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打工人日录》
1. 第一章 背景
皇帝的父亲陇西王,年轻时贩运私盐,娶大户人家的婢女为妻,生育一女一子,也就是长公主与皇帝。发迹后发妻死,另娶大户女为妻,同年生下一子。
陇西地方大户认为陇西王应该废掉前妻的正妻身份,立新生儿为太子,针对现任太子进行了刺杀、下毒等等阴谋勾当。
十七岁的郡主嫁入上官氏,稳住了半数秦州大族,留在秦州为弟弟守着后防线。
十五岁的陇西王太子带领亲朋旧友被迫离开陇西,经营关西势力,期间秦州大族暗中助力不少。二十岁时积攒足够,开始向东打天下。
十年后,陇西王太子征服天下,入洛伊称帝。
显德元年封赵国公、韩国公、魏国公、宋国公、申国公、曹国公、鄂国公、卫国公、褒国公、蒋国公等共计10个国公,25个侯爵,30个伯爵。
同年,陇西王离世,留下两名继室生育的幼子,也就是东西凉王。
留在秦州的陇西王旧部,因为早年得罪皇帝太狠,已经自掘后路,只能围绕在东西凉王身边,挑拨搞事。一方面联络长公主麾下同为秦州大族的上官氏、许氏、崔氏等,一方面试图与京中秦州氏族出身的勋贵勾结。意图抬陇西王为太祖高皇帝,定下东西凉王对天下的继承权,图谋皇帝身后事。
显德二年,庙号名位之争落下帷幕,陇西王追谥号为淳皇帝,未进庙号。
皇帝以谋反罪铲除了京中勋贵与陇西王旧部中重要人物若干,包括卫国公、褒国公、蒋国公三个国公,十个侯爵、十个伯爵,自此出身秦州陇西的勋贵与秦州皆断了联系。
秦州大族顾忌世代联姻,在此事中表现的差劲,没有及时与陇西切割,导致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从龙之功骤减,只能依靠长公主的情面,自此秦州士人再未出现在庙堂高位。
东西凉王从此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显德五年,陇西王残部再度联络上京中出身陇西的勋贵赵国公刘征,意图通过老丈人攀附上太子谋求后事。刘征想要二世皇帝照顾陇西老乡,也想给太子增加力量,听之任之。
显德六年,皇帝发现陇西围绕太子的谋划,送赵国公去并州军中,太子妃刘氏病,斩断太子与陇西的联系。
显德七年,皇帝发动与北胡的大决战,秦州与并州都是战场。陇西王留给东西凉王的军队,在此战中被皇帝当做诱饵,调动北胡王大帐到并州。陇西王旧部被围困苦战,援军不发。宋国公上官驸马痛斥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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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的主将,带领秦州兵救援,主将不为所动,坐视北胡王主力与秦州陇西兵两败俱伤后,再发兵,大获全胜。
另一侧并州军马牵制住北胡主力一支,两败俱伤,所有并州侯伯与适龄男丁皆马革裹尸,只余下女子与幼子回封地守家。魏国公仅以身免,身负重伤,再难上马,回京后任职国子监一心教育后生子弟。
自此并州勋贵皆是老母亲当家,寡妇都被皇帝提格赏赐诰命,家家户户守着族中过继的幼年承爵人关门过日子。
此战秦州损失惨重,宋国公上官驸马阵亡,秦州大族诸多子弟马革裹尸。河东主将大胜,而后上表自尽,给秦州交代。
赵国公刘征于军中亡故,其子刘玉降等袭爵邯郸侯,回封地丁忧。宋国公上官驸马只有一女,国公之位皇帝应允在上官氏中传递,暂时未定人选。
皇帝一举铲除了陇西隐患,十分痛快,但是对秦州上官氏等有愧疚,冬日长姐去世,加深了愧疚,同意外甥女继续留守祖地,没有内迁秦州大族,同意秦州勋贵女子上战场保家卫国。
长公主深知弟弟的心结,对于驸马之死,不曾怨恨皇帝,教女儿忠君爱国,建设秦州。
显德八年,太子妃刘氏琬娘病故。
2. 第二章 明媚
明媚记得自己的来时路,所以生来便懂事。
幼年时随母亲居住在大后方时,从未因琐事使她生气。
皇帝入洛伊后,一家人得以团聚。
八岁时父亲前往南阳折冲府任职都尉,为正五品,母亲与兄长同行。
当年夏天,入宫在尚食局担任女史,为九品。
九岁年考第一,崭露头角,以卓越的学习能力和刻苦的学习风格,被推荐进入蓬莱殿做女官,为从八品,跟随米姑姑在殿中尚膳堂管理白案。
十岁时,被米姑姑推荐给宋嬷嬷,机缘巧合,献上宫女太监百花园再就业计划,帮助贤妃解决了大问题,成为正七品典记。
十一岁,被派去给来宫中小住的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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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上官昭做伴读,处置郡主在宫中的一应事务,与郡主性情志趣相投,结下深刻情谊。在贤妃与六皇子李桢为越来越多求上门的老宫人发愁时,出主意开纺织场,革新技术搞流水线和大纺车。
十二岁,积功成为正六品司记,蓬莱殿开始筹备六皇子与郡主的大婚。
十三岁,指给秦王李桢做侧妃。
3. 第三章 野望
身为穿越者,明媚有一个金手指。每当她入梦或者半梦半醒间,便会有概率在梦境中回老家上课,长知识。
今日中午,迷瞪了一会儿,没进入知识海洋,明媚也不在意,金手指灵不灵光的,倒也不打紧,一年用不上几次,攒着吧。
她的记性好着呢,有点儿过目不忘的劲头儿在,实在是令上辈子靠努力的明媚,今生也吃上天赋红利了。
虽说是今年与文卿前后脚赐婚给了秦王,搬进蓬莱后殿小院备嫁。明媚没忘了自己还是打工人,工作还是有不少的。比如,做荷包。
下午醒来,这就开始做工。
纤细的手指捻开丝线,灵活穿过针眼。
也不好总不动手,针线功夫也是肌肉记忆,懈怠了就得从头练。
荷包亲手做几个,送出去的时候,算是糊弄着良心上过得去就得了。
宫里有各地最出色的绣娘,她们各有绝技。
打着一切为了秦王殿下的名号,明媚真是下功夫学的。下午得空,邀空闲绣娘过来请教。她记性好,学的快,银子开路,掏空了不少绣娘的真功夫。
绣娘们来自天南海北,点绿凑上前与人家聊。晚上模仿人家的口音,惟妙惟肖的,逗得大家直乐呵。
针线这等傍身的技能,哪辈子都能用,可以教徒弟换铜板,也可以开直播收软妹币。
她偷摸教四绿复杂手法的刺绣,真有个万一,还有一门手艺就饿不死。
你看战乱时候,皇帝打仗还不忘记把绣户掳掠回来,就知道这挣钱啊,一个好绣娘顶上印钞机。
布匹丝绸,硬通货。
绣一会儿,歇一会儿,喝喝茶,揉揉手,一般半天就过去了。
今天看来是不好过,这才半下午,大门那头又有动静了。
碎绿高声问赵嬷嬷安,深绿忙滚起身去掀帘子,明媚穿鞋下榻整理衣裳。
秦王未婚妻·老板娘·郡主的代言人到了。
赵嬷嬷容长脸儿,一双眼睛跟刀子似的,听说早年陪着长公主上过战场,不是一般妇女。
她步履匆匆从正殿出来,小宫女一路小跑着跟,呼哧带喘的才算追上那道秋香色的影子。
碎绿开门请安,赵嬷嬷随手叫起,见深绿掀帘子出来福身问好,点点头扭身进屋。
明媚立在屋中笑意盈盈,赵嬷嬷不慌不忙行礼如仪。
明媚躲了赵嬷嬷的礼,让嬷嬷坐。
赵嬷嬷也不推辞,往下手第一把椅子上坐定。
明媚回榻上,规规矩矩正襟危坐,双腿并拢,后背挺直,脸颊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浅绿提水进来,轻手轻脚给赵嬷嬷倒茶。
郡主住在醴泉殿时,明媚做伴读,赵嬷嬷虽不常在宫里,也是算相熟的。
明媚当日接了赐婚诏书,赵嬷嬷便入宫了,重新叙上旧情面。
“郡主来信儿与殿下商定了府中构造,使老身带来布局图。”赵嬷嬷抿了抿茶水皮儿,她在正殿喝饱了茶出来的,直接切入正题,“娘子日后想要个花园子或者别的,都可在这图上勾勒。”
正是瞌睡来了枕头,菜园子暖棚有着落了,郡主娘娘大气,女子行事就是比男子更妥帖,明媚双手接过图纸,先放在一边。
“上次嬷嬷进宫,”明媚停顿了一下,颇有些含糊的略过主语,笑道,“来信上说的事儿,我已想好了,都听安排。”
郡主是明媚此世所见的女子中,唯一拥有真正权势的女性。
赵嬷嬷点点头,眉眼舒展,“秦州女子少束缚,多有建功立业之道,是个好地方。过不了几年,接娘子过去,自有娘子的造化。”
明媚含笑咽下老板画的大饼,大饼不怕反复加热,还是那么香脆。
有一个愿意给画饼的老板,真是叫人心里安稳。这年头没价值可利用的人,不是失业就完事儿,可能会死全家。
况且郡主不仅是老板,还是明媚一心巴望着跟随的明主,指望着人家给个户口呢。
明媚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户口,再不是某某户下的女儿、妻子或是小妾。再尊贵的身份,不过是个户主随意便可打杀、发卖的物件儿。
郡主允了她自由身,许诺让她能自己出来当官掌权做事,这侧妃她也不想当。
依靠他人来的荣华富贵,过眼烟云罢了,主子们能给就能收回去。
今日他要你入宫伺候人,你得听。
明日她要你出宫嫁人为妾,你得听。
明媚也想,有朝一日,能做自己的主。
她的心性,两辈子都带着点随遇而安的低欲望。如今,叫这无望世道磋磨的,也开始不稳当了。
秦王自有心上人,她不想与他发展出什么感情。
等那一日秦王往秦州就藩,到了郡主的地盘上,万事都好说。
“王府中路不可轻动,东路是殿下的地方,西侧尽可由娘子做主。”赵嬷嬷从西面往下比划,神态是理所当然的。
就藩之前,秦王一家子,不包括郡主,都得生活在这里。
瞧瞧,秦王,皇帝的六儿子,那不是也得把家分出去小半嘛。
明媚脑内翻译,这家子公司郡主手持一小半股份,她把这一部分内务管理权交给副总我啦。
接了大饼,这图纸上一下笔,咱就是老板心中明确的老板娘安插的亲信了。
老板这位董事长虽然值得敬畏,可谁让咱是老板娘这位总经理的特助出身,不下来还没事,真入了府门,本来也没第二条路可走。
万事都在明面上过手,说明俩老板没龌龊。
面对现实,明媚宽慰自己,事儿要反过来看。
话说回来,咱家祖坟没冒青烟,老爹升官了也还是个郡都尉,等于偏僻三级小部门的保安队长。
自己长得一般,在宫里待着,更没见过王孙公子。靠自己,八辈子也干不上侧妃这么高品级的职务,从三品待遇呐,老爹累死累活一辈子赶不上。
虽然,自己一开始想的是去秦州吃沙子。跟上郡主到秦州立下女户,依靠聪明才智与金手指从此翻身做主人,酸甜苦辣都是自己品味,再也不必以婚姻为人生终点。
强迫数天连着打盹入定,从一堆科普历史视频里,把前世古代丝绸之路的内容都翻腾出来了,给郡主出了一堆搞钱的主意。
因为还没点开高中道法老师那篇,她那微末权谋技能点,实在是不上台面,还是来点挣实在钱的东西,好出成绩。
为彻底在郡主心里扎下“不出门知千里事”的优秀谋士形象,她还分着数个月不干别的,入梦把对应秦州的山川地理都硬背了下来。
做足了准备,结果没让去,一腔错付的感觉几欲令人怄断心弦。
咱就是离不开京城的富贵命咯,南下啃甘蔗不让去,西行吃沙子也不让去。
不去就不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浮光掠影的荣华富贵,也是锦绣堆起来的,该享受就享受,每日自怨自艾,活不到老,那就亏大了。
明媚给自己洗脑,真是全靠总经理欣赏,才有了这么好的路子下派,一跃待遇飞升,一跃天渊之别,一跃入龙门。
必须感恩戴德,必须欣喜若狂,必须肝脑涂地。
怎么,你敢说一个不字儿试试。皇家的刀,焉能不利。
就算活着不好,也不能连累那么多人一起死啊,怪不好意思的。
死脑筋,噤声。
禁止阴阳怪气。
明媚赶紧催自己想别的。
老板和老板娘是合作关系,咱的地位还能稳固。虽然明媚也不知道这对表
姐弟是咋个回事,但应该目前没大矛盾,主要是不在一个层面。
秦州总管与京中大侠,约莫是该没恩怨的。
作为秦王府这家新子公司的副总,身上套着总公司股东·实权关键大部门负责人·老总亲信少壮派·子公司未来总经理的特助背景下来,底气足了。
子公司董事长,他也不能随意炒了咱,不然就是看不起总经理。
总经理深受老总重用,长年驻守总公司要害部门,咱就是总经理的代表。总经理应允只要咱干的好,以后让咱还回总公司继续跟着她干,升职加薪不在话下。
只要咱干好活儿,符合总经理要求,就能想以后独当一面。
董事长那边咱虽然没交情,却实打实有早年献策为他赚钱的功劳。咱也在董事长妈这个业务部门干的不错,想来也有不少好评。
只要两边还在蜜月期,这个没油没盐的副总,也不一定没滋味。
不求两面讨好,但求保命,还能吃肉,带着绿绿们一起吃肉,吃一辈子。
既然走不脱,明媚就这么点追求了,挺低端的,觉得给广大穿越者丢人了。
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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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行,就立志,尽量让咱能管得着的人,都能吃上肉。
赵嬷嬷风一样的进来,风一样的走了。
她行动受限,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送嬷嬷到二门,后面是深绿代劳。
初一并非外命妇入宫的日子,赵嬷嬷身上有郡主给的牌子,随时能进来给贤妃娘娘请安。
座钟指向晚五点,深绿张罗着点宫灯。
浅绿与点绿下午收拾了院子,把院里的气死风灯也点上。
碎绿在倒座房写作业太认真,叫烤焦了头发尖尖,大伙都笑话她,她也跟着笑。
深绿摇摇头,见娘子开怀,只能跟着笑呵呵,过后再说碎绿的毛躁问题。
明媚抄起剪子给减掉焦了的部分,又给把发髻梳好。
六点晚膳,浅绿与点绿推着车回来,连热水都打回来了,这是晚上与明早的,殿里备着炭炉,大水壶也打了几个,热个水没问题。
明媚手里的家伙事儿,没少攒起来。
傍晚风大更冷,深绿特意给俩人戴上暖帽,点绿调皮地做了个鬼脸逗得深绿敲她的头,浅绿一看就没敢跟着做鬼脸。
米粥配豆面饽饽,一碟葵菜,一碟咸菜,一盆白菜豆腐,一盆羊肉汤。
宫女们还是粗面饽饽,管饱。偶尔吃一次,除了剌嗓子,也不是特别难吃。
吃了饭,停一刻钟消食,都抻胳膊伸腿动一动,便陆续拿热水洗漱。
今日不是休沐日,明媚还是擦了身,知道她事儿多,米姑姑特意多给了水。
八点,两个绿推车回尚膳监,等她们回来便落锁了。
明媚展开图纸,五进的院落,昭示着皇帝对儿子与外甥女的看重。
中路是按照规制布局,王府正殿,神殿,正院,后头是后罩楼,再往后是花园,那是殿下预留的日常起居的地方。
东侧除了前院定下是殿下的书房,后面一片空白。
西侧前院是郡主预留的会客厅与大校场,后院几处便是郡主许给明媚的。
明媚也不客气,挑了最细的笔,轻轻勾勒。
谁不爱住的舒服呢,西侧后头三进院子的地方,少说有三亩地,多奢侈啊。
预备一进当暖房,种上一些味道不大的瓜果蔬菜,与周围隔开,烟道规划一下,火墙火炕也有了。
一进是起居,正房阔面五间,足有二百个平方,怎么住都开心。东西厢房各有三间,在东厢房隔开屋子,四个绿也不用挤在一起住大通铺了。
这屋子不是自己的,但给自己住啊。
还有一进,明媚暂时想不到用处,可惜闲置办公用房不能出租,京城居大不易,一定很好租。
一时想起,别说屋子,连着自己这个大活人,都是别人的。
明媚告诉自己,老这样想就没劲儿了。
刚闲下来,就开始感叹好日子过多了,人都开始矫情起来。
提起笔,拿出一本已经写了几页的册子。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一别多日,未悉近况。
洋洋洒洒千余字,写写近况,念叨念叨四绿的趣事,感叹一下时光,最后是思念之情,写完便收了起来。
应诺了文卿,给她写信,便是寄不出宫,每隔几日也是要写的。
自打入宫,还未曾与她分开这般久呢。
九点准时熄灯,合上图纸,预备明天再看。
深绿睡在外间榻上,浅绿在倒座房值夜,点绿与碎绿去厢房睡,全是明媚教的三明治盖被法,汤婆子暖呼呼的。
碎绿是个夜猫子,还想熬夜,点绿嫌弃她浪费蜡烛,摁着她一起睡了。
后殿这一处小院子,承载着五个人的梦。
冬日风大,明媚身下垫新毯子,身上盖厚被,又盖上一层厚毛毯,汤婆子提前就放进去了,可还是从脚底往上冒冷气。
夜梦,入定。初中地理老师喋喋不休,指着一本科普读物大声吆喝,同学们务必学会通过画面记忆,将知识点记牢,该拿的分都得拿到手。
秦州山水地貌,山地、高原、平川、河谷、沙漠、戈壁。
平谷高岗,夕阳朝霞,千军万骑,有女子携长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大漠孤烟,青海长云,羌笛杨柳,有女子贩玉绸,驼铃乘天风,四方交易盛。
庙堂诸君避之不及的秦州,有明媚向往而不可得的理想乡。
4. 第四章 火工
今日复昨日,明日还很多。
深绿带着点绿去提膳,路上见到她们的宫女,有偷偷交头接耳的。
深绿的长相太胡化了些,头发眉毛有些挂绿色,在宫中是少数派,难免被人说嘴。柳娘子在宫里时,专门给她起了个诨号,叫媚娘家的蒜苗。
要不是碎绿内向,浅绿又值夜刚睡下,深绿不太愿意出来。
点绿忍不住想回瞪她们,被深绿拉住了,只好作罢。两人目不斜视,守着规矩,往尚膳监去。
身后,交头接耳说悄悄话的宫女被正殿姑姑瞧见,姑姑横眉立目,两人立时就跪了。
先去朱姑姑处提膳,再往白案这边。
朱姑姑今日话少,深绿松了一口气。
米姑姑照旧看了她们从那边提过来的食盒,一见还是老几样,就知道明娘子要上火,特意多给六枚鸡子,是煮熟的。
深绿行事更稳当,立即道谢,要拿银子给米姑姑。
米姑姑如何能收她们的银子,又给推了回去。
两人一番拉扯如电光石火,反正点绿是没看见。
最后,米姑姑又多给一桶粟米粥。
今日点心,深绿也带了回来,是一碟梅花糕。
明媚昨日入梦,今天便精神不济,但一入口,就知道甜了两分,叫小宫女带话回去。
用了早膳,待消停了,深绿将米姑姑给的五两银子从袖袋里取出来,浅绿照常收到匣子里,放在隐秘处。碎绿在账本上记了一笔,也收到隐秘处。
小匣子二尺长一尺宽,有银锭,也有碎银,已经快满了。
这就是之前山楂糕的技术分成了,顶上明媚原来一个月的月俸。
如今照着侧妃标准领月俸,一年六百两银子,一月五十两,另有其他供应若干,都是单算的。
这个怎么算呢,如今国朝初开,京中南城地段差的房子较为便宜,一两银子能买十平米。
一个西市拥有技术优势的工匠,做满一个月,可以得到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在宫外,能买一个轻体力劳动者二百天的口粮,也可以买三件比较一般的冬衣。
等闲农家,有田有地,自给自足,没病没灾,一年花不到一两银子。
换算成上辈子的物价,明媚等于一步从月三千的温饱跨入月三万的中产,还附赠都城核心地段价值过亿大院的永久居住权。
一个肉馅的大饼,怎么就砸我脑袋上了呢。
明媚偶尔也会想,郡主居然要我去王府当个侧妃,我看起来,哪里像是有这种禀赋的。
六殿下与文卿不说两情相悦,也是两小无猜,我连殿下面都没见过。郡主怎么就笃定,我能把后院给她守住呢?
她是想让我干什么?守什么?
后院里除了殿下,就是六房了。管家,也就是管着六房的事儿。
按说,咱都展现了搂钱的能力,郡主也都表态带咱回秦州了,怎么就变卦了呢。
正如当年,明媚不明白,阿爹为何不肯带自己去南阳。
留在京中,是为你好。
哪里好呢,到底哪里好呢。
即便如此想不通,明媚不纠结,日子照过,外快还是得挣。人要有忧患意识,谁说有了三万,就能看不起三千呢。有了钱,总能多些路子。
将来不管想干什么,都离不开银子。
想罢,明媚结束每天一次的扪心自问环节,去里间收拾书案。
深绿见状,突的想到昨日赵嬷嬷来了,今日恐怕无法善了。
宋嬷嬷又打发小宫女来告罪一声,仍是不过来了,请娘子写大字十篇,明日交上。
就是这样,娘子每次见了赵嬷嬷,都得有点小挫折,要么抄写,要么跪经,要么捡佛豆。赵嬷嬷是娘娘首肯才能来后殿的,既然得了主子的令,那自家娘子又有什么错呢。
深绿也不明白,这宫里的事儿啊,难悟。
扎好马步,气沉丹田,明媚一边锻炼,一边练字。
董事长与总经理的关系,复杂着呢。
想多了没用,千好万好,还得身体好。不出门,少了步数,必须额外锻炼别的,找补回来。
说到大字,若非这手带来的颜体入了贵人眼,她还出不了尚食局。
感谢上辈子的课外班,技多不压身的鸡汤红利,她吃到了。
一上午写五篇,挨个检查,没有戾气,没有锋锐,圆满浓黑,是好字。
写错一字,整篇作废。
下午没有不期而遇,也没有不速之客,明媚把四个绿都叫来开会。
午膳给了鸡汤,还有鸡胸肉茸,鸡架子炒的也好,饼饵酥脆。
吃饱喝足睡醒,上群策群力。
堂屋支上大桌子,明媚打开图纸,把总经理给批复的那块地儿指出来。
王府占地数百亩,西侧足有四分之一,西侧前院占一半,前后有校场隔开,再往后就是她们的地方。
四绿兴奋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就是家了。
能亲手布置家,是一件幸福的事,明媚愿意把幸福分享给小姐妹们。
“得种上艾草,夏天烧了防蚊子,娘子与碎绿都怕蚊虫。”深绿深思,“还得种上葡萄藤,搭架子,娘子与碎绿夏日能在院里读书,咱们也好做针线。”
“我要小厨房,还想要菜地,可以养猪吗?”浅绿三连问,被深绿pass了俩。
点绿一会儿觉得葡萄藤好,一会儿觉得小厨房也好。
碎绿想要一间书房,还点名不要与娘子共用。
点绿听了,也想要一间会客室,她可是有不少伙伴的。
明媚点了点图纸,示意她们有三间大院子,四个绿发出烦恼的超幸福叹息。
集思广益真是个好办法,留下四个绿做规划,晓得深绿会做风险控制,明媚乐颠颠回去继续写大字,今日不宜多耗费心神,写字刚好。
下午写不完,晚上就得挑灯夜战。
以她的臂力和笔力,这十篇大字,真就占住了上下午。
偏偏四个绿在字迹上都无法完美模仿她的,造假都困难。
深绿给其他三个人梳理思路,先把大家想要的房间列出来,再进行分类排列,然后规划进三重院子。
考虑到院子这么大,肯定还得有其他小宫女进来,必须有预留,不能随意全占了。
三个绿在做梦,一个绿在破梦。
大家都有幸福的烦恼。
晚膳后,明媚完成了工作,将大字晾干收好,等待明日交给宋嬷嬷。
四个绿也达成初步意向,来交作业了。
明媚探头去看,深绿重新准备了一张大纸,点绿将属于她们的三重院子画出来,小不点工笔画功底不俗,小树苗都画上了,三两笔勾勒的惟妙惟肖。
第一进是明媚的起居所在,正房五间都是她的地方。
一间堂屋,布置一如宫里,主要功能是用膳、待客,不用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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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可局促,注意不能超出侧妃使用的规格,四十平米刚好,还能省炭火。
东西各有两间,东侧是明媚居所,卧室、卫生间、浴室、衣帽间都在这里,留够八十平米,怎么布置都能装下。明媚估摸了一下,从外侧又隔出一间小书房,她习惯睡前写点东西。
西侧是纯工作室配置,整八十平米隔出库房、账房,剩下的就是集体工作区,阔朗为主,平日算账盘库、读书写字、开会商议等都在这里。
东西厢房,各有两百平米。东厢房是四个绿的居所,直接隔出四间屋子。每人五十平米,按照各自需求再布置。
西厢房则是茶水房、小厨房、工具房、杂物房等,还有个点绿的小会客厅,平日值夜也在这儿。
院内有抄手游廊相连,往来方便,雨季雪天全不怕了。
第二进院子,正房东侧给遂安公主留着,防着她出宫看碎绿,不仅要留房子,还得备上她常用的物事。秦王招待遂安公主自不会让她住到西后院来,但这不代表明媚可以不备上。
西侧则是专门隔出两间阳光好的留给明媚和碎绿作私人书房,供她们搞研究使用,剩下的也是库房,存些大件儿。
两侧的厢房先搁置,看分来的人口再调整,四个绿都没有让未来新分配的小宫女住外院大通铺的意思。
第三进院子整体设计成温室,也是需要额外动工整修的。毕竟王府大体已经完工,春天进行内部装修是不包括对墙面进行二次改造的。明媚觉得,如果赵嬷嬷这边不支持,可以自己出银子,生活品质还是很重要的。
不同于宫中,各处正殿都有地龙。王府只在中路布置了地龙,考虑的就是规制问题。
所以明媚把注意打到了火炕火墙上,前两进院子盘火炕即可,第三进需要整体改造墙面。
为了把从未出现过的火炕火墙技术合理化,打弄出来制作方法,明媚准备了整整两年,从内书库翻出了好多前人笔记,通过各种手段拼凑了一份残缺不全的手稿,然后给这个技术寻了个出处。
未雨绸缪很有必要,借着醴泉殿的内书库,明媚着实积攒了不少东西。
既然想挣钱,就得有优势,搞发明省时省力,容易出彩,如此才能得到信任,继续下一步。
想过的好,有些事需要做,冒些风险,也值得。
只看长公主府乐意不乐意操持这买卖,秦州更靠北,在一年冷似一年的情况下,郡主应该明白这门技术的意义。操作的好,不仅可以换银子,少死几个人总是好的。
以她有限的道法知识,暂时难以参悟古代庙堂之道,隐约也就能想到点底层温饱的事儿。
若非当年未曾准备好出处,她早就说与郡主了。技术不同于思想,是行外人不该知道的,必须有个来源。
要是能找到露天煤矿,开采成本不高的前提下,这火炕甚至可以走进农户人家。
与郡主相处一年,明媚感觉这个姑娘胸有大志,且能体恤民生,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冷酷性子。期望这篇策文能为郡主带来一些助力,令她早日带我走。
洋洋洒洒一篇,关于煤矿、火炕的技术研究以及对显德五年至十年的冬日同期气温对比剖析,新鲜出炉。
金手指下三千言,明媚也曾迟疑,但一来想挣钱,二来想出头,三来也想干点正事儿积积德。
她是明哲保身的,能行的时候,也愿意惠及他人。
晚间再想写信,是没气力了,去睡。
5. 第五章 经济
初五
明媚又见到了赵嬷嬷,赵嬷嬷对明媚提议的布局图全盘接受,将折子郑重其事收好。
赵嬷嬷就是这么个脾气,她认明媚是自己人,就会尽可能帮她达成期望。
“长公主府苏长史与老身一起留在京中,娘子但有吩咐寻我二人便是,不必客气。”赵嬷嬷走前留下来一枚令牌,正面刻一个篆体的平字,反面是一个阳字,正是平阳长公主府的信物。
明媚妥善收起,觉得应该用不上,她还是比较日常的一个人,大约,不至于,遇到需要动用长公主府势力的,危险时刻,吧。
朝中局势,后宫不让谈论。
开国之初,明君在位,晚年杀功臣,诛儿子,也不是没有的。
皇帝陛下,年已四十了。
等下次嬷嬷进来,适当问一问,出去了用得上。
秦州这么特殊的地方,总的有点特殊的定位吧。
赵嬷嬷来去匆匆,回到皇城根下正平坊的长公主府,下了马车,东门进府寻苏长史。
谒者荀真将马车赶去后院,自去寻司马王秀交割差事。
长公主府的司马不赶车牵马,谒者不出门会客,主打一个各司其职,全盘错位。
赵嬷嬷腿脚利落,走路带风。
外院洒扫的侍女接连福身行礼,赵嬷嬷一概挥手叫起。
“述之,且看明娘子新作。”赵嬷嬷寻到东院前厅,不等门口小厮通报,自己推开门。
大门正对着一处神龛,神龛内虽然是空的,赵嬷嬷还是福身拜了拜。
侧方书案后有一道玄色身影,长史苏记对着数封折子蹙眉,闻声大步走了出来。扶住缓缓起身的赵嬷嬷,先搀她坐下,这才将两封文折取过来。
前厅只苏记一人在,自秦州回京后,他习惯独处。
先前,家令许业送了折子来,见他没有吩咐,自退出去。
进京后,长史之威,日增月益。
许业溜达到后院,碰见一身土的荀真,笑呵呵,“远之贤弟。”
两人互相见礼。
许业白衣红带,长袍大袖,一派君子风范,开口就是调侃,“贤弟是哪里打洞去了”偏生还透出一丝痞气来。
“非也,送嬷嬷入宫去。”荀真心思单纯,正色回道,“长史并未安排在下今日打洞。”
许业自讨个没趣,摸摸鼻子,笑呵呵搂过荀真瘦小的臂膀,“瞧你这一身土,竟是自宫中出来。”
荀真一听,这才注意到白衣成了黄衣,忙要挣脱,“别蹭脏兄长的衣服。”
许业哈哈大笑,“哪里稀罕一件衣服,远之随我来,咱们兄弟亲香亲香。”
荀真也不挣扎,姿态别扭地叫拉走了。
赵嬷嬷自己倒茶吃茶,连声催促快快去看。
知道赵嬷嬷不识字,也不耐受人照顾,这就转回案后展开文稿,苏记眸中划过一丝审慎。
书案上的折子虽涉及朝中河东派的大事,还比不过赵嬷嬷拿回来的重要。
若非苏记早有言在先,赵嬷嬷也不会推门就进,他二人都将明娘子之事排在了前头。
自长公主仙去,秦州与中枢的关系一年比一年微妙。
郡主再受宠,终究姓上官。
血脉已远,局势大变。
当初,还是陇西王太子的皇帝,被陇西大户逼迫东行,老父留在陇西娶的后妻又生子,长姐不得不嫁入上官氏,稳住半数秦州大族,亲自守着弟弟的后防线。
皇帝带着少数姻亲故旧东进,军中嫡系势力多于关西招募,朝中由河东、司隶、江南等精华膏脂之地的士人填充。
显德二年,淳皇帝庙号之争,陇西谋反案发,一批陇西出身的国公侯伯被斩,秦州受连累。自此,秦州大族与庙堂勋贵老乡基本断了联系。
显德七年并州之战后,东西凉王守着老父留下的破烂家底儿,惶惶不可终日,彻底凉透了。
同年,长公主故去,不仅代表来自皇帝无条件的信任被斩断,也代表着姻亲故旧渐行渐远。
母亲的亲友,不见得还是女儿的。
即便身在抵御北胡第一线,没有皇帝的垂青,秦州就得不到庙堂播下的一粒粮食。
前车之鉴,秦州上官氏这等边郡总管,朝中无人会再为其发声。
唯有不断维系住与皇帝的血脉亲情,才能令秦州长公主府不至于堕落到二凉王府一般,空守着边境,不掌军权,不掌政权,王府三年五载不见庙堂使者,凄凄惨惨。
身为长公主府家臣之首,苏记匍匐于皇权之下,不惜干脏活、做孤臣,也要向皇帝展示秦州的忠诚与敬畏。
秦王是皇帝与郡主之间新的纽带,与秦王相关的一切,再谨慎不为过。
明娘子,则是掌控秦王后宅的重要棋子,此人一切信息之要列在上等。
赵嬷嬷看明娘子,怎么看怎么好。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她是真懂货殖道理,比当了一辈子掌柜的都强。
也不晓得,这明娘子是家学渊源,还是天赋出众。
“这是今日宫中明娘子予我的,述之且看。明娘子是个有成算的,她说的火炕我看能成。冬日里也确实越发寒冷,秦州更甚,军中每年都有死人,实是令人揪心。”赵嬷嬷一边催促苏记速看,一边絮叨明娘子同她说过的话。
她晓得苏记的本事,明娘子给的东西是真是假,说的话有用没有,赵嬷嬷都会回来与苏长史分说。
“明娘子说,石炭比木炭好烧,还便宜,农人都烧的起。咱秦州是产这石炭的大户,日后能拿这东西做生意哩。”赵嬷嬷觉得,苏记这人是秦州公认的聪明似狐狸,脑子长得就与一般人不一样,他一定见过石炭。
“宫中木炭可贵,居然要半两银子一斤了,这不是明抢嘛。”在赵嬷嬷看来,苏记实在是个该入朝给皇帝管少府的料,在长公主府做长史屈才,若他去管少府,必定不能让明娘子烧那么贵的木炭。
半两就是五百文,该死的少府,这得贪多少去。赵嬷嬷感叹,皇帝的家难管。这里的事儿,她是不明白的。
虽然苏记生的丰神俊朗,身形挺括,身高八尺,比一般男儿高出一头,实打实战场上打出来的功勋。
但皇帝的家事他懂,婆婆妈妈的事情比赵嬷嬷自己懂得还多,能给郡主讲内廷策,最后郡主把侧妃的人选都交给他来定夺。实在是让赵嬷嬷甘拜下风,养成了事必要对苏记言的习惯。
赵嬷嬷喝着茶,嘴上也不停下。从还在醴泉殿时说起,当时郡主初入宫,贤妃点了明娘子给郡主伴读,那时两人就要好。
仔细思量,长公主与驸马都是实诚人,守着若大的后方,长公主亲任秦州总管,军政大权一把揽,只知抵御胡人。十数年下来,除了一处票号,没积攒下几分家业。并州一战后,上官氏式微,郡主支撑门户,接济亲友,少不得绞尽脑汁。
自听了明娘子指点,秘密探查才知,西边来的商贾哭着穷,实则获利之重,不亚于战争掠财。丝绸之路上多少西域小国因此而富,不可计数。
郡主返回后,依仗将北胡打丧胆的武功,秦州商队直接垄断了西域商人入关的买卖。在秦州边关一倒手,胡椒、胡瓜、胡桃、胡饼、玉石、珠宝、琉璃、葡萄酒等等送入京城,从各地收的丝绸、绫罗、瓷器、茶叶、食盐、纸张等等流入西域,一年的收益海了去了。
郡主领着大军往西深入,以军队护持商路,剪除各地悍匪,不断压低成本。
银子多了,才有钱搞明娘子说的基建,才有钱给童儿办学堂,好叫明娘子去做女先生。
明娘子也是,想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当个女先生,跟一帮童儿一处耍,有什么意思。
石炭???
苏记衣袖下是攥住的拳头,面上很好地隐藏住震惊。
明娘子提了宫中不同以往的高炭价,是想暗示什么?
她在这时抛出石炭,是单纯为秦州考量?还是她另有渠道洞察了河东的动作?
她想要什么,她想干什么,苏记看不透。
这不妨碍他对明娘子的博学程度,有了又一重认知。
苏记本在心中默默勾画着明娘子的形貌,总觉差了几分。
世间女子,通晓经史子集者有之,年幼出口成章者有之,精于琴棋书画者有之。这几乎已是后宅中,她们唯一能轻易获取的知识。
但明娘子竟然擅长经济,已经有几重成功先例摆着。单百花庄的成功,便可证这位是奇才。
她并非是偏才,分内之事处置出色,于蓬莱殿女官中名声也极好。不仅年年考评是优,还总有巧思帮助完善法度,令蓬莱殿尚膳监运转更流畅。被宋嬷嬷借走,去其他五监轮值,也能有良策。
若说是宫学比之普通后宅女学更为优秀,自也是有的。
宫中女子之才华,苏记从不敢小觑。
前朝亦有女官辅佐幼帝,掌权天下十数年之久。
正因如此,他对明娘子的才能已经往高处估计。
再看这折子,除文采逊色之外,思路清晰便不说了。
从前人的笔记中寻到关于煤、火的内容,证明此女有倾向于男子的杂学爱好和广阔的阅读体量,并不受限于女子规训眼界。
细心留意每年天气的变化,并且想到用同期水中结冰的情况来佐证冬日越发寒冷的事实,证明她要比他想的更有耐心,实是心思缜密、奇巧之人。
难得逻辑顺畅,这种讲明主旨,说明意义,先说问题,再提建议的简练行文构造,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等闲文人一篇万字策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装不下这些有效内容。
内容更是玄奇,对秦州的气候、地理,知之甚广也罢了,可她所描绘的地形地貌,竟仿佛从天俯瞰而来,这样的视角岂能是凡人所有。
再者,秦州的地理就在他心里,是用脚丈量的。可这位明娘子足不出户,就敢凭着几篇游记,直接点出何处有煤矿,仿佛在嘲笑苏记这等人,不过是坐井观天之辈。
苏记自认好学不倦,已得老师八分传承,与明娘子之文一晤,不禁生出自愧不如的感叹,以及生为凡人的无力感。
抛弃一切奇谈怪论,苏记回到地面上加以审视。
煤,石炭也。
非此道文人,几乎不会研究如此偏门的学科。前朝堪舆学派零落,莫非有手札保存于宫室之中?
即便如此能够勉强解释她的见识来源,她甚至还把不同品类的煤矿经营之法罗列了四种,苏记特别注意到,其中讲工人防护的部分就有八条。
古往今来,矿山多用奴婢或罪人开采,前朝各学派应不涉所谓工人防护之术。
对世人眼中身份低贱的矿奴珍惜至此,属实不像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女官所思所想。
这位明娘子,到底是个什么人?
苏记思维敏捷,从现状追忆历史。
她先时为贤妃分忧,献策安置年老宫人,轻易缔造了秦王府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百花庄。当时,他便认为她确实是贤才,通晓百工之术,更难得有仁义之心,是个知道抓住机会往上爬的聪明人。
如今又毫无芥蒂送上对秦州有大用的火炭之术,大篇幅描述民生之重,暗示民心归属。
尤其是在河东之谋算引而不发的现在,她提出了石炭代替木炭,她在提示什么。
后宫?
庙堂?
百姓?
今日之后,苏记心中已经勾勒出大半的明媚肖像轰然倒塌。
她不仅懂得经世之道,莫非还通庙堂之争,能晓帝王之思不成?
苏记更想不通的,是明娘子此人的行为逻辑,完全不符合时下风气。
本朝承前朝遗风,三贞九烈也适用于主公麾下的幕僚,讲究贤臣不侍二主,一般是一死一片。
当然,上述对能打仗的将军不算约束,只针对文人。
按理说,即便这位明娘子曾与郡主做了一年伴读,也是受贤妃娘娘差遣。她是早就投入贤妃麾下的,铁板钉钉要留给秦王的重要之才。
既然选定了阵营,不可能被三言两语动摇。
此女不知何故,对郡主大献殷勤,献上商路之策,郡主执意要将其带回秦州。
秦州地理荒僻,庙堂不爱,有识之士皆不愿前往。此女独独背向而行,所为何来。
也许是贤妃授意,也许是秦王,也许是此女有其他谋划。
苏记无可奈何,只好出此下策,择此女入王府为侧妃,暂缓郡主行事。
且要大张旗鼓,由赵嬷嬷入宫与之多加亲善,要宫人皆知其如今乃郡主派系之人。
无中生有,空穴来风,将不信任的种子先行种植在秦王殿下心里。将来,纵然此女有千般手段,也难以将自身与郡主切割。到了殿下那里,只能是个贰
臣。
待其出宫离开贤妃羽翼,徐徐图之,斩断其对殿下的一切期望,加之善待其父兄,方能令此女甘心为郡主所用。待时事偏移,方可带之回秦州。
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不分彼此,驸马尚且死得冤枉。
即便当初贻误战机的后军大将被陛下斩杀,主将自尽赎罪,回不来的一样回不来了。
派性之事,远非血脉亲情足以界定,但先来后到还是十分重要的。
郡主与秦王,合则两利,但麾下势力当有内外之分。
秦州之重,决不收留存二心之人。
他生平第一次,为一名女子,如此计较。
心思百转,苏记按最坏的可能来判定此女的品行,先将其当做大敌以待,
防备之心以对。
可这一篇雄壮之策,善政之策,关乎邦本,泽被苍生,对秦州那等偏僻边郡,实是雪中送炭之情谊,千秋大业之根基。
这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些。
苏记生疑心,疑她的心性,疑她的目的,疑她有言外之意。
大半是,因对明娘子算计在先。
自古智者不可轻辱,他们这一派更是讲究睚眦必报。
以己推人,唯恐明娘子疯癫不计后果,在良策内埋伏陷阱,以此回报秦州之算。
他们硬是阻断了明娘子的宫中路,强行将她扯进秦王府后院风波,欲要操控她牵控柳氏,为郡主在秦王府的权益保驾护航。
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通济大才当一般宫人对待。
若是换成苏记,面对此情此景,应修身养性、静观其变、坐等交换价值,才对。
这种时候,她居然继续对郡主大献殷勤,是何道理。秦州,又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尽心尽力。
苏记以一种极高的预估评判明娘子,一盏茶的时间,与未知的敌人思想交锋,百战已过。
大小伙子就是火力壮,这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放,想述之穿个黑白两层单衣即可,赵嬷嬷自己披着狐皮大氅坐久了都觉得有点冷。
一碗热茶下肚,再想用一碗,发现水凉了,赵嬷嬷出去提了壶水回来。
“这火墙火炕,可能用?”她见苏记沉吟的久了,连连追问。述之何处都好,偏生做事求全,自打拜了个师父,行事思虑过重,来了京城,更是神叨的不行。
她不知道煤矿对秦州的重要性,对火墙火炕更加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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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论皆对,仍需验证。”苏记从头捋下来,事实清晰,逻辑通顺,推究论证无误。
他看重实在,均是效果属实再上报,绝不贪图未有之功。
唤了家令许业进来,将策文抄写一遍,原本留下,录本送回秦州。
好不容易抓着成日到处打洞的荀真贤弟,许业正要与其好好分说,外县庄子地窖防水事宜不可轻忽。存那老些木炭,可不能叫雪水渗进去。
这就被小厮喊来了。
他不敢不来,也不敢怠慢。满府里,他就惹不起屋里这俩人。就算他爹活过来,给他撑腰,他也惹不起。
浏览一遍折子,许业顿时如同遭受降维打击。思绪涌动,已翩然飘回秦州,仿佛见到了火炭之下改头换面的家乡,一个人抄的热血沸腾。
冬天的炭,是和粮草一样重要的东西。
核对无误搁下笔后,他抬头盯着长史,激动的全然说不出话。
他是秦州土生土长的孩儿,对那里冬日的酷寒太清楚了。若是,若是能住进火房子里,是不是像待在阳光下一样舒坦呢。
秦州历经前朝与前前朝数次破坏、放弃,人口凋零,城市破败,对秦州人而言,他们的冬日太久了,仿佛人都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永远都不配得到中枢老爷们垂怜。
荒芜,荒废,秦州人不断内迁。
如今的光景,是长公主十多年间硬生生撑起来的。
若非李氏血脉还在坚守,秦州会凋敝的更厉害。
若此策为真,明娘子便是秦州大恩人,将来许业必结草衔环以报。
石炭之事尚且需要验证,快马前往郡主驻地,也不过两三日,请郡主辨别便是。
郡主英明宏达,文武之才,破阵大将,统帅全军,是诸晚辈中最像皇帝之人。
“类我”这等评价,陛下只给了侄女一人。
开国之君,定下的二代之首。
太子因此曾求娶郡主,被皇帝痛骂不成器。
可惜是女子,万幸是女子。如此捧杀,还能硬生生接下。
火炕火墙,现在便可建造。
苏记决定在长公主府现场验证一番,说做就做,立即召集工匠入府。孟冬
动工困难重重,但对于养着各类工匠奴仆的长公主府来说不是难事。
火墙火炕也不是什么充满技术难度的活计,相对连文字传承都没有一册的工匠们,他们习惯了利用蛛丝马迹,不断将灭失的技巧重现出来。明娘子给的操作手册已经算十分详细,给有经验的老工匠念两遍,他就知道怎么做,他还能为长史大人讲一讲为什么要这么设计。对劳动人民来说,不是做不到,是想不到。
程序员充分理解了策划,认为必然可以满足项目需求。项目经理表示不放心,他必须看着代码敲出来。
苏记直接在自己的居室做实验,搬出一张床后,这屋子也就空了。
老匠人带着徒弟一起,先起灶再盘炕,所用不过是土坯、石板,也就耐火砖难得些,但难不住储备甚多的长公主府。
最关键的烟道部分也难不住老匠人,老匠人还在看不懂明娘子所画S型烟道图的情况下,领悟了这么做是想让烟在炕内停留的时间更长,自创了Z型分布,并且在明娘子未标注的烟道坡度方面选择了恰当的三十五度,保证烟雾顺利流向烟囱,烟囱的高度也足,能产生抽力把烟雾排出,还给戴上了保温层。
懒得陪着苏记看匠人玩泥巴,赵嬷嬷知道述之的脾气,每一个步骤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且他必要亲手对比明娘子的文稿和老匠人的操作进行增减。就像他在战场上带兵时一样事无巨细、事必躬亲,亲率轻骑勘察敌情,自行寻找战机。
天冷,回去烤火。贤妃娘娘赐予的梧杠炭比府中采买的竹炭更耐烧,正合叫上几个老姐们围炉煮茶。赵嬷嬷披着大氅松心惬意地走了,她从不为难自己去涉足不擅长的领域,比如泥瓦匠。
宫里,明媚并不知道苏长史的行动力这么强,她甚至不知道匠人盘火炕到底需要几个时辰,她也只有小时候听家里人念叨得来的理论知识,看过那么一两次盘炕,所以总有些知识欠缺。要不是她生在北方农村,连理论知识都没的。这点事儿,还值不当的动用知识殿堂,主要也是初中老师没教过咋做泥瓦工。
明媚终归还没真正出门看世界,只是隐约清楚自己这些只能算民生小技巧
的东西将带来一些改变。
但是,她没学过任何庙堂隐喻。
她就没想过自己上班还得先选择投效哪个老板,左右都是为了公司,她以一种从没干过管理层,也没选过派系,但是很朴素的底层职业观念认为,给哪个老总办事,那不都是工作嘛,总之,对得起公司给开的工资就行。
为贤妃娘娘出谋划策,娘娘给她升官,她也没有自己一辈子就跟着这一个领导的念头。
只因跟着郡主能在秦州立女户,从此自己做主,她便上了心为郡主寻些知识来当敲门砖。
今日事,也简单。
她单纯想要个暖和屋子,冬天吃肉,再吃上几口新鲜蔬菜。
赵嬷嬷也觉得明娘子就是这么想的,一边喝茶吃果子,一边内心感叹明娘子就想要暖和罢了,没文人那么多弯弯绕。有才华的女子,应该来咱秦州,留京屈才。这地方没几个好人,没瞧见述之那小子嘛,来了几年,人更不正常了。
说上几句话,看上两页纸,就跑去玩泥巴了,半点不为老太婆解惑的。
老姐妹们奉承着,秦嬷嬷知道她们心里都有几个小九九,也乐意纵着。长公主当初长年在秦州,郡主也少回。这几年重新抓回府中大权,少不了这些管事娘子用命。
要说,明娘子提的那个温室真能弄成,咱们府里也可以搞一个。赵嬷嬷极爱五辛盘那一口下酒,外头买来太贵,舍不得。
五辛盘是指大葱、大蒜、韭菜、油菜、香菜等,时人认为食用之可祛除五脏陈腐之气。这是春盘,冬日想用,非得家有硫磺温汤的大富贵不可。
府里赵嬷嬷想着明娘子,宫里明媚也想着赵嬷嬷。
今日见了赵嬷嬷,明天又会有些小挫折了,不过没关系。梅花糕收到了遂
安公主的大大好评,米姑姑送的十两银子抚平了明媚的心,公主大手笔yyds。
想要挣大钱,就得有米姑姑的精神,不让她创新,怎能频繁得到巨额赏
赐。
一心躺平,很容易躺死。宫中能人多,你的活计做的不出色都不行,一个没有为主子分忧能力的奴婢,连狗都不如。
明媚自八岁入宫时就知道,藏拙和冒尖之间必要平衡。没有人会重用一个平庸的人,她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无论是天赋还是实力,都可以利用。没本事与柳文卿比才华,就冲着米姑姑那条路走,成为干事的人。
意外得到了机遇,就要抓住,哪怕会冒风险,也得上。错过一次,错过一辈子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世道,从下往上,是从冰冷到温暖的,她不能让自己一直沉沦在最底层,冻死在这里。爬到高处,才有机会往下面也倒腾点热乎气儿,让跟着自己的绿绿们好过些。
明媚给自己灌了三碗心灵鸡汤,踏实下来写信。
晚上九点,继续睡冰冷的架子床。
苏记也没用上火炕,虽说一日便修上了,但是老匠人表示需要大概七天时间等砖石泥土固化,明媚忘记标注火炕需要冷却时间了。
无奈搬到厢房去住,房间是现收拾的,还带着点轻微霉味儿,这一刻的苏记对明娘子刻骨铭心,报应来的真快。莫非,这也是她的算计?
6. 第六章 赚钱
蓬莱殿,尚膳监。
尚食局新分来的典膳娘子一个姓柴,一个姓姜。
穿间彩裙的柴娘子,原是管切墩的,脾气躁,手重,掐的小姑娘们身上一块紫一块青的。
小姑娘不敢叫唤,加快速度,脚底生风,来回穿梭,开匣子、抱瓶子、捧盒子,纤纤素手,井然有序。
一连串快步往后面取了材料回来,艾绿色裙摆像花一样依次绽开。
面板上依次摆放下一应面粉、面团、糖霜、精盐、蜜水、麻酱、芝麻等物。
穿碧色圆领衫的姜娘子,原是管库的,这个脾气好,谁来闹都不搭理,有她没她都一样,遇见事儿全往别处推。
蓬莱殿里的白案,还得是自己出马,不然啊,非得跟红案那边似的,人仰马翻不可。米姑姑揉了揉两层褶的下巴,腆着微胖的肚子慢悠悠跨过门槛。
柴娘子、姜娘子带着一众宫女捧着手中物事,连忙行礼,问米姑姑安。
柴娘子两手都是面,脸上堆着笑往前凑。
姜娘子低着头弓着腰,脚下悄悄往后缩。
米姑姑摆摆手,叫大家都忙去。
月亮还挂的高呢,白案这边早早预备伺候着,主子们五点就该要点心了。
贤妃娘娘起惯早的,三点洗漱,四点开宫门,并无一日懈怠。
今日是初一,随着贤妃娘娘的时间,醴泉殿的公主殿下掐着点去请安。
白案琐事自有章程,只是骤然换了管事女官,宫女们有些不适应。
米姑姑看她们做事的毛躁劲儿,就想大喘气,忍了半天,到底没漏出来。宫里不许大喘气,犯忌讳。
总要再调教几年,看看这俩的成色才能放手。
这要早几天,明娘子在呢,还能多睡一个时辰,米姑姑心里想,可不敢说。怨怼,犯忌讳。
米姑姑正盯着柴娘子做烧饼,就听见红案灶房热闹起来。叫心思浮动的姑娘们都稳住了,谁也不许凑热闹,老实把点心上锅。
前后一刻钟的功夫儿,就安静了。
这个日子这个点儿,准是红案那边又挨上了。
宫女命贱,挨打常有。
蓬莱殿等闲不动板子,这才算是个新鲜事。
这帮小丫头,都叫惯的,一惊一乍。
殊不知,前朝时候的老人讲,动辄死人,每月才挨上一次打,已是主子极为宽宏,命极好。
等烧饼蒸好,米姑姑看着出锅、摆盘,全程不错眼儿,盯着姑娘们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隔着蒸煮过的帕子才准去碰点心。
尚膳监的姑娘们,最重要的就是一双干净利索地手。
烧饼一口一个的量,一盘四个,是贤妃娘娘常用着说好的。一半甜口是白糖芝麻,一半咸口是麻酱花生。东西都是易得的,做起来不麻烦。
每月初一翠微宫的大嬷嬷来找茬,嗨,错了,替皇后娘娘来看望两位公主殿下。
米姑姑转过身向着墙,悄悄抽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好日子过多了。
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嬷嬷那是能说嘴的吗,腹诽也不许。
这时候送点心,就得挑不出错的,送上去不功不过,就躲过一顿打了。
红案那边四年换了三任司膳,都是丢了大脸退下去的。
点心热腾腾入盒装车,炭火滋啦啦冒着火星子,米姑姑算是放下一半的心,这才有心思继续研究厨艺。
不进则退,是米姑姑跟高人学的至理名言。
一众小宫女们取来山楂,头对头蹲着,一手持钢签,一手拿果子,精细地去核。
姜娘子指挥着上锅煮熟,捞出来,下力气打碎搅拌成细腻的果泥。
柴娘子带着两个灵巧的小宫女们筛糖粉,给煮好的山楂果泥调味,放入锅中继续熬煮,期间要不停搅拌。
米姑姑点点头,连着做了七八天了,都是做熟练的。
果泥取出,放进定制的圆形福字模具,定型,切块,摆盘,一套流程做完,七点了。
膳车准时回来,米姑姑先看炭火,还旺着呢。
再看三只白瓷盘,带迎春花图样的空了,贤妃娘娘一如既往好胃口。
红福字的那一只盘子只少了一枚白糖烧饼,其余原样退回来。润安公主想来是吓着了,这才只吃了口甜的。中午那顿点心得加小心了,公主殿下不开胃。
梅花纹样的那只盘子里,四枚烧饼各有一个牙印,小小的很整齐,咬的这么深,遂安公主这是气狠了,午膳更得加小心。
米姑姑揉揉双层下巴,轰走伸着脖子使劲儿看的柴娘子。
柴娘子多想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啊,她迫不及待的,如饥似渴的,跟着米姑姑学。
米姑姑思忖,自己也得想想后路,过了年,没了明娘子帮衬,保不齐就叫新来的挤走了。
七点半,米姑姑继续指挥宫女们装盘子,点炉子,食盒里是两只甜烧饼,两只咸烧饼,四只刚出炉的大烧饼皮。
有新来的小宫女好奇,这是谁呀,这么晚才来提膳。
宫里住着的,都跟着主位娘娘行事。哪有主位早起,小主们不起来伺候的。
食盒刚装好,一只浅绿缎面绣鞋迈进大门口,是掐着点进来的。
“问姑姑安。”女声细腻清甜,一双丹凤眼搭配弯弯的柳叶眉,十五六岁的年纪便是素着脸,也着实是个美人胚子。
来者,正是后殿宫女浅绿。
小宫女恍然大悟,是明娘子的宫女来提膳了。
米姑姑笑着啐了一口,数落着浅绿懒,还不忘给她塞了一嘴昨日剩下的白糖糕。
浅绿拎着红案那边的食盒,两只手都占着,叫姑姑塞了个正着,美滋滋的舔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吉祥话。
打小她就这个毛病,开心、紧张、惊吓都是满嘴秃噜吉祥话儿。
米姑姑跟着笑起来,小宫女们都笑了,膳房内是活泼的甜香气。
她是带着小宫女点绿一道来的,这是宫中规矩,宫女出门,必要二人同行。
点绿年纪更小,与浅绿一样,都是殿中调教出来的,还是个自来熟,进门行礼就蹿到后面去了,认识不认识的姑姑姐姐乱叫一通,这里那里都说说话帮点忙,也求一口甜食。
米姑姑又啐了一口,连声念叨规矩,却还是欢喜模样。
大家见她可爱,又瞅着米姑姑开怀,大家日子便好过,乐于让她混了一嘴吃食。
米姑姑打开食盒,见是些烤羊肉、炖萝卜、葵菜羹、腌菜之类的常见菜式。
拿出筷子,米姑姑挑了一口羊肉到小碟子里,放进嘴咂摸两下,花椒味。估摸着是大嬷嬷定了个奢侈,这才有了一顿打。
后殿。
点绿招呼帮忙推车的两个尚膳监小宫女,让她们去倒座房歇着。
先摘下手围子烤上火,拿出羊脂抹上,一碗热水捧着喝,踏实下来叽叽喳喳开
聊。
尚膳监的宫女宁肯脸面上不好看了,谁也不敢手上生冻疮,平日都注意着。
深绿与浅绿一起,把三个食盒一只桶抬下来,悄声问没出岔子吧。
浅绿赶紧摇头。
深绿是姐姐,行走坐卧,平素管得严,底下的妹妹们都怕她抽手板。
“而今娘子身份不同,我等却不可怠惰。”深绿低声嘱咐,怕这些小妮子叫娘子宠的忘乎所以,在这院子里还罢了,但凡带出去三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还得给娘子添不痛快。
堂屋。
明媚在堂屋榻上摆几案,只见她松松扎起双环髻,慵懒倾侧,不饰珠翠,恣意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半旧的玫瑰紫圆领袍扣子没系上,抬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
昨日梦中老师课讲的长了,今天有些没精神。
原来初中地理老师这么能发散,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而今回忆也长。
深绿挑帘子进来,见这“不中礼”的场面,欲言又止。转念想,这个时辰,后殿小院儿并无人打扰,且让娘子松散些无碍。
娘子八岁入宫,未曾一日失仪。入后殿方三五日,便疏懒至此。
深绿不明白,娘子这种突如其来的松弛感,是咋回事。
素白瓷的盘子上桌,还是温热的。
明媚拿起木筷,利索地把羊肉夹到四只烧饼里,这烧饼皮是一掌长的一掌宽的,厚实个大,裹着酥油,酥脆喷香。
羊肉片肥滋滋的夹在油汪汪的饼里,再放上腌菜萝卜,脆生生的。
一口下去,就是香。
宫里羊肉吃了这么多年,依旧味美甘酥。
深绿、浅绿俩大宫女各捧着一只夹肉烧饼站着吃,深绿一边吃一边看着窗户外头,浅绿吃的飞快,三大口就塞进去了。
深绿想着,有一处院子是真好,再不用备着人躲墙角后吃。只消无人看见,便不知她们如此逾越。
浅绿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她生的纤细,抢不过,吃得慢就饿着。
明媚把另外两只拿餐刀切开,就着一碗炖萝卜和一盅葵菜羹自己吃半个。
点绿风风火火地挑开帘子进来,脆生生问了个好,端着三个半块夹肉烧饼,又风风火火地出去。
深绿咽下一口烧饼,皱眉张望,这小不点,规矩着实松散,晚间必要打手板子,叫她长长记性。
早上给明娘子推车送膳食,是小宫女们要争抢着去的,就为了这口肉。
贵人吃的脍炙肴脔,便是剩下的,等闲轮不上小字号的宫女们。
娘子说的太对了,好女子便要食肉,点绿吃的嘴角流油。一边吃一边盯着旁边两个小宫女入嘴的肉,难掩垂涎。
萝卜,肉汤炖的,口感醇厚,白萝卜吸饱了汤,咬一口,在唇齿间爆出汁儿来,清甜。
葵菜羹味道甘淡,是冬日难得的蔬菜,吃了羊肉,再来一盅就很搭配,清爽。
难见油腥儿的姑娘们都爱吃肉,再是不管,平日里常见的萝卜葵菜,更见尚膳监传承的手艺。
明媚发育的晚,十三岁了,胃口还小,配上菜吃了半个烧饼夹肉便已餍足,捧着一碗焦香的大麦茶啜饮,怡然自得,惬意难掩。
米姑姑多给了一桶热汤饼,也就三四碗的量。
知道娘子不爱喝这个,大绿小绿三个各一碗分了,面片劲道,香菇豚骨熬的汤汁,热乎乎吸溜进肚子,一上午都不冷。
两个尚膳监的小宫女不敢喝,怕去净房多了挨姐姐骂,一人分一口骗骗嘴罢了。
四只小烧饼本就凉的,浅绿收着,装进匣子当值夜的零嘴。
点绿巴望着,盼着晚上快点到,好蹭一口点心。
深绿帮着娘子重新梳头,细细盘上螺髻,发如墨,繁星簪,一丝不乱。
明媚再是想疏懒,也知晓不能过了,便是不当值,终究还在宫里。
规矩,规矩。
脱了圆领衫,换上海天霞襦裙,明媚看了一眼座钟,八点。
按着限定版·蓬莱殿·冬令时·新作息,该上班了。
大家收拾好桌子,盘子、碟子、碗筷都给搬去车上。
浅绿端上一盘糕点,四只圆形的红色点心被白瓷盘衬托的格外好看,正是米姑姑带着做了一早上的山楂糕。
两大三小盯着糕点,又去看明娘子。
明媚漱口回来,深绿连忙送上一杯温白开水。
待明娘子坐定,捡起一块糕,两个白案上的小宫女都屏住了呼吸盯着看,明娘子闭上眼睛,杏眼微眯,细细品味。
片刻,明媚睁开眼睛。
两个小宫女这才呼出一口气。
见她俩如临大敌的样子,明媚噗嗤笑出声。
三个绿背过身,都耸动着肩膀。
小宫女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明娘子果然可亲的紧。
“回去告知姑姑,酸甜正好。”明媚说完,把手里的点心都吃了,剩下的收到匣子里。
小宫女们戴上手围子,快活地推着车回去了,浅绿目送她们拐上大路后关门回来。
“可算不用顿顿早上吃这劳什子山楂了,吃了七八天,好人儿胃里都反酸。”深绿给明娘子倒上一杯大麦茶,小声说道。
娘子生了一条好舌头,自去尚膳监,便开始主持调味儿,米姑姑当时躲懒便罢了。我们娘子如今身份到底不同,竟还追到后殿来,不晓得米姑姑到底作何想,明年夏天娘子可就出门子了。
“这个月分了赏赐,给你们买花戴去。”明媚懒懒靠在榻上,身后放着两个大迎枕,能舒服就舒服待着。
自断了升迁路,她就有些提不起劲头。
都讲一入宫门深似海,一辈子提心吊胆伺候人。
冬寒夏暖,来煎人寿,日子难熬。
若是不定个长期目标,很容易抑郁。
作为拥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女官开局的明媚有一个升官发财的梦想,若能青史留名,也不枉费一遭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平行世界。
一开始,她是有些心气儿的,这些心气儿需要靠品级、银子撑起来。
蓬莱殿宫妃为贤妃娘娘,最为公正怜下,给赏赐爽利,给官品更干脆。
除了明面上的赏赐,宫里的银钱不好挣。所以,就凭米姑姑给钱真痛快,她就值得结交。
尝尝味道而已,顺嘴的事儿。
打赐婚以后,明媚交割了差事,绿绿们少了走动,更是没了最大的外快进项。
明媚涨月俸,四绿没涨。
她自来不是只顾着自己吃饱,叫手底下饿着的性子。
还是得想办法多找点财源来,日后的养老钱,说不准儿就是宫里攒下的这些。
这种不能自主的人生,感觉大坏。
转念一想,待出了宫,当官是没戏了,搞钱应该还能来来。
身份提了好几等,堪称一步登天了。再依托金手指,还能搞不来钱不成。
“买肉吧,娘子。”浅绿思考半息,艰难拒绝了想要很久的头花,悄声说,“我都学会烤羊肉了,再买点香料,咱自己煮也行啊,过年咱们多点。”
小宫女们出门少了,没什么机会戴花。
就爱吃,浅绿小吃货属性暴露无疑。
深绿捂着嘴,笑弯了腰。
点绿不敢笑话姐姐,死死掐着胳膊上的软肉,抿着嘴躲到一边去了,她也爱吃呢。
长日无聊,大家笑点都低了。
明媚不晓得哪里好笑,只能配合着,煞有介事地点头,“对,是该买肉了,今年过年咱们大伙吃个够。”
小时候就盼着过年,过年阿爹割了羊肉回来,阿娘才纵着她吃,不挑剔她抢了阿兄的份儿。
阿爹已是县丞,家中生活水平也没比前世温饱水平强,缺油少盐,隔三差五吃上一顿下水已是改善。
她原来应是不爱下水的,后来常常馋的流口水。入宫以后,待遇日渐好,又不爱吃了。
若非为了一口肉,她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改那曲辕犁,就盼着帮阿爹升官长俸。
后面入宫,年纪大了也更馋了,一年到头还是盼着过年。
谁的清婉娇笑,竟然声动梁尘。
明媚回神,见是浅绿笑歪了嘴。
深绿说,阿浅她是白生的精明长相,傻乎乎的,笑声还贼大。
窗外北风冷,殿中融融泄。
畅想着过年那顿大餐,浅绿雀跃不已。
深绿感叹,明年出了宫,便不该惦记这进贡来的羔羊肉了。
明媚听着风声,未来不可测,像是风刮过来一样,倏忽一下从东到西去了,恍然又从南往北折返了。
一如当年女官栓选,半点不由人。
尚膳监灶房。
米姑姑得了信儿,心中有底,叫把山楂糕备好,等午间进上。
柴娘子连忙招呼小宫女,继续做糕去了。
做了八天,可算成了。
米姑姑揣着手溜达去隔壁,都是宋嬷嬷带出来的,她与隔壁朱姑姑是有三分情谊在的。
说宋嬷嬷,宋嬷嬷正好也在。
嬷嬷一身精细素雅天水碧,肩加云门披帛,绣着大片的荷花,花白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面皮儿白细,身姿矫健,保养的好,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
米姑姑忙上前问好,口中亲热的叫师父。
“小米也来了。”宋嬷嬷点点头,继续与挨了两巴掌的朱姑姑说话。
挨打的正是红案这边的朱姑姑,蓬莱殿的老人儿了,打贤妃娘娘还在太子府做良媛时,就伺候着了。
米姑姑也没成想,今日是朱姑姑撞上了。
“意娘管不住嘴,忘了规矩,该打,劳烦师父了。”朱姑姑福了福身,嘴角还肿着。
宋嬷嬷点点头,做奴婢的挨打,自然是该打。
咱们娘娘从不要谁的强,难免有那小人打着旗号来招摇撞骗,只不理会就是了。”宋嬷嬷这是说那位大嬷嬷,无事生非,找存在感来的。
她们无非是看着娘娘没有得力娘家帮衬,出身的秦州在朝中地位尴尬,六皇子与四皇子还不对付,罢了。
可咱们娘娘那是陛下还是陇西王太子时,就随侍左右的,经历的风刀霜剑多了去了,焉能看不清这起子小人的心思。
贤妃娘娘要是接招了,与皇后娘娘对上,才正合这群小人的意。
后宫没了纷争,怎么显出这帮前朝遗毒的手段和力气。
真当前两年不与她计较,是她厉害了。说嘴说到公主的孝道上,大嬷嬷也是跋扈的不知四六,过不了今日,陛下就不能容她。
该懂的,听了就明白。听不懂,宋嬷嬷也不点透。
“小朱嘴快了三分,很该让大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两巴掌师父给你记下了。”宋嬷嬷安抚了一番,放下娘娘特赐的伤药,又说道,“今日用得好,晚间咱们娘娘有赏赐,中午还要你拿手的那道羊排,只管进上。”
朱姑姑痛快应下,主子还用的着自个儿,就是最大的好事儿。
米姑姑听着,品着,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神仙打架,不关花椒、孜然的事儿,可也免不了萝卜、白菜先跟着倒霉。
明媚早上接了个外快单子,十分敬业的完成。
上班态度也不在话下,她从来都是正经员工,多年考评优。
虽然文辞较次,当牛马必须是个“俊彦”层次。
米姑姑至今还是叹息,自家得力助手就这么高升了。
冬日白天短,晌午还想挤出时间午休,可不就得打起精神做工。
可巧了,上午教规矩的宋嬷嬷递话儿说停一日课,只叫娘子勤加练习即可。
又没了从宋嬷嬷处偷师的机会,但咱们自己得知道自己是干嘛滴,不可偷懒。
深绿也可惜,宋嬷嬷多少年的经验,多少老故事,讲不完的那些宫中事,她是最喜欢细品的。
两个大绿捧来针线篮子,开工。
比起听嬷嬷话,浅绿更爱做女红,心静不费脑。
小绿拉着正殿来传话的两个小宫女,非得让去倒座房喝口热水,亲亲热热叫姐姐,求着人家帮忙捎带点针头线脑的,对她们来说,这都是小事。
在点绿特意配合一惊一咋的捧哏下,两个小宫女恨不能把知道的事儿都抖落干净,叽叽咕咕个不停。
走的时候,大家都是姊妹了。
德言容工,都是工。
明媚一点给未来夫君做绣活儿的羞涩都没有,一针一线全然浸透的是爱岗敬业,是对肉的渴望,好女子该食美肉。
荷包、手帕、里衣,都是甲方喜欢的花样子。
宋嬷嬷明里暗里暗示的迎春花、缠枝花,宫中绣线大红的不能用,正黄的不能绣,总不好搞个绿的上去。
退而求其次,绣个兰草,这是老板娘的爱物,也是老板第二心头好。
打一份工,老板发工资,老板娘再给一份。
还有比这儿更美的事儿嘛。
明媚觉得没有。
钱给够,打工人以老板的意志为爱就好。
两个大绿守着炉子埋头苦干,两人巧手穿插,一朵朵兰花徐徐展开叶子。从走线到花型,都与明媚自己做的一模一样。
别看浅绿生的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她吃饭快,活计也十分麻利,深绿比不上她的速度。她做俩,深绿这才得一个。
去里间伸展胳膊腿,明媚把烂熟于心的礼仪再做一遍,然后一套广播体操动作下来,正好活动筋骨。
争取待出度假的快乐,拥有打工人最向往的舒缓状态。
宫里熏炉少,外间的大博山炉供着做绣活儿用,不然手指屈伸不开。
另有一个大铜炉,是拿了银子托人去少府打制的,放在倒座房供值夜用。
宫中除了人命,什么都贵。每年冬天的炭火钱,也是支出的大头。药钱就更别提了,谁也不敢生病。
一想起钱,就松弛不下来。手里不存几个钱,明媚心里慌。
烤火的份例供不上姐儿几个这么奢侈造的,毕竟大家过日子都是上半夜烤火,下半夜靠抖。没有银子,冻着吧,拼身体,拼命。
能在宫里活下来的,要么命好,要么命硬。
进宫头一年年底,明媚挣到了品级,脱离了大通铺。分到一间小屋子与宫女深绿,自此就没省过炭火银子。
该省省,该花花。
省下炭火钱,就得出药钱。
自跟了她,羊脂供应上,炭火充足,冬日,深绿便不再生冻疮了。她脑子活,总能搞来多的肉食,深绿吃得好,个子也猛涨,似乎要把之前亏的都长回来。
想当初,分给她们的小宫女,照着姑姑的说法,得说是品相最差的,小豆芽菜似的,深绿比明媚大还比她瘦。
那时,明媚实在是怕她会生病,不好隐藏,若是挪出去,可就找不回来了。所以,就额外重视日常吃喝,有明媚一口肉,就有深绿两口,深绿能吃。
明媚在两边里间各放了一个小铜炉,点上以后,运动运动正合适,保暖又健康,身体是本钱。
吃喝跟上,加强运动,心情舒畅,疾病不来。
厢房里也是用的铜炉,不许她们使配发的小炭盆,那个半夜就灭了。
点绿送走了新交上的小伙伴,关好门,掀帘子探头进来,明媚招招手,小喇叭欢快开启广播时间。
蓬莱殿里的事儿,但凡有个风声,就没有小不点不知道的。
皇后娘娘自五年起就病了,宫里六妃管家,纷争就没断过,显得宫女太监们路子比主子还多。
有心人消息灵通,自前朝宫中就这样。
皇帝陛下时常御驾外出,不在宫中。这几年没了皇后娘娘管束,六妃各扫门前雪,底下人胆子更大了。
六年春天,两位公主到了醴泉殿,后来郡主也住了进去,陛下命贤妃娘娘就近照顾着。
就更打眼了。
娘娘再不争抢,也管着尚食局,扛不住有拿她作法挑事的。
上头想清净,下头还想出头呢。
没有战争,哪来将军。
明媚入宫以后,她终归还是个成年思想,仔细看着这局势,规划的职业生涯头一步,就是离开尚食局这个大漩涡。
四品以下官宦人家选入宫的女官,能多金贵,打死也就打死了,说不准儿还要连累家人。
明媚见过的骄纵范儿小姐姐们,陆续拿命书写了一本宫规大全,极为具有教育意义。
都不需要你敢抗命,但凡没点儿眼色,就容易没了命。
她偷着在被窝里掉眼泪,抹掉泪马上就睡着了。
第二日务必精力旺盛,照旧当差做事,宫里总归不养废物。
机缘巧合、贵人赏识、勤奋苦练,女官明媚用尽力气挣来的一切,六年心血勾勒的蓝图,发现喷错了赛道。
白瞎了小不点这么优秀的情报人才,以后到了王府里,可没这些皇家八卦可探听。
“出去可就没这些话儿给你说啦。”浅绿逗小孩儿。
“我不傻,只说与娘子听哩。”点绿不停点头,要走要走,
要跟着娘子走。每个小宫女都有一个出宫的梦,哪怕出去以后的日子还及不上宫里。
她小小年纪这么爱交朋友,说话办事都利索,看着软嫩,人可老成了,但她并不稀罕宫里的日子。
宫女不比女官,等闲是丝毫晋升的路子都没有。
明媚笑呵呵,爱怜的轻敲了一下小不点的脑袋瓜儿。
默默数着手里的牌面,按照老板的意志重新做职业发展计划。
说说笑笑,细细思量,晌午到了,遂安公主也到了。
早年间,明媚在醴泉殿做了一年伴读,后面在白案这边一直负责两位公主的膳食单子,所以与遂安公主熟稔。
照着规矩,遂安公主是婆家人,于宫中不能与明娘子相见。
可她在蓬莱殿横着走,乐意到后殿来,谁也不敢深管。
明媚隔着一扇厚重的木屏风与遂安公主见礼,就当是没见面了。
公主十四,皇家姑娘金贵,嫁的晚,管束也晚,还是小童儿脾气。
不比姐姐润安公主凡事都爱憋在心里,遂安公主早上受了委屈,中午就得寻闺中密友念叨念叨发泄出来,不然她睡不着觉。她要是睡不着,能折腾的醴泉蓬莱两边不得安宁。
自春日里柳校书出宫,这差事就只能明媚这边肩负了。
大宫女映月一人随着公主过来,她被不痛快的公主数落了一道儿,垂手低头站在门口,不敢往前靠。
按理说公主出行,得四个宫女陪着,偏生她就这样豪横,想带几个就带几个,殿中姑姑不敢管束公主,也就容她了。
规矩嘛,控制的是下头,约束不了上头。
深绿见此,连忙伺候着公主脱了外面披着的大毛衣裳,一摸里面大红袄子也汗湿了。
公主爱穿道袍,后殿里备着公主的衣裳,倒也不怕没个替换。
公主换了秋香色道袍,宽宽松松的,重新梳好头发,从西里间出来,原本叫丝线弄得乱糟糟的榻上也重新布置了。
得亏早上听娘子的话,把两边铜炉都点着,否则西里间太冷,该是慢待公主的罪过。深绿暗暗庆幸,对娘子未卜先知的能力更加佩服。
“你这儿用的什么炭火,屋里可不暖和,别舍不得用,本宫明日叫人给你送梧杠炭来,那个更好些。”遂安嘟囔着,隔着屏风冲明媚抱怨。
明媚低声应了,轻轻咳嗽了两声。还是考虑少了,公主没有她们禁得住冻。
深绿闻声,从西里间又找出一件茜色对襟大袖小毛氅衣,连忙给遂安公主披上。
氅衣上勾勒的日月星辰图案,遂安公主很是满意,随手派下荷包。
映月忙给深绿递过去,深绿福身恭敬领了。
遂安不爱女红,喜欢研究月亮,爱做数学题。
所以,得请上夜班的碎绿来陪。
浅绿想着,左右碎绿也该起了,提前一刻钟叫起来也没啥。
几案上备好了本子,题目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各种变相,是初中生都讨厌的类型题,明媚现场给写的。
碎绿睡眼惺忪的坐着伺候,略带不耐烦,脸上的小雀斑一片一片点缀在眼下。
若不是公主就爱与她玩耍,碎绿这种脸上有瑕疵的相貌是不能到贵人跟前儿的。加之,她矮胖,不是宫里的喜好。又撞了公主的封号,这都叫公主保下了,名字都不让改,可见投缘。
映月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公主爱才华横溢的柳校书是顺理成章,怎么古怪不讨喜的碎绿也能有这么好命呢。偏偏她是跟着公主时间最长的一个,还是不得公主的意。
碎绿身上那件翠虬毛领丝绵袍子,就是公主立冬那日特特赏的。
谁能想到,爱来后殿的公主,她的闺中密友,居然是明娘子的宫女碎绿。
遂安心说,本宫就爱这有本事还有脾气的。越看碎绿脸上那点真诚的小腻歪,就越喜欢她,小雀斑都俏皮可爱。再看身形,我们哪里胖呢,这都是福气啊。
对着碎绿,公主捧着脸,星星眼都冒出来了,这是本宫的金兰姐妹。
明媚那样有本事没脾气的,她且看不上呢。
公主们是与皇子一同教养的,所以尊师重道这一块也就学了理论,没实践过。
真正做老师的明娘子,因为态度过于柔软,微笑总那么恰到好处,被贴上了一般人的标签。
“碎碎跟我回醴泉殿吧。”公主第五十一次邀请,碎绿摇头坚定拒绝。
遂安只好埋头看题,讲了一会儿题,碎绿脸上的不耐也消减了。
要不是碎绿认明娘子,不肯走,公主舍不得强迫,早就被抓去醴泉殿吃香喝辣了。
深绿去里间与明娘子作伴,俩人跟外出做客似的,在自家待出拘束感了,打哈欠都得捂着嘴。
浅绿悄悄退出来,拉着还想当大蜡烛惹人烦的映月,俩人一起去各处报信儿。
浅绿都嫌弃映月傻,知道主子不爱被打扰,还不自觉点快走。
映月低眉顺眼的叫浅绿拉出来,还是心中委屈,怎么公主就那么爱小雀斑呢,像个爆仗一样炸的她晕头转向,转头见了小雀斑就笑嘻嘻。
先去正殿宋嬷嬷处禀告,省得宫里丢了公主让娘娘忧心。
再出了宫门往后面醴泉殿武嬷嬷处知会一声,遂安公主指定是不会告知女婢自己的行程。来这边说一嘴也是固定路子,以免润安公主找不到妹妹再惹一场眼泪。
转回来蓬莱殿还得去尚膳监,朱姑姑、米姑姑那里都得去。把遂安公主的膳食送错地方,挨上一顿打是真委屈。
公主怎么都没错,错的当然是下头的。
一圈下来,午膳时间也到了,两人待在灶房外的稍间休息。
浅绿闲不住,与映月打了招呼,笑呵呵进里面看朱姑姑烧菜去。
映月不爱油烟,怕弄脏新上身的冬衣,就不往里走,自有小宫女凑上来献殷勤,姐姐长姐姐短的说些闲话儿。
后殿里,博山炉青烟袅袅,新加了公主心爱的梅香。
遂安大呼小叫,碎绿声声回应,一个活泼一个沉稳,让安静了许久的明媚不自觉地弯起了眼睛。
深绿陪着明媚在东里间,一起听碎绿给公主讲解题思路。
惯常没外人时,明媚就不强迫自己可怜的脸部肌肉了。她是苦相脸,嘴角天生下垂,做出一个合乎礼仪的讨喜笑容,也需要付出不少个夜晚的口鼻下颌锻炼。
碎绿展现了高超的天赋,并且将天赋全然兑现到了数学中,就像是学神碾压了学霸,收到了学霸送上的星星眼,还觉得是吵闹。
碎绿没睡醒,声调儿半死不活。她生得不能算好看,说话不紧不慢的,声线自带微微丧感,稳稳当当的。这种老干部风,不是时下人欣赏的样子。
但她给公主讲题,从不敷衍,就算公主听不懂,也一样用微微丧丧的声线重复若干次,每一次的说辞都分毫不差,极为严谨。
公主通过努力,在学神碎绿耐心的陪伴下解开了题目,也忘掉了持续一上午的痛恨。
不计较早上不愉快的插曲,重新又是开心的小公主啦。
公主的这场事故,已经成了醴泉和蓬莱殿的故事,明媚听了七八个点绿重复的来自小宫女的版本,不置可否。
宫里,哪有简单的事儿,简单的也须往复杂里引。
因公主的缘故,午膳十分丰盛。
外间支起大桌,公主坐定首位。
尚膳监来的宫女负责布菜,公主用一道就赏一道,深绿出来接了再送进里间。
明媚带着四个绿在东里间支起桌子,仗着屏风厚实,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了。她就爱大桌一起吃饭,人多吃着香甜。
遂安公主在外,谁也不敢越过她往里间来。
规矩嘛,对自己人还是可以伸缩的。
深绿习惯性的看着窗户外头,里间窗户糊的厚实,也看不出什么。
浅绿狼吞虎咽。
点绿学着狼吞虎咽,以免自己不自觉说话。
碎绿稳稳当当的,明媚吃一口,她也吃一口。
四个绿都爱吃肉,沾了光,今日可不是只给一色肉食。
烤羊排香酥可口,不说羊肉是进贡的特等品级,这各种香料打底铺面儿,外面可见不到,听说是陛下用了都说好的。
一道爽口的凉拌鸡肉,麻酱裹着,酸咸口儿,连软骨都那么柔嫩。
一道清炒虾仁,虾仁是现剥的,个大味美,鲜的不行。
一道火腿炖肘子,红艳艳的,肥瘦搭配,软烂醇厚。
一道冬瓜老鸭汤,专为年幼公主调配的,光闻着就不凡。
外头遂安公主吃着一般,动了筷子比划一下,就叫深绿都端走了。
四个绿吃着好,浅绿恨不能把舌头也吞下去,点绿头埋进饭里。
明媚拿老鸭汤泡饭,就着肘子火腿吃,碎绿给舀上一勺虾仁,间或吃一块深绿给夹的鸡肉解腻。
镇日里都是白米为尊,这也吃上胭脂米了。说实话,明媚吃着味道也就那么回事,吃个稀罕。
羊肉常见,但火腿不常见,明媚吃多了羊肉后槽牙会肿胀。
遂安公主挑着素菜,多用了两口,也叫深绿端走了。
素的是专供皇室的温室菜,暖洞子养出来的金贵东西,不说价比黄金,肯定比银子贵。
明媚就算身份改了,也到底没入门,还没有这等供应。
一道韭黄炒蛋,一道凉拌黄瓜,一道小葱豆腐,一道菠菜粉丝。
四个绿光吃肉,菜少吃,都给冬日容易上火的明媚留下。
每年的药钱,也是个大开支。易上火,就常喝药。
这年月,菜蔬瓜果难得,是条挣钱的路子,不知道王府介不介意支个暖棚。
明媚生心,再给不拘哪位老板写个折子,不为挣钱啊,也能自己吃。
要说皇帝家有什么好吃的,其实日常就那样,比明媚这辈子家里强太多,但肯定没有上辈子吃的好。
所以,有时候也觉得没意思,她爱吃的都吃不着。可算上辈子吃腻的东西,也全不觉得腻歪了。
要是有包辣条······
谁家好人爱穿越古代啊······
本朝开国国君还在位,崇尚节俭,尚食局也没什么特别热闹的做法,公主的饮食里也少见拿十八个鸡鸭酿茄子的这种。
点心是山楂糕和糖酥酪,小小的,是公主爱的梅花图样,每种八块。
遂安吃了两块山楂糕,觉得好,叫赏米姑姑十两银子。
公主们出嫁前与皇子待遇等同,单是月俸便有百两。出嫁后与亲王待遇等同,每年万两银、万石米的供应。一石米约有百斤,约一两银。换算一下,等于月入百万。
这里有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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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啊,明媚乐。一两银合六百块钱呢,这得换一个月的大饼了。显然伤春悲秋没有银子来得重要,四个绿也跟着乐。
深绿收的荷包,就有二两银豆子,是公主赏人的最低标准。
糖酥酪是常见的,遂安都叫明媚五人和映月几个伺候的宫女分了。山楂糕她没分,只给了碎绿两块,其他都装上匣子带走,是预备送出宫给柳校书的,凸显一个偏爱永不停息。
明媚爱甜,惯常是克制着不敢多吃羊奶做的糖酥酪,几个绿吃了,剩下的叫浅绿收起来。
遂安公主开心走了,到点儿回去午睡,约好下次再来与小伙伴碎绿玩耍。
碎绿将两块点心收到浅绿的匣子里,预备晚上与必然嘴馋的点绿一起吃。
尚膳监的宫女推着车离开,浅绿叫上点绿去提膳。
这才是平日里,明媚用膳的时间。
因她这一路是新加的,为免顾不上这边,都是等主子们膳食结束后再去。尚膳监都是熟人,知道明娘子性子好不忌口,每日里也不用多照顾,量大最重要。
深绿与碎绿收拾里外两张桌子,明媚拾掇外间榻上的几案。
公主多大的人儿,菜是多,五个人分吃不饱,尝尝鲜挺好的。
所以,轮到后殿去提膳啦,还是必须去取得。中午她们自己推车,因为没啥好给小宫女分吃的,不好意思使唤人家。
米姑姑晓得她们规矩奇葩,也不多言。无视了小宫女们渴望的眼神儿,让俩人自己推车走。
宫女们也有饭食,早上四个绿的饭都领回来了,是四个糜子面的饽饽,拳头大,够吃饱的。就是不算好吃,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都不乐意啃这个。后殿领回来的,每次都给点绿切成块儿放炉子上烤着,用来当零嘴招待她的朋友,总不会浪费就是了。
明媚常常接米姑姑的外快单子,得来的回报一部分就是给四个绿换吃的,剩下的就是攒着冬天买炭买药。
午膳这边也是有羊排的,摆盘不精致,胜在分量足,然后是一份炒白菜,一份炒鸡蛋,一份荠菜酱菜。
米姑姑给的大饼足有四张,个个盘子那么大,厚实层多,用来夹羊排肉吃正好。
宫女的午膳也是大饼,两掺面儿的,四张,带一份咸菜,一份乱炖,管饱。
公主不在外间坐镇,她们胆子也小,不敢用大桌。
几个绿就在下头放了矮桌,拿小凳围坐,再吃一顿,这个吃着也香的哩。
明媚自己盘腿上榻,炒白菜是酸甜口的,都留给她,就着大麦茶泡米饭,来一碗。
深绿见她又吃茶泡饭,皱了皱眉,想着晚间嘱咐浅绿提一桶米粥回来。
午膳分了上下两场,也没挤占午休时间。
点绿与浅绿都去东厢房睡了,她俩一个年纪小得养足精神好做包打听,一个晚上值夜。
明媚靠坐在榻上打盹,保持随时能清醒的状态。
三岁起,她一打盹就容易脑子过度活跃,每次有这种机会,赶紧往前世的记忆里扎过去,把那些上辈子小学、初中老师硬是塞进来的知识翻出来,看看哪些有用,目前还没看到高中老师的部分。
若非两世精神能量加成,有打盹换知识的机会,她且想不起来农具怎么改良呢,更别提给她爹换个升官机会了。
若是不给他换,他去不了南阳,她也进不了宫。
早知今日,也不知还该不该给他换那个机会。矫情就没劲儿了啊,明媚对自己说。
成年人,不为选择后悔,明媚咬牙给自己灌鸡汤。
穿越到这个架空平行世界,是明媚想不到的。金手指来的这样烧脑,也是她预料不到的。地理相通,更是令人意外。只不知道这个朝代,是在哪个历史进程里。
深绿坐在脚踏上,垫着厚实毯子,靠着明媚的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络子。
碎绿捧着自制作业本去倒座房,看大门。她在自学九章算术,明媚等她把古代版本的微积分自己学会。
深绿知道她认真,看起书不管不顾的,特意嘱咐她别把窗户关死。
碎绿点头都应下了,很听话。
这帮小妮子,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若非娘子纵着,她定给她们的臭毛病都掰过来。
明面上,明娘子最是规矩,宋嬷嬷、米姑姑都夸的。
实际上,得说,明娘子是在规矩内活得最舒坦,连带着她们这些宫女也能过好日子。她不压榨人,也不打骂,最是和气,就是太爱学习了。
深绿跟着明娘子,只当是前头十几年受苦得来的福报,一定要守好才行。
每日下午都是明媚绣嫁妆的时间,一般没人来打扰。
她终归是备嫁状态,本朝姑娘们门禁不严,也就出嫁前半年需要禁足在闺阁绣房里,一来绣嫁妆,二来磨性子。
明媚的嫁妆大部分是少府准备的,小部分来自掖廷宫,都是符合皇家气度的物件,定不会让殿下丢了脸面。加之郡主指派苏长史亲到少府走一趟,上下诸人自是上心又上心。
对明家而言,不仅给家里省下一笔钱,另有宫中的赏赐送去南阳。
这是天大的恩赏。
贴身的小玩意儿,需要明媚自己备下。
这倒是好,原来莫说是成衣,想要一匹布千难万难,使了银子也得看人眼色,冬衣都是恨不能拿夏衣换。
如今尚衣局把各色布匹都送了来,任由明媚剪了做荷包、络子、手帕,不够,拿了条子来,马上再送。
趁这机会多拿些合乎法度的料子,给四个绿都做了四季衣裳鞋袜,大伙自己动手,几个下午忙活就都得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明媚一向看得开,只要是有利于己方的,没什么是不可灵活机动的。
死守着规矩受罪,当个老实本分人,不是她的风格。
王府宫女衣服颜色规矩不多,不是红黄两正色就行,不用像宫里似的一水儿各色的绿蓝。
点绿、碎绿都在长身体,原本是捡深浅两人的旧衣服穿,新衣都往大里做,生怕做小了穿不上几日。
点绿爱花俏,各色春夏碎花裙子做了大大小小一堆,冬衣只得两件,还是深绿上手给她多做了两套。
碎绿还是爱蓝绿,挑着纯色的布匹裁剪就得了,正好不与点绿冲突。
深绿、浅绿大姑娘了,也爱美,宫女的衣服样子少,但女官的可多。
深绿稳当,衣服颜色都选的偏深,纹样吉祥繁复,用女官规制内最富贵的手法刺绣,预备着到王府里能镇的住下面的丫头小子。
浅绿随着自己喜好,她喜欢粉色、妃色、玫瑰紫这种,粉紫底儿按着季节绣上各色花卉鸟雀,通体梦幻的冒泡泡那种才好,冬衣大氅都给她做成了粉嫩的。
明媚把自己那份粉紫色调的料子都给了她,又领了不少回来,这才足用。刚好本朝偏红的粉色难得些,她这四季一身粉的女官打扮也够震撼了。
本朝王爵侧妃能有两个女官名额,虽然只有八品,那也不是宫女待遇能比的。
宫里薅上几回,等出了宫,省下的都是自己的,殿下不会计较那几个荷包多了少了。
只要能力兑现的及时,肉、绸缎早晚都会有。
她没什么特别的衣服喜好,大衣裳都是尚衣局准备出来,定是随着规矩与秦王、郡主的意思来。贴身衣裳,绫罗绸缎棉麻各色的都做了些,不同季节情况不同,安心适宜最重要。
明媚给自己打气,在哪里都是当个打工人罢了,谁没打过工呢。以封建王朝财富向上积累的速度,多给大老板分忧,当个金领,月入百万不是梦。
七天后,赵嬷嬷再一次刷新在后殿。
浅绿与点绿刚提了午膳回来,赵嬷嬷就带着风刮进来,两人停下车忙着行礼。
屋里,深绿打了帘子出来,明媚紧着收拾榻上的丝线,下榻穿鞋。
赵嬷嬷诧异她们午膳时间晚,这时候宫中主子都已用膳结束了。
明媚也不多解释,扶着嬷嬷亲热地往榻上坐定,深绿过来上茶。
“嬷嬷也用上一口。”明媚邀请突然闪现的赵嬷嬷一起吃饭。
天大地大,也得吃饭,吃了再说别的。
赵嬷嬷也不着急打开话匣子,她是掐着点进宫,从贤妃娘娘那儿混了一顿午膳出来的,宫人都是六分饱的量,再吃一顿小意思。
宫中看大门的中班侍卫都对赵嬷嬷印象深刻,自打贤妃娘娘与长公主府联姻,赵嬷嬷入宫一次比一次早,从一般命妇入宫的下午提前到晌午,如今更是次次进来都对着饭点。大包小包进宫,大包小包出宫,长公主府与蓬莱殿两家好的跟一家似的。就连为嬷嬷赶车的,都是长公主府的谒者亲来,属实是大阵仗。
荀真送了嬷嬷进去,他不善言辞,就在侍卫值房等着,多少说上两句话。
赵嬷嬷来往之繁,已经是走亲戚都叫人嫌烦的频率了。宫中都知道郡主对贤妃娘娘实在是敬重,接连使人入宫问安,次次送来重礼。
皇帝陛下都吃味儿,连着召见了几次苏长史。听说是,点名要郡主外甥女把供应婆婆贤妃的秦州特产也送来给自己。
说到长公主府苏长史,个子真是高。
十七八岁尚未加冠的年纪,三品绯袍,走在一众白胡子老大人身边,鹤立鸡群似的。
见他与老大人们寒暄,处处妥帖周到,令人如沐春风,乍一看像个敬老尊贤的清瘦后辈文人。
入宫时,龙行虎步,坚实有力,又是武将气派。
苏长史出宫,十有八九要碰上秦王殿下。
殿下脾气不算好,在桂宫敢摁着齐王殿下打,到了陛下跟前都不带认错的。
对着苏长史,他居然言听计从,不过是讲了秦州风俗,殿下就开始骑马出宫,再不坐车了。
后宫前朝从来相牵连,郡主嫁回母家这么大的喜事,随着长公主府主动热络,释放了强烈的信号,安定了朝中不少老臣的担忧。
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有长公主在秦州,上压东西凉王,下退北方胡虏,固若金汤,边疆永宁。
七年冬,长公主过世。
自此,秦州一直遭受非议,颇有一波大臣担心这龙兴之地尾大不掉。
龙兴之地,秦州故里,皇帝老家,对他们这些山东人而言,也不过得一句尾大不掉之评语。
偏僻蛮荒,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山东膏脂丰腴之地,江南鱼米瓜果之乡,士人互相结党,只重乡土宗族。
若非尚有李氏、上官氏、崔氏、许氏等秦州氏族世代居住,若非上官氏等宗族拒绝内迁,若非天下军功多出关西,恐怕整个山西地区要被他们鼓噪唇舌,批判成蛮夷之辈所居。毕竟,没了这个时常给帝国放血的大口子,他们能分到更多民脂民膏。
自陛下定都洛伊,关西山东之争,江南河北之乱,贯穿了显德年间。
陛下因此,亲征数次。
“你这里的红焖羊肉,滋味更浓厚些。”赵嬷嬷尝了一口,诧异。
红枣、枸杞、白萝卜、胡萝卜,都是一样的配菜,赵嬷嬷仔细看,与正殿所用并无不同。
可惜少了土豆,明媚暗暗感叹。
“娘娘不爱辣味,这是提回来放了辣醢重新炒过了。”深绿解释道,浅绿打了炒锅,就为这一口儿辣。
“秦州辣醢?”辣椒自西域那边传入时间不长,尚且只在小范围流行,没想到宫中竟有爱这味道的。
“秦州贡入宫中的辣醢,分了不少给蓬莱殿与醴泉殿,因娘娘与公主都不爱,宋嬷嬷来了见我们娘子爱这个,便回了娘娘公主,都赏给我们娘子了。”
深绿继续解释道。
娘娘那份儿,是宋嬷嬷给带的。公主那份儿,是公主爱惜碎绿,这才特特送来给她解馋的,其余人都是沾光。当然,其中内情不可分说。
明媚与遂安公主不能相见,碎绿却常常被叫过去醴泉殿,陪着小公主丈量房顶、水井、高台等,小公主想知道月亮的高度,目前还没能得手。
明媚估摸着是印度或西亚先得了辣椒,这才从丝路那边传了进来,这东西原产墨西哥及南美,不知外头是否已快进到大航海时代。
念及此处,突然生了忧患,羊肉都不香了。
一碗荠菜瘦肉汤泡饭,明媚陪着赵嬷嬷用了午膳。
在宫里尝到了老家口味儿,给赵嬷嬷吃顶了,站起来溜达消食。
赵嬷嬷打量着明媚这外间的布置,挂画、香具,插花,清爽有余,富贵不足。
将来王府西院可得多添置些摆件进去,不能叫人看轻了咱们长公主府。
深绿见嬷嬷打量周围,有些不好意思。屋里原该是置办些好物事的,毕竟娘子身份改了。结果三个绿都不同意,只她一个如何劝得动娘子。
挂画是娘娘赏赐的,宫乐图,是绢本墨笔画,少府所制。
香具也只有香宝子,存放的是遂安公主赏赐的梅香。平日里,博山炉内是不放香的。
插花,更是遂安公主使人送来的,连梅花带青花瓷瓶,摆放在屋内东西两处。粉红色的茶梅,花朵饱满,小巧玲珑,形态优雅,挺拔秀丽。搭配上松枝与菊花,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正是秋末冬初的氛围。
明媚却很自在,赵嬷嬷不明说,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寒酸的。
银子还得攒着干大事,花出去布置屋子,不值当。
一顿饭加上饭后消食,一个时辰过去了。
赵嬷嬷这才捧着大麦茶转回来,进入正题。
明媚以为是有回信了,还想着秦州到京中快马加鞭居然这么快嘛。
结果赵嬷嬷只是来说火炕使用效果的,专门进来就为了夸赞明媚而已,还答应她下次来给她带辣醢,秦州长公主府里最正宗那种。
若非明媚还问了些外头的事儿,赵嬷嬷就是纯进来唠嗑的。
赵嬷嬷的松弛感刷新了明媚的认知,她觉得秦州虽然气候不好,却一定是个世外桃源,不然养不出赵嬷嬷这么,嗯,这么好个性的女官。
她居然一点都没觉得长公主府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有多珍贵,就这么随便溜达进来,跟串门似的,来和明媚说两句没什么用的话,然后就走了。
贤妃娘娘会怎么想,其实明媚也不知道。但是宋嬷嬷一定不会往好处想,明天得加班了。
明媚都觉得她有点过于不尊重皇权了,后来觉得是自己可能被驯化了,居然还没赵嬷嬷想得开。她又开始期待郡主给画的大饼,秦州一定很好,想去。
虽然要为赵嬷嬷的出格行为承担一定的后果,但是明媚觉得还行,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看着另一个女性活得潇洒,明媚挺开心的。未来的她也能有机会,拿着长公主府的腰牌随意的进出皇宫。
虽然,她没什么进来看看的欲望也就是了。
赵嬷嬷随性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后当邻居肯定错不了。
秦王府就修建在平阳长公主府的隔壁,共用一堵墙,皇帝是铁了心把儿子给已故的姐姐当上门女婿用。
明媚院子的西侧就是长公主府的东院,也就是赵嬷嬷等府内僚属的居所。赵嬷嬷与明媚交代,以后要在明媚的温室开一个小门,方便她老人家采摘。
因为火炕成功,明媚得到了信任。她所求的一切都将提格由苏长史亲自负责修建,以便继续新一轮实验。
听说苏长史对火墙也有些考量,对温室极为好奇。明媚只能回以受宠若惊的微笑,毕竟长公主府的长史是顶格定的三品。明媚这是从三品,论理是比不过长史品极高的,她也就占一个侧妃的皇室身份。不然,出门得给一票高官行礼。
秦王府与长公主府真是不分彼此,秦王就这么把西院都委托给苏长史处理了。
秦王挺松弛的。
虽然明媚没见过自家娘娘的大儿子,但也听说过这位,殿内总体评价是聪慧干练大度温和,爱文化人儿。
前几年,还没觉得秦王这么,嗯,这么豁达啊,那时候他缺钱,这两年大约是荷包鼓起来了,人也,人也敞亮了吧。
明媚一直以为这院子修缮应该是少府来,赵嬷嬷应了修,送秦州,然后请郡主审核,回来后也是当报秦王处置,秦王觉得不妥之处,还得改。
直接外包,太草率了。
“咱们苏长史与秦王有旧。”赵嬷嬷讲了一个八卦,明媚竖起耳朵。
有些八卦听了掉脑袋,有些八卦还是可以听来开心一下的。
趁着八卦的功夫,明媚打发装壁画的深绿出去,她的饭还在倒座房锅里热着。
多亏了浅绿力主打造的这口锅具,随时能吃上热乎的。
浅绿拎着水壶进来倒满茶,退到一边继续装壁画。
哦,苏长史英雄救美,救了当时的六皇子。两人一见如故,脾性相投,从
此成为知己好友。
这套路,明媚震惊,这要是六公主,苏长史婚姻大事都解决了。
这苏长史,听嬷嬷说容颜俊美,要是个女子,送她当侧妃。咱不就能直接跟郡主去秦州了,哪里还需要去劳什子王府转一圈。
那么大一个构造图,郡主都不带管的,苏长史和赵嬷嬷就能做主,真是用人不疑啊,好郡主,明媚更加向往那张大饼了。
她决定帮郡主先把内宅事务理顺,等自己有机会离开时,王府六房基本能靠规则顺行即可。介时无论是郡主接手,还是安排旁人,都能顺畅。
7. 第七章 愚笨
正殿
宋嬷嬷叹息,对着墙抽了自己一嘴巴。
媚眼抛给瞎子看,小明愚笨的就跟小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就一点算计都不知道躲,备嫁禁足了还不安生,公然跟老赵走那么近,真不拿咱们娘娘当外人,一点不避讳。
白培养这么多年了,又养废了一个。
小明如今多犯忌讳的身份,还不快快收敛,偏生无法直接说与她听。
宋嬷嬷往佛堂看了过去,正是贤妃礼佛时候,也不好入内打扰。
待娘娘念上一刻钟,宋嬷嬷急忙上前搀扶她起来,扶到榻上坐下,脱了绣鞋。先揉膝盖,再揉腿肚子,然后才开口学舌赵嬷嬷今日言行。
宫里跪经的多了,一刻钟不算什么。宋嬷嬷就是看不得娘娘受苦,这才带了紧张。
贤妃不置可否,宋嬷嬷也不敢多说,娘娘有主意的紧,不耐烦底下人乱接话。
明娘子那边针扎不进,送进去一个崴泥一个,也不知道她怎么收拢的宫女,看着软绵绵的,见血都怕的人,管制的院里居然连个愿意往外传话的都没有。
宋嬷嬷自觉没做好,也是没脸多提,想着明日再把功课给压一压,好叫她消停消停。
外头小宫女高声道,穿的跟个大红包似的六殿下来了。
贤妃娘娘闭着眼,仿佛进来的不是她那宝贝大儿子。
宋嬷嬷退了出去,给这娘俩独处。
见宋嬷嬷出来,小宫女们都自觉退到廊下去。六殿下幼时还罢了,这都大了,怕他记恨,不敢看娘娘教育儿子。
宋嬷嬷就在门口站着,防着娘娘叫人。
六殿下还在变声期,声音略带嘶哑,宋嬷嬷不敢听,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自打郡主向娘娘提起要小明做殿下侧妃之事,宋嬷嬷就敏锐察觉到娘娘心情一直不好。
本以为自家这位殿下会与郡主据理力争,没想到他是最先倒戈的,反过来劝娘娘,还教唆郡主奏到陛下那里,连转圜余地都没给娘娘留。
也不过是因为郡主应允柳氏入府,殿下心思就被引歪了。郡主刀山火海战场上,杀人出来的硬茬子,怎么是自家蜜罐子里长大的殿下能抵挡的。稍稍出手,正点在殿下心口。
每次,宋嬷嬷看着娘娘跪经,心就像苦汁子泡着似的。娘娘脾气过于温和,这都还关心郡主在边郡的日子难过,吃的、喝的、玩的从没忘给郡主送去。
殿内,母子俩说的却不是这回事。
“百花庄的事儿,你叫苏记插手了。”贤妃仍是闭着眼睛,声音空灵轻飘。
“儿子得封秦王,与长公主府早已撕撸不开,生意的事儿跟谁做不是做,就是叫述之那边的绸缎庄,做了点活计罢了。”六殿下看似不以为意,摆弄着腰间的缠枝纹样玉佩,悄悄抬眼去看自家母亲的脸色。
“何苦与你四哥争这个,百花庄本就不为图财,够嚼用即可。”贤妃睁开眼睛,定定望向儿子,正巧迎上老六的小眼神儿。
这小子机灵不到点儿上,太过记仇,小童儿脾气,不敲打够了,他不肯听。
老六被亲妈吓了一跳,下意识撇开眼睛,去看旁边多宝阁上的玉瓶,玉瓶里插着老梅,枝干苍劲交错,枝头红艳醒目,蕊心金灿生辉,定是佑月送来的。
这时节,还不是老梅盛开的时候,这一枝不晓得是多少人费尽心思养出来的。
李佑月,正是遂安公主闺名。
“李桢,适可而止。”贤妃警告儿子。
这世上,有些人任性,付出代价的却是另一些人。
李桢,是老六·六殿下·秦王的大名。
挨了老娘一顿咳,还被吓一跳,据理力争也没争过,连一碗茶都没得,李桢垂头丧气出宫。
他骑马横穿长街,去长公主府找苏记。
随行护卫警惕的看向四周,倒不是京城治安大坏,主要是秦王殿下幼时便得罪了齐王殿下,这些年没少被针对,出了宫也不消停。
齐王路子野,爱给弟弟送惊喜。
大街上一个月连着碰见三回突然窜出来要找秦王伸冤的少年、中年、老年。要么就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上面是轻掩门扉的少女。或者遇上疾驰的疯马拉车,必是某位大员的家眷。
想象力有多丰富,秦王的遭遇就有多奇葩,也是给他们搞应激了。
宫中安排的护卫不敢掺和皇子间的事儿,难免束手束脚,叫李桢告到了陛下那里,换上了南军骁将。
南军回京换防,发现京中事,可比大漠有意思。
到了长公主府,李桢也不见外,进去溜达一圈,门口不敢拦,各处仆从侍女纷纷见礼。
前厅没见到人,一问才知道苏记在隔壁秦王府盯工。
孟冬时节,有什么好干的。李桢费解,掉头去了自己府上。马鞭扔给门口的小厮,小厮利落接下,拉着马匹走了。
李桢自顾自往前走,护卫也把马匹都交给门前相熟的小厮,跟了上去。
比起秦州,京城在南方,还未下雪,气温还算适宜,老匠人说赶赶还能继续盘炕,火墙也勉强可以建起来,但不好干燥,会耽误工夫儿。
苏记决定先试试看,他一向充满不断尝试的勇气。
李桢在宫里受了老娘的气,心中不服,出了宫竟然寻不到一个能说话的。
太子大兄身体不好,皇后娘娘拖着病体劝了,这才开始将养,李桢不想给他添负担。
红颜知己面前,男子汉不能露怯,所以不好去翻柳家墙头。
伴读子弟,行事荒诞,趋炎附势之徒,焉能与野鸡讲鸿鹄之思。
勋贵亲戚,少有看得上的眼的,有数的那么俩,都不在京。
其余护卫都是下属,说说宏图大志、未来可期还行,家长里短张不开嘴。
好在还有一个苏记,是无话不谈的。
李桢才不在意火墙之类的匠事,他拉着一袖子泥水的苏记出来,也不嫌腌臜,带他回隔壁换衣服,又叫人备酒。
苏记留下家令许业盯着,许业在门口守着,等赵嬷嬷一回来,立马拉了谒者荀真过来,术业有专攻,除长史那等专权意气之辈,谁也不是全才啊。
谒者荀真,是工程兵出身,打洞能力远远超过他的口才。
赵嬷嬷出宫后闻讯赶来,行礼如仪,听说要酒,立即安排整治一桌席面,高声叫拿了好酒来。
实则是给的上好果酒,六殿下才多大,谁敢让他喝烈酒。
这边护卫们也都整上一桌好菜,叫王府这边的侍卫先陪着用。都是大漠上转悠过的好汉子,聊天吹牛,对胃口。
就像明媚猜的那样,李桢是真喜欢苏述之这个人,真爱。
述之好,既不会向老娘一样对他全是否定,动不动就告诉他适可而止。也不会向师傅们似的那么多要求,拿着皇命压他。也不是下属奴仆那种谄媚依从,必有所求。与文卿也不同,是男人之间坦率的交流。
除了太子,他也没跟哪个兄弟处出多余的感情。进桂宫读书的时候,老二、老三都已经去封地了。老四不是个东西不爱搭理,老五沉默寡言不对脾气,老七往下都太小。
也就述之了。
还好,还有个苏述之。
是朋友。
李桢坐在前厅堂屋喝着茶,抱着银胎珐琅镶嵌花鸟图案的手炉,小厮伺候着脱了脚上的绒毛羊皮短马靴,套上软底便鞋,踩上铜脚炉,里头是尚有余温的木炭。
东南西北四个三层掐丝珐琅材质的火熏炉,噼里啪啦的燃着炭火,上面罩着铜丝镂空仙鹤罩,青烟袅袅,浓郁甜美透着一丝辛辣,是用惯了的丁香调儿。
哼着市井俚曲,独自呆了半晌儿,他觉得热。
叫小厮上来伺候着脱了大衣裳,快步去了里间屏风后小解,又有两个小厮忙陪着,撩帘子,提衣服,送水盆,拿胰子,撒香粉,递帕子,伺候着换上轻便的衣裳,是一套窄袖圆领大红袍服,金丝绣缠枝团花,小子们忙活的满头汗,伺候着这尊玉娃娃一般的王爷。
他的随侍太监没带出来,待久了觉得处处都不合意。
一想到述之爱独处,这帮小厮们没怎么近身伺候过,勉强忍受了他们笨拙的动作。
苏记也不同殿下客气,干脆利落到后院洗了澡,才换衣服出来。
李桢瞧过去,见他半新不旧的家常白衫单衣,罩上素青色宽袍,头发半湿不干,一根木簪子挽起,半披散着。衬着述之越发气质高洁,不与世俗同流。他眉目低垂时,便如利剑归鞘,少了几分金锐气息。
一顿茶莫名其妙给李桢喝没了脾气,见了苏记,也没那么多怨气要发泄了。
苏记不以为意,知道他脾气来的快,去得快。
上菜,上酒,丫头小子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一桌席面就摆上了。
李桢特特叫人挪了熏炉过来,就近给述之烘发。
苏记不免心生感动,秦王殿下赤子心性,真情实意,不可多得。
听说,早年间皇帝也是这样的心性做派,热情、多情、重情。
这样一想,无端又冷了心肠。
不耐叫人伺候着用膳,把低头预备侍膳的丫头都赶了出去,一帮人围着,会让李桢想起,在宫里被人管吃管喝的苦恼。
他俩用膳,也就说是席面,最多六个碟子,再多的话,伸长胳膊够不着。
桌上多是常见的下酒菜,烧尾鱼、冷修羊、五生盘、五辛盘、胡饼、蜜饯等。
半下午的,还没到饿时候。
两人碰了一盅酒,各自喝了,酸甜的。
李桢一直都是喝这个,仿佛暂时脱离了管制一般,大口灌下去,其实十多年的规矩底子,多大口也豪迈不起来。
他最羡慕述之,这等上过战场的男子,一举一动都自在,充满男儿气概。
酒液入口,苏记眉毛一抽,也灌了进去。
话题从老四多么不是东西,老娘不理解他,转到苏记在摆弄的火炕。
李桢叨叨叨,苏记听听听。
说出来就痛快了,李桢最喜欢找苏记倾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安静居多,偶尔给的反应恰到好处,能点到心口上,叫李桢顿生知己之感。
这世上的少年郎,有才华横溢的,有穷奢极欲的,有清心静气的,有爱美色风流的,有修桥铺路、怜贫惜弱的,有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就是没有哪个仿佛苏记一样,是照着模子画出来,给他李桢排忧解难来的。
下午喝到晚上,撤了下酒菜上晚膳。
李桢连说带喝,一开始还碰杯,后来就自己说着自己喝,主打一个吨·吨·吨。
他这辈子最大的挫折就是,打老四不死,叫老娘骂。
苏记不劝他用膳,他也知道自己拿筷子找肉吃。两碗羊肉汤泡馍搭着三壶酒下去,六殿下成了醉殿下,直接就睡在里间火炕上了。
赵嬷嬷过来,见这意思是晚上不走了,趁着宫门未关,使人入宫禀告,安排护卫住下。
苏记自己用膳,他不好酒,也不好美食,给什么吃什么,主打一个好养活。
这边轻手轻脚撤了席面,那头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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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睡熟了。
回到书案后坐定,苏记无波无澜。陪皇帝的儿子聊天解闷,是鹰犬的工作内容。
屋外,大头螳螂探头探脑,自以为隐秘。黄雀悄无声息的进来回禀,苏记头也不抬,一挥手驱散了黄雀。
明日,六殿下大骂老四不是东西的内容,就会传递到齐王耳边。
齐王脾气同样暴躁,会继续针对讨人厌的老六下套。
周而复始,越发恶劣。
年少时相看两厌,及至年长,大打出手你死我活,才正常。
他继续整理手稿,把这几日的突发情况记录下来,若有机会,还需与明娘子这发明人当面论一论。
放下这边,捡起许业日前送来那一份。
秦州天然与河东不对付,两者地缘相近,又有血仇,恨不能你死我活。
当年河东王两战便被打崩,还是陇西王太子的皇帝,接受了河东大族投效,基本成建制保留了河东的架构,间接导致数年后并州大败,折了上官驸马。
后头这些糟烂事,多因此而生。
朝政与军略不同,权衡利弊,轻重均平,中正平和,掣肘之事甚多。
敌党之人,暗室谋算,比较手段,端看孰高孰低。
秦州人骁勇善战,打的北胡嗷嗷叫。
但不产粮,不产布,不产庙堂高官。
苏记来前,贺兰老师便嘱咐了,当下做陛下最忠诚勇敢的狼犬,陛下讨厌谁,就咬谁,如此才有秦州的活路。
孤城,是皇帝为秦州选的路。
让一身反骨总站错队的秦州人,只能依靠皇室恩赐而活。
所以,挑拨天家兄弟亲情,也是合格鹰犬的工作内容。
哥几个感情太好,联起手来斗老爹,定也不是皇帝想要的局面。
说白了,上边不斗,怎么显出下边的能力和手段。庙堂不乱,秦州如何破局而生。为陛下分忧,是苏记的荣幸。
赵嬷嬷再进来,见外头宫灯点着,晓得苏记爱熬夜,当年仗着精兵如风,就爱打夜战求速胜。
里间火炕让给殿下住了,安排四个伶俐小厮守夜,入内伺候着殿下,防着他睡觉不老实,防着他起夜,也防着他喝多了要吐。
苏记忙完,已近凌晨,回厢房。
家令许业与谒者荀真在厢房候着,三人围坐。
“夏日里来了一手黄雀在后,只等河东呆瓜自投罗网。”许业轻笑,一双狐狸眼半眯着,颇为自得。
苏记斜睨冷哼,“不可大意,牵涉端本宫,此事尚有变数。”
明娘子来自宫内的警示,让苏记敏锐感觉到不对,一查之下,果然横生枝节,此间不可不防。
攻击政雠是为上分忧,攻击太子等于活腻了想死。
许业叫他吓的一激灵,险些失声。
但同样一身反骨的梗着脖子,声音虽小,态度坚定,“那帮傻子日日在同乡馆密会,等着冬月腊月拉高炭价,当陛下刀兵是摆设不成。刀子架在脖子上,谁敢涨价,谁是英雄。”
他瞧不上河东人,除了世仇,主要就是因为他们这一派领头的看不清形势,还拿前朝那套来套本朝的皇帝,以为开国之君好糊弄呢。
有时候一想,叫这么蠢的家伙阴了一把,还不够恶心的。
长史浑身冷气,不对着河东使劲,瞅我干啥。许业缩了缩脖子,不想接长史的招儿。
打不过,说不过,玩不过。
我认头,我听话,许业怂。
“底牌不可轻动,私下能解决的事,不可闹到陛下眼前。”警告完毕,苏记沉声分析,“司农寺目的是木炭司,如今炭行在司隶人手里,若是炭司转入河东把控的司农寺,上下勾结,冬日炭贵,不好处置。近日,司隶人抓住了炭监的小辫子,必要生事,需早做安排。”
长史历来是掰开了揉碎了给家令讲,奈何许业是传统的猛将脑子,就喜欢一力破万法。
“扁鹊之兄善治未病,因而无名。长史这般未雨绸缪,反而显不出咱秦州的手段。”不惊心动魄一回,怎好叫世人畏惧,许业心中有一头猛虎,不甘咆哮。
“闷声发大财。”荀真突兀接了话茬儿。
许业一噎,“小儿,喝你的蜜水。”
“这是蔗浆。”荀真反驳,瞪大眼睛,眸子清澈水润,神态十分认真。
许业今日非得跟这小子理论清楚,蔗浆就是甜水,甜水就是蜜。
苏记见要吵,挥手赶两人出去杠。
三百余人进京,竟无一人可共谋。
主簿顾叹经营票号,商队事务繁忙,还兼着大夫,便不好再掺和其他。
王秀老实,明律法,做点心和杀人都是一把好手,不善权斗。
崔惟清高,甘愿投身市井,与泼皮无赖为伍,与风尘女子嬉笑,也不肯为人做狗。
剩下一个荀真,良善不通人情,但精通工程。一个许业,自幼暴躁无脑,却能做事。此二人,好生调教,还能一用。
两个四品官,如小儿一般,上杠精碰下杠精,且闹吧。
苏记摇摇头,这样也好,皇帝喜欢品格天然之人。秦州有一个两个长脑子的,陛下还能容,长得脑袋多了,得砍。
秦州人居京城,有一个聪明人在前面就行了。世人观长公主府,见一个苏记独木难支,是好事。
翌日,李桢睡醒,立即感受到了火炕的魅力,头颈暖了,后背舒展,腿脚柔软,通体舒泰。
身边惯用的大太监鱼士良早就在屋里候着,听见里间有动静,忙窜进来查看。
8. 第八章 功劳
孟冬已过,冬月初十,小雪。
蓬莱殿后殿的倒座房有了灶台,她们就不用小炉子热饭菜了。
明媚体贴值夜辛苦,把后殿的火炕份额,修在倒座了,够睡四五个人的。
三个绿没事儿都爱在这屋待着,往炕上一窝,能窝一天不动。
来了小宫女与点绿玩耍,坐在炕头,都得先脱了外衣,不然要出汗。
除了废木炭,没有不好的地方了。
只有求学不倦的碎绿,可怜巴巴的抱着手炉,在西里间废寝忘食,研究学问,这个公主专用房间,完全对她的闺蜜碎碎开放。
为了火炕,少府忙昏了头,赶在上冻前,紧着妃主子以上的宫里先修上。
轮到后殿,就只能先修上一个,剩下的房子,要等开春化冻再改。
后头,还有低位份的主子没轮到呢。
六殿下得了实在差事,入少府将作监,带着大匠们专门负责火炕,不仅在宫里,也接外边的买卖,创收不少。
明年仿制仿造的多了,手艺就不值钱了。
蓬莱殿热闹了,上门与娘娘叙旧的贵妇人都多了起来,申国公老夫人都亲自进来请安了。
初五外命妇入宫,正殿里坐不下。
本朝天子出身边郡,姻亲故旧随着转战天下南北,活下来的各个身上有爵位,来娘娘这里说情排队的不知凡几,再不是当初私下嚼舌头说秦王倒插门的时候了。
初一,翠微宫的另一位大嬷嬷,老实过来,老实走了,宋嬷嬷颇觉扬眉吐气,连对郡主的怨气都轻了。
宫里,有陛下的爱重,才有脸面。
有好处真愿意分润给夫婿,比多少实在老丈人都得用。
少府将作监下属五案、二十七所、十厂库,咱们殿下差事做的好,得了陛下的意,早晚把将作监攥在手里,那得是多大的油水。
如今各殿里修上火炕,先不说主子们如何感激天恩浩荡,守灶台的奴婢都念着殿下的好,以后各处行事方便。
皇帝赏了秦州长公主府不少好玩意儿,最重要的是,敦促太府、户部把压了许久的钱粮,速速调拨了过去。
初雪刚下来,赵嬷嬷顶着雪进来,聊天的时候,狠狠感激了明媚一通。
不仅是朝中事顺,秦州那边火炕虽说推广不及,紧赶慢赶还是在军中用上了。最关键的是煤矿也成了,这个冬天不仅军中取暖方便,还能支应上民间所需,不用面临每年凛冬炭价暴涨的人祸了。
郡主大手笔送上日恒昌的银票五千两,厚厚一大沓子,有零有整。
平阳长公主府从来有功必赏,不带过夜的,这也是明媚死活要去秦州的重要原因。
这是后殿里五个人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笔钱。
深绿偷偷掐着浅绿的手腕子,浅绿使劲儿咬着嘴角。
点绿眸中翻腾着渴望,垂下眼皮便收敛了。
碎绿瞅了一眼,默不作声。
明媚心脏骤然跳快了一拍,随即心中熨帖,知道嬷嬷特意准备的一两、二两、五两、十两的,都是备着自己赏人用。
技术专利卖了三百万啊,必须给郡主点赞,郡主敞亮人儿。
这就是知识价值的具象化了,不白穿越一回,感谢上辈子九年义务教育,明媚振奋。
实打实落在身上的好处,是明媚能自己支配的钱财。
当初,苏记并未向秦王隐瞒火炕的由来,点出这是宫中明娘子之奇巧。秦王不加思量将功劳安放在秦州长公主府,即便是他代为呈上,大头也得落在那边。
李桢是接受了完整王学教育的皇子,帝国初期还犯不上把儿子当猪养着,自然知道冬日取暖神器对国运的加持,他很清楚这东西的分量,也清楚父皇必然大悦之,所以毫不犹豫的将冠名权丢给表姐。
秦州的未来,也是他这个秦王的未来。
在他的不算复杂的思路里,长公主府好就是蓬莱殿好。
明媚那边,李桢亲自过问,各处涨了供应,她也能在尚膳监点菜了。
正巧赵嬷嬷饭点来了,明媚说什么也不让嬷嬷走,拿了新得的银票让浅绿与点绿去了。
虽不知殿下如何突然关心起明娘子的起居饮食,朱姑姑与米姑姑不敢怠慢。
照着浅绿的叙述,是照着冷淘面的法子做热面来。
米姑姑招呼姜娘子揉面,往里打鸡蛋加牛奶,她知道明娘子爱吃劲道口感,对面的软硬也交代好了。又叫柴娘子调料汁,蒜汁、醋、糖、盐、葱、胡荽、胡椒、芝麻酱等。
九岁以后,明媚就等于跟着米姑姑长大的,她太了解这童儿爱什么了。
只是过往受限于主子的爱好,凡是主子不爱的,一应不常见。
比如这冷淘面,东西易得,是夏日常用的。入了秋,蓬莱殿就不再做。
朱姑姑向米姑姑请教好了,带着一帮厨娘将现有的酱肉、腊肉等蒸熟放凉切片,捡了菠菜、黄瓜、香椿芽、黄豆芽、青笋、木耳、口蘑、各色萝卜,焯水后切丝削片摆上一大盘。
煮上几个鸡蛋,剥皮切一刀,也放在白瓷盘里。
羊肉汤提上一桶,羊肉片多放,胡椒多放。
再来几颗蒸好的酥梨,放在白瓷盅里,连汤水一起,并不加糖。
面条不过凉水,直接放入白瓷碗,瓷碗上描绘着兰草,叶片细长如行云流水,线条刚劲有力挺拔向上,笔墨浓淡一气呵成,更显古朴自然。
浅绿与点绿推着车走了。
米姑姑转念请了宋嬷嬷来,将这面条拌上,酸甜口,配菜多,还是温热的,宋嬷嬷一闻味道就知道小米的意思。
这几日娘娘上火,小朱那边羊肉送上去,还得给退下来,猪油炒出来的菜,不够清爽,也难下咽。
娘娘可以消食断火,每日少用。
底下的不上心,不知道便宜行事,给主子分忧,就是罪过。
这面虽不合时宜,倒也不是不能用。晚上且试试,做的好少不了功劳,做不好也不算多大错,晚膳自来没有宫规约束,有的殿中直接克扣了也有。
后殿,明媚也算摸到了赵嬷嬷的脾气,两人都到倒座房去炕上坐着了。
后殿这火炕只能打一个,却没规定长度。
明媚选了整个院子里最大的屋子,打了一座六米多长三米宽的炕。
赵嬷嬷闲着,就给明媚讲些府中闲话听。
苏记每日都忙,许业爱没事找事儿,荀真驾车技术好,王秀会做糕点,顾叹老朽,崔惟最可惜。
几番闲话,虽然散漫,明媚对长公主府京中情况也算有个大概了解,日后都是同事,提前关心关心。又寻着不明白的问上一问,赵嬷嬷知无不言。
面条上桌,一大盘各色肉,一大盘各色菜,加上汁水配料,摆了一桌子。明媚和赵嬷嬷在炕东侧坐,四个绿搬来马札在外面围着灶台。
赵嬷嬷习惯性要把面条泡进羊肉汤里,还奇怪今日怎么汤面单送来了。
再一看,明媚端着一只海碗,那大碗上烧制的兰草图都平白长了个子,像一棵树了。
一碗微黄色带着奶香的面条热气腾腾的倒进去,有二两,各色菜疏都捡上,红的绿的黄的,还挺喜庆,调制好的料汁倒进去,酸甜味就出来了,还有一股子蒜蓉的辛香,很能勾起食欲。
明媚筷子用的好,两下三下就搅拌明白了。
再把羊肉片、腊肉片、酱肉片都摆在面上,盖上半个鸡蛋,红艳艳的辣醢也倒上,赵嬷嬷一瞅,也说不好这么吃是精细还是粗糙,就是很有食欲,令人不停吸溜口水。
明媚把海碗往前一推,赵嬷嬷下意识接了过来,两人对视,噗嗤一声都笑了。
赵嬷嬷认下了忘年交,明娘子是个有才又有趣的。
明媚自己也捧起一只海碗,又麻利挑了面条拌上,喷香。
面条里鸡蛋牛奶的香味令人欲罢不能,是明媚最爱的饭食,上辈子家里吃面条,都因为明媚的古怪爱好,非得多预备鸡蛋和牛奶不可。
尚膳监里多用羊奶做点心,牛奶用得不多,还是她提起来,米姑姑先用肉桂、桃仁去腥,做了几次奶黄包,进上以后得了赏赐,这才常备。
赵嬷嬷吃了一碗,自己又挑了面条,这次是三两的样子,配菜只要了菠菜、黄豆芽和木耳,肉也只放了羊肉,辣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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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放一大勺,再撒上一层芝麻酱,拌上全吃了。
吃完这一碗,又拌了三两面,赵嬷嬷这才放下筷子。
明媚看着,简直惊呆了,不知道是不是该拿山楂水进来。
外间,几个绿也各自拿碗拌面,米姑姑预备的面条绝对够她们吃的。
这次朱姑姑那边送的肉菜量也足,不用紧着给明媚留菜。
深绿想着没送出去的十两银子,这顿饭不会招惹祸端吧。她用羊肉汤拌了面,酱肉来了一大块,一点菜都不要,放上芝麻酱,咸香的,面吃的不多,羊肉汤泡糜子面饽饽喝了三大碗。
浅绿爱辣醢,纯用辣醢拌面条,菜肉都算搭头,足足吃了四两面条。
点绿机灵,拿小碗一次挑三四根面,捡着不同配菜配料吃,吃了四五样,也吃了三两面。
碎绿一样爱辣醢,偏生是个吃辣生热毒的主儿,脸上长了火痘子,叫深绿摁着不许吃,只好狂放醋蒜汁提味儿,一样是三两面。
饭后一人一只蒸酥梨,滋阴润燥,适合阴虚火旺之人食用。
赵嬷嬷就爱明娘子这里的膳食,这东西都易得,只洞子菜需要采买,原来也没觉得冬日非得吃点菜蔬,如今想来是老了,还真是改了性子,她对温室更上心了。
雪下的越发大了,向远处看去,除却红墙金瓦,一片素白,正殿的小宫女在宫道旁的稍间候着,预备打伞送了赵嬷嬷出去。
一等到了宫门下钥之前,赵嬷嬷才出来。
两个小宫女挂着笑脸打着伞迎上去,见赵嬷嬷一身松花色的斗篷,笑呵呵踱步,想是连晚点都在后殿用过了。
连累自己两人苦巴巴等了这么久,错过两顿饭,真是叫人讨厌的老婆子,连带着对后殿的明娘子也有了怨言。
深绿打着伞从后面追了出来,给赵嬷嬷送了暖手炉,又给两位带路打伞的宫女一人塞了一个荷包。
两个宫女惊喜地看向对方,怨气顿消。
赵嬷嬷确实在后殿用了晚点才走,因着傍晚进上的拌面得了贤妃娘娘赏,尚膳监红白案上都给明娘子这边早早送了膳。
特意派小宫女推车过来,小宫女们不仅不要荷包,还都不曾久留,言道明日一早再来取车,竟是不用浅绿她们推车回去了。深绿见此,反倒松了一口气,晚膳就不再啃糜子面饽饽了。
白糖糕、梅花糕、奶黄包、糖酥酪、山楂糕等等各色点心,还有一道年节时的大菜--烤羊腿,花椒浸透了以后烤的,撒了孜然,搭配着菜馅饼和酥饼,枸杞萝卜汤,分量充足,着实是让四个绿实实在在补充上了油盐糖与精致碳水。
饭后还有一人一个柑橘,真是过年待遇,维生素也补充到位。
赵嬷嬷也不白吃两顿大餐,给明娘子传授了一套女子防身术plus—战场版,来自秦州的,能杀人的那种。
明娘子立时从炕上下来,正正经经、诚诚恳恳,给赵嬷嬷行了礼。又求赵嬷嬷,得了一起传授四个绿的首肯。
叫四绿进来,深绿带头,四人给嬷嬷磕头。
赵嬷嬷坦然受了,取纸笔开始画画,然后现场演示三遍,也不管明娘子她们吸收多少,径直离开了。
深绿追出去的时候,浅绿已经凭着自己的速记能力,把一套动作全记了下来,趁着还没忘,迅速比划。
碎绿抄起赵嬷嬷留下的抽象画,迅速分析。
点绿另寻纸笔,将浅绿的动作用白描技法一一画下来,一边画一边按照碎绿的比对进行修改,多是方向反了,或者顺序不对之类的。
深绿回来后,接过明娘子收起来的桌子,将归置好的碗碟抱出去,开始帮忙打扫卫生。
屋里的忙,屋外的也忙。
夜间,明媚将王府六房的排布大概捋了出来,按照如今蓬莱殿六监的情况一一对应,实则某些职能可是删减合并。
她排了一张表,又画了曲线图,最后进行删减。
九点,放下手中的稿子,明媚闭着眼睛,揉揉手腕子,又做了一段肩颈保健操。
浅绿披着衣裳从外间进来,劝娘子早点休息,仔细眼睛。
明媚点点头,吹了大烛,便睡了。
9. 第九章 招数
一早,小宫女过来推车,浅绿与点绿帮忙,四个人往尚膳监去了。
昨日是深绿值夜,碎绿早上起来后,带着学渣明娘子练武强身。因为另一个学渣深绿还在休息,明媚觉得挺受打击。
得亏年纪还小,之前的马步没白扎,各类养生动作没白折腾,不用跟深绿一样,还得先拉筋才能上手练习,只是手脚不听话而已。
昨天赵嬷嬷教授的动作,浅绿已经全然不记得,再捡起来也十分快,就是总有些错乱的地方。
点绿与碎绿就绝了,十八个动作,四十五个连招,俩人就这么连分析带比划,一晚上就水灵灵地学会了。
这俩人都该姓张,明媚暗暗吐糟。
经过试探,赵嬷嬷不会内功,也没有轻功,一身力气不弱于男子,都是吃出来、练出来、打熬出来的。明媚放弃了这是个武侠世界的幻想,不再念着去嵩山看看,估计华山上也没有剑宗气宗。
因是女子所用,赵嬷嬷传授的实际是两种技法。
一种是带兵器的,明媚拿着发簪比划,练习刺与抛。
一种是关节技,主要是运用肘关节和膝关节。
通过碎绿的拆解,明媚跟着练了一遍,就知道赵嬷嬷传授的不是战场搏杀术。但也非常实用,练熟了,抽冷子打一两个男子不是问题,击打位置就几个,致死性十足。
主要是得多吃饭,练好力气,长肌肉,有准头儿。
宋嬷嬷照旧没过来,留了一卷佛经的抄写任务。
还别说,赵嬷嬷传授的这两套动作十分费力气,立竿见影,早膳三个绿都多吃了一个糜子面饽饽,明媚看着心焦,嘱咐浅绿明日与米姑姑说,日后的赏赐就不分红了,都换成面饼、鸡蛋。再拿了银子给朱姑姑,多备下肉食。
吃了饭,又有小宫女帮着还了车,浅绿与碎绿各自忙活,明媚进里屋抄经。
抄写一阵儿,眼睛酸了。便让寻了个瓶子过来,几个人围着投壶,眼力和手腕都能锻炼。
点绿凑上来,叽叽喳喳说点好友们透露的新消息。
正殿那边,咱们殿下是笑着出宫门的,今日请安还得了娘娘赐膳,没再空着肚子走。
不比醴泉殿那边,蓬莱殿的宫女们被宋嬷嬷管束的严格,等闲不敢拿正经主子嚼舌头,尤其是爷们儿的事,能说的,也都是喜事儿。
听说是因为殿下特意寻了败火的金银花茶、贡菊茶、白牡丹茶、普洱茶四样,巴巴送了进来,吉祥话说了一箩筐,廊下都听得见殿下略带嘶哑的撒娇声儿,这才得了娘娘一个好颜色。
自去了桂宫,少时勤奋好学全成了心思偏颇,坚忍不拔成了固执顽劣,温柔小意成了好色无德。
宫中传来传去,都是六殿下又瞎折腾了,还老爱与四殿下过不去。
将出宫开府了,殿下在京中也没什么好名声,包揽诉讼、欺男霸女、冲撞官眷等等,各类流言甚嚣尘上。
每次来蓬莱殿,都与娘娘争执,母子不欢而散。
这一次不知怎么开了窍,哄的贤妃娘娘开怀。
明媚笔下一顿,一点墨晕染开来,只好翻过页重抄。
正说着,正殿就来了小宫女赐下茶叶,明媚这里分得普洱茶饼两块。
点绿开心,不用炒制大麦喝了。
其实明媚就是爱那股子麦香,不是为了它便宜。
掰开一块煮上,小茶炉咕嘟着,浓香四溢。
前头,李桢饱食一顿,嬉笑着离开蓬莱殿,往桂宫书房点个卯就走了。他是马上开府大婚的皇子,已经封了王,并不需要在书房继续上学,他也不乐意学老四那副亲贤重学的假模样。
出了宫门,就去侍卫的值房等着,今日述之被召入朝,李桢预备等他一起回。
南门的侍卫早就与六殿下混熟了,六殿下人热情,不把兄弟们当外人,手头散漫,席面不少送来,几次就打下了交情。
老六喜欢混迹军中市井,最是敬佩军中好汉子,听老校尉吹牛都能听出感慨来,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年随父打天下。
大朝会散了,李桢出来等,与勋贵武将多有问候,却绝不搭理那帮子文官。
他平素也爱诗酒风流,与读书人诗词唱和,但坚决与山东士人划清界限,尤其是齐王封地那群疯狗们,看到就打。
苏记确是身高优势,体型挺拔,气质凛冽,站在一群开国武将大爷中间,同样是刀光剑雨杀出来的,并不露怯,倒是和谐。与文官一处便收敛些,大红袍着身,颇有一枝独秀的品格。
三步两步冲上去,李桢拉着述之就要走。
苏记不慌不忙,向礼部侍郎行礼告别,这才迈步。
礼部侍郎乃是秦州人,早年间罕见的随着皇帝东进的文人,并不计较秦王无礼,对苏长史与之亲近颇觉欣慰。
可惜苏记拜了名师,得守师门规矩,否则与我女从善真是般配。吏部尚书颇为感叹,失去了一个好女婿啊。
秦王虽然名声欠佳,性子急躁,人品其实不差,是长情之人。鱼士良一个阉人用到现在,田宅地亩都给他置办好了。礼部侍郎从少府转任不久,等于是看着几位皇子长大的。
秦州人将坚守老家,几次打退北胡的平阳长公主奉若神明。
即便是李氏龙兴之地,但陛下并未多照顾老家的乡亲。
所以,平阳长公主在秦州拥有无上地位,比作为开国之君的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中山东士人蹬鼻子上脸,挤兑关西文官不是一次两次了。
就凭秦王与山东士人不合,他就是秦州的庙堂正确。
郡主的夫婿要从李氏宗亲选,乃是朝中公认的。
选中六殿下,已是万幸,最起码这位长相酷似陛下的殿下,已经被那边的文人出的坏主意得罪透了,是没机会与山东士人坐下来谈什么危害关西的买卖了。
陛下十多岁就上了战场,三十岁平定天下,打下京城后,由王太子登基称帝。当时随之征战的一票关西武将,都比陛下年长,十年过去,陆续已有凋零。朝中关西势力一降再降,老将军的子嗣也多沉湎温柔乡,不愿去边关吃苦,这后边的事让人不敢多想。
十年来,正经从秦州升上来的,也就一个公主家臣苏记,还是武将转的文官,走的长公主府内部升迁路子。
换言之,他们秦州十年没出过州郡培养的高品文官了。
礼部侍郎摇摇头,缓步走出宫门。
苏记今日入宫,皇帝面授机宜,也给鹰犬下了最后通牒。
河东踩过界,动了皇帝心弦,需要敲打,重重的打。
“述之,大恩不言谢。”李桢大口灌下一杯果酒,感谢昨日出了好主意的述之好友。
苏记并不推却,坦然受之。
一杯饮罢,二人相视一笑,李桢大呼痛快。
李桢其实很关心母亲,但是一入内宫拜见,就忍不住起争执。难得他这个青春期的少年人还会反思自己,只是不知道如何向生母示好。幼年的那些招数,让他做,也做不出了。
苏记陪着用膳,静静听着李桢叙述今日入宫的场景。蓬莱殿贤妃娘娘规矩严,若非昨日赵嬷嬷回来,对蓬莱后殿两顿膳食的描述颇为详细,苏记也不能有机会提醒秦王。
又是受益于明娘子,这是巧合,还是她有意做局卖好。苏记思忖。
李桢转又说起今日新接手的案子,一个卖炭的老翁来铺子里,哭的眼睛都快瞎了。
他是有些侠气在身上的,崇拜前朝的游侠儿。初时懵懂,后来是明知有些来寻他喊冤之人是故意安排,就为让他得罪人玩儿的。但只要来人真有冤情,不管苦主是何下贱身份,也不管他状告何方贵人,李桢都敢管上一管。
殿下从来只打高端局,鸡毛蒜皮不屑一顾。
打今年起,都没多少像样的不平事儿了。
又因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良莠贵贱,这等不按道理出牌的,给洛伊令造成了很大困扰。
因他这位野生御史兼职讼棍的缘故,已经闹下去三任令尹了。
如此一来,满朝文武都笑他胡闹,东城的说六殿下心思左,西城的说秦王性子怪。
也因为六殿下帮助的都是些不识字的粗人、贱民、逃奴、乞丐,与读书人不沾边,连寒门都不配,没有哪个门生故吏满天下,也没有哪个满江湖奔走为他宣扬名声。
苏记敢从这个层面添油加醋,在市井中给秦王立起人设,就是看透了朝中高官的思考逻辑。
如今,这位在南城周边已是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青天老爷,演绎出不少茶楼瓦舍的段子。
世道如此,大佬心里,有些说话的人是人,有些没权利说话的就不知是啥了。朝中居然没怀疑秦王邀买人心的,到陛下面前弹劾他图谋不轨的都没有。
这样淘气又不正经的儿子,是每一个权利欲旺盛的父亲,都关注且喜欢的。
显德八年正是李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最嚣张的时候,若非他到处管闲事,苏记还没机会英雄救美。
打那一次并肩作战,六殿下就黏上了弓马娴熟的苏长史,他一开始是拿人家当护卫。后来发现苏长史精通律法,这才开辟了第二赛道,从纯给贱民撑腰的背景板,到亲自对簿公堂,拿着朝律与大老爷为难的讼棍转变,也说不好是更高尚了,还是更出格了。
这位主儿,开的一个糕饼铺子挂上了兼职诉讼的招牌,不识字的贫民来了分文不取,其余诉讼生意不接。
早先,糕饼卖不出去多少,门口都是排队伸冤的,比洛伊府衙还热闹,挤兑的城中讼棍,都不敢信口开河给大老爷们分忧了。
后头渐渐消停了,客源也改了,鲜花饼改普通大饼,糜子面的,两掺面的,再送上免费的开水,生意居然不错。
为了他这一片赤子之心的公益事业,苏记将身边精通律法的副将送去,给六殿下身边的太监紧急培训,还真提溜出一个家里从前朝就当讼棍的尚膳太监,太监拿了讼师和厨师的市籍,如今就在南城开铺子,副将后头做了府中司马,赶上休沐还得去帮忙和面。
见苏记忙前忙后给他把铺子撑了起来,李桢直接拿人家当知己了。
自河间郡王就藩,李桢形单影只。
毕竟作风这么癫的,满京城的少年郎里数的出来的他们俩,再无旁人。
蓬莱宫后殿
午膳给了大块的煮羊肉,是冰煮羊的做法,洋葱、胡萝卜、枸杞、红枣搭配着,低温慢煮,羊肉充分吸收了配料的味道,汤汁鲜美,营养丰富。
明媚拿肉汤泡饭,一海碗白米饭,羊肉三大块,小酱菜若干。
吃饱喝足,午睡醒来,精神激荡,成功得到最后一块洛伊山川地理拼图。
明媚又给四个绿留了课业,论这五千两怎么花销。
她爱攒钱,爱挣钱,将钱财多寡等同于自由的幅度。但她丝毫没有时下守钱虏的旧观念,银子这种东西,存得多了,不花销出去,等于一堆废物,还不如一块砖石有用。
当上侧妃,月例高,身份高,抗风险能力比女官强。
将来要养的人也多,副总担着一半内业,也肩负着这一半人手的工资待遇。什么时候都是人多力量大,给多少钱干多少活,不可不早预备。
既然有便利,就该利用起来,在哪个位置做哪个位置的事情。
趁着如今闲暇做好铺垫,以备来日。
固定套路,屡试不爽,总要让姑娘们深度参与到项目里,她们才会更有主观能动性。
一卷经抄完,颇为顺畅。
明媚揉着手腕子出来,四绿还在争执不休。
平阳长公主府
“说是个案子,也不算案子。刘承恩这厮不敢怠慢,照旧报了上来,该赏他。虽说这老翁不是来告状的,也是个可怜人,本王得帮。”李桢今日还是一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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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圆领袍,说得激动了,一双墨画似的浓眉几欲倒立,白嫩圆润的粉桃脸颊上腾起两团红云,比衣服上的赤色龙纹还要鲜艳。
秦王殿下也不过十五岁而已,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身量都未足,已是专业为民请命的老先生,他十分热爱这份事业。
今日正题来了,苏记摆出上朝时的严肃倾听之态,给予李桢十足尊重。
他静静听着李桢没头没尾的絮叨,桂宫想来是没教育皇子如何删繁就简。
说到删繁就简,明娘子的折子,精炼简洁,一针见血,直抒胸臆,但凡念过书的便可理解其意。
这位皇家毕业生表现的就像个街头说书的,市井俚语下里巴人倒是不至于,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也没还给师傅,就是太嘴碎了点。
李桢,巴拉巴拉···
老翁年事已高,仍在南山中伐薪烧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劳作之苦、生活之困,于旁人只是谈资,唏嘘两句后,继续朱门酒肉臭,歌舞不曾休。
李桢此刻是实实在在替老翁难过,也是真要想办法帮助他。
对于一位生来穿锦衣享富贵的皇子而言,如此怜贫惜弱之心,已然如金子一般闪闪发亮,便如,于浊世之中流淌过汩汩清流。
一众皇子,仅有这么一位。
偌大京中,仅有这么一位。
若他一直如此,苏述之愿意一辈子做李维宁的知己好友。
“帮一人易,帮一行难。”李桢又灌下一杯酒,“东西二市各有木炭行当,居然齐齐压价,卖炭反交不上市税,令这老翁连回家都不敢。”
这样的天气,新雪已比去年更早降下,今年各府所需之柴炭皆多,木炭于冬日本就贵于其他时节,木炭之价何至于如此之贱。
老翁心忧者是价还是税,须知民不敢言官。苏记双手交叠,蹙起眉头,眉心已有淡淡纹路。
殿下终归是不通世情,还需体悟。
“本王想将他这炭全买下,市税也给他交上。偏生刘承恩又送了消息,一车炭,千余斤,今日武林县的炭户供给两市足有五十车,不过是六十两银子,算不得什么,就算市税也要六十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扛不住他们每十日都送一次,本王也不能次次帮他们,那么多炭搁都没地儿搁。”李桢考虑市税是朝廷定的,这个没法说。收购价是炭行定的,生意上的事他明白。一行有一行规矩,东风西风各凭本事,他也不觉炭行不合理。
放下酒杯,李桢长吁短叹,有些没了主意。他好打抱不平,不好仗势欺人。
“维宁,你我二人不若往东市走一遭。”苏记信奉眼见为实,也着力灌输给秦王。
李桢眼前一亮,这就停下筷子,叫伺候更衣。
门外候着的太监鱼士良弓着背进来,后头跟着一连串捧着各式器皿的小太监。
李桢大步快走,后头一连串小跑着跟。
鱼士良双腿紧着倒腾,还不忘低声吆喝,让小太监们手都稳当着,他们都是贱命,还没一盒香粉价高,宁可摔了自个,也不能掉了家伙事儿。
苏记闻言,眉头簇紧又松开。
半个时辰后,俩人收拾停当。
主要是李桢得收拾停当,这才能骑马出门。
赵嬷嬷见二人带着属官护卫骑马走了,瞅瞅时间还早,没找到荀真,在后院叫个车夫,递牌子进宫串门去了。
蓬莱宫后殿
四绿绞尽脑汁,干想不行,想象力被限制了。
穷人乍富,投资兴生到底是不专业,脑子里空荡荡,需要工具辅助。
点绿画表格,碎绿填数字,浅绿干着急,深绿总摇头。四人忙活的满头大汗,等明媚出来时,她们还没填完表。
数据分析可以拯救穷人枯竭的思路,路子没错,有长进。
明媚也不催促,站在后头往里望。
“娘子上次让我去后头抄回来的京城粮价、布价、炭价都在这里,这是前朝与前前朝一百五十年的数据。”碎绿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信任,徒手写上四百五十个数字。
前朝与前前朝都不咋争气,合起来没到一个王朝周期。
“这一列是,一百五十年间的水旱疫蝗灾情。”碎绿用四种颜色代表四种重要灾情疫病,刷刷全部点上,眼睛不眨。细看下来,居然只有两年是全年风调雨顺的。
感谢事无巨细的前朝和前前朝编年体史书,什么都记,钦天监的记录都有。明媚往前看去,每年河水开化时间,上冻时间都有列到表格里。
点绿随碎绿的动作,画出一列列曲线图,图上明确展示了粮价、布价、炭价的波动。
粮价表现为短期内的巨大起伏,整体平稳。
布价呈现缓慢增长的曲线,十分平滑的增长,偶尔下降也很快回滑回去,如果不是参数够多,还看不出来。
炭价的起伏则极为剧烈,表现在短期内的曲折,长期的缓慢曲折向上。
“买地吧。”深绿一心求稳,“粮食总跌不到哪里去。”
“应该投资纺织场,就是娘子前年给殿下设计的那种大型水利纺织场。”点绿看着布匹价格说,“按照上次测算的成本,以市价售出,纺织场获利是散户的三倍以上。”虽然她来的晚,但脑子活泛,嘴也勤快,早把前面的事情都与姐姐们打听清楚,自己记下了。
“石炭之利,五倍于木炭。”碎绿沉声道,她看过那篇针对秦州的火炭之术,认为完全可以复刻到当下。只是石炭何处寻,要依仗博闻的娘子了。碎绿坚定的认为,娘子博学广闻,天下风光尽在胸中,是世间大才,若非生为女子,定当在大朝上有一席之地。
点绿听说石炭五倍之利,一惊一喜,后疑心自己计算失误,连忙拉过算筹,拨弄起来。
浅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都觉有理。最后说,“娘子有本事,一起来,都要。”
明媚大笑。
10. 第十章 仁义
下晌,家令许业亲自到外院厨下,有交代,戊时开大宴,务必整治停当。
显德七年,府中停了宴。大厨孙太监就知道,自己一身功夫是白瞎了,开始整日里糊弄着过日子。
郡主不在家,里外俩主事,不是老孙瞧不起他们,可就没有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命数。
一个长史的份例,那得是三品供应,他非得与外院那帮下贱的一块儿吃大锅菜。
家令盯的严,为了平份例账,老孙那双御膳房出来的手杀猪比宰羊都利索了,大锅菜里全是小儿拳头大的猪肉块儿,护卫小厮都跟着呼噜噜着吃,好材料白瞎了啊。
还有一位嬷嬷,秦州出来的,派头大,使唤四品的谒者跟使唤车夫一样,偏偏叫个席面都不明白,炖熊掌、炖瑶柱、砣蹄羹她不点,一应都是外头烂大街的五辛盘、五生盘的,哪里显得出老孙的手艺。
叫秦王殿下吃了,还以为府里没厨子,是帮工炒菜呢。
这要是长史每天来点鲍鱼、鹿尾的,嬷嬷要一碗燕窝或者一碟子贵妃红,吃着体面,老孙也体面不是。
可老孙这人就有点为名声所累,叫一帮小子恭维着,虽说是糊弄,吃着也比外面席面滋味儿足,上下就没有不满意的。
好不容易家令亲自开了金口,是开宴,不是席面。老孙逮住一个传令小子反复问,那小子连连回,肯定是开宴,开大宴。
小子又把宴席桌数报了一遍,伶牙俐齿,说得清楚,足四十桌,都是独席,两桌是备的,另有席面赐下,走秦王的账。
老孙一拍大腿,我说呢,敢情是秦王借地请客。
小子又说,“秦王有令,一应不足自往桂宫去取,条子在此。”
“咱们府里哪里有不足,还不够寒碜的,玩去吧。”老孙再拍大腿,打发走了小子。
且不说他这边抄起家伙事儿预备大展身手,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那头儿开库房、搬食材的小子们都忙的团团转,许久没这么大阵仗了。
备了菜,老孙一盘,还真有些山珍海味没在府中单子上,主要是总没人吃,家令不让老备着。
这一家子抠门的鬼,老孙三拍大腿,立即派人拿了条子套车去桂宫膳房拉去。
且说赵嬷嬷优哉游哉进了宫,给贤妃娘娘请安,并不知道老孙头又在心里损她。进了后殿的大门,开门的点绿立即行礼,高声问好。
堂屋打了帘子,深绿、浅绿、碎绿挨个走了出来福身,齐声问嬷嬷好。
赵嬷嬷含笑点头,和蔼地叫她们起来,这才进屋。
屋里一桌子笔墨还没收拾,赵嬷嬷不识字,不知道这是在写画些什么,扫一眼是大格子套着小格子,小格子里有小虫子,约莫是新博戏。
“正念着嬷嬷呢,嬷嬷竟来了,想是咱们心有灵犀,嬷嬷快坐。”明媚笑着拉着赵嬷嬷的手,亲热的让座倒茶。
“娘子可是又有大买卖想着我了。”赵嬷嬷喝了一口茶,笑道。
赵嬷嬷对明娘子是佩服的紧,单说上次那篇文送回秦州没多久,郡主即刻来信说当真找到一处靠近军营的石炭山,已妥善开采。将赵嬷嬷一顿夸奖,又让送入宫五千两。
赵嬷嬷就知道,这位大才,不单单能赚钱,还仁义着呢。
火墙,火炕,石炭,已令秦州冬日改头换面了,不知这次明娘子有何策给老太婆开开眼。
“正是大买卖,嬷嬷且容我写完这一稿。”明媚收了笑,肃容说道,言毕,执笔继续。
赵嬷嬷这才发现自己来的不巧,扰了明娘子的文思,当时便有些坐立不安。
深绿连忙进前,抚着赵嬷嬷的肩臂,轻声劝慰,“正是盼着嬷嬷来,嬷嬷稍待,一时半刻便得了,还请嬷嬷带出去呢。”
碎绿磨墨,点绿换页。
赵嬷嬷啜饮两杯茶的功夫,明媚这边也收尾了,点绿上前轻轻吹拂,与碎绿两人搭着去熏炉旁晾干。
明媚坐到赵嬷嬷旁边,让浅绿将那四千两整数的银票取出来,这才与赵嬷嬷说起前因后果。
傍晚
平阳长公主府
府内早早点上了宫灯,自大门至后花厅,灯火通明,早有机灵的小子们等在门口,远远听着疾驰的马蹄声,再一看,主子已到坊门前了。
小子们忙往里跑,找各处管事报信儿去了。
“爷回来了。”
李桢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玉钩梅花簪冠,垂缨随风向后,大红披风内,露出玄色圆领袍上的金丝缠枝花纹,脚蹬马靴,夹着马腹稍一用力,神俊的枣红马加速而行,正是玉郎模样。
落后半个身位的乌骓马嘶鸣,苏记勒着缰绳,藏青色小毛披风严严实实裹着,头上也戴着风帽,看不清神色。
再往后,右侧是公主府家臣与护卫,左侧是秦王府一众护卫。
从前往后,一排高挂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映衬如白日。
更衣后,李桢换了一身金黄掐银丝绣团龙的大袖袍服,入正厅,往左侧首位坐定。
苏记照旧是一身玄衣罩袍,内衬银衫,陪于下首。
其余属官执事依次落座,前后花厅相继坐满,因秦州尚白,都是各色白袍银衫。
李桢面前的长条桌上已摆上了四凉菜、四干果,另有果酒一壶。
“今日真是痛快,诸君满饮此杯。”
李桢在众人面前尚有收敛,没举起杯就灌下。
因下午市监跪的快,炭户很快便入市交易了,问题解决起来较之以往顺利的多,也没劳烦到新任洛伊令。李桢深感成就感满满,就是一拳打出空落落的,有点小别扭。
厅内顿时应诺声四起,长条桌下摆放炭炉保温,正厅四方早就燃起博山炉,恣意散发着高温,将冬日凛冽一下子就驱散了。
李桢素来敬重军中好汉子,市井好游侠,正巧长公主府内属官均为军中转任,实在是对胃口。
且为了今日小事,惊动了长公主府内,自司马往下所有属官。自平阳长公主故去,已是多年未有的大动作。偏生,此事解决的异常顺利,居然有点虎头蛇尾了。
李桢心中过意不去,这才令摆了宴来,与众人共飨。
一杯后,都大笑起来,气氛欢快热络。
苏记放下酒杯,眉目舒展,杯中物与旁人看似无异。他举箸夹起三皮丝,此物清爽利口,是鸡腿肉、猪肉皮、海蜇皮煮熟切丝而成,最是佐酒佳品。
家令许业握着腰间红带,余光扫去,上菜的丫头小厮徐徐进入,确实是烧尾宴的规制,知晓老孙自诩怀才不遇多年是真,这些年的谨慎也是真,还没昏了头,上些逾越的东西给殿下添恼。毕竟秦王未开府,他们不能打了秦王的脸面,也不可自视过高。
转头仿佛不经意令视线划过,见苏记正细品鸡丝,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将一筷子层层脆送入口中,猪耳朵丝就是爽脆。
司马王秀是短打装扮,白衣映衬着脸更黑了。一杯入口便知是秦州烈酒,不由担心望向长史,见他还有心情用膳,便知状态无异,这才捡了没见过的红罗丁吃,感觉这血块有点腻。
李桢将凉拌黄瓜吃了,其余都没动。退回厨下,老孙直呼白瞎了。
葫芦鸡、乳酿鱼、西江料、明虾炙依次呈上又撤下,灵消炙、升平炙、浑羊殁忽、素蒸音声部等正菜陆续呈上。
老孙带着徒弟们着实过了把瘾,可惜正主李桢吃惯了御制菜,并未有什么反应,倒是让出身不高的王秀大开眼界,吃了个肚圆。
苏记不重口腹之欲,不爱浪费,基本把桌上的膳食都食尽了,碟子不大,不算负担。
许业则相反,每样三口,绝不多用,家教如此。
主簿顾叹一身道袍,陪秦王凑趣说话,引经据典,谈古论今,诗词唱和,很是让文青秦王开怀。数杯下来面色不改,菜没动几口。
司马王秀则多与众侍卫执事互相劝酒,将氛围烘托的极为热烈。
谒者荀真因今日公务在身,未及赶回送嬷嬷入宫,心下有所担忧。
舍人崔惟礼仪周全,爱交朋友。其人告罪而出,来往于前后花厅,挥袖满饮杯中酒,传递秦王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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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令其余侍卫不感慢待。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用过老鸭汤饼,李桢放下筷子,诸人随之落筷。
一片静默中,许业摇铃,侍女入内收拾桌案,换上清茶点心。
诸侍卫执事行礼,退出正厅。
李桢起身团团一拜,众人连忙侧身,口称不敢。
等再次落座,李桢言道,“诸君爱惜小子,为一卖炭老翁事奔波劳苦,实是令桢感激。”
苏记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成拳放于桌上。
闻言,家令许业下意识暼了眼苏记桌上那只手,见二指微弯,心中有数。他起身行礼,白净的面皮上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微笑,“殿下抬爱,业实不敢当,正有一桩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桢闻言,以为是这年轻家令有事相求,他早就想帮苏记一回了,当即说道,“快讲快讲,敬之何必客气。”
许业再行一礼,朗声说道,“晌午,长史命下官与那老翁安排饭食,下官与老翁及其子攀谈,老翁自言三日前曾有贵人入山,与其商谈购炭之事。老翁不敢得罪炭行,便未应允。三日后来京城,东西两市竟是不得卖。下官讲是奉秦王之令前来,老翁面色为难沉吟良久,方才说出东西两市双双有市监阻挠,征收重税。此事,王司马可证。”
许业说罢,王秀点头。
王秀生的老实,人也老实,最是老实。
李桢立即追问,“可是那贵人设计此事,市监跪一晕一,市令也来的过于迅速,着实有疑点。”
秦王携长史方至,东西二市令联袂而来,当场将两名下属打了个皮开肉绽。
李桢本来没想那么多,许业一提仿佛还有内情,他就顺理成章怀疑下午那场大戏了。虽说生养在宫中,这几年拔刀相助的大侠经历,让他充分体会生民多艰为何。
“敬之可是查访到那贵人了?”对于苏记的下属,李桢有充分的能力认可。
“未曾。”许业继续说道,“是老翁自述,贵人带着腰牌,如意星云纹样,有四钉。老翁子言道恐惧贵人报复,请求殿下庇护。”
卖炭老翁居然认识如意纹,贫民能认识普通的如意纹还算了。他居然清楚区分添加星云图样的如意纹与其他如意纹样。
李桢察觉不妥之处。
这等于明晃晃指出贵人是少府之人,四钉便是少府掌冶属下各司的象征。
“腰牌后竟未写一个炭字,终是不美。”李桢笑意不减,这种程度的指向性,也太明显了,这么不迂回着,是生怕本王看不透吧。
本王又不傻。
晓得又是算计,秦王眼底尽是战意,他爹是皇帝,他哥是太子,他就喜欢仗势欺恶人,战个痛来。
“敬之所查后续如何。”甭管是谁,作奸犯科的都别想逃。
“牵涉少府,事急从权,下官将线索交由谒者进行勘察,远之心思缜密,当有发现。”许业看向对面,谒者荀真起身。
李桢转而说道:“远之速速道来。”谒者不太起眼,不爱说话,若非家令提起,他都没注意这位身材瘦弱的少年郎,竟有一双盐湖一般清澈的眸子。
“因武林所产炭为松香炭,乃少府专供宫中的三等炭,下官与侍卫骑快马,秘密探查了城外的五个三等炭库,其中一个是供应掖廷宫的松香炭库,确有亏空,下官拿住了炭库下值的胥吏,押回府内,由主簿亲自询问。”荀真声线清脆,娓娓道来。
李桢看向主簿顾叹,“徽之先生何以教我。”
先前听说顾叹出身秦州,历经乱世,身世可怜,今日见之五十许人,见识广博、谈吐不凡,颇有神仙品格。未曾想,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居然精于刑讯。
顾叹起身,捋着胡子,缓缓说道,“胥吏对木炭监忠心耿耿,一言不发。谒者转而拿住其子回府,胥吏方开口,木炭监前月行事,将掖廷宫松香炭六成之数,分三批挪至端本宫炭库,导致掖廷供应出现亏空。”
李桢瞬间色变,本朝太子所居正是端本宫,即民间所谓东宫。
11. 第十一章 亏空
“老身来晚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正厅沉郁的气氛瞬间打破,许业暗暗呼出一口气,再次瞥了一眼长史的方向。
苏记起身,目视前方,左手不经意般伸出三指,正要迈步,一团黄色已经蹿了出去。
“嬷嬷安否。”李桢扶住要行礼的赵嬷嬷,笑嘻嘻问道。
赵嬷嬷也不客气,借力起身,环视一圈,满脸堆笑,“殿下安康,老身好,老身好。”
“嬷嬷哪里去了。”李桢扶着赵嬷嬷进入正厅,见嬷嬷打扮的彩绣辉煌,头上戴着翡翠八宝髻,绾着金丝挂珠钗,穿一身繁复大袖衫,与平日素净简单全然不同。
赵嬷嬷配合着慢行,“老身入宫与娘娘请安去咯,这不,见了明娘子,娘子爱老身的紧,晚膳后才放老身回来。”
送赵嬷嬷坐于苏记对面,李桢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诸人随李桢再次落座。
“却不知,嬷嬷可曾带了点心归家。”荀真用大袖掩面,不好意思的笑道。
赵嬷嬷啐了一口,“你这猴儿不知哪里去耍,未曾使唤你赶车,还要上点心了。”接着说道,“点心没带,归路与小宫女闲聊,倒是得了大消息。”
“是何消息。”李桢好奇,他不太想回忆之前反腐反到亲哥头上的事儿,很想找点乐子,让大家都放松放松。
赵嬷嬷再次环望一圈,见苏记眉目低垂,也不卖关子,痛快说道,“宫中婢女皆言,太子殿下情深似海,亲自照看已故太子妃娘娘最爱的花房,冬日竟也盛开。正是感天动地之,花神青睐也。”
李桢如遭雷击,面色通红,如盛开桃花,呆呆问道,“宫中可是传遍了。”
“娘娘的脾气,殿下当知,若非宫中皆明,怎会任由小宫女学舌。”赵嬷嬷喝了一口茶,悠哉悠哉,秦王长相不似贤妃娘娘,脾气也不像,想来是像陛下。
李桢呆了片刻,眸中透出几分无措,拉住苏记的袖子,“述之,明日我要入宫,这定是奴婢讨好太子,方才挪用了炭火。此事关系太子清誉,不可怠慢。”
拿掖廷宫人用的炭火养活花草,必然不被父皇所容。用老子养宫妃的炭贴补儿子的花儿,前朝非议必要甚嚣尘上。且太子清正,此事绝非出自他的授意,由太子揭开此事,先认错再狠罚,随后补上亏空便是。
李桢今晚接收的信息量有点大,脑袋瓜子嗡嗡,有点超载,这就想要连夜进宫。
见天色已晚,苏记温声劝阻,“宫门下钥,此事不可大肆张扬,岂能夜扣,明日早早入端本宫便是。”
对,此事决不可泄露出去。老四狗一样的东西,他手下那群犬,都盯着太子大兄的错处呢。
“殿下,秦州有一句名言,若是在粮仓外发现一只硕鼠,仓中必然已有无数老鼠屎。”秦嬷嬷插话,“若殿下肯听老身一言,此事蹊跷之处甚多,当慎之。”
李桢恍然,智商强行上线。怎么偏偏是今日赵嬷嬷就听到了风声。即便长公主府内人才济济,可如此轻易就从老翁处抓到木炭监马脚,似乎也太儿戏了。
这背后之人,是否正等着他往太子大兄处去。
“殿下,此胥吏三日休沐,吾等只需在此三日内探查其余炭库,即可真相大白。”荀真起身说道,“花房所用,松香一库足矣。若是其余炭库同样空荡,则恐非此一事。”
前太子妃节俭,赵嬷嬷多次前往拜见,所见花房并不大。
“城外近库勿用看,往周边县域储库,分批出城,四方散去,快马来回,三日足矣。”家令许业起身,“请殿下下令,明日,我等乔装出四门。”
炭库不比粮仓,冬日之外,炭贱,储备炭库多在山林近处,胥吏巡查并不严密,好手轻易便可探查。
李桢下意识望向述之,见其微微点头,立即转回,声音嘶哑,“正该如此,此事便托付于敬之、远之了。”
“喏。”两人应下,大步出门准备。
赵嬷嬷口称年老,留下书信一封,退回后面去了。
她老人家直来直去惯了,再待下去,没词儿了可不好。
主簿顾叹言道尚有文书,司马王秀则去寻爱交朋友已无踪影的舍人崔惟,两人皆退出正厅。
“述之,此事恐怕要连累府上了。”李桢如何还不明白,这次算计大了,虽不知是何方所为,但牵扯到国本,即便是长公主府也吃不消。
怼天怼地,不能怼上太子。
苏记摇摇头,拍了拍李桢搭在自己臂上的手,“两府如一,岂分你我,殿下今日仁慈英武,已折服了这帮子军汉。”
李桢闻言眉开眼笑,他最喜欢的就是述之永远正向的肯定。
“这是明娘子的文牍,殿下不若与我共观之。”苏记拿起赵嬷嬷留下的书信,是熟悉的绿蘭笺。
李桢摇头说道,“明娘子少才学,所言皆白话,吾不读也。”说罢,他起身要去后头苏记的住所,睡火炕去了。
苏记拉过他耳语两句,李桢一惊,“这样也行?”
“维宁可信我。”苏记微微一笑。
入桂宫后,李桢便疏散了,常常想着,若有人能帮他将琐事全权打理,留他在前面光鲜亮丽就好,述之就是最好的托付之人,“自然信,此事便托付给述之了。”
李桢出得门外,快步往后走,鱼士良提着灯笼追赶,一众太监立即匆匆跟上。
摇摇头,苏记也不勉强他,叫司马进来吩咐。
一炷香后,王秀领命去了。
今日,齐王派来的大号螳螂们被黄雀盯死,不得而知内情,自然传不出风声,只说宴会之景罢了。
苏记自行拆开火漆,取出三折文稿,珍而重之。
片刻后,茶杯落地,浸透了地毯。
翌日
推来膳车的小宫女与点绿叽叽喳喳,说是咱们殿下新收了武林县五十炭户,特意送入宫中木炭,都是松香炭,说专给娘娘赏人使得,好几十大车呢。
“只给咱们宫里吗?”点绿好奇。
小宫女喜气洋洋说:“哪能啊,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各处都得了,醴泉殿都有呢。”
宫中炭火贵,今年尤其冷,也尤其贵,还涨价。小宫女们拿银子换炭,银子还不如宫外头铜钱禁得住使。
难得殿下惦记她们这些下贱人,特意送了木炭进来,专是给她们使得。松香炭是三等炭火里最好的,等闲小宫女一月分不到两斤,几日便烧没了,再往后要么买,要么就得烧再次一等的。
李桢叫自己老父亲咳了一顿,就给轰出来了。说他不会办事,孝顺都不到点子上,收的三等炭户,占了府下工匠名额不说,三等炭上赶着往宫里送。
李桢嬉皮笑脸,私下嘀咕,这么看不上,也没见您老把炭还回来。等着吧,等着吧,等三日后揭了盖子,您老人家大朝,保不齐二等炭都烧不上了。叫那些叽叽歪歪的山东官儿都冻着,冻的流鼻涕,大不敬,看他们还说不说老子坏话了。
皇后娘娘那里礼数周全,因娘娘病着,只连声叫赏,就开始咳嗽,李桢不敢多打扰,连忙说要去端本宫送木炭,这就走了。
端本宫李桢没去,因为太子上朝去了,他就故意不想跟太子碰面,才选择大朝前进宫求见老父。鱼士良领人与端本宫大太监马占香见面,大庭广众之下,互相叫了哥哥弟弟,亲热一番,交割了炭火就走了。
端本宫大太监撇撇嘴,这要不是六殿下巴巴送来,这等玩意儿都进不了门,叫拉去花房后面备着。
最后来了老娘这里,贤妃夸赞儿子懂事,懂的体贴宫人疾苦,是好事。李桢终于舒心了,又蹭上迟到的早膳,翘着嘴角出宫了。
暗处,有心人怀疑秦王的智商,虽然这秦王不聪明是出名的,但莫非这么明显的事儿都看不出?
在他们看来,秦王即便不入东宫,也该传上一封书信,不该如此悠哉闲散,还有心思到处送炭火。赶紧,回去禀主子。
大朝散了,今日苏记没被点名来,李桢也就没等人,与南门值房闲话两句,自顾自出了宫门,带着一班护卫回长公主府玩耍去了。
路上想起铺子有几日未去,走了东西两市,又去南城,避开卖身葬父少女一名,捉拿抛竹竿行刺少妇一名,折腾到晌午,才算消停,寻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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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吃喝一顿,回了长公主府。
苦了盯梢的,换好几拨轮换。
进府后,李桢盘坐在火炕上,得知苏记在忙,便请了主簿顾叹进来陪聊,一坐就不下来了。
顾叹年纪大,最是潇洒之人,笑呵呵与他在几案上用了膳,嬉笑怒骂,抨击时事,快意恩仇,与这位小殿下很投缘。
苏记确实在忙,却不是忙李桢所想的木炭亏空之事。
他将自己关了起来,取出明娘子的两份折子,仔细对比,从笔迹、行文风格,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先时是秦州石炭,再到左近石炭,明娘子每一步都踩在他的神经线上。
火炕送秦王入少府,石炭帮秦王在少府立下根基,她是在帮贤妃与李桢?
火炕送了河东人一个极好的涨价理由,再有无尽石炭在后头挺着,先扬后抑,使之疯狂后,再一举砸死,她是与河东有大仇?
苏记本不予大动干戈,适可而止,既能完成陛下之命,也不至于伤己根基。明娘子偏生送来了极好的助燃物,反倒让这把火烧起来便不能停下。
这下,真能重重的打上一番了。
明娘子是想暗示······
做绝?
陛下面前,决不可与政雠留下余地?
嘲讽他苏记与人做狗,还敢瞻前顾后留余地?
有一种被小看了的羞耻感,苏记捏着折子,捏出了褶皱。
回神后,他骤然松开手,沾着清水,小心翼翼将褶皱抚平。取出工具,细细将第二封稿子装裱起来,包上深紫色的蜀锦封皮。
苏记手指修长,指腹、虎口、手掌均有厚茧,做针线活时,架势如持刀剑,偏生针脚细腻的充满违和感。
午膳后,正殿送来了炭火,一车四箩筐,共计二十斤,说是分与四绿的用度。
托了明娘子的福气,她们这些陪嫁宫女都是殿内二等待遇。
深绿带着几人归置起来,这月不用发愁买炭的事儿了。少府那边黑心,还老断货。
屋里,明娘子继续写大字,还别说,练上赵嬷嬷传授的动作,效果立竿见影。
扎马步时间长了,吃多羊肉不上火了,人舒坦了,心也踏实。
清洗衣裳,擦拭灰尘,打扫院子。
完事后,浅绿、点绿对口帮扶深绿,碎绿起头开练,每日上午下午晚上各半个时辰,强身健体。
尚衣局来给明娘子量体,还说比上月高了,嫁衣又得放出一寸。当然,这个应该是这个月自然生长,明媚毕竟还小呢。
宫女,冬季难熬,多在炭上,次在衣裳,一旦用到药,就离挪出去不远了。后殿四绿是多少人羡的,吃饱穿暖,出门拎着手炉,回屋守着暖炉,比娇小姐也不差了。
若是下了雪,宫女太监们就更叫苦了,主子爱雪景,宫女怕天寒。
大冷天出门扫雪,回屋一身湿水,没个换洗冬衣,再没炭火,这人要是身体扛不住,第二天基本就没了。
点绿朋友多,她平日爱找别人帮个小忙,一来二去熟悉了,旁人才好拉下脸求上门。她们四绿穿小的衣服没少往外借,说是借,也就是给。深绿说,能救性命,是积德了。
明娘子身份受限,不能伸手,她们底下姐妹情深,却是可以互帮互助的。
因了这个,各处都知道这里能救命,托人来求的也多,点绿朋友更多了。她也不是啥样的都搭理,非得对脾气的才行。
这个小不点有主意,看人也准儿,目前还没有哪个相处过的是白眼狼儿。
如今炭火多了,娘子有了银子就手松,总说银子就得花,还爱宠着小不点儿玩儿,答应木炭也可以外借。
她们这后殿小院的,本是身份尴尬,经营下来,名声不显,人缘不差。
因着这托人托关系的外借,点绿的盆友圈已经从两殿辐射出去,悄悄在掖廷各处宫室最底层有了口碑。
正如秦王在外的名声败坏,是因为老百姓没有话语权。这些洒扫上的贱奴今日有明日无的,根本无人在意。所以,慈悲如神佛的明娘子与点绿姑娘,在宫内也还是小透明。
12. 第十二章 计策
两日后
长公主府
李桢长叹一声,终于将此事前因后果拼凑圆满,颇觉是长出了新脑子。
长史苏记身后,家令许业,司马王秀,主簿顾叹,谒者荀真,舍人崔惟均在,人认齐全了。
狐狸眼家令,老实司马,潇洒主簿,沉默谒者,风流舍人。李桢默默给起了外号,还与苏记分享了一番,成功引得苏记抛弃君子相,哈哈大笑。
哦,对了,还有君子长史,这个不能与述之说。
许业一一说明情况,将四方炭库皆巨额亏空之事上禀,而后就静默了。
舍人从不做正事,来了是凑数混眼熟的。
司马忙于收武林的炭,不知道这边的事儿。
主簿捋着胡子,神游天外去了。
家令一双眸子滴溜溜转,顾盼神飞,与谒者在空中交汇眼神儿。
俩人十分没默契,许业往左撇嘴,荀真以为他要喝水。
许业往下翻了个大白眼,这搭档怎么就这么木,灌了口人家递过来的茶。
没个搭子往下说,这戏不得唱砸了。
长史不想伤人,本意是敲打河东派一次,却防不住有人想要借刀杀人。
将此事递到秦王这里的老翁,是在路人嘴里知道的糕饼铺子爱管闲事,路人却不简单。
此事牵涉太子,怎么处理都有恶果。
皇帝一方面限制太子,一方面又爱惜他的大儿子,很不好拿捏其中的度。
六皇子与太子交好,盼着他们反目的,不止一方。
当初,和平接手司隶地的恶果开始显现。偷东西偷到陛下头上,一看就不是被大杀特杀过的州郡能干的事儿,那帮子投机分子作死。
还当是前朝呢,惯着惯着这帮士绅,恍恍惚惚就亡国了。
这个事儿吧,只能说本朝初立,还是杀人少,许业觉得大杀特杀一定能解决问题。
一息之间,许业的思绪已转了一千回,满脑子打仗。
“此事与司农寺有关。”苏记补充。
李桢没问苏记的消息哪里来的,直接就信了,“又是山东那帮作孽。”
司农寺与少府争权,想要木炭司不是一天两天了。初时李桢不懂,桂宫不教,还是太子的老师给解的惑。
许业心中感叹,这么接戏也行?
殿下与长史,默契真足。
“事涉太子,不可由我等出首,当请少府自查。”李桢迟疑,“这么大规模的亏空,少府令当真可信?”这老些炭库想运空可不简单,不是一月两月能完事的,少府令就瞎了聋了不成。
一个木炭司,神不知鬼不觉干这事,凭借几个胥吏就不可能。不然给太子倒腾一个库房,也不至于就叫人发现了。出门买炭,炭行都知道趁机抬价,不然也没后面炭户之事了。这几个县也不干净,运木炭这么大动静,怎么会半点不知情。
苏记肯定道,“少府令乃陛下身边老人,自秦州时陪伴左右,是陛下信重之人。”也就是说,这位出身秦州的少府令是铁杆保皇党,几次直接在朝堂上争夺炭权,与河东派不睦。
李桢闻言点头,疑窦全消,他还没见打下一个帝国的老父走眼过,决定卖上司一个好。因火炕之缘故,他也算少府编制,领着一份俸禄。
那胥吏明日该上工去了,正好一起交给少府处置了。
因火炕之故,李桢没少出入少府,去寻少府令也不打眼。
一帮盯梢的以为自己行事隐秘,其实全在苏记眼皮子底下,李桢自然知道,这两天没少东游西逛,溜的他们都懈怠了。
谒者荀真乔装改扮,他身材消瘦撑不起护卫的铠甲,弓着后背装成小太监还挺像。
李桢带着护卫骑马往少府去,鱼士良领着一串小太监架着车狂追,挺日常的。
盯梢的回去禀报了,暗处之人暗骂秦王是个草包,这家伙也不派人出城刺探,还日日在城内游荡,莫非就一丁点疑窦都不生不成。
他们着重盯着秦王府与长公主府,只看见长公主的家令与谒者俩人日日出门,却是去南城找乐子,根本没见谁出城。
李桢入少府,与回家一样,登堂入室寻了少府令。
少府令知道这位祖宗脾气暴躁,不敢招惹,回回都是好酒好菜好招待。
“令君,你要倒霉啦。”李桢哈哈大笑,勾着少府令的脖子,往内室走。
为了保证自己的威严形象,一把胡子的少府令早早打发了人都出去,这才没叫下属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少府令也知道自己倒霉,陛下把最难搞的儿子丢了过来,虽说也给了政绩,但自己是沾不上的。
他是家奴出身,生平最重一个忠,惹不起大小主子。
荀真扮成的小太监跟了进去,鱼士良守在门口。
一进门,秦王就说自己出门打猎,正巧发现常平仓空了。
少府令不慌不忙,问是哪个仓。
秦王说,是储备炭仓。
山东派中的河东派不满当前炭行归于司隶派控制,又不能狗咬狗,就打算咬少府一口。为了将京城木炭市场控制在山东派手上,避免每年少府平价木炭对市场高价的抑制,冬季提价借机敛财的同时,增强中枢庙堂影响力。
少府令久经官场,脑海一闪,一闪就透,秦王尚不明所以,他已琢磨出关窍。
长公主府内,苏记打开文稿,指点了几处写明地点的位置。
这本是白纸写就的文章,已包裹上珍贵的蜀锦封皮,仔细装裱过了。这手艺,许业观之,是长史亲手所制。
这么宝贝,至于嘛。
不就是石炭,变成黄金我看看。
许业点头,表示确实寻到了。
“这四处都是荒山荒地,莫说粮,草都长不高。咱们的人往几处县衙去了,地契在此。”
最大的一处荒山有万亩,距离也远,驱赶马车需要四日行程,在雁石县,但地价便宜,当地官府迫不及待售卖此处无所产出的荒山,万亩作价两千两。
稍大的一处在溪南县,盐碱坡地五千亩,作价四千两,马车两日路程。
规模中等的有两千亩,在颍阳县,马车一日行程,是一座山下的乱石滩。连着山一起买,共计四千两。
规模最小的一处,在距离京城最近的宜阳县域内,马车一个半时辰的行程,只有一百亩。因在当地一处大庄子的范围内,本是云台伯的产业,便连着庄子、田地、庄户等一起买了,溢价到四千五百两。
四处均有可观的石炭储备,乃是跟荀真从秦州来的工程兵们一一探明的,几层土皮挖开就是石炭,极为容易开采。比起苦哈哈的烧炭,这个捡出来就能卖。
当地百姓也有偶然见到,拿回家烧的。
少府令那边,派人暗中核实秦王所述情况,他虽然一直知道山东派贼心不死,但并未想到这群张嘴仁义、闭嘴道德的官宦,居然能做出动常平仓的事儿。
即便动的是炭不是粮,也够抄家了。
他们莫非只要利益,不要性命了,当真以为陛下之刀不利。
乱世强者想不通前朝遗老的脑回路,正常。
掌冶属令与其子被秘密提审,其妻与弟妹出门买玉镯,两人走进一处小巷子,少府的人直接堵嘴带走。
木炭监也是一样的待遇,自己与家人都进了少府内狱。
作为帝王家臣组织,少府有一套独立内部审判体系。
三木之下,口供有了。
掌冶属令还硬实,他妻子与弟媳可禁不住打,而且他根本没想到事发的如此突然,这还没到动储备炭的时节呢。
太子花房的事儿也出来了,少府令大呼倒霉透了,即刻令人将亏空之数补足,务必不可令外臣御史觉察。
秦王欣喜于有人与自己一般烦恼了,美滋滋喝茶。
因木炭亏空甚剧,只能少府自己揭开盖子。若是提前告知了太子,依着太子脾气彻查,少府与河东派都要倒霉,陛下不见得会痛快,太子那里也得不着人情。
还不如,就当是少府自己发现的,让他们为太子遮掩。只消没有外力推动,以陛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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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爹的对儿子的放纵心思,不会拿太子如何的。
述之,大才也。李桢感叹,他比他都了解他爹。
少府令敢怒不敢言,双手不断颤抖。他也不知道秦王是故意来坑自己的,还是就这么凑巧。
毕竟秦王天天到处找事儿,几天前在东西市大发神威,实在不值一提,少府令就没往那处想。
常平仓之炭被盗窃都没这事儿惊悚,少府令本来还能坐得住,一听这消息马上汗出如浆,连连咒骂幕后之人下贱无耻。
偷常平仓,诛全家。
离间天家父子,灭族。
李桢见少府令前后面色差距,一时不解,连忙询问。
储备炭库实则是个负资产,少府令也不瞒着,将其中内情告知秦王。
其实木炭这事儿,可大可小。
少府有炭户,冬日不休,自孟冬开始,每日供应宫中与朝中五万斤,尽够了,一般每日还能有不少于万斤的结余,都存在近郊炭库。
常平仓内储备的炭,是平抑物价用的。
也就是说,丢了的储备炭,是凛冬腊月之时出售平民之用,对供应朝中大人们没有影响。
司农寺与少府相争,再想要木炭管辖权,也不敢断了陛下的炭火。近郊的炭库每日都要出入盘库,他们不会伸手。
而平准物价是太府令与洛伊令的职责,他们少府每年平价出售木炭是有亏空的,平价卖一斤亏一斤。
太府令装缩头乌龟,对囤积居奇的同乡下不去狠手。只是陛下仁慈,不罚太府,又见不得洛伊令哭爹喊娘,拿自己的钱往外贴补。这一项,本不是常设,前朝就没有。
朝中各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贸然动了哪一方,都很麻烦。
所以,少府令一开始并不着急。若非不能叫山东派的得利,他早就想把常平仓炭库甩出去了,不能挣钱还得亏钱,说出去丢人。
这事儿,无论丢失的储备木炭能否找回来,他自己内查发现,而且是在如此之早便发现,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就可以避免丢官去职,将责任全推给偷盗木炭之人。
此事操纵的好,还能狠狠打击敌雠,叫河东派吃不了兜着走,狠狠栽一个大跟头。
这些年他们仗着几个粮产地,没少给少府架梁子。
少府的储备炭库,并未有严苛的存储规定,每年能拿出多少平价炭,都看当年朝中结余多少。
去年冬日虽早,凛冬不长,未用去常平仓多少库存,储备炭库才有许多结余。
李桢听着还不觉如何,装扮成小太监的荀真已明白少府令的意思。
若逢冬日酷寒,因无足额平价炭可用,导致炭价高昂,尸横遍野,是洛伊令之罪责,与少府无干。
结果凭空丢了个大炸雷下来,少府令作为皇帝家令,可太明白皇帝对太子要求有多严苛,这事儿,他不敢给太子瞒着。可报上去了,太子清正,定不会记恨于他,太子身边那些小人必然咬牙切齿,暗中咬他一口。自打老刘没了,太子身边就没剩下什么好人了。
荀真本还纳罕,少府令是朝中老人,跟随陛下尸山血海冲杀出来的大将,掌军中后勤多年从未出错,怎么就看不住一个常平仓。
还真让苏长史说中了,少府令压根就是不在意,那不能产出利润的常平仓炭库是个鸡肋。
陛下给少府的定位,等同于皇家专营行当,货殖盈利才是少府的分内之事,每年入皇帝私库的银子才是少府令的治绩。
少府令不敢惊动幕后之人,行事隐秘,从白日等到傍晚,等来了确切消息,木炭储备仓是真空了。
他可以弄自己人,就算明知道是河东派搞鬼,要打击谁,打击面多广,都得陛下定夺。
带着证词,少府令就要入宫。
荀真拉了一把秦王的玉钩带,李桢咽下茶水,放下茶盏,连忙拦下,“令君这就入宫,可有说辞。”
少府令擦着汗水,一张嘴干的发白,“自是入宫请罪。”
“我却有一策。”李桢取出一封奏折,“愿与大人联名上奏。”
13. 第十三章 产业
许业抹了一把汗,“明娘子也就罢了,咱们府里也跟着学,是不是不像样子。”
地契本是以秦王府与长公主的名义联合购置的,两府各出一半资金。
因明娘子之故,溪南县那一处就划给了她,因其无户,挂在长公主府。地契上写的清楚,是出嫁女明媚的嫁妆,所属权会在明媚出嫁后归到秦王府。另有两府契约,收益归出嫁女所有,若生子,则其子分户后,将所属权迁出。若无子有女,则再做嫁妆。若出嫁女及其女亡故,所属权仍归长公主府。
按照明媚的要求,长公主府长史苏记亲自到洛伊令府,将两府契约备案,并另外置办了四张契约,约定五千亩地,其中一千亩的收益落到四绿名下。
闾深绿,米浅绿,张碎绿,宋点绿。
明娘子与四女名下的土地,会在将来两府经营的煤矿中,占据固定地租收益。
这一排绿,定是丫头名儿。
许业发誓,他是第一次见到宫女的姓氏。
居然会记得身边宫女的姓氏,明娘子真是个妙人儿。
她居然给丫头分产业,那可是产业,土地、矿山。
长史居然还跟她学。
郡主居然就同意了。
哈,这世道,是疯了点。
为了感谢明娘子所提供的地点与技术,后续继续投入的煤矿经营成本均由两府代为支出,等于明娘子属技术入股两府煤矿集团,不出钱但占份额。
皇帝老儿也是这个待遇,许业心中叹息,还得是有大才,才华就是财富,财富就是权势。
按照郡主的意思,府中所持三分其一,分与京中属官侍卫共享,效仿明娘子立下契约。
秦王府中,也是照此办理,只是王府尚未配齐人手,故先行搁置。
长史亲往洛伊令府,带回来了三百张契约,听说把洛伊令府中的佐官手里的大印都盖出了火星子。
苏记摇摇头,拿出最后一张契约。
许业接过一看,瞬间无语。
爱她就给她钱,秦王果真,情真意切。
那张契约,是给柳娘子添嫁妆的,秦王从自己那份儿划了五千亩地的收益给柳娘子。
说到底,明娘子出钱出技术,抵不上柳娘子有殿下真情。许业居然不自觉的,为未曾谋面的明娘子抱不平了。尤其是见她分利于下,深感世道疯癫后,对她好感大增。
“柳氏不占份额,不涉经营,只享土地部分收益。”看出许业心中不平,苏记解释道,“与明娘子身边四绿所持收益,质性一致。”
对自己等人分长公主府的份额,许业原本是有些心中惴惴的。虽然明娘子先分润下属,长公主府却没有此等先例。但一看柳氏也有,马上就觉得自己等人,怎么也是比柳氏功劳大的。
听到长史解释,许业点头,他们这些人是拿的两份钱,固定的土地收益和矿场收益分成,柳氏与四绿则是一份土地收益,算沾光派的。
这其中尚有三份契约,占据了矿场收益的五成,被秦王带入宫,做投名状去了。
成败,还要看那头。
少府令匆匆入宫,被打了板子送回来,而后南军全城大索。
秦王入宫,志得意满。秦王出宫,大摇大摆。
山东那边再蠢,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事儿发了。
后边朝中博弈,李桢表示不懂,爱莫能助,他只惦记着关雎。
年少慕艾,人之常情。
苏记始终关注着朝中动静,三百张契约一发,属官侍卫积极性提高了一百八,各方消息流转快了不止十倍。
必须承认,在人性这块儿,是明娘子赢了。
宫中最大的新闻是,太子的花房叫拆了,改成了佛堂。听说是太子妃刘氏托梦之故,太子爱妻如命,自然从谏如流,护花转念佛。
第二大的新闻是,秦王每日都往宫中送炭,蓬莱殿的小宫女们都不用心忧少府炭贵了。
蓬莱后殿
四绿各自郑重的捧着自己那份契书,知晓娘子不爱人跪她,都不知如何表达是好。
若能磕上几个头,她们愿意磕死在殿里。
煤炭之利,是她们一起计算的。
娘子说了,一个项目组,不管是扫地的还是码字的,都有贡献。奖金到手,她是组长拿大头,其余四绿均分。
所以,这是她们的劳动所得,是应得的。
以后,也是照此办理。
一张薄纸,千金重。
点绿头一个哭了出声,她把契书高举过头顶,轻轻放到几案上,“我无父无母,是宋嬷嬷养大的。嬷嬷说了,进了娘子屋里,就是娘子的人。婢子没有私产,娘子不当我是婢子,我拿娘子做父母,请娘子帮我收着吧。”
明媚一愣,给股权不拿回家,放公司里?
突然想起,她哪里有家啊,她自己都没家呢。
明媚的泪也落了下来。
深绿放下契书,忙给娘子拭泪,她都不知俩人有什么好哭的,拿钱拿地是好事啊,只当是太感动,“我只有一个老娘,不知是死是活,这契书,也请娘子代管。”
婢子手上确实不能有私产,她们拿着过于危险。
浅绿搂着点绿,也没get到点上,说:“我的也请娘子管吧,我也是无父无母,不过我是米娘子养的,以后她干不动了,我给她接出来养老。”
点绿一怔,嚷着要给宋嬷嬷养老。
碎绿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契书的规制,又叫点绿先别哭了,看看大章图样,能不能仿制。
三绿震惊。
明媚拍了拍碎绿的头,叫她别想太多,契书都在衙门有备份。
碎绿沉声道,“我家有债主,我无私产,按礼法,钱得拿去给我阿父抵债。好在我入宫后,先时是尚衣局,后来娘子也给改了名字,他们不知道我在何处当差,也不知我如今叫什么。”
深绿与浅绿看向点绿,小不点连忙闭上嘴,表示自己一定啥也不会往外说。
娘子与姐姐们的事儿,是绝密,小不点懂。
最后所有契书都叫收了起来,一张也没发下去,都放在匣子里收到隐秘处了。
“咱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时,明媚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利益相连,比再多誓言都重。
她坚信,她们的感情经得起金钱考验,所以她先给钱。
无论将来秦王府里,她是个什么状态,四绿的退路要留好。
这里还不够,还得攒。
五个人,十只手,摞在一起比天高。
长公主府,老孙拿着自己那份儿契书,美的冒鼻涕泡,郡主对咱不薄啊,咱一个阉人厨子,奴婢秧子,也有份儿土地了。破天荒的给阖府上下杀鸡宰羊,今天的大锅菜里不是猪肉,老孙也不念叨下贱不下贱了。
属官与侍卫们本都是同僚,都是秦州来的,可这些原本的太监女官们,大部分还是京中掖廷宫分下的。
郡主一手股权打法,彻底收了他们的心。
苏记又从公中播出一份,给府里的丫头小子们分润一二,于他们而言,土地是多遥不可及的梦,更何况给的是绑定土地的纯收益,一不用种,二不用交税。只要长公主府在一日,这收益就永远有他们的。
是夜,有大头螳螂主动来投,自言对不住郡主厚赐,当时便要自尽。
苏记来者不拒,尽数宽恕,重新纳入门下。
大头螳螂转职暗夜黄雀,不仅帮黄雀抓住更多害虫,还能传递假消息,也很合理。
蜜枣加大棒,是人就会使。
蜜枣的分量,却不相同。
世间,最贵的是人心,最轻贱的也是人心。
郡主出了大价钱,收买了人心。
秦州什么都能缺,再不能少了人心向背,郡主英明。
矿场经营,秦王只管给钱收钱,他一没母家,二没门人,几个伴读都不合胃口,不肯出门一同行侠仗义,全被打发了。
所以,许业与荀真又多了一摊子活儿,荀真管勘探,许业负责经营。
自打来了京中,许业觉得自己是个掌柜的命,老爹期盼的立业是没谱的事儿了,如今真成掌柜的了。
荀真心思少,让干啥就干啥,听话。
朝中风波不断,同僚扇风,各派架柴,少府与司农寺打出了真火,几日内已经互相折进去几个属官。
东西市的市令耍了秦王一回,秦王不记得了,长公主府却得给讨回来。好位置的铺面让出来,司马王秀包下,全部挂在秦王府名下,售卖武林松香木炭。
各方角力,陛下作壁上观。
朝中乌烟瘴气,围绕木炭亏空之事,互相诋毁,互相推脱,对市场上一日比一日贵的炭价,视若无睹。
秦王无动于衷,长公主府沉寂,一时间,几方盯梢的都不知道自己该盯着谁了。
齐王被手下劝着,注意力也都放在朝中党争,幻想着分一杯羹,一时没了给弟弟找不痛快的兴致。
储备炭失窃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虽然市中木炭供应充足,各县炭户的马车每日都要运送木炭过来,两边的炭行却一日一价,开始惜售。
长公主府
“果然不出所料,这帮瘪犊子,掉钱窟窿里了。”许业勾着荀真的脖子,俩人一身黑灰,趁着夜色走地洞进了府。
荀真动了动嘴,觉得嘴里都是渣滓,就没说话。
普通民户并不用木炭,都是烧自己家存的木柴就行。但这里是京城,城中有大量从事手工业、服务业的人,他们是没有条件存上不要钱的木柴的,不买炭不行。
炭行涨价,他们有路子,就找炭户,偷摸交易。
为了笼络炭户,炭行一改压价、拖付的嘴脸,不仅按照五文的市价收购,还给现结铜钱银两。
后面木炭都不进城了,直接存在城外庄子上。荀真顺藤摸瓜,将几个庄子的所属全查了出来,基本都是朝中司隶派大臣的子嗣亲属,出钱的倒是河东居多。
河东与少府打架,司隶趁机浑水摸鱼。
本朝官员的木炭都由皇帝发,少府供应。
本朝皇帝抠门,勋贵不多,都有山有地,自己烧炭够用,还能卖点儿,这部分炭也被炭行收了。
冬月进入中旬,涨到了七文钱一斤炭。
京中商户想要大批量买炭,炭行居然还不卖,就得让人抢,主打一个量少价高。
秦王府的木炭,是炭行管事亲自上门,求到王秀这里,请务必卖给他们的,居然比市价还能高一文。
王秀不敢自专,府中来话儿,卖。
大烧特烧,大卖特卖,全卖了。
秦王听说这个路子挣钱,专门跑了几家相熟的勋贵家,带着他们家的纨绔们,偷偷把家里的木炭倒出来也卖给炭行。
齐王密切关注秦王,知道此事后,也效仿拉拢勋贵大族卖炭,听说带着各熟稔的家主挣了不少。齐地人鸡贼,暗中推波助澜,簇拥奉承着河东士绅更上头。
太子麾下太监们纷纷将端本宫原花房的炭取出,预备偷偷拉到市面上卖了。被大太监马占香发现,一人赏了十板子,将炭分给詹事府属官,得到太子老师赞许。
炭行发现市面还有这么大量,不得不求助背后金主,金主立时送了真金白银来,炭行当即挺直了腰杆子,继续收。
一人寓居的官员,炭火是足用的。可拖家带口的那帮当官的,没有京中产业,就得上街买木炭使了。
这可苦了他们。
现在没门路,根本就买不到。
没有上头发话,炭行都不搭理你。
任你家大人几品官,不好使。
这帮没本事的,只能买木柴引火取暖,后头竟然木柴都涨价了。
一下子城中平民也难了,每日都多了一笔高额花费之处,纷纷后悔秋日里懒惰,没多存下柴。
东市最好的匠人,一月一千文钱,原本养五口是没问题的,这一下每月得拿出一半买炭。
但凡业务不好,就得断了炭火。
随着刑部屠刀落到周边县域的属官身上,将涉及常平仓之过的官员尽数带回,城中木炭价格再次大涨。
全城都陷入了木炭恐慌,有门路的到处找门路求购,各勋贵府上也开始囤木炭,试探出售些富裕给炭行,挣个零花钱。
太府令权当不知道物价飙升,每日老神在在,只管与户部扯皮,户部要拨钱,太府说你没我批的条子,休想拨出一个大子儿。
炭行遇见卖炭的就收,大收,特收,加价收。一边收,也会疑惑市面上怎么还有这么多木炭。
气氛已经顶到这儿了,咬牙收。
王秀这边抓紧卖,武林县的炭户太努力,每日都有大量木炭到货,统统被炭行拦截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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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
“这帮瘪犊子,是要涨到多少算完。”许业咬牙,这帮不停手,他还得去挖煤。
“预估二十文。”顾叹捋着胡子。
荀真问道:“先生算的?神机妙算子,名不虚传。”
“转转脑子,贤弟。先生管着票号呢,算账算的。”许业实在是不想挖煤了,“先生,咱家票号他们也借了?”
顾叹点头,“商户人一时拆兑不开,抵押商铺庄子不稀奇。”
“为什么不是二十一文。”荀真不懂便问。
顾叹摇头,“超过二十文,关西炭运进来都能赚。”
短短半个月,两场雪,木炭涨到一斤十文。
木炭本不值钱,夏日里两文三斤都有。
偌大一个京城,因未经战乱,足有百万人还多,假设每人每日半斤炭,一个冬日的木炭消耗可达数个千万斤。
这么大的量,这么大的利,已经叫某些人昏了头。
为了继续收购木炭,防止木炭价格回落,山东派各个团伙凑在一处商量,现银花光了,老家真金白银暂时运不过来,就在城中借贷。
不知道是哪个大聪明给他们出的主意,这一下是彻底下不来台了。
城中各处钱庄都叫他们跑遍了,借贷抵押,继续收,涨价收。
冬月过后,各处封山,炭户赚足了钱,不再冒着风险偷摸入山烧炭。
炭行刚想松口气,却发现市面上还有木炭流通。
上头指令,务必全部收了。
你说太多了,没地方放?
那不能。
城外的谷仓,腾空了,放炭。
还不够,现场建。
寒冬腊月,热血沸腾。
今冬是肉眼可见的冷,刚入腊月里,出现第一个冻死的百姓,木炭涨价到十一文,洛伊令开始睡不着觉。
他上任才两个月,就赶上大神斗法,城中没有炭火,他也不能劈了衙门给百姓取暖。
想破脑袋,洛伊令都想不到,木炭这玩意儿能买不到。他是土生土长的司隶人,祖祖辈辈烧木炭。
洛伊令虽然是士人,但家中无甚财产,不勾连上官,司隶这边不带他玩儿,还准备甩锅给他。
东西市大排长队买高价炭的不少,冬日炭是刚需,不是说抵制不买,就能逼迫炭行降价的时候。
皇帝不给指令,洛伊令也不能擅自行动,对这些囤积居奇的司隶老乡,就该给他们一只封建专制大棒子尝尝。
囤积木炭的,他知道是谁,他甚至知道有些人家的私库里存了够全城百姓用一个月的木炭,可他一个三品官,能搜的了谁家呢。
“前朝太中年间,冬日木炭价格飙升,每秤二百文。”主簿顾叹捋着长髯,一秤十五斤,也即每斤将近十四文。
“郡主料事如神,提前安排秦州商行注入巨额西域黄金,日恒昌银两充足。按照长史的吩咐,所有放贷只收房产、土地、粮食为抵押。”顾叹算了一个大数出来,这一票够秦州吃十年粮的,比占山劫道快多了。
某些票号,眼馋木炭生意,接受以木炭作抵押,取死之道。
“今日炭行挂档十二文,可以收网了。”苏记转向上首,玩帕子的秦王殿下脸红着,还没回神。
陛下不可能坐视京中炭价超过前朝,将来史册之上,有碍清名。
做臣子的,不可不体察上意。
苏记咽下未竟之语,双手交叠,眉头微簇。
下意识把手上绣着缠枝花纹的帕子塞进袖子里,李桢轻咳两声,“都按述之说的办。”然后,继续愣神傻笑。
晓得殿下定是昨夜翻柳家墙头,苏记不打扰他关雎之思,转而继续安排后头的事儿。
结尾务必漂亮,如此才有双赢、三赢、四赢。
明娘子的一封稿,纯然是阳谋,令苏记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做事做绝。
上官驸马之仇,未敢有一日忘矣。
与河东、司隶相继结下死仇,陛下对秦州也能放心。
日后,明娘子的事,务必要多想几重。
苏记一心二用,一边想,一边说。
许业静听长史吩咐,算是知道上次干嘛非让荀真扮成太监跟过去了。
春日,殿下便要迎娶柳侧妃了,随着日子临近,殿下越发面红耳赤、辗转反侧、心神不宁。
司农寺卿翘着脚,品着茶,两撇小胡子都带着得意,马车内暖意融融,也是面红耳赤的。
大朝会上陛下几次因炭价发火,洛伊令被骂到臭头,窝囊的样子太可笑了。
少府抛出平抑炭价的木炭较往年差出一个整数,他抛的还没炭行收的快,照样落不到坊中一块炭。
取暖烧炭,炭行要多少就得给多少。
今年腊月,足够他们给陛下展示一下和平年间士绅的肌肉了。
京中炭价一旦超过十四文,陛下定然坐不住,到时老夫与炭行大商户们谈一谈,叫他们十三文出售,亏一点也就罢了。如此,木炭司才可从无能的少府划拨给他们司农寺。
司农寺卿想着美事,却根本不知道他身后那群士绅商人早就忘了办这件事的初衷,一心要把炭价推到二十文,榨干洛伊,一年赚够一辈子的钱。
真到那时,他定会被震怒的皇帝杀死,而后拼着搜刮干净国库,皇帝会把河东司隶都铲平。
山东士人被惯的太厉害了,思维还停留在前朝糜烂的日子里。
但是这不符合秦州的利益,秦州需要国库支援,而且河东司隶一旦起兵灾,北胡定会南下。
苏记本意并不是,把河东人好不容易偷出去的木炭卖给司隶人的炭行,而是拿这些木炭还给少府,得少府令一个大人情,等着少府与炭行打对攻,平抑物价即可。
如此挫败了河东人的谋算,也让司隶人占不上便宜便是。
结果,石炭冒了出来。
天意如此,苏记只好临时换了打法。
司农寺卿还在认为,陛下总不明白,与士大夫共天下,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大人,前头堵了。”车夫熟练且平稳的停下车。
司农寺卿挑开帘子,小厮跃下车去前面打听。
穿裘衣的赶着马,车上放着桶。穿袍袄的骑着马,两侧挂着箩。穿纸衣的鼓鼓囊囊,前面抱着篓,身后背着筐。
居然都喜气洋洋的。
14. 第十四章 石炭
未等司农寺卿想明白,小厮已赶了回来,欢喜道,“大人,咱家可不用发愁买不到炭了,前面有少府石炭,十文一斤哩。”
石炭?炭?十文?
司农寺卿滚下马车,一把揪住小厮的脖领子,“在哪里。”
小厮以为大人也要去买炭,当即邀功,“都打听清楚了,过了青龙桥,在令尹,大人门口支上摊子了。”
小厮刚说完令尹两个字,司农寺卿已经穿着官服挤进了人群里,踉跄着往桥上跑去。
哎呀,咱们没带筐啊,这要装在马车里拉回去嘛。
小厮与车夫连忙赶着车,也加入人流。
洛伊府衙,洛伊令与少府令围着炭炉,石炭噼里啪啦,观察了一个时辰,都不带累的。
“石炭,果然耐烧啊。”洛伊令大松一口气,救了命了。
少府令笑而不语,反正他已经靠抛售木炭,赚回开国以来平抑炭价投入的本儿了,后头怎么着都是白来的利儿,今年的账目能好看出一朵大牡丹花来。
若非洛伊令一脸衰相,本着同僚一场,相亲相爱,少府令都想仰天长啸以抒发快意了。
苏记裹着大氅,守着无人问津的木炭,炭盆已快熄灭。
府外立着四个大炉子,都是镂空的,里面烧的正是石炭,熊熊大火,烧的人心暖。
抢购之人太多,少府胥吏甩着鞭子,吆喝着限购,每人五斤。
石炭,世人少见,可比起木炭十二文的高价,这没见过的黑石也能烧就行,家里桌子都烧的只剩下腿了。
本朝初立,少府代表皇室,信誉也是刚硬的。
又是在洛伊府衙外,再少一重顾虑。
司农寺卿大红袍滚成了黑色儿,哆哆嗖嗖抢了一斤,失魂落魄的往家走。
不能低头,不能低头,他们撑不下去的。京城百万人,哪来那么多石炭可用,必须坚持,坚持就能赢。
炭行高价收来的木炭,是河东父老的身家性命啊。
司农寺卿越走越清明,司隶帮胆子小,炭价超过六文就不敢跟了,剩下的可都是朝中河东大员操持同乡拆兑的。
若是······几辈子的积累就赔干净了。
没事没事,老大人定是有法子的,司农寺卿发足狂奔。
小厮与车夫跟在后头,都不知道大人是怎么了。
“殿下,今日石炭供应尚有不足,不知明日是否还有。”洛伊令陪着小心,向秦王殿下作揖。
李桢这两日办事得力,老父亲接连赏赐,亲大哥也说他是个贴心的,欢喜无限,必要与红颜知己好好吹嘘一番不可。夜夜翻墙头,精力不济,炉火照着,昏昏欲睡,见洛伊令实在可怜,方懒洋洋的说道:“要多少有多少,令君只管与述之商议便是。”
洛伊令不敢打扰,连忙退下。
今日衙役去了两市,炭行也是不要命了,仗着朝中有人,炭价不降,居然还涨到十三文。这是赤裸裸的蔑视朝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杀才。
别看他骂的狠,心里很慌,眼巴巴的望向苏长史。
若是炭价涨到十四文,洛伊令怕自己也要赔上一条命。
“令君此地甚窄,明日在东西南三大街上支起摊子便是,定价便九文如何。”苏记微笑。
“令君长街卖炭,也是一桩佳话。”少府令哈哈大笑,甭管怎么说,这石炭有他们少府两成利呢。
洛伊令见二人皆胸有成竹,才算放下一半的心。
他不敢说早有石炭为何不拿出来,苏长史身奉皇命,定有其他谋划。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洛伊令亲自赶着车,车上装着石炭,往朱雀大街来。
因木炭涨价,茶馆酒楼都早早闭店,市井中十分萧条。
南城多外地商户租住,他们都是有钱买不到货的。昨日未能及时买到石炭,听衙役们说今日能在坊门口买上炭,都早早来了。
阳光穿透雾气而来,大人绯红的袍子扬起,后面是望不到头的车队,黑漆漆的石炭披着一层金芒。
不知是谁带头,百姓都趴在地上喊起了陛下万年。
洛伊令红着眼眶,翻身下车跪下,高呼陛下万年。
东西两处听到南城喧闹,细听后,也呼应起来,一时之间满城都是“陛下万年”之声。
炭行的人守在左近,跟着趴在地上。东西两街非富即贵,他们不敢去捣乱。没想到,洛伊令居然不上朝,亲自坐镇南街,一帮打手对视一眼,三品大员不是他们能动的。大员身边的南军,就更可怕了。
布幌子高高挑起,写着一个大大的“九”字。
商铺掌柜的带着帮工一起上,每人五斤拎回家,可算能活了。
冬风凛冽,几日功夫,便又降下了一场雪。
南城农户家里烧着一盆石炭,是五文一斤买来的,一家子絮叨,说限购挺好的,听说明日石炭还要降价呢,到时不限购了,豁出去囤一个月的。
木炭价也下来了,可百姓都觉得石炭更好。
今年开采的这处矿口是精矿,煤块杂质少,耐烧烟小。
若非河东作死,皇命在身,不该如此快速贱卖的,许业翻着账本,嫌弃赚少了。
炭行求爷爷告奶奶,却因前头惜售得罪了太多人,腊月将尽,同价居然卖不出一块木炭。
可恨少府与勋贵落井下石,均小规模出售木炭,价格更低,仅有的几个客商也被抢走了。
朝廷一套组合拳,打了河东派一个倾家荡产。
一整个乱世,他们都没损失这么狠。
不少抵押了家乡庄子铺子的士绅早早开溜,预备赖账。抵押了京中产业的就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票号收走他们家三代祖产,哇哇大哭于事无补。
蓬莱后殿
明媚正与宋嬷嬷闲聊,宋嬷嬷捡着前朝能说的故事与明媚讲古。
深绿挑了帘子进来,行礼说道:“娘娘使人来唤嬷嬷呢。”
宋嬷嬷笑意不减,与明媚告罪,辞了出来,不慌不忙带着两个正殿的小宫女走了。
“嬷嬷总是这么稳当。”深绿以宋嬷嬷为榜样,一直希望能与嬷嬷一般能干。
明媚笑笑,与深绿说,“阿深姐姐多读书便是了,宋嬷嬷可是女校书出身呢。”
深绿苦恼于一看字儿就脑袋疼,她是读书认字最费劲的一个,没少让明媚操心。
“若非跟着娘子,我哪里能认字呢,如今不做睁眼瞎子,便极好了。左右,日后一辈子跟着娘子,娘子不嫌弃我笨就是了。”深绿不好意思,揉着帕子。
明媚知她是因容貌之故,多得白眼,所以才不自信,行事便求全。为了避免她多思多想,明媚才想让她多读书,眼界开阔了,心胸才能宽广。
“哪里敢嫌弃阿深姐姐,没了姐姐照应,我连衣服都能穿反了出去呢。”明媚打趣。
深绿笑,想起明媚刚入宫时的模样。
浅绿正巧进来,听了也跟着笑。
点绿风风火火跑进来,“娘子,咱们殿下又得了赏呢。”
深绿问:“可是娘娘赏的。”
点绿摇头,“是陛下,陛下赏的,不仅赏了咱们殿下,还赏了娘娘呢。”
午膳前,宋嬷嬷又来了,这回是有赏赐。
“娘子素来得娘娘的意,这套御制金兰花宝顶簪,便给娘子添妆。”
明媚含笑,行礼如仪。
“娘子是有大造化的,将来日子长了。”宋嬷嬷扶起明媚,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长。
再看点绿不在,知道这丫头是避嫌,宋嬷嬷便走了。
傻丫头也不知道在避个什么劲儿,浅绿不是照样每日往小米那里去。
这帮童儿,就没一个省心的。
一套簪子有六只,每只足有一两重,累丝编织,层层缠绕成兰花形状,当真金碧辉煌,镶嵌花蕊的粉色碧玺宝石晃花了浅绿的眼。
晓得她爱粉,明媚把这套宝贝给她保管,叫她日日看夜夜看去。
午膳各处也提了档,明媚这里分到了鲍鱼粥,一人一碗,一饱口福。
午休时,明媚照旧假寐,尚未找到感觉,便被吵醒了。
是赵嬷嬷到了。
“扰了娘子午休。”赵嬷嬷未进屋,笑声传了进来。
深绿挑了帘子,赵嬷嬷进屋先烤火,浅绿帮赵嬷嬷脱了大氅,点绿送来了软底便鞋。
赵嬷嬷一上脚,宽松柔软,大小正好,心里越发熨帖。
等身子烤的热乎了,她才往明娘子这处儿来。
掏出叠整齐的素色布包,赵嬷嬷一打开,露出一大叠银票。“这是头一个月的分红。”
嬷嬷这么一放,把明媚也整的傻眼了,打眼一看万两收不住。
这是全京城都不烧木炭,改烧石炭了?
宫中消息说闭塞,也确实是。
打了个把月的木炭战争,她还不知道呢。
“都是实在卖炭得来的干净儿钱,娘子只管收着用便是。”赵嬷嬷补了一句,她可不敢把放贷的银子给送进来,那是断子绝孙的买命钱,还得秦州兵火之地能消化。
顾叹人老成精,抵押物中的不动产都是京中产业,平素买不着的好地段。
明媚机械性地把银票递给淡定的碎绿,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府在赵嬷嬷口中,就是一群不着调的。
秦王,她不好说,可不好说本质上就是什么都说了。
这么一帮人,做出这样一桩大事。
长公主府到底是什么定位啊,这完全推翻了明媚之前以为的,倒霉小可怜,暗搓搓发财的猥琐发育印象。
碎绿一过手,“娘子,整两万两。”
二百四十万本钱,一个月收回一千二百万纯利,这可是纯利啊。
卖芯片的,都没有这么暴利。
做互联网抢钱,也不是这么个快速变现法。
到底是古代皇室厉害,什么金融大鳄、互联网新星,实业巨头,都弱爆了。
她这还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点儿,两府所赚都不必细想,这得赚回来两年国库收入吧。
长公主府几年都没有大动静儿,今年这是怎么了,换路子了,还是我理解错了,明媚觉得脑袋抽筋了,她是真不精通庙堂之道。
郡主远在秦州,鞭长莫及。
六殿下,富贵乡人,断无此魄力。
赵嬷嬷疏朗,不像能干这么大买卖的。
想来,只能是久闻其名的苏长史。
这位爷手段通天了吧,不知是哪路星君下凡。人长得帅,令殿下一见如故,还这么能搂钱,莫非是财神爷。
明媚两辈子按说也见多识广了,还没见过投资这么个回报法儿的,做梦都没这快啊。
这一月就回本连带翻番的买卖,真是卖煤的?
明媚抛掉那些说不清的隐忧,务必借着这位的东风,再攒下一笔资产才行。
“娘子,匣子满了,装不进去,不如花了吧。”碎绿估摸了一下大小,塞不进去。
闻言,赵嬷嬷立即接上话,“娘子但有吩咐,尽管说。”这就是个大财神,秦州的福星。
前儿,府里开了庆功宴,赵嬷嬷为最大功臣不在而心中不平。
苏记这个小兔崽子,对谁都留半个心眼子。众人只知道石炭是明娘子倡议的,却不知就连四处煤矿的位置都是明娘子点出来的。
也就长史与家令这俩货心里明白,其他人,上到殿下,下到舍人,都不晓得明娘子居功至伟。
若非有石炭在,单凭找回来那点木炭拿去对冲,根本赚不到钱。司隶河东这帮人是疯了,田地铺子抵押了也要拉高炭价,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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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跟收黄金似的,其心可诛。
这下好了,库存木炭高价脱手,石炭顺利出售,抵押物十分实惠,陛下吃大头,太子吃点汤,少府大赚,秦王府与长公主府小赚,皆大欢喜。
可惜,长史说的有理,明娘子之能,几乎干涉鬼神之力,不是一句天赋异禀爱看游记能解释的。
她本就难,得保护好了,不能再给添风雨了。
莫说是个人,就是个鬼,秦州也保了。
长街血未干,秦王站在风口浪尖。
河东高位接盘,为了此次木炭大战熬尽了最后一滴血。
木炭的价被打下八文的时候,河东破产的大小商户不计其数。
价格下了六文,京中老字号的票号倒了两家,炭行易主。
价格下了五文,押错宝的司隶大商人纷纷出逃,被各自赔掉侉子的幕后主子千里追杀。
价格到了四文,出身河东的司农寺卿自杀,门下省侍郎偏瘫,尚书右仆射癫痫。
本次开采售卖的是城外那处石炭,人工是少府出的,运费成本低到忽略不计,可以玩儿到三文两斤,还有一文钱赚。
这场战争要一直绵延到正月,陛下一文钱军费没出,私库满满当当,还有钱支援空空荡荡的国库,太府令连着几日不敢多话,户部尚书紧急给各处播了粮款。
司隶与河东人平息不了陛下盛怒,就得一直出血。
他们的木炭屯着,每一日都在掉价,都有新的成本,这么大的量,存一日,多亏进去一处大宅,票号几乎是拿刀子上门,逼着这些高官的亲戚低价卖宅子卖地还钱,甚至有侯爵伯爵人家捂着脸往当铺跑的。
京中哪个开钱庄的,后头站着的不是勋贵就是前朝遗留下的大宗族。谁家朝中没有势力,还能怕一帮河东来的土绅不成。
一群人的家破人亡,一群人的彻夜狂欢。
刀兵不动,照样杀人。
显德十年,热闹疯了。
这些事是京中最火热的话题,述之讲透了,李桢还是听了个半懂不懂,主要是他心思不在。
苏记不曾瞒着赵嬷嬷,赵嬷嬷也是半懂不懂,主要是嬷嬷是个粗人。但这不耽误她入宫学舌,也不瞒着明娘子。
再多的誓言,比不上利益相连。
爱她,就要给她钱。
盟友,自要坦诚。
苏记自问,对明娘子,知无不言。
秦王与长公主府,敢于迎接任何势力的挑战,赵嬷嬷打包票。
明媚先是欣喜于府中对自己的坦诚态度,听着听着,突兀心口一疼。
想来还有一群倒霉鬼,因诸神斗法,活生生冻死在一堆石炭与一堆木炭包围三圈的都城里,成了现任洛伊令官宦生涯里一笔耻辱的记录。
若未进宫,家里的炭火就是父亲的县丞炭例,日有三斤五两,必然供不上一家人取暖,但也不至于冻死。
若是生在匠户、民户呢,那时,自己也许就是倒霉鬼之一,莫名其妙就活生生冻死。或许,阿父、阿母、阿兄都会为我的不幸无福命运痛哭吧,将一切当成是天灾,是命。他们会继续过日子,感激皇帝陛下的善政,感激救命石炭。
朝中的事,她听着,像是听故事。
秦州还罢了,司隶、河东,她都没概念。
她却知道南街上的贫女是怎么过日子的,一斤炭卖到十二文,等于要她们去死。
百姓的事,苏长史一句都没提,这本也和她这个深宫中的女子无关。
明媚自己描绘补充上了时代的背景板,是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
苏长史将局势说与他心里的明娘子听,仿佛是在诉说二人共同完成的大业。
现实中的明媚,利用宫中培养的强大礼仪惯性,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能强求古人,这是时代局限性,不能强求,明媚宽慰自己,想要赶走多余的同理心。
苏长史他们已经做的够好了,他们没错。
若没有他们,死的人会更多。
若有错,定是我自己不合时宜了。
此时此刻,我做不了什么。
今日是悲观中人,很难代入胜利方。她只是觉得凄凉,仿佛又死了一次,浑身凉的透透的。
事实证明,精神不够强大的人,糊涂点更幸福。
她只是想要赚点钱,没想过要谁的命。
“咱们开纺织场吧,嬷嬷。”明媚回神,她迫切的不想再看见这些银票了,仿佛上面沾染着自己的血,鲜红的一片连着一片,叫嚣着吃人啊,他们吃人啊。
现代打工人明媚自嘲是牛马,古代打工人明媚是工具,不配有感情。
煤炭暴利,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冬日过去,便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了。明媚定了定心神,又是没有感情的打工人。
纺织却一直在高点,从未下来。
明媚罕见的说了一下午的话,将场地、工程、人员、管理、培训等等都说透了,现说现写,大有嬷嬷听不懂,咱们再来两遍的意思。
她看不清苏长史的谋划,多可怕的人啊。唯一能做的,就是多赚点钱,再给自身添上一些筹码。
只要她一直有用,就可以一直做盟友,而非工具或者傀儡吧。
晚膳后,赵嬷嬷木着脸往回走,谒者驾车又快又稳,这次却一直被催着速行。
荀真估摸着,是宫里的明娘子又有主意了,加快了速度。侍卫骑马跟上,一片连绵的铠甲摩擦声与踢踏声,震慑宵小。
长公主府
苏记挑了挑灯芯,门外站着一排戴甲配弩的侍卫。
非常时期,特殊注意。
赵嬷嬷入府疾行,侍卫们接连大声拜见。
前厅,推门而入,赵嬷嬷一身是汗,掏出一本折子。
苏记怔然,这么快?又来?
15.第十五章 除夕
明媚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环视着四周,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架子床上挂着青纱帐,素净的没有一丝花纹。
上一床彩绣花鸟的帐子,那些轻灵的鸟儿仿佛异化成了梦里恐怖无面人的血盆大口,窗棂吹进来的微风推着这些无面人疯狂追着她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有面对。那帐子,迷蒙中叫她悄无声息的撕碎了。
深绿早上进来,默默收拾了残片烧掉,换上素色帐子。娘子做噩梦的事儿,她谁都没告诉,半句不敢露出来,甚至不能问尚药监配上一副成药。
早年,娘子初入宫时,也有过这般时候。
能熬过去的。
听见娘子的声音,深绿披着衣服进来,点上一支小蜡烛,送一盏温水,将娘子小小的身躯抱在怀里。
她不知道娘子是怎么了,自赵嬷嬷出宫后,接连做噩梦。娘子总有她的道理,她不说的,她不问。
明明她还这么小,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深绿能做的,也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抚慰,她甚至没用的不会唱一曲哄睡的歌谣。
明媚润着干燥的喉咙,身体紧绷,面无表情的依偎在深绿怀里。
半刻钟后,明媚扬起笑脸,示意无事了。
显德十年,除夕日
禁针线。
赵嬷嬷竟又入宫来了。
她是专程来送年货的。
深绿心里有一丝不自在,怕面上露出来,躲在倒座房,帮着小宫女收拾归置年货。招呼小宫女们饮水,深绿深知自己是迁怒了,这不对,必须克服。
剩下三个绿热情迎接了赵嬷嬷,快快乐乐进堂屋去了。
堂屋里挂着一个圆盘样子的靶子,圆心上插着三把磨尖的铜簪子。
赵嬷嬷一见就喜欢,自己也玩了两把,次次正中圆心。
大家都跟着叫好,十分欢快。
赵嬷嬷玩罢,将带来的四个匣子挨个捧起打开,“郡主特意从秦州送回的年礼,只有陛下,皇后娘娘,贤妃娘娘与娘子这里得了。”
想起那个仿佛太阳一样耀眼的持枪少女,明媚双眼泛酸。若是在她的地界儿,定不会放任奸商囤积居奇,就这样看着底下官宦拿老百姓的性命赌一场大的。
圣明无过圣上,开国皇帝尚且如此,继任者又当如何。
今日是炭,明日是粮。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蝼蚁终归是蝼蚁,再怎么喊着水能载舟,一滴小水珠也是不值得圣上垂怜的。
明媚突然就看什么都索然无味,银子积攒的再多,可能有朝一日换不到一粒米。
洛伊城中,千真万真,权势是真。
“大年下的,娘子这是高兴呢。快憋回去,可不能掉出来。”赵嬷嬷见明媚眼圈红了,拍打着她的手连忙说道。
“郡主有信给娘子。”赵嬷嬷留下信,就回前殿去了,她来得早,贤妃娘娘留了午膳。
明媚怔怔的看着那封信,思绪回到显德八年。
那年春天,丧父丧母的郡主住进醴泉殿,她去请安。
雪下红梅,郡主一身劲装,潇洒豪迈,银色长枪拴着缨子,时而开出一朵霜花,时而划出一片银河,明媚记忆犹新。
当年,她们都有一个梦。她许诺了一个理想国给明媚,明媚想尽其所能添砖加瓦。
“哇,这是一匣子碧玺。”浅绿惊呼,粉红、桃红、樱桃红,淡蓝、墨蓝、孔雀蓝,黄绿、棕绿、祖母绿,另有紫色、橙色、黑色若干,红绿双色三色若干,都是大大小小的圆形宝石,仿佛雨后彩虹的光芒一样璀璨。
“这一匣子是水晶,各色都有。”碎绿淡淡道。
“这两匣是碧青石、青金石与孔雀石,都是上好的颜料呢。”点绿磨磨蹭蹭的撒娇,“娘子给了我吧,我画画用了吧,正好山水俱全了。”
深绿进来,正好听见败家童儿的惊人言论,什么家庭啊,把宝石当颜料,当即拎着点绿的后脖领子出去教育了。
明媚收拾好心情,笑的不行, “阿深姐姐且轻点,大年下不兴打小童。点绿既然喜欢,过了年送到醴泉殿匠室学画吧,学好了再给她使就是了,别糟践了。”
浅绿与碎绿都跟着笑。
“阿浅看上的都捡走,不拘做成坠子还是簪子戴,我瞧着舒心。”明媚见浅绿那副样子,就知道她又瞅见粉色走不动道儿,“这些也归你俩管了,自己分去。”
深绿转出来,恨铁不成钢,“娘子就惯着她们吧。”
明媚大笑,浅绿与点绿迅速搬着匣子跑了。
“年货都清点了,嬷嬷细致,连算筹都送了一副新的进来,文房四宝若干。”深绿絮叨着,“绫罗绸缎各两匹,不知是怎的,居然都是粉紫色,浅绿可得乐了。再有缂丝、织金、绢、纱各两匹,不是碎花就是纯色。蜀锦两匹,一匹连珠团花对鹿暗橙锦,一匹曲水连浪落英浣花老绿锦。”
明媚听着,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打听了她自尚衣局领的料子,特意寻来的。
“速速分了,都分了。”管他合不合规,明媚做主,都给大家分了。
浅绿打趣,要给娘子做同款,日后跟哪个绿出门,就穿哪个色儿的。
明媚再度哈哈大笑,听着四个绿念叨年后做衣服的事儿,思绪渐渐飘远。
越是年节,宫规越严格,谁也不能扰了主子们的兴致。
平日里能通融的,都要重罚。
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都睁着三只眼。
过年,也是过关,各处均如此。
后殿还好,明媚基本等于是禁足状态,她的宫女也一样,平素都不可到处走,所以也没哪个宫哪个局的借人来。
宫灯摇曳,朱墙绿瓦,花烛高照,琼浆玉液。
蓬莱殿、醴泉殿主子都去前面陪着陛下,看太常寺表演去了,尚膳监也被借走了大批宫女与厨娘,支应麟德殿守岁宴。
通宵达旦,气势磅礴,精彩绝伦,扣人心弦。
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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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人服侍着四五十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两股战战。
锦绣明珠,环佩叮当,丝竹袅袅,长袖善舞。
四五十人搜肠刮肚,应制作诗,歌功颂德,奉于一人。
群臣朝拜,山呼万岁,敬祝圣安,盛世荣华。
今年是明媚过的一个松心惬意之年,什么活儿都没有,不用提心吊胆,也没有鞭子加身,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碳烤羊肉,舒心惬意喝着大麦茶。
坐在榻上,明媚抽出一把铜簪子,隔着一整个堂屋,抬手射中了对面靶子上的圆心,簪子没站住落在地上。复又取出一把,用袖子遮掩,换了一个姿势发力,射中圆心,入木三分。
显德五年,夏日入宫,膳食局当差,除夕夜,八岁的童儿躲在殿角,姑姑低声嘱咐,若有差池,小命不保。
显德六年,蓬莱殿守着灶台,彻夜不眠,半步不能离开,防着炭火熄了,等米姑姑从前头回来,给主子备早膳。
显德七年,除夕夜叫打死了一个宫女,说是在前头冲撞了翠微宫的贵人。那年皇后病重,翠微宫大嬷嬷们当家,仗着蓬莱殿主子不在,拖着宫女进来,就在正殿院里见了血,要了人命。明媚缩着头看了一宿烟花,也没抹去脑海里大滩的红。
显德八年,随郡主往前头参宴,低着头站了一晚上没敢挪动,回来腿肿了,还是郡主给上了药油,亲手揉搓了一遍经络,疼的明媚咬破了手帕。郡主嘲笑她,连偷懒都不会。
显德九年,作为六品司记,留守蓬莱殿,拦着翠微宫的大嬷嬷上门,任凭对方如何恫吓,咬死宫规,让碎绿看着,紧闭大门,就是不放人进。大嬷嬷气急败坏,上了鞭子,带着三个宫女围堵明媚与点绿,明媚把点绿推进门里,自己往树上爬,硬生生撑到深绿浅绿带着宋嬷嬷赶回来,抓住了大嬷嬷鞭笞有品女官的把柄。
为了工作,明媚是拼过命的。
想起除夕日刷新的翠微宫大嬷嬷,真是玄幻又魔幻。
偌大一个宫廷,规矩森严的假象,是一个嬷嬷就能戳破的。
依托权势就有一切,没权没钱没地位,就得任人拿捏鞭笞。
真是负能量,从回忆里抽出身,明媚自嘲。
烟花绚丽,五彩斑斓,璀璨耀眼,繁华似梦。
将四绿放出去看烟花,小小一方院子,禁锢不住人的视线。
星回于天,岁且更始。
透过窗户往外看,四四方方天地,隔绝了一切危险算计,真令人陶醉,仿佛待的久了,心都澄澈了。
可她是底层爬起来的,她是挨过打的,是受过酷寒的,是被骗过的,是被牺牲过的。
没有人是另一个人的依靠,谁都靠不住,不可以将命运寄托在他人手中。
明媚不停给自己做黑化心理建设,她当了太多年的乖乖女,自由散漫没有目标,今生摸爬滚打来的见识太浅,可前世教会她的那套低欲望生存观已经行不通了。
明媚啊,你要记住,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16.第十六章 选址
显德十一年
宫中连着放了十五日烟火,夜夜丝竹笙歌。
听说今年过年京中取消了宵禁,不知三大街有多热闹。
年幼时,她也被阿爹带去逛夜市,尝过胡辣汤,看过胡旋舞,体会了一把古代庙会。
明媚偷偷坐到院子里,围着大氅,抱着手炉,看了七日绚丽灿烂。
今年陛下在宫中,皇后娘娘身体见好。仗着秦王殿下立下大功,正得宠,蓬莱殿稳当,四绿爬上后殿屋顶,往极远处张望,全然忘了规矩。
明媚并不管束她们,左右此时殿中姑姑没心思往后殿来。
深绿每每后悔放肆,到了夜里还是抗不过点绿缠磨。
因前面大宴连着小宴,尚膳监人手不足,每日都是提前预备的各色蒸碗糊弄着,算是古代预制菜。
她们在殿内煮羊肉汤,胡椒、花椒、孜然放进去,滋味浓厚。吃完出来,冷风一吹味道就散了,也不打眼。
白日无事,都穿上新衣,从上到下收拾整齐。这几日可以不按着规矩穿衣,正是考验美商的时候。
深绿最爱一身碧滋裙配赭石色袄子,首饰一应是新制的,难得面上一直带着笑。
浅绿搭配了茜粉与湖水蓝的撞色裙,十分新颖别致。
点绿取了十样锦做裙子,搭配烟墨色褂子,被说老气,她却不管,只爱十样锦上繁复的花图。
碎绿不爱打扮,浅绿给她打点了一身粉绿撞色,趁着肤色越发黑了,她混不在乎。
明媚就带着四个人畅聊,她主要说将来纺织场的排布、架构、管理等等。
内宅妇人没有嫁妆撑腰,不掌控经济大权,就等于伸手向男人讨吃要喝,想抬起头看人,太难。
她即便是个侧妃,又有长公主府在身后,却难说一生不犯错,不惹人厌烦。
若有一日秦王发怒断了她的月俸,再断了分红,长公主府介时不见得会挺她,照样得去吃土。
她若是没带金手指来,十几年磋磨,也就认命了,开心一时算一时。
偏生还有个金手指,似乎不挣扎一下对不起造物主。
对王朝权谋无一分建设意见,对王府发展无一分贡献,对殿下无一分情绪价值。
这种情况下,侧妃她还想要过好日子,除了指望殿下仁义、郡主撑腰,也就剩下赚钱了。
权可以带来金,钱更能助推势。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有自己的宅子,手里有现银,身后有产业,手底下养上千号人,是个生钱的大项目,挂上两府的产业链,一损俱损,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才能让她稍稍心安。
感情能让利益更稳固,利益也可以保证感情始终如一。
咱们不赌秦王与郡主情比金坚,只赌一把丝绸的价格直升不降。
待将来出宫,第一件事她要请赵嬷嬷为她引荐苏长史,以后过日子是靠左合适,还是靠右合适,需长史指引一条明路。
这些日子与赵嬷嬷畅谈,没少听说长史的诸多事,这位对郡主、对秦王的影响力,极大。
既然有人手里有正确答案,能拿来抄写一番,最是妙。
过一日,便说说六房的事,偌大一个王府,人多事杂。很多事情握不住下面,就稳不住上头。
若是真要管家,也不能没个准备。
虽不知人事安排,组织架构是不会变的。提前着手,研究章程,绝对有益处。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所有的情况都要提前考量好。
明媚满心都是工作,根本没有继续享受假期的意思。
四个丫头聊着聊着,就跑题了,互相交流衣服样式与花色,或者说一说晚上的烟花。
每当此时,明媚就会歇一歇,换换脑子,想想前几年夜间或午休时入梦各科老师们的教诲,挑拣着写上几笔,渐渐也存了一箱子草稿。
做女官时,她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执笔的。
此时却无妨了,前程定下,规矩也松了不少。
出宫后,这些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能用上,不好介时再写。
这箱子深绿自己管着,若有废纸,便是她看着放入炭盆烧毁,绝无只言片语散落于外。
其余三绿,也不瞒着她们,还得她们来整理手稿。
浅绿从不好奇娘子哪里学来这些,点绿总要凑上来看看,若有她感兴趣的,便非得缠着娘子细说不可。
碎绿只要数学题够用就行,间或还得去后头见公主,领些新奇的零食回来,大家一起沾沾福气。
吃上喝上以后,就更难拐回工作状态了。
明媚也不催她们,都还是孩子呢。
这样年节里,是她在扫兴。
正月十六
长公主府
今年郡主未归,长史、赵嬷嬷等人连着入宫领宴,一直到正月十六各府衙上值,才算罢休。
皇帝过惯了苦日子、穷日子,建国之初,少府与户部空空荡荡,没那个铺张的底气不说,前头还有些年头是在军营过的除夕。
显德十一年略微奢侈一些,御史台也没那么没眼色,非得在兴头上与陛下作对。
因是长公主府的家臣,苏长史这位三品官并不需上朝,早早请了赵嬷嬷与家令许业来,商议明娘子交代的纺织场事宜。
“地块好说,徽之先生手中存着不少。”许业笑道,正是河东跌倒,顾叹吃饱。
赵嬷嬷急急插言,“明娘子的意思,是要一整个坊,最好在东城,东市附近。”顾叹票号手里是有不少地段好的铺子,但面积不够。
“这事儿,就得劳烦仲芳兄了。”许业一听,触及知识盲区了。崔惟一天不干正事,到处游荡,朋友多,与他打听去吧。
苏记唤了舍人崔惟来。
这功夫儿,许业又问道:“明娘子要那么大地方作甚,一个坊大的千亩,小的也有百亩,咱们两府合起来才占一坊。”
赵嬷嬷回忆当时明娘子的说法,“开纺织场,要规划出三期建设计划,初期二百人,最多用五亩地,后期却要逐步扩大规模。形成,形成,规模效应,对,规模效应。”
“百花庄那个流水线法。”许业恍然大悟,但是百花庄已经有纺织场了,“明娘子所创大织布机、水力织布机,已令百花庄获利颇丰。莫非,她是有另起炉灶之心。”
“殿下并未分与明娘子百花庄的份额。”苏记摇头,“百花庄的收益与明娘子不相干。”
百花庄是贤妃娘娘安置年老宫人的义行作坊,本也不为赚钱。
当年皇后病重,陛下放出了不少宫人,以为善政,为皇后祈福。
结果当年出宫的老宫人,多数无家可归,只身出宫只有死路一条。
贤妃娘娘掌着尚食局,见手下宫人出宫后惶惶无依,因出身之故,感同身受。那无处可去的,便都安置了,均住在陛下赐予六殿下的庄子上,为了给他们找一条活路,这才有了百花庄内的香坊。
后来,为了防止善政变成恶政,太子主动找六殿下安置更多年老宫人,才有了纺织场。
宫人年老体衰,干不了重体力活。为了解决问题,殿下使少府制作了水力磨坊与水力织布机。此事做完,嘉奖不少,又得陛下赏赐新田庄、铺子。
这水力器械,自然都是明媚金手指所得。过了一遍六殿下的手,发明人就是六殿下了。明媚深藏功与名,稳稳当当晋升品级。
只可惜少府得了这法子,如获至宝,珍而重之,再没拿出来过。
百花庄也被严密保护起来,等闲人无法观看水力之能。
打着皇家同款招牌,做世家官宦生意,各方都知道这个意思。
若非是济民性质的,少府与刑部怎能看着其他商户打类似御用招牌无动于衷,犯忌讳,还犯法,当诛。
四殿下犯浑,也想掺一脚,直接被陛下扇了巴掌。
长公主府的绸缎庄赔着吆喝,给百花庄赚钱,也是这个道理。
品精、量小、利厚,工序多,讲究多,包装多,实在都在里子,面上必须是不赚钱的。
许业一怔,“贤妃娘娘如此短视?”不给分钱,哪里有积极性,军中还有战利品分分,若是军师不分账,那以后谁给出谋划策。
“贤妃娘娘给明娘子升了数等,指婚前,明娘子已是六品,若非这桩婚事,今年该升五品女官了。”赵嬷嬷瞪了许业一眼,“少谈宫中娘娘。”
许业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对着赵嬷嬷露出讨好的笑容,仿若一只呲牙的小奶狐。
赵嬷嬷是长公主的乳娘,这帮小子年幼时,都被她抚育过,对小辈是降维打击。
淳皇后早年出身低微,嫁贩运私盐的淳皇帝,二人家贫,生长女无母乳,是邻居赵娘子抱着长公主喂奶,才养大了这个孩子。
赵嬷嬷嫌弃的转过身子,许业嘿嘿笑。
“明娘子为人厚道,令老身修书一封与郡主,要给干股三成,算咱们帮着操持的辛苦钱儿。”赵嬷嬷感叹,“这是个实在的。”
苏记不置可否,凡是明娘子所为,皆不可轻视,其中不简单。
正如去年那一场堪称前无古人的炭火之争,若非明娘子提供的石炭位置,河东死不了那么惨。
商户折损还算小,关键是朝中派系排位洗牌,各部堂争权,河东大败。
陛下十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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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这一功记在两府头上,秦州日子便好过多了。
明娘子她全程隐身在后,并无半分庙堂诉求。
她想要什么呢?苏记不习惯看不清一个人。
皇帝,长公主,郡主,贤妃,秦王,如此尊贵的天家,亦有私心所求,难道明娘子没有?
她甚至,不为父兄求官。
钱交到她手上,原本是做嫁妆银子的。她倒是反手就给赵嬷嬷全带出来了,当真是自信绝对不会折本,还是视钱财如粪土。
此时此刻,要建新纺织场,是为何意。
“仲芳兄。”许业起身,与崔惟见礼。
“长史、嬷嬷、敬之贤弟。”崔惟仪态出众,其容貌皎皎如明月,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自有旁人仿不到精髓的风流。
苏记将明娘子诉求一说,崔惟立即便给出了几处有意出售的坊名,有官卖,有私卖,多与前月炭事有关。
“太平坊,最为合宜,占地两百亩,临近东市与水渠,原是一片水泽,河东商人买下后,填平水泽,建门墙,起地基。因地处东华门外,属于外郭,地价低廉,只是尚未达治平之态。好在,旁边的大成坊是府中产业,坊内多是冶炼之所,护卫众多。主簿曾言,令票号将周边坊市盘下,将来行事方便。”
与府中产业连成一片,一来安全,二来也好就近盯着。许业点头,认为太平坊确实可行。
明娘子的产业,再小心不为过。
“老身要去看看。”赵嬷嬷站起来,拉着崔惟往外走,“辛苦仲芳今日陪老婆子了。”
“荣幸之至。”崔惟向来敬重年老女性,即便是被拉走的,依旧礼仪周全,神情自若,行动潇洒。
“一起去。”苏记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有必要这么谨慎嘛,一个纺织场罢了。许业内心喋喋不休,灰溜溜跟上。即便是明娘子的纺织场,它也就是个干纺织的,还能变成别的不成。
荀真驾车稳当,赵嬷嬷坐在上位打盹,崔惟陪于下首,对面坐着许业。
崔惟、许业皆边郡世家子,自幼时便随父入军中,多得赵嬷嬷照顾。
二人对视一眼,铠甲皆换了宽袍,下意识偏过头,不看对方。
猛虎入牢笼,自伤其类。
车外,苏记与顾叹骑马并行。
“太平坊不太平,关键在于外郭城墙低矮,当年陛下入京,大军轻易便可翻越。若于此处安置纺织场,太平年间无事。若司隶有灾,则极有可能为灾民所扰。”顾叹捋着胡须,单手持缰,叹息,“纺织多女子,女子柔弱,即便有周遭工坊护持,恐难保全。”
京城外郭,自前朝起,便常有流民闯入。
本朝立国未久,司隶三次遭灾,皆有灾民向京中求活。外郭这一片多是工坊而非民居,也有此因由。
工坊多为大户所有,护卫森严,等闲也没有流民会闯进去。
毕竟人家是来求活的,不是来攻城的。
但纺织不同,京中纺织少有特大规模,多留在内城东市内。毕竟女子为主,难以保全自身,更何况保护工坊。
“若明娘子执意在京中择地,内城绝无整坊出售。外郭各处皆有此隐忧,差别不大。”苏记不解之处也在此。
以明娘子之能,内城外郭情状也当在她的谋算中,她既然定下要整座坊,便是指向明显,必有用意。
她是故意引导我等,为她在外郭置办?
原因呢?
苏记绕着河东、司隶想了一圈,不知道她又盯上了哪家。
纺织还能再复制一次石炭之能,还是另有他想。
上一次的石炭之事,不仅为秦州带去了巨额收益,也铲除了朝中司农寺一大掣肘之敌,以免粮草总受制。
围着太平坊绕了三圈,赵嬷嬷频频探出头,她觉得此处清幽,道路畅通,水运发达,四面皆有工坊,却不相侵扰,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问问娘子不就好了。”赵嬷嬷见几个大男人拿不定主意,痛快说道,“明日我便入宫,将此处之事告知娘子,若娘子执意选此处,我等便随她行事,介时自然知道结果。”
一行人渐渐走远,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那马十分神俊,不下于秦州良马。
车内人撩起帘子向外看,容颜端正,不苟言笑,虽是男子打扮,还能看出柔软女相。她对旁边的人说道:“薛姐姐,这边是东外郭,都是些工坊。咱们在此处开医馆,这些都是穷苦人,恐怕不会来光顾。”
被称作薛姐姐的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身姿高挑挺拔,穿一身玄红色胡服,有一种雌雄莫辩的英气,如同一棵俊秀的小树。
17.第十七章 学堂
一早,赵嬷嬷递牌子入宫。
贤妃那里留了早膳,赵嬷嬷在正殿用了,便往明娘子处去。
因殿下得了实惠,进少府执掌一署,宋嬷嬷对这长公主府来的老太婆也没那么腻歪了。
赵嬷嬷脾气耿直,心思敏锐,见宋嬷嬷态度改了,也不会非得针锋相对。
两人论了长幼,难得没打嘴仗,和和气气过了一早晨。
宋嬷嬷与赵嬷嬷没什么共同话题,俩人尬聊之后,就都拐到明娘子身上。
宋嬷嬷难免感叹,明娘子心软,见不得血腥,日后多得老姐姐照顾了。
赵嬷嬷点头应下,也陪着唏嘘。
这样心软的孩子,让人不放心。
后殿,明媚正吃饭,头发都还散着。
谁也没想到赵嬷嬷这时来了,深绿浅绿急忙揣着肉夹馍跑去倒座房,点绿待她们稳当了,才去开门。
“嬷嬷安。”点绿露出甜美笑容,嘴角还挂着油光。
赵嬷嬷并不点破,与点绿笑了笑,疾步往堂屋来。
明媚单手绾发,迅速插上簪子,自掀了帘子,请嬷嬷进来。
“是我误了娘子的膳食,人老了,忘了娘子这里的时间。”赵嬷嬷见明媚形容不似平日整齐,连忙告罪。
她来的次数多了,晓得布局,自己寻摸茶碗,倒了茶喝,“娘子不用管我,我在家也是这样,不用照顾。”这个兰花格外茂盛的,就是她常用的那只。
“嬷嬷不是外人,你俩且去吧。”明媚挥了挥手,让深浅回倒座房,踏实把饭吃了再过来。
她算是知道赵嬷嬷是个直筒子了,也不与嬷嬷客气。嬷嬷都定位是娘家人了,都随意些更舒服。
明媚从不给自己找不自在,她一向认为礼仪是为了让人好过的,不是给自己挖坑。
“嬷嬷稍坐,我这也是快吃完了。”明媚碗里还有一口粟米粥,软糯浓稠,不吃完,她还挺可惜的。
赵嬷嬷自己脱了大衣裳,放在一边,捧着一碗茶啜饮。对着墙上的靶子,没忍住来了几手抛射,过过瘾。
这小玩意儿,不比硬弓有意思,但胜在便利。
过了一会儿,浅绿进来,她素来吃得快,先给嬷嬷把衣服拿出去挂起来,又拎着便鞋回来。
赵嬷嬷连声称赞,好姑娘,好姑娘。
浅绿抿着嘴笑,娇声道,“嬷嬷可别笑话我了。”
待深绿进来,明媚这里也吃完了。
明媚收拾了几案,两人把碗筷放入食盒拿出去,开门散了散味道,这才安坐。
“却不知娘子要偌大场地作何用?”赵嬷嬷依旧开门见山,将外郭坊的优缺点一说,建议明媚,不行还是换成内坊,地方小一点,价格贵一点,也无妨。
明媚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嬷嬷,郡主经营西域,西域是最大的丝绸分销地,多少都不愁卖。咱们的纺织场规模越大,离着郡主越近,则成本越低。所以,我定了三期计划,预计是最终建成全京城最大的纺织中心。”
此地的黄河仍叫大河,按照典籍记载,应是可以行水路走秦州的,运输成本较低。
丝绸纺织,就是两府产业链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项。
比之煤炭,运往西域的丝绸,赚的是外国有钱人的银子,明媚心里上觉得赚外边人的财富更合算。
无论郡主最终卖出几倍还是几十倍利,都会用在秦州自己人身上。
而执着于最大,则是为了定价权,在上下游的产业链中,占据绝对地位的人,才能有足够的话语权。
而且,她对流民或灾民没概念。
“若非为人力考虑,走水路将生丝运往关西,就地纺织,反而更好。”明媚感叹,她想过去秦州就地建场,被郡主否了,理由是秦州根本没那么多脱产妇女。
秦州女子人人分地,一年四季,只有冬季农闲,尚且忙于家事,难以撑起一家成规模的纺织场。
若说产业规模化,最重要的就是有足够数量的无地之人。
司隶地狭人稠,未逢战乱,等于地主阶级完整的从前朝保留了下来,佃户未有分地的机会,这才有如此多“三产”人员供应京师。
使我家中有二亩良田,焉能远走他乡乞食。
本质上,工场是与地主抢夺人口。
赵嬷嬷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忘了自己进宫是干嘛来的。
“京中安定,各地商人蜂拥而至,无地贫民进京求活,会越来越多,地价也会逐步高涨。外郭,焉能一直是外。”明媚顿了顿,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嬷嬷,此地可先行买下,几年建设,便足用。且女子并非弱者,若能召集女子如秦州一般训练,假以时日,护卫乡里不在话下。”结合前朝与前前朝的史书记载,加上自己初中历史老师的讲解,明媚输出了一堆先知之言。
“若内坊有合适之所,也请嬷嬷代为购置五处小宅,一进或二进,在一坊或邻坊最好。”想了想,明媚觉得还是要给自己与四绿购置下宅院,万一日后用得着呢。趁着冬日之事,京中出售一波,平日想买还不见得能买到。
明媚一说,赵嬷嬷便痛快应下。
买地买宅子,是增添家业,都是好事。
赵嬷嬷问:“纺织女工,娘子打算从何处聘?东城西城皆有纺织大户,城外各县也有巧手女子,娘子可有计较。”场地之外,便是人员,女工也不是随便扒拉的。
“外郭那片地,若从无到有,兴建起来,约莫要到秋天,这段时间可要提前寻摸才好。”赵嬷嬷补充道,“若是一切齐备,只等女工,便要耽误工时。”
“不瞒嬷嬷,我却有些想法。敢问府上绸缎庄,可有织娘绣娘?”
“自然是有。”开绸缎庄的,总会有些特殊情况,自然常备着手艺高明的纺织、刺绣师傅,但数量不多。
“府上织娘绣娘可愿开一间学堂。”明媚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她考虑良久,觉得既然是自己出资,那么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一次实验,也不过分。
在封建社会背景下,培养一群自己人,是明媚的妄念。她孤独太久了,一旦有机会,便想要更多。
若是搞砸了,旁人没有损失,她就去做下一次尝试。
“学堂?”
长公主府
工场是与地主抢夺人口。
听到此处,苏记骤然挺直脊背,心下有所感。
外郭,焉能一直是外。
苏记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
赵嬷嬷甚少见他如此,下意识收了声。
许业与荀真面面相觑,他们也在认真听讲,但并不知这句话有什么特殊的。
明娘子所言,堪称振聋发聩,但有些人听过就听过了,有些人却能瞬间联想更多。
所谓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的天才人物,皆有丰富的联想力。
“述之孟浪了,请嬷嬷继续讲。”须臾后,苏记平复了心情,恭敬地向赵嬷嬷行礼认错。
明娘子之言,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苏记的思路瞬间打开。
他从未想过,这题还有这种解法。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外郭,缘何不能是内城。
京城拥挤之态,自显德八年后便愈演愈烈。东西尚且无妨,但南城人口密集,道路泥泞,垃圾堆积,疾病滋生,污水横流,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等等洛伊府的一百件发愁待办事,皆因此而生。
内部城市空间不足用,缘何不能向外看。
赵嬷嬷继续说,明娘子想要借绸缎庄女师傅,讲了她希望自己培养织娘和绣娘,要将纺织场做出特色来,日后供货西域,立场时便要女工先学习,用偏向西域那边喜好的织法绣法。
“这叫定位准确,客户画像。”赵嬷嬷觉得明娘子说的没错,既然想赚西人的钱,当然要考虑那边的爱好。
主簿顾叹颔首,就算一直做的是垄断贸易,货品也有畅销与否。与其受限于其他纺织场固定的花色,还真不如在明娘子的纺织场里做西域专供。
长公主府接下商路不久,尚且来不及布局生产线和原料线,遇到年景不好,丝绸价格品质波动,受制于人,影响收益,也是有的。
明娘子若是新建大型纺织场,确实能解长公主府眼下货源之急。
“明娘子愿意给学徒开工钱,给师傅出高工价。”赵嬷嬷继续说。
许业觉得,就凭明娘子有这份心,愿意安排织娘绣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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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西色后上工,就能肯定她是对秦州上心的。他支持明娘子的想法和计划,愿意帮忙筹建。
自家绸缎庄养着的绣娘便是专门做西方花色的,织娘则未曾专门研究过西域那边的喜好,还需郡主自秦州寻来。
“只是这人选,明娘子更倾向于自民间招录女子,而非用其他纺织大户家里现成的熟练工。”
许业哂笑,“普通民户女子,根本就不能碰绸缎,她们手上的茧子会勾丝。”
赵嬷嬷说自己也问了这个问题,“娘子说有法子给她们养手,春日里寻摸来人,夏日养上几个月,秋天后便可上工,纺织场那时也刚好建成。便是刺绣难学,纺织是没问题的。”
许业还是不明白,这不是白费劲儿嘛,放着现成的熟练工不用,非得自己养。
“签卖身契?”荀真只能想到这个,也许明娘子是想要女奴,所以才要贫家女,但是她说给开工钱。
赵嬷嬷摇摇头,“签佣契,不是卖身契。老身也曾问过,娘子说,给她们一份谋生的本事,养一人就是养一家子,算是做善事了。”
一名纺织女工的月俸,可比其他工种的大匠,若是家里的媳妇闺女有一份这样的工作,整个家庭生活水平都可以上一个台阶。
女子不容易,能挣钱的女子,在家中刚强一些,便不会不好过。
更有一些女子,是没活路的。明娘子,想救一救她们。
丝绸,等于,暴利。
这等暴利,若不拿出一部分做善事,明媚要一直做噩梦。
她不信神佛仙灵,对自身际遇却又认为有几分善恶报应的因果。
骤然暴富后,她还不是合格的资本新贵。
“南山下的小庄子,是郡主许给老身养老的,老身做主,便将织绣学堂设在此处,也算老身做善事了。”明娘子非要给租金,赵嬷嬷死活是不收,最后明媚没杠过,只好任凭赵嬷嬷自领了山长的职位,发工资就是了。“老身打了一辈子仗,临了,也想试试教化的滋味儿。”
圣人之行,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
男子学书,女子学织,天下至公理。
这学堂,自然不仅仅是纺织刺绣,也要教读书写字。用明娘子的话说,明白道理就是开启智慧。人有智慧,手更灵巧。
学堂要聘绣娘、织娘与先生。
赵嬷嬷洋洋洒洒,将未来女子学堂的雏形讲了个通透。
众人皆沉默。
“恭喜嬷嬷。”
苏记起身,整理衣冠,一躬到地。
其余家令、主簿、司马、谒者、舍人皆起身,正色肃然,一躬到地。
“可收容无所凭依女子?”舍人崔惟问道。
赵嬷嬷点头。
“无业贱民亦可?”崔惟继续追问。
赵嬷嬷再点头。
“从良妓子?”崔惟三问。
赵嬷嬷笑了,“娘子说了,只要是女子,不拘出身,有意做工,皆可入学。即便学成后被别家挖走,也只需对家出几个月的学费、生活费、学徒月俸即可,不追究女子任何责任。雇佣契约,皆会写明。”
“娘子慈悲。”崔惟对着北方躬身,行礼如仪。“长史,崔惟愿为明娘子操持纺织场琐事,恳请长史将此事交给下官。”
“仲芳之愿,自当从之。”苏记微笑颔首。自离开秦州,他已有数年,未曾发自内心的笑了。
“嬷嬷,仲芳愿做学堂首任老师。”
“仲芳大才,求之不得呀。”赵嬷嬷大笑,“只是这教材,仲芳得等一等。”
崔惟,崔仲芳,秦州崔氏次子,世家公子,军中谋士,王佐之才,放浪形骸混迹市井已有数年。
许业左看右看,酸不溜丢的想,不知道这纺织场经营有什么好抢的。
那崔仲芳懒散这么长时间,就干一码事,大家至于比过年高兴嘛。
“太平坊的地,购置否?”正题偏了,许业给纠正回来。
“安宁、安定、平和、祥和等诸坊皆购。”苏记斩钉截铁,“请徽之先生从速办理,将东外郭四周诸坊皆拿下,多多益善。”
顾叹一诧,险些掐断胡须,心疼的立即放手,拿出特制小梳子,梳理起来。
18.第十八章 城墙
正月底,陛下巡游河东。
这位开国皇帝,一年四季,三季在外。
十年间,亲自带兵平叛无数,正是当打之年的无双上将,谁也别想把他绑在宫里。
太子监国,诸君辅政。
后宫六妃,各守一摊。
本次出征,乃是因河东赖账之故。陛下亲自出手,带着作为债主的勋贵们,收账去了。
朝中诸大臣,心知肚明。陛下此去,河东定会比立国之初那两场大战后还惨,谁让他们敢拖欠陛下的钱。
十年生息,十年修养,少府有粮,太府有钱。一笔笔的前朝烂账、糊涂账,也是到了清算的时候。
秦州小子太狠,是一把快刀不说,这把刀还带着脑子。
念及冬月之战,朝中各派都打了个哆嗦。
春耕在即,陛下雷厉风行,定是等不及了。
拿不出钱,田地人口,陛下会笑纳的。
陛下从京中带走了无数勘定高手,放话要巡游到夏末再回,不是冲着隐田隐户,还能是冲着谁。
想当初,国朝初立,陛下腾不出手管地方上的烂事儿,叫各地自报黄册。
结果倒好,天下土地人丁,平白少了五成到七成不止。
若说战争减员,土地撂荒,十年过去,也该让各地的土豪们清醒清醒了。
任你是三省呼风,六部唤雨,他们都明白,不能与陛下对着干,这位是打天下的天子。
但家乡父老不明白,不愿退一步。
他们说是高官,宗族还有族老,家中还有老父,也只能自插双目,力求保身罢了。
还有一干人等不服气,要捣乱的,陛下且不出手,看秦州这把快刀作何应对。
河东就是头一个跳出来的,这不,是死的惨啊。
秦州小子,岁数不大,招数用老,甚合陛下之意,他还不讲庙堂和谐,不讲幕后之规。关键他是个领兵的大将,出入甲胄在身,不怕刺杀。
苏记这人,太难治了。
大臣们战战兢兢,各派都收敛了,生怕步河东后尘。
陛下离京,太子仁厚,却不好糊弄,庙堂苦矣。
“你要修城墙?”太子估算春耕之日,倒是还有二十天,此时兴劳役,亦无不可。
秦王追到端本宫,堵住了太子大兄,硬是让太子等他说完,再批折子。
太子好脾气,也容他耍无赖。
冬日,老六送了他一成石炭收益,又以他的名义,献上两成半石炭收益给父皇,平了花房之事,太子一直记在心里。
“大哥,不是我要修城墙,是咱们要修。”
洛伊有内外二城,内城中有皇城,两道城墙宽广高深,不必修缮。
外城,则不然。
城墙低矮,多处有坍塌之征兆。
因陛下军功之盛,自信无人胆敢进攻京师,且囊中羞涩,便将外城墙当空气,未曾提过修整。
秦王围着太子团团转,转的太子眼晕。“请述之进来详谈,维宁且别转了。”
苏记之谋,知天命而用之。
太子是服气的。
冬日炭事,彻底打掉了河东气焰,父皇极为满意苏记的表现。
意外腾出半个司农寺,连带一个三品寺卿,在谢师操持下,端本宫与詹事府不少武勋散官都得了实缺。
蓬莱后殿
明媚翻阅前人著作,想找一本适合给小孩子开蒙用的书籍。长日无聊,美食用过,礼仪练过,衣服做过,武技学过,正当做些实事儿了,方才不辜负岁月。
偏生本朝、前朝、前前朝,皆是私学盛行,未曾立下官方蒙学。
想求一本通俗易懂,适合给稚子用的书籍,何其难也。
她想要的自己人,需要从头养起来。她不能接受,自己办场发工资培养出来的织娘,还打心眼里看不上女子抛头露面,打心眼里觉得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低人一等,打心眼里看不起自己女子身份。
就算是自娱自乐吧,在她能做主的地方,她想要另一种氛围,女子也当自立自强。她提供一份养家糊口的岗位,也想要给她们做一做后盾,让女子站直了腰身。无论是背景上支持,还是思想上升华,或是金钱上扶持,她想为那些还未谋面的女子做点事。
这世道,穷人苦,穷女人更苦,苦不堪言。
冬日炭争,让她有了负罪感。
其实,她本意就是赚点钱,给自己加一加筹码,没想到苏长史会引申出那么多招数来,更没想到还有坏人,能拿满城老百姓的性命争权夺势。
他们该下地狱。
可地狱,又在哪里呢。
她的前程定了,就迫切的想做点什么,利用那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知识,去为真正有需要的人做些事情。
可她要么居住于深宫,要么出嫁到王府,所依仗的知识,都拿出来,也不过是为贵人们锦上添花,似乎太轻贱了些。
有这样的背景身份,她本可以做的更多啊。
她是去不了秦州,可她能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打造一个秦州。
就从这个纺织场开始,这是我的纺织场,要从头到尾,都有另一个时空的影子才对。
这样,明媚的念头,才能通达。
咱马上就干到十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还可怜巴巴的怕东怕西算怎么回事。
时代大势如此,咱认头。
最起码,在自己掌控范围内改变的让人高兴些。
能帮一个人改了命,都好。
“娘子都找了一个月了,快歇歇吧,熬的眼睛都红了。”深绿端着大麦茶进来,小声劝道。
纺织场还没影子,娘子又开始操心学堂启蒙。那聘请来的先生是吃干饭的不成,还能教不会几个学生写字。她就算笨的了,娘子几年教诲下来,也能读写三千字了。
深绿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有一点嫉妒将来可以上学堂的织娘们,竟然能让娘子操心至此。
若非还有长公主府帮着操持琐事,这么一个小纺织场要想开起来,就能累死她们几个,深绿对赵嬷嬷又生出无限感激来。
明媚听劝,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前朝私学先生的著作。转而去看王府六房的职能表,算是换换脑子。
深绿无奈,娘子哪里都好,就是不能闲着,总会给自己找出点事情做。
点绿辛苦几天,照着娘子的草稿,整理了六张表出来,从尚宫到尚功,六房皆全。
只是一时之间,转不过来思路。
看着这表,明媚还在想前面的事情。
启蒙书籍,要能激发学习兴趣,整一堆圣人之道,微言大义,令人听之不明,只得昏昏欲睡。
女子本弱,心智未开,无论多大年纪进来,都与幼童无异。
她想要的是一本能教常用字、常用词读写的书籍,这都是不讲字,先讲句子。拼音语法一个不学,上来就整文言文,还没标点符号。
这要学上多少年,莫非下了课,还得整一个补习班?
世家教子,讲熏陶,以十数年为培养期间。
没有老师带着,给你一本书,你都学不会。
明媚是打算办速成班,三个月就得学成出师。
听说读写,仁义礼智。
加减乘除,认知能力。
忠孝节义,塑造人格。
实用技能,养家糊口。
将来的王府中,她还没立下根基,就先想给别人改命,有时候,明媚也觉得自己是太无聊了还是太理想化。
可上位者一个喷嚏,到下面就是滔天洪水。
若是她这辈子就这样了,一辈子守着王府后宅,管好六房,不生事不惹事。一眼望到头,无趣。
趁着有能力,有精力,在外面多做点事蛮好的。
人不能太缩手缩脚了,容易变成缩头乌龟,那就对不起金手指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古人诚不欺我。
对影响别人一生的事,明媚不敢有丝毫懈怠。
诸般态度,比她当值伺候贵人时,还要谨慎。
“咱们自己写一本就是了,多大点事。”浅绿嘟嘟囔囔,搬着一摞书进来,“这劳什子东西,鬼画符一样的,我也能写。”
深绿冲着她运气,浅绿做了个鬼脸,跑了。
端本宫
“咱们自己修就是了,不用太府掏钱。”秦王听二人一直说国库、户部、少府之类的,听得不耐烦。“咱们有银子,拿银子堆,我就不信,还修不好一段破墙头。”
太子无奈,将秦王赶出去吃点心。
秦王嘟嘟囔囔走了,他就烦婆婆妈妈的事儿。反正有苏记在,都能做到最优。用正确的人,不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舍弟多得述之照顾。”太子爱惜苏记才能,头疼于秦王多年还是这样骄纵脾性,“日后,请述之多辅佐他。”
苏记不敢坐着受太子一礼,急忙起身避让。
“六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哦?述之快快道来。”
明媚想的是未来十数年,京城繁荣,外郭地价一定会涨,苏记做的是把数年提速成几月。
十年间,内城地价涨了十倍不止,外郭一墙之隔,地价仍低廉。
皇帝陛下立国之初,军容正盛,影响地价的自然不是兵灾,而是司隶灾民频繁入京侵扰,导致外郭民户不宁。
既然不是用于军事,标准便不需要太过,只需要将外城墙加高加固,修建的漂亮,足以抵挡灾民翻越即可。
隐患解除,民户安稳,内城外迁,假以时日,人烟鼎盛,外郭地价自会疯涨。
外郭多荒地水滩,这些都还在官方手里攥着。
都城以北,因靠着皇城宫城与北山,地域都在少府手中。
这笔买卖,仍是皇帝占大头收益。
缺钱的陛下,定然同意。有了大笔钱财,才能支撑他四处游猎平叛。
因舅家式微,岳父过世,太子于朝中久久未有建树。他这个位置,不做事就是无能,无能也是错。
苏记说道陛下亲军、皇陵工程、城外别宫,桩桩件件都要花钱,为人子安能不为父分忧,成功击中了太子的软肋。
从所念功绩出发,太子忙于国事,做的再好,是给朝中大臣解套。
赚钱给老爹花,才是实实在在令皇帝欣喜。
太子并不迂腐,并未说些皇帝不该大兴土木之类的话。
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皇帝夸奖过了。
太子困顿于不类父的评价,急切的需要破题之法。
“如此,便劳烦述之了。”太子将大事交给苏记,不求复制冬日战果,能得十之一二,便不枉费自己于朝中周旋。
苏记得太子手令,与洛伊令递上拜帖。
洛伊令出大门相迎,二人相谈甚欢,出大门相送。
有新来属官不解,大人为何如此重视区区长公主府家的长史,其余老人回忆起腊月长街卖炭,辛酸甘苦涌上心头,皆寂静无言。
外郭城墙修缮,其实是洛伊令一百件燃眉之急事中的一件,他想干,太想干了。若有灾民、乱民或盗匪侵扰京中百姓,出了人命,他要担责任的。
但是他没钱,户部不拨款,少府不拨款,他干不了。
休说劳役是免费的,砖石也免费嘛?沙浆也免费嘛?
不当洛伊令,不知道朝中诸君可恶,可恶至极,纷纷都来难为与他,一个正经给钱的都没有。
也只有秦王这样的冤大头,啊,不,陶朱公,愿意自己出钱修公家墙,就算他只修东面的,以后也少一面压力。
洛伊令根本不在乎东边外郭那些水塘、滩涂、烂泥地,统统打包要低价出售。苏记坚持秦王府以市价购买,洛伊令承了人情,这下府中经费充足,衙役们拿到了月钱,少去两趟东西市,本官也少受些上峰冷嘲热讽,说洛伊府衙都是穷要饭的。
端本宫大太监马占香后脚进来,一分钱不给,过户西外郭所有官契于端本宫。
洛伊令陪着笑脸,办完事,不知马太监等人为何还不走,属官另外送上规礼,这才令太监心满意足而去。
端本宫做事,惯常如此。属官劝谏老大人,勿要往心里去,只是给些钱财,便能了事。
洛伊令是前几任被撸掉后,从外地紧急调回京中填缺的,回京时间不长,头一次与端本宫打交道,没经验。
哭笑不得,甩手进门,洛伊令将东外郭剩下的官契,与南外郭官契全藏起来。
想了想,前段日子太府丞薛巨打了招呼,想要东外郭的宅子。洛伊令查了往年的档,发现这位君台伯家风清正,不仅家中仆不惹事,从不给洛伊府衙添麻烦不说,太府在这位的操持下,每年都配合洛伊府衙平价提供时令汤药,帮历任洛伊令大忙了。
洛伊令从官契里取了一张地段好的二进宅院,就在秦王所置办的坊旁。唤来侍者,将官契送去君台伯府,以当前的低廉价格卖给了薛巨。
数着手里留存的官契,洛伊令长舒一口气,念头通达。
苏记回府后,将家令、谒者叫来,许业昂首挺胸进来,垂头丧气出去。荀真听话,让干啥就干啥。
这一天不是煤,就是砖,没点儿好玩意。
定是那天被荀真蹭了一身土,这才要陪着他到处挖洞烧窑。
颍阳县产黏土,先前选定的煤矿所在山中便有,其下有河流。就近收购砖窑,舍弃木柴,改为煤炭做燃料,出砖时间可大为缩短。
烧砖的窑工与龙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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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现成的,荀真与大匠一合计,烧制城墙所用特制砖,也不过是七天便可出窑,一窑两万块大型花砖。
为了保证进度,大匠建议同时使用龙窑与罐罐窑,罐罐窑虽然需要半月之期,但是一次能出砖五万块。
许业决定,一边用旧窑烧,一边建造新窑。看长史这意思,以后砖窑也是个好买卖,两府冬日大笔进账,不缺银子。
黏土、煤炭、工匠都是自家的,成本约等于无,烧起来,大烧特烧。
去年从黑,今年尚红,没毛病。
黏土加工烧制的大型青砖,坚固耐用,外形规整,棱角分明,烧制时皆有特制的花纹,组成吉祥图案。
这花纹图样是特意请教了工部,仿照内城城墙来的。
工部侍郎莫凡亲来看,他也是被坑怕,冬天贱卖了庄子,那庄子到了秦王手里,就能挖出石炭来,卖出金子价。这一回,他可得亲眼看看这位王爷又在做什么大事。
若非这位云台伯秉性正直,虽是司隶世家出身,但不曾头脑发热跟风投资木炭,换了一等砸锅卖铁的泼皮破落户,说不得就要找上门去要求补差价了。
许业也没什么知识产权的意识,工部侍郎来了,就迎着陪着。
二人见面,你叫我伯爷,我叫你伯爷,倒也有趣。
看了砖窑,看工地。
工部侍郎是专业人员,早年跟着皇帝打天下,就是皇帝打下来,他管在后头整修,非常有经验。
莫大人侃侃而谈,许大人有问有答,实在触及知识盲区了,就喊荀真来应付。
荀真坠在后头,他不惯与生人言谈。
莫凡捋着胡子,频频点头,这俩后生都不错,可惜是秦州人,不能入我工部。
视察了城墙工程,莫凡又往外郭一转,发现这里也有不少地皮一同整治。烂泥地填了砂石,脏水坑也平整了,动作不小。
莫大人不动声色,这就告辞。回家后,左思右想,叫了女儿过来。
他家下一代男儿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守家犬,老实不惹事罢了。只一个女儿,还能帮老父亲分分忧。
当初女儿就劝他,那人既然出高价买庄子,定有所求,咱们不晓得其中真意,会吃亏,不若摆弄明白,再做打算。
可惜他叫人家给到了心理价位。加之家中儿子娶亲,此时是奢婚,确实一时窘迫,匆忙就卖了出去,悔不当初,生这么多儿子又有何用,白白费钱。
这次秦王又有大动作,自家不知道就算了,这都递到嘴边了,可不能放过。
莫如是一贯不苟言笑,在父亲面前也是如此,有礼有节,却不亲昵。问了好,便立在一旁。
云台伯莫凡,世家子弟,却是个破落世家旁支,拥有辉煌历史的本家主脉已经湮没在乱世。他阴差阳错当了乱世从龙之臣,资质所限,没混到马上封侯。后头做官,不是掌印,没拿过大主意,自己知道短板在哪里。
可家中女儿,却仿佛带着那个庞大家族最后的华彩余音降世,自幼便稳当,识文早,懂事早,在内帮着母亲管家,还能提点爹处置外务,管着几个哥哥,全家都敬服。
云台伯将今日事一一叙说,打量着女儿的神色,见女儿平静如水,什么都没看出来。若是自己能修炼到此等境地,也不会被陛下嫌弃不够稳重了。
莫如是略一思量,便有对策,这般那般讲来,听得云台伯两眼发光,这就要坐不住。
他老人家去账房取了银子,叫了车夫,就往洛伊府衙去了。
莫如是其定若山,对她爹的猴急行为没有半分表示,自己倒了茶喝。
刚喝一口,便有丫头找了过来,说是侯夫人与世子夫人起了口角,都不肯退步,要请娘子去评理。
三月中旬,春暖花开。
蓬莱后殿
遂安公主特意跑来,专门给明媚形容了一下秦王府迎亲的场面。
也说不清她是不是来添堵的,深绿腹诽,而后觉得自己居然敢想公主的不是,实在不规矩,晚上让浅绿抽自己手板子。
明媚听得津津有味,春日里,杏花吹满头,文卿终于嫁给了她的少年郎,明媚为她感到高兴。
虽然那些书信寄不出去,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情谊却不会断绝。
世间女子,难得一心人,更难嫁有情人。
秦嬷嬷入宫后,特意夸奖她们几人都有好好坚持练武,并一一指点,态度和蔼,对深绿这样的榆木脑袋,和明媚这样的手脚不协调,都不生气。
明媚的身量又长了,嫁衣的尺寸还得放出些。
她一心打听两府于外界行事风格,日后自己少不得出门应酬,也要一一改过,随着郡主与秦王之意做。
赵嬷嬷虽然什么都说,却也说不清,总不好将赵嬷嬷那些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故事,当常态吧。她出去见人就扇巴掌,似乎太疯癫了。
俩人聊天,赵嬷嬷围着庄子上的女孩子就说起了。在她嘴里,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鲜活。水娘子稳重心细,花娘子天分极高,夫子都夸的。
明媚虽然不曾与她们相见,却也似相处的久了。
秦王府与新修缮的东外郭城墙一道落成,王府恢弘大气,城墙巍峨高耸。
东外郭城墙修缮是大事,洛伊令三缄其口,从不提起秦王府的重要作用,生怕走了风声。
在勋贵眼中,秦王已经初步有了财神童子一样的地位。若是知道城墙是秦王要修缮的,他们不见得跟风出钱修城墙,跟风搜刮地皮免不了。
劳役返乡,庆幸今年服役未曾有伤亡,上头还额外给了银子,补足了耽误春耕造成的损失,听说是王府给的,真是好大王啊。
做买卖的最会看风向,已经有人私下去洛伊府衙询问东外郭的地皮。
京中大贵人看不上三瓜俩枣,不曾与洛伊令为难。其余人等,来了就打发走。
只有一位云台伯,又是工部侍郎,时不时要合作的。他厚脸皮赖在衙门,才得了两张地契回去。
洛伊令也看出风向来,他本不欲售卖府内官契,还等着涨价。
但端本宫催的急,自东外郭起了城墙之基,端本宫的太监就日日来催,要洛伊令速速修缮西外郭城墙。
说破了嘴皮子,端本宫一毛不拔。
那东外郭城墙,可是秦王府与长公主府出的原料,洛伊府衙只负责督促下县派役丁。
东外郭城墙建成后,端本宫太监更是一日三趟跑府衙,从催促变成呵斥,再变成恐吓。类似,这西城墙要是修不起来,就砍了洛伊令的脑袋,这种。
因为端本宫太监来的勤,引得齐王也频频派人打探。
洛伊令一个头两个大,觉得砍掉一个也行。
为了应付端本宫,洛伊令带着厚礼上门,来求苏长史。
19.第十九章 启蒙
苏记,苏记能怎么办。他确实没想到洛伊令会求上门,毕竟这事儿明面上是太子牵头的,怎么也不该寻到这个门上。
太子早先如何说的,手底下又是如何做的。
疏不间亲,谁敢往端本宫那去捅太子的肺管子。
端本宫大太监马占香,是陪着太子自幼长起来的伴当。他找太子要了这桩事去,拍着胸脯说干的漂漂亮亮,扭头全丢到洛伊令脑袋瓜子上。
倒也没毛病,修城墙,与端本宫本也没关系。
“杨令君。”苏记开口。
洛伊令忙道,“不敢当长史这声令君,自冬日长史救我一命,我便不知如何感激是好。我年纪痴长述之几岁,托大为兄,述之贤弟,唤我西凤便是。”
苏记也不多推辞,转而换了称呼,“不瞒西凤兄,各县役丁已放回。砖窑倒是开着,若西凤兄要用,自然足足供应。”
洛伊令名唤杨冈,西凤正是他的表字。
他名字阳刚,身段柔软,司隶士子,在地方摸爬滚打多年,捡漏回来干的京城令君,明面上哪一方都不敢得罪,实际上哪一方都不给面子。冬日长街卖炭,直接杠上朝中最大的河东、司隶派,与山东士子隔着煤车对骂过。
他是皇帝提拔上来的忠犬,定位与苏记相同。俩人这才好交往,属性一致。
忠犬不能咬主人。
太子,是少主。
不仅不能告状,还得给他补漏。
杨冈发愁的不是服役的丁男,各县春役结束,还有夏役可征。
他发愁的也不是砖窑,颍阳的窑火烫火烫,烧出来的都是垒城墙的大青砖,不仅是东城,西城、南城、北城都等着看效果。
东外郭地皮有起色之前,少府就动手修北城墙了。
那一面早就被少府圈了进去,而且挨着皇城与皇家山水园林,少府有钱,修的是长城墙,沿着山脚开修,没人敢打主意。
南城地贱,内城都那样了,外郭就更别提了,这是留给洛伊令自己的任务,他原本是打算等东西地皮涨价起来,卖了府中外郭官坊、官地,换钱修的。
皇帝陛下最晚秋日也要回来了,三面城墙既然开始修了,只少南侧不修,洛伊令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端本宫太监仗势欺人,不仅不出材料钱,还一分不给逼着杨冈过户了所有西城地皮,是所有,连建成的和没建成的,全过户了。
如今他手上只剩下东外郭几个坊与南城的地皮,若要将西侧与南侧的城墙都修起来,根本不可能。
再晚一点,叫齐王知道内情,也来敲竹杠,这事儿就算彻底崴泥了。
苏记与西凤兄缠磨了两个时辰,中间还用了晚膳,见西凤兄一直不肯走。他只好吐口,同意承接南城外郭城墙,并且折本供应西城青砖,代价是要东外郭剩下那几个坊。
杨冈大松一口气,连连作揖,感叹述之贤弟再度救了他的性命。
这下子,他只消再找几个勋贵大户忽悠,让他们高价接手南城地皮,便能将西城墙兴建费用抠搜出来。
因冬日炭事,洛伊府令一战成名,在如今司农寺二代武勋中名声不错,又有得了便宜的太府丞薛巨、工部侍郎莫凡两位伯爷牵线,与勋贵们不算说不上话儿了。
若是运作的好,府衙得了人情不说,以后管他们手下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仆,也能有点脸面了。算一算,应当还能剩下一些地皮自用,洛伊府衙穷啊。
感谢端本宫,还是留了些余地给他,不至于赶尽杀绝。
父母官好做,京中的父母官太难当。
苏记将此事说与秦王,秦王虽然政治属性点的差劲,看他爹还是挺准。
他本新成婚,春日王府刚落成,便迫不及待的将柳氏迎了进门,上宗谱为侧妃,刚过了几天老婆热炕头的好日子,就又有端本宫的麻烦找上门。
太子干事,就是大甩手,对他这个弟弟百分百信任,对大太监马占香一样是绝不怀疑。
马占香这小子贪财胆大,占便宜没够,没少给太子抹黑,但他伺候的好,忠心耿耿,太子离不开他。
可西城那么多官坊官地,全归了太子,让老父亲怎么看。
秦王不敢去太子处挑开说,他也怕这点事儿打不死马占香,以后还得提防着这个小人。
究其实,马占香是给太子敛财,他也没把产业落在自己名下。
可要放着不管,让皇帝发落了,太子一定得倒霉个大的。
到时候,老四非得笑歪嘴不可。
太子与四王一母同胞,李桢就是看老四不顺眼。
老四与太子,也是明着不对付。
太子最早是混勋贵圈的,因陇西捣乱,叫皇帝砍了一圈,连老丈人都折了,赵国公的爵位都没传下来,降成了侯爵。太子心灰意冷,退圈了。
现在太子是混江南文人圈的,他老师谢宇是翰林学士,之前是江南名士。
老四,齐王,混齐地圈,也就是山东派的一支。
苏记心想,山东派与江南帮要是混的好,皇帝就该不好了。
李桢为了兄弟可以两肋插刀,这是他亲大哥,不能坐视不管。
苏记思忖,也就维宁是个小冒失鬼儿,在御前挂号的傻。不然秦州派与江南帮好上,皇帝一样不乐意。
如今,这只能算老六疼大哥,还不带政治倾向。
自家东外郭的地,李桢留的全是地皮。
凡是规整的坊,地契都让苏记送去少府,留着给老父亲赏人。
他不想扎陛下的眼,他已经够突出了。
要不,进宫让大哥也给老父送点宅子去。李桢看向苏记,他有点不太确定。
苏记非常赞同,并对秦王进行了十分夸赞。
当大侠的,不能不长脑子,殿下任重道远啊。为了让秦王学会独立思考,苏记用了十分力引导。
蓬莱后殿
为了编出合乎明媚要求的启蒙书,四绿都用了十分力。
浅绿新学会了拼音,给前朝《说字》注音。这本书,类似于一本字典,有部首分类,有文字注释,收录了一万字。
明媚选出了常用字三百,令浅绿以拼音和部首两种顺序编写索引目录。待三百字编撰完毕,再六百、一千二、两千这样递增,预计编一本三千字的字典。
碎绿则以前朝朱夫子《算学启蒙》一书为标准,将文言文翻译成白话文,将明媚传授的阿拉伯数字融入替换,此书中记录了九九乘法口诀、重量、容积、面积等计算,合适编制成小学数学课本。
明媚自己按照过去思想品德课的内容,编写了一本纺织场版本的女学书,主要是教女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
这本书最难,既要把明媚的意思融入,又不能与当今时代“仁义礼智忠孝节义”的主流思想完全背道而驰。明媚也学读书人托古改制,将一个个女子自强不息的故事改头换面,披上前朝、前前朝的外衣,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用一个忠君爱国做大包袱皮,编了一本书来。
女子背弃丈夫也好,她是为效忠朝廷。女子上战场也好,她是为保护皇室。女子远游经商也好,她是为国为民。
要找出这些女子的事迹,用君君臣臣的封建大义,为她们披上一层足以抵御宗族礼教刀剑的黄金圣衣,便足够明媚耗费精神了。
点绿负责画插图,因为明娘子要求高,她跟醴泉殿的女画师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深绿照顾几人衣食住行,防着她们废寝忘食,生病就不好了。
赵嬷嬷那小庄子上收拢了首批二百名女子,都是崔惟亲到各处坊市招引来的,对这些女子而言,身世凄惨已经不是一个形容词。
按照明娘子给的训练手册要诀,先养养鲜活气,给吃给喝,一处住着,同时起同时睡,上午出操,下午纺织,晚上学习。每人每月,还给三十个大子儿零花。
出操的内容是赵嬷嬷仿照秦州作息来的,约等于半个军事化管理,少的那半个就是没上马而已。
这么过了一个月,人心惶惶。
就有女子憋不住,问道是要她们做什么。
白米白面,午餐给肉,教认字,走队列,养手脚,这是做工吗?
这是要命吧。
她们是穷,不是傻。
有姐妹一起来的,问能不能让自己留下,让妹妹回去,自己愿意把命给主家,可妹妹还小,养着她费粮食,她什么都干不了。
崔惟领人,无关年龄,四五岁的没有纺织机高的,他也一并收了回来。
嬷嬷也不问,来了就是缘分,全养着就是了。年老幼弱的,出操上工一应减半便是。
“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命没那么轻贱。”赵嬷嬷详细讲了明娘子的要求,给前来寻她自荐当死士报恩的女子赶走,就这么一句话结尾。
还妹妹回去,回去哪里,这大点的孩子交还给烂赌鬼老爹,等着叫他再发卖给人伢子不成。
二百女子,都是崔惟买回来的,是个什么情形,无需赘述。
赵嬷嬷有了事业,往宫里去的少了,半月一趟,寻明娘子汇报一番纺织场建造情况,再说说西院整修的进度,念叨念叨女孩子们的近况,将最新的课本拿回来。
这些姑娘的名册都到了明媚手里,每个人的表现也在不断添补进去。
纺织场那片地如今已经盖了不少,连带着旁边不少坊都跟风盖,秦王的砖窑改民用后,不少赚。
赵嬷嬷提及有一家医馆新开,大夫年轻,但手艺不俗,对跌打损伤治疗十分精通,有几分军中医的手段。这还是一位女大夫,竟是带下医、小儿医,周边的女子多得她赠药,广传奇名。先时庄子上有女子生病,就是请了这位女大夫医治,药到病除。
明媚听说女大夫的事儿,不免想融入书中故事,便连连追问姓名事迹。赵嬷嬷能说出几个故事来,但只晓得附近人都称呼她为薛大夫,不知道大名。那医馆倒是有个名字,便叫做秋林堂。
她手中有些零散的记录,是拿出来能震撼整个当今医学界的。
但是太医们皆有家传,她早些年只是提了提食补的理念,都被宋嬷嬷训斥了,询问的太医对此也颇为不以为然。
她是个门外汉,讲不清楚原理。即便拿出材料来,没有门内人愿意接着,也是白白放着落灰了。
每一门学科,因循守旧都居多。
乐于突破者甚少,斥新技术为旁门左道,喊打喊杀也是常态。
医学又是这样专业性极强的领域,没有一个妥当人托付,明媚不敢拿真东西出来。
女大夫本就是离经叛道的,女性何曾能行医了,她既然开了医馆,医术口碑甚好,也许就是明媚一直期望出现的那个人。
赵嬷嬷答应为明娘子扫听此人之事,这就走了。
明娘子给的三套教材,着实令人惊叹。
拼音,是苏记都拍案叫绝的发明。这绝对是所有正统读书人的噩梦,会让他们的反切认字法变得像傻瓜。一旦面世,必然被群起攻之,束之高阁,等待失传。这是在断世家大族文化垄断的根基,朝中没有哪一派乐意用的。所以没有庙堂强力支援的情况下,只能他们秦州自用了。
并州之战,秦州世家大族,基本把下一代有生力量都坑进去了,也就无所谓垄断不垄断了,能活着就行啊。
数学,并非正统读书人的首选。但,世家一定会有人钻研,这是实用技能,也是没钱别碰的手艺,要真金白银才能换来的压箱底绝招。
苏记没觉得一群女工,有必要学这个。但明娘子给出理由,这是锻炼人的逻辑思维,是有助于灵活手脚的。苏记就当是真的,反正崔惟乐意教。
女学书,就更绝了,这本书只该出现在世家主母的陪嫁里,而不是满大街传扬。有些真相,真的没必要披露出来。用不上的人,智慧带来的是痛苦。好好活着就很难了,想太多没意义的。你再往上套包袱皮儿,教唆女子反抗世道的内核摆着呢,大家也不傻,是不是。
好在,明娘子说这个是纺织场专用版本。她还是有些掂量,没准备在大范围搞这类傻事。
苏记左思右想,底线一再放宽,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开明过。
开纺织场,赚钱,不丢人,好买卖。
开学堂,没毛病,教化女子也是教化,有教无类。
开新教材,这内容,都对,也都错。除了一无所有的秦州人,但凡家里还有点底子,想正经过日子的,真没法支持明娘子把这书册拿出来当教材使。
收拾了河东,她下一波大招,莫非是与天下做对不成,苏记觉得自己也快疯癫了。
回过头想想这个事,既然是有鬼神之能的明娘子要做的,肯定有她的道理。
苏记还是把这本书传回了秦州,请郡主裁决,要不要在秦州推广吧。
无论苏记作何想,崔惟是五体投地,对明娘子的才华彻底服了,给予了学究天人的超高评价,认为明娘子在教化这块儿绝对超越了苏记的师父,秦州的谋主贺兰苏。
课本一开始是崔惟手抄,许业嘲讽他抄的慢,也跟着抄,俩人比赛,看谁先抄出一百份。
许业就单纯的多,他没想那么老些事儿,就觉得明娘子书出的好,非常好,自己得留两套给孩子用,以后就是传家宝了。
苏记无语,令荀真凿雕版,印出五百。
这套书,最秀的是,完全没有庙堂倾向、学派倾轧,通篇贯彻的,都是大而化之的爱国情怀,表面看上去,十分简单且绝对正确。
语文与数学,只要学,就学不歪。
女学书,就不给男大老粗看了,看也白看。
一百份给府中侍卫,这群大老粗都是军中出来的,原以为是天性不会读书。
后面见出身低贱的女工,磕磕绊绊都能学,想来没什么天性使然,读书种子的都是骗人,便也给他们开蒙使用。
总不能麾下女工识字,侍卫不识字,倒翻天罡了。
侍卫大眼瞪小眼,他们都有长公主府配发的铁杆庄稼,上进心不足。派许业亲自教授他们学,苏记又出台了考核法,通不过的直接淘汰,送回秦州,一应优待取消,这才激发了积极性。
军中若是识字懂理的人多了,退役返乡后,就是天然治理地方的人才,而且能保证上下一贯性。
之前是学习工具受限,军中大老粗们学之乎者也,天方夜谭。
谁也没想到,明娘子不声不响的又出绝招,给一众女工开学堂,实则解决得竟然是这样大的问题。
认字就能传递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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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令,再学点法令律例会断案子了,算数能解决大部分衙门实际问题,其实就这么点事儿。
发现侍卫们学的也很快后,苏记果断去信郡主,详细描述了整个过程,附送每次明媚送来的课本抄本与雕版一份。
郡主安排亲近之人先学这两套书,迅速在秦州大营掀起扫盲风潮。手里有钱,朝中有人,心里有学问,一切向好。
心有光明,何惧百姓开智,郡主想先培养一批自己的读书人,日后真能将启蒙学堂办起来了,就接明大功臣回来。
长公主府从不厚此薄彼,各处工坊商铺夜间也添了识字课,学习良好有耐心的侍卫出来当先生,不过是些课时费和蜡烛钱。还别说效果非常好,半个月下来,丫头小厮都能当半拉读书人用,能写会算老省钱了。
有些老工匠带着儿子一起来,叫上头管事一顿骂骂咧咧,让把闺女也得带来,不然以后进不去主家铺子做工,悔断肠子。
谁说底层人不知道知识的珍贵,他们可太知道了,他们家乡老爷开的私塾,认字是按笔划收钱的,他们也就敢去找老爷给儿子取个名字而已。
绿荫生昼静,孤花表春余。
窗间梅落蒂,墙下笋成林。
风和垂柳色,地暖种瓜秧。
春日,风和日丽,风调雨顺。
皇帝陛下在河东诛杀叛逆,杀得人头滚滚,给老少爷们补上了开国时缺的那一课。顺道清丈田亩,编撰黄册,帮着夏收,土地、人口、粮食都有了。
孟夏,司隶小麦丰收,颗颗似黄金。
太子与秦王齐齐上折子表孝心,言道京师父老感怀父皇仁慈,自费修缮外郭大半城墙,洛伊令与少府令已经着手修缮剩余部分,夏末定能完工。兄弟二人再为皇帝陛下送上外郭田宅若干,让老父亲赏人用。以免河东一战起来的新贵,入城后还要赁房子住。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仿佛后知后觉,才想起大儿子已经当了三年多鳏夫,下令酌选淑女为太子妃。
秦王这边,皇帝把六儿子叫到身边,体验了一把打击封建士绅之现场版。老六带着一群侍卫,披甲飞马前往御驾所在,稀里糊涂跟着晃荡了七天,又飞马回京,寻苏记分说解惑。
原来,在河东大获全胜之后,皇帝陛下对司隶地区也很有兴致,带大军半数南下狩猎,留半数在河东巩固成果,预计秋日当归。
苏记将朝中局势大致推算了一刻钟,对皇帝的小心眼有了更新的认知,却也不晓得皇帝为何不在河东深耕,竟又去了司隶。
司隶趁着河东势弱,夺了同为山东盟友的吏部考功司,大约是打破了皇帝心中的平衡,这才要被大军过境敲打。
这倒像是吏部尚书的手笔,将陛下的关注自老家引走。
这位出身河东世家的济宁侯,不仅入伙晚,还爬的高,每次河东搞事,这位明摆着的首脑都能完美隐身,要么弃车保帅,要么壁虎断尾。苏记都抓不住他的把柄,感叹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家主最善于明哲保身。
只是不晓得,济宁侯全族是冬日亏损大,还是春日失去多。
皇帝最厌恶的,就是地方上的土豪劣绅,打击他们不留余地。
而后皇帝又特赏赐贤妃,贤妃闻弦歌而知雅意,将赏赐一分为三,大头送去长公主府,剩下两份则分与明媚、柳文卿。
明媚在后殿蹲了一刻钟,念单子的小太监才算完事儿,拿了荷包顾不上谢,连连灌水。
有御赐金银古玩压箱底,她的嫁妆,算是齐备了。
上次赵嬷嬷进宫,崔惟也是嬷嬷嘴边的常客,这位能收容贱籍女子,不介怀身份之别,亲自教导她们读书,极为令明媚感佩。
而且,他愿意用她的课本。
“推崇备至。”赵嬷嬷这样形容,“仲芳啊,对娘子的才华佩服的五体投地。”
明媚十分惊喜,有他在,便无需出宫后再开启蒙篇了。
他还有一票朋友,与他一般,愿意入庄子上教书,真心教导一群出身有瑕、未来有限的女子。
世家子弟,为国能征善战。
为民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义至极。
明媚与嬷嬷说,自己对崔郎君的品行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赵嬷嬷又带了进来两万两银票,明媚还以为是他们乘船去南半球卖煤了。原来是郡主用了她的教材,特意给的版权费。
明媚诧异于数额巨大,感怀郡主大气,坚定的把这钱又让嬷嬷带出来,继续投入到纺织场后续建设了。
赵嬷嬷数次分说,劝明媚留着自用。
明媚念及招来的女工不易,考虑在纺织场外围,再圈一块地,建设职工宿舍区,给将来的女工们一个家。此事,也托付嬷嬷了。
明媚决定仿照国营工厂的规格办场,衣食住行学医,一切都要备齐。
正巧外围还有一家秋林堂,秋林堂两名女当家的底细已经探听清楚了,都是圈里人,好打听。
委托赵嬷嬷带出一些古代医学向现代医学演进的材料,或是麻沸散与外科手术,或是简易解剖学理论,或是细菌与病毒致病性的猜想。这些,若是薛大夫感兴趣的话,或者说不排斥的话,若是能谈,待出宫考察一番,可以作为合作医馆。
赵嬷嬷大为震撼,赵嬷嬷不太理解,赵嬷嬷带着银票出宫了。
点绿进来,将各处扫听来的秦王府六房女官底细,一一细说。
深绿、浅绿都听着,以后,这就是她们的战场了。
“和彩练,尚宫,原少府听用,家世清白,父母已荣养,其兄长任职乐府音监。”点绿说的简洁,透露出的信息却不简单。
父母荣养,就代表是皇帝家的世仆,只有开国前就跟随皇帝征战天下的奴仆,老年才有少府荣养的机会。
乐府音监,位卑职小,但此职位,是要经常面圣的,负责汇报各地采风的情况。
这样一位人物,到王府做尚宫,明媚觉得脑筋一抽。
“穆雨后,尚仪,原掖廷听用······”未等点绿说完,便有碎绿高声请安之音传来。
遂安公主又来,话里话外想让碎绿留在宫中,筹码出到四品女官,碎绿仍然不肯。
遂安公主气冲冲走。
第二日,她又来,还是劝碎绿留下,待她出嫁到封地,愿意给碎绿父兄官身,碎绿一听,立即便拒了。
遂安公主垂头丧气的走。
第三日,遂安公主送四口大箱子过来,全是给碎绿准备的衣服、器物、书籍等等,她是真喜欢这个朋友,碎绿十分感动,仍然拒绝了公主挽留之意。
明媚见状,邀请遂安公主闲暇去秦王府小住,公主心动了。
秦王府不仅有碎绿,还有文卿。
文卿诗作精妙,才情敏捷,文采斐然,是宫中一众女校书之冠。
文卿多愁善感,敏感细腻,孤标傲世,目下无尘,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
文卿是遂安公主的启蒙女史,对公主的审美观影响甚重。
文卿是秦王李桢的青梅竹马,他们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心心相印,无人可插足其中。
苏记认为,柳文卿,是秦王府中最大的变数。
明媚知道,柳文卿,是秦王变了她都不会变的那个白月光。
20.第二十章 新婚
荷香满塘仲夏天
熏风和暖拂绮罗
良辰美景花轿起
花好月圆共此歌
明媚早起梳妆,盘点嫁妆,验看无误,由少府及掖廷派人送入秦王府,共计七十二台。
这是贤妃娘娘给她的体面,比柳家置办的六十三台高上一筹。
从宫中出嫁,意味着她的身份要从蓬莱殿论,高出柳家一档。
夏日进门,晚于柳氏,证明她的地位比柳氏尊贵。
大家都是侧妃,本无甚可比。
但她代表着郡主的尊荣,必然要做后宅中第二人。
这一点,李桢很清楚。
明媚是他与郡主一同择定的侧妃人选,他的后宅里不能只有柳氏一人,这样的专宠理应会让长公主府一系不安,不符合老父亲的布局要求。
他会把人纳进来,但是这不代表他开心。
“我与文卿,有一生一世的约定,我只爱慕她一人。述之,汝必晓吾心。”李桢握着述之的臂膀,将对柳氏的深情剖白。
我不理解,苏记无奈,师门规矩,勿涉婚姻,不留子嗣。
扶额,殿下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长公主府的长史。
“夫明娘子,深谋远虑,乃是智者,而非女子,定知我意。”李桢对明媚的印象,就是经济大才,出的主意赚钱,点子多,胆子大,若非郡主让她入府做什么侧妃,李桢是准备聘她做幕僚挣钱用的。
明娘子再聪慧也是女子无疑,苏记再次扶额。
李桢将大事托付给无所不能的苏长史,然后跑了。
对,他跑了。
多么潦草的婚礼啊。
明媚与苏记的第一面,是在秦王府门口见的。
明媚没见过秦王,也知道他个子没那么高。
所以,这位是谁。
傍晚光暗,明媚撑着扇子,仰头看逆光走来的男子,陷入沉思。
落日余晖中,他穿了一身暗青圆领袍服,长身玉立,逆光看不清面目,总体像个伴郎。
那么秦王去了哪里?
因是纳侧妃,秦王府并未大办。
之前迎柳氏入门,也只请了几桌客人。
前院摆酒,宴请的都是长公主府的熟人。明媚的父兄均已从南阳转任秦州,他们赶路时间紧迫,并无空余来送她出嫁。
明家老爹,战争孤儿,就没亲戚这种奢侈品。
明家老娘,比她爹还惨,叫人卖进了陇西王太子府,是当初言良媛院里的婢女,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秦王不只是把西院修缮托付给了述之,他把迎娶明侧妃之事一起托付了。
苏记冷着脸坐在上位,明显心情不好。
长公主府一众人未曾见过明娘子,但多次拜读大作,向往真人已久,本还想起哄闹洞房,趁机见一面的。
结果秦王不在,他们一帮大男人,哪里能自行入后宅。
而且苏记冷脸,不敢招惹。
长史脾气好了,很久不亲自打人了。谁也不想尝试一下,看这位拳脚功夫退步没。
其实明娘子的归宿已经非常好了,许业没觉得秦王不在,是亏待了她。
就算学究天人,佩服归佩服,明娘子终归出身低微,全靠长公主府抬身份,否则她入府别说侧妃,承徽都不见得能封。
若是个男人,还能挣个前途。可她是女子,还能如何。
三品以下官宦人家的女子嫁入皇室,得封侧妃,正经上宗籍,终身有靠,已经可以了。
秦王对长公主府也不说不恭敬,长史主簿都让这边兼着,许业觉得,后院还把着人家的,够过分的。秦王爱宠谁就宠谁,前头不还得用咱们嘛。真想不通,长史何必如临大敌一般。
王秀与荀真面面相觑,俩人都不太懂弯弯绕绕,瞅着长史的脸色,老老实实待着。
顾叹与崔惟都在神游天外,一老一少,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许业瞧着长史攥的死紧的手,带头喝两杯是那么个意思,招呼诸人赶紧都撤了。
可惜了老孙的手艺,整治的山珍海味,竟无一人有胃口。
西后院正房,明媚卸下足有两斤重的钗环,脱掉金丝银线织绣的茜红婚服,换上轻便的粉白绫罗襦裙,藕色半臂,梳起螺髻,戴一套粉红宝繁星簪,清新喜庆,出门见嬷嬷。
今日是浅绿收拾的衣裳,都是粉色系的。
赵嬷嬷见她出来,还是宫中时朴素打扮,顿时红了眼眶。
西前院是照着郡主的喜好做的软装,恢弘大气。
西后院整体则是赵嬷嬷估摸着明媚的喜好来的,几个月相处下来,赵嬷嬷爱惜这个仁义姑娘,想让她住的舒服。
正房布局与明娘子要求一致,少府送的全套花梨木大家具,镶和田玉山石,嵌黄杨木兰花,掖廷添置了书画、香炉、各色摆件,长公主府送来丝绸壁纸、华丽锦帐,另有贤妃赏赐金银器皿、古玩珍宝,富贵奢华。
里间则朴素阔朗,温馨舒适,照着明娘子的喜好布置。
“大喜的日子,嬷嬷是娘家人,这是舍不得我嘛。”明媚打趣,“娘家就在隔壁,嬷嬷来往更方便了。”
“秦王顽劣,明日老身定要去贤妃娘娘处告上一状。”赵嬷嬷牙根痒痒,若是秦王当面,定要扑上去咬一口才解气。
可笑苏记,自诩能干,一人兼着两府长史,连一个半大孩子都看不住,生生叫他大婚之日跑了。
侧妃也是正经有婚礼,娶进门的。
秦王如何不了,明娘子要被嘲笑的。
女子一生,不得丈夫喜爱,那该多难熬。还不如,当日不要令明娘子入府,接回秦州更好。
明媚实际是松了一口气,秦王跑了,少应付一位领导,日后说起此事,也许还能落些好处。
丢脸不丢脸的,其实无所谓。除了宫中几位娘娘,京中再无女眷身份比秦王侧妃更高了。
太子居端本宫,无妻无侧妃,老鳏夫了。
二王三王就藩多年,不回。
四王住在宫中,不曾开府,王妃出入不便,甚少应酬。
五王尚未娶妻,也住在宫中。
皇帝家中只有一位长姐,两个弟弟,京中没有其他未就藩的宗室近亲。
太子舅家无人在京,已故太子妃的父母均已逝去。
二王、三王的王妃皆出身地方大员宗族,娘家无人在京。
四王王妃亦出身齐地,娘家无人在京。
数来数去,皇家在外能有交际的,就是秦王家的侧妃。
出去做客或者做东请客,谁也不会故意踩上面领导的痛脚。
皇家脸面,大过天,不是谁都可以上来就揭。
若说在府里,她这小妾的身份地位,也没啥可与主君生气的。
侧妃罢了,人家愿意迎就亲迎,不乐意就打发长史出面,总体不算怠慢。
而且,她也没想跟秦王怎么着,这辈子她不惦记谈感情问题。就这么不见面,其实也不错,待遇不受影响,还少干活。只要她还有挣钱的路子,不白占着侧妃位置,总会有口饭吃的。
再者,郡主应允带她回秦州,这府中也就是个过渡期的家,她替郡主看着别叫人鸠占鹊巢,她自己也没有占巢的意思。
上辈子,她也是不爱交际,更不爱应付领导,当副总的看不见董事长,只要我不求进步,就没有比这状态更好的了。
明媚想的开,一点尴尬或者不甘都没有。
四绿中深绿心思最重,原还为娘子不平,但见赵嬷嬷气成这样,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赵嬷嬷想来是气狠了,说着说着,脸一会儿红,一会青的。
明媚怕嬷嬷年纪大了,别气出好歹,忙让深绿浅绿去前头寻苏长史请大夫。这些日子,明媚与赵嬷嬷一处,比八岁前在家与母亲相处还要亲昵,感情也就这么亲厚起来的。
扶着赵嬷嬷在榻上坐定,明媚倒了温水,递到嘴边,慢慢喂嬷嬷喝。
苏长史这头儿,坐在无人的宴席中,想了许多。
他单是知道秦王骄纵,并不知道他骄纵至此。皇子有脾气正常,立志当大侠的秦王,已经是非常正直的一位皇子了。
然而,就算不看明娘子自宫中出来的侧妃身份,不看她身后秦州一系,不看郡主的面子。单看她立下的功劳,百花庄、火炕、石炭等等,她不该如此被慢待。
即便今日迎的是府臣明娘子,也该殿下三顾茅庐,她的才智配得上这样的待遇。
秦王之赏罚若是依着喜好乱来,是会失去人心的。
此事,务必与秦王分说明白,为上位者可以天真烂漫,但须知信赏必罚。
苏记对明娘子是有提防之心,也有敬佩之意,更有相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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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绿浅绿往前头跑,一进前院就被小厮拦下了,她二人都是女官装扮,通身绫罗,佩戴披帛,满头水晶发饰,小厮见了不敢怠慢,往前面通报。
主簿懂医术,小厮先找了主簿过来,另有人报去长史处。顾叹因与秦王投缘,也领了秦王府的俸禄,在这边当主簿。
秦王匣子里没什么人才,他也不在意,完全信任长公主府能把他的秦王府撑住了。
顾叹一听是赵嬷嬷病了,惊的顾不上风范,提着袍子带上针灸包,赶紧跑,小厮都跟不上趟。
赵嬷嬷平素能耍大刀,从不打喷嚏的主儿,今儿怎么就说病了呢。
顾叹从深绿浅绿面前飞奔而过,俩人疑心是自己眼睛花了。
小厮气喘吁吁的赶上来,忙道,前头的就是大夫。
深绿一听,拉着浅绿小跑着回去,俩人身上零碎多,还得提着裙子,一路小心翼翼。
秦王府人走路都这般快?瞧着前面那位飞着走的,竟是个大夫?
俩人回后院正房时,顾叹已经给赵嬷嬷扎上针了,苏记守在门外。
深浅两人练武还算勤快,碰见事儿了,捂着发饰提着裙子比小厮跑的快。
正不知如何称呼,小厮赶上来,气都喘不上来,断断续续说,“这位,是,是,苏,苏长史。”
“见过长史。”深绿浅绿对视一眼,福身行礼,垂目低头。
这位长史大人,又是从哪个方向飞过来的。
深绿感叹,只听说是位谋士,居然如此高大威武。
浅绿盯着人家的袍子,觉得材质不合时宜,这个时节不穿罗衣,得多热啊。
听闻赵嬷嬷病了,荀真拉着许业、崔惟、王秀又从隔壁返回,忙着来探看。
他们进了后院,不知能否进正房,正踟蹰。
因是明娘子所居,谁也不敢闯进去。
长公主府诸多事皆受益于明娘子,一日不敢忘却,便多了一些尊重之心。
明媚出来,与诸君见礼。苏记等人皆侧身,后作揖,口称明妃娘娘安康。
不好让诸人都在门口站着,实在是不像话,反正也在自己家里,规矩可以灵活。
招呼大家入内,夏夜微风习习,正房堂屋宽大,黄花梨木大圈椅有六把,用茶几隔开,还有绣墩若干备用,人多也不显局促。
浅绿熟门熟路就找到了先前定好的茶水房,带着点绿烧水沏茶。
因赵嬷嬷忽然病倒,来不及带小丫头进来给明媚相看。
深绿与碎绿为诸君奉茶,宫中一举一动皆有规范,她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为见人发憷。
原该是赵嬷嬷为两边介绍的,结果老人家气大头晕,如今歪在榻上,还起不来身。
明媚坐在塌边,见嬷嬷面色恢复,放下心来。先前,着急请大夫,生怕她是高血压,若是导致脑溢血,就糟了。
长公主府一众属官,自苏记往下皆安分地坐在圈椅上,双目低垂,统一看着茶碗。
青绿色,五瓣花口,素面刻画墨兰,与千峰翠色相得益彰。
是上好越窑瓷,郡主亲选的贡品级茶具,特特送来的新婚贺礼。
许业往常最爱左右暼,今日入女子后院居所,十分拘束,丝毫不敢乱看,他甚至没看清给他送茶的女子长相,只见素白裙角大片粉色桃花,和一双纤纤素手。
荀真额头冒汗,他也不敢擦,汗水顺着脸往下流。碎绿站在一旁,递过去一方白帕子,荀真颤抖着手接过,胡乱擦了。他担心赵嬷嬷,对秦王不负责任的行径,有一丝怨恨。
崔惟更拘束,他虽自诩风流才子,放浪形骸,无数次吐露心声,想要见一见有大仁大义大才的明娘子。却也猝不及防如此,如此突兀的在人家的新婚夜,坐进正主家的圈椅了。颇有偶像在面前,他在梦游的无措感。
王秀入定了,仿佛一座山,动都不动一下。
顾叹照顾赵嬷嬷这边,倒是还好,仍旧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但也没有启齿而言的意思。
明媚不知谁是谁,猜着坐下手第一把圈椅的,应是苏长史。看袍子是青色,估摸着前头迎她进府的高个男子,也该是他。
扬起惯常微笑,明媚冲着男子道,“苏长史,未知今日秦王去了何处。”
苏记霍然抬头,一双剑眉微微挑起,双目如含着两湾寒星,直视对面榻上坐着的明妃娘娘。
21.第二十一章 路线
宽肩窄腰大长腿,明媚坐到圈椅上,腿不着地,他却是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含胸坐着,双手搭在两侧扶手上,还能看出仪态甚好。
面部线条柔和竟不寡淡,五官大而立体却精致,浓眉大眼又形容秀气,充满矛盾之美的相貌。
赵嬷嬷口中容颜俊美的苏长史,果然名不虚传。
赵嬷嬷口中精明强干的苏长史,当然当之无愧。
赵嬷嬷口中秦王亲近的苏长史,必然表里如一。
“明媚不才,亦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秦王不至,长史何以教我。”今日遭遇,她本人虽然不生气,但还需明白,她的这个位置是否要生气。
明媚想知道是,她这位身份特殊的侧妃,应当如何做,才是对长公主府最好的,也是对秦王府最好的。
事已至此,她个人的行为并不代表她的所思所想,而必须与秦州站在一起。
赵嬷嬷心善洒脱,言无不尽,却难以说明白长公主府的立场。
她早就想与苏长史一晤,问个清楚。
做傀儡、做靶子,做工具、做助手,做代言、替身,都是不同的打法。
长日无聊,她盘算了不少,做了功课的。
宫外的情形,她不清楚,需要长史解惑之处甚多。
苏记接亲时,便看清楚了明娘子的形貌,与他想象中学究天人、超凡入圣的缥缈之态,差距甚远。她甚至还未长开,厚重的婚服,压的她整个人仿佛都在摇晃,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的思想、学识,在这样一幅皮囊之下,太有欺骗性了。
“明妃娘娘,是郡主认下的姊妹,一言一行皆代表秦州。”苏记沉声说道。
明媚点头,民女明媚不可与秦王计较,秦州明妃却必须要秦王给个交代。
既然是代言人,秦州是个什么脾气,明媚就是什么性格。
“敢问长史,秦州于朝中可有顾忌之处。”
“秦州只奉陛下。”
与赵嬷嬷曾说,“秦州自来是龙兴之地、自成一体,与朝中不相干,不需予任何人留面子”,一致。看来不是嬷嬷自娱自乐的大话,秦州是真孤真勇。
那对外跋扈就没错了,明媚再度点头。
“请问长史,秦王于秦州为何人。”明媚需要确定两者的关系。
“相辅相成。”
哦,那就是盟友。且秦州此时,应当给予秦王的是极大助力。那么对秦王,便不能卑躬屈膝,而要讲理。
毕竟看这个样子,秦王除了秦州这帮人可用,似乎也没有其他自己人了。
店大欺客,客大欺店。
不外如是。
“长史可知,郡主的意思?”董事长这个态度,是指望不上两边讨好了,那总经理的态度就很关键。
“郡主愿明妃娘娘平安喜乐。”苏记不假思索答道,似乎郡主早料到明媚有此一问。
明媚点头,郡主支持的力度拉满,与信中意思一致。
对外跋扈,不可堕秦州威风,不可随意交好权贵,以免破坏秦州孤臣形象。
主打一个皇族之下,侧妃我为尊。这就好办了,无所顾忌的恶女,好演。
对内讲理,在郡主与秦王之位上下颠倒之前,是可以对董事长据理力争的。做贤内助,忠贞人,建议可以提,劝诫不要钱,口吻需要拿捏。
其他的,平安就要多上人,喜乐需要多赚钱,两者相加,长公主府的助力能用。
乱世才刚刚过去,天下尚算安定,可二世而亡的王朝也不是没有,还需居安思危,留存力量,保全己身。
那么,在座的自然都是自己人了。
明媚示意浅绿带点绿出去,守着院门。
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整座王府除了花园那边,都在长史掌控之下,长史在此,怎会有人偷听偷看呢。
但是,仪式感也可以是自己给的。
这不,两道粉红色身影往外一去,垂眸已久的观众不自觉的就都抬头了。
今日都是粉红色元素,气氛却很焦灼,白瞎了旖旎的布置。
明媚抬起头,保持下巴在四十五度角,斜着眼睛向下看。一惯十分礼貌的微笑已经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三分凉薄、三分讥诮、三分不耐,还有一分傲慢。
“若以此相对众人,可否。”明媚问道。
苏记沉默了一会儿,答,可。
明娘子确实有见微知著之能,秦州不需要代言人做小伏低,外出交际时与朝中命妇保持距离更好。
许业惊,王秀懵,荀真用帕子捂住嘴,崔惟是一副碎了的表情。
顾叹在给赵嬷嬷把脉,没看这边。
明媚调整了一下表情,眼神坚定,双唇放平,全然是忠贞劝谏、不畏生死之态,直直望向前方,仿佛正对着秦王,“臣妾忠言逆耳,请殿下勿怪。”
苏记继续沉默,片刻,答,“殿下终归是娘娘的···倒也不必如此···”这位侧妃娘娘,还真应了秦王那句话,夫明娘子,乃是智者,而非女子。
明媚点头表示受教,再次调整脸部肌肉,放松唇角,带出三分柔情,中和了过于刚直之态,“臣妾有一言,虽忠言逆耳,却不得不说与殿下听。”
苏记越发沉默,点头,压下唇角。她这样清醒,日后也好合作。自冬日到夏夜,随着明娘子不断展露锋芒,苏记对她总觉了解不够,实在是个难解的人。
宫中教养,真能教出明娘子这样的人?
其余人,除了昏沉的赵嬷嬷与大夫顾叹,都呆了。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会变脸的女子。
你们女人,都这么恐怖嘛?
此女恐怖如斯啊。
女子的智慧已经足以令世人震惊,但还不如女子的演技来的震撼人心。
又或者说,明媚的表现,打碎了其余人给她立起来的世外高人的人设。
深绿低着头感叹,这才哪到哪儿,我们娘子能三秒流泪呢。
“敢问苏长史,秦王去了何处。”
“南山。”
“因公因私。”
“因公。”
明媚恢复微笑。
苏记一双眸子,盯着明媚的脸,低头喝了一口茶,没尝出滋味,眼前的女子不是孩子了,他不该为其容貌身量所扰。
其余人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如同夏日雨前低垂的天际,沉甸甸的压下来,令人喘不上气。
明妃娘娘不愧是宫中调教出来的,几句话就夺取了主动权,她以诚恳向长公主府示好,又选了一种让所有人都不敢看低她的方式,狡黠的一针见血。
许业收回之前对明娘子片面的认知,这女子不单高明,她恐怖。
王秀人麻木了,他已经失去了一些自信,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辨别女子的真心。
荀真心忧赵嬷嬷,又受到了惊吓,整个人往圈椅里缩,莫名其妙开始默念九九乘法表,引得碎绿频频侧目。
崔惟是被打击大发了,明娘子本尊搅碎了他心中的女神,他一时接受不了。
可亲可敬的赵嬷嬷,能够击碎一切沉郁,拯救了这群无助的男子,“我无事,莫要大惊小怪,惊了明娘子如何是好。”
嬷嬷啊,是我们受惊了。
您老人家可从没说明娘子会变脸啊,您从来都是夸她温柔可爱的,聪慧心善的,这都是真的嘛。
荀真扑到榻前,泪流满面,被嬷嬷嫌弃的踹走。
苏记直起身,顾叹点点头,示意无事了。
“明日我就进宫,定要告发了臭小子。”赵嬷嬷还没忘记进宫的事。
老太太不好劝,八匹马拉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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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执拗。
顾叹与赵嬷嬷做了一辈子同僚,最是了解她烽火一样的脾气,压根就不劝。
许业下意识去看苏记,却发现他还盯着人家明娘子看。
众人默契的忘掉,赵嬷嬷叫秦王臭小子的事。
“嬷嬷,听说,秦王是因公事去的南山,媚娘不才,恳请嬷嬷陪我去一趟南山,且当面与秦王分说。”明媚并不劝赵嬷嬷,转而提起南山,“我只与嬷嬷相熟,便麻烦嬷嬷了。”
赵嬷嬷立即点头,答应陪明媚去,“远之驾车稳当,此去南山,我来安排。”
明媚笑意盈盈,全凭赵嬷嬷做主。
见赵嬷嬷心情平复,苏记上前附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明媚五感不同寻常,听得几句太子如何,心中一顿。宫中事,凡是牵扯上端本宫,定无好的。
赵嬷嬷脸色有几分难看,偏头拉着明媚的手,“好孩子,此间有几分内情,三日后咱去南山。”
明媚乖巧点头,全然又是一副好孩子的模样。
苏记以下,顾叹除外,一众男子齐齐打了个哆嗦。
太子休沐,入南山游猎散心。过夜未归,遣太监入前朝告假,只说病了,要在别院休憩三天。
作为太子最忠心的小弟,他去探看太子,合情合理合法度。
秦王以太子为借口,谁也挑不出毛病,别说只是娶侧妃,就是娶王妃,也得往后排。
正是一个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若三日后,秦王仍未归,便要出大事了,南山不去也得去。
明媚旋即转念,苏长史还坐得住,约莫是无事的。
又过了一刻钟,荀真扶着赵嬷嬷出来,劝说着赵嬷嬷坐上轿子,一行人这才回隔壁去。
明媚看了一眼座钟,才八点半。
西后院来不及细看了,几人收拾箱笼,归置住处,地方都是干净的。许业深知四绿于明娘子心中地位高,她们的房间也不敷衍,都是好好布置的。
明娘子待下人不说如姐妹,对女儿也就这样了,给产业,给宅子,给分红,能给的都给,生怕她们日后过的不好。
明媚的大件陪嫁都在库房,白日里便归置好了。其余贴身衣物器具,得翻出来。
明日是碎绿搭配衣服,她给娘子选了浅绿嫩黄配色的纱罗衣裙,头饰也是配套的黄绿宝石簪,小小的向日葵花样,清新可爱。
新嫁娘该穿红色系,如今主人不在,穿不穿的无所谓,不出门就舒服一点。
深绿拿出来一套老绿吉纹襦裙配浅灰披帛,浅绿的是粉荷绿叶留仙裙,点绿是一身素色柳叶碎花衣裳,碎绿自己是最简单的一色蓝绿。
头饰是在司珍房一同打造的,各色绿水晶缠银丝双螺髻发饰,缠丝造型有些不同,深绿是弯月,浅绿是荷花,点绿是柳叶,碎绿是波浪。
其实她们用有些逾越,但水晶特意选的小的,也还说得过去。
四个人为了配套,互相妥协了,她们的衣服上都有相关元素,避免搞一个五颜六色,陪着娘子出去,不够丢人的。
“娘子,今日可是冒失了。”深绿收拾茶碗,点燃艾草,回头望向明媚,颇为担忧。
“与聪明人相处,遮掩不来。”明媚道。早说开了,免生误会。
她不笑的时候,下垂的嘴角冲淡了杏眼桃腮带来的甜美。
“咱们娘子聪明绝顶,谁都比不上。这群大男人,还不是叫唬的一愣一愣的。看今日形状,咱们娘子日后可不怕人欺负了,便是苏长史也别想压咱们娘子一头。”浅绿没心没肺,哼着歌。
点绿随声应和,碎绿不置可否。
明媚摇摇头,“日后在家里无妨,若是出去了还得守着宫中规矩,须知···”
“规矩是用来保护我们的。”四绿异口同声。
22.第二十二章 新人
非得守着三日不出门,主要是规矩如此。
赵嬷嬷也不好不要这个吉祥寓意,让明媚新婚头一天就跑去南山。
此间老话这么讲,新娘子头三天出门,寓意一生奔波劳苦。不吉利的事儿,咱不干。
早年她不信这个,后来年纪大了,讲究的就多了。
一大清早,四绿起床,照常洒扫庭院,与宫中作息一致。
赵嬷嬷领着一群小丫头过来,是要请明妃娘娘亲自相看留用的。
这些丫头一部分是少府麾下的家生子,一部分是掖廷宫出来的罪人之后,还有一些是外头采买的。浩浩荡荡,站了三排。
王府与宫中规矩仿佛,宫中有六局,府内有六房,文书、礼仪、服饰、饮食、宿寝、女工等皆有少府掖廷来的娘子掌管。
这部分其实是明媚该拿到手的权力,掌握了六房,才是当家主妇。
只是秦王府又有不同,长史之权,侵占了半数六房的职能。
六房如今掌着只是府中后花园的起居,前头都归长史管,人员配备不用六房操心。
其实这不合规矩,但秦王乐意,贤妃不问,六房娘子只好让位。
明媚也没想到是这个情况,宫中消息到底是传递不便,所以还得再做做功课。
赵嬷嬷先给明媚讲了些六房的大概情况,她与其中的尚功娘子是相熟的。那是秦王的保姆嬷嬷,明媚于宫中时也见过,是唯一未曾荣养的六殿下身边老人,极其严谨细致。
如今六房里,也就尚膳与尚功这两处,看着还是个样子。“尚服那边也还能管得住,”赵嬷嬷说,“其余几房娘子面嫩,上头再不管起来,难保会出幺蛾子。”
明媚也不好提,非得让秦王把后花园子也拿出来给她管着。这些事便先听一听,之前的准备不白做,心中多少有个底儿。
管家也是一门学问,更是一门事业。明媚从不曾轻视内宅事务,这里的门门道道,比外间复杂的多。
若是一家一户内里出了问题,败起来会难以想象的快。
前后各院落留小丫头,也就是负责洒扫、清洁等活计。
西院又不同,三进院子所需人手要多。赵嬷嬷亲自带了人过来,保证六房的手伸不进西院。
少府与掖廷宫中送出来的人,不能不用,也不可大用。
“因有小厨房,要留两个会厨艺的丫头。后头院子里的暖房已经建好了,得留两个会农事的。明娘子喜欢给丫头们置办漂亮衣裳,以后频繁走司衣房扎眼,还得留下两个通针线的。三处院子洒扫,也需要人手,得留六个。”赵嬷嬷自言自语,帮着出主意。
大体一算,共计需要十二个小丫头。赵嬷嬷一盘算,说完了,又觉得少,劝明娘子还得翻一倍才够用。
明媚晓得老太太好意,但觉得人太多了,也是人浮于事,反而不好管,不够再选人进来也就是了。
赵嬷嬷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这么办。
这十二个丫头都需要四绿带着,深浅两人虽上了女官宫籍,活计一样也拉不下。
深绿懂伺候庄稼,温室便归她管。她年幼时随着母亲在少府内种菜浇园,深知什么样的孩子是地里刨过食儿的。
孩子来的时候都洗干净了,大毛刷子上身搓洗,搓下一层层泥垢,留下一道道红痕。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簇新的,估计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穿上新衣。当初深绿就是这么走过一遭,记忆犹新。
先叫会干农活的往前站,站出来十七八个孩子,她细细看了手上的茧子,筛掉五个。又给了几个问题叫回答,筛掉十个畏缩胆小、磕磕巴巴的。而后选了两个年纪大一点,也相对强壮的,这两人长相都多少有些偏胡化。
浅绿这边简单,她就看脸,选了五官整齐、眼睛明亮的小姑娘出来,问了问会不会烧火,从中捡了最出挑的两个,也是身子骨最纤细的。明媚也不管她,反正小厨房归她,选的都是七八岁的小姑娘,看她调教了。
碎绿说是管着针线,其实是管着账目,她出了一道三位数的算术题,没人会。降到两位数,有一个肤色黝黑十分娇小的小姑娘答了出来,心算能力被肯定,成为这边第一个被留的,小姑娘激动的直流泪,赶紧拿手擦了。后边再没人能答上来,碎绿无奈,只好考手艺,发了布头针线,选了一个针脚最细密的。
剩下六个洒扫的,都是点绿管,指着院里葡萄架子下的石墩子,让小姑娘们坐等。她挨个叫过来,跟人家聊,聊了三盏茶的时间,选出六个人,高矮都有,相貌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能说敢说。
赵嬷嬷看着干着急,这么选人,说不得得调教好几年才行。
明媚只安慰嬷嬷,并不去管。
四绿选的人,她不干涉。若是这点权利都不敢放下去,她非得累死不可。
管事娘子带着落选的丫头走了,后面又带上来一群小男孩。
明媚打眼一瞅,看向赵嬷嬷。
“总得留两个小寺人,都是少府送过来的新人,不然日后往前面送个信不方便。”赵嬷嬷也无奈,京里规矩大,王府用太监寺人,长公主府也有不少。
明媚点点头,深绿上前,问了几个问题,选了一个略带文气的,一个身体强壮的。
“请娘娘赐名。”十四个人要跪,被深绿拦下了,改成作揖。
“你们原来叫什么?”明媚耐心询问。
十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略带文气的小男孩站出来,说道,“奴婢原名高守春。”
明媚点头,叫他仍用本名便是。
另一名小男孩,也跟着站出来说:“俺,俺叫程小园。”
明媚点头,也让他叫本名。
剩下十二个小姑娘,都有大妞、二花之类的乳名混叫着,没一个正经有大名的,眼巴巴的想要个正式称呼。
明媚叹了口气,她自己就起名废,要不也不能给四绿起名那么草率。
想了想,十二个名字,干脆就用十二月的别称吧,按着个头从大到小排列。
星回、仙回、霜回
宴秋、南秋、道秋
清风、景风、和风
桃月、如月、嘉月
好听好记,深绿点了名字,让小姑娘们自己记下,然后带十二人去后头厢房安置下来,认准地方,开始打扫。
除了明媚这一进院子昨日简单收拾了,后头两进院子还没弄利索。
两个小寺人,住前院太监房。浅绿带他们去前院认人,送到门口,递给前头小厮荷包,拜托多照顾。
高守春机灵些,浅绿给了他两个荷包,嘱咐他带着程小园,在前头嘴甜些,别不舍得银子,务必分个好铺位。
小厮领着小哥俩去前头寻大太监鱼士良的徒弟,鱼士良随着主子去南山了,留下徒弟金元宝,特意等着西后院选了太监送过来,生怕怠慢了。
他是真领教过苏长史手段的,半分不看看轻这位未曾得主子亲迎的侧妃,长公主府摆明车马要给撑腰的。
把浅绿给的荷包塞到金元宝的袖子里,小厮先喊了一声哥哥,又招呼高程两人过来。
俩人来了就要跪,金元宝肥胖的身子一下子就弹了起来,都晓得明妃娘娘不用跪礼,他可不敢让西后院的人跪他,不然非得让师父打死不可。
高守春掏出荷包,金元宝收了,这也算规矩,照顾着分到朝向好的房间去就是了,又嘱咐同屋的不许欺负人。
认好地方,还得给好生送回西后院去。
学会规矩之前,小小子小丫头都先使不上,怎么也得先适应一个月。
赵嬷嬷与明媚围着三进院子转了一圈,回来用早膳。
她这处的供应是分了两部分,六房按照侧妃的标准送一份,隔壁长公主府另有一份贴补。
赵嬷嬷素来知道明媚爱惜底下人,长公主府送过来的早膳主打肉多量大。
深绿管着十四个小孩儿,排队坐好,不叫多吃,一人分一块肉丸,一块面饼,然后给一碗粥,先养养肠胃。
程小园胃口大,不够吃,也不敢说,就那么呆呆坐着。高守春见他这样,学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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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举手,被点到以后说程小园不够吃。
深绿过来,摸了摸程小园的小肚子,还是瘪的,就又给了他一块饼一块肉。
程小园拿到手里没吃,让高守春吃,高守春小声说饱了,他才赶紧塞进自己嘴里。
星回也学着举手,小声说不够吃。深绿过来,摸了摸她的肚子,也给了饼和肉。
吃了饭休息一会儿,十四个孩子睁着眼睛互相看看,没有人敢说话。
拉出去接着干活,一起翻地,一起栽种,一起扫地,一起纺织,一起背书,这个阶段不分工种,都得做。
程小园力气大,干活多,得到了表扬,他笑的露出牙花子。
星回力气第二大,干活麻利,速度快,也得到了表扬,她偷偷抿嘴笑,小心翼翼的。
高守春展现了突出的组织能力,他总能把莫名其妙聚在一起的小姑娘们分开,给她们分配好位置,让她们别彼此干扰。深绿表扬了他,他还有些害羞。
黝黑娇小的嘉月算数最好,九九乘法表教一遍就会,她带起了一边干活一边背书的风潮。本来是默念,深绿说可以念出声,她就超大声念,与碎绿差不多的一根筋。
王府膳房送来的早膳精致漂亮,明媚尝了一口荷花糕,味道竟与蓬莱殿中十分相似,想来是米姑姑的徒子徒孙掌案。
宫中打听消息到底是各种不便,尚膳的人选点绿便没问出来。
早膳后,赵嬷嬷将纺织场的筹备事宜,一一与明娘子叙说。
她本不识字,写不出锦绣文章,这么大岁数了,没想到跟着女工一起听仲芳的课,也会拼写几百常用字了。
一帮丫头,分不清东南西北,几个月下来出操也规整了,队列会走,能拉开弓,力气饭量都大,养着她们可折本了。
纺织技术反而是最好学的,照着明娘子给的图纸改进了纺织机,无论是水力机还是人力机,都操作的纯熟,效率比百花庄还高五成,这帮丫头说到替主家挣钱,那叫一个卖力。
明媚兴致勃勃的听,赵嬷嬷口中的女工们,生机勃勃,显然是重获新生后的面貌精神,蓬勃向上。个别生病的,都是以往的毛病,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激出来了,寻了薛大夫诊治,大半都好了,就剩一两个还吃药用针的。
赵嬷嬷对薛大夫是赞不绝口,夸她医者仁心,夸她医术高明,明媚更好奇了。
“薛大夫那头儿,也来了信儿,娘子所赠文稿她已尽数通读,受益匪浅,十分想与著作人见面。”赵嬷嬷顺口提了一嘴,她送去的时候没太当回事,也没说是谁写的稿子,就是说偶然得了送来一观,没想到薛大夫上心了。
明媚会心一笑,应道过几日,便去秋林堂一晤。
赵嬷嬷听了,点点头,顺路过去,也不费工夫。
院子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十四个小孩子在一起背口诀。
明媚喜欢活生生的人,如果没有,就自己创造。
赵嬷嬷向外张望,谁家教洒扫丫头学这个。也就是这个明娘子,什么都教,生怕她们到了外面没着落似的。
真有那一日两府都败落了,这帮丫头还在不在都不好说,明娘子操心太多了。
也是,她是能开纺织场,先自费办个学堂的主儿,干什么都不稀奇。
赵嬷嬷不懂明娘子三套书的含金量,就是觉得她太仁义了,自己得给看好了,务必不能让娘子亏了。
这一日,赵嬷嬷都没归家,就陪着明媚待着。她怕明娘子想不开,搜肠刮肚的讲她感兴趣的事儿。
“娘子虽不能立即去南山,也无妨,述之替娘子去了,一大早就带着人走了。”赵嬷嬷念叨着,苏长史虽冷面,总也没个笑模样,但心肠好,他也心疼娘子。
明媚就笑,她已经不在嬷嬷这里多说感激的话了。
赵嬷嬷从郡主小时候开始念叨,这是实在没话讲,只能讲古。
讲秦州的事,明娘子爱听。
明媚到新单位的第一个白天,还挺充实的。
苏记打了一场遭遇战,也挺充实的。
23.第二十三章 南山
南山别院是一片连绵的山庄园林,依山而建,占地广阔,风景秀丽。
建成以后,每年夏日,太子都要来此处小憩数日。
先时是已故太子妃刘氏爱这里清净舒爽,后面则是太子独自凭栏追忆旧人。
所以,今年太子趁着休沐来此歇息也正常。
一夜未归,说是病了,请假三天,也不是头一次。
去年太子便是因哀思过甚,导致病倒,在别院休息了足有半个月,气的皇帝怒骂太子不成器,效妇人之态。
秦王忧心太子,连侧妃都来不及亲迎,就往南山跑。兄弟情深,是好事。
苏记虽不曾狠拦,还是如鲠在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若是明娘子只是一介后宅妇人,苏记并不会为她感到半分不值。
若是明娘子歇斯底里,撒泼耍赖,闹出故事,苏记也好处置。
但半年下来,明娘子对两府大事助力极多,堪称立下大功,而且为人情绪稳定,条理分明,顾全大局。
这样的人被主君慢待,难免让苏记物伤其类。
辗转一夜未眠,清晨点选侍卫,披甲上马,苏记一行人向南山而来。
主君有错,长史当行劝谏之责。
冬日过后,两府出行,皆着甲,以策万全。
这不就用上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这是一场碾压战。
秦州银甲打一群拼凑起来的死士,而且是趁着对方攻打别院疲惫时杀出。
虽说猝不及防,但苏记想不出来怎么输。
一百对五百,优势在我。
“是银甲,是述之来了。哈哈哈,大兄,我就说吧,述之比十二卫靠谱,果然他放心不下我,我这一宿未归,他找来了。”别院内,硬抗了一天一夜不曾合眼的秦王,激动的语无伦次。
他身上的铠甲已经扒下来,穿到太子身上了。身上这套有点大,是其他侍卫脱给他的。
他扶着头盔,挥舞着长枪,激动的来回跳,别院内顿时一片欢腾。
李桢这辈子没这么刺激过,体内的热血都沸腾了。好男儿,就该上战场。
他带来的甲士多出自南军,是当初未开府时,他便选好的汉子。保护太子,激战两场,人人争先,不堕威名。若非他这个主将太次,无人领头冲阵,只能龟缩防守,早就能结束战斗了。
选好角度,苏记带着冲了两轮,就把黑甲死士冲垮了,跟玩儿一样。
领头模样的几个,抢了马匹想跑,被当场射下马来。
护卫们翻过身,再冲一轮,没剩下能站着的。
在原苏将军,现苏长史的带领下,银甲护卫们几乎无伤通关。
若非别院内过于谨慎,不肯放李桢带来的王府侍卫出来,这场遭遇战,结束的会更快。
银甲护卫打这群黑甲死士,比在秦州打麻匪还简单。这就是一帮穿戴了盔甲的游侠,阵列都不会用,只会一窝蜂往上冲送人头。
包抄分割,一个都不能放走。
听着外面金戈与铁马的声响渐无,只余苏记清冽的嗓音,高声问太子、秦王安康。
太子这才令人挪开挡着大门的巨木,他穿着秦王的甲衣,有点局促,半躺着,腿上明显有伤。
苏记进大殿拜见时,一名女子急匆匆绕去屏风后。
他脚步一顿,只当没看见,作揖,“臣甲胄在身,无法全礼,请殿下恕罪。”
太子面色苍白,额头冒汗,勉强露出笑意,“述之免礼,述之此番救本宫于水火,是大恩,救命之恩,何罪之有。”
“殿下吉人天相,臣不敢贪天之功。”苏记恭敬回道。
秦王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拖着一身大盔甲,叮叮当当的,十分不便,“一个活口都没有,他们果然是死士,伤者都吞药自尽了。”
“可有线索。”太子问道。
秦王闻言,欲言又止,目中渐渐含泪。
太子见他这样子,心中大概有了眉目,不由催促道,“可有蹊跷?”
秦王偏过头伸出手,一枚赤金令牌,熠熠生辉。
马占香弓着腰小步上前,将令牌取下,凑近躺椅,方便太子查看。
太子一见,惨然一笑,“果然是他。孤的行踪,除却端本宫与詹事府,只有翠微宫知道。孤待他不薄,一母同胞,他要置我于死地啊。”
赤金令牌上,有一个篆字,正是齐。
苏记心念一动,谁家死士好端端的,也不能随身带着主子的令牌,更何况是出任务中,这里应当有诈。
还未等苏记言语,李桢已经与他太子大兄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了。显然俩人都被兄弟的心狠手辣,震撼的悲痛不已。平日里小打小闹,也没说真冲着要命去啊。开国才十一年,父皇还春秋鼎盛,在外亲征呢,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苏记有点不太确定,莫非是这哥俩要栽赃齐王,故意演了一出大戏?
这时节,是要逼齐王回封地?
是觉得仗着修缮城墙的功劳,再来一出真真假假的刺杀,真有可能逼走齐王?
可这五百人,又是哪里出来的。即便是普通死士,未经战阵,这等盔甲俱全,有马有弓,也不该是秦王李桢能养活的。太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有章程,也不能是他暗中置办的。
江南文人?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武勋?他们早就被皇帝整治怕了,身边凑不出这么大量的盔甲。
太子身后还有其他势力?
但是,太子身上的伤,做不得伪。真伤假伤,骗不过刀兵血火历练出来的苏将军。若说是做戏,这谁胆子大到敢伤太子。
苏记一时,居然看不透这位仁厚清正著称的太子了。当着一院护卫的面,不能多言。
“殿下,此处不可久留,宜速速返回京中。”苏记硬着头皮打断兄弟二人,朗声说道。
哭一刻钟了,做戏也该差不多了。
无论如何,南山别院不可久留,此处必须交由有司彻查。太子遇刺,洛伊府与少府都脱不了干系,便是十二卫也得挨上一顿。
陛下在外,还不知作何反应。若是被刺杀之事扰乱了部署,恐怕太子的处境会更艰难。
李桢抬头,还带着两泡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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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昨日我来时,大兄已在法宏寺为人刺伤。我带来的护卫骁勇,打退了第二波刺客。当时便要下山回京,结果路上被伏击,这才回到别院来。本要点燃狼烟,示警京中,召金吾卫前来,又发现引火之物都被水泡了。述之,你是见到传信之人,才来的这般快吗?金吾卫的兵马到哪里了。”
苏记摇摇头,说自己是受明侧妃之请,前来探看秦王,并未见到传信兵,出城时未曾听闻十二卫调动。
李桢一听明侧妃,哪里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不肯亲迎,跑来南山找大兄,阴差阳错在寺里救下了太子。
原是太子休沐,轻装简从,白龙鱼服,到法宏寺祈福,与小娘子闲聊间,险些叫十几个刺客得了手,就这还挨了一箭,伤在腿上。当日因太子护卫均未着甲,考虑到安全因素,便未曾离寺,使人回京送信,调十二卫中的金吾卫前来。结果,外朝收到的是太子请假三日的消息。
若非李桢骄纵,自顾自抛下婚礼,带着人跑来南山,恰好撞见攻入山门的披甲刺客,太子此次就要与法宏寺一起被烧成烟了。
苏记听得头皮发麻,这刺客也罢,死士也好,包括太子的应对,都宛如儿戏一般,处处都是破绽。他越发坚定这就是太子演的一出戏,只是秦王撞了进来,自己又撞了进来,希望没有破坏太子的谋算吧。
太子如此令人难言,端本宫太坑,谁跳进去,都不敢保证还能活着跳出来。
但是,现在自己这个领兵的将在这里,两府来了两百甲士,加上别院一百侍从,太子带来的一百佩刀护卫,除非调来大军攻打,不然别院易守难攻,等闲是不可能攻进来了。
留在这,除了拖延救治太子的伤势,应该也没其他作用了。
太子沉吟,还要等金吾卫。
这位主子,你大腿还渗血呢,想当瘸子?你还有什么目标没达到吗?需要继续留在别院?是金吾卫有什么不对,要太子以身入局,引出其他幕后之人?
苏记觉得自己大脑过热,比挺枪杀人时,还热。
这南山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太子要等金吾卫来人挖不成。
苏记力劝,太子不断犹疑,李桢见此,拉了述之出来。
储君之意,不可一再违逆。
派人继续回京送信,这次不能再单人独骑的派了,派一伍回去。
下午金吾卫总算调兵来了,金吾卫大将军被皇帝带走了,来的是金吾卫将军,从三品,连滚带爬的进来磕头,一道来的还有御医,给太子看腿。
一千甲士护在左右,太子才肯回京。
因太子身上有伤,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拖到入夜还未入城。
外朝得了太子遇刺的消息,三省长官,尚书令、中书令、侍中不敢怠慢,带属官出城相迎。又封闭全城,十二卫配合洛伊府衙大索,人人自危,闹得满城风雨。
少府令一封急信,走秘密渠道,比外朝八百里加急还要迅速,传递御前。
明媚与赵嬷嬷正说闲话,也得了信儿,说是太子南山遇刺,为秦王相救,已经回京,入大内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24.第二十四章 上意
全城大索,连夜抓了不少敢乱宵禁之人,大偷小贼没少关。
官兵出动,两府只是一应付,就过去了。明媚这里,并未被惊扰,后面花园里,柳侧妃早早歇息了,更不知道外间大乱。
普通人家可就倒霉了,搜查反贼,没影子的事儿,必须各种配合,不然统统抓走。
第二日,太子自翠微宫被抬出来,叫停了全城大索,老百姓才算喘口气,纷纷感念太子仁德。
谁也不知道太子与皇后说了些什么,御医之首出了端本宫,就往翠微宫去了,皇后的病情更重了几分。
之后的事儿,秦王还想看热闹,叫苏长史拉走了。人家母子三人,多少纠葛,是人家自己的事儿。秦王,多少是个外人,虽然他不自觉。
苏记惯常不喜欢超出掌控的事儿,太子遇刺,他摸不清始末,心下难安。
恰好洛伊府令西凤兄,又上门了。
这位仁兄,奉命调查太子遇刺案。
命苦啊。
杨冈刚平了外郭城墙的烂账,这就得了这么一份里外不是人的苦差。
太子的大太监,三省的令吏,接二连三的来,限期叫洛伊府破案。
他是能传唤齐王过堂,还是能叫讯问皇后,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这么大的事儿,太子都见血了。三省不叫三司会审,丢给洛伊府衙,是几个意思。
西凤兄万般无奈,又来寻述之老弟,这是现场亲历之人,多少能给点线索。
秦王不想去后院,新婚三日,他不想与明娘子在一处,觉得是对文卿的背叛。可他也不能去文卿那里,索性留在述之这儿,还清净。
杨冈一来,就把秦王也得着了,算意外惊喜,毕竟这位也不是他能轻易打扰的。
三人分主客坐了,秦王也不藏私,将自己知道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
苏记一听,三省不让三司掺和,想来是在等上意。
一枚死士随身携带的金令,还动不了齐王的根骨。
即便为太子请假的小太监自缢了,房里搜出了齐王赏赐的金银,说来也是奇怪,齐王给的赏赐居然也刻着字。这也不能证明,这事儿就是他干的。
上意未明,就怕真查出来是齐王干的,全收不了场。皇帝护短的厉害,他的儿子打架,臣子不能沾边儿,不然一准儿死的快。
自翠微宫出来,太子恐怕也未曾下定决心,真要借此怎么着自己亲兄弟。所以默许了三省如此做,让洛伊府衙出头,就是知道杨冈做不了什么。
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是老谋深算,还是优柔寡断,苏记怕自己看走了眼。
大家都知道杨冈给不了交代,预备用他的官帽子给太子一个交代了。
最好稀里糊涂,所有证据指向齐王,就是定不了罪。洛伊府无能,大家无事,齐王就藩,皆大欢喜。
若是太子真接了这个交代,就息事宁人。苏记就要建议郡主,重新评判两府的定位了。
说白了,这就是孤臣的宿命,无门无派,有事你背锅。若是上头保你,你就平安,若是不保,你就锒铛入狱。
整这么一位少主子,他真不保你,以后可不好说。
杨冈自己也知道,但身在其位,事情不能不做,案子还得查下去。
苏记不好明说自己的怀疑,东拉西扯,闲谈一番,送了无奈的西凤兄出来,临别时做了个口型,便回府了。
杨冈纳闷了片刻,突然有了注意,这就回府衙去。
苏记回去,见秦王赖在这边不走,叹气,“明娘子并非洪水猛兽,维宁何苦如此。”
李桢摇头,说苏记不懂女子之心,反正他是不会回府的,就住这边了。
苏记还要再劝,李桢表示我不听,就耍赖。
俩人在院子里闲谈,隔壁就是明娘子的居所,传来一阵阵背书声,感觉是某些发音规律,不成文句。
今日是浅绿的识字课,早上的活计干完了,就把十四个孩子聚到葡萄藤下,上课。
明媚与赵嬷嬷坐在一旁,赵嬷嬷时不时的会分享一些崔惟讲书的技巧,明媚听着,觉得好的,晚上就教给四绿,继续提升教书技能。
浅绿教孩子们认字,是先教的拼音。
明娘子的三套书,秦王不关心,他一直看不上明娘子的文采,所以从不主动要求看她的手稿。
李桢听不懂整齐童声是在念叨什么,跟念经唱诗似的,还挺有韵律。
“早先在宫里,都说明娘子是最守规矩的。怎么出了宫,这么大动静。”李桢笑道,“我在这里有家归不得,她倒好,这是带女婢玩耍嬉笑呢。”
苏记解释说,这是拼音,教认字用的,很有效。
李桢表示没兴趣,让鱼士良唤主簿顾叹来,回屋里手谈去了。
所以,有时候不是故意要瞒着秦王,是李桢自己不感兴趣。
“嬷嬷,后日咱们去南山庄子吧。”明媚看着这些孩子,想起南山脚下庄子的女学堂,想去看看了。
“好,等见了秦王,咱们就去。”赵嬷嬷爽快应下,纺织场学堂,是她的心血,若非要在这里陪着明娘子,她每日都要跑一趟那边。
“娘子可会骑马?”赵嬷嬷突然想起来,去南山庄子骑马最方便,她老人家嫌弃马车慢。
明媚摇摇头,年幼时曾被阿父带着上过马,进宫后就全忘记了。
“无妨,前院就有校场,秦州的马匹温顺,我去选小马,娘子慢慢学。日后,换了装束,骑马出行方便。”赵嬷嬷笑呵呵,“娘子可做了男装胡服,城中小娘子多有作此打扮的,好看着呢。”
明媚点点头。
“那就行了,娘子换了衣服,咱们去前院骑马去。”赵嬷嬷起身,这就要带明媚去西前院。
明媚一愣,不是说三天不出门?
“前院哪里就算出门了,这边咱们娘们说了算,他们管不着。”赵嬷嬷拍拍胸脯,“我也换了衣服去。”
赵嬷嬷对于出门的定义,和一般人不一样。
说罢,赵嬷嬷急匆匆往后走,她真的在暖房留了门,穿过去再往前走就是赵嬷嬷的居所。
明媚没忍住笑,招呼点绿碎绿,一起换衣服,准备去前头骑马。
两个大姑娘得顾着这边的小孩子,两个小姑娘正好一起去耍。
谁说嫁了人,就不能玩儿了,这不,可比宫里过日子有意思多了。
明媚没少给自己做男装,各色胡服袍服都有,拿一套浅紫圆领衫,翻领窄袖,扎起马尾,绑上发带,收拾停当,好一个俊俏少年郎,这就走了。
点绿与碎绿都换了胡服出来,摘掉了叮叮当当的首饰,梳起头发,好清爽。
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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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去,二门小厮低着头,果然不拦着。
校场上,赵嬷嬷一身劲装,早等着了,她这是又从前门绕进来了。
苏记、许业、荀真也在,三人都换了劲装。
许业算看透了,赵嬷嬷是拿明侧妃当自家姑娘养呢,上心的不行。
赵嬷嬷原是想叫荀真过来,帮忙看看马,结果许业也在,就一起叫来了。
正好苏记将秦王交给了顾叹,出来透透气,准备回去忙,听说这边明娘子要学骑马,不知何故,也跟着过来了。
双方互相见礼,还有些生疏。
明媚对两府的男女大妨有了新定义,看来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
选了一匹黑色小马驹,小黑马四个蹄子是白色的,大名叫乌云。
头一天过来,赵嬷嬷没准备让她骑马,先培养培养感情。
挽起袖子,喂马,给马洗澡,跟马说话。这是秦州正统训马术,赵嬷嬷说。
明媚听得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还是照做。
碎绿与点绿已经迫不及待,陪着自己选的小马玩去了。
苏记三人站在一旁,主要是防着马犯脾气。马也欺负人,见生人会发脾气。
校场空旷,无遮挡,想说点不为人知的话,也合适。
苏记把许业叫过来,俩人小声交谈。
似乎是在交换情报。
明媚五感发达,听力尤其好,虽然她不是故意偷听,还是灌了几耳朵,说河东某某,司隶某某这类的,听完赶紧烂在心里,带着乌云走远点。
偏生明媚选的这匹马驹,活泼爱闹,走不了两步,就开始扑腾。
明媚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缰绳。
苏记一心二用,一直注意着这边,三步赶过来摁住马首。
乌云马上就安静了,用马头讨好的蹭了蹭苏记的手心。
“乌云最是调皮,明娘子小心。”将缰绳交还,苏记走了。
明媚心怦怦跳,看看马,又看看那边一身玄衣白袍的苏长史,学着摸摸马头,乌云扭头不给摸,只好拍拍马屁。
“这批马驹子,都是苏长史亲自接生的,有他在这儿镇着,没事儿。”赵嬷嬷笑,夸明媚眼光好,一眼相中的乌云,是秦州良马的后代,有日行千里之能。
只是秦州尚白,这匹马才留到现在。
小马驹还不能骑乘太久,正好拿来练习骑术,等明媚能自行骑马出行了,小马驹也就长大了。
时下贵人,无论男女,皆以高明骑术和良马为荣耀,就跟后世人玩名车、赛车一样。
没想到,苏长史还会给马匹接生。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这样清贵的长相,半点看不出会这种接地气的技术。
“明娘子学究天人,何不问问她呢。”许业让苏长史折磨的脑袋瓜子要爆。他做事还行,叫他过来猜谜,他真不擅长。
明娘子不仅懂得经世之道,还通庙堂之争,能晓帝王之思也是小意思了。
咱家擅长猜谜语的那个在庄子里当老师呢,你把崔仲芳扒拉回来啊。
太子遇刺,齐王干的,谁知道皇帝什么想法。
这跟咱们府里有什么关系,齐王倒霉,不是更好嘛。
皇帝是谁,是老天爷,想知道他咋想的。
你得去问老天奶。
许业暴躁。
25.第二十五章 主意
话题从遛马,过度到太子遇刺。
明媚从后宅妇人,瞬间升级成府中幕僚,开始上班状态。
我这三天的公休,还没结束吧。明媚腹诽。
秦州就是秦州,又孤又勇,上来就聊皇帝的想法,这么刺激。
须知,揣测上意是违法的。
咱都自己人,随便说说吧。
明媚回想了一下,自显德五年入宫,她虽未能见过皇帝、太子、齐王,但从各方行事上还是能悟到一点。
皇帝爱谁,就赏赐谁,前朝后宫具有非常明显的倾向,从不遮掩。
各宫的赏赐,是女官宫女们最爱聊的话题,不犯忌讳。
即便这几年新人频出,六妃地位稳固依旧。
皇帝与贤妃是一道从陇西出来的,出走的时候俩人还是主仆关系,皇帝就带了这么一位婢女走。贤妃已老,但皇帝念旧,连带着六殿下也娇惯。每年每月的赏赐,从没少过蓬莱殿,只有多的。
皇帝到关西重新经营势力,在此地娶了皇后,两人鹣鲽情深,生育二子。即便皇后缠绵病榻,娘家式微,仍见皇帝时常探望,各种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翠微宫。
皇帝爱子,疼的厉害。每年大头的赏赐,都要给儿子女儿分。
估计每年亲征回来,那些自己留下的战利品,都被分给妻妾儿女了。
端本宫太子处是一等一的待遇,金如山,银似水,珍珠成了铁。
从显德六年起,太子妃去世后,端本宫频繁遭到立政殿训斥,所得赏赐逐年减少。
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齐王,这位四殿下的居所,复制了当年太子的待遇,赏赐多的堆不下,要另外开库房,满宫羡慕的眼睛发红。
父亲的爱不会减少,但会转移。近几年,在皇后的两个儿子中,老四明显得到了更多宠爱。
甚至于,以皇后的病为由,不曾令齐王就藩。
明媚细细念叨每年年底各宫大赏的单子,她记性好,全能背出来。
太子所得与齐王所得,已经有落差了。按照道理来讲,这是不应该的。
皇帝在外朝从未单独表现出对齐王的看重,比如为他单独安排名师,或者公开表扬,再授予重任之类的,全都没有。风向非常明显,太子的地位仍旧稳固,没有任何皇子能够挑战。
苏记头一次从内宫角度审视,发现作为老父的天子,还是很任性的。他宠爱谁,就多赏东西,爱的很明显,宠的毫无顾忌。爱太子时,恨不得压塌了端本宫。爱老四了,原样复制的宠爱,也根本不顾及太子的脸面和感情。
在对待秦王一事上就能看出来,齐王心胸不大。恐怕张扬恣意的老四,没少在太子伤口上撒盐。
难怪一母同胞的两人,会走到这个地步。苏记一直想不通,太子与齐王,是怎么相看两厌的。明娘子的视角,给他补上了这一课。
太子只是看到一块金令,就毫不怀疑是老四要行刺杀人。再加上小太监房里的金银赏赐,齐王在他大哥这儿,算是洗不清了。
可皇帝和皇后,会愿意相信兄弟相残的真相?
齐王在这个关口行刺太子,动机是什么?谋算是什么?简直可笑,齐王又不是疯子。
皇帝既然爱重齐王,自然了解这个儿子,他不会相信这个结果的。
翠微宫是母亲,她平等的爱两个儿子,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孩子是坏蛋。而且,太子的行踪,极有可能是从翠微宫泄露给齐王。皇后需要这事儿不是齐王干的,否则她就成了杀子的帮凶。
所以,得拦住秦王,不能让他再给太子灌输任何不利于齐王的言论。不然,就是一举得罪宫中两大佬,便宜那帮试图把此事往皇家内务上引的朝臣了。
苏记瞬间想通了三省大人们的想法,这事要是烂在齐王头上,皇帝不会拿朝臣如何,若是查出另有真凶,不管是哪一派做的,拦不住皇帝会借题发挥,扩大打击面。
之前苏记怀疑是太子自己搞出事,要嫁祸齐王,逼走他。
脱离了那个环境后,苏记想来想去,皇帝采信齐王行刺的可能性不大。太子无缘由的这么做,着实也不像他本人的作风。他觉得,自己完全看错太子为人品行的可能性不大。
也有可能,太子就是太过谨慎,应对失措,才导致在山中多困一日,险些被刺客得手。毕竟太子是富贵窝里养大的,从没上过战场,跟军汉思路不一致,不奇怪。
皇帝养孩子,就是娇惯,那么大一个儿子,硬是养在深宫,剿匪平叛都皇帝自己上,不用儿子效力。
“长史,少府令登门,正在前厅等待。”小厮快步过来,行礼说道。
洛伊令刚走,少府令登门,没啥好事。
苏记告辞出来,转回长公主府。
明媚这边看正主走了,结束烧脑环节,回去继续快乐的和乌云培养感情,赵嬷嬷在旁边压阵。
太子遇刺,不耽误侧妃做耍。
许业与荀真都叫安排了活计,告辞出来。
碎绿与点绿各换了一个马夫在旁看着,防着马驹折腾。
秦王殿下在外臣面前谨言慎行的习惯,是苏长史告诫多次的,他还不至于张嘴胡咧咧,就说这事儿是老四干的。
少府令是奉命来查案的,奉的主母之命。少府属于内臣体系,皇后娘娘中宫之令,完全可以调动。
秦王与苏长史这里是亲历人,怎么也得走一遭,问问情况。
苏记进前厅,少府令起身相迎,两人互相见礼。
“见过夏侯令君。”
“苏长史别来无恙。”
苏记知无不言,将告知洛伊令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走完工作流程,该用午膳了。
少府令不多留,他还得去别处,这就走了,苏记照旧送出大门。
临出大门时,少府令背着人偷偷叫了一声述之老弟,让他务必出个主意。
自打冬日炭事后,少府令把苏记当秦州明日之星看待。看在同乡的份上,他也想问问大才述之的意见,得一条明路。
苏记应声宽慰大容老兄,做了一个口型,拍了拍夏侯可的臂膀,送了人出来。
少府令,姓夏侯,名可,表字大容。
夏侯可也纳闷了片刻,突然有了注意,这就回府衙去。
真是可惜了这般人才,竟入了那样的师门,否则与我家阿美不知是多般配啊。
午膳时间,夏日天热,但院中有各种布置,引了流水从亭上而下,人造瀑布降温,吹着微风,比室内舒坦,两边都在院子里摆膳。
长公主府这边是两座飞檐亭,大亭套小亭,外侧水流形成水帘水幕,内里不影响用膳吃茶。
李桢在享受这块儿,与城中纨绔别无二致,讲究舒服惬意。长公主府这座亭,也被他复制回府中,就在后花园里。
赵嬷嬷特意让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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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独设计了一座水幕回廊,就为了给明媚降温用。她晓得明媚是个心疼人的,这边就建的回廊,空间大,能放二十人不挤,还能放下大小长桌若干。
今日午膳,明媚这边也摆在回廊里了。
两边府里水域相通,皆为一处活水引来。
用膳之前,组织小朋友们唱歌。
明媚小时候肺活量不足,被送去参加咏唱补习班,老师教过《笠翁对韵》的演唱版。
明媚从记忆里翻出来以后,正好当儿歌唱着玩儿,句式整齐,节奏明快,还能培养对仗用韵,方便日后理解诵读诗书。
明媚教会了四绿吟唱,四绿就带着十四个孩子唱,早起、饭前、睡前,都要一起唱和。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
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唱到此处,刚好一盏茶时间,也就是一刻钟。
赵嬷嬷听了个热闹,觉得朗朗上口,童音童趣,十分动听。
明媚这边还是两处膳房的菜,府内膳房送一份,外院膳房也送一份。
府内膳房照旧是宫廷菜,摆盘细致,漂亮可口。
一道烤羊肉,一道蒸鹿肉,一道鲤鱼烩,一道兔肉脯。
一道拌空心菜,一道醋芹,一道茭白盘,一道苋菜汤。
主食为糯米饭与韭菜饼,另有点心两道,酥山与藕丝糖,还是熟悉的米姑姑味道。
外院膳房,是长公主府出的份例,大锅菜,大锅肉,大锅饼,滋味浓厚,绝对管饱。
四绿与十四个孩子坐在一张大长桌上,明媚与赵嬷嬷坐在上首小桌。
明媚这边留了小碟子,每样菜都拨出一点,剩下的都送去大桌上,让大伙尝尝鲜。
宫廷礼仪繁杂,用餐讲究多,其实一般宫女够不上品级,用不着学怎么吃,会伺候就行。
女官得学,用于提醒主子,别整错了,闹笑话。
赵嬷嬷最烦这套东西,索性明娘子也是个爽利人,不讲究虚礼,俩人对路。
孩子们还拘谨,都看着深绿的脸色,排队打饭,照着口令取用,不许浪费,也不许囫囵往下吞。
深绿怕她们吃不饱,还怕她们噎死,不得已定了用膳的规矩,连一口肉咀嚼多少下都定下了,是真有姑娘整块往下咽啊。
这个规矩啊,看来,最早还真就是用来保护身体的。
程小园与星回吃的多,磨合了一天三顿饭了,大伙就磨出了一个差不多的速度,能保证一块儿撂下筷子。
今日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吃饭,就有胆子小的,比如仙回,个子第二大,胆子第一小,她吃了一半打嗝,吓得深绿与浅绿一起上前,还以为又噎住了。
结果仙回是胆小,记着吃饭,就忘记喘气,倒腾不上来气才开始打嗝,抚一抚后背就没事了。
明媚也松了口气,与赵嬷嬷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样的丫头也就落在这院里了,能容她适应。浅绿叹口气,要是放在别处,见了主子就不会喘气,一准儿送回原地儿,那可就没活路了。
吃了饭,都忙活起来收拾桌子,人多确实麻利,片刻就都收拾好了。
赵嬷嬷说了会话,便回去午睡。
长公主府一墙之隔,三个人食不甘味。
原来,明娘子不是没有文采,是不屑于与俗人言语罢了。
26.第二十六章 喜好
中午刚吃了韭菜,就突然传话说秦王归家。
鱼士良气喘吁吁,小跑来西后院,隔着门作揖,高声言道请明妃娘娘安。
明媚以为,这是秦王想起来,后院还有一位侧妃没见过,到东路书房相见。
鱼士良伶牙俐齿,三两句就说明了因果。
明媚也没想到,这《笠翁对韵》能在后宅发挥出作用。
深绿急忙取来香口丸,这个还是百花香坊送进来的。
是明媚当年夏令营,去非遗香厂参观时看到的手工工艺。香花香草,新鲜压榨,唯一不好的,是保质期短,也就存个一二天就得换新的。
对使用这些东西的阶层而言,这也不算坏,他们就讲究新鲜贵重。
含着丸子,明媚还得换衣服,重新梳头。
本来是要午睡,松了发髻,都换上家常衣服了,一色半新不旧的月白襦裙,不适合出门见领导。
苏记说破嘴皮子,言道的明娘子无数功劳,抵不上一首文采出众新颖有趣的儿歌。
就为了一首合韵歌,秦王眼巴巴的回府,来寻明先生。
李桢摇头晃脑,不断回味,评价道:“采择奇法,搜罗简赅,选言宏富,错彩鲜明,不可多得之初学津梁。”
这韵脚再怎么整齐,也换不来粮食、土地、金银,苏记这等俗人,难以理解文青李桢的想法。
看来,明娘子想见秦王时,她自是有办法让他来。
苏记对明媚的误会,就是这么一次次脑补中产生和加深的。
可秦王还是怕后院起火,愣是让长史与主簿陪着自己去见自己的侧妃。
自西路到东路,明媚带着深绿与浅绿一同出行,沿着回廊转过去,花香树影,一路清凉。
东路书房院落,李桢与顾叹于窗边手谈,苏记独自喝茶。
院落内生长有兰草、菖蒲、翠竹,清新雅致,绿意盎然,清凉幽静,正是树色连云密,新竹气清凉。
明媚远远走来,一头珠翠大钗,人都显得老成了。
身上是玫瑰紫金银织绣外袍,纱罗材质,袖宽四尺,衣身宽大。内搭粉白高腰绫罗长裙,束上一条鹅黄双环金银如意丝绦。足下是一双鹅黄色丝罗绣鞋,轻薄软底。
大袖衫本是前朝男装,本朝多有女子穿着,朝服也是这个规制。
既然是见领导,还是要正规一些。所以深绿取了这套用于正式宴会场合的新衣服,明媚就穿上了。
脚步轻盈,裙摆微扬,花钗大袖,郑重其事。
三人起身,还未等其余两人行礼,李桢大步向前,长揖到地。
明媚惊愕,急忙照着规矩侧身避让。突然受这么大礼,吓一跳。
这位看上去十分激动的大红袍少年郎,想来就是秦王李桢了。
骤然迎入眼帘的大块红色,极具冲击性,后头才看到玉娃娃一样的本尊,婴儿肥都没消。
打眼一看,眉如墨云,目似秋水,唇红齿白,累丝金玉束发冠两侧落下大红色垂缨,是个俊俏后生。
“小王见过明先生。”李桢起身,恭敬道。
明媚再观,便见玉质温秀,绵软明透,转盼多情,不像个杀伐决断的王爷,倒是像长在温柔乡的小公子。
好嘛,秦王给咱下定义了,从小妾变成先生,社会地位猛涨。
这回行了,工作性质与自己预料的差别不大。
明媚笑的更真诚了,下次可不用穿着这么累赘的衣服出来了,咱就穿胡服男装,这先生当着了。
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笠翁对韵》原本,递出。
这可是鱼士良千叮咛万嘱咐,叫浅绿务必装在提篮里带过来的。
秦王果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双手接过来,转身坐到一边去细细观赏,竟是将其余人都撂下不理会了。
明媚打赌,他可能都没看清自己长啥样。
苏记与顾叹这才上前行礼,明媚还礼。
本朝男女大妨还不算严厉,女子受的约束也相应少些。
这两位都见过了,今日又有不同。
主簿顾叹穿一身蓝白道袍,潇洒飘逸,捋着胡子,仙风道骨,行礼如仪,圆融无碍,比起那日做大夫救人模样,更多几分出尘之气。
苏记眉目间添了愁绪,面上多了冷意,既有几分冰冷锐气,又见几分细巧华美,很是矛盾的面相。
明媚本以为秦王看看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看起来没完,从头到尾翻看还不足,竟倒着往回翻看。
这处也没几个座位,她还惦记午睡,办完正事,不打算久留。
立在一旁,无奈自己开口,先讲了这本韵书的由来。说明这书不是自己写的,只是年幼时在水边见渔家唱和,收集下来的,所以叫《笠翁对韵》。
她还真不会作诗写赋,这般先打上预防针,免得秦王有什么别的诗词歌赋任务,安排给她这位新出炉的文辞先生。
秦王没特别反应,只顾着点头。
明媚哑然,不晓得秦王听见没有。
她站着,另外两人便也不好坐下,三人无话,尴尬。
沉吟了一下,估计秦王殿下今日是没什么兴趣说些经济之道了。可这耗费数月写的计划书,还是得拿出来,蒙尘便可惜了。用与不用,如何去用,她就不管了。
从深绿提篮里取出带来的文稿,交给苏长史,也是一样的。
苏记见了熟悉的绿蘭笺,眉头一挑,双目不自觉的眯起,眉目间更显锋锐金相。
接过一沓子纸张,苏记如捧千斤。
明媚见他接过去了,便果断告辞走了。
苏记翻开第一页,竟是目录。
只见前言是开发新品牌,深挖旧产业,做大做强,做深做透。后面跟着有百花产业升级计划、香水会员制度、成衣定制规程、宫女再就业扶持蓝图,太监夕阳红光热策略等。
哦,只是这个。
还好,还好,她走了。
李桢从书后抬头,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想与这位交集太多,不然文卿要不高兴了。若非这《笠翁对韵》太对胃口,他定不会回府的。
苏记与顾叹皆顾左右,不去看他。
“鱼士良。”李桢突然大声唤道。
鱼士良小跑着进来,听吩咐。
“去把对牌取来。”李桢说道。
“爷,您说哪一套。”这没头没尾的,鱼士良也没能第一时间理解。
“笨,六房的对牌。送去明先生处,以后就归明先生管了。”李桢说完,继续看书。
鱼士良摸不着头脑,明先生是哪位新来的幕僚,六房管着后花园子,那也不适合男人进去啊。
要说秦王府,苏长史第一等威风,本来各府上都有奶嬷嬷掌着爷们前院的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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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史就能挤兑的奶嬷嬷荣养去了。
后花园子里住着第一得宠的柳侧妃,可这位与主子爷一个脾性,不爱沾染俗事,愣是没管六房。
这又来一位明先生,这都哪一出啊。
鱼士良不敢再问主子了,只得仰着脖子去找苏长史求教,他早就认头当个主子身边的得力太监,不争抢外头的权力,与苏长史相处良好。
苏记见鱼士良还没回过味来,往西一指。这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即便秦王今日不言语此事,过两日他也要提的。明娘子管家,是早就定好的,他精力终归有限,日后这头儿少不得要她全拾起来。
鱼士良这才想起来,那位侧妃就姓明,哦,是这位明先生管六房啊。
把一位侧妃交给另一位侧妃管,咱们王爷的思路,非吾等凡人能理解的,照办就是。
明媚卸下一桩心事,回程时步伐更快更轻盈。
深绿与浅绿跟着,浅绿总想开口说点什么,被深绿一瞪眼,又压回去了。
进了院子,浅绿可算能开口了,“娘子,王爷生的真好看。”
深绿闻言,快速往左右看了看,打了浅绿手背一巴掌,主子的样貌哪里是奴婢该挂在嘴边的。
浅绿摸着手背,低下头,再不说了。
明媚只当无事发生,深绿管妹妹们,她不插嘴。
带着两人进门,先卸头饰,这得有二斤重的东西,天天戴着可受不了,这就是真金白银大宝石的,那脖子也是难受。
也该叫那些男子试试这种滋味儿,看看头上顶着二斤东西舒服不。
明媚刚拆散了头发,鱼士良又来了。
程小园与高守春都还在学规矩,没让往这边来,点绿请了他去茶房旁坐着,大热的天不敢给冰水,就上一杯温茶。
鱼士良仰脖子灌了一杯进去,点绿又给续上。
跟着他的四个小太监也累得够呛,都坐在小马扎上,咕噜咕噜喝茶。
这天热,来回跑了几趟,是真累,还渴。
深绿帮着重新束上发,简单弄好,叫人进来。
鱼士良身上带着一股子香甜辛辣的丁香调儿,一进屋先行礼,随行的小太监抬着箱子进来,低头垂目。
恭敬送上对牌,将王爷的交代原原本本说了,鱼士良再行礼,低头等明妃娘娘吩咐。
还说去庄子上女学堂看看呢,这下得先把六房这边梳理清楚,才好出门了。
明媚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得替主母管家,早先没少向宋嬷嬷请教。
她在宫里虽说不是六局都去过,但蓬莱殿的六监她是都转过来了,各间是怎么运行的,哪处关键,哪处能放放,她门清儿,这是专业的业务员出身,不怕管事儿。
只叫六房的女官与管事娘子,明日巳时整到这儿来就是了,她自有计较。
鱼士良听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出来传了话,往后的事儿就不必他管了。
派小太监各自往六房去了,鱼士良回书房复命。秦王还对着那本韵书感叹,连下了一半的残局都顾不上了。
鱼士良把事儿回禀了,就自己退出去。
苏记与顾叹都告辞出来,留秦王继续研究,他们也各有一摊子事儿得操持。
明媚可算忙活完了,换上家常衣裳,还能微微眯一会儿。
中午不睡觉,她下午没精神儿。
27.第二十七章 课织
秦王府兴建时,工部与少府便充分征求了秦王的意见。
他是头一位要在京中建王府的皇子,因没有先例,所以便可由着性子来挥洒,将一座王府硬生生分了前后两部分。
后花园子挖湖建山,比前头正经府邸还大。正经有名字,名为课织园,寓意课读之余,不忘耕织。
这箱中装着各处的名册,打眼看去,足有二三百人,这还只是女眷。少府是家生子太多,安排不开,全塞秦王府来了吧。
真不知前头这些院落又有多少小厮寺人,若等量来算,也得不少于二百了,苏长史是如何安排的。
想那正经就俩人的家,前呼后拥这么些人,哪里用得到。
宋嬷嬷曾言,凡世家大族若是人口繁衍,便易生弊病,这病根往往就是初代便坐下的。一味豪奢放纵,不是能兴家业的做派。
曹公也借着凤姐的口说过五大弊病,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事无专执,临期推委;需用过费,滥支冒领;任无大小,苦乐不均;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管理这样一个家,与经营一家公司,差别不大。
都要求分工明确、落实责任人、赏罚分明、规定工时、严控支出等。
明媚靠着迎枕,细细思量。
浅绿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忍不住靠近深绿,小声道:“头三日不理事,关系新娘子一辈子的尊荣安定。王爷怎么这般急迫,就不能明日再送来。”
深绿又拍了她一巴掌,她抿了抿唇,不言语了。
支起大桌子,四个人将名册取来,分工合作,开始列表。
少府与掖廷宫送来的人,都有详细信息记录,每年尚宫局都要核对数次,府中尚宫房也有相应职能。
大内的尚宫女官,最高者为正三品,在皇后娘娘中宫听用,掌管着六局的全面事务,能参与宫廷诸多事务的决策和管理流程。
王府内的六房,目前最高者为七品,尚宫房的尚宫娘子职权与宫中类似,要负责办公室、人事、财务等工作,等于抓行政工作的总监。
这位尚宫娘子与手下的掌记,都是细致人,名录内信息记录的很全,各房各院从随侍的到扫地的,一个不差,家庭信息、来源出处、外貌长相等,清楚明白,一应俱全。
四绿将人员信息拆取出来,将各人的同乡、姻亲关系全挑出来,再看都在哪个位置上,有没有勾连内外的可能。
比如,如今秦王与河东司隶关系紧张,家中仆役便基本不要这两地的,有姻亲关系的也不行。
捋了一遍,发现所有人员基本都来自秦州、关西、并州、江南等地,少府与掖廷还是费心了。
就是这人员未免也过于冗杂,单一个尚宫房,就三个部门的工作,不算尚宫自己,竟有二十一人。
管人的司记一名、典记两名、掌记四名,也就是说人事部经理一名,副经理两名,办事员四名,这么多人除了管每年花名册更新,就是管考勤记录,再就是每年其他房里送来留存的档案。
等于7个人,一天就记录出勤、请假这点事儿,勤快点整理整理档案,要不花名册做挺漂亮呢。
更奇怪的是,这么个人事部门,偏生还管着物品出入库记录,各种仪式的流程,与同一房的司簿挣权,还与尚仪房交叉,典型的事无专执,临期推委。
该管理的人事考核监督惩处,却全无体现。毕竟,这府内没有内刑院,犯错了的婢女是该罚钱还是该打板子,都还是人事的活儿。
若是赏罚不公,或只赏不罚,就埋下了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的祸根,毕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一看经理和副经理三人的籍贯,再看尚宫的籍贯,哦,都是一个地儿的。
司记一名、典记两名,虽然不是有品女官,但月钱丰厚,活计基本没有,估计养尊处优每日比秦王都悠闲,秦王没事儿还上大街上看看有没有不平事儿好管呢。
管事儿的司言一名、典言两名、掌言四名,也就是说办公室主任一名,副主任两名,办事员四名,管着上传下达,文书来往,会议记录、会见客人等。这倒也罢了,偏生还负责宫廷礼仪,与尚仪房再次交叉。
这么个不管人不管钱的地儿,以目前府里的情况看,也是个没活儿干的,这也塞满了人,看看籍贯,不是尚宫的同乡,再看看尚仪等人,确实没有牵扯,还得具体分析。
管账的司簿一名、典簿两名、掌簿四名,这是个会计部门,管着六房所有账目,俸禄发放、物资采购、房屋维修等都要在这里记账走账,盘点库房、保管凭证、记录支出也是职责范围。
但是采购与维修本身,该是办公室安排的活儿,也让会计干,就过分了吧,自己买来自己入库自己核销,没有这么干的。只这一处,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的病根就坐下了。
看了看籍贯姻亲,这个部门和尚宫等人貌似没什么关系,但司簿与尚仪同是掖廷出来的,还都在同一位尚仪姑姑手下做事,师出同门。
尚宫许是知道司簿权利过大,又因某些原因不能治,令司记用记录出入库来制衡,也不让司言去管。
再看尚仪房,这是负责礼仪起居的部门。部门总监就是尚仪,麾下有司簿、司乐、司宾、司赞,分管教育、舞乐、会客、礼仪等,一应编制配齐,连尚仪在内二十九人。
这里,会客、礼仪的职责便与上述办公室又重复了。
诚然礼仪之大,是我朝重点项目,御前失仪乃是重罪,但是目前府中侧妃皆女官出身,没有孩子用不着教育,这个尚仪房是一丁点事儿不做,白养着二十九人。
尚服房也是一样,管衣裳首饰沐浴露洗发水和仪仗的部门,也是二十九人。这地方只管成品,不管制作,就是个库房加仪仗队,仪仗队的人还是单算的,不在这里。
再有尚寝房,管寝具、交通工具、园林、灯烛的,这个部门倒是还算有用,管后勤事务的,工作量不大,也有二十九人。
只是园林这边忙碌,人员却也没多配。
看寝具的就是个看库房管发放,撑死了还管每月保养,也各有七个人。
管交通工具的,平日里闲的也多,毕竟后院不养马,她们还不管维修,不管赶车,就是个看东西找人的地方。
灯烛这边,工作量不算小,她们管着整个后花园的灯具,包含各个无人长住的院落、通道等地的照明,一到晚上就开始忙碌,蜡烛都是她们自己做。
尚膳房,管食水、药,十五个人。明媚看着都哭笑不得,这膳房每日做二三百人的饭,就给十五个人,这十五人也有不少熟人。
医药这块儿,还空着,说没找到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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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医,只备下了一堆名贵药材。
想起这几日送来的点心那熟悉的味道,明媚去看尚膳的名字,米茹娘三个字映入眼帘,果然啊。
“浅绿,浅绿。”明媚喊道。
“娘子,我在呢。”浅绿不知娘子突然喊自己作甚,连忙应声。
“你去后头膳房看看,就说我想吃山楂糕了。”明媚说道。
“我这就去。”浅绿痛快应下,往后面叫了正学礼仪的两个小丫头出来,往膳房去传话。
山楂糕?这时节哪里有山楂啊。浅绿没反应过来,深绿可知道,她十分惊讶,自来明娘子不会提这种不合理要求的。
明媚笑笑,点了点花名册上的名字。
深绿见米茹娘三个字,又见是尚膳娘子,颇有些不可置信。
王府的尚膳娘子虽说能自己做主,不用受尚食局管制了,级别和俸禄可比不上蓬莱殿尚膳监,米姑姑怎可能就出来了。
想了想明日的行程,明媚又唤了碎绿进来,让她带两个小丫头去后头花园子独乐堂传话,就说约明日的午膳。
碎绿一听就嘬牙花子,硬着头皮去了。
明媚低下头去看尚功局,这个部门虽然排位最末,却是唯一的主生产部门,姚嬷嬷管着。管做衣裳、做首饰、采买金玉珠宝,再有就是柴炭。预算、核算、统计、保管都是她们自己来,似乎不透明。不过,这么个工厂部门,居然也是二十九人,全然做不过来。
尚功本人是秦王的保姆嬷嬷,下头四个部门之人,看履历是蓬莱殿分下的,或是尚食局过来的,明媚还都能认得大半。
六房之内,尚膳与尚功就是贤妃娘娘给秦王的自留地了。
后花园子各院落片区内的侍女,从端茶打水的一等到打扫卫生的三等,每一处院里还有一名管事娘子,数一数竟有十个人。
打个比方,后花园西路是一片湖光山色,为了方便秦王观赏,特意建了四处独立的楼台,每一处都有主打景色,就为了观赏四季最佳,春花秋月,冬雪夏雨,各有千秋。
这样一年用不上两回的院落,也得配上十个人长年守着。
这样算一算,课织园里的侍女居然有三百人。
若说少府掖廷这样配人似乎不对,但是苏长史不用六房之人,这才导致本是整个秦王府的侍女,都堆积在后花园了。
可若放任不管,人浮于事,怨望自起,不生弊病才怪。
天色渐晚,浅绿才回,打发了小丫头们去吃晚饭,她拎着食盒进门,眼眶还红着,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明媚打开食盒,取出一封信来,看过之后便烧了。心中叹息,米姑姑的味觉是真出问题了。
难为她转这一大圈,不知托了谁的门路,这才出来。
米姑姑信中所述,更坚定了明媚的想法。
自春日里六房到位,这后花园子里就没少生事儿,只是没闹到主子眼前罢了。
碎绿回来了,一脸菜色。她最怕文卿娘子那张嘴,说话好听,可就是噎的慌。碎绿有时候都反应不过来,就被损一顿。
文卿与秦王,都是一般性情,不管不顾的,这些人便少了管束。
四绿收拾好桌子,将饭食摆上,果然有明媚想吃的那道山楂糕。
用的是冬日存下的果酱,甜腻的都没了山楂味。
28.第二十八章 理事
尚宫和娘子,带着三名管事娘子早早就来了,立在院外,等着明妃娘娘洗漱。
尚仪穆娘子,带着四名管事娘子,是第二拨到的,立在院外,等着明妃娘娘梳妆。
尚服萧娘子,带着四名管事娘子拖后一步,来的时候,大门已经开了,明妃娘娘正要用早膳。
尚寝尹娘子,带着四名管事娘子再迟一步,她原是要正点前两刻钟来的,结果属下来报,说其余几房都走了,她忙不迭叫着还在吃饭的几个赶紧走。
尚功姚嬷嬷半路上碰见了尹娘子,两人对视一眼,尹娘子苦笑,姚嬷嬷凑近她小声嘱咐几句。
米姑姑却不急,带着湛汪两名管事娘子坠在后头。
夏日天长,早晨凉快,可和尚宫也没想到明妃娘娘真把自己晾在这里。
毕竟这位出身女官的明侧妃,在府中没有根基,是需要收服些人手,才好行事的。
她带着人是来投效的,怎么明妃娘娘还有些一视同仁的意思了,竟不见她。
等了一个多时辰,她仗着年轻,还能站得住。
巳时,深绿将众人带了进来。
见这位女官装束的姑娘如此华贵的打扮,一身锦缎颇为不凡,通身气度不同寻常。和尚宫不敢怠慢,再三整了衣裳,又摸了头上的簪子,看了绣鞋没沾上土,这才迈步。
穆尚仪见她这般郑重,不由嗤笑一声,活动了活动腿脚,也跟上去。只是侧妃罢了,还没十五岁的小丫头片子,只消尊着敬着,她还能作甚。柳妃那样得宠,也不过是守着一个院子罢了,好生供着便是。这位明妃,在王爷心里,恐怕还不如柳妃呢。
萧尚服不动声色,小步快走也跟了上去。
尹尚寝有些紧张,与姚尚功对视一眼,都觉得腿脚打颤。
姚尚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跟上。
一众管事娘子跟着走,按照深绿指挥排好队,有镇定的,也有紧张的,不一而足。
米姑姑将众人之色皆收眼底,无声轻笑。
此时日头不大,明媚就在院子里见众人,两侧各站了一排小丫头。
众人列队行礼,问明妃娘娘安。
深绿高声叫起,众人起身,垂目。
点绿自外间回来,站在娘子身侧,肆无忌惮的打量,下方之人一览无余。
和尚宫偷偷抬眼,往上看去,只见主位上竟是一团耀目紫光。
赶紧低头,稍稍再看,上首之人身着秦州浮光锦罗,头发衣裳皆缀着各色宝石,光彩动摇,相映成辉,令人目眩。
深绿微笑,上前一步,叫邵娘子出列。
一名形容有些萎缩的女子颤颤巍巍走了出来,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干脆就跪下了。
明媚皱皱眉,没说话。
深绿已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邵娘子倒是不忙着跪,只问两个题予你罢了。”
邵娘子连忙点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你既然是司宾,当知宫中命妇朝见的流程,便挑一项来说吧。”深绿肃然。
邵娘子闻言,汗水流的更多,不由得去看队列里的穆尚仪。
穆尚仪汗也下来了,祸事了,忘了这位正经是在宫里训练过的女官,一应礼仪规矩没有能哄得过她的。
谁也没想到明妃娘娘开门见山,就奔着专业知识去了。
大家都把恭敬写在脸上了,谁也不敢迟到不说,还都是早来的。
怎么,怎么明妃娘娘就这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不是该敲打几句,定下规矩,大不了挑一个倒霉蛋打了板子,大家回去紧紧皮子,不就完事了吗。
邵娘子当时就又跪了,她真不会啊,大字不识的她哪里知道什么宫里规矩不规矩的。
婆婆可说了,这府里就没有哪位用的到她这个司宾的,就白领一份钱粮贴补,便是接待来访宾客的活计,也叫司言那边担下了的。
穆尚仪急的上前一步,忘了行礼,张嘴就要说话。
一旁的星回瞪着眼睛抡起胳膊,一个大步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退回去。”
少女吃了饱饭,力气不小,这一个巴掌没留力,脆响生疼。
穆尚仪猝不及防,叫打了个正着,捂着脸要哭不哭,右脸已经肿胀起来。她不敢造次,赶紧退了回去,只觉得这一辈子的老脸算是丢尽了,却不敢真叫嚷。
宫中规矩,不经允许主子擅自说话,在主子面前哭嚎,都属大不敬。
丢掉几个月的规矩,穆尚仪一下子全记起来。
深绿看都不看这边,对着邵娘子又问了一遍,见邵娘子还是答不出,转回身面向诸人,“邵娘子既然无能担任司宾,当日是哪个命她任此职的。”
六房到后无人管束,自行任命各处管事娘子。找一个四六不懂的管礼仪事务,也不怕日后要用她时出事,到时一家老小都得跟着倒霉,这群人猖狂的没边了。
昨日娘子与点绿挑出这个邵娘子时,深绿还暗暗腹诽,不敢相信这位掖廷出来的司宾真不懂礼仪,就算她原是在掖廷看园子的,还有一个尚仪局的婆婆呢。
和尚宫闻言,出列行礼,见上首明妃娘娘点头,这才回道:“是尚仪穆娘子提议,定的邵娘子为司宾,当日我等皆在,有记录在册。”
和尚宫将当时她们几人开会之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穆尚仪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看向和尚宫,口齿不清,“这人,是,是······”
是贵妃身边得力嬷嬷的儿媳妇,明媚喝了一口茶,心中补充一句。
米姑姑来的早,就是好,消息特别灵通。和尚宫也不错,将这些管事娘子的履历写的非常清楚。
穆尚仪头昏脑涨,不敢再说别的,扑通一声就跪了,忙不迭磕头,“娘娘,是我猪油蒙了心,发了昏,请娘娘饶我这遭,我定都改了去。”
见她跪的快,星回无奈撤回一个巴掌,眨眼示意仙回等会儿与自己一起。
仙回点点头,她已没那么胆小了。
“和娘子,此等情况当如何判。”明媚转向和尚宫,这是她的专业。
和尚宫立即回答:“照着规矩,穆尚仪识人不明,当打十板子,革半年银米,戴罪留用,以观后效。邵娘子尸位素餐,当打二十板子,罚没所得,再罚一年月俸钱,否则便要做一年苦役。”
这是最轻的判罚,和尚宫硬着头皮,生怕明妃娘娘不满意,要了二人性命。
就拿穆尚仪今天的表现来看,即便她日常工作再好,在主子面前接二连三失礼失仪,就够重罚了。
她二人就是一个进来混月钱,一个收了银子,把个粗使婆子抬了起来当管事,此时此刻,未有大过,还不至于就得死。
更何况,真打死了,有人舍了脸面去哭,贵妃那里就难交代了,那位掌着尚仪局呢。
此时新规未立,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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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规矩做事,没错。
明媚晓得和尚宫溜了情面,便也点点头,浅绿领命去监刑。
她挑了这邵娘子出来,也不是为了冲着弄死谁去的。
星回与仙回两人都是大个子,一人拽着一边胳膊,就把穆尚仪拖走了。
穆尚仪不敢再求情,忙不迭磕头,她最怕的是治一个吃里扒外,那就要打死了事。
待打完了,她还得回来谢恩,能接着当差就是万幸。
霜回与宴秋学着样子,把瘫软的邵娘子也拖走了。
邵娘子胆小,早就软了,喊都不会喊,冷汗突突的,整个人仿佛水洗过。
外头早就有人等着了,都是外院的,膀大腰圆,一身腱子肉不比男人差,正经秦州战场退下来的女卫,手上有准头。
明媚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慢慢开口,“我来前,府中自有规矩,便照着规矩办,给你们半日时间自查,但凡报上来的,和娘子都可照原先的规矩,以自首从轻处置。”
这府里还不到一年,就弄成这个样子,六房主事难辞其咎,可她们也有难处。都知道这府里没个拿主意的人管着,她们能推的了上头哪位请托。
明媚不是不体谅人,她给机会,要看这些人明不明白了。
外院的女卫奉命进来,已经往各处去了,准叫任何人都掀不起风浪。
想递信儿出去的,各处乱窜的,不服不忿的,没有一个不被逮的,抓着了就叫给和娘子送去,是打几板子都让她做主。
和尚宫焦头烂额,痛并快乐,她这算投诚成功了吧。
后花园各处的管事娘子都叫了来,虽然这些人不在明妃娘娘传召之内,但也不能没动作。
懒散了几个月,骤然听说管家理事的不好糊弄,这些人还存了对付的心思。
这个说自己负责的院落大,那个说自己这边好多草木,都是不能精简人的意思。
和尚宫不耐烦与她们磨牙,这时也不必顾忌什么姻亲背景了,敢推诿的几个都定了人浮于事、玩忽职守,推出去就打。剩下的立即老实,主动说留两三人就行,院子里实际没那么多活计。
平日里这些人偷奸耍滑,说也说不听,和尚宫没少与她们生气。趁机撸了她们管事娘子的身份,都发回去做一等侍女,也算出了一口窝囊气。
点绿带着三个秋,就在一边,明媚是叫她们四个来学习顺便帮忙的。
和尚宫哪里敢用她们做什么,只是走到哪都带着,随便她们看。
女护卫们挥舞着板子,抡的冒汗,被强迫围观的女子们,都冷汗淋淋,战战兢兢。
和尚宫召集六房开会,说这一日,勘正了歪风,打掉了邪气,是胜利的,是伟大的。
穆尚仪忍着疼,侧身坐着,赶紧表态,自己这边用不了这些人,有不能胜任的,均清出来,马上就列单子。她心里恨的慌,面上不时带出一点半点儿的厉色,都叫点绿看在眼里。
萧尚服与尹尚寝都跟着表态,马上处置。
米姑姑与姚嬷嬷没来,她们被明媚留下了。
这两尊大神都是有来历的,与她们四个少府掖廷分来的不一样,谁也比不了。
米姑姑早就把膳房把持的密不透风,留的人手都是精干的,还几乎全是米姑姑的自己人,没什么好说的。
姚嬷嬷更是如此,尚功本是最有油水的,偏生是这位大佛镇着,哪边的手都伸不进去。
29.第二十九章 独乐
明媚与米姑姑、姚嬷嬷都是熟人,坐在回廊里拉拉家常,喝些果子茶,三言两语便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实不必打机锋。
尚膳房得进人,目前十五个人,确实不够。
原来准备三百人的饭,有二百五十人的是糊弄着填饱肚子,总归比外面强。
现在明媚管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改善伙食。
就这么一个没有舅舅补贴的皇子,老子疼儿子,不少给产业。即便秦州一直没有多少粮草供奉,秦王有庄子铺子的收益,不比封到富裕地上的兄弟拿的少。
香坊、织场、石炭等经营起来,各处赚的钱拿出十分之一养家,吃喝花用不净,实在没有必要亏待家里的侍女们。
和尚宫主动送了账本过来,侍女这边,开支的大头在这些管事娘子的月俸上。
账面上的银子,与其养出不着四六、不知感恩的蛀虫来,还不如给大伙改善生活水平,实在落到身上的才是她们的。
最要紧也是最能出效果的,就是衣食。
饮食还算了,都是大锅饭便好。米姑姑手下的人,做大锅饭也好吃,只要材料够,滋味绝对不差。
除了正常发的四季衣裳鞋袜,额外的衣服、首饰、配饰,也都要发,这部分算绩效激励里。
干得好不单拿银子,也要给只有个人能用的奖赏,省得拿回家了全贴补给别人,或是都孝敬了管事。
姚嬷嬷也应下,目前尚功房都是搜罗来的大师傅们,是给主子使唤的,带几个灵巧学徒练练手,恰好就把激励奖品做出来了。
各处清出的人,不乏没有背景靠山但心灵手巧的,正好给尚膳、尚功两处添人。
这绩效一出,和娘子那边人事的权利也大了,不枉费她第一个前来又等了许久。
此女业务做的好,态度更佳,少府出身,来往掖廷,但与宫中妃嫔没有牵扯,只消此次能秉公办事,一扫前尘,明媚倒是不介意用府中旧人。
同时,也提了三分小心。
若是不看她的家世,不看她兄长的位子。
这样不靠后宫主位,没有官宦姻亲,这般年轻还能升到这个品级的女官,也许是她才智显化,得了赏识。若搭着家世一起看,也许,有那位大主子的意思。
这样账面干净、能力出众的人,分到秦王府,不可不用,否则不恭敬,也不可不防,否则不安稳。
与米姑姑、姚嬷嬷传看了新定的绩效激励方案,两人皆抚掌,赞叹巧思。
左不过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有功赏,有错罚。
难得的是明妃娘娘肯定了制度下来,还要放在尚宫房公之于众,而非自己揽着。这活儿最易收买人心,但凡当家的主妇,都要攥在自己手里。
毕竟安排的明白,下头也好做事,总守着规矩就错不了,就怕连规矩都没有的,全看主子心情了,多少主子是秉持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
日后和娘子可要忙起来了,每日到各处查看工作情况,回来还要总结留痕,就够她忙活的,府中这么多精细分工,一月能全转一圈就算利索了。
这绩效可是一月一结算,就算是三两文的事儿,性质上也是大事。更何况一等的绩效比月俸还高,谁敢怠慢,以和娘子的脾气,定是要亲力亲为的。
和尚宫这处真是权责重,活计多,忙不停。
两人喝了一轮果子茶,便告辞回去了,在放出来的人里寻摸合适学徒也是个功夫。
明媚当着姚嬷嬷的面,也不好与米姑姑叙旧,左右日子长着呢。
看了看日头,约莫快到午时一刻了,明媚赶紧回屋换衣服。
与佳人有约,可不能失约了,这就已经晚了。
课织园
独乐堂
“你家娘子呢,怎的姐姐自己过来了。”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拦住碎绿,小声说道;“我们娘子可恼了,姐姐你躲一躲。”
碎绿是来赔礼的,本是约的午时整,没成想就晚了。她要是躲了,主子不定被埋怨成什么样子。
谢过好意,硬着头皮也得往里去。
虽说都是熟人,可碎绿就是怕文卿娘子那股子劲儿上来。
这回是自己这边理亏,不定要被损成什么样子。
明媚头一次往后面来,从西门进课织园,转过屏风石,便是一片大湖,水面正中是三间敞轩湖心亭,自湖边绕行,荷花红衣,荷叶绿扇,清波荡漾,清凉随身。
到了秋日,能有不少藕。
自小门转到中路,正对着文卿的居所,独乐堂。
南边有一片小池塘,形如蝠,养着锦鲤,池边有一株老榆树,不晓得是原来就有,还是移栽的。
上了小石桥,度过滴翠岩,翠竹掩映,清幽宁静。
身后是浅绿与星回,再往后是两名女卫,皆惊讶于此处建筑古朴典雅、庄重恢弘,并不似寻常女眷的住所。
自抱夏穿过,进了里院,前头便是正厅。
“这世间颜色千万,我独爱紫,难为你还记得。”文卿穿一袭浅紫绣缠枝花襦裙,半搭着白绸竹叶披帛。梳着飞凤髻,佩戴华丽的五钗金步摇,似凤凰展翅。手持书卷,倚靠在院内窗边,眉目轻轻挑起,细细打量过来。
明媚今日特意换了绣半开紫艳芍药圆领袍,高马尾绑着紫色发带,一身清爽着过来的。
“怎的坐在此处,快些进屋去,不可贪凉。”这位姑奶奶夏日里坐凉石墩子,也要难受多时,怎么没人劝着她。
“我要去寻你,你偏生不许,那些劳什子管事娘子都见过了,你才想起我。”文卿缓缓起身,莲步轻移,步摇微动,拉起明媚的手,“难为你还记挂我的身体,你这狠心人,一封信都不递出来。”
这处大厅宽敞,布置却简洁,最令人瞩目是两排大书架,垒着满满的书。
她们坐着的大炕,是秦王特意打造的,用料扎实,冬暖夏凉。炕临窗,窗外粉墙环绕,千百翠竹,曲折游廊,清水流淌。透过翠绿的窗纱看去,仿佛添了一层滤镜,美出了仙气。
炕上铺着的却不是凉席,而是金丝温玉编成的垫子,竟不硌人,还是恒温的。正靠着茜红金丝缠枝花靠背,两侧还有翠绿金丝缠枝花引枕,两边各有一对小几案,摆放着香盒香鼎,飘散出一股子香甜辛辣的丁香调儿。
明媚拉着文卿进屋,边上的小丫头与碎绿都松了一口气。
这一时半刻的等不到明媚,她们可受罪了,柳妃性子孤寡,憋着怕她身体吃不消,逗她说话,实在是被打击的难以接上下一句。
“你还是这样矮,都不长个子的,怎么宫里饿着你了。”文卿挑眉,似笑非笑。
她生的好,窈窕素雅,眉目清淡,神态从容,便是翻白眼都有美感,就是太喜欢戳人肺管子。
“你这丫头也有意思,说是来赔罪的,竟不晓得带着礼物来,竟是来我这里混上一顿点心就要走的。”她又斜眼暼了碎绿一眼,似嗔似怒,“我看她,倒是像个黑芝麻团子”。
明媚静静听她说完,并不恼怒,从怀中取出本文集来,“信都在这儿呢,我不敢找人往外传递。”
文卿一怔又一喜,而后轻蹙眉头,“桢郎居然骗我,说你没有信来,就是忘了我了。”打开文集,里面的文字笔墨深浅不同,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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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同一时间之作。
罢了,再找他算账。
这次轮到明媚愣了,秦王何时来问她有没有信了。
“媚娘的情谊我收到了,这是我的,原不打算给你了。”文卿面上透着薄红,带着三分别扭,从几案下取出一本同样书册。
明媚接过,抚摩着带缠枝团花的紫色封面,眼眶发红。
她们都没忘记,那份承诺。
文卿侧过身去,快速抹了眼下,这才又露出笑意来,冲着碎绿说道,“罢了罢了,我就管你这一顿团子,也不找你要赔礼了。”
碎绿哭笑不得,急忙行礼,见人家已经转过身去了,自觉退回去与浅绿姐姐一起当壁画。
“以后都来我这里吃饭,保管你长得和姐姐一样高。”文卿笑的眉眼弯弯,又倒了一杯茶来,“快尝尝这蜜桃茶,专为你留的,桢郎求了几次,我都没给他。”
宫中时令水果不少,女官们也有份例,但是当值时都怕更衣次数多,所以真敢吃的不多。
明媚便是爱桃子的,文卿记在心里,专为她学做的水果茶。“这是用园子里桃林中的早桃,细细腌渍了冲泡的,可香甜?”
明媚连连点头,喝了一大口,鼓着脸颊。
文卿用帕子掩着嘴轻笑起来,“你慢点喝,我这还有新做的点心,保准你爱吃。”
“可是蜜桃酥?姐姐快赏我一块儿尝尝,自打姐姐出宫,便再没有吃到了。”明媚眼前一亮,禁不住撒娇道。
若是和尚宫等人在此,定不敢相信这位手段老辣的明妃娘娘,还有这么孩气的时候。
浅绿都有点不敢置信,上午还不动如山、雷霆一击的娘子,中午就像一只娇声娇气讨要食物的猫咪了。
回想了半天,也就在柳娘子屋里,她会褪去稳重博学的保护色,真心做小妹妹了。
文卿轻笑着点了点小妹妹的额头,这丫头还是那么馋,“就你最会吃,不仅有蜜桃酥,还有你说的那个桃子雪媚娘。”
奶油,居然做出来了,不愧是冰雪聪明的柳文卿,明媚只是说了几次做法,没成想她真能弄出来这麻烦东西。
米姑姑实验了几次,都没成功。
本来她都不抱希望,乍一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文卿见她垂涎欲滴的样子,更得意了,自己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糕点,摆上几案。“单冲着这小东西也叫媚娘的份上,我就必定要给你做出来的。”
白嫩圆润,细腻柔滑,用小银匙轻轻舀起,能看见内里粉红的馅料,一口咬下,久违的奶油在口中爆开,香软甜腻,然后是桃子果肉的酸甜清新,果香与奶香交织,令人欲罢不能的家乡味道。
一口气吃了四个,明媚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眯着眼睛回味,还偷偷去看文卿。
文卿托着腮,十分欢喜的模样。
“难为你这般喜欢,不枉费我这番心思。”她带着笑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欣慰。
“自然是极为喜欢的,正愁无处吃饭呢,姐姐得管我。”明媚笑着就扑到了文卿怀里,仿佛她们中间从没分开过。
“你这促狭鬼,何时少了你的吃喝。”文卿眨眨眼,熟练接住扑来的少女,拍了拍纤薄后背,“保管有你爱吃的。”
“不单是你,便是你养的蒜苗儿、柳枝儿和小猫崽子来了,我也管她们吃喝。”文卿打趣道。
明媚笑的要岔气,挠文卿痒痒,两人哈哈哈滚作一团,并无半分久别后的疏离。
浅绿默默垂着头,果然柳娘子早就忘了她的样子,还记得给她取得诨号呢。
说话间,正厅里已摆上了膳食。
30.第三十章 情谊
“蜜桃咕噜肉啊,好甜好酸。”明媚夹了一块蜜桃放进嘴里,又夹了一块肉一起放进嘴里,上下牙一合,汁水爆出,酸甜味道爆发,与肉香混合于一处。明媚发出一声叹息,真是太好吃了。
“这可是我亲自选的桃子,盯着厨子挑的肉,你可得全吃了。”文卿素来知道她不爱浪费,每次两人一处吃饭,也就两道菜,一碗饭,足矣。
“放心,我肯定全吃了。”这么小的碟子,看不起谁呢,明媚表示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小胃口了。
经过练习赵嬷嬷传授的动作,明媚食欲大增,食量也在涨。
“这样啊,那这盘蜜桃虾仁,也不能剩下。”文卿促狭道,她才不相信,媚娘指定在哄她。
“没问题。”明媚吃的头都不抬,含着饭,嘟囔着。
她俩自己用饭,也不讲究许多,边吃边聊。
文卿说些家中的事儿,家长里短,亲戚里道,明媚陪着她吐槽老父迂腐,母亲谦卑,舅舅无能,姨母跋扈。
这些事儿秦王不爱听,她的桢郎是心怀天下的男子,久而久之,她就不对他讲了。
然后,明媚就给她讲纺织场的筹备,讲秦州的故事。
文卿从没想过,有一天媚娘真能把曾经当成笑话说给她听得话,变成现实。
她曾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文卿还嘲笑她好高骛远,小心登高跌下来。没想到,当初那个少女真不是白说的,她已经着手做了,就算只能惠及几个女子,也是一桩功业。
文卿听着她含含糊糊的讲,几乎听住了,间或才挑一筷子米。
一碗饭两碟子菜,很快就被明媚吃光盘。
碎绿果然得了团子吃,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白切黑的东西哪里相似。
浅绿几个也在这边用膳,就在小抱夏里摆上,穿堂风十分清凉。
今日米姑姑铆足了劲头,给大伙上了硬菜,猪肉炖豆腐粉条,还有白面大馒头管够。
甭管是受罚的,还是罚人的,都是吃这个,都管饱。
听说邵娘子几个挨打的本在惶惶,见了这饭食,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们一个接一个,跪在院子里向西磕头,发誓改过,一定好好当差,就算去扫厕所都行,只要不离开王府,干什么都愿意。
三秋轮流来去,诸般信息汇聚上来,点绿一一记录整理,送回西院,等娘子查看。
她与三秋是在尚宫房用的饭,和尚宫也惊讶于大伙竟是一样的待遇。
毕竟,原来只有她们这些品级女官,有这个饭食。
“和娘子且做事,明日自有诸般章程发下来,还要娘子多费心呢。”点绿微笑,轻声说道,“我见娘子行事雷厉风行,各方面都十分得力,有心于娘娘处举荐。”
和尚宫惊讶,一时不知是该送金好,还是送玉好,撸下手上金镶玉的镯子就要往点绿手里塞。
“和娘子无需如此,咱们也不缺这点东西。”秦州盛产玉石,点绿手上戴着的那支镯子成色更好。
和尚宫讪讪的,就要自打嘴巴。
点绿忙拦下,“是娘娘那边有些新章程,关于人事的。自然该和娘子管起来,这样惩恶扬善的大事,和娘子可不能放在不恰当的人手里。”
没想到明妃娘娘不仅自己厉害,派来的丫头也一针见血,她确实对自己房里有些手软,有两个宫中托了关系出来的,虽然能做事,却可算勉强。本想留下,居然被看了出来。
若是真有大事交给自己,叫这两人坏了事儿,她心中绝对过意不去。
和尚宫心中过了一遍自己房中的名单,下定决心精选人员,“且不知娘娘的打算是大是小?”我这是留多少人合适呢。
见点绿比划了一个大,和尚宫咬着后槽牙,“我预备裁撤十人出去,再补上十人进来,可合适?”
点绿摇了摇头,“娘娘最是看中尚宫这块儿活儿,可三司之间,也要分工明确,才好专人专责。和娘子不可只盯着人员,还要将娘娘在意的事儿抓住才行啊。”
明媚早看出六房之中各有交叉的弊病,和尚宫当差多年岂能看不出,她晓得这是娘娘考校,能将六房之间排布明白,她才能做这实至名归的六房之首尚宫位置。
和尚宫得了提点,用过饭立即操持人手,将六房之事重新细化分开,不顾其他房的反对,硬是划分到人,分包到片。
这么一分清楚,又暴露出几个无人管的区域,和多处都管却等于不管的,细看下来有几处人员摆布的瑕疵。
和尚宫擦着冷汗,忙一一调整,多有合并职能,也有裁撤人员,添补的也有,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这人手再不能大伙儿均分了,比如尚服房,原就是看仓库管发放的,却要求她们对宫中服饰规矩精通。萧尚服不做声,将所有不能任事的管事娘子都裁撤了,只留下她和四司手下各两人,眼下便足用。若有做的好的,再升就是。
仪仗队规范化了,专门留了人手到外院接受女卫操练,都是挑拣过的,不再是之前各处临时抓人的样子。如此,萧尚服也松一口气,得亏柳妃娘娘不爱出门,不然这依仗要抓瞎。
而且,尚服人员减少了,却拿到了更多权利。她们这边拿到了尚功成品仓库的钥匙,以后成品出入库都要她们与尚功一起核对,大门有两套锁,同时走两套账目,每月点数盘账就得耗费不少时间,也是个互相监督的意思。出了差错,两边都罚。
这样就避免她们在一府内还要倒腾两边库房,凭空生出损耗来。
姚嬷嬷没意见,反而很高兴,这样就不会总有人怀疑她中饱私囊了。
萧尚服悄悄松了一口气,面上仍不动声色,除了点出能留下的人,再没说过话。
尚寝这边也是同样的情况,没活儿的都被裁撤了。尹尚寝狠狠哭了一通,与大家告别。这里的工作都具有专业性,而且用人不多,被和尚宫盯着,她也只能留下足用之人。
令人意外的是,点绿开口,让他们司灯司将会做蜡烛的女子都留下了,令专门安排了场地给她们,还对安全问题十分关注,安排了两名专人,管着防火之事,这样一进一出,尹尚寝手下人也不少。
点绿且看且学,与和尚宫等人不少套近乎。
三秋有样学样,趁着下午气氛松弛一些,便也各处溜达,与管事娘子随意交谈。
深绿带着小丫头们在屋里收拾,将点绿送回的信息归总,深感人手不够,这些丫头们早日能读写便好了。
等两位娘娘拆散头发,换了衣裳睡下,碎绿、星回与浅绿知会了一声,结伴往回走,家里一大堆事儿还等着做。
浅绿特意请一位女卫送她们回去,而今各处都忙乱,也是怕冲撞了。
明媚自己住到独乐堂来,后头带着两名女卫不说,这四边上都安排了人盯着,就是怕有不长眼的扰柳妃清净。
如此,外面再怎么乱,都闹不到眼前来。
话说回来,六房女官娘子若是镇不住手下的人,更换人员也要闹出大动静,便真不用留任了。
独乐堂东屋的炕上,并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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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两位秦王侧妃。
文卿不仅预备了吃食,还估摸着尺寸,给明媚准备了衣裳,左不过是居家穿的,做大一点更松快。
两人都是一身烟紫纱衣,月白抹胸白罗裙。文卿已是成熟女子身形,明媚还是少女体态。
她太不争气,没有人家预想的那么高。
明媚开心的换上,透气凉爽,往温玉垫子上一躺,别提多舒服。听着窗外蝉鸣,这样的夏日,竟还要盖一层单被才行。
文卿侧过身,数着明媚的眼睫毛,“你啊,就是有福气,睫毛长,眉毛浓,不像我,每日都要早起画眉。”
明媚笑笑,往被子里一缩,只留下半个脑袋在外。
“我这里可没有臭男人睡过的,你闻闻,是不是你说的太阳的味道。”文卿见她这样,噗嗤一声又笑了。
明媚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果然是清爽干净,刚刚晒过的味道。
见她眉眼弯弯,文卿乐不可支,小声说,“我也不喜欢那股子丁香味儿,我不许他来这屋,这里只有你能躺。”
明媚自来就知道,文卿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她总能在某些时候勾起她的泪意。
她从未想着给她准备点心、衣裳、房间,可文卿都做了,做的比她想象的都要多,都要好。
她不知道,在家中这段时间,她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走出闺房去厨房。
这样对外明显不合规矩的事,明媚是不会做的,可她会。
她们曾约定过,要在一处养老,在一个有竹子、溪水、桃林和太阳的地方,白发苍苍的躺在一张床上,嘲笑对方的皱纹。
文卿将这个约定提前实现了,她一直记着,从未忘记。在明媚心里有太多东西,太多事,她一日中几乎没有多少时间能分给友人。
她配不上这样纯澈的友情。
“你不许把鼻涕抹在我被子上,这可是只有两匹料子的贡品金丝绵。”文卿怪叫一声,反手拿帕子糊在明媚脸上,打断了她突如其来的遗憾自责。
明媚迅速抹了一把脸,示意绝对不会蹭脏被子。
“感动吧,我就知道你会哭鼻子。”文卿拿帕子捂着嘴笑,不小心还呛了一下,低低咳嗽起来。
明媚赶紧给她拍拍背,就要唤人取热水进来。
“别忙,我没事。”文卿赶紧拦住她,“我不喜欢这些人把我当瓷瓶一样供着,你别叫她们,我睡了她们才能歇。”
文卿自己端起几案上的茶盏,就着温水顺了顺气。“不逗你了,我这处除了立春是我带进来的,都是桢郎安排的丫头。你若是要管课织园,便将她们一起管了去。我实在用不上这许多人,见着都燥。”
明媚手中有全套花名册,稍稍回忆,便想起一带而过的独乐堂,有一等一名,三等二十三名,都是节气的名字。
“我不耐烦管这么些事儿,只留下洒扫的就行,有立春跟着我足矣,我可不像你雨露均沾的,能顾得过来四个丫头。”说着正事儿,文卿忍不住又酸了一句。
明媚摸摸鼻子,没敢吭声。
“以后吃喝花用,我只管冲你说了。”文卿转而又笑,“我还有东西要予你看呢。你是想午睡,还是想随我来看。”
明媚散着头发,跟文卿从东屋溜达到西屋,西二间连着抱夏,都是库房,摆的满满当当。
“瞧这个,你若有不凑手的,只管拿去。”文卿挨个打开靠北墙的箱盖子,翻开十只箱盖,便娇喘微微,倚着墙笑言,“我虽穷,却也能拿男人的钱养你的。”
31.第三十一章 后续
明媚未曾拿男人的银子,却被塞了一堆男人送的金银首饰。
“我本不乐意要这些,便是想到你那里丫头都爱俏儿,这下不用给她们买花儿戴了,姐姐都给你包了。”文卿骄傲的抬着头,等着明媚的赞叹或夸奖。
她从来不爱繁复的发髻和饰品,在宫中时如此,在此地还是如此。
明媚特不给面子的稀里哗啦哭了满脸,鼻涕还是沾在了她衣服上,气的文卿面若桃花,抄起银锭子就要砸她,被立春劝了半天才作罢。
连吃带拿,走时候还带走了从立夏往下所有丫头,丫头们四人合作,都抬着一口大箱子。
这些丫头虽是王爷亲自安排到独乐堂的,却未有一个敢吱声。
明媚挥手告别,应允明日再见。
她带来的除了一本册子,就只给文卿留下了两名女卫。
文卿本不乐意再与生人相处,勉强留了人,想着当个传话的也行。
一行人转过屏风石,再不见踪影,文卿这才回转,面上竟是有些郁郁不乐。
她一身素淡,半披着头发,未着金玉,更显清澈净透,不似凡俗。
“娘娘既然爱明娘子,何不留她到夜间。”立春不解,扶着主子往回。
“当称明妃娘娘。”文卿睨了丫头一眼。
立春低头,忙说再也不敢了。
“去准备熏香吧,立夏走了,丁香也撤掉,我不爱那个,总说不听。”
立春扶着主子坐下,便去招呼小丫头取了梅香来。
燃上清幽的梅香,文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什么都没变。
“日后还梳环髻披发便是,我不喜欢浮夸形状。”
立春点头应了,这些日子是立秋负责梳头,都是说这样王爷喜欢之类的。
“还有这些金玉摆件儿,都撤到库房去,将我带来的那些竹木的取出来。”
立冬走了,便不会再有人随王爷的意,更改堂内陈设了。
文卿扫了一眼座钟,“今日,若是王爷来了,过了九点当如何。”
“说娘娘休息了,请王爷回去。”立春低着头,小声说。
文卿点点头,“便与在府中时一般。”
那可真是令王爷在院中站一晚上啊,立春打了个哆嗦,不是很懂,却不敢不听。
明媚笑意盈盈的回到西后院,赵嬷嬷已在院中喝茶吃点心了。
“纺织场虽还未成,姑娘们已经改进了几次纺织机了,效率提高了一倍有余。果然读书有用,脑子就是活泛,心眼也灵了。这次带了最新的织机进来,都放置在暖房院中了。”赵嬷嬷虽然不知道明媚要那么些纺织机作甚,还是将最新改进的飞梭纺织机送了五十台进来,连带着生丝原料都送来了。
暖房院里有顶子,不怕风吹雨淋。面积大,放上五十台同时做工都不局促。冬日有暖房余温,也不会冷。
“六房可曾有淘气的。”赵嬷嬷关切,“若有,便不要顾忌,只管打便是。”
明媚点头,连声道好。
赵嬷嬷就怕她心软面嫩,镇不住人。虽然安排了女卫相助,她自己却不能出面,否则喧宾夺主,不是好事。
听说上午才打了两个,就散给尚宫处置了,忙赶过来,怕她是有什么顾忌。
赵嬷嬷晓得她忙,也不多留,说了两句便去后头看暖房去了。
那里已经种上了,虽然还不是用暖房的时候,却也见不得地慌着。
“这十八人送去尚宫房,请和娘子另行安置。”明媚在回廊坐下,翻看整理好的信息。
浅绿领命,与星回一起带人去了。
待到了和娘子处,将人留下,交代清楚便回转。
和尚宫瞅着这十八罗汉,着实头疼。
当初王爷从她这儿点名选的人才,一个不落都送回来了。浅绿学舌的清楚,是柳妃娘娘要送回来的,这就证明她办事不利,选的人都不得主子的意。
明明都将王爷的喜好交代清楚了,怎么还讨不到柳妃欢心呢。和尚宫脑子都打结了,觉得以后还是踏实当差来的好,后院里的事情她不擅长。
柳妃的人都能通过明妃退回来,听说明妃主动去了独乐堂,二人不仅一道用膳,还一道休息,十分亲昵。
主子们的事儿,太复杂了。
和尚宫又处理半晌事务,才算把六房人员与职责划分明白,各处院落也留下人,再把犯错的二十人贬去干苦役。剩下的就是纯被各处裁撤的人,有一百余人。
带着麾下诸人重新登记造册,忙到入夜才算全部写完。
她不敢耽搁,晚膳都来不及吃一口,带着册子这就要去西后院汇报。
点绿拦了一下,“和娘子如何这般急切,可都核实仔细了。”
和尚宫不敢怠慢,忙说:“各房均已裁撤增补人员,我们核实了三遍,不会有错。”
“邵娘子是如何被逮出来的,和娘子可不曾忘记吧。”点绿笑嘻嘻,“若是明日主子照着这册子再点人,各房之人可能对答如流。”
“这是自然。”和尚宫有信心,当日少府配人时,便是按照六房的规制分配的,她这处便有能记账的,通公文的,善嘉言的。新增补的都有说法,看的是品行,倒是与别的不相干。
少府中的家生子,都得好好学习,才能得好差事,入宫侍奉贵人,否则都要干苦役,一辈子出不了头。
“我却不这么认为。”点绿继续说道,“若和娘子不信,不如取出当日少府分配人员名单,与今日名册比对一番。”
和尚宫一时不解其意,还是照做了。毕竟是娘娘身边的人,既然有要求,她们就得满足。
和尚宫安排人去寻最初版本的名单,颇有些坐立不安,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想的少了。
点绿老神在在,并不多言。
“你们比对尚仪房,你们去看尚服房,剩下的人去看尚寝,看名册上留下的人,是否在这少府的名单上。”
和尚宫这处她十分清楚,剔除了关系户,留下的都是精干能手,绝对与少府安排的一致,她只是在此之外又增补了一些能写会算的丫头,为之后行赏罚做准备。
尚膳那边看都不用看,米姑姑最是规矩,用的人没问题。
尚功也是如此,姚嬷嬷眼里不揉砂子,谁的面子也不给。
等了一刻钟时间,第一组人来回禀。
尚仪房的人,都在名单上。尚仪还真不白挨打,她确实没糊弄。
第二组的人来回时,神色便不好看。
和尚宫取来一看,竟有一半的人不在少府名单上,再看裁撤名单,全在这处。
她后背顷刻便汗湿了,“速请尚服娘子来。”
第三组此时也来回禀,和尚宫定定神,看了过去,三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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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人不在名单上,却都是灯烛处后添的,这也无事。
“请尚服娘子将这不在少府名单之人也带来,和娘子先考校一番,也许萧娘子留下的这些人当差更好呢。”点绿建议。
和娘子连连点头,叫人去萧尚服处传信儿。
萧尚服似乎早就知道有此一遭,带了人迅速就过来了。
和尚宫也不客气,直接问道为何用了旁人,而将少府分来的人裁撤。
府中六房所用人员,因都有专业性,一般是不用其他渠道进府的人。
萧尚服似乎并不惊讶,她生的苗条挺拔,俊眼修眉,抬起眼看人时,自有一股子自信果敢,“少府所出之人,虽有些底子,却有那仗着爷娘老子的势不好生当差的,我不能容,都将之罢了出去。新选之人,虽没有基础,却都是可造之材,能学爱学,且都已经能胜任的,和尚宫自可考校。”
和尚宫闻言一惊,没想到萧尚服竟有此心,不声不响就从新人里选了才干之士出来。这几个月没有主子管着,便是她都得过且过了,萧尚服居然这么卷,费心思教养新人。
转念一想,萧尚服似乎家中孤寡,原也亲朋不多,倒是能铁面无情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说打发走就打发了。
随意问了问题,小丫头们磕磕巴巴的都能答,且越来越流利。
和尚宫点点头,又看向点绿。
点绿倒是觉得自己没看错萧尚服,心里有底,便也点头。
因萧尚服那边考虑的比自己多,且做的比自己好,和尚宫思来想去,还是没有直接去复命,而是留下来给自己的这些人再梳理一遍。
她这处是点绿强调过的重要,但她也只是驱逐了后来塞进来的关系户,可这少府分来的人也是良莠不齐,品行不一,她确实欠考虑了。
这次定要多谢点绿姑娘提点,和尚宫极为感激。
点绿却叫她速速行事,明日一早便该复命了。
和尚宫应声去了,半点不敢耽误,她定要做个滴水不漏才是。
说实话,这几个月看下来,她又是专业做人事的,不至于分不出好坏,只是之前还存着侥幸罢了,不想得罪人太狠。
人都知道,被罢黜的,便是没差错的,也定没有清闲差事了,说不得要被退回去,那可真是一家子天塌了。
但有萧尚服比着,又被点绿点破了,便由不得她不做了。
和尚宫想了又想,还是派人去提醒尚仪、尚寝、尚膳、尚功几处,将不能任事之人尽数剔除,不要顾忌出身是否少府。
明妃娘娘既然已经拿邵娘子当例子警醒大伙儿,同样的错误若是再犯,必要重罚的。
米姑姑与姚嬷嬷皆派人来传话感谢,表示自己这处留的人出身少府者少,皆是后培养的。
和尚宫看完一头汗,她还是想当然了。
尚寝没回信,她自己飘过来了。
她就是飘着来的,远看像个白衣女鬼,近看眼泪汪汪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和尚宫忙的焦头烂额,看她这个可怜样,还是着实安抚了一番,表示只是让她回去看看,留下的人是不是能任事,不是全都开出去。
尹尚寝得了话,这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了,掩面而走,速度飞快。
穆尚仪那头既没有口信儿,也不见人影。
点绿看着这一切,将诸人的反应全都记下。
32.第三十二章 道理
翌日
穆尚仪因用人不当、收取贿赂、屡教不改等数罪并罚,从重处置。判打四十板子,罚没所得,逐回少府。
没容了穆尚仪辩解几句,就叫拉出去打了。
向她行贿的四女也一并打了板子,行刑后拖下去做苦役。
不仅面子没了,里子也没了。穆尚仪红着眼睛堵着嘴,一句呜咽都叫不出,被打的皮开肉绽。
这点小事值不当的这么大阵仗,错就错在,她是第二次犯错,明显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和尚宫不耐烦再与她磨牙,就直接打了。投名状,不能没分量。
府中女官与调皮捣蛋的重点人都去观刑,听说当场吓晕了两个。
一瞬间,明媚觉得自己像个反派了。
她虽是照着规矩做的,心中却清楚,今日过后穆尚仪活不成了。
宫中有无数穆尚仪,都是这样的下场。
她们到死,都没觉得自己有错。
却不知道这片天之下的至理,是主子的理,是主子规矩的理。
凡是敢于不把主子当回事的,无论是好是坏,一律打死。
女婢、女官皆如此,未曾有哪个例外。
点绿深藏功与名,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查出来穆尚仪收贿赂的。
偏就在女官今日述职时,就有一名女子站出来揭发了此事,证据都摆出来了。
那行贿的四人也均是功课不精之辈,问一个答不出半个的主儿。
穆尚仪还是胆子大,喜欢想当然,以为今日可以蒙混过关。或者说,她小瞧了点绿这位监工的能力,也不觉得明侧妃真会要她的性命。
板子打完了,穆尚仪疼晕了过去。
深绿就觉得,这样惩处已经够了。
浅绿恨这女子几次三番将娘子当小儿糊弄,觉得应当打死了事。
点绿默然看着,前一日被打了还不长记性,做事粗糙,自视甚高,刚愎自用,孩视上位,实是无可取之处,留不得。
碎绿事不关己,并不在意其人死活。
赵嬷嬷冲行刑的女卫使了个眼色,女卫点点头。明娘子心慈手软,她却要给她扫清后患。
对她们来说,用一条人命立威,就能管住三百人,十分划算。
穆尚仪身后串着裴贵妃一系,裴氏河东大族,此次在皇帝铁拳下损失惨重。
本就不是一路人,无需考量。
苏记默许了此事,派人将半死不活的穆尚仪送回少府,顺便给了少府一顿排头吃。
这一段日子,为了南山案子的事情,与少府令来往过多,是该找些麻烦拉远彼此距离。
明媚静静听着和尚宫等人回禀,在众人屏息时,淡淡说了一句,照规矩做事。
众人应诺,十分敬服。
深绿将之前娘子已经写好的章程印制版发下,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众人鸦雀无声,即便改变甚多,也都顺从接受。
安排深绿兼着尚仪一职,安抚尚仪房剩下的几个人。好在现在尚仪这边没什么活计,还有些时间磨合。
深绿本就是女官,日前,她也立下了威信,由她带着尚仪房,并无不妥。
又把六房裁撤下来的一百余人分到各处,比如打理蔬果,比如经营水域,比如纺织做工。
点绿这面的记载与和尚宫送来的册子一比对,便能将这些裁撤之人分成几类,一些是少府送来学艺不精的,一些是外面进来确实没有专业技术的。
少府出身还有调皮捣蛋倾向的,都去司苑手下干粗活,挑水施肥,摘花取芽,剪枝拿果,收露扫雪,落叶杂草,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活计。
因尹尚寝脾气软,怕她镇不住,这个司苑叫点绿先兼着。
点绿心思灵活,正合有个机会历练。
身家清白出身可靠的,便送去后头纺织,浅绿带她们做活儿。
再剩下一些不好评判的,便偏劳姚嬷嬷,在尚功下加设一个司湖,专管后花园的水面清洁修整,总要先学会游泳划船。
姚嬷嬷领命,十分高兴明妃娘娘信任于她。
见明妃娘娘未曾将多余之人退回,和尚宫大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一座王府中,生产职能的人员多过了服务人员,有些奇怪,但总比直接裁出府强。
因前院不用人的缘故,才导致本来是整个王府的配置全堆积在后头了,若是真把多余的人送回去,虽不敢怨恨,却也难过。
快刀斩乱麻,一半日理顺了六房,明媚觉得有些心累。
昨日夜间,点绿与和尚宫加班,她在看各处汇来的资料。
深绿几个与她一道,忙活到后半夜,将这些裁撤之人安置好地方。
其实也可迟些日子再分,但明媚不想只图自己愉快轻松,就让一百余人惶惶不可终日。
有活儿给她们,她们才算真踏实下来,这府中才能安稳。
深绿与点绿履新,便有一摊子事要管,两人与六房娘子一同退出去做事。
碎绿按照原来的规矩教导小丫头寺人,不多时便有读书声传来。
浅绿则带着人去后头,这些丫头并非全会操纵织机,少不得重头学起。
循序渐进,不可揠苗助长。
明媚复盘今日之事,取出纸笔,继续做计划书。
六房虽初步理顺,却也还有些瑕疵之处。
比如,司苑便要招一名精于农事的娘子来才好。
课织园,课织园,既然不忘耕织,便不可不存农耕纺织。名字递到御前,皇帝亲赐了牌匾来,就等于是要秦王身体力行,做功课、尚耕织。
苏记专门托赵嬷嬷递了话进来,讲这名字的由来,明媚不敢不重视。
纺织机入府,五十人做工,已不算少了。
后花园的几处院子,不管是桃林还是杏林,李子或是樱桃,葡萄或是石榴,还有一处梨园,都是观赏为主。
这样不对,必须改收成为主,而且要比别处收成高才行。
秦王在府里种植庄稼,太作秀。
秦王家里的园子比别处丰产,却能说得过去。
点绿调教人还行,打理果树、苗木、花卉,还得找别人。此事暂且记下,慢慢寻摸。后花园不好用男人,还得寻农妇或是女花匠,并不好碰。
再有就是尚服,萧尚服可用与否,需再看看。但王府与宫中不同,尚服房实无甚必要存在,除了管着苦役洗衣裳,她们的职能与尚功几乎是重合,也就是做监督而已,
尹尚寝的性格不让人放心,但品行有姚嬷嬷作保,可以再看看。
明媚写完计划,便开始发呆。
“娘娘,柳妃娘娘到了。”浅绿高声通报。
明媚恍然惊醒,这就起身。
未等明媚出门相迎,文卿便自己推门进来了,“你不来寻我,我便来寻你了。”
文卿解开披风,交给立春挂起来,缓步走近,四下打量。“你这屋子布置的,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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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住处,倒像是朝廷的官房了。”
明媚见她来了,便也忘了方才想什么,笑道,“看着不爽利?”
“是太爽利了。”文卿也笑,两人拉着手进屋,“这处堂屋真是开阔,我那里却狭窄了。”
明媚素来喜欢阔朗居处,宫中不便,便专门将这处堂屋留大,合侧妃规制便是,确实看着疏朗宽敞。
两人转到西里间,竟是三间屋子打通,比外间还要通透大气,“明日再送些字画来,这左右光秃秃的。”
文卿抚摩着居中的花梨木大理石大案,啧啧赞叹,“这大理石案,还算宽大。可惜案侧无花,我那里有上好的汝窑,明日送来,予你做花囊。”
文卿姐姐手松,得了秦王的好东西,总要拿出来分与媚娘妹妹。
明媚作怪,学着戏文里的小生,似模似样的行礼作揖,感谢官家小姐垂怜。
“我的东西给了你,不心疼。旁人,可别想从我这里要走一分。”笑着点了点明媚的额头,文卿故意摆出傲慢样子,还要侧过头去看明媚的反应。
她转身坐于案后,试了试软绵绵的靠垫,觉得舒服,便去看垒着的书册,随手选了一本,竟入了迷。
明媚扫了一眼封皮,是那本给纺织场女工看的女学书,故事性极强,确是文卿喜爱的类型。
立春跟在后面,碎绿也跟着。
明媚轻手轻脚退出来,令碎绿带人去膳房说一声,又让立春取了她主子日常用的茶来,先沏茶去。
距离午膳还有一个时辰,文卿喝着茶翻书,自在的仿佛在自己房中。
明媚不去扰她,自去堂屋安坐,打着络子,不一会儿就又发呆了。
“每次只要宫中打死了人,你都是这副样子。”文卿不知何时已从里间出来,一手托着下巴看她,另一只手上转着她打了一半的络子。
明媚一愣,回过神。
“穆尚仪行为不端,屡教不改,照规矩打了逐了,便是死了,又有何不对。”文卿对明媚充沛到同情有罪之人的感情,十分不理解。
所以,你在自苦什么。
明媚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因此烦恼。
“你能骗的过我?”文卿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我啊,闻得到你身上那股子不合时宜的味儿。”
明媚下意识举起袖子闻了闻,傻乎乎的。
文卿被她这模样逗笑,转而又冷了脸,“媚娘,不要试图挑战世间礼教。穆氏目无尊长、孩视主人,取死有道,死有余辜。杀一儆百,阖府敬服,管家之理,百世不移。”
明媚再度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没有同情她。
“媚娘,秦王天生便拥有这一切。我等依附于这份权势,你只需要操纵它,莫要为它所困才好。”文卿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平素乐善好施,却要分清对象。穆尚仪这等不识抬举的,便要下狠手。你我姐妹,于这院中圈着,若再被下人所欺,岂非一生无望。”
文卿起身,踱步到窗边,见窗外一群小丫头正在念书,“你之所求,断无可能实现,法理不容你,规则不容你,人要认命的。这些孩子,既然在你院中做事,便比后头的金贵些。教她们读书无错,若是带她们学些错误道理,要万劫不复的。”
明媚不答,恍惚半晌儿,才轻声应了话,“三纲五常,错不了。”
文卿放下心来,“话本子差了点意思,我便帮你补上,三日后你来取。”
明媚点头,露出笑意来。
33.第三十三章 午后
午膳后,文卿便回了。
无奈是桢郎回府,侯在院外,定要寻她,她才走。
两人依依惜别,定了再约。
明媚这边午睡起来,赵嬷嬷也过来,是说纺织场那边的事情。
因大体已经建起来,正合去看看。还有庄子上的丫头们,早就要去见的。
明媚便与赵嬷嬷约了过两日去,府内还要再看看。
赵嬷嬷建议,下午正好去前院与小马玩耍,增进感情的事还不能停,否则要前功尽弃。
明媚想,她俩都不怕晒,顶着将要落下的日头遛马,就当补钙。
俩人前面走,后头碎绿给三月留了作业,自己拎着卷子跟上。
赵嬷嬷陪着明媚撸马,碎绿躲进门厅写卷子。其余前院女卫、小厮都退避三舍,只在外围守着。
“述之他们一群人忙的不见人影,不知去了何处,若大的府邸就剩下我这老太太了。”赵嬷嬷抱怨,“少府与洛伊府的令君见天的来,也不晓得是找述之还是找殿下。”
这两日,明媚忙着清理六房,倒是没关注南山那边的情况。
马场空旷,四下无人,正合适说话。
“大兄自南山带回来一位姑娘,这姑娘并未回家,竟是住进了端本宫。皇后娘娘几次三番召见孟尚书令、成中书令和乔侍中的妻子,说是要办宴。”
独乐堂
李桢与文卿依偎在一起,也在说话。
“办宴又如何,左不过是不去的。”文卿毫不在意,宫中的宴席,她一个侧妃没资格入内。这官宦人家,任凭你是几品,她不想去,便奈何不得她。
李桢搂过纤细腰肢,捧着一张芙蓉面,“好姐姐,是大兄找了我,请你照顾那姑娘的,你不去可怎生是好。”
“我不去。你们兄弟的官司,别打到我面前来。”文卿背过身,玩着帕子只不理会他。
李桢赶紧起身,站到另一侧,连连作揖,“好姐姐,好姐姐,便帮我一次吧。大兄好容易才求我一次,总不能驳了他的面子。”
文卿逗弄的够了,见他又是许诺又是行礼,弄了一身汗,还有些心疼,“若要我去也行,你得与我说说,这姑娘是什么来路,要怎么照顾。”
李桢这才敢坐下,好生与她说话。
两人头挨着头,细细说来。这事儿,还得从太子南山之行说起。
马场这边,赵嬷嬷也在与明媚说南山之事。
明媚听着,感觉心肺都在哆嗦,一呼一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本抚着马头的手停了下来,乌云顶了顶她,催促她继续。
她换了换手,险些摸到马嘴里。
“那攻入南山别院的死士提前屠戮两个村落,鸡犬不留,当真是狠毒。”赵嬷嬷唏嘘,“若非是有一女外嫁,正巧夫家是武林县王府下属炭户,这事儿还翻不出来。那女子与丈夫回家省亲,竟见了一堆焦土,两人不敢报官,去了糕饼铺子。王秀回来禀告,这才给洛伊府的没头苍蝇们指了一条线索,否则不知他们要查多久。”
“两个村子正在一处贵人别院与太子别院的必经之路上,遭此无妄之灾。”赵嬷嬷卖了个关子,“娘子可知那处别院是谁的。”
明媚勉强稳住心神,摇了摇头,“南山别院众多,距离太子别院左近。不是各王府占据,便是公侯之所,却不知是哪位所有。”
“正是滇王的别院。洛伊令与少府令没资格查滇王的园子,三司不动,线索就断掉了。”赵嬷嬷小声说,“娘子聪慧,定知此事关窍,便要落在娘子身上了。”
明媚抹了一把冷汗,侧耳倾听。
赵嬷嬷一五一十,将苏长史的筹谋告知。“眼下却有一个现成的机会,可以入内。半月之后,尚书令的夫人杜氏举办赏荷宴,会在外甥滇王的南山别院办,介时定会送来贴子。”
明媚一怔,不由问道,“这园子既然有嫌疑,怎还会大张旗鼓办宴会?”
“这些贵人啊,与你我想法怎会一样。国法约束如同放屁,他们才不会惧怕。”赵嬷嬷啐了一口,“孟尚书令是南中人,发家晚,没在南山占上地,若非妹妹生下皇子做了德妃,他家还没园子可用呢。”
明媚擦擦脖子上的汗水,试图用理性进行分析。
刺杀太子之事牵扯就藩的滇王就很奇怪了,这位滇王的母族还是南中人,与河东、司隶没有关系,怎么会扯上他的园子呢。
滇王就藩,就是断了前路。这也是秦王特殊,才会留京。齐王不愿去封地,同样是这个道理。
若是太子当真亡故,是没有滇王与德妃半分便宜的,而且在自己的园子里藏死士,岂非太过招摇。
明媚想不通,这里面定还有其他事。
“无论如何,这园子都有古怪,还需一探究竟。冲着两个村落的冤魂,也要查个水落石出。”赵嬷嬷恨恨的说,“此行与草原胡人无异,烧杀之事竟会发生在天子脚下,滑天下之大稽。”
“那省亲女子可有说些什么?”明媚点点头,迫切问道。若是园子有异常,定早有痕迹,左近的村落极有可能发现。
明媚今日接受的信息有点多,一开始还在腿软冒汗,与赵嬷嬷进入分析真凶状态后,大脑仿若开启屏蔽。不仅上午那点莫名的郁闷瞬间就消散了,还全身心投入到分析新事件里,特别有劲儿。
“述之他们正在问,很快会有结果,到时再说与娘子听。娘子且做好准备便是,府中女卫精悍,定能护卫左右不失。”赵嬷嬷宽慰道,“介时,我与娘子一同去,娘子不必怕。”
明媚有些疑问,问不出口,张张嘴,还是未出声音。
两个村子被灭,最少死上五六百人,从县到府居然无一人探知,无一人关心。要靠秦王这等无关之人追究下去,才能为他们伸冤报仇。
若非事涉太子,秦王会为了升斗小民得罪他三哥吗?
换句话说,秦王会冒着得罪皇帝的可能,去追究他三哥残害草民百姓吗?
大太阳下,明媚感觉一阵阵凉飕飕的。倘若离开王权庇护,她也与草芥无异。
盛世如何,人命轻贱啊。
“说来也巧。”赵嬷嬷继续说。
冬日秦王收了武林县的炭户,因前期炭价高,炭户都没少挣钱,这才有银子出聘礼,给儿子娶媳妇。
这南山脚下的村落,都是在山上有门路有营生的。当年皇帝不忍心断了他们的活路,没有全数驱逐,外围还是留了百姓居住。
正因如此,这些村落的男女多少都能靠着贵人的别院,得些活计贴补家用,过的比其他地方强一些。
能娶到这样村子的闺女,若非洛伊城中的,其余县来,非得高聘不可。
那姑娘下山采买时,与炭户的儿子有了情分。炭户有银子出得起聘礼,家里也是秦王匠户了,不是没名头的,便带着儿子上山求娶。开春给儿子办了婚事,一对小情人就此圆满。
原本是一桩极为美满的故事,可几个月后便成了生死相隔。
女子只知道村子的人是给贵人园子做事,却不晓得贵人的身份。
老丈人全族遭此大难,媳妇儿恐惧是园子里的贵人做的孽,不敢报官。
这些炭户去糕饼铺子,跟回家一样。便带媳妇去了此处,寻求秦王做主。
秦王素来有青天的名声,全赖他什么权贵都敢打击。本是志气高扬,想着无论是哪位高官别院,都别想好过。
没想到啊,一查,居然是三哥滇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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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也麻爪了。
本来牵扯一个齐王就够烦了,这又扯出来一个滇王。
李桢靠在文卿怀里,却没把烦心事说与她听,这些外面的事儿,他都是只报喜,不说过程。
文卿拍着他的背,两人依偎着,岁月静好。
没容他沉溺太久,鱼士良便来报,苏长史请见。
李桢无奈起身,文卿帮他整理配饰,抚平褶皱,送他出去。
有正事时,她是不会耍性子的。
“立春,晚膳摆在西后院,咱们去寻媚娘耍。”换了汗湿的衣裳,简单梳洗后,文卿前面走,立春撑着伞跟着。
赵嬷嬷说完,叫明娘子记下半月后的宴,便回了。
明媚送有些疲累的小马回家,与它告别。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看偏西的太阳,收拾好心情,这才拖着两条腿往回走。
转了一下午,腿酸。
碎绿从二门转出来,快步追上娘子。
明柳两人刚巧在门口相遇,文卿前进两步,握着明媚的手,拿帕子帮她擦了擦额角滴下的汗水,“你这是游水去了不成,怎么全身都湿了。”
明媚不好意思的笑道,“是去与小马玩儿了。”
文卿对马匹不感兴趣,便提议让明媚去换衣服洗漱,笑话她人都臭了。
明媚又下意识举起袖子闻了闻,两人都大笑起来。
立春挨着碎绿站着,见碎绿一身清爽,问道,“妹妹怎么没去与小马玩?”
碎绿刷的抽出一张卷子,写了一半,问立春要不要一起做。
立春突然想起曾经被阿拉伯数字支配的恐惧,连忙摇头,与碎绿保持三步安全距离。
碎绿转身去寻三月,看三个丫头可有做完功课。
放水、洗澡、洗头,折腾了半个时辰。
明媚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裳出来,文卿拿干帕子帮她吸干头发上的水分。
“小小年纪,思虑过重不长个。”文卿一边擦拭,一边絮叨。这是个精细活儿,需要一点耐心。
明媚想要点头,又被扯着头发拉回去。
“我与你说个八卦,你可不能说出去哦。”文卿把丫头们都打发出去了,凑近明媚耳边,轻声说。
谁能拒绝一个八卦呢,明媚也不能。
这事儿,还得从太子去南山说起,啊,不,得从先太子妃说起。
太子是个痴情的人,他与先太子妃鹣鲽情深,多年来相濡以沫,生育一子一女,太子未有二色。若非先太子妃一家卷入逆案,他们夫妻会一直相守下去。太子妃去世后,哪怕太子知晓内情,也一直怀念太子妃,不惜触怒父亲,多年守身如玉,没有侍妾。
每年夏天太子都要去别院,这处是太子妃在世时最喜欢的避暑之地,太子甚至因为忧思在此病倒过。
今年太子入山礼佛,遇到一位少女。
之后便是一见倾心,共历险情,包扎伤口,相互扶持,两人生情。
此女,不是旁人,是太子的老师谢宇之女,谢璇姬。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是谢宇让自己的女儿提前到南山礼佛,就为了巧遇太子。
若是当真如此,那太子的行踪就难说是哪里泄露的。
秦王与苏长史面面相觑,两位令君恨不能没带着耳朵。
问题越发复杂了,这样一盆浑水的场面,理清脉络需要点巧劲儿。
无论如何,这位的存在,为他们找了一个极好的进入滇王别院的理由,还是值得庆贺的。
皇后娘娘为了长子操碎了心,她断然不愿儿子与无甚地位的江南文人过于亲近,还想从高官显贵中选下一任太子妃。办宴,就是委托三位夫人操持的相亲会。
34.第三十四章 生意
昨夜,明媚与文卿未能一处住,桢郎来寻,接走了他的挚爱卿卿。
明媚穿着一身深紫翻领胡服,头发梳起,发带垂下,行为举止颇为像一名俊秀的小少年,与文卿依依惜别的样子,叫李桢看的眼睛疼。
这俩人黏黏糊糊的,在宫里就这样。
李桢同意郡主选这位侧妃,就图她管家不会伤害自己的姐妹文卿。可也怕她俩感情太好,没了自己的位置,专门阻了俩人通信。
一眼没看着,这就又续上旧情了,十分令人着恼。
文卿一甩帕子睨他一眼,他那点恼怒瞬间就飞了,堆着笑凑上去求抚摸。
明媚见他们走远了,才关门回去。
三风今日上夜,浅绿带一带她们。
明媚回房,取出文卿送的册子,翻开便有花香,令人心静。
文卿的信简短却有情,明媚读到深情处,不禁痛哭。
浅绿上夜回来,见她在哭,十分诧异。又见是在看柳妃娘娘的书信册子,不敢打扰,退了出去。
在宫中时,每当文卿娘子有诗文出世,自家娘子读到深情处,也要哭上一场。
娘子本不是爱哭的人,这还是叫遂安公主传的,公主每每读到深处,也要哭上一场。娘子总要陪着哭,看来是习惯了。
过了半个时辰,再看,娘子已经趴在桌上,似睡着了。
浅绿举着蜡烛上前,明媚抬头,眼睛有些肿胀。
“娘子快休息吧,不可再看了。”
明媚点点头,洗漱后便躺下了。
早上,秦王迅速准了明媚出门,叫以后都不用报了,最好多出门、常出门、日日不在家,只消不带着文卿出去就行。
文卿生性爱安居,不爱走动,确实不出门。
明媚哭笑不得,得了特权,开了门禁。她就是安排点绿带着三秋出去,寻故旧打听消息罢了,自己没准备出门。
六房还得看着点,后花园子也没逛,家里的丫头小子还得教教,家庭妇女的事情可多了。
李桢望着文卿无情的背影,恨恨的去书房了。
有明媚这丫头在,他竟然不是卿卿心中第一人了。不行,必须改变这个局面,六房轻易就俯首了,根本没让她焦头烂额啊,那还得给这丫头找点事儿干。
“速请长史。”秦王一声令下,鱼士良带着小太监一溜烟就去了。
苏记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大清早的就找人。
没想到,是家事。
李桢眼巴巴的看着述之,请他来解决家中矛盾,扯了个理由想让明媚远离他的家庭,“明先生才学出众,实在不该囿于后宅,当发挥所长。述之,让她去外面做事吧,看安排个什么活儿合适。”
“明妃娘娘既然接了六房事宜,便不好掺和进百花庄,谨防内外勾连。”苏记心中过了千百回,对秦王的状态颇为无语,嘴上劝诫,“她已得内宅大权,做好分内事务便是。”
李桢一噎,觉得述之太向着他也不好。这秦州侧妃,也照着规矩管上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呢。
“那个,明娘子,明先生,怎与一般妇人等同。百花庄本就来自她的构想,她也有后续安排,由她继续经营,定能再上一层楼。”李桢说的磕磕巴巴,态度坚定,今日定是要把这丫头推出去不可。
苏记仍是不肯,急的李桢满头冒汗,“要不,要不就另开个买卖给她做,她既然善于操持,便随她摆弄去。”
明娘子这是布局何处?她觉得在府内不方便?
竟有办法令秦王主动安排她出府,此女内宅之术不可小觑。
苏记见秦王急了,便松了口,划拨几间铺子到六房名下,任由明妃娘娘打理便是。
秦王府冬日发了横财,还有闲置的铺面未来得及租出去。
“定下规章,这铺子每日都叫她亲自巡去,不许惫懒。”李桢急急补充一句,可不能让她做了甩手掌柜,还赖着不动弹。
明媚本与文卿相约游园,两人品茶观鱼十分惬意。她做事也讲究劳逸结合,刚有大动作,不宜再绷紧弦儿,松几天看看。这还是宋嬷嬷传授的管家小技巧,明媚记住了。
文卿听浅绿告诉,媚娘是昨日观信哭得稀里哗啦,见她眼睛还有些红,心下又酸楚又欣慰。
少女心境,酸甜苦辣,也要知心人才懂。
正欲倾诉一番,偏有人打扰。文卿不开心,托着香腮怒目而视。
和尚宫急急来报,噼里啪啦一通禀告,完全顾不上看人眼色。
文卿本还在感动于姐妹知心,正欲歌以咏志。这又不耐烦听杂事,也知道是正事,不能扰了,便起身走了。
俗物污染,会让她失却作诗的灵感。
明媚与她告别,又改约。
携和尚宫返回,两人于院中回廊落座,清凉之感替换了燥热,“彩练且慢慢道来,不急。”
和尚宫做事干练,说话也快,其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噼里啪啦悉数滚落下来。
一大早,前面的管事便催着和尚宫交接了三处铺面,和尚宫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来回禀。
这般那般一说,明媚也迷糊。
干买卖?六房的?
有必要?似乎没有?
但有好处吗?必须有好处啊。六房有创收,以后发补贴更硬气了。
后宅若说产出,是有。
蜡烛不少做,拿出去卖也不是不行,纯手工试试改机械化,压低成本,添上各色香料,有独特之处,应该能经营起来。
林子还没正经产出,那点果子够这一群人自己吃。尚膳这边也把时令鲜果列上了菜单,堪堪不用外出采购。
池塘刚下了鱼苗,藕也不是时候,荷花荷叶正好留着做菜呢。
后头纺织已经转起来了,五十人操纵先进织机,产量高,工价低,没房租,生产的又是走俏的丝绸。这东西容易烂,不好给丫头小子做活穿,拿出去卖不是不行。
尚功那边衣服首饰不少做,姚嬷嬷要求严,学徒练手的物件,也比一般商户做的漂亮,花样多用料扎实,拿出去卖,很有竞争力。
米姑姑尚膳这头,也有不少方子,做的土法罐头、咸菜、腌菜、熏肉、腊肉等,若是开店,不行。因为,这些东西离不开盐糖。
他家吃盐,有少府供应,不觉得贵。
可真拿出去卖,以当前的盐价卖,买得起的人家都能自己做。若不依着盐价,卖个菜钱肉钱人工钱,恐怕比买同等重量的精盐还便宜。能干是能干,但是拿着少府供应与少府抢生意,这就不合适了。
糖也是这个意思,贵的离谱。
秦州不产糖,几个产盐地都在边境战区,产量不稳定。
秦王目前与河东关系大坏,不能与那边合作。
卖罐头,不如卖糖。明媚会做红糖。
糖需要甘蔗,这事儿得落在江南。
卖咸菜,不如卖盐。明媚会晒盐。
盐需要大海盐湖,这事儿也得落在江南或蜀中。
够不着江南,退一步,蜀中也联系不上。
这买卖不能做啊,除非让秦州产糖,或者把边境盐湖彻底夺过来。
明媚暗叹最近松懈,居然没想到开源上,还得苏长史提醒。
赚钱,赚钱,我的本职工作是这个。
明媚设想,觉得应该可行,便与和尚宫尚仪。
第一家铺子卖蜡烛。
蜡烛需要新颖,这好办,模具也罢、香气也罢、包装也好,都能复刻香坊的套路,方子都是现成的。
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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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的蜡烛多为圆柱形,顶天了加上雕花。
是时候来点花样蜡烛了,这些技艺不是没有,但大多为世家勋贵的传家之法,多做炫耀使用,显然不会拿出来卖。便是衰败了,这些方子都会被第一时间搜刮,难以流传出来。
新贵们看着眼馋,也只能看着。谁让泥腿子们没有积累,三代才会穿衣吃饭。
第二家铺子卖丝绸。
不能与长公主府的铺子撞类型,需要另辟蹊径。
第三家铺子卖糖不行,卖盐的话,还有点希望。
这件事关乎秦州,明媚便不与和尚宫多说,假说没有思绪,只叫她回去也想一想第三件铺子有何用,自己去内室静思。
想到就得做,明媚先把晒盐法写下来。多亏了长史提醒,否则她都把这条生财之路忘了。这法子,早就在梦中得了,记下后就尘封了。
未曾彻底占据盐湖的一大原因就是,这几处可以轻易捞取的盐,都被前朝、前前朝打捞干净了。
再要取盐,得煮。对于什么都缺的秦州而言,自己吃还行,卖盐不合算。这些盐湖就不算太重要,留着引诱北胡方便打击。
有了晒盐法,就不一样了。开盐田可以为秦州带来高额的收入,成本极为低廉,利润可观的爆炸。
受制于东方的尴尬,又可少一处。
相信郡主知道后,一定会把所有盐湖都夺回来的。
这样,第三家铺子就可以卖秦州盐了。
写了一中午,赵嬷嬷来催,明媚才去用膳。
“怎的这般废寝忘食的,可莫要熬坏身体。”赵嬷嬷拉着明娘子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诫,“年轻时还不觉,老了都要找上身的。”
将一封折子递给赵嬷嬷,明媚松了一口气。
接过这物事,赵嬷嬷一口气提了起来。
她老人家极快的消失在明媚眼前,顾不上陪明娘子用午膳。
明媚连连呼喊,没叫回来,只好自己坐下吃饭。
虽说给郡主的信着急,但也不必急的不吃饭吧。
做买卖,也急不来。
先做一番市场调查,好过没头没脑的就上马项目。
下午睡醒,明媚准备派人去看看铺子都在什么位置,情况如何。
既然是六房的产业,便不能离开和尚宫。
“彩练有何想法,尽管说来。”明媚又请了尚宫过来,鼓励她说说想法。
和尚宫沉思片刻,不自觉的拢了拢头发,神色颇有些复杂,“娘娘有所不知,尚服萧氏出身商贾之家,若是经营商事,她更合适。”
明媚闻言,没想到和尚宫会推旁人来,没听说她俩有什么关系,这便使人去请了萧尚服。
和尚宫退到一边,暗暗叫苦,她真不会做买卖,回去想了半天,也不敢找人商量,大脑空空如也,只能推举能人来做了,希望明妃娘娘不会误以为她是懒惰。
“关山竟是出身商户吗?”这事儿点绿都没打听到呢,只知道萧关山是全家投入少府的,她父母去的早,一个人走到这个地步,十分不易。
萧尚服低垂着眉目,恭敬应是,言道家中原是布商,经营不善进而破产,这才全家投入少府。
明媚不好戳人家痛处,不多问她的家事,只是看向碎绿。
碎绿点点头,向前一步,“敢问萧尚服可知算筹如何用。”
对着碎绿,萧尚服自在许多,人仿佛都挺拔自信了一些。“自然会。”
碎绿出了几道会计常用的题目,萧尚服很快便解了出来。
见娘子点头,碎绿退回原本的位置,波澜不惊。
萧尚服已微微见汗,她本来对自己的计算能力十分自豪,一番快问快答,险些失手,惊诧于明妃娘娘身边竟有此等通晓算学的人才。
35.第三十五章 梳理
和尚宫与萧尚服一同乘车出府,带着六房精选的干练侍女与女卫。
二人皆有些意外,和尚宫是欣喜于明妃娘娘没有嫌弃自己退缩,萧尚服是没想到明妃娘娘就这么信任自己了。
六房从未有经营外间产业的先例,她们二人一个忐忑,一个却燃起了熊熊之火。
萧尚服是有些心思的,她不敢贸然出头,本还想等些时日。当初少府诸人的排挤,让她记忆深刻。
但明妃娘娘简单考校后,就将这么重要的事交托给了她,明显是信任她的能力。这让萧尚服,不免又生出了心思。
六房女官能用的就这么俩,不用也得用,买卖开在明面上,又没什么好藏的。
明媚回到里间,继续整理思绪。
外面的,有南山宴会,半月之期,务必早做准备。
长远的,有庄子、纺织场、秋林堂,都是要去看的,这倾注了大价钱的买卖,秋日里便要见分晓,这是自己的生意,未来的依仗。
六房的,有今日三间铺子的摆布,虽然不指望挣大钱,折了本还不够难看的。深绿、点绿也不好总兼着那边,人员须得配齐。但礼仪与园林专业人员,不是那么好寻的。若是萧尚服做外面掌柜,尚服也得寻人替换。其实将尚服并入尚功,也行。
明媚思索间,又把靶子找了出来挂在墙上,随手射着玩耍。
长公主府一墙之隔,苏记、许业、荀真也在整理思绪。
许业照旧是开抄,一边抄一边惊叹。明娘子总有奇思妙想,懂得特别多。
苏记与荀真探讨晒盐,荀真小小模拟了一下,确认有用。这法子捅破了真没什么,可这么多年了还是老一套的煮盐,竟无一人提出改进。
“还能是什么原因,盐工混沌,每日只知做工,如何能知道改进技法。”许业抄完,微微扬起下巴,缓缓摩挲右手,不以为然,“读书人得天地精华,明娘子是个中翘楚,有鬼神之能,这有什么可说的。”
苏记心中有些思量,但总捅不破那层窗户纸。这感觉,与即将悟道仿佛,但就是破不掉那层迷障。
明娘子总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制造出惊喜来。
简单的工艺,却是多少代匠人看不透的。只她稍稍点拨,竟就能做出来。
“读书使人开智,明娘子此话确实无错。”崔惟自外而回,温和一笑,淡淡说道,“庄子上的纺织机,都已经改进到第五代了。绸缎布匹,一日所得,胜过去十倍。”
钱、炭、盐已得,下一步会是粮吗?
到底谁是谋主,苏记暗叹。
秦州这几年的发展,令贺兰苏都意外。
师徒两个偶尔信件往来,贺兰苏归结于天命如此,秦州当兴。
苏记不信,他觉得秦州之兴,其中必有其他力量推动,是他们一直以来都忽视的。
三人凑在一处,暂时抛开晒盐法,继续讨论南山案。
快马从长公主府出发,出城后汇合再分散,各自往郡主行营而去。
这样重要的信息,不能用普通传递。
加密本和密码分开放置,即便半路被人劫走,也不怕。
郡主的行踪不定,需要踏上秦州,才能确定准确位置。
和尚宫与萧尚服都是办实事的人,俩人府中数月相处还算投契。商量后,便一道往东市去,先看最大的一处铺子。
和尚宫外行人,尽量不言语,跟着萧尚服行动。
萧尚服说,这里原是卖皮货的,三层楼,占地广,运输便捷,但有点偏僻。
和尚宫啥也没看出来,围着转了几圈。
又去东大街上,这里的是沿街店面,前铺面后宅院的布局,位置好,原是卖宝石的。
和尚宫又跟着转,她走的慢,快跟不上萧尚服了。
最后一处在西大街,位置也很不错,同样是沿街店面,前铺后宅,原是卖首饰的。
萧尚服下车到处看,和尚宫喘着气,实在跟不上,半程是在马车上歇脚。
“东贵西富,果然不错。”和尚宫与萧尚服都是有品女官,乘坐秦王府的车辆出来,便围着三处铺子,将周围潜在主顾的府邸外都转了转。
见和尚宫不解,萧尚服解释道,“家父在世时曾言道,城东多是贵人居住,累世积累,家中什么匠人没有,早已自给自足,显少买外头的。所以在东大街开铺子,只能卖些少、奇、怪、珍、贵的物件儿,寻常丝绸首饰,拿来也不过是令贵人笑话罢了。”
和尚宫这才恍然,城东确实如此,要么是前朝便高官厚禄的世家,要么是本朝大勋贵敕造府邸,家里工匠无数,都不像需要在外采购的样子。
“城西却不同,这里居住的人都是后来者。富是富了,家中养匠人,不说是养不起的,寻都寻不到。暂且,不如在外采购来的适合。”萧尚服侃侃而谈,十分自信。
“这样说来,咱们的铺子,只有西大街一处合适开张了。”和尚宫是真不懂商事,听的半懂不懂。
萧尚服摇摇头,扶着和尚宫坐上马车,“这便回吧。”
两人坐稳当,马车走了起来,萧尚服才开口,“东市宜走量,府中六房目前还没有能走量的产业。适合租出去,不当自己经营。”
“可娘娘的意思。”想起穆尚仪的下场,和尚宫不由打了个哆嗦。
“东大街的铺子,既然要奇特才有销路,咱们府上的蜡烛、首饰便不合意,太容易仿造。最好是,不易仿造的奇物才好。”萧尚服不说全无顾虑,但她不认为明妃娘娘是心胸狭窄之人。“西大街的铺子,最好也不卖丝绸。”
和尚宫不解,她被萧尚服引着思路走,也顾不上害怕违逆明妃娘娘了。
“左近便有一家长公主府的绸缎庄,自然不好与姻亲抢生意。”萧尚服无奈,和尚宫竟是没注意那么大的牌子啊。
和尚宫回忆半天,这才记起。
“那要卖蜡烛吗?”萧尚服反问和尚宫。
和尚宫颇为不好意思,表示自己真不懂,都听萧尚服的。
“娘娘面前,关山可要委婉一些。”和尚宫怕她太耿直,伤了娘娘的面子,毕竟蜡烛丝绸都是明妃提出的。全否了,不合适。
萧尚服点点头,谢过和尚宫好意。
两人回府后,便到西后院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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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下午也没闲着,她被文卿叫走调音去了。
明媚都没想到,文卿取走女学书,不仅将故事润色扩写成单本,竟是还要当编剧。要给她的故事谱曲添词,话本子改戏本子。
全部的唱词,都由文卿包办。短短一半天,她便已写完一本,无限文采仿佛信手拈来一般。明媚已读,深深拜服。
在明媚原设定的基础上,添加了巧妙的情节,委曲详尽,独特巧妙。又把大白话全部润色,辞藻优美,华丽精致,雅俗共赏。原本站位高远的立意全部保留,感情表达更为真挚,情真意切,动人心脾。
这样改写后,两页纸的故事,就变成了中篇小说,可看性增强不说,人物也增添了好几个,背景更加丰满。她原本写的大圆满结局,女将军镇守边关归来,身居高位,满朝皆贺。
文卿又加上了将军卸甲,嫁人后遇人不淑,她惊觉已无法适应三妻四妾,一番周折和离,再度回到边关。
女将军的时代悲剧性展现的淋漓尽致,明媚自己再读,都要流泪。
“若非你写的好,我才懒得改呢。”文卿用帕子掩着嘴,眉眼弯弯。
明媚只是想着给女工开智罢了,就没想过这故事改成音乐剧的路子,要论传播广泛,还得是声乐派的。
“深宅大院的女子长日无聊,都爱看些话本子,赏一赏舞乐。咱们府上总归要办宴的,没有一场剧目拿得出手的可不行。”文卿太了解时下贵女们的消遣了,若是谁家没有撑场面的舞乐团,还得外请,那才叫丢脸呢。
“咱们平日看些书生娘子的,没意思。”文卿看得多了,不稀罕外头书生意淫出来的故事,“媚娘写的,有趣的多,正合改一改,拿出去一鸣惊人。”
谱曲编舞写将军的多了,写女将军的还是独一份。
这才第一本,就卡音乐了。
“尚仪居然不晓得置办乐工、舞伎,合该边改边唱才好。”文卿很是不满,“立春,你去前头找大王,罢了,过几日咱们去教坊自己挑人去。”
明媚吹着竹笛,与文卿相合,慢慢试音。
她音乐造诣有限,只是陪文卿玩耍还行,真叫她从头到尾创作一首乐曲,难如登天。
“这故事合该大气些的配乐,才好凸显女将军的豪气。”文卿抚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立春,取我琵琶来,给媚娘换一面鼓。”
明媚握着鼓槌,敲了一下午,即便锻炼了半年,臂力颇有进益,两条手臂还是有点麻。
“这是在做什么。”李桢进来,听着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与咚咚的鼓声,颇为好奇。
文卿见他来了,眼前一亮,速对立春说道,“去取笙来。”
李桢以为卿卿要与自己琴瑟和鸣,看明媚就有点不顺眼,“明先生事务繁忙,和尚宫正寻呢,速去吧。”
明媚放下鼓槌,行礼告退。
走时,见文卿沉醉,便不扰她,自去了。
文卿灵感正盛,未曾发现值鼓之人换成了鱼士良,沉浸在脑海中排山倒海一般的宏大场面中,回不过神。
明媚回到西后院时,不仅和萧二人回来了,点绿也回了。
36.第三十六章 生意2
和尚宫与萧尚服相继行礼,听到上首叫起,两人方才垂手站了。
和尚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二人下午的巡视情况一一禀告,而后说道,“娘娘容禀,萧尚服善于商事,有所得。”
三处铺子的情况,和尚宫只是稍作介绍,将占地面积、位置等说一说。先时主动承认自己不善于商事,给萧尚服出头机会。两人回来后,和尚宫不贪功,甘心做萧尚服的绿叶。此人心气不衰,性能容忍,脾气颇为不错。
明媚含笑点头,看向萧尚服。
萧尚服垂目低头,上前一步,行礼如仪,神态恭敬,“回禀娘娘,臣妾斗胆进言,蜡烛、绸缎皆不合宜。”
明媚听着萧尚服叙说,渐渐回过闷儿来,也感到确实是自己思量不足。
果然不经调查,便没有发言权。
明媚当场承认,是她之前有些想当然了,只觉得府中产能过剩,白放着堆灰罢了。
萧尚服说得对,生意要做,考虑需周全。
一边鼓励萧尚服继续说,她一边听着,心中也在转着其他主意。
王府六房的买卖,不能低劣,不能掉份儿,不能与之前的产业争利。女子适宜经营的香、纺两块,都不行。这么一说,就排除了很大一部分。
无论秦王是因何将三处铺子归到六房管理,明媚都想抓住这个机会,给内宅女子们一个接触外面的口子,免得圈傻了,只晓得内里斗去。
东市铺面大,适合搞批发。先留着,不着急出租。若是盐业能成,可以做秦州盐块的集散地和加工厂。
这一处与苏长史说一说,换一处庄子,约莫能成。
本朝没有明确规定专营权,对盐业管制很松,虽然卖的贵,却不禁绝私盐。
盐这东西本该是易得的,却因为是人人不可或缺的东西,也非每个地区都产,便被垄断抬高价格,赚上百倍的利润才好。
即便不是官方垄断定价,有能力制作售卖盐的大商户一样哄抬价格。
而且普通盐块杂质多,青盐这一类的精品盐价格更加高昂。
待秦州盐成规模进入洛伊府,此处便可由两府合营,又是一笔收入不说,若有奸商哄抬盐价,也不至于无还手之力。
若说珍奇,售卖精盐也行,温室菜也行。
现在的盐,粗加工出来杂质含量高,味道苦涩,并不好吃。一般老百姓吃这个,已是难以维系。明媚在家时,以她父亲当时的官职地位,吃粗盐还要精打细算。普通百姓,多用醋布等有些咸味的东西做替代,逢年过节才能吃一口杂质盐。
精盐便是专供贵人的,经过无数道过滤,最终价格昂贵。
即便是世家,也不是都靠着大海或者盐湖立足。这样的精盐,是一个卖方市场。
温室菜同理,除了家中有温泉庄子的,即便是勋贵冬天照样没菜吃。
但这二者,都是下人出来采购的东西。并非必须在东大街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铺子,放到东市一样卖。
东大街的铺子,需要另议。
既要珍惜,又要少见,还得独特,最重要的难以复制。
明媚若有所思,心中构想,未曾成型。
能不能成,恐怕要依仗文卿了。
萧尚服得到认可后,侃侃而谈,分析原因,逻辑清晰,信心十足,再下结论,“娘娘,臣妾认为,西大街的铺子适宜经营通草绒花之类,而非蜡烛、丝织等。东大街与东市的铺子,目前府中并无适宜经营之物。”
萧尚服被娘娘鼓励后,如同遇到了伯乐的千里马,一通分析地点、客源、行业、货源等情况,给出专业建议,头头是道,和盘托出。
和尚宫在旁看着,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
萧关山耿介,是在少府出名的不配合,不然以她的能力,不会被排挤出来。
有些人来前来秦王府是高攀,是高就,有些人却是屈才。屠牛刀落在内宅,只能干杀鸡的活计,这是极为令人痛苦的。
她若有背景,在少府早就当用了,不会郁郁不得志至今。
和尚宫叹息她之前的遭遇,也为她得了明妃娘娘赏识而高兴。
关山过于刚直,不婉转,不讨喜,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硬邦邦的。
明媚听着觉得有理,精盐与温室菜,府中都还没得着呢,自然没得卖。
后院的温室,大约是不够支撑一家菜店的,还得专门置办一处庄子,这庄子得靠近煤矿才好。
明媚决定再与苏长史商议一番,给了铺子不给庄子,不合适。
萧尚服说时有理有据,觉得理直气壮,便难免气壮山河,说完后,也有些忐忑。
她也晓得自己这个说话不好听的毛病,但无奈改不掉。
西大街那边,既然与长公主府撞上类型便不合适经营丝绸,蜡烛为何不成呢。
明媚不解,便拿来问。她觉得萧尚服很好,专业过硬,不藏私,不摸鱼,不怕担责,是个优质打工人。
萧尚服一遇到专业问题,绝对有问必答,将蜡烛的成本、人工和易仿造性一说,明媚便懂了。
这是值不当的折腾,走量压价,也赚太少。又缺少知识产权,单纯外观创新,用处不大。
对于小门小户来说,这样的买卖还行。
对秦王府来说,跌份儿。
蜡烛这个东西,大约将来可以当个添头儿,或者搭头儿。
“通草绒花,有何特异?”明媚又问,她信手取出一朵紫色渐变色蚕丝做的牡丹花,精巧雅致,比真花娇艳。
这些都是文卿送的,听说是尚功制作的佳品,外面见不到这等工艺。
若非为讨她欢心,尚功房还不能聚集这么多大匠专门做绒花。这都是秦王亲自去少府掖廷搜罗回来的,专门为文卿制作头面首饰。
明媚也不得不感叹,秦王对文卿,绝对是真爱,耗费的心思海了去了。
对于自己做电灯泡这事儿,她也没办法。文卿的话,若是不听,后果难料。有理还好,她能损的你发酸就罢了。若是你没理,还敢不听话,她能损死人的。
明媚领教过,觉得以如今秦王府的生态链,还是不要惹她为妙。
萧尚服越说越自信,眼睛亮晶晶的,不知不觉就抬起了头,身姿也舒展了,在她的专业舒适区纵横捭阖,“府中尚功所出首饰,以通草绒花最为易得,成本最低,价格却最贵,可卖到宝石一般高价。原因是工艺复杂,工序繁多,仿制困难,不是老匠人带着,难以制作精品。城中只有少府与少数贵人府中有此匠人,咱们府中的匠人乃此间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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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回忆,宫中确实流行带宫花。娘娘们向外赏赐命妇,多有以宫花表示恩赏隆厚的,最多也不过是十朵、十二朵之类的罢了。可见此物确实稀罕,便是宫中赏赐,也不多。
“究其根本,掌握了技艺后,此物制作并不难,有老匠人带着,几人合作,足以制作娘娘手中这等繁复精品。以当前尚功所出,撑起一间铺子绝无问题。”萧尚服说道,“若娘娘有意筹建,不如请姚尚功前来,一问便知。”
在西大街开一间这种铺子,没有同类型竞争。这边的富人基本家里没条件自己做,但她们绝对想要皇家同款,自然客源充足。这东西卖的贵,利润高,不犯忌,不走量,可以定制,便不需要太多人手,府中足够支应。若再效仿香坊那边,把包装提上去,没事儿做做积攒整套或者开盲盒的活动,生意不会差。
明媚望了望外间,天色已晚,嘱咐深绿留下两人用膳,姚尚功处便不折腾了。
和尚宫得令,明日请姚尚功一起过来。
二人行礼,随深绿缓缓退下。
一路无言。
和尚宫谢过深绿娘子,待她走了,方坐定。
“关山啊,你这也太莽撞了,幸好娘娘大度,不与我们计较。”她的心还在嘣嘣跳。
萧尚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似忠诚耿介,实则将主子的原定计划全部驳斥,会令上头生厌。
幸好,娘娘也是做事的实在人,并不对她二人用心术手段,这才能逃过一劫。
“娘娘不是一般后宅妇人。”萧尚服不会夸人,离了擅长的话题,瞬间词穷。
和尚宫点点头,明妃娘娘确实不一般,当初她是打听过两位侧妃主子的。
宫中正经女主子的消息,谁也不敢透露。
女官们的信息还好扫听些,和尚宫有门路问得到。
柳妃名声多在女校书那边传扬,是位才女。
明妃的名声便杂乱些,有说规矩的,又说慈悲的,还有说刻板的。
这样扫听来的信儿,或是美化,或是丑化,不能全信,和尚宫日常在家便有教导,凡事总要自己看自己思索。
今日再观,明妃心中有丘壑,能容人便好。
连萧尚服这样的都能容,她就更踏实了。
府中无有正妃,即便秦王殿下娶妻了,郡主也不会长居,日后还是要归明妃管。
上头好性子,下头才能好过。
和尚宫下头还有那么多张嘴,仰仗着她吃饭,参不透主子的性子,日后她也难保全这么多人。
有穆尚仪在前头,又有大整顿在后,可见明妃不好糊弄,和尚宫心里慌。
若是萧尚服的性子不被看得惯,和尚宫就得交代下去,以后都夹着尾巴做人,不该说的千万不能说,不该做的千万不能做。
今日这样看,明妃娘娘还是欣赏萧尚服这般的,日后便可多做些事,类似萧尚服的人,也可提携了。
独木不成林,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和尚宫家里这样教的不少。
明媚这边也摆膳了,点绿进来陪着一起吃。
“事儿办成了,已经打听到了,明日我再去一趟,八成能见到她。”点绿低声说。
明媚点点头,她们院里有特权,现在出门不用去找秦王报备了。
37.第三十七章 管家
文卿沉浸于音乐歌舞,与秦王一道陶醉在丝竹管乐之中。
她今日是女将军,明日便成了女诗人,后日又研究女掌柜,一个个戏本子都是一个个女子的人生,令她深深投入。
秦王也陪着她闹腾,甘愿与她配戏,甚至放低身段去演绎渣男、浪子、赘婿等反派男角,某些唱段干脆就是李桢编的。
他不是附庸风雅,是自己颇有造诣,对戏文中遇人不淑的女子颇具同理心,为她们敢于抗争击节赞叹。
若非这样,他难以与女校书之冠成为知己竹马。
两人推敲好唱段,还要编排乐曲。
秦王本要去教坊寻人来,后面发现两人这般试验,自有乐趣,便作罢了。
苏记等人上山下海,为了南山案子日夜辛劳,这位倒好,已经将正事抛到脑后。
三日之约已过,文卿还未兑现诺言将女学书全部改编完成,明媚也不催。
文卿性格自有执拗的地方,但凡遇到她上心的文字,不推敲到位,是不会完稿的。若是叫她连载小说,定能急死读者。
明媚则与萧尚服相谈甚欢,将个中关窍都讲明白,与和、萧、姚三人一起去西大街铺子转了转。
按理说东西两市之外,是不当有商铺的。
但是统治阶级、特权阶级,自然不与普通商人一般。
这东西大街,就是东西二城区的高端购物区,沿街的铺子都是达官贵人所有,不受市令管辖,也不用缴纳高额市税。
西大街生活气息更浓些,街道宽阔,三层两层的琉璃瓦色彩斑斓,错落排布着各种幌子,门头高大,店铺毗连。有布庄,有珠宝店,有书坊,有饭铺等。
侧妃出行,自有规制,随行众多,仪仗开道,行人避让。
马车宽大,四人落座,绰绰有余。
萧尚服将利润点一说,姚尚功眉头一挑。这般高昂的售价和盈利,她也没想到。
和尚宫也说,按照绩效考核规定,铺子盈利之后,纯利三分之一是上下分润,大家都涨补贴,三分之一则入库备用,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尚功生产部门独享。
姚嬷嬷略作思索,拢在衣袖下的手不断掐算,半晌,果断同意加大产能,将产出的通草绒花拿出来售卖。
明媚拍板,就这样定了。
下马车,撤仪仗,让开道路,大家一起入内参观。
铺子是现成收拾好的,前面是两层的店面,后头还有一处清净幽深的宅子。环境清幽安静,在闹市之中,却不喧嚣。
原本就是首饰铺子,各色都齐备,少许添置罢了。
人员用府中的侍女即可,边上搭配女卫。和尚宫与萧尚服从各处选了五人,都是有些经营天分的,家中皆有亲属在少府,不是没来处的人。
自此,五人脱离各岗来铺子里上工,她们的家人也全部接出少府,安排到秦王名下的庄坊做工。
赵嬷嬷推荐了五名可靠女卫,明媚给开双倍工资。
货物则有尚功这边半年内积存的,可不老少,够卖一阵子的。
柳妃眼光多高了,品味多绝了,想法多奇了。
通草绒花等饰品,照着季节、节气、雨晴、诗书、琴棋等不同情况,天天换着带。
为了跟上她的思路和要求,做首饰的大匠与学徒是最忙的,一月做的新品类宫花比过去在少府五年还多。
有这么一位高产又严格的奇巧设计师,姚嬷嬷有信心,自家的宫花绝对是全城最巧最美的。
做了许多送去,等闲她看不上的,姚嬷嬷都留在库房里存着了,上品稀有些,中品数量可观,最大量的还是练手的单朵。
这些通草绒花,若是长时间放置,保养也是个支出,到了年月不用就报废了,浪费无数,姚嬷嬷其实也发愁。
不怕败家,几朵花也败不掉秦王的产业,是怕损娘娘阴德,有碍子嗣。
萧尚服正式脱离六房序列,成为关山娘子,负责西大街首饰铺子的生意。
明媚从二楼向外眺望,关山娘子立于身后,楼下人来人往,多有胡服打扮的贵人家小娘子,她们偶尔会好奇的抬头打量这家将要开张的铺子。
常常会有一两人驻足,为铺子的名字和楹联赞叹出声。
这间铺子本是请明媚命名的,但她真是起名废,又因这些通草绒花的灵感是文卿提供的,便请她题了名。
文卿虽说厌烦旁人打扰她的文思,但是媚娘所求,当即同意。大笔一挥,潇洒恣意,写就“秋不禁”三字,再题“可怜春色非人世,天上风光似酒浓”。
其书体势,一气呵成,流水行云,有君子之风。
落款是,独乐客。
虽一词不写宫花,却将通草绒花永不凋落之华美叙说的淋漓尽致。
即便是秋日,也不用哀叹花木凋零,自有秋天都禁不了的宫花任然美丽绽放。
秦王听说了用作商铺的牌匾,初时还不肯将卿卿墨宝放置于市井,竟要供人点评议论。
被佳人白目,这才无奈同意。
府中尚服一职便空着,职权由和尚宫暂代。
明媚理顺了外头,也不闲着,看时候差不多了,她就到处溜达。
身着华衫,头戴珠翠,安步当车。带着一群人,在六房与课织园四处转悠,将各处的人认了七七八八。
她有一个好脑子,认人也不会脸盲。人与名对一次,就成了,再不会忘记。
先时点绿带人到处传扬明妃娘娘慈悲公正,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金刚手段。大家听着,又有穆尚仪的先例在,就不敢太过乱动,都在看情形如何。
如今待遇极好,吃喝穿用皆提了档,底层侍女切实得了好处。
和尚宫也安排人手,把新规章程陆续传讲了下来,规矩不复杂,只要多干活儿就能有钱拿,大家心中都有杆秤,知道好坏。有活儿干,也听明白了规矩,丫头们做活计踏实。
明媚不仅与管事娘子见面,也与侍女丫头都见了,名字都挨个点了一遍。
她那边留的纺织人员,因涉及商业机密,连家中近亲都从少府要了出来,禀告后,安置在秦王的庄子上了。
不仅是她要认识诸人,也叫诸女见了明妃娘娘真人正主,亲耳听到主子叫自己的名字,与自己寒暄。
和尚宫又一次服气,再没有哪一位主子会把自己府里的丫头,连做工苦役都认识一遍的。
这帮埋头干活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晓得主子就是天。有一天,居然能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主子嘴里唤出,就已经不知手脚往哪里摆了。
再知道是这位主子给涨了月钱,给添了伙食,将来还要让她们再得钱,再应着为她们做主撑腰,主持公道。
那场面,稀里哗啦哭成一片。
有人敢压迫她们,明妃娘娘是真处理啊。
这不,那头儿花园子里,有一个敢站出来说管事娘子强迫收孝敬钱的,那丫头就被提拔成新管事了,因为她勇敢。
这些傻丫头见此情景,都沸腾了,竟以为娘娘就是青天,恐怕以后,来十个手段通天的管事都再笼络恐吓不住。
原来的管事娘子,自然被交给和尚宫处置。
和尚宫翻开新章程,按照规矩打了此人板子,直接逐出去,送还少府。
不必说,这管事娘子还敢顶风作案,身后是有些牵连的。
可明妃娘娘根本不听,令直接照规矩做了。
秦王那边连个声响都没有,全然不管六房的事儿。有求到鱼士良处,他顾忌着,多少替人递了话。
没想到秦王居然夸赞明先生有侠气,鱼士良还被柳妃嘲笑,说他不分好坏,是个蠢的,坏人心境。
这位大太监臊的胀红,大大丢了脸。
秦王连忙哄卿卿,叫鱼士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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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补过,去寻奇珍异宝来换爱妃开颜。
这下,中间这帮儿管事也老实了。
以案说法,大家也明白了。多年的旧俗陈规都给跟着改了,没有法不责众一说,也没有哪个是例外,不改的就自己领板子走路吧。
发现一例清理一例,明妃娘娘就有这个魄力,势必还大家一个清平。
告状的举报的,只要查出确有其事,便给奖励。当然,诬告的也有惩罚。
这三天,和尚宫真开眼了。
原来明妃娘娘说是看看,实际是这么个看看。
看着看着,就又清出去二十来人,几乎把原来尸位素餐的中层清理干净了。
各处上报本是贪赃枉法的,后有偷奸耍滑的,再来是行为可疑的,群众的眼睛雪亮,有一算一,但凡不对劲儿的,都被请走回少府了。
明妃娘娘一点心机谋算都不用,不脏手不沾身,大路走到底,无有半分闪转腾挪,就得了想要的结果。
若非娘娘先用新规立下威信,又亲自出来施恩,笼络住了底下的心,这么些管事娘子骤然走了,新来的不适应,必然要乱上一阵子。
若有黑心烂肠子的,从中乱叫乱唱,保不齐还要生出祸端来。
可娘娘不抓这帮服侍的过错,她让底下举告她们欺压贪墨,还给银钱奖励,又有能干的,当场就提拔。
瞬间,局势就逆转了。
娘娘与大多数人成了一边的,这些不法之人便失去了可以裹挟的臂助,一下子就没了依仗,宛如一只纸老虎,一拍就碎。
这帮丫头跟着娘娘干了这么大的事儿,硬是把头顶上的娘子们都给赶走了。便是前任留了隐患,也叫她们都翻出来改了。
以后,这帮就是明妃娘娘的亲信了。
这么管家,效率出奇的高,可一般人也复制不了。
单单是记住三百人的名字,还得能对上脸,认不错,就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和尚宫自己都认不全的孩子,明妃娘娘就能一个一个点名儿。
某日去尚功房,路上碰见捧盘的小丫头,明妃娘娘扫了一眼,就知道叫人露儿,还知道她是尚功司制下的侍女,夸奖她手巧。
当时,和尚宫与小丫头露儿都震惊的不行,只有随同的碎绿点绿对视一眼,偷偷笑了。
各路管事娘子有手段吃拿卡要,仗着无非是上下言路不通,主子不爱听下头唧唧歪歪,底下小丫头求告无门。这下子管事们优势全无,旧的打发了。新上来的顾不上耀武扬威,都等着大干一场,年底分红呢。
按着新章程,多劳多得,各房都怕自己活计少了,再没有推脱的。
即便有隐藏的深的,她们心中不满,手底下也没人跟着她们作妖。但凡有猪油蒙了心的,还没动作,就被旁人举报了。
还得重复说,群众的眼睛就是雪亮的。这一点,明媚深信不疑,与和尚宫也细细分说了其中道理,鼓励和尚宫也多与人接触,管人事的不能闭门造车。
娘娘教诲她们这些管事娘子们,对上服侍好主子,对下也要怜惜。偌大的课织园,养得起这些丫头们,没必要非得克扣了谁拿去添补别人。大家都守着规矩,自然错不了,哪个都不亏待,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和尚宫表示受教了,她看着一众小丫头们簇拥着明妃娘娘,仿佛见到了大慈大悲的菩萨。心中既有佩服,又有振奋,还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滋味,不知道是什么,却仿佛已经扎下根去,再难拔出了。
明媚立于高处,却不俯视。心中从不曾当真懈怠,即便出了宫,仍叫自己要警醒,不能忘记来时路。
她自有一套管理学的理论,能把自己屋里经营的水泼不进,就有信心把六房与课织园守好。
不拉帮结派,所有人就都是自己人,六房女子合该大团结。
和尚宫瞅着,这才几天,课织园上下已无不拜服。
38.第三十八章 仲芳
“娘子可算是得空了,咱们这边走。”赵嬷嬷等了几日,晓得明娘子临时接了六房事务,得忙一阵子呢,便没催她。
明媚连连告罪,让赵嬷嬷久等了,是她不对。
赵嬷嬷嫌弃她见外,引着她从后头小门拐进来,直接从长公主府后院坐马车走。
这样便可不用那套复杂的仪仗了,大家都松散些。
大清早,人流还不多,道路畅通。
“今日点绿丫头怎地没出来,她不是最好热闹吗?”赵嬷嬷看看明娘子身后,竟只有深浅二人。碎绿不爱动弹,成日抱着些难懂的题目,这事儿她知道。怎么点绿丫头,居然不出门?
“点绿去尚仪局了,府中尚仪出缺,正当补上一位。我想,还是尚仪局的娘子最好。”明媚与赵嬷嬷一左一右坐了,深浅二人陪坐下首。
“可得慎重,不能再引来些不规矩的。”赵嬷嬷点头,对少府不信任,这地方配发的管事娘子习性刁,本朝朴素简洁未沾染,已经把前朝旧俗陈规学全了。
退回去的那帮儿,多少都有少府内世职,祖祖辈辈服侍皇家,从前前朝传下来,是有底气儿的。
但凡握着府中隐秘的,类似穆尚仪这等,也怕她们口无遮拦,都没能活着到少府。
无关紧要地方的,便打了板子放回去。
这才多久,少府内就有流言传了出来。直接说秦王她们不敢,说秦王侧妃也不敢。就拿和尚宫等人说嘴,什么刻薄寡恩,什么好坏不分,一股脑都扣到头上。
大家都知道和尚宫等人做不了主,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秦王家明妃的刻薄名声也在少府内传扬了,有往命妇群儿里扩散的迹象。
心慈手软镇不住底下这群人,若非秦王是真不稀罕名声,长公主府还有一重与少府疏远的考量,是不当令任何一人活着回去的。
不仅是死人能保守秘密,还有一重震慑,必须是人命才能起作用。
少府令本有意镇压下去,被苏记拦了。如今这般,里外都知道是秦州侧妃不讲情面,打了少府的脸面。秦州与少府,分的清楚。
至于命妇那边,苏记如何不知,与外朝一般,一样是人善被人欺,恶一点反而少纷争。
对明媚而言,这样的名声在外,有利于她行事更无羁。
“再有一重考量,也不瞒着嬷嬷。”明媚晓得外面赶车的是谒者荀真,便轻声说了点绿的具体去向。
“竟有这等因缘,娘子行善积德,果然有福报。”赵嬷嬷惊讶,没想到明娘子的人脉关系居然能从宫里延续到宫外。
“点绿已连着去了几日,各处别院的尚仪每月末都要定期回局里述职,定当能见到她。”明媚料想,就是这一二日的功夫儿了。
尚仪不同于一般职务,因为负责礼仪教导,必须常常回尚仪局,一来是汇报,二来是领取最新的礼仪规范。
本朝各规矩都在完善中,并未彻底定死,各处尚仪当差都极为小心,每月更新一遍信息库。一不小心,自家主子就要失礼于众人前了。
今日先去东外郭,看看未来的纺织场雏形。
施工场面粗糙且充满力量感,巨大的基本轮廓已经清晰,明媚深知荀真等人的专业扎实,相信崔惟的能力,便并未深入内部,只在外围转了转。
“自崔惟接手,这边进度快了不止三成。各项地下地上管道都是荀真设计,必然如娘子所言,实现上下水与风的,那个自由。”赵嬷嬷颇为自豪,秦州出来的儿郎,自然是最优秀的。
崔惟与荀真都等在一边,闻言,荀真羞涩不敢抬头,崔惟却无异色,神态自若。
侧妃大婚之夜,骤然见到明娘子,是崔惟难得失色之时。
明媚先道辛苦,二人连称不敢。
崔惟看似规矩垂手,实则一直看着明娘子。这样本该有窥视感的动作,他做来竟不猥琐,颇有放浪形骸的潇洒之态。
明媚几次转头,都与他对上视线,互相点点头。
他头戴折上巾,半披发,玄色绣朵云纹丝罗宽袍,透出凝脂底绣红边里衣。黑白红三色,凸显公子如玉,气质如风,又含雷火之相。
其人目光清澈纯然,并无欲念,只有欣赏敬佩。
虽然通过赵嬷嬷带过几句话,她十分敬佩崔惟的品行,与其人却还不是很熟悉。进入工作状态,不懂便问,显然不是一看而过的态度。
各处的设置摆布,女工管理,安全保卫,崔惟成竹在胸,侃侃而谈。
原料购置堆放,成本数据,产量估算,利润点,崔惟如数家珍,一一详述。
明媚有问,崔惟有答。
一个称呼仲芳先生,一个称呼明娘子,你来我往,话不落地,倒也其乐融融,显得颇有默契。
崔惟连土木工程等事也代为说了,荀真大大松了一口气。
明媚听得连连点头,她极为重视女工们的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
这一处,不仅是买卖、产业,也是她的梦想、基地。
毕竟,她不是搞血汗工厂来的。
她已是侧妃,身居高位,待遇优厚,所遇皆是贤人,做生意的原料、销路皆不用操心,早有崔惟办妥。便是再想要钱财,也不需要压榨女工去取,改进管理方式也好,改善工具也罢,法子多着呢。
有她多挣的,自然有做工之人多分的。她将这重考量告知崔惟,赢得一声赞叹。
这处场地,设计各处,考量全面。单说上下水设置,便比王府还要复杂,地下管网可没少费工夫。
这年月没有水泥,明媚也还没梦到制造法。
真亏了荀真的团队技艺高超,明媚不惜工本,按照最高标准施工,才能实现雨污分离,将水冲式厕所搞了出来。
赵嬷嬷瞧着崔惟干劲儿十足,晓得他是敬佩明娘子心性,尊重她的慈悲,感怀她真行动,这才愿意倾力相助。
做生意怎么了,不丢人。
总比他之前混迹勾栏、自甘堕落时强得多,对崔惟,赵嬷嬷全然是看浪子回头,要求低。
这孩子不能逼迫,他何时想通了,便是通了。若他不愿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赵嬷嬷看得通透,苏记不用操心惦念,那是个最能顾全大局的,他做长史,心里明白自己要什么,做事有分寸。
荀真单纯,许业暴躁,俩人全是不带脑子那挂的,跟着苏记步子走,吃不了亏。
王秀就更别提了,苏记说啥是啥,没那么多念想。
老头子顾叹,早就看透了,不用为他操心。
只有这个崔惟,心思又重,心性又左,性子又犟,脑子又活,说不通他,劝不动他,是真难崴动。
若非女学一事,戳中他的痛点,赵嬷嬷也快愁死了。
金水侯就这么一个嫡亲弟弟,在京中待上几年,回去竟废掉了,谁也交代不了。她自诩是保姆来着,总要把孩子们妥善的带回去才是。
想当初,在秦州时,苏记是少一代头一份的出挑,崔惟虽打不过他,论才学、心计、筹谋、内政,苏记不敢说稳稳赢过他。那时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便如今日一般,挥斥方遒。
在这小小的纺织场工地上谋划,赵嬷嬷只觉得委屈他了。
明媚与仲芳先生相谈甚欢,两人本还生疏,讨论起业务来,便渐渐熟悉了。
因为总是人本精神为纲领,明媚的思路是不为世人认可的,觉得她过于心软,异想天开。
她对纺织场女工的优待,在一定程度上,是赵嬷嬷作为一个女子都觉得太过的。
崔惟不认为明媚做的过,他不仅将纺织场安排好,还把女工们都教的很好。
明媚家里的第五代纺织机,已经大出所料,原本她以为是得三年五年才能改进到这个地步的。
能让这些半年前还是贱籍奴籍的女工们做成这样的大事,崔惟这位师父绝对出力甚多,物质精神各方面的引导都没落下。
这些女孩子们甚至还没真正从纺织场赚走一文钱,居然有这样的动力去改进生产资料,最关键的是居然没有人来跟她这个资本家谈技术革新的报酬,她们居然如此无私,甘愿打白工。
赵嬷嬷曾说这些女孩子都是走投无路时,被崔惟一个个找来的,都是知道感恩的好孩子。
庄子里管着她们吃喝,每日教授手艺,还给书读,还让锻炼,请大夫看病,连带着养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再没有哪一家是这么养工人的,小户人家教养的小娘子也就这样了。
明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养着她们,是为了让她们日后干活。这些丫头们的付出,也需要价值反馈。
不能因此就克扣人家的技术成果,这么不花一分的使用,不是她能心安理得接受的。
技术需要革新,秘密需要保守,奖金需要给够。
赵嬷嬷与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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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次,都觉得主家给了酬劳就够了,实在没必要找理由再给发劳什子贴补,太过了容易养大她们的心思,不是好事。
明媚便不再与赵嬷嬷分说,待日后再谈论便是。
崔惟却不同,原是浪子人设,却主动接手了这个项目,其中定有吸引他的地方。
明媚原也不知道,是哪一处点中了他,令他出山的。
他甚至放弃传统启蒙手段,愿意用她在宫中时与绿绿们编写的教材。
那里面,是有明媚的私心的。她教女子自立自强,再怎么用大义包装,也与时下对女子卑弱的要求不符合。
士大夫、世家子,应该对这一套反感的。
崔惟乃正统士人,出身世家,学阀弟子,他是怎么想的呢?
今日,与崔惟相谈甚欢,明媚觉得可以再聊一聊这个问题。
既然纺织场的实际经营者是他,他也确实下功夫去研究经营了,那么应该能够有所共鸣才是。
她试探性的将话题转入第五代纺织机,认为该给所有参与技术革新之人开一份额外的技术补贴。
闻言,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调动脸上所有肌肉才能展现出的,那种快乐。
“娘子果然与俗人不同,与某之想法不谋而合。”他拍手大笑,前仰后合,居然笑出了眼泪,完全是遇到知己的畅快欣慰。
崔仲芳果然是极少数能理解她的人,明媚想。
但这反应之激烈,出乎明媚的预料。
她也十分好奇,崔惟到底是什么心境。作为一名勋贵子弟,竟然能够共情最底层的女性,为她们伏下身子做事。
崔惟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从工地聊到女学,从经营聊到成本,从价值又聊到哲学。
他说,“人,生而有追寻幸福生活的权利,不因相貌、家世、能力、功绩而定,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奴仆,也有这样的权利。自强不息,这是先贤所述之天地至理。”
明媚深深为这样一名古代男性的开明思想而震动,时下是将奴仆等同于奴隶等同于牲畜的,极难会有人说出奴仆拥有权利这样的话,普遍是将他们开除人籍的。
“仲芳先生,若这样说来,那么奴籍是可以取消了。”明媚也想知道此人的底线,试探性问道。
“自然,奴籍本就不该存在。即便是为他人服务,也可签署雇佣契约,而非卖身。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当掌握对另一个人的无限生杀之权,这是不仁之事。”崔惟毫不犹豫的说道。
底线挺高啊,明媚决定再试试,“但天下穷苦之人甚多,甚至有以为富家奴为荣的,仲芳先生可听说过。”
“娘子此言差矣,非是他们生性低贱要以此为荣,实乃旁人逼迫,令穷苦之人没了活路,才有此结果。倒果为因,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崔惟摇头,叹了一口气,思绪已经飞回秦州老家去了,“我在秦州见过被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联合欺压的百姓,他们不是不想站着活,是活不下去了而已。”
说到这些时,他是坚定的。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他,竟然是发自内心的为升斗小民的艰难叹息。
明媚知道,他在秦州时,并非为一书生,他们都是战阵中人,冲杀在前,见多识广,所言之事大部分是亲眼所见。
秦州也非善地,各种压迫摆在百姓面前,不是打退了北胡便能皆大欢喜的。
明媚虽然没有与郡主直接通信,从赵嬷嬷处也稍稍了解一些情况。
就像苏记,他本人是秦州最大学阀的弟子,许业、崔惟是世家勋贵出身,他们自然都是为了秦州而战。
但天然出身于压迫者阶级,明媚其实很难相信他们会背叛自己的阶层,重新站在老百姓的位置想问题。
所以她给郡主写的折子里,都不敢往深处探,不是赚钱就是赚钱,国计民生也要符合封建时代的要求,半点提不到国民权利之类不合时宜的事。
明媚从没透露过任何关于人人平等的念想,她与郡主说想去秦州,也只是说为了女户和做官而已。
今日,她竟在仲芳先生口中,听到了久违的宣言。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竟然孕育出了天然有新思想之人,真是奇哉怪哉。
“只要将欺压他们的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统统打到,他们自然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明媚自然接口道,仿佛在说今日天气晴好。
39.第三十九章 轰隆
赵嬷嬷颇为无聊,抬头瞧瞧河边垂柳,再去看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明娘子今日外出并未着襦裙,仍旧是一身圆领袍打扮,款式虽普通,用色却大胆,烟粉与栀子色相容,似红似黄,明亮秀丽,长发梳起系上双色发带。姿容挺拔,双手背过身,颇为像太学里那些士子,有些激扬文字的那股子劲儿,就不是内宅女子的样子。
这定是浅绿选的衣裳,细细品来,品味不俗。
趁着晨光,这活泼欢快的色调,像是一株茁壮成长的孔雀草。清风吹拂,也颇为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
崔惟是除了苏记外,这群人里唯一未成亲的,少年习性十分重。他生的端正长相,眉目间自有威严,该是天生官气十足的样子,偏生穿衣打扮总爱往风流倜傥上走,好好的士子模样,都被不羁的神情姿态引歪了。
十八九岁的人了,都该做人父亲了,还长不大呢。与明娘子站在一处,比人家高出两个头,两人差着岁数呢,居然能聊这么久。
这本该是兄长带着弟弟的样子,可看情形,个高的那个神态竟越发恭敬了,静静聆听,仿佛弟子对着夫子。
赵嬷嬷也闹不准儿崔惟的想法,总之他走正道了就行。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因离家远行,便意志消沉。
崔惟也是老谋深算贺兰苏的弟子,仁心门下高材,虽非那独一个的传承人,才华不容置疑。
明娘子是最正派不过的,心善规矩,能劝着他好好履职尽责,给述之分担分担,真是再好没有的。
出门在外,还要他们师兄弟携手,才好扛过风雨险阻。
可怜老人家听不到俩人在聊的危险话题,还深深觉得欣慰。
荀真已经与大匠们钻进里圈去了,他是技术人员,不爱听人叨叨,最喜欢看实在东西。
明娘子的创造力是荀真最为敬畏的,平素总也想问上一些想不通的技术问题,但真人在眼前,他一句话不敢与人家说。
深浅两人好奇,也随着荀真往里圈去了。待娘子那说完正事,她们也该能看上个大概,回去有话儿回禀。
这边自有外面女卫护持,最是安全不过。
交浅言深,是社交大忌。
然知己相遇,畅谈一二,却是人间至高享受。
明媚与崔惟,均有此感。
“娘子,秋林堂已开门了,咱们过去吧。”赵嬷嬷向外张望,恰好看见大夫的马车驶过,看看天色,也差不多到时辰开门了。
今日行程紧凑,要转不少地方,又要出城去,可不能在一处耽搁太久。
两人闻声回头,再对视一眼,竟有些默契了。
荀真与深浅二人都已回来,擦干净烟灰,在大门口等候。
竟是聊了这样久,明媚默默回忆,说的似乎有点多了,但约莫还在仁义礼智信限制范围内,没太出格。
崔惟骑在马上,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双手全凭肌肉记忆控制马匹,深觉若无今日聆听,当真要死而不肯闭目了。
他一向是觉自己独自清醒,悲哀于世人皆醉,即便是老师贺兰苏也不曾有他这般真知灼见。
未曾想某一日,当真有人高屋建瓴,将他从井底扥了出来。原来,世界之广阔他竟是只窥见一隅罢了。
皇权如何,秦州如何,他从前以为泾渭分明的,如今想来居然不过是一丘之貉。
刀子割肉与温水煮青蛙,难道还有谁比谁高尚么。
这等颠覆,几乎重塑了他从老师那里继承来的世界观。
明媚完全不知道,崔仲芳从她遗落的只言片语里,几乎推导出了世界真谛。
秋林堂
一辆马车停在路旁,马匹神俊,黄衫女子下车正要入内,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身向后看来。
明媚跃下车,正与她对上视线。
“薛大夫安好。”赵嬷嬷上前,主动向女子行礼。
女子连忙避让,又与赵嬷嬷见礼,“嬷嬷别来无恙,可是庄子上病人有事寻我,待我取来药箱,这便走吧。”
“水娘子几个都见好了,是我家夫人向薛大夫道谢来了。”赵嬷嬷忙拦着她,晓得她性子,开门见山道。
薛大夫目光如炬,掠过道路,望向对面坊门,见穿圆领袍的女子抱拳长揖,便回了一礼。
“既然不是病人的事,便罢了,无需道谢。堂内不多时便要来人求医,嬷嬷与贵府夫人自便。”说完,薛大夫就要进门,面上已不见了初时热忱之色。
“不敢打扰薛大夫,只有一物涉及产妇生死,恳请一观。”明媚见此,急忙上前,掏出一封绿蘭笺来。
赵嬷嬷见了熟悉的花笺,瞬间头大。
脑子还在嗡嗡嗡的崔惟,也转过头来,盯着那薄薄一张纸。
荀真下意识的干咽了一口,摸了摸脑袋,出汗了。
气氛突然开始焦灼,仿佛整个街面都安静了下来。
明媚与薛大夫被搅扰,两人都环视了一圈,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一个递上去,一个接过来。
薛大夫打开纸张,一见此物构造,结合之前送来文稿的内容,便大概知晓用处。
她拽住明媚的衣袖,生怕她跑了似的,“夫人随我来。”
若非赵嬷嬷急忙向下挥手,身后的女卫都差点冲上来。
明媚随着薛大夫上楼,大夫说,“夫人唤我秋林便是,家中便是如此叫我。”
明媚瞧她是直爽脾气,便也说道,“我姓明,秋林唤我媚娘也可,阿媚也可。”
秋林堂,竟是以女子闺名为号。
薛大夫的家人真是十分支持女儿,不仅让她学医,还肯容她以自己的名字行世。在这个年代,能容许女儿家抛头露面不说,连闺名都拿出来当店名了。没有一百份的宠爱,家里的老父母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秋林闻言一愣,“媚娘也是个妙人。”时下女子出嫁后,还能自在的说出闺名的,几乎是没有。左不过称呼一句明夫人,或者某家大娘子罢了。
“敢问媚娘,这图纸是从何处得来,是用铜铁制作,还是金银制作,可能量产,是否试用过。”秋林一串连珠炮的发问,她摩挲着图纸上的物件儿,回忆起各种因难产而死的病例,有了此物,难产率必定会大大降低。
“不行,金银太软,应是铜铁之物。”她起身不断踱步,“这样大小,恰好与婴儿头部仿佛,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赵嬷嬷跟了上楼,将男子都留在楼下。
她凑上前看了看纸张,上面画着一个又像是夹子,又像是剪子的物事。
“这是助产之物?”赵嬷嬷惊呼,她接生过不少孩子,一见这个形状也有些明悟。
明媚点头,“铜铁皆可,主要在于打磨要光滑。我这边只有这一张图纸,比例已经标明,寻来匠人便可打造。这图纸,先时送来的文稿,皆是一位西方来的商人讲述描绘的,我那时年幼,便先记了下来。听嬷嬷说,秋林是带下医、小儿医,便想到当得用。”
其实,这是明媚为了和人家大夫打好关系,专门入梦时回忆的生物老师讲课,其中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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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讲人体结构时,便提到过产钳的作用。
这是一件古代便能打造,能够一路应用到现代还不淘汰的工具。生物老师说过,这产钳能够极大降低胎儿难产的概率,救活大量产妇。
“太得用了,媚娘可还有其他类似物事教我,我愿以千金换取。”秋林将纸张重新折叠好,珍而重之的收起。无论是之前送来的文稿,还是今日的产钳,都让她极为看重。可惜,不能见到著作人,也找不到那商人了,不然定要好好问个究竟。
秋林心中,有太多的问号了。
明媚摇摇头,“不要秋林千金,只愿秋林好生使用,若是将来求到秋林头上,请万勿推辞。”
她又取出一本小册子,上面的内容来自建国初期的赤脚医生指南,是当初生物老师给她们当科普读物的。明媚年纪小,好奇心重,别的小朋友都不感兴趣,她却粗粗翻看了一遍。
因为某些西医疗法还没有落地的可能,便被她删掉了,只留了中医和能够实现的简易外科部分。
即便如此,这本册子也绝对够用的。
秋林堂的薛大夫医者仁心,救人性命不分高低贵贱,正合予她一本,必能发扬光大,以备将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薛大夫的底细,赵嬷嬷已经托苏记摸清楚了。出身清白,家门可靠,虽无甚交情,但其父与秦州并不交恶。
赵嬷嬷得了苏长史的话儿,晓得秋林堂无碍,这才敢带明媚过来。
明媚相信赵嬷嬷的眼光,也觉得女子从医本就不易,秋林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能药到病除,定然不是拘泥之人。
这本书放在她这里,才能与本世界相融合,救治更多的人。
“此书部分乃是宫中内书房馆藏,部分是年幼时听商人口述,部分不知是何人所做。若是有益处,便请秋林娘子增补。若是无益处,便罢了。”
秋林双手合十,先给明媚行了大礼,再给医圣药王各自上香一注,这才双手摊开举过头顶,极为郑重的接过。
她如此,明媚便不好拦着。只当是她在向另一个世界致敬吧,感谢伟大的祖国。
当大夫的翻着看着,念念有词,已经魔怔了,她只觉得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只有手上的册子是实体的,一切都虚化了,全然听不到旁人的话。
明媚本还要嘱咐她一句,不要说是自己所赠,见她这沉迷的样子,便预备下次再说,与赵嬷嬷先离开了。
楼下两拨人泾渭分明。
一方是来寻医问药的,都在左边。一名年纪尚小的红衣娘子指挥诸人,开药的、抓药的、取药的,井井有条。
一方是崔惟等人,在右边各自坐着。
“莫娘子安好。”赵嬷嬷上前行礼。
“嬷嬷安好。”莫娘子穿焦红色披帛,自柜台后转出来,内里是清爽的东方既白色襦裙,她行了一个福礼,面上虽不带笑,却能看出尊重。
“不知嬷嬷此来,可有要事。”莫娘子见这场面,不像来寻医的。
“我家夫人,特来拜访薛大夫。”赵嬷嬷笑道。
“见过夫人。”莫娘子再度行礼,“夫人与赵嬷嬷皆为善心善行之人,如是敬佩。”
“见过莫娘子。”明媚回礼,“不敢当娘子夸赞。”
莫娘子摇摇头,“自古有善心者无数,能有善行者却稀少。倘若世间多一些夫人这样的善人,世间女子也能少些磋磨。”
显然是南山庄子上的女孩子们,让莫娘子触动极深。“若姑娘们身体不合,来寻秋林堂便是,不必客气。”
40.第四十章 庄子
与无甚表情但人挺热情的莫娘子告别,一行人出城去了。
莫如是远远注视着她们走远,叫人守着楼梯,不要打扰秋林大夫。
“娘子,为何如此郑重。”小丫头撑着伞,不解自家娘子为何送出这么远。
往常,也有达官显贵来求医的,没见娘子如此。
“酒囊饭袋,如何与地上仙相比。”莫如是声调平平,并无起伏,回头进了店里。
地上仙?小丫头收起伞,抬头看天,没有仙人啊,不解。
楼上,秋林沉浸于知识的海洋,仿佛成了一尾小鱼,畅快至极。
虽然耽搁了些功夫,但此时还是上午,太阳升起,却不灼热,清风徐徐,骑马坐车都不闷热。
“薛莫两位娘子,皆出身勋贵府中,我听说时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主意比上一辈的还正。说出来行医开药堂,就做起来了。这里除了薛大夫坐堂,还另请了两名医术高超、医德甚佳的大夫,花费不高,效果显著,往来求医的甚多,竟红火了。”赵嬷嬷不断唏嘘,“若说天下奇女子,除却秦州,果然京中多。”
明媚坐在车上微微摇晃,城中还好,出了城便没什么好路,马车减震有限,她有点晕车。
好在路途不远,南山本就近便,赵嬷嬷的庄子也不在深处,很快就到了。
明媚白着一张脸,扶着深绿的手下了车,深深吐出一口气。
浅绿已经先滚下车去,在路旁草丛里吐了。
想要富,先修路,故人云的有理。
坐车的形容还算好,骑马的都是迎面一身土,哪个都潇洒不起来。
大家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去简单洗漱。
“到饭点了,姑娘们都在公厨呢。”赵嬷嬷看看天色,这边不养厨子,饭食都是大伙轮着做,饭食比城里早。
姑娘们起的早,早操完毕有早课,早饭就早,午饭也往前提。
庄子里大,丫头们进度不一,上课也不在一处。
崔惟这边的课,已经不是他自己上了,有成绩优异已经能毕业的丫头当讲师了。
他现在开的是小班课,给进度快的讲,再由她们传递下去。
“这些丫头,也该拿一份先生的月俸。”明媚跟深绿说,“咱们不用白工。”
大家有心气,有志气,进度快,爱助人,得鼓励,发奖金。
不能让先进吃苦,还吃亏。
也不能拿压榨旁人,当旁人无私奉献。
咱们是一家工场,就该多做多得。
即便她们不晓得劳动的价值,咱们也不能忽视。
深绿抽出一根炭笔,在一个手掌大小的本子上记录。
崔惟默默听着,深刻体悟,为自己之前的安排沾沾自喜而感到羞愧,他原来也在理所当然的压榨别人。
这就是腐朽的统治阶级的劣根性吗,这就是食肉者鄙的体现吗,崔惟扪心自问,觉得自己还不够干净。
以往看不上苏记,总觉得他是助纣为虐,原来自己自诩清高,实则也是污泥一般。
“唐棠,今日是谁主炊?”赵嬷嬷拦住一个连蹦带跳的小女孩儿,小女孩也不怕,大声回,“嬷嬷,今天是粟素姐姐、尤优姐姐,乐月姐姐,千茜姐姐,施诗姐姐。”
“做饭也该算工钱。”明媚又说,深绿再次记上。
这名字挺别致啊,都是叠字?浅绿听着,有些疑惑,便问了出来。
“上户籍都得取大名,这些丫头哪里有名字,不用原来的花名、小名,老身就叫她们照着姓氏取的同音字。还有些连姓氏都没有,就混乱取了个姓。”赵嬷嬷回了浅绿,又笑道,“娘子可不知,为了这些丫头的户籍,我没少往秦州去信儿。”
这里有不少是黑户女,贱籍、奴籍都有,哪里能在京中落户,更何况京中也没女户。
就只能把户口落到边境去了,秦州那头儿,赵嬷嬷与郡主说了,这些丫头都是明娘子的人,就是自己人。
明媚晓得是自己给赵嬷嬷添麻烦了,因她不想让这些姑娘落下两府的奴籍,这才累的嬷嬷要往秦州去信儿。
若是入了奴籍,一日为奴,终生难以解脱。
“谢过嬷嬷,谢过郡主。”明媚连连作揖,却是个作怪模样,逗得赵嬷嬷开怀大笑。
“咱们这儿,正经有几个姑娘手艺不错,今儿有口福了,粟素就是正经家厨练下的底子。”赵嬷嬷引着众人走,“早就告诉这边儿多造饭了,放心,管够。”
“庄子上的食材费,要补贴上。今日咱们这些人的支出,不当走六房的公账,都由我的账上出。日后也照此办理,公私要分明。”明媚与浅绿交代,浅绿也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本子和炭笔,一一记下。
她这趟出来是干私活儿,巡视自己的嫁妆产业,不用秦王府的钱粮。
其实她作为秦王的侧妃,自身开支是很难与秦王府撕撸清楚的,也没必要算那么清楚。
比如四绿的月俸,就是秦王府六房发放。一方面四绿只有两个为六房做事,其他两个都是伺候侧妃的,那该侧妃嫁妆里出她们的月俸。可是另一方面,伺候侧妃也是六房的本职工作,这样讲,那四绿拿六房月俸就没毛病。
她呢,就是想法子给大伙发补贴找个理由。
赵嬷嬷就觉得吧,可能明娘子生性爱散财,有理没理都往外撒,这样她心里踏实。
今日随行人员,都拿着两份工资。有一份是车马劳顿,明媚给发的补贴。
其实没多少钱,真分到一人手里撑死不过几十文罢了,索性就贴补到吃喝上,短途出行,饮食备齐,让大家别短了嘴。
因着这个,几次下来,随明娘子出门就成了要争抢的活计。
人美心善算什么,有本事你真给钱啊。
你真给啊,大伙儿真拥护你。
明媚一行人刚跨入公厨大门,就有一列女孩子迎了出来,恭敬福身,“恭祝娘娘百岁吉祥,千秋如意,喜乐安康,福泽深厚。”
“快起来吧,早说了娘娘不爱这个。”赵嬷嬷轻轻踢了领头的一脚,故作生气。
领头的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见状忙往外一倒,高呼唉哟,其他小丫头急忙拥上来抱住嬷嬷的腿,假装苦着脸,齐声说,“嬷嬷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
还有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小眼睛一转,又继续苦着脸抱大腿,假装自己没笑。
明媚没忍住,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娘娘笑了,笑了。”这帮丫头见明媚笑了,居然就都爬了起来行礼,待深绿招呼她们起来,就往里面跑去了。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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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们真是,真是胆子大的不得了,都该打了。”一名中年妇人急忙走出来,后头跟着四名年纪稍小的妇人,六个人着急忙慌的来赔礼了。
“这是水娘子,旁边是木娘子,战娘子,青娘子,花娘子。她们五个日常就管着这些丫头片子,我本来是准备等上了工再选管事,谁想到她们啊,就叫丫头们自己选出来了。”赵嬷嬷点了点这五人,“都是利索人儿,心好能力强,大伙儿都服气。我就叫她们先管着,日后若有不协,再做调整。”
明媚点点头,逐一打量她们,“这样很好,姑娘们自己选出来的人,比咱们指定的要强。没有上头干涉,女工自己管理自己,更能井井有条,这就是工人阶级的优越性。”
崔惟觉得,这是明娘子在点醒自己。但是,他也没听太懂。
这些娘子遇事不退缩,在不知道上头是赏是罚的时候敢站出来,就是预备替下头小丫头担着了,有勇气有责任感,甚好。
水娘子等人虽说听不太懂,但晓得是夸奖,都松了一口气,露出羞涩的笑意。
“既然大家相信你们,你们日后便要以大家的利益为先。”明媚告诫五人,“切记,不可辜负这份情谊。”
又让深绿过来,问道,“你们中谁是记账的。”
领头的水娘子指了指末尾的花娘子,“她是我们这儿算数学的最好的,她管着账目。”
明媚让深绿将今日记下的应领补贴的情况,都告知花娘子,“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情况,便要报上来。无论是器具新制,还是拿出个人时间帮助她人,只要付出是为了纺织场,便要发一份补贴,只要效果好,便要发一份奖励。丫头们不懂事,你们要记得。这就是咱们的道理,只要这里还是我管着,便要一直照此办理。”
明媚的声音不大,周围鸦雀无声,五名娘子身后有数不清的黑压压的小脑袋。见此,她便放大了声音。
“你们要拿出一份章程来,过往的赏罚过于单薄,不能切合实际。既然这是大家的纺织场,便要有大家的主意在里面。你们五人若非是功课做的好,便该是人缘最好,或者是品行最好。大家信任你们,我也信任你们。五日后,你们到府中来寻我,我要一份最新的章程,必然要最大程度保障大家的利益。”
明妃娘娘的声音仿佛是圣人之声,从天外传来,就这么清澈平缓的流入她们脑海,她们分明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分明又都没有听懂。
水娘子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摆布了,想要跪,又不敢,想要答应,脸颊都在哆嗦。
她是众人中胆子最大的,她都这样了,其他四娘子也不敢吭声。
“不要怕,咱们是自己人。今日便凑在了一起,一起吃一锅饭,待到秋日里开工,我还要继续与大家吃一锅更大的饭。便有我一碗米,就有大家的一碗米。”明媚压低声调,放大音量,顺带安抚几名娘子。
水娘子只觉得满脑袋浆糊,怎么娘娘说的与她预想的一点都不相干呢。这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主子?
她本能的行礼,应诺,随着娘娘往里走。
府中来的一众人都看着明媚行事,她既然是满意的,便不会有人计较这合不合规矩。
时下,主子的心意就是规矩。
明媚在自己的地盘,无论她干什么,只要不造反,就都行。
41.第四十一章 奇女
敬慕、钦慕,效忠、取义。
皆不能形容,今日庄子上的公厨。
明妃娘娘在时,大家都忍着。
因娘娘和蔼,饭前饭后与大家围坐聊天,还能随意点出大伙儿的名字,点评功课进度,基本挨个都认了一遍说了一遍。
娘娘居然认识她们,记得她们的名字,都惊奇的不得了,互相之间,眉眼官司不少打。
待娘娘一行人用膳后走了,她们沸腾了。
在这里住了小半年,同吃同睡,同训练,同学习,大伙亲如一家人。
她们也不再是刚来时战战兢兢的傻丫头了,学了些道理,多是教自立自强的,经济算数她们也学了。
娘娘的意思,虽然一开始因为震撼过度,大家多少理解不到位。
只知道娘娘仁慈的像是神明,专门让崔君、赵嬷嬷救她们来的。
这样还不够,她老人家还亲临凡间,来关怀她们了,生怕她们受一点委屈。
有人睁眼闭眼,差点欢喜晕过去。
有人喃喃自语,没想到这辈子能见到主子真容,主子还记得她的名字。
有人赌咒发誓,这条命就卖给娘娘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但随着蒸腾的脑子慢慢降温,还是有人反应了过来。
“三娘,娘娘说的是给大伙发铜钱嘛,能发多少。”有人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问水娘子。
水娘子在家时行三,亲近人便唤她一声三娘。
“怎么,粟素你要拿回家去给你阿娘吗?这么着急要铜板。”另一人偷偷问她。
“那对儿后娘后爹早把我卖了,我如今改了母姓,你可不许回去说我还在城中。”粟素捂着来人的嘴,两人退出人群,小声告诫道。
她二人让开位置,便有其他姑娘围上来,问水娘子几人这样那样的问题。
粟素一丝一毫再回那个家的意图都没有,回去干什么,等着再被卖进瓦舍不成。
“那你要钱作甚,咱们吃喝穿戴都是好的,有钱了也是攒着。”来人竟是是个好奇宝宝,非要寻根究底。
“我不过是,想去秋林堂罢了。”粟素扭着手指,“薛大夫开的药那般便宜,医好了我,我想送些点心过去。尤优,你老问我这作甚。”
“赵嬷嬷还管着咱们吃喝,教咱们捶打力气呢,你也要送吗?”尤优正经问道,“崔君救咱们出苦海,给了这样好的一条生路,你也要送吗?”
粟素不吭声了,尤优却不肯放过她,“娘娘这样慈悲,给了咱们一份工钱还不足,竟是变着名目贴补,你不思报答,却要去秋林堂,是何道理。”
两人本就是同乡,一起被狠心的爹娘卖了,被打得遍体鳞伤之际,是崔惟救下来的。
尤优平素便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定要粟素说出个道理来不可,“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非要去秋林堂作甚。“
“我只是想学医,不想再做厨子了。”粟素被逼的没办法,咬牙说了出来,“我爹厨艺那般好,又如何,娶了后娘,生了弟弟,为了彩礼便要将我卖了。我不想再用他传下来的手艺了,我不想日后还要靠这门手艺吃饭。”
她们原来是轮流做饭,大家一起分担,粟素自愿多做些事。她是怕日后这活儿就分给她了,毕竟做厨子也是拿工钱的。三娘子她们极有可能,就这么分派。
“你疯球了,手艺是你自己的,拿来赚钱有什么不对。我要是有你这一手,还轮不上你主厨呢。崔君教授的道理里,可没有这一条。”尤优听她说了心里话,松了口气,不是看上秋林堂里的谁就好。
俩人往后头走,尤优决定一定要把她这不知哪里来得倔强给打碎。
这是多好的机会,娘娘说了,日后干两份儿活,就有两份儿钱。有技艺不用,非要去学别的,那不是傻嘛。
水三娘与其余四名娘子说的口干舌燥,才把大家的好奇心和兴奋劲儿给压下去。
把这帮小丫头赶回去午睡,约好下了晚课,各自去自己的片区听大伙的意见。
这样七嘴八舌的,说也说不清楚。
大家走后,水三娘与其他四人开了一个小会。
这还是女学书上的情景,启发了她们,遇事不决就开会。
“你的身体还虚弱,这次便由我来执笔记录吧。”花娘子说道,“若非是为了咱们大家的事儿,也不至于累的你旧病复发。”
她们虽说字写的不如三娘好看,但都能读写了。
水三娘额头突突的,确实有些头晕眼花,闻言笑笑,冲着花娘子点点头,“劳烦五娘了。”
花五娘笑嘻嘻,“自家姐妹,谁来都一样。”
明媚等人随着赵嬷嬷的步伐,在庄子里转悠。
“这处本是多人合住的大间,不方便,休息不好。水娘子硬是带着丫头们自己做木工,给隔开了单间。自此以后,大家就佩服她,乐意听她的。她也真有能为,又公正,帮着大伙调理纷争,给我省了不少事儿。”
赵嬷嬷介绍宿舍,又说起水娘子,“纺织场那边条件好,我本意是这边将就一下。结果她们太自觉,训练强度大,累病了几个,又有感染风寒的。水娘子比我发现的早,给染病的单独住了,能好生歇着,也防着传染。”
明媚点头,让深绿记下,记工也记功,给水娘子等人补工钱和奖金。
这位水娘子,识具明允,见微知著,颇具治人之才能,能治二百人,何尝不能治两千人,可堪大用。
“你这样虽说打发的都是小钱儿,可也过了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必要记呢。总是拿钱出来,日后她们都视财如命的,学了你的道理技术,都出去单干,苦的还是你这个东家。”赵嬷嬷告诫道。
明媚点头都应下,还是令深绿一一记下。
她不怕她们视财如命,不怕她们有野心。若是都爱财,全出去干出个样子来,这工场便能开遍大江南北了,那才叫好呢。
赵嬷嬷见她听话,很是欣慰,“娘子今日收了她们的心,以后她们自然会效忠,在场里干到干不动了,才会家去。”
干不动了,场里该就给发养老金,这部分也确实该留出来,待水娘子她们商量出个名目,问问她们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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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赵嬷嬷又带着明娘子去校场,“看那个靶子,木娘子射穿的,那边那个更远的,也是她射穿的,就用一把弹弓。这妮子百步穿杨的天赋是生来就有,居然没自小练起来,真是可惜了,否则大漠上的射雕手都要逊其一筹。如今她已经在拿活物练手了,百发百中。天上的鸟雀,都不敢往这边儿飞。”
明媚回忆木娘子,名册中是叫木慕,记得是个干瘦的沉默妇人,竟然有如此臂力,实在看不出。
“还有那个战娘子,有点胖乎那个。”赵嬷嬷略带得意,“那是我的得意弟子,娘子晓得为啥她姓战。”
明媚恍然,确实有一位膀大腰圆的娘子,在几人中十分醒目。名册中,是叫战展。“因她最能打?”
“对喽,仲芳这样的,能打三个。”赵嬷嬷哈哈大笑。
崔仲芳,别看是个书生样子,有真本事的战场将军。
这位娘子半路出家,居然能打得过他,奇才啊。
崔惟一脸与有荣焉,并不为输给女子恼怒。“战娘子吃饱了饭,一身力气,又灵活,等闲人都不是对手。”
他引着明娘子去看大课堂,“这里便是大家集体上课的地方,旁边小室分了不同进度,分开教。”
明媚随着转悠,此时是午休时间,学生们都回学舍了,老师们要下午才到。
崔惟是有一票志同道合之人的,听说女学之事后,皆愿来此帮忙,不取分文。
“殷实人家的子弟,虽说不愿领用束脩,但咱们不能失了分寸,白白用人家的学识。”明媚听说,这些人来教书居然不领工钱,便想补偿些别的给他们。
崔惟摇头大笑,表示娘子的课本予他们一观,便是极好的报酬。
便是崔惟自己,也不曾取用分毫束脩。
“定要好好记下,即便先生们不取,也不可不录。”明媚嘱咐深绿,要记上这笔账目。
“青晴,乃是织技进度最快之人,如今已出师了,比前来传授的织娘还能干。其谦虚谨慎,知进能退,知无不为,筹谋数次改进纺织机的正是此女。某观之,其分配活计,操持生产,井井有条,无人不服,颇有能臣品格,可惜是女子。”
崔惟感叹,若有所思“某观,女子之中治事者无不出身高贵,家族长辈言传身教,自然知道如何御下。青娘子不过是无姓贫女,稍加雕琢之后迅速脱颖而出,以技术和筹划服人,带领诸女做成大事。实在,出人意料。莫非,这也是娘子所言,工人阶级的优越性?”
明媚未曾想,这前世词汇竟被他一个古人学去了,而且还能活学活用,笑道,“我有一书,尚未抄录。待日后,抄录完毕,定与仲芳先生一观。”
崔惟郑重行大礼,先行谢过明娘子慷慨授之。
“花婳于算学一道颇有天资,她识字后便常常自学数术,一度超越教授算学的那位仁兄。两人多次探讨之后,我那仁兄甘拜下风,已回家闭门不出,发誓再不碰数术,重新读书去了。”崔惟摇头,颇为不屑,“他被花婳难住,不思进取便罢了,居然知难而退,放弃家传,改走他路,懦夫行径。”
42.第四十二章 内情
回府后,明媚留深绿、浅绿整理今日材料。
点绿、碎绿与三月、三秋皆拎着提篮,随娘子往独乐堂去。
落日西斜,余晖铺地。
鱼士良早早等在门口,见一身男装打扮的明侧妃走近,急忙迎上去行礼。
明媚见拦路的一众小寺人,看鱼士良面上谄媚尴尬的笑,再听丝竹之声缠绵,便已了然。
示意将提篮送上,便领着人回了。
鱼士良拿帕子擦了擦滴落的汗水,旁边徒弟凑上来,问这些要怎么处置。
拍了怕徒弟的后脖颈,鱼士良叫好好拎进去,都给柳妃娘娘的丫头存放好,务必得说是明妃娘娘送来的。
殿下特意让他们拦着明妃,不叫进去,可也没说把东西扔了。
若是东西叫他们昧下,柳妃娘娘知道了,还不得扒他们一身的皮。
这一提篮一提篮的小玩意儿,左不过是糖葫芦、小风铃、竹扇子之类的,不值钱,犯不上。
鱼士良也稀奇,咱们殿下防着明妃去独乐堂,跟防着贼似的,却把整个六房都放心交托了。
明妃的手段,他暗处看着,是真领教了。不亏是宫里出来的,手段正大,气度恢弘。
往日里内宅积年留下的小毛病,类似门禁不严、里外交通、贪墨好耍、欺下瞒上之类的,竟都改了。
一番操作,便是他也断了内宅耳目。竟然还得叫小寺人自二门外沿路看着,才知明妃行踪,紧赶慢赶进来回禀,没叫明妃进去。
这一位虽不曾有宠爱,也有实权,敬着总没错。
几提篮小玩意儿,鱼士良打眼一看,就知道都是柳妃的爱物。这位娘娘是真不爱金银玉石,对竹木器物情有独钟,最爱市井里有趣儿的玩意儿。
明妃外出,还专门带了回来,亲自送来。
眼下看着,柳妃与明妃之情,比在宫中时竟更浓几分。一个有宠,一个有权,便是分开都得罪不起,更何况两人联合一处。
鱼士良教育几个徒弟,务必夹着尾巴做人,独乐堂与西后院,哪个都不能得罪,若有万一,谁都救不了。
一幕戏罢,立春送了提篮上来,文卿白了李桢一眼,口中虽嫌弃都是些小玩意,却喜欢的紧,拿取都只用捧的,还叮嘱务必放仔细,定期拿出来保养。
李桢听的头皮发麻,这不值得几个钱的玩意,哪里需要保养了,不过是玩一次就扔了。
早先他送了多少珍品玩器来,卿卿也不曾赏脸。
“这是明媚所赠,卿卿便格外珍惜了。”语气酸的,仿佛他抓住了爱人出轨。
文卿不理他,瞟了他一眼,便出去了,手中拿着一只新送来的藤球。
媚娘特意嘱咐过,让她平日多活动。
今日坐的时日长,合该动一动。
李桢又巴巴跟了出来,接球抛球,陪着玩耍陪着笑,不敢再酸了。
明媚沿着湖边遛弯,点绿将今日所见一一道来,尚仪局那边有了进展,今日见了正主。
“菱芽瘦了,几乎就剩一把骨头。我看了,她身上没有伤势。”点绿压低声音,与娘子立于湖边亭中,旁人都等在岸上。
明媚瞧着平湖起波,双手攥紧,“如何竟瘦成这样。”
点绿再压低声音,完全被周围鸟雀之声遮盖,“这两年,滇王就藩,园子里越发乱了。菱芽染上了更生散,所以才会这般。”
明媚闭了闭眼,三年前菱芽出宫时,仍是丰腴美人,憧憬着将来做满日子,求了恩典,能回家去。
更生散,滇王的园子如何会有此物。
“听说是娘子要去,她先喜后忧,托我带话,请娘子称病,莫要前往瑞祥园。”点绿继续说道,将菱芽当时的语气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她初时不肯多言,应是顾忌身后随她前来的侍女。”
明媚点点头,示意点绿继续说。
“田掌赞安排我与她同学礼仪,那处不许闲杂人进,我二人这才多说了几句话。”点绿看了看四周,原原本本学舌一遍。“菱芽说,深知罪孽深重,请娘子不必顾念她。娘子昔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生结草衔环。”
短短一刻钟,明媚听得面色阴沉,对着湖面深呼吸多次,才算恢复常态。
前院书房
“瑞祥园,滇王获赐这才几年,竟已然是藏污纳垢之所。”顾叹捋着胡须,按照长史吩咐,这就去查瑞祥园违禁品的进货渠道。
“更生散,这种陛下深恶痛绝的东西,他们也敢公然聚众吸食。”许业大摇其头,放低音量。
前朝治疗伤寒的神药,已经被权贵滥用成禁药了。京中各处,是当今明令绝对不允许出现的。
想要把这药粉大量运入南山,就那么几个渠道,排除一切不可能,就离着真相不远了。
滇王或许没有理由对太子动手,可用这园子的人,也可能不是滇王或他舅舅。
苏记原本想不通的地方,就在于滇王早已出局,他实在没有必要趟入京中浑水。
可藩王,哪有不缺钱的。
若是有人以更生散谋取暴利,以此分利于滇王,尚且是小情。若有人以此控制朝中重臣、军中将士,拉滇王下水,图谋不轨,便要捅破天了。
至于其他聚众赌博、放印子钱、滥用私刑、逼良为娼、逼杀人命等事儿,听着就不稀奇,凡是老牌权贵人家,几乎没有不沾这些的,连讨论的必要都没有。
即便查明实情,各家推出几个奴婢,就能了结。
明娘子送来的园子内消息,将苏记这几日外围查到的事情串联了起来。
若是旁人抓了更生散的把柄,一步一步把滇王一系拉下水,能讲通。
明媚选择将菱芽之事隐瞒,只说是打听到的内情,说完后仍不回。
待几人都领了命外出,苏记与她单独留下,身边只有点绿在侧。
她这才开口,将菱芽此人境遇告知长史,非是她不信家令与主簿,实在是牵涉到菱芽性命,又是奴告主的高敏感事态。她前来此地时便已想好,先与长史分说,再论其他。
明媚听说南山牵扯到的园子是那一处时,也完全没想过,菱芽的处境是这么危险。
她原本以为,菱芽早早做了园子中的尚仪女官,定是前程不差的。
没想到,堂堂滇王别业,会是这个德行。
菱芽每日煎熬,该有多难啊。
更生散,销金蚀骨之物,宫中三令五申绝不许沾染,她岂会不知。
可为求活命,她不得不从贼。
菱芽身在滇王的园子,又沾染了更生散,等闲是捞不出的。长史既然在查大案,应能有机会保住她。
苏记见她踟蹰,不似平日干脆,便晓得她有心事。
待诸人皆退,特意留下时间等她说话。
“此事牵连滇王,一旦揭开,她也难逃一死。菱芽是我在宫中时的旧友,她冒死传递消息出来。长史可能救她性命?”
见明娘子急切,料想她是一时情急未曾想通。苏记点点头,又摇摇头。
“本朝律令,奴婢告主,无论真假,皆坐死。然则此事不会当真与滇王扯上干系,查出幕后真凶,她便可算立功。”苏记叹息,“此女能将如此紧要之事告知,深知内情又已形销骨立,恐怕同样长期服用更生散。若非如此,她难以活命。”
是了,她想差了。
泪水瞬间冒了出来,明媚胡乱擦了一把,掏出帕子盖住脸,低下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苏记背着手,望着窗外,久久无言。
他想,也许她们有深厚的情谊,或者过命的交情。
明媚也不晓得自己在哭谁,哭菱芽,还是哭那些殒命在其中的人,或是单纯想不开。
菱芽于她是朋友,她都不去细想菱芽这些年是否作恶,是否为虎作伥,是否助纣为虐,便求着苏长史先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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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她性命。
即便此事当真是滇王受益,皇帝不会拿儿子如何的。他便是再作恶多端,也不该任由臣子审判,皇室之人皆有此便利。
更何况,牵涉太子遇刺,滇王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真凶。
明媚靠坐在椅子上,缓缓收起眼泪,滇王沾不上,菱芽就不会死。
可是菱芽,她是尚仪,来往宫中,若非和光同尘,若非同流合污,如何能保住性命。
戳穿此事,她也就断了更生散的来源。即便明媚保下她,戒断挨不过,她还是会死。
“未知娘子与菱芽姑娘,是何关系?”苏记待身后呼吸渐渐平稳,料想娘子心绪已安定,便开口问道,“这样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缘何菱芽姑娘轻易便交托了。”
是啊,她会死的。
可她还是说了出来,点绿去问了,她竟就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莫非,她早就存了死意。
“缘何是今日告知,过去娘子与她便未曾联系过吗?”苏记再问。
这些年,借着田珍的关系,互相联系是不少的,菱芽竟是报喜不报忧,从不曾将自身险处露出分毫。
待到明媚做了侧妃,她都不曾寻田珍的路子与她求救。
若非是刚好查到这园子,她恐怕还会继续这样默默过下去,直到死亡那一日。
为何,今日点绿一问,她便全说了。
“菱芽姑娘既然对园中诸般了若指掌,某些动作虽小,但终归是留有痕迹。若是菱芽姑娘心细如发,未尝不会发现一二。所以,也许是她发觉了什么。不仅是园中人的,也可能是前去探查之人的。”苏记缓缓说道。
莫非,她已然知晓园子中的事儿已大到遮掩不住了,已大到足以掀翻幕后之人不成。明媚晓得菱芽,她是聪慧之人,谨慎细致,细致入微。
菱芽敢传递这样的消息,是否已经知道有人在查,而且已经要查到根脉了。
她是否知道明媚救不了她,但秦州可以,所以才在这个关口将事情和盘托出,补齐长史所查缺失的那一块。
所以,她不是想死,她是求救?
“为何要叮嘱点绿,大宴时要娘子装病不去。”苏记自窗边转回,再问。
那一日,会出事?
“旧日在一处,是挚友。”明媚侧过身,将酸甜苦辣尽数咽下,尽量轻描淡写,“无论如何,请长史日后,若是可能,将她带回,交由我安置。明媚拜谢。”
说着,她便要行大礼。
苏记大跨步过来,一把托住她的小臂,“娘子不必如此。”
他安抚道,“菱芽姑娘既然弃暗投明,有改过之心,有立功之举,自然不会有事。更生散也不是全然无救治之法,只消意志坚定,还是有一分可能。”
明媚后退一步,谢过苏长史,递上一张画在衣袖上的布局图,“菱芽虽不能出园,却留了联络方式。若有需要,这红圈是她的住址所在。”
苏记接过图纸,明媚又递上一枚只有半边圆形的花钿,造型奇特,像是半个太阳,又像是朵花,“另一枚在菱芽手上,两者相合,她就知道来者是自己人了。”
竟然是仿造虎符的形制,苏记照常接过来。
正愁园内不好探查,这就又地图又内应,都有了。
明娘子与这位菱芽姑娘,不知到底有何渊源。苏记不可能仅凭一面之词,便相信此女可靠。
再有几日,便是大宴,为了太子的心上人与秦王两位侧妃,这园子非得先查明不可。
说是要依仗明妃娘娘亲入虎穴,但苏记没有真要她去涉险的念头。
宫里出来的姑娘家,不比秦州风沙中闯出来的,还是出出主意,赚赚脂粉钱就行了。
都城里冲锋陷阵的事情,不需要她们上。
苏记与两府一连奔波数日,其他方面皆有进展,只有这园子查的不过是皮毛,没有菱芽一人半刻钟透露的多。
43.第四十三章 授业
明媚这边便是想帮菱芽,也再使不上劲儿。
外头的事儿,全然要依仗长史去办,原先办些日常之事不觉不便利,今日涉及到滇王,便深觉无力。
菱芽能否活命,便要看她之后在此事上出多大力,还要看是否顺利找到滇王之外的真凶。
明媚身在局外,却不是棋手,她没有任何能与长史谈条件的资格,没有任何能拿来交换菱芽一条性命的必胜筹码,所以她只能去求,把菱芽的能力摆出来,去求。
苏长史为人如何,明媚多是道听途说。他二人少有机会开诚布公,也不曾共事过。但于府中有利之事,他定是会做的。利益,可以打动他。
旧年于宫中,明媚也有三五个极好的朋友。
菱芽心思最细腻,心智最坚定,目标最明确,三下五除二便将自己谋划出宫了,未几便升任园中尚仪。
当时,她们普遍都还在宫中苦哈哈的熬着,要受她从宫外来接济。
文卿那边还不知道菱芽之事,她身子弱,心重,若是知道了,恐怕要多想多思。
转过日,又一日,明媚往独乐堂去了几次,皆被鱼士良带人挡了回来。
罢了罢了,不是她不说,是见不到人。
两日未曾出府,将府中和尚宫不好处置的事务,集中处理了,留下成例,日后也好循着走。
距离大宴,还有五日。
明媚换了衣服,从侧门叫车,带众人出府,不摆依仗。
苏记这头得了消息,知晓明妃娘娘已出门去了,便叫了崔惟回来。
昨日,明娘子能提供菱芽这样的突破口,是她的风格。
可她偏又表现得这样急切,当堂失态有失水准。这样的她,太像一个正常女子了。
苏记心中还有些不得劲,总觉得似乎她在故意示弱。
苏记心中计较,她所行这般突兀,不似过去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惯常路径。
明娘子怎会突然像一个寻常女子一样,来向他求助,这不正常。
她想掩盖什么?
不是南山这件事,应该是别的。
明娘子又是有什么谋算,苏记揉了揉额头。
思来想去,明娘子接触之人中,赵嬷嬷还是老样子,住在庄子上也不奇怪。
六房的新章他看了,虽说出格了些,但是自家用的,实在是有效果,自然只有夸的。前院也可以效仿一二,他已交代许业去做了。
府里和娘子遵规而行,并无异动。
西大街的铺子开业,萧娘子兢兢业业,也没有新变故。
秋林堂虽两位勋贵女都没回家,连夜研究,住铺子里了,但未有其他。那本册子,得想个法子弄回来一观。
后花园柳妃沉迷于歌舞,已有数日不出门。秦王说,是在改编女学书,待成了,可以看看。
只有崔惟,极端亢奋,带着庄子上一众女子,似乎在研究些什么。
铺子今日正式开业,关山娘子照搬了香坊那边的营销模式,反响极佳。
明媚乘车路过,见彩旗招展,锣鼓齐鸣,人山人海,便径直走了。
赵嬷嬷昨日宿在庄子上了,她与崔惟及水娘子等人一起在商量新的纺织场规章制度。
明媚不曾去打扰,理论上她这个资本家,该是对家,不合适此时去干涉。
绕到东外郭,她去了秋林堂。
崔惟快马赶回城,径直去了长史处,一路带风。
秋林堂二楼
三人对坐,一茶海已饮尽。
“更生散,竟是此药。”莫娘子与秋林皆在,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秋林眼下尚有青黑之色,莫娘子也无甚精神。
明媚便有些不好意思,想来是自己之前不管不顾扔下一本册子就走,给她们都添了不少烦恼。
“原本是治疗伤寒的奇方,因士人滥用,不仅闹得原料价格大涨,还导致陛下与三省视之若蛇蝎,竟生生全部禁了。”秋林为这种一刀切的政令不平,平头百姓何曾有滥用的银钱。管不住勋贵,就把药都给禁了,最后还是百姓伤寒无药,勋贵哪个也没少了门路。
莫娘子摇了摇秋林的手,打断了她的愤愤不平,“夫人挚友不慎沾染,且时日已长,可能治?”
“若想戒断,既要补,又要禁。若是以前我不敢应下,得了媚娘奇书,却可以一试了。”秋林补充道,“此法我有七成把握能用,但还需见到真人,因人而异才可对症下药。”
莫娘子见秋林如此自信,摇了摇头,“我等虽未治愈过此等病例,但也曾在古籍中观之。若是夫人挚友自身没有强烈信念,此物是难以彻底拔出的。”
“心瘾难消,则一切休矣。”秋林一愣,转而叹息,“是我莽撞了,此事确实是三分在外物,七分在自身。”
“便请秋林尽管施救,是生是死,都认了。”明媚听说能救治,已是喜出望外,若菱芽当真心存死志,神人也救不了她。
更生散,便是五石散,还不至于如前世毒品一般全无戒断的可能。
明媚托秋林提前准备,约定五日后将人带来。
“秋林平生所愿,便是穷尽一生,以求天下安康。媚娘所赠奇书,实令我受益匪浅。大恩无以为报,此事便包在我身上。”秋林拍拍心口,拉住明媚的手,“媚娘之友便是我之友,我定竭尽所学倾力为之。”
莫娘子见秋林已大包大揽,说道:“既然如此,备药之事便交给我吧。京中各处供应,我去谈。”不仅是更生散不好配,拔毒所用药材也很难找。
“多谢莫娘子。”明媚晓得此事为难,连忙道谢。
“夫人大义,救无数女子于水火,我敬佩之。夫人又赠奇书于秋林姐姐,毫不藏私,大仁也,我倾慕之。若是夫人不弃,便唤我如是吧。”莫娘子仍是一张冷面,却十分郑重,神态间尽是肃然。
明媚晓得这位莫娘子是秋林堂真正的主事,只是平素不苟言笑,赵嬷嬷试了几次都是不冷不热,热乎不起来。
其实,对这样能独自经营一家医馆药堂的奇女子,明媚是有心亲近的,还未曾找到投其所好的渠道。未曾想她竟先说出这样一番话,连忙答应下来,让她也叫自己媚娘便是。
三人又饮尽一茶海,围着那本手册,探讨起来。
明媚虽然不是学医的,但生物老师教导的常识还是在的,假托西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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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授,从头讲起,也够秋林听得一愣一愣的。
薛秋林与宫中太医不同,只要是有益的医术,无论是从哪里来的,她都愿意学习。
莫如是无比支持薛姐姐的一切决定,正如当日她选了这样一个不适合开医馆的地方,如是也帮着她经营红火起来了。
女子之间的情谊,来的匆忙,结的牢固。
瑞祥园
佛堂
菱芽独自跪在佛前,形如槁木,面如死灰,叩首不起。
门外两个丫头哈欠连天,从午时便立于此处,又渴又累。
一人突然有些抽搐,抓挠了几下手臂,说了一声便连忙往后面去了。
另一人见她走了,也有些浑身不得劲儿,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又看了看屋里只有菱尚仪一人。
晓得尚仪平日不拘着她们,觉得没事儿,便也去后面寻同伴了。
一颗石子敲在窗棂上,菱芽不理会,仍闭着眼睛。
又有两颗石子接连敲在窗棂上,菱芽起身,打开窗户,一道黑影跳了进来。
两片花钿相合,菱芽松了一口气。
她问都不问来人是谁,迅速从佛像的肚子里掏出一本似乎是账目的书册,又从跪垫下方扯出一张丝帛,上面静影绰绰的似乎有字,接着拔掉第三根烛台上的蜡烛,抽出头上的两支银簪子,全数塞了过去。
黑影全部揽进怀中,用衣服内的包裹兜好,原路跳了出去,轻盈落地,三下两下便融入黑暗中。
菱芽倚着窗框,见他没了踪影,拿袖子把窗框上的尘土全数拭去。
她将备用蜡烛插入烛台,从袖袋里取出两支一模一样的银簪子戴上,把佛像后面的机巧复原,又取出针线将坐垫缝上。
一套流程做完,菱芽再度跪在佛前,颤颤巍巍的,一滴清泪落入地下,迅速便干了。
长公主府
崔惟耿着脖子,拒绝将明娘子授学内容告知苏记。
即便苏长史与他同出一门,二人并称秦州双壁,战场上有互相救命之情,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学阀倾轧,是比朝堂党争还要厉害的。
苏记身为贺兰苏选定的继承人,身负振兴学派的重任,崔惟绝对不会对他吐露半个字,让他有机会窥探打压明娘子的学问。
苏记与他周旋了一天,从晌午谈到落日,也没问出当日纺织场工地上,他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崔惟是个什么人,刚直高傲,愤世嫉俗,年轻气盛,世家子出身,却言行狂放,多有对权贵的不满,同情小民奴仆。
苏记可太了解他了,贺兰老师所授已是古圣王仁之极,他尤嫌不足,认为不可法旧王,公然驳斥门内金科玉律,执着于寻今王之仁。
这样一个狂士,连授业恩师都不服,他说他甘拜下风,愿随明娘子重新学习。
明娘子得与他说了什么,又授了他什么法,能让这离经叛道之人如此推崇,苏记都不敢想。
她特意到他面前哭上一场,向他传递姐妹深情的正常情绪,表现的像一个寻常女子,就为了遮掩这个吧。
苏记在屋里来回踱步,有些后悔当日将纺织场交由仲芳打理了。
44.第四十四章 核算
崔惟的意外缺席令庄子上乱了一阵,水娘子等人分别征询了大家的意见,是想等崔君定夺的。
没想到,他被临时叫回去了,纺织场的新章程拖不得,水娘子、花娘子一合计,便召集诸人合力完成了第一版。
她们五人驾车入城,马车挂着王府标识,出入皆便利,径直往秦王府而来。
西后院回廊
“民女水涚、木慕、战展、青晴、花婳见过娘娘,娘娘万福。”五人齐声问安,行万福礼。
礼毕,叫起。
五人闻声,皆低眉垂目立在原处。
三回搬了绣墩过来,放好。
“坐吧。”明媚温声道,“此处没有外人,可以松散些。”
水三娘定了定心神,略略点头,率先坐下,其余四人见她坐定,便也随着坐下了。
无论她们之前是何身份,如今都是自由身的民女,既然不是府里的婢女,在院里有一绣墩坐,便不算逾越。
若是叫和尚宫等人来,她们是没有座位的,即便和尚宫已身为品级女官,外出做客,自是上宾,但不能在主子面前设一座,这是规矩。
水三娘将随身带来的稿子取出,起身正要交到深绿手里。
“给我吧。”明媚伸手接过,展开放在桌上。
水三娘她们坐的不远不近,明媚一伸手,就能够着,就不需人再转一道手了。
五人互相看了看,谁也不敢开口。
花婳想着,娘娘在庄子上十分平易近人,与她们也都见过,应是不会介意自己言辞粗鄙。
她清了清嗓子,瞅了瞅水三娘那边,见她没阻止,便起身行礼,又瞅了瞅深绿那边,见她也不阻止,便开口道,“娘娘,妾等浅薄,还请,还请娘娘指教。”
她平素自诩能言善道,而今对着上首女子平静的眉眼,突然便有自惭形秽之感,竟支吾出两句便没了下文。
“唤我东家便是,如此还亲近些。”明媚笑,“既然大伙推举了你们出来,可见你们都是出类拔萃的。纺织场要交到你们手里,二百余姑娘的生计也都在你们手里。日后,我还要靠你们赚取脂粉钱呢,切莫妄自菲薄。”
花婳是见过大场面的,前几年生意好时,朝中大员也见过,全然不曾怯场,众人都夸赞她妖娆自在,如一朵庭前随风芍药花。
身板站的笔直,妩媚尽去,那些左右逢源的场面话儿都不会说了,她过去几年都没现在来得紧张。
“妾,妾必然效犬马之报。”花婳绞尽脑汁,还是头脑空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明媚见她不自在,便指了指桌上的文稿,“你们提及了每年应有固定休假,这很好。但是···”
明媚顿了顿,将一些不该出现的措辞换了换。
水三娘提起了心,这一段正是花婳添上的。
她们起先并不敢要求休息,如今丝绸紧俏,纺织行通例便是全年无休,即便是年下也不得闲。女工们起早贪黑,日日都要守着纺织机,工钱都是家人代领的。
但是花婳觉得,就是窑姐儿年下都有三天假,咱们从良了,而今是有户籍的良家女子,有个三天假,不算过分,就添上了。
花婳见娘娘东家说了个很好,就停顿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怎么能觉得娘娘心软就敢提些算七八糟的要求,定是让娘娘东家为难了。
“这处改为带薪假,我的意思是休假期间工钱照发。”明媚怕她们不理解带薪假,解释了一句。
花婳下意识喊出声,而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俊秀的面庞憋的通红。
“一年春节只有三日假,太少。当有七日,若是安排加工时,该结算三倍工钱。”明媚抄起一支细笔,在文稿上勾勾画画,“法定假期,便随着官府走,皆为带薪假。病假与事假你们考量,每年固定十日带薪是否合适,或者先定五日,随着工作年限增加。”
“娘子,节假中元正春假只有五天。”深绿提醒。
“无妨,咱们多休两日,女子家事多。”明媚恍然,本朝假期少,元正五天,冬至、寒食、夏至、中秋、腊八都是三天,立春、春分、立夏、立秋、秋分、立冬等皆是一天,再有便是旬假,每十天休息一天。“你们参照考量便是,务须与他们一般,休假太少,每七天休两天如何。”
“娘娘,东家,这不合规矩,纺织行历来不给这么多假的。”花婳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站哪边了,账目都归她管着,她倒是替人操心起来了,“东家这么做,工钱开支过大,年底盘账账面会很难看的。”
“是啊,东家仁义,妾等皆知。若是又休假,又给工钱,难免让底下懒惰,不好好干产量上不去的。”水三娘起身,急急说道,“东家可要三思,切不可如此。”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牛马,要是让后世的资本家看见,非得笑出声不成,她们别说觉得九九六是福报了,她们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配休息。
“每日工作八小时,若有加工时,皆额外算工钱。”明媚自顾自写写画画。
青娘子拉了拉水三娘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水三娘本还要劝,见智囊青娘子面色沉稳,便也平和下来,想着自己看不透娘娘东家的想法,青娘子大概能领悟些。
青娘子也扯住了花婳的袖子,示意她闭嘴。
花婳平素自诩聪慧,但也晓得自己脑子没有青晴活泛,便安静了下来。
“碎绿、花婳,你们来算纺织场当前规模下的成本、收入、利润。在没有房租和税收的前提下,大致估算。”明媚取出两张空白纸张,令二人当场计算。
“敢问几位娘子,可有当前的成本数据。”碎绿执笔,沉声问道。
青晴缓缓起身,轻声答道,“纺织场所织造的是最高品质的绫罗绸缎,吾等选取的生丝便是优质蚕丝,每匹原材料成本为1500文上下。采用最新式的纺织机,已将产量从每人每月1-2匹,改进到每人每月平均5匹。每年初核定原材料成本,约为···”
“一万八千两。”碎绿先一步开口,将数字记录于纸上。
青晴一愣,见花婳仍在列竖式,没想到碎绿居然能如此快心算出答案。
三息后,花婳点点头,表示确实是这个数字。
“日前,崔君曾言,商队会以市价每匹4000文收购。按照产量,到年底应有收入···”青晴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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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万八千两。”碎绿继续秒出答案,花婳慢了两息。
“再有,荀君言道,需要留出织机备修钱,每年约三千两。”水三娘补充道,“其他染料之类的支出,每年约八百两。再有应急备用费用,每年约八百两。”
“不算人工,成本共计为两万两千六百两。”碎绿与花婳同时说道。
碎绿回身看了花婳一眼,点了点头。
花婳激动不已,握笔的手都在颤抖。碎绿是她们这些专学数术之人的榜样,她们用的都是人家编写的课本。
“以每月补贴八天工资,每年发二十八天三倍工资再算。”明媚想了想,估计她们是不会真踏实休息的,便把每月的休息日都算多发一份工资,问道,“你们算的人工成本中,女工的月收入是多少。”
青晴嗓子有些暗哑,“东家,咱们是按照纺织行熟练女工的最高月钱算的,每月每人五百文,因是年初核算成本,所以估计的高了,实际二百文便足用。”
“以五百文为基数算。”明媚摆摆手。
“约七百五十文。”碎绿继续口算,花婳仍慢了三息。
“这样可看明白了,没有你们想的严重,每人每月也不过多拿二百五十文罢了。”明媚笑了,“照着原来算,不算人工的纯利润约两万五千多两,不差这点儿,发不垮。”
“每年年底要发福利,你们回去算个比例来,还要最少留出每人每月二百五十文来,算作绩效,多劳多得,年底发。改进技术、身兼它职等,皆算,从今年春天开始核算。”明媚接连扔下一颗颗大炸雷,“你们再算个数,以后每年要按照工龄涨工资,看涨多少合适。再有就是技术工要分级,级别高的另给补贴。”
“纺织场收入若是比年初预期的高,大伙年底还要有一笔分红,你们回去也算个比例来。”明媚抬手写下新要求。
“衣食住医场里都管,再算一下成本。”明媚又提要求。“住房不用管,连家具铺盖都已经配套齐全了。”
“我去寻米姑姑问问价。”浅绿闻言,立即出去了。
“那我去寻姚嬷嬷。”深绿也去了。
“总价超不过一千两去。”花婳抢答,“我们算过的,以目前庄子上的标准,一年有六百两银子便够嚼用了。衣服则需要二百两左右,麻衣、葛布衣、夹衣、袄子便都有了。”
明媚点点头,“这样吧,留下两万两用于过大生产,其余五千多两你们便做个章程来,照着前面说的给大伙分配,再额外留出医疗与养老补贴,就差不多了。今年大家都苦一些,待到明年待遇再涨。”
这样算完了,大概一人一月平均能有二两多的收入。虽然还是比不上勋贵人家的通房丫头月俸高,但也比一等侍女工钱高了。
按照多劳多得来算,女工绝对比侍女干得多,留到明年必须得继续涨工资。
她当初买地是按照安置两千人预备的,如今每年留下两万两来投入扩大生产,纺织机也能在长公主府自家木坊里造,一台也就十两的成本,下一年多安置二百女工不在话下。
现如今纺织业十分红火,她生产的这点儿份额,还不够丝绸之路上一月出口的,完全可以继续扩大生产。
45.第四十五章 联想
晌午,在回廊里用了饭。
明媚怕她们拘束,没陪着她们一起。
留下功课,让她们回去继续研究,便回房了。
今日说的也不多,都是些工资待遇的事儿,想想没什么关于意识、哲学之类的思考,没大问题。
明媚放心的走了,她就是想给大伙多发点钱,所以照搬了上一世一般公司的简单核算方法。
要是照着这边手工业的人工算法,敲骨吸髓都难以概括,资本家得活生生笑死自己。
要是在她的产业里,还有吃不饱、穿不暖、看不起病的,她就一头撞死算了,这辈子她活得够有优势的,也该照顾照顾旁人了。
作为侧妃,她想做点国计很难,民生还是能沾一沾的。
五人一顿饭吃完,只战娘子吃的欢实,一人吃了三人的量尤嫌不足。
浅绿看她吃的好,额外多给了不少,下意识摸了摸人家的肚子,怕撑了。
战娘子挺着肚子任由她摸,嘿嘿的笑,逗得浅绿也笑起来了。
木讷的木娘子有了心事,胡乱扒饭,食不甘味。
青娘子被娘娘东家数落了一顿,说她是最聪明的,纺织机都带着改进五次了,怎么就不知道给大伙多造上几处福利,叫她回去发挥想象力。
老天神仙,五百文一个月还不足,还要七天休息两天,还要带薪,不休息给额外再发一份工钱。
还有什么公假,咱们啥时候能跟官老爷一个待遇了,还比老爷们多歇两天呢,不歇还给三倍工资。
还发别的钱,打扫卫生、造饭,不就都顺手的事儿嘛,都让记下来发钱。
还要看大夫和日后养老钱,都给做进去,哪有东家这么管长工的,这不是管孩子养老人这就这样了嘛。
这得是什么想象力啊,哪个账房能这么给自己算工钱,那不是明摆着坑东家,早就得让大棍子打出去了。
最奇怪的是,东家这么一算账,成本收入都亮出来,她居然觉得她们做工的拿这些工钱,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她们二百人,若是按照之前想的一月二百文算,拿的工钱还顶不上原材料的价儿呢。
再算上给她们这样好的伙食和衣裳,居然也就是多这么一点儿开支,和收入一比,也没多少。
过去,她跟爹娘去地主家做工,打谷子,种麦子,推磨,喂马什么都干,累死累活,起早贪黑。
地主可说养着他们吃喝费钱死了,他们吃的比干的多。让他们做工是给他们活命的机会,每次给发那点儿工钱都说是赏赐,得他们千恩万谢才能领。
青娘子虽说算数没有花婳好,可算账还是会的。
原先她没觉得错,所以从没算过账。
这么一算,当初长工给地主做的农活换成钱粮是多少,长工拿了多少工钱,又吃了地主家多少粮。两下一合计,地主得了九成九啊,还把那漏下来的一丁点说成是给长工赏赐,恨不得让他们祖祖辈辈记住这份恩德,老老实实代代当佃户。
那时候,他们哪里会算账,连数字都认不全,自己名字也不会写,人家说什么都当是真的,感激的不得了。
娘娘东家说,这是她们该得的,是用劳动换的,不是谁的恩赐,也不用谢谁。
东家说,她出的生产资料,她们出的生产力,没有谁欠了谁。可她们是欠了娘娘大恩啊,没有娘娘教诲,她们怎么会懂得这些道理。
东家说,明年再涨工钱。她听明白了,就没有过去那些自己不配的感觉了,居然还觉得挺有道理,多劳多得,正该如此。
东家说,等纺织场两千人招满,不再需要扩大生产规模,她们这些女工的各类收入相加,应该逐步调整到占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到四十。她自己粗略算了算,到了那时,若是基本数据不变,她们每人每月应该能有八到十两银子,地主家都没这么多收入。
这一顿饭连吃的什么都不知道,青娘子瘫着一张脸,脑袋瓜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东西要冲破脑门挤出来。
一会儿想大伙一起改进纺织机满是木屑的手,一会儿想花婳带着几个擅长算数的熬夜改图纸的时候,一会儿想小丫头们围着赵嬷嬷欢呼雀跃的样子。
娘娘东家给的多吗,多啊。
她们应该感恩戴德吗,应该啊,这世上哪里会有东家把账目算给长工听的,哪里会有东家教长工自给自己核算工钱的,哪里会有东家教长工知道劳动的道理啊。
是她们不配拿吗?
不,不是。
青娘子仿佛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念头,整个人倏忽一下,就不一样了。
有些人,其实不用把道理掰开了告诉她,只要点一点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她就能瞬间想到其他。
青娘子是真的很有想象力,她已经从女工,想到佃户,想到自带干粮的劳役。
这个世界的真谛,似乎又在一个人面前打开了门。
战娘子不住的拿眼神扫她,把饭碗又扒拉的离自己近一点,总觉得青娘子突然就沸腾了,好像要出去打架的样子。
五个人互相扶持着上了马车,驾车出城去了。
“五娘,你再算算,咱们以后能拿多少。”木娘子拉着花婳的手,沉默了一路的她终归还是憋不住,问了出来,“娘娘,娘娘东家说的,给咱那么多钱,可能行吗?”
花婳脑袋瓜子一抽一抽的疼,碎绿娘子说了她这叫用脑过度,让她回去歇着,睡一觉就好了。“二两四,这是今年的。”她有气无力的,实在提不起精神。
木娘子哆哆嗦嗦的,“二两四啊,俺怎么能拿这么多银钱,俺家当初卖了俺,才值二两。”
“别叫唤。”水三娘揉了揉木娘子的脑袋,“若是不用心做工,一月织不了五匹上等丝绸,是没这么些银钱拿的。”
木娘子捂着脸,呜呜咽咽,“当初他们嫌弃俺有病,干不了活,都不要俺。若是叫他们知道俺一月能得这么些,可找过来怎么办。”
“那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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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你辛苦练的弹弓,不是摆设。抢劫娘娘产业的女工,不要命了。”水三娘扒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直直说道,“咱们如今是娘娘纺织场的女工,正经秦州女,不怕他们。你若是念着老子娘生养一场,他们卖了你,你也算还完了。若是念着你那已经休妻的夫君,可就太难看了。”
战娘子驾着马车,急急忙忙帮腔,“咱帮你打他们,要打十个。”
青娘子挑开帘子,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战娘子缩缩脖子,不言语了,专心驾车。
“咱们姐妹一场,哪个没有点儿伤心事。而今托娘娘的福气,靠着赵嬷嬷和崔君,才有今日安生日子过。日后,若想多挣银钱,还得靠咱们自己多做工。切莫想不开,再栽原来的大坑里去。那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娘娘一片苦心了。”水三娘谆谆告诫道。
诸女都点头,木娘子也收了泪,面上已不见踟蹰。
“娘娘的话儿都有理,咱们合计合计,回去开大会去。娘娘的道理,咱得告诉大伙儿,不能昧下。五娘辛苦一下,再支撑一回,把娘娘怎么算的账给大伙再演示一遍。”水三娘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花婳的脑袋。
“晴娘领悟的多,到时你先说。咱们都在一处半年多了,该学的道理都学过,最笨的那个都会读书了,只要跟大伙说明白,咱们纺织场日后前程差不了。”她一边给花婳揉脑袋,一边冲着青娘子道。
青娘子点点头,“娘娘的话,咱们得告诉大伙暂时保密,其中道理,我会给大家讲。但是,就限于庄子里这些人知道。咱们的工钱也不能透出去,若是出去张扬,一定会被其他织行打压的。虽说娘娘不怕,可也不能给她添麻烦。”
娘娘说的通透,青娘子听的糊涂,回过味来咂摸,总觉得娘娘不是单单在说女工的钱粮分配,这里面还有其他意思。她反复想,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在她们称霸全行业之前,关于劳动的秘密还不能透出去。
长公主府
苏记与崔惟熬了一天一夜,两人都没睡,眼底全是血丝。
对崔惟倒是不至于上大刑伺候,可也没给他好受。
食水都不给,也不让他睡。
苏记自己吃喝,虽说也没睡,但他是在处理外务。
南山案已查到刑部要员暗中护持的走私路子,但还有几处疑点串不起来。
崔惟硬气,就扛着,不肯冲外头喊。他还是府中舍人,也没说下头真敢饿死渴死他。
顾叹瞅着俩人闹别扭,寻了个空儿,带着账册走了,去旁边偏厅研究去。
这里面真有意思了,不少朝中大员及其亲信名列其上,刑部一个部堂能发展出这么多暗地里的党羽?
得研究研究。
荀真回来又走了,都没察觉俩人不对劲儿。
王秀压根就没回来,他自有外头的任务。
剩下一个许业,没事就爱撩拨。
崔惟半死不活的,极为难得见他这样,正好逗着玩儿。
46.第四十六章 家谱
“这件太素了,不显气色。”文卿比了比,放下手中绣莲花纹样的高腰襦裙。
“这件花俏,游园累赘。”又放下一件金丝珍珠衫,文卿摇了摇头。
自打接了南中伯府的帖子,文卿便放下了如火如荼的戏曲改编事业,亲自选起了衣服。
明媚站在房中,伸着胳膊试穿。
四绿都被指使的团团转,照着柳妃的吩咐开箱子取衣服拿首饰。
秦王府侧妃管家,南中伯夫人论理是不用亲来送帖的,遣府中管事娘子前来拜见便是。
但少府日前传扬出去的话儿,还是给她提了醒。
秦王脾气古怪,侧妃也难缠,还是不要被拿了把柄,若是被下了面子,可没地说理去。
帖子分别送到了明媚与文卿手上,都是南中伯夫人身边的老嬷嬷来送的,提前三日送到,毕恭毕敬,做足了礼数。
“大袖衫压个子,不好看,换披帛吧。”文卿继续比较,一排排衣服挂上又取下。
明媚其实已经长了不少,去年的衣服今年都穿不上了。
但是比起文卿来,还是不够看。她与秦王站在一处,能一论高低。当然,秦王身量也未定,还在长。
有她操心,明媚就能腾出功夫来想点别的。
“瑞祥园那边,是菱芽在吧。我记得她已经是园尚仪了。”文卿选了衣服又去看首饰,“这套红宝石头面,我看看,不行,与裙裳不搭配。”
“啊,是。”明媚一顿,回道。
文卿挥挥手,让一众丫头都下去,四绿看了看娘子,见她没出声,便都出去了。
她轻声问道,“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菱芽出事了吧”。媚娘的心思藏不住,她看她,跟看透明人一样。
明媚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从头说。”文卿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咋回事。
菱芽与她们都是同期进宫,一起在宫里受训,感情深厚。她家中父兄早逝,是父亲的同僚,一位外姓叔父抚养长大。菱芽懂事的早,心细如发,洞若观火。早早谋划进了尚仪局,就图及早出宫。
未曾想,便是出了宫,还是出事了。
“菱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若非没有一点出路,她定不会让自己卷进去。”文卿听罢,“我去与桢郎说,总要保住她的性命。”
文卿急匆匆的走了,立春不明所以,放下茶盏,从厢房出来迅速跟了上去。
“娘子,这些衣服,收起来吗?”深绿进来问。
明媚摇了摇头,“先放着吧。”
这几日,课织园与庄子那边都安排妥当了,秋林堂也动了起来,明媚暂时无事,踏实下来,便总要想菱芽的事。
可长史那边一直推说事忙,并不相见。
仲芳先生也没了踪影,赵嬷嬷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明媚这边实在找不到渠道,只看文卿能从秦王处得到多少消息了。
点绿进来,将南中伯府的情况说了说。她天生就是干情报的材料,已经把与那园子有关的勋贵家情况都扫听清楚了。
对照着帖子里的名单,明媚看的仔细。
既然事情涉及到南山园子,那么主家的信息都有分析的必要。
暂时没有其他消息来源,闲着也是闲着。
明媚手中的帖子不仅是简单写了时间地点,连参会人员都一并报了过来。
这是南中伯府作为下位方,必须履行的礼仪。
为了防止令上位不舒服,会先把拟定邀请来参与宴会的名单送过来,若有相冲撞的,便要从单子上拿掉。
这种冲撞,不仅是说双方性格合不来,或者立场有矛盾,也可能只是当年两人属相不合,或是宅院方位不合。
南中伯孟蒗,年轻有为,深受皇恩,一日九迁,新任尚书令,三省长官。
他的夫人杜氏,乃是本代南信侯杜晨的二妹妹。
已过世的老南信侯乃从龙功臣,儿子却没什么出息,承爵之后一直赋闲在家。
可能老人家心里清楚自己儿子的德行,不仅两个妹妹嫁世家嫡系子,将三个女儿都嫁入勋贵之家,将来好帮衬南信侯府。
本次花宴,是定于南山瑞祥园赏荷。
用的是南中伯外甥滇王的园子,请的客人却多是杜夫人娘家亲戚,南中伯弟妹家的女儿,一个都没在册。
“南中伯是降臣,听说他原是国主之子,只有他与大妹妹是国主夫人所出。按照南中习俗,妾室通房所生儿女与奴仆无异。进京后,南中伯并不厚待弟妹。”点绿轻声说道,“南中伯的大妹妹,便是滇王的生母,孟德妃。”
明媚听后,并不做声,继续去看杜夫人的娘家亲戚。
“已故老南信侯,是司隶人,祖辈为官。陛下入司隶时,他家最先投诚,便封了家主为侯爵。”点绿也觉得现任南信侯真是一把好牌打的稀碎,世家子弟,历代仕宦,到了他这一代,本家主支居然没落了,“南信侯世子杜璟,听说是人品贵重,才华出众之人,虽未曾见到其人如何能干,绯闻轶事却不少。”
明媚取来一张大纸,铺到桌上,预备画一张草图,专门用来研究杜夫人家的亲属关系。
研究杜夫人,就不能只看她和她女儿,得从她娘家开始捋。
“杜夫人的兄长,南信侯杜晨,是接的父亲爵位,名声不显,赋闲在家,听说刚败了家,不知是真是假。而今指望世子杜璟出人头地,重振家声。”点绿没白跑尚仪局,各路尚仪汇聚,没个不交流各家的事儿。
要不说还得是皇帝圣明,但凡权贵家里,够不上设置六房的标准,也必然会得赐一位执掌贵族礼仪事务的尚仪娘子,最绝的是这位娘子每月都得回宫述职。
各家各户,对外篱笆扎的再严密,可若是内帷不修,瞒不住尚仪的耳目,她们回宫凑在一起不免要聊一聊,难免便要传的满京城都知道了。
尚仪之职之重,便在此处,内外消息尽靠她来沟通。
明媚先写上,在正中位置,点上杜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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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南信侯的母亲薛氏,是君台伯薛巨的姑姑。听说,这位老侯爷夫人想让孙子杜璟娶自己侄孙女薛秋林。为的是薛巨任职太府丞,简在帝心,可以拉拔女婿。”点绿接着说道,“君台伯家的姑娘,听说为了躲这件事,都不回家了。”
明媚揉揉耳朵,翻看名册,果然有秋林的名字。赵嬷嬷先前只说是勋贵之女,其父出身司隶世家,但并不与秦州交恶。没想到她家居然与杜夫人还是实在亲戚,秋林的姑奶奶是杜夫人的母亲,她应称呼杜夫人一声表姑,看年龄,杜晨是她表弟。
“南信侯的妻子莫氏,是云台伯莫凡的妹妹。听说,这位想让儿子娶自己侄女莫如是,莫凡任职工部侍郎,稳稳当当屹立不倒,可以拉拔女婿。云台伯家却另有打算,已经在为姑娘相看了,似乎是瞧中了河东灵泉伯孙腊的儿子孙符。”点绿继续说,“这灵泉伯虽是农户出身,她妹妹却嫁入了君台伯府上,乃是薛巨的正妻,秋林娘子的母亲。听说他家也败了大半家业,但灵泉伯还能打,其子也是军中骁将,父子皆随着陛下出征,赚聘礼去了。”
如此说来,如是要做秋林的表嫂子了。明媚点了点纸面,这事儿既然传到了宫里,应当不作伪,两家必然是有了默契。河东与司隶世家联姻不绝,勋贵之间亦然。
“南信侯的大妹妹,是信台伯赵长的妻子。司隶三伯,皆与南信侯家有亲呢。”点绿点评了一句,继续说道,“那世子杜璟的轶事,便是多与这家的太素娘子传出来的。听说两人青梅竹马,时常同游,情态亲昵。但两府之间,似乎没有议亲的意思。”
南信侯世子只有一人,他的奶奶和母亲各有心仪的媳妇人选,却不知他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他与赵家娘子走的这般亲近,又是作何道理,明媚对他的观感一下子便不好了。
“南信侯的二妹妹,便是南中伯孟蒗的妻子,也就是此次举办宴会的杜夫人。杜夫人也有一女,名唤宝儿。”
孟宝儿是南中伯尚书令孟蒗唯一嫡女,德妃的嫡亲侄女,滇王的表妹,也是这次宴会的主角,皇后娘娘要为太子相看的继妻人选之一。
太子殿下为自己寻到的那位灵魂伴侣,人就住在端本宫,却并不得母亲认可。之前文卿来八卦时,没少与她一起吐槽这事儿。
文卿与她一说,猜测皇后大概率是认为谢宇提供的助力太少,他甚至不是朝中江南帮的首领,只是江南文人旗帜而已。
如今看来,皇后应该是希望下一任太子妃能从皇帝宠信的高官中挑选,弥合太子与皇帝的关系,比如三省六部长官的女儿或孙女。
听秦王说,是皇后病中召见了尚书令南中伯孟蒗的妻子杜氏,门下省侍中银川侯乔检的妻子,中书省中书令德林伯成功的妻子,令她们操办宴席,暗示欲要从中择选太子妃。
太子拗不过母亲,怕谢璇姬参加宴会出现意外,托付好兄弟老六,让他的侧妃参加宴席时照顾谢璇姬。
李桢满口答应,但他知道文卿做不来照顾人的事儿,实际是把任务交给了明媚。
47.第四十七章 家谱2
“南信侯的三妹妹,便是德清伯世子陆慕的妻子,世子与这位小杜夫人并未生女,只有一个庶女,唤作三娘。”点绿如数家珍,继续念叨,笔记都没有,全在脑子里了。“世子杜璟的轶事中,另一位主角便是这位陆三娘,二人同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但是,两府也没有商议亲事的意思。”
明媚对杜璟这位世子的观感更差了,他还是古代版脚踏两条船的。
德清伯是江南人,明媚翻了翻名册,发现他的妻子大杜夫人也在参宴名册上,正是南信侯的大姑姑。
“南信侯的姑姑有两位,一位是德清伯夫人,一位是济宁侯夫人。”点绿想了想,又补充了新信息。
“济宁侯?似乎是河东人?”明媚手里的单子上,没有济宁侯府上的女眷。
“他家没有适龄的姑娘,济宁侯任职是吏部尚书,娶妻杜家二姑,妹妹嫁给太安伯,女儿嫁给了高泉伯世子。”点绿想了想,从脑子里翻出了济宁侯家的家谱。
高泉伯,河东人,是从尚书右仆射上病退的那位倒霉蛋儿,宗族在冬日炭事上损失惨重。
“太安伯是?”明媚对此人较为陌生,似乎不是河东司隶这片的,她还没细琢磨其他地区勋贵的情况。
“太安伯,是关西人,任职刑部尚书,娶妻济宁侯妹妹。若说其他牵连,那他的嫡母是南安伯的姑姑,这应该也算。”点绿很快就给出了回应,这点事儿难不倒她,“南安伯,也是关西人,任职刑部侍郎,娶妻少府令金城侯的妹妹。”
明媚把这些信息汇总,全部添到草图上,各府姻亲关系一目了然。
还没等她深想,前头来话,秦王叫她去东院书房。
看了看衣服,图方便好换装,穿了玫瑰紫圆领袍,头上为了好搭配衣服梳了双环发髻,首饰还是文卿给选的一套红绿碧玺繁星簪。
重新梳头发麻烦,干脆扯过那件绣莲花纹样的高腰水绿色襦裙,披上一条桃夭披帛,这就走了。
点绿带上提篮,把娘子画的草图也装上,没准儿过去就是说这事儿,能用上。
招呼上三秋,再带上女卫两名,一行人安步当车,顺着回廊往外走。
东院书房
明媚与文卿面面相觑。
秦王一条胳膊圈着少府令的脖子,一只手去揪人家的胡子,查来查去,查自己人头上了。
少府令夏侯可连称冤枉,本朝勋贵就那么几个,互相结亲太常见了,没有那么泾渭分明,要不怎么一赶上大案子,就能死一串呢。
苏记看这个场面,伸了两次手,还是算了。
他与顾叹转过身,各自去翻卷宗。
今日,难得秦王晓得管正事了。
他们带了所有南山案的卷宗过来,本意是阶段性汇报工作。
没成想,秦王是为了菱芽娘子来的。
苏记一来便瞅见屏风后有人影,虽说来的是柳妃,但背后定然是明娘子在出力。
他昨日叫了崔惟来,今日秦王便叫他,苏记心中自有计较。
至于菱芽娘子那边,早都安置妥当了,借口罢了。
两人在秦州时便有默契,仲芳不会对他撒谎,但不想说的事,他嘴巴也硬。若是熬的过他,他就招了。熬不过,那不好意思,就不说。
他既然出府,本次与崔惟相持就算结束了。日后若再揪着他翻旧账,崔仲芳便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范了。
为了看清明娘子的谋划,他提议请她过来。
秦王从谏如流,自然无所不允,恰逢少府令来寻,便都撞在了一起。
“殿下啊,我此来,正是我那做刑部侍郎的妹夫有密报啊。”夏侯可不敢挣扎,凑到秦王耳边小声说道。
“刑部,还真热闹哈。”秦王讪讪的松开手,“大容兄,是本王错怪你了,别介意啊,别介意,哈哈哈。”
这些年,刑部历来是关西佬的自留地,针扎不进,水泼不湿的,怎么滴,还出来跳反的了。
夏侯可直拍大腿,可不敢这么说,哪里有什么自留地不自留地的,都是圣人恩典啊。
苏记找出刑部卷宗,其中一条是洛伊令提供的,是说前三年开始,洛伊府上报到刑部的案卷,凡是与滇王一系有关的,都被刑部压下去了,其中数宗人命案中都有提到南山园子。
洛伊令在查案前,被苏记暗示去查死士藏匿之所,他带着人马在南山查,经王秀带来的农女指引,找到了被焚毁的两个村子,在滇王别院与太子别院的必经之路。结合尚书令这当舅舅的太过敷衍案情的态度,认为此事可能与滇王园子有关。
顺着滇王这条线,顺势就查到了刑部。后面又添了园子里聚众吸食更生散的事儿,发现运货去南山的路子都在刑部控制下。
与这园子相关的事件里,刑部出现的频率,比孟蒗这正经舅舅还高。
再翻出一卷,正是之前少府令所录。少府令在查案前,被苏记暗示去查死士来源,发现这里面有不少刑余之人,身体多少都留有痕迹。少府内部便有刑堂,这方面他们的专业程度不比刑部的差。
他想到了刑部,刑部侍郎是他妹夫,他便去询问刑部侍郎南安伯。
南安伯踌躇至今,看来是叫少府令做通了工作,写了密报。
南安伯的姑姑,是太安伯的嫡母,这些年母子关系不好,间接导致南安伯在刑部被排挤。
但是南安伯知道些内情,越是不得志,就越要盯着尚书的举动。
他密报中有提到,近三年河东籍的罪犯能放的都放了,都是身为刑部尚书的太安伯亲信经手操办的。
此事不同寻常,关照关西人还说的过去,关照河东人,就有问题了。而且,这些人都被秘密分批接走了。
据南安伯姑姑透露,是济宁侯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儿媳妇,刑部尚书太安伯的妻子,收纳的这些人,听说陆续都送回河东老家去了,但也可能是秘密养在洛伊府下某处,以备用时。
“滇王,是三年前离京就藩。所有的时间点,正好卡在滇王去南中封地时。”少府令说道。
“孟蒗任职尚书令,也是滇王就藩的同一年。”姗姗来迟的洛伊令杨冈补充道,“那年,孟令君一日九迁,羡煞旁人。”
“菱芽是三年前入园,当时园中便已是杜夫人执掌。”明媚回想了一下,与文卿说道。她确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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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菱芽回宫述职时,是提过这事儿。滇王在京中,只有这一位嫡亲舅舅,他的赐园由舅母管着,合情合理。
“杜夫人是诰命,菱芽的园中女官。若说杜夫人是滇王的长辈,私下里这么讲合情理。若是拿到台面上,杜夫人算不得园子的主人。既然所有事情都是在滇王离京后发生的,与他便可以称是没关系,自然菱芽的行为就不算背主。”文卿迅速想到其中关窍,为菱芽开脱。
孟蒗的夫人,滇王的舅母,得管济宁侯喊姑父。
众人围着一张勋贵杜氏的家谱草图看,这么画出来还真一目了然。
虽说勋贵之间的姻亲关系,是必修课。但能把这么多纷繁复杂的事儿都记住,也考验记忆力,时不时就忘了几处而不自知。
谁能想到,滇王与五皇子不仅是亲兄弟,他们母家也有姻亲关系。贵妃的表姐,是德妃的嫂子。
但是,宫中孟德妃与陆贵妃,并不交好,还有些相看两厌。
德清伯陆予身为御史大夫,一向是独来独往,谢绝一切姻亲走动。
可他的孙女,却与杜璟长于一处,可见两家不是一点不亲近的。
各方消息汇聚之后,济宁侯是所有线索的集合点。
“而且他是河东人,有作案动机。”洛伊令说道。
若是勋贵作乱,比皇子要杀太子,可好处理多了。
屏风后,文卿听到菱芽不当定为背主,便不在意后头的事儿了,自己寻了茶碗,取出一套话本子看。
明媚却靠近了两步,继续听外头的话儿。
若非少府令与洛伊令都到了,她们原也不用非得遮一下。
草图是她画的,其中人物关系点绿说的很清楚,官职爵位也清晰。
外头一众人你三言,我两语,解释的清楚明白的。
幕后黑手,基本已经解密了。
但是,深受后世历史大案熏陶的明媚,却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丝违和。
皇帝就这么放心儿子与朝中大员亲近?
滇王的舅舅当尚书令,他本人还是降将,功勋甚至不足以在南山拥有自己的园子。
他娶妻杜氏女,妻子娘家通过联姻将手伸出甚远,勾连朝中勋贵不说,连掌握实权的部堂都在其中。
老南信侯死的早,本代南信侯没本事,这才显不出杜氏锋芒来。
也许,正因如此,皇帝才会弃用南信侯?
开国之君,麾下各方势力混杂,更符合皇帝稳固天下的利益需求。若是底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上头就该想办法了。
开国之初的逆案,应是震慑了一部分人。
那作为杜氏女婿的孟蒗上位如此迅速,又是因为什么?
南中归附后,封滇王镇守,又重用原南中王的子嗣,是为了边疆永宁?
明媚想不通,不得不重新再捋一遍。
“詹事府来人,说奉太子殿下的令,送东西来了。”鱼士良在外头行礼,高声叫道。
今儿还挺忙活儿,怎么事儿都往一起赶了。
一口大箱子送进书房,一众人正发蒙。
苏记抽出一把礼剑,挑开了箱子。
48.第四十八章 算计
课织园独乐堂
文卿愤愤,她晓得轻重,即便屋里只有她们俩人,也是用耳语的音量。
中午,俩人饿了,就从前头回来了。
文卿与秦王打了个招呼,拉着听的入神的明媚走了。
明媚其实还想听,封建地主官僚的黑材料,真刷新三观啊,多听一听,方便日后与他们划清界限的时候,不至于被感情和表象迷惑。
“这尚书令不是什么好东西,使唤亲兄弟当管事,怪不得人家反他。要我,我早反了。”文卿暴躁,“都是南中王的儿子,偏他孟蒗自视甚高,谱比太子都大,分不清尊卑的东西”
那到也是,太子要是使唤秦王跟使唤大太监似的,那皇帝也不能容啊。
文卿暴躁的点,就跟明媚不一样。明媚的注意力,在这园子的主人爱吃人上。
明媚一开始知道苛待庶出这事儿的时候,还想着这大概是南中风俗,把庶出当奴仆,陈旧不开化。
文卿一下抓住了重点,“孟蒗这人定有不臣之心。”
姐姐,咱就是去他家参加个不爱去的宴会,倒也先不用扣这么大帽子。
“也不知你是敏还是钝,多大的事儿,你都没察觉。”文卿恨铁不成钢,“你可别忘了,陛下的出身。”
明媚一惊,后脑勺一凉,是了,还有这事儿呢。
显德二年,名位之争落下帷幕。皇帝的生父陇西王,谥号为淳皇帝,未进庙号,挫败了力推大小凉王摘桃子的一众陇西老臣的阴谋。
皇帝以谋反罪,铲除了京中摇摆的勋贵与陇西王旧部中重要人物若干,包括卫国公(秦州)、褒国公(陇西)、蒋国公(陇西)3个国公,10个侯爵、10个伯爵的全族。
自此,出身秦州陇西的勋贵与祖地皆断了联系,生怕再有个万一。
这件事是众人皆知不可言说的秘密,谁提起,谁是扎皇帝肺管子。
她往左右看了看,没人。
又起身往窗外看去,左右都看了。
立春和点绿等人都在外头廊下坐着,给屋里上了茶和点心,她们就出去了,也是守着门户的意思。
按理说后期进京的孟蒗跟这事儿扯不上关系,大概也没人跟他说一说当初嫡庶之论引发的恶果。
杜家老南信侯爷去的也早,小侯爷看上去不太聪明,还得指望儿子攀附老丈人重振家门。
八不成杜夫人也没受过庙堂学教育,就不知道提醒夫君一句,善待庶出弟妹。
“既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抓人啊,还去什么园子。”文卿依旧不忿,她不爱出门。
“哎,没证据。”明媚尴尬笑,后头没听着,不知道新来的证人还有什么爆料。
菱芽送出来的东西,包括今天来的那个,带来的都是账册之类的。
这东西,可以虚构的,容易被证伪。
但凡幕后之人心理素质过关,就能硬抗不认。
“他们做事,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哼。”文卿冷笑。
“大概,是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吧。”明媚猜测,事涉太子,牵涉各方。
即便目前各方证据指向的不是皇子,也是朝中重臣。仅有几个人证和账册,再依靠推理补全,还是儿戏了点。
“抓起来一顿打板子,什么都招了。”文卿继续不忿,揉着帕子,“再说了,报到陛下处,自有圣裁,如何不好。”
皇帝抓反贼,一抓一大串,当年能杀的陇西勋贵人头滚滚,还真都有齐全证据链不成。
明媚叹了口气。
两者性质不同,前些年那次,牵涉帝系传承,牵连甚广,定的是逆案。
这次是刺杀太子,以目前的形势,谁也不敢保,皇帝会定性为啥。
三省也是看皇帝态度模糊,才敢拖着不走三司程序。
虽然揣测帝心乃重罪,但君臣上下,谁不知道谁呢。
给这位皇帝做勋贵高官的,但凡有摸不着头脑的,很快就要物理头颈分家了。
没脑子的,杜家南信侯爷那样的,太蠢,他不爱使唤。
有脑子的,不能太聪明,不然死的就跟显德二年似的。
中宫之外的后宫女子都要战战兢兢,自幼随侍的贤妃娘娘尚且谨言慎行。
前朝留下的臣子,估计头铁的不多。
现在这个症结在于,府衙已经找到了,就你,你就是真凶。
但是都是别人说的,这个别人吧,还不是真凶心腹反水。也就是说不是经手人,都是旁证。
这些旁征的话,包括他们提供的账册之类的证据,都有可能会被真凶反过来说,是污蔑。
还得继续查,不能停。
有了旁证指明的方向,就能去找经手人了,应该还能找找现场或者其他残骸之类的。
“不能打草惊蛇,好了,知道了。”文卿听的头疼,“这宴会指定没好事儿,单一出太子那边的谢娘子,就够让人头疼了。”
是啊,还有这么一件事儿。
以明媚对中宫的了解,这事儿估计不单纯。
明面上,是皇后看不上谢璇姬她爹,不乐意让她当太子妃,又拗不过儿子,这姑娘也在端本宫住着,保护的严严实实。
逼得当娘的只能另辟蹊径,就找类似尚书令家杜夫人这样的,暗示选她家姑娘当太子妃,去南山这种刚发生大案的地方,带上尊奉皇后娘娘旨意只能出宫参宴的谢家娘子。
这要不出事儿,就邪性了。
不是直接要人性命,就大概是谋划人家清白,或者是爆出点什么黑料之类的坏人名声。
甭管是历史上,还是话本上,总脱不出这几个套路去。
可暗地里,谁知道中宫什么打算,又怎么谋划的,要达成什么目的。
这位也是与皇帝从乱世杀出来的,贤妃娘娘历来尊重中宫乃至于敬畏,绝对不好相与。
单看她一病不起后,还能保住后宫大局不乱,就不容易。
尚书令家,除了一个南中伯,一位德妃,一位滇王,就是杜家一门本朝显贵姻亲。孟蒗全家投降后,他爹老南中王就死了,这等地方豪强离了故土,部旧解散,就是没牙老虎。
尚书令,听起来也很威风,三省长官,总领六部。
但是,明媚在内宫都知道,本朝三省六部掌印官皆有独奏权,皆可称相。失去了垄断六部与皇帝沟通的权力,这个尚书令君的威风也在大打折扣。
这么一位人物,很难说,皇帝是不是把他当亲信。
所以,皇后是真心想从他家挑儿媳,还是另有目的,想搞事,也难说。
总之,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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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这家,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其实,可能还不如太子的老师家呢。
明媚忘不了翠微宫一茬又一茬的大嬷嬷们,皇后当真不知道她们到处逞威风吗。
现在各项证据,都把指向从齐王身上引开了。
洛伊府与少府,都在查滇王,查孟尚书令,查南信侯,查济宁侯,还得带上身居御史大夫之位的德清伯,连生育五皇子的陆贵妃都牵扯了进来,直接变成一锅粥。
谁家,也扛不住两府细作拿着放大镜查蚂蚁窝,这些抖露出来的事儿,无论与太子遇刺是否相关,都得报上,不能瞒着。
什么各家小儿女的感情问题,都是小节。
滇王的园子,却真暴露了问题。
即便,谁也不敢说脏事儿是滇王干的,谁也不敢说他谋划刺杀太子。
但只要皇帝疑心他就够了,皇后娘娘那么了解皇帝,岂能不知道他的性格。
而且,更生散一出,孟蒗最次也一定会丢官去职。
陛下深恶痛绝的玩意儿,你敢搞。
你以为别人不敢搞,是没你路子野吗。
失去了孟蒗的臂助,滇王就断了京中支援,彻底边缘化。正如贤妃对秦王一般,德妃也难以给滇王什么前朝助力。
因为杜氏的姻亲关系,不晓得最后会不会牵连到陆氏,要是还能打击到五皇子,那真是一石二鸟。
想来想去,除了皇子的事儿,其他小问题,应该不值当皇后病中出手。
她啊,从来都是打高端局的。
而今园子里又添了幕后之人、死士、更生散、滥杀无辜这一路子烂事,不是什么善地。估计苏记他们也要趁机从园子里挖点证据之类的,这宴会正是好机会。
其他的比如孟家、薛家、莫家、陆家的娘子,与那杜家小郎君的二三事,备不住这里有人就能整出了大活儿来。
“别小看了这些小娘子们,她们都叫家里宠着长大,什么不敢做。”文卿抿着嘴,似笑非笑,拿帕子点了点,“怎么就偏生在这个园子办宴,这些事儿,我不耐烦管的,偏劳你了。若有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明媚很是认真的点点头,既然已经知道前方有虎,那不准备十个八个队的武松,再套上精钢铠甲,带上螺纹钢的长矛大刀,拿着同款大盾牌,都对不起因为分析事儿死掉的脑细胞。
侧妃又咋地,要是自己一个人进去,那也是肉体凡胎,叫人绑住了,也走不脱,一刀子捅死,也就带几个陪葬的,没啥新鲜的。
可要多带人,最好能瞬间控制场面的那么多人,就得想想招了。
这次宴会,杜夫人是以赏花的名义相邀,来的客人不单是小娘子,也有各家的小郎君,重头是各家的主母。
算是相亲宴,主要是主母们先看对眼,再相看对方的孩子。
理论上,男客与女客不在一个区,应该碰不见。
不过,既然也许己方与对方都可能搞事儿,还得防着苏记这边出招逼着对方搞事儿,那需要防着的就不单是园子里的仆役,各主母带进来的婢女,还得防着男客那边带来的侍从。
武力值不能低了,不然打不过。
名单上,杜夫人列的详细,总共是请了四十九家。
明媚算了算,已方想要自保,怎么也得带一百女卫吧。
49.第四十九章 筹谋
文卿新编的折子戏,有一出是唱一位女将军的。
其中三折是边关乱战,场面宏大,所用伶人极多。
三折戏,足要有五六十人串场。
“你不懂,这是江南那边的唱段儿,吴侬软语才好听,讲究唱念做打,身段唱功,缺一不可。”文卿这样说,她坚决不同意让女卫们出演她的戏本。
明媚晓得她还没找到合心意的班子,宁肯不唱,也不会随便给了旁人。
“让她们试试,旁的梁祝、白蛇定不让她们去。这一出,本就是以女将为原型写就的,还真就她们合适呢。”从讲道理这个层面,这么说没毛病,江南哪里有女将军,秦州才真有。
想要把女卫们带进园子,就不能只带女卫,还可以带伶人啊。
带上一百女卫,跟后头站上一排又一排,贼拉风。就是去别人家里参加宴会,这么着,像是砸场子。
带上五六十伶人,去别人家里参加宴会,演上一出大戏,是捧场。
虽说正常人没有这么捧场的,但咱不是秦王府的嘛,这个任性的权力还是有的,而且主家还不好推拒。
明媚给文卿一通分析,从左边转到右边,急的要冒汗。
好赖,是磨的她松了口。
但三天,哪里能就排出一场三折大戏呢。
而且,文卿会写戏,她可不会自己上去唱。
旁的背景还就算了,女卫们站上去就是铁血沙场,比演的还真。
训练训练走位,把平时训练的力道收着点,再练练大合唱,就差不多。
因为这群人的嗓音特点,文卿执笔把吴侬软语改了,改成西腔,苍凉豪迈,古朴自然。
胸中存日月,下笔如有神。文卿发现,这样一改,整个故事更顺畅了,原本觉得拧巴的地方,也都理清了,还真不错。
一下午,新本子就得了。
可女主角还没的呢。
怎么办。
明媚把这事儿跟赵嬷嬷说了,赵嬷嬷也抓瞎。
她去寻苏长史,这就是个万能的,一定有招。
苏长史觉得明娘子未雨绸缪,很对。这个招数,也不错,能带进去足够数量的女卫,也能安太子与秦王的心,以免临阵出错。
于是,经过苏长史提点的赵嬷嬷回纺织场去了,说寻人帮忙。
虽说纺织场还没完工,但女工们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等场房生产区能用了,就开始上工了。
赵嬷嬷也没见过这么敬业的,可课程都上完了,也没什么理由非得拦着她们不叫去。
工作环境苦点?哪里苦啊,明娘子安排的场区,舒适性和宜居性比一般的园子不差什么,几万银子砸下去,什么苦都没了。
未完工的主要是生活区,她们这天天都埋头苦干,直接就抱着铺盖来的,都吃睡在生产场房里了,完全不影响。
后头说,找到扮演女将军的合适人选了,明媚松了一口求,还有两日,实在时间紧迫。
她提醒自己,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情,定不能事到临头才想对策。
赵嬷嬷又说此人,不适合进课织园,得在外面练习,让女卫们配合去合练几次,应该就差不多了。
三折戏,一折挂帅,二折破阵,三折庆功。
花宴是从早到晚,为了配合这个时间,让女卫们能一直留在园子里,早中晚各演一场,每场半个时辰。
此事,已经通知到南中侯府。
杜夫人爽快安排人过来对接相关事宜,大体都已安排妥当。
文卿虽心忧毁了自己的心血,却还是不想出门的心思占了上风,听立春回来说效果不错,便也没出府去看。
明媚信任赵嬷嬷,便不再操心折子戏这边。她还得给另外四十名女卫安排合适的活计,再给她们讲解一下园子宴会应急预案拆解任务若干。
作为操持事儿的负责人,她有很多工作要做。
参宴时,由点绿与碎绿随她去。
因点绿的情报能力和碎绿的计算能力无可替代,一个跟她去对接菱芽那边的人,一个跟她去算抛射轨道。
深绿与浅绿只好留守家里。但她们也有工作要做,一个要负责联系统筹大后方支援,一个要负责具体后勤工作。
把这次宴会当练兵,大家凑在一起,总要磨合磨合,以后才好继续配合。
女卫们自打来了,就出过一次工,还是在府里预防一群小姑娘生乱,早就摩拳擦掌要上前线练练了,毕竟侧妃给的太多,她们拿着秦州与娘娘给的两份工钱,也烫手不是。
选了一部分能歌善舞、外形符合、演技突出的,出去紧急培训,当舞美去了。
剩下的,紧急培训当侍女。
明媚与文卿俩人,侧妃规制。
日常出门该是两名女官、两名大宫女随侍,小丫头有拿衣服的,有会针线的,有带水果的,有配药的,有看车的,有喂马的,有捧痰盂的,有洗马桶的,有清点杂物的,有理清账目的,等等。
就是为了让当主子,在外头全用家里东西准备的人手,为了防着着了道,也是拼了,会计出纳都得用自家的。
若是哪家贵人出门,缺了这个少了那个,肯定背后得让人笑话。
反正一人最少得配上十个打杂的,合计合计是带十四个人左右。
因为本朝还没有出门应酬的秦王侧妃,所以规矩定的也不严,没定死就只能带十四个人。
她们俩呢是秦王府的侧妃,跋扈一点,像她们王爷没毛病。所以只要不超过王妃的规制二十一人,就不算逾越。
那就每人带二十人,这样才能多塞女卫进去。
明媚这边带着点绿与碎绿,文卿那边她就只打算带立春,其余人员她不管,反正不少她的东西就是了。
还有一位重要的宾客,谢璇姬娘子。
太子殿下交代秦王,他就只管把娘子交托了,其他都由秦王安排。
那行吧,给谢娘子安排二十人,跟俩侧妃一个规格,不行,人家是太子心中的准太子妃,这样安排得罪人。
那就给谢娘子安排四十人,比太子妃的四十六人,少六人。
这些人呢不能全用女卫,毕竟她们学个与平常迥异的言行举止就已经是考验人了,短短时间内还要学会礼仪,在人前一定会出丑,这不符合秦王府的定位。
谢娘子那边安排最擅长保护人的二十名女卫,再由六房出二十名各色专业侍女,要求胆大心细身体好,再是业务能力突出。
文卿那儿安排十五名女卫,立春带她们院里四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就够使唤的。她事儿少,没那么多精益求精的需求,还是安全问题重要。
明媚给自己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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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名女卫,剩下十人要安排专业技术人员。
带四个极为善于游泳的,此四人专业训练了半个月怎么下水救人,体力胆识已经经过了严苛的考核。
带四个会辨别异物的,包含异响、异象、异香、异味儿等。这样的人才是姚嬷嬷与米姑姑辛苦培养的,为了预备万一用的,都是宝贝。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折在哪儿,找一个五感天赋超长的不容易,能养的这么好更难了。
带两个会战时抢救的,这是赵嬷嬷那边出的人,不算医务兵,是经验够多,就会了的。
为了此次实战,不仅要挑选合适人员,还得来几轮演习。
明媚征用了课织园湖面那一片的园子,封锁之后,连续两天带着入选的女卫和丫头们,模拟了包含但不限于地震、爆炸、水患、火灾、中毒、刺杀、强攻等十三种三十九小项的情形。
哪一方探查,哪一方掩护,哪一方断后,哪一方保留证据,哪一方救援证人,如何各司其职,如何互相增援,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一直到花宴前一日,她们还在磨合阵型和应对突发事件时的应变。
四十五名女卫还好,她们都有战前集训的经验,这种强度小儿科。只是明妃娘娘想法十分新颖,这一类应对后宅的实战演习她们没遇见过而已,试验了几次就跟上趟了,而且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这种宅斗的烈度,也不常见啊。
那是,谁家宅斗要动用火药啊。
为了让她们适应火药,还专门领着去了南山庄子,在深山里炸了几次。
被选中参与的三十五名侍女,才是大开眼界,从连跑带跳、大声尖叫到步伐一致、服从指挥,也就一天时间。
不仅是明妃娘娘开的三倍工资吸引人,还有各种从生到死的补助,看着那高额的阵亡补助和伤残救济,她们没怀疑明娘子的兑现能力和信誉,她们拼了。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是可以无限拔高的。起码这些秦王府侍女中的佼佼者,都能对着各种突发状况,做到面不改色上前处置了。
为了预防文卿跟不上趟,她也被要求部分参与了此次集体活动。
第一日活动结束后,她要求立春多准备点面纱,这活动废脸,废鼻子,一不留神就沾一脸各色燃料,好在都能洗掉,但还是给大伙都派发点,防护一下。
赵嬷嬷听说此事后,全程跟着演习了一遍,晚上就又去寻苏长史了,还带来了明娘子的手写版演习手册。
苏记读后,神色复杂,他也没想到,这次明娘子给的居然是兵书。
许业熬夜抄了出来,一份送回秦州,一份他们拿去自用了。
所谓未雨绸缪,精髓就在于算无遗策。明娘子这种方式,可以把算无遗策通过概率论无限推进,直到人力极限。
只要主帅经验够丰富,真的能带着底下模拟出甚多战场情形,这对训练新兵十分有用。
自古名将多天赋流,很多兵书你看看就行,真要用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个脑子。
但有些家传绝学,是可以复制的。秦州名将辈出,有将门存在,而他们之所以可以将祖先的辉煌延续。就是因为某一任天赋型名将,真的把天赋变现成了技巧,而技巧是可以流传下来的,成为将门代代流传的瑰宝。
明娘子给的,就是这种瑰宝,一种行之有效的新兵训练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