说,原是明宫的御赐之物,闯贼入了京城,这物件便被掩埋起来,咱们入京后我把藏宝之地的田产买来,又照祖父指点,侥幸把它寻到,你回荣府,把他送给太君,银子的事儿也就抵过去了。” 黛玉细看,见是一只圆雕的玉佛手,那佛手滢润如脂、精美无暇,果是罕见之物,忙向洪淏推辞:“这可使不得,哥哥也不亏欠贾府,哪里就该把这样的宝贝舍予他们?” “若要卖时,一万金子也买它不到,我叫你拿去,有几桩缘故。”洪淏笑道,“佛手有‘多寿’之意,太君年高,你拿去孝敬她,太君加倍喜欢,不枉费她疼你一场,这是其一;其二,贾府的下人,多数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咱们家没借多少银子助他们修建园子,保不齐就要小觑于你,这件东西,贾家史家、王家薛家,未必能寻出几件相仿的来,他们见着,自然加倍敬你;再则,太君问时,你可直言是我的孝敬,也教太君放心,洪家原是有些底蕴的。” 黛玉脸颊发热,面上只做不懂:“哥哥有这么些道理,我记不住两个,只得借花献佛了。” 到了次日,黛玉回见贾母,可巧两府女眷都在荣庆堂凑趣,见着佛手都觉稀罕,凤姐不免调侃:“这样精致的紫玉雕,怕连老太太的私房也寻不出几件来吧?” 黛玉笑道:“这是哥哥家传的玩意儿,前儿个搬家,刚收拾出来,连父亲都十分惊艳,被我抢了来,特意孝敬老太太。” 贾母把眼镜戴上,细细打量后说道:“凤丫头也该打嘴,你不认得,这是极品的黄玉,凡为黄玉,像这等紫红色最为罕见,其次才是粉红、棕色、蓝色、黄色,能做成佛手,给你十万银子也没处买去,漫说府里的库藏,早年入宫请安时,也仅在文皇后的寝殿见过这样一只。” 众人都觉吃吓,邢夫人忍不住问道:“这样金贵的东西,淏哥儿就放心教你带出来了?” 贾母皱了皱眉,黛玉忙道:“我说孝敬老太太,他不舍得也只能答应了。” 尤氏在旁奉承:“不怪老太太偏疼,黛姐儿时时刻刻记着您呢。” 贾母便道:“我只说洪家是没落的大户,不想还有这样的宝物拿出来。” 26、北府赴宴 黛玉简做解释:“听父亲讲,洪家祖上极富,不过行事内敛而已,后来是闯贼入京,这才萧条了许多,有些东西,都是那会子藏起来的,如今又逢太平盛世,哥哥遵从祖命,陆续把掩藏的旧产寻出来,这只佛手便是其中之一。” 王夫人盯着佛手说道:“想不到洪家有这样的底蕴。” 贾母另有心事:本道洪家并无根基,眼下看来,竟不是内囊上来的贾府所能比较,林海怕是更瞧不上宝玉了。 凤姐拉住黛玉同她玩笑:“妹妹,老太太说的明白,我是没眼界的人,这样的东西,你该多拿几件让我们观赏,也好教我有所长进不是?” 尤氏笑骂:“说你是破落户,半点儿也不算冤屈,亲戚家的东西都盯在眼里。” 黛玉坦然回道:“等二嫂子七旬大寿,我一定寻一件比它更好的东西送你。” 众人笑做一团,贾母吩咐鸳鸯:“好生摆起来,断断不能有所磕碰。” 各房下人知道黛玉送了一座价值连城的黄玉佛手给老太太,三五成群、四六结队,往来荣庆堂瞧看,彼此便有话说:都道洪大爷是依附林家过活,如今看来,林姑爷的话并非妄言,等闲门第,哪有这样丰厚的家业? 方从上房出来,黛玉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妹妹慢走。” 黛玉转头看时,原来是李纨。 李纨上前笑道:“许久不见妹妹,正想去妹妹院里坐坐。” 黛玉会意:“我带了滇红来,正想请大嫂子品一品呢。” 一时到了西院,李纨说明来意:“我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妹妹可能援手?” 黛玉忙道:“嫂子何必见外。” 李纨缓缓叙说:“老爷太太都忙修园子的事儿,兰儿的功课有些耽误,我想着,小洪大人是少年解元,又是姑丈高足,若能请他拨冗指点兰儿功课,想来是大有裨益的。” 黛玉茫然问道:“兰儿不是在府上家学读书么?” 李纨轻咳一声:“听说学里太爷不大管事,兰儿回来说,现下很不成体统。” 黛玉十分犹豫:“嫂子知道,哥哥虽是举人,身上是有官职的,明年又有春闱大比,我要为此事扰他——” 李纨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如此便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黛玉不免提议:“何不告诉舅舅,请先生到家中教导兰哥儿读书?” 李纨苦笑摇头:“宝玉不爱读书,请了先生来,老爷逼着他上进,太太恐要怪我多事。” 黛玉无言以对:“为一个不想上进的,兄弟子侄都不能上进么?” 李纨幽幽叹息:“若非父亲致仕,阖家回了原籍,哪里便到今日地步!” 却说李纨之父李守忠是前任的国子监祭酒,义忠亲王谋逆,李家同受牵连,自当今立储,李守忠避祸告老,等闲不与亲友走动。 黛玉心中一动:“现下教导寿安的徐先生是经年的举子,据父亲说,他若下场,中个进士并非难事,不过无心入仕罢了,嫂子若不怕兰哥儿辛苦,教他经常去我们家请教徐先生,再有寿安的学问虽不及父亲兄长,现下指点兰哥儿想也够了。” 李纨大喜:“如此就谢过妹妹了。” 林墨对荣府情分极为有限,去年病一场,越发疏远起来,贾兰却是晚辈,也不好给他脸色看,黛玉遣人传话时欣然答应:“教姐姐放心,他过来时,自有我照应着。” 却说洪淏这日收了北静王府纳妾的喜帖,又思早前乔迁卧病,北府馈问不绝,便命林坡备下贺礼,至正日时往北静王府吃酒。 论功名,洪淏止是举人,论官职,洪淏是从七品主簿,他若代师应酬,王府该有一席之地,兼是东宫爱臣,等闲不得怠慢,水溶亲自接下,命管事上席安置。 纳妾不比娶妻,诸皇亲勋贵都未到场,所至者除水王门下并相与世交公子外,少有在任官长亲来。 水溶是主,南安王之弟霍震作陪,次席是往来的公侯少爷,又有两三位二十来往的上宾,洪淏并不认得。 霍震先道:“素日请你,总难露面,今日可巧,占了水王爷的体面。” 洪淏不免赔笑:“因明年大比,师父约束极严,不许下官随意外出应酬。” 霍震笑道:“林大人较真了一些,晋嘉的才干,连上皇都知道,多大的官儿不得一个,又在科举一途另下苦功。” 洪淏正要说话,首席的公子说道:“既知他难得出来,你不先行引见,倒叫我们看你亲热说话。” 霍震赶忙请罪,因与洪淏说道:“这是义忠郡王殿下。” 洪淏恍然顿悟,又离席向义忠郡王行礼。 义忠郡王徒杨出生时,虽为东宫元子,争耐上皇早有易储之心,便不曾册封长孙为皇太孙,当今继位后,秉承上皇心意,册封徒杨为义忠郡王,俸禄爵秩按皇子例供给。 “晋嘉之名,如雷贯耳,皇祖曾有谕示,命小王多与晋嘉这样的高士交往,“徒杨将洪淏扶起来,“今日碰巧,在水王处相遇,正该与你不醉不归。” 洪淏微微欠身:“王爷抬举了。” 霍震又道:“这是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大人的长公子甄宪,现蒙圣恩,领任三等侍卫职;这是甄大人次子甄实,也是进京朝见上皇陛下的。” 两厢厮见,洪淏与甄氏兄弟换了表字,心中有所觉悟:南安王府是皇后表亲,甄家是义忠亲王外家,北静王府本是当今一拨的,上皇要保全甄氏,偏教水溶做了他家快婿,这样一顿寻常的喜宴,依旧泛着义忠亲王案的余波。 甄宪笑道:“方听老圣人教诲殿下的话,在金陵时,父亲也曾嘱咐,教我们兄弟多与晋嘉交际,早听你病了,正想下帖子去看你。” 洪淏躬一躬身:“不过偶感风寒而已,教甄大人费心了。” “晋嘉唤我‘孚若’即是。”甄宪又指庶弟,“父亲为他取字‘昂友’。” 酒过三巡,徒杨不免说道:“这样吃酒,竟是大无意趣,左右找个彩头才好取乐。” 水溶先已附和:“殿下可有主张?” “要论文的,晋嘉是头名解元,眼下登科在望,咱们赢他不过,又落了酸士腐儒、风花雪月的俗套,若要投壶赌赛,未免失之新意。”徒杨顿了一顿,“我的意思,咱们可射壶赌赛,把几只铜壶远远摆着,在这里拿弓射他,每人把随身所戴之物取一样,赢了的当彩头,输了便罚酒三杯如何?” 甄宪拊掌叫好:“这个主意极好,在座的,祖上都是武功起家,便是晋嘉,未尝不是以武成名。” 徒杨把一只镌字的环佩摘下来,水溶取手上扳指,霍震是贴身的赤金童锁,甄宪是腕上珊瑚手串,甄实把随身的老银烧蓝香囊拿出,洪淏手里握着一对玉雕的螃蟹,略想一想,也放在托盘上。 水溶是东道,起头先射,过了十箭,只有半数落入壶中。 徒杨倒是内行,十箭九中,引来一片喝彩。 洪淏品度:徒杨资质,不在东宫之下,易地而处,未必能对当今心服口服。 霍震中了七箭,洪淏先让甄宪兄弟,甄宪是八箭,甄实只中四箭。 洪淏方要张弓,霍震忽然起身:“慢。” 众人都觉诧异,霍震笑道:“我们五人,射的箭数不尽相同,晋嘉中十箭自能夺魁,若中三箭以下便是输局,在我看来,似乎没有什么趣味。” 徒杨便问:“你有什么主意?” “不妨设一个局中之局。”霍震简做解说,“方才的赌局不变,吊尾的还把彩头送给拔筹的,我们再设一局,赌一赌晋嘉能中多少箭,每人分赌两个数,赌中的,可问其余五人要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被要的不许推辞,各位以为如何?” “有意思。”徒杨欣然答应,“我没什么异议。” 洪淏眉心一跳,因笑道:“霍大人的主意好,咱们想要的彩头却该提在头里。” 水溶点一点头:“这个自然。” 霍震抢先道:“主意是我出的,我的彩头便该问晋嘉要,殿下与王爷需让我一让。” 徒杨欣然答应:“让你何妨?” 甄宪接道:“我们赌在晋嘉身上,不能教他平白出力。” 徒杨与水溶自无不允之理:“很公道。” 水溶先说:“我对殿下的《花气薰人帖》觊觎已久,若侥幸得胜,殿下可愿割爱?” “这有何难?”徒杨点一点头,又砖头看向甄宪,“我记得府上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龙泉宝剑,是早年taizu皇帝下赐给曾外祖父的?” 甄宪笑道:“可是凑巧,父亲去年把他赏给二弟了。” 甄实答应一声:“殿下放心,小人自当愿赌服输。” 甄宪说道:“我是要狮子大开口的,近来重读四书,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说来凑巧,昨儿个往琉璃厂闲逛,在平山堂瞧见一部王阳明批注的《孟子》,当时未曾带足银两,方才记起,那是王府的产业,若侥幸赢了,在良替我讨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27、上皇召见 听说甄宪讨要《孟子》,霍震慨然应诺:“你若赢了,我再加一幅宋徽宗的花鸟送你。” 甄实这才说道:“我要大哥的夜明珠。” 洪淏略想一想:“就请王爷把府里的良驹选一匹最好的赐给下官。” 徒杨看向霍震:“这是你起的头,正可有始有终,听听你的算盘。” 霍震脸色一正:“我要的最是容易,只讨晋嘉婚书一纸,不知殿下与王爷可愿做保?” 南安王府请婚的事儿动静极大,外人不知,义忠郡王与北静郡王略有耳闻,此时提起,二人都未言语。 甄宪笑问:“在良要给晋嘉保媒?” “正是。”霍震盯住洪淏,“晋嘉这样的人才,连驸马也做得,我要抢为妹婿,不算十分唐突吧!” “并不唐突!”甄宪点了点头,“只一条,老王爷虽然过世,县君的终身,还该由太妃与王爷做主,晋嘉再好,你把县君的婚姻做赌注,总归不大妥当。” 霍震笑道:“母妃整天念叨,几时能给妹妹寻一位晋嘉这样的东床快婿,果然教我取胜,母妃指不定如何高兴。” 甄宪虽觉不妥,见徒水二王都不说话,心中料定其中必有隐情,自然不愿多加话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霍震步步紧逼,“晋嘉是林大人爱徒,想来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儿吧?” 话说到这份上,洪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与霍震不过数面之缘,早前如此亲切,自然是替妹出头的意思。 “大人愿意赌,下官自然只有奉陪的道理。”洪淏眯了眯眼,“请王爷拈数吧。” 五人拈了两轮,霍震取了六八之数,因笑道:“林大人虽是探花,晋嘉的威名,全自救驾而来,这是做不得假的,骑射不分家,我不信他的射术比王爷和昂友这样的文人更差。” 这就是拿话挤住洪淏的意思了:他射不足六箭,不但丢了林海颜面,连救驾之功都不真实,若中七箭,与霍震齐头并进,中九箭便与徒杨平起平坐,十箭夺魁,更把皇长孙压过一头去。 洪淏略不思索,五箭射出,稳稳落入壶中。 霍震抚掌称赞:“殿下,晋嘉要夺你的头魁了。” 洪淏只做未闻,跟进五箭,竟是全中之局。 院内鸦雀无声,徒杨先破僵局:“晋嘉文武双全,小王诚心敬服!” 四遭赞声不绝,洪淏放下□□:“承认。” 甄宪已然看出门道:洪淏有全中之能,霍震当众说出婚约的话,他宁愿压过义忠郡王风头也不就坡下驴,摆明是瞧不上南安王府的意思。 霍震脸色极差:“小洪大人好箭术,竟连殿下都要略逊一筹。” “一次游戏,哪里能说明许多?”洪淏的本意,射足九箭最为合宜,又恐霍震再生是非,索性一劳永逸,压过义忠郡王的成绩。 水溶圆场:“既是赌赛,自然胜负有数,我府里有两匹汗血宝马,是布哈拉汗国的贡品,上皇把它们赏赐给父王,陛下登基后生下一匹马驹,这马驹通体银白,竟无一根杂色,今日凑巧,正可转赠晋嘉。” 洪淏也不推辞:“多谢王爷厚赐。” 甄实趁势说道:“殿下最有眼光,赌着晋嘉十射全中,回头我便修书,请父亲把龙泉宝剑给殿下送来。” 徒杨笑道:“我竟要谢过晋嘉,竟有稳吃三庒注的福分。” 洪淏点一点头:“殿下与我一般,盯上了甄家的东西,孚若兄的手串极阖我的眼缘。” 甄宪便把珊瑚手串给他:“这是殿下和晋嘉抬举我们兄弟。” 霍震在一旁,早失了先前的和气:“却是难得,小洪大人攀了东宫,等闲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 洪淏嗤笑一声:“不攀上东宫,霍大人怕是没有两句话施舍给下官的。” 霍震大怒:“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我这样说话?” 水溶面露不悦:“在良,你当适可而止。” 霍震便不言语,洪淏欠身告辞:“下官莽撞,扰了王爷喜宴,恕下官现行告退。” 水溶忙道:“天色尚早,晋嘉再坐一刻又有何妨?” 洪淏口称“不敢”,与徒杨三人道个罪,施施然辞席去了。 霍震忍气不过,回到王府,先把今日过往如此这般诉说给兄长知道,最后方道:“我舍了王府体面,只差开口求他,岂料竟这样不把小妹放在眼中。” 南安王霍霆闻说大怒:“你还说,非要把小妹的事儿闹得满城皆知,你才肯善罢甘休么?” 霍震有些傻眼:“我是为小妹着想。” 霍霆气得够呛:“婚姻之事,原讲你情我愿,洪淏是林海内定的东床,若他有心,自得转圜之机,既不情愿,如何强人所难?你教小妹给他做侧室么?” 霍震极不服气:“咱们家还比不上林家不成?” “糊涂!”霍霆骂道,“洪淏是林海的弟子,自幼在林家长大,他若贪慕咱们家的富贵,舍了林家小姐来做霍家东床,这样的女婿,你敢招给小妹么?” 霍震一愣,低着头嘟囔道:“可小妹到如今还是病病殃殃的,能替她圆了心意,母妃也就不必日日烦恼了。” “你太莽撞了!”霍霆怒气稍抑,“皇上登基,北静王府左右逢源,今日局面,你与洪淏本是一队的,偏又为你起了内讧,教义忠郡王和甄家兄弟瞧见,怎么看皇上和太子。” 霍震已生悔意:“我只看不惯他那目中无人的做派。” 霍霆摇了摇头,先命管事备下谢罪之仪,以霍震之名送往洪宅去了,因又嘱他:“你若一心为小妹好,以后结亲的话就不许再提。” 林海听了北府之事,心中不免生出郁愤来:“我当这事儿已经完了,南安王府怎么竟还打你的主意。” 洪淏不以为意:“南府抬举弟子,虽不能顺从美意,总是一份善缘,我原想着,该寻良机还了这份亏欠,有今日之事,反倒教弟子如释重负。” “南府是中宫表亲,你该回给太子,免得生了嫌隙。”林海顿了一顿,因又说道,“我的意思,过了明年春闱,先把你和黛玉的婚事定下来,等她及笄后再行大礼,你意下如何?” 过了今日,林海不把黛玉许配洪淏,连宫中也不好交代,索性顺水推舟,将女儿的终身抬到明面上来。 洪淏忙行大礼:“谢师父信重。” “你起来。”林海欣然说道,“我知你心事极重,看黛玉墨儿却十分上心,将来有了子女,愈发要绸缪煎熬,只盼你抛舍过往,多为将来打算,不要辜负我与你师母的一番苦心。” 洪淏磕头起身:“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北府的动静不小,连宫中都有耳闻,洪淏自己不愿提起,徒松先就耐不住性子:“霍震找你麻烦了?” “也算不上。”洪淏淡淡一笑,“为了他,我倒在义忠郡王跟前僭越了一回。” 徒松笑道:“他还在皇祖跟前夸赞你忠义两全、文武兼备呢!” 洪淏捏了捏额头:“我还有一件私事托你央求皇后娘娘的恩典。” 徒松笑问:“莫非是红鸾临头了?” 洪淏把林海的打算据实说了,因笑道:“届时若能得着皇后娘娘懿旨赐婚,那就再体面不过了。” 徒松满口答应:“这事儿交给我办罢!” 洪淏从东宫出来,正撞见敬事房总管戴权遥遥而至:“太上皇有旨,宣詹事府主簿洪淏大明宫觐见。” 太上皇自禅位以来,从未干预政务,陪伴太上皇后弈棋作画之外,岸边垂钓算是极大喜好,洪淏入大明宫,随戴权径自到福海外藏密殿见驾。 “你来了?坐罢!”太上皇是钓叟打扮,只看外表,全无压服女真、荡平蒙古的圣君气象。 洪淏行礼起身,左右寻看后撩开衣襟,就在上皇跟前的太湖石上屈膝跪坐:“谢圣人赐座。” “你倒洒脱。”上皇问道,“方从东宫出来?” “是!”洪淏笑答,“太子责怪微臣惫懒,微臣愚钝,委实辜负太上皇恩典。” 上皇捋了捋胡须:“皇后每常嗔怪,说朕把太子教的过于刻板严肃,难得他在你面前活泼起来,朕该谢你,使朕在儿媳跟前少了许多不是。” “臣不敢。”洪淏赔笑道,“日后皇上娘娘怪责微臣,还要请圣人出面维护才是。” “他们大约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儿怪罪你。”上皇话锋一转,“你在北静王府见过杨儿?” 洪淏心中一凛:“是!” 上皇随口问道:“据你看来,杨儿人品如何?” 洪淏回道:“天潢贵胄,器宇不凡。” “你不必敷衍朕。”上皇仰起脸来,“杨儿是朕的长孙,早年键儿对他很是花费了一番心血,可惜——” 洪淏就不言语。 上皇问道:“你与松儿交好,松儿信重你,朕若把杨儿的安危托付给你,你可愿意答应?” “恕臣死罪。”洪淏略不思索,“臣不敢应承。” “嗯?”上皇眸□□光,“说说道理!” 28、偶行义举 洪淏回道:“义忠殿下若行大逆,微臣不才,敢有附逆之举?义忠殿下若蒙冤屈,微臣并非言官。岂可妄议朝廷大事?” 上皇“哼”的一声:“你明白朕的意思。” 洪淏坦诚相见:“臣有微劳,或可保全自身,岂敢以此为仗,向太子求取恩典?” 上皇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北静王怕是怨怼于朕罢?” “圣人英明。”洪淏直言不讳,“陛下与太子并非残暴之主,圣人若觉义忠殿下将来不期,大可降旨,使他圈禁高墙、衣食丰足,再无交际之望;似现下托付,反教义忠殿下有觊觎之嫌。” 上皇抛下钓竿:“大胆!” 洪淏跪地告罪:“臣万死。” 上皇站起身来:“朕这一生,上马管军、坐殿管民,总不算辱没祖宗,独在立嗣一事,多所反复,亏待甄氏。” “恕臣直言。”洪淏匍匐回道,“后汉光武皇帝也曾归正嫡流,东海王与汉明帝兄友弟恭,未生嫌隙;唐睿宗册立太子,嫡长子李成器执意推辞,这才有了五王友悌的典故流传后世。义忠亲王得储无愧、失位不甘,若与先贤相较,不值圣人为此忧心。” “你说的许就有理,朕老了,心肠也软了,子不孝父之过,何况是对无罪的孙子。”上皇脸色稍霁,“你起来吧!” 洪淏唯唯:“谢圣人。” 上皇叹息一声:“你去吧,得空过来说话。” 自大明宫觐见回来,洪淏告了长假,外客一概不会,只以读书习武为日间要务。 新入三伏,京畿泛了野豕,武勋子弟都去自家庄田围猎护农,洪淏也不免俗,跨乘骕驦,带小厮二人,就往京郊狩猎而来。 林家虽有底蕴,京师富贵之地,不过些许置办了一些田产,洪淏救驾立功,左近的王公贵胄都来示好,生受几回馈赠,这才有了今日规模。 洪淏兴致大发,半天光阴,一连射了四头大猪,庄头林二陪笑道:“大爷,再往前就是齐国公府的地头了,天色已然不早,您又要赶着回城,还是先回庄子歇息吧。” “也好。”洪淏吩咐道,“你去寻一个信得过的屠夫,把这些料理了,两头散给庄户的穷苦老人,一头分予你的人吃,还有一头,连同这些小的,收拾齐整,我带回去打牙祭。” 林二笑道:“大爷是菩萨心肠,如今虽为太平盛世,不到年节时,他们也未必舍得一块肉吃。” 回到庄子,林二服侍洪淏净了手,一面奉茶一面陪笑:“早前我们还庆幸,今岁是风调雨顺的丰收年景,不料又闹了豕灾,这些畜生,既凶恶又能吃,数不清糟蹋了多少庄稼,现今慑于大爷的神威,等闲不敢再来,秋后便不愁打不下粮食来了。” “我自骑马回京,给他们两个套车,密封了冰块,好生运回去。”洪淏随口嘱咐,“今儿个踩了许多庄稼,连同早前的灾祸,你把数目记下,都从租子里减出来。” 林二连声答应:“那些佃户知道,指不定如何感激大爷。” 少顷回程,走不数里,方过岔路,忽闻身后叫声鼎沸,一辆黄顶朱轮马车脱缰狂奔,只听动静,上面似有妇人乘坐。 洪淏遥遥看见,立时翻身下马,踩住官树主干纵身一跳,堪堪从马身之侧摔上前室。 所幸那套车的驽马起步未久,教洪淏扯住缰绳,渐渐恢复了本性,又过半刻,再不似之前一般癫狂,渐渐稳定下来。 洪淏方安神思,只听车厢内有人问道:“把马控住了不曾?” “夫人放心。”洪淏跳下车来,“想必府上家人都在后面,请夫人稍待一时。” “多谢义士。”车内妇人顿了一顿,又问道,“敢问义士如何称呼?” 洪淏便知道她是心存防备的意思,稍加沉吟后说道:“内阁学士林海大人是在下的亲戚。” 车幔掀了一角,里头妇人问道:“可是詹事府的小洪大人?” 洪淏忍不住瞥了车厢一眼:“正是下官。” 妇人笑吟吟说道:“不怪!不怪!原是我们母女的造化。” 洪淏正要说话,后头一群车马下人追了上来,居首的管事磕头告罪:“小的万死,教翁主和姑娘受惊了。” “不碍事。”马车内站出一位四十来往的贵妇,“亏得小洪大人仗义相助,我们母女不过受了些惊吓而已。” 管事又谢洪淏,洪淏疑道:“夫人如何知道下官身份?” 贵妇笑道:“林大人的亲戚,又有这样的身手胆识,除了小洪大人,哪里寻得出第二人来?” 管事向洪淏介绍:“我们夫人是赭山翁主。” 洪淏慌忙行礼:“下官见过翁主。” 太宗文皇后生养二子一女,长子为上皇,幼女为越国大长公主,赭山翁主乃是越国大长公主之女,素为上皇所爱,后加恩旨,以翁主册封,及笄后嫁入镇国公府牛家为长媳,其夫牛继宗,现袭一等伯爵,八公后人,品级第一。 “免礼!”赭山翁主瞥见洪淏左臂渗出血水,赶忙说道,“小洪大人受伤了?快拿金创药为他包扎。” “不碍事。”洪淏起身解释,“皮外伤而已。” 管事上前回道:“近来野猪成灾,各家都在庄子上捕猎围杀,想来惊马的野猪是从乡田里跑出来的。” 赭山翁主问道:“方才是谁家的地头?” 管事回道:“似乎是理国公府的产业。” “想来是庄丁的无心之失。”洪淏顺势说道,“不瞒翁主,下官也是从家中田庄猎豕而回。” “果然名不虚传!”赭山翁主点一点头,“横竖我们娘儿俩无事,就这样吧。” 赭山翁主带女儿出城进香,不意遭此飞来横祸,因邀洪淏归途同行,洪淏先把骕驦寻回,牛府众人脱了大罪,上到管事、下及丫鬟,不免对他十分感念。 洪淏把赭山翁主护送回府,至洪宅时天已擦黑,两个小厮先已回来,林信松一口气:“大爷怎么才到?小的又恐出了意外,正想带人去接您呢。” 洪淏笑道:“天子脚下,能有什么意外?运回的野猪肉现在何处?” 林信回道:“已经放到冰窖去了。” 洪淏欣然吩咐:“叫厨房腌了,几头猪仔儿送去荣国府给姑娘刨制尝鲜,大的做全猪宴,明日给祖父和师父加菜。” 到次日,镇国公府与理国公府都有谢仪送上,理国公府门长、现袭一等子柳芳亲身来拜,又拉着林海谆谆致谢:“非是晋嘉求情,柳家险遭倾覆之祸。” 林海十分谦逊:“大人言重了。” 柳芳问过洪淏伤势,又坐一刻方才起身告辞。 林海送客回来,正要细问详情,门子再报,平西侯府并镇国公府都有拜帖礼单送到,只得搁了前话,与洪淏府外迎客。 平西侯府是越国大长公主派了公主府长史官前来,牛继宗奉旨离京,长子牛世诚依母命具礼拜谢,林海不好托大,少不得一一应酬。 待送客时,长史官含笑说道:“殿下久闻小洪大人美名,若有闲暇,想请小洪大人过府一叙。” 洪淏笑道:“劳大人面禀长公主殿下,待下官料理了冗务,必会亲至侯府向殿下请安。” 如此半日,洪淏终得空闲,把所有原委叙说明白。 林海捻须微笑:“越国大长公主深得上皇宠爱,平西侯府与镇国公府都是本分守礼的人家,你如今结下善缘,今后入仕自然更有助力。” 洪淏苦笑道:“这样的善缘,还是少些更好。” 林海有所觉悟:“你既应了公主府长史,少不得还要应酬一趟才是。” 洪淏说道:“大长公主是贵人,这样的小事,搁一搁自然忘了。” 林海摇了摇头:“你是不耻私恩官报,殊不知,有些贵人是不愿意亏欠人情的。” 洪淏捏一捏额角:“弟子明白了。” 过不几日,洪淏修了书信,请托镇国公府代买关外庄产数处,牛世诚十分诧异,因向母亲说道:“我也听过他的一些风评,似乎不是这样浅薄的人。” 赭山翁主亦觉不解:“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买两个送他又有何妨?” 至八月时,越国大长公主来看女儿,不免旧话重提,说到洪淏未曾过府请安的事儿,赭山翁主恍然大悟:“是我岔了,那洪家的哥儿不愿教咱们亏欠恩情,所以拿庄产的事儿折抵过去,竟是两不相欠的意思,亏得我还端着,真当人家把两个庄子放在心里。” 大长公主笑道:“林家积世之财,宫中不吝赏赐,如何差你两个庄子?早前救了太子,上皇赏赐他时,这孩子并不领情,又说了些不可因私赏公的话,可见他极恶挟恩报答的事。” 赭山翁主点了点头:“原是女儿大意了,早前他救我时,我与锦嫚在马车里,因恐歹人趁火打劫,刻意去问他名姓,他只说是林海的亲戚,不是长的得意,我也猜不出他便是救下太子的功臣,可笑我还有些赌气,人品行事倒教一个孩子比了下去。” 大长公主笑道:“他是祖父养大,林海教导,人情世故之上难免就有疏漏。” 29、坦诚心迹 等到牛继宗回京,散朝后寻见林海,再三道谢后才把洪淏托买庄子的话说了。 林海恍然大悟:“是下官的不是,这孩子,只觉逢难救急是本分所在,不大喜欢挟恩报答的事,下官责他,‘你不愿受人答报,世人眼中,岂不教受助的背负忘恩之名?’他也没个主张,就向府上要起东西来,实在教下官惭愧。” 牛继宗笑道:“这是哪里的话,纵没有搭救翁主与小女的事儿,如海的学识、贤侄的人品,难道便不值得我们结交吗?只怕你们瞧不上我们这样的爆发人家罢了。” 林海连称不敢,又替洪淏允诺,必要常与牛府走动。 中秋朝贺,洪淏奉圣谕入宫领宴,行礼毕,有大明宫太监传旨:“诏詹事府主簿洪淏宁寿宫侍宴。” 众人羡慕不已,原来自上皇禅位,每逢正旦中秋,皇城朝贺,在职文武、有爵勋贵都在太极宫领宴,皇子皇女、无爵宗亲、公主驸马多于大明宫或宁寿宫领受家宴,上皇子孙众多,每遇吉日,奉天局先呈名单,由上皇朱笔圈定陪宴之人,落选之人便在太极宫领宴,似洪淏这等并非亲戚且官职微末者,侍宴体面尚属首例。 与太极宫不同,宁寿宫宴席倒有几分正经家宴的气氛。 上席有四人,除上皇与太上皇后,另有一名老妇坐在上皇身侧,皇后在婆母下手服侍照应。 洪淏行礼起身,只听上皇向右手老妇说道:“这便是桂芝的恩人。” 皇后含笑指点:“还不见过越国大长公主。” 洪淏从新行礼,大长公主十分喜欢:“快到近前,让我好生瞧瞧。” 皇后笑道:“这是家宴,你不必拘束。” 洪淏这才躬身上前。 “徒家的孩子都算好的,拿晋嘉比一比,竟是丝毫不落下风。”大长公主放开洪淏,拿眼看向皇后,“咱们娘儿俩有缘,都欠了他的恩情。” 皇后笑道:“这孩子年纪轻,心气却高,姨妈要答报他,他问您要两个庄子,后头巴不得与您再无瓜葛,您倒有别的法子不曾?” “你倒不护着自个儿的侄女婿。”大长公主不免取笑上皇,“娶了这样厉害的媳妇,每日要有多少气受?” 上皇故作叹息:“你们拌嘴,何苦把朕扯进来。” 太上皇后嗔怪儿媳小姑:“你们把孩子叫来,只管自己说话,平白拘束了他。” 大长公主正一正脸色,因向洪淏问道:“听皇后说,林海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洪淏坦然回复:“是师父抬举微臣。” 大长公主又问:“订婚了不曾?” 洪淏回道:“师父的意思,等明年春榜过后再行议亲。” “林海的女儿,想必是与你青梅竹马一齐长大的。”大长公主沉吟片刻,终于问道,“只凭本心,你可取得中她做媳妇儿?” 洪淏目透坚毅:“是。” 长公主就不言语,皇后洞察其意,因向洪淏说道:“姑妈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我们也知道你的秉性,若是看轻了你,父皇也不能特意把你叫来。” 洪淏唯唯告罪:“臣不敢。” 皇后便命内侍:“带晋嘉去柏儿席上,嘱咐柏儿,要好生照应他。” 目视洪淏跪安下殿,大长公主叹息道:“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生的过于体面了一些。” 皇后宽慰道:“姨妈,我的浅见,晋嘉所以难得,就胜在他这份宠辱不惊的心性,倘若有心攀高,反倒落了下乘,不值得您抬举他。” 太上皇后亦加附和:“咱们家的孩子,还怕寻不到一个出挑的郎君不成?” 洪淏与诸皇子都算相熟,孝宗亲王拉他入席,孝宁亲王先就挣脱乳母凑上来,立逼着要他再捏个泥人给自己顽。 原来数日前太子宴请詹事府僚属,洪淏生了醉意,因见奉天局的瓦匠修整花园,随手拿起一块红土在掌中捏盘,恰巧孝宁亲王来寻太子,洪淏偶起玩兴,活脱捏了一个小皇子给他,孝宁亲王不到六岁,看着泥人大是惊诧,从大明宫显摆到太极殿,就寝时自己压坏了,到眼下依旧耿耿于怀。 照着皇子模样捏成泥人原是触犯忌讳的事儿,洪淏醒了酒,立刻央求太子帮忙讨还回来,孝宁亲王自然不肯,幸而他自己弄坏了,洪淏庆幸不及,哪里会一错再错? 孝宗亲王笑道:“你且等一等,我把他灌醉了,你要多少泥人没有?” 这样的筵席自然是不敢吃醉的,洪淏临出宫时安抚孝宁亲王:“臣新做了一副沙盘游戏,叫‘三国大战’,掷骰子玩儿的,赶明送来给殿下看,殿下若喜欢,臣把他送给殿下,殿下不喜欢,想教臣捏多少泥人都使得。” 孝宁亲王这才作罢。 再说大长公主,出宫时唤了赭山翁主共乘一车,因向她说道:“锦嫚的心事难以圆满,早前南安王府有逼婚之意,教皇后打了驳回,牛家的体面能比霍家强几分?再一说,我看那孩子智虑深沉,并非善与之辈,强要与他做亲,将来祸福难以预料。” 赭山翁主叹息道:“锦嫚虽不愿说,自那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我原当是受了惊吓,不是她忍不住询问与洪家的走礼,也瞧不破她的心事,要为此落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好呢。” “我有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大长公主想了一想,与赭山翁主商议,“林家的姐儿与承恩公府认了干亲,我听说是个极为出色的姑娘,不如教锦嫚下帖子请她,锦嫚觉得她好,自然心服口服;锦嫚自恃高明,你便有话说—姻缘自有天定,并非为她更加出众,便能因此寻一个四角俱全的夫婿。” “这个主意好。”赭山翁主也想开了,“娘,婚姻大事在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锦嫚是小女儿心思,不会为此想不开,我做女儿的已然不孝,偏又累您为她操心。” 大长公主笑道:“你为你的女儿忧心,我便不在意我的女儿么?” 洪淏随林海回返林宅,把御前诏对当众说了,黛玉羞的面红耳赤,指一句话起身走了,林海哪有不明白的,因向洪钦商议:“他们的婚事不能耽搁了。” 洪钦含笑点头:“虽是一家人,也不能委屈了黛玉,三书六礼都要按礼数走足备好的。” 林海谦逊几句,不免替他做些打算:“黛玉是颜家的义女,到议亲时,承恩公府自会出面,洪家这头么——” 洪淏已有主意:“我倒有个念头,请师父现行参酌。” 林海欣然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有主意,直说何妨?” 洪淏淡淡微笑:“镇国公府不愿亏欠情分,届时就请赭山翁主为我操持媒礼事宜,师父以为如何?” “似乎不大妥当。”林海有些犹豫:看今日之事,越国大长公主似乎生了保媒念头,教赭山翁主出面,虽可挑明洪家立场,毕竟有些不知好歹的嫌疑。 洪淏不以为意:“愿意不愿意,赭山翁主都有说法,纵使不愿答允,自然也会想一个不伤和气的托辞。” 林海便觉心动:“请谁递这个话呢?” 洪淏略想一想:“一客不烦二主,就请承恩公府探探口风罢!” 林海先托颜扩,颜扩回家商议,凌阳郡主说道:“黛姐儿我很喜欢,要从根上提,当初认亲,却是为了洪家的婚事更为周到,送佛送到西,我这就下帖子,到镇国公府商议走礼的事儿。” “原也不必着急,林家的意思,要等明年春闱后才好着手操办。”韩氏陪笑道,“况且这样的事儿,怎么能劳动太太呢?” 凌阳郡主摇了摇头:“这里头有些藏掖,我不出面,不能办的圆满。” 高皇后生有二子,长子为太宗皇帝,次子是礼良亲王,凌阳郡主乃礼良亲王嫡女,与上皇和越国大长公主本是要紧的堂姊妹,太宗皇帝英年早逝,托孤于胞弟,上皇未及弱冠,全仗礼良亲王全心辅佐方才坐稳龙庭,上皇心存感念,屡欲加恩礼亲王府,礼良亲王固辞不受,上皇对他愈发倚重,直至过世,礼良亲王仍是上皇之外最有威望权柄的皇亲重臣。 当今长大成人,上皇决议立嫡,因虑义忠亲王已有气候,便把礼良亲王外孙择选为媳,似贾家这等开国勋臣,虽然根基深厚,如何能与礼良亲王抗衡?这才将易储影响降至最低。 籍此来论,凌阳郡主既是上皇堂妹,又为当今岳母,加上黛玉祖母的一层身份,由她出面,自然加倍郑重。 “是。”韩氏有所觉悟:洪家对镇国公府有恩,按照常理,这样的事儿,本不必央求颜家出面,婆婆这样说,显见是知道内情的意思。 “咱们是黛玉的干亲,从议亲时便要正经出面,此刻预做准备,年后自能从容许多。”凌阳郡主随口嘱咐,“还要正经备一份添妆才好。” 韩氏答应一声:“这是该当的。” 过不数日,凌阳郡主便往镇国公府递了拜帖,镇国公府即时回音,凌阳郡主刻日登门不在话下。 30、下人张狂 “姨妈有话嘱咐,遣人吩咐一声也便罢了,怎的劳您亲来看我。”赭山翁主爵位虽高,在郡主跟前不敢托大,迎至上房奉茶后方道,“说来凑巧,我也有事儿想与姨妈商量,这两日正想到府上给您请安呢!” “咱们娘儿俩,哪里需要这般客套?”凌阳郡主放下茶盏,“大姑娘呢?” “昨日母亲把她接到平西侯府小住去了。”赭山翁主斟酌道,“姨妈,林海大人的女儿是您的孙女,您是有眼力的,瞧她人品行事如何?” 凌阳郡主笑道:“黛玉这孩子,一万个挑不出一个来,真真教人喜欢,不为认了义亲,林海又许下婚事,我指定讨来给自己做个孙媳。” “姨妈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赭山翁主点了点头,“书里说,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早年我也会过林夫人,生母如此,其女必然不凡,我想教锦嫚下帖子,请林家姑娘过府交际,不知姨妈意下如何?” “你只管教大姑娘下帖子,赶明儿教你嫂子带她过来。”凌阳郡主欣然应允,“我这里还有一桩美差,除了你,旁人也不配托付。” 赭山翁主忙道:“请姨妈疼我。” “也是林家的事儿,林海的意思,大约明年就给黛姐儿定亲,你知道,黛姐儿虽有外家,一则荣府不比当年,二来她们家现在把心思放在省亲的事儿上,未必能给黛姐花费许多心思。”凌阳郡主微微阖眼,“林家倒好,我们能弥补,偏洪家也没个女眷主事,你若得便,可愿辛苦一场?” 赭山翁主愣了一愣,继而笑道:“这是好事儿啊!” 凌阳郡主见赭山翁主不似心存芥蒂的样子,因向她笑道:“我还不曾与洪家商议,你若愿意,这样大的体面,不管林家洪家,只有欢喜接着的道理。” “还是姨妈疼我。”赭山翁主满口应承,“就这样定了。” 凌阳郡主左右寻看,压低声音说道:“有一件事教我十分上火,也不好跟你嫂子商议,你是有主意的人,正可替我参酌一二。” 赭山翁主微微一怔:“什么事儿能教姨妈劳神?” “南安王府的霄丫头,如今已然是疯魔的架势,你知道,他们家与我们还有亲呢!”凌阳郡主叹了口气,“不瞒你说,南安太妃疼女儿,早前再三央求皇后娘娘为霄丫头指婚,皇后娘娘的脾性你知道,一点儿颜面都未给她,虽然如此,毕竟是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终归是有些不忍心的,我想去看看她,又恐伤了南府体面,依你看来,该当如何处分?” 请旨赐婚的事儿,赭山翁主早有耳闻,听得这话含糊回道:“若是府上认亲在前,南府所为,不但无礼,而且伤了亲戚情分;若是南府先把洪家取中,林家拉了承恩公府挡灾,自然欠着几分厚道。” 凌阳郡主微微点头:“我们与林家结亲时皇上还没登基呢。” 赭山翁主低下眼来:“这样的事儿,藏着还来不及,南府哪里愿意大张旗鼓的宣扬?我的见识,姨妈推做不知也便罢了。” 凌阳郡主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 牛家做事倒算爽利,黛玉接到镇国公府的帖子,先把红鹭遣回林邸询问林海及洪淏意见,洪淏便道:“闺阁交际本为常事,没得拘足内院、不问外务,这有什么要紧?不许丢了咱们家的体面是正经。” 红鹭答应一声,因又回道:“荣国府的园子业已修建完备,听下人的说法,还想请您过去一起题写景致牌匾呢。” “这个风头我如何出得?”洪淏笑道,“听说他们家的宝二爷是贤德妃亲手抚养,他有诗词偏才,政公自当宽慰娘娘,使其不负长姊切望之意。” 红鹭哂笑一声:“大爷不知道,自从他们府上出了娘娘,连下人也张狂的了不得。” 洪淏问道:“莫非有哪个不长眼的委屈了妹妹不曾?” 红鹭趁机邀功:“大爷放心,便是有,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是死的。” 荣国府的省亲园子业已竣工,各处监管或为古董文玩陈设,或为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禽鸟采买饲养,或为戏子排演杂戏,或使小尼姑并道姑学会念经咒,一应细务色色斟酌,自然不胜其繁,连黛玉往来颜家也无暇理会。 黛玉住的是荣府西院,或是早出晚入,守门的下人就有怠慢之心,二门的婆子当面抱怨:“阖家都忙娘娘的事儿,林姑娘一个表小姐,不说为外家省省事儿,一天到晚的往外跑,可怜咱们下人命苦,累的人仰马翻也没人体恤。” 绿鹦听得这话,当面发作起来:“这话说给谁听呢?我们姑娘省不省事,府里老太太老爷说的,太太是舅母份上,奶奶们也不能挑姑娘的不是,你倒端起架子来,难道教姑娘求着你来开门才能抬一抬手么?” “姑娘的话教我受不起。”婆子不服,登时向她回嘴,“府里几百口人,进进出出要忙娘娘的大事,熬到三四更睡觉也是常事,连太太都向我们说声辛苦,早上多睡会子,也是为了能更有精神为娘娘当差,姑娘不是贾家的人,所以不把娘娘的事儿放在心上。” “扯你娘的噪!”绿鹦也不是善与的主儿,变了脸色破口大骂,“我们姑娘不对府里上心,把林家送的金子银子掂一掂,打成金棺也够埋你一百回的。” 婆子听得这一声,立时蹲在地上撒泼:“我也不活了,教你一个黄毛丫头这样编排,我们家出了娘娘,多少大官上赶着送银子,不看亲戚面上,谁瞧得上你们林家的散碎银子?当我不知道呢,还不及姨太太家送的一个零头,也有脸拿来说嘴。” 四下聚人不少,来寻绿鹦的红鹭听到这一声,立刻开口阻拦:“你跟她说的着么?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咱们立刻去承恩公府,一五一十回给颜家大奶奶,就说这府里出了娘娘,瞧不上承恩公府的门楣,横档竖拦的不教姑娘与颜家走动,要有官司,请贤德妃娘娘去跟皇后娘娘打去。” 婆子尚且嘴硬:“林姑娘叫皇后娘娘一声姑妈,娘娘应不应尚且难说,府里的娘娘才是林姑娘嫡亲的表姐呢。” 事情闹的大了,张嬷嬷就寻到凤姐,当面询问:“我们家奶奶请的林姑娘多了,不免给府上添了许多麻烦,赶明儿自向府上赔罪,有一条,小的要说明白,林姑娘是我们家摆了酒,明公正道认下的小姐,万岁爷都是知道的,怎么到府上下人嘴里,皇后娘娘竟是出尔反尔的行事不成?” 凤姐气个倒仰,当即吩咐平儿把人绑了,交给黛玉处置。 “不过是个不长眼的下人,大姑娘看我的情面,饶她一遭吧。”荣府的下人,大抵联络有亲,平儿这头方把婆子压往西院,邢夫人便教陪房唆使,率领赖大媳妇等一众管家婆子上门讨情来了。 黛玉正要答话,张嬷嬷先就站了出来:“舅太太见谅,今日的事儿,小的还不曾告诉姑娘。” 邢夫人知道她是承恩公府出来的,因笑道:“娘娘的好事已在眼前,我的意思,且等过了省亲的事,再去发落她为时不晚。” 张嬷嬷是承恩公府的人,见贾家处事张狂,很有些不把皇后瞧在眼中的意思,当了邢夫人的面指点黛玉:“今日的事儿,不拘姑娘如何发落,小的一定回禀太太奶奶,皇后娘娘的侄女在贤德妃娘娘的娘家受了委屈,知道的是府上宽待下人,不知道的,只当皇后娘娘怕了贤德妃娘娘。” 邢夫人吃了一吓,站起身来讪笑道:“嬷嬷哪里的话,多大的事儿,怎么就要惊动皇后娘娘呢?” “别的事儿,府上不做计较,怎么我们家多接姑娘几回,府上的下人便怠慢起来?”张嬷嬷并不让步,“一个犯上的下人,顶撞表小姐,姑娘发落了,这事儿便揭过去,舅太太摆了这样大的阵仗来求情,莫非是逼着我们姑娘打皇后娘娘的脸么?” 邢夫人冷汗直流:“嬷嬷误会了,我听说那杀才冲撞大姑娘,就怕大姑娘脸皮薄,不愿意罚她,这才上赶着来瞧瞧。” 金雀几个忍笑不住,赖大媳妇也觉脸上发热,张嬷嬷缓了缓口气:“府上是姑娘的外家,小的如何愿意教她左右为难?舅太太既是美意,怎么处置她,小的只有洗耳恭听的道理。” 邢夫人无法,当众吩咐,把犯上的婆子打了二十板子,又教撵出府去,永远不许留用,先与黛玉说了两句闲话,这才灰溜溜的率众人逃出西院。 洪淏闻知经过,不免摇头微笑:“亏得贾家的人愚钝,建园子打棺材连成一处,仔细治你们一个不敬皇家的罪名。” 红鹭小声辩解:“钱嬷嬷已经为此罚过我们了。” 洪淏叹息道:“贾家也忒狂了,连皇后娘娘都敢编排。” 31、元春受罚 皇后膝下四子二女,要连一个没落勋贵出身的无子皇妃都压不下去,她也不用在后宫混了。 这一日宫中请安,皇后当着众妃之面询问元春:“贤德妃,听说荣国府给咱们姐妹重排了辈分?” 元春慌忙起身:“臣妾不知,请皇后娘娘指点。” 皇后眯了眯眼:“林海的女儿是你娘家表妹,我哥哥认了她做女儿,从这上头论,你得喊我姑妈,会不会有人为此觉得我是打压欺负你,嗯?” 元春直直跪倒:“娘娘仁厚,臣妾万死不能有那样的念头。” 皇后淡淡一笑:“便是有,也不打紧,不拘哪个,咱们姐妹退一步自也使得。” 元春平地出头,看她不顺眼的大有人在,顾贵嫔抢先说道:“皇后娘娘圣明,我们做妃做嫔,承蒙您的体恤,能与家里来往走动已然是天恩浩荡,哪里就敢与您论起亲戚来了?臣妾每常教训桦儿,承恩公府才是他的正经外家呢!” 贺贵嫔亦加附和:“顾姐姐说的很是,若把自个儿摆的与皇后娘娘一般高,皇上要有多少亲戚不够认的?”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直过请安时辰,皇后终于开了金口:“起来罢!” 元春勉强撑着,回到寝宫时忍不住泪如雨下,自贾府带来的宫女抱琴屏退左右,柔声宽慰道:“顾贵嫔与贺贵嫔对您心存嫉妒,所以巴不得对您落井下石,您可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才好。 “我只恨家里不做脸,把皇后娘娘也编排上了。”元春擦一擦泪痕,“你去坤宁宫悄悄打听打听,后日太太还能进宫,提着我问她,今日的话是从哪里来的!” 抱琴答应一声,又宽慰元春:“娘娘,不拘如何,皇后娘娘已经罚过了,后头也不会再有人敢贸然提起今日的事儿。” 元春叹息一声:“终是无子之过,六宫上下,哪个把我放在眼中?” 二六之日,王夫人入宫问安,被元春问到时困惑不解:“这些日子都为省亲的事儿操持忙碌,怎么有这样的话传出来?” “咱们家的下人,也该管一管了。”元春深知,王夫人早年与贾敏颇有嫌隙,连带不把黛玉放在眼中,如何在意她是否会受委屈,“宜人当知,六宫之中,除我以外,贵嫔以上都有生育功劳,我要立足,内靠皇后关照,外仗亲戚体面,林姑父是内阁重臣,林妹妹是承恩公府的义女,贵妃淑妃不知如何羡慕,府里怎么竟拿捏起来了?” “没有这样的事。”王夫人笑道,“不瞒娘娘,我是更喜欢宝丫头一些,对林丫头也并无苛待之举,再则说,上面还有老太太看着呢!” 一旁伺候的抱琴忍不住上前:“太太不知,娘娘为此都被皇后娘娘当众罚跪了。” 王夫人脸上笑容霎时僵住:“当真有这样的事儿?” 抱琴说道:“奴婢问明了,承恩公府接着林姑娘闺阁交际,咱们府里的婆子为起早开门的事儿抱怨辛苦,当着承恩公府下人的面说林姑娘靠不住皇后娘娘,需把咱们娘娘放在头里,太太想呢,皇上从来不过问后宫的事儿,奴婢说句犯上的话,吴贵人生了皇长女,到现在也没把位份熬上去——” 王夫人的脸色煞是难看:“娘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待我回去,一定重重惩治她们。” “太太应当明白,林家能与承恩公府认亲,左不过还是为了江南救驾的事儿,等哪天林家与咱们生分了,对咱们家能有什么好处呢?到了今日,林家求不到咱们家,倒是咱们家要借重林家的地方委实不少。”元春压低声音,“舅舅位高权重,到底不在中枢,哪里及得上姑父处事便宜?” 王夫人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娘娘的嘱咐我都记下了。” 元春松一口气,又提及归宁的事儿:“皇后娘娘是不省亲的,不知谁能拔个头彩。” 王夫人会意:“娘娘放心,家中已经准备妥当,回头就教老爷把折子递上去。” 后宫定制,皇后以下,皇贵妃并不常设,四妃以贵、淑、贤、德为序,当今别出心裁,贵、淑二妃以外,加封元春“贤德”二字,尊卑上下便在两可之间。 周贵妃与盛淑妃都有皇子傍身,且是东宫旧人,顾贵嫔、铁贵嫔、贺贵嫔这等生育子女者尚不敬服,元春如何能够托大?到今日排班,仍要退居周、盛之下。到省亲时,若能赶在贵妃前头,想来也没有哪个再生口舌。 王夫人回了荣府,将宫中经过据实回给贾母,因又说道:“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拘如何,还得请大姑娘为娘娘圆一圆场才是。” “府里宽厚的过了,竟教下人欺负到主子头上。”贾母大动肝火,“这样的事儿,如何不早来回我?” 凤姐十分委屈:“我听到风声,立刻把人绑了,教张嬷嬷自行发落的。” 贾母又问王夫人:“你也不知道?” 邢夫人已然跟着起身:“老太太——” “为你们不争气,娘娘平白受多少委屈?这些婆子,素日生事做耗也都罢了,外人跟前也这样托大怠慢。”贾母盯住王夫人,“你且说说,怎么教黛玉给娘娘圆场?” 王夫人无话可说。 凤姐从旁建言:“就说咱们家对承恩公府一向敬重,那婆子因差事辛苦,故意挑拨两府关系——” “总是一套说辞。”贾母叹息道,“我深知,咱们家的下人,软的欺、硬的怕,当面含笑、背后是刀,看玉儿在家住着,我略疼一些,错眼不见就上赶着怠慢她,如今累得娘娘白受委屈,不知还有多少没良心的话怪到玉儿身上。” 邢王凤姐都道不敢,贾母吩咐凤姐:“请钱嬷嬷过来。” 本心来说,钱嬷嬷不大能看懂荣国府的行事做派:黛玉客居外家,不过得一个“国公夫人教养”的虚名,能获益的还是贾家,早年代善在世,荣国府是名副其实的国公门第,如今的金陵四族,并无一人任职中枢,又有洪淏这等交际实惠的外甥女婿,数不尽后头要得多少便宜,饶是如此,偏把薛家这样的商户抬得比林家更高,实在教人难以琢磨。 钱嬷嬷曾在文皇后跟前服侍,贾母并不虚词客套,请坐后即道:“为个不长眼的下人,教贾家与颜家生了嫌隙,实在是我的罪过,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又担当玉儿的教养职责,恕我倚老卖老,想请嬷嬷出个主意,如何竟把前头的事儿圆过去才好。” 凤姐亲奉茶盏:“嬷嬷知道,我年轻,好不好的,抓了勺柄丢了碗,不知委屈妹妹多少,妹妹疼我不说,我心里都是明白的,像那起子混账奴才,一顿打死并不冤枉,贾家到底是妹妹的外家,若为此事连累妹妹的名声,我的罪过越发不能宽恕了。” 钱嬷嬷暗暗称奇,低下头略想一想,因向贾母说道:“有几句话,我说的不中听,太君与太太奶奶不要见怪。” 王夫人忙道:“请嬷嬷指点。” “太君知道,我是从先太后宫中出来的,自打皇后娘娘册为储妃,连太上皇后也不大过问后宫事务,到了今日,从昔年的先太后算起,且未听说两位老圣人或是陛下对皇后娘娘有不满之处,若教皇后娘娘有了芥蒂,于府上并不打紧,贤德妃娘娘受了委屈,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钱嬷嬷顿了一顿,“太君不知,早些年在东宫时,吴贵人最得宠,生下皇长女,教皇后娘娘记到今日,连个嫔位都没挣上去,吴家也不是破落人家,谁又能替她伸张委屈呢?” 吴贵人其实有些冤枉,她原是当今的人事宫女,六宫中资历最老,皇后怀着孝宗亲王时,她与当今叙了旧情,官盐变私盐,一点雨露怀了当今长女,又在孝宗亲王的洗三宴露出孕信,从此教皇后记恨在心,直等当今继位,到今日还是后宫押尾的位份。 贾母缓缓点头:“嬷嬷说的是,任凭哪个,都不能越过皇后娘娘去。” “太君说的很是。”钱嬷嬷缓缓说道,“我有些想头,请太君三思参酌。” 贾母含笑答应:“正要听从嬷嬷分派。” 钱嬷嬷先道:”其一么,张姐姐是承恩公府的人,府上舍些银子,请她托郡主或颜家奶奶跟前的人澄清误会,看姑娘的面上,张姐姐是不好推辞的。” 贾母点一点头,王夫人问道:“依嬷嬷的见识,需用多少银子方得妥当?” “这也不算什么,头一回行事,使得好时,郡主与承恩公府三位奶奶,每人跟前花费三五百便能成事,要想让皇后娘娘跟前的宫女留个好印象,把她们的家人一并打点,再添一倍也是常事,日后还要行事,满破着五千两银子,难道还没贤德妃娘娘的一个‘好’字传进皇后娘娘耳中?”钱嬷嬷笑道,“府上的这点子事儿也不值什么,像吴贵人家,也算是有名的富户,早前说是为儿子谋个六七品外放,白捧着十万银子到承恩公府,公爷都未能踩他!” 32、东宫婚事 原来钱嬷嬷久居贾府,深谙府中做派,架子虽未倾倒,出手多是散漫,自家的银钱不疼惜,花尽后又把主意打到亲戚身上,黛玉客居贾府,一应花费都是林家开支,每年的节礼也是从重的,饶是如此,还把黛玉当作投靠的亲戚一般,正该借了这回机缘,教贾家狠狠破费一遭。 贾母沉吟片刻说道:“那就照准了五千银子办吧。” 凤姐面露难色:为筹备省亲的事儿,来年的租子都已收了,官中哪里还有五千两拿出来。 贾母已有主张:“娘娘的事儿,我出两千,大太太拿一千来,你太太也拿一千,余一千就从官中出罢!” 邢夫人哪敢驳回,胀着脸,一声也不言语。 钱嬷嬷再提建议:“至于冒犯承恩公府的下人,太君不妨把她们全家的身契送给张嬷嬷,只当是给姑娘的使唤下人,杀人不过头点地,颜家难道就不看已故国公爷和林大人的面情么?” 王熙凤满口应承:“这容易,我回头就给林妹妹送去。” 钱嬷嬷又道:“我们姑娘是承恩公府的小姐,不如教她下了帖子,将颜家的、府上的小姐都请一请,姑娘们闺阁交际,不露痕迹,又能教小姐们增加情分,太君意下如何?” “这是极好的主意。”贾母自然愿意与承恩公府拉近关系,“只一条,林家内院无人,若教玉儿在林家操办,恐怕怠慢贵客。” 钱嬷嬷笑道:“姑娘力由不及,若请府上二奶奶过府帮手,难道二奶奶竟会推辞不成。” 凤姐赶忙接话:“是为姑娘们效力,我求也求不来的。” 贾母大喜,因命鸳鸯:“把前儿个得的云锦料子扯一丈给嬷嬷带回去做衣裳穿。” 钱嬷嬷谢过贾母,站起身来径自去了。 未至晚间,平儿果然将厚厚一摞银票并身契送来,钱嬷嬷把银票收下,将身契交予张嬷嬷不在话下。 “难为嬷嬷,也做这等狐假虎威的事儿。”洪淏含笑摇头,“贾家关心则乱,承恩公府若是这般没规矩,也轮不到他们家出一位皇后娘娘。” “荣国府不过是推己及人罢了。”钱嬷嬷笑道,“林大人不怪我多事就好。 洪淏想了一想说:“这五千银子,拿五百两给张嬷嬷,嬷嬷留五百,一千分给妹妹房里的人,余下三千,给妹妹打作首饰,教她送给颜家的小姐姑娘穿戴也便罢了。” 钱嬷嬷喜道:“这如何使得,府里并不缺我的用度花费,还是一并留给姑娘交际吧。” “不为旁的,只为嬷嬷待妹妹的一片诚心。”洪淏笑道,“妹妹久居荣府,非是嬷嬷周旋维护,数不尽要受多少委屈,不过几百两银子,难道嬷嬷当不起不成?” 钱嬷嬷道谢去了,洪淏便问林信:“贾家送了多少身契?” 林信回道:“总共二十二人。” 洪淏怔了一怔:“怎么有这许多?” 林信回道:“小的已经询问明白,怠慢姑娘的婆子是外头买进去的,她男人姓孙,也不是家生子,偶尔攀附了荣府大舅太太的陪房,这才得了二门当值的差使,头年一病死了,如今送来的,除了她和两个儿子一个媳妇,还有她的两个闺女、两个女婿、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儿、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儿并亲家六口的身契也都在里面。” “那婆子,连同她的亲家并儿子女婿,找个人牙子卖煤窑里去,她的闺女媳妇需给我往高价卖银子,至于这几个孩子——”洪淏就着身契的年岁吩咐林信,“先找处庄子,仔细养两年,不许苛待了他们,生的好便留下,将来或能招待贵客,不阖我的眼,也照他们的老子娘发卖。” 林信唯唯答应。 洪淏伸了一下腰:“有什么提精神的事儿没有?” 林信回道:“奉天局的裘公公打发人问,您给孝宁亲王的沙盘十分稀罕,若有新花样,想请您打一副模子出来。” “起了这个头,以后可还了得?”洪淏想了一想,心中已然有了分寸,“回告裘太监,以后再送皇子玩意儿,我会多做一份送到奉天局去。” 林信笑道:“大爷常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些内官,等闲怠慢不得。” 及至晚间,林海回府,把洪淏叫到上房说道:“有两件事,你要有所准备。” 洪淏随口玩笑:“莫不是明年的春闱又有变故?” “经国大计,哪里能够随意更改。”林海顿了一顿,“一是太子腊月大婚,礼部要选两个傧相,太子在御前荐了你,我替你辞了。” “理应如此。”皇子迎亲,傧相多是未婚的皇子或宗亲,偶有外姓之人,多为承恩公府或公主府出身,以洪淏的身份,委实不够分量去做皇太子的迎亲随侍。 林海点一点头:“第二件事,荣国府预备请旨省亲,想教我助力疏通,让贤德妃赶在贵妃淑妃头里出宫,实在不能,省亲之日,叫你我都去贾家行礼。” “贾家要争体面,难道周家与盛家就是好欺负的?”洪淏嗤笑道,“再则说,师父是贤德妃的姑父,还有王家挡在头里,王子腾在外省,难道能为了娘娘省亲的事儿请旨回京?” “正因为王子腾外放,老太君才觉得林家不必介意王家。”林海瞥了洪淏一眼,“我瞧老太太还有些不死心的意思。” “以林妹妹的身份,便是老圣人与皇后娘娘赐婚都要留意前朝,贤德妃能取中,难道就有赐婚的规矩么?”洪淏唇角微斜,“再则说,贾府的舅太太还想亲上做亲、迎娶薛家的小姐呢,做祖母的未必有做生母的分量。” 林海皱了皱眉:“这些事儿你如何知道?” “师父,说句对师娘不敬的话,自打妹妹搬进荣府,弟子这双眼睛,睡觉时都要睁开一只。”洪淏问道,“师父如何答复的太君?” “虽未答应,也不曾把话说死。”林海反问,“你的意思呢?” 洪淏想了一想说道:“亲戚份上,妹妹和贤德妃娘娘是正经的姑舅表妹,她又久居荣府,恐怕推脱不得。” “我虑着了。”林海说明主张,“到省亲之日,我不去,你带墨儿去了,也算对贾家有个交代。” 洪淏答应一声:“是!” 转过一日,东宫忽有內监传召洪淏,洪淏去见太子,不免笑他:“大婚在即,你有闲情,把礼服试一试、把新房看一看,叫我来耗费哪门子工夫?” 太子抱怨道:“这些事自有奉天局料理,他尹家有多少体面?值得我来费神?” 洪淏困惑不解:“这是怎么了?” 花太监笑道:“小洪大人来的正巧,太子爷被皇上和娘娘训斥了一顿,现下正觉得烦闷呢!” “杀才!”太子骂道,“谁教你多嘴的!” 四位上殿几经遴选,挑中工部尚书尹壕孙女为东宫嫡妃,他家四代书香,是开国以来第一位并非勋贵出身的正经外戚。 太子是见过未来正妻的,端庄固然端庄,美貌么——多少还是差强人意。 未来储妃十分冤枉:当年的甄贵太妃是出了名的江南美人,在太上皇后跟前,生生衬托成牡丹跟前的喇叭花;皇后更不必说,京郊打一回马球,多少王孙公子打破头要娶她,当今仗着嫡皇子身份都差点儿没把媳妇抢到手,如今还是一副妻管严的架势,太子拿祖母母后比一比自己的媳妇儿,想当然生出不满来。 知子莫若母,皇后瞧出太子对未来妻子的相貌心存不满,特意把他叫到跟前,当着丈夫的面为他纾解心事。太子是嫡长子,父母跟前也是放得开的,很坦然地承认了母后的试探。 当今不免动怒:“娶妻娶贤,你是太子,岂能生出沉迷女色的心思?” 太子十分不服,当场回了句:“她要有皇祖母和母后漂亮,儿子也不嫌弃,不纳侧妃儿子都认!” 当今气了个倒仰:说起来,他大婚时,连侧室加通房,差点儿凑足双手数,皇后至今耿耿于怀,到了自家儿子选妃,皇后执意不准太子先纳侧后娶妻,连教导人事的宫女也在上月调离东宫,太子此言,不经意讽刺了皇父“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讲的原也不差!”当今动怒之际,皇后幽幽说道,“不是不许你纳侧,等你生下两三个嫡子,你看中哪个,只要不做宠妾灭妻的事儿,我们指定不拦着你。” 太子怏怏不乐,生生被皇父撵出了坤宁宫的地头。 获悉经过原委,洪淏宽慰太子:“娘娘见识不差,多少天子,都为夫妻不和损及圣明。” “可着你媳妇天仙一样,也说这样的话敷衍我。”太子有些炸毛,“我大婚,你的礼呢?” 洪淏顺势说道:“礼倒有,差你一句话,短了三五千银子做点缀。” “咿?”太子原是一句玩笑话,此刻倒正经盘问起来,“我知道你发了财,也不必太过破费。” 洪淏笑道:“借着太子的势,多捞一个算一个。” “亏你还是解元出身,张口银子闭口钱,忒俗套了一些。”太子笑一回,因问道,“想的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33、父母之心 洪淏说明计较:“我想问一问各宫娘娘的省亲吉日,不知犯不犯忌讳?” “这有什么?”太子十分不解,“据我所知,各家的折子都没呈上来,父皇要批,也不算机密之事,多半还跟母后商议,连钦天监都使不着的。” 洪淏笑道:“你帮我打听,后头自然教你喜欢。” 太子略感踌躇:“我刚堵了气教父皇撵出来,再要去,父皇母后未必就愿意见我。” 洪淏叹一口气:“你与我交心,我便托大说你一回,你看我,独身一个,里里外外许多事,哪有父母为我操心?我要有个爹娘放在跟前,一日八回跑去请安,撵我都撵不走。” 太子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你我都没有为人父,但我笃信一条,这个世上,唯独生养的父母会全心全意为我打算。”洪淏红了红眼圈,“你生在天家,又有这样的天伦之乐,难道不该加倍珍惜么?” 太子低着头嘟囔一声:“我也没说不去!” 帝后正在一处,说些“子女渐多、淘气难管”的家常话,听得内侍通传对视无语,皇后问道:“他这是觉得不甘心,回来讨打么?” 当今偏疼儿子,因命内监:“叫他进来。” 太子低头进殿,行礼跪在帝后跟前:“儿臣不孝,请父皇母后宽恕。” 当今哑然笑道:“怎么忽然就开窍了?” 太子老实回话:“父皇母后是全心为儿臣打算的,儿臣一时任性罢了,哪里不能体谅父皇母后的苦心?” 当今欣慰点头:“你知道我们全心为你打算,难道我们就会为了这等小事与你计较?地上凉,起来罢!” 皇后嗔道:“他跪一跪不屈,你又护着。” “小洪大人留步。”夏太监放了赏,因向洪淏笑道,“万岁爷特旨,您不必进宫谢恩了。” 洪淏躬身听了,因又赔笑:“万岁爷不怪罪微臣僭越,已然感念在怀,如何当得起厚赏?” “当得起,当得起。”夏太监满面笑容,“皇上说了,几位小爷跟前都该有小洪大人这样识大体的体己人。” 帝后知道洪淏不差银钱使用,打听省亲时日,或为贾府相托,或是劝着太子认错的说辞,有好处是他的,不好时,这一笔账自然记在贾家头上。 洪淏连道不敢,夏太监又把妃嫔省亲的日子说了,因笑道:“太子爷婚期在即,各家尚未请旨,这份人情是小洪大人的,只一条,皇上和娘娘还要看您的贺礼呢。” “是。”洪淏心道:这却是意外之喜。 太上皇后与皇后并不省亲,甄贵太妃的娘家现在金陵,上皇内宠虽多,妃嫔多在妃位以下,是以打头省亲的便是周贵妃,盛淑妃晚两日,定在正月初九,贤德妃则在灯节省亲。 洪淏斟酌片刻,因命林信:“请荣国府琏二爷前来叙话。” 贾琏诚心与洪淏相交,未过半日便来会他:“有什么急事,打发人跟我说一声便好,怎的如此郑重?” 洪淏笑道:“关乎荣府体面,世兄重也不重?” 贾琏忙问:“此话怎讲?” 洪淏说道:“昨天入宫,偶尔遇到奉天局裘太监,他要把嫔妃省亲的吉日呈上去请皇上定夺,不知什么缘故,周贵妃打头,贤德妃娘娘的日子倒落在了几位贵嫔后头。” 贾琏大惊:“如何有这样的事?” “贤德妃娘娘虽得恩宠,膝下毕竟没有子嗣,奉天局还要看皇子皇女脸色行事的。”洪淏顿了一顿,“奉天局的人,最是滑头不过,他们也知道此举与礼法相悖,想挑着敬郡王的生辰去请旨,陛下哪有不顾皇子体面的道理?铁贵嫔若在贤德妃娘娘头里,序在她头里的顾贵嫔也有皇子撑腰,难道就能甘心排在后面不成?” 贾琏皱了皱眉:“这些事儿,难道皇后娘娘并不过问?” “皇后娘娘也不能驳了皇子的体面。”洪淏淡淡说道,“世兄知道,奉天局的人,最能看人下菜碟,府上娘娘位份虽高,终究是后头上来的,早前又被皇后娘娘罚过,他们得了银子,哪还把府上的体面放在眼里。” 贾琏忙问:“依晋嘉之见,此事可有转圜余地?” “这件事,多少与林家有些瓜葛,我既知道,便没有隐瞒的道理,免得坏了亲戚情分。”洪淏抓起碗盖来,“有句话,我该问一问世兄。” 贾琏即道:“请晋嘉赐教。” 洪淏歪了歪头:“自府上娘娘册封,家里怕是添了许多外祟吧?” “正是呢。”贾琏面露愁容,“不知怎的,自打娘娘晋封,那些内官不断的伸手借银子,为着娘娘在宫中的处境,不借是不成的。” “世兄是机变之人,难道连这里头的官窍也看不透么?”洪淏灌了一口茶水,“宫中妃嫔立足,上上份靠宠爱,次一等的是子嗣,再此一等是家世,最后方是履历,世兄看来,娘娘沾着哪一条呢!” 贾琏默然不语:宠爱越不过皇后,皇子也没动静,论履历,贤德妃在后宫内是吊尾的存在,只家世勉强说得过去,今日贾府到底与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倘若代善在世,恐怕也没人敢勒索到荣国府的头上。 洪淏提点他:“这些事,我不大通,毕竟知道大概,贤德妃娘娘四不居一,峨立高位,妃嫔岂不嫉恨?宫人岂不轻视?不去欺负贾家,难道欺负周家盛家不成?” 贾琏虚心求教:“依着晋嘉的意思,府里该当如何行事?” “我说两句话,世兄只管参酌便是。”洪淏缓缓说道,“当今是念旧的人,娘娘的履历排不上,圣宠怕也极难巩固,若要娘娘立稳脚跟、荫泽贾家,先要府里上进,当差的勤勉王事、读书的早挣功名,主子下人都要依礼讲法,这才是长远之计;若求其次,娘娘必要忍辱屈膝、从权行事,庶几方可独善其身,似此番省亲,吃了亏也有限,不过伤些体面教人轻视;再得下策,娘娘侍奉陛下皇后以外,府上多花银钱打通宫内关节,若能早日诞育皇子,不失贾家两代富贵。” 贾琏垂首沉思,良久方道:“晋嘉的上策,在于日久见人心五个字,等闲不见成效;贾家煊赫百年,不但娘娘,连愚兄也不是委屈求全的性情,若能早得皇子,便是倾尽库藏又有何妨?” “既如此,我便为世兄做个中人,现成的银子拿五千打点奉天局,娘娘的省亲吉日提到头里来,便不能早过贵妃淑妃,赶在灯节又有何难?”华夏风俗,年后初二、元宵十六都是嫁女归省之期,贤德妃是侧室,若能在灯节省亲,自然是无上体面。 贾琏喜道:“晋嘉果能办到?莫说五千,便是一万也使得。” 洪淏摇一摇头:“世兄当知厉害,除非娘娘有孕,不然只凭财帛铺路,虽有体面,永无了期,非世家所能轻为。” 贾琏即道:“我就回去,立时与老太太并老爷太太商议。” 未宵禁时,贾琏果然去而复返,把七千银票拿给洪淏,托他打点省亲吉期事宜。 洪淏哂笑不已:不是他小觑荣府无人,实在是贾家上下、数百男丁,并无一个吃苦上进之人,代化代善在时,都仗他们护庇,如今却把指望放在元春身上,现成的例证,贾府三代,只贾敬进士出身,在朝任职的,不过贾政一人而已。 贾母尚与子媳感叹:“良药苦口,洪家哥儿原本见识不错,但凡你们争一口气,何至于教娘娘受这些委屈?” 贾赦即道:“娘娘因功册封,外人眼中还是圣宠优渥,教他们知悉内情,岂不小觑贾家,咱们如何还在京中立足?” “大老爷说的是。”王夫人赶忙附和,“便是眼下督促宝玉兰儿上进,状元进士也不是一日能考出来的,娘娘实在等不得了。” 凤姐笑道:“咱们家,如今也不差几两银子使,娘娘是正旦生日,有大福气的,说不准明日有了皇子,多少银子花得不值?眼下不要教铁家顾家压过娘娘体面,教她无颜于宫中立足才好。” 贾珍不免建议:“老圣人已经不问朝政,戴权早晚失势,二弟需多拿银子给洪家哥儿,请他引荐宫中内相最是便宜。” 贾母这才一锤定音:“就这样办吧!” 洪淏试探两回,所获银钱不下万两,心中自思:贾府众人,安荣享贵者尽有,运筹帷幄者无一,此如幼童捧金、奔走闹市,己若不取,有违天命。 腊月初二日,东宫大喜,旨意大明宫与东宫两处摆宴,洪淏是詹事府属官,本该到东宫领宴,又蒙特旨,叫往大明宫伴驾。 太子一身吉服,仰头喝了洪淏敬酒,因向他笑道:“你不必急,赶明儿见了林海,我去问准日子,请父皇为你指婚。” “到那一日时,臣必要求取恩典。”洪淏举起酒杯,“臣先谢过殿下。” “只口头道谢么?”太子问道,“我听你的,向父皇母后认了错,也替你把日子问出来,你倒把我的礼送到哪儿去了?” 34、储君贺礼 “太子的礼,臣如何能大意?”洪淏淡淡一笑,“那贺礼又沉又大,是你的贺礼,我又不许奉天局乱动,他们还怕担了干系,唯恐有硫磺火药夹带进来,如何能往大明宫搬?” 太子倏然不悦:“这些个杀才,一味的躲懒。” “在其位、当其责,也怨不得他们。”洪淏笑道,“他们算给了面子,好歹容臣捎进景运门来。” 跟着挡酒的孝宗亲王来了兴致:“这容易,我去找皇祖请旨。” 洪淏催促太子:“您先敬酒,二殿下把箱子抬来,臣还要看一看,万一磕了碰了,大喜的日子,不能扫了您的雅兴。” 太子这才开脸。 当今脸都黑了:大儿子成人,身为喜主,当然值得高兴,不意陪上皇多喝了两杯,皇帝老子(上皇)就开始说古。 上皇的头一篇:“礼部该赏,松儿的大礼很成样子。” 当今含笑点头:“儿臣记下了。” 上皇感慨:“我还记得你与皇后的喜事,比今日也不差什么了。” 当今的表情垮了一点儿:他大婚时还不是太子,但上皇为了造势,特意比照太子规格为嫡子举行嘉礼,虽然如此,在细节方面,终究差了“名正言顺”四个字。 上皇继续摇头:“键儿的场面也不及他。” 今日的场合,偏又提起他来!当今想挠墙,还不得不领上皇的情:义忠亲王大婚时,他已经到了能打酱油的年纪,上皇那颗心早偏已偏到发妻身上,易储的念头隐隐升起,所虑者,不过是嫡子年幼,将来好歹不可预知罢了,虽然如此,义忠亲王的嫡妃家境、大婚嘉礼的排场规格,不过勉强合乎规制而已。 上皇自退位后从不过问政务,唯独对义忠亲王耿耿于怀,当今固然纯孝,心中多少有些膈应,见皇父又要为长孙求取恩典,正为难时,孝嘉亲王至上席传话:“皇爷爷、父皇,二哥把晋嘉送给太子哥的贺礼抬来了。” 当今忙道:“父皇可愿瞧瞧?” 上皇含笑答应:“这孩子,心思巧,手艺也巧,他送的贺礼,很值得一看。” 洪淏进了大殿,行礼后回道:“臣的贺礼,颇有忌讳之处,本不该公之于众,太子自看,不会怪罪于臣,两宫圣人与陛下娘娘若看,请恕微臣大不敬之罪。” 上皇笑道:“今日是松儿大喜,并没有外人在场,谁敢说个罪字?” 洪淏就把木箱大开,内侍上前抬出,里头原来是一座丈尺见方的金漆木雕宫殿。 上皇点一点头:“果然精致。” 当今问道:“这是东宫吧?” 这木雕,以东宫为主体,大明宫、太极宫、乾清宫、坤宁宫、宁寿宫排布大概,并不及东宫殿阁清楚,洪淏答应一声:“皇上圣明。” 孝嘉亲王凑趣道:“只是一座木雕的宫殿,纵然奇巧,在晋嘉手中也不算什么,该是有别的寓意罢?” 洪淏就去操纵机关,正殿门口移出满面笑容的玉人一对,手中各持一幅“天赐良缘”与“百年好合”的单联,看得周遭众人啧啧称奇。 上皇笑道:“瞧着容易,怕是费了你不少工夫。” 洪淏欠一欠身,又去转动两厢偏殿的消息,就从门内跳出两对金娃娃来,四个金娃娃各捧一只福贴,上面小小镌着一个字,通读下来,正是“多子多福”的用意。 上皇与当今俱各欢喜,连太上皇后与皇后都忍笑不住,太上皇后笑道:“难为这孩子,如此有心思。” 洪淏趁势回道:“其余殿阁均有景致,再要看时,必然误了殿下洞房吉时,臣之拙见,可请太子自行观赏。” 当今欣然答允:“抬下去吧。” 洪淏复了木雕本貌,自有内侍抬往东宫妥善保管不在话下。 是日君臣尽欢,又过十天便是洪淏生辰,两宫圣人、当今皇后都有赏赐,东宫是花太监亲到,入座后向洪淏笑道:“老圣人与陛下娘娘都看了您的寿礼,夸您有心思呢。” 除了当日演示的大婚与生子祝福,洪淏把“太子出生、帝后养育、上皇教导、开筵讲学、入朝听政”一应过往全都融于雕刻之内,上皇与当今见小小一件雕刻,蕴含“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夫妇和顺、含饴弄孙”等诸多吉庆事宜,心中都觉欢喜,知道他生日,特意教奉天局备了赏赐送来。 “太子喜欢就好。”洪淏吩咐香菱引着小太监去领喜钱,又向洪淏笑道,“不瞒公公,这样一座木刻,足足耗费了我八九个月的工夫,若是别人,便有圣旨压着,我也不愿再去遭罪了。” “这是小洪大人与太子爷的情义,别人眼馋不得。”花太监接了赏钱,左右寻看后说道,“小的多句嘴,南安王府似乎对小洪大人仍有嫌隙,您需仔细排解才是。” 洪淏怔了一怔:“怎么说?” 花太监压低声音:“南安太妃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您的礼物奇技淫巧,仔细引得太子像前明朱由校一般,将来做个不务正业的木匠皇帝。” 洪淏心中着恼,右手紧握起来:“陛下和娘娘的意思呢?” “小洪大人放心,娘娘很是着恼,把南安太妃斥责了一顿。”花太监娓娓叙说,“娘娘说,‘这其一,太子大婚,洪淏便是什么也不送,宫里都不会挑理,纵然如此,还愿意花费偌大的心思预备贺礼,这样给他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以后谁会为太子推心置腹?其二,天启皇帝是一朝天子,又无失德之处,咱们祖上,也做过他的臣子,花无百日红,难道徒家的子孙后世都比朱家强?如何能指着名姓讽刺他?” 洪淏脸色稍霁:“娘娘贤德。” “南安太妃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沾上儿女的事儿,总归有些想不开。”花太监宽慰道,“皇后娘娘已经加恩,封了霍家小姐做郡君,等将来指了婚事,也就不会再烦着您了。” “多谢公公指点。”洪淏随口问道,“太子新婚燕尔,我也不好叨扰,他与太子妃可还顺遂?” 花太监含笑答话:“太子与太子妃夫妻相和,也提了您早前劝他的话,太子妃对您好生感激,今日的赏赐,都是太子妃过目备下的。” 妻子并非绝色,太子到底有些意难平,奉天局阿附上意,选了四个相貌上乘的宫女调入东宫伺候,洪淏撞见,私与太子说道:“我与你打赌,你待太子妃越好,后面看她越顺眼,你冷着她,后面没了生气,长得再美也不能鲜活如初。” 太子略感不满:“你倒做起谏臣来了!” 洪淏不以为意:“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太子能否与太子妃琴瑟相合,下至朝政,上讫国运,都有相干,这不算太子的内闱私事,我是詹事府属官,难道不能谏你一谏?” 太子语塞:“我待她好不好,要你们耳提面命么?” 洪淏摇了摇头:“你觉得我劝的不对,为皇上和娘娘,少不得先耐一耐性子,过两个月还没觉得太子妃好,你要如何,连皇上和娘娘都不会多管,若起始就没想对太子妃用心,我倒也说不得什么了。” 太子表面倔强,回头便把四名宫女开发原处,新婚后果然与太子妃志趣相投,早前的一些念头,渐渐说给娇妻知道,太子妃久闻洪淏之名,又受了他偌大好处,心中自然感念。 二十二日,洪淏去荣府接黛玉回家,因与众人说道:“把姑娘的东西收拾出来,以后便不必在府上长住了。” 黛玉又惊又喜:“哥哥当真?” “明年春闱,中与不中,师父的意思,先教你把两处宅子的内务管起来,你哪里还能有许多空闲与姐妹们凑趣说笑?”洪淏歪头笑道,“到你受累之时,不要心生怨言才好。” 众丫鬟巴不得一声,都去收拾行李,紫鹃十分不安,忍不住问道:“姑娘可要回过老太太?” “自要回的。”洪淏坐直身子,“这里是妹妹的外家,以后要时常走动,太君年迈,妹妹代师娘尽孝也是应有之义。” 金雀笑道:“大爷忘了,紫鹃是这府里的人,姑娘回了林府,她就该左右为难了。” “这不算什么。”洪淏看向黛玉,“她若愿意跟着你,我便把她全家的身契过到林家,她若念旧舍不得贾府,妹妹也不要亏待人家才是。” 黛玉不免为难:“我也舍不得紫鹃,却不能为了自己,就教她骨肉分离。” 紫鹃赶忙磕头:“姑娘,我虽有哥哥嫂子在府里当差,却都不是正经的家生子,幼年家里遭灾,老子娘把我卖进府里,哥哥这才前来投奔,二奶奶看姑娘面上给我哥哥嫂子安排差使,姑娘待我好,连句重话都不曾说,我自然愿意长长久久跟着姑娘。” “难为你的一片忠心。”洪淏想了一想,因与金雀说道,“去请琏二爷来,我要去给太君请安。” 金雀答应一声:“是。” 35、元妃省亲 洪淏深知贾母精明,请安后也不含蓄,当着众人说道:“宫里漏了口风,明年便有赐婚旨意降下,妹妹要管两家内宅,今后怕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承欢太君膝下了。” 贾母未及反应,过了半晌方才问道:“怎么没听林姑爷提起?” 洪淏答道:“是前日去宫里送年礼,太子刻意向陛下提的,且妹妹尚未及笄,便是定了亲,师父少不得也要多留她两年。” 贾母勉强露出笑脸:“你若辜负了玉儿,林姑爷答应,我也是断断不依的。” “太君放心。”洪淏欠了欠身,“娘娘省亲的事儿已经打点妥当,圣人额赐体面,允准贤德妃娘娘以贵妃之礼于元宵佳节归宁省亲,府里早做准备才是。” 贾母喜道:“圣人如何又有恩典?” 洪淏简说大概:“周贵妃的叔父侵占良田,御史上本弹劾,皇上虽未降罪,对周贵妃多少有所迁怒,抬举娘娘,一是教周贵妃有所警醒,二则也是皇后娘娘领受贤德妃诚心的意思。” 贾母忙命鸳鸯:“把你老爷太太都叫来。” 洪淏见贾家一堂喜气,心中不免添了三分轻视,又向贾母说道:“妹妹舍不得紫鹃,她原是太君房里的人,恕我莽撞,今向太君讨赏,把紫鹃一家要到妹妹院中伺候。” 贾母岂有不允之理,当面嘱咐凤姐:“你把身契寻出来拿给淏哥儿。” 凤姐含笑应了,贾母又道:“娘娘也不曾见过玉儿,到省亲时,你与姑爷还送她过来。” 洪淏笑道:“是。” 年末封笔,贾政择日题本,请问省亲事宜,本上之日,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旨意,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得。 俗语云,三年不改父道,治正四年的鞭炮尚未落地,当今已然对朝中人事进行了局部调整。 林海虽是上皇心腹,自当今继位伊始便有求退之意,如今任职户部、入阁参政,一向奉公勤勉、不党不私,因此深受当今赏识,六部变动,他却升了一级,被当今迁为刑部尚书,补晋东阁大学士之职。 天chao体制,枢机决于内阁,内阁有保和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协理政务,又有阁员若干,参赞军机,六部尚书,就低着必为内阁学士,或得圣人青目,能以大学士兼任,现下六部尚书,由大学士兼任者,便是吏部、户部、刑部三部首长。 时值年节,林家不知收了多少礼单拜帖,林海颇感无奈:“我原想,等你及第入仕,立刻具折请辞,不意天恩浩荡,竟不能立刻如愿了。” 洪淏笑道:“正因师父不贪权柄,所以能得圣人看重。” 林海一怔:“当局者迷,我倒未曾想到这一节。” 洪淏看完邸报,因向林海说道:“据弟子的浅见,除了几个根基深厚的上皇老臣,六部堂官、各省疆臣,必然有一番变动,旁人倒罢了,西海沿子的西宁王府金家、执意反对上皇易储的定城侯府谢家、金陵省的甄家,连同贾家这样首鼠两端的义忠亲王门下,如果不能极早投诚,少不得还要落个身死族灭的结果。” 林海踌躇道:“你说的自然有理,但这些人家,根基深厚,又有上皇撑腰,没有一个正经的名目,等闲也奈何他们不得。” 洪淏愀然苦笑:“当今皇上,可是一点儿也不昏庸啊!” 林海并未察觉东床心事,因向他说道:“我要病上一病了。” 洪淏回过神来:“您放心,凡有外客,能挡的我便挡了,挡不了,我带寿安会一会,便是皇子亲王,也不能把您从病榻上扰起来。” 林海点一点头:“你办事,我放心。” 洪淏扬声道:“来人。” 林信入内应承:“大爷!” 洪淏吩咐道:“你去贾家走一趟,就说老爷得了风寒,府里配药,没有上等的甘草,他家若有,借二两回来。” 晌午未过,贾琏就来探视林海,又送了许多药材补品给他调理身子,林海躺在床上,与贾琏说了两句话,又命洪淏:“带琏儿书房吃茶,不要在这儿过了病气。” 出外落座,贾琏不免问询:“初二去府里吃年酒,姑父精神尚可,怎么忽然就病了?” 洪淏已有措辞:“昨日进宫谢恩回来,师父高兴,多饮了两杯酒,又要赏梅作诗,这才着了凉,索性尚未开笔,精心调理半月也就好了,不过怠慢了贺喜的外客,世兄过来,师父不能不见,晌午有几位阁部堂官来拜,是我胡乱应付的,师父少不得要背一个傲慢托大的罪名。” 贾琏即道:“姑父养病要紧,这些场面事儿,见不见的,有什么要紧?难道会了晋嘉还委屈他们不成?” 洪淏微微颔首:“太君问起,世兄只管教她宽心,到了娘娘的吉日,师父起不来,我带妹妹与寿安过府拜贺。” 说话间,林信入内回禀:“大爷,工部尚书杜大人拜会老爷。” 贾琏慌忙起身:“我改日再来看望姑父。” 往后七八天,林邸外车水马龙,知道林海偶感风寒,不免再备补品又来问安,所有拜客都是洪淏带林墨应酬,一番忙碌,眨眼便至灯节。 十五日晨起,洪淏尚在梦中,香菱入内唤他:“大爷,贾家派了林之孝来,请您带小爷和姑娘去荣国府候驾呢!” 洪淏捏了捏额头,嗤笑一声:“贵妃淑妃省亲,不过酉时不能起身,贤德妃如何例外?现在过去,等着吹风不成?” 香菱便到外头,说与小厮知道,小厮又去门房传话,林之孝告了罪,慌忙赶回荣府,贾赦一众等在西街门外,听得回话不敢妄动,正要遣人与贾母商议,远处有一太监骑马而来,待贾母接入后回明消息:“早多着呢,娘娘未初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随皇后娘娘进大明宫领宴看灯,那时方能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时候到了再来不迟。” 贾母等众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传讯太监去吃酒饭。 洪淏用了午饭方带林墨黛玉过来,他们是外男外眷,荣府此刻人丁簇拥、往来繁稠,并无多余退身下处,只得与薛家共会一处、候谕见驾。 两厢厮见后,洪淏带林墨与薛蟠东侧立,黛玉同薛姨妈、宝钗西向坐,丫鬟方来奉茶,黛玉拉着一个蜂腰鹤姿的女孩儿近前说道:“哥哥、寿安,这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名唤湘云的,也来候见娘娘,你们往前并不曾见过。” 洪淏早知故保龄侯长房长子早逝,有一孤女,养在现袭保龄侯史鼐家,史鼐原在外省任上,岁末入京述职,自把家眷一体搬回,如今教她候见,想必是出自史太君手笔。 史湘云年前与黛玉会过一面,自惭才貌家境无一匹敌,又知贾母疼爱胜于三春,心中便有小女儿心思,现下见了洪淏人品,忍不住笑道:“林姐姐好福气。” 黛玉羞的面红耳赤,洪淏皱了皱眉,到底不曾说出什么。 比及贾妃降临,果然越了戌牌,又过一时,有小太监前来传引:“娘娘有谕,着宝二公子、小洪大人、林公子、薛太太、林小姐、薛小姐、史小姐见驾。” 众人忙各起身,除薛蟠外,都随内侍到荣庆堂行礼。 贾妃方揽宝玉抚颈落泪,见他五人进来,忙整仪容,免行国礼,先与薛姨妈叙说寒温,又向洪淏笑道:“先与洪卿相见,眨眼已过五年,今日再会,竟如隔世一般。” 洪淏躬身回话:“娘娘上锡天恩,能征凤鸾之瑞,臣不肖,岂敢与贵人攀附交情?” 贾妃淡淡一笑,又问林墨:“姑父染恙,如今可已痊愈?” 林墨答道:“承蒙娘娘惦记,家父堪将痊愈,不敢有负圣人恩典。” 贾妃再看林薛史三人,见黛玉宝钗直如姣花软玉一般,心中不免有所摇动,因尤氏凤姐启请游园,权把心事搁到一旁,命宝玉导引,同众人步至园门,观赏别墅景致。 洪淏林墨早已退出,贾妃亲为省亲别墅赐名“大观园”,又将最喜景致拟名若干,这才教宝玉并众姊妹作咏题匾。 林墨遥观园景,忍不住叹息:“虽是皇家体面,终究奢华过费,为这一日省亲,于娘娘、于贾府更有何益?” 洪淏笑道:“不如此,不能彰显贾家体沐皇恩。” 林墨微微摇头:“舍本逐末,不知所谓。” 闲话之间,远处便有戏乐声传来,又有贾府小厮赶来报喜:“娘娘吩咐作诗,咱们林姑娘拔了头筹。” 洪淏随手赏了一个荷包给他:“劳动你,给墨弟换一只手炉来。” 小厮欢喜接下:“小的就回。” 目视小厮离开,洪淏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虞来。 36、弟媳人选 贾妃寻看黛玉宝钗,心中不免为难:祖母为宝玉取中黛玉,她与洪淏不过差着一道赐婚明旨,自己如何违逆当今皇后?母亲要定宝钗,薛家虽富,终究是商户,朝中也无助力,于贾府、于宝玉将来并无太大益处;湘云是侯门出身,可惜父母双亡、姊妹全无,未必有配得上宝玉的命格,真真是左右为难。 思量再三,贾妃已有主意,转头向贾母说道:“天恩浩荡,使我回府归宁,能与家人共享天伦,再至二六期限,还请老太太入宫,向老圣人并皇后娘娘当面谢恩才好。” 贾母会意:“谨遵娘娘谕示。” 少时,执事太监近前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贾妃从头看了,只将宝玉黛玉赐礼略做改动,余者命照节略遵行。 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林海洪淏与敬赦政一般,每人得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宝钗、林墨、湘云、诸姊妹等,每人是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与黛玉多了一柄如意,其余众人,连同奶娘丫鬟、厨役优伶在内,都有金银青钱赏赐。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与王夫人,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贾母等哭的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叮嘱贾母克期入宫,这才忍心上舆。 众人好容易将贾母与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洪淏甚没意趣,也带林墨黛玉回家休憩去了。 洪淏同林墨黛玉回宅,睡至晌午方才起身,又至上房把省亲经过回与林海知道,林海不免纳罕:“你听得准了?黛玉同宝玉的赐礼竟是一样的?” 洪淏淡然微笑:“二舅太太取中薛家小姐,太君原是看中黛玉的,如今又把史家姑娘拉来打擂,薛家小姐再好,终究是商籍出身,娶了她并无益处,史家姑娘出身不错,可惜是孤女,哪里及得上妹妹有个入阁拜相的父亲?” 林海愈发不解:“你果然看得开么?” 洪淏捏一捏额头:“贤德妃并不糊涂,她便看重妹妹,也没有僭越赐婚的胆量。” 贤德妃自然不是糊涂人,不过是圣眷正隆,生了得陇望蜀之念而已。 二十六日,贾母与王夫人如约进宫,拜见中宫后方领懿旨,前往凤藻宫会晤元春。 婆媳行礼起身,元春只留相随进宫的抱琴跟前服侍,因向贾母说道:“教老太太奔波辛苦不为旁事,只想当面问询,宝玉婚事,老太太与太太可有主意?” 王夫人正要说话,贾母欠一欠身回道:“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元春欣然说道:“林薛二妹,都是极出色的人品,湘云虽有逊色,若言家世,又胜宝钗一筹。” 王夫人忙道:“娘娘须知,林姑娘已经定了洪家的哥儿。” 元春含笑摇头:“三媒六礼都未行得,也算不得正经定亲。” 贾母便道:“虽是如此,玉儿在圣人面前是挂过名的,不嫁洪门,再要议亲,恐怕心生芥蒂。” 元春压低声音:“若是求娶之人并无芥蒂,自然不会委屈林妹妹。” 贾母心中一动:“娘娘的意思是——” 元春道明打算:“咱们家与南安王府有通交之好,他们家小姐,至今对洪家耿耿在怀,皇后娘娘不好偏私亲戚,这才驳了南安太妃请旨赐婚的心愿,君子有成人之美,洪家不能答应南府美意,不外是为林家名声着想,若咱们家愿意亲上做亲,洪家自然不会左右为难。” “这——”贾母略感犹豫,“不瞒娘娘,早前我已问过林姑爷的意思,再要提时,恐伤亲戚情分。” 元春不以为意:“原本是要紧的姻亲,如何竟有隔夜的仇?只要宝玉待林妹妹好,林姑父便有气,看女儿顺遂,少不得也消散了。” 贾母已然知悉元春用意:把黛玉娶进贾家,林海便是不甘,为女儿计,必要为贾家、为宝玉悉心打算;南安王府得偿所愿,自该承受贾府人情;当今固然不满,洪淏终究要维护林家,贾家与颜家结为姻亲,皇后看南府面情,少不得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一箭三雕的计策。 王夫人不大甘心:“薛家巨富,宝丫头又守时知礼,比宝玉略大两岁,以后也能劝着他上进。” “太太,林姑父升了大学士,位列辅相之尊,咱们家亲戚虽多,从舅舅与史家表叔算起,哪个能在中枢说话?”元春深知王氏心思,“宝玉将来入仕,必是从文的路子,怕连舅舅也给不了许多助力,姑妈仙逝,林家到底与咱们疏远了几分,您还要为宝玉的前程着想才是。” 王夫人便不言语,贾母心中称意,因向元春问道:“娘娘可能请旨赐婚?” “是为皇后娘娘分忧的事儿,如何能去惊扰她?”元春看向贾母,“若能教小洪大人娶了霍郡君,旁的事儿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贾母有所觉悟:“娘娘等我慢谋。” 正月未出,当今颁降明旨,定于三月恩科大比,头年入京的举子各自用功,洪淏也闭门读书、不理外事,两宅内务皆是黛玉协理,贾府虽下了两回帖子,争奈林海以备考为名,并不许洪淏轻易出门。 这天林海当值未归,黛玉正在上房议事,外头婆子入内回禀:“荣国府赖妈妈奉太君之命,来给姑娘送赏赐。” 黛玉忙道“快请。” 赖大家的领了两个媳妇进来,请安后笑道:“宫里补办灯节,娘娘写了几个灯谜送出来教姑娘们猜,也请姑娘们写了灯谜送进去给娘娘备用,这宫制的诗筒和茶筅便是赏赐姑娘的彩头,娘娘省亲时刻意夸赞姑娘的诗好,做的灯谜想来也能得娘娘喜欢。” 因宫中太妃太嫔、皇妃贵嫔多于正月省亲,皇后降旨,就在龙抬头日补办灯节,黛玉站起身来,把赏赐恭敬接下,又叫笔墨,写了灯谜递给赖大媳妇,这才含笑问道:“老太太可好?舅舅舅妈可好?姊妹们可好?因不得闲,老太太来接,总是脱不开身,委实缺了孝道。” “府里都好。”赖大家的告罪入座,因又陪笑,“姑老爷公务繁忙,小洪大爷备考进士,家中大事小情,都是姑娘操持作主,老太太虽然明白,毕竟心疼姑娘辛苦劳累,又怕家中下人慢待,教您和墨哥儿受了委屈,不是奶奶姑娘们劝着,数不清要打发多少人看您呢。“ 黛玉笑道:“哥哥虽是备考,也在家里住着,都是使惯的老人,哪有胆量趁着当下耍滑,请老太太放心即是。” 赖大家的欠身应了,因又说道:“老太太原要打发二奶奶给姑娘做个帮手,偏巧大姐儿出花,竟是脱不开身的。” 黛玉忙问:“大姐儿可好?” 赖大家的笑回:“姑娘放心,大姐儿病症虽险,出的却顺,如今已然见好了。” 黛玉便命丫鬟备了许多补品教赖大家的捎还凤姐:“晚间回了父亲,我必要亲去看视大姐儿。” 赖大家的应了,又同黛玉闲话两句方才起身告辞。 却说元春这日从中宫退出,恰遇见南安太妃携女请安,两厢见礼后方道:“久不见郡君,看气色竟似瘦弱了许多,还要宽心调养才是。” 南安太妃勉强接了一句:“多承娘娘怜爱。” 元春顺势说道:“太妃可能请旨,与郡君去凤藻宫陪我叙旧?” 南安太妃一怔:“娘娘见召,外妇岂敢不从?” 贾家与南安王府原系世交,元春未入宫时,与南安太妃也是往来惯熟的,皇后就未多想,南安太妃便带女儿往凤藻宫说话。 诰命奉旨入宫,大抵都有时限约束,南安太妃虽与中宫有亲,也不好因此令宫人为难,贾妃亦不虚示,先着宫女带霍霄偏殿奉茶,这才向南安太妃笑道:“今日请太妃来,不为旁事,霍贾世交,因家中有桩喜事想劳烦太妃保山,不知太妃意下如何?” 南安太妃十分纳罕:“并不曾听说府上有议亲之喜。” 元春笑道:“太妃知悉,我有一弟,自幼顽劣,因祖母溺爱,竟是无人敢管,父母深以为忧,都愿早定婚事,也是期盼他更加懂事的念头。” “是玉哥儿罢?不知娘娘取中了哪家的小姐?”南安太妃点一点头,“娘娘未免多虑,若是宝玉,我倒见过几回,是个守礼乖巧的孩子,贾大人望子成龙,未免对宝玉过于苛刻了。” “太妃过誉了。”元春稍加权衡,继而说道,“祖母的意思,要亲上加亲,为宝玉定下林姑妈家的妹妹。” 37、金榜高中 南安太妃吃了一惊:“听说林大人的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 “嗯?”元春假作不解,“我竟不知,林表妹几时定的亲事?” 南安太妃就不言语,良久方道:“娘娘许未听闻,连皇后娘娘都知道,林大人取中了小洪大人做东床。” 元春恍然大悟:“据我所知,小洪大人自幼在林家长大,姑妈姑父,待他如骨肉一般,便要议亲,并非就在意料之外。” 南安太妃茫然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元春笑道:“一家女、百家求,林姑父既未许婚,想必是有所衡量的意思,似宝玉,有不如小洪大人之处,也有胜过小洪大人的长处,林姑父岂有不行比对的道理?” “娘娘说的是。”南安太妃加以试探,“若林大人仍旧取中小洪大人,府上又当如何?” 元春直直看向南安太妃:“姑妈仙逝,林表妹自幼养于祖母膝下,以此推论,她的婚事,祖母是说得上话的,便是说不得一个‘可’字,自然也能为了林表妹终身说上一个‘不’字。” 南安太妃沉吟片刻方道:“虽是如此,这份大媒,我却是担当不起的。” “太妃有瓜田李下嫌疑,贾家也不愿结亲结仇开罪林家。”元春坦诚心迹,“若府上不怪林姑父有意将小洪大人许做东床,玉成他与郡君姻缘,祖母自然有三方受益、两全其美的法子。” 南安太妃踌躇道:“事关者大,娘娘容我三思。” 元春见南安太妃意动,又有近水楼台之缪,想那大观园景致虽好,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未免有些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 一念至此,元春再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正可命他与黛玉宝钗进园居住方妙。 想毕,元春遂命小太监到荣国府下一道谕,着黛玉、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宝玉亦随进去读书不在话下。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送小太监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恰在此时,小丫鬟入内回道:“老太太,林姑娘请安来了。” 贾母喜道:“正要派人接她,快教她进来。” 黛玉在外头,已然知道府内迁居的事儿,待贾母提及后不免婉拒:“娘娘怕冷落我,所以额外加恩,我倒不敢因此托大,只能心领娘娘的美意了。” “你这孩子。”贾母含笑嗔道,“皇家旨意,臣子只有谢恩的道理,便是推辞,也不敢背负藐视娘娘的罪名。” 黛玉正为难时,钱嬷嬷上前解围:“太君容禀,这样的事儿,还需知会老爷才是。” 贾母点一点头:“这是应当的。” 略坐片刻,黛玉回道:“大姐儿出了花,我需到凤姐姐院中看看她。” 贾母笑道:“你去罢!今日陪我吃了饭再回去。” 黛玉答应一声:“是。” 大姐儿方得恢复,见了表姑自然欢喜,黛玉哄着她玩了片刻,因向陪着的平儿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奶奶?” 平儿笑回:“姑娘们要搬去园子里住,有不妥的地方,奶奶亲眼看了才能放心。” 黛玉歪头看着大姐儿:“方听了两句闲话,娘娘的手谕,倒有哪些人搬进园子居住?” 平儿答道:“姑娘与宝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玉是娘娘点了名搬进去的,大奶奶需看顾姑娘们的针黹诵读事宜,也要带兰哥儿一齐搬进园子。” 黛玉微微皱眉:“云妹妹呢?” “史大姑娘是客——”平儿短住话茬,“她不大在咱们家住,若来时,或与老太太同住,或在园中另行安插住处。” 黛玉便有分寸:“我给你们奶奶带了一斤鱼胶来,嘱她仔细补养,吃着好时,再问我要。” 平儿道了谢,黛玉又坐一刻便回贾母上房不提。 晚间回了林宅,黛玉同林海洪淏备叙原委,林海甚是不乐:“这是什么道理?后宫的旨意,竟传到外臣家中不成?” 洪淏唇角微斜:“若往好处说,这是娘娘的美意,咱们不好推搪拿大。” 林墨急道:“难不成真教姐姐搬进去?” “你急什么。”林海便有分寸,因向洪淏问道,“你有主意!” 洪淏说明计较:“妹妹大可摆一摆姿态,喜欢的所在,领头挑出来,把不贴身的行礼搬一些进去,住与不住,自在妹妹,贤德妃还能强逼不成?” 钱嬷嬷从旁听着,也觉妥当:“大爷说的是,不拘如何,娘娘是高看姑娘的意思,若是一味推辞,反而有怠慢天家的嫌疑。” “妙!”林墨击掌称赞,“阖该摆一出空城计给他们看。” 到了次日,黛玉便将红鹭遣往荣府,央求贾母把潇湘馆留给她,贾母当面嘱咐凤姐:“玉儿和你好,这事儿我就交给你办了。” 凤姐含笑答应:“老祖宗放心,我指定让林妹妹在园子里头住的舒舒服服。” 红鹭又道:“我们大爷下月便要科举,老爷说,这是家中第一紧要事,姑娘近来便不能过府向太君请安了。” 贾母脸色一僵,凤姐笑道:“我看姑父是过于担心了,咱们小洪大人是御前挂名的解元老爷,便是挣不得一个状元出来,难道考中二榜进士就辱没了姑父的学问不成?林妹妹是姑娘家,她能给小洪大人添多少助力?” “二奶奶倒是误会了我们老爷。”红鹭陪笑道,“老爷说,像我们大爷这样的少年举人,满大青也挑不出几个来,如今并不辱没林家门楣,还是大爷自己发奋,无论如何也要配得上做tianchao探花的弟子。” 贾家众人甚是尴尬,凤姐笑骂道:“真不愧是林妹妹调教出来的丫头,竟然这般伶牙俐齿。” “二奶奶过誉了。”红鹭浑似未觉,“小的是直性子,也只有姑娘能够宽容小的。” 等到红鹭跪安退出,贾母忍不住叹息一声:“宝玉也该正经上进了。” 凤姐忙道:“等搬进园子,正可教宝玉安静读书,这也是娘娘的一番苦衷。” “是呢!”贾母这才开脸,“宝玉聪明,一定不会输给旁人。” 眨眼便到会试,洪淏入围应考,把那三场命题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四月公示,杏榜之内赫然居上,位列第八名贡士,月下殿试,御笔钦点,擢其进士及第,高中头榜探花。 论学问,洪淏固然上进,焉能有鼎甲之绩?不过是御前记名,占了外貌长相的便宜,这才超擢名次,授予一榜探花。 今科状元陈德华年方而立,榜眼彭启丰二十来往,加上少年探花洪淏,都是极具风华的年纪,圣人十分欢喜,按例授状元翰林修撰职、授榜眼探花翰林编修职外,允一甲进士骑马穿大青门夸官游街、遇官皆大、臣民礼敬。 洪淏不大出门,相貌虽好,也未必便有许多人知道,今日夸官,引得满城争看,连状元榜眼都黯然失色。 林墨早把沿街的酒楼抢定一间,此刻也带着姐姐隔窗观望,金雀假意顿足:“这可如何了得!过完今日,满京城的闺阁小姐,岂不都要打上大爷的主意?” 香菱忙道:“凭他是谁,大爷心中只有姑娘。” 黛玉羞的面红耳赤:“还不给我撕了她的嘴。” 丫鬟们闹做一团,林墨正要说话,忽听见隔壁嘶叫数声,忙教金雀等人看顾黛玉,自己却到门口查看端倪。 不过片刻,隐约瞧见五六个仆妇丫鬟半护半抬,把一姑娘送下楼去,林墨问明端倪,这才回来宽慰黛玉:“不妨事,不知是哪家的丫鬟发了旧疾,家人已带她回去问医了。” 黛玉这才放心,因向林墨说道:“出来这半日,咱们也该回去准备了。” “可不是。”林墨眉开眼笑,“父亲和洪爷爷指不定如何欢喜呢。” 洪淏授官回宅,拜了洪钦,祭过曾祖亡父,这才换了衣裳,到林海跟前磕头。 林海满面笑容,一面教他起身,一面吩咐管事:“两宅上下,都赏三月例银。” 两宅下人皆来磕头,林海笑道:“等闲不见你穿大红的衣服,今日看来,竟是十分喜气精神。” 洪淏看了黛玉一眼,因与林海玩笑:“师父是夸衣服好呢,还是夸弟子人好?” 林海大笑:“你好,做衣服的人也好。” 林家喜气盈盈,南安王府内宅却已乱做一团,太医问了脉息,因向太妃回话:“郡君是痰迷心窍的症候,服药是一,打紧的,不可再受刺激,臣的意思,心病仍需心药医,郡君有心事,太妃暂且顺着她,缓缓调理半年,自然也就好了。” 太妃扬一扬手:“我知道了,你去罢!” 把闲人打发走,南安太妃左思右想,对着发癔的女儿厉声断喝:“洪淏成亲了,他不要你了。” 霍霄忽然沉寂下来,挣扎着大喊一声,登时昏迷过去。 众人忙灌汤药,太妃泪如雨下:“冤孽!冤孽!” 38、王府出诊 乳母安置了郡君出来,擦着眼角跪到太妃跟前:“姑娘,霄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难道您就忍心教她这样过一辈子?” “你起来。”南安太妃扶额叹息,“霄儿的病根在那儿,我为她,脸面也在皇后娘娘跟前舍了,林家毕竟不是寻常门第,如何能成全她的心事?” 乳母踌躇道:“有一句话,小的不能不说,离了洪家的哥儿,林小姐不会如何,咱们霄姐儿一辈子就毁了。” “我偏偏生了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孽障。”太妃踌躇片刻,因向丫鬟说道,“叫霆儿来。” 洪淏中了探花,林洪两宅不免筹划大摆筵席、款待座师同年并亲眷好友,他如今前程似锦,林海又是辅相之尊,洪宅数不清收了多少拜帖。 次日晨起,洪淏方用早饭,林途入内回道:“大爷,南安王府送了贺礼来。” 洪淏怔了一怔:“有什么说辞不曾?” 林途回道:“来人说,南安王爷要讨一杯大爷的喜酒喝。” “知道了。”洪淏同霍震生了嫌隙,南安王霍霆倒不曾因此与他为难,“补一份请柬送去南府。” 林途答应一声:“小的就办。” 新科及第,洪淏得了十日假期,恰逢林海休沐,洪淏向祖父请了安,又过林宅去,黛玉林墨起身迎着,因见林海笑道:“玉儿正有要紧事同你商议,可巧你就来了。” 洪淏转头看向黛玉。 黛玉笑道:“哥哥金榜题名,总是咱们家的大喜事,贾家、颜家、牛家、吴家的姐妹们都问我讨要喜酒喝,应不应的,还要讨哥哥的主意。” “既是你的闺中交情,咱们理应妥善款待。”洪淏商议林海,“妹妹跟前,左不过十几个下人服侍,她又不比我们兄弟,若要出门,不可伤了师父体面,弟子的意思,再为她添一倍使唤丫头才好。” 林海自无不允之理:“也好。” 黛玉推辞道:“我哪里用得这许多人?倒是哥哥,如今正经为官,还需选几个小厮随身服侍才好。” 洪淏点了点头,因与香菱吩咐道:“把孙庄叫来,我与师父立等回话。” 自分宅后,林宅事宜便是孙庄都管,知道洪淏传唤,慌忙到上房行礼:“小的伺候老爷、大爷。” “起来吧!”洪淏笑道,“近日备考,未曾过问家务,现下得闲,正可考你一考。” 孙庄惴惴不安:“小的不敢。” 洪淏问道:“寿安和妹妹,连同府里姨娘,各有多少丫鬟贴身服侍?” 孙庄松了一口气:“墨哥儿是两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粗使丫鬟服侍,姑娘有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小丫鬟伺候,两位姨娘,每人是一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服侍,孙姑娘跟前只有一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伺候。” 洪淏点了点头:“连同主子,份例又是如何?” 孙庄回道:“姑娘每月是五两银子月例,还有五两脂粉银子;大爷也是五两,另有五两笔墨银子。两位姨娘是四两银子,孙姑娘有二两银子一吊钱,一等丫鬟每月有一两银子,二等丫鬟是一吊钱,三等丫鬟有五百文。” 洪淏想了一想,因与孙庄说道:“既这么着,从这月起,姑娘原有的份例加一倍,再添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份例都从西宅出;寿安年后就去国子监读书,每月给他添十两银子以为交际用度,三位姨娘侍奉辛苦,每月拨赠孝敬银二两,也从西宅供给。” 孙庄认真记下,因又请示:“小厮之例,可要有所增添?” 洪淏随口吩咐:“给寿安添两个人罢。” “是。”孙庄答应一声,见洪淏再无旁话,这才躬身向外退出。 林海忽道:“你站一站。” 孙庄赶忙立身:“老爷。” 林海说道:“拿我的帖子,请钦天监的福大人把今年的吉期选出来,改日我亲自过府谢他。” 孙庄先是一愣,立时反应过来,当即跪在地上磕头:“给老爷贺喜,给大爷——给姑爷贺喜、给姑娘贺喜。” 黛玉回避不及,洪淏笑骂道:“越发不着调了,师父给你派差,反教你取笑起主子来。” 孙庄含笑告罪:“是小的唐突了。” 钦天监接了帖子,监正福文高立时会课,把定亲的吉期算了三个誊给孙庄,林海看了一回,因与洪钦商议:“七月初二急促了一些,八月初六倒是合宜,先生意下如何?” “妥当。”洪钦欣然应允,“忙过这几日,我把官媒请来,走完纳彩、问名,八月正可纳吉。” “也好。”林海笑道,“黛玉尚未及笄,明年方好成礼。” 又过两日,两宅预备妥当,洪淏大宴来宾,第二日上,南安郡王霍霆果然亲至,洪钦、林海迎入上席,落座后方问林海:“这位便是洪老大人?小王久闻大名。” 洪钦复又起身,霍霆忙命免过,左右寻看后方道:“不愧为探花门第,果然是一座雅致的府邸。” 林海连道不敢:“劣徒小庆,累藩驾下临,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正说话时,又有几家勋爵府邸送来贺礼,洪淏先去迎了,回来便命开席,一时宾主尽欢,不足细道。 酒至三旬,霍霆忽然起身,执杯向洪钦说道:“恕小王唐突,竟有一桩不情之请,请老大人万务成全。” “不敢。”洪钦怔了一怔,“请王爷吩咐。” “小王深知老大人医术精湛,小王府中,有一女眷,久得癔症,欲请老大人妙手一试,便是沉疴难治,不枉家人略尽人事之意。”霍霆举盏尽饮,“小王先干为敬。” “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洪钦自思,南府与洪淏本有芥蒂,他家勋爵贵重,倘若有意留难,洪淏仕途,不免大有妨碍,彼有言和之意,自家当然不可妄怀托大之心,“王爷不弃,下官明日便当过府问疾。” 霍霆大喜:“如此,小王便谢过先生了。” “王爷客气。”林海自思:今日喜宴,不乏六部阁臣、林家世交在场,洪钦年过半百,且又深居简出,霍霆当面相请,若有事端,自然难辞其咎,倒不必怕他另有图谋。 当日无话,次晨早起,果有南府车马来接洪钦,洪钦带了药匣,只带小厮一人应约问诊。 霍霆携世子霍宇亲至二门相迎,引入后院,太妃王妃早已等候多时,洪钦告了罪,至榻前,隔着帘子把试脉息,约莫一刻光阴,站起身来,退至外间,复向霍霆告罪:“女眷病症,下官约莫察觉大概。” 太妃急道:“正要请问先生高见。” 洪钦稍加斟酌,捻须说道:“此是痰阻心窍之症,用药时,不过以菖蒲郁金汤为主,济之苏合香丸便能妥当,然此疾症由心生,治标易,治本难,不得纾解心事、摒除执念,翌日自有复发之兆。” 太妃大喜:“果然神医!先生所言,句句对症。” 霍霆便命儿子:“将早前开的方子拿给老大人过目。” 洪钦细细看了,点头说道:“处方妥当,略失烈性而已,据下官浅见,人参是不必再用的。” 同行相轻,改人药方颇犯忌讳,洪钦另拟处方,向霍霆嘱咐:“每日两服,连服两月,自可赶早恢复。” 霍霆道了谢,又请洪钦书房说话。 奉茶已毕,霍霆欠身说道:“方先生言及治标治本之语,小王深以为然,不瞒先生,舍妹之疾,竟有一些不足启齿的缘故。” 洪钦一惊,险些跌落了茶盏。 霍霆恍若未见:“舍妹是老来女,自幼便生痴性,先时入宫,偶见晋嘉人品,竟因此生了仰慕之情,身为王府千金,如此不知检点,原该立时缢杀,不教先人蒙羞,争耐母妃溺爱,偏私袒护,竟使小王左右为难。” 洪钦勉强答道:“错承郡君厚爱,劣孙委实当受不起。” “老先生过谦了。”霍霆淡淡一笑,“前日晋嘉大喜,金榜登科,奉旨夸官、游街示恩,好不得意热闹,小妹又发呆根,竟与仆婢出门,争看三甲大喜,再观晋嘉春风得意,回府便触旧疾,至今日不曾恢复痊愈。” 洪钦沉吟不语,良久方问:“王爷意将如何?” 霍霆微微欠身:“舍妹是心疾,老先生有治标之方,又有治本之术,小王忝授王衔,深知洪家高士风范,诚请先生略加援手、治病救人,霍家上下,无不感念先生厚情。” 洪钦故作懵懂:“王爷之意如何?” 霍霆说道:“小王有上中下三策,权请先生知闻。” 洪钦只得接话:“王爷请讲。” 霍霆遂道:“若得上策,不敢辱没先生救人玉手,或缢或溺,一了百了,小王担个不孝不悌的名声,总不教霍氏门楣有所辱没。” 洪钦劝道:“人命关天,又系手足,王爷不该有此念头。” 霍霆点一点头:“论中策,令晋嘉折身下聘,稍全舍妹心愿,使承执帚之责。” 39、圣旨赐婚 听了霍霆中策,洪钦微微摇首:“王爷恕罪,便在前日,下官已与林大人商定婚盟,纵得万死,委实不敢背约弃信。” 霍霆并不意外:“若是下策,只教舍妹与林小姐仿效娥皇女英之故事,此为两全之计,未知尊意如何?” 洪钦已然起身:“王爷明鉴,洪家世出寒微,略知礼仪,王府林邸,皆是高攀门第,岂敢妄自尊大、置先人礼法于不顾?” 霍霆沉下脸来:“既如此,小王愿听先生指教。” 洪钦垂头不语,良久方道:“一切祸因,都由劣孙而来,既是如此,我便请行家法,将他乱棍打死,也免了今日一桩是非。” 霍霆吃了一吓:“老先生何以至此?” 洪钦站起身来,左右寻看后向他躬一躬身:“王爷,请恕下官无礼。” 霍霆见洪钦把墙上宝剑取下,正惊愕时,洪钦紧走几步,早已退出门外,忙向外头高喊:“拦下他。” 不等左近小厮围拢上前,洪钦掣出青锋,先就横在脖腔之上:“王爷欲使下官便在此处以死谢罪?” 霍霆吓得语无伦次:“先生何以至此?小王便有冒犯,并非存心对先生无礼” 洪钦岿然不动:“如此,请王爷移驾。” 霍霆喝骂众人:“还不让开!” 洪钦捧了宝剑,跨上马车方催促把式:“回洪宅。” 霍霆不敢大意,忙教小厮套车,立时跟了上去。 洪宅方开宴席,见洪钦握剑进来,个个受惊吃吓,洪淏赶忙走到近前:“爷爷!” 洪钦望天作揖:“祖宗在上,此非清平境界,我祖孙未容于世,先求告恕,九泉之下,自向列祖告罪。” 一言说毕,洪钦举剑就朝洪淏砍去,洪淏闪躲不及,一道剑锋便自肩背处向下划了六七寸。 在场的有颜陆几个武行子弟,见状一拥而上,都去抢夺洪钦的凶器:“老大人,这可使不得。” 霍霆赶上,见着当下情景懊悔不迭:“老先生,有什么不愿的,都好商议,原是我的不是,我这里向老先生请罪了。” 如此乱了半日,喜宴不欢而散,林海自刑部下差,简略问个大概,也不理会伏低做小的南安郡王,立时乘坐马车,进宫告状去了。 想那林海,本为言科出身,口齿自然清楚,如今位列辅相,半百的年纪,跪在御前,声泪俱下,执意要辞去内阁大学士、刑部尚书职,携带家眷、回乡养老。 当今正自着恼,恰见颜陆受洪淏之托追进宫来,立时向他说道:“你自洪家来,正可把内中真情据实奏朕。” 颜陆略不思索:“听说昨日南安郡王去洪家赴宴,当面相请洪老大人过府问诊,今早洪老大人赴约王府,回来便拿剑砍了晋嘉,又有刎颈自戕的意思,好容易被臣等拦下,南安郡王追去赔罪,现今仍是柳爵爷与吴大公子在洪邸慰留照应。” 当今便问:“霍霆何在?” 周太监躬身回道:“南安王爷现在午门外候旨请罪。” 当今降旨:“着他进来。” 今日事端,南安郡王总有“恃强结亲”、“逼停另娶”的嫌疑,只未料到,洪钦刚烈至此,一言不和,手刃骨肉的事儿也能做得出来,天幸洪淏并无大碍,一旦有所差池,南府基业,必要自此毁于一旦。 三方对质,南安郡王不敢说谎,先将王府经过叙说明白,因又告罪:“罪臣岂敢逼迫洪家?只为疼惜幼妹,欲使林家小姐与幼妹共协洪邸内院,有如娥皇女英之故事。” 林海颇为不忿:“皇上明鉴,王府尊贵,若使郡君下嫁,洪宅内外,岂有小女立锥之地?” “霍卿,朕准你自辩。”当今原也知道霍家有意与洪淏结亲,虽是神女有心、终憾襄王无梦,在他看来,原也不是打紧的事儿,洪淏又为林海内定女婿,皇室上下人尽皆知,太子原有提及,当今亦有赐婚美意,王府虽贵,如何敢藐视天家、欺凌今科探花,连当朝阁臣也不放在眼中。 “臣知罪。”南安郡王并非寡廉鲜耻之辈,他请洪钦为胞妹诊脉,打得是教其心存愧疚、有所交代的主意,难料洪氏门风刚烈,洪钦也是守誉重信、宁折不弯的性情,这才酿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当今并不理他:“朕的探花郎如何?” 颜陆代回:“皇上放心,太医看过了,伤口略深一些,索性还是皮外伤,及时止了血,晋嘉的身子并没有大碍。” “林卿平身。”当今宽慰道,“你放心,朕必然要给你一个交代。” 林海见好就收:“圣恩浩荡!” “南安郡王霍霆治家无方,威逼大臣,藐视朕躬,虽念祖上之功,免革郡王头衔,仍应停俸两年,削去所有差使,罚其幽禁王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擅出王府半步。”当今顿了一顿,“你去殿外,跪到明日早朝,然后方准出宫。” “臣谢主隆恩。”霍霆不敢多嘴,“臣告退!” 当今又道:“拟旨,大学士林海嫡女毓秀名门、礼教克娴,着配今科探花洪淏为嫡妻,钦此!” 林海大喜:“臣叩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氏祖孙受了委屈,朕也不能坐视不理。”当今稍加斟酌,向周太监说道,“洪钦守信重诺、不畏权贵,理当旌奖,着晋奉直大夫,再教寿药房把内进伤药选一些赏赐晋嘉,教翰林院多给他一月假期,养好伤患再去供职为时不晚。” 周太监答应一声:“是。” 即至晚间,当今到大明宫请安,上皇问道:“你把霍霆罚了?” 当今怔了一怔:“是,霍霆逼迫洪家背约另娶,险些闹出人命来,儿臣不处置他,对林海也不好交代。” “霍霆素来谨慎,所以会犯糊涂,还是不忘手足的缘故。”上皇叹息道,“既是情有可原,你罚他不错,到底要留些体面才是。” “儿臣明白。”当今只得应承,“周谈!” 周太监赶忙上前:“万岁。” 当今吩咐道:“打发人教南安郡王回府思过罢!” “这才是仁君气度。”上皇含笑点头,“论起来,霍霆也是你的晚辈,你关照他一些,外臣难道就议论你徇私不成?” 上皇口中的“手足”“晚辈”未尝不是另有寓意,当今怏怏不乐,自大明宫出来,向当值宫人问道:“今日可有外臣来给上皇请安?” 内侍回禀:“只有义忠殿下与王妃来给老圣人请安。” 当今冷笑一声:“我说呢,父皇怎么连这样的小事也过问。” 周太监轻声问询:“皇上可要回太极宫?” 当今略想一想:“去坤宁宫。” 南安郡王是中宫外甥,他受处置,皇后自有耳闻,听着当今抱怨不免宽慰他:“我不护短,霍霆倒是能守规矩的人,大约是被霄丫头逼得狠了。” 当今缓了缓脸色:“我算知道洪家不愿出仕的因由了,动不动以死明志,哪个皇帝不会留下污名。” 皇后笑道:“这话说不得,洪家把身家性命看得重了,大约当下也入不了咱们的眼。” “是这个理儿。”当今嘱咐发妻,“你说给南安太妃,教他们不要再寻洪家的不是,林家并非无名小民,朕总要给林海留一些体面的。” “你放心。”皇后想了一想说道,“今日的事儿,霍家毕竟理亏,赐婚的旨意有了,我便徇一徇私,给侄女儿赏一个安人敕命,你觉得如何?” “你看着办吧。”当今随口问道,“义忠王府的牌子时常递进来么?” “也有递牌子的时候,也有父皇召见的时候。”多年的夫妻,皇后已然觉察到当今兴致不高,“外朝有什么烦心事儿?” “户部的亏空和借银不能这样拖着,那些个勋爵世家倒还罢了,有甄家挡在头里,不去办他,朝臣不能敬服;真办了他,少不得惊动父皇。”当今忍不住抱怨,“你知道,父皇等闲不愿过问朝政,心里还是向着甄家的,徒杨整日在他跟前,瞒也瞒不住他。” 皇后不免为难:“甄太妃病病歪歪的,义忠王妃要来侍疾,我若拦着,怕连母后也不能答应。” “再说吧。”当今十分郁闷,“我不办,难道留给松儿不成?” 明旨已下,洪林婚事板上钉钉,林海卸了一块心病,洪钦便请官媒,正经走起征定之礼来。 荣国府知道消息,贾母半晌不曾言语:“这样开罪南安王府,于林家、于洪家竟有多少益处?” 凤姐试探着问道:“圣人降了赐婚旨意,咱们家可要补一份贺礼送去?” “拟个单子予我过目。”贾母心绪甚繁,“你去吧。” 凤姐不敢多嘴:“是。” 等到凤姐离开,贾母询问鸳鸯:“甄家有回信了不曾?” 鸳鸯答道:“不曾来信。” “南安郡王也太莽撞了。”贾母长叹一声,“这样闹到御前,我与娘娘的心血怕是白费了。” 鸳鸯低下头,一声也不言语。 贾母眯了眯眼:“叫赖大来。” 40、江南命案 林海在儿女事上素来宽容,圣人降旨赐婚,皇后连黛玉的敕命一并下达,既过了明路,自然不必忌讳许多。 两宅的户籍是分开的,林宅一边,还叫洪钦“太爷”,只把洪淏改称“姑爷”;洪宅这头,仍唤林海“老爷”,既未成礼,黛玉是“姑娘”,倒把林墨叫作“舅爷”,一时人人振奋,都为二人婚事用心准备起来。 荣国府是黛玉外家,林海回避不得,接旨次日,不免亲自上门,向贾母通告婚讯。 贾母倒能端住:“南府那头,姑爷有何打算?” 林海淡淡说道:“王府若不留难,我与晋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母点一点头:“我的意思,和为贵,你若愿意,改日教政儿做个东道,把南安郡王也请来,你们便把嫌隙趁机揭过,不知你意下如何?” “教老太太费心了。”林海躬一躬身,“南安郡王方受申饬,少不得要缓一缓再说了。” “这是自然。”贾母话锋一转,“圣人赐婚,体面非常,两家都无女眷,你有打算不曾?” 林海答道:“除承恩公府外,又托了镇国府牛家为晋嘉操持,洪家也是诗礼门第,一年半载,怕也不能速成大礼。” 贾母无可无不可:“也罢了。” 林海心知贾母心系宝黛姻缘,略坐一坐,径自去了。 这日早朝,风波骤起,都察院奏本,参奏洪淏逼死人命的罪行。 林海当朝陈辩:“皇上明鉴,洪淏受了外伤,现正奉旨将养,哪里就有逼杀人命的空闲?” 当今便道:“这也不过三五天的事儿,洪淏就能出门了?” 左佥都御史涂尔思出班奏道:“皇上圣明,伤人行凶,何须亲自到场?” 当今蹙眉:“打的什么机锋,还不从实讲来?” “是!”涂尔思细细陈奏,“金陵贾家有一在阁小姐,系宁荣二公同族侄孙,早先父母双亡,为抚养幼弟,不幸误了花期,至今仍是待字闺中,上月蒙受羞辱,一时想不开,竟投寰死了。” 当今即问:“林卿是荣府东床,想来与这家打过交道?” 林海摸不着头脑:“回陛下,贾家是金陵大户,所有族亲,微臣并不尽数认得。” “林大人说的好生轻巧。”涂尔思冷声道,“据臣所知,林大人要续弦,同这位贾小姐也是议过亲的。” 林海大怒:“涂大人不可信口开河,如海发妻亡故,至今未曾议娶,哪里竟来的续弦。” 当今倏然不悦:“涂卿,据朕所知,正因林卿中馈无人,所以才同颜家认了干亲。” “皇上圣明。”涂尔思回道,“议亲之事,你情我愿,林大人是朝廷大员,说开了,瞧不上贾家小姐也算不得什么。” 林海听着不像,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出声反驳。 涂尔思又道:“就在上月,洪家的下人争买店铺,要巧不巧便是贾家的产业,贾家不愿折价出卖,洪家下人耀武扬威、仗势欺人,连太子都牵扯进来,又找了几个市井泼皮,到贾家门上编排辱骂,说贾家小姐不知廉耻,老大的闺女未曾出门,大做春梦,上赶着想当诰命夫人,岂不知,她给林大人当三等丫鬟都不够格。贾小姐不堪凌辱,当天晚上上吊死了。” 当今变了变脸色:“可有实证?” 涂尔思瞥了林海一眼:“回陛下,应天府查的实了,涉案的混子也已招供,只不敢轻易上门拘捕案犯。” 林海现管着刑部,少不得要避嫌疑,摘了乌纱磕头奏道:“请皇上降旨彻查。” 当今遂降旨意,钦定大理寺查办此案。 洪淏听得消息未免惊讶:“这是哪里的话?谁在南边?” 林家在南省仍有产业,洪家分宅,少不得要添些庒铺,使得顺手的下人,从林家分出去的也有不少,近半年洪淏预备科举,对下人失了管束,竟因此酿出祸事来。 林坡硬着头皮回道:“小的查了,是王治惹下的祸事。” “王治?”洪淏困惑不解,“他不是寿安的乳父吗?” “是。”林坡回道,“王治原是太太的陪房,本算姑娘院里的人,分丁时便算到了大爷的名下。” 洪淏捶一下床:“他人呢?” 林坡低声回道:“还在金陵,怕是已经被官府盯住了。” 洪淏捏一捏额头:“把他绑了,送去应天府投官。” 正说话时,王硕从外头进来:“姑爷,老爷教小的传个话,大理寺的黄大人与老爷是故交,不拘怎么查,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洪淏欠身应了,因又吩咐:“不必惊动寿安和姑娘。” 岂不知,这段公案,早在京城传了一个沸反盈天。 薛姨妈正说女儿:“你在园子里,不必提外头的闲话,免得招惹他们老太太不自在。” 宝钗点了点头:“可见是好事多磨,洪家大爷刚中探花,又蒙圣旨赐婚,不想就遇到这样的事儿。” 薛蟠一旁听着,因笑道:“妈只说我仗势欺人,倒不明白,读书的狠起来,等闲的才难于招架呢?” 薛姨妈嗔道:“这是什么浑话。” 薛蟠得意起来:“妈可知道,洪家的管事为何要逼死贾家小姐?” 薛姨妈便觉纳罕:“不是为了争买铺子吗?” 薛蟠大摇其头:“洪家也不差钱使,如何会为了一个劳什子铺面逼死人命?” 宝钗生出好奇来:“这话怎么说?” “死的姑娘,与姨夫是同辈的,早前林大人入京,这府里的老太太为她议过婚,后头没成罢了,你们且想,林大人不续弦,家私都是洪家的,里里外外、进项出账,哪一桩不由洪淏做主?若添个正经的夫人在里头,倒还有洪家什么事儿呢?”薛蟠口无遮拦,“她如今死了,谁还敢提为林大人续弦的话?便有心思,这会子也该丢到爪哇国去了。” “可是胡沁。”薛姨妈半信半疑,“既然没有议成,洪家何必为此见怪?” 薛蟠不以为然:“妈不想杀鸡儆猴的道理,没成的是这样的结果,成事了又当如何?” 薛姨妈就不言语:“你从哪里听得这些话?洪家的哥儿并不是歹毒贪酷的人。” “妈不想,林大人就一个儿子,将来如何难以预料,现守着林家家财,他何必去贪渎别人家的银子?”薛蟠撇一撇嘴,“林大人续了弦,若交祖运,得一个老来子,旁的不说,林家的嫁妆岂能尽数出来?洪淏可是会打算盘的主儿呢。” 不过三天,薛蟠这番话便经贾府在神都传了一个沸沸扬扬。 黛玉气的不轻:“竟然没王法了不成?这样没影儿的事儿也编排的有模有样!” 洪淏宽慰道:“死的是贾家姑娘,理屈在我,不兴人家图一个嘴上痛快?” 黛玉仍不释怀:“这样下去,哥哥的名声非教他们败坏不可。” “日久见人心,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你和寿安都不信他,别人说什么,我又何必在意?”洪淏笑问,“荣国府又打发人来接你了?” 黛玉脸色稍霁:“大姐儿的生日到了,又是女儿节,该送的礼已经备得了,倒不必亲自过去。” “此时不去,愈发显得我心虚起来。”洪淏劝道,“你在这儿,陪我闷了数日,也没什么意趣,出门走走,有什么新鲜事儿,正好回来对我讲讲。” 黛玉终是难平,香菱入内回道:“东宫花公公来瞧大爷,舅爷已经接进来了。” 洪淏坐直身子:“躺了这几日,什么伤结不住?你也不必每日过来。” 黛玉巍然不动:“见不见得,有什么打紧?难道宫里还问罪我没有礼数不成?” 洪淏苦笑摇头:“由着你罢!” 花世新进了里间,厮见后说道:“太子教您放心,上本的赵仁正与甄家暧昧不清,涂尔思又是南安王府门生,圣人心中且有数呢。” 太子岳父尹三山,现领都察院给事中之职,同僚背景,约莫知道大概,涂尔思的本意,借着赵仁正上书,为霍霆报了革职罚俸的新仇,岂不知,竟坐实了霍甄勾连的嫌疑,等他回过神来,自然不敢随着赵仁正心愿,对洪淏步步紧逼。 洪淏道了谢,因又叹息:“我原该当面向太子请罪,又恐此时入宫,反倒教他难做,就请公公代陈心意吧。” 大理寺核了口供,王治颇有借势东宫的话柄,为避嫌疑,等闲不能惊动太子。 花太监笑道:“这样的下人,京城上下,谁家没有几个?小洪大人为此请罪,将来怕是请不过来的。” 洪淏点一点头:“虽是如此,毕竟有愧太子。” 花太监坐了片刻,自回东宫复命,见着太子说道:“小洪大人的伤已经好了,奴才去时,林大人当差未归,是林公子接着过去,林姑娘也在小洪大人床前照应,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太子向陪侍的几个詹事笑道:“你们看看,林家自己不当真,难为外头传的这样真切,流言止于智者,京城的人,还是糊涂的更多一些。” 众人唯唯称是,再不敢多生谤言。 41、大动肝火 七月初七,荣国府打发管事来接黛玉,黛玉本不愿出门,洪淏笑道:“今年还能凑一凑热闹,明年过得过不得,怕是另有计较了。” 黛玉初时不解,少倾便得领悟,红着脸,满面愠色冲出了正院。 香菱拿着衣服进来,向洪淏嗔怪道:“大爷,姑娘脸嫩,您这样玩笑,教她如何挂得住?” 洪淏不以为意:“又没外人,何必端着?” 黛玉进了荣府,见过贾母方问凤姐:“咱们大姐儿呢?” 凤姐笑答:“我把她送到三姑娘院里去了。” 黛玉便向贾母说道:“我去找姐妹们说说话,晚会子陪老太太吃饭,今天不回家,就跟您一起睡了。” 凤姐笑道:“老太太嘱咐了几回,潇湘馆是每日都给你打扫的。” “二嫂子吃醋,我偏要陪老太太一起睡。”黛玉歪了歪头,“你倒想呢,可问老太太给不给你这份体面。” 凤姐朗声大笑:“还是大家千金,有宫里嬷嬷教导呢,挤兑起我这破落户来了。” 贾母亦是欢喜:“林丫头说的不差,我这里不给凤丫头留地方。” 凤姐假做失意:“有了林妹妹,老祖宗眼中自然看不得我们。” 贾母笑道:“我已打发人接云丫头去了,你这样说,她听了岂不吃醋?” 凤姐正要说话,外头传来一阵笑声:“老太太说我什么呢?” 黛玉向外看时,史湘云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进来,赶到贾母跟前躬身请安:“老祖宗安好。” 贾母愈发喜欢:“可要在这里住两日么?” “是!”跟着的婆子近前回话,“姑娘的行礼也带来了。” 贾母便命凤姐:“在园子里给云丫头设一处教她住罢!” 湘云忙道:“二嫂子不必费事,我同宝姐姐一处住就很妥当。” 贾母点一点头:“也罢了。” 又坐片刻,湘云告了罪,拉着黛玉往园子里寻看姐妹去了。 三春宝钗都在秋爽斋说话,见她两个过来,都站起身来。 探春向黛玉笑道:“帖子我们是收了的,过两日你需把这顿酒席补上。” 洪淏金榜及第,黛玉给相与的几家闺阁好友下了请帖,不意后头生了变故,拖延到今日也不曾圆满,探春因此才有这话。 黛玉叹一口气:“欠不得!这两日一准儿还你。” 宝钗笑道:“你既能出来,想必家中是妥当的。” “有寿安在呢!”黛玉莞尔微笑,“姐姐在家里,薛大哥千疼万护的不教你受委屈,我在家里,竟是掉了一个个儿,桩桩件件,反要替他想在头里。。”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哥哥有墨兄弟一半懂事,妈要乐得天天上香敬佛。”宝钗问道,“墨兄弟该下场了吧?” “不提也罢。”黛玉摇摇头,“他那身子板,虽比早年壮实,能不能熬到下场尚未可知,哥哥的意思,让他进国子监,捐个贡生,从举人起考;父亲觉得,还该脚踏实地,从秀才考起,多费两年光阴也使得。” “好容易姐妹聚在一处,宝姐姐又与林妹妹说这样的话。”宝玉知道黛玉同湘云过来,上赶着就奔秋爽斋而来,“林妹妹可好?许久不曾见你了。” 黛玉欠一欠身:“二哥哥从哪里来?连衣裳都洇透了。” 宝玉忙道:“我离得远些,仔细熏了妹妹。” 宝钗执起团扇来:“你只管在这上头用心,哪里听得进正经话去。” 惜春笑道:“冲宝姐姐的话,二哥哥发一发愿,三年挣一个探花出来,看她有没有意思说你。” 宝钗微微摇首:“真能如此,也不枉费咱们的一番苦心。” 宝玉笑了一笑:“我不是这路人,强求不得。” 湘云忽道:“早前听了不少传言,林姐姐的谊兄如何贪上了人命官司?” 四遭霎时寂静无声,黛玉淡淡一笑:“小人构陷罢了,由着他们去讲,也不值得为此计较。” 湘云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歪,据我说,没有的事儿,正该认真计较;不管时,反倒教人看着心虚。” 宝玉顺势接道:“我也听到一些不好的话,他们不认得晋嘉,所以才信口开河的诽谤起来。” “爱哥哥就是这样纯善。”湘云晒笑道,“这里头的门路且多着呢。” 黛玉脸色一正:“云妹妹倒说说,这里头能有什么门路?” 湘云不顾一旁打眼色的宝玉,随口说道:“一条人命搁着,再说不明白也变得明白了。” 黛玉放下扇子:“下人不争气,主子自然难辞其咎,官府怎么处置,洪家一概接着,万没有推脱避罪的道理。” “也不见得。”湘云挑了挑眉,“林姑父是大学士,又是刑部主官,洪家连南安王府都不放在眼里,如何在意一条人命?” 黛玉把脸一沉:“云妹妹慎言,这桩案子,乃是圣人亲审,不拘皇子王爷、林家洪家,断不敢糊涂其事。” “这是自然。”湘云讪笑道,“听林姐姐这番说辞,知道的是敬服圣人,不知道的,怕要疑心您护夫心切呢。” 宝钗喝道:“云儿!” 黛玉怒极反笑:“史大姑娘说的极是,蒙圣人赐婚,我已是洪家的人,我不维护夫婿,指望哪个维护?敬服圣人的话也不错,论私亲,圣人是我的姑父,谁说他不好,我没听见也便罢了,既听见了,难道装作不知,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么?” “林姐姐何必生恼。”湘云慑于气势,先已萎下三分,“我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探春赶忙圆场:“外头的事儿不是我们该过问的。” 湘云小声嘀咕:“姑娘家家,还有宫里的嬷嬷教养,没出门儿呢,就说这样外向的话。” 黛玉勃然变色:“那坐罪的下人,早先是随着母亲从贾府陪嫁出去的,兄长情知刁奴做耗,担心寿安难以约束,这才划到自己名下,如今坏事问罪,辱及兄长名声,连父亲都心存愧意,史大姑娘也是贾家亲戚,难道这样盼着兄长获罪么?” “我做保,云儿必然没有这样的意思。”宝钗竭力劝和,“林妹妹也知道她,一惯的有口无心,听了几句闲话便当正事儿提,哪里知道外头的藏掖。” 宝玉听得“赐婚”二字,心中正不自在,见宝钗出面,也来安抚黛玉:“今儿个是女儿节,姐妹们好容易聚在一处,何必提这些败坏兴致的话。” “我这样的罪人家属,不能污了史大姑娘的眼睛。”黛玉站起身来,“后日我在洪宅大摆筵席,庆贺兄长金科之喜,姐妹们不嫌弃,洪家上下倒履相迎,若是心存芥蒂,我也不能为此怨怼不满。” 不顾众人劝阻,黛玉竟是扬长而去,湘云也赌了一口气:“她是千金的小姐,我是土长的丫头,连句玩笑话也不配说么?” 黛玉出了园子,先时的火气又降三分,金雀低声说道:“姑娘,您仔细气坏了身子,教老爷和大爷知道,岂不因此心疼?” “外头的人饶舌,我们说不得什么,史家原是老太太的娘家,竟这样不顾亲戚情分。”黛玉叹了口气,“言可杀人,积毁销骨,圣人教训,诚不欺我。” 金雀不以为然:“姑娘不知,史侯家与南安王府亲近,南安王府逼婚,在太爷身上吃了大亏,史大姑娘自然要替南安王府伸张。” 黛玉恍然大悟:“先去见老太太。” 贾母见黛玉去而复返,不免疑问:“怎么就回来了?” 黛玉笑道:“原是看大姐儿的,她偏在三妹房里睡了,正好回来陪老太太说说话。” 贾母便向凤姐说道:“谁比我的玉儿贴心,都说我疼她,岂不知,除了她,哪个心心念念记着我?” 凤姐机灵,早看出黛玉面带愠色,听得这话不免笑道:“我的一颗孝心,不知教老祖宗丢到哪个墙角去了。” 贾母含笑摇头:“你这个猴儿,我说句话,你婆婆都不敢驳回,偏你挑出一篇不是来。” 凤姐站起身来:“妹妹陪老祖宗说话,我去盯着厨房,教他们做两道妹妹爱吃的家常菜,免得教妹妹受委屈,老祖宗心疼,嘴上不说,后头再寻我的不是。” 平儿早在院外候着,见凤姐出来,把方才过往如此这般叙说明白,因又说道:“史大姑娘也忒任性了一些,林姑娘在府里住了这几年,头一回见她发这样大的火。”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凤姐冷笑道,“这里头,裹着好几家的事儿呢,甄家、南安王府、林家、承恩公府,旁人躲都躲不及,她倒上赶着凑上去。” “奶奶说的是。”平儿附和道,“玫姑娘虽是族亲,毕竟远了一层,老太太与老爷不会为了她与林姑爷生分,洪家大爷前程正好,还有宫里撑腰,甄家想告倒他,哪里这般容易?” 凤姐点一点头:“且不管他,横竖碍不到咱们的事儿。” 平儿便问:“林姑娘当面请了,老太太会教姑娘们去么?” 凤姐嗤笑道:“咱们家不去,承恩公府、镇国府、理国府、平西侯府家的姑娘就不会去么?” 42、洪宅摆宴 次日早起,黛玉辞了贾母,先回洪宅,把宴请的事儿说与洪淏知道。 洪淏笑道:“我身上有官司,你这会子设宴,在东宅也罢了,摆在这边,岂不是为难人家么?” “我不管,我偏要摆在这边。”黛玉挑一挑眉,“你别出来就成了。” 洪淏微笑摇头:“行,我不碍你的事儿,指定找个犄角旮旯藏起来,只一件,没人理你,不许跟我委屈哭鼻子。” “你忒小瞧人了!”黛玉撇了撇嘴,“你当我是你呢,眼神儿里写着清高二字,中了探花,来瞧你的同年,两只手也数得过来。” 洪淏不以为意:“患难见真心,花开正好时,自然有许多人上赶着逢迎讨好,这样的同年交情,我要来何用?” 黛玉笑道:“你总有理,太子不为你说话,他们才避起嫌来,圣人不降旨意,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热闹。” 大理寺奉旨办案,王治罪名板上钉钉,有言官上表弹劾,要削夺洪淏一甲功名,当今先问太子,太子唯请圣裁,当今虽未准奏,也有留中再议的计较。百官察言观色,洪宅之外自然车马稀疏,史湘云所以奚落黛玉,一为女儿心思、生了醋意,要紧的,不过是洪淏前程未知,不必担心开罪于他。 黛玉补了请柬,言明在洪宅会客,承恩公府、镇国公府、平西侯府、理国公府四家果然即时回帖,都说要来贺喜。 凌阳郡主向儿媳笑道:“素日常说,黛丫头是天真烂漫的性情,难得她能这样大义果断,咱们不能拖了她的后腿。” 韩氏笑道:“您说的是,我叫她们去预备一下。” 凌阳郡主想了一想说道:“黛丫头在洪家摆席,与先时又有不同,打发人去忠诚王府并裕王府问一问,两个姑奶奶若得空,也去给黛丫头撑一撑场面。 皇后有四个侄女,除两房幼女未曾出阁,颜扩长女嫁于忠循亲王世子为正妃,颜振长女现是裕郡王嫡妃,接着娘家传话,或是商议夫婿,或是回明婆母,都说要去赴宴。 牛柳两家自不必说,大长公主嗤笑道:“洪家的哥儿难道是霸人家财的品行么?多少做学问的人,没有林家一个姑娘有担当见识。” 黛玉本不曾想到两位出阁义姐的事儿,此刻预备喜宴,自然比早前加了三分慎重。 洪淏略想一想,因与黛玉说道:“明日祖父去东宅给寿安蒸骨,我往东宫一趟,厨房的菜蔬都是现成的,你头一回办这样的事,不必省钱,只要好看才是。” “我原想着,把你的流水席摆一摆,吃了凉快、瞧着热闹,世子妃与郡王妃既是赏脸,少不得变一变章程。”黛玉斟酌道,“家里的鲁菜厨子很对我的口味,庄子送来的黄瓜水嫩鲜灵,我想办一顿烤鸭宴,现调酱料,卷了荷叶饼吃,一准儿能对味,你觉得如何?” “妥当。”洪淏笑道,“年节时忠顺亲王送了两瓶法兰西进贡的葡萄酒给我,如今全了你们的口福,配烤鸭比白酒对味。” 黛玉果然欢喜:“美酒美食,再周到不过了。”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黛玉用过早饭便到洪宅操持起来,洪淏叮嘱下人几句,方出门时,远远瞧见一队车马自街口迎来,眯了眯眼问道:“这是哪家的贵客?” 林信稍加打量,因向洪淏回话:“这是镇国公府的执事,想是牛家的小姐到了。” 洪淏把骕驦牵到一旁,低了头,只等车驾进去。 临到近前,轿帘略打半扇,有嬷嬷扬声招呼:“小姐今日叨扰府上,请小洪大人自便即可。” 洪淏见镇国公府执意礼让,便向马车作揖告罪,这才牵着骕驦绕行而去。 再说凤姐得了线报,知道各家千金都往洪宅作客,忙到上房悄悄回明贾母,贾母即道:“把她们叫来。” 迎春姐妹用过早饭并未回去,此刻正等在耳房闲谈解闷,闻得贾母召唤,连同宝钗湘云,都到正房等候吩咐。 贾母笑问:“林丫头下了帖子,你们怎么还不出门?” 探春心下一松,因向贾母笑道:“正要向老太太回话,我们方才商议,这样的喜宴,不知送什么贺礼才算妥当。” 凤姐试探道:“听林妹妹说,这原是闺阁姑娘的玩笑话,想借着洪家金榜题名的由头,姐妹们聚堆取乐罢了,圣人赐了婚,林妹妹如今在洪家摆酒,她们便是为了林妹妹去贺林妹夫,据我的见识,倒不好为此预备厚礼。” 黛玉所为,大悖礼法,但洪淏现逢困局,此刻以洪妇自居,反倒衬的她重情重义,不过教受邀的客人稍感为难而已。 “送不送的,有什么要紧?”贾母便命鸳鸯,“把那尊金魁星寻出来,教她们与云丫头代我向洪家贺喜。” 王夫人看向宝钗:“你与林丫头相好,她既请了你,不好很拒她的体面!” 皇帝降旨赐婚,种种绸缪皆化流水,贾母退求其次,要选湘云为孙媳,王夫人自不情愿,重新打起宝钗主意,幸而早前也未远着薛家,薛氏母女,并不因此生疑。 湘云原要回绝,见宝钗同去,自然不愿落单,低着头,一声也未言语。 贾母嘱咐众姐妹:“你们去了,谨言慎行,不要丢了府中体面。” 姐妹五人方照黛玉之面,丫鬟来回:“姑娘,裕王妃到了。” 宝钗讶然:“今日竟有王妃到场?” 黛玉笑道:“承恩公府的大姐姐是忠循王府世子妃,二房堂姐嫁了裕王爷,我给承恩公府下帖子,她们知道,都要过来凑热闹。” 宝钗忙道:“妹妹不可迁延,我们自己进去便好。” 黛玉吩咐紫鹃引众姐妹前往内宅,这才折身去迎裕王妃。 不过片刻,忠循王府的车驾也到了,黛玉接入正院,各府小姐都在仪门迎候。 世子妃上席坐了,因与众人笑道:“是妹妹的家宴,我们不好喧宾夺主,大家随意便可。” 众人告谢入席,裕王妃含笑询问:“与史家姑娘一处的,想来是贾府的千金罢?今日倒是头回照面。” 三春宝钗都站起身来。 黛玉一一介绍,又向二姊回道:“薛家姐姐是二舅母姨甥,臣妹在荣府客居时,薛姐姐对臣妹关照不少。” “这般人品,竟不在我等姐妹之下。”世子妃笑道,“养在深闺人未识,如此出色的女孩儿,贾太君就该常教她们出门走动。” 话分两头,洪淏进了东宫,见太子正绕着他送的木雕打转儿,随口叫起后连头也不回:“我倒如今也没弄明白,这一间究竟能不能打开的?” 洪淏笑道:“你为这个费神,仔细御史参我,引着太子玩物丧志。” 太子直起身来:“你告诉我不就结了?” 洪淏把内侍手上的帕子递给他:“自己破题才能更有趣味。” 太子净了手,因问道:“已经大好了?我还道不传你你就不擦东宫的门口呢。” 洪淏摇一摇头:“外头都说,太子殿下厌弃了微臣,微臣哪能教他们立时失望。” 太子笑道:“御史上奏,要父皇革除你的功名,我可没替你说话。” “不提这些。”洪淏叹息一声,“总归是我治家不严。” 太子笑道:“你还得谢着涂尔思,他单顾着替霍霆出气,倒给甄家做了一回打手,霍霆吓得够呛,自己还闭门思过呢,倒上了几次奏折为你辩白做保,涂尔思转的快,你家那杀才不明不白死在狱中,竟教他趁机查到了甄家的行迹,又会同大理寺,奏了一道‘收人钱财、污害主子、畏罪自戕’的折子,他这个出首的亲自为你翻案,还劳动我替你费神么?” “甄家?”洪淏皱了皱眉,“我竟不知,几时开罪过他们?”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数呢!”太子昔年遇刺,虽未抓到实证,甄家并不十分清白,洪淏救了他,天然就结了甄家仇怨,“你也清闲不了几日了,昨日父皇还问起你,何时能到翰林院上差。” 洪淏笑道:“清者自清,我有多少分量,也值得皇上为此分心。” “父皇且没心思为你费神。”太子叹一口气,“户部要清查亏空,打头的,除了亲贵就是勋臣,亏得林海升迁刑部,若不然,你们家也消停不得。” taizu起兵,对江南豪强多有依仗,开国至今,竟有尾大不掉之势,当今所为,不外以清欠为名,行固权之实而已。 “你是为尹老大人忧心?”现任户部尚书尹壕是东宫太岳,清查亏空是得罪人的差使,尹壕顶在头里,少不得要为东宫招一些怨愤。 太子点了点头:“你有法子么?” “事到临头调任堂官,未免行迹太重,倘若所托非人,反倒误了陛下大事。”洪淏想了一想说道,“我倒有个计较,你觉得在理,自可参酌上奏。” 太子双眼一亮:“在不在理,总能添个商量,不像他们,有一个算一个,我说什么他们附和什么。” 43、举荐甄家 洪淏说明计较:“尹大人虽是户部主官,清欠主责,未必就该着落到他的身上,若有趁手的能吏,把他抬举上来,难道就不能为圣人分忧么?” “这——”太子不免犹豫,“事关者大,等闲的怕也接不住这个烫手山芋。” 洪淏摇了摇头:“我问你,若要清欠,最教圣人头疼的是哪个?” “自然是甄家。”太子皱了皱眉,“他们家的老祖宗,对taizu皇帝有救命之恩,taizu六回南巡,他家接驾四次,有了亏空,先往taizu皇帝身上推,况且保圣夫人在堂,皇祖必然要出面维护,连父皇也不能太过专断。” 洪淏悠悠问道:“若教甄家清查亏空呢?” “嘎?”太子傻了眼,“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要抓贼,捕快未必及得上贼头得力。”洪淏低了低眼,“甄家既说亏空是为taizu太宗并上皇欠下的,皇上不妨教他们把账目交上,有多少认多少,谁能多说什么?有能耐的,都往taizu身上赖,只要他们舍得下脸面。” 清查亏空是得罪人的差使,甄家要办,积年的人脉交情,必然因此损折殆尽,届时功成身死,墙倒众人推,便有上皇维护,甄家满门,再想维系今日风光也是侈谈妄想。 太子仍是犹豫:“甄家若不答应呢?” 洪淏淡淡一笑:“上皇归政,甄家虽然风光,难道便不虑及后事?这是一道投名状,甄家愿接,陛下可对甄家从轻发落;不愿意接,陛下索性拿甄家开刀,杀鸡儆猴,教甄应嘉刻日偿还积欠。” 太子站起身来:“我去见父皇。” “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当今皱起眉头,“洪淏睚眦必报,年纪轻轻的,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儿。” 太子赔笑:“就是太直了一些,他还央求儿臣,父皇启用甄应嘉时,能说明是他的荐主最为合宜。” “他倒为你着想。”当今脸色稍霁,“拟旨,洪家下人逼死人命、罪大恶极,今其身死,需问洪淏驭下不严之大过,免其一年俸禄,罚银千两、赔付贾家,贾女贞烈,追封节义夫人,着礼部加恩厚葬,钦此!” 洪宅一头,宾主尽欢,黛玉送二姊出门时,宫内旨意便已传到,世子妃笑道:“皇上圣明,必然不宽不纵,你嫁了妹夫,将来替他分担中馈,这样的岔子必不会有的。” 黛玉脸颊微红:“臣妹——我不会的,自请姐姐们督促指点。” 裕王妃嘱道:“我们冗务缠身,不能不先走一步,里头还有许多姐妹在,你若失礼,倒是我们二人的不是。” 黛玉含笑答应,送二人出了洪宅,转身回到仪门,又将众姐妹引至客室奉茶。 青雀故意回道:“姑娘,皇上罚了大爷一千银子,是立刻教库房预备呢,还是等大爷回来再说?” 湘云立时问道:“皇上把你们大爷罚了?” “是!”青雀笑道,“皇上怪罪大爷治家不严,罚了他一年俸禄,又教他出银一千,赔给金陵贾家,圣旨还催着他消假上差呢。” 湘云就不言语,牛锦嫚笑道:“天子圣明,处分自然公道。” 黛玉吩咐青雀:“教他们预备了,等哥哥回来,问准了送到哪处衙门才好办理。” 青雀答应一声:“是!” 众人入座,史湘云尝一口茶,因赞道:“姐姐家不但厨子好,连这太平猴魁比家常饮的都更有滋味。” 黛玉淡淡一笑:“这是孝宁亲王赏给哥哥的,家中并没有许多,尝个新鲜罢了。” 孝宁亲王是帝后幼子,奉天局的份例,他是拿头一份的,自己用不了的,多半跟洪淏换了时兴玩意儿,像这样的贡茶,孝宁亲王给的比东宫赏赐还多。 又过一时,各府千金接连告辞,黛玉自有士仪回赠。 三春钗云走在最后,红鹭捧着托盘上前,里头有四包内进的绿茶,黛玉微皱眉头:“怎么只有四包?” 红鹭笑道:“回姑娘的话,小的私心想着,咱们家的东西,史大姑娘必然是瞧不上的,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与宝姑娘想来是不会嫌弃的。” 湘云憋得满面通红:“你——” 黛玉面露不悦:“这是哪里的话?云妹妹是客,你怎敢如此怠慢。” 红鹭看了湘云一眼:“姑娘,史大姑娘认准了大爷逼死贾家小姐,虽不知她今日因何赏脸,总不好强逼着她收咱们家的东西。”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如今再说嫌弃的话,摆明是要揭湘云的短儿,惜春年小,稍不留神便笑出声来。 “住嘴!”黛玉喝道,“史大姑娘是客,你这样讽刺她见风使舵,若传出去,可如何了得?哥哥素日宽待下人,所以纵得你们无法无天,自今日起,我把规矩立起来,谁敢仗势做耗,衙门不过问,洪林两宅也断断留他不得。” 红鹭赶忙跪下:“姑娘,小的知错了。” “我原要饶你,你是哥哥亲自选中的人,不做个筏子,谁能生出警醒来?”黛玉即道,“将她拖下去,打二十板子,撵出大门,永远不许收留。” 红鹭磕头讨饶:“姑娘,我再不敢了,姑娘——” 宝钗忙道:“林妹妹,这是你的家务事,我原不该多嘴,但红鹭素日都是好的,不过性子爽直一些,云儿听了闲话,对小洪大人有些误解,所以说了几句失礼的话,红鹭为此护主,毕竟是她的一片忠心,你为此罚她,不但云儿难以心安,连我们都要心存愧疚。” 三春也来说情,黛玉沉吟不语,红鹭转头朝湘云磕头:“史大姑娘,我知道错了,您饶我一回吧。” 惜春忍不住道:“云姐姐,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件事,你并非没有不是。” 湘云气个倒仰:“我几时要把她如何?林姐姐发落自家下人,与我有什么相干?” 惜春冷笑道:“宝姐姐,云姐姐是嗔着你多事呢!” 宝钗下了脸色,湘云进退失据:“我不是那个意思。” 探春只得出面说和:“云妹妹,这个情,只该你为红鹭讨出来,你不为她,若为一个丫鬟,教洪家哥哥对林姐姐心生嫌隙,难道你就过意的去吗?” 湘云有心反驳,到底留着分寸,不敢把姐妹一体得罪,只得硬着头皮,向黛玉说道:“林姐姐,早前都是我的不对,你若饶过我一遭,就对她从轻发落吧。” 黛玉点了点头:“既然史大姑娘给你求情,今日便罢了,我罚你三月份例,以后再犯,必然不会轻饶。” 红鹭这才谢恩起身,从新去为湘云预备回礼。 送走贾府姊妹,黛玉缓下脸色来:“你也太没分寸了,如何当面打史家的脸?” 红鹭不以为意:“姑娘多聪明,我信着您,一准儿能圆回来?” 黛玉不免纳罕:“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诚心罚你?” 红鹭笑道:“我跟了姑娘几年,再大的错也犯过,姑娘连重话都没说几句,怎么会为了今天的事儿喊打喊杀?摆明是说给外人听的,我不明白,岂不平白辜负了您这些年对我的维护?” “你呀!恃宠而骄。”黛玉舒展眉头,“份例照样罚,赏你五两银子,自个儿去账房领罢!” 湘云不是傻的,出了洪宅便有觉悟:“她分明是给我演戏瞧呢。” “演不演戏,你都低了头,还去计较什么?”宝钗叹了口气,“云儿,林妹妹算给足了你面子,见好就收吧!” 湘云尚不服气:“谁稀罕呢!” 洪淏销假上差,林海不免传授心得:“翰林院的地界,个个清高自许,越有根基,越不能教同僚看重。” 林墨笑道:“父亲有难大哥,他比翰林院的老学究更加目下无尘。” “在翰林院,既是为官,也是做学问,想尽由着自己性情,索性便不要当差了。”林海嘱咐洪淏,“你是新人,第一要紧便是小心勤谨,别人不如你,不许洋洋自得;胜过你时,便要潜心求教,进士前程,若无海大机缘,是好是坏,都是从翰林院起的头,耐不住性子,到名山修道也没人留你。” “弟子晓得。”洪淏略想一想,又把举荐甄应嘉的事儿说给林海知道,“听太子的口风,圣人怕是早有发落甄家的意思。” 林海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过于急躁了。” 次日早朝,当今降旨,调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应嘉进京,领户部侍郎职,准入内阁,主持亏空借银清查事宜。 旨意降下,满朝哗然:地方为官,若在任上挪用公银,限期不能归还,便是亏空之罪;开国之初,官爵皆苦,taizu恩典,准许皇亲勋贵户部借银,暂为私用,如此便成定例,至当今登基,方才蠲免借银旧习,虽然如此,原有积欠,委实难以讨要追回。 宗亲王府、八公列侯,无不背负国库欠银,历经三代挥霍,多数寅吃卯粮,哪里有多余银钱归还户部?见了旨意,虽觉法不责众,到底不敢怠慢,即以请安为名,都把主意打到了大明宫的上皇身上。 44、提携贾芸 上皇序齿十子,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到了今日,四代同堂,儿孙不下百人,他尚且认不齐全,再往后数,如何有关照老臣的心思?看一回问安折子,因向戴权说道:“瞧瞧皇帝得不得闲,叫他过来说话。” 当今不敢怠慢,立时带着太子前往大明宫问安。 上皇指着成堆的请安折子问道:“说说你的章程,朕对他们也有个交代。” 当今回道:“儿臣的意思,亏空要从严查办,不能按期补足,抄家流放,绝不轻纵;借银倒可从缓追回,当年还银一半,便可再给数年期限,执意不还的,削爵革职,抄没家产,绝不轻易姑息。” 上皇问道:“甄家有多少亏空?” 当今回道:“户部启奏,甄家原有钱粮亏空五十五万两,织造府亏空一百八十万两,自甄应嘉兼管盐政,钱粮亏空业已偿至四十万两,总计欠银二百二十万两。” 上皇就不言语,良久方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今说明计较:“儿臣将甄应嘉调入京师清查亏空借款,他办的好,早前在金陵任上的亏借便交给后任补偿,儿臣也不吝恩典,保全甄氏一门富贵;若他办差不利,儿臣将他革职抄家,再有罪行,一体问罪;他若故意搪塞,儿臣不徇私情,教三法司对甄家按律查办。” “你用的好阳谋。”上皇叹了口气,“他若全力办差,大青官场,自今以后,再无甄家立足之地。” 当今淡淡说道:“有得有失,他若带头归还亏欠,儿臣自然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 “甄应嘉到京后,朕要见见他。”甄家兼着盐政,一年才还五万两欠银,不但当今着恼,连上皇都对甄家心生不满。 当今答应一声:“是!” 出乎林海意料之外,洪淏在翰林院上差,端的是风声水起。 洪钦抗婚王府,当众砍了洪淏一剑,洪家门风,京城尽知,又有南府门下寻衅报复,当今明察秋毫,未对洪淏深究罪责,院内同僚,自然倍加折服。 林洪两宅,统共七八个主子,厨房花销,每年便在四千两左近,饮□□细,由此可观。洪淏头天上差,黛玉把同班人数问明,第二日便送了几倍菜肴送去翰林院供他交际同僚,众人见洪淏虽有傲骨、并不拿大,待他愈发亲近。 却说仲秋风寒,贾赦染疾抱恙,洪淏护送黛玉林墨前去探视,骑马至荣府街门,恰遇贾琏同一年轻公子说话,见了洪淏,立时迎到近前:“昨儿个老太太还念叨,你们再不来,又该教我上门去接了。” 洪淏跳下马来,因笑道:“今日休沐,便与寿安和妹妹一起来给世伯问安。” 贾琏道了谢,一旁的后生上前问好:“见过洪姑父,见过林叔叔。” 洪淏奇道:“你认得我?” 贾琏赶忙引荐:“这是我们后廊的芸儿,正托我寻一个差使呢。” 洪淏点一点头:“公门大族,等闲不差人手,不像我们,趁手的管事都寻不得一个。” 贾琏笑道:“我们家的孩子,送上门去,你也未必稀罕。” 洪淏亦笑:“不过是世兄舍不得罢了。” 一时进了内院,三人先见贾母,贾母含笑询问:“你的伤好了?差使可还顺心?” 洪淏笑道:“承蒙太君惦记,现今一切都好。” 贾母点了点头:“你是黛玉的夫婿,以后不必如此外道。” 洪淏随口答应:“是!” 贾母又道:“早前我与林姑爷讲了,得便教你舅舅出面,把南安郡王请来,有什么嫌隙,立时解开最为妥当,都是积年世交,不可因为小事坏了彼此交情。” “太君虽是美意,南安郡王一时解禁不得,眼下只得作罢,日后如何,全看圣人心意。”洪淏低眉一笑,“再则说,圣人已经为我做主,哪里还能抓着不放?想必南安郡王也不是小气人,自然不会与我太过计较。” 贾母略感不豫:“虽然如此,那是王府,你这里端着,南安郡王脸上也不好看。” 洪淏回道:“太子也说了教南安郡王向我赔罪的话,诚如太君所言,余地必要留着,我已经婉拒了。” 贾母摇了摇头:“你是年轻气盛,不知道退步留福的道理。” 洪淏眯了眯眼:“听太君的意思,似乎还想教我向南安郡王赔情?太君不想,我赔得起,他能不能受得起!” 贾母已然变色,黛玉嗔道:“你别不知好歹,又说些宁折不弯的意气话,父亲说你你不听,老太太的话难道不是为你着想,竟也这样得理不饶人!” 洪淏便不言语,黛玉又向贾母赔笑:“老太太不必管他,这个人,哪里识得旁人的一片好心?” 林墨便道:“咱们该去给大舅父请安了。” 待等众人离开,贾母不免叹息:“我的一番苦心,瞧着是白费了。” 鸳鸯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瞧着,林姑娘还能管住小洪大人。” 贾母怔怔说道:“你看墨哥儿,脾性与洪家小子越发像了,黛玉嫁给他,不知要增添多少辛苦。” 贾赦不过是时气病症,洪淏问安出来,因向贾琏说道:“早前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问准了,安徽滁县县令出缺,你若愿意,谋一任外放极好。” 贾琏踌躇道:“不是我挑拣,那县令品级虽低,毕竟是一方父母,赶着风调雨顺倒也罢了,哪一日闹个天灾人祸,我如何有从权处分的能耐?” 洪淏并不意外:“奉天局的会计司缺一员主事,统管京畿皇庄的钱粮支取并份例发放事宜,裘太监把这个肥缺许给我,你愿意时,我自会为你打点。” “当真?”贾琏双眼发亮,“这样的肥差,兄弟竟能替我谋到?” “这是孝宁亲王的人情。”洪淏简作解释,“我给孝宁亲王做了不少玩意儿,那些凤子龙孙瞧见,都去奉天局讨要,裘太监拿不出,上皇很是不满,后头我与他约定,不费工艺的,我多做一个给他;不容易做的,我把图纸画了给他,这点子人情,难道他不愿意给我?” 贾琏十分欢喜:“虽是如此,怕也少不得人情打点,回头我把银子给你送去。” 洪淏无可无不可:“你回头把履历写给我。” 自贾赦房中出来,洪淏正与贾琏告别,久候的贾芸上前牵马:“姑父仔细!” 洪淏一怔:“你怎么还在这儿?” 贾琏笑道:“讨你一句闲,一事不烦二主,芸儿想在府里谋个差事,所以寻到我身上,我这里无非是采买栽种的活计,你有更好的,若是抬举了他,他自然承你的情。” 洪淏便问:“他与世兄是什么亲缘?” 贾琏答道:“芸儿的曾祖父是祖父的兄长,他父亲去的早,如今只与寡母过活。” 洪淏摇了摇头:“这可使不得,国公爷的玄孙,哪里好给我做下手?” 贾芸大感失望,贾琏笑道:“你见外了不是?两位祖宗立业至今,有多少不肖子孙连饭也吃不上?都去讲究出身,他们只管抱着祖宗灵牌饿死,你不见,多少族人在两府求取差使,论体面,连二等管家都有不如,你栽培他,难道他不该诚心谢你?” “二叔说的是。”贾芸忙道,“素日里与兄弟们闲话,每尝都说,谁有福气给姑父牵马坠蹬,指定是值得一辈子夸耀的荣誉。” “是个会说话的。”洪淏翻身上马,“你可出得了远门?” 贾芸仰头回道:“天南海北,任由姑父差遣。” 洪淏沉吟片刻说道:“金陵出了命案,我要派个妥当人去江南,巡查林洪两家各处田产,一时想不到合意之人,你若愿意,先替我走一趟,若办的好,回来我有交代。” “多谢姑父。”贾芸长揖为礼,“办不好时,姑父只管把我退给二叔。” “你倒伶俐。”贾琏笑道,“真退回来,我连腿也打折你的。” 送走洪淏三人,贾琏回返上房,把方才过往回给贾赦知道。 贾赦甚是纳罕:“你竟有这般造化?” 贾琏赔笑道:“儿子并未说死,总请老爷示下。” “奉天局也是容易进的?何况是会计司这样的油水衙门!”贾赦面带讥讽,“你爷爷在御前何等体面,临终一道奏本,你二叔也不过荫了一个工部主事,还不自知,天上有雷,仔细折了你的福。” 贾琏唯唯答应,又把贾芸的事儿一并回了:“晋嘉极看儿子情面,儿子想着,打点的银子要多送晋嘉一些才好。” “你的这些心思,拍马也赶不上洪家小子。”贾赦冷笑道,“你道他是看你情面,你不想,他有一箭双雕的绸缪,贾玫死在南边,虽说圣人袒护,或多或少,毕竟对洪家声誉有些妨碍,他倒好,把贾家的子弟委派成巡检御史,谁还能为此再说什么?” 贾琏恍然大悟:“我说呢,他应的这般爽快。” 贾赦叹了口气:“多送银子给洪家,老太太打错了算盘,这样的人,咱们开罪不得。” 45、应嘉入京 到了晚间,贾琏把谋职的事儿说给凤姐知道,要凑一万两银子送予洪淏打点前程。 凤姐吃了一吓:“一万两?咱们哪里还有这许多银子?” “我的二奶奶,你也是有见识的人,奉天局的差使,难道这样容易到手么?”贾琏十分无奈,“你平心来说,这一万两银子花的屈是不屈?” “能给皇帝老爷管庄产,自然是有钱买不到的差使。”凤姐踌躇道,“虽是如此,洪家大爷说明了裘内相是欠了他的人情才把主事折给他,哪里用得这些银子?”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贾琏瞥了凤姐一眼,“这注银子,只有他不收的,没有我不给的,他高看我一眼,我若得寸进尺,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还能指望他记着我?” 凤姐就不言语:“老太太未必愿意放你出去。” “老爷有计较,他去同老太太说,只道自己拿了三万银子,请林姑父送了奉天局主事给我谋下这顶乌纱。”贾琏笑道,“老太太不许我去,这注银子怕要赔给老爷。” 凤姐幽幽说道:“我如何能拦着二爷的前程呢?” “你别疼钱,我还有别的计较。”贾琏正了正脸色,“你知道,洪家太爷是不出世的圣手神医,咱们还没个儿子,日后必然有求到洪家的时候,经了南安王府那一出,谁不知道洪家是吃软不吃硬的作派?凭着交情,求他一句就完了,想来硬的,我比南安王爷更有底气不成?” 凤姐果然心动,短头凑出一万银子,咬了咬牙,又把嫁妆中的两件古玩添进去,贾琏正在收拢,贾赦派人送了两幅字画并三千银票过来,又传话嘱咐他:“你自己藏了,教我知道,仔细你的皮。” 到次日,洪淏正用早饭,小厮入内回道:“大爷,外头有位贾公子求见,说是您叫他过来的。” 洪淏知是贾芸,随口吩咐道:“请他进来。” 香菱不免纳罕:“什么人,赶的这样早见您?” “勤奋难得。”洪淏说道,“叫林居、林途过来。” 一时贾芸进来,洪淏看他行礼起身,因向林居吩咐:“你把两宅在江南的产业及人丁名册誊一份给芸儿,” 林居答应一声,洪淏又命林途:“挑选二十个青壮护院,派给芸儿随行听用。” 林途略感犹豫:“若是如此,家中人手恐有不足。” “无妨。”洪淏说道,“这二十人,从京郊的庄客中调用。” 林途这才应承:“是!” 洪淏站起身来:“拿一千两银子给他。” 贾芸不免推辞:“我们二十几人,南省还有照应,用不得许多银钱。” “你有老母在堂,还需安置了她才好启程。”洪淏淡淡说道,“该说的话,昨日已经讲的明白,我瞧你不是傻的,同他们去吧!” 贾芸复又行礼:“侄儿记下了。” 及至晚间,贾琏又亲自把打点财物送来,洪淏笑道:“字画我留下,银子不必许多,我留五千给裘太监,余下的,你上差后自行打点上官。” 贾琏忙道:“你给宫里做玩意儿,银子也不是少花的,余下七八千的银子,只当是我的一片孝心吧。” “你既这样说,我多留两千,只一件,奉天局干系要紧,万一出了纰漏,连我也不好交代。”洪淏顿了一顿,“我是极重名声的人,好不好,大义灭亲的事儿决计做得。” 贾琏见洪淏执意如此,只得答应一声:“我是知道利害的。” 赶等回府,贾琏把三千银票交还凤姐,因又说道:“他只收了给裘内相的五千,我执意不肯,勉强又收了两千,这三千你收着,余下三千,等旨意下来,我做打点使用。” 凤姐忍不住笑道:“这洪家大爷甚是讲究,有大事托付他,再没有不放心的道理。 贾琏点了点头:“到时你去老太太跟前,把这事儿缓缓说了,看她口风如何。” 凤姐嗔道:“我难道连这点子事儿也办不明白?” 裘太监平白又得三千银子,忍不住笑道:“咱们这样的交情,些许小事,哪里能收你的钱?” 洪淏含笑解释:“不独是内相的,也有我的两千,横竖是他的孝敬,内相不收,多费我跑腿送还回去。” 裘太监这才笑纳:“今日我把折子递上去,最迟明日,圣人必有朱批,这样的事儿,除非特旨,不必巴巴派人宣示,等得了准信,是告诉你呢,还是递话给荣国府?” 洪淏笑道:“不拘如何,劳动内相打发人去贾家说一声,好歹是他们的一份体面。” 裘太监欣然答应:“我记下了。” “老太太大喜!老太太大喜!”这日贾母正与孙男弟女共聚享乐,凤姐满面春风进来,向贾母笑道,“圣人恩典,教二爷补了奉天局主事一职,如今有小太监前来宣谕,老爷正在前头奉茶呢。” 贾母又惊又喜:“这是几时的话?早前怎么没听琏儿提起?” 王夫人也看了过来。 凤姐详做解说:“方才问了,是林姑父有心栽培二爷,托了奉天局的裘内相,裘内相把二爷的名字报到御前,陛下正与皇后娘娘说话,孝嘉亲王一旁听着,随口说早前给洪家烧灶时见过二爷一面,陛下又知道他是咱们娘娘的堂弟,这才准了裘内相的折子。” 贾母点一点头:“这是几处的情面,教琏儿好生为圣人办差。” 凤姐含笑答应:“再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造化。” 王夫人极不自在:贾政还在员外郎任上,圣人有恩典,如何落到了贾琏头上。 贾母沉吟片刻说道:“这是府里的大喜事,明日摆席,请林姑爷过来吃酒。” 收了贾府请柬,林墨先向林海说道:“儿子是不去的,问起我时,父亲说我不大自在即是。” 林海嗔道:“那是你的外家,好不好,面上要过去。” “父亲何必自欺欺人?”林墨“哼”的一声,“贾家是什么心思?盼着儿子长不大,踢开哥哥这块绊脚石,教姐姐带了家私连人送给贾宝玉,舅舅表哥的前程,父亲一并担待最好不过。” “住口!”林海大怒,“谁教你说的这些混账话!” 林墨并不服气:“儿子又不是傻的,给您议亲的事儿,几个人知道?别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她上吊死了?两宅的下人有几百,偏偏分到哥哥名下的捅了娄子,况且还是母亲的陪房!” 林海气得倒仰:“你有实证么?” “寿安,贾家是师母的娘家,咱们不能缺了礼数。”洪淏忙打圆场,“你道我就没有芥蒂么?师父是内阁辅相、一部长官,总要在意官声,便是你我,难道能与荣国府老死不相往来?” “你不去便不去,留在家里,认真读书。”金陵案发,林海疑心贾府,愈发少了走动,此时应请,还是顾念亡妻旧情的意思。 正说话时,忽有管事入内回道:“户部侍郎甄应嘉大人具帖送礼,明日要来拜会老爷与大爷。” 林海怔了一怔:“我原当他要拖上一段时日。” 洪淏冷笑道:“他不把陛下放在眼中,难道连上皇也请他不来?” 林海便道:“他知道是你的荐主,恐怕来者不善。” “甄家祖宗对taizu有恩,如今已历四代,多少荫泽也消耗尽了,保圣夫人年过八旬,甄贵太妃早已潜居,他识趣时,承弟子的情,甄家尚有保全之机,再要得陇望蜀,怕也没他的便宜能得。”洪淏吩咐道,“把帖子念来!” 林墨自己要到手上,揽看大概后诵读出声:“内阁学士、户部侍郎甄友忠拜上东阁大学士、刑部堂官林——世兄,奉上拜礼如下,赵孟頫大仿《兰亭集序》一幅、鱼脑冻端砚一方、冰敬银一千两;另蝉翼纱二十匹、霞影纱二十匹、云锦二十匹、杭罗二十匹、茧绸二十匹敬赠小姐女眷,诚请世兄笑纳。” 后头另有一帖,是送洪淏的拜礼,除古画一幅、砚台一方,冰敬银与绸缎两项减等有差。 洪淏笑道:“甄应嘉却是机变应时之人。” “照单全收。”林海吩咐洪淏,“你去回帖,咱们明日会他一会。” 次日午后,甄应嘉带了二子,依着信约至林邸会见林海。 林海在扬州时,与甄家早有交际,他们都是上皇心腹,又有牵制之分,是以共事暧昧,亦敌亦友,此刻相见,全不尴尬,宛如多年好友,说笑一回,携手至书房落座。 甄应嘉先道:“这两个孽障进京有时,我原想托付如海管教,又恐他们庸碌失礼,只得作罢不提,今日带来,当面向如海请罪。” 甄宪甄实从新行礼,林海赶忙叫起,因又说道:“甄兄苦心,弟所深知,他们若来,弟忙于公务,或是关照不及,反要落个怠慢小辈的罪名,甄兄自担不是,愚弟甚是惭愧。” 甄应嘉笑道:“端看如海爱子东床,数不清羡煞多少侪辈同僚。” 46、各有盘算 茶奉三盏,甄应嘉终于切入正题:“我任盐政,是如海推举,迁升户部,又仗世侄保荐,且如海原为户部侍郎,从前日后,愚兄同如海缘分不浅,将来必要时常向你讨教。” 林海淡然而笑,洪淏越次接话:“祁氏有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陛下圣明,自然能够唯才是用。” “好一个内举不避亲。”甄实冷笑道,“这样的美差,等闲的轮不到,林世伯是前任的户部侍郎,现任的户部主官是太子岳家,家父虽有资历,怕是不能与这两位大人一较高下吧?” “世兄的话,有损家门风度。”洪淏脸色一正,“莫说世伯升迁、为陛下效力,便是辛苦差使,世兄也说不得这话。” “嗯?”甄应嘉笑道,“此话怎讲?” 洪淏看向甄实:“敢问世兄,昔年师父辞任江淮巡盐使,保举世伯署理时,世兄可与今日一般抱屈?” 甄实脱口说道:“这不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洪淏唇角微斜,“早前举荐优差,不见世伯领师父之情,愚侄想来,世伯自然更想做迎难而上的差使,这才不顾忌讳,在御前舍下人情。” 甄实无言可对,甄应嘉笑道:“世侄对我,怕是有些误会的。” 洪淏晒笑一声:“甄大人,你不识得我,上皇倒有心说和,命我交好甄家,你不问问上皇,我在他老人家跟前可曾低头?” 甄氏父子吃吓不小:他们不知,上皇召见洪淏时,还没有金陵的案子。此时提起,不但甄家惊惧,连林海都觉纳罕,只当上皇洞悉内情,曾要为他劝和,又教洪淏耿介回绝而已。 觑看林海脸色,甄宪忍不住说道:“晋嘉知道,我们家与贾府原系老亲,有些事,难却情面——” “宪儿!”甄应嘉阻拦不及,“你胡说什么!” 甄宪顿觉失言,低下头不再说话。 林海拱了拱手:“甄大人,晋嘉就是这样的脾气,上皇与陛下也都申饬过的,总不改悔,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甄应嘉勉强端着笑容:“世侄是直爽之人。” 洪淏不以为意:“甄大人,师父是君子,我也不是量窄之人,师娘在天有灵,看拙荆并寿安面情,这层窗纸,到底戳它不破,至于甄家,我虽回绝上皇,上皇并未因此见怪,身为臣子,不可忘恩负义,甄大人若想揭过前事,晚辈自然既往不咎;今日登门,只为打探底细,依晚辈拙见,怕是甄大人吃亏更多。” 甄应嘉见惯虚与委蛇的做派,今日撞着洪淏,可谓“乱拳打死老师傅”,甄宪又把底细泄了,此时遮掩,再无益处,略想一想,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因我一时糊涂,顾念亲眷之谊,教世侄受屈不小,今向如海并世侄告罪。” 林海见好就收:“世兄请起。” 洪淏亦道:“世伯客气。” 甄应嘉直起身来:“今日局面,世侄何以教我?” 洪淏并不客套:“世伯当知,月盈必亏、水满则溢,大青开国,甄家并无尺寸之功,因仗祖上私恩,所以宠耀至今,清欠一事,故所棘手,若用心办理,不失保全之计。” 甄应嘉即道:“虽然如此,积欠之家,多为皇亲勋贵,我若办好,甄家四处树敌,如此怎生奈何?” 洪淏反问:“敢问世伯,陛下若以亏空之罪,查抄甄家满门,上皇如何出面回护?” 甄应嘉无言可对。 “为陛下得罪亲贵,陛下可保全甄家;拒不清欠、或为亲贵抗拒天意,甄家倾覆,只在眼前而已。”洪淏端起茶盏,“何去何从,世伯当好自为之。” 甄应嘉看向林海:“如海也是此心?” “你我皆是上皇旧臣,当今纯孝,上皇至今不忘义忠殿下,又有保圣夫人并太妃体面,世兄办好差使,上皇自然能在陛下面前保全甄家。”林海看一眼甄宪兄弟,“据海浅见,几位世侄皆非俗物,世兄当为将来谋划才是。” 甄家父子告辞出来,甄宪不免请罪:“是儿子大意,一时不查,教他抓了把柄,所以令父亲十分被动。” 甄应嘉摇一摇头:“他这样说,咱们抵死不认,哪里及得上现下一般剖白清楚?” 甄实问道:“父亲果然要接下清欠的差使?” 甄应嘉淡淡说道:“既要接下,又该办好,还不能招了怨恨。” 甄宪双眼一亮:“父亲有主意了?” 甄应嘉忽问二子:“你们与洪淏有些交道,看他为人如何?” 甄宪回道:“孤高耿直之人,若在官场,未必能够轻易立足。” 甄实点头附和:“这样的人,虽不可位极人臣,却是极难拿捏短处的,南安郡王看不明白,所以吃了大亏。” “大误!”甄应嘉笑道,“你们看低了他,只一条,上皇虽然归政,他说的话,谁敢驳回?他做了,上皇并未怪罪,你们能做得到吗?” 甄宪颇不服气:“他不过是居功自傲罢了。” “有林海指点,他能傲的起来?”甄应嘉笑道,“枉你留京多时,难道不知他曾托付牛家购买田庄之事?后头如何?镇国公府与平西侯府待他,比先时还要亲近三分。” 甄实问道:“父亲的意思,他是以退为进的伎俩?” “大忠及大奸。”甄应嘉叹息一声,“不但上皇与陛下,怕是义忠殿下尚在,也会赏识这样的人。” 甄实即道:“父亲放心,我与兄长虽未与他刻意交好,一向也不曾开罪他,贾家的事儿剖白清楚,想来他是不会抓着不放的。” 甄应嘉便问:“人到了不曾?” 甄实一怔:“是!” 甄应嘉点了点头:“先照咱们商议的办吧。” 这厢父子兄弟绸缪计较,那边翁婿父子计较绸缪,洪淏不免纳罕:“看甄应嘉为人,并非不知进退?” 林海笑道:“甄家三代盘踞江南,甄应嘉果然言行如一,朝中文武,怕是过于庸碌了。” 洪淏茫然不解:“师父的意思,甄家未必愿意隐退自保?” “人性!”林海悠悠说道,“皇上若教我此刻致仕,我也是不能甘心的。” 洪淏恍然顿悟:“师父说的是。” “甄家根基稳固,有保圣夫人在,有义忠郡王和太妃在,陛下也不好过为己甚。”林海嘱咐东床,“今日罢了,以后交际,且把余地留下,我说句犯忌讳的话,陛下把甄家办了,上皇不能把陛下如何,帮着陛下清算甄家的人怕要拎几个出来迁怒发作,你举荐甄应嘉,担个睚眦必报的名声,总算给他留了余地,真要上赶着踩他,连上皇也不能答应。” 洪淏汗流浃背:“师父说的很是。” 甄应嘉入部述职,又上保本,举荐应天知府贾雨村进京,当今准奏,升任贾化户部参议、为三库稽核大使,协助甄应嘉办理国库欠银清偿事务。 洪淏本不愿与甄家交际,这日下差,甄实到翰林院当面相请,因又说道:“我得了一坛惠泉好酒,单请旁人,未必愿意赏脸,晋嘉品行,自不以出身看人,不知可愿移步,与我小酌谈心、共叙世交之情?” “昂友何必客气。”洪淏知他庶出,甄宪跟前,不过应声而已,当下言辞恳切,自无不允之理。 二人骑马并行,至城西时,转入小小一所两进别院,洪淏不免询问:“这是昂友的外宅?” 甄宪含笑说道:“这宅子原是一个坏事的外官买下的,他是渎职的罪名,家产并未抄没,流放后央求父亲,将宅子折换银两,以做打点用途,如今成了我的躲闲之地。” 洪淏点一点头:甄家豪富,等闲的也看不上如此一座宅院。 说话时,有小厮迎出牵马,甄实笑道:“这里连厨子杂役在内,只有八九人伺候,图一个清净罢了。” 二人到了上房,早有丫鬟把七八样精致菜蔬摆出,洪淏净了手,因见甄实亲去斟酒,不免向他笑道:“昂友是知音之人。” 甄实会意:“对饮得人,便是一杯淡酒,在我看来,连王公侯府的琼浆玉液也及它不上。” 二人推杯换盏,先说些江南精致、神都风俗的闲话,至微醺时,洪淏笑道:“再喝一壶,我便不及当下省事,昂友若想交心,在此刻最为合宜。” 甄实恍若未闻,因向丫鬟说道:“枯饮无趣,教她们弹奏一曲,为晋嘉助助雅兴。” 不过片刻工夫,外头缓缓进来两名娇伶,一抱长琴,貌丽如花,一怀琵琶,似云出岫,福一福身,立时弹唱起来。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俄尽一曲,洪淏拊掌称赞,“瑶琴琵琶,合奏无隙,便是唱腔,等闲也难听到,可见昂友是费了气力调教的。” “能教晋嘉入眼,不枉费她们演练一场。”甄实指一指二女,“这抚琴的叫纶音,弹琵琶的取名知若,不瞒晋嘉,她们原是要往王府里送的。” 洪淏手上一滞:“昂友弦外有音。” 47、福建风氏 甄实歪了歪头:“明人不说暗话,头几月牵涉晋嘉的公案,实在是我们家与贾家合伙办下的。” 洪淏放下酒杯:“这个甄世伯已经陪过罪了。” 甄实苦笑道:“贾家太君说,南安王府取中你做女婿,她也不愿意将外孙女嫁给你,又见你把持林家中馈,忧心外孙会受委屈,这才托请父亲,待案发后指示赵仁正上书参你。” 洪淏不以为意:“甄贾世交,这也算情有可原。” “只一贾家,今日是没有这般分量的。”甄实怔了一怔,“父亲想与南安郡王结交。” 洪淏微微颔首:“人之常情。” 甄实又道:“本来么,这件事能做的天衣无缝,偏偏南安郡王先向令祖提亲,御前撞一个灰头土脸,引得涂尔思为他打抱不平,反教陛下生疑,这才落得个功败垂成的结果。” 洪淏即问:“如此说来,南安郡王是不知情的?” “父亲也是事后才醒过神来。”甄实坦诚相见,“想来瞒不过林世伯,涂尔思与南府有旧,赵仁正上了折子,涂尔思立刻为他转奏,父亲就未生疑,只当贾家已经交际妥当,后来知道南安郡王获罪的事儿,父亲猛然警醒,世人眼中,涂尔思这样做派,可不就是画蛇添足、公报私仇么?” 洪淏淡淡一笑:“不只是陷了涂尔思的迷魂阵,贾府的老太君,怕是没少给世伯打包票吧?” 甄实冷笑道:“现今的贾府,也只能靠两个女人支撑了。” “这些事,我大略猜得到。”洪淏问道,“贾家的小姐是怎么死的?” “晋嘉是聪明人,何必多此一问?”甄实随口解释,“收买旧仆滋事、贾家姑娘自尽,这都是贾府太君的首尾,父亲原本是不知情的。” 洪淏并不吃惊:“果然如此。” 甄实举杯相敬:“晋嘉,你不晓得,我们这些庶出旁支,本就身不由己,为了家族大义,脸面性命不算什么,不然也不能教我特来请你。” 洪淏一饮而尽:“我晓得,你回告甄世伯,他对不住我,我也回报了他,以前的事儿,不要提了。” 甄实咧嘴一笑,乜着眼指一指二女:“你们过来。” 二伶走上近前:“二爷!” “我方讲了,她们原本是给王府预备的,父亲见了你,愈发觉得不能教你心存怨愤,特意把尖子划出,教我送你使唤。”甄实抬手止住有心回绝的洪淏,“我知道,你是清高人,你把我的话听完,后头如何区处,还看你自行主张。” 洪淏点了点头:“昂友以诚待我。” 甄实缓缓说道:“甄家看着风光,不在京城的亲贵老爷身上舍足本钱,他们如何愿意回护帮扶?无可奈何之处,晋嘉必然有所体谅,这两个歌姬,颜色虽好,要送王府里去的,虽然调教妥当,也没哪个就敢上手,若是红袖添香,并不算辱没晋嘉,好不好,晋嘉体谅我的处境,把她们收下,或收用,或送人,总教父亲知道,你已领受了他的歉意。” 洪淏扫一眼二女:“话说到这份上,我不收下,反倒显得矫情了。” 甄实大喜,就命丫鬟,把几张契纸取来:“她们的身契在这里,连同这所小院,我也送给晋嘉,旁人我都带走,晋嘉若要客气,把银子折还给我即是。” 洪淏笑道:“你教我金屋藏娇,自然便该有始有终,我哪里会有银子给你?” 一时宾主尽欢,洪淏喝的半醉,甄实知他不能留宿,早命下人把马车套好,亲自送他出来,这才自回本家,向甄应嘉复命不在话下。 洪淏回家,见过祖父,把衣服换了,又至东宅向林海定省,林海蹙眉问道:“你这是哪里去吃酒了?” 黛玉忙命丫鬟:“教厨房做醒酒汤来。” “不打紧。”洪淏笑道,“吃了甄家一顿酒席,又收了他一座宅院,算是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林海捻须微笑:“他家有钱,只不愿用在正途。” 洪淏眯着眼,盯住黛玉笑道:“这宅子更不是正途,他说明,是专给弟子金屋藏娇用的。” “是甄家的做派,你心中有数即可。”林海不以为异,“荣国府要为贾琏摆一日戏酒,你得闲时,带寿安应付一日。” 林墨说道:“外祖母怕不知道甄家已然把她卖了。” 洪淏捏了捏额头:“这是我同贾府的事儿,你不要管。” 黛玉接过醒酒汤递给洪淏:“先喝了,瞧你一身酒气。” 洪淏嘻嘻一笑,探着头,只把嘴伸了过去。 黛玉怒目含嗔,把汤碗向案上就手一掼:“理你喝不喝。” 林海摇了摇头,林墨看着黛玉背影,向洪淏笑道:“姐姐吃醋呢。” 洪淏端起汤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这才向林海告退:“时辰不早了,师父早点儿安歇罢。” 林海示意林墨:“送你哥哥回去,别叫他丢人现眼。” 洪淏回返卧房,略想一想,因命香菱:“叫林信来。” 香菱笑道:“您该安歇了,有什么话,留在明日可好?” 洪淏捏一捏额角:“不碍事。” 过不片刻,林信从外院进来:“大爷。” 洪淏把房契身契递给他:“甄家送的院子不能留,你教林途悄悄卖了,不要教旁人知道。” 林信答应一声:“是!” “这两份身契,你让他拿去顺天府验了,若无差错,给她们重立户籍。”洪淏吩咐道,“捡着外城,买一座三进宅院,把她们安置过去。” “小的明白。”林信又问,“可要添些使唤下人?” “照着甄家的例办罢!”洪淏出一回神,因向林信说道,“办妥了告诉林坡,记得每月将用度送过去。” 林信一一答应,见洪淏再无旁话,这才躬身退出上房。 洪淏血气方刚,今日见了两个娇俏艺伶,夜间不免辗转反侧,思虑难安,起身打一回拳,将近四更方才睡下。 早起问安,洪钦见他神色,心中便知端倪,因向他叮嘱道:“你同玉儿的婚事已然定下,祖宗家法,立嗣嫡长,林海对你有栽培之恩,你的长子,还该是发妻所出。” 洪淏把心中旖旎念头压淡了三分:“孙儿明白。” “咱们家,原要五代同堂,便不纳妾,人丁也算阜盛,可惜骤遭变故,只余你我立户。”洪钦叹一口气,“日后开枝散叶,全在你一人身上,玉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您放心,孙儿有分寸。”洪淏定一定神思,“甄家有心讲和,师父的意思,不能教甄家毁在咱们手中,谷天岳已经搜罗了不少罪证,未免打草惊蛇,还是缓一缓为妙。” 洪钦沉吟片刻方道:“你不说,我也要提,林海虽然高升,毕竟远离江南,盐运的事儿,过问不了许多,或有万一,对他们照应不及,你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没有?” “不妨事。”洪淏微微一笑,“您忘了,师父现今管着天下的刑狱呢。” 眨眼到了贾府设宴之期,洪淏方与林墨出门,恰见当值小厮立在街前喝声撵人,不免皱一皱眉,向林信吩咐道:“去问一问,是怎么回事儿?” 林信即时过去,门子立来回话:“大爷,她家主母要拜老爷,小的看了帖子,既非老爷旧交,也无正经官职名讳,这才劝她离去,不意丫头无礼,对着小的再三恳求,小的唯恐有碍老爷官声,这才催着她们速速离去。” 洪淏即道:“拿帖子来。” 与小厮推搡的丫鬟慌忙过来,捧着帖子,直直跪在洪淏马前。 洪淏看了一眼,上书“故福建永春直隶州州同张绍孀妻、敕命安人风氏”落款,不免向她问道:“你们家与林家有旧交?” 林海是一部长官,每日有许多同僚外官来拜,四五品的外官,若无旧交,只把冰炭孝敬,全了礼数、混个名熟而已,像这等六七品的捐官,等闲到不得林海跟前,何况是孀居妇人。 丫鬟正要说话,从轿中走出一位遮纱妇人,虽不见面貌,也能看她体态窈窕、形容婀娜,缓步近前,向洪淏二人盈盈福身:“未亡人张风氏拜见公子。” 这一声,犹如莺鹂婉转,林墨忍不住问道:“你要见父亲?” 风氏一愣,继而答应:“是,妇人千里奔赴,正为求见刑部林老爷。” 洪淏闭一闭眼,因向林墨说道:“此非说话之处,安人的帖子我收下,今日不得便,安人把下处告知下人,明日得闲,自当遣人相请。” 风氏忙道:“公子可是诓骗妇人?” 洪淏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风氏忽问:“公子可是今科探花洪大人?” 洪淏一怔:“正是。” “久闻洪大人高士盛名,想来是一诺千金的风骨。”风氏点一点头,“如此,妇人静候大人佳音。” 林墨目光眷恋,看风氏上轿避开,仍是握缰不前,一副怅然神色。 洪淏先已回神:“像什么样子,仔细教下人取笑。” 林墨扬鞭拍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48、黛玉会客 贾府设宴,各亲友世交或来捧场、或有礼到,洪淏又是上座之宾,贾赦贾琏不免向他再四称谢。 洪淏笑道:“教裘内相亏欠小侄人情,总不如把这份人情移到琏兄身上。” 贾赦心中熨帖,因又嗔道:“陛下业已明旨赐婚,你便是我的甥婿,怎的还是如此外道?” 洪淏含笑摇头:“我答应,师父还要在意妹妹的名声。” 贾赦不以为然:“你们读书的,忒不活泛,虽未成礼,名分已定,哪个敢去多嘴?等我见了妹婿,一定为你说他。” 酒过三巡,有小丫鬟至贾赦跟前回道:“老太太请洪家大爷去后堂说话。” 贾赦左右寻看,因向贾环吩咐:“你带晋嘉过去。” 荣庆堂只有王夫人陪侍在侧,贾母见洪淏行礼起身,忙命丫鬟置坐奉茶:“听说琏儿的差使是你助力谋的?” 洪淏也不曾想着瞒过贾母,闻说后点头回道:“原是世伯托了师父,这点子小事儿,不值得教他费神,这才教我揽到了手中。” 贾母又问:“你同宫里的内相都是相熟的?” 洪淏微微一笑:“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你过谦了。”贾母沉吟半晌方道,“玉儿怎么不曾过来?” 洪淏答道:“家中内务,都仗她来料理。” “你回去告诉她,我想她呢。”贾母叹息一声,“打小长在我跟前,还没嫁人,等闲不能见她,再到出阁,怕是更难照面了。” 洪淏只得请罪:“是晚辈的疏忽,回头便教妹妹过府请安。” “不是我溺爱,玉儿还能有几天自在日子?现下拘着她,将来愈发可怜了。”贾母顺势询问,“婚期可曾定下?” 洪淏回道:“前头有误吉时,腊月二十四日纳吉,年后方能纳征请期,要迎娶时,约莫在五月以后。” “不算仓促。”贾母面不改色,“说不得,你教玉儿多陪我两日,我这里也有她的一份嫁妆,她娘走的早,有些事,还需我来教她。” 洪淏点一点头:“听太君的。” 贾母这才放人:“不扰你的雅兴,琏儿是你的舅兄,日后要多提点他。” 洪淏答应一声,还回前院不在话下。 王夫人忍不住问道:“老太太,您怎么不提娘娘的话?” “不必心急。”贾母睁开双眼,“洪家的小子,吃软不吃硬,强逼他为娘娘出力,反倒会适得其反。” 王夫人恍然大悟:“老太太的意思是?” “他对玉儿是上心的。”贾母倍感无奈,“圣人降了明旨,今后与林家往来,除了我这张老脸,只能依仗敏儿的余荫了。” 南安郡王阴差阳错,坏了贾母一番绸缪,南安太妃约莫有数,倒不好因此迁怒贾妃荣府,两家交情仍如往常,于贾家而言,倒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王夫人宽慰贾母:“是宝玉无福罢了。” 贾母情知儿媳口不应心,也不愿多加计较,因向她嘱道:“我瞧着,墨儿是冷情的人,想让林姑爷栽培宝玉、辅助娘娘,还要玉儿从中出力,我接她来住,你做舅母的,还要更加慈爱才好。” “是。”王夫人面色一僵,“我待大姑娘,与迎春姊妹都是一样的。” 席间并无可说之事,洪淏回了林邸,先把贾母所嘱转述黛玉知道,因又说道:“不拘如何,史太君一心为你,不可生了嫌隙,背负不孝之名。” 黛玉毕竟介怀:“你倒大度,我还有什么话说?” “总不能为我,教你六亲不认。”洪淏随口说道,“还有一件事,今日出门,有福建的敕命孀妇来拜师父,我许了她,赶明儿叫来,你会一会,听听她有什么说辞。” “孀妇?”黛玉皱一皱眉,“这样的人,找父亲做什么?” 林墨笑道:“哥哥名声在外,不拘如何,已经许了人家,姐姐不能不应的。” 黛玉无可无不可:“晚些时候再来,后日是裕王妃的生辰,明早便该预备好送过去了。” 洪淏含笑称赞:“越发有当家主母的气度了。” 次日午后,风氏果然依约登门,见着黛玉,先已福身行礼:“妾身张风氏拜见林小姐。” 黛玉抬眼看时,见风氏生得脸似芙蓉、星眼如波,只论容貌,平生所见,只有寥寥数人可以与她匹敌。 金雀忙道:“姑娘。” 黛玉察觉失态,赶忙起身还礼:“安人不必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 却说风氏有安人敕封,黛玉承恩,也得六品恩典,只论品级,二人确是平起平坐。 风氏赔笑道:“小姐是阁老千金,又是娘娘钦封敕命,亡夫不过捐买前程,妾身如何敢与小姐抗礼?” 黛玉即请入座,又命丫鬟:“奉茶!” 风氏谢座,礼数备极周到。 黛玉笑道:“安人不知,因家母亡故、中馈无人,等闲不会堂客,并非有意怠慢安人。” “妾身明白。”风氏欠一欠身,“原是妾身莽撞。” 黛玉即道:“安人有话,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风氏稍加踌躇,很快说道:“妾身入京,原是伸冤而来。” 黛玉并不意外:“安人请讲。” 原来风氏与泉州名商张家自幼定亲,张家祖上原有三房,风氏所许即为长房独子张绍,大婚前夕,张绍与其父出海时不幸罹难,风氏怀抱灵牌过门,上侍婆母、下管内务,将一房产业打理的十分周到,争耐二房三房心生觊觎,再三算计,要欺凌寡嫂侄媳,侵占长房家财,此番竟将风氏胞弟构陷入狱,逼她交出管家权柄。 黛玉常为林海收拾公文疏议,她又聪明,律法案例略知大概,略想一想,因与风氏说道:“据安人所言,令弟杀人并无实证,刑司审断,不该草率行事。” “小姐说的极是。”风氏忙道,“这样的案子,可大可小,是杀是纵,全在刑司一念之间。” 黛玉点一点头:“想是小人作祟,有心贿买衙门、屈打成招也未可知。” “小姐蕙质兰心,妾身佩服至极。”风氏犹豫片刻说道,“不瞒小姐,福建按察使霍大人与南安郡王分属同族,外子之叔张信,把女儿送予霍大人为妾,妾身虽要鸣冤,委实孤掌难鸣。” 黛玉恍然大悟:“安人此来,不该只为伸冤之事。” 风氏吃了一惊:“小姐如何知道?” 黛玉淡然微笑:“taizu旧制,设登闻鼓于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官民有冤,皆可击鼓告诉,有隐瞒拦阻者,以欺君大罪论处,安人有心鸣冤,不必寻到家父头上。” “原来如此。”风氏坦诚相见,“不瞒小姐,离乡之初,妾身却有击鼓鸣冤、要驾越诉的念头,后做深思,只有千日做贼,岂可千日防贼?神都胜地、天子脚下、权贵云集,妾身何不寻一贵人结交,也好令家人官府有所顾忌。” “此是长远之计。”黛玉不免纳罕,“家父虽为刑部正印,若论权势,林氏在京,不过二三等人家罢了,何以能得安人垂青?” “小姐过谦了。”风氏低下眉来,“妾身是商妇,不能平白舍出本钱,京城权贵虽多,心怀公义的屈指可数,愿为妾身得罪王府的更是凤毛麟角,有些贵人,当面许诺,得了好处再行悖约,妾身怕也争执不得。林大人素有官声,洪探花义薄云天,若能得着府上眷顾,再有小人作祟,妾身便不必忍气吞声受人欺凌了。” 洪淏与南安王府的梁子委实算不得机密,风氏有心结交权贵、抗衡南安王府,这样的事儿,自然能够打听的十分明白。 黛玉把茶盏端起来:“安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等父亲与兄长下差,定会如实转告他们。” 风氏放下礼单即刻请辞:“有劳小姐。” 依着林海本心,他是不愿意与南安王府再生纠纷的,把礼单看了两眼,丢给洪淏问道:“你觉得如何?” 洪淏摇了摇头:“咱们家不差几万银子使,何必为此与南安王府交恶?” 林墨笑道:“兄长不会算账,若应了她,每年并不止几万银子出息。” 洪淏并不动摇:“这样的银子,未必不会烫手。” 林墨说道:“咱们家与南安王府已有嫌隙,若不应她,传出去,教人以为父亲和兄长怕了南安王府。” 林海大怒:“谁教你说这些恃强争胜的混账话?” 林墨吓得跳起身来:“父亲——” 林海“哼”的一声:“你向哪个用的激将法?” 林墨再不敢言语。 “弟子的意思,师父是刑部尚书,果有冤案,秉公过问分属应当,至于为商户做保山——”洪淏斟酌道,“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林海点一点头:“她送的士仪如何处分?” 洪淏看向林墨:“叫寿安把礼单给她退还回去可好?” 林墨眼眸发亮:“多大的事儿,也值得教我出面?” 林海即嘱洪淏:“你去办吧,孀妻寡母,想也难过,能帮的,不妨量力而为,不枉了她来求告一回。” 林墨不敢搭话,洪淏欣然应允:“是。” 49、结盟张家 “安人请坐。”闹市茶楼,洪淏会见了享誉海外的福建第一女商人。 “探花有礼。”风氏去了头纱,愈发显得明艳绝伦、冰肌玉骨。 洪淏开门见山:“安人所求,舍妹业已讲说明白,明人不说暗话,林家独木难支,并不敢轻易开罪权贵。” 风氏淡淡一笑:“这恐怕是洪探花的推托之词,据妾身所知,南安郡王迄今未出王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安人不当高看洪某。”洪淏打量风氏一眼,“说的更直白些,在下不能为了道义二字,同南安王府再结嫌隙。” “洪探花果然是坦诚之人。”风氏并不意外,“丈夫立世,所看重者,不过名色财势四字而已,小洪大人名盖九州,林小姐姿容,更加万里挑一,至于权势,凭借洪探花履历,入阁拜相,不过早晚而已。” 洪淏点一点头:“安人是打了‘以财动人’的主意?” “妾身浅见,大有大难,洪探花前程在望,自然要做一个清官贤臣,翌日进项,多从冰炭孝敬、田庄地租、店铺出息而来,后两项都有定数,冰敬炭敬难得分寸,稍不留意,必会损及仕者官声。”风氏把一纸契书推至洪淏近前,“这是妾身的诚意,请大人过目。” “五成份子?”洪淏颇感震惊,“安人好大的手笔!” 风氏不以为意:“探花若答应,还是妾身的便宜大些。” 洪淏略有不解:“此话怎讲?” 风氏缓缓叙说:“张家在福建,总算数得着的富户,自要把各路衙门打点妥当,一省的将军、巡抚,都需攀附交情,妾身看来,并非长远之计,探花愿意收下张家的五成干股,林家洪家,都是妾身长久倚仗,妾身与其独守百万家财,毋宁接着探花东风,把百万变作千万,纵然只是五成,较今日基业,少说便有数倍之余,探花看来,可是妾身更加沾光?” “好!好!好!”洪淏抚掌称赞,“安人好气魄。” 风氏莞尔微笑:“探花可愿成全妾身?” 洪淏因问:“令弟现在何处?” 风氏敛了笑容:“现在福建提刑衙门的大牢之内。” 洪淏又问:“安人在京中可有下处?” 风氏答道:“先翁久慕神都,早年在西城青人胡同买了一座三进别院,妾身就在彼处安身。” 洪淏眯了眯眼:“安人可有神都立业之心?” 风氏略不思索:“恨不能耳!” 洪淏想了一想,因与风氏说道:“我正要在西城买一座别院,安人若能把相邻宅院过户送我,入股之事,自可从长计议。” 风氏一口应承:“全依探花。” 洪淏站起身来:“安人静候佳音罢!” 回见林海,洪淏已有说辞:“弟子的意思,想借此事与南安王府消弭前隙,南安郡王应了,自然前事不咎,他不答应,宫里也能知道咱们的谦让之心。” 林海不免犹豫:“倘若南安郡王觉得咱们刻意逼迫他,岂非是弄巧成拙?” “梯子我去送,下与不下,那是他自己的事儿。”洪淏讲明计较,“据风安人说,他们风家原籍金陵,早年竟是会过师娘一面的,我只说,早年师娘见了她喜欢,原要认作义女的,后来虽不成事,毕竟有一份善缘放着,她今来求,倒不好袖手旁观。这是积善的事儿,师娘在天有灵,必然不会见怪弟子。” 林海听了,也觉妥当,因向黛玉笑道:“教他一说,你竟是会了未结义的姐妹。” 黛玉一笑置之:“据女儿说,父亲便认了她做义女,也不算辱没林家门楣。” 洪淏十分纳罕:“据你说,并没有瞧不上她的守节身份?” 黛玉嗔道:“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外人只该敬着,哪有瞧不上的道理。” 师徒计议妥当,到次日,洪淏便往东宫去,向太子说明要去南安王府讲和的意思。 太子笑道:“你竟大度起来,我还想着,几时替霍霆与你说和一回呢?” 洪淏顺势求他:“南安郡王还在禁足,好不好,你给我讨个口谕,上门时也算名正言顺。” “你小心的过了,前儿个母后还打发人给南安太妃送东西呢。”太子说道,“父皇的旨意,命南安郡王禁足,也没说查封了南安王府,他自己行事要低调十分,你只管去,有人问时,尽管说是我打发你跑腿,向霍霆要东西也便罢了。” 洪淏到了南安王府,门房如见瘟神,通明来意后慌忙报到霍霆跟前,霍霆不好回避,只得命管事迎入书房说话。 “小洪大人免礼。”霍霆心中疑惑,面上还能沉得住气,太子要的书还在小王的卧房,我已打发下人去取,请小洪大人暂候一时。” “不敢。”洪淏笑道,“王爷手不释卷,下官十分钦佩。” 霍霆茫然不解,因向丫鬟吩咐:“奉茶。” 洪淏见此情景,倒对南安郡王生出三分敬意来,略想一想,复又起身:“下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王爷可愿垂恩应允。” 霍霆怔了一怔,随即便有回音:“小洪大人请讲。” 洪淏叙说原委:“上禀王爷,约莫十几年前,师母往金陵归省,曾与官商风家颇有交道,风家定居福建,年后惹上人命官司,虽无实证,毕竟难于发落,风家来求师父,为了先人渊源,倒不好置之不理,福建按察使是王府同宗,下官厚颜,想借王爷金面,了却风家一丝瓜葛,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霍霆心存戒备:“林大人是刑部正印,这点子事儿,何须旁人插手?” 洪淏笑道:“王爷不必多心,师父的意思,请霍大人过问案情,风家有罪时,霍大人只管依律处分,若有冤屈,才好伸张做主,自不教霍大人有所为难便是。” 霍霆恍然大悟,忙向洪淏解说:“晋嘉不可曲解小王之意,霍雳是小王同宗,林大人只管吩咐,与小王说话也是一样的。” “既如此,下官谢过王爷。”说话时,书已取到,洪淏即时告辞,自回东宫复命不提。 霍霆得了台阶,不敢怠慢,就到后院,以太妃之名,修了书信命家人快马送往福建。 晚间洪淏返家,林琐先已上前回话:“大爷,永春张家有契书送来,说是您指明要的。” 洪淏打开看了,果然是一座三进大宅的房屋地契,落款之期,都是今日时限。 “果然有魄力。”洪淏吩咐林琐,“按市价支取银票送给张家,告诉他家主母,刑司一事,业已了结,她可放心南归。” 一日之内买下这所宅院,少不少,风氏多花了三四倍银钱,虽然如此,她连半数家产都能舍下,如何在意区区万两之数?既得准信,也不矫情,接了银票,把收据写给林琐代还交差不在话下。 南安王府乃是霍雳根基,收了家书哪敢怠慢?立时批下文书,以“查无实证”为由,将风氏之弟放出牢狱。 时已年底,洪淏同黛玉婚期在即,两宅管事不敢怠慢,都将年货备办妥当,赶早至神都交账。 小年方过,洪家祭祖纳吉,卜辞便是“天作之合”,洪钦甚喜,嘱咐孙子,要赶明年二月行完纳币之礼。 洪淏笑道:“别的倒罢了,只活雁一项,怕要二月下旬方能生得。” 洪钦不以为意:“我只管喝茶,不许延误嫁娶吉期。” 早前纳采问名,赭山翁主并颜家太太出力极多,洪淏不敢怠慢,刻意嘱咐,把镇国公府与承恩公府的年礼加厚三成。 这厢正看礼单,林信入内回道:“王敬大人有要紧事求见大爷。” 洪淏点一点头:“请来。” 王敬是今科进士,殿试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因性情疏阔,与洪淏甚是投契,进得内院,脸色甚为焦急:“晋嘉,我有要事求你。” 洪淏略感无奈:“你缓一缓气再说,天还塌不下来。” 王敬就把洪淏未饮之茶灌了一口,这才说道:“祖母的消渴症发作,大夫开了处方,只没有人参下药,你这里有,借我两支应急,明春买了好的还你。” “你们王家也是簪缨之门,我竟不信,难道连几两人参也买不到?听说甄大人已经把账目理论明白,你们家或是借了库银,预备银子明春偿还不成?”洪淏吩咐林信,“去寻太爷,把上品的人参称半斤拿给啸峰。” “我们家比不得那些皇亲贵戚,如何能无所顾忌地支借库银?”王敬道了谢,因又解释:“不知为何,这两年的人参总不宽绰,今冬愈发紧俏,有银子也没处买去。” 过不片刻,林信包了人参回来,王敬接下,不免咂舌:“我倒没寻错地方,这样的品相,拿一百两银子也买不到一两,你给我半斤,少不少,给你一千银子还是我的便宜。” 洪淏笑道:“治病的东西,没得把它落于俗套,你知道,我们家原是行医的,不差这些东西,你短着用,只管来寻我,别的没有,供你家太夫人几斤人参还是容易的。” 50、贾府备妆 王敬得着人参回家,其父王龄忙教下人配药,又向王敬问道:“这样好的人参,你自哪里买的?” “药铺的人参,或是配了成药,或是只余须末,果然难以买到。”王敬不免解释,“左右不得,我想着晋嘉是医药门第,便往洪家走了一趟,果然给了这些,晋嘉还说,后头若用,只管去拿,他们家珍藏极多。” 王龄皱一皱眉:“看成色,破百的银子买不到一两,你可占了他不少便宜。” 王敬笑道:“晋嘉讲,这些人参都是赶早买的,我给银子他是不能收的,儿子的主意,赶明儿买到好的,依样还他也就是了。” “也罢了。”王龄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还是职掌宴劳荐飨的光禄寺卿,连母亲下药的人参都寻不出一支,传出去岂不教人笑话。” 王敬不以为然:“往年的参,现买现用,谁料到今年是这般光景?次一等的不是没有,用给祖母,多少有些不妥,像那些太医供奉,少不少,家中必然藏珍应急,只不愿舍给咱们这样的人家,所以推说没有,若是王公门第要时,还不双手捧着送到跟前?” 王龄点一点头,因观左右无人,不免向儿子嘱咐:“洪家的小子,性情虽然偏激,心肠却是好的,素日侍宴,几位皇子竟无一人说他不是,上皇也道,‘晋嘉傲上不愿凌下,将来吉凶,怕是上位一言而决’,我私下看着,太子是对他推心置腹的,连尹家也十分礼貌,你与他结交,必以诚心为上,万不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 再说洪淏,方把王敬送走,香菱入内回道:“大爷,老爷打发人请您过去。” 洪淏到了东宅,见林海把一纸白封搁到案上,因与他叹息:“方收了讣告,指挥使韩育殁了。” “是。”洪淏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曾听说师父与他有甚交情?” 林海苦笑道:“你忘了,颜家大太太是锦乡侯府的千金,韩育是她亲叔,要守九月大功孝期的。” 洪淏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备妆一事,就托不得颜家了。” 林海又问:“贾家派人来,要接黛玉去住两月,你意下如何?” 颜家是黛玉的干亲,操办婚事名正言顺,如今有这样的事儿,史太君见缝插针,除非公然翻脸,也只得贾家一门亲戚能够托付。 这正是人算不如天算,洪淏略想一想,因与林海说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不过教贾府太君掌眼过目而已,妹妹是贾家外甥,有皇上的旨意在,他们难道有胆量再生是非?” 林海略感犹豫:“她去贾家无妨,必要搬到贤德妃的省亲别墅居住,我听说,宝玉也住在里头,虽是同园别居,没有长辈盯着,总是有些不便的。” “这件事就交给弟子办吧,”洪淏捏了捏额角,“咱们还得送两份奠仪给韩家才是。” 林海点一点头:“理应如此。” 黛玉要去荣国府小住,林墨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什么好所在,让姐姐往火坑里跳!” “林墨!”黛玉扬声斥道,“那是母亲的娘家。” “寿安,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待南府甄家尚且如此,难道还要同贾家终生结怨?”洪淏的本心,黛玉既已知道贾母心思,现下让她搬往荣国府小住,正可教她看些眉眼高低,比早前更得历练,日后执掌洪家中馈,不至于手足无措、但凭善意度人。 林墨就不言语,过了许久方道:“姐姐要多带人伺候。” 林家根基深厚,加之人丁单薄、历代只进不出,少不少也有二三百万家私,林海爱女之心,把现存的历代主母嫁妆全都列为黛玉陪嫁,林墨又未娶亲,林海要仗洪淏扶持独子,哪有惜财之礼?压箱的银子、新置的衣服、布匹、家具不论,只田庄、铺面两项,便有十余万之价,贾母看着嫁妆单子,半晌不曾说话,凤姐只得上前奉茶:“老太太。” 贾母将单子给她:“拿给你太太看。” 王夫人看个大概,脸上极不自在,勉强向贾母笑道:“林姑爷是疼女儿的,这些个嫁妆,陪送王妃也是足够的。” 贾母叹道:“我原担心林姑爷亏待玉儿,今日看来,我预备的东西倒显得画蛇添足了。” 钱嬷嬷笑道:“老爷吩咐,这单子上的东西,多数是按定例采办的,有不合用的,太君指出来,再教下人从新添补也便罢了。” 贾母点一点头:“姑爷还有别的话叮嘱么?” 钱嬷嬷即道:“洪家的聘礼都要放进姑娘的嫁妆,再有颜家等亲戚好友的添妆,不怕姑娘不能风光出阁,老爷拜上太君,不必为姑娘有所破费。” 贾母苦笑道:“我只这么一个外孙女,有东西不给她,又能留给哪个?” 钱嬷嬷含笑答应:“是。” 送走交割年礼的林家下人,凤姐回到上房向贾母赔笑:“洪姑爷有福气,只凭林妹妹的嫁妆,一辈子也不用愁了。” 邢夫人冷声道:“这话岔了,洪家哥儿原有出息,哪里会把媳妇的嫁妆放在眼里?老太太还不知道,琏儿听奉天局的主事说,陛下都可惜,若不是林姑爷看得紧,指定把洪家哥儿选为东床驸马。” 王夫人心中一动,贾母大不自在,因向凤姐吩咐:“将潇湘馆收拾妥当,你妹妹要住几个月呢。” 凤姐满口答应:“老太太放心,我一定不会教林妹妹受委屈。” 却说洪淏新科及第,都知他前程广大,时值年底,数不清有多少同年同僚具帖请酒,一时间忙上加忙,正回复时,林信入内传话:“大爷,贾二爷自江南回来了。” 洪淏正要说话,又有小厮进来回禀:“大爷,户部参议贾化大人来拜老爷,老爷教黄大人请去了,舅爷请您过去。” “只说我方才出去了。”洪淏吩咐道,“教贾芸进来。” 户部的欠款账目业已清算明白,年后开笔,少不得便要有所举动,贾化的计较,选两家有名的权贵开刀,若不归还欠款,立时参他抗旨忤逆的罪名,欠银最多的勋贵是南安王府霍家、西宁王府金家、北静王府水家,西宁王府同甄家世交为好,北静王府又是甄家姻亲,贾化知道林家与南安王府颇有嫌隙,便想会同林海,以为后手之备。 这些事,林海同洪淏漏过口风,贾化于他有半师之谊,既能躲着,自然不愿多惹是非。 虽是风餐露宿,贾芸比先时更有精神,向洪淏问了安,据实答复数月功绩:“侄儿奉姑父命,巡查店铺十二处、田庄十处,处分管事四人、庄头六人,查没赃银八千二百七十两,赔付商家、佃户三千六百五十两,余银四千六百二十两,敬请姑父过目。” 洪淏十分欣慰:“江南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的处分很合我的心意,我这里留了你的年货,过会子带回家去,年后再来找我。” “是姑父抬举侄儿。”贾芸含笑欠身,“侄儿谢姑父赏赐。” “不能教你们白跑一趟。”洪淏看了明细,因与林信说道,“这两千二百两送到东宅,教孙庄记进公中去,再拿一千两给芸儿,教他与庄客分罢。” 贾芸赶忙推辞:“使不得,这也太多了,侄儿出门时姑父已经给了一千两,如今还没用完呢。” 洪淏即道:“你们二十多人出门,又拿重金聘了账房先生,如今还有多少富余?你不知我的脾气,我说的话,出口就算,是赏是罚,没有再打驳回的道理。” 贾芸告罪不迭:“侄儿不敢。” 洪淏扬一扬手:“去罢,代我和你姑姑问你母亲好。” 二十八日,洪淏到东宫送礼,太子看着银票数目,因向他说道:“怎么有这许多?意思到了便好,你我之间,难道还计较这些。” 洪淏笑道:“你虽是太子,大有大难,再多的银子也能寻出正经用处,早前有那桩公案,我长了记性,认真管教起来,这些银子,管保都是清白来路。”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太子笑道,“你也要成亲了,花钱的地儿且多着呢。” 洪淏顺势询问:“太子妃还没消息?” 太子笑容一淡:“子女缘分未到罢了。” 洪淏点了点头:“祖父说,早年在乡下游走时,有许多乡下妇人,十二三岁成亲,竟过六七年才能生育子女,乡民愚昧,只怪妇人无用,他们不知,大抵男子,十八九岁方能精血充沛,再小时,虽能生育,幼儿极易夭折,年纪到了,水到渠成,反倒急切不得,愈是心急,愈对产育不利。” 太子双眼一亮:“竟有这样的道理?” 洪淏笑道:“御医未必不知,他们说出来,质疑储君威严,岂不触犯忌讳?” 太子点一点头:“是了,听说皇祖在义忠亲王之前也曾生育子女,可惜都未养住,倒是父皇,有我时都过冠年了。” 洪淏又坐一刻,径向太子告辞出宫不在话下。 51、新年喜事 开年初二,林海携儿带女,到荣府向贾母拜年,贾母旧话重提,向女婿说起教黛玉搬到贾家备妆的事儿。 林海笑道:“老太太不提,我也要求到您跟前,年节有许多交际,等过了十五,立刻送她过来。” 贾母便不强求:“也罢了。” 林海又向贾赦贾政作揖行礼:“如海不肖,使黛玉偏劳舅氏,多承舅兄海量汪涵。” 赦政兄弟慌忙起身还礼,贾赦笑道:“妹婿何必如此?外甥是妹子骨血,也如我们的至亲一般,些许小事,哪里值得你来客套?” 贾政也道:“府中人等,不拘哪个,若是怠慢外甥,我们断断容他不得。” 林海道了谢,又朝林墨使了一个眼色。 林墨走到贾母跟前,因向林海笑道:“外祖母慈爱、舅舅大量,这都是母亲的余荫,只一样,劳动外祖母与舅父舅母已是不该,为姐姐的事儿,再教府里破费,岂不是父亲的错处?” 林海正要说话,贾母嗔道:“你这孩子,如何外道起来?你与黛玉,都是我的外孙,我为你们尽心,谁敢说个不字?” 林墨立时说道:“正是这话,外祖母虽然偏疼姐姐,我也是您的亲外孙,姐姐的醋吃不得,私心却是存着几分的。” 贾母一怔,因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几时偏心了?” 林墨理直气壮地说道:“偏不偏心,您自己有数,我不管别的,您对姐姐太上心,教父亲过意不去,到我娶亲时,父亲不好意思教您管了,我去哪儿说理去?” 贾母几乎笑得倒仰:“你这个猴儿,原来是想媳妇了,我便疼你姐姐,如何越过你的次序去?你放心,赶你议亲,我指定操办的比你姐姐更加体面。” “姐姐在府上的用度自然是从家中支取的。”林墨顺势把银票取出,“这里有三千三百九十九两银票,取三生三世姻缘长久之意,外祖母为姐姐备妆,少不得便有林家下人常来听用滋扰,不为别的,打赏的出项不能教外祖母破费。” 贾母点了点头,因向鸳鸯吩咐:“你拿给凤丫头,就说我的话,有怠慢玉儿的,我拿她是问。” 贾赦忽问:“晋嘉怎么不来?都要成亲了,难道竟又避讳起来了不成?” 林海这才说道:“向老太太道喜,陛下隆恩,封了晋嘉詹事府赞善,从六品的官职,今日往东宫陪宴去了。” 贾母又惊又喜:“怎么升的这样快?” 林海淡淡一笑:“您忘了,晋嘉封授翰林编修虽只半年,詹事府主簿却是做了几年的。” 贾政向上拱手:“那也难得,可见皇恩浩荡。” tianchao定制,像洪淏这般未及冠年封至六品的少年进士,迄今未曾寻出一例,现成的例证,林海是家世好、读书好、仕途又好的少年才俊,二十出头考中进士,三四年升到正六品,过了孝期,顶着五品乌纱外放了一任同知,熬到四十岁就是正四品官职,接住盐务的烫手山芋,两任便官升三级获赏从二品虚衔,第三任未满,当今即位,擢入京城,迁为正二品侍郎,现才五十出头,距离首辅大臣只有一步之遥而已。洪淏的机缘,显见要优于林海。 贾母便道:“这样的喜事,该正经贺一贺才是。” 林墨抢先说道:“外祖母不知,哥哥现在翰林院当差,又兼着詹事府的职衔,便与太子商议,要辞去詹事府差使,太子体谅他辛苦,原是准了的,不意陛下过问,骂着哥哥年轻惫懒,这才将他升了一级。” 众人听了,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林墨自顾演讲:“哥哥原要推辞,太子取笑他,姐姐已经是六品安人,他还是七品,将来成婚,怕要夫纲不振,哥哥想着婚仪好看,这才谢了恩典,老太太知道,哥哥不是张扬的人,若要大张旗鼓的庆祝,传到圣人耳中,反倒显得轻狂了。” 贾母点一点头:“谨慎些是好的。” 大年初二,天底下只有三类男人不用走岳家,一是没成婚的,二是岳家没人的,三是岳家不够格的。洪淏是第一类,太子就是第三类。 当然了,上皇早年是陪同太上皇后省过亲的,当今做太子时,也曾陪皇后回过娘家,太子妃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则与太子情分比不上两层婆母,二来迄今未曾生育嫡子,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两个不用走岳家的好友推杯换盏,就在东宫内小酌起来。 太子妃听得传话,因向心腹嬷嬷丁氏说道:“把我成婚时母亲陪嫁的女儿红拿一坛,给太子爷送到前头去。” 丁嬷嬷陪笑道:“这是您出生时窖藏的,统共只有二十坛子,大婚时用了一半,如今统共也才十坛呢。” 太子妃笑道:“若是旁人,自然不配喝他,太子爷待洪赞善与旁人不同,有这样的人陪在太子爷跟前,连咱们都要放心受益。” 丁嬷嬷十分赞同:“您说的是,只为您一时没有喜讯,那些天杀的,还是满腹道德文章的读书人呢,个个想把家里的女孩送到东宫来,只有这位小洪大人,自己立的正,也能规劝太子,比那些嘴上礼仪廉耻的僚属强多了。” 一时宫人取出窖藏前来复命,太子妃扶着宫女起身,“罢了,我亲自去瞧瞧,免得下人服侍不周。” 洪淏的压抑自不必说,太子也并非众人眼中那般无忧无虑:他由皇祖教养,皇父对他期许更高,下面有七个弟弟,其中三个还是同胞嫡出,多少双眼睛盯着,储君、儿子、兄长、丈夫——所有角色都该演绎的出类拔萃,压力自然不是一般的大。 “皇祖总嘱咐我,将来要善待徒杨,我能把他怎样?他老实了,我还能捏个莫须有的罪名,教他不得善终不成?他比我大了十岁,就以皇长孙自居,可别忘了,义忠亲王本来就是鸠占鹊巢,父皇才是皇祖的嫡长子呢——”众所周知,身份所限,太子是不能随意与别人交心的,洪淏算是例外,有什么烦心事,都在他这儿诉一诉衷肠。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洪淏晃一晃头,“身在皇家,总有一些情不得已的事儿,上皇与陛下尚且如此,何况是你呢?” 太子拉下脸来:“据你说,我是指定不如父皇的?” 洪淏笑道:“怕是不及,君子之泽,五世当斩,圣上约莫忧心,你会做唐明皇、明英宗一般的五世帝王。” 太子撇了撇嘴:“只你敢说这样的话,从皇祖在位时,哪个不说我是天纵英才的好圣孙?” “好话谁不能说?忠言逆耳,你结识了我,并不吃亏。”洪淏摇一摇酒壶,歪头提醒花太监:“花公公,酒可没了?” 花世新笑道:“小洪大人,再吃可就醉了。” “大年下的,醉不醉,有什么打紧,你打发人送我出去就成。”洪淏乜着眼看向太子,“要有不是,他担着,皇上和娘娘可疼他呢。” 殿外的太子妃闻说一怔,丁嬷嬷从旁叹息:“小洪大人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只有祖父在堂,说起来也是可怜人。” 里头太子说道:“娶了亲,有自个儿的家,隔两年生一双儿女,你且没心思想这些事儿呢。” 洪淏收了情绪:“你提到这话,我还有事儿想托你求一求太子妃。” 太子妃先已听住,太子问道:“是为林家小姐?” “正是。”洪淏简作解说,“我们是陛下赐婚,皇后娘娘还赏赐了诰命,按理等大婚后便该亲自向皇后娘娘谢恩,可惜颜家大奶奶沾了白事,到那时不好陪同指点,我能交际的,或是名不正言不顺,或是品级有限,到不得娘娘跟前,虽有贤德妃在,毕竟有些不便,她年轻,到了娘娘跟前,少不得有失礼之处,我的私心,想请太子妃在娘娘跟前描补一二,不知你意下如何?” 太子恍然大悟:“这是多大的事儿?漫说林家女儿教养不差,便有疏忽,母后难道就会有所怪罪么?” 洪淏说道:“娘娘自然大度,她那时是新妇,在驾前未免羞手羞脚,总要有个暖场之人才好。” “这不叫事儿。”太子随口吩咐花世新,“你提着太子妃,不要忘了。” 太子妃感慨不已:“咱们来的正是时候,送进去吧。” 过不数日,中宫降旨,特赐教引嬷嬷两名,襄助钱嬷嬷指点黛玉礼仪,此举正中洪淏下怀,至十六日,黛玉搬往贾府,随从者便有钱、张、郭、黄四位嬷嬷,连带使唤下人,更加不计其数。 凤姐见此排场,知道潇湘馆容纳不下,略想一想,命下人把嘉荫堂东畔的两座飞楼收拾出来,一座给四位嬷嬷并服侍的小丫鬟住,另一座安置黛玉的使唤仆妇并粗使丫头,这两座飞楼,同潇湘馆只隔一座沁芳桥,东面与怡红院接着翠烟桥,往南过了石洞便是大观园正门,若要抄近行走,此处乃是贾府并怡红院前往潇湘馆的必经之地。 52、斥责宝玉 黛玉搬入大观园,同住园内的姐妹少不得要来潇湘馆正经拜会,惜春颇感惊讶:“怎么不见金雀?林姐姐的丫鬟似乎增添了许多!” “我留她和丹鹤、白鸥在家看房子呢,免得小丫头做反,闹出笑话来。”黛玉吩咐道,“碧鸢,你们还不见过各位姑娘!” 碧鸢、翠鸽、蓝鹊、彩鸾齐齐上前:“给姑娘们请安。” 探春问道:“现在有多少人伺候林姐姐?需教林之孝家的过来,认全了自己人才好,免得出了岔子。” 紫鹃回道:“三姑娘说的是,除了我们九个,三等丫鬟只带了十六个过来,她们还要轮班服侍四位嬷嬷,又有仆妇婆子八人,也是轮班上差的,原该小的带她们去见林大娘,几位嬷嬷却是先太后或皇后娘娘跟前的人,只能劳烦林大娘亲来认识了。” “紫鹃跟了林姐姐,比从前还要伶俐了三分。”探春不免失落:她们姐妹,倒是公府小姐,连婆子带丫鬟,不过十来人服侍,三人加起来,勉强与黛玉持平而已。 “三姑娘过誉了。”紫鹃笑道,“姑娘跟前的姐妹,个个比我伶俐,再不学着进益,姑娘该看不到我了。” 宝钗玩笑道:“你是从老太太跟前出去的,可不能轻易服输,倒把府里的威风丢了。” 众姐妹都笑了起来,黛玉说道:“你讲给她们知道,虽是外祖母家,咱们还算客居,若哪个敢喧宾夺主、贸然冲撞园中姑娘并各处管事,教我知道,断断不能答应的。” 紫鹃答应着去了,三春心中熨帖,宝钗笑道:“你何必多心,林家的教养难道我们信不过吗?” 黛玉正要说话,红鹭忽从外头进来,压低声音向她回话:“姑娘,宝二爷要来看您,走到沁芳桥被黄嬷嬷给拦住了。” 三春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宝玉今日去王家吃酒去了,回来时知道众姐妹都在潇湘馆扎堆,连衣裳也没换,上赶着就来了,黄嬷嬷从凤姐处回来,方至沁芳桥,见一外男毫无避讳地往潇湘馆跑去,猜着是衔玉而诞的宝二爷,立时喝命院外媳妇把他拦了下来。 黛玉八风不动:“既有黄嬷嬷在,想来能够料理妥当,值得你巴巴来说。” 探春是坐不住的:“二哥哥的性情,实在教人爱不得、恼不得,咱们还是去看看吧,若是冲撞了宫里的嬷嬷,教老爷知道,岂不恼他?” 众人穿衣出来,却见宝玉正在奋力挣扎,又向两个媳妇厉声喝骂:“谁教你们碰我的,死鱼的眼珠一样,连气息都搅浑了。” 袭人追了过来,忙向黄嬷嬷赔情:“二爷不懂事,心是好的,知道林姑娘来,高兴的了不得,嬷嬷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黄嬷嬷瞥了她一眼:“你是哪房的奶奶?老太君房里似乎并不曾见过。” 袭人憋得面红耳赤:“我是老太太指给宝二爷的丫鬟,宝二爷的干系,都在我的身上。” 黄嬷嬷哂笑一声:“好大的规矩,爷儿们的好歹,着落在丫头的身上。” 三春脸上都不自在,袭人自悔失言,咬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宝玉尚骂:“反了天的混账奴才,在咱们家撒起野来,素日伺候妹妹,不知教林妹妹受了多少委屈,我立时回了老太太,把她们赶出府去。” 黄嬷嬷面不改色,向随行的小丫鬟吩咐:“去把府里太太叫来,有什么理,我当面与宝二爷分说。” 宝玉犹自嘴硬:“便是把老太太请来我也不怕。” 袭人一眼看到黛玉,赶忙上前求情:“林姑娘,宝二爷是好心来看您的,求您看在老太太面上,饶过他一次吧。” 黛玉皱一皱眉:“你是府里的丫鬟,主子的事儿,我和你们家的姑娘在这儿,有什么不是,难道能落到你的身上不成?上蹿下跳的成个什么体统!” 袭人噎的不轻:“林姑娘教训的是,但宝二爷——” 黄嬷嬷挥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宝玉这才解脱,袭人慌忙上前:“二爷可伤着了?吓着了不曾?” 黄嬷嬷左右寻看,见四遭围了许多下人瞧看热闹,连赖大媳妇与林之孝家的也闻讯赶来,略想一想,因向宝玉说道:“宝二爷,你方说要把我们几个赶出府去?” 宝玉未觉不妥:“那有如何?” 黄嬷嬷倏然变色:“宝二爷,你道这园子是什么地界?” 宝玉怔了一怔:“是我们家为大姐姐修建的省亲别院。” “你原是知道的。”黄嬷嬷冷声道,“宝二爷,我今日托大,教教你规矩,既是贤德妃的省亲别院,便如皇庄行在一般,宝二爷能住进来,那是贤德妃娘娘的恩典,我们进来服侍林姑娘,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你敢把我们撵出去,不知是仗的哪个人的势?” 探春唬的魂飞魄散,赶忙上前,朝着黄嬷嬷纳头就拜:“二哥哥不通世故、口不择言,嬷嬷看林姑父面情,不要与他一般计较了。” 迎春惜春都来告饶,赖林众人尽皆拜服,袭人脸色煞白,这一番话,若传到主子耳中,宝玉讨不得好,连她也难辞其咎。 “姑娘请起。”黄嬷嬷缓一缓脸色,“我们几个,奉皇后娘娘懿旨服侍林姑娘直至出阁,由着外男闯入她的闺房,做下人的罪该万死,怕连府上也要承受莫大干系,这些利害,不与宝二爷说的明白,他再闯祸,倒显得是林家对不住府上。” 三春连连称是,宝钗忙道:“宝兄弟,还不给嬷嬷赔罪!” 宝玉不敢强横,勉强向黄嬷嬷行了一揖:“是我莽撞,请嬷嬷宽谅则个。” 黄嬷嬷点一点头:“罢了,请宝二爷好自为之。” 贾府众人震动不已:这是皇家的园子,林姑娘在此备嫁,难道竟比他们住在此处的还要名正言顺? 闻知过往的凤姐后怕不已,晚间向贾琏感慨:“好厉害!不愧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亏得我今日不曾过去,自几个姑娘算起,都为宝玉苦苦求情,连老太太和太太都推做不知呢。” 贾琏不以为异:“咱们娘娘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相比?我劝你,不要摆主家的款儿,万一惹火上身,教她扎了筏子,谁也讨不得饶!横竖林妹妹只能住个一年半载,好生供着也就得了。” 凤姐叹了口气:“我哪还有架子能端?宝玉尚且吃了大亏,何况我呢。” 郭黄二人与钱张两位更有不同,她们都是皇后跟前的得力心腹,但有不是,即刻上达天听,凭你公爵皇妃,等闲吃不起瓜落,王夫人纵然心中不满,也只能叮嘱宝玉的丫鬟:“看着她,不要往林姑娘跟前凑,还不听话,立刻把他搬出园子。” 到次日,宝玉躲羞告病,窝在怡红院,再不愿轻易出门。 贾家的下人,一惯是软的欺、硬的怕,见了黄嬷嬷行事,都把敬畏之心拣了起来,唯恐一着不慎,连全家的小命也交代给府里。 赖大媳妇与林之孝媳妇分头叮嘱众人:“打今儿个起,到林姑娘出阁,潇湘馆就是府里园内第一等的差使,谁要开罪宫里嬷嬷、丢了府中体面,哪个都担不起干系。” 昔年上皇在位,虽有易储之心,毕竟对义忠亲王心存不忍,彼时皇后已然指婚当今,因她酷爱读书,搜罗了许多海外杂谈、志怪话本,里头有一本高丽宫廷小说,名叫《癸丑日记》,讲的是朝鲜昭敬王于战乱时将表面贤德的次子李珲立为世子,而后虽有嫡子出生,也未曾拨乱反正、更易储贰,不料李珲心存异志,先是私通庶母毒杀王父,即位数年,又把嫡弟并同胞长兄寻衅赐死,连嫡母都废去尊位、打入冷院,直过数年方有朝中义士拨乱反正,迎回昭敬王妃,另立昭敬王庶孙为君,虽然如此,嫡嗣血脉早已断绝,此为无可奈何之事。 皇后知道的真切,几经谋划,等到太宗文皇后千秋,朝鲜遣使观礼,取了李珲废位时昭敬王妃问罪的旧事,编排一出“殿前训子”的小戏送到御前,激的义忠亲王大怒离席,上皇为发妻嫡子计,彻底坚定了易储决心。 主子尚且如此,下人自然不凡,似郭黄二人,在皇后跟前虽不拔尖,应对贾府人众,显见是绰绰有余的。 贾母不好干预,对宝玉却是溺爱之心,略想一想,因向鸳鸯问道:“我恍惚记得,谁的生日要到了吧?” 鸳鸯回道:“宝姑娘是二十一的生日。” 贾母点一点头:“叫凤丫头来。” 凤姐接了差使,先进园子说给众姐妹知道:“老太太蠲资,要为薛大姑娘庆贺生辰,到时在老太太院里,有家宴、有戏酒,你们都要去捧场的,” 三春姐妹都有贺礼,黛玉备了两色针线以为生辰之仪不须多记。 过不两日,湘云也来贾府,贾母便留她小住,因又说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 湘云听了,只得在李纨处住下,暂按不提。 53、开解湘云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果然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菜,除女眷外,只宝玉、贾环、贾琮、贾兰同桌凑趣。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次让薛姨妈,薛姨妈不肯,又命黛玉点,黛玉让了邢王夫人,贾母笑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 大家都笑了,黛玉就点了一出,然后方是凤姐、宝玉、湘云、三春姊妹并李纨等人。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不免叹息了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额外赏钱两串,湘云忽而笑道:“宝姐姐,你瞧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我料定你再看不出来的。” 宝钗心里知道,虽已猜着,并不肯说,史湘云接着笑道:“据我看来,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众人听到这话,留神细看,都笑了起来。 郭嬷嬷从旁听着,移步近前,因向贾母问道:“敢问太君,这姑娘是哪里的底细,就敢把皇后娘娘的侄女、懿旨封授的六品安人比为戏子取笑?” 贾母一怔,因笑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孙女,惯与姊妹取笑,素来是有口无心的性子。” 郭嬷嬷点一点头,转身向小丫头吩咐:“记下来,届时皇后娘娘召见两位史侯夫人入宫,要问史家教养的。” 湘云大怒:“这是什么话?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说句玩笑话便有不是?” 郭嬷嬷欠一欠身:“有没有不是,需看皇后娘娘的意思,林姑娘是拜过颜府宗祠的,若传出去,损及承恩公府名声,做奴才的不好交代。” 湘云哪里受的这话,登时泪如雨下:“只怪我是孤苦一个,玩笑话也该看人脸色。” 黛玉略感不安:“嬷嬷,史家妹妹就是这样直率的性情,我料定她没有恶意,看外祖母面上,还是恕过她一遭吧。” 郭嬷嬷欠身答应:“是。” 宝钗忙把帕子递给湘云:“你吃了酒,竟说起醉话来,这是我的不是,不为我生日,也不能教你酒后失态。” 贾母说道:“快别哭了,今日是你宝姐姐的好日子,再要淘气,我就恼了。” 一时散了,郭嬷嬷品度黛玉脸色,因笑道:“姑娘是想,若令姐妹动辄得咎,使她们生了畏惧之心,恐怕日后再不敢放心亲近您是不是?” 黛玉眉头舒展:“请嬷嬷指点。” “这些事,要看姑娘们的造化,您是有了前程的,在家是侯门千金、辅相小姐、公爵孙女,出阁后妻凭夫贵,随了小洪大人封侯拜相,赫赫扬扬,也如今日荣国太君一般,要做一等诰命夫人,不知能看多少眉眼高低;府里的姑娘,要为这个与您疏远,不露真情是一,要紧的,倘若是非不辨,前程自然有限。”郭嬷嬷顿了一顿,“据我看来,公府的小姐,必是聪明之人,她们断不会为此疏远了姑娘。” 黛玉有所觉悟:她是连着中宫的,若有机缘,多少人上赶着求她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贾府占了地利,若是平白错过,自然是愚不可及的。 郭嬷嬷又问:“姑娘可知,这史大姑娘因何要拿你去比戏子?” 黛玉想了一想答道:“听说史家要还欠银,用度极为节省,父亲与哥哥生怕我受委屈,外祖母又疼我,史大妹妹看见,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小女儿家,有攀比嫉妒之心在所难免,所不该的,生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就教人不齿。”郭嬷嬷笑道,“她在寿宴上指着薛大姑娘说出那话,姑娘若是计较,搅乱了筵席,落个小性的名声;薛大姑娘据实答了,必然因此开罪姑娘,不拘如何,史大姑娘只担一个‘有口无心’的不是,我拿大话压她,她乱了方寸,所以不能为自己辩解过失,到这会儿,大约也醒过神来了。” 黛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过会子我去瞧瞧她。” 郭嬷嬷含笑点头:“这才是大家千金的风范。” 湘云到贾府,原是与宝钗同住的,只为府里有“金玉言论”,就与宝钗避起嫌疑来,如今便随李纨在稻香村客居。 黛玉到时,李纨在看贾兰功课,湘云正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 翠缕说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 湘云“哼”的一声:“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黛玉转头向紫鹃笑道:“咱们来的可是时候,史大妹妹还没歇下呢。 湘云就不言语,翠缕赶忙赔笑:“林姑娘来了?您坐,我去给你泡茶。” “这个时辰,喝什么茶,你不用忙了。”黛玉把食盒接到手里,因笑道,“这是新作的克化点心,我想着大妹妹必然喜欢,等不及拿来,教你们尝尝。” “当不起!”湘云赌气道,“吃林家的东西,规矩可要说在头里,万一冲撞了贵人,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黛玉皱一皱眉:“你拿我比戏子,我不曾把你如何,你倒阴阳怪气嘲讽起来,你自个儿扪心自问,今日的话该是不该?你果然有口无心,还是存心教我和宝姐姐生出嫌隙来?” 湘云无言能对,良久方道:“多少人捧着你,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天大的事儿争不过一个理字,捧我的人多,捧公主郡主的人更多,你也同她们吃醋么?”黛玉打断欲言又止的湘云,“你自己说,有多少回,好端端的,夹枪带棒挤兑我,所倚仗的,不就是吃准了我不与你计较么?” 湘云被抢白的面红耳赤:“你说不与我计较,这又算什么?” 黛玉叹了口气:“史大妹妹,我跟前的嬷嬷都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体己人,你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老太太与史家的姐妹想?我的终身已有着落,你把自己的名声坏了,又把史家和老太太连累了,指望哪个疼你?” 湘云默不作声,片刻方道:“你也知道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就教宫里嬷嬷欺负他。” 黛玉点一点头:“我知道,你的心病是从这里来的,有一桩,你看不明白,二表哥没规矩,在府里能纵着,出了府时,再要如此,吃了大亏,有委屈也没地儿哭去,这大观园是皇家别苑,若教宫里知道,贤德妃娘娘纵容胞弟,做出有损亲眷声誉的事儿来,被问罪时,指望你去伸张维护么?” 湘云叹一口气:“我也知道,二哥哥需得改一改性情,不过看儿时情分,总是对他宽容几分罢了。” 黛玉解了湘云心结,自回潇湘馆安歇,翠缕不免夸赞道:“林姑娘的气度实在没得说,说了你莫恼,今日的事儿,就是你的不是。” 湘云生了怒色:“你是谁的丫鬟呢。” 翠缕不以为意:“我的姑娘,林姑娘已经指了婚,就算老太太和宝二爷有念头,那也是过去的事儿了,府里二太太取中了宝姑娘,老太太若为林姑娘恼了您,且看你往哪儿哭去。” 湘云嗔道:“这都是哪里的话,仔细我撕了你的嘴。” 翠缕摇了摇头:“姑娘,您可大意不得,宝二爷的婚事,自老太太算起,二老爷、二太太、宫里娘娘都是说得上话的,二老爷未必会管,宫里娘娘未必会偏向老太太,您若结交了林姑娘,她在皇后娘娘跟前说一句话,什么事儿也定了,只您看不明白,生生将大好的助力往外推,可不是让宝姑娘瞧热闹么?” 湘云自然意动:“我也不是有意得罪她,赶明儿个,当众向她赔个不是也便罢了。” 到次日,湘云果然当众向黛玉并宝钗赔礼,三人复旧如初不在话下。 黛玉向贾母笑道:“自我搬进来,往后不知要给舅母嫂嫂增添多少麻烦,原要借花献佛,寻个地方摆酒,请一请舅母与众位姐妹的,我的酒没吃上,先托宝姐姐的光,沾了老太太的便宜,委实过意不去,就想在后日摆一桌家宴,请一队杂耍班子前来凑趣,不知您意下如何?” 贾母十分欢喜:“我最爱热闹,你便天天摆酒也使得。” 凤姐不免建议:“据我看来,倒不如在园子里选一处,凸碧山庄就很好,离着潇湘馆也近,不知林妹妹意下如何?” 黛玉即道:“既如此,我去准备,只不知,老太太喜欢什么菜色?” 贾母略想一想说道:“大冷的天,吃顿辣辣的才能开胃。” 黛玉欣然应承:“那就教家里的川菜厨子来,伺候咱们一日。” 宝钗笑道:“这川菜原是四大菜系之首,咱们素日吃的,还是鲁菜或淮扬菜多一些,今日借了林妹妹便宜,也能尝一尝川菜的风味。” 54、左右逢源 洪淏于饮食一道十分考究,家中开销,一半花在药材,另一半便花在厨房,黛玉要摆宴,洪宅的川菜主厨欧方便带了两个帮厨,提早一日至大观园听用。 黛玉看过食材,教把菜谱列了,因命丫鬟:“拿去请各房主子点菜罢!” “且住一住。”黄嬷嬷向黛玉笑道,“我考一考姑娘,这点菜的次序应当如何甄定?” 黛玉想了一想说道:“老太太自然是第一个,薛家是府中贵客,其次便该薛姨妈来点,而后是大舅母、二舅母、史大妹妹、宝姐姐;再次是众姐妹与大嫂子、琏二嫂子,最后方是二表哥、两位表弟与兰儿。” 黄嬷嬷含笑点头:“次序不差,有几个人你该记着。” 黛玉愣了一愣:“谁?” 黄嬷嬷提醒她:“府里的姨娘,她们虽是半截主子,关乎老爷或哥儿姐儿的体面,不可把她们视作无物。” 黛玉恍然大悟:“在家中时,哥哥得了东西,也给姨娘们留上一份的。” “正是这理,小洪大人要敬的,不是姨娘,是姨娘服侍的林大人。”黄嬷嬷笑道,“还有一句话,府上虽是长房袭爵,产业是二房承继的,这碗水端不平,长房太太与二房太太都有嫌隙。” 黛玉踌躇道:“这个我知道,但以往哥哥行事,都把大舅舅一边放在头里。” “小洪大人是读书人,依着礼法行事,谁也挑不得错字,姑娘在林家行事,却该随行就市才好,”黄嬷嬷还给黛玉举例:皇帝要册封后妃,肯定得按等级次序办事,礼部若敢把贵嫔放到皇妃头里去,御史指定把他太爷从祖坟里拎出来喷一个狗血淋头;奉天局伺候主子,那就要按受宠程度办事儿了,现有一斤好茶,明日黄花的贵妃和新近得宠的贵人同时来讨,不给贵妃是将来的事儿,若不给贵人,眼下就该吃不了兜着走了。 黛玉领悟力颇高:洪淏是礼部大臣,自个儿是奉天局管事,真不能一概而论。 重新誊了两份单子,黛玉自己去找贾母与薛姨妈,又打发雪雁往贾赦处见邢夫人,紫鹃被指派去了王夫人院里。 王夫人点了一道麻婆豆腐、一道酱烧冬笋,紫鹃自上房出来,又到两位姨娘房中,赵姨娘惊喜交加:“我算什么台面的人,哪里就有点菜的体面?” 紫鹃笑道:“姨娘伺候老爷劳苦功高,姑娘说了,她做外甥女儿的,自然不能视若无睹,只一项还请姨娘体谅,因府中人口不少,您与周姨娘只能各点一道菜的。” “林姑娘也忒客气了。”赵姨娘眉飞色舞,“林姑娘能看到我们,已然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哪有计较多少的道理。” 紫鹃又向赵姨娘说道:“三爷的是他自己点呢,还是请姨娘代劳?” 赵姨娘笑道:“他一个孩子,识得什么好歹,有他一口吃的就行了。” 紫鹃倒对赵姨娘刮目相看,不免向她解释:“几位小爷每人都是一道菜,姨娘知道,姑娘面上不显,对环三爷与宝二爷是一样的。” 赵姨娘忙道:“我哪里不知,林姑娘最最公道,换做旁人,哪个把环儿放在眼里,唯独林姑娘,有宝玉的就有环儿的,不怪她福气大,做了皇后娘娘的侄女,又得了这样好的一门婚事。” 紫鹃微微一笑:“环三爷不在家,过会子我再来。” 赵姨娘便道:“哪里能教姑娘辛苦跑腿,我就替他点了罢!” 到晚间,三人合做一处,把菜单汇了,这才拿给欧方预备。 二十四日,凸碧山庄锣鼓煊赫,果然十分热闹。 黛玉正陪贾母等人观看杂耍小戏,绿鹦走到跟前,低声回道:“姑娘,宝二爷房中的碧痕去厨房要酱排骨,原备的猪骨是做糖醋排骨的,府里今日又不曾采买猪骨,一时找不到多的,欧师傅不能做,打发人请姑娘的示下。” 黛玉问道:“糖醋排骨是谁点的?” 绿鹦回道:“只环三爷点了。” 因着黛玉要住,潇湘馆年后便设了小厨房,此番设宴,也放在潇湘馆预备,今日的场合,周赵等诸位姨娘是不曾到场的,她们的菜,由厨房做了,然后打发小丫鬟送到各自房中,贾环看一回杂耍,见宝玉在贾母跟前百般撒娇,心中极不自在,就催厨房,把自己与赵姨娘的菜做了,一齐带回房去。 黛玉皱了皱眉:“食材有限,怎么点的怎么做,人人要添,何必多此一举!” 绿鹦略感犹豫:“姑娘,老太太和府里二太太都在呢。” “多大点子事儿,惊动到姑娘这里。”青鹂已有主意,“你去告诉欧师傅,客随主便,菜肴怎么改,需由府里当家的做主,姑娘说的不算。” 绿鹦会意:“我就去。” 碧痕得了回话,心中大是得意,因便寻到凤姐跟前,凤姐笑道:“方老太太还说,想个酱排骨吃,宝玉果然贴心,不枉了老太太这般疼他。” 比及席散,贾环堵着气回房抱怨,教赵姨娘戳了一指:“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什么要不得?非与人家正出的争东西!” 正不开交时,丫鬟小吉祥在外回道:“姨娘,绿鹦姐姐来了。” 赵姨娘噤了声,却见绿鹦笑吟吟地拎着一只食盒进来:“三爷怎么走了,您点的糖醋排骨还没吃呢。” 贾环一怔,忍不住问道:“不是说没得做了吗?” 赵姨娘赶忙让座,却听绿鹦答道:“原是没有的,但环三爷开一回口,横不能应了哥哥委屈弟弟,姑娘特意打发人,现回洪家取的,到底晚了这许久,三爷眼下不饿,留作晚饭也使得。” 贾环红了红眼圈,赵姨娘叹息道:“只林姑娘面面俱到,一片好心,又有哪个能记得我们娘儿俩。” 绿鹦恍作未闻:“这里还有四样点心,也是新制的样式,姑娘教我拿来,给姨娘和三爷尝尝。” 赵姨娘千恩万谢,亲把绿鹦送出偏房不在话下。 如此过了一月,黛玉在贾府口风大转,从大管家到小丫鬟,几乎人人对她称赞有嘉。 钱嬷嬷是从文皇后宫中出来的,文皇后在日,上皇以国奉养,凭他是谁,都要对宁寿宫恭敬有礼,但凡行事,照着规矩办,大抵没有错处;郭黄二人又有不同,她们是皇后陪嫁,陪着皇后,一路自皇子妃、太子妃走到今日,如今还有公婆需要服侍,自然更会教导黛玉眉眼高低。 话分两头,再说甄应嘉奉旨清查欠款,京城上下怨声载道,义忠郡王便有收揽人心之念,太子就与洪淏商议:“惹急了我,依葫芦画瓢,照你的法子也向父皇请旨,让他去主办清欠差使。” 洪淏极不客气:“这是什么馊主意!” 太子一怔:“不是你想的吗?” “能是一回事儿吗?”洪淏翻个白眼,“甄应嘉再有城府,他能翻过天去,动摇你的根基?义忠郡王是什么人?那是旧东宫的嫡长子!你放他出来办差,越是艰难,越是对他的历练,他扛不住还罢了,若是抗住了,你这个一路顺境的皇太子拿什么与他争?” 太子有所觉悟:“你说的,貌似无理,却是经不住细想的。” 洪淏左右寻看,因又说道:“山里的野狼,大多是群居的,有父母照护的狼崽子,虽说不易夭折,长进的并不算极快;反倒是没有护庇的,多数长不大,只要长得成,等闲的争不过他,狼族头领,约莫是他们抢去做的。” 太子严肃起来:“你说的是,据你看来,我该如何应对?” 洪淏颇为无语:“你把我当幕僚呢。” 太子笑道:“我倒想问旁人,他们只有一篇仁孝友悌的文章等着,哪里会真心替我谋划,你铁定是有主意的。” 洪淏反问:“你说呢?” 隔不一日,太子奏本:“皇祖孙辈,义忠郡王最是年长,且其品德优众、素有贤名,应擢爵位,派给差使,以为宗室表率。” 当今准奏,超擢义忠郡王徒杨为义忠亲王,入礼部办差见习。 徒杨御前谢恩,又至大明宫向上皇行礼,上皇问道:“朝廷清缴欠银,那些勋贵人家,可曾托你找我说情?” “是。”徒杨不敢说谎,“那些老臣,所以借银,并不全为自己,孙儿虽不敢坏了叔皇大事,毕竟对他们心存不忍。” “这不是你该管的。”上皇看了孙子一眼,“安心在礼部当差,若有空闲,只管闭门读书,太子为你请封爵位,显见是心存友悌的,你们都是我的孙子,将来要同室相亲才好。” 徒杨唯唯答应:“孙儿明白。” 上皇看着新出炉的义忠亲王,心中不无感慨:早年他独宠甄贵妃,对长子徒键也是百般宠爱,徒杨是他的长孙,本该很疼的,但那会子他已经有了易储之心,徒杨的出生,一定程度上对乃父的储位起到巩固作用,自己当然不算待见他,如今时过境迁,长子化作尘土,再看长孙,心中不免生出亏欠怀旧之心。 55、黛玉及笄 二月十二日,黛玉及笄成礼,凌阳郡主亲带次媳三媳到场,赭山翁主同来观礼,皇后并太子妃、贤德妃各有赏赐送出,礼、忠顺、裕、忠循、南安、北静六家王府,吴柳甄王史薛并承恩公府亲友世交、林海同僚下属、东宫詹事上官都有贺仪送到,大观园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到了此刻,林氏身为世宦之家的的底蕴就显露出来了。 探春十分羡慕:“老太太过生日大约也只能是这般排场了。” 宝钗亦有同感:“连同府里,这是三四份体面呢。” 黛玉及笄,林海与贾母商议,或在林家摆酒,请贾母前去主持,或在贾家设宴,教宾客前往荣府观礼。 有这许多贵客具帖登门,漫说贾母,王夫人与凤姐也是求之不得,姑侄婆媳一力坚持,必要风风光光为黛玉办一场及笄筵席。 凌阳郡主见贾府礼数周到、并无怠慢之处,心中自是满意,因向贾母笑道:“你我原是见过世面的,总脱不了将门气息,林家是书香门第,据我看来,洪家怕比林家还要讲究,不是太君这样经历世故的老人,等闲的,接不住他们家的礼数。” 贾母不免谦逊:“非是府上不便,指定为她操办的更加体面。” “倒不见得。”赭山翁主笑道,“说了姨妈勿恼,除非您自己动手,换做我们小辈,虽是公侯门第,办这些事,远不及读书人家妥当,只有您和老太君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才能操持的如此周全。” 贾母十分高兴:“翁主过誉了,我如今老天拔地,一应内务,都教媳妇孙媳料理,这是外孙女儿的大事儿,所以才花了许多心思,便不为贾家,总不能辜负林姑爷的一番信任。” 凌阳郡主点一点头:“林夫人仙逝十载,府里与林尚书往来如旧,愈发显得难得了。” 贾母感叹一回,因又笑道:“不瞒郡主,便在眼下,林姑爷虽是女婿,比我那两个儿子还要强些,就是玉儿,同她姑爷,待我也是真心孝顺。” 到了此刻,荣府上下,哪里还能自欺欺人?便是家中出了一位皇妃,等闲也难得这般热闹,今日来的,虽不乏贾家世交,有分量的,多数是看林洪两家面情,往日的贾府上宾,在今日不过敬列陪席而已。 三月十二日,洪家行纳征礼,林海照单收下,又命林墨往贾府报于贾母知道。 “黄金一千六百两,白银八千八百八十两,良驹六匹、耕牛六头、山羊六只,金茶筒一个,银茶筒两个,金银盆子各一个,缎五百匹、布五百匹,玉器十件,金玉翡翠沉香如意各一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宋明字画各一幅,以上聘礼,依前约,悉数添入陪送之内。”林墨缓了一缓,因又接道,“另有活雁两头,各类糕饼茶果糖酒并鸡鸭鱼猪海味若干,折银八百八十八两,仍为嫁女妆奁之资。” 贾母沉吟片刻,因向林墨问道:“单金银两项,约莫便在三万两以上罢?” “是。”林墨答道,“父亲不许哥哥——不许姐夫太过招摇,倒是这两头活雁是姐夫特意告了假,几乎跑出河南才打回来的。” 贾母便问:“几时请期?” 林墨答道:“钦天监已然算了吉日,约莫六月请期,八月成礼。” 贾母点了点头:“你去见你姐姐,也好教她欢喜欢喜。” 凤姐忙道:“我们大姐儿还在林妹妹房里,我带表弟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欣然应允:“你去罢。” 林墨把聘礼报给黛玉,众嬷嬷丫鬟都来磕头道喜,林墨笑道:“姐夫说了,你们服侍有功,四位嬷嬷每人二十两红包,凡在姐姐院中服侍的,每人赏银五两,另加三月份例。” 众人俱各欢喜,林墨又向凤姐说道:“姐姐及笄,有累府中人等,姐夫深感不安,特意吩咐我,府上所有下人,皆送一吊喜钱,请二嫂子列了数目给我,好教姐夫早做预备。 荣国府上千人口,府内当差的丁壮男女,少说也有六七百之数,凤姐略想一想,因与林墨笑道:“这是喜事,我也不好推辞,教妹夫平准五百两银子给我,指定为他办的十二分妥当。” “我便知道二嫂子行事响快。”林墨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来,“这是六百两,有多的,二嫂子随意赏人即可。” 凤姐向黛玉笑道:“有这样一位能干的女婿,妹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林墨此举,倒在贾府酿出一桩是非来。 平儿把喜钱各处发了,又向凤姐回道:“有名的都给了,倒余了七八十贯,是分了还是换成银子退给林姑娘?” 凤姐笑道:“你也糊涂,这是沾喜气的事儿,若退回去,反倒显得洪家小气,岂不显得咱们不会办事儿?据我说,你就预备笸箩,放在园子门口,路过的散一把,半日也就没了。” 平儿摇了摇头:“奶奶还不知道咱们家的人,为几吊钱闹起来,反教林家的人笑话。” 凤姐点一点头:“是了,既这么着,紧着老太太与太太院里的人分一分,再有宝玉同姑娘房里的人,一人一吊,未必就有富余。” 贾母房中现有七个一等丫鬟,王夫人房中是四个,宝玉房中大的小的数得上名的现有十六个,单这三处就有六七十人,三春房中各得两吊,余下四五贯散给园中仆役,一时皆大欢喜。 一番分派,先就惹怒了赵姨娘母子。 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一等没分的、二等分薄的,心中各有不满,有那好事的便挑唆到了赵姨娘跟前:“听说洪家给足了赏银,不知二奶奶墨下多少,每人一吊钱原是富富有余的,宝玉房中的都拿双分子,偏偏姨娘与环哥儿房中一文没有,可教外头怎么看您老呢。” 赵姨娘大怒:“一样的兄弟,就这般看人下菜碟,林姑娘有新制的糕点还记得给环哥儿一份,我不信,有喜钱竟分不到他房里?” 好事之人暗自吃吓:“林姑娘自然不是小气人,只不该把这事儿托给那位办,话又说回来,她也不能托给旁人不是?” 赵姨娘说道:“我们便拿不到林姑娘的喜钱,也是诚心替她念佛的,只恨那起子不公作祟的人。” 眨眼过了一日,恰逢王子腾夫人的寿诞,王家原打发人来请贾母与王夫人的,贾母心中正不自在,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黛玉要赶针线,倒不十分烦闷,至晚间,却听红鹭匆忙来回:“姑娘,宝二爷给烫到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黛玉十分惊讶,“好端端的,怎么就烫了?” 红鹭回道:“方在舅太太房中,环哥儿正抄经,宝二爷拉着彩霞玩闹,不知怎的,把蜡灯倒了,灯油散了宝二爷满脸满头,幸而没伤着眼睛,竟烫了一溜燎泡起来,如今正想着明日如何向老太君回话呢。” 一时又有二报:“几位姑娘都去看宝二爷了。” 黛玉便问:“败毒膏还有多少?” 青鹂回道:“还有半盒,这些药并不常用,短了时,现找咱们太爷要。” 黛玉搁下针线:“找出来,咱们也去瞧瞧,记得明早打发人回家说一声,别人还罢了,寿安总要过来探视表哥的。” 宝玉见诸多姐妹来瞧,又有黛玉亲来送药,反倒觉得因祸得福,到次日见贾母,只承认是自己不慎烫伤,贾母免不得将宝玉的跟从之人骂了一顿。 林墨与洪淏午后过来,宝玉正在贾母处,两厢见礼,宝玉笑道:“我正与老祖宗说,还是林妹妹的药最有效用,昨晚敷的,又痒又疼,实在忍不住,换了林妹妹的,立时清凉了许多,今日起来,连太太都说好的极快。” 林墨看了洪淏一眼方道:“这是洪家祖传秘方,洪爷爷亲手配的,姐夫今日也带了一盒来,不等用完,管保就好了。” 贾母十分喜欢:“你们兄弟,正该这般亲香。” 洪淏顺势说道:“还有一件事,师父请太君示下。” 贾母笑道:“一家子骨肉,何必客套?” 洪淏说道:“孝宗亲王有一名伴读守孝出缺,府里若有意思,师父便把宝兄举荐上去,不知太君意下如何?” 贾母愈发欢喜:“竟有这样的事儿?” 洪淏微微颔首:“服侍皇子,每日卯正入宫,除皇子生日、万寿千秋,终年不缀,虽说辛苦,到底前程广大,太君准了,师父去与舅老爷商议,极力促成此事也便罢了。” 贾母便犹豫起来:“宝玉身子弱,怕是受不得劳累。” 正说话时,有丫鬟进来回道:“老太太,马道婆请安来了。” 洪淏便与林墨起身:“老太君有客人,我们也见了宝兄,如今正该回去复命,免得师父惦记。” 贾母笑道:“你放心,玉儿在我这里,没人敢教她受委屈。” 56、一身正气 自贾府出来,林墨还问洪淏:“二表哥是贤德妃的表弟,再如何,皇后娘娘能答允选他做孝宗亲王的伴读?” 洪淏淡淡一笑:“自然不能。” 林墨摸不着头脑:“那您还要举荐他?” 洪淏瞥了小舅子一眼:“太君不是没有答应么?” 林墨恍然大悟:“您可真行,偌大的空头人情送出去,倒是贾家自己不愿领受,平白辜负您的好心,反倒对您生了愧意。” 洪淏为贾琏谋了差使,若想一碗水端平,自然要在宝玉身上花费心思,经了今日之事,贾母与贾政夫妇也就怨不得林海偏心了。 为皇子做伴读,前程无量是真,付出的辛苦更要十倍于人,宝玉在贾府犹如活龙一般,到了真正的龙子跟前,只有服侍人的份儿,他到今日,睡觉都要拍着,哪里受得委屈?再则说,孝宗亲王是头一个长在帝后跟前的嫡皇子,宝玉又是元妃胞弟,倘若稍有怠慢,且不知如何被当今问罪。 当今早年吃足了以庶压嫡的苦,皇后与他,又不是一般的夫妻情分,对几个嫡出子女,极尽宠爱之能事,现成的例证,如今的嫡皇子,除太子外,其余三人的册封徽号都是用心选出来的,庶出的皇子,随意指了“平安恭敬”四个字,再有嫡出的皇女命名,无不跟着皇子拟字,侧室所生公主,大抵起的十分随意。 因着以上缘故,贾母与王夫人都不愿送宝玉进宫吃苦,贾政孤掌难鸣,骂了宝玉一回,又向贾母说道:“这样的美差,等闲落不到外人身上,咱们不接着,教妹夫如何看宝玉呢?” 贾母只得包揽:“我与林姑爷说,总是承了他的人情。” 王夫人的本心,更指望林海能为贾政谋上一级,争耐贾政丢不下颜面,反倒不好轻易向贾母开口。 却说王子腾夫人因贾母馈赠寿礼,这日得空,亲来道谢,黛玉正在贾母房中,见王氏姑嫂进来,并不好立时回避,王子腾夫人笑道:“我们一辈的,属林夫人出挑,再到她们姐妹,还是林姑娘拔尖,可见老太君是会调教人的。” 贾母不免谦逊:“是宫里嬷嬷教导的好。” 王子腾夫人深以为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宫里放出的嬷嬷,能请到一个就算极大的造化,林家一口气得了三个,还是先太后与皇后宫里的人,便是借用,寻常的公侯门第也没有这样好的缘法。 王夫人便命丫鬟:“去把凤丫头和姑娘们都叫来。” 金钏答应着去了,这厢正说话时,忽有媳妇匆忙来回:“老太太、太太,宝二爷不知为何,忽然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贾母与王夫人吃吓不小,慌忙起身,连同王子腾夫人一起往园子去看宝玉,见他拿刀弄杖、寻死觅活,全无往日气度,不禁唬得抖衣乱颤、儿一声肉一声恸哭起来。 于是惊动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萍、薛姨妈、薛蟠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 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秋葵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红鹭一眼瞥见,心中登时大怒,就不管许多,要把黛玉扯回潇湘馆去,黛玉不免犹豫:“老太太还在这儿呢。” 郭嬷嬷见有许多外男,亦向黛玉说道:“您在此处,多有不便,还是回房听信儿吧。” 嘱咐丫鬟把黛玉送走,郭嬷嬷见众人七言不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心中若有所捂,略住一住,也回潇湘馆去了。 到次日,除林海御前当值,王子腾并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都不见效,叔嫂二人愈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萍等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郭嬷嬷看了两日,私下询问黄嬷嬷:“我瞧着像忠直郡王的故事。” 上皇在位时,嫡长争储,上皇次子忠直亲王镇魇当今,嫁祸义忠亲王,意图一箭双雕、谋夺帝位,后教忠循亲王察觉,举于御前,上皇震怒,将忠直亲王褫夺王位、圈入高墙,连其生母明淑妃一并打入冷宫,翌年母子俱殒,追授郡王头衔,子孙至今未能放出。 黄嬷嬷犹豫道:“这是荣府家务,咱们岂好多嘴?” 郭嬷嬷略想一想,因与黄嬷嬷商议:“咱们是来教养林姑娘的,等她出阁,还要回宫缴旨,只一样,府里若有丧事,岂不误了林姑娘终身?没看出端倪倒也罢了,既看出来,又无一字避责,早晚落一个使职怠慢的罪名,咱们认罚无妨,娘娘的脸面也要有所损伤。” 黄嬷嬷深以为然:“既如此,咱们就说给林姑娘,让她去同林大人计较。” 宝玉若是卫青、长孙无忌一般的人物,郭黄二人打死也不会多事,现在么——还是务实为妙。 黛玉虽说年轻,却也知道一些巫蛊旧闻,听得二人疑虑,赶忙托付郭嬷嬷:“劳您回去一趟,看父亲是什么意思,人命观天,请父亲要急回话。” 郭嬷嬷答应一声:“是。” 林海听了揣测之言,登时严肃起来:“你怎么看?” 洪淏略想一想,因向郭嬷嬷说道:“我有数了,嬷嬷回复妹妹,明早我与师父过府探望,教她把丫鬟媳妇会聚一齐,我要亲去问话。” 林墨便道:“我还不曾告假呢。” 洪淏瞥了他一眼:“荣国府形式不明,万一是鬼祟作怪,你去了,或受冲撞,教师父如何放心?” 林墨嘀咕道:“总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林海眉头一皱:“你功课完了?还在这儿躲闲。” 郭嬷嬷要赶宵禁,就回贾府向黛玉复命,黛玉这才安心入睡。 到次日,林海下朝,洪淏告假,翁婿便在宫外取齐,同往荣国府探视宝玉。 此时贾赦、贾政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哪里见些许效验。 眼看三日光阴,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越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贾政引了林海洪淏进来,贾母未及理会,平儿忽道:“老太太、太太,二奶奶与宝二爷似乎缓过来了。” 贾母大喜,与王夫人凝神细看,二人虽未苏醒,脸色倒不似先时那般灰败。 洪淏走个过场,见红鹭候在院外,方出来向她问话,里头又是一阵惊叫之声,贾琏活泛,扬声喊道:“快请晋嘉回来!” 红鹭未及反应,洪淏早被丫鬟仆妇簇拥回房,贾琏指了凤姐说道:“老太太,晋嘉方才随姑父进来,凤儿与宝玉立时好转,等他出去,又变得从前一般,俗语有云,邪鬼怕正神,晋嘉浑然正气,有他镇着,宝玉才能保住性命。” “是了是了。”贾母反应过来,“好孩子,你且住一住,救了他们叔嫂,贾家一直记着你的恩情。” 洪淏眯了眯眼:“既如此,就请老太君权且回避,我与琏二哥在这里守一守,看看再说。” 贾琏忙道:“老太太,您熬了这两三日,连汤也不曾正经喝一口,还是去歇一歇罢。” 见房内有许多女眷,贾母深知洪淏性情,扶着丫鬟起身,勉强向洪淏道劳:“生累了你,宝玉好了,教他给你磕头。” 众人随贾母散出上房,贾琏又向洪淏致歉:“愚兄一时情急,请晋嘉海量汪涵。” “无妨。”洪淏也未料到,一场热闹,连自己也搭了进来,“我有几句话嘱咐妹妹,烦请二哥派人把红鹭叫来。” 57、薛蟠送礼 黛玉同洪淏名分已定,便有书信往来,也算不得私相授受,把笺纸细看几回,沉吟片刻方问众人:“二表哥同二嫂子发病前,可有僧道尼巫来过府上?” 紫鹃想了一想说道:“姑娘忘了,宝二爷被烫伤,咱们姑爷与大爷来看他时,宝二爷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恰巧来府里请安,她还游说老太太给宝二爷供什么海灯呢。” 黛玉双眼一亮:“去打听打听,那日她来,曾见过哪些人?” 洪淏守在贾政上房,凤姐宝玉虽无好转迹象,到底不曾更加严重,接了黛玉回信,先与贾琏说道:“我在这里,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家有一块祖传玉佩,专用作辟邪镇魔之用,嫂子与宝兄如此,少不得拿来试试,或有效力亦未可知。” 贾琏大喜:“贤弟厚谊,愚兄永志不忘。” 洪淏又写手书,把林信叫来,命他交付洪钦,依嘱行事。 洪钦获悉原委,急派林途点了心腹家人,拿洪淏贴子,把刑部皂吏叫了两个,将马道婆捉拿现形,又逼她破了魇术,这才寻出一方古玉,交予林信送往贾府复命。 林信向洪淏回道:“太爷吩咐小的说与大爷知道,这古玉是全一真人的贴身之物,镇压邪祟最是灵验,大爷幼时也佩戴过几年,所以鬼神畏惧、妖邪不侵,太爷还说,若要府上少奶奶与表少爷尽快痊愈,需由大爷至二人下榻所在亲去巡视一番,而后再把玉珏悬于床前,不出三日,自然好了。” 洪淏点一点头:“知道了,照办即是。” 贾琏忙命下人:“速去传话,掌起灯来,我房里与怡红院所有人等即时回避,谁敢冲撞晋嘉,老太太与老爷太太饶他不得。” 洪淏出来,果然一路清净,至贾琏与凤姐卧房,林信趁机把马道婆所有供词尽数回了,洪淏点一点头:“搜一搜。” 林信就在被褥之中寻出五个纸铰的青脸白发鬼并一个纸人来,纸人上书着凤姐年庚八字。 洪淏袖中藏了,又进大观园,在宝玉床下也寻到一般物什,就着火烛焚烧成灰烬,这才折回荣禧堂,依旧同贾琏守着凤宝二人。 至夜间,二人竟渐渐的醒了,都说腹中饥饿,贾琏忙回贾母,贾母与王夫人如得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贾赦等众好生感念,贾琏百般央求:“不敢扰你工夫,好歹把那宝玉留下,过了三日,原样给你送回去。” 洪淏随口应了,当日就在贾府客房小憩,至晨明时方才回去。 林海散朝回来,不免向洪淏问及贾府事端。 洪淏说道:“这样的事儿,□□成是骨肉隙墙,认准了是镇魇,我教妹妹查了,果然是常与贾家走动的马道婆作祟,既抓了凶犯,再办旁的事儿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林海点一点头:“可问出了是哪个的首尾?” 洪淏淡然回道:“这样的事儿,原该十分明白,荣国府的内务,我也知道一些,早则疑心政老长房,一是李氏为书礼大家,二来依照妹妹打听,她们母子与马道婆少有交际,不是他们,自然是贾府庶枝做耗,马道婆能有多少胆量?既是人赃并获,哪里有抵赖推诿的道理?” 林海叹一口气:“据你说,应当如何行事?” “贾家的家务事,咱们管不得许多。”洪淏斟酌道,“妹妹跟前,还有宫里的人,闹的大了,反倒丢了荣府体面,师父何必平白招怨?” 林海不免犹豫:“虽是如此,毕竟是要紧亲戚,也不好推做不知。” 洪淏已有计较:“您放心,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林海便不多问:“嘱咐黛玉,她在荣府,需要谨言慎行,不可轻易沾惹贾家是非。” 午后进宫,太子问及贾家逸闻,因向洪淏笑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辟邪的功法。” 洪淏简做解释:“是中宫嬷嬷特意提醒,说贾家有镇魇嫌疑,我如何不怕?去他家时,除了你赏的佩饰,连八卦镜、桃木剑都揣在怀中,多少还是有些功效的。” 太子大乐:“我给你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处?” “沾了龙气,鬼神回避,自然是有用的。”洪淏将应对林海说辞再叙一回,因又补充,“实与你说,贾家的案子并不难破解,左不过是嫡庶倾轧的俗套,荣府看不透,不过在于‘当局者迷’四个字而已,我虽明白,也不好说破,因此伤了贤德妃体面,你该怨我多事了。” 太子恍然大悟:“你不除害,岂非留了后患?” 洪淏笑道:“你忘了,师父是刑部正堂,虽不能明白其事,助力的恶人岂能轻易饶过他?帮凶既已剪除,妇人稚子能有哪些作为?” “你可真是促狭!”太子含笑摇头,“私下了了公案,拿一块玉就把贾家应付过去。” 洪淏顺势询问:“王子腾进京述职,怎的还不回任?” 太子也不隐瞒:“王家也是欠银大户,王子腾还算干练,父皇的意思,想看一看他的行事再说。” 二人闲话一回,洪淏临要告辞,又求太子:“如今师妹还客居贾家,好不好的,若有物议,劳你替我遮掩一二,弄出丑事来,连师父脸上也不好看。” 太子笑道:“你放心,误不得你娶娇妻。” 晚间定省,当今随口问起贾家之事,太子便道:“晋嘉查明原委,因涉及荣国府名声,不欲明白其事,这才把作恶的帮凶羁押起来,破了害人妖法,假托正气法器救人,等林姑娘出阁才好揭破内情,教贾府之人自行处分。” 当今这才释疑:“你这好友,竟是有私心的人,这却不好,为一妇人——” 太子轻咳一声,皇后站起身来:“你们说话,我去小厨房看看。” 当今觑着发妻脸色,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这才收起前话,不好多做计较。 宝玉同凤姐养了几日,果然康复如初,荣府备了谢仪,连同美玉,就由贾琏亲自送回洪家。 洪淏笑道:“这玉珏,于府中有益,于我而言,不过俗物而已,世兄留着便是,何必又送回来。” 贾琏陪笑道:“这是晋嘉祖传之物,愚兄虽拙,岂可夺人所爱?” 洪淏不以为意:“只当我孝敬太君即是。” 贾琏再四称谢,待回复贾母,贾母果然喜欢,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一个汉玉玦,因向黛玉说道:“咱们不好占你女婿的便宜,这块玉是临出嫁时我们老太爷传给我的,拿着它,就似见着老太爷一般,虽说贵重,等闲也不戴它,一撩便有五十多年,今见玉儿夫妻这样孝顺,又教你女婿舍了祖传之物,索性拿出来,日后你给他,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黛玉见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不免推辞:“只有我们孝敬老太太的,哪有问老太太讨要东西的理儿。” 贾母便道:“若为我,自然受得,为宝玉,他还当不起,不可教女婿小瞧了咱们家。” 王夫人亦道:“这是万金难求的东西,洪家姑爷愿意割爱,咱们只有念佛感激的道理,我也有一方血玉,是祖父随taizu皇帝平定四川时得的,少不少,也值几两银子,晚间寻出来给大姑娘送去。” 黛玉只得谢领,众人都知洪家宝玉十分稀罕,是以都无旁话可说。 这一日,洪淏偷闲,正在家中查看账目,小厮入内回道:“外有皇商薛大爷亲来送礼。” 洪淏便觉纳罕:“我不曾寻他,他竟敢自己找上门不成?” 小厮回道:“他原是送下东西就要走的,小的不敢擅专,这才留他稍住,赶向大爷回话。” 洪淏深知薛家礼数有缺,既无旁事,倒不必过于计较,因向小厮吩咐:“请他过来。” 不过片刻,薛蟠教小厮引来,先向洪淏打恭作揖:“我来的唐突,怕是扰了兄弟的正事儿。” 洪淏还礼让座,复又笑道:“今日休沐,也无应酬,正觉无趣,世兄如何来了?” 薛蟠说道:“我原是不敢惊动兄弟的,只因明儿是我的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他们府里老太太并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下的,原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这才选好的送了一些来,不料你竟在家,越发有缘了。” 洪淏虽听他说的不伦不类,心中芥蒂毕竟减去了三分,因向他笑道:“可是生受你了,早前你托我办事,也不曾有个正经结果,你有稀罕东西,偏又记得我。” 薛蟠赶忙摆手:“这不与兄弟相关,你收了,我脸上便有光彩。” 二人终是无话可说,薛蟠略坐一坐,起身告辞不提。 58、清虚打醮 “宫中的赏赐可还放着?”洪淏平白收下薛蟠礼物,自然不能失了礼数,现下是芒种节,他按旧例,将柳枝编的花篮、竹子编的茶具、蒲草编的生肖送进宫,太子分赠姐妹,内廷自有赏赐回馈。 “是。”香菱笑道,“夏太监送了六只象牙木梳、六只黄杨木梳、两个青汉玉笔筒、两个汉玉笔架来,我已经收了,还不曾给姑娘送去呢。” 洪淏略想一想吩咐道:“这么着,六只象牙木梳,分给他们府里老太太、太太、薛姨妈、珠大奶奶各一把,黄杨木梳给三位姑娘、薛家小姐并琏二奶奶各一把,笔筒笔架我留一个,拿一个笔筒给妹妹,还余一个笔架添给薛小姐,只当是咱们的回礼罢!” 香菱一一记下:“是,我这就打发人送去。” 说来凑巧,恰巧贾芸来报监察账目,他是贾家的人,香菱便托他顺路去荣府,将东西捎给黛玉分派。 黛玉依着洪淏嘱咐,将木梳等物分赠长辈姐妹,宝钗不免推辞:“我在这里,不知占了妹妹多少便宜,何况还有母亲的一份,怎好为了一点子果蔬把姐妹们越过去?” 探春笑道:“我们不吃你的醋,林姐夫并不曾薄待我们。” 黛玉不免解释:“姐姐家的新鲜东西,先已偏到哥哥身上,哥哥不见外,方拿小玩意儿还礼,你若不收,哥哥不知是你谦逊,反倒显得我办事不力。” 宝钗这才收下:“妹妹说是小玩意,宫里的赏赐,等闲的也摸他不着,我哥哥那样的人,略得意些的便瞧不上他,独有洪家大爷,看着清高,再是和气不过了。” 黛玉抿嘴一笑:“姐姐只见他的好处罢了,可不知,他要犯了左性,连父亲也得气个倒仰。” “林姐姐忒偏心,怎的姐妹们都有,偏我不得呢?”宝钗正要说话,湘云摇摇进来,“不是老太太歇着,我一准儿找她告状去。”了才青玉笔筒是留给你的,你不来,我正要打发人给你送去。” 湘云含笑道谢,李纨问道:“可要住几日么?” “林姐姐快出阁了,我想陪她做做针线。”湘云歪头看向黛玉,“林姐姐可能收留我几日?” 黛玉便觉纳罕:“有何不可?我只怕你嫌弃潇湘馆冷清。” 原来朝廷清缴欠银,史家也是亏空大户,史侯夫人送湘云到贾府小住,一则省检用度,二可探听口风,湘云选在潇湘馆,自然还有她的一点子私心。 湘云在潇湘馆住了两日,黄嬷嬷看不下去,私下向郭嬷嬷说道:“早知府上有金玉之论,薛家姑娘常与怡红院走动,将来成婚,这也算不得什么,史家姑娘是侯门千金,也这样往从过密,难免损及史侯声誉。” 郭嬷嬷不以为意:“他们三家的事儿,与林家有什么相干?咱们只把林姑娘照看好就是了。” 黄嬷嬷提醒她:“日后闹出丑事也不妥,林姑娘在这儿住着,史姑娘又在潇湘馆客居,教有心人攀扯,便有咱们作证,对林姑娘总归是有些妨碍的。” 郭嬷嬷犯了难:“也不能就把史姑娘赶出去啊!” 至晚间,怡红院先就闹出一桩公案来。 湘云用了晚饭又往怡红院去,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见宝钗来了,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湘云高声笑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湘云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心中越发动了气,就到跟前,把门板踢了几脚:“爱哥哥,我是云儿!” 小丫头忙来开门,湘云使了左性,不免同宝玉大闹:“二哥哥是什么意思呢,你与宝姐姐说话,我连门口也进不得,可见是疏远我的意思。” 宝玉赶忙做小赔情:“她们必定没听出是你来,你放心,若对出来,我指定重重罚他。” 袭人也来圆场:“你不知道,我们院里人多,有些小丫头常来呼朋唤友,晴雯倒不是有意得罪你,你若不解气,赶明儿教二爷押着给你磕头。” 湘云心气稍顺,看着宝钗笑道:“我不常来,所以她们记不得,若是宝姐姐,可不上赶着去开门么。” 宝钗便道:“宝兄弟的人怠慢你,你推倒我身上,难道我也要给你赔个不是不成?” 湘云摇了摇头:“可不敢呢,宝姐姐给我赔不是,指不定二哥哥怎么怪我。” 再过几日,连翠鸽等人也看出眉目,不免在私下闲话:“宝二爷虽算妥当人,史家到底是列侯门第,便是薛家,顶着皇商之名,不能与姑娘相提并论,有王大人做主,也未必寻不到一位四角俱全的东床快婿,怎么就偏偏认准了宝二爷呢。” 蓝鹊说道:“还有一样更奇,他们府里把宝二爷捧的天上有地下无,真如咱们大爷一般也罢了,偏就没有可说之处,对女孩儿好些就算长处,再过几年还是这样,岂不是贪花好色的纨绔子弟么?” 黛玉正在里间看书,听了这些话,出来责备他们:“咱们客居,不要随意议论主子是非。” 翠鸽几个赶忙告罪,蓝鹊又道:“姑娘还得躲着怡红院,如今正经的打起擂台来,史大姑娘与宝姑娘比着时辰在怡红院闲逛,袭人服侍过史大姑娘,倒被宝姑娘给降服了,晴雯偏着史大姑娘,丫头也分成两拨,可是不能消停呢。” “这些事,与咱们不相关。”黛玉说道,“打发人去二嫂子房里,把大姐儿接来,几天不见她,怪想的。” 彩鸾答应着去了,一时回来,向黛玉回道:“贤德妃娘娘差人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打三日平安醮,唱戏献供,还命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端午的节礼一并赏了,二奶奶请姑娘先去老太太房里呢。” 黛玉约莫知道一些贾家隐私,故去的秦氏,生日便在当下,遂站起身来,向众人说道:“咱们去瞧瞧。” 薛史争婚,元春自有偏向,所赐节礼,除湘云同三春只有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两串,宝钗与宝玉多了、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贾政夫妇并薛姨妈又多一柄如意,贾母再添一个玛瑙枕,李纨凤姐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黛玉同她二人一例,又额外添了一个如意。 贾母刻意嘱咐:“赶明儿打醮,我与凤丫头同去,你们也都去听戏,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 黛玉只得答应,王夫人自己预备元春有人出来,不好一同出门,倒命园里众人,有愿意的,只管跟贾母去逛,这话传开,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也百般撺掇了去,因此众人都说要去,贾母越发欢喜,早已吩咐人前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到了初一,荣国府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李纨、凤姐、薛姨妈、黛玉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湘云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后头又是众丫鬟连带各房嬷嬷、奶娘、家人媳妇,乌压压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远去,这门前尚未走完,前头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请安,贾母进了二层山门,入观时又有昔日贾代善替身,太上皇钦封的“道录司”正堂张道士入内请安,众人礼见,张道士拉着宝玉向贾母流泪说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这形容身段、言谈举动,就同当日国公爷是一个稿子。” 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因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张道士又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七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能,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 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你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59、荐举名师 黛玉一旁听着,忍不住看向宝钗:虽有皇妃做主,外祖母大抵还是看不中薛家的。 张道士早已转了视线:“头两日奉诏伴驾,上皇驾前遇到小姐东床,生的愈发得意了,小姐的福气,怕要胜过老太天与四姑娘的。” 黛玉羞红了脸,因向贾母娇嗔:“老太太,您看张爷爷——” 贾母笑道:“她面皮薄,禁不得你说这话。” 张道士仍是赞不绝口:“论起来,京中的王孙公子我也是见过一些的,洪家的哥儿,生的好、气度又好,多少王府的世子都及不上他,那日上皇领着诸皇孙狩猎,传我去做往生法事,忠履亲王世子猎狼不死,突然跃起咬他,连护卫都吓得傻了,亏得洪家哥儿当机立断,滚地扑走恶狼,这才免了皇孙危机,看他忠勇如此,将来前程,自然难以限量。” 众人听说,俱是惊叹,贾母便问黛玉:“怎么不曾听你说过。” 黛玉勉强撑着:“竟有这样的事儿?” 说话时,贾家远亲近友、世家相与,知道贾府打醮,女眷都在观中,不免备了猪羊、香烛、茶银等物事,遣管家娘子前来送礼,洪淏恰逢休沐,林家是他亲自过来,贾母忙命叫到跟前,备询过往,十分担忧。 洪淏笑道:“出巡狩猎,这样的意外是常有的,多少人跟着,我不管,世子不过受些轻伤,不会出事儿的。” 这话原也不差,一只重伤垂死的恶狼反扑,再是凶狠,力道也属有限,洪淏举动,不过教世子轻伤更轻而已,却不知,上皇赏识他厉行果断,忍不住对洪淏做出了“英果类我”的高度评价,又向他玩笑:“你给我做孙子吧!” taizu旧例,皇家有认领义子的旧例,换做常人,这是莫大恩典,立时就该磕头谢恩,洪淏却扫兴,正色回道:“皇家宗谱不容紊乱,圣人赏识臣下,赐以金帛则可,如何当得名分之恩?况臣随驾,护卫銮驾乃是使职当为,圣人以此叙功,日后恐要紊乱赏罚秩序。” 上皇脸色不善,太子诸王不免求情,因孝宗亲王解释“皇祖不记得,晋嘉是母后侄婿,本就是您的正经晚辈”这才作罢不问。 如此闹了一出,叙功的话自然付诸流水,倒是忠履亲王过后备礼,悄悄送去了洪宅。 “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贾母不明内情,心中倒是感叹:忠履亲王虽不拔尖,倒因本分,颇得当今礼遇,同他结下善缘,怎么说都不是坏事儿。 洪淏笑道:“不为这个,原该向太君请安。” 贾母笑吟吟说道:“我这一个外孙女婿,抵得过多少儿孙呢。” 各家管事尽皆附和,把洪淏夸了又夸,贾母愈发欢喜。 后头宝玉看着洪淏,心中极不自在,恰巧观中道人孝敬一只金麒麟,想着湘云也有一个,就去拿给她看,湘云说道:“你只在这上头留意,可不看林姐夫,多威风呢,这是外孙女婿,几时你也教老太太这样夸你一回,不枉费她对你的一番苦心。” 宝玉气道:“你们都说他好,只管与他顽,理我做什么。” 湘云回转过来,因向他笑道:“这就恼了?不为你好,我又费的什么心?” 再说宝钗,偷瞧洪淏风姿,比先年更加出众,看宝玉时,他正将金麒麟与湘云比对,忍不住劝道:“云儿是忠言逆耳,你且想呢,洪家大爷是这般,老太太都如此欢喜,换做是你,又该是何样情景?” 宝玉正待发作,前头贾母唤他:“你生病,亏得淏哥儿出力,还不过来谢他?” 洪淏让了一揖,又向贾母说道:“早前宝兄抱病,错过宫中差使,师父甚觉可惜,现今在四王爷府中教授王子课业的师傅乃是当代大儒戴南山先生,宝兄若有意,我便举荐他入王府读书,或得先生青目,前程名声自然不在话下。” 戴南山二十岁授徒养亲,二十七岁所作时文为天下传诵,三十岁高中榜眼,因接连守孝,误了仕途,故漫游燕赵、走览齐越,门生学徒桃李遍布,至晚年时,特擢上书房授业,当今天子并东宫太子皆执师礼,现因老迈,请辞差使,当今赐以‘大儒’匾额,命忠履亲王关照起居,遂携家眷,至王府左近客住,间或指点王子学业。 怎好教你为他舍下这般人情?”贾母虽在内宅,久闻戴氏之名,连内殿女孩儿听见,无不感激念佛:二哥哥有造化了! 洪淏淡淡一笑:“寿安外头好,里子弱,戴先生执教甚严,他要去了,怕是受不住的,宝兄是玉儿嫡亲表兄,也如我的兄长一般,这样的事,除了他,再不好便宜外人。” 贾母便觉犹豫:“等回去,问过他老子,我打发人给你回话。” “这是该当的。”洪淏不以为意,略坐片刻即向贾母告辞,“寿安有功课要完,赶明儿才好过府请安。” 贾母点一点头:“还是功课要紧。” 却说宝玉接连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既怨洪淏举荐师父,又恨张道士无故说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加之黛玉惊热中暑,为这两件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独凤姐自己带人去不在话下。 “姑娘昨日也瞧见大爷了,他可有什么损伤?您偏这样,教他知道,岂不心疼?”青鹂端着汤药坐到黛玉榻前,“大爷亲自去清虚观,就是担心您事后知道,不能安心,您不自在,可就更教他挂心了。” 黛玉略不自在:“谁说我是为他?不过受了一点儿暑气罢了,一年三百六十日,还不能病一回不成?” “是是是。”青鹂含笑附和,“姑娘自然不会平白担心,咱们大爷英明神武,漫说一头恶狼,便是猛虎跟前,也只有被他追打的道理。” “就你促狭。”黛玉叹息一声,“你不知道,任侠义气不算哥哥的短处,可他总这样瞒着,更教咱们忧心,昨日他未必要去清虚观,不过想着张道士知情,这才过去解说,现下教我放心,焉知我不为他的将来加倍忧心?” 青鹂笑道:“姑娘忘了,咱们大爷是有大气运的人,连邪祟鬼魅都压得住,福分还在后头呢。” 黛玉微微摇头:“邪祟鬼魅哪里恶得过人心呢。” 主仆正说话时,彩鸾入内回道:“姑娘,咱们小爷看你来了。” 黛玉即问:“云妹妹呢?” 青鹂笑回:“她还在怡红院呢,不到晚间是不能回来的。” 林墨见黛玉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好端端的,怎么中暑了呢?可是府里的冰盆不足用么?” 黛玉笑道:“哪有的事儿,昨日出城散心,回来坐轿,只这几步路,偏就抵受不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哥哥知道信儿,催我来瞧,我还故意气他‘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他急了,平白给了我两捶,到现在还疼呢。”林墨调侃道,“还有一件事,父亲不让我说给你,他能开罪我,就管不得许多了。” 黛玉便问:“什么事儿?” “那些个外官,为巴结姐夫,送了许多歌姬瘦马,姐夫可好,照单全收,不妨教我知道,先是生气,又是纳闷,他也不是这样贪花好色的人,私下说给父亲,父亲不教我管,后来打听了,你猜如何?他与张家在江南合开了一家绣庄,把这些美人儿全送去学做针线了。”林墨笑道,“这原也没什么,只一项,不是知根知底的,都认准了他是风流不羁的性情,拿人送礼的外官可就更多了,你需仔细,早晚一日,这绣庄便要开到神都来的。” “我不忧心他,倒是你,不许跟着外人胡来。”黛玉嘱咐弟弟,“林家的声誉在你身上呢。” 郭嬷嬷初见香菱,品度举止颜色,不免向黛玉称赞:“都说小洪大人是君子,今日看来,果然不错,有那样体己的绝色丫鬟,略有心思的,早已收在房中,林大人也不好说什么,难为他洁身自爱,愈发难得了。” 黛玉说了香菱来历,郭嬷嬷愈发称奇:“过了您的明路还不受用,小洪大人真真是讲规矩人。” 有这段故事,黛玉自然对洪淏加倍放心。 郭嬷嬷不曾言明,当今与皇后青梅竹马,皇后未出阁时便是内定七皇子妃,而后当今长成,皇后随父母自外任回来,知道当今侧室极多,即以妒妇自居,执意不肯议婚,郡主夫妇不能强求,于上皇赐婚时再四推辞,只道女儿娇惯任性,恐无容人雅量,万一伤及皇嗣,将来罪过不小。上皇不许,皇后自寻当今,以落发威胁,要他另请旨意、婉拒赐婚,当今不敢不应,上皇仍是不准,又召皇后,许她内务便宜之权,当今再请许多说客求情,这才勉为其难嫁入宫中,后话不论,基于前事,皇后家法极严,诸皇子都不敢在大婚前染指宫人,像洪淏这样本分规矩的臣子,自然更能获得内廷赏识看重。 60、金钏被撵 林墨略坐一刻,要回贾母处告辞,黛玉扶着丫鬟起身:“我也不能这样躺着,本来是没有大碍的,总憋在房里,愈发教人头昏。” 青鹂笑道:“走动倒无妨,今日虽凉快,姑娘要出去,服一剂藿香正气散才好。” 姐弟至贾母院中,倒把贾母众人吓了一跳:“你病着,怎么出来了?” 黛玉笑道:“昨日有些难受,今早起来便不觉得什么,也不是风寒邪祟,哪里就这样金贵?因怕老太太记挂,过来教您瞧瞧,我可是有病的样子?” “不可大意了。”贾母忙教她坐下,“你姐妹们在里头,正商议去看你呢。” 林墨笑道:“看老太太与姐姐都好,我也便放心了,再向老太太告罪,父亲和哥哥商议,教我荫了监生,今年要下场应举,这两个月,大抵不能给您请安了。” 贾母颇为惊讶:“你还小呢,何必急于一时?” 林墨回道:“父亲说,我的文章火候不足,若好时,不过中个押尾的举人,约莫是中不了的,哥哥说,横竖中不了,教我去,正可瞧瞧抗不抗得住科考辛苦,扛不住时,自然提早出场,学问不足,也不至于生出遗憾来,总比三年后学问精进,因身体不支抱憾抬出考场强一些。” 贾母点一点头:“却是用心良苦。” 湘云里间听到,忍不住叹息:“连林表弟都要下场了,二哥哥好容易得个名师,偏又磨着老太太给辞了,将来可怎么是好呢。” 宝钗一怔,再看黛玉进来,也不知心中是何样滋味。 又过片刻,林墨去了贾赦院中,宝玉过来,先向黛玉问好:“听说妹妹病了?吃药了不曾?怎么不在房中歇息?” 黛玉含笑欠身:“已经不碍事了。” 宝玉又向宝钗笑道:“大哥哥的好日子,偏生我又不自在,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 宝钗心下稍宽:“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 “姐姐体谅我就好了。”宝玉笑道,“姐姐怎么不随凤姐姐看戏去?” 宝钗看了宝玉一眼说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宝钗听说,勾起落选旧事,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 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说得靛儿跑了。 宝玉自知把话说造次了,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湘云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姐姐莫恼,林姐姐的福气咱们是羡慕不来的,您不值当为此与二哥哥怄气。” 宝钗知道湘云方才听了宝玉奚落之言很遂心愿,方才言语颇有挑拨之意,不免向她笑道:“也不是这话,林妹妹有福气,比她福气大的也不在少数,她可要羡慕旁人的福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倒是不能强求的。” 湘云便道:“我当宝姐姐看着林姐夫与林表弟出挑,对二哥哥恨铁不成钢呢。” 宝玉淡淡说道:“我并非没有私心,都是一家子骨肉兄弟,看着宝兄弟,我便想着自己哥哥能与他一般知礼,再看林家表弟,大抵又盼宝兄弟与他们一般长进,这样的心思,林妹妹也未必没有!” 黛玉点一点头:“得陇望蜀原是人之常情。” 湘云要争辩时,想到姐妹众多,独自己没有兄弟倚仗,不觉大感灰心,闷着头,再没有多余话说。 一时散了,黛玉同李纨说道:“我病着,想教史大妹妹去大嫂子院里住两天,回头教人把她的东西送过去。” 贾兰时常到林家请教功课,这点子小事儿,李纨岂有不应之理?湘云深悔失言,越发郁愤起来。 到晚间,黛玉正用晚饭,红鹭进来回道:“姑娘,方才舅太太把跟前的金钏给撵出去了。” 黛玉茫然不解:“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红鹭说道:“宝二爷调戏金钏,金钏引着他去拿环三爷与彩云,舅太太听见,决议不肯收留,命玉钏把她娘叫来,如今已经领回家去了。” 黛玉皱了皱眉:“二表哥怎么说?” 红鹭面露不屑:“舅太太发作时,他早跑了,独留金钏承受责罚,实在不是有担当的做派!” 黛玉叹一口气:“紫鹃。” 紫鹃从旁答应:“姑娘。” 黛玉吩咐道:“你拿二十两银子,趁着天晚,去瞧瞧金钏罢!” 紫鹃带着婆子掌灯去了,黛玉不免动气:“二表哥也太出格了,老太太如何指望他顶立门户?” 青鹂笑道:“姑娘虽是亲戚,并没有管到外家的道理,何必因此劳神?” 次日是端阳佳节,因林墨说准林海要至荣府向贾母请安,是以黛玉早起两刻,至上房等候父亲。 林海位尊,他到贾府,贾赦贾政贾琏都要躬亲作陪,不免问及宝玉读书等事,贾政十分惭愧:“这孽障不争气,辜负如海美意,实在教我无颜见你。” “进宫侍读,虽是优差,却也辛苦,利弊权衡,未必尽如人意,二舅兄不必如此。”林海淡淡一笑,“只一桩,那南山先生乃是当今大儒,吃得今日苦楚,将来入仕,必然大有益处,贤侄不该失了拜师良机。” 贾政愣了一愣:“南山先生?” 林海看一眼宝玉,举起茶盏,并未说话。 贾政勃然变色:“畜生,还不据实讲来。” 宝玉吓得面如金纸,支吾回道:“晋嘉荐我去忠履王府拜师,不巧这两日病了,老太太怕误事,代我婉拒了姑父与晋嘉的美意。” 贾政大怒:“混账东西,南山先生是何等样人,他要收徒,多少人求而不得,你竟如此不知进退,仔细天公不忿,折了你的福!” 林海便道:“二舅兄不必如此,想来是宝玉同南山先生有缘无分,将来再有名师,我还为他留意即是。” 贾政致谢致歉,再看宝玉,恨不能即刻打死。 贾赦含笑圆场:“今日过节,不提这些烦心的话,宝玉小呢,缓缓教他,有恁样的姑父,不愁将来没有前程。” 贾母治了酒席,打发人请林海赏午,林海先看女儿,又向贾母说道:“陛下过问玉儿婚事,洪家下月请期,约莫八月成礼,小婿的意思,过两日就接黛玉回去。” “何必急于一时。”贾母忙道,“我还有好些话与她说,等请期时再送她回去,免得她独个儿冷清。” 林海自无不允之理:“就依岳母。” 黛玉见了父亲,晚间回房,心中十分欢喜,看红鹭哼唱小调、面有得色,因向她问道:“赶着什么好事儿了?说出来,教我高兴高兴。” 红鹭笑道:“我不说,姑娘听见,又该怪我幸灾乐祸了。” 黛玉笑骂:“你倒拿捏起来了!” 红鹭这才说明:“今儿个怡红院是西风压倒东风,昨日晚间,袭人为开门晚了,挨了宝二爷的窝心脚,又在方才,只为晴雯喜欢撕扇子,宝二爷把扇匣开了,由着他撕了喜欢,姑娘说可乐不可乐?” 黛玉摇了摇头:“忒作孽了,周幽王是天子,千金一笑有何下场?他今如此,又是为个丫鬟,传到舅舅耳中,成个什么样子。” 红鹭正待说话,小丫头入内回道:“姑娘,翠缕姐姐来了。” 黛玉忙道:“叫来。” 翠缕进来,捧着一只帕子,向黛玉笑道:“这是绛纹石戒指,我们夫人给姑娘送人的,姐妹们各有一只,还有四只是给鸳鸯、彩霞、青鹂、平儿的。” 黛玉细看,果然是一对两式戒指,因向她笑道:“我如今好了,你们姑娘在大嫂子处住的不便,可就搬回来倒也无妨。” 翠缕笑回:“姑娘不知,我们姑娘昨日搬到宝姑娘院里去了。” 黛玉愣了愣,点头说道:“既如此,你去罢,明儿去宝姐姐那儿看他。” 青鹂目视翠缕离开,因向黛玉叹息:“史大姑娘这样伶俐,怎么就盯着宝二爷不放呢?” 黛玉把戒指给她:“史家不比薛家,薛家能耗着,两位表叔难道不给史大妹妹做主,老太太与舅舅总要有所交代的。” 青鹂摇了摇头:“姑娘,有您在贾家,两位史侯且没有发作的道理,等您出阁,有得官司打呢!咱们老爷位高权重,有这样的女婿,王家需对老太太加倍礼敬,史家到底不同,哪有仗着姑爷抗衡娘家的道理?” 61、金钏投井 却说黛玉诸事顺遂,倒不必理会贾府纷争,又有郭嬷嬷叮嘱她“府里宝二爷的婚事,眼瞧着史大姑娘更有胜算,将来如何尚不可知,太君有了春秋,便能成事,以宝二爷的担当,少不得还有史大姑娘的苦头吃,两位史侯若疼她,未必不会斟酌行事。”因此便拿定主意持中不管,由着云钗争宝斗艳。 午后平儿带大姐儿过来,向黛玉笑道:“我们二爷昨晚瞧见她戴着五色丝线,知道是您编的,还埋怨二奶奶,‘林妹妹要绣嫁妆,你们帮不得许多忙,偏又去给她添乱!’我辩了一句‘林姑娘也喜欢咱们大姐儿’。二爷就拉下脸来,说我们奶奶仗着这条,不知占您多少好处。” 黛玉笑道:“亏得是你们奶奶,换做别个,指定不教我再与大姐儿照面。” 平儿不以为然:“奶奶哪里是不知好歹的人,便是二爷,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喜欢的,还特意拿了二百两体己银子,吩咐我请一请姑娘身边的嬷嬷姐妹呢。” “她小小一个人,又懂事,能费多少人力?”黛玉搂着大姐儿,因向平儿问道,“你奶奶越发忙了,这两日都不曾见她。” 平儿笑道:“自打二爷进奉天局当差,交际应酬愈发多了,我们奶奶又要强,逢了节日,比先时竟忙了一倍不止。” 黛玉便道:“你只管忙去,晚间教人把她送回去。” 平儿径自去了,黛玉正教大姐儿读诗,红鹭匆忙进来,看一眼大姐儿说道:“姑娘,枣泥酥已经做得了,先教大姐儿去吃,洗了手再来,免得污了您的书。” 黛玉便命翠鸽抱大姐儿去吃点心,这才询问红鹭:“怎么了?” 红鹭回道:“刚听到风儿,金钏跳井死了。” 黛玉唬了一跳:“怎么回事?” 红鹭说道:“金钏被撵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没人理会她,谁知今儿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只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 黛玉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又是何苦!” 青鹂赶忙劝道:“姑娘,她是有错撵出去的,论起来,二舅太太已经格外宽容了,既已出去,好好过日子也便罢了,偏又舍了父母,可见是个糊涂人,不值得您为她伤心。” 黛玉擦一擦泪水,因向青鹂吩咐:“你拿五十两银子,再回家去,把咱们的茧绸与细棉布包两匹,与紫鹃送到玉钏家,好教她给姐姐妆奁用!” 青鹂赶忙答应:“我这就去。 金钏姓白,父祖都是荣府家生子,紫鹃正要打听门户,恰见玉钏出门送客,便在远处唤她:“玉钏姐姐。” 玉钏一怔,转头看到她,认得是紫鹃与青鹂,忙到近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青鹂说道:“姑娘听了你姐姐的事儿,心里委实难过,打发我们过来看看。” 玉钏正要让客,想一想又觉不妥:“你们是一片好心,却都是林姑娘跟前的人,不能为姐姐冲了林姑娘的喜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等出头七,我去给林姑娘磕头。” 青鹂与紫鹃对视一眼说道:“难为她想的周到,既如此,死者为大,咱们就在这儿给金钏姐姐磕一个头,这就回去跟姑娘回话。” 玉钏素知青鹂体面,见她不顾腌臜亲来吊唁,又跪到地上行礼,心中感慨不已,就在门前俯身还礼,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姐姐没福,教你们费心了。” 青鹂站起身,教随行婆子把东西给她:“这是我们姑娘给你姐姐的,斯人已逝,活着的不过稍尽心意,便是对你,我多一句嘴,日后当差,还该一如先前才好。” 玉钏不免推辞:“这使不得,头两日姐姐教太太撵出来,林姑娘已经教紫鹃送了银子来,她自个儿不争气,平白辜负林姑娘的好心,怎么能再拿林姑娘的东西?” 紫鹃说道:“我们来时,姑娘正难过呢,你不要,教她知道,我们如何宽慰?” 玉钏无法,只能上前接下:“我这样无礼,茶水都没让一盏,幸而来日方长,仗着林姑娘与两位妹妹大度体谅罢了。” 这厢与青鹂紫鹃告别,玉钏站在门下出一回神,恰见白母自上房回来,因向她问道:“太太又教你做什么?” 白母说道:“太太赏了几件簪环给我,又有五十两银子,教请几个僧人为你姐姐念经超度,宝姑娘送了两件衣服,说是给你姐姐穿戴用的。” 玉钏冷笑道:“姐姐生前就穿她的旧衣服,人都去了,何必教她再受这份委屈。” 白母踌躇道:“我方才看了,不大像穿过的样子。” 母女进了院子,白母问道:“你站在外头做什么?拿的什么东西?” 玉钏便把原委说明,又将银锭绸布拿给母亲瞧看。 白母哭道:“早前府里都说林姑娘清高,瞧这行事,实在教人敬服,你姐姐前日被撵出来,谁又愿意理她?只林姑娘送了银子给她,眼下她去了,别人躲着不及,只她一个,都要出门了,竟然不顾忌讳,又送钱又送布,你姐姐在时,何曾对林姑娘尽过一回心意?” 青鹂与紫鹃回去,不免挨了钱嬷嬷一顿数落:“你们也太出格了!亏得玉钏知礼,不然白事撞喜事,因此冲了姑娘姻缘,看我不揭了你们的皮。” 黛玉小声维护二婢:“都怪我考虑不周,与她们并不相干。” “姑娘自然也有不是。”钱嬷嬷怒气不减,“金钏是犯了错的丫头,她被撵出去,原是应有之礼,您赏她银子,莫非是平反冤案、给下人立榜样么?” 黛玉一声不敢言语。 钱嬷嬷缓了缓口气:“姑娘面软心善,今日的事儿,若在林家,倒也不打紧,如今办这样的事儿,倘传出去,便有越俎代庖的嫌疑,连府里舅太太都有芥蒂,今看玉钏行事,倒是维护姑娘的意思,以后行事,再不可如此冲动莽撞。” 黛玉唯唯答应:“再不会了。” 钱嬷嬷这才说道:“近几日姑娘不必闲逛了,把《女四书》抄一遍,除给太君请安,几时抄完了,几时便能出门。” 洪淏听说消息,不免向林海笑道:“玉儿算是代人受过了。” “横竖只有一月光阴,贾家的事儿,少管也好。”林海嘱道,“甄应嘉的差事还算合乎陛下心意,你不要在东宫驾前妄议政事。” 洪淏答应一声,顺势回道:“忠顺王妃生辰,听说是三十整寿,王府给咱们下了帖子,师父去不去的?” 林海略想一想说道:“既不能推,你去应酬一日也好。” 洪淏含笑应承:“是。” 林海又道:“这两年,外省有些旱涝不定,圣上本就忧心,东海沿子又闹贼寇,陛下降了严旨,命平安州节度使限期剿灭,据我看,恐怕有些藏掖在里头,这段时日,我怕没有闲暇兼顾家事,往来应酬、嫁娶婚事、寿安功课,你都分心盯着,” 洪淏笑道:“他不用功,挨了打也不敢教您知道。” 林家并无正经女眷,不拘王妃公主、郡主诰命,每至生日,大约礼到心到,忠顺亲王是当今爱弟,又算洪淏故交,他家的请帖,倒不好轻易推辞。 筵席方开,王府内侍至洪淏近前笑道:“王爷请小洪大人上席说话。” 洪淏赶忙起身:“有劳公公。” 忠顺亲王见了洪淏,因向他笑道:“我说不见你,方与他们夸口,我的酒席,你敢不来么?你可惫懒,竟躲在这里偷闲。” 正院的席面,大抵是诸皇子皇孙、世子宗亲在场,便是林海亲至,也不能在此吃酒,忠顺亲王自有道理:“父皇收你做孙子,你就是我儿子,老子在这里,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洪淏好气又好笑:“王爷舍得爵位呢还是舍得产业分给微臣?” 忠顺亲王大笑:“我还没占你的便宜,你倒惦记起我的东西来了。 忠履王府世子看着戏台问道:“十叔,这是您常夸口的琪官?我怎么没听出什么滋味来?” 洪淏既被解围,情知后头有侍酒差使,指一话出来更衣,尚听忠顺亲王勉强答道:“他身子不适,我赏了他两月假期。” 忠循王府世子略感疑惑:“上月在北府,琪官还曾上场,怎么忽然就病了?” 忠顺亲王未及说话,长史官上前低语:“王爷,琪官有下落了。” “在——”忠顺亲王觉察失态,叮嘱长子两句,起身说道,“你们坐着,我去更衣。” 洪淏净手出来,遥遥听见忠顺亲王与长史官说话,言及“贾府”、“衔玉”、“林家”等语,因上前笑道:“王爷说我呢,您是主家,如何竟也逃席。” 忠顺亲王亦不隐瞒:“你在这儿,我正要问你,荣国府贾宝玉藏匿了我府里的戏子,你可说说,本王该不该讨回来?” 62、求药争端 洪淏见忠顺亲王的话十分突兀,因向他赔笑:“自是应该,tianchao律例,藏匿逃人者,罚金以外,视其行迹,可判杖责流徙之刑。” “我倒忘了,你们家林海就是刑部正印。”忠顺亲王缓了缓脸色,“既这么着,我卖你面子,只要把琪官交还回来,从前的事儿就不与他计较了。” 洪淏哂笑道:“我与他家宝二爷有什么交情?王爷要给赏赐,不如把府里的昙花挑一盆给我。” 忠顺亲王便有分寸,向长史官说道:“你去贾家,把琪官给我索回来。” 原来宝玉同琪官果然是结交过的,酒席之间,二人连汗巾也换了,长史官两证齐全,只碍着林海面情,不好贸然登门,此番有了分寸,哪里顾得许多?立时就往荣府去了。 忠顺亲王是太上皇后教养成人,上皇十子,数他最得当今宠爱,如今登门要人,贾政岂有不惊不畏之礼?知道宝玉结交戏子、开罪王府,直气得目瞪口呆。方把长史官送去回身,又遇着贾环下舌,向贾政告诉“哥哥强jian金钏未遂,打一顿撵出去,使她赌气投井死了”。将贾政气得面如金纸、目眦尽裂,追思侍读拜师两事,也管不得许多,就把二门关了,命小厮把宝玉堵起嘴来,严命着实将他打死。 黛玉正抄书,听说外头乱营,因向青鹂感叹:“寿安若这样,数不清教父亲打了几回了。” 钱嬷嬷便道:“这是舅老爷的家务事,与咱们并不相干。” 黛玉点一点头:“雪雁替我去瞧瞧吧。” 雪雁未及出门,小丫鬟在外传话:“姑娘,琥珀姐姐有要紧事见您。” 黛玉忙道:“快请。” 琥珀进来,福一福身回道:“姑娘,老爷动怒,把宝二爷腿骨打折了,太医来看,说用洪家亲制的断续麒麟膏与紫金活络丹下药最有效力,老太太打发我来问,姑娘若有,就赏些给我拿去。” 黛玉便教青鹂取药,青鹂回道:“姑娘,这两味药极其珍贵,咱们也用不上,不但您这里,家中有没有尚未可知,据我所知,太爷每年做的,十有八九都添做节礼送进宫里去了。” 琥珀不免着急:“这可如何是好,宝二爷伤的不轻呢。” 黛玉便道:“打发人家去,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都拿来罢!” 琥珀连声道谢,自回贾母处复命不在话下。 洪淏方从忠顺王府吃酒回来,见着雪雁,胡乱寻出一些命她带返贾府,雪雁就到贾母房中回话:“姑爷教把家中有的都带来了。” 贾母忙命太医换药,太医说道:“活络丹是够的,这麒麟膏只能配足一副,若治公子伤患,怕是差得极远的。” 凤姐便道:“你先用上,后头慢慢想法子也就是了。” 太医犹豫道:“奶奶不知,这样的好药,若不足用,宁可不用,倘若断了,倒不及寻常的药力。” 凤姐一怔,看一眼贾母说道:“可能求一求洪家太爷,现给宝玉做几副出来?” 雪雁未及答话,太医先已回话:“这是不成的,要配这样的药膏,要少不少,总该有三五月工夫,公子竟是等不得了。” 贾母叹一口气:“这可是没法子了。” 雪雁这才说道:“姑爷讲了,早前制的,多数已经上进,不够时,太君可求娘娘赏赐。” 贾母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雪雁径自去了,王夫人商便问贾母:“可要找一找夏太监,让她给娘娘递个话?” 众人商议时,贾琏下差回来,听得前话不免蹙眉:“洪家进上的丸药,都是登记有数的,陛下与皇后娘娘赏人时用,咱们娘娘哪里会有?便是奉天局多备的,早教几家王府盯上了,等闲轮不到咱们家。” 贾母沉吟半晌方道:“既这样,再教淏哥儿费费心,为宝玉的伤,我记着他的好处。” 贾琏就不接话:总这么着,多少情面也耗尽了。 贾母皱一皱眉:“怎么还不去?” 贾琏回道:“不拘哪里弄来,都是晋嘉的人情,请老太太示下,该支多少银子给他打点?” 王夫人忙道:“有没有的,你拿两千,若不够,还给他补上。” 贾琏无法,只得应承一声:“明早便去寻他。” 到晚间,凤姐不免嗔怪贾琏:“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子,你偏说那话,亏得没骂你,要不也是白绕。” 贾琏倏然不悦:“多容易的差使,整日拿娘娘说嘴,怎么不求娘娘讨赏?” 凤姐笑道:“原是想的,你拦了,又怪到老太太身上。” 贾琏嗤笑道:“你道打点夏太监是教谁去的?不把话说到头里,平白辛苦一趟,再教老太太怨我不会办事?” 凤姐陪笑道:“别人办不得,更能把二爷的能为显出来。” 贾琏“哼”的一声:“是老爷打的,怎么不教他去?据我看时,你倒不必费心,史家也好,薛家也罢,宝玉娶了亲,这府里还有你的用处?” 凤姐大不自在:“好端端的,提这话做什么?” 贾琏胡乱睡下,次日上差,先去见裘太监,裘太监笑道:“你却舍近求远,这药是洪家孝敬的,万岁爷知道效用好,等闲不会赏人,你要用,该去洪家寻访,偏来问我,给你担这个干系,却是值也不值?” “内相教训的是。”贾琏陪笑道,“可不凑巧,洪家也没有许多,所以才求内相方便一二。” 裘太监并不松口:“既这样,还要洪家做保,教他配出来,后头给你补上,否则断断通融你不得。” 贾琏无法,又往翰林院寻访洪淏。 洪淏问道:“多重的伤呢,就用这样的药?实与你说,不是伤筋断骨,连王府也敷他不起,你可见谁家生什么小病就拿人参当萝卜配菜的?去年忠荣亲王的什么小舅子骑马摔伤,不知听哪个多嘴,必要问我求药,我还客气,只问他出一万料银,她家侧妃反问我勒索之罪,我可好笑,谁求着她来买的不成?” “已经敷上了,眼下再换,怕是来不及的。”贾琏苦笑道,“你知道,我们老太太把宝玉当命根子疼,知道有好药,哪里会惜财力?” “也罢了。”洪淏说道,“等下差,我去找裘总管,明日亲自送到府里,你回去,预备五千银子,我请爷爷备料炼制,尽快给他补上便罢了。” 贾琏张张嘴,半晌才道:“偏累你了。” 凤姐倒被丈夫唬了一跳:“你可说,哪里还挪得五千银子?” 贾琏乜了她一眼:“你急什么?这注银子,或是老太太,或是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横竖为宝玉治伤要紧。” 凤姐微蹙眉头:“什么药就这样金贵?七八两一支的山参,破满能花两千银子,他要五千两,多少丸药配不出来?” 贾琏哂笑道:“你别不识好歹,我今日在奉天局打听了,去年忠荣亲王侧妃的兄弟求买三副,晋嘉要他一万银子,他倒坐了晋嘉勒索罪名,又把官司打到王爷跟前,王爷好歹没把他另一条腿打折,你今日又说这话,传到洪家人的耳中,可怎么看咱们呢!” 凤姐忙道:“我又不懂这些,随口闲话而已,难道二爷出门就说给别人不成?” 洪家的药,千金难得,有许多相与世交都曾央及贾府门路,能如愿者不过十中一二罢了,贾母就没话说,因向贾琏吩咐:“我有钱,不要误了宝玉用药是正经。” 黛玉抄完罚书,因林海林墨都不曾来,又闻得王夫人抬举袭人做了通房,只得与众姐妹相约前往怡红院,一向袭人道贺,二则探望宝玉。方至门口,听见里头有婆子嚷道:“你当这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老太太拿五千两银子从洪家买来的,他们可是只认银子不认亲戚情分的主儿,少了半点儿,把你卖上十回都补不回来。” 李纨三春俱觉尴尬,凤姐陪笑道:“想是宝玉病着,袭人越发宽纵了。” “咱们回吧。”黛玉转头吩咐青鹂,“提着大爷,以后再这样,若是传到外头,当他差了几千银子,靠着太爷辛苦配药卖了糊口,送不起时,少给这份人情。” 凤姐赶忙圆场:“这是怎么话说的,妹妹等一等,看我如何给你出气。” 黛玉笑道:“二嫂子不必如此,真罚了她,又该说我小性不能容人了,只一项,日后有这样的事儿,谁想攀到洪家,就该二嫂子出面分解了。” 凤姐阻拦不得,命将方才的婆子捆了,立时撵出园子,两府都不许收留。 黛玉回到潇湘馆,心中气不过,仍向丫鬟抱怨:“这话怎么说的,哥哥搭上奉天局的人情,洪爷爷要花费几个月力气,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二表哥挨打,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他们求药,难道是哥哥上赶着做买卖不成?” 青鹂笑道:“我看姑娘不必动怒,现今有了教训,日后躲着些就是。” 一时又有袭人亲来赔罪,黛玉这才歇了怒气暂按不提。 63、借刀杀人 黛玉虽不多事,贾府风声,如何就能瞒过洪淏耳目?去东宫时便向太子抱怨:“去年忠荣王府闹了一出,五王爷还是秉公知理的人,我就十分不自在,贾家自个儿求爷爷的药,好不好上万的银子,要他们五千便是不顾亲戚情分?也忒贪心了一些。” 太子笑道:“贾家是林海外家,与你隔了一层,你不愿意理他,他们能奈何你不成?” “话是如此,到底不能拉下脸来。”洪淏叹一口气,“世人只道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据我看来,家业繁盛时,自然损己利人、宽和秉事,引得人人拥护;等到萧条之日,损人利己、强取豪夺,哪里有人看过眼?一时碍于形势不好发作,真败落了,谁不报销仇怨?再怪他落井下石可就过于偏颇了。” 太子含笑点头:“是这个道理!” 洪淏略过不提,就手将书桌上的大字拿起来,读了两句疑惑道:“你怎么抄起佛经来了?很不好!仔细移了性情。” 太子怏怏答道:“这是供给菩萨的。” 洪淏细看一回,登时恍然醒悟:“太医可说什么了?” 太子摇了摇头:“他们能有什么高见?” “我的医术未成,曾祖父原是妇科圣手,可惜已经去了。”洪淏不免提议,“祖父的医术也好,你若信得过他,不如传他进宫,悄悄给太子妃看看,太医有顾虑,祖父倒不必太过忌讳。” 太子这才开脸:“既这样,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洪淏回家,正与洪钦言及进宫事宜,林信入内回道:“大爷,张安人进京了,您托她采买的东西已经交割明白,这是明细,请您过目。” “知道了。”洪淏浏览大概,因向林信说道,“自鸣钟、怀表、梳妆镜、万花筒四样送到荣府去,这匣子南珠拿雪花银嵌了戒指,给姑娘赏人用。” 林信提醒他:“大爷,姑娘下月就该搬回来了。” “那是下月的事儿。”洪淏不以为意,“告诉风娘子,我明日去看她。” 林信含笑答应:“是” 黛玉得了东西,也怨洪淏折腾,香菱笑道:“我们爷的心思,教姑娘受一日委屈都不成,何况还有几十日在后头?早送一日,姑娘多用一日,哪里在意‘折腾’二字?” 青鹂一旁调侃:“姑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可高兴着呢。” 正说话时,又有湘云过来告辞回家,见着各样物件,忍不住羡慕:“林姐夫真真没话说,咱们姐妹许多人,数林姐姐最有福分。” 黛玉笑道:“这就是福分?赶你定了姑爷,我各样送你一份。” 姐妹说笑一回,湘云拉着黛玉嘱咐道:“姐姐成亲,好歹给我下张帖子,我还有针线送给你添妆呢。” 黛玉欣然答应:“你放心。” 过不旬月,洪家请期,择于十月初十完婚,林海至贾府报喜,贾母问道:“不是用八月的日子么?怎么又推了两个月?” 林海含笑解说:“圣人旨意,命我巡案京畿五省冤狱刑诉,大约需得两月光阴,寿安又要备考,两厢权衡,十月的吉日倒是最为稳妥。” 这却是林海的一点儿私心:韩大奶奶九月出孝,有颜家张罗,婚事自然更加周到体面。 贾母点一点头:“既这样,你走了,还教玉儿留下,赶你回京再来接她。” 洪淏也不得闲,风氏入京,有许多书契要签;林海公干,又有随从行礼打点;洪钦制药、林墨备考,都要他分神兼顾,一时间忙上添忙。 黛玉原要搬回林宅,洪淏有许多不便之处,就教香菱传话“你回家里,一刻不得清闲,且在贾府松快两月,养足精神是正经”,这才将她遮掩过去。 “先生忙于公务,近来一向少见。”林宅书房,洪淏请客上座,“奉茶。” 贾化笑道:“与晋嘉相比,不过区区微劳而已。” 洪淏微微点头:“先生知道,我虽是科举出身,应试指点一道,较先生差之极远,如今劳您拨冗过来,候寿安上榜,师父必然亲去谢您。” “你过谦了。”贾化面有得色,“咱们相与多年,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二人闲话片刻,洪淏说道:“头两日太子问询部院履历,我把先生提在头里,太子夸先生是能用事的人。” 贾化赶忙起身:“晋嘉厚谊,雨村感铭五内。” 洪淏忽问:“先生与缮国公石家可有交情?” 贾化一怔:“他们家不比贵太岳府上,石家早前是锦衣内卫,如今还是从武之路,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便有心结交,怕也没有许多话说。” “先生果然高见!”洪淏巡视左右,压低声音说道,“我有一件为难的事儿,不巧师父出京,寻不见有阅历的长辈请教,先生在此,可能为我参酌一二?” 贾化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洪淏缓缓说道:“我有一位好友,很看不惯石家做派,他的本心,必要晓以颜色才好,只碍着身份,不便向他发作,我有心替他分忧,想了几日,没有正经主意,先生可有法子没有?” 贾化心中一惊,面上倒未显露,因向洪淏笑道:“若论旁事,我未必能尽绵力,如是这样的事儿,你找我,比林大人还要强一些?” 洪淏喜道:“先生有法子?” 贾化连连点头:“我如今协管欠银追缴事宜,缮国公石家就有九十多万积欠,你晓得,老一辈的体面,早前不好催逼过甚,他们家,几个月才凑了三四万两,正该立个筏子出来。” 甄应嘉同贾化清缴欠银,头一家便拿南安王府开刀,南安王府获罪不久,眼下家计尚可,倒把欠银还了半数有余,贾化见好就收,又去催缴闲散宗亲、没落勋贵,倒不曾触动八公这样的显爵人家。 洪淏拊掌大笑:“这正是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先生随机应时,必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贾化大喜:“多承晋嘉美言,雨村感激不尽。” 洪淏刻意叮嘱:“既是师出有名,我的浅见,不露痕迹最好,我那好友,倘若行事偏颇,少不得会有物议。” 贾化满口应承:“这是自然,你放心,我是秉公办事的,与旁人并不相干。” 缮国公府虽有欠银,当下出孝未久,并不曾料到,贾化先就寻到自家身上,缮国公府门长、现袭一等将军石光珠颇为不不满,当面向他问罪:“你只问我们家要呢,还是别家都要归还?” “自然都在归还之列。”贾化将半年间还银数目说了一遍,“到现下,连南安王府也还了一半,以此为例,府上若不宽裕,将军先还五十万两即可。” 石光珠变了脸色:“宁荣贾家、牛家、柳家可都还了?” 贾化淡淡说道:“不瞒将军,下官原也为难,不知先去谁家讨欠,索性抓阄定次序,头一个拈着了将军府上,下官又觉好笑,都为王事,八家公府待陛下忠心皆是一般,何必多此一举?” 石光珠气个倒噎:“你拿圣人压我?” “不敢。”贾化拱一拱手,“下官奉旨办差,将军自然不会为难下官。” 石光珠伸着手,颤巍巍问道:“我待不还,你要如何?” “将军若执意抗旨、违逆君父,下官舍了这条性命,今日便与将军不死不休。”一言既出,贾化摘了乌纱,一头便向门前石狮撞去。 石光珠吃了一惊,又见两厢差役去拉,认定他有意做戏,撞着胆子说道:“贾化,本官不是被吓大的!” 话音未落,随从书吏嚷叫起来:“了不得了,贾大人撞死了。” 石光珠瞪眼看去,果然见石狮之上漏出一滩血迹,顿时慌了手脚:“快,请大夫、请太医,把贾大人抬进去!” 贾化还撑着:“将军——将军不还——不还欠银,下——下官便死在当下。” “这贾化倒是有骨气的主儿。”消息传入宫中,太子十分纳罕,“他竟还做过你的先生?早前怎么不听你提到他?” “果然如此,我头几年就该举荐给你,何必等到今日?”洪淏笑道,“恶豺侍虎,虎壮,豺受驱策,虎病,豺将图虎,贤愚好歹,祸福难料。” 太子含笑点头:“据你所言,今日之事,自然另有隐情。” 洪淏唇角微斜:“这件事,不提也罢,横竖是尽忠为国,当他耿直又有何妨?你抬举了他,有为难事,便是不择手段,他也必能为你料理妥当,只一项,用不得他时,要赶早将他处置才好。” 太子沉吟片刻方道:“既如此,你代我去瞧瞧他。” 洪淏带了东宫赏赐慰劳贾化,贾化认准了洪淏之友便是东宫太子,病榻之上,向他千恩万谢。 “先生放心,明日早朝,言科自有交代。”洪淏谆谆嘱咐,“先生好生保养,等你痊愈,太子亲在御前荐你。” 贾化哪里还记得伤痛,若非洪淏劝阻,立时便要前往东宫谢恩。 64、贾政外派 恰如洪淏所言,贾化这一撞,立时将缮国公府推上了风口浪尖。 都察院奏折纷纷,弹劾石光珠逼迫同僚、轻慢天子之大罪。 石光珠免冠谢罪,当今降旨,夺其所有本兼差使、罚俸一年为戒。 太子又为贾化请功,当今正要剪除甄氏羽翼,欣然说道:“贾化勤劳王事,忠诚可嘉,着其署理兵部侍郎事务,授正三品衔,待清欠差使完结,准其入朝,参赞军机,钦此!” 贾化榻前领旨,先把谢恩折子写了,忙命管事预备厚礼,送往洪家报喜。 洪淏接见来人,当面嘱咐他:“你回告先生,凡事都要有始有终,这‘署理’二字,还是赶早摘去为妙。” 下人依嘱回话,贾化不辞辛苦,次日早起,教下人拿软轿抬了,又往石府收银而去。 石光珠正闭门思过,听得传报破口大骂:“虎落平阳遭犬欺,竖子欺人太甚!” 长子石克海赶忙规劝:“父亲,姓贾的不要脸,摆明要拿咱们搏一个虚名出来,外头多少御史盯着,您万不可莽撞行事。” “饿不死的野杂种!”石光珠大恨,“凑十万两银子,打发了他再说。” 贾化见好就收:“将军还预备着,下官且催别家,等中秋时再来要余下的。” 石光珠心中发狠,面上倒不能将贾化如何,忍了又忍方才说道:“贾大人的好意,本官记下了。”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八月未至,浙江急报入京,缮国公府祖宅被强人围攻,所有财物俱被洗劫,好在家人无恙,也算大不幸中的万幸了。 石家祖籍嘉兴,前朝时便是一门豪强,后随taizu起兵,以从龙之功封为公爵,自此定居京城,今历三代,旁支族人以外,只留管事老仆看守祖宅,虽说并无许多金银折损,到底伤及公府体面,石光珠收到急报,一口气提不住,登时便昏厥过去。 当今知情,龙颜震怒,责令浙江地方限期破案,又遣太医前往石府,以探光珠之疾。 洪淏正烧密文,林信在外回道:“大爷,兵部贾大人具帖来拜。” 掌烛的香菱不免嗔怪:“这位大人也忒不懂规矩了,您说好这两日不会客,只他天天递帖子,今儿个更妙,找上门来了!” “他如何能坐得住?”洪淏笑道,“请他书房用茶。” 石家有复宠迹象,石光珠与王子腾有交,缮国公府与宁荣贾府同气连枝,贾化无根无基,把他得罪透彻,哪里有好果子吃?加之迄今未照太子面目,再见洪淏闭门谢客,这两日便如热锅蚂蚁一般,如何能坐得住?今日等不及,自己就上了门,必要同洪淏见上一面。 洪淏方进书房,贾化早已站了起来:“晋嘉救我!” “先生前途正好,这是什么话说的。”洪淏笑道,“敢莫有人为难先生不成?” 贾化忙道:“晋嘉难道不曾听说?缮国公石家遭了劫匪,几乎连祠堂都被烧成白地,石光珠急火攻心,现还病着,圣上怜悯,似乎有复职起用的意思。” “那又如何?”洪淏不以为意,“先生办的是公差,他还敢寻衅报复不成?” “话不是这样说。”贾化叹一口气,“缮国公府根基深厚,他动一动手指,我怕便有数不清的苦头吃。” 洪淏微微点头:“先生的意思是?” 贾化忙道:“太子殿下——” 洪淏面露难色:“先生知道,石家用了苦肉计,陛下要抬举他,便是太子也不好在此时曲逆劝谏。” “晋嘉不要误会。”贾化怔了一怔,继而解释道,“我的意思,只要太子能召见我一回,教石光珠有所忌惮便好。” “先生怕有得陇望蜀之嫌。”洪淏淡淡说道,“太子因公心,保举先生做候补侍郎,您在此时谒见东宫,朝中文武,免不得就有许多物议。” “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贾化作揖及地,“还请晋嘉教我。” “先生请起。”洪淏站起身来,“先生要做东宫宾客,我做荐主,原也无可厚非,只一项,先生是贾府同宗,又与王子腾交往甚密,他们是贾妃至亲,这个——” 贾化忙道:“晋嘉深知我的底细,我与贾府是极远的同姓,早前是林尚书托付政老关照于我,因宁府贾珍执意连宗,委实推拒不得,这才认他做了兄弟,再于王子腾,不过寻常交际而已。” 洪淏点一点头:“这也罢了,只一项,先生要就此报效太子,或是有两头观望之意?当今正在盛年,贾妃未必不得皇子之望。” 贾化略不思索:“太子乃国之正嫡,忠心报效,义所难辞。” 洪淏含笑说道:“既如此,我便等先生消息,端看先生行事如何。” 贾化愣一愣,顿时醒悟三分,就与洪淏作辞,回家绸缪去了。 到次日,贾化奏本,弹劾一等将军石光珠自焚家宅、隐匿财物、欺瞒圣聪、抗拒还银等诸般大不敬罪名。 当今当朝垂问:“贾卿这样说,可有凭证没有?” 贾化奏对:“陛下明鉴,石府之事,臣疑有三,其一,现今虽为太平盛世,穷山僻壤,少不得仍有盗匪做耗,嘉兴是何所在?几时竟有强梁出来?又敢洗劫公府旧宅,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其二,盗匪劫财,又不损伤人命,纵火焚宅,偏要绕过祖祠,微臣不知,这竟是哪般道理?再其三,石府早不遇难,晚不遇难,陛下追缴欠银时有了事故,恐是料准陛下圣主仁心,必要因此有所宽贷的计较。” 这篇话出来,未免满朝哗然,贾化字字有理,等闲却是反驳不得,再有一桩,凡能在浙江任职,京城之中,必定要有根基支撑,石府遭劫,旨意限期破案,少不得便有许多属官承担罪责,这些人,或是王公亲眷、或是部院门生,哪里有不受维护的道理?是以贾化奏出,倒有许多同僚因此生了疑惑之心。 当今遂降旨意,命石光珠奏疏自辩。 石光珠但有“冤枉”二字,哪里能说出道理来,又向当今启奏:他原是锦衣出身,为着勤劳王事,少不得结下许多仇敌,此番遭劫,未必不是仇家蓄意报复。 贾化并不罢休:“果然是仇家行事,更该恨彻骨髓,杀人放火,全无遗漏,怎竟劫财而去,家口祠堂,并无一处损伤?” 石光珠只得回奏:“恐是小人奸诈,行以栽陷伎俩也未可知。” 当今遂道:“贾化风闻奏事,虽是砌词有理,并无实证举出,不可因此问罪大臣,仍责地方限期断案为是。” 太子奏道:“事涉公府,地方恐有约束,儿臣之见,就请父皇遣派大员,限期破案,以还石府公道可也!” 当今欣然吩咐:“太子做主办吧!” 这件事,说大则大,说小犹小,拿到朝堂议论,总归有些小题大做的意思。 及至朝散,太子与洪淏提及此事,洪淏不免摇头:“这桩案子,好歹是非,都讨不得便宜,石家是勋臣,果然欺君,陛下未必就能重加责罚。” 太子说道:“还有一样,石光珠原是锦衣指挥,当初裁撤内卫,皇祖允诺,要保锦衣旧人周全,父皇自然有所顾虑。” “既如此,我想了一个人,你可参酌行事。”洪淏缓缓说道,“王子腾做过贾化荐主,又是勋贵出身,想来没有哪个疑他处事不公。” 太子欣然答应:“也好。” 王子腾与义忠亲王关系暧昧,虽未附逆,当今仍有防备之心,将他从京营节度使迁做九省统制,显见有明升暗调的用意,早前虽已还朝,迄今未授新职,当今既是举棋不定,教他出京巡阅,也算替父分忧的美事。 洪淏先与贾化通报消息,只道太子圈定王子腾监管案情,贾化不免忐忑:“太子既为公心,自是疑我交际王家、未能全忠的道理。” 洪淏说道:“先生既有主张,我这里自然为你尽早引见。” 过不数日,太子启奏,保举九省统制王子腾升任九省都检点,督管缮国公府祖宅被劫案,贾化又上保本,荐工部员外郎贾政为琼州学差,一时朝野清静,再无议论之声。 贾府听说消息,自是喜忧参半,贾母更加不满:王子腾升迁倒也罢了,贾政外派,那是天涯海角的差使,与流放发配也相差无几了。 贾琏忍不住说道:“这贾化,亏得老爷栽培他,竟是这般忘恩负义。” 上房众人觑看贾母脸色,都不敢多加言语,贾政心中不豫,嘴上犹道:“这是圣人恩差,学政一职,非翰林不能胜任,雨村知我,所以保本举荐,你不要错会了他的美意。” “可惜林姑爷不在京师,咱们家,竟连个帮扶的亲戚都没有。”贾母看向王夫人,“舅爷升迁,要备一份厚礼送去王家才是。” 王夫人十分不安:“我替哥哥谢过老太太。” 贾政正要说话,琥珀入内回道:“老太太,小洪大人请安来了。” 贾母脸色稍霁:“快教他进来。” 65、林墨应举 洪淏进了内堂,请安已毕,先向贾政贺喜,贾母问道:“你师父几时回来?” “约莫要在中秋以后。”洪淏回道,“师父修书,颇有几桩冤案需他过问,怕是赶不上寿安下场了。” 贾母略感失望,想起秋闱在即,不免问道:“墨哥儿可好?” 洪淏心中哂笑,面上未动声色:“请太君放心。” 贾母嘱道:“有什么想吃的,只管打发人来要。” 洪淏随口答应,因又问询:“世伯几时出门?” 贾政答道:“琼州酷热,往年秋试,都要冬月开场,虽然如此,皇差急切,自该赶早起行,圣人开恩,教我在家过节,二十日赴任不迟,只可惜竟错过了你与外甥女儿的好事儿。” “世伯的前程大事,自然不能因私废公。”洪淏笑道,“王大人处事周到,世伯远程辛苦,来年公干回京,少不得便有加官之喜。” 贾政茫然问道:“是雨村举荐我,同舅兄有何相干?” 洪淏笑而不语,王夫人大不自在,贾琏转念想时,贾化素与岳丈交好,他之行事,未必不是王家授意。 贾母先已料到此节,因向洪淏问道:“据你看来,此事可有回旋余地?” 洪淏摇一摇头:“小辈浅见,世伯不好轻易推辞,今日若是外放,琼州海角天涯,委实不算可人去处,至于学政,那是仕林优差,路途虽然辛苦,一年半载,自然回来,于上言,世伯不畏艰难,连娘娘都有光彩;于下说,凡做学政,当届的举子,都是门生名分,日后为官,守望相助,有何不好?” 贾母默默无语:“是这样的道理。” 洪淏笑道:“等世伯公差回京,外有王大人保本,里头师父稍加助力,升上一级也是等闲之事。” “也罢了!”贾母终于释怀,“你今日来?可有东西捎给玉儿?” 洪淏答道:“因陛下封我做内阁侍读,兼詹事府左春坊中允,同窗道贺,送了两盆上品海棠,我不懂这个,索性送给太君妹妹赏玩。” 贾琏忙问:“晋嘉又升了?” 洪淏淡淡说道:“陛下要栽培太子,所以愿意抬举我。” 贾母转忧为喜:“这可好了,怎么给你庆一庆才是。” “师父不在京,为这等小事摆酒,反倒显得轻狂。”洪淏浑不在意,“再过两月,太君坐了上席,多吃几杯喜酒便是为我庆贺了。” 众人听了,心中愈发无味:贾政自正六品入仕,十几年只升一级,洪淏可好,不过半年有余,先就升了两级,看这架势,连升三级也是等闲之事。 园内黛玉众人围看海棠花,香菱一旁解说:“大爷有一位姓陈的同年,现在国子监做助教,素日最喜养花侍草,这两盆是他调教的异种,花期比寻常的秋海棠长一些,等果子成熟,约莫就是十月了。” 宝钗笑道:“你们姑娘只管看花,我倒好奇,这回你们大爷升迁用的什么名目?” 香菱摇了摇头:“大爷没说,我也不好多问,,大约是圣人龙颜欣悦,大爷正在跟前,随口便给了恩典。” 探春不免纳罕:“林姐夫上回升迁是挨了圣人的骂,这回又是讨了圣人的喜,亏得如今并不打眼,若是不然,该有人嫉妒林姐夫了。” 郭嬷嬷笑道:“三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除了小洪大人,哪有六七品官职是陛下亲自简拔的?便是承恩公家的少爷,也没有教陛下费神过问的道理。” 红鹭从旁附和:“嬷嬷说的是,那些个功勋门第,或是功高劳苦、荫及儿孙,得着圣人青目,赏一顶六七品的乌纱未必就是稀罕事儿,再往后,想如大爷这般教圣人记挂在心,那可就得看自个儿的造化了。” 三春脸上都不自在,黛玉嗔道:“多嘴!圣人的事儿,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香菱又坐一刻,把黛玉做给林墨的针线打叠齐整,这才起身告辞:“姑娘,老爷赶不回来,舅爷中秋当日出场,少不得还要调理几日,大爷的意思,您今年只能留在贾府过节了。 “他这样说,仿佛教我受委屈一样。”黛玉叹了口气,“寿安有什么不好,赶紧打发人回我,别的事儿,我便不给家里添乱了。” 香菱满口答应:“姑娘放心。” 林墨倒是争气,头日完结、摇摇晃晃,二次上车、昏昏欲睡,三场考完,竖进横出,倒头躺了四天才缓过神来。 “教你去试场,不是教你去挣命,你若有个好歹,我们怎么与父亲交代?”黛玉戳了弟弟一下,“等父亲回来,看他再怎么罚你。” 林墨嘻嘻笑道:“我自个儿的身子,当然是有数的,要扛不住,一早就抬出来了。” “你扛得住,不看爷爷为你耗费了多少精神。”黛玉“哼”的一声,“后日二舅舅南下,你不必去送行,好生养着,省一省爷爷的药材是正经。” 林墨吐了吐舌头,看着自鸣钟向姐姐促狭一笑:“姐夫该回来了,您想等着见见他?” 黛玉红着脸,伸手拧了林墨两把,这才站起身,嘱咐丫鬟一番,仍回贾府不提。 林墨依嘱将养,又过数日方被洪淏催着去贾府问安。 “据我说,咱们同贾家,面上过得去也就罢了,不必这般周到。”林墨满心不愿,“你可瞧着了,除二表哥外,这两日,也不过是外祖母打发了两个婆子来看我,上推几年,我都疑心自个儿是姨娘生的,记在母亲名下而已。” “教你去,你便去,哪里这些话讲?”洪淏挑一挑眉,“我进林家时,你早生了,不过我料准了你是师母正出,你可愿意听听其中的缘故?” 林墨勾起好奇之心来:“怎么说?” 洪淏笑道:“贾府下人,说你牛心左性的有许多,你若果然是庶出,他们能留下口德?” “你这样说,我倒该感激贾家了。”林墨撇一撇嘴,“我便果然是庶出,也轮不到他们背后议论,教我知道,狗头也打爆他的。” 洪淏打量他一眼:“你能挥拳打死人命,我与师父指不定如何欢喜。” 二人进了贾府,先往贾赦处问安,贾赦十分欢喜:“我正要打发人看你去,科举辛苦,你便在家安养几日,谁能怪你缺了礼数不成?” 林墨笑道:“大舅舅体谅,做小辈的,愈发不该失了礼数。” 贾赦点一点头:“总是如海有儿女缘分。” 洪淏说道:“头两日家中新并了一片河田,却是凑巧,竟出很好的肥螃蟹,我拣好的,孝敬宫中两篓,四位圣人并太子尝着尚可,今日带了几斤来,世伯与伯母吃个新鲜也好。” 贾赦愈发高兴:“你虽有心,到底落后了一步,我那外甥女今早便打发人说,要在园子里摆螃蟹宴孝敬老太太,午饭时给我们添菜呢。” 洪淏笑道:“既如此,我们先去见太君,改日再来陪世伯说话。” 贾赦忙命管事好生送二人过去。 琥珀接着林洪弟兄,因笑道:“表少爷有日子不来了,老太太着实记挂。” 林墨便问:“府上有客?” 琥珀答道:“史大姑娘来了,昨儿个用小洪姑爷的海棠花开了诗社,林姑娘不曾去,今天设席赔罪,又来了一位刘姥姥,是太太家的亲戚,现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 洪淏站住脚:“我们如今去,可还便宜?” 琥珀忙道:“姑爷放心,知道您和表少爷过来,姑娘们都已回避了,只琏二奶奶与姨太太跟前陪着。” 二人进了内堂,行礼已毕,林墨先行请罪,贾母笑道:“多大的事儿,你舅舅能为此怪你不成?” 林墨又问王夫人与薛姨妈好,看那客座老妇衣着简朴,领着幼童,早已站了起来,知道她是琥珀所言之刘姥姥,不免向凤姐赔笑:“这位长辈看着眼生,竟不知怎么称呼?” 凤姐笑道:“这是我们家的老亲,表弟唤她‘刘姥姥’便可。” 刘姥姥抢上前去,跪伏在地,口中说道:“给林大爷磕头,给小洪大人磕头。” 王夫人眉头微皱,林墨赶忙谦让:“我年轻,当不起!” 贾母也道:“老亲家,他们是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婿,你不必多礼。” 刘姥姥被丫鬟扶起来,因与贾母赔笑:“林大爷我是头遭见的,小洪大人也是慈善人,那年我来,可巧遇着他,又给大毛衣服,又赏银子,真真是府上风范,最是怜老惜贫不过的。” 贾母含笑点头,指着洪淏说道:“她是林丫头的女婿,今日咱们要吃的螃蟹也是他孝敬我的。” 刘姥姥念佛不止,极口称赞道:“只老神仙这样的人才有这样好的福气。” 洪淏随口问询:“老人家哪里住的?田里收成可好?” 刘姥姥赶忙答道:“我们就在京外的王家庄住,今年风调雨顺,竟是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 贾母即道:“老亲家带了好些来,你用了午饭再走。” 洪淏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有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66、金兰契语 贾母听见,忙问怎么了。 丫鬟进来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的,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唬得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 林墨站起身时,因见洪淏八风不动,这才定一定神,依旧坐下喝茶不提。 过不片刻,又有下人来回:“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 贾母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仍是叙话不提。 洪淏这才与林墨起身:“今日不扰太君雅兴,寿安还有几位业师十分关照他,师父叮嘱,需得赶早去拜会才是。” 贾母知他二人在此多有不便,含笑说道:“等你师父回来,咱们好生聚一聚。” 洪淏欣然应承,又说两句闲话,自与林墨告辞不提。 贾母还与刘姥姥解释:“我那女婿现今是刑部尚书,被皇上派去公干,下月才能回京。” 洪淏出来,因向林墨嘱咐:“荣府马棚与长房相连,方才走水,你既在这儿,还要去请一回安才是。” 林墨答应一声:“我就去。” 贾赦知道林墨来意,心中感慨不已:“我有这些儿女,竟不及一个外甥贴心。” 林墨笑道:“知道舅舅舅母不曾受惊,我也就放心了。” 正说话时,又有丫鬟进来回话:“林姑娘给老爷太太请安来了。” 贾赦一怔:“快请。” 黛玉进来,先与贾赦夫妇问安:“听说方才马棚走水,大舅舅大舅母可有受惊?” 贾赦笑道:“并不打紧,方听到消息便已经救下去了。” 邢夫人也道:“天气凉了,什么不打紧的事儿,你打发丫鬟过来就是了,何必自己辛苦?” 黛玉接过一只三层的大食盒,因笑道:“螃蟹已经蒸好了,这一盒是给舅舅舅母的,还有两盒是散给众人的,搁屉上温一温更好,东西寒凉,舅舅舅母不可多食。” 贾赦忙道:“你们也留下用饭罢!” 黛玉笑道:“我是孝敬舅舅舅母的,哪里有留下蹭饭的道理?” 林墨却有眉眼高低:“姐姐面皮薄,我却管不得许多,姐夫的蟹好,我是没摸着一只,偏留在大舅舅这里打牙祭,谁能说什么不成?” 邢夫人喜道:“这可好了,我去吩咐他们添菜。” 林墨促狭一笑:“姐夫还等着我,姐姐遣人带个话,就说我用了午饭再回去。” 黛玉十分无奈:“你做事,总这样率性,亏得是大舅舅这儿,若在外头,岂不教人笑话?” 林墨浑不在意:“娘亲舅大,我便赖在舅舅这儿,谁能说个不字?” 贾赦大笑:“墨哥儿说的不差,在我这里,难道还要见外不成?你父亲要怪他,还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邢夫人亲送黛玉出来,又说一会儿话,方送她上车,黛玉亦生感慨:有今日的事,贾母处热闹如常,大舅处冷冷清清,无人过问,旁人还罢了,迎春凤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儿媳,也忒过大意了一些,不怪连林墨都心存不忍、起意留饭。 遣人向洪淏递了话,黛玉还回贾母处陪席,丫鬟媳妇早已把螃蟹装盒送来,又配着剪、锤、匙等银三样物事,看得刘姥姥称奇不已。 洪淏送来的螃蟹,两只约莫一斤,统共送了一百斤来,正经主子外,有名的能得一只,散众的只看缘法而已。 贾母指着湘云向刘姥姥说道:“明日云丫头在园中摆酒,向林丫头还席,老亲家也来,看看我们家园子的景致。” 刘姥姥推辞不过,只得应允下来。 黛玉看一眼湘云,知道是外祖母替她做脸的意思,自上房出来,先向宝钗笑道:“昨儿个打络子,总是不成模样,宝姐姐可得空?去指点我一二更好。” 宝钗自然应承,姐妹便同往潇湘馆而去。 黛玉将丝线要来,屏退左右,忍不住拉着宝钗说道:“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姐姐听了,千万不要多心见怪。” 宝钗怔了一怔:“你我之间,怎么这般外道?” 黛玉遂道:“姐姐是聪明人,难道看不透老太太的心思?实与姐姐说,二舅母违逆不得老太太,便是宫中娘娘,也需把老太太敬在头里。” 宝钗如受惊雷,过了半晌方才缓缓回神,勉强向黛玉笑道:“你是疯魔了,没头没脑,竟说这样的话。” 黛玉叹息道:“我今日莽撞,姐姐想呢,二表哥的婚事哪个做主?统共四个人,二舅舅孝顺,要看王大人面情,更要顾及老太太心愿,娘娘说得上话,断断不会拂逆老太太,只凭二舅母一人,孤掌难鸣,如何能给你做主?姐姐愿意交心,我还与你排解,若是疑我用心,只当方才所言是过眼云烟即可。” 贾府走到今日,本家早已萧疏末落,除贾母支撑体面,至今架子不倒,不过是内靠皇妃、外仗亲戚而已,贾家亲戚虽多,果然能说上话的,只有林王史三家,史家虽不及王家煊赫,林海却压了王子腾一头,贾母底气十足,在贾家说一不二,到了眼下,王夫人依旧难以违逆。 宝钗低着头,许久方道:“我如何能错会妹妹的好心?只一条,这样的事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不拘如何,姐姐不可虚耗青春,二表哥拖得,您是拖不得的!”黛玉劝道,“我的念头,姐姐还是搬出去最好,薛家大富,又有王大人做主,难道找不到一个四角俱全的姐夫?” 宝钗摇了摇头:“妹妹,你唤我一声姐姐,那是给我面子,我与你如何比得?林姑父位居一品,在阁称相,说句实在话,不是小洪大爷出挑,你便是王妃也能做得。我们家祖上虽曾做官,到我哥哥这里,已然露了败相,母亲与舅母不和,若离开贾府,谁能把我放在眼里?” 这也算是交心之言了,黛玉叹一口气:“既是如此,我与姐姐好了一场,回头讨一讨父亲的主意,未必不能教姐姐如愿。” 宝钗感激不尽:“教你费心了。”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天气清朗,众人奉着贾母进园,沁芳桥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各处见识,先到潇湘馆,刘姥姥见房内装设精致、书架磊满,不免向贾母赞道:“这样的屋子,大约仙女儿也住得了。” 贾母笑指黛玉:“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方在外头瞧见的两处飞楼,住的都是服侍她的人。” 刘姥姥赞道:“戏文都说,大家的千金,一步出、八步迈,行动有十多人伺候,从前觉得诓人,今日看来,到底是我们短了见识。” 王夫人吃了茶,向凤姐说道:“你妹妹的窗纱有些旧了,怎么不想着替她换好的?” 凤姐笑回道:“妹妹屋里的东西,都是洪姑爷预备齐整送来的,等闲是用不着我们过问的,太太既有吩咐,回头把库房打开,尽凭妹妹挑选也便是了。” 贾母笑道:“你们年轻,不知道她这纱的好处,这纱有正经名字,唤作‘茜影纱’,夏季用时,挡得住暑热,透得过光亮,乃是四十多年前太上皇后会同宫中绣娘花费数载光阴纺织出来的,老圣人虽说传了技艺,却因用料用工甚是考究,年头至尾,进上五六十匹便是极多了。” 凤姐啧啧称叹:“据老祖宗说,这样一块纱,给一千两银子竟也没处买去?” “你督促琏儿用心当差罢!”贾母笑骂道,“这是进上的贡品,等闲不会赏赐外臣,便是你爷爷在时,也不过得了两三匹而已。” 刘姥姥瞪眼瞅着窗户,忍不住说道:“这样一间屋子,怕是一座金山堆起来的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贾母起身说道:“她这里显窄,再往别处逛逛去。” 一时到了秋爽斋,贾母便命此处摆饭,她带着湘云、黛玉、探春一桌,王夫人带着宝钗、迎春、惜春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只坐在一边吃茶。 凤姐与鸳鸯不免在席间拿刘姥姥取笑一回,贾母更加欢喜,因与刘姥姥笑道:“凤丫头故意捉弄你,快别信她的话了,这桌席面是云丫头出钱请的,并不占她的便宜,你只管受用就是。” 刘姥姥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府上这行事,怪道都说礼出大家,老太太的正院,大房子配着大箱子大柜子,自然威武;姑奶奶这样的媳妇,屋里齐整富裕;林姑娘是要成亲的小姐,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无一不算讲究,屋子里贵气有,喜气更有;三姑娘这里,又是另一番疏朗阔派,真真教我看不过来。” 贾母面有得色:“什么大家礼法,不过是守着旧年的规矩罢了。” 众人吃茶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遂上木舫,仍往前面游赏。 过不片刻,贾母因见案上清厦旷朗,便向左右询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客房不是?” 鸳鸯答应道:“是!”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 67、扶贫济老 时近九月,蘅芜苑中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贾母看一回,等进了房屋,却似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刘姥姥暗自吃惊,一声也不言语。 “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却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有带来。”说着,贾母嗔怪凤姐,“也不送些玩器给你妹妹,这样小器!” 王夫人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含笑解释:“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说道:“这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 湘云一旁笑道:“老太太这样说,我可安心了,上回过来,与宝姐姐住在这里,还把屋子摆弄了一通,先时想着,老太太知道,该怨我不如宝姐姐俭省了。” “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贾母又说湘云,“你同你宝姐姐好,早前一处住,这些事,你怎么不教一教她?” 湘云拉着贾母撒娇:“我不依,老祖宗才说自己大意,怎么又怪到我的身上了。” “你这猴儿,只管贫嘴,不怕你姨妈笑话!”贾母笑一回,叫过鸳鸯来,亲自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哪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说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众人坐了一会儿方出来,又往缀锦阁去了。 黛玉走在后头,正想与宝钗说几句话,不妨有赖大媳妇赶上来,向贾母回道:“承恩公府打发人,给林姑娘下帖子来了,如今正在潇湘馆候着,专请老太太示下。” 贾母怔了一怔,因问道:“他们家大奶奶该出孝了?” “是。”黛玉上前回道,“就在下月了。” 贾母吩咐王夫人:“不可失了礼数,我这里陪亲家逛一逛,你同玉儿去见颜家的人罢!” 王夫人答应一声,与黛玉搭船,径回潇湘馆不提。 颜家打发了四个婆子过来,众人行礼起身,王夫人笑道:“今日家中有客,老太太不得闲,嬷嬷勿要见怪。” 四人口称不敢,黛玉认得为首之人是韩大奶奶跟前的卢嬷嬷,因向她问道:“这几日不曾得便过府,祖父祖母可好?父亲母亲可安?” 卢嬷嬷笑道:“都好,太太与大奶奶也惦记姑娘,下月重阳,太太在府中摆席,请几位姑奶奶团聚说话,专教小的赶早下帖,免得姑娘临急仓促,无暇准备。” 黛玉忙道:“请嬷嬷上复祖母,我是必去的。” 王夫人便问:“早前听了句闲话,听说公爷有心致仕?” 卢嬷嬷笑道:“是,老爷有了春秋,头两年便想颐养天年,可惜圣人并不允准,此番是太子进谏,陛下这才答应下来。” 承恩公颜冀现下不过六旬出头,旧年虽有伤患在身,远不到因病致仕的地步,他得此举,显见是急流勇退的意思。 王夫人点一点头:“公爷是有福气的人。” 卢嬷嬷又嘱黛玉:“老爷发话,将府中称呼改了,他与太太是老太爷与老太太,大爷与大奶奶是老爷与太太,小爷改唤大爷,眼下不许分家,仍是三房同住的。” 两下说一回话,卢嬷嬷起身告辞,王夫人各送尺头一匹,因又嘱咐:“有空常来走动。” 黛玉同王夫人送客出来,早有凤姐遣人来报:“老太太在藕香榭吃饭,行完酒令,又往栊翠庵去了。” 王夫人便道:“咱们过去罢!” 黛玉便扶舅母东向走,过柳叶渚时,遥遥望见刘姥姥左摆右晃,顺着石子路慢慢南下,忙向身后媳妇说道:“这姥姥怕是醉了,快去扶着她,不要迷了路径。” 王夫人脸上很不好看:“凤丫头越发马虎了,怎么由着她这样乱走乱闯。” 黛玉笑道:“仗着二舅母的慈善名声罢了,像这等小门小户出来的,差着半点儿,谁有胆量上门?何况这样举止率性。” 王夫人脸色稍霁:“他们家,与我父亲是偶尔连宗的,既来走动,也是亲戚一场的意思,礼遇些是应当的。” 黛玉笑道:“怜老惜贫的话,说说容易,换做是我,早不耐烦了。” 王夫人微微含笑:“你年轻,将来出阁,自然就能知道积善念佛的好处。” 将至栊翠庵,又有小丫鬟来回:“老太太去稻香村歇息了,姨太太与姑娘们已经散场,二奶奶请太太只管歇息,老太太跟前有她与大奶奶伺候。” 王夫人点一点头:“既这样,大姑娘也回去吧。” 黛玉先送王夫人出园,回了潇湘馆,因向青鹂说道:“把咱们使不着的东西准备两包,送到二嫂子房中,教平儿拿给刘姥姥带回家去,可怜见的,今日被二嫂子与鸳鸯当作篾片给老太太取乐,方遇见她,吃了不少酒,必是二嫂子的文章无疑了。” 青鹂亦有感慨:“可不是,七八十岁的年纪,还带着一个孩子,不为一口吃的,谁能愿意像这样舍了脸面?” 少时用了晚饭,有传贾母欠安,黛玉往荣庆堂去,青鹂带了两个小丫鬟,径至凤姐院中寻访平儿。 门口遇到凤姐跟前的新晋丫鬟小红,小红知其来意,因笑道:“我们大姐儿有些发热,方刘姥姥看了,给大姐儿起了名字,叫‘巧姐’,又指点二奶奶给巧姐送祟,刚已安稳睡下,姐姐来得巧,平姐姐正带刘姥姥看太太奶奶送她的东西呢。” 青鹂点了点头:“既这样,我便不去给二奶奶请安了。” 平儿与刘姥姥在偏房,正将回礼一一指与她瞧着:“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的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银子,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是我送给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刘姥姥已经念了几千声佛,再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旁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平儿又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青鹂听得分明,打着帘子含笑进去:“我们姑娘有见识,料定了二奶奶是周到人,她便忙不过来,还有平姑娘照应着,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平儿赶忙站起身:“妹妹来了!” 青鹂吩咐小丫鬟把包袱放下:“这里头多是销好的皮子,姥姥带回去,铺在炕上,赶入冬时,比你们的褥子暖和,还有两匹棉布,原是去年姑娘给我们做衣裳时没用到的,姥姥别嫌弃;这里头是家常用的疮药、膏药,外头药铺买不到的,里头八锭银子,都是五两一锭的,姑娘送给姥姥添地置田用。” 刘姥姥连连摆手:“这使不得,二奶奶已经给了许多东西,林姑娘也是这府上的客人,我怎么能收她的东西?” 青鹂笑道:“二奶奶是二奶奶的,相见一场便是缘分,我们姑娘十月成婚,姥姥多念她一声好,当是喜钱也便罢了。” 刘姥姥只得收下,口中念佛不止。 68、林墨中举 到次日,刘姥姥辞谢贾母,鸳鸯也将贾母所赠之物收拾送她,又在角门上命小厮搬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方才回去。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洪淏冷笑道,“果然是北静王府传出来的?” “若有一字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洪家书房,甄实以手指日,“晋嘉知道,贾家那位宝二爷,素来是口没遮拦的,他把自家姑娘的笔墨拿给外男看也还罢了,林家小姐却是婚约在身的晋嘉良配,委实不该教她折损清誉。” 洪淏问道:“北静王爷是主,难道竟由着他信口滥言?” 甄实答道:“晋嘉不知,那贾宝玉先念了这几首诗,说是家中姊妹所作,众人当他有心扬名、利于说亲,便未十分在意,公推了这首《咏菊》做魁首,谁曾想,贾宝玉忽然言明,这首《咏菊》竟是出于弟妹的手笔。” 洪淏点一点头:“还有一首《问菊》、一首《菊梦》,昂友可也听过?” 甄实一愣:“晋嘉是知情的?” “这几首诗原是我作的,竟教她拿去应景,真真是哭笑不得。”洪淏话锋一转,“虽然如此,还需谢过昂友美意,记住此番教训,再有这样的事儿,拙荆便可添些防备,免得落人口舌,损及闺誉。” “既有这段缘故,说清楚了,谁能信不过晋嘉不成?”甄实笑道,“晋嘉放心,在座的都有分寸,王爷也有吩咐,指定不能外传。” 洪淏端茶送客:“今日家中有事,我便不留昂友用饭了。” 甄实已然起身:“晋嘉请自便。” 洪淏射一回靶子,香菱托着茶盏上前,陪笑道:“这宝二爷行事,忒没规矩,姑娘也是为难,姐妹们起社,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再没想到,宝二爷竟是这般作派。” “以贾家的行事看,这也算不得什么。”洪淏随口问道,“寿安呢?玉儿这两日做什么?” “舅爷有同窗生日,一大早就被拉去喝酒了。”香菱回道,“琏二奶奶下月初二生日,贾府太君偶尔动兴,要凑份子,托给他们东府大奶奶为琏二奶奶摆酒祝寿,姑娘也出了十两银子凑趣。” 洪淏微微点头:“知道了。” 香菱忍不住说:“亏得姑娘写诗作词都会抄一份给大爷品读,不然您指定被甄家二公子打一个措手不及,我是不是去一趟贾府,让钱嬷嬷和青鹂有所防备呢?” “一动不如一静。”洪淏“哼”的一声,“难道甄实就是好心么?” 甄实报信,洪淏对北静王府必生嫌隙,于甄家、于义忠亲王都不算坏事。 香菱不敢言语:“大爷说的是。” 洪淏方把弓箭扔下,远远瞧见林琐进院回道:“大爷,花公公来了。” 花太监执着拂尘,满面春风:“给小洪大人贺喜,林公子桂榜登名,如今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洪淏大喜:“当真?” 花太监欠一欠身:“陛下御览直隶省桂榜,一眼瞧见林公子是一百零一名举人,太子知道您的心事,特意请旨,赶早打发小的告诉您一声。” 乡试大抵三年一考,每省约有百十定额,直隶为京畿重地,每榜要取一百二十名举人,林墨几乎吊尾,所以能被看到。 “这一日,价值千金!”洪淏吩咐林琐,“拿一千两银票,请公公分给随侍沾沾喜气,再把新制的朱蛤雪参丸取一瓶,只当是我对公公的一份心意。” 花太监喜道:“教小洪大人破费了。” 洪淏笑道:“不敢多留公公,我的意思,还教寿安自己受贺更有意趣,我这里先给师父修书,若遇到旁人,还请公公权且掩口才好。” 花太监满口应承:“这是应当的,咱家省得。” 送走花太监,洪淏将香菱唤到跟前,如此这般叮嘱了几句。 香菱依嘱,自往贾府不提。 次日早起,林墨正要出门,迎面撞见洪淏过来,因笑道:“兄长不去上差么?” 洪淏奇道:“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你不在家安稳等着,又想做什么去?” “同几个好友相约,借酒浇愁去!”林墨不以为意,“我难道没有自知之明?便是有运,吊尾而已,多半是不中的,既知结果,还要故作姿态,岂不赚人笑话?” “你倒洒脱的紧。”洪淏脸色一正,“你不要出去了,有一件事,还得你来料理。” 林墨怔了一怔:“你说。” “贾家的姑娘起诗社,那混账行子竟把你姐姐的笔墨拿给外人炫耀,甄实昨日来说,把我气个半死,总算把他搪塞过去。”洪淏瞥了林墨一眼,“我要管时,那还是你的外家,俗语云,‘不怕虎生三张嘴,就怕人嘴两张皮’,关系林家闺阁清誉,既听见了,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林墨大怒:“贾宝玉个混账东西,我去揭了他的皮。” 贾政不在家,贾赦正与妾室吃酒,被林墨找到头上,一时回避不得,只能领他到贾母房中兴师问罪。 林墨隐去甄实一节,只说是自己听到风声,又恫吓贾母:“外祖母应当知道,我们林家是世代书香,原就看重体统规矩,洪家比我们家还要讲究礼法,皇上钦赐的良缘,倘或耽误了,姐夫要悔婚,宫里必然做主,姐姐不用嫁了,或是老于闺阁、或是出家为尼,总之错误终身;姐姐跟前的人,更是一个也不用活的,我便不信,难道贾妃娘娘就能独善其身么?” 贾母只得说道:“这是你二表哥行事不周,我既知道,必要重重罚他。” “外祖母明鉴。”林墨撇一撇嘴,“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则小,到底是外头的人说给我听的,姐夫比我更加耳聪目明,他未发作,自然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贾母默然不语:“据你看,我该如何行事。” “二舅舅不在家,自然是外祖母与大舅舅做主。”林墨挑一挑眉,“父亲不在家,我这里看着,回头给姐夫交代,他便知情,难道还要秋后算账不成?” 贾母说道:“教他给你磕头请罪。” 林墨嗤笑一声:“若令姐夫知道,大约后悔教二表哥的伤这样快痊愈。” 贾母愠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原是骨肉至亲,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林墨正要说话,外有小丫鬟回道:“老太太,林家打发人来,有紧要事回报表少爷。” 贾母便道:“叫他进来。” 不过须臾,陈言喘吁吁入内,行礼起身时满脸喜色:“给大爷道喜,大爷高中举人,现有喜报送至家中,还请大爷尽早回去。” 一言既出,满堂喧哗,贾赦大喜:“快扎鞭炮、竖旗杆,问你太太支银子,换成大钱到门口撒去。” 林墨更加惊喜:“可是准了?果然中了?” 陈言笑道:“连孝嘉亲王都有表礼赐下,再没有差错的,舅爷传话,两宅通赏一月例银,大爷院里,再加一倍,现已修书给老爷送去了。” 林墨站起身,走两步,又想起今日来意,向贾赦磕了头,轻咳一声,再朝贾母作揖:“给外祖母道喜。” 贾母便命鸳鸯将体己之物寻出许多,又催林墨:“你快回去,打发官报要紧。” 林墨八风不动:“姐夫在家,早不早的,有什么打紧。” 贾母无法,只得吩咐贾赦:“教人押着宝玉,就去洪家跪着,洪家哥儿几时点头,几时教他回来。” 林墨这才罢休:“外祖母病体初愈,改日再来向您请安。” 几乎同时,郭嬷嬷以“教养”之名,寻到王夫人头上。 县官不如现管,贤德妃在皇后手下过日子,至今又无子女傍身,王夫人哪敢开罪中殿宫人?向着郭嬷嬷百般赔情,许诺要对宝玉晓以利害。 郭嬷嬷满面肃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难辞其咎,宝二爷看姐妹作诗,并不是多大的事儿,只不该在外头宣扬,二太太是大家出身,自该晓得其中利害,听说洪家极重规矩,连老圣人都称许过的,小洪大人要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几个死不足惜,府中小姐,乃至宫中娘娘,怕是极难全身而退的,离了这一层,林姑娘还是府上的外孙女,保不住她的终身,太君与二太太怕也难以心安!” 王夫人唯唯称是:“原怪我疏于管教,嬷嬷放心,只要保全外甥女儿的名节,洪家姑爷怎么处置那孽障我们也愿意领受。” 郭嬷嬷稍减怒气:“二太太这样说,可见是明理之人,姑娘们有闺阁才情,说的好了,议亲时也算名声,不阖林姑娘已为备嫁之身,我们的拙见,就让宝二爷自承大意,原是为家中姐妹着想,不料把小洪大人写给林姑娘的诗夹带出去,所以酿成了这样的误会。” 王夫人连连点头:“嬷嬷考虑的周到,我们一定不教姑老爷与洪家姑爷难看。” 69、凤姐有孕 贾府起社,乃探春首创,李纨又是谋主,宝玉被罚,二人难辞其咎,只得往潇湘馆去,一为赔罪,二则求情。 郭黄二人一脸肃穆,左右门神般侍立跟前,姑嫂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不免就尴尬起来。 黛玉不大有精神:“他也不会为了这样的事儿对我心存嫌隙,教你们多心了!” 探春叹一口气:“林表弟都是举人了,二哥哥还这样晃着,行事又一团孩气,如何能担当家业重任?” 李纨亦有所感:“倘若老爷在家,他是躲不过一顿打的。” 黛玉眉宇稍霁:“父亲该回京了,过两日到颜家吃酒,大约就要家去住,二表哥再不着调,于我更有何害?只可惜老太太一片苦心,到底教他辜负了——” 探春李纨唏嘘不已:“你这一去,日后就不能像今日这般久住了。” 说话时,红鹭入内回道:“姑娘,宝二爷已经回来了。” 李纨吃了一惊:“怎么这样快?” 红鹭撇一撇嘴:“府上虽是顾虑重重,我们大爷要看的,不过是宝二爷的认错诚心罢了,跪不到一盏茶工夫便打发人劝他回来,总是顾全亲戚情面的意思。” 李纨陪笑道:“洪姑爷宰相肚大能撑船,所以不同宝玉一般计较。” 探春幽幽叹息:“我倒宁可林姐夫认真教训二哥哥一顿。” 李纨笑道:“据我看来,还是为婚期在前,所以洪家姑爷乐意大事化小。” 青鹂心说:是姑娘的事儿,我们大爷能轻易纵过你家宝二爷才是见鬼。 洪淏且没心思理会宝玉,因着大婚在即,自中秋后,陆续有外省庄头掌柜入京交割,方进九月,只头一日,送礼的便络绎不绝,洪家人丁单薄,要筹备婚仪,要具帖备柬,一时忙上加忙。 初二日,贾芸过来会账,被洪淏留下分拣帖子,又有许多人家赶着送礼,贾芸笑道:“姑父奉旨完婚,有这样的排场也是该当的。” 洪淏苦笑道:“我家里就有祖父在,虽说托了牛家,总不好现在去烦他,要摆酒时,我的意思,可请可不请的就不必请了,问师父的意思,到底不成,我是六品官职,回了五品上官的贺柬,知道的说我省事儿,不知道的必要予我安一个恃宠轻狂的罪名,大喜的日子,并没有将宾客拒之门外的道理。” “原该如此。”贾芸忍不住抹一把汗:这位姑父,在皇家颇有有体面,他今成婚,诸王府岂可视若无睹?诸公侯勋贵,或与颜亲、或同贾近,少不得就有表示,林海是阁臣,又不结党,下属逢迎、同僚示好,自然六部惊动,洪淏又是科举正途,他的同年,仕途都有不及,愿来捧场,岂可以品级定论?这一算,自皇子亲王到新科举子,无不括含在内,难怪新郎这般头疼。 “不去管他,凡送礼的,都把请柬送了,回帖来的,不过一杯喜酒而已。”洪淏笑了笑,“总是瞧得起我的意思。” “姑父这样的人,哪个不想趁机结交?”贾芸顺势说道,“姑父可曾听说近日荣府的一桩喜事?” 洪淏怔了一怔:“什么喜事?” 贾芸笑道:“荣府总管赖大之子,名唤赖尚荣的,他出生时仗着父祖之功脱去奴籍,打小同公子哥儿似的,比我们还要体面,虽说读书未成,十年前府里予他捐了前程,如今才三十岁,又谋了知州差使,过几日在家摆酒庆贺,今早给我送帖子,提到姑父时满口称赞,只道自个儿愚钝粗浅,不配请姑父训教一二。” 洪淏淡淡一笑:“据你说,我是应当训教他一二的?” 贾芸忙道:“自然随了姑父心意,不过这赖尚荣机谈善变、应付圆滑,颇有可取之处,姑父若愿用他,未必不能趁手。” 洪淏微微颔首:“想来府上栽培他,也是这般用意了。” 贾芸不以为然:“姑父且看我们家的行事,哪有一个是正经做派?赖尚荣面上还能过去,心中未必敬服,两府撑着架子,且这样敷衍奉承,有一日逢灾遭难,必不把珍大爷放在眼里。” “你倒明白。”洪淏捏一捏额头,“等收了帖子再说罢!” 贾芸回家,先往赖家去,赖尚荣正与赖大计算酒席宾客,听得通传赶忙出迎:“二爷怎么得空来了?” “我与叔叔贺喜,竟是等不得明日。”贾芸携手进来,向赖大笑道,“赖爷爷不曾上差?” 赖大陪笑道:“今日琏二奶奶生日,里头倒忙的紧,我们外面的还能躲一躲闲,芸哥儿坐着,我去安排酒饭。” “方去洪邸,姑父留我用了午饭,赖爷爷不必着忙。贾芸笑道,“我如今是报喜来的。” 赖尚荣这才问道:“有什么喜事,值得二爷过来?” 贾芸答道:“今儿个给姑父请安,伺候他写了半日请柬,偶尔闲谈,提到叔叔明日摆席的话,姑父随口玩笑,‘可惜这月没人给我送帖子,竟不能外出松散一天’,叔叔想呢,这算不算大喜之事?” 赖尚荣喜不自胜:“二爷可是哄我?小洪大人何等人物,怎么能愿意到我们家来?” 贾芸淡淡一笑:“不过适逢其会而已,林表叔新登桂榜,这两日各处吃酒,一应家务,都是洪姑父操持,他如今不耐劳累,正想寻个散心去处。” 赖尚荣长揖及地:“是二爷提携我,这份好处,我再不敢忘的。” 洪淏想散心,哪里去不得?何必到赖家来?赖尚荣虽说有心攀交洪淏,并未料到贾芸这般得力,一时举止无措,十分欢喜。 赖大也知好处,忙嘱儿子:“芸哥儿在这儿,需把洪家大爷的喜好访问明白,不可失了心意才好。” 贾芸略加提点,因又补充:“旁的倒罢了,姑父很瞧不上咱们东府的行事,若设酒席,还要搁着珍大爷才好。” 赖尚荣满口答应:“我记下了,这就补一张请帖亲给洪大爷送去。” 贾芸又坐一刻便要起身告辞,赖大父子苦留用饭,贾芸笑道:“赶明儿我还来呢。” 赖尚荣只得作罢,方与父亲送至外门,有荣府小厮寻来,向赖大回道:“琏二奶奶问了喜脉,大老爷要通赏全府,正传各位总管说话呢。” 原来今日是凤姐生辰,就在贾母院中摆酒祝贺,凤姐略有不适,恰教郭嬷嬷从旁瞧见,先回过黛玉,这才行至席前向贾母笑道:“今儿个是二奶奶华诞之喜,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母忙道:“这里都是自家人,嬷嬷不必外道。” 郭嬷嬷欠一欠身:“我们陪林姑娘在府上住着,多承二奶奶关照,今日借花献佛,必要好生敬她几盅的,只一样,二奶奶是年轻媳妇,我们总该添些小心,黄嬷嬷略知医术,不如请她为二奶奶诊一诊脉细,也是以防万一的意思。” 贾母欣然答应:“还是宫里的嬷嬷处事周到。” 凤姐只道不必,黛玉笑道:“二嫂子可想,嬷嬷说了这话,您不愿意瞧一瞧,过会子谁能肆意敬酒?二嫂子不能尽兴,岂不坏了老太太的雅兴?” 平儿亦劝:“奶奶不曾换洗,实在大意不得,林姑娘一片好心,奶奶断断不能辜负。” “也罢了。”凤姐笑道,“过会子我与新嫁娘多饮几盅,老祖母不许偏向的。” 黄嬷嬷问了脉细,至贾母跟前福身称贺:“给老太君道喜,给夫人道喜,二奶奶已经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 贾母大喜,一面教平儿服侍凤姐到侧室安歇,一面吩咐鸳鸯打发人去请太医问诊。 凤姐犹不自信:“嬷嬷不是诊错了吧?” 黄嬷嬷笑道:“这喜脉,不足两月便不十分作准,既有五六分相似,谨慎一些也是好的,或是有所谎报,太君在这里,自然不教二奶奶领受不是。” 凤姐忙道:“我并无此意,只怕老太太与太太空喜一场。” 贾母含笑吩咐:“且把喜主请下去,咱们花了钱,只管乐自己的,难道不能借一借她的名声么?”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自往偏房,候太医看诊,果然是喜脉,不过胎像未稳,需要添些小心罢了。 黛玉也读医书,遣丫鬟问道:“前两日二嫂子还吃了螃蟹,可有妨碍么?” 太医笑回:“这螃蟹虽是寒凉之物,若非三餐常食,对胎儿并无害处。” 众人这才安心,阖家上下喜气洋洋,平儿至黛玉跟前磕头:“我今托大,代我们二爷与奶奶谢过林姑娘大恩。” 黛玉亲扶她起来,因笑道:“你不必谢我,大舅母在这里,你打发人,赶早去给二表哥报喜是正经,二嫂子不能吃酒,教他代替也是一样的。” 邢夫人含笑起身,向贾母回道:“外甥女儿想的周到,若老爷知道,指不定如何欢喜。” 贾母欣然说道:“你且去,跟你老爷说了,过会子再来,今日双喜临门,不可辜负这顿戏酒。” 70、世仆良言 贾琏这日下差极早,知道凤姐坐席,就开了箱子,拿两块银子、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命小丫头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叫她进来私会,小丫头刚走,不妨平儿忽然回来,原以为走漏消息,陡闻凤姐喜讯,自有一番高乐。 平儿笑道:“二爷不要自顾欢喜,二奶奶还在前头等您代酒,便是林姑娘,您做哥哥的,难道不该亲自谢她一谢?” 贾琏早把心中旖念抛到爪哇国去,听得这话,就换衣服,嘱咐小厮两句,随平儿往贾母院中去了。 黛玉晚间回房,见有贾赦送了东西来,忙命分给郭黄二人,郭黄领了赏赐,自往下处安歇不提。 红鹭捧盏近前,向黛玉回道:“方才大舅老爷院里的婆子过来,我与她说了几句闲话,据她讲,大舅老爷催着大舅太太来求老太君,想讨鸳鸯姐姐做姨娘呢。” 黛玉皱一皱眉:“这可怎么话说的?老太太能答应?” “正因为虑着这条,所以给姑娘提个醒儿。”红鹭说道,“鸳鸯是有气性的主儿,老太君也离不开她,若闹起来,老太君动怒,焉知旁人没有池鱼之灾?” “大舅舅看重的,许不是——”黛玉咽住话茬,“父亲有家书来,约莫十二抵京,咱们在这里,数着指头过日子,何必管他许多?” 红鹭摇了摇头:“姑娘果然是这样想的?” 黛玉叹了口气:“大舅舅何苦如此,这件事做了,大舅母先有不是,老太太生气,鸳鸯处境尴尬,他也讨不得便宜,一击四伤,何必如此!” 鸳鸯虽有姿容,于贾府言,算不得绝色,贾赦取中他,无非是盯上贾母私房的意思,当日国公病重,因着忧心后事,把爵位传给长子贾赦,产业倒教次子贾政分去,防得便是东宫秋后算账,若要革爵抄家,也不至于酿成一败涂地的局面。 圣人登基数载,眼见当今没有追究前事的意思,贾赦手头拮据,便打上了贾母私房的主意,因贾母溺爱宝玉,等她寿终,未必能分大房许多银钱,鸳鸯是贾母管家,把她纳为妾室,自然能够占取先机。 红鹭亦有同感:“当局者迷罢了。” 黛玉方坐下,又有平儿带着两个婆子过来,也是尺头、荷包、糕点、石榴四样表礼。 “我今日很发财,你们奶奶要争气才好。”黛玉吩咐红鹭,“还不给你姐姐搬把椅子来。” 平儿谢了座,因笑道:“方还闹笑话呢,我们二爷在家翻箱倒柜,说要好生感谢姑娘,不是奶奶拦着,他该把银票装盒送来的。” 黛玉大笑:“银子多实在,有了他,什么不得?” 平儿嗔道:“我瞧着,我们二奶奶是白费心了,姑娘眼里,自家的哥哥,行动都是好的,换做旁人,姑娘可该恼了。” 黛玉笑一回,正色说道:“你只劝你们奶奶,省着心力,把巧姐儿的弟弟养出来是正经。” 平儿忙道:“可不是这话,姑娘知道二奶奶,一惯就是好强争胜的性情,别人说,她不在意,姑娘几时得空,需得好生劝一劝她才好。” 黛玉点一点头:“都说你赤胆忠心,今日看来,果然不错,这是二嫂子的福气,也是二表哥的福气。” 平儿谦逊道:“当不得姑娘这样说,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到次日,众姐妹都往凤姐院中道喜,凤姐也未躺下,仍有丫鬟媳妇陆续过来回话。 黛玉拿了一封帖子推到平儿跟前,嘱咐她说:“这是宫里开给娘娘们用的禁忌单子,你教二表哥好生研读,照看不好二嫂子与巧姐儿姐弟,我们姐妹可不饶他。” 凤姐笑道:“这话要说给你二爷知道,有妹妹的话,我便有了撑腰之人,日后尽可横行无阻了。” 平儿道谢收下,探春不免感慨:“我们这许多人,没有一个及得上林姐姐仔细。” “可不是!”李纨拉着黛玉笑道,“妹妹这样的人,论相貌、论人品、论行事,除了探花郎,大约也没有旁人能够匹配,又这般仔细,知道疼人,妹夫有福气着呢。” 黛玉含羞带嗔:“大嫂子说什么呢,我难道不该疼一疼二嫂子。” 凤姐笑道:“妹妹疼我,嫂子和姐妹们也疼我,要不然能赶着来看我。” 姊妹说一回话,正要回去时,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 众人都向赖嬷嬷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而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 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 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只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哪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 说着,赖嬷嬷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得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的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黛玉笑道:“嬷嬷这样明白,自然出不得大格。” 赖嬷嬷摇一摇头:“不是奉承姑娘,像这府里宝二爷,老爷不过略管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候挨你外祖父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他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他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得着三不着两,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得不怕他?倒是林姑爷——如今该叫林姑老爷,正经是有分寸的人,姑奶奶只留下墨哥儿一根独苗,论起来,比宝二爷还要金贵,生的又娇弱,年纪轻轻,也是举人老爷了,宝二爷还大两岁呢,总这样混着,将来可能了得?” 黛玉抿嘴一笑:“嬷嬷这话,若教他听见,更该得意了,近来为一个吊尾的举人,也是张狂的了不得,索性父亲不在家,若不然,这顿打早几天就该挨上了。” “错不了,姑老爷不在京,还有姑爷看着,姑娘只管放心就是。”赖嬷嬷又谢黛玉,“今早我那孙子写了帖子亲与他老子给姑爷送去,回来手舞足蹈说给我,姑爷应准了来吃酒,我说他,姑爷瞧姑老爷与府里面情,对你客气些,你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他是金玉一般的人,能到咱们家来,积了几辈子德也用尽了,你再不正经做官,损了姑爷的名声,祖宗不能庇佑你,天也饶不过你!” 黛玉笑道:“嬷嬷不必谢他,我料着这几日他在家,并没处逛去,正闷着呢,有人请他,吃酒听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赖嬷嬷忙道:“姑娘是谦逊话,姑爷的身份,想听戏吃酒,多少三品四品的大官儿捧着帖子送到跟前?哪里轮得着抬举他来。” 71、管家人选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 凤姐笑道:“媳妇接婆婆来了。” 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 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 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 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现今吃不得酒,吃完饭一走,可别笑话。” 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哪里的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说毕,又叮咛了一回,赖嬷嬷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 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 凤姐儿道:“昨儿个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 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黛玉也道:“据我说,现下哪里还是教你费心的时候?又该为肚子里的哥儿积福,少操一些心,难道老太太与舅母便不体谅你么?” 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二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再给黛玉磕了头,又要向赖嬷嬷磕头,被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黛玉忽思一事,因与赖大家的笑道:“大娘不忙走,有一句话,说到这里,正该赖嫂子与我拿个主意。” 赖大家的赶忙应承:“姑娘只管吩咐。” 黛玉说道:“二嫂子有喜,太医嘱咐,这几月要认真养着,如今还是二嫂子管家,大舅母要看二舅母面情,二舅母又恐二嫂子多心,大嫂子要避嫌,二嫂子不躲懒,再这么着,拖到年节也无了期,我是客,过两日就回家的,少一句多一句,为的是外祖父的曾孙子,谁能怪我不成?大娘既是府里得用的人,不如正经想个章程出来,老太太自然就有打算。” 赖大家的不免为难:这样的事儿,实在不该下人多嘴干预。 赖嬷嬷品度黛玉用心,因向她笑道:“据我看来,姑娘不必忧心,多则三五天,少则一两日,老太太与太太必定有所关照。” 黛玉点一点头:“嬷嬷说的是。” 探春恍然大悟:林姐姐不过是借着赖大家的说破机关而已,既是当众说破,老太太与太太自然就有主张。 到晚间,贾母果然打发琥珀来,吩咐凤姐安心养胎,一应内务,不许轻易打扰, 邢夫人本要与凤姐商议鸳鸯之事,见此只得作罢,趁与贾母请安,自己来寻鸳鸯,把抬她做姨娘的话当面说个明白,又拉着她,立时要回贾母。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依,邢夫人知她害臊,又说道:“你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 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邢夫人又费半日唇舌,见鸳鸯久不动身,因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这里邢夫人游说鸳鸯,那厢郭嬷嬷正说黛玉:“姑娘,昨儿个在琏二奶奶房里,您的话可是多了一些。” 黛玉叹一口气:“我是心急,嬷嬷有见识,难道看不出府里暮气深沉,早已是积重难返的局面?若只管居家度日,仗着祖宗,混些体面也还罢了,倘或自己乱起来,可不就一败涂地!我看二表哥还算明白,二嫂子也能持家管事,有一日他们能做主,外祖一脉,总不至一败涂地。” 郭嬷嬷点一点头:“姑娘看得长远,应当明白‘君子之泽、五世必斩’的道理,您是外孙女,贾府兴衰,不是您能左右的。” 黛玉感慨一回便自歇下,次日就不出门,只管理会针线,不妨有丫鬟进来回道:“姑娘,大舅太太去寻鸳鸯姐姐,要抬举她做大舅老爷的姨娘,鸳鸯姐姐执意不允,如今正在老太太跟前,闹着绞头发做姑子,连二舅太太也摊上了不是。” 却说鸳鸯姓金,老子娘在金陵看房子,哥哥金文翔是贾母处的买办,嫂子又是贾母院里的浆洗头,邢夫人回去,先命人叫了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她听,金家媳妇自是欢喜,兴兴头头去找鸳鸯,鸳鸯哪里肯依?方说两句话,教鸳鸯啐了回去。 邢夫人无计,晚间告诉贾赦,贾赦叫金文翔去,向他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她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以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若不然时,叫她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贾赦又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金文翔应了又应,退出回家,等不得告诉女人,自己对面与鸳鸯说了,把个鸳鸯气得无话可回。 鸳鸯想了一想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 金文翔夫妻听了,只当她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她嫂子赶早带了她上来见贾母。” 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湘云等姊妹并外头几个执事有头帘的媳妇正在贾母跟前,商议接替凤姐管家的事儿。 贾母的意思,教李纨揽总,湘云予她做个帮手,王夫人满心不愿,既不能忤逆婆母,就要把宝钗添进去。 论时务,湘云连宝钗的零头也及不上,她们一处共事,湘云做的好,多半是陪衬,若不好,更能把宝钗比出来,贾母如何能够愿意? 两厢正打商议,鸳鸯拉了她嫂子进来,在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连贾赦的话也讲说明白,又赌咒:“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鸳鸯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头发极多,铰得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72、赖家赴宴 贾母听说,气得浑身乱战,因有王夫人在旁,便向她说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上一言。 薛姨妈见王夫人被怪上,情知是因方才商量的话迁怒,反不好劝的,李纨早带姐妹们出去了。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宝玉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有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话未说完,贾母先已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她。” 薛姨妈应个“是”字,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道:“不偏心!”又教宝玉替她赔不是。 王夫人赶忙拉起宝玉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贾母这里方减怒气,丫鬟进来回道:“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赶忙迎了出来,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回了她。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黛玉惦记贾母,正在此时过来,恰遇着王夫人同薛姨妈,王夫人便道:“老太太正与大太太说话,大姑娘晚些来罢!” 薛姨妈看一眼王夫人:“我和宝儿瞧瞧凤哥儿去。” 王夫人点一点头,又向黛玉说道:“昨儿个得了几瓶香露,吃着倒好,正要送你尝尝,既遇着了,你自个儿带回去倒也便宜。” 黛玉也不推辞:“这一年,竟数不清讨了舅母多少便宜。” 娘儿俩就往正院去,王夫人笑道:“方正与老太太商议找人管家的事儿,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要提时,只不便开口。” 黛玉淡然微笑:“舅母不怪我多事就好。” “我们难道看不出你的用心?”王夫人拉着黛玉叹息,“这你家里的女孩,也只你一个能够说得上话。” 黛玉已有分寸,因笑道:“舅母待我好,我自小在这里,与宝二哥并众姐妹也似亲生骨肉一般,舅母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虽不能替您排解,总归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的道理。” 王夫人十分畅快:“正是这话!你知道,凤姐儿不能劳动,你大嫂子是菩萨,我有心教宝丫头帮衬一些,老太太并不中意,原也罢了,只管从长计议便好,偏又出了鸳鸯的事儿,我如何敢违逆老太太的意思?” 黛玉略想一想,因笑道:“老太太怕是不愿劳动亲戚的意思,既这样,不如教姐妹们趁机历练历练,有不足的,教宝姐姐从旁看着,既给大嫂子添了助力,又使宝姐姐免去嫌疑,不知舅母以为如何?” “果然想得周到。”王夫人大喜,“就教三丫头帮着你嫂子管一管罢!史大姑娘能耐住性子,教她同三丫头一起又有何妨?” 这是“舍虚务实”、“金蝉脱壳”的法子,不说教宝钗管家,她只跟着,李纨探春就能怠慢不成?略有余地,自然能把湘云比下去。 黛玉坐了一刻,又听贾母打发人请薛姨妈与众姐妹回去打牌,这才起身告辞,仍往贾母处不提。 玉钏儿换了茶来,因笑道:“早先看林姑娘,总觉得她比云姑娘清高,听她与太太说话,倒比自家姑娘还实在些,也亏得是太太,换做别人,林姑娘需得斟酌,一句话说不到,人家大约就恼了。” 王夫人点一点头:“这样才好,是正经的亲戚做派。” 玉钏儿叹息道:“林姑娘也是不容易,我听潇湘馆的丫头说,论理,她该偏向老太太,本心觉得云姑娘不如宝姑娘能规劝宝二爷担当家业大任,竟是左右为难的局面,宫里嬷嬷几番劝她不要过问咱们的家务事,林姑娘就说,她打小养在府里,虽不常与宝二爷照面,也似亲生兄妹一般,哪里有不为兄弟着想的道理?太太听这话,老太太若知道,指不定怎么埋怨她呢。” 王夫人已经听住了:“可见林丫头识得大体,不似史大姑娘,一味引着宝玉胡闹,我这番苦心,竟只有她能体谅,要有人问,你们圆着些,不能坏了你林姑娘的名声要紧。” 再说邢夫人被贾母训责一顿,只得回告贾赦知道,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 展眼到了十四日,赖大媳妇起一大早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黛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赴宴,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外面厅上一分为二,西厢是赖大伺候薛蟠、贾珍、贾蓉、贾蔷,洪淏与贾琏、宝玉、贾芸坐于东席,赖尚荣亲陪,两府近枝也有许多,很远的就没来,赖大家内,又请了几个现任官长并世家子弟作陪。 其中有个柳湘莲,原是理国公府旁支,素日最喜串戏,犹如风月子弟,连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 洪淏眯眼听着,还与贾琏闲话:“原是前日的,半路有人越诉,似乎是为印子钱闹出人命来,这就耽搁了两三日,怕是后天才能回京。” 贾琏半歪身子,摇一摇头说:“姑父也是操心的命,连听戏吃酒的空档也腾不出来。” 宝玉正觉无趣,却见柳湘莲下场更衣,执着酒杯过来,忙站起身,向他笑道:“你今日倒有兴致,多唱了一出。” 柳湘莲淡淡一笑,又看洪淏说道:“素日不得缘法,今日赶巧,特敬小洪大人一杯。” 洪淏举杯起身:“果然名不虚传,这出《牡丹亭》,只柳兄唱的最有韵味。” 柳湘莲笑道:“洪大人有想听的,不妨也点一出,凡总的戏文,我还知道几篇。” 贾琏奇道:“可是难得,素日多少人求你都不理会,今日倒主动请人点戏。” 洪淏含笑答道:“教我听戏,直如对牛弹琴一般,我听时,一为腔调、二是热闹,宫商音律,一窍不通,今日遇见,柳兄同我多饮几杯,也不枉了神交一场的缘分。” 柳湘莲便挨着宝玉坐下,贾珍薛蟠虽有心同他亲近,又碍着洪淏在场,并不敢轻易串席滋扰。 赖尚荣方来敬酒,林信近前回道:“大爷,东宫打发人传您,现如今还在家中等着。” 洪淏饮了酒,遂起身,向赖尚荣笑道:“你且照管宾客,我需先行一步。” 赖尚荣不敢款留:“大人请自便。” 洪淏嘱咐柳湘莲:“我明天还在家,你得空,不妨去寒舍认一认门儿。” 柳湘莲欣然答应:“多承厚情,必当如约!” 洪淏回家,先把衣服换了,又往东宫去,太子忍不住蹙眉:“你哪里来的?身上都是香味儿?” “你把我从酒席上传来,不用这个遮掩,教御史知道,参奏我失仪之罪。”洪淏笑道,“我还怕你等得急,拿香炉捂过,里头撒了香灰,正不自在呢。” “到我这里,你还讲究许多。”太子赶忙吩咐花太监,“拿一套常服给他换了。” “不必折腾,若有外臣过来,闻着不像!”洪淏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儿吩咐我?”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太子微微含笑,“我只问你,你那妻弟如今可有婚约在身?” 洪淏怔了一怔:“并不曾议亲,早年他身子弱,师父有意压着,如今虽已长成中举,总要过了下月才好计较,便有看中他的,谁能赶在此时为他保媒?” “我与你卖个官司,有不妥之处,你与林海早做打算。”太子笑道,“你的口风我是放心的,白嘱咐你一句,姑娘家的清誉要紧。” 洪淏便知林墨并无尚主之望,点一点头答应道:“这是正理。” 太子遂道:“也不是外人,牛世诚今日打听我,赭山姑母有意将独女许于林家为妇,你们两家常有走动,也算得上知根知底了。” 洪淏恍然大悟:“这是高攀的婚事,师父知道,必然喜欢。” 太子便道:“结亲乃通姓之好,牛家也未挑明,林海愿意,自去提亲无妨,若有难处,牛家另寻佳配,总不至因此生出嫌隙。” 洪淏略想一想,因笑道:“等师父回来,我且探一探口风。” 73、林海抵京 晚间到家,正巧林海有家书送来,言明后日午间便要抵京,洪淏就掩过东宫之事,不曾对林墨言讲。 次日下差回来,洪淏正看礼单,林信在外回道:“大爷,柳公子到了。” 洪淏即道:“请来!” 柳湘莲入了内堂,两厢见过,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因笑道:“晋嘉不知,我如今独个过活,家里没有积蓄,有几个钱,跟前扎手一般,随手就光了,虽知你大婚,也拿不出像样的礼来,倒是这颗珠子原是家母妆奁,勉强还看得过去,专祝你与林小姐婚姻圆满。” 洪淏打开看时,乃是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忍不住赞道:“这可太贵重了!” 柳湘莲不以为意:“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不过是我的一份心意罢了” 洪淏便命香菱收起来,又把帖子递给他:“到日子要来,我与你不醉不休。” 柳湘莲犹豫道:“我正要向你告罪,未见你时,我原打算出门走走,既是投缘,延后一月未尝不可,只不凑巧,昨日你走后,我把薛蟠打了,眼下不走,日后恐有祸事。” 洪淏笑道:“那呆子,名声虽不好,在我面前还算规矩,我的座上宾,怎么能为他避席不在?若不解气,我格外替你治他。” “原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已经消气了。”柳湘莲只得答应,“依你便是。” 洪淏即命香菱:“寻几丸药送去贾家,把我的意思讲说明白。” 这薛蟠,昨日调戏柳湘莲不遂,返教他诓出城外,毒打一顿,好容易被贾蓉寻回来,只未伤筋动骨罢了,薛姨妈同宝钗赴宴回来,又是心疼又是发恨,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 宝钗忙劝:“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得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 薛姨妈听了,点头说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时气糊涂了。” 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 香菱过来时,薛蟠还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不免尴尬,陪笑道:“教姑娘看笑话了,他昨日多喝了几盅,如今且还犯浑呢。” 宝钗便问:“姐姐怎么得空过来?” 香菱笑道:“明日我们老爷到京,大爷打发我来,帮着姑娘收拾行礼,大爷听说薛大爷落马摔了,教我捎两贴药给姨太太备用。” 薛姨妈道了谢,又让吃茶:“多大的事儿,怎么惊动你们大爷呢。” 香菱含笑解释:“也是凑巧,我们大爷有一位姓柳的好友,昨儿个一处喝酒的,今日去送贺礼,问我们大爷可知道薛大爷受伤的事儿——” 薛姨妈忍不住问道:“他如何说的?” 香菱怔了一怔,因笑道:“柳公子说,昨日他与薛大爷前后脚离席,眼睁睁看着他从马上摔下来,所以随口提了一句。” 宝钗松一口气:“难怪哥哥只骂姓柳的,他就是这样无理取闹,想是人前落马,失了面子,所以才迁怒旁人,亏得柳公子知道他浑,不去计较,换做别人,早该恼了。” 香菱闲话两句,径自去了,薛姨妈忙去恫吓儿子:“那姓柳的与洪家交好,你再闹,可有好果子吃么?” 薛蟠听见如此说,早把一腔怒气丢到大西洲去,只管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到次日午间,林海如期抵京,当今慰勉忠勤,特降恩旨,赏赐三日假期,命他先聚天伦,然后复职。 回家见了独子爱婿,林海老怀安慰,先与洪淏说道:“这两月我不在家,寿安下场,使你受累不少。” 洪淏含笑揖身:“再没料到,他竟头考摘桂。” 林海捻须点头:“寿安有今日,总算对得起祖宗了。” 林墨嗔道:“父亲忒偏心,女婿中举时,您觉得理所应当,儿子如今是举人,听您说,好似如何难得一般。” 林海笑道:“若不难得,你如何不考一个解元公出来?” 洪淏把家务事拣紧要的回了两件,听林海问及升迁缘由,便与他说道:“太子妃有孕,如今还未传开,祖父不愿居功,陛下这才赏了恩典。” 林海恍然大悟:“谨慎些是该当的,不要外传才是。” 洪淏应一声,又说道:“这半月收的贺礼,比早前预计的更多,若要都请,一两日酒怕是不够。” 林海不以为意:“有什么打紧,我只玉儿一个女儿,便是铺张些,谁又能说什么?” 洪淏含笑答应:“既这么着,索性男三日、女三日,连摆六日筵席,头两日,把不打紧的外客请一请,正日子,请一请皇亲王公、世交亲戚,第四日专请六部官长与东宫同僚,第五日是我与寿安的同窗同年,第六日,教两宅上下热闹一番,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林海欣然答应:“十分妥当。” 当日无话,明晨起早,林海去贾家接返黛玉,贾母眷恋不舍,又嘱道:“便是成亲,这也是你的外家,日后与你女婿常来。” 黛玉向外祖母磕了头,又与贾赦并两位舅母行礼,王夫人遂起身,向林海笑道:“外甥女要走,忽然闪着,我们实在不舍,趁了当下,还与她说说话,请姑老爷自便。” 林海起身答礼,王夫人拉着黛玉,同邢夫人径自去了。 贾母闲话两句,不免叹息:“可惜她二舅舅赶不得玉儿婚期。” 贾赦低着头,脸上露出嘲讽之意。 林海淡淡说道:“二舅兄钦点学差,自然不好因公废私。” 贾赦便来打岔:“妹夫方回来,今日留在府里,为你接风洗尘。” 贾母虽不满,也说不得什么,林海含笑婉拒:“这两日却是不成的,我不在京,一应家务都是晋嘉操持,早前失了为父本分,既已回来,自该加以过问。” 贾赦便不强求,林海又道:“还有一件喜事,眼下正要知会岳母舅兄。” 贾母赶忙询问:“有什么喜事?” 林海说道:“寿安长成,我为人父,对他的终身极其烦恼,早前听说镇国府小姐温婉毓秀、贤德知礼,就托同僚,探听牛家口风,牛家并未回应,只当是难以高攀,不料月初在外,竟有书信送来,怕是有六七分作准了。” 镇国府的门第,连皇子妃也能做得,既愿许婚下嫁,再没有无故推辞的道理,昨日洪淏说给岳丈知道,把林海吓了一跳:“我记得,牛小姐该是玉儿的手帕交吧?” 洪淏已经打听明白:“她和玉儿同庚,不过是腊月生辰。” 林海仍是不敢置信:“怎么竟能瞧上寿安呢?” 洪淏不以为然:“您这话说的,寿安哪里不好?不是牛家抢先,说不得陛下连许配公主的意思都有。” 林海笑骂一声:“胡说。” 荣国府是林墨外家,既说明白,自然是认准这门亲事的意思。 贾母听出仓促,自然明白必是女家起意在先,沉吟半晌方道:“也不算委屈墨哥儿。” 贾赦抚掌称赞:“果然大喜,牛家小姐乃是公主外孙,根基人品,必与外甥十分匹配。” “寿安的性子,是该有人正经管一管他。”林海叹息道,“舅兄不知,他如今侥幸中举,张狂的了不得,今天原要同来的,方到大门,因见许多闲人等着,随口问了一问,竟是向他求取墨宝的,亏他还一脸得意!把我气狠了,就把他撵回家去候打,他几岁呢?果然知道‘墨’字怎么写?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贾赦笑道:“你是妄自菲薄了,这世上本有一等势利人,漫说外甥有功名学问,便是草莽纨绔,只冲着门第官职,大约也要上赶着寻诗觅字的。” 贾母就不自在:“几时请人提亲?” 林海说道:“且忙过这两个月,还需问明镇国府的意思才好行事。” 黛玉要搬回林家,姐妹都来送行,凤姐笑道:“你再来,就不是林家的人了。” 李纨说道:“老太太和太太吩咐,潇湘馆还给你留着,几时回来小住,与姐妹们说说话也好。” 黛玉摇了摇头:“大嫂不提,我也该说,我在这里,占着三处房舍,既收拾出来,或是封了,或是安置旁人住,不要空耗人力才好。” 凤姐儿略感惋惜:黛玉住在府里,不知占了林家多少便宜,她要家去,先少了几千银子进项,这在其次,见面三分情,她不在这里,两辈的姑爷大约就不能像往常一般对贾琏多加关照了。 74、霍霄指婚 黛玉回家团聚,过不数日,颜家派人接她过府小住,由韩氏指点为妻之道,再到月底,韩氏出孝,隔一日便到林家检点嫁妆。镇国府既要做亲,比颜家更要尽心,临近婚期,赭山翁主约了平西侯吴霖夫人,每日都到洪宅查看婚备,洪淏因此省力不少。 进了十月,林洪街前车水马龙,数不清有多少贺礼抬入两宅,洪钦洪淏还能勉力支撑,女方这边,林海需得上朝当差,只留林墨一人迎来送往,直把他累的心力交瘁,晚间还说黛玉:“姐夫待你不好,对不住我今日这般辛苦。” 林海瞪了儿子一眼:“这话说不得,你为你姐姐累这几日便叫委屈,他为林家辛苦十年,照你的意思,你姐姐嫁给他便要当牛做马不成?” 天chao神都,林家这样的门第并不扎眼,争耐黛玉是近百年来姑苏林氏头一位出阁的正枝嫡女,林海哪里有爱惜财力的道理?这两月收的贺礼,颇有可取之物,现下教父子俩挑出来,尽数添到嫁妆中去。 “田产铺面倒罢了,衣裳首饰不够,将来也能添置时兴的,独银钱一项——”林墨犹豫道,“是不是少了一点儿?” “黄金两万两、白银六万两、钱三万贯——”林海皱一皱眉,“既这样,再添一万两金子,三万两银子,取个三生三世长长久久的兆头。” 林墨粗粗一算,这注嫁妆少说也值七八十万两,不免向林海感叹:“您可跟姐夫说明白,这些都是给林家的亲外甥预备的。” 林海嗤笑道:“你懂什么,捆绑不成夫妻,做徒弟,我教得管得,做女婿,那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家巨富,林墨尚未娶妻,拿出两三成家业陪送女儿也不算十分逾矩,再一说,林家人丁单薄,正要林墨同洪淏守望相助,方能守住偌大家业。 林墨自然明白父亲的苦衷,忍不住道明心中顾虑:“姐夫家原本就有根基,不提宫中关照,早前盖省亲别墅,忠顺王爷为还他人情,少不少便有百万两进项,这两年还与张家搭伙,且不知日后有多大家业料理,姐姐出嫁从夫,娘家这头可要放到脑后去了。” 林海已有主张:“玉儿权且管着,晋嘉不能就此撒手,你如今在家读书,赶早学一学内务,日后娶了媳妇,自然有人正经接手。” 林墨不以为意:“多早晚呢,您就想到娶儿媳的事儿上。” 展眼便是十月初八,颜家为义亲,自备三十抬嫁妆送来,贾府是外家,也有二十抬添妆,奉天局奉太上皇后懿旨,下赐林氏安人翡翠如意两柄、合浦珍珠三十六粒、蟒缎二十匹、片金二十匹、赤金元宝一对,奉皇后懿旨,下赐和田玉如意两柄、红蓝宝石各八块、洋绒二十卷、妆缎二十匹、黄金元宝一对;东宫首领太监奉太子妃口谕,下赐金如意两柄、白玉观音一尊、大卷闪缎二十匹、小卷闪缎二十匹、银元宝一对;凤藻宫太监奉贤德妃口谕,下赐白玉大冰盘一对、大红呢两板、纱罗二十匹、紫檀琉璃水晶灯一架,太妃太嫔、六宫嫔妃多有跟风之举,不必逐一赘述。 内廷如此看重,诸王妃公主、诸侯伯诰命自要跟风行事,tianchao定制,官爵人家嫁女,或以男方品级备妆,或依女家父祖品级降等备妆,洪淏只是六品,从夫而论,黛玉可有六十二抬嫁妆,索幸林海是一品大员,可照二品例,备妆九十四抬出嫁,林海之父原系列侯,黛玉是孙女,能降两等,依子爵一品例陪嫁,林海颇费脑筋,除宫中赏赐,把所有房契、地契并为一抬,床椅桌柜等二三十抬物件送往洪宅,这厢只列明细,拿纸誊写,权作一抬之数,如此勉强将爱女嫁妆压为一百零二抬,余下四十八抬内廷添妆,只以赏赐之名放在前头。 林家预备停当,到次日就把妆奁送往洪宅,打头的抬出正门,东向去,绕城过半,押尾的还在内院未能起身,沿途士民见此排场,莫不惊赞羡慕。 邢王夫人看着嫁妆出门,各有一番心思,凤姐笑道:“姑父哪里是嫁女儿呢,真真是把一座金山送给了洪家。” 湘云怔怔看着,忍不住感慨:“林姑父是真心疼女儿的。” 宝钗怅然失神:“富贵二字,恐怕只有林妹妹能够当得!” 探春暗道可惜:倘若老太太能遂心愿,只凭这一注嫁妆,荣国府总能延续几十年繁华富贵,何况还有林姑父在外照应。 惜春笑道:“据我看,要紧的是林姐姐所托得人,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邢夫人点了点头:“四丫头的话不无道理,嫁妆厚重却是稳居夫家的立身底气。” 娘儿们说一回话,又有颜吴牛柳诸闺阁好友登门贺喜,王夫人商议邢夫人:“老太太还等回话,咱们且回去,明日过来,好吃大姑娘的喜酒。” 邢夫人欣然应承,众人起身告辞不在话下。 洪宅这边,里面晒妆,外头摆宴,端的热闹非常,等到席散,洪淏正看下人收拾嫁妆,林信入内回道:“方老爷打发人传话,皇后娘娘降旨,将霍县主许配粤海将军邬秉圭嫡长子邬攀杰为妻,此番大爷与姑娘成婚,南安王府两头都送厚礼,老爷的意思,大爷不可失了礼数才好。” 洪淏皱一皱眉:“这是几时的话?” 林信回道:“是今日承恩公府捎的话。” 洪淏点了点头:“既这样,教林坡预备一份厚礼,过两日我要亲往南府道贺。” 南安王府逼婚不成,反倒引来许多祸事,自然懊悔不迭,太妃虽宠女儿,不能置阖家前程于无物,眼见洪淏大婚有日,发一回狠,就给霍霄两条路径,其一、落发出家,外称暴毙;其二、拣择良人,尽早出阁。 霍霄闹一场,不见效力,只得应允许嫁,竟安分了许多,这里太妃见女儿认命,正与儿媳寻觅人选,不妨有嬷嬷前来出首,向太妃密告:县主绸缪东宫、志在侧妃,太子妃已然对她起了疑心。 南安太妃听说,顶梁骨走了三魂,颤巍巍指住老嬷嬷,厉声喝道:“这样的话,竟是能随意说的?” 老嬷嬷接连磕头:“小的不敢说谎,姑娘早两日便念叨,只说‘仗着太子撑腰,不把我看在眼里,我有手段,教太子对我百依百顺,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这样不着边际的话,小的也未多想,谁料今日入宫,姑娘撞到太子给皇后娘娘请安,见他陪宴回来,就指着太子妃名义往东宫去,太子酒醉,歇在书房,姑娘执意要进去陪他说话,几个內监不敢深劝,恰巧太子妃回来,姑娘这才变着脸离了东宫。” 南安太妃气个倒仰,过了半日才缓过神来,指住老嬷嬷恫吓道:“方才的话,若走露一个字,仔细你的脑袋!” 老嬷嬷忙道:“小的是太妃指去服侍县主的,县主有不好,小的便舍去一条贱命也难以向太妃交代。” “去!”南安太妃脸色稍霁,“把王爷与震儿都给我叫来!” 兄弟二人奉命过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南安郡王不免询问:“母妃怎得还不安歇?” 太妃淡淡说道:“有一件事,今晚需定下,明早我要进宫请旨。” 霍震愈发不解:“有什么事这样着急?母妃吩咐便是。” 太妃眯了眯眼:“为你妹妹的终身,你们也参酌了许多世家子弟,今日就该定好人选,你们当我糊涂,若驳我的回,明早便去金銮殿击鼓,告你们兄弟忤逆,祖宗荣耀、家私爵位也顾不得许多了。” 南安郡王张了张嘴,霍震忍不住疑问:“这也忒仓促了吧?” 太妃抓起盖碗摔到次子脚下,扶着炕桌暴喝起身:“我方才的话,你没听到是不是!” 霍霆吓得不轻,赶忙跳起身来向太妃请罪:“儿子不敢。” 太妃厉声说道:“我不管你们定了哪个,只一条,这桩婚事必能十分作准,再有差池,我带着霄儿落发为尼,终身不入霍氏家门!” 霍震霍霆虽不明白,见母亲这般作态,哪有深究违逆之理,认真把妹婿人选商议起来。 逼婚之事未远,门第匹配的京城世家子弟约莫知道一些内情,自然不愿轻易提亲,南安王府又瞧不上蓄意攀附的膏粱纨袴,左挑右选,勉强取中邬家长子,他们两家原是旧交,邬秉圭入京述职,也曾透露聘媳美意,南安郡王不舍幼妹远嫁,本有婉拒之心,既是临急仓促,邬攀杰却为上佳人选。 母子计较停当,第二日赶早,南安郡王拜望邬家,只说母妃已然应允婚事,知道邬家克日南归,现已前往中宫,向皇后娘娘报喜去了。 邬秉圭大喜过望:霍家势大,县主有内宠,若得赐婚,于邬家而言,自是助益匪浅。 皇后原有念旧之心,现得请旨,不好追究前事,索性顺水推舟,将霍霄指配邬家为妻,一时皆大欢喜不在话下。 75、洪淏大婚 治正五年十月初十,内阁侍读兼左春坊中允、今科探花洪淏奉旨完婚,迎娶内阁大学士、刑部尚书林海嫡女为正妻。 质明时分,洪钦身穿盛装,祝告于家祠,他在正厅南向立,洪淏着喜服,西南东向拜,两拜两兴,然后起身,将酒盏接下,从新跪拜,奠酒平身,再至洪钦位前立定。 洪钦命道:“厘尔内治,往求尔匹配!” “敢不奉命。”洪淏两拜起身,然后退出祠堂,傧相一众皆于正院等候。 洪淏上马出门,西向走,摆起全副执事,打头红杖一对,左一边写“奉旨成婚”,右一边是“天作之合”,两趟清道旗后,又有东宫龙牌、立瓜仪刀昂然树立,一行人浩浩荡荡,把整条街遮了大半去。 除新郎居中,柳湘莲、尹建勇、傅雷新、卫若兰四位傧相环列在侧,把那沿街男女看得眼花缭乱。 有不知事的外省客商还觉纳罕:“谁家公子迎亲,竟是这般神气?” 摊主晒笑道:“你连他都不认得,这是今科探花,太子殿下跟前的体己人、太上皇老圣人金口认下的御孙干殿下,娶的是刑部天官林尚书千金、荣国府贾家亲外孙、皇后娘娘的义侄女,这样的排场,哪里算得什么!” 客商啧啧称赞:“论气度,四位傧相虽是稍逊一筹,也称得上是万中挑一的人物了。” “这个自然!”摊主细细解说,“这前一位是理国府柳家的少爷柳湘莲,身后是已故金吾将军卫英礼大人嫡孙卫若兰,与他并行的是傅阁老幼孙、新科进士傅雷新,前头那位是太子妃胞弟尹公子,说他们万里挑一,那是半分都不带夸口的。” 客商恍然大悟:“难怪如此。” 林家这头却是严阵以待,林墨虽是独苗,颜家却为人丁望族,颜陆领着五六个兄弟,把林宅堵的十严。 洪淏下马,拱一拱手陪笑道:“小弟娶亲不易,还请诸位舅兄高抬贵手、玉成兄弟良缘。” 颜陆笑道:“依着私交,我们不该为难你,教你轻易过去,你把我妹子娶的容易,日后未必能珍重爱惜,两厢折中,我们六个人,只给你出三道考题,你能过得,自然不负吉时。” 洪淏只得答应:“请舅兄关照。” 颜陆自是有备而来:“这三道题叫作有文有武,文武兼备,咱们先文后武,最后一题,就该你这新郎官亲自破解。” 洪淏慨然应允:“全依舅兄!” 颜陆打个指响,后头就有小厮捧着几张薄薄的窄幅红纸上前,听他向洪淏说道:“古语云,‘金钱有值、情义无价’,你与妹妹是天赐姻缘,你的诚意,在心不在礼,这头一道题,需得在这纸上题写诗词十句,每句七字,句句少不得一个‘情’字!” 凑趣的宾朋笑道:“这有何难?探花郎的学问,漫说十句,一百句也题得。” “哪有如此容易?”颜陆摇了摇头,“我这里只管把红纸拿住四端,尽由他写去,写坏了、或把墨迹落在地上,都不算他过关。” 众人抽一口凉气:“这样薄的纸,若无右君修为,谁能轻易做得?” “我来!”傅雷新慨然出列,“笔墨伺候!” 颜陆笑一笑,小厮把一大斗笔奉上,傅雷新也不在意,捻一捻墨,未轻未重,以行楷写下十句诗词:两情若是久长时,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时此夜难为情,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无计可消除,有情芍药含春泪,造物无言却有情,多情却似总无情,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只有春庭月。 众人细看,观那墨汁未透纸背,并无半点儿破损,忍不住击掌称赞:“好!这诗词,选的顺畅,写的也有风韵。” 洪淏向好友道劳,颜陆笑吟吟说道:“这第一关,你是过了,还有第二道题,比方才容易,这些诗词,每一句都有情字,我的题目,你想法子,将这些‘情’字完好取下,又不许使纸张断开就算你过关。” 话音方落,颜家二房长子颜陖将一把剪刀捧到跟前,向洪淏笑道:“妹夫勿怪,咱们只予你备了一把剪刀,莫要耽误吉时,还是赶早动手为上!” 四遭哄堂大笑,洪淏正为难时,柳湘莲向前说道:“我来替晋嘉解题。” 原来柳湘莲有一把随身携带的祖传宝剑,外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里面两把合体,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今日吃过洪淏喜酒,他要远行游历,所以配在马鞍之下,既有如此文章,自然拿来解围。 颜陆见是一股鸳鸯剑,因向洪淏笑道:“果然是有备而来,大喜的日子,你敢拿别的出来,我们必然饶你不得。” 柳湘莲掣剑近前,定一定神,只片刻工夫,十二个“情”字便轻轻巧巧落到地上。 众人喝一声彩,颜陆点头赞道:“柳兄颇有盖聂风姿。” 这第三题,比过往又有一番花样,颜陆教抬一副屏风出来,将方才的斗幅挂上,这才向洪淏说道:“我这里备了喜箭,你专去射无字的地方,这叫做‘一箭中情’,妹妹现做的诗句已经送来,你射一箭,我读一句,你再射一箭,便把诗句联好,能向妹妹表白心迹,自今往后,她便是你洪家的人了。” 洪淏略不思索,把弓搭起,先就中了一箭。 颜家三房嫡子颜陪就来念诗:“终古闲情归落照。” 洪淏又是一箭:“廿载幽梦逐波涛。” 颜陪等他射了第三箭,高声吟道:“相思相望成相亲。” 洪淏射了第四箭:“十年踪迹十年心。” 颜陪见第五箭射中,这才说道:“不知情深深几许?” 四下便有笑音,洪淏将第六箭射出:“深心好似深秋雨。” 第七箭后,颜陪含笑诵读:“诚恐负心锦衣郎。” 洪淏射了第八箭:“比翼连枝旧时愿。” 众人哄堂大笑,又看洪淏把第九箭射中。 颜陪便读第五句:“若似月轮终皎洁。” 洪淏怔了一怔,挽弓接道:“不辞冰雪为卿热。” 众人称赞不已:“妙!妙!妙!这句极妙!” 洪淏射中第十一箭,颜陪皱眉读道:“知君无限伤心事。” 最后一箭几乎偏靶,洪淏低下头,缓缓对道:“寄梦潇湘解怨迟。” 周遭叫好一片,颜陆抚掌称赞:“好!好!好!不愧是头榜探花、阁老高足,端的文武双全,当得起颜家女婿,咱们弟兄心服口服。” 洪淏再三作揖:“舅兄承认,小弟感激不尽。” 连过三关,洪淏就进林宅,至中门时,由女方主婚、平西侯吴霖亲来相迎,升东阶,西向立,让他升西阶。 洪淏行至上房前,北面立,接了鸿雁,放于庭内,揖身说道:“小子受命祖父,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吴霖说道:“固愿从命。” 洪淏鞠躬再拜,平身后至正堂外,有侍女早把新娘引至堂上,夫妇并列父母前,北面立。 黛玉盛装行礼,先拜父亲,林海训诫:“今归尔家,勿忘肃恭。” 侍女搀扶黛玉起身,又与洪淏向颜扩夫妇行礼。 韩氏说道:“夙夜以思,勿有违命。” 颜扩亦道:“勿负亲亲之望。” 嫁女受教,二人遂起身,有十对丫鬟捧烛导行,一路至正门外,洪淏扶黛玉升轿,这才上前乘马,还向东去。 韩氏跟至大门,把水泼出,林宅内外,霎时鞭炮齐鸣。 黛玉既已发嫁,林宅回开宴席不提。 洪淏骑马在前,先至洪宅正门下马等候,候嫁娘舆至,上前踢了轿门,喜娘扶新人下轿,新郎接过红绸,教众人簇拥,引了新娘前往正房。 少倾至于堂前,洪钦业已久候多时,赞礼唱道:“吉时到,新人行礼。” 一双新人,先拜天地,后拜高堂,相对三拜,方入新房,洪淏不及说话,外有小厮高声通传:“皇太子殿下驾到。” 洪淏只得起身,先往外院迎驾,黛玉这里是颜振之妻徒氏领头送亲,赭山翁主又代男家会客,两家本就亲熟,说两句官话,一齐来宽解黛玉。 黛玉倒稳得住,还向徒氏嘱咐:“教二婶儿受累不少,您去歇一歇吧。” 徒氏笑道:“我哪里能累?过会子还有人看你呢。” 一言未落,果然有忠履、忠顺、义忠、南安诸王妃诰命来瞧新娘,赭山翁主从容接待,又有徒氏等人在旁圆场,其间并无可说之事。 洪淏这里,太子奉旨颁赏,略坐片刻,吃了喜酒,含笑向胞弟嘱咐:“chun宵一刻值千金,你留在这里,照应他一些,勿要辜负娇妻良辰。” 孝宗亲王满口应承,众人跪送东宫,依旧回席吃酒不提。 太子有言在先,在座宾朋都知分寸,两厢尽兴,许多相与好友簇拥洪淏回房,又拿诗词作难新娘,黛玉有咏絮之才,自然来者不拒,众人闹一回,见讨不得便宜,渐渐也都散了。 76、新婚燕尔 外客既已散去,洪淏至床前坐下,黛玉似乎有所察觉,把手握一握喜服,微微将头低下。 喜娘笑道:“请新郎执起喜秤,从此称心如意。” 洪淏依嘱而行,又听喜娘提醒:“请新郎挑起盖头,与新娘情顺至白头。” 龙凤帕缓缓掀开,黛玉脸似火烧,双颊飞红,愈发显得姿容绝代、美貌稀世。 左右侍女奉玉合匏杯近前,喜娘说道:“请新郎新娘合卺共饮,自今以后夫妇同体、荣辱相共。” 洪淏微微近前,俯xia身来,二人挽臂交杯,轻轻浅酌一口。 喜娘即道:“请新郎新娘互换酒杯,自今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洪淏不等丫鬟反应,先将酒杯送到黛玉近前,黛玉稍加踌躇,也把酒杯递了出来。 喜娘看二人饮了酒,又笑道:“请新娘新娘互换酒杯,一饮而尽,自此之后圆圆满满、顺意顺心。” 夫妇换盏尽饮,喜娘把点心捧到黛玉跟前,因笑道:“请新娘品尝子孙饽饽。” 黛玉吃了一口,微微皱眉,听喜娘问说“生不生?” “生!”黛玉忽然醒悟,埋下头,脸如红烛一般。 众人喜道:“新娘说了,生。” “礼成!”喜娘欠一欠身,“请新人尽早安歇,夫妻相和、子女满堂。” 洪淏赏了喜钱,众人含笑退出。不一时,房中只有新婚夫妇留在床上,洪淏盯一回黛玉,微微轻笑,就上手,替她摘去凤冠。 黛玉舒一口气,小声说道:“怪沉的,这可好了。” 洪淏拉住娇妻,因笑道:“该饿了吧?我教她们预备了几样小菜,咱们先用点儿宵夜罢。” 黛玉手心溢汗,定一定神,站起身来,随着夫君到桌前坐下。 洪淏执起酒壶,斜眼笑道:“咱们也不是盲婚哑嫁,说起来,这还是林家的祖宅,有你们家的祖宗庇佑,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黛玉含羞带嗔:“谁说我怕的。” 洪淏笑一笑,把酒杯递给她:“这是天山葡萄酒,我料定你是喝得惯的。” 黛玉略动几样,见洪淏只管看着自己,哑然问道:“你不饿?” 洪淏唇角微斜:“饿!” “那你不——”黛玉未及反应,忽的悬空而起,被洪淏打横抱着,轻轻放在喜床之上。 不知过了几时,黛玉偷偷睁眼,见洪淏只管盯着自个儿,一双深眸秋水含波,数不尽的柔情缱绻。 洪淏笑一笑,一手扫尽铺床干果,轻轻去解黛玉衣衫,又柔声与她商议:“你替我宽衣好不好?” 黛玉面如滴血,嗫嚅说道:“我不会。” 洪淏就着朱唇,轻轻啄去:“不打紧,我们一齐学。” 这一夜,鸾凤颠倒,天地昏暗,数不尽云收几回,算不得雨歇何处,直过四更,新人相依,这才昏沉睡去。 黛玉醒时,天已大亮,先就吃了一惊,见洪淏侧身躺着,正把玩自己长发,赶忙问他:“什么时辰了?” 洪淏躺回去,把黛玉搂到怀中:“不着急,多睡一会儿。” 黛玉茫然说道:“我们还要给爷爷请安呢!今日有外客,需得早做准备才好。” 洪淏微微屈身,下颚抵着妻子发髻柔声解释:“今日请的是六部官长与东宫同僚,来早的要往东宅去,我的那些同僚,早不早也该下差过来,爷爷昨日就醉了,这回子还没起身呢,咱们晚去一时,难道能挑你的礼不成?” 黛玉环住夫婿腰身,静下心来,没有多余话说。 外头丫鬟婆子枯等一夜,听到里头说话,金雀忍不住商议众人:“似乎是醒了,可要问一问?” 青鹂踌躇不决:“咱们也不知道服侍大爷——服侍姑爷的规矩,如今洞房花烛夜,倘若教新人败兴,岂不是咱们的罪过?” 金雀正要答话,却听里头问道:“谁在外面?” 青鹂赶忙接话:“小的伺候姑爷。” 洪淏沉声吩咐:“预备热水,你们奶奶要沐浴。” 青鹂应了一声,引着丫鬟鱼贯而入,隔着屏风,就在外间预备起来。 黛玉听见动静,并不十分自在:“咱们该起了。” “急什么。”洪淏吻了吻黛玉的发鬓,“咱们说说话。” 黛玉略动一动:“以往没瞧出来,你竟是这样惫懒的人。” “能惫懒时,谁又乐意做忙碌人。”洪淏低头问道,“你可曾想过,想要一个怎样的夫婿?” 黛玉趴在丈夫胸前,愣了一愣,因笑道:“这是什么话?你们男子,不是都要按着心中所想,给妇人立规矩么?” “那是别人家,与咱们不相干。”洪淏握起黛玉的发梢,捏在手中把玩,“日子是两人过的,我对你自然有所期许,却没有只知责人、不知责己的道理,等我当好你的夫婿,自然能要你做好我的发妻。” 黛玉认真想一想,许久才道:“我倒没想过这件事,总觉得,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你是什么样的,我要的就是什么样的,既能嫁给你,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洪淏怔一怔,因笑道:“且不提别的,你是何样出身?虽说岳母早亡,你有太君教养,又是皇后侄女,连王妃也做得,竟嫁给六品小官,或到人前,难道竟不委屈?” “王府聘妃,在意的只是女家门楣而已,门楣在,恩情便在,门楣不在,自然恩消情散。”黛玉玩笑道,“嫁了你,你能这样待我不成?” 洪淏含笑摇头:“还是这样伶牙俐齿。” 黛玉正要说话,外头金雀回道:“姑爷,热水已经预备得了。” 洪淏扬声吩咐:“把你奶奶的衣服留下,一应人等都到外头候着,这里不必你们伺候。” “是。”金雀原想服侍黛玉,听着话音不敢违逆,就引众使女退出正房之外。 洪淏穿了内衣下床,将黛玉揽在怀中,行至浴桶缓缓放下,贴在耳边轻声询问:“好些了不曾?” 黛玉音若蜂鸣:“不碍事。” 又过大半时辰,二人出浴更衣,外头丫鬟婆子这才鱼贯而入,教引嬷嬷验收喜帕,金雀带了丫鬟收拾卧房,青鹂自领使女整桌摆饭不提。 洪淏亲为娇妻上妆,方画眉时,黛玉忽道:“拿剪刀来。” 紫鹃捧着剪刀,远远站在一边:“奶奶。” 洪淏顺手拿了,因问道:“你要剪刀做什么?” 黛玉捋一捋发梢,自己剪下两绺,又给洪淏剪了两绺,两厢结于一处,自嫁奁盒内取出两只荷包,仔细放在里头,这才将略大的那只予他佩在腰间:“戴这个罢!” 夫妻用过早饭,黛玉向青鹂问道:“什么时辰了?” 青鹂笑道:“差一刻便该未时了。” 黛玉点一点头,正补妆时,忽然又问:“未时?” 青鹂应了一个“是”字! 黛玉慌了手脚:“怎么这样晚了?” 洪淏将人按住:“新婚三日无大小,你急的什么?” 黛玉哪里坐得住:“我也忒出格了!都怨你,谁家新妇是午后给长辈请安的?” 洪淏对镜端详,把一只步摇插在云鬓之上:“爷爷要怪,自然怪不到你的身上。” 洪钦吃了新妇茶,含笑向金孙说道:“若教玉儿经受委屈,传到我的耳中,必然饶你不得。” 黛玉心下稍安,亲将针线奉给洪钦,又向他告罪:“原是孙媳疏忽,爷爷不怪罪,愈发让孙媳愧疚。” “你便做了我的孙媳,也不必说这般见外的话。”洪钦笑道,“我的起居习惯你都知道,以后你管中馈,我短了东西,打发人寻你要去,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对我的孝心了。” 黛玉福身答应:“孙媳明白。” 洪钦又说孙子:“你的长子,若不是玉儿所出,我是不能认的。” 洪淏领训,又同黛玉前往祠堂祭祖,洪钦自取家谱,在洪淏名下书写“促淏媳姑苏林氏”七个大字。 正回房时,林信入内通传:“大爷,詹事府诸位大人已到二门之外。” 黛玉忙道:“你去接着,我往厨房瞧瞧。” 洪淏答应一声,就往外院迎客,詹事府诸同僚贺一回喜,又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可少见晋嘉这般春色。” 主簿刘真说道:“若往别家,去吃喜宴,不过凑个热闹,他家的厨子与别个不同,过会子你们只管敬酒,我要仔细品尝一番的。” “倒不致令你失望。”洪淏笑道,“我教他们预备了几道海味,往日并不常做,你们品一品,另有一番意趣。” 诸宾客分两席入座,少时便有使女将八味碟并上锔龙虾、全海参、四宝海皇羹、风味吊烧鸡、炒蟹、油泼百花鲈鱼、双菇扒福肘、松子海鲜汤煨玉米粒、蜇头炒羊肉、蟹黄虾仁豆腐、瑶柱汁扒时蔬、清蒸鲤鱼等十二道菜蔬奉上,众人不免称赞:“果然名不虚传。” 酒过三巡,宾主尽兴,紫鹃引了六名使女上厅,指着托盘回道:“奶奶拜上诸位贵客,这道栆圆仁子羹是奶奶亲自下厨做的,请诸位贵客清口解腻。” 众人拱手致意,刘真眯一眯眼,看紫鹃发派丫鬟、奉上汤点,心中自有一番念头。 77、三朝回门 即至晚间,洪淏送客回房,黛玉把礼单拿给他,商议道:“你瞧瞧,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洪淏嘻嘻一笑:“孝敬泰山的东西,自然多多益善,怎么会有不妥之处?” “谁说这个!”黛玉含嗔带笑,“你忘了,咱们还得去承恩公府与外祖母家,如何能够大意?” 洪淏点一点头:“这也不急,太子许我十日婚假,不但颜家贾家,镇国府牛家、平西侯吴家、理国府柳家都该兼顾,我的意思,你预备几份厚礼,咱们亲自登门拜谢,礼数自能加倍周全。” 黛玉欣然答应,又问道:“明日有你和寿安的同窗来道喜,咱们如何款待呢?” 洪淏答道:“我的意思,明日回门,陪岳父用了午饭,咱们尽早回来,就在家中摆宴,叫寿安一起过来,你意下如何?” 黛玉笑道:“父亲还说,教我暂掌林家中馈是权宜之计,没什么要紧事,只管孝敬长辈、体贴夫婿,不准仗着方便,随意过去呢。” 洪淏不以为意:“师父这样说,是心疼我的意思,他只有你一个女儿,寿安不曾娶妻,你便日日过去,不出街门,谁能知道?便是知道,也说不得什么。” 黛玉莞尔微笑:“你们翁婿倒能互相体贴。” 洪淏就把黛玉拉到跟前,搂在腿间坐下:“岳父把这样绝色的女儿许配给我?难道不该教我做女婿的略尽心意?” 黛玉略推一推,脸上有些不安:“仔细教人看到。” “看到又如何?”洪淏晃了晃头,“咱们是夫妻,在自个儿家中亲热,难道还有旁人的置喙余地?” 黛玉放松下来:“你这样讲,我有件事问你,倘若失了分寸,可不能恼我。” “你说。”洪淏吻着黛玉脖颈,双手已经划向腰间。 “香菱!”黛玉微微喘息,“她比我还大两岁,伺候你几年,没有不周到的地方,咱们对她也算知根知底,你可想过她的前程没有?” 洪淏手下一滞,微微坐直身躯,因问道:“你是什么章程?” “香菱的出身,若是外聘,讲究门第时,怕难正配,要选正经人家,或是乡绅商户,或是寒门举子,咱们都能为她撑腰;留在府里,做个管家娘子也是我的臂膀,不过有些委屈她,再有——”黛玉顿了一顿,“你若有心,把她正经收在房里,也能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洪淏挑一挑眉:“你竟不吃醋么?” “大家的公子,有几个像你一般洁身自重?”黛玉苦笑道,“父亲与母亲那样恩爱,后院还有几个姨娘伺候,寿安面上老实,你与父亲管的略松一些,如今便把房中丫鬟收了两个,我如今吃香菱的醋,等你官职更高,难道只守着我一个人教你被同僚笑话不成?” 洪淏挑了挑眉,“你怕旁人笑我惧内?或是担心自己担一个‘妒妇’名声?” “你不入仕,这些话便可从长计议。”黛玉幽幽叹息,“林家人丁凋零,洪家数代单传,咱们本就孤立无援,处身立世,岂好标新立异惹人耳目?据我看来,既在俗世,还是随波逐流更好。” “我在林家长大,你这样想,不过是忧心,世人眼中,我似入赘一般,连收纳侧室都要看你脸色。”洪淏点了点额头,“你可忘了,我不畏死,所以成名,死且不惧,难道就会惧内不成?” “这都是后话。”黛玉笑道,“咱们正说香菱的事儿呢。” “还是寻机外聘,去做正头娘子罢!”洪淏随口说道,“且不急在一时,若有缘分,自然不能耽误她,她原是你的丫鬟,如今又是她的主母,这些事,自该你去操心。” 黛玉欣然答应:“她与别人不同,所以要问准你的意思。” 子时过半,金雀正盯着玉兔西行,终于听到里屋传来叫水之声,这才松一口气,引着小丫鬟入内伺候。 黛玉精疲力竭,由着洪淏收拾干净,丫鬟从新铺了床褥,金雀把香炉换好,近前向洪淏回道:“请大爷与奶奶早些就寝。” 洪淏换了里衣,看着点头打盹的黛玉面露笑意,一面抱她上床一面吩咐金雀:“你们去吧,留两个人在外间值夜。” 金雀唯唯答应:“是。” 黛玉吃过头日的亏,虽说身体告乏,毕竟绷着一根弦,辰时方至,立刻便要起身,洪淏睡的懵懂,伸手把人捞回去,嘀咕道:“早着呢,这会子起来做什么?” 黛玉十分无奈:“我还想去给你和爷爷做一餐早饭呢。” “来日方长。”洪淏踢下床幔,就手扯了里衣,“先跟我说一说,你想做什么美味佳肴。” 林海下朝回府,见东床新妇尚未过来,便问林墨:“家宴可预备好了?” “是。”林墨笑道,“我倒纳罕,哥哥姐姐莫非要绕街回门不成?” 林海不以为意:“离得近,所以不必早至。” 父子说话时,管事入内通传:“姑爷带姑奶奶归宁了。” 林墨便迎出去,恰见洪淏将黛玉扶下马车,因笑道:“你们再不来,我要打发人过去催的。” 黛玉红了红脸,便问弟弟:“父亲下差了不曾?” 林墨答道:“已经念了你们几回了。” 林海见一对璧人通身朱色,并肩跪于厅内,犹如日月交辉、光璨夺目,忍不住笑道:“快起来,咱们不比旁家,如今结了亲事,反要为此生分不成?” 夫妻携手起身,黛玉面含关切:“父亲脸色欠佳,这几日想是受累不少。” 林海笑道:“偏你眼亮,我嫁女儿,欢喜的睡不好,略憔悴些,难道就是受累么?” 黛玉不免嗔怪:“常人嫁女,都是舍不得的,您怎么反倒欢喜起来了?” “莫非我给你选的姑爷不好?”林海捻须大笑,“都是成婚的人了,仔细你女婿笑话。” 翁婿姐弟闲话片刻,下人早把家宴摆放停当,洪淏趁机回道:“玉儿的意思,晚间就在西宅摆宴,寿安同去陪盏,我也寻机看看他的交际品行。” 林海点一点头,因又嘱咐:“颜贾牛吴诸府邸还要亲去道劳才好。” 黛玉含笑答应:“谢礼已经预备得了,忙过这两日便去问安。” 洪淏补充道:“明日两宅同庆,我和玉儿进宫谢恩,后日去贾府,十五往承恩公府,十六是平西侯府,十七去镇国府,十九理国府,帖子都下了,各府都有回话,自然不会失礼。” 林海捻须微笑:“正是这话,你们今后支撑门厅,必要夫唱妇随、面面周到才好。” 寂而饭毕,洪淏商议泰山:“寿安尚未娶亲,两宅中馈,当下要玉儿打理,小婿的意思,两宅穿门仍旧开着,咱们开门是两家,关门是一家,等寿安娶亲,弟媳过门,玉儿交割家务,再把穿门锁堵起来为时不晚。” 林墨忍不住说道:“这样就很好,何必费事?” “孩子话!”洪淏笑道,“你且看看,京城上下,谁家似咱们这样亲近和睦?过犹不及,你不在意,便是弟妹大度,外人看见,也该取笑岳父不讲规矩。” 林海不以为意:“再说罢,横竖不是眼前的话。” 这厢方回本宅,陆续有宾客上门,洪淏这里,只有王敬、陈华等七八个在京同年到场,林墨倒有许多好友,多是攀附念头,但能得着请帖,无不亲来捧场,正经摆了六桌喜宴。 到晚间,林墨醉醺醺自返卧房,黛玉与洪淏同回正院,又商议几件家务事,宽衣就寝不在话下。 次日早起,黛玉正陪洪淏共用早饭,香菱自外进来,含笑向二人磕头:“给大爷贺喜、给奶奶请安,愿大爷与奶奶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早日生下小少爷。” “快起来。”黛玉笑道,“这两日不见你,哪里辛苦去了?” 香菱起身赔笑:“大爷扩建京郊的庄子,方便奶奶散心解闷,我这两日去,照着奶奶喜好,教他们重新修整了一番,倒把请安的正日子误了,还请奶奶不要见怪。” 黛玉不免嗔怪洪淏:“教哪个去不成?你跟前只这一个妥当人,还要打发到城外公干。” 香菱笑道:“奶奶的话教我当不起,您才是大爷跟前第一妥当的人呢。” “你们既投缘,自今日起,你便去玉儿跟前服侍罢!”洪淏转向黛玉解释,“我的事儿,她知道八九分,有什么话,你只管问她。” “这可好了!我还有好些话与你说呢。”黛玉笑道,“这里正有一件事交代你办,过会子我要与你大爷进宫谢恩,两宅摆宴欢庆,赏钱已经预备妥当,教金雀把名册给你,或多或少,你看着处分即可,不必等我们回来。” 香菱稍加权衡,接了名册笑道:“奶奶放心便是。” 临出门时,洪淏额外叮嘱:“虽教你们松快一日,不可过于懈怠,倘若生出乱子,我是断断不能宽恕的。” 众管事唯唯答应:“小的不敢。” 78、四美进京 夫妇入宫,先往正德殿行礼,内宦领圣意,引他至坤宁宫见驾,皇后予了赏赐,又说道:“这两日太上皇后不见人,你们不必往大明宫与宁寿宫去,改日再请安罢!” 洪淏唯唯答应:“是!” 二人又至东宫去,行礼已毕,太子妃便向太子说道:“殿下同小洪大人商议正事,我与林安人后殿叙话。” 太子点了点头:“也好。” 黛玉看一眼洪淏,自随尹妃往内殿而去。 太子调侃道:“不怪你能理直气壮与我讲夫妻相和的道理,你当天下人与你有一般的福气不成?” 洪淏不以为意:“你怕是躲闲见我,陛下也忙,可有要紧事用得上我吗?” “也没什么。”太子皱一皱眉,“大西洲真真诸国要通商,西海沿子并不安靖,鞑靼外结罗刹,平安州节度使年双峰有挟乱自重之嫌,战和抚剿,父皇颇为犹疑,连我们兄弟也有功课交代。” 洪淏默然,良久说道:“此皆社稷大事,我倒不好轻易定论,据我看时,大西谋财,罗刹图地,皆有不轨之图,便有交际,还该谨慎提防才好;年氏久居北塞,难免跋扈,若有心腹良将,自可进取替代,不致因此生乱。” 太子点一点头:“这几句话颇中要害,我倒有了一些念头。” 又过一时,洪淏起身作别,太子遣人去后殿,自有嬷嬷送黛玉出来,又有两名宫女,带了许多赏赐紧随其后。 洪淏不免谢恩:“太子妃已有厚赐,现今再加恩赏,外臣无德,属实受之有愧。” 那嬷嬷笑道:“太子妃与安人投缘,嘱咐小洪大人,常教安人进宫说话。” 太子亦道:“既不是给你的,你又谦逊什么?” 洪淏含笑应了,太子看他离了正殿方才收转神思,又去筹谋皇父课业。 黛玉在路上,私与洪淏说道:“方在内殿,原来太子新纳了两位侧室,身上是昭训服色,却也未曾正经册封。” “便有名分,若无生育,也不知道多费精神,只将节礼略加两分即可。”洪淏问道,“太子妃如何?” 黛玉笑答:“只看你的面情,也不能对我稍加留难。” 林海位居辅相,朝中言行,颇有分量,洪淏为东宫腹心,他向太子尽言,比三师三少更有分量,太子妃便有子嗣傍身,亦不敢过于托大,自要对黛玉加以笼络。 夫妇回家,阖宅筵席尚处鼎沸之间,簇拥他二人上席落座,公敬喜酒一盅,洪淏赏脸喝了,大略嘱咐两句,自携黛玉回房说话不提。 又过一时,香菱至上房回话,向黛玉说道:“奶奶的赏钱已经分下去了,他们原要过来磕头的,教小的做主拦了,这是明日往荣国府时赠予女眷并打赏头面管事的细账,请奶奶现行过目。” 黛玉瞧看大略,向洪淏商议:“咱们成婚,大舅舅二舅舅都送厚礼,外祖母与两位舅母也有添妆,按理添厚三分未为不可,只一桩,贾家的下人多是两只富贵眼、一颗体面心,纵的过了,教他们比对起来,教别家亲眷枉受委屈,反倒有违我的本意。” 洪淏笑道:“以富贵欺人者,还当以富贵欺之,日后你若常与贾府走动,不把下人压服,岂不平白经受怠慢?” 黛玉便不言语:“也罢了!” 次早起身,夫妻往荣国府去,这番与先时不同,自贾赦以下,两府男丁女眷都在荣庆堂迎候。 “快起来。”贾母受礼饮茶,待他二人见过贾赦夫妇并邢夫人,这才笑吟吟向黛玉招手,“过来教我瞧瞧。” 黛玉含笑近前,就在贾母身旁坐下。 贾母指问大略,向贾赦说道:“原是自家人,都是认得的,你带外甥女婿外厅吃茶,筵席摆在一处很好。” 贾赦答应一声,带了贾琏贾珍宝玉一众子侄,自引洪淏外间说话。 贾母这才细问黛玉婚后景象,因又感慨:“原知道他是好的,总替你母亲担忧,少不得要背晦两句。” 邢夫人陪笑道:“这是老太太的慈心,大姑娘难道有生疑的道理?这两日可不知您念了多少回呢。” 黛玉微微含笑:“老太太放心,有您撑腰,他如何敢慢待我?往后指定多来向您请安。” “你这丫头,惯会哄我。”贾母笑一回,向黛玉嘱咐,“看不看我,有什么打紧?不拘旁的,早日生育子女才是你的大事。” 黛玉略带羞赧,又问王夫人:“如何不见薛姨妈与宝姐姐?” 王夫人笑道:“你薛家表哥今日远行,她们在家收拾,过会子还来看你。” 黛玉正要说话,果然有小丫鬟在外通传:“姨太太来了。” 洪淏在外头,不过与贾赦说些古玩字扇的闲话,一时又有薛蟠前来辞行,众人略让一让,自由他去了。 薛蟠见洪淏送出来,忙劝他留步,又说道:“你大喜,我送的礼并不精致,想来不合你的心意,现今外出,你若短了什么,打发人说一声,我替你采办来。” 却说薛蟠行事放荡,原不负“霸王”之名,待洪淏却是七分怕、三分敬,从来不敢失礼,这其中有一桩缘故,洪淏未登文榜、先有义名,人不畏死,谁能不怕?少年及第,谁可不敬?加之前程锦绣、平易近人,连柳湘莲之流尚且诚心结交,薛蟠岂有不敬不怕之理? 洪淏含笑答应:“多承你的美意,临急仓促,倒不能为你践行了。” 贾琏眺望薛蟠远去,这才向洪淏说道:“他这样的人,连珍大哥都瞧不上,偏你礼数周到,还当正经人送出来。” 洪淏不免解说:“今日不比往时,只论亲、不叙礼,非是亲眷,便是王公阁老,在尊府地界,也劳不得我来迎送。” 贾琏点头称是,见左右无人,因便趁隙请教:“有一件事,我们老爷极是为难,正该听一听晋嘉高见。” 洪淏微怔:“什么事?” 贾琏低声说道:“平安州节度使年双峰曾受祖父栽培,因有些许瓜葛,每常遣人,与父亲往来,探问朝中景况,我在奉天局,听了一些风声,这样走动,怕要触犯忌讳,正想问你的主意,是否有所妨碍。” “这话并不该问。”洪淏淡然微笑,“圣人要处置年氏,自然有明旨颁下,若只是有心处分,现下隐忍不发,必是有所顾虑,府上原与他交好,忽然冷漠下来,岂非打草惊蛇?圣人倘或并无疑虑,府上这般行事,一则背了摇摆薄情的名声,二又开罪世交,岂非得不偿失?” 贾琏点头不断:“这样为难的事儿,也只晋嘉见识明白,三言两语即可分解清楚。” 席间吃酒,自有一番热闹,贾母不免嘱咐洪淏:“你要当差,素日只有玉儿在家,仔细把她闷坏了,这家里姊妹众多,我打发人接她散心,你不能阻拦的。” 洪淏起身答应,口中只道“不敢”。 至于晚间,贾琏将今日消息回禀贾赦知道,贾赦面有得色:“我说无妨,偏你多心,圣人未有明示,咱们避的什么嫌疑?反教人耻笑。” 贾琏陪笑答应:“老爷的见识,自然更加长远。” 到次日,洪淏黛玉如约,又往承恩公府去,颜家备极周到,一应礼数,与小姐归宁无益, “教她破费了!”郡主看了针线,听长媳念过礼单,因嘱她说,“林家人丁单薄,洪家也是落败新晋,人情走动,全仗浮财支撑,理会不得别家,咱们是正经亲戚,万不可贪据东床便宜。” 韩夫人含笑答应:“媳妇明白。” 承恩公府人口虽盛,倒也知道轻重缓急,洪淏黛玉适逢新婚,酒席之上并未过分为难,二人回家,洪淏尚可携妻下车,并无失仪之态。 “奶奶回来了。”香菱引着小丫鬟迎出正院,扶住黛玉问道,“娘娘面含春色,可是吃了不少酒的。” 黛玉笑道:“我不打紧,且给你们大爷预备两盅醒酒汤是正经。” “已经预备下了。”香菱笑回道,“荣国府下了帖子,说是大舅太太的兄弟侄女、珠大奶奶的寡婶同两个妹子、薛大爷的堂弟堂妹携伴入京,都在贾家小住,府里热闹的紧,老太君请您得空过去散心。” 黛玉正待说话,洪淏从旁吩咐:“你们奶奶往荣国府去,我若不在,你便亲自服侍,他们家是公府深宅,不怕你们没有退身之处。” “小的明白。”香菱答应一声,因又回道,“外头选了二十个女孩来,专等大爷奶奶过目挑拣。” 黛玉赶忙接话:“又选什么人?我跟前,大小丫鬟就有二十多个,有多少差使能分派她们?” 香菱笑道:“大爷不愿委屈奶奶,头两月就命外头预备下了。” 黛玉摇了摇头:“我是不惯热闹的,没得叫许多人进来吵扰,便是如今这些人,将来也是要放出去的。” 香菱看向洪淏,见洪淏微微颔首,只得应承一声:“全凭奶奶做主。” 79、荣府会面 十六日往平西侯府,夫妇宛如上宾,十七日一场大雪,洪淏夫妇不避风寒,如约至牛府答拜,牛家欲结秦晋,自然礼敬有加,十八日回九,十九日至理国公府,到二十日,洪淏销假复职,黛玉这才稍作预备,往贾府请安。 凤姐居家安胎,李纨率众姐妹亲迎黛玉进了上房,黛玉见过贾母,听她向李纨寡婶并陪坐四美笑道:“这是我外孙女儿,原是在府里长大的,如今正在新婚,你们早几日来,还能索一杯喜酒吃。” 李婶娘久闻洪淏之名,知道黛玉身系诰封,已同四美站起身来,李纨便为黛玉引荐:“这是我娘家婶子,这是薛大姑娘的堂妹宝琴,老太太做主,现已认做了太太的干女儿,这是大太太的侄女岫烟,这是我的两个妹子李纹李绮。” 黛玉先与李婶娘见礼,李婶娘让一回,还自坐了,再向王夫人贺喜,王夫人笑道:“过两日要摆认亲酒,姑奶奶多吃两盅。” “这是该当的。”黛玉同四美叙过年齿,各依生辰称呼,依旧落座不提。 香菱早把四样表礼送出,薛邢二李本要推辞,贾母居上说道:“她虽是我的外孙女儿,如今是一家主母,与你们姑娘家不同,不可短了礼数,你们只管接下,也是姐妹会面的缘分。” 宝琴偷眼观瞧,黛玉姿容,非国色能称,虽为新妇,一应装扮,并不全似妇人,倒与在阁不甚差别,心中自思:这位林姐姐原系书香世家,又归探花门第,何以如此洒脱? 贾母亦有觉察,因问道:“怎么是这样打扮?你如今不比先时,教外面瞧见,仔细被人耻笑。” 黛玉未及说话,同行的张嬷嬷先来赔笑:“这话只太君问得,奶奶的发髻是太君外孙女婿梳起来的,又不许我们改动,奶奶也说,今日要出门的,大爷执意不肯,我们原是规劝的,大爷哪里能听,又嗔奶奶嫌他不会上妆,奶奶只得依了,太君眼里的,还有新妇模样,便在家时,真真是姑娘家无二了。” 贾母点头说道:“在这里倒是无妨,往别家去,不可这样率性,改日见他,我自有话说,他是朝廷命官,还要在意体统才是。” 张嬷嬷含笑答应:“我们大爷素日最有礼数,独在奶奶跟前,竟是一团孩气。” 邢夫人笑道:“据我说,老太太倒不必在意,他们新婚,哪里论得大小?等您添了曾外孙,还要这样,再去说他,自然不晚。” 贾母向黛玉说道:“你舅母是护着你们的。” 黛玉含羞应了,见姐妹四人俱各灵秀,更有宝琴居中,越发超脱,心中十分喜欢,因向贾母笑道:“老太太有这些姐妹陪伴,怕是记不得我许多了。” 贾母假意嗔道:“你这样说,白教我担了偏心名声。” 祖孙闲谈片刻,有丫鬟入内通传,黛玉遂起身,向贾母回道:“我与姐妹们头遭会面,且与她们说一说话,晚间陪老太太用饭。” 贾母知道是宝玉过来,不免含笑答应:“你们去吧!” 二李邢薛本与黛玉年齿一般,又同是江南京客,说些风俗人情、诗词文章,登时亲热起来。 想那黛玉本非富贵势力之人,与四人相会,皆以“姐妹”称呼,其中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原见诸姊妹都不是轻薄脂粉之流,故也不肯怠慢,早已闻听黛玉声名,今日亲见,果然出类拔萃,真便舍去他虑,与黛玉亲敬异常。 至晌间,黛玉在贾母处用过午饭,又往贾琏房中去探凤姐,凤姐正安胎,等闲不能出门,贾琏休沐在家,打一照面,向平儿吩咐:“伺候姑奶奶与你奶奶说会儿话,把前日我带回来的好茶沏上,妹妹尝着好,带几两回去,给妹夫品评一二。” 黛玉同贾琏虽是表亲,一则年齿有差,二则自幼相见,又有凤姐在场,倒也不必十分避嫌,因向凤姐赔笑:“可是我不好,二哥哥难得在家,为我来了,教你们不能说话。” 凤姐笑道:“他可谢着你呢,妹夫的能为,把你哥哥抬举的出息,现下手里有钱,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可不知去哪里发挥,你便不来,他能坐得住?知道你来,反要做一做文章,等到如今不曾出去,很是看了你的面情。” 黛玉抿嘴轻笑,贾琏嗔两句“胡说”,径自去了。 凤姐让着黛玉吃茶,又说道:“你们新婚,老太太接你过来,咱们姑爷可曾抱怨?” 黛玉笑道:“我们家哪里像府里这般喧哗,他自己会客有限,我能见多少人?管事丫鬟都还得力,老太太不叫我,我大约也没有正经事消遣。” 平儿从旁笑道:“这才是姑奶奶的福气,姑奶奶出门,赫赫扬扬多少人服侍?还是咱们姑爷疼惜姑奶奶的缘故。” 黛玉摇一摇头:“我到府里,便是一个不带,难道能短了下人服侍?他就多心,遣了这些人,一脚出,八脚跟,反教我不自在。” 凤姐拍着黛玉笑道:“当着矮人、莫说短话,你那二哥哥能这般体贴,我便做梦也该笑醒,劝你句乖,洪家有财力,林家有势力,姑父有高官,妹夫有前程,你若还要俭省,他们岂不教同僚耻笑?便是有些排面,难道竟能抓了短处说你僭越轻狂不成?” 姑嫂叙一回话,凤姐又问黛玉:“你今日来,可曾见了宝姑娘与史大姑娘?” 黛玉怔了怔:“不曾见过。” 凤姐冷笑道:“如今正经打起擂台来,府里中馈,虽是大嫂子与三姑娘做主,到底由她们参决起来。” 黛玉捧着茶盏,缓缓说道:“不拘哪个姐妹,都是配得上宝二哥的。” 凤姐摇了摇头:“你难道不知,太太取中宝姑娘,老太太要选史大姑娘,娘娘偏着亲娘,老爷恐怕瞧不上薛家,太太给我父亲修了书,她可想呢,父亲便有体面,如何能与林姑父相较?林姑父纵是持中不言,史侯家难道是好相与的?府里这池浑水,我是怎么也不愿意蹚的。” 黛玉点一点额角:“你如今身子金贵,谁又敢劳动你呢?只怕平儿不能得闲的。” 凤姐正要说话,有媳妇前来传话:“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她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太太已经准了,教大奶奶酌量办理,大奶奶不知前例,特请二奶奶示下。” “大嫂子竟是不知旧例的?横竖是公中的东西,不过是怕得罪人罢了。”凤姐哂笑一声:袭人现是宝玉通房,虽不曾正经去过明路,到底要与寻常丫鬟不同,她若归宁,自有一番排场,薛史二人虽然管家,毕竟没有正经名分,这上头都要避些嫌疑,探春不好过问兄长房里的事儿,李纨不愿掺和薛史之争,索性推到凤姐头上。 黛玉笑道:“大嫂子也不容易,你又何必与她计较,不愿意管时,教平儿随口推了便好。” “难得她想到我,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随口交办了又有何妨?”凤姐想了一想,吩咐平儿道,“告诉周瑞家的,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连她两个,再带两个小丫头,外面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两辆车,她们三个一辆大车,丫头坐一辆小车,教袭人穿戴了,先来让我瞧瞧。” 平儿答应一声径去料理,黛玉便要起身:“我回了,还要与老太太说两句话呢。” 凤姐忙道:“你坐一坐,又不是正经事,过会子我还有话求你。” 黛玉正待问询,巧姐摇摇摆摆自外头进屋,见是她来十分欢喜,黛玉就把巧姐抱在怀中,一言一语逗她读诗念词。 过不许久,袭人穿戴来了,后面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包袱,站在外间一声不敢言语。 凤姐斜眼打量,认得袭人穿的是王夫人旧衣,点一点头说道:“袄子锦裙倒也罢了,这件灰鼠褂太素了些,穿着也冷,该加一件大毛的。” 袭人笑回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 “不是见你,几乎忘了正事。”凤姐转头看向黛玉,“你二哥哥有位上官的母亲要过大寿,寿礼预备得了,还差一领狐裘,好容易把皮毛预备好,不料府里惯用的裁缝有孝,旁人竟没有一个敢出头包揽,我知道妹夫衣□□细,所以想问妹妹借个得用的裁缝使唤一个月,不知姑奶奶意下如何?” 黛玉嗔道:“洪家的下人就是好的?我不信两府上下寻不出一个得力的裁缝来。” 凤姐笑道:“你不知道我的私心,统共得了那几块看得过眼的皮子,教他们做,弄坏了,再没地儿寻去,用你的人,便是有所大意,你心疼我,自然悄悄给我补上,这样的便宜,我怎么能够放过?” 80、劫案变故 听得凤姐一番说辞,黛玉笑骂道:“不怪老太太说你是破落户出身,一点子毛皮还要算计。” 凤姐笑道:“我们哪里及得上你和妹夫的体面?这些东西,常人觉得珍贵,在你眼中自然不值什么。” 黛玉点头答应:“也罢了,明日我打发人来,连咱们巧姐的尺寸量了,给她做两件冬衣穿。” 凤姐赶忙道谢,这才向袭人说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做罢,只当你还我一样。” 黛玉摇了摇头:“我竟不知,你是小气还是大方。” 众人笑道:“姑奶奶哪里不知道奶奶的秉性,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得是说不出来的,哪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也是怕您埋怨她的意思。” “这话倒是不差,林姑奶奶方赏了我,我如何能对她小气起来?”凤姐儿向黛玉笑道,“后日是我父亲的生辰,他不在京,家里倒要摆两日酒庆贺一回,姑奶奶若赏脸去,小的一定好生服侍你一日。” “那可要恭喜王大人了。”黛玉想了一想说道,“若不得闲,竟免了你一日差役。” 一面说,一面只见平儿将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 凤姐即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纱的。 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 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穿着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她穿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她罢。” 凤姐笑道:“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 周瑞家的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哪里还敢这样了。” 凤姐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打发人回大奶奶,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家伙要紧。” 袭人应了,凤姐又吩咐周瑞家的:“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 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 凤姐点一点头,袭人等众行礼出来,遂坐车往花自芳家去,不在话下。 黛玉这才询问凤姐:“好端端的,你说这些话做什么?” 凤姐冷笑道:“我们家这些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仗着大嫂子是菩萨,越发张狂起来,或是怠慢了你,传到妹夫耳中,他们的贱命事小,教大嫂子与三姑娘担了不是,岂不有损你们素日的交情?” 黛玉点了点头:“不为老太太,我也不愿意常来,理她们做什么?” 凤姐叹息道:“正为这个,我才说他们不知深浅,府里这样,不知有多少托赖姑父与妹夫之处,把你开罪了,能有几多好处?” 黛玉忍俊不禁:“你也忒实诚了。” 凤姐挑一挑眉:“谁不知你是灵透人,我的这点儿心思,索性自个儿表露明白,免得教你轻看我没有自知之明。” 黛玉摇头起身:“这里总是我的外家,我没有不盼望贾家好的道理。” 折返贾母院中略坐一时,黛玉便向众人告辞,李纨与探春姐妹依旧送至二门不提。 洪淏下差回来,黛玉便将今日过往叙说清楚,洪淏捏了捏额头:“这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原想着,贾家若敢怠慢你,我自然替你出气,二表嫂既这样说,以后少去走动也便罢了。” 黛玉摇了摇头:“我如今有什么被他们怠慢的地方?再一说,我打小是外祖母教养,出了阁便少去走动,教外人怎么看待你我?二嫂子这样说,不过是她现在养胎,府里各立山头,诚恐有轻忽我的地方,你都不必当真,有你在,他们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嚼我的舌头。” “也罢了。”洪淏颇感歉意,“太子妃有孕,詹事府的公务我本该为太子盯着一些,因着咱们新婚,太子极为体谅,毕竟不好躲懒,倒因此委屈了你。” 黛玉笑道:“怎么就委屈我的?我便是玻璃打的人,也没有教你这般小心的道理。” 洪淏笑一笑,又提起王子腾生日:“浙江的案子不得明白,王子腾上了一道奏疏,言说劫掠石家的抢匪有数人落网,据其招供,劫匪只为求财,不愿同国公府深结冤仇,所以留有余地,不曾查到与石家有所勾连的实证,圣人已然降旨,着三法司审结案情,贾化与石家并无其他处分,王子腾还在检点任上,一年半载,怕是回京不得。” 黛玉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夫妻用过晚膳,又将礼单对了一回,自去安歇不提。 二十二日王府寿宴,王子腾夫人果然打听外任之事,黛玉含蓄说道:“王舅舅虽是外放,江南繁华,毕竟为上等优差,可见天子任重之意,三年两载,自能回京,与妻子儿孙天伦团圆。” “多承安人吉言!”王子腾夫人苦笑不已:他们家,原是站错队的,并非当今心腹,连林海这等忠于上皇的纯臣都算不上,九省都检点位高权轻,天子显有疏远之心,又接了石家的烫手山芋,更难面面俱到、人人称意。如今在朝中,连说话的世交都寻不出两个,薛家已然没落,贾家无人站班,史家又已外放,倒是林家岳婿颇得圣宠,毕竟隔了一层,再这样不上不下的外放两年,谁能记得王子腾是哪个,今日生辰,虽说正主不在京中,亲来道贺的外客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王子腾夫人看在眼中,追及丈夫信中嘱托,心中自然十分焦虑。 王夫人也盼兄长回京,又记挂贾政,也旁敲侧击与薛姨妈玩笑:“嫂子忒是心急,哥哥外放未久,哪有立时召回的道理?他是东宫荐举,谁不知咱们洪姑爷是太子殿下跟前的体己人,若得便时,不必嫂子操心,只是洪姑爷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黛玉淡笑不语:舅母的哥哥都要管时,亲舅舅岂可置之不理?外祖母固是疼她,又与凤姐交好,顺水的人情自可做得,若洪淏以为不可,她能为这个去做说客不成? 凤姐正要接话,有管事入内,至主母跟前耳语几句,王子腾夫人大吃一惊:“怎么说?” 那媳妇低声回道:“王生在外头候着呢。” 王子腾夫人告了罪,嘱咐凤姐两句,慌忙便去外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官司。 过不一时,王子腾夫人还自回来,诸诰命女眷知道王家有事儿,吃两杯酒,各自告辞不在话下,独王夫人与薛姨妈留着,要向长嫂询问端倪。 黛玉回家,洪淏已然下差,提及方才经过,不免有些担心:“二嫂子还有身孕呢。” 洪淏解析内情:“浙江有一桩盗窃案,查到一处当铺,牵连出几件要紧玉器,地方不敢擅专,自都察院报至御前,圣人降旨,教王子腾具折自辩。” 黛玉茫然不解:“莫非是王家的产业?” 洪淏摇了摇头:“若是旁的东西,自然不必多想,偏那两件礼器原是缮国府的御赐祖传物件,再往上查,典当的是王家逃奴,如今下落不明,当铺又与缮国府相干,御史风闻言事,把石家与王子腾都参了,圣人且是头疼呢。” 黛玉沉吟半晌方道:“果然是石家自通盗匪掩人耳目,又用这种法子物归原主?我瞧着不像,若是缮国府的手笔,何必为几件玉器领受这样大的风险?石家有心,王大人也未必答应!” 洪淏缓缓解释:“石家原是锦衣内卫出身,早年很是造了一番杀孽,因此祸及子孙,家中常有灾异生出,太宗皇帝特赐白云观三宝如意同符箓棒予他镇宅,是以安靖许多,这道经师如意同玉棒原本供于石家祖宅上房,前番一齐遭劫,于石家言,这是第一要紧的东西。” 黛玉恍然大悟:“是丢不得的东西,所以会甘冒奇险?” “还有些别的话,你自然能听见,我与岳父商议过的,这件事,不能轻易定论。”洪淏刻意嘱咐,“不拘王家贾家,有人问你,只推不知便可。” 黛玉不禁蹙眉:“人物两证,缮国府怕是极难脱身的。” 洪淏莞尔笑道:“这件事,本不该与你细说,只为涉及王家,怕你受人利用,不当有所隐瞒,我与岳父自会权宜行事,你只安心即可。” 81、开脱石家 又过数日,王家果然向洪宅递了拜帖。 黛玉不能回避,只得在内宅会见了王子腾夫人。 香菱见王家人多,诚恐黛玉不能招架,便命小厮往詹事府向洪淏报信。 “安人在新婚,不是逼不得已,实在不愿过府叨扰。”王子腾夫人原是寿山伯于家千金,往娘家求助一回,得了指点,到底寻上贾府门路,贾母既得厚礼,不好推辞过甚,便打发王夫人与凤姐一起作陪,却是表明立场的意思。 “您客气了。”黛玉柔声说道,“您有吩咐,尽管说得,我是小辈,自当勉力而为。” 于氏忖度,黛玉未必知道外务,便向凤姐使一眼色,凤姐红了眼圈,向黛玉哭诉:“不瞒妹妹,我父亲奉旨巡阅江南,兼办缮国府公案,原是了结的,不想家中走失逃奴,去哪里得了石家的东西典当,被御史查证,参了我父亲包庇凶嫌的罪名,父亲百口莫辩,如今已被就地革职,将来好歹,怕是凶多吉少的。” 黛玉安静听着,向凤姐说道:“圣人英明,自然不会冤屈王大人。” 于氏忙道:“我们原是打听的,这件事本无头绪,人嘴两张皮,朝中公议,倒是疑心老爷的阁臣更多,当今虽是仁君,迫于公论,怕是难以徇私维护的。” 黛玉问道:“石家怎么说?” 凤姐叹一口气:“石家待罪不出,王八一样缩在壳里,妹妹不知人心险恶,宣扬法器要紧的话本就是从他家传出来的。” 王子腾的疑心:石家祭出苦肉计,原是死无对证的打算,不料家中出了几件病祟事故,内宅便疑心是法器沦落的缘故,这才思量取回之法,又见他专管此案,虽是有心包庇,到底不能十分安心,所以买通王家下人行事,也是有所牵制、要挟他不能翻案的意思,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因他案误中副车,查案的要担包庇之过,被查的也有欺君大罪,王家不好过,石家是罪魁祸首,难道就能轻易脱逃?这些事,王子腾自然是在家书中说明的。 黛玉连贯首尾,点头说道:“这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是石家欺君,王家舅舅念及世交情谊,所以维护一二,不料因此遭受算计,反倒背上串联罪名。” 于氏咬牙附和:“安人所言不差,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石家本是内卫出身,行事阴毒狠辣,做下恩将仇报的事并不意外,早前的劫案,换做哪个查办,石家都该伤筋动骨,偏我们老爷心实,念及数代交情,甘冒罪责为他遮掩,到底落下这样的下场。” 黛玉忍不住问道:“王大人可曾奏疏请罪,将内情言说明白?” 于氏叹息道:“折子倒是递了上去,一是石家抵死不认,二则早前老爷只图息事宁人,确乎不曾细究案情——” 黛玉斟酌权衡,只觉十分为难:“不是我托大,这样的事,父亲恐怕极难出力。” 凤姐忙道:“妹妹不知,朝中辩论,林姑父是力保父亲的,可惜咱们是要好姻亲,他的话便没有许多分量,我们来,不求林姑父说情,只让妹妹问姑父妹夫讨一讨主意罢了。” 都察院堂官虽与王子腾交好,在这样的事上,并不敢偏私袒护,林海倒有不避嫌疑的作派,当朝谏言,认为王家逃奴下落不明,据此定案,有失公允,或为盗寇有心离间亦未可知。 这样的言论,理所当然遭到了围攻,王家的死契下人,忽然失踪,忽然又去典当玉器,且有印鉴为凭,王子腾不能自证清白,难道是平白受冤不成?石宅劫案,疑点重重,彼为特旨钦差,潦草定论,如何没有私心。 眼见林海败退,当今便问东宫:“太子以为如何?” 王子腾奉旨查案,太子原是荐主,听了皇父问话,心中早有计较:“父皇明察,石家之案,说大可大,说小则小,不当于朝堂之间为此耗费人力精神,儿臣请旨,愿为父皇裁断此案。” 当今沉吟片刻,点头说道:“罢了,这件事就由太子从权办理。” 朝议传出,依着于氏的意思,该教贾琏引着王仁去见洪淏,她对儿子极不放心,只得迂回后院,备下厚礼来寻黛玉门路。 黛玉正要答话,翠鸽入内通传:“奶奶,大爷下差了。” 于氏赶忙起身,黛玉即道:“舅太太稍坐,我去去就来。” 洪淏正换衣服,因见黛玉进来,不免询问:“客人走了?” 黛玉苦笑道:“等着你出主意呢。” 洪淏眯了眯眼:“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石家,我有法子,若是王家,恕我无能为力。” 黛玉点一点头:“我明白了。” 王夫人听得这话,心中疑惑不解:“我们哪里管得石家,只要王家无事,何必理他许多。” 凤姐亦是茫然,于氏冥思片刻,赶忙向黛玉告辞:“今日叨扰安人,等到老爷脱罪,必要亲自上门拜谢。” 自林宅出来,凤姐忍不住询问:“洪姑爷是什么意思呢!” 于氏冷冷一笑:“咱们到底是女流之辈,只管记恨石家,不知搭救老爷是第一要务,亏得小洪大人提点,几乎误了大事。” 凤姐摸不着头脑:“您的意思是?” “祸根是石家,石家若能脱罪,老爷自然无碍。”于氏便命心腹婆子,“打发个会说话的,给石家递信儿,就说小洪大人有法子开脱缮国府,教他们不要拜错了庙门。” 缮国府闭门待罪,趁着旨意未下,少不得四下托求人情,听得王家口风,慌忙备下厚礼,打发石克海夤夜拜访洪宅。 因着贾化与林家的一点儿瓜葛,缮国府原对林家有些微词,不想江南案发,只林海愿为石家开脱,其中自有王家缘故,毕竟说明林海对缮国府并无私怨,到了此刻,哪里顾及些许芥蒂,石克海执礼甚恭,只盼洪淏襄助阖族躲过此劫。 洪淏亦不托大,让座后说道:“岳父虽与府上交际有限,却是信得过老大人品行的,朝中所言,只为公论,小石大人不必这般见外。” 石克海赔笑道:“林阁老乃是清正能臣,家父每常叹息,不能与他把酒结交,竟以此引为憾事。” 洪淏淡然微笑:“今日形势,不知老大人有何高见?” 石克海赶忙起身:“还请小洪大人指点迷津。” 洪淏并不拐弯抹角:“缮国府功在开国,陛下有保全之意,所以命太子主理此案,虽然如此,缮国府很该诚意侍君,不令东宫有损民望。” “是!是!”石克海愈发恭谨,“请世兄不吝赐教。” 洪淏微微点头:“下官的浅见,倘不能检举实证,府上很不该在申辩冤屈上耗费心思,今日种种,根源皆在归还欠银一事,老大人若能散财消灾,府上定罪,可算亡羊补牢、迷途知返,想来太子不愿苛待功勋后裔;府上无过,受此冤屈、仍保大义,不失忠臣清誉,小石大人以为如何?” 石克海恍然大悟:“世兄高论,下官大梦初醒,只一桩,归还欠银分属应当,倘或此时论罪抄家,石家岂有保全之理?如何能将归还欠银当作抵罪之举?” 洪淏缓缓起身:“老大人若有忠心表露御前,下官不才,必能忠言恳谏、保全公府,倘至圣谕下达,连上皇亦无干预之理。” 石克海再四称谢,自回本家复命不提。 到次日,洪淏正与太子议事,户部果有消息,言说缮国府为赎罪行,将所有家财交送户部,所余欠款,愿以半年为期全数归还。 太子不免疑惑:“你教我接下这桩无头公案,这番处置,岂不招人非议?” 洪淏笑道:“议罪公府,岂可儿戏?不得实证,御史焉能催逼殿下?” 太子“哼”的一声:“何必便宜石家。” “上皇宽待勋贵,陛下纯孝,自然体恤父心,教殿下办理,又能令石家感恩东宫,一举两得,何乐不为?”洪淏笑道,“石王两家归还欠银,勋臣效仿行事,也是殿下一场政绩,再则使功不如使过,石家内卫出身,于殿下当有许多可用之处,倘其乖顺,殿下用之何妨,若生二心,岂是区区抄家罪刑?” 太子仍是犹豫:“但恐外臣有所非议。” “这桩案子,只该糊涂其事,约莫是缮国府的小心思,便落实了,虽有欺君之罪,上皇恩典,也不过削爵抄家的罪名。”洪淏淡然微笑:“虽然如此,不发明旨降罪,亦可寻机处分。” 缮国府上下难安时,东宫教令下达,自石光珠以下,褫夺石家所有官职差使。 石克海摸不着头脑,送走东宫詹事,忍不住看向父亲:“老爷!” 以“懒惰、怠慢、糊涂”等罪名夺去官职,若为前奏,未免画蛇添足,倘是最终处分——石光珠眯了眯眼:“看看再说。” 接连几日风平浪静,刑部发下追缉逃奴的海捕文书,王家也将欠银还了大半,东宫遂降教令,予了王子腾“革职留任”的处分。 石家王家皆对洪淏感激不尽,林宅洪宅都有谢礼,连荣国贾府一体沾光,不知多少外官登门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