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大小姐又在行侠仗义》
1. 一
永安七十三年,夏。
窗外的蝉孜孜不倦地叫着,时而送来一股拂面的暖风。花剑知穿一件薄薄的外衫,四仰八叉地靠在床头。话本小说被她扔在地上,绿豆糕也被推到一旁。她把玩着手指上戴着的几枚银戒指,时不时打个哈欠,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今年的夏天实在炎热,花剑知被热气蒸得萎靡不振,根本不愿动弹。她叹口气,刚转了个身,便听见有人急匆匆地敲响了房门。
“姑娘,江平昌又来了。”
江平昌。
这三个字就像魔咒一样,花剑知一听,脸上立刻挤出一副怪样。她滚进床里,用衣袖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门外人说的话。
“姑娘?您睡了吗?姑娘?”
迟迟听不见回应,敲门的人索性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姑娘,那江——”
“绿鹃,你来得正好!”
眼看已经逃避不了这件事,花剑知赶紧翻身坐起,抢先一步堵住来人的嘴。她把桌上的绿豆糕堆成两摞,又在旁边放一串葡萄,直到碟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才将这堆食物推进绿鹃的怀里:“这常青阁的绿豆糕,不好吃,赏你,以后不要让他们再买了。”
“谢谢姑娘。”一身青衣的大丫鬟把碟子稳稳抱进怀里,在花剑知的奖赏面前,她没有忘记正事,仍然面不改色道,“姑娘,江家人已经在前厅等着了,您看……”
明明赏了吃的,绿鹃却还要谈这件事。花剑知立刻变了脸色,她抬高音量,不耐烦道:“我不是叫你们拦住他吗?怎么又来了!”
挨了骂,绿鹃缩缩脖子,赶紧低下头,但她嘴上仍然没饶过花剑知:“他在咱们家门前待了几个时辰,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总不能让他一直站在那里。被人看见了,指不定要说些什么呢。”
“没用的东西。”
这当然是在骂看门的那几个小厮,但绿鹃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她已经服侍花剑知多年,很了解她的性格——这时候要是说错了一句话,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绿鹃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摆出唯唯诺诺的姿态;可眼皮却悄悄抬起,偷偷观察着花剑知的神色。
“这江平昌,以前也不见来得这么勤快。”所幸花剑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两句话的工夫,对下人的不满已经转移到了外人身上,“现在挨了打,想起来谁是主子,才知道变回那张狗皮膏药——算了,给我更衣。”
花剑知起床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天热无事,她用完午膳便又躺了回来,及至下午,她仍然衣冠不整,和刚睡醒一样。她有意拖延时间,等磨磨蹭蹭穿戴整齐,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一想到这期间,江家家主一直在太阳底下等着,花剑知也忍不住啧啧称奇——他倒真是能忍。
收拾妥当后,花剑知终于出门去见江平昌。她今日梳的蝶鬓髻,发上插一根碧玉镂空珍珠簪,穿一件天蓝色的无袖短衣,外披白色薄衫,下身则是一条桃红色的长裙。她带着自己的仆人丫鬟,手里把玩着折扇,慢悠悠地晃到前厅,一眼便看见了正在门口来回徘徊的男人。
江平昌上了岁数,发际已有些花白。他被烤得汗流浃背、无精打采,可见到花剑知,他顿时来了精神,像看见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似的,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立刻跪倒在地:“花小姐,您可得帮帮我啊!花小姐!”
花剑知清楚江平昌不好打发,可也没想到他会直接跪了下来。她被吓了一跳,赶紧向其他人示意:“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一群人要扶他起身,江平昌不仅不起,反而磕了两个头:“花小姐若不答应帮忙,江某就不起来。”
换作旁人,或许会先答应下来,免得大庭广众之下让人难堪。可偏偏花剑知最讨厌别人威胁自己,听江平昌这么说,她更不愿意管这狗仗人势的东西。
花剑知翻翻白眼,绕过江平昌坐到主位,喝着绿鹃递来的茶水,又从丫鬟红雀的手里捡了一块点心吃;另有两人走到身后,为她扇风。反正求人的不是花剑知,她也不急。花府是她的地盘,不管在卧室还是在前厅,她都能舒舒服服的。
江平昌跪了半天,发现花剑知真的不打算开口,这才犹犹豫豫地站起来,重新走到花剑知面前。他行了两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道:“花小姐……您……”
江平昌等了这么久,又跪了这么久,花剑知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她终于大发慈悲,朗声说起了正事:“江老爷,你之前说,你家进了只鼠妖,不杀人也不吃人,却专爱偷你们家的金银首饰。”
“千真万确!老鼠——”
见江平昌还想接着话茬说下去,花剑知赶紧打断他:“可是江老爷,这妖怪呢,如果想提升妖力,一般会选择同类而食;再不济,也会挑新鲜人肉。它偷首饰,还专偷你一家,何必?有没有可能,是你家里有贼,却把罪责推给了小老鼠身上?”
“不不不,绝无可能!”意识到花剑知有意帮自己,江平昌赶紧抓住机会,把事情往夸张里讲,“我亲眼所见,那老鼠变成了一个女人,掳走了店里所有的首饰,然后就消失了!千真万确啊,花小姐,我江平昌,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做点小买卖养活家人。妖怪成天来偷,谁能吃得消?求您为我江家做主!”
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做点小买卖?
江家是江安郡最大的富商,江平昌富得流油,也亏他敢这么形容自己。
花剑知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平昌当然知道花剑知心里在想什么,他赶紧从怀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绒面盒子,将脸上的肥肉堆成一个讨好的笑容,低低地弯下腰,殷切道:“花小姐,这是从西南运来的首饰,几百年前的老文物,工艺早已失传,可珍贵了!虽比不上如今的精致,却更加华贵、大方,配您是再合适不过了!您瞅瞅。”
花剑知拿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茶水。她目视前方,没理会江平昌的礼物,直到绿鹃替她接过盒子,再为她打开,她才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盒子里放着一根极朴素的项链,项链用黑绳串起,正中是一颗黑白花纹的细长天珠,珠子两侧分别钉了一颗绿松石。这确实不是江南的风格,但花剑知也不是首饰专家,不知道江平昌所说的“珍贵”是否真切。
更何况,花剑知一个郡守家的小姐,从来不缺装点门面的东西。她对首饰早已失去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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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珍贵,说白了就是几颗珠子。一个富商求人办事,竟然只能拿得出一根项链,花剑知愈发觉得这件事可笑了。
花剑知的神色毫无缓和,江平昌有些慌神,他连忙补充道:“花小姐如能解决这档子事,江家的金银都是花小姐的!”
这话才算显出一些诚意。
花剑知终于歪过头,正视起江平昌。她漂亮的桃花眼笑成了一对弯月:“江老爷,我既然是咱们郡里的捉妖师,如有妖怪出没,无论真假,自然不会放着不管。反倒是你,说得好像我是为了钱才答应帮你。”江平昌靠得太近,她赶紧打开折扇,遮住自己险些挂不住的假笑,“我对金银不感兴趣,这链子想来也不便宜,江老爷还是自己收着吧。”
花剑知说完,绿鹃也把首饰盒重新塞回了江平昌怀里。他捧着盒子,彻底手足无措了:“可花小姐——”
花剑知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与江平昌拉开距离。她双手背在身后,似乎认真琢磨起了这件事:“这样吧,我今夜先去城外搜罗一圈,如果没有收获,明日再去您家里找找线索。”
“直接去城外……?”
按江平昌的想法,花剑知应该今晚带着人马前往江家,秉烛守夜,等着瓮中捉鼠。可她居然打算先去搜索城外!荒郊野岭,找一只小老鼠,无异于大海捞针。江平昌不明白花剑知的想法,不由愣在原地。
“既是鼠妖,总得有个窝吧。”花剑知很自信,“她偷了你们家这么多东西,肯定有个足够大的空间藏赃物;而能修炼成人形的妖怪,又一定需要一个能养精蓄锐的地方。城外能给妖怪当藏身之处的,总共就那么几个地点。我镇妖多年,对此早已了如指掌,要找到她,不难。”
这是同意帮他抓妖怪的意思。
不管花剑知打算怎么做,反正她已经答应下来了。江平昌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连连行礼道:“谢谢花小姐,谢谢花小姐!花小姐日后如有什么需要,江某必然全力以赴!上刀山、下火海,也给您把事办成!”
“别谢了,赶紧回家歇着吧。”江平昌低三下四的模样让花剑知相当愉快,她的笑容更加真切了一些,“今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那老鼠又出现了,也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等我的信就是。”
江平昌高兴到说话都变结巴了:“是是是,那那,我这就回回、回去去!这就回去!”
江平昌一说走,红雀赶紧上前,带着几个人把他请了出去。刚才还热闹着的前厅,霎时间只剩下了花剑知和绿鹃两个人。
没了外人,花剑知的微笑转眼变成了冷笑。
“一根项链就想打发我,”她眼中闪过杀气,“江平昌想得可真美。”
不想帮江平昌,为什么又要答应下来?
花剑知的心思百转千回,绿鹃从来想不明白,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姑娘今晚还要出城……?”
“我都答应下来了,自然要去。”绿鹃猜不到自己的心思,花剑知有些失望,但她也习惯了这个不太聪明的心腹,只在心中道声无趣,便抬脚往自己的内院走去,“让李泉提前备好马,再让后厨准备点好吃的。吃完晚膳,我杀妖怪去。”
2. 二
送走了江平昌,花剑知接着消磨剩下的半日,等到饭点,才让人把她的弟弟花言知叫来,和他一起开小灶。花剑知出门捉妖之前总要准备一顿丰盛的大餐——这不是什么出征仪式,只是她想找借口吃点好的。
花家一共六个孩子,在花剑知上面,有三个哥哥,不过如今都死了;还有一个姐姐,参军去了边疆;家里只剩下花剑知和这个弟弟。最近他们的母亲花郡守又进京去了,家中掌事的权力自然落到了花剑知头上。花言知刚到,她便坐在饭桌前噼里啪啦对他一顿拷问:“今日可曾读书?可有听西席的话?”
“读了。”花言知虽然才六岁,但已经非常懂事,他老老实实地站在花剑知面前,回答她的每个问题,“最近老师在讲屈原。”
“讲了什么?”
于是花言知复述了一遍屈原的平生,背了屈原的《天问》,又解释了这首诗创作的背景、其中的内涵等等,花剑知听得满意,才同意让他坐下吃饭。
“姐姐,”花言知坐下后没有动筷子,而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向花剑知,“你今晚要去捉妖吗?”
因世间妖怪横行,捉妖师由此出现,他们游走于江湖,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但最近的十几年,捉妖师中出现了一群新人,他们虽然也杀妖怪,但并非为了正道,而是为了将妖怪卖钱——在权贵之间,忽然流传起“妖怪是大补”的传说,人们相信食用妖怪可以延年益寿、祛病驻颜,为了那一小块肉,他们掷金如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些专为权贵杀妖,以贩卖妖怪为生的人,被称作猎妖师。
花剑知正是猎妖师中的翘楚。
猎妖师是邪道,花剑知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传出去。明面上,她仍然是正经捉妖师,知道她猎妖的,只有她自己、她母亲、李泉和红雀四个人。在弟弟花言知眼里,她仍是江安郡最正直、最强大的人,他崇拜不已。
“消息可真灵通。”花剑知笑着伸出手,轻轻点他的额头,“是咯,要去抓一只小老鼠。你在家安心待着就好,不用害怕。”
花言知乖乖地点头,他吃了几口饭,一双眼又精灵古怪地转了起来,还冲花剑知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看这模样,花剑知就知道他又要问问题了。
“吃饭也不老实。”只要花言知听话,花剑知不介意扮演一个包容的姐姐,她无奈地笑道,“还要问什么?”
“我以后也可以抓妖怪吗?”
这个问题打得花剑知猝不及防,她有些迟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你?”
这是什么意思?
花家只有花剑知一个人有灵气,可以当猎妖师,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横着走。下人自不必说,兄弟姐妹、亲戚长辈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就连她那管教森严的母亲,也只肯对她一个人露出笑容。这全是因为她天赋出众、独一无二——因为她能够给这个家带来最大的利益。
花言知才六岁,已经琢磨起取代她的位置了?
花言知话音落下,原本温馨的气氛瞬间冻结成冰。花剑知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站在身后的一圈丫鬟也变了脸色,唯独花言知本人,还睁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
花剑知放下筷子,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花言知,轻轻开口道:“你当然不行。”
“为什么?”
“这捉妖,是很苦的活。”看在他是自己弟弟的份上,花剑知容许他说几句僭越的话,“你只要当一个闲散少爷……”
花言知一听,急忙打断了她,表达自己的决心:“我愿意吃苦!”
他的眼神越真诚,花剑知的心情就越差。
一桌子菜摆在面前,花剑知却胃口尽失。她面无表情,吩咐下人们道:“都下去吧。”
周围人如蒙大赦,赶紧鱼贯而出,就连绿鹃和红雀也逃了出去。到了这时,花言知终于隐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两只手紧紧抓着凳子边缘,不安地扭动身体,试图摆脱面前无法摆脱的困境。
“阿言,我问你,”花剑知微微凑前,把手放到他的脑袋上,阴柔的语气中掩藏狠厉,“你为什么想当镇妖师?”
“因为很帅。”花言知的声音开始发抖,身体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姐姐就像大侠一样,能上天入地……我我、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对对对不起姐姐,我不应该这么说的!对不起!”
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但花言知毕竟才六岁,又是她的弟弟,花剑知决定暂时放过他一马。
“姐姐不生阿言的气,但阿言你要记住,这捉妖的事,只能我自己来做。”她的手抚上花言知的脸,“妖怪,是我的;花家,也是我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指尖稍加用力,“你只要当个闲散少爷就行了,不用捉妖,也不用管事,甚至连书都可以不读。你只要安分守己,就能平平稳稳过完这一生。还有,下次我讲话,不要打断我,懂了吗?”
“懂了!懂了懂了懂了!”
“这才是乖孩子。”
他这回没有掉眼泪,花剑知很满意。她收回手,重新露出笑容,拿起筷子给花言知夹了几片鱼肉:“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花言知脸上被她摸过的地方,几个深红色的月牙印触目惊心地印在上面。他捂着伤痕,颤抖地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花言知的几句话让花剑知相当扫兴,酒足饭饱后,她立刻把他赶了出去。她换上更加轻便的玄色劲装,从枕边抽出自己的佩剑,独自坐在窗前,一边擦拭剑身,一边等待午夜的到来。
花剑知的这把剑名叫碎月,据说工匠用了坠落的月星碎片,又在夜色下铸造了整整三百天,才将其打造而成。剑刃融合了月光的灵气,锋利无比,匠人夸口说此剑可以斩碎明月,因此起名为“碎月”。
碎月是皇帝亲赐给花剑知的。
她七岁时杀了第一只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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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年纪轻轻便显露出如此天赋,人们说她是捉妖师中的奇才,日后定会做出一番事业。她的母亲花朝露高兴极了,立马带她去了京城,让她亲手将那条死蛇献给陛下。
新帝见后欢喜不已,便将碎月赏给了花剑知。从那以后,花剑知杀的每一只妖怪全部经由她母亲,献给了皇帝;只有陛下不感兴趣的那些,才会高价卖给其他人。
皇帝。母亲。妖怪。
“小姐,”李泉在屋外唤她,“时候到了。”
人一旦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花剑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起了杀意。她将剑插回剑鞘,起身向外走。碎月的剑鞘漆黑,鞘口处的浮雕纹路是一朵被金蛇缠绕的花,与花剑知七岁杀蛇的事情刚好契合。
“这也不是江安第一次闹耗子,小事一桩,我们速战速决。”沐浴在月色下,花剑知吩咐起这次捉妖的安排,“出城以后,李泉往西,李珍往东,我往北。那老鼠修为不高,不会去别的地方,只去妖怪们喜欢扎堆的几个地方看看即可。你们要是遇上什么,就放响箭,放完赶紧回城,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天黑路窄,记得小心。”
她捉妖只带两个人,一个是李泉,一个是李泉的徒弟李珍。两人虽然不是捉妖师,但功夫不错,带着方便一些。
二人早已习惯花剑知的行事风格,也不管计划是否合理,只恭敬应道:“是。”
上了马,出了城,花剑知目送两人离开,这才策马向北冲去。迎着夏夜的暖风,花剑知偏离官道,走上崎岖不平的小路,她一路狂奔,不像在到处搜索,更像冲着一个特定的目的地奔去。
她穿过铺满月色的草丛,穿过影影绰绰的树影,最后在几棵开满白花的木芙蓉前勒住了马。花剑知跳到地上,她摸着树干,甚至没有动手破阵,便轻而易举地走进了花树之后的结界。
她轻车熟路,俨然就是此地的主人。
结界内是一个拔地而起的山洞,如今正值暑日,洞内却铺满寒冰;冰上还有无数烛火,将山洞照得灯火通明。
四周的冰壁挂满了金银珠宝串起的首饰,寒风吹过,便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件鲜红色的喜服悬吊在洞顶的冰钟乳上,忽起忽落,忽明忽暗,宛如几个飘在空中的鬼影。在山洞的深处,一个女人正坐在地上,她身穿血衣,漆黑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身后,身体不住地抖动,仿佛在费力咀嚼某种坚固到无法穿透的物品。
花剑知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到女人身上。她抽剑出鞘,向女人走去。洞中回荡着花剑知的脚步声,但女人仍然专心致志地与手中的东西搏斗,并不理会逐渐走近的猎妖师。
走到女人身后时,花剑知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叫你吓唬吓唬那江老头,结果偷了这么多。”花剑知弯下腰,侧脸紧紧贴着鼠妖的脸颊,亲昵宛如姐妹,“这下好,让他求到我头上了,你说我们怎么了事?”
3. 三
“你只叫让我收拾一顿那姓江的,却没说要做到什么程度,”鼠妖抬起头,露出一张天真而狡猾的脸。她手中捧着一枚金戒指,嘴角沾了金屑,“他有那么多钱,我偷点首饰,怎么了?”
花剑知挽一个剑花,将剑收回鞘中,腾出手捡了一把扔在地上的首饰:“我本来只想教训他一顿而已,如今他在我家又磕头又道歉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这么多金银珠宝,够你逍遥一阵,赶紧离开吧。”
江家的店面被鼠妖大肆偷盗,完全是花剑知的手笔。
当年江平昌开设第一个店面,是她母亲花朝露提供的资金。如今能发展成江安第一富商,也全靠花家的照拂。然而随着江家势力壮大,江平昌竟渐渐不把花家放在眼里,甚至还产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花剑知早看他不顺眼,因此趁着母亲进京,联合了一只鼠妖,敲打这不知好歹的江平昌。
鼠妖的修为并不深厚,但好歹修成了人形,脑子也够机灵,不蠢。花剑知与她达成交易:她替花剑知惩戒江家,偷来的首饰则全部归给鼠妖。事成以后,两人分道扬镳,再不往来。
满地黄金白银,花剑知竟然真的毫不心动。鼠妖有些吃惊,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什么都不要吗?”
“除了那封信,我什么都不要。”花剑知撩起鼠妖的头发,给她插上一根金步摇,“你替我拿到了吧?”
“小事一桩。你以为我是谁?”鼠妖两眼轻蔑地一眯,得意洋洋地从衣袖中抽出一个信封,摇摇晃晃地举到半空,“在这呢。”
花剑知接过信件,草草看了一遍里面的内容,才远离鼠妖站到一旁:“不错,就是我要的那封。”
她大动干戈,只为了得到一封信。鼠妖好奇不已,含情脉脉地望着花剑知——花剑知手里的那封信:“我能不能问问——”
“不能。”
“我还没说问什么呢。”鼠妖自讨没趣,失望地晃晃脑袋,“我想问,我走了,你拿哪只妖怪交差?”
“江平昌只是个凡人,不会分辨妖怪。”花剑知收起信,四处打量起冰洞的构造,“随便抓条小老鼠,糊弄糊弄就行了。”
“可怜的老鼠。”
虽然这么说,鼠妖的语气和表情却并未表露出对同类的同情。她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她的修行不比花剑知,这几天,她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事成以后会被灭口。可既然花剑知说要拿别的老鼠充数,大概是不会杀她了。
花剑知也的确考虑过杀她。
毕竟她承诺的是让鼠妖带走首饰,却没说放鼠妖活命,杀她,当然是最保险的手段。然而花剑知虽然心肠冷酷、手段狠毒,连自己的弟弟都要算计一番,却讲究投桃报李、结草衔环,既然鼠妖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妥当完成了她的计划,她就没必要动杀心。
更何况,这鼠妖长得俊美,而花剑知最喜欢美丽的东西。因她的美貌,花剑知也愿意遵循约定,放她一条生路。
比起杀人,花剑知现在有更好奇的问题等待她解答:“我倒想问问你,盛夏天里,你是怎么造出这么个冰洞的?”
鼠妖放弃了啃食戒指,从地上站起来,神色有些惊讶又有些得意:“你杀过那么多妖怪,却没见过这样的结界?”
花剑知双手一摊,诚实地回答:“没有。”
鼠妖叹了口气,仿佛自己正被迫解释一些人尽皆知的道理:“听没听说过老鼠娶亲的故事?老鼠夫妇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猫,他们以为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生命,女儿与它结亲,它便会庇佑老鼠一家。可到了新婚之夜,猫却吃掉了新娘,连根骨头都没剩。”鼠妖起身,将啃得七零八落的戒指戴在手上,对着烛光细细打量,“从此,那被吃的女儿便化作一缕怨魂,游荡于世间。每当新婚之夜,她便出现在洞房,为那些不甘心嫁人的女子,杀死她们的新婚丈夫。”
鼠妖转头,冲花剑知俏皮地眨眨眼睛:“你看这冰洞,像不像洞房?”
洞顶挂着喜服。
冰上点满烛火。
在与鼠妖的对视中,花剑知微微一笑:“洞房都是红红火火的,你的洞,太冷了。”
“所以我才是妖怪嘛。”鼠妖走近花剑知,伸手将她抱住,头轻轻靠上她的胸口,“花小姐,我们俩很是合拍,不如——”
——不如趁机杀了她!
与其在花剑知面前战战兢兢,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了她,自己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鼠妖的指尖化成利刃,正冲花剑知的背后而去。她张开血盆大口,牙齿变得长而锋利,直直扑向花剑知的脖颈!
但花剑知的速度更快。
她的确不想杀鼠妖,但也没有放下戒心。在鼠妖行动的瞬间,她已经做出反应,一手捏紧鼠妖的脸颊,一手扼住鼠妖的手腕。在鼠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花剑知俏皮地眨眨眼,仿佛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可惜,我本来还挺喜欢你的。”
她猛力抬腿,用膝盖撞向鼠妖的小腹,将鼠妖踹向冰壁。寒冰碎成碎片,如雪花一般扎向鼠妖。花剑知抽出碎月,她杀向鼠妖,一根鞭子却忽然缠上她的剑,锁住了她的动作。
鼠妖还有同党?!花剑知一惊,鼠妖抓住这片刻的空隙,立刻从地上爬起,一挥衣袖,便卷来一股疾风,满地的首饰、寒冰和她自己全部从花剑知眼前消失了。山洞变回了那片开满白花的木芙蓉,月光重新洒向大地。
但鞭子的主人没有离开。那人力道极大,几乎将花剑知平地卷起。她借力飞向半空,把剑从鞭子中抽出,刚落到地上,尚未站稳,一把短刀便又自她的眼前划过。花剑知向后仰去,堪堪躲过这一击后,她迅速调整姿势,将碎月劈向敌人。刀剑相撞,胶着之下,她才看清来人。
虽说夜色昏暗,花剑知却看得真切。他剑眉星目,长发翩翩,穿一件青蓝色的长衣,橘红色的衣领以银线绣着腾云纹样,肩上落了几瓣木芙蓉。虽说神色狠厉、杀气腾腾,却完全无法掩盖住自己姣好的面孔和满身的贵气——他是人,不是鼠妖的同类。
花剑知的双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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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睁大几分。
海安是富饶之地,她见过不少俊男美女,但没有哪个,会让她第一面就高看一眼。可偏偏现在时机不对,比起打量长相,花剑知更想知道他的身份。
——他究竟是谁?
花剑知后退几步,剑仍然牢牢握在手里:“什么人?”
花剑知审视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花剑知。半晌之后,似乎终于确定了她不是妖怪,他才开口,语气冷淡道:“捉妖师段烛。”
段烛?
江安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个捉妖师?
看起来修为还不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剑知,仿佛她才是那个贸然闯入的犯人:“此处刚才有一只妖怪,阁下在结界里,没抓到她?”
坏了。
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在和妖怪做交易。
花剑知垂下眼,似是有些为难,笑得勉强:“我与她打斗了一番,段公子突然闯入,我还以为是同党,惊觉之下,便让她跑了。”重新抬起头时,花剑知已恢复镇定,“哦,忘记说了,我叫花剑知。”
这话几乎逗笑了段烛,他反问:“打斗了一番?”
花剑知身上连尘土都没沾。
真相难藏,正当花剑知琢磨是杀了他还是再编一个谎话时,段烛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不再继续追究——他看起来对别人的事情缺乏兴致:“无妨,我与同伴一起来的,有他们帮忙,之后也能追到她的踪迹。”
……还有同伙?
“段公子是江安人?”见段烛转身要走,花剑知赶紧追了上去,旁敲侧击地问,“之前似乎没听说过。”
“路过的外地人而已。”
外面来的捉妖师?还是三个?
一个人想成为捉妖师,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数年如一日的训练。花剑知对弟弟说得其实并不错:捉妖师又苦又累,天天行走江湖,赚了名声,却没什么钱,一不小心还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愿意当捉妖师的人日渐稀少,自新帝登基以后,所剩无几的同修也基本被朝廷招揽,江安从天而降三个捉妖师,无异于突然冒出了三个状元。
可除了江家的事情,最近江安并没有出现什么闹得人心惶惶的妖怪。上一次大妖出还是两年前,被花剑知亲手所杀。好端端的,段烛这行人来江安做什么?
“那倒是巧。”花剑知的马匹正在不远处啃草,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笑得殷勤,“既是同道中人,不如一起吧?借了你们的力,这次捉妖想必比以往会更加轻松。”
“可以啊。”
这就答应了?
捉妖师难得遇上同行,提议一起行动是很正常的事。然而段烛……怎么看都不像心性单纯之人,花剑知的直觉告诉自己,他绝对不是为了鼠妖而来的。
“相遇便是缘,花小姐与我已互换姓名,那就是朋友了。”段烛忽然笑了,他言辞诚恳,花剑知却感觉身后发冷,“我与师妹、朋友一起来的,不如,就由我将花小姐引荐给他们吧?”
4. 四
花剑知总觉得不太对劲。
三个外地来的捉妖师,恰好在今晚找到了鼠妖的结界,却对结界里的她毫不怀疑,甚至连她的身份都不问一句,立马就邀请同行——这也太可疑了!
他们会不会是鼠妖的同伙?会不会是来抢生意的猎妖师?会不会是……
不,也或许她把他们想得太坏了。她做贼心虚,总想把其他人也一并抹黑。她以前的师傅曾说过,捉妖师常年与妖怪打交道,一心为民,大多天真单纯,想法没那么复杂。兴许段烛就是觉得碰上了同行,想拉她入伙呢。
骑马跟在段烛后面,花剑知的两种想法在大脑里疯狂地搏斗:一个声音劝她与人为善,另一个声音在叫嚣杀了所有人。她魂游天外,不知道过去多久,忽然发现眼底多出了一抹玫粉色。这时她才意识到,段烛已经和自己的同伙们会合了。
“花小姐。”和她搭话的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身穿玫粉色的窄袖圆领袍,笑容明媚干净,声音清脆热情,“我叫明瑕,是段师兄的师妹。这位叫宋长岁,也是我们的朋友。”
走神太久,花剑知都不知道他们刚才聊了什么,她赶紧架起笑:“明小姐、宋公子。”
花剑知第一眼并没有发现明瑕身上的武器,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番后,才发现她的腰间别了两把铁扇;至于宋长岁,他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大夏天还穿厚重的披风,病恹恹的,怎么看都不像个用武的捉妖师。这行人的造型着实奇特,花剑知根本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和目的。
和自己人说话的时候,段烛的语气仍然疏远淡漠:“长岁,拜托你了。”
宋长岁点点头,他咳嗽一声,甩起袖子,一串淡蓝色的阵符飘向半空,瞬间点亮了漆黑的深夜。
——原来宋长岁是阵修。
阵修依靠法阵调动自己的灵力,通常攻击力不高,但非常适合追踪妖气、设置结界、治疗伤口等等。花剑知幼时非常崇拜阵修,她曾苦心学习过两年,结果……结果什么都没学会。
阵修通常更看重天赋和才智,她的师傅因此评价她“有力而无智,有才而无德”,这辈子注定和智慧不搭边,只能执剑而活。花剑知自然不信师傅的鬼话,从此更加刻苦,立志要当世界上最聪明、最强大的捉妖师——虽然至今为止,她仍然没有参透阵修的奥妙。
段烛、明瑕和宋长岁,一个用鞭子,一个耍扇子,还有一个练阵法。这样的组合属实稀奇,花剑知本来对他们只抱有警惕,如今心中又多了一分好奇。她想知道他们的更多事情。
没用多少时间,宋长岁便找到了鼠妖的踪迹:“她的妖气往城里去了。”
“城里?”
鼠妖不赶紧逃走,往城里去做什么?
花剑知一开口,三个人的目光都射了过来。他们双目灼灼,一副抓不到鼠妖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花剑知暗自叹了口气,她心说晦气,面上却热情地招呼道:“跟我走吧,城里的路,我熟。”
回城的路上,四人又闲聊一会,花剑知得到了更多信息:段烛和明瑕是同一门派的师兄妹,长风虽然不在同一师门,但和他们也是从小一起生活到大的交情。明瑕年纪最小,是个咋咋呼呼、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一看就没怎么经历过挫折;宋长风身体有疾,年纪又最大,是三人里性格最沉稳的;至于段烛……花剑知说不清楚,从见面到现在,他大多数时候都摆着苦大仇深的神色,仿佛每个人都和他有弑亲之仇。段烛是花剑知最不想接触的那类人——她根本琢磨不透段烛的心思。
三人最近刚刚下山进行历练修行,因为听说江安郡最为富饶,人也极多,他们估计这里很容易吸引妖怪,所以决定先来江安转一圈。没想到还未进城,就遇上了一只鼠妖。
听他们下山不久,花剑知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这些捉妖师,天天在师门里喝露水吃青草,不与世俗打交道。论玩弄心机,恐怕是赢不了花剑知的。她有信心瞒天过海,让鼠妖的事情顺利翻篇。
“江安郡的确是山美水美人也美的地方,各位若是没有急事,解决掉鼠妖后,可以在江安多待一会,感受此地的民俗风情。”城门已在眼前,望向门前睡着的守卫,花剑知咬紧笑脸,不让自己显出怒色,“不过诸位有一点想错了:江安虽然人多,妖怪却不常出现,捉妖师也没有几个。今天能碰到各位,实在是我的缘分——到了。”
她在城门前勒住马。马头轻轻蹭着守卫,他猛地惊醒,瞪大眼睛看着花剑知:“花花花……”
今晚的事情早已超出花剑知的掌控,她的全部注意都在段烛三人身上,懒得理会一个浑水摸鱼的士兵。“宋公子,”她转头看向宋长风,“妖气有没有更浓烈一些?”
宋长风紧皱眉头:“没有。妖气……妖气在这里分散掉了。”
“分散?”明瑕吃惊而茫然,赶忙追问道,“什么叫分散掉了?”
“刚才在结界附近的时候,我能清楚感受到凝聚成一团的妖气。但现在,鼠妖的踪迹就像被风吹散了一样,均匀分散到了城里的各个地方,”宋长风说,“这必然是她自己的诡计,让我们无法进一步追踪。现在怎么办?”
花剑知本以为他们其中做决定的是段烛,没想到开口的却是明瑕。她托着下巴沉思,慢慢道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尚不知晓鼠妖的目的……没有线索,天又这么晚,继续找下去,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不如我们先休整一夜,明天打听打听鼠妖之前是否出现过,搞清楚她的动机,再做行动。不过,鼠妖说不定今晚就会闹出些事故,我们应该留一个人守夜。”
“我同意。”花剑知立刻赞成明瑕的计划,她巴不得他们马上放弃鼠妖的问题,“你们三位远道而来,折腾这么久,也该休息了。守夜的事不如交给我和我的手下,我们毕竟是本地人,对各处都十分熟悉。”
宋长岁也点头同意:“我没有意见。”
于是三人齐齐看向没有发话的段烛。他似乎在想什么事,半天后才抬起头,对上花剑知的视线,不紧不慢道:“花小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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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为什么突然叫她?不好的预感陡然涌向花剑知的心头:“怎么?”
段烛冰冷的脸庞忽然绽开灿烂的笑容,冷漠的他已经让人不喜,这一笑,又平添了一分惊悚。谁都能看出他故意为之的刁难与恶意:“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花小姐既然是本地人,能否为我们提供休息的地方?”
城门缓缓推开,睡醒的守卫匆忙向花剑知行礼,四人骑马进入城中。段烛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花剑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们认识才几个时辰,他就索要起招待了!他们难道很熟吗?就算她要尽地主之谊,也不应该由他开口!真是、真是、真是毫无礼数的东西!
“可以啊,来了就是客,”花剑知脸上的肉都快笑僵了,她深吸一口气,已然认清自己的境地——今天她出门没看黄历,注定要倒大霉,“随我回府上吧。”
因为花剑知去捉妖,花府留了几盏灯等她回家。她出门的时候是午夜,回来时天色已蒙蒙亮。红雀站在门口打瞌睡,见到花剑知,赶忙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缰绳。
“你又不会骑马,牵绳做什么?”红雀犯困,做事也迷迷糊糊的,花剑知好笑道,“李泉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只是小姐一直未归,他们先回马厩休息了。”
花剑知一发问,红雀才彻底醒了。她回着话,眼睛却不断瞟向花剑知的身后,急切地想要看清三个人是谁。
“这三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捉妖师,现在是我的客人。”花剑知太清楚下人们的心思了,她把缰绳递给走过来的马夫,又对其他人说,“领他们去休息,好生招待着,不要有什么闪失——红雀,你跟我回去,让绿鹃照顾他们。”
自己不能招待客人,红雀垂头丧气地应道:“是。”
安排完下人,花剑知又对段烛一行人客气道:“事情仓促,只能临时腾出几间空房让各位休息。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说。”
“你家好气派!”花剑知话音刚落,明瑕便握住了她的双手。女孩子的长发用鹅黄色的发带束成马尾,此时也跟她本人一样一蹦一跳的,“来的路上,人家说江安郡的郡守姓花。花剑知,花剑知,我早该猜到你就是郡守的女儿!”
“阿瑜,不要无礼。”宋长风欲拦又止,但明瑕早已亲昵地凑到了花剑知的面前,他无奈地行了行礼,“花小姐,抱歉,明瑕就是小孩子脾气,不懂礼节,你不要和她计较。”
“没关系。”花剑知不讨厌心思单纯的人,她抽出一只手,将明瑕的碎发别到耳后,“先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安排,就不陪各位了。”
于是三个捉妖师跟着家仆离开。目送他们转过拐角后,花剑知转过头,恰好撞上了红雀依依不舍、继而惊慌失措的神情。
“人已经走了,还看什么呢?”花剑知笑得温柔,她挑起红雀的下巴,强迫红雀与自己对视,“这么喜欢看,是想让我给你安排婚事,还是想我挖出你的眼睛,放到人家的怀里?”
5. 五
绿鹃和红雀,是花剑知最信任的两个大丫鬟。
绿鹃为人老实厚道,花剑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虽然脑子不太聪明,但让人放心。红雀则与绿鹃相反:聪明伶俐,总能猜到花剑知的心事,但不喜欢安分守己,一有机会就要给别人添堵。这难以驯化的脾气让她挨过不少次打,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她渐渐在花府赢得一席之位,不再因为自己做的那些“出格”的事情而遭受责难。
因此当花剑知放下狠话的时候,红雀身体一抖,面色却并不惧怕,反而无辜地睁大眼睛,理直气壮道:“姑娘冤枉。我只是想看看姑娘带回家的是些什么人,我怕他们伤害姑娘。”
从花剑知带人进门开始,红雀的眼睛就没从段烛身上移走过。男人长得美自然应该被人欣赏,花剑知不信红雀的鬼话,但也不打算追究这点小事。她随意笑笑,沿着长廊,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说得好听。我看你很是悠闲,给你安排一件事情。”
这个节骨眼上,花剑知肯定在琢磨见不得光的计划。红雀咽了咽口水,赶紧跟上花剑知,她脖子微微前倾,脑袋凑近花剑知,语气有些不情愿,又有些好奇:“姑娘想让红雀做什么?”
花剑知却不说,直等到进了屋子,她摘下剑,擦拭起剑鞘,才道:“去打听打听,最近谁家有婚事。”
“婚事?”红雀不解其意。
“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也不管是当官的、经商的还是种地的,凡最近家里有婚事的,你都要打听到,并且清楚地列出来。”花剑知略一迟疑,“明天……不,今天,今晚你就要把这份名单给我。”
这要求完全是在为难人,红雀当即愣在了原地。她缓了好一会,猜测花剑知只是想惩罚刚才油嘴滑舌的自己,勉强赔笑道:“郡里哪天没有婚事?要是遇上好日子,十几家一起办喜事都不奇怪,就算我跑断腿也没法……”
把剑鞘和剑身擦干净后,花剑知将剑放回枕边——她晚上总要抱着碎月睡觉——这才抬眼看向红雀。她面上带着微笑,声音也心平气和的,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叫你做点事情怎么这么费劲?是不是在花家待够了,需不需要我为你安排个男人结婚?门口那个天天要饭的叫花子怎么样?虽然穷,长得倒很标致,和你很相配。”
此话一出,红雀马上明白花剑知并没有开玩笑,她赶紧认错:“我错了,五小姐。奴婢这就去打听,今晚准能问来!”
鼠妖的事情被人搅浑,花剑知现在一肚子气,她看什么都不顺眼,更不要说这个喜欢搞鬼的红雀。花剑知翻翻白眼,嫌弃道:“行了,下去吧。”
“是。”红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事,又转身道,“小姐要沐浴吗?您回来之前,我已让他们准备热水了。”
“待会儿再说吧。”折腾了一晚上,花剑知困得要命,恨不得立刻上床睡觉,可她又一身汗,根本躺不下。花剑知不由叹了口气,一手撑着额头,说,“让李泉来,等他走后我再洗。”
“是。”这次红雀是真的走了。
李泉其实早已在院子里等着。见红雀从屋里出来,他赶紧走上前来,在门口先行礼道:“小姐,现在可方便——”
“方便方便,”李泉一到,花剑知立即提起精神,她起身,亲自把人迎进来,“赶紧进来。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李珍也没碰上什么。”李泉低着头,恭敬道,“小姐今晚回来得晚,又带了三个外来的捉妖师,不必小姐说,我也知道,今晚不太顺利。您放心,今晚的事情,谁都不会传出去。”
李泉是她母亲花朝露的心腹,身手极好,且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据说三十多年前,就是他帮助花朝露夺下了家主之位,从而让她得皇家青眼,一路飞黄腾达直至今日。另外,花剑知还从府上年纪大的家仆们那里听说,李泉和自己的母亲有一些不可说的秘史——虽说下人们喜欢嚼耳根,但照她母亲养面首的数量和速度,就算这是真的,花剑知也不惊讶。
对花剑知而言,李泉于公于私都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她没什么好瞒他的:“看紧他们。他们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回头都要告诉我。”
看见桌上的茶壶,花剑知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晚没有喝水。倒完茶,李泉仍然没有回话,她古怪地看他:“还有什么问题?”
李泉欲言又止,他踌躇了一会,才往前走几步,将手放到腰间的刀柄上,轻声道:“那几个捉妖师……不需要下人替姑娘解决他们吗?”
杀了?!花剑知差点大叫出声。
“你发什么疯!”花剑知怒瞪李泉,“不许生事,别告诉我你已经安排人准备动手了!”
“不杀吗?”李泉眼中的狠戾变为困惑,这和花剑知以往的作风可不一样,他不解地抓抓脸颊,“他们来势汹汹,还坏了小姐的好事,我以为……”
花剑知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所有人都在跟自己对着干,就连脑子最好用的李泉都频出昏招。她感觉自己几乎要晕厥过去,努力做着深呼吸:“他们是按师门要求下山历练的,你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的?你知道他们的师傅是谁?你知道他们是哪家的孩子?杀了,你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再说,我前脚带他们进了府,后脚三人就死了,到时候谁不怀疑是我们干的?真要动手,也得查清他们的来历再说!”
噼里啪啦地骂完,花剑知才感觉憋着的那股气顺畅了一些,她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杯被重重地摔到桌上:“我们花家真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赶紧滚下去!蠢货。”
知道花剑知在气头上,李泉赶紧弯腰拱手,往外退去:“花小姐说的是,属下考虑不周。那三人,属下会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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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请小姐放心。”
然而,刚赶走李泉,花剑知还没能喘上气,绿鹃又回来了。她来时碰上了仓促离开的李泉,进来又看见了怒气冲冲的花剑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便已略知一二。绿鹃快步悄声走到花剑知面前,细声细气地说:“三位客人已经歇下,我服侍姑娘休息吧。茶水大概有些凉了,我重新给姑娘泡一壶。”
“不用了。”绿鹃的几句话便让花剑知冷静了下来,她走进内室,在梳妆台前站定,“给我更衣,我先沐浴,再去睡会儿。”
于是绿鹃为花剑知脱下外衣,又拆下头饰,为她梳发。花剑知不说话,绿鹃便不开口。花剑知的头发长而厚实,梳子划过,宛如芦苇在夜风中瑟瑟。
直到梳理完毕,花剑知才开口道:“后面几天,你一直在那边伺候他们,他们要什么,就给准备好。这边让红雀忙。”
“知道了。”绿鹃老老实实地点头,“他们三位今晚没有说什么,应当是很满意。只有那位穿青衣的公子,刚才说饿想吃宵夜,小厨房煮了面,又备了几碟凉拌小菜,一并送了过去。”
生了半天气,花剑知总算笑了,她料想这个段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倒是不客气。面有没有多煮?这么一说,我也饿了。”
“当然有。”绿鹃可不管厨房到底关没关火,她现在的任务是哄花剑知开心,就算睁着眼也要说瞎话,“姑娘现在要吃满汉全席,厨房也能给您准备齐全了。”
花剑知扑哧一笑,总算彻底高兴了:“今晚吃了什么,说话这么甜?”
看花剑知的模样,绿鹃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跟她一起笑道:“姑娘去沐浴吧,水备着呢,我去厨房给您拿吃的。”
“不要满汉全席,一碗面就好,太油了,肚子不舒服。”花剑知往窗外瞧了一眼,才发现夜色已渐渐发白,这碗面完全可以当早饭吃,“天都亮了,今晚可真是——”
“——花小姐,休息了吗?”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
她知道段烛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上门来。走了红雀,来了李泉;走了李泉,来了绿鹃;绿鹃刚要走,段烛又来了。这倒是很有意思,她不像花家小姐,花剑知心想,反而像戏园子的老板,但凡是个角,都得轮流来她搭的台子上粉墨登场。
这么一想,花剑知便起了玩心,她将食指比在唇上,冲绿鹃做出噤声的动作。后者微微笑着,似乎已猜到她想做什么。
花剑知捡一件宽大的披风裹在身上,松松垮垮走到门口,望向门外那个隐约可见的影子。她脸上含笑,朗声道:“段公子,你是客我是主,为你尽地主之谊,对你有求必应,是我应做的。虽说段公子生得好看,可我也并非如饥似渴之人,你深夜来我闺房,这番投桃报李,我实在难以笑纳。”
6. 六
花剑知说完,等了半天,迟迟未听到段烛的回应。
她以为自己说的话惹恼了段烛,可透过门上糊着的窗纸,又能看见他确确实实立在院子里,没有离开。
“花小姐误会了。”终于,他支支吾吾地挤出了一句话,“我不是为这种事来的。我是……”
段烛被花剑知的话砸得头昏脑涨,语气有些示弱,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强硬。花剑知看他没有生气,捉弄的心思更进一步,她笑得更灿烂了,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你靠近点!站那么远,整个府的人都能听见我们讲话。”
又是半晌过去,只听衣料扫过花草,窸窸窣窣地来到花剑知的房门前,低声道:“冒犯了。”
两人只剩一门之隔。
“你说你不是为了‘那种事’来的,那你偷偷摸摸跑到我的院子里,有何贵干?”
“花小姐,回来的路上你说要负责守夜,但你已忙碌一宿,我的本意是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让你休息一会。”段烛默然片刻,“我本想等你家的下人通报给你,只是刚才在院子门口碰见一位红衣女子,说可以直接进来,才贸然上前。打扰了花小姐,十分抱歉。”
红衣女子。
这肯定是红雀干的好事,只有她,敢做出这么不规矩的事情——她看出花剑知对段烛上心,于是故意让他进来,令花剑知有机会捉弄他。
“段公子真是贴心。”
花剑知卷着发梢,细细打量段烛落在门上的影子。太阳已渐渐升起,朝霞洒向庭院,映得那身影愈加清晰。她很好奇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肯定是局促不安的,但又极力想维护住自己冷若冰霜的模样。
光是想想就很有趣。
花剑知想要什么,就必定要去得到。她想看看现在段烛的样子,便立刻打开大门,迎上他的视线。
段烛自然没有料到她的动作,他瞪大双眼,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猛地转过身去,耳根微红,窘迫道:“花小姐!这是……真是……你……!”他恼羞成怒,作势要离开,“我还是回去吧,你不要拿我取乐。”
竟然还是个老迂腐。
他的反应和花剑知想象中的分毫不差,她已经渐渐琢磨出了段烛的性格——看似冷心冷面、气势汹汹,实际上却单纯得很,行为举止受条条框框的束缚,稍被捉弄一下就会脸红。
有意思。
不过说实话,花剑知觉得自己的衣着并没有哪里冒犯到段烛:她已经披了一件披风,头发虽散落下来,但也梳得整整齐齐的。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花剑知赶忙抓住他的胳膊,“我太累了,正准备沐浴更衣,小憩一会,谁让段公子恰好这时候来了。这分明是段公子的错。”她言之凿凿,仿佛被捉弄的段烛才是罪魁祸首,“不过,你既然对鼠妖的事这么上心,不如我们两人先查一查她吧。反正天已经亮了,叫我睡,也睡不了多久。”
“现在?”段烛刚要回头,忽然想起花剑知的模样,赶紧又转了回去,“花小姐还是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
“急的,急的。”花剑知边说边合上门,她笑得明媚,再三强调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别走哦,千万别走!”
关上门,她赶紧招呼绿鹃重新给自己穿好衣服,又把剑挂回腰间。穿衣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放在桌上的那封信——那封鼠妖折腾多日才给她偷来的信。花剑知把信件放进怀里,这才走出屋子,来到段烛前面:“走吧,段公子。”
“花小姐。”
“怎么?”
段烛已恢复了起先的镇定,仿佛刚才不知所措的人并非自己,他神情淡然道:“我们是不是……应该等长岁和明瑕醒了再说?”
换个衣服的时间,他已经调整回状态了!花剑知暗道无趣,表面上依旧严肃地摆摆手:“不耽误。所谓能者多劳,他们累了,就让他们去休息。我们还有力气,就提前去做事。”
这些下山历练的捉妖师,必然在某些方面存在缺陷,自己单独行动容易遇上问题,才选择和他人结为队伍。段烛三人必定有各自的缺点,所以选择一同上路,相互扶持。若能将他们离间,三人分道扬镳,处理起来,就不会是难事。
因此花剑知打定主意,今天必须和段烛单独走一遭。她要找出他的弱点,从他下手,拆散这三个捉妖师组成的小小联盟。
没错,李泉并没有猜错花剑知的心思:她的确想杀了三人。但这件事必须做得巧妙,做得不动声色。李泉还什么都不了解就要动杀心,这才是让花剑知恼火的地方。
“江老爷子是江安郡最富有的商人,最近他的几家铺子接连被鼠妖盗窃,因此托我解决此事。”花剑知招呼段烛坐上马车,“我们可以先去江家拜访他,或者去店里看看,你觉得呢?”
“去铺子吧。”段烛略一思考,便做了决定,“鼠妖既然是在店里动的手,大概还残留着一些妖气,我们可以从中寻找线索。如果店里一无所获,可以再去江家。”
“好。”花剑知点头,对车夫道,“去长金阁。”
天一亮,江安郡便热闹了起来。清晨时刻,路边的早饭铺已支起了摊子,卖包子的、卖馄饨的、卖糕点的排成一列,吆喝声不绝于耳;进城卖菜的农民坐着驴车,车后的蔬菜还沾着泥巴和露水;行人背着钓竿,手里拎着活蹦乱跳的鲤鱼,一路往家走去。
花剑知正看得热闹,忽然听见段烛开口:“花小姐。”
“嗯?”她放下帘子,收回视线。
“花小姐昨夜是如何找到那鼠妖的?”
“巧合。”花剑知猜到段烛早晚会问这个问题,她早已想好了对策,“城里虽然妖怪不多,但城外有时候仍然猖獗。那些妖怪,多半会找一个能藏身、妖气又足够浓厚能够修炼的地方,几年下来,就能发现他们选择的地方,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个。挨着顺序找,总能找到。”
段烛不信花剑知的鬼话,他扯扯嘴角,似笑非笑:“看来还是本地人最了解。”
“那是自然。”花剑知不理会他的暗示,“那你呢,你们是怎么找到那地方的?是宋公子的阵法寻到的?”
“不错。”段烛点头,“昨夜我们恰巧路过,感受到妖气,便找到了踪迹。”
“你们三人当时为什么不一起去呢?”花剑知问,“要是我们有四个人,肯定能当场拿下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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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
“长岁的身体不太好。”段烛的视线望向窗外,明显不想多谈,“我便让明瑕照顾他,自己去了。”
“这么多巧合,最终导致我们二人最后相见。”花剑知不作掩饰,目光直直盯着段烛的侧脸,观察他的反应,“段公子,这说明我们是有缘人。”
段烛抿紧嘴唇,板着脸,不说话了。
瞧他的模样,花剑知在心里又给他添上一笔标记:正经古板、缺乏幽默感、不善言辞、吃软不吃硬。
想和这样的人交好,不难。花剑知只需要在他面前扮演一个热情的人,放松他的警惕,趁他以为她是朋友的时候,再一刀将他捅穿。
轻而易举。
几句闲话的工夫,两人已到了长金阁。往日最红火的首饰店此时大门紧锁,只有一个守门的老头坐在门前。他认识花剑知,行了礼,便打开门锁,让二人走了进去。
“长金阁”这名字土气,装修也极其庸俗。铺子的门匾、脚下的门槛、房子的支柱、装首饰的柜子,无一不用金子装饰。挂画上的人物戴着金饰,摆在桌上的狮子像用金子雕了眼睛,就连用来擦灰尘的抹布,也绣着一个大大的“金”字。然而,经历过鼠妖的劫掠后,凡和“金”相关的东西全部消失了,不管是放在柜子里的,雕进塑像里的,还是画在画像里的,全被带走、抠走、撕走,没有一处例外。华丽恢宏的长金阁,如今像长满脓疮的泥地,阴森、残破、坑坑洼洼。
段烛四处打量一番后,做出结论:“妖气很淡,恐怕已经偷了有些时日了?”
“七八天之前的事。”
段烛点点头,他若有所思。
花剑知早就来过长金阁,没什么好搜索的,便靠在首饰架上,视线随着段烛转。她倒想知道,他是否能在这里找到鼠妖的线索。
的确,花剑知并不希望鼠妖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可同时,她又希望有人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出她作恶的证据。
就像她做了一个谜语,需要其他人猜出谜底一样。
“对妖怪来说,金银乃无用之物。”意识到这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段烛渐渐皱紧眉头,“那鼠妖为什么偏偏挑中江家的铺子,偷走所有的金子?”
因为是她花剑知安排鼠妖这么干的呀!你段烛当然想不明白了。
花剑知装模作样地摆出同样的困惑:“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起先江老爷来同我讲这件事,我还不信。可等我来了长金阁,才发现他并未骗我。”
“其中必有蹊跷。”犯罪的主谋就在段烛面前,可惜他浑然不知,仍然热心地催促着花剑知,“去下一家铺子看看。”
于是花剑知带着段烛逛了剩余三家被盗的店铺。就像长金阁一样,三个店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偷走,无一例外。逛得越久,段烛的脸色就越难看——他完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直到他们逛到第五家成衣店时,事情才出现转机。成衣铺的布料和衣服早已被偷走,店里却仍然人满为患。花剑知和段烛刚走到门口,一个尖细的声音便穿透人群,从店面深处传了出来:“我告诉你们,要是不能及时赶制出喜服,江老爷子定要扒掉你们的皮!”
7. 七
江家的成衣铺子里站满了伙计,花剑知在门槛前探头探脑,试图看出其中的玄妙:“大清早的,你们忙活什么呢?”
她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刚才发话的人一眼认出了她,赶忙挤出人群,堆着笑向她行礼:“花小姐!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了?”
“随便逛逛。”
原来刚才训话的是铺子的王掌柜,江平昌的某个远房表亲。花剑知对他不感兴趣,目光仍然落在铺子里:“你们在做什么?”
王掌柜看起来有些为难,双眼游离,食指和大拇指慢慢搓着,迟疑一会,才吞吞吐吐道:“是……是这样,今晚有一场婚事,新娘家在我们这订了喜服……可您也知道,前几日鼠妖作怪,把那身衣裳也偷走了。我们紧赶慢赶,今天好不容易做了身新的。事情都急上眉梢了,可这群吃干饭的,还敢在这里浑水摸鱼!所以我才训他们一顿。”说到这里,王掌柜忽然又有了底气,转过头去,怒瞪自己手底下的这群人,“还不快点干活!瞎站着发什么愣呢?!”
挨了骂,正在罚站的人群赶紧乌泱泱地散开,低头忙活起自己的事情。这一散,就将原先堵起来的地方空了出来,露出了站在最中间的女子。她身穿淡绿色的裙子,正撑着绣棚,往喜服上绣花。
“那是老爷家的六姑娘,柔烟,”发现花剑知一直盯着她看,王掌柜赶忙解释,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她是很精于制衣的,这事紧急,老爷就让她一道来帮忙了。”
江柔烟。
江家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是江平昌和他娶的一位许姨娘生的孩子。花剑知去江家做客都是江平昌亲自招待,对这位小姐几乎没有印象。她不由多看了几眼江柔烟,江柔烟却像没发现似的,继续埋头缝针。
别人忙着生意,花剑知在这属实有些碍事,王掌柜委婉地下起逐客令:“花小姐,我们刚经历了一场盗窃,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
花剑知才不管王掌柜说什么,她忽地转过头,看向段烛。
段烛也在打量铺子,可里面人多眼杂,还有个扯皮的王掌柜,他不知道能不能进,正皱着眉头,很为难的样子。正巧对上了花剑知的目光,她不知为何在笑——她一笑,段烛就想起了她说的那些毫无分寸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撇开头:“怎么了?”
花剑知动作极快,她飞快抓住段烛的胳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不由分说将他拖进铺子:“走!我们进去看看。”
“花小姐!”
花剑知健步如飞,王掌柜根本拦不住,他踉跄一下,差点绊倒在地。这工夫,花剑知已经带着段烛走了进去。其他人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眼神却都忍不住偷偷放在了她身上。
走进去,花剑知便松开拉着段烛的手,在铺子里打量起来。她一会看看这人手里的盖头,一会看看那人手里的绣球,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自己才是店面的主人。
最后,她在江柔烟身旁站定,发问道:“今夜要结婚的是哪家?”
“是附近一个当工匠的鳏夫,活计算不上极好,您老人家恐怕是不认识的。”王掌柜跟在花剑知身后,她一开口,他就赶忙接话,“他花光了这辈子的所有积蓄,只为让女儿体面地嫁出去,所以我们今天就算把老命豁出去,也得给人家把衣服做出来!”
王掌柜的回答不仅没讨到花剑知欢心,还将她惹恼了。她目光一凌,脸颊绷紧,怒斥道:“我和你们江六小姐说话,你插什么嘴?瞎站在这里,真是碍事!”
被花剑知一吼,王掌柜便失去了阵脚。他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花剑知,手足无措,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哎,哎,我真没眼力见!”他反应过来,往自己脸上抽了一耳光,作着揖往后退,“花小姐您聊,您聊。”
看他离开了自己,花剑知这才舒坦些。她收回脸上的满腔怒意,重新露出笑容,背着手继续看江柔烟绣花。
江柔烟虽然是富饶人家的小姐,却一脸苦相,双眉下折,眼睑下垂,鼻子下塌,嘴唇也极薄,只有耳朵上挂着的浅粉色耳环,显出一点点人气。花剑知走到面前时,她并不理会,只专心地绣花。等花剑知怒骂王掌柜时,她虽然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耳环却晃动了一下,仿佛感到惊讶,想要转头似的。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双眼依然盯着绣线,只是手上的动作,渐渐放慢了。
江柔烟绣的是比翼鸟,她的手也像一只飞鸟,上上下下,几个来回,便绣出了大致的形,栩栩如生的,好像马上就要从婚服上飞出去。花剑知看了一会,问道:“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吧,这么要紧,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听了花剑知的问话,江柔烟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如她的名字,轻柔无比,像一阵薄烟,风一吹便会散去,“那新娘子挂念心上人,就算不穿喜服,也愿意高高兴兴地嫁过去。可她身旁的人呢,却一定要一件新衣裳点缀门面。若是衣服做不出来,人也不许出嫁。也不知成亲的是新娘,还是新娘身上的衣服。”
“婚事往往这样,”花剑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越与旁人无关,旁人就越是心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可能因为,跳火坑的并不是他们。”江柔烟剪断红色的绣线,第一次抬眼看向花剑知,那是一双清冷的杏眼,宛如秋日枯黄的树叶,虽被狂风吹拂,却不愿就此落入泥地,“正因如此,他们更乐得推别人去受苦。”
“来不及,才要抓紧时间呐!”王掌柜听不懂她们打什么哑谜,心里急得很。他在花剑知面前连连作揖,也顾不上自己可能再次得罪她,便推着她往外走,“祖宗啊!我们家铺子都被偷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看?您快走吧,万一耽误了姑娘出嫁,那是要影响好几家人的!”
和江柔烟聊了几句话,花剑知已经心满意足,也不再折磨王掌柜,笑着往外走:“行行行,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一等花剑知走出来,王掌柜赶紧关上大门,从里面将铺子反锁起来。段烛正在台阶下等她,见她出来,刚准备说话,又被花剑知抢了白:“怎么样,我替你打掩护,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头绪?”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段烛莫名其妙:“掩护?”
段烛完全没有理解她的用意,花剑知瞪大眼睛,故作夸张道:“我和王掌柜推诿了半天,可不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你多看看铺子里有什么吗?”
“恐怕是你自己在搞鬼吧。”段烛咕哝道。
段烛这句话声音很小,花剑知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段烛岔开话,“不过我的确有了些头绪。”
花剑知挑挑眉:“哦?”
“只是揣测,尚不能作为明证。”段烛瞄了一眼花剑知,果然,此话一出,她立刻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我们不如先回花小姐府上,与长岁、明瑕一同商量下。”
又要商量!还要卖关子!
花剑知估计段烛已经发现了鼠妖对婚事情有独钟的问题,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他信不过她?看来,要获取这个人的信任,靠几句撩拨的话是不够的——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蠢。
“行啊,这个点,他们估计也睡醒了。”花剑知假装毫不在意,风轻云淡道,“我昨晚已让厨房提前准备好午膳,我们回去,边吃边说。”
这顿午膳,算是主人做东为客人洗风尘的一顿饭,花剑知早早便安排了下去。段烛三人来自山上,大概从小胃口清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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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腻,因此花剑知特意叮嘱,让厨房不要做得特别丰富——若是摆一桌子山珍海味,好像他们是什么达官贵人,肯定会让人家格外不自在。倒不如准备一些适合暑天的家常小菜,更能拉近与他们的距离。至于咸淡甜辣,花剑知摸不透他们的口味,就让厨房每种都准备一点。
到了家,明瑕和宋长岁果然醒了,正坐在凉亭前欣赏水池中的锦鲤。在远处的时候,花剑知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直到走近,她才发现宋长岁脸色惨白、双眼乌青,像要病死一样,而身旁的明瑕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悠闲地用自己的铁扇扇风。
宋长岁的脸色让花剑知吃了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宋公子身体不要紧吗?”
“没关系没关系。”看见花剑知回来,明瑕站起身,双眼弯成了月牙,“长岁就是这样的,你看他快要死了,实际上这条命还能活几十年呢!花小姐不用担心!”
“真的没事吗?”
“没关系。”宋长岁虚弱地张口,他气息奄奄,花剑知真感觉他随时会晕厥过去,“醒了以后用法阵探了探那鼠妖的妖气,江安郡是大地方,比较费灵气,稍微休息一会就好。花小姐不必担心。”
花剑知还是觉得他的状态堪忧。
但既然他的好友和他本人都说没关系,她也不再问了。反正这三人迟早会被她杀掉,宋长岁是病死还是怎样,都与她没有关系。
段烛问:“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我在城中,探到了三处鼠妖的妖气。”
说到一半,宋长岁不由喘了几口气,见他这样,明瑕接过话茬,顺便把桌上的一张地图举了过来:“刚才花小姐的一位下人拿了地图来,长岁已标注好,你们看看吧。”
妖气停留的三处地方,指向了三所住宅。住宅的主人都是普通人家,身份没什么特别;从位置上看,这三处地方也没什么奥秘。
段烛看完地图,将问题率先抛给花剑知:“花小姐是本地人,有没有什么想法?”
花剑知用食指点着脸颊,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三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总不能包庇了鼠妖吧?”
“我心中已有了些猜测。”段烛说,“三户人家今晚家中都有婚事,而那鼠妖,是来杀她们的新郎的。”
“为什么这么说?”“何出此言?”
宋长岁和明瑕异口同声地发问,但段烛不会理他们,将目光射向花剑知。他漆黑的双眼宛如一对利刃,要将花剑知的心思彻底剖开。
“与花小姐走这一遭,让我想起了关于鼠妖的传说。”他死死盯着花剑知,仿佛她是比鼠妖更加十恶不赦的杀人犯,“鼠妖爱喜事,若以新郎的肉为食,能够大幅提升她们的妖力。所以她们往往出现在凡人成亲的那天,杀死并带走他们。那鼠妖偷走了江家的金饰和喜服,假装自己贪爱财宝,但这只是她的障眼法。江安人口密集,婚事频繁,她真正的目的,是想一晚吃掉大量新郎,让自己成为妖中的翘首。花小姐,你以为我说得对不对?”
花剑知嚼着果盘里的葡萄,直到听见段烛叫自己的名字,她才抬起眸,眉开眼笑道:“段公子真是聪明伶俐,一个上午就能找到鼠妖的下落,我花剑知,很佩服。那我们今晚的计划,就是在三户人家面前蹲守鼠妖咯?”
说罢,她又塞了几颗葡萄。她不得不逼自己吃点东西,堵上自己的嘴。不然,她真的要像个疯子,放声大笑起来。
不是因为段烛终于如她所愿找到了鼠妖的动机,而是因为,他猜对了前因,却在最后一刻猜错了结果。
——鼠妖根本不在这三户人家里。
今晚还有第四个要成亲的人,鼠妖要吃的——是江柔烟的新郎。
8. 八
“不错。”段烛想不到江柔烟这一层,仍然认认真真地谋划捉鼠之事,“鼠妖大多躲在新娘家中,等新郎踏进门时将其杀害。因此,我们只需要在这三户人家门前蹲守,就能将鼠妖抓获。不过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开始行动,先在三处打探情况,以防节外生枝。”
花剑知要极力阻止他们与鼠妖见面,当然赞同段烛的计划:“好,那我今下午就带三位找一下地方,毕竟我是——”
段烛唐突打断了她:“花小姐忙了一夜,不如先去休息吧。”
“嗯?”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让她插手?不想她与鼠妖碰面?总不能是他真的在替她着想,想让她休息?
“今日上午这一趟,已经让我对江安的几条大街很熟悉了。即便没有花小姐带路,我也能认清地方。”段烛说,“下午不如让我与明瑕出行,长岁也继续休息,待养精蓄锐后,晚上再碰面。”
反正他们已经走向了错误的方向,花剑知也乐得休息一会。她刚要答应,明瑕却大声反对道:“等等等等!你二位一声不吭就跑出去调查,现在又开始搞一言堂,我和长岁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就计划起来了?师兄,你和花小姐才认识一天呢,怎么就和她搞起了联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最后一句话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段烛脸色沉下去,斥责道:“瞎说什么呢。”
长岁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倒是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们昨夜让鼠妖跑了,但她本身修为并不深,就算有别的目的,恐怕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只为了三个新郎吗?”明瑕用扇子顶着下巴,眼珠骨碌一转,“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蹊跷才对。”
好聪明的女子!花剑知暗暗夸赞明瑕。
她已知晓段烛修为不低,宋长岁虽然病弱,但也是很不错的阵修。只有明瑕,尚不清楚实力高低,照前两人的水平来看,她应该也不差。若是能逼她出手就好了——花剑知对她那两把扇子相当在意。
段烛下定决心要这么查,也不顾明瑕提出的异议,很不客气地说:“照你的脑子,当然想不明白,听我的就是了。”
“嘿!怎么讲话呢!”明瑕佯装恼怒地瞪他一眼,继而转头询问花剑知和宋长岁,她满脸不可思议,“你们都没有意见了吗?里面肯定有圈套!”
花剑知和宋长岁齐刷刷地摇头。
“除了喜事这条线索,你还能有什么想法?”明瑕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岔,段烛渐渐不耐烦了,“我已经说了下午先看看情况,如果发生什么变故,我们随机应变就是。”
“那好吧,”寡不敌众,明瑕拖着长音,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计划,坐到一旁嘀咕道,“肯定会有变故发生的。”
做了决定,一桩心事也算放下了。四人一起吃完午饭,便开始分头行动。花剑知总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晚霞倚楼。她又躺了一会,才磨磨蹭蹭地下床。
屋里刚有了丁点动静,屋外便来了人。一个身影从窗外闪过,轻轻问道:“小姐醒了?”
这声音是红雀的,花剑知招呼她进来:“回来多久了?”
“刚回来,连水都没喝上呢。”红雀笑着把茶水端到她手中,“小姐托我打听的事情,我已经全弄明白了。江安最近,一共有十六门婚事。”
花剑知不曾关心过郡里的红白事,数字乍一听来,确实惊人:“十六?这么多?”
“光是今晚,就有三门呢。”红雀给花剑知递水、穿衣、梳头,邀功似的,紧紧贴在她身后,“分别是——”
“这三家我已经知道了,没别的了?”
听花剑知说已经知道,红雀不由呆住了——她一直在屋里睡觉,如何得知外面的婚事?又听花剑知如此发问,她的神色愈加茫然,勉强地挂着一张笑脸:“小姐的意思是……?难道我还有什么纰漏吗?”
花剑知和红雀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两人知根知底,她知道红雀的表演欲又上来了,才不跟她生气:“别装了。江家的婚事,你没打听到?”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红雀“扑哧”一声便笑出了声,“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江小姐的大丫鬟那里打听来的——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要学的还多着呢。”花剑知面对镜子,将一根玉簪仔细插进发中,“我问你,她要嫁的人是谁?”
“是一个卖字的穷书生,就住在附近的深花巷里。”反正瞒不住花剑知,红雀索性把消息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她那丫鬟对我说,这几个月,江家一直在传江六小姐的生母许姨娘与外男有染,江小姐其实并非江老爷的骨肉。风言风语传到江老爷耳朵里,他自然相当恼火,听说那许姨娘挨了几记耳光,差点被他打死!
“后来,有一日江小姐外出游玩,碰巧在路上遇见这个书生在卖字,他字写得是不错的,又那么清贫,小姐看他可怜,便当场买了一幅。结果呢,这事又被传了出去,说她与书生私会,甚至有了身孕。江老爷正为怎么处置她们母女而犯愁,知道以后,便立刻给她定下婚事,让她尽快和书生完婚,离开江家。
“这桩婚事是一个月前定下的,按江老爷的意思,他当天就要把江小姐送过去。只因为许姨娘在从中作梗,今天婚服烧了,明天小姐病了,后天她又去找老爷求情,这才拖延到了现在。最近因为鼠妖的事情,江老爷坐立不安,生怕再遇上什么岔子,于是铁了心要让婚事在今天完成。不过这门婚事很不体面,几乎没有风声传出来,就连江家上下,也只有零星几个人知道。可怜那江小姐,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竟沦落至此等境地。”
花剑知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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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手眼通天,能猜到江柔烟今天结婚,却猜不到江家还有这些曲曲绕绕。红雀讲得有声有色,刚开始她还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什么有染、造谣、耳光、身孕,她只感觉自己的耳朵正在遭罪——江家家风竟如此秽乱!一个年过半百的家主,为了一个可笑的传闻,居然如此欺侮自己的妻女!竟然扶持这样的人当上江安首富,母亲的眼光实在太差!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花剑知听得头疼,“这个江平昌,就因为发了点小财,不仅目中无人,还虐待自己的血亲。江家早晚得换人。”
镜子里映出红雀的笑脸,她附和道:“小姐说得极是。我们家花小姐才是最最宅心仁厚的,生了气,顶多说要挖下人的眼睛,再让下人嫁给外面的叫花子,却是从来不打压我们的。”
“谁说要把你嫁出去的?”红雀这是在提花剑知昨晚的气话,花剑知倏然一笑,也陪她胡闹起来,“你这么精明能干,我哪里舍得把你嫁人?等母亲回来,我让她做主,替你招一两个贤婿,好不好?”
“不要不要。”红雀笑嘻嘻地答道,“男人个个都蠢,招来,只能添堵碍眼。”
花朝露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下人,曾经一度想发配掉红雀。可花剑知偏偏就喜欢红雀巧言令色的聪明劲,凭着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礼法子,硬是把红雀强行留了下来。虽说红雀的小动作有时也会惹恼花剑知,但她两人的确是对抗花朝露的统一战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出发了。”花剑知说着站起身,将碎月别到腰间,“要是那几位问起来,就说……”
她要去找江柔烟,就没法和段烛等人会合。这个时间闹失踪,得编个什么谎,才能让他们相信呢?
“就说衙门上有要紧事,郡守现在不在,只能托您去处理了吧。等您处理好,会直接去找他们。他们山上来的,又不清楚山下的烦琐俗事。”红雀抢先一步,替花剑知打开门,“反正,只要今晚能先于他们解决鼠妖就行,借口究竟是什么,不重要。”
“对,就这么说。”花剑知实在太满意红雀了,她心里已经琢磨好事成以后该赏赐给她什么东西,“但要是碰上段烛,就直接告诉他,我去抓鼠妖了。”
昨夜见面的时候,花剑知直觉认为他是个狠角色,可他今天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独特之处,这让花剑知有些失望。难道和她以前认识的那些捉妖师一样,段烛也是平庸无奇之辈吗?
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花剑知想。她要看看段烛究竟怎样才能意识到真相。
“知道了。”红雀应道,“小姐放心便是。”
残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黑夜吞没,天上的星月亮起,这个时间,鼠妖肯定已经在江柔烟的房子里等着了。
花剑知走出家门,却并不往江家去。她一转身,绕道进入深花巷。
9. 九
她双手环胸,像阵风似的在屋里打转,几个来回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为什么他还不来?”
燃烧的红烛在她走动带来的微风中摇曳,泛着冷光的蜡油缓缓流淌,刻下几条泪痕。她的身影在窗户上交叠重合,像活过来的剪纸,在夜色中无声舞动。坐在床上的人听见她的话,发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受惊了似的。
“你能不能坐下?”江柔烟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恹恹道,“我被你转得头疼。”
“你自己的婚事,怎么这么不上心?”许秀婀快步走到床前,冰凉的手握住江柔烟,“那可是火坑,你愿意往下跳吗?”
江柔烟有些恼了,她偏开视线,将母亲的手甩开:“再不情愿,又能怎样?”
“想想办法呀!他迟迟不来,是不是不想娶了?是不是路上出事了,或者……”
江柔烟被闹得头疼,想按一按太阳穴,可她早已化上成亲时的浓妆,这一按,手上便蹭到了许多的胭脂扑粉。人不顺的时候做什么都不对劲,她放下手指,叹口气,重新面对惶恐不安的母亲:“反正有青吱小姐,你担心什么?”
被点名的“青吱小姐”和江柔烟一样,身穿大红喜服,头戴沉重的金饰。不过她蓬头垢面,长至地面的黑发随意地铺在身后,双手还长满了如同短刀的锋利指甲。比起被压得动弹不得的江柔烟,她看上去要灵活自在得多。她正坐在桌上,双手抱着苹果乱啃,忽听见有人喊自己,便转过头,从漆黑的头发中露出了两只浑浊的黄色眼睛,以及两根长出唇外的尖锐牙齿。
青吱小姐不是别人,正是和花剑知合作了多日的鼠妖。
昨夜面对花剑知时,青吱凶狠狡猾,然而现在,她却露出了茫然的、毫无戒心的神情,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许秀婀本来就烦,看见青吱不停吃东西,心里更乱了,她恼火地将苹果一把夺下,扔到地上:“青青,你也别吃了!”
“你凶我做什么?”
苹果在地上咕噜乱转,青吱委屈地放下手,双眉忧伤地簇成一团。可一看许秀婀的表情,她便放下了心中的莫名,按着许秀婀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乐观地安慰道:“秀秀,你放心,有我在,这门婚事一定能给你搅浑!他敢来,我就敢杀!”
许秀婀本来只是心烦,听见青吱这么讲,又多了一层慌张:“不行不行,你不能杀人!你要是杀了人,花剑知肯定不会放过你,到时候,你必死无疑!你只要吓唬一吓,把那个秀才吓走,我们再传播些谣言,就说柔烟克夫招鬼,之类之类,把婚事搅浑就行了。”
旁听的江柔烟忍不住翻翻白眼:“那我的名声也太难听了点。”
“吓唬有用吗?我前两天都快把江家挖空了,到处威胁恐吓,他不照样要让你女儿出嫁?那个江平昌,已经厌倦你了,是不会对你仁慈的!还是得把男人们杀光,才能以绝后患。再说,花剑知,”提到花剑知,青吱立马来了劲,她神气地挺起胸膛,大放厥词道,“她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我倒要和她比试比试!”
许秀婀没想到自己的退堂鼓竟成了激将法,她紧张地抓住青吱的双手:“除了她,不是又来了几个捉妖师吗?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青吱轻哼一声,转过身去,不理睬她。
“青青,你不是说你要金盆洗手,放下屠刀吗?你要过上安定的好日子,就算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再开杀戒了。”
青吱依然不理她。
许秀婀猛地站起,她急得直跺脚,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就算为了我,你也要考虑考虑!若是你死了,以后的日子,我又有什么盼头?我一个凡人,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你愿意让我以后的日子都孤苦伶仃、独守空房吗?”
江柔烟皱皱鼻子,做出一副鬼脸:“真肉麻。”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了。”听见许秀婀这么说,青吱终于有了动静,她握住许秀婀的双手,眼睛变得熠熠生辉,“可你在这个破江家待了十几年,替他生孩子,陪他找乐子,牺牲了这么多,最后又被他一脚踹开!你想想,我有多少年没能见到你了?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要我说,我们不如今晚带着柔烟一起逃走。我偷了那么多东西,足够我们无忧无虑一辈子了。”
“你们商量你们的,别把我扯进去。”江柔烟嘀咕道,“先说好,我不走。我要熬死那个老头。”
敲门声打断了三人的对话,一个老妈子在门外说话:“太太,新郎官到了。”
“总算到了。”许秀婀走到门前,隔着门询问,“他们几个人?”
“只新郎官一个,说是路上迷了路,这才迟了。”
“知道了。”许秀婀说,“你先下去吧,柔烟心情不好,不愿见其他人。”
这么不体面的婚姻,换谁都会不高兴。老妈子并未起疑,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多大点地方,还能迷路?”青吱一挑眉,身体蠢蠢欲动,“我去看看。”
“吓唬吓唬就行。”许秀婀打开门,她放心不下青吱,不住地小声提醒着,“别杀人!千万别杀人!”
从东侧飘来的阴云遮住了弯月,只剩天上的几颗碎星,勉强照亮漆黑的屋外。白日的暑气将散未散,朦胧地浮在树影与花木上,如同缠在眼前的一层绸缎,模糊掉人的视线。天地之间,只剩一只青蛙在水池边聒噪大叫,其他一切,皆归于死寂。
别人不说,谁能猜到,这里正在举行婚事?
新郎身穿红衣,背对房门站在院子里。青吱走向他,试探着开口:“夫君,妾身等了许久,怎迟迟不来?”
“路上耽误了些事。”
她再往前走几步:“什么事?妾身能否帮到夫君?”
“怕是帮不上。”
她走到他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锐利的指尖进入他的视线:“夫君,为何不转头来看我?”
“怕冒犯小姐。”
她手指微动,指尖扎向新郎的脖颈,可是,意想中的血肉感并没有出现在她的手中,倒是一道剑影自青吱眼前闪过,在她脸上劈出了一道血痕!
青吱发出一声惨叫,大步向后退去。捂着呲呲冒血的伤口,她看见新郎缓缓转过身——不是别人,正是花剑知。
惊惧与疼痛让青吱咧出一个兴奋的大笑,她喘着粗气,嘶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瞒不了你!”
“我给了你离开的机会,”花剑知提剑而上,“可惜你不愿意走。”
“你穿了新郎的衣服。”这次有了防备,青吱躲过她的正面攻击,只有几根发丝被剑斩断,“真正的新郎去哪了?”
这一剑劈了空,花剑知在青吱身后站定,狡猾地笑道:“猜猜看?”
“你要是杀了他,我还得谢谢你呢。”
“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一阵刀光剑影过后,花剑知再次出现在青吱眼前。青吱的指尖和刀尖一样坚硬,她用十指抵住花剑知的剑刃,但花剑知力气惊人,直直穿过青吱的重重阻碍,略一用力,便将青吱的左手砍了下来。青吱脱力向后倒去,花剑知抓住这个空当,将她踩到脚下。她举着剑,剑刃直指青吱的胸膛。
许秀婀冲出房门,大叫一声:“不要!”
话音落下,一阵狂风忽地从花剑知侧脸的方向飞过。她迅速闪开,那根长鞭却拐了个弯,没有冲她过来。在花剑知这调整重心的片刻,鞭子缠绕到了青吱身上,将她带到了院子的另一边——段烛正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他竟然来了!花剑知又高兴又吃惊,他看起来并不匆忙,可能已经到了一会,然而她在院子里演了半天的戏,却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他怎么知道鼠妖在这?是红雀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猜到的?
刚才的鞭子力道狠毒,抽到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花剑知心有余悸地晃晃脑袋:“段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要站到妖怪那一边吧?”
“我有话要问她。”段烛面无表情,他稍一用力,让鞭子更加紧凑地缠绕在鼠妖身上,将她身上勒出了血痕,“她得活着。”
鼠妖肯定会背叛她,说出她们合作的事情。花剑知略作停顿,这才缓缓将剑放到身后,背着双手,假作潇洒道:“请便。”
说服了花剑知,段烛低下头,专心对付起青吱:“我问你,你在这里,是为了杀江小姐的新郎,还是另有目的?”
青吱试图用自己的利齿咬断鞭子,然而她越是挣扎,鞭子缠得就越紧:“那是个混账东西,他死了,是为民除害!”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要偷金子?”段烛的眼神飞快地扫过走到近前的花剑知,好像只是无意中看了她一眼,“是否有其他人在指使你?”
“是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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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干的!”许秀婀打断想要开口的青吱,她小跑到几个人之中,在花剑知眼前跪下,“青青都是为了我好!公子,你饶了他吧!花小姐!”她又看向花剑知,“花小姐,您帮帮我!您放过她!”
“妖怪吃人,怎么能说放就放?”花剑知故作为难地看向别处,“放了她,万一她哪天害死人,责任岂不是在我身上了?”
“青青从来没吃过人!”许秀婀膝行向前,她拽住花剑知的衣角,试图晃动花剑知,“青青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求求你花小姐!”
许秀婀只是个普通人,本不应该和妖怪有所牵扯,如今却为一只老鼠求情。段烛万万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他对待妖怪凶狠,却不愿意为难普通人,犹豫不决的时刻,青吱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嘶吼道:“花剑知!都是花剑知逼我干的!是她让我偷东西,也是她让我杀人!你不知道吧?”她几近疯狂地看着段烛,“她才不是什么正经捉妖师,她是猎——”
青吱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脖子上突然长出了红黑相交的线条,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似的,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头顶、脚底,直到全身都被笼罩。
“她是,”青吱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用爪子拼命撕扯自己的喉咙,一道道鲜血奔腾着涌出,“她——我、我——她——”
“青青?!”许秀婀惊慌无措地看着青吱诡异的变化,她扑到青吱身上,试图帮青吱扯开身上的网,“青青,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段烛以为自己的鞭子出了问题,可收回鞭子后,那些黑红色的细线依然捆在青吱身上。意识到青吱要死,他心中发急,不由进一步逼问道:“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你要说什么?!”
青吱不回答段烛。
她已经放弃与网痕搏斗,不愿把最后的声音浪费在花剑知身上。青吱用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许秀婀,艰难地伸出那只没被砍断的手,轻轻抚摸许秀婀的脸:“秀——”
下一刻,红黑色的网向内收缩,瞬间将她切割成了数千只肉块。青吱化作血泥,溅到许秀婀的脸上,落到江柔烟的院子里。腐臭的腥味在温热的空气里不断散播,像一个忽然打开的巨大蒸笼,将囚禁的气味抛洒向天空。
“……青青?”
许秀婀愣愣地抬起手,起初,她以为脸上的是泪,等她碰到那温热的、黏稠的液体后,她才意识到那是青吱的血。她低下头,颤抖着,捧起地上的血肉,半晌后,终于发狂地大叫起来:“青青?青青!青青?!”
无人预想到这幅情景的发生,连花剑知都被惊得说不出话。她将剑收回到剑鞘中,往前迈一步,弯下腰,用一根手指抹了一把青吱的血液——血液刚沾到手上,便蒸发得无影无踪。这是她没见过的阵法——也有可能是某种诅咒。
她看着手指发愣,这时,段烛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们靠得极近,花剑知能清晰地看见段烛那双愤怒的眼睛。他杀气腾腾,随时都可能动手杀了她:“这是禁语咒,只有妖怪能够施展的一种咒语,一旦违背誓言,就会妖力散尽,死无全尸。”段烛咬牙切齿,在花剑知身旁耳语,“花小姐,难不成,这是你干的好事?”
许秀婀仍坐在地上呼唤“青青”,微风将她的呼号送向远方。
花剑知消化完段烛的话,这才重新带上往日的笑容:“你都说了是妖怪的诅咒,怎么可能是我干的?我还能是妖怪吗?段公子,我看你现在很激动,要不要喝杯茶水冷静冷静?”
“她刚才要指控你,然后就死了。如果不是你动的手,又能是谁?!”
蛮不讲理!无理取闹!花剑知从未受过如此大的冤屈,她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断了,但作为花家受人敬重的小姐,她宁愿死要面子活受罪,也绝不愿意自己向别人低一点头。她死死咬着牙,面上依然笑得风轻云淡:“谁知道她到底要说什——”
“花小姐。”
柔软飘摇的声音插进了对话。
花剑知望过去,只见江柔烟拖着沉重的喜服,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她悠然踩进青吱的血肉中,扶住伤心欲绝的许秀婀。
那张总是忧伤愁苦的脸,一闪而过尊重和得意的神色:“花小姐降妖除魔,救我与母亲于水火。柔烟,在此谢花小姐救命之恩。”
10. 十
妖血在她脚下蔓延,母亲在她身边哭泣,江柔烟却面带微笑,向花剑知温柔地行礼。
这情景再诡异不过了。
鼠妖根本算不上是花剑知杀的——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鼠妖一提到她的名字,便暴毙身亡了。
可江柔烟的意思,杀鼠妖的功劳,是要算到她头上的。
“不用谢。”花剑知盯了她一会,才缓缓道,“你……”
“哎呀!”一串灯火忽然涌进院子,只见江平昌带着一群下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花小姐,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老爷。”
尽管还有一肚子疑问,花剑知却不想在江平昌面前乱了手脚。她脸上立刻挂好笑容,含笑看向喘着粗气的江平昌:“如你所见,你说的鼠妖,我已经给你解决了。”她指了指地上的血泥,又指了指江柔烟,“至于这桩婚事,我劝你老人家还是再考虑考虑。你家的六小姐,克夫,阴气重。若是再给她许个丈夫,或许会招来更大的妖怪。”
“啊!”江平昌听罢大惊失色,仓皇地望向江柔烟,“那鼠妖,是柔烟引来的吗?”
“别人家的小姐出嫁,那都是八抬大轿、十里红装,”新郎的装束压得花剑知头疼,她摘下头冠,把它扔到地上,“你倒好,一带富商,女儿却要嫁给一个穷酸秀才,还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那鼠妖不找你,还能找谁呢?”
“竟是这样!我真是造孽!”江平昌轻轻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腆着脸笑道,“谢谢花小姐!谢谢花小姐!”他又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江柔烟,忽然变了脸色,横眉怒目地骂道,“柔烟,你傻愣着干什么呢?人家救了你的命,还不快向花小姐道谢!”
“父亲来之前,我已经谢过了。”江柔烟小声反驳他,或许是怕江平昌更生气,她再次向花剑知行礼,“谢谢花小姐。”
“举手之劳而已,谢什么?”花剑知配合着江柔烟岔开话题,“鼠妖,我让我家的人来收拾,你们不要动。江老爷,你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只可惜,你的那些东西是找不回来了。”
“能保住一条命,那就是我的福气了。”看花剑知想走,江平昌便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花小姐这就走吗?哎,好的,成,那我就不送了……您慢走!”
捉妖的风头被花剑知占尽,没人理会同来的段烛。他也不吱声,只将鞭子缠了几圈握在手上,走在队伍的最后,观察着江家的情形。
花剑知忙于应付江平昌,也没时间和段烛说话。直到走出江家以后,她才站到段烛身旁,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段烛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杀新郎?”
花剑知猝不及防,不由愣住了。
“给妖怪下咒已经是丧心病狂,但好歹是为了除妖,手段虽狠毒,却是为了除害。”在段烛眼里,花剑知已经是一个不可理喻、无可救药的疯子,“可你为什么连新郎也要一并杀了?那新郎是个凡人,你杀——”
“段公子。”花剑知终于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她不由笑了起来,“指认凶手,讲究一个证据。你若觉得我下咒、觉得我杀人,就拿出证据来,不要无事生非、血口喷人。”
“因为这就是花小姐的行事风格,残忍、狡猾、冷酷无情,”段烛模仿着花剑知的模样冷笑起来,“虽然没有证据,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花小姐心里,更是一面明镜,再清楚不过。”
段烛误会了自己,但花剑知并不生气。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段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想的不是要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是在想:这个人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很好玩。
一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在自己身上下功夫,花剑知笑得更加明媚了:“你言之凿凿,说得好像我们是旧识一样。”
“我的确认识花小姐。”
“哦?”花剑知总算来了兴致,她歪歪头,好奇地眨眨眼睛,“我们见过?”
“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找答案吧。”花剑知的马车在江家门口停下,段烛却甩开衣摆,大步往前走去,“就像我,也会去找你杀人的证据。”
“不一起走吗?我家的马车都到了。”花剑知站在原地,遥遥喊他,“反正你是住在我家的!”
“不必了。”段烛朗声道,“花小姐出身官家,捉只小妖都要动用千军万马,我们普通人家,可配不上。”
他淹没在深夜的迷雾中,花剑知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这才蹬上马车,让车夫动身。
也好。花剑知想,正好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会。
鼠妖死了。可这事没完,禁语咒的事情得查,段烛说的话也耐人寻味。
他认识我。
他认识我。
他认识我?
花剑知在外有极好的名声,别人都说她剑气无双、为民除恶。可听段烛的意思,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杀人无数、贩卖妖肉的猎妖师了。他一个刚下山的人,怎么会如此了解自己的事情?
还有禁语咒……据说这是妖怪独有的诅咒,受禁语咒束缚的妖怪,一旦提到下咒者禁止提及的事情,就会死无全尸。花剑知一直以为这是说书人杜撰出来的东西,没想到今日真的让她见识到了。
可给鼠妖下咒的妖怪,为什么不允许谈论花剑知?那妖怪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打她的主意?
花剑知想了一路也没有想明白,到了家,她也来不及休息,招呼着红雀去书房。进了书房,也不等红雀点灯,便扑到书架上,从上面取出了一沓书籍,稀里哗啦地扔到地上。
红雀吓了一跳,赶紧点起油灯:“姑娘找什么?”
花剑知不说话,依旧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翻出了二三十本书后,她才发现红雀还站在这,于是吩咐道:“没事,你下去睡吧。”
鼠妖死了,花剑知却一脸烦躁,红雀便猜到路上出了什么事,连忙追问:“姑娘要找什么,我帮您一起找吧。江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用。书房一直都是我自己收拾,我自己找得快。”
花剑知大有要熬夜看书的意思,红雀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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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劝她:“姑娘,晚上看书多伤眼睛?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
花剑知不耐烦了,把书重重甩到桌上,一个瓷杯被震得跳了起来:“废什么话!听我的就是。”
红雀不敢多嘴,她别无他法,只能给花剑知多点了几盏灯,退到房门外等候。
花剑知一向自己整理书房,找起书来也确实效率。片刻的功夫,她便把所有与妖怪相关的书籍翻了出来。不管是史官记录的《镇邪阁大事记》《妖史》,还是捉妖师自己写的传记《捉妖记》《斩妖旧忆》,亦或路边摊卖的话本《阴阳诡志》,通通都被花剑知抱到了桌上。她坐在桌前,快速搜索着里面的内容,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禁语咒……禁语……禁语……”
过了一会,李泉来报信:“鼠妖的尸体已经收拾完了。那妖怪四分五裂,也没法送给陛下,我让李珍直接烧掉了。那位段公子,也回来了,似乎和另外两个人起了口角,刚才争了两句,三人才各自回房休息。”
花剑知嗤笑一声,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吵起来:白天明瑕提出疑点的时候,段烛不解释,坚持要他们那么干,把他们打发到其他地方。自己则占尽功劳,独自前往江家,面对妖怪和花剑知。现在鼠妖死了,消息才传到明瑕和宋长岁那里,两人知道真相,自然要和段烛吵一架。明明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却不愿意说实话,换做谁,都会心寒。
“知道了,”花剑知懒得管别人的私事,连头都没抬,“回去休息吧。”
“姑娘。”李泉有些踌躇,“是这样,我听说……”
“不是急事的话,明日再说。”
李泉见她不想听,叹了口气,便退下了。
这一夜花剑知相当清醒,丝毫没感到疲倦。太阳升起后,她也没休息,吃了几块点心便接着读,一直到了中午,才从几十本书里搜到关于禁语咒的事情。这本书是一个不知名的捉妖师写的《下山录》,记录了自己离开门派后在世俗闯荡的故事。书的大半内容都是他被人坑蒙拐骗的血泪史,只寥寥几句谈到了妖怪。偏偏就这几句话,给花剑知带来了线索。
“昔日余遇一狐妖,请余助其解咒。狐妖曰:若能杀下咒者,赠予黄金万两。余受铜臭之惑,称是。然狐妖提到其名讳,当即……”
红雀在外面敲门:“姑娘,不好了。”
“又什么事?”
“……当即四分五裂,化作肉泥,不剩一点人样。方知此乃禁语咒,独百年大妖可作。骇然,从此弃捉妖,为庖厨。”
……独百年大妖可作。
花剑知靠到椅背上,慢慢合上书。
鼠妖怎么会和大妖扯上关系?大妖又怎么会在咒语中提到花剑知?
红雀推开门,见花剑知脸色不好,犹豫了半晌,也不敢开口。
花剑知瞥她一眼,拿起茶杯喝一口水,脑子里还在琢磨着禁语咒的事:“说。”
红雀打量着门口左右,见四处无人,这才走进书房,关上门,弯下腰,在花剑知耳边悄声道:“郡守回来了。”
11. 十一
母亲回来了!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是今天!
熬夜看了一晚上书,花剑知的脑子还在发懵,她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又喝了一口茶水。红雀见她不说话,便替她拿了主意:“我说姑娘昨晚去捉妖怪,还在休息,您收拾收拾,快去见她吧。”
也亏红雀机灵,想出了这个借口。花剑知顿时感觉自己有了呼吸的余地,她双手拍拍脸,冷静下来,先进房间换了身衣服,洗漱一番,吃了点东西。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气色也不好,于是又往脸上扑了些粉。
我不能在母亲面前暴露出一丝无能,花剑知想。
终于将自己整理得差不多了,花剑知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问向站在旁边的红雀:“我怎么样?”
红雀点点头,她神色肃穆,好像花剑知要上战场了一样:“没问题!姑娘是完美的。”
有了红雀的肯定,花剑知这才恢复了些许信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紧张,缓步走向客厅。
因为母亲,花剑知感觉这条通向客厅的路变得格外漫长。终于来到刑场门口时,尚未见到花朝露,便听见她那爽朗厚重、中气十足的笑声传了出来。
花剑知掀开帘子,看到自己年过半百的母亲正坐在最中央,身穿一件深紫色的圆领蟒袍,掺了白发的乌发戴满镶金宝石凤钗,一副不可冒犯的权贵模样。然而她的脸圆润饱满,微笑时眼角挤出淡淡的皱纹,慈眉善目的长相,又冲淡了身上的威严。
也正因此,坐在母亲身旁的明瑕并不觉得拘束,反而同她有说有笑。段烛和宋长岁坐在另一边,虽不说话,但也未感到不耐烦。她的弟弟站在母亲身旁,握着母亲的手,专心听她讲话。绿鹃端着茶壶,分别为他们倒茶。客厅里其乐融融,这让突然闯进的花剑知,显得更像一个外人。
见花剑知走进来,花朝露转头看向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我家姑娘来了。”花朝露上下打量着她,确定她的衣着和姿态没有出错,才满意地点点头,“分明是主,起得却比客人还要晚,这样如何能招待好人家?”花朝露又看向明瑕,好像花剑知只是她们之间无关紧要的闲话,“我家姑娘哪里都好,就是长了一身懒骨头,没规没矩的。”
母亲当着外人的面就这么训斥她,不给她一点面子,这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花剑知很清楚母亲的心思,微微一笑:“昨晚去捉妖了,累得很,刚刚才睡醒。也怪母亲,您要是提前写封信,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早早爬起来,站在城门口迎接您呢。”
说罢,花剑知来到明瑕身边坐下。两人恰好在此时对视,明瑕意识到了花剑知的处境,替她帮腔道:“我们能有什么需要招待的?花小姐忙前忙后,这么辛苦,多休息一会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们捉妖师,很多都不愿意和官家来往。我姑娘脾气又古怪,看你们能和睦相处,我就放心了。”花朝露笑得和蔼,但下一刻,她话锋一转,“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我们是悬崖山上的人,”明瑕说得轻巧,殊不知自己扔下了一颗惊雷,“我与段烛是同门的师兄妹,长岁虽然师从他人,但也同住悬崖山。”
悬崖山。
花剑知无所事事地端着茶杯听她们讲话,这一个悬崖山,立刻让她清醒了。她抬起头,正对上花朝露震怒与错愕的目光,但那目光只一闪过,便消失了。花朝露又重新成了那个和蔼可亲的郡守:“哦?悬崖山?那你们的师傅岂不是……”
他们是悬崖山的人!
明瑕知道她要问什么,抿着嘴笑了笑:“那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
“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悬崖山的段易虹,是千年难遇的一位天才。她也是第一位重创了妖王的捉妖师,因为惧惮她的力量,此后百年,妖王都不敢现身。”段易虹的后人竟然就在自己家中,花朝露仰起头,乐得大笑,“这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哦!段公子,难道你就是……”
花朝露说得没错:在世间游历的捉妖师,往往不喜欢和官家来往。明瑕为人圆滑,和她说几句闲话倒不要紧。宋长岁身体不好,但性情温和,所以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见。唯独段烛,光是老老实实在一旁听人谈话,已经费尽了力气——他更想不到,话题的中心会转到自己头上。
本想敷衍了事的段烛猛地回神,斟酌一会才答道:“她是我的姥娘。不过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离世了,并没有继承到她的力量。”
“无论如何,你们既然来自悬崖山,必定是她的后辈,水平绝不会差。”花朝露双手合十,轻轻击掌,“这实在太巧了。我这次匆匆回来,正是为了一桩妖怪的要紧事。前几日,陛下得信,鹏鸟已在西南现身。”
鹏鸟是活了五百多年的妖怪,这个名字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异口同声道:“鹏鸟?!”
“不错。”看他们的反应,花朝露知道他们来了兴趣,笑着点点头,“就在西南的百川郡,它来去匆匆,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大妖现世必定会引起祸患,段烛直接站起身,他满脸严肃:“此话当真?”
“骗你们做什么?我赶回来,正为着让剑知去捉鹏鸟。”花朝露一挥手,对着屋外喊道,“李泉!把骨头拿上来给他们瞧瞧。”
李泉端着一个匣子走进客厅,匣子里装了一具完整的山羊骨,骨头上有明显被烧灼的痕迹。花朝露站起身,示意几个捉妖师靠近:“请看吧。那里原本有一只山羊怪扰乱民生,郡守派人前去捉拿,到了以后,捉妖师却发现了失踪多年的鹏鸟妖。据他所说,鹏鸟将山羊一口吞进嘴里,接着又吐出了一团火。等鹏鸟走后,捉妖师往前走去,就发现了这具骨头。”
“吃肉不吃骨,吐火不吐唾。”宋长岁仔细端量着山羊的骨头,不多时便下了结论,“鹏鸟喜欢将活物整只吞下,吃掉血肉后,再把骨头完整地吐出。鹏鸟善火,所以骨头总会被烤焦。如果传言所说不错,这的确是鹏鸟的手笔。”
仅仅一具骨头,还不足以打消众人的疑虑。段烛狐疑地盯着花朝露:“皇帝在镇邪阁不是有许多人吗?听你的意思,倒是想让花小姐一人解决鹏鸟吗?”
“镇邪阁?”听见这个名字,花朝露不由冷笑,“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一点用处没有。听说鹏鸟现身,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没有一点捉妖师的样子。这件事太过重要,陛下自然没法信任他们。”说及此,花朝露神情又有些无奈,“可这事,让剑知一个人去干,我也放心不下,就想着回来同她商量商量,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人手。没想到刚好碰见了你们,这可不是天意吗?”
“这恐怕还需要多考虑一下。”明瑕犹豫道,“鹏鸟的动机,鹏鸟目前的去向,杀死它的方法,都需要从长计议。”
“那是自然。”花朝露走到花剑知身旁,伸出一只手挽住她,“我也要和姑娘私下聊一聊,诸位也回去休息,好好考虑一番吧。只是此事体大,容不得耽误,还请各位尽快作决定。”
鹏鸟的消息一出,众人正好也没了闲聊的心思,听见花朝露的话,便各自回了房。花剑知陪着母亲前往书房,没有其他人的阻碍,母女两人终于可以毫无隔阂地说起真心话。
进了书房,花剑知当场挨了母亲一巴掌。
“捉一只老鼠,扯出一个禁语咒,又把悬崖山的人引来。”花朝露的手劲极大,花剑知只感觉耳朵在散发尖锐的鸣叫,几乎听不清母亲的咒骂,“我花朝露,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废物女儿!”
这一巴掌,让花剑知的嘴角流下血,眼角流下泪——倒不是她委屈,而是她几乎失去了对五官的控制,根本管不住自己脸上的反应。
花剑知不说话,她没什么好辩白的:禁语咒是个意外,悬崖山更出乎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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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虽说段烛看起来有些实力,但她以为和以前那些来到江安的捉妖师一样,这三人只是寻常门派的新秀,从未想过是大名鼎鼎的悬崖山。
轻敌是她的错,她认了。
花剑知死气沉沉地看着母亲。
“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姐姐去了西北,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就是板上钉钉的家主了。”花朝露端着双手,虽然气极,却仍然保持风度,“以后要是再做这么蠢的事情,我立刻就把她叫回来!你也不必在花家继续待了。”
花剑知抬手擦掉脸上的血,她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知道了。”
“鹏鸟的事情,你要去做。百年大妖,皇帝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想到皇室,花朝露的怒气略有收敛,“他最近得了一个新宠,说要和她一起吃了鹏鸟,两人一块得道成仙。”
皇帝。皇帝。又是皇帝!吃了那么多妖怪,怎么还没毒死他!
“知道了。”
“解决鹏鸟的时候,趁机杀了他们,”花朝露抬起下颌指向门外,意指段烛三人,“悬崖山已经二十年没动静了,忽然跑出来这么多人,实力肯定不容小觑。悬崖山最喜欢多管闲事,我们必须小心,不能让他们干扰到皇帝吃妖的事情,更不能让他们阻碍花家升官发财。至于禁语咒的事,若是你查不到,就算了,我让家里的人给留意。”
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渐渐退却,花剑知也开始转起脑筋:“鹏鸟活了五百年,我们几个怎么能对付?就算他们是悬崖山的人,也未必好用。”
“你以为我没考虑到吗?”花朝露笑得猖狂,她走到花剑知近前,压低声音说,“到了百川,自然有人与你接应。那儿的军力,全听你指挥。”
西南靠近边壤,有军队长年驻扎。花剑知意识到母亲的意思,她头皮发麻,背后渗出一层冷汗,面目骇然:“你开玩笑?军力?我?”
皇帝要让她掌兵?
“只为鹏鸟让你动用一次而已。反正,为了吃到足够多的妖肉,皇帝愿意为我们家提供任何助力。”花朝露发狠道,“但你不许再犯如此愚蠢的错误。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哪怕只是一次兵权的动用,也是对花剑知的认可。她打起精神,笑容重新恢复了气势:“这次是我失误,下次不会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折腾了江家这么久,你总有所收获吧?”花朝露微笑着伸出手,只要花剑知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偶尔一两次错误,她是能够容忍的,“让我看看你拿了他家什么东西。”
她从江平昌那里偷走了一封信。花剑知脸上挂着假笑,她与母亲对视半晌,才慢条斯理道:“一封信而已。江平昌趁你去了京里,写了封告发你的信。我拦下来了。”
“信呢?”
信就在花剑知怀里,但在母亲面前,她是从来不说实话的。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想好了谎言:“我烧了。”看到花朝露有些不满,她心里才舒服了点,“无非就是说你贪赃枉法、名声败坏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我倒是很好奇,你真那么干了?”
“怀疑我?”花朝露一挑眉,“你要是怀疑家里的钱财往来,自己去找陈夫人查就是了。反正账簿是随便你看的。”
陈夫人是花家管账的。
“你真以为我蠢吗?”花剑知双手环胸,斜斜地靠在书房的门框上,“我只能看到明面上的账簿,可除此之外,你和陈夫人还有另一本账,那是我看不到的。”
花朝露摇头笑笑,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与花剑知周旋,于是坐到书桌前,随手翻看起这段时间堆积的公务,漫不经心道:“你若真有心,哪本账查不到?”
早晚我会查到的。
花剑知现在斗不过母亲,所以她也不把这话说出来。她随便一行礼,肿着脸,走出了花朝露的书房。
12. 十二
花剑知被母亲训了一顿,还挨了一巴掌,心情自不必说,她垮着脸,怨气冲天地往自己的屋里走。
这对母女的关系,花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仆人们看见花剑知的样子,便知道两人又起了冲突,看见她,也不敢搭话,要么低头,要么转身,反正没人敢冲到花剑知面前找不痛快。
花府消息传得飞快,花剑知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红雀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早就在等着她了。她看见花剑知脸上的红肿,赶紧殷切地迎上去,扶住花剑知的胳膊:“我的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花剑知心气高傲,自然咽不下母亲这口恶气。可若没了母亲的助力,她绝不可能享受这种富足的生活,更不可能成为皇帝钦定的猎妖师。纵使满腔怒火,她也不得不忍受,只能愤愤地说道:“被狗咬了!”
红雀替花剑知打开门,找出一瓶药膏,帮她抹到脸上:“她是认真的?让你去百川?”红雀忧虑地皱起眉,“从咱们这出发,紧赶慢赶,也要好几个月的路程,等你到了,那大鸟,不早就跑了吗?”
“可不是吗。”花剑知冷笑,她一笑,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引起丝丝痛楚,“一个不小心,我就在路上死了,到时候,花家可就要变天了。我看你最好也赶快找找别的出路,别吊死在我这棵树上。”
说罢,她从衣服里翻出一条项链,递到红雀眼前:“喏,正好,鼠妖的事你帮了我大忙,我还没赏你呢。”
红雀定眼看那项链,不是别的,正是前日江平昌送过来的天珠。当日花剑知早就把项链还了回去,怎么又重新拿到手了?红雀可不敢问花剑知在江家到底搞了什么鬼,她笑得为难,不肯将项链接手:“这天珠,很贵的吧?姑娘可太抬举我了。”
“反正我不在了,花家就轮到别人说了算了。我母亲又不喜欢你,我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在外惨死吧?”花剑知没好气道,“好歹拿点值钱的东西,就算日子没那么宽裕,也不至于缺短什么。”
听完她的话,红雀这才明白这是演哪一出:花剑知因为母亲让她去大老远的地方解决烫手山芋,心有怨气,正找人发泄呢。
猜到了花剑知的心事,红雀便大起胆子,把那只捧着项链的手慢慢推了回去,满脸讨好的意味:“姑娘说笑呢。郡守怎能舍得放弃您?这次不过是出趟远门,等您回来,花家上下还是要听您差遣的。”
“她有什么不敢放弃的?”花剑知恼恨地站起身,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被扇的侧脸,“她这把戏已在姐姐身上用过一次了,如今又轮到了我。我若听了她的命去百川,替她解决了皇帝的心腹之忧,她自然能得皇帝青睐,可等那时我赶回江安,花家的继承人,估计早换了几轮,和我再也没什么关系!杀鹏鸟的功劳,更算不到我头上。若我不去,从花家逃走,那我这些年给皇帝杀妖怪得来的声誉,建立的名望,还有地位、金钱,那就全都灰飞烟灭了!她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花剑知的姐姐花墨知,本来被花朝露当作继承人培养。可生下花剑知以后,她发现这个新女儿更有本领,于是将花墨知赶到了边疆参军,给花剑知的未来铺路。
这事一直是花剑知的心结,她很清楚,一旦花朝露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譬如她弟弟花言知,就会把她一脚踢开,将她弃之如敝屣。
红雀安抚道:“怎会呢?你与三小姐,自然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与她,都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肉,都是她的棋子。”越提姐姐,花剑知便越发焦虑,越发认可自己的猜测,“一旦我们失去价值,她就会把我们抛弃。”
“除了您,郡守哪有更器重的人?”红雀按着花剑知的肩膀,强行让她坐下,“三小姐有些本事,可她早被郡守伤透了心,当年是自愿参的军,如今离家多年,我看她是不愿再回来的。至于六少爷……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看他,并不像成器的样子,郡守肯定不愿让他当家做主。更何况,”红雀低声道,“就算真有人图姑娘的位置,又能怎么样?凭姑娘的本事,自然能把一切夺回来。”
红雀的话说到了花剑知的心坎上,她垂下眼,不再吱声。
可她又实在不敢放心自己的母亲。花朝露的心有多狠,手段有多毒,花剑知再清楚不过了。
“我去小厨房给您弄点冰饮,您在屋里冷静一会,想想大妖怪的事情,行吗?”看花剑知听进去了,红雀微微松一口气,她总算笑了出来,效仿着花剑知那天对江平昌讲的话,打趣道,“至于这天珠,您自己好好收着。我这辈子都指望姑娘了,怎能拿一根项链打发我?”
说罢,红雀走出房门,留下花剑知一个人待着。她坐不住,不多时又站起来,一边琢磨母亲的用意,一边在屋里反复徘徊。半晌后,她重新走到窗边时,忽然发现天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压着天空,潮湿的水汽浮在空气里,成群的蝉趴在院子的绿树上放声尖叫,一阵大风呼啸而过,狂乱地掀动着她桌上的纸书。一场大雨要来了,花剑知想。
心里揣着事,花剑知是坐不住的。等脸上的肿胀稍微消了一点,她便关紧门窗,往段烛三人住的地方走去。还没走到地方,她先看见了绿鹃。绿鹃坐在游廊上,手里捧了本书,专心致志地看着。她身穿一件素净的月青色褂子,头靠在栏杆上,一只脚悬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踢着。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来的是花剑知,赶忙合上书起身,温柔地一行礼:“姑娘。”
花剑知举起绿鹃的手,看她捧着的那本书:“这是在看什么呢?”
那书已经破破烂烂的,书页泛黄,封面也摇摇欲坠,花剑知只能看到“孙子”两个大字。
“是《孙子兵法》,”自己一个丫鬟,竟被人看见读这样的书,好像妄想自己能当一个官似的,绿鹃脸上有些泛红,“昨日我收拾自己屋子的时候,从床底搜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落下的。我看着有趣,三位客人又不怎么吩咐我,得了闲,就看一看。”
花剑知不清楚绿鹃的心思,只是这本书,一下子让她想到花朝露说的,皇帝同意她到百川临时掌兵的事,心中不由一跳,只说着闲话,让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开:“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我哪懂这些呢?”绿鹃微微一笑,“只是没读过,看着新鲜而已。”
“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读出个一二来的。”不过花剑知也没心思和绿鹃聊什么用兵策略,马上将话题跳到了自己最挂心的事,“那三人,现在没有动静吗?”
“和郡守聊完以后,三人回来说了一会,很快就分开了。看那样子,倒像是还在闹矛盾呢。”
他们最好一直矛盾下去,这样她就可以拆散他们,一一击破了!
花剑知本要找三人聊一聊,听绿鹃这么说,又改了主意。她在游廊上踱着步,忽然转过头,对绿鹃发问:“若我真的走了,花家可就要变天了吧?”
绿鹃知道花剑知心烦,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劈头盖脸地问自己。按理说,花剑知肯定要先和红雀聊一聊,如果红雀没有主意,或是红雀没说动她,她才会来找自己。此事涉及天子、大妖、悬崖山、花家,牵扯颇多,红雀绝不会在这种时刻说错话,可她既然没说错话,花剑知又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绿鹃琢磨一会,才谨慎地开口:“怎会呢?郡守花了大力气培养您,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您继承家业吗?”
花剑知冷哼一声,双手抱胸望着远处的假山,假山旁,几棵松竹在风中挣扎摇曳:“我看她倒像对我姐姐那样,要把我从这个家驱逐出去了。”
“姑娘和三小姐,是不一样的人,怎么能放在一起比较呢?”
这话和红雀说得一模一样,花剑知心想,你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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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倒都是我的大丫鬟,说话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绿鹃见花剑知不说话,以为她要自己接着说,便继续分析下去:“以前陪姑娘读书的时候,西席曾经解读过《周易》里的一句话: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说的是若一个人身处高位,却没有对应的品德与能力,那终究是什么都做不好的。姑娘担心自己一走,其他人便会鸠占鹊巢,可这么大一个家,也不是说占就能占了去的。没有管家的能力,下人如何听令,血亲如何信服,外人又如何尊重?”
绿鹃又看向花剑知,她仍然不说话,似乎在认真听绿鹃的道理,于是她接着说:“至于三小姐,她离开的时候,姑娘还是个孩子,或许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形。依我看,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继任的意思,后来又和郡守离了心,才决心要走的。六少爷又太小,郡守何以放弃姑娘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儿,去大费力气从头培养一个不开窍的男孩呢?而且看家中族谱,其实男人很少有机会成为家主,六少爷的机会,几乎为零。至于其他亲缘,当然比不上郡守自己肚皮里的孩子,更排不上号了。我听说,郡守年轻的时候,也在外经历颇多,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才能发展至此。这次安排,想来也是为了让姑娘多出去看一看,拓宽视野,有更多的体悟吧。所以照我说,姑娘其实完全不必忧心。”
花剑知的视线在那几棵破落竹子上,耳朵却紧紧贴在绿鹃那里。她没想到绿鹃竟然愿意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心中惊讶万分。但转念一想,绿鹃比自己大六岁,现在已经二十四了,人情世故,当然非常了解。又是家生子,花府的事情,她或许比自己看得更加透彻。
接连被自己的丫鬟开导后,花剑知总算笑了:“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今天才知道这话的含义。”她走到绿鹃面前,“只是可惜了你,有智慧,却深受身份束缚,无法发挥,在我身边,你只能委屈做个丫鬟。若我当了家主,你高低也是个管家。若我能当皇帝,你做宰相,也绰绰有余。”
“姑娘以后说话还是小心一些吧。”绿鹃受不了花剑知这么吹捧,忍不住笑道,“在家里,随便说说,是不要紧的。若是出门让有心人听见了,这可是很严重的罪。”
“被人听见又怎样?那皇帝不还得依靠我给他杀妖怪吗?养了那么多朝臣,连半个我都比不上。”花剑知到底还是那个花剑知,就算在母亲面前受了挫,还敢口出狂言。她将那根没能送给红雀的天珠放在手心,递到绿鹃面前,“这个,送你。等我走了,你要替我看好这个家。”
“这是……”绿鹃的眼睛微微睁大,她连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地说,“这我不敢收。”
连着两个人都不愿意收下天珠,难不成这项链被下了咒吗?花剑知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姑娘,我只愿靠自己的双手赚一些钱,能养活自己,有饭吃,有地方睡,这便够了。什么管家,宰相,都是虚的,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绿鹃微微笑着,不知怎的,她的笑容有些伤感,“姑娘在花家衣来伸手,权力无限,可您也被这地方困住了。若是能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或许您的想法就变了呢。”
变吗?
花剑知笑了笑,她的心愿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以后,也没什么能够动摇她。
“或许吧。”花剑知随口道,“我去看看明瑕,天要下雨了,你想读书,就进屋读吧,别被雨淋着了。”
从很小的时候,花剑知已经明白,她的命运、花府的命运,都由她母亲掌握。而在花府之外,还有皇帝掌握着母亲的命运。人若不能爬到最顶层,就永远会受制于他人,永远要低声下气,永远为自己的性命担惊受怕。
——既然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花剑知宁愿做那把夺命的刀,也不做砧板上等死的小鱼。
13. 十三
这三个外来的捉妖师里,花剑知和段烛之间的事还没解决完,至于明瑕和宋长岁,她又不熟,两害相权,当然还是选择和同为女性的明瑕相处更合她意。同绿鹃谈完后,花剑知便拐进明瑕住的“荷清居”——这地方本来是她姐姐的住所,花墨知离开后,就空了出来,偶尔用来招待客人。
天上已经飘起小雨,明瑕仍然在院子里练扇,泛着冷光的铁扇强劲地割开空气,在远处旋转几圈,又呼呼转回她的手中。
花剑知没见过用扇子打架的人,看得新奇,也没说话。过了半晌,明瑕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才收回扇子,笑着走向她:“花小姐!怎么就在这站着?我才看见你。”
“明小姐。”花剑知也迎上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下雨的时候还在练功,也太刻苦了。”
明瑕一昂头,满不在乎的模样像个骄傲的公主:“小雨而已,无妨。我心里正烦着呢,丢一会扇子,还舒服点。”
她实在大方而可爱,花剑知忍不住笑了:“鹏鸟的事情让我烦心,我坐不住,就想来找你聊一聊。”
“谁不是呢?”明瑕把扇子往腰上一别,和花剑知进了屋,面对面坐下,“花小姐想好什么时候出发了吗?”
“自然是越快越好。照我母亲的性子,大概明后天就要催促我动身。”花剑知的一只胳膊搭在桌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桌角,“你们做决定了吗?到底要不要去?”
“去当然是要去的。我们下山历练,不就是为了捉妖除害吗?”明瑕心里没有花剑知那些算盘和主意,说话底气十足,毫无犹豫之意,“只是不知道等我们到百川的时候,鹏鸟还在不在?如果能弄清楚它的目的,我们的路程就能更明确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它留下了痕迹,顺着踪迹,总能找到它的动向。我母亲说百川会有人接应我们,不知道凭这些力量,能不能镇压这只百年大妖。”花剑知垂下眼,假装柔弱地叹口气,“我虽然已经维护江安多年,却从未对付过这种老东西,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明瑕没想到花剑知会来找自己求助,她是个热心肠的,听罢身体微微前倾,凑到花剑知面前,眨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真诚地说:“我师母是段易虹的亲传弟子,虽然闭关多年不愿意出门,但也可以托她联络一些熟悉的同修。花小姐,不瞒你说,我们悬崖山沉寂多年,实力已大不如前,但老底还是有一些的。”
以前的悬崖山由天才段易虹带领,可谓炙手可热,妖怪不敢靠近,同修不敢冒犯,连皇帝都要以大礼相待。自段易虹死后,悬崖山也渐渐没落,外人几乎听不见这支门派的消息。看来段易虹是将本领传授给了明瑕口中的这位师母,此后师母又教导了明瑕和段烛。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花剑知笑道,“段公子和宋公子有什么想法?前往百川的路程遥远,宋公子身体虚弱,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他们肯定会去的。”明瑕信誓旦旦,“不过花小姐你放心,长岁不会拖后腿的!他那病从小就有,看着很严重,但并不致命。正常的赶路、捉妖,他都能适应。”
宋长岁到底得了什么病?
现在问为时太早,花剑知暂且不吱声。没关系,反正他们要一起去百川,等她在路上彻底夺得他们的信任后,再一一解开谜团也不迟。
“那就好。我们晚饭要不要一起吃?可以仔细商量商量路线。”
花剑知毫无恶意的提议反而让明瑕尴尬起来,她身体一顿,扯着笑道:“今晚还是算了吧。我们还在吵架呢,别让花小姐看笑话了。”
吵架?
花剑知想起昨晚李泉的报告:“因为鼠妖的事吗?”
“是啊。”在另一位参与鼠妖事件的人面前,明瑕终于忍不住大倒苦水,“花小姐就罢了,江安是你的地方,进城的妖怪是你的责任,你想一个人解决,这无可厚非。可师兄分明知道妖怪在别处,却一声不吭,把我们打发到别的地方,自己跑去逞英雄。我们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朋友,有什么事非得瞒着?我与长岁虽习惯了他的脾气,可他这么做,我实在难以接受!”明瑕愤愤不平,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后,才接着说,“花小姐,既然我们要一起去百川,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我们的目标都是杀死鹏鸟,是一个队伍里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如果彼此之间有什么消息,绝不能像鼠妖这次一样相互隐瞒。”
明瑕三两句话就把鼠妖的问题全部甩到了段烛身上,还给花剑知找了合适的借口。在此之前,她还能与花朝露谈笑风生,在段烛、宋长岁之间负责做决定。她的确是个善良热情的女子,但也不失圆滑和聪慧。花剑知一开始还以为明瑕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这真是大错特错了。
段烛视花剑知为洪水猛兽,以为她是十恶不赦的毒妇。可谨慎的明瑕在她面前却不设防,立马说出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看来,段烛在两个旧友前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想及此,花剑知微微一笑,主动握住明瑕的手:“这是自然的。我们也算朋友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花小姐,直接叫我剑知,好不好?”
“朋友?”明瑕错愕地反问,她不由睁大眼睛,“我们吗?可你是官家小姐,而我只是普通人……”
“这叫什么话?”花剑知打断她,“我们都是一起抓过妖怪的交情了,我还不能从你这得一个朋友的名分吗?”
悬崖山出来的捉妖师,估计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为什么明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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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介意官民的身份?她的家境不好?难道这就是导致她如此谨小慎微的缘由?
花剑知心里有些吃惊,她可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就戳到了人家的痛处。
幸好明瑕态度转变得够快,很快又活跃了起来:“好啊,好啊!那你以后就叫我阿瑜好了,阿瑜是我的小名。”
“我之前听宋公子这么称呼过你。”他们第一晚来花府借宿的时候,花剑知听见宋长岁称呼明瑕为阿瑜,“美玉无瑕,你的名字,起得相当巧妙。”
明瑕抿着嘴笑了笑,不说话。
有了刚才的教训,花剑知也不敢多提和家事有关的话题。恰逢此时降下瓢泼大雨,狂风压弯了水池里的荷花,豆大的雨珠敲起层层涟漪,两人一起转头,透过窗户,默默无言地看着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
花剑知灵光一现,手心翻出那根死活送不出去的天珠:“哦对,这根项链,就当作见面礼吧。收了这根项链,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这是什么?”明瑕不认识天珠,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又怕太过昂贵而不敢接手,“花小姐的东西,恐怕都很贵吧?我……”
“一条项链而已,有什么贵重的?”花剑知手掌一翻,便把天珠盖到了明瑕的手心,“我之前在晚市上挑的,款式很新奇,价钱却很便宜,当即就买下了。只是我没什么合适的衣服,气质也不搭,迟迟没有戴过。那日看见明小姐的时候,就觉得你戴肯定非常相配,所以今天拿了出来,想送给你。”
明瑕用指尖勾起项绳,细细打量着。她脸上挂着笑容,花剑知以为自己收买成功,刚打算再美言几句,明瑕却把项链递了回来:“谢谢花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平时不喜欢戴首饰,给了我,也是浪费,花小姐不如送给更需要的人。”
……她也不收?
花剑知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了。
她心里正在大叫:这可是江平昌要亲自送给她的天珠!是几百年前的老文物,工艺都失传了!从西南的高原上带回来的,值钱得很!那就是皇帝见了,也会高兴得重赏!拿去换钱,这辈子都吃喝不愁!一个两个都不要,真是不识货!她都说了收下就是朋友,为什么还不要?她根本不想和自己交朋友!她和段烛是一伙的!
明瑕也看出了花剑知不着痕迹的恼意,她赔笑道:“下这么大雨,花小……剑知要不要多再坐一会?悬崖山上人丁稀少,我几乎没有朋友,想和你多聊一会。”
可我不是真的想和你交朋友,我就是想骗你感情而已!花剑知只想用钱财宝物尽快收买人心,根本不想费力气经营感情。她在心中叹气,脸上还是笑着,一口答应了下来:“也好。那不如我们单独吃顿饭,就不叫两位公子了?”
14. 十四
“当年仲秋,又收黄金百两;十月,力保杀人犯张秋年出狱;十一月……”
窗外行人来去匆匆,笑闹声不绝于耳。
坐在饭馆二楼的阴影里,花剑知读完江平昌的告发信,捏着信角,眼看信件在烛火中化为灰烬。
她本来想借这次机会好好查一查家里的账,可惜母亲捷足先登,借着鹏鸟的事把她支走了——现在整件事只能推后,等她从百川回来再说。虽然到时候花朝露估计早就把罪证都销毁干净了,但花剑知也没办法。查账毕竟涉及整个花家,她不能让别人去干。她需要想一个法子,扳倒母亲,同时让自己和花家的地位不被动摇,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最大利益。
只能等下次机会了。
“花小姐就在这等您呢,”门外的寒暄打断了花剑知的沉思,一个点头哈腰的店小二带着另一个人影来到门前,他推开门,向花剑知堆笑道,“花小姐!您等的人来了。”
“请进吧。”
小二会意关上门。花剑知摆摆手,向客人示意。来人没说话,唯有身穿的天蓝色裙摆从花剑知眼角飘过。紧接着咚的一声,她跪下来,在花剑知面前深深磕了一个头。
江柔烟伏在地上,说:“谢谢花小姐救命之恩,您的恩情,柔烟没齿难忘。”
等江柔烟的空档里,花剑知点了几碟小菜。她拿起筷子,夹了几颗咸水花生,半晌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发现你家特别喜欢磕头。江平昌这么求我解决鼠妖,你母亲这么求我放鼠妖一马,现在你又来这一套。要是我年纪轻轻就死了,肯定是因为你家折了我的寿。”
江柔烟发上的宝石满冠与蝴蝶玉簪轻微摇晃,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花小姐想要更实质性的回报。”
“不然呢?”花剑知反呛一声,“难不成我是佛祖转世,只行好事,不图别的?”
明白了花剑知的心意,江柔烟终于坐直身体:“柔烟能为花小姐做些什么?”
“你还问我吗?你比我可厉害多了,”她说话拐弯抹角,花剑知不喜欢,“逼着我下这盘棋,硬让我蹚浑水。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那妖怪和你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前段时日,花剑知收到一封密信,信上声称江平昌密谋告发花朝露。这封告发信即将发出,上面详细叙述了花朝露多年以来所做的各种贪污行贿之事。她在什么地点同什么人收了多少钱,又替那人做了什么,事无巨细,全在信上。
信传到皇帝那倒不要紧,不会影响到花家分毫。但对花剑知来说,信的内容却能起到大作用。
不管告发信是真是假,都值得花剑知冒险一试。恰逢这个时候一只鼠妖进了城,她当即与妖怪达成协议:鼠妖替她偷信,她放鼠妖一条生路。
虽然信很快到手了,可花剑知尚不清楚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是谁——这条消息肯定源自江平昌身边某个极其信任的人,而且这人失去了江平昌的宠爱,因此反水,希望花剑知能帮忙出头。
直到那日在店里碰到江柔烟,花剑知意识到这是江柔烟的手笔:她将告发一事泄漏出来,作为交换,她希望花剑知帮自己解决婚事的问题。此后,江柔烟又命下人故意把消息泄露给红雀,这让花剑知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但鼠妖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花剑知本以为鼠妖仅仅是一只不怕死的妖怪,可江柔烟的母亲似乎认识她,这就相当奇怪了。
“父亲逼我结婚,母亲为此事焦头烂额,后来有一天,她自信满满地告诉我,她请了自己的一位幼时好友,能帮我解决问题。”若有若无的叹息在包间里蔓延开,江柔烟交代道,“直到她进了城,来到我家,我才知道她是妖怪,名为青吱。”
人和妖怪还能当朋友,江家真是人才辈出。花剑知心中称奇。
“我母亲希望青吱小姐从中捣乱,搅毁我的婚事。然而她生性善良,不希望青吱小姐杀人作恶。”江柔烟垂下眼睛,睫毛的阴影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可我知道,新郎不死,父亲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妖怪一旦进城,你也不会任由它们逃走。我母亲以为只要不伤害他人,就能得到皆大欢喜的结果,殊不知她正在推我和青吱小姐一起跳火坑。我没有办法,因此以父亲的告发信为饵,求花小姐庇护。”
“你向我告密,希望我能救你摆脱婚姻;鼠妖帮我拿到信,希望我能饶她一命。”花剑知手握筷子,专注地戳着碟子里的黄瓜丝,连眼神都懒得扔给江柔烟,“你说你母亲天真,可你这计划,妄图以小博大,并不比她聪明多少。”
“我以为,”江柔烟咬咬嘴唇,有些不甘心道,“我以为,如果她态度恭顺,您或许愿意放她一马。”
“天真。”花剑知冷笑,“她是妖怪,我们是人。我怎么能放一个威胁进城,又让它完完整整地离开?”
妖怪专偷江家,这事没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但也闹得沸沸扬扬,有许多人等着看江平昌的笑话。然而花剑知毕竟是江安唯一的捉妖师,若她真让鼠妖跑了,可不就让她的威严大大扫地了吗?捣捣乱,让江平昌收敛作风,那就行了。
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鼠妖活着逃走,只是出于好玩的心理,延缓了鼠妖的死期罢了。
江柔烟又怎么不明白这点道理?只是她心里还存幻想而已。此时被戳破心思,她绷紧脸颊,极力不让屈辱显露在脸上。
花剑知也不继续为难她,主动接过了话茬:“你母亲现在如何?我看那天晚上,她行事疯癫,应该受了不少刺激。”
“她现在神神道道,嘴里天天喊着青吱、回家,连我也不认得了。”江柔烟间接导致了母亲好友的死亡,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可真说起来,她也没有太多羞愧之情,“但我不后悔。我母亲天真,以为与我父亲情比金坚,心甘情愿给他做妾。结果婚后受尽委屈,连女儿结婚都做不了主。我不会走她的老路,即便要背上人命,我也不做他人的傀儡!”她越说越激动,眼睛像两团火一般燃烧了起来,“花小姐的恩情我会偿还,我知道您对父亲不满已久,只要您一句话,柔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她说得确实很好听,花剑知微微一笑:“我看你是想借我的手扳倒你父亲吧?——别慌,我没打算拒绝你。反正我们目标一致,我不介意你利用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花剑知将一个布袋扔进江柔烟怀中。布袋里面放了一个小巧的瓷瓶,瓷瓶中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江柔烟露出狐疑的神色,花剑知笑着向她解释:“这是鳞粉,从蝶妖翅膀上提炼出来的东西,内含剧毒,溶入水中无色无味,喝下去,当场就会暴毙。为了这一小瓶玩意,王公贵族愿意一掷千金。至于你手里的这一瓶,”花剑知拖着长音,意有所指,“什么时候用,怎么用,给谁用,随你。”
江柔烟从没见过这么毒的东西,她瞪大了眼睛,刚要说话,又被花剑知抢白道:“先别谢我,我还要给你安排另一件事。江平昌给你指定的那位新郎,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花剑知这么问,就代表他的身份不像表面上简单,可江柔烟对那位秀才一无所知,仍不由问道:“他不是个卖字的吗?”
花剑知一只手撑着下巴,指尖在脸上画圆。她接触到江柔烟的目光,考虑了一会,才向她告知真相:“你成亲那天,我先去了他家。听见他好像在说什么,高价,女子,牙行之类的话。听着不像秀才,更像人牙子。”
江柔烟以为自己的婚事完全出于父亲对母亲的不满,一听花剑知的话,她完全懵了:“什么?”
“我朝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就严禁贩卖人口了。”花剑知也是在婚事当晚发现的事情,她不确定新郎的身份,也不确定追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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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会带来什么影响,一边思考,一边慢吞吞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若他真是人牙子,恐怕江平昌坚持要你和他结婚,也另有目的。江安每年都有人闹失踪,说不定也和他有联系。只是那天我动了刑,也没问出什么。在家里搜,也搜不出有用的东西。我又急着去找你和鼠妖,只好先把他杀了。”
说到杀人,花剑知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这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她喝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继续说:“此事不仅与你,甚至与整个江安都有关系。我希望你能查明白。”
父亲要把她嫁给人牙子!是他想把她卖了,还是他被人牙子威胁,想拿她当赎金?江柔烟的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他家里什么都没有吗?”
“这也未必。我那天只是草草搜了一遍,你可以抽空仔细查查。我已经派人守在他家里,不会有外人走动。”
若不是她及时请了花剑知,自己的命说不定就没了,江柔烟背后渗出冷汗。现在不管花剑知说什么,她都要奉为圣旨,答应下来:“好。我去查。”
“我当初答应鼠妖,偷的首饰由她带走,这一点我不打算毁约。具体藏在哪里,你应该清楚,我就不问了。”大街上几个孩子在哭闹,声音尖锐地传进她们的包间。花剑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把半敞的窗户关紧,“等江平昌死了,你手握重金,又解决了人牙子的问题。几件事办好,你就是江安的红人,你那些兄弟姊妹又不成气候,拿下江家,应该不成问题。”
对话接近尾声,确信花剑知不会变卦不帮自己后,江柔烟终于笑了,她笑得野心勃勃,那张本来哀愁的苦脸忽然就有了神气:“这么说,您是愿意提携我的。”
“按计划,我本要陪你做这些事。”想到这,花剑知的火气又上来了,她一下就被气笑了,“很可惜,我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去哪里?”江柔烟愕然,这么重大的事情,难道要让自己一个人查?
鹏鸟大妖的现世,若是传播出去,肯定会惹得人心惶惶。为了不引起动荡,花剑知这次出行当然要做到不为人所知。江柔烟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了,花剑知不打算告诉她。
该谈的已经谈过,花剑知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去我该去的地方。在我回来之前,你能办好我的事吧?”
江柔烟捏紧手中的瓷瓶,满脸坚毅:“一定办到。”
“要是有问题,就去找我家那个叫红雀的丫鬟。”她推开门,“靠她,什么都能办成。”
“花小姐。”江柔烟朗声拦住她,“我还有一个问题。”
花剑知刚迈出去一步,听见话,又重新走进来,关上门——她这么好脾气的时候可不多见:“什么事?”
江柔烟抬眼,她犹豫了一瞬,才向花剑知发问:“青吱小姐身上的诅咒,真是您的手笔吗?”
这人问得是不是太多了?
诅咒的问题戳到了花剑知的痛处,她双手抱胸,低头俯视着江柔烟,脸上慢慢挤出一个假笑,故弄玄虚道:“有时候安分守己也是件好事,不要问太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我不想安分守己。”套不出花剑知的话,江柔烟不甘心,“我想当家主,而不是做一个庶出的女儿,被人像猪肉一样吃干抹净。”
“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花剑知耸耸肩,再次开门,“那就自己查一查到底是谁干的。”
这次说完,花剑知是彻底走了。
她走下路,听着小二的奉承,掏出零碎铜板赏给他。暂时解决了江柔烟的问题,花剑知心里舒坦,她站在饭馆门口,刚深吸一口气,便看见街对面闪过一个柳黄色的身影。
她甚至来不及辨认那人到底是谁,双腿已经跟了上去。刚摘下的假笑又戴在了脸上,花剑知在他身后喊道:“段公子,好巧啊!一个人出门游玩,怎能这样孤独?”
15. 十五
听见花剑知的呼唤,段烛身形一顿,回过头来,冷淡地打了个招呼:“花小姐。真巧。”
巧?是他碰巧出现在她周围,还是他故意跟踪她到了这里?
花剑知不说话,冲段烛轻轻一笑——虽然脸上是笑着,但她怎么看都不太高兴。
段烛显然猜到了花剑知的想法,他也不急,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驳:“好不容易来一趟江安,明天又要离开了。”他的目光在她周围扫视一圈,“趁着今天还有时间,我四处走走。”
“可惜,我之前还说要好好招待你们,让你们体验江安的民俗风情,”花剑知故作遗憾,“现在我只能食言了。”
“无妨,捉妖毕竟才是我们的本职。”
两人各自揣着心事,寒暄了几句,再也没什么话可讲。他们面对面站在路上,互相大眼瞪小眼,于尴尬中走向沉默。
最终,还是花剑知率先找起了话题:“可用过午膳?附近有家很不错的馆子,走,我请你。”
她不由分说,抓住段烛的胳膊就往前走——江柔烟还在刚才的饭馆里呢,她可不愿让段烛在这时候和她碰上。饭点已到,路上熙熙攘攘,花剑知大步流星,赶忙带着段烛混进人群。
段烛仍试图回绝她:“不必——”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花剑知偏头看着段烛的侧脸,他脸上的抗拒与无奈在日光下一览无余,这让她的笑容更真切了一点,“我们已经是一起捉过妖的交情了,还差这一顿饭钱吗?”
段烛几乎有点自暴自弃了:“……花小姐想怎样就怎样吧。”
花剑知怀疑段烛跟踪自己,这次她是实打实地猜错了。
恰恰相反,段烛出门时打算避开花剑知,独自在江安打听打听有关花家、江家和妖怪的消息。
鼠妖出没的那个晚上,段烛猜到了江柔烟可能结婚,但他放心不下其他举办婚事的人家,确保另外几户不受妖怪威胁后,才匆匆赶到江家,遇上了同一时刻到达的花剑知。
然而这其中仍有疑点——禁语咒的施咒人、新郎的身份、鼠妖同江家的关系、首饰的去处,等等。这些问题,段烛还没有找到答案。
谁承想,刚过去一个上午,两人又碰上了面。
真是冤家路窄,段烛忍不住腹诽。
眼看自己被拉着远离繁华闹市,段烛知道自己的计划是泡汤了,他退而求其次,提起别的事情:“花小姐,我今日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赔礼道歉。”
这话吸引了花剑知的注意:“哦?”
“禁语咒只能由妖怪施展,那日我冲动之下,指责鼠妖惨死是你亲手所为,这是完全的污蔑。”段烛停下脚步,他向花剑知弯腰,深深一行礼,“我给花小姐赔不是。”
花剑知虽然崇尚权力,却最不喜欢别人给自己搞这些礼节规矩。段烛突然一个大礼,她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消化完他说的话,才道:“你当日还说我心肠歹毒,杀害新郎。”
段烛直起身,看着花剑知的眼睛:“的确。”
“你不打算为这句话给我道歉吗?”有了第一次道歉就会有第二次,花剑知回过神,得寸进尺地叉起腰,理直气壮道,“这也是完全的造谣与构陷。”
“这句话我没有说错。”
没错?!花剑知嗤笑一声:“怎么,难道你还能找到我杀人的证据?”
新郎的尸体早被她扔进河道,运气好的话,现在已经冲向了大海。段烛要是能找到证据,那才是见鬼。花剑知信心满满,等着段烛的答案。
段烛只简单给了她两个字:“没有。”
——没有?
——没有还要死鸭子嘴硬?!
“你怀疑我,但还是要和我一起上路吗?”花剑知万万没想到段烛的脸皮这么厚,她被噎住,半晌才重新组织好语言,“众人齐心,其利断金。如果你认为我是一个杀人犯,做不到赤诚相待,我们如何一起解决大妖?”
“花小姐说得好听,心里不也同样不愿和我们一起上路吗?”难得在花剑知面前占上风,段烛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冰冷笑意,“然而鹏鸟事大,我既不能让它祸害人间,也不能让你将它献给皇帝。只能委曲求全,同你行动了。”
……他知道?
段烛知道她是猎妖师!他怎么会知道?
花剑知眼睛陡然睁大,惊慌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镇定,语速却不由加快了:“段公子认为我是猎妖师。”
段烛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波动,笑意又扩大了几分:“事实不是如此吗?”
“还是那句话:证据呢?”
面对证据问题,段烛照旧避而不谈:“花小姐,说白了,你我都没有独自杀死鹏鸟的能力,只能互相借助对方的力量,完成此事。我们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而非自愿团结在一起的同道中人。”
“你想和猎妖师组成同盟。”他的目的令花剑知惊讶,她挑衅道,“这就是悬崖山教给你的道理?”
“必要的时候,采取一切可行的手段,这是悬崖山给我的教导。”
猎妖师将妖怪的血肉卖给有钱人,让人去食用妖怪,这种做法违背纲常伦理,为捉妖师厌弃。虽然都意在杀死妖怪,但两者完全无法共存,更不要说结为同盟。
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是猎妖师?花家有人告密了吗?不可能。他这两天推断出来的吗?时间太短,证据不足,也不太可能。难道他在悬崖山的时候就知道了?也不应该。这座破山早多少年就没有风声了,不可能知道江安的消息。而且,如果悬崖山知道她是猎妖师,那明瑕和宋长岁应该也知道,但他们完全蒙在鼓里。
或许段烛是在试探她?
对。这么说就讲得通了。他先质疑自己会禁语咒,又认为自己杀人,现在推断自己是猎妖师,这一整个流程是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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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至于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可能他生性多疑,也可能这人就喜欢找麻烦。
无论如何,她必须冷静,不能泄露出自己的秘密。
花剑知稳住心神,她笑着握住段烛的一只手,将一根冰凉的东西塞进他的手心:“段公子这样冤枉我,真是让我寒心。不管你怎么猜测,我呢,并不是你口中的杀人犯,更不是什么猎妖师。我一心一意维护江安的太平,从未起过什么歹念。我们马上就要一起上路了,还是多给我一些信任,好好相处吧。这不仅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稳,也是为了阿瑜和宋公子的。这是我买的见面礼,花了大价钱,送你。”
花剑知这人完全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段烛紧皱起眉,下意识想抽出手:“花——”
“不许拒绝。”直到把那颗晦气的天珠彻底塞进段烛的手掌,花剑知才松开手,她趁机摩挲了段烛手掌上的老茧,估测他练了几年鞭法,“收下礼物,我们就是朋友了!”
花剑知当初在所有人的面前推走江平昌送来的天珠,过后又从江家顺走这根项链,本意只是想适度警告红雀和绿鹃:在江安,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她花剑知想要,她随时就能弄到手。拿与不拿,只是她一个念头的事。
两名丫鬟是明白道理不敢收的,可连明瑕都不愿意要,人情没做到位,反而把礼物砸在了手里,花剑知暗道倒霉。
好在段烛绝对会收下。
他肯定以为她会在项链上动手脚,要借这个机会找出花剑知的诡计与算盘。
花剑知一眨不眨地盯着段烛。后者果然没有回绝,他扯出一个微笑——他的眼睛不见丝毫笑意,根本算不上笑容,只是嘴角扯动了一下而已:“谢谢花小姐。”
可算把倒霉玩意送出去了!花剑知在心中欢呼。
“不客气。”花剑知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路上还要多仰仗你呢。”
花剑知的话有弦外之音,段烛反问:“我?”
“你既然是段易虹的后代,肯定也和她一样是个天才。”花剑知歪了歪头,“我那点看家本领,在段易虹面前,可算不上什么呢。”
以前花墨知还在家的时候,她和花剑知总会被人们放在一起反复比较。若家族中出过一个天才,后来者一定会背负上“超越前人”的枷锁。花剑知经历过这种生活,她知道,段烛肯定也为此遭过不少罪。
段烛果然变了脸色,他极力保持心平气和,但脸皮上轻微扯动的肉依然暴露了他的情绪:“天气炎热,我先回家去了。花小姐,恕不奉陪。”
看来彻底激怒他还是有点难,但毕竟戳到了他的痛处。
花剑知心中的那份恶念不断蔓延,最终扩大到了脸上。她望着段烛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喊道:“段公子,你多努力!我期待你以后的发挥!”
段烛不说话,一脚踢飞路上的石子,转过拐角,消失了。
16. 十六
不眠不休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后,他们总算碰上了一家客栈。
“今日不如就歇在那里吧?”远远看见房屋后,明瑕问,“三天了,我们这么跑也不是法子,别妖怪还没见到影,人已经累倒了。”
“都是捉妖师了,身体哪有那么娇气?”段烛反呛一声,当他看向明瑕身旁的花剑知时,不由微微一笑,“当然,花小姐是官家小姐,娇生惯养的,这样奔波,恐怕吃不消吧?如果不习惯,不如早早回家去,何必出来自讨苦吃?”
第一天的时候,花剑知的大腿已被磨得生疼,可她太过好强,死活不愿提休息的事情,硬着头皮跟上了三人的节奏。听见明瑕的提议,她刚要松一口气,又被段烛的暗示气得咬牙切齿。她按下自己满身的杀气,假笑道:“段公子未免太看不起我。我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捉妖师,这点路程不在话下,休息的问题,你们决定。”
花剑知和段烛之间的火药味十足,两人每次对话,都恨不得要把空气炸了似的。三天过去,明瑕终于受不了了:“你们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夹枪带棒的!”
她是花剑知拉拢的好友,又是段烛的师妹,最适合教训两人。明瑕俨然是这支捉妖小队的领头,当机立断道:“休息!现在、立刻、休息!你们俩不许再吵架,不然睡地上!”
明瑕一开口,花剑知和段烛总算闭上嘴,让大家的耳根子清静了一会。
这条道上几乎没有过路人往来,不等四人走近,客栈便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走出来,挂着笑向几人躬身道:“几位客人,是要住店还是吃饭?”
这大爷看着诚实憨厚,明瑕恢复了往日的心平气和,温声说:“吃饭,也要住店。你这里可还有空房?我们需要四间。”
“有的有的,请进,马匹可拴到后院,”大爷边赔笑边往里引,“我们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吃的或许没有山珍海味,空房却是管够的。四位请上楼,我为各位沏茶。”
客栈的确冷清,前后不见人影,似乎只有大爷一个人忙活。能在鸟不拉屎的野外找个歇脚的地方就不错了,谁还会指望优待?出门在外,花剑知自然收起小姐脾气,只向他吩咐:“那些好吃的又不填肚子,多煮点米吧,我真要饿死了。”
“米当然管够!这您放心。”将其他三人安排好后,大爷把花剑知带到另一间空房,“我姓曹,小姐叫我老曹就行。客栈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
花剑知一点头:“谢谢。我没别的要求,你忙你的去吧。”
打发掉老曹,一等他的人影消失在门口,花剑知立刻把门反锁,又迅速坐到床边,脱下裤子——果不其然,她双腿的内侧已被磨得青一片紫一片,那大片的淤青像坏死了一般,看得人触目惊心。花剑知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幸好出发前,绿鹃在行囊里塞了几瓶药膏,花剑知赶紧翻出来,往伤口上涂抹。
好歹也是个训练多年的捉妖师,怎么骑了几天马就变成这样了?花剑知对着自己嘀嘀咕咕。她以前也去过江安之外的地方捉妖,那时候同样是骑马的,却没把她伤成这样。虽然路程没有现在这么遥远,虽然当时只骑了一两个时辰,虽然其他时间都坐马车或者轿子,虽然……
想到这,花剑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以前光想着享受生活去了,现在连骑马的力气都没有!一离开花府,自己真真变成了小姐的身体丫鬟的命。
不行,花剑知想,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不管自己的身体多不中用,她都要坚持到最后!鹏鸟她要杀,段烛她也要杀!骑马算什么?过段时间,她就能适应了!
“剑知。”明瑕在外面喊她,“饭好了,我们下楼吃饭去吧。”
花剑知满身药味,但她也没法藏起来,只好放下药膏,应和着打开门:“来了。”
明瑕假装没闻到那烈性的药草气。
老曹的动作很利索,除了足量的米饭以外,还用野菜做了几碟小菜。这顿饭清淡无比,几乎看不见油水,段烛三人却能老老实实地吃下,没有半句怨言。盛到第四碗饭的时候,花剑知终于忍不住想:难道悬崖山的捉妖师,真的是啃野草、喝露水长大的吗?这样的生活,她至多忍几天就受够了!
饭菜不好吃,饭桌上又无人开口,花剑知嫌闷,于是向坐在右手边的宋长岁发问:“宋公子身体如何?对不起,你不要嫌我烦,只是我实在不懂你的病症,总担心你会不舒服。”
“花小姐关心我,我道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烦呢?”宋长岁照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样子,他先放下筷子,才同花剑知攀谈起来,“花小姐有所不知,我这身病,其实是妖怪所致。我母亲怀胎的时候被妖怪重伤,那妖怪身含剧毒,毒性顺着伤口侵入母亲的身体,也就影响到了胎中的我。所以自我出生以后,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健壮。也正是因此,我当了一名阵修——这门学问需要精细的控制力,来操纵自己身体的每一分灵力。如此,我便可以控制灵力,去弥补体力上的不足。我平日看起来病恹恹的,大多是因为精神被耗费了太多,身体倒没有大碍。”
与普通人相比,捉妖师就像多长了一根用来输送灵气的血管,灵气不仅可以帮助捉妖师上天入地、施展招式,也可以帮助他们进一步强化身体、延长寿命。而宋长岁,基本上以牺牲战斗力为代价,维持住了身体的运转。
花剑知立刻明白了宋长岁的意思,她把这段话记到心里:“所以只要你的灵力是足够的,身体就不会有事。”
宋长岁笑着点头:“正是。”
所以只要耗光他的灵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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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轻松把他杀了!
“那我就放心了。”有了额外收获,花剑知笑容满面,她一偏头,发现坐在对面的段烛正在看自己,也不生气,好脾气地问,“段公子,看我做什么?以为我秀色可餐吗?”
段烛险些被花剑知的用词酸掉牙,他努力控制住差点扭曲的表情,费了半天力气才回答:“不。我只是在想,花小姐若还有精力,吃完不如一起去后院练功。反正荒郊野岭,伤不到人,我们可以放开来打。”
这是要和她切磋?终于想探探她的实力了?
那天在江安,他们在街上说的那番话,相当于已经彻底撕破脸皮。只不过出于各自的利益与考量,段烛没有把花剑知的猎妖师身份告诉两位朋友,花剑知也没有把自己身份暴露的事情告诉母亲。他们心照不宣地把问题隐瞒了下来,没有将真相告诉周围人。说实话,两人能一起上路,安分守己地待在一块,而不是隔几个时辰就搞一次谋杀,已经称得上是奇迹。
花剑知也想看看段烛的水平,但她还没开口,明瑕已经忍不住了:“我们赶路就要赶很久,你这个时候突然切磋做什么?除了浪费体力,还有什么用处?你如果真闲得无聊,自己去林子砍两棵树好了,我看老曹这什么都缺,你正好帮帮老人家的忙。”
说得漂亮!段烛和明瑕虽没有什么前后辈的上下礼节,但花剑知也没想到她的嘴能这么毒,险些笑出了声:“的确。我们还是多休息休息,保留体力去百川吧。前往百川要走四千多里路,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到的。”
吃了瘪,段烛无话可说,他狠狠瞪了明瑕一眼,继续埋头吃饭。
明瑕冷哼一声,也不理他。
不过吃完饭后,花剑知还是去了一趟后院。不为练剑,而是为了给他们的四匹马喂草。这些马是他们出发前,花朝露亲自给他们挑的上等好马。想让它们跑得快,自然要用最好的粮草,这地方偏僻,但至少野草够多,花剑知打算到处转转,看看能不能给马儿们找到点能吃的东西。
她走出客栈不远,什么都还没找到,便有一股腐臭之气涌入鼻腔。和妖怪打了多年的交道,花剑知很快分辨出了味道的源头:这是四只乌鸦、一只母鸡和两条蚯蚓。蚯蚓应该已经化形,乌鸦和母鸡则刚有人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妖怪。它们大概刚死没多久,妖气还很浓重。
几只死妖怪出现在客栈?
顺着气味,花剑知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来到妖怪的尸身旁。她拨开树枝,打量林子里的空地。只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地上,连毛带血地啃食着妖怪,嘴里还在狂躁地念叨:“偏偏在今天来……老子忙着吃饭呢……只分我这点……”
吃妖怪的人,花剑知可见多了。她见怪不怪,双手环胸,靠到树干上,看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问道:“老曹,妖肉好吃吗?”
17. 十七
背后忽然冒出一个人,老曹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转过头:“你你你你……”
他手里捧着已经被吃得稀碎的死鸡,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淌。花剑知只是微笑,并不说话,这让老曹意识到她没有恶意,他若有所悟,眼前一亮:“你是同道中人!”
“勉强算吧。”花剑知在他身边蹲下,谨慎避开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不过,我抓的,比你这些可要好多了。”
“原来您是猎妖师,失敬失敬。”老曹痴呆地笑了笑,献宝似的,把手里那只鸡递到花剑知面前,“您吃吗?要不要尝一口?”
花剑知连忙摇头。
在捉妖师眼里,妖怪盈满妖气,浑身都是腐臭的腥味,光是待在一起就足够折磨,更不要说吃。据说皇帝吃妖,都要将妖肉拔毛、剥皮,细细切碎,再混合各类补品,熬成浓汤,才会动筷子。这老曹,抱着就啃,也太……太粗犷了。
光是看着,花剑知就想吐。
见她拒绝,老曹赶紧把小妖怪抱回自己怀里,继续埋头苦吃。他不忘给自己开脱,边嚼妖怪,边含糊不清道:“我已经很久不吃了,偶尔弄点零嘴,解解馋。”
吃妖是一种瘾,怎么可能戒掉?花剑知眯起眼睛,仔细辨别老曹的气息:“你是……你是人吧?”
妖怪同类相食,是为了吸收外界的妖气,提升自己的力量。可人吃妖怪,身体无力解决妖气,只会让妖气渐渐控制身体的各个器官。若不及时制止,妖气甚至能把人转变为妖怪——这也是正道的捉妖师严禁猎妖吃妖的原因。
至于那些所谓延年益寿的功效,不过是因为皇帝醉心其中,传出来的谣言罢了。有皇家的鼓动,权贵们趋之若鹜,殊不知自己正在迈入深渊。
老曹体内的妖气并不多,因此花剑知一行人没能立刻发现他的异样。但他的妖气已经和身体融合到了一起,照这样下去,不管他吃的是大妖怪的“宴席”还是小妖怪的“零嘴”,最终都难免变成怪物。
“是人,是人。”老曹冲花剑知比一个大拇指,他嬉皮笑脸的,露出一口黄牙,“听您的口气,是行家啊!”
“算不上,”老曹这副腌臜样子实在让花剑知反胃,她随口敷衍着,站起身,准备往回走,“你慢慢吃,我要回去了。”
“别走!别走!”
老曹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就要抓她,幸好花剑知反应迅速,没让脏东西碰到自己的衣服——这可是去年皇帝亲自赐给她的西域织物!万一碰脏了,她在外面也没法洗干净。花剑知彻底恼了,怒气冲冲地骂道:“干什么?!不长眼的狗东西!”
“姑娘,姑娘,别生气,我这是心急了。”见她生气,老曹连忙道歉,但他脸上照旧笑嘻嘻的,似乎没把她的恼怒放在心上,“我看您也是懂行的,想不想赚笔大的?”
他们在路上跑了三天三夜,也没看到一只像样的大妖怪,怎么可能赚笔大的?
但这里是别人的地盘,他既然这么说,其中肯定暗藏玄机,花剑知暂且不吱声。
她耐下性子听他讲话,老曹发现有机会,立即谄媚地笑起来,道出自己的打算:“姑娘,再往西走两天,就到了炎南。那地方是猎妖师的地盘,有钱人家想吃妖怪,就写信送去,猎妖师们收到信,便互相派活,一起赚钱。我这呢,算个中转站,他们路过,会送我点小东西,比如这个,”他晃晃手里所剩无几的鸡肉,“而我,给他们提供吃住的东西。不过,不过,不管是钱还是妖怪,大头总是在他们那的,轮不到我。”一说妖怪,他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是!最近冒出来一只鱼妖,炎南的一个县令本想要,可去了几个捉妖师,都没法解决它。要是您能干掉它,我们准能分到大钱!”
炎南有猎妖师?
花剑知杀的妖怪都给了皇帝,就算皇帝不要,也靠花朝露的人脉,送到了大官手中,她还真不清楚自己的同行平日是怎么运作的。原来他们都待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官家给饭吃吗?听起来怪可怜的。
花剑知琢磨一会,回过神,发现老曹还在等自己的答复,便故作冷淡道:“我干掉了妖怪,为什么要给你钱?”
“您这叫什么话!”说了半天,花剑知却还不答应,老曹心里急,当场给自己的脑袋来了一巴掌,“姑娘,您初来乍到,有些事不懂,古话有云: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今天给您介绍了活,以后有什么机会,我自然还是多给您留意的!这样,要是您能抓到大鱼,我们八二分,您八我二,我再免了您的吃住钱,行不行?”
如果去炎南,肯定有意外收获。
花剑知当然很想和这些猎妖师过过招,可炎南不是前往百川的必经之路,她现在有要事在身,没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
但如果自己不答应,老曹这种守不住秘密的,一定会告诉其他人:前段时间来了四个捉妖师,一路往西,目标明确。其中一个还是猎妖师,八成有大钱要赚。万一把造孽的猎妖师全引到了百川,打乱了她的计划,那就不好了。
最妥当的做法是现在就把老曹杀了,以绝后患。
花剑知拨弄着碎月的剑柄,腰间的玉佩撞上,发出了叮铃当啷的响声。
老曹不知道花剑知已对自己起了杀心,还以为她在权衡利弊,于是继续鼓动她:“您那几个同伙,他们干不干?人多力量大,咱们一起分钱!”
“那不行。”让段烛知道就完蛋了,花剑知赶紧摆手,“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那种,你不要说出去。”
同一行人之间的观念相斥,老曹也见过不少,他会心一笑:“懂懂,我懂。那姑娘的意思是……?”
既然老曹和猎妖师来往密切,他肯定还知道更多消息,现在杀了他,有点亏。花剑知转念一想,便道:“这样吧,我先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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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鱼妖,长什么样子?”
“可大了,好大一只。”老曹夸张地比画着双手,力争让花剑知对鱼妖更有兴趣,“住在北边的瀑布里,你们骑马跑一天,就能看见它。我听他们管它叫流火,好像能吐火,之前一连烧死了几个大师。大伙都对它束手无策,县令听说他们一条鱼都抓不来,也差点被气死。不过他还是很馋这条鱼的,所以开了高价。据说他还承诺,若能抓到鱼,愿意以重金为妆奁,把自己的儿女通通嫁给捉鱼者!”
花剑知对县令的私人生活不感兴趣,她只记下鱼妖的名字——流火。
老曹说得投入,继续念叨着:“也真是奇了,以前炎南从来没有这样厉害的大妖怪,最近接二连三冒出来好几只!有人说因为段易虹死了好些年,没人能像她那样镇压妖怪,它们便蠢蠢欲动,想出来称王称帝。这妖怪多了,对普通人来说,是件坏事,可对咱们来说,那就是赚钱的机会多了!”他絮絮叨叨一通,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人,“姑娘,您怎么说?要不要试试?您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您气质出众,绝非一般人物。或许您不缺钱,可是钱,从来都是越多越好的!这么一大笔财产,对您来说轻而易举就能赚到,何乐而不为?”
照老曹的说法,不仅炎南,就连百川的鹏鸟现世,肯定也和段易虹有关系。然而妖怪若想造反,段易虹死后的第一天他们就该出没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这些道理讲给他听他也不懂,花剑知懒得辩论,掀开背后的树枝往回走:“我明白了。等我再考虑考虑,决定好就来找你。”
“赚钱的机会啊!姑娘!”花剑知走得太快,老曹追不上她,只能在后面喊道,“千万别错过,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花剑知快步回到客栈。
附近有一大群猎妖师,她想。
他们大概率认识——或者听说过自己。换作以往,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她需要在明瑕和宋长岁面前藏好自己的身份,让百川之行顺利结束。她得尽快杀了老曹,防止自己的出现被其他猎妖师所知。
但还有一个问题。
如今她专心追捕鹏鸟,没法替皇帝抓日常食用的妖怪。他肯定需要新的人手,填补这段时间的空白。镇邪阁那群人大概率没有用处,因此皇帝只能在民间寻觅好用的猎妖师。如果炎南真的是猎妖师抱团的地方,他们不久之后就会收到相关的消息。
天高皇帝远,花剑知现在管不到江安和京城,但她也不希望别人钻她的空档,取代她的地位。
若她不知道这回事,也就算了;但她既然掌握了消息,就不可能坐以待毙。
心里的计划渐渐成形,花剑知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神情染上了几分邪气。
——倒不如寻一个合适的借口,联合段烛、明瑕和宋长岁,把老曹和炎南的猎妖师全杀了,省得夜长梦多,事久生变。
18. 十八
打好自己的算盘,花剑知在路上摘了些喂马的草,一路抱着,回到客栈的后院。天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在一片灰暗中,唯有撕裂空气的风在尖声呼号。受本能的驱使,花剑知猛地侧过身去,躲过飞向自己的鞭子。
“不好意思,花小姐。”害人不成,段烛收回鞭子,语气中只有遗憾,不带丝毫歉意,“我在专心练习,没注意到你出现。”
花剑知差不多已经习惯和段烛唇枪舌剑、相互算计的生活了,她也懒得骂他,语气淡然道:“段公子也不怕把我抽死了。”
段烛微微一笑:“花小姐要是连我这一鞭都躲不过,怎么算得上合格的捉妖师?”
“我看你挺闲的,帮我把马喂了。”花剑知走到段烛面前,不由分说把鲜草塞进段烛怀里,又抽走他手里的鞭子,耀武扬威般在他面晃前了两下,“这鞭子,先借我玩玩。”
自己最重要的武器被人轻轻松松拿走,段烛却丝毫不生气。他瞥了一眼花剑知,当真就乖乖听话,转头去马厩里忙活了。
一会要用鞭子抽死她,一会又听她指使安分干活。这人每天阴晴不定的,真不知道明瑕和宋长岁怎么受得了他的脾气。花剑知一边想,一边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把玩段烛的武器。
段烛在马厩里忙前忙后,声音也随着他的动作忽高忽低:“花小姐,可曾看出什么玄机?”
花剑知撑着脸颊,随意答道:“没有。”
鞭子的把手处有一个小巧的阵法,是用来引导灵力的——这在捉妖师使用的武器中相当常见。段烛的鞭子根本没有什么独到之处,花剑知失望地叹口气。
“那是当然。”给四匹马分好食物,段烛从马厩里走出,来到花剑知身旁。他弯腰趴在石桌上,一只胳膊撑着下巴,另一只胳膊时不时拨弄一下花剑知手里的鞭子,竟然表现出了乖顺的模样,“难不成花小姐以为这是什么上古神器,还能和妖王决一死战不成?”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武器是捉妖师生命的一部分,要想对付段烛,自然要了解他的鞭子。花剑知早就想研究一番,谁知今日却一无所获。她歪头想了想,索性直接挑明自己的心思:“你姥姥既然是段易虹,就没给你留下过什么法宝?”
“悬崖山看重的是天分,而非血脉。段易虹是天才,和段烛没有关系。”提起段易虹,段烛的脸色忽然变了,他一把将鞭子夺走,重新别到腰上,“更何况,就算她真留下了什么,我还能告诉你吗?我又不蠢。”
防备心过重的男人最没有意思。花剑知一撇嘴,向段烛做了个鬼脸。
“天色不早了,花小姐赶快回去休息罢。”段烛没有花剑知那样任性,他指望她斩杀鹏鸟,可不想看她半路就倒下,“路上看你都快累死了,现在怎么又活蹦乱跳的?别忘了我们明天就要启程。”
“谁说我累了?”提起自己的腿伤,花剑知有点恼,但她还有计划在身,绝不能乱了情绪,因而克制道,“至于启程的时间,我看也不好说。”
段烛一听就知道花剑知又要搞什么阴谋,立马皱起眉:“什么意思?”
“自己猜咯。”花剑知俏皮地眨眨眼,一转身,往客栈里跑去,冲明瑕大声喊道,“阿瑜!阿瑜!快来,我有急事要和你说。”
花剑知要说的自然是鱼妖的问题。
她把和老曹的交谈掐头去尾,又进行了二次创作,才将消息告知给众人。在她的版本中,老曹只是一个普通的客栈掌柜,和她闲谈的时候,偶然透露出了他最近听说的一件大事:炎南附近的瀑布里住了一只鱼妖,最近为非作歹,害死了不少人。当地官员开出高价,求人解决这个麻烦,然而几个月过去,捉妖师们不仅没能杀死鱼妖,还丢了自己的性命。如今炎南民心惶惶,整日因鱼妖担惊受怕,当官的束手无措,已然陷入了绝境。
不等花剑知说完,段烛便质疑起她:“我们一路过来,只遇上过一些还未化形的小妖怪,怎么一到客栈,立马就出现了害人的妖怪?当地恰好解决不了,掌柜恰好知道,又恰好告诉了你?花小姐,要说谎,麻烦你开口前先捋好自己的逻辑。”
“是老曹说的,有问题你问他,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先告诉你们。”最终做决定的是明瑕,段烛的意见在队伍里无关紧要,花剑知才不怕他的质问,无理取闹似的一摊手,“现在需要商量的是,到底要不要处理这只妖怪?”
这女人分明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谋事,说得却好像为了大家一样!段烛不由抬高音量,和她拌嘴:“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在路上耽搁一日,那鹏鸟就有一日逃走的可能。说不定它现在已经飞走,去害人,去筹备大阴谋了!鹏鸟对人间的危害是其他妖怪不能比的,难道要舍本逐末,放任鹏鸟在外壮大势力?”
听了段烛的话,保持沉默的明瑕抬起双眼。
“段公子,不要激动。”花剑知笑嘻嘻地安抚他,“所以我们现在还在商量,并没有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嘛。阿瑜,宋公子,你们怎么想?是直接走,还是……”
段烛仍要和她争:“今日管一只妖怪,明日再管一只妖怪,照这么下去,我们永远到不了百川!”
“那就去追鹏鸟,”花剑知卷着碎发,漫不经心道,“至于炎南百姓的生活,和我们没关系。”
“不。”
明瑕坚定地驳回了段烛的决定。
她双手拍在桌子上,站起身,神色肃穆地扫过自己的同伴,义正词严道:“我们悬崖山的原则,是为民除妖,而非为钱除妖。如今眼前就有妖怪作乱,又怎能坐视不理?”
可这完全是着了花剑知的道!
段烛大叹一口气,头痛地捂住额头。
“师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观点,可是,”段烛刚想说话,明瑕连忙打断了他,“可是若我们违背本心,就不配做悬崖山的后人。无论鱼妖的传言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得亲自去确认。我们必须确保自己途经的地方,不会有人再因妖怪而死——这是下山前师母对我们做的唯一要求,不是吗?”
明瑕!
花剑知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她真的是太喜欢、太喜欢明瑕了!
不管她设下的陷阱多么蹩脚,正义又天真的明瑕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这能帮花剑知扫平无数麻烦!她恨不得当着三人的面捧腹大笑,嘲笑明瑕的可怜与可悲!
“那太好了,我们明天就动身吧!”花剑知双手合十,轻轻击掌,“老曹说那个瀑布距离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咱们速战速决,很快就能重新上路。”
宋长岁没有主意,只听明瑕安排;花剑知又是阴谋的策划人;段烛没有帮手,孤立无援,只能冷声呵斥一句:“真是胡闹。”
“我有一个想法。”一直被众人忽视的宋长岁突然开口,“我们去杀鱼妖,但是放弃悬赏,怎么样?”
宋长岁的提议如当头棒喝,花剑知的笑脸马上消失了:“放弃?不进城吗?”
“不错。”宋长岁点点头,“杀完妖怪,我们立刻走人,省得和官家那些繁文缛节打交道。这样,既能除妖,又能节省时间,两全其美。”
“可以!”这个主意堪称完美,段烛瞬间来了精神,赶紧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同意这个决定。”
花剑知的笑容忽扬忽落,半晌过去,她才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不进城,就拿不到奖赏。你们身上的盘缠还够用吗?”
他们这一路的吃住费用是自负盈亏,各付各的钱。虽说临行前,花朝露给了四人一些路费,但为了赶路轻便,那路费也不算多——至少对花剑知来说不算多。
当然,花剑知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就算她花光了,也自有地方上的官员屁颠颠来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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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贡。但另三位就得仔细考虑收支问题了,凡事都要节省着来。
“撑到下一个地方,肯定是够的。”段烛笑道,“再说,就算我们没钱了,花小姐不还可以替我们应付吗?您人美心善,恐怕不会忍心让我们在桥底下打地铺吧?”
提到钱的时候开始对她美言了!
世界上竟然有段烛这等厚脸皮的人,花剑知真要被气笑了:“我出发时就打算承包路上的费用,那时候各位拒绝了。现在,我就当大家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吧。我们的行程就按宋公子的来,直接杀,不进城。”
没想到花剑知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段烛惊讶地抬眉。
“那我今晚就布下阵法,追踪鱼妖的具体位置。”说罢,宋长岁站起身,“我先去做准备。”
明瑕也紧跟着离开:“我去和老曹说一下,把我们的房间多留一晚。”
两人不愿待在花剑知和段烛焦灼的氛围里,一溜烟消失了。
他们一走,段烛马上打开天窗说亮话。搅乱了花剑知的计划,他的笑容得意:“都说本性能改,花小姐才离家几天,又想捡起猎妖的老本行了——可惜啊,被我们反将一军,计划破灭了。”
计划的确被打乱了,但花剑知不着急。
她既然能说服他们去杀鱼妖,就能想办法说服他们进城。
反倒是段烛,被她看穿了一些事情。
“段公子如果想让明瑕不相信我,直接说我是猎妖师不就行了?”
她边说边来到段烛身边,在他耳侧低声道:“你们十几年的师兄妹,照理来说,应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可实际上,你却向她隐瞒了重大的消息,不愿和她说实话。”
“——其实你根本没有把她当亲人,而是在心里偷偷算计她。对不对?”
她微笑着,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的反应。
如她预料中的,她的话音刚落,段烛的杀气便在瞬间布满全身,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
段烛用力将花剑知推开,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皮笑肉不笑,好像底线终于被踏破了一般:“花小姐慎言!不要以为你是皇帝器重的人,就能……”
“就能怎样?”花剑知挑衅道。
人终究是利益动物,不能让情绪压倒理智。段烛是悬崖山的人,和明瑕一样,他铭记师母教诲,要为民除妖。可他没有杀死鹏鸟的力量,只能向花剑知寻求帮助。因此,不管花剑知多么猖狂、多么狠毒,他都不可能,也没有实力对她下死手。
本质上讲,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明争暗斗,是花剑知不想和他计较,放任他冒犯自己而已。
“你们需要我,不是吗?”她重新靠到段烛面前,两只胳膊轻轻压在他的肩上,温热的鼻息在两人的脸庞间流转,明媚的笑脸在段烛眼中绽开,“其实你很清楚,要是我想让你们死,在江安的时候,你们早就死了。”
花剑知承认,“悬崖山”这个名号,一开始的确吓到了她。
但几天下来,她已经发现,这三个人并没有什么寻常之处,论实力,他们不如自己;论阴谋诡计,他们更斗不过自己。
悬崖山已不复往昔,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你们愿意和我上路,是因为想除掉鹏鸟,你们只能依靠我。而我愿意带你们上路,一是为了路上解闷,二是为了找人兜底,三是因为……”花剑知的手指划过段烛纤细的睫毛、细腻的脸和乌黑的鬓发,“你长得好看,虽然性格古怪,但也挺有意思,我喜欢你。”
终于,花剑知说出了从她第一次看见段烛时,就想说的话:“不如放弃捉妖师这一行,来给我当面首吧?钱不缺你的,房子给你准备最好的,进了我花家的家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样?”
19. 十九
年初一清晨,江安下了大雪。
花府的前厅满是前来拜年的人,欢笑之声不绝于耳;花府的后院却悄无声息,在漫天的风雪中陷入沉寂。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穿织金大氅,快步穿过积雪的长廊,最终停到“断剑阁”的门前,敲响了长久以来的静默:“月涟!月涟!醒了没有?”
率先回应他的是麻雀欢快的叫声,他不由一笑:断剑阁的主人养了一只麻雀妖怪当宠物,看来这传言不假。
很快有人为他打开了门。开门的侍女到了适婚年纪,需要和面首们避嫌,便始终低着头,行完礼后,迅速闪身到了一旁:“二爷,姑娘在里面。”
“二叔。”侍女的话音刚落,女孩清亮的声音便响起了,“天这样冷,你来做什么?”
他掀起帘子,走进里屋。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手里抱着暖炉,只有一颗脑袋探出床外,好奇地打量他。
陈二爷是江安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然天寒,又在雪里走了一会,却丝毫不影响他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风度。他在床前蹲下,擦去额上融化的雪水,用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看着她:“月涟,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一提起这个话题,花剑知立刻不高兴了。她抬起手,心烦意乱地拨弄着肩上不太整齐的碎发:“别说了。前几日练剑,不小心削到了。”
月涟是花剑知的小名。她出生那天,母亲花朝露梦见自己坐在水边,拨弄水中倒映的月影。月亮在层层涟漪间化作碎片,待涟漪退去后,一个幼婴便出现在了她怀里。由此,花朝露为自己新出生的孩子起名月涟。
不过自打花剑知展现出了捉妖的天赋后,在府上的地位大幅提升,人们为了表示敬意,不再称呼她月涟,要么喊她“五姑娘”“五小姐”,要么喊她的大名“剑知”。只有花朝露的二房陈二爷,依然称呼更加亲昵的小名,借此拉近两人的关系。
“反正总会长出来的,不要紧。”寒暄完,陈二爷终于切中话题重点,“二叔今天带你出门玩,好不好?”
“出门?”花剑知下意识看向窗外,雪厚厚地铺了一层,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一看就凄冷极了,“今天吗?”
“你没在过年的时候出过门吧?别看天冷,街上可热闹得很。”在花剑知面前,陈二爷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他字斟句酌,一点点勾起花剑知的好奇心,“舞狮子的、放鞭炮的、逛庙会的……外面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你就不想出去玩玩?”
花剑知几乎没出过门。
花朝露对她有着严格的管制,只允许她在自己的院子里用餐、练剑、读书,若想离开,必须提前知会。去年花剑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随母亲前往京城觐见皇帝,一路上却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几圈护卫,生怕她逃跑似的。难得去一趟皇宫,好吃的好玩的是一点没有,成天就守在皇帝面前,不是下跪就是说好话,无聊得要命。
如果母亲一视同仁,对所有人都这样,花剑知倒也忍了。可偏偏有这待遇的只有自己:自己的几个哥哥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弟子,整日无所事事,在街上骑马斗鸡捉蛐蛐;姐姐花墨知是未来的家主,天天跟在母亲身旁学习,衙门就像她的第二个家,随便出入;连母亲的面首们也比自己过得好,人人都能享受织锦缎面、山珍海味和八抬大轿,极尽奢侈之事。
她花剑知是受皇帝亲自招待过的人,凭什么过得这么憋屈?
一听陈二爷要带自己出去,花剑知立即心动了。她想笑又不敢太明显,只能强忍着,假装不在意地问:“你真带我去?”
“当然!我陈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见花剑知起了念头,陈二爷赶紧煽风点火道,“马车就在外面等着了,你想走,咱们立马走!”
花剑知放下手里的暖炉,掀开被子,准备跳下床:“走!哎,不行。”她忽然又缩了回去,神色有些为难,“要是母亲知道了……”
陈二爷心领神会,马上说:“我们偷偷的,速去速回,不让她发现就是了。”
这两人商量得热火朝天,旁边的绿鹃可听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插进两人的对话里:“二爷,万一郡守发现姑娘出了门,追究起来,我们……”
我们这些下人可不好过!
陈二爷和花剑知说话的时候好声好气,可一面对下人,他立马变了脸色,怒斥道:“五姑娘要出门,你们当奴才的听命就是了,还敢给主人家提意见?!”
“绿鹃不敢。”知道陈二爷是个什么脾气,绿鹃当即跪下,向他恳求,“只是姑娘一走,郡守发现了,到时候,我们下人免不了要吃一顿板子!”
“你敢顶我的嘴,就不怕被我赏板子!”
脱口而出这句话后,陈二爷心中暗叫不妙——绿鹃是花剑知的丫鬟,他怎么能说打她呢?他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看花剑知,所幸她没有生气,还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和绿鹃,似乎不想插手二人的争吵。
陈二爷赶紧挤出一个笑,收起脾气,好声好气地同绿鹃讲话:“朝露若是追究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让她冲我来。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陈二爷陈影据说是花剑知的亲生父亲,因为有了这层血脉,父凭子贵,得以在花府横着走。他行事骄奢任性,自己说一,就绝不许别人说二。
可说到底,生孩子是女人的事,和男人能有什么关系?花剑知生有灵气,能当捉妖师,那是她自己争气,他一个当爹的怎么有脸出来争功劳?不过是皮相长得好看,会哄郡守开心,郡守才对他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女人的玩物,有什么好得意的!绿鹃腹诽,表面上却只能忍气吞声,就此作罢:“知道了。绿鹃冲撞了二爷,请二爷莫要放在心上。”
“走。”陈二爷重新露出笑脸,把花剑知抱下床,“换上衣服,咱们出门。”
让花剑知更衣出门,这又费了一番功夫。一会她说要穿上夏天的那条裤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会又说要穿得低调点,省得被熟人发现;一会又嫌冷,非要多塞几件衣服。陈二爷好说歹说,才让她穿上最厚实的衣服。花剑知被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活像一颗球。
好不容易走出门,花剑知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我的剑!”
陈二爷哭笑不得:“出门带什么剑?”
“这是皇帝赏给我的。”花剑知把碎月抱在怀里,在陈二爷面前得意地转了两圈,“我睡觉都搂着它,出门也要带着!”
衣服穿好,剑也带上,花剑知总算在陈二爷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大年初一,路上果然热闹。舞狮子的、走秧歌的、吹火棒的和敲锣打鼓的排成几排,在大街上走走停停。小吃摊人满为患,卖字的大声吆喝,鲜活的花花鸟鸟都摆了出来,还有成群的孩子们放着鞭炮,爆炸声穿过人群,直冲云霄。
花剑知坐在马车里,左手一个糖人,右手一个烤地瓜,眼睛透过窗户,巴望着外面的陈二爷。他把铜钱交给小贩,买来一串糖葫芦——花朝露以前总说这些是“平民的食物”,官家小姐不可以吃,不然就太掉价了。但她越这么说,花剑知就越要吃:她倒要看看普通人家和有钱人家究竟有什么区别。
“传说中的糖葫芦,”他重新爬进马车,把糖葫芦举到她面前,像唱戏的一样,抑扬顿挫道,“小姐请吃!”
花剑知被他做丑的模样逗笑了。她顺势咬下一颗山楂,酸甜而冰凉的味道立刻涌进口腔。她被酸得脸都皱了起来,捂着嘴,缓慢让自己适应这陌生的口味。
陈二爷看着她的反应,嘴角微微翘起:“好吃吗?”
糖葫芦有点酸,花剑知起先受不太了,可吃下一颗后,她又想接着吃。她笑着点点头:“好吃!”
“走,我们去别处转转。”说罢,陈二爷催促马夫继续往前。
“还要去哪里?”
“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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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花剑知的确想出门,却没想到要走这么远,她不由吃了一惊,“会不会太远了?母亲……”
“外面那座飞凰山上有庙会,”不等她说完,陈二爷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你想不想去庙会?可有意思了。”
花剑知有点犹豫:“想是想……”
但她还是有点怕母亲。
如果只是城里转转,母亲再怎么生气,有二叔吹枕边风,或许也就过去了;可如果去了城外,就算来十个二叔,那也没法抑制母亲的怒气——出了城,相当于把母亲的命令当作耳旁风,令她的威严扫地。她绝不可能容忍的。
陈二爷自然知道花剑知在想什么,他把她揽在怀里,苦口婆心地劝她:“月涟,你应该过你想要的生活,你母亲太霸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听她的话。你不可能一辈子活在那个小院子里吧?”
花剑知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她不明白的是母亲对自己的态度:母亲一方面希望自己永远听话,一方面又希望自己表现出众,展现出作为捉妖师的天资。可这两者之间本就是矛盾的: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发挥才华?
“你累了吗?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不爱听?”
好不容易出来高高兴兴玩一会,二叔又要提这件事,花剑知垮下脸,闷声说:“没有。”
“二叔说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你必须为自己的以后考虑。你虽然还小,但在花府,这个年纪的表现就决定了日后在家里的地位,你必须……”陈二爷滔滔不绝地谈了反抗、心狠、诡计之类的字眼,“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花剑知心不在焉地看着马车角落的花纹:“我听着呢。”
他好心好意地说了半天,花剑知却一个字都没说。陈二爷怒从中来,他伸出双手,用力把她的身体扭到自己眼前,强迫她直视自己。那张美丽的脸庞此时被贪婪和怒火占领,五官扭作一团,像一盘布满疙瘩的麻绳:“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靠你了,你必须弄死花朝露和花墨知,夺走她们的权!你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喷涌而出的血溅在花剑知的脸上,陈二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我……”
十八岁的花剑知从他的胸膛中拔出碎月,冲他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忍不住说那句话:真以为两根糖葫芦就能收买我?”
她将骤然死去的陈二爷推到一旁,自己跳下马车。在她着地的那一刻,马车消失了,江安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宏伟的瀑布。水花飞溅,坠落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花剑知看着手中的碎月,果然,刚才布满血迹的剑身,现在也变得光亮如新。
一个男人半躺在瀑布旁的石头上,发现幻象消失后,他大叫道:“哎!我还没看完呢,怎么就结束了!”
男人肤色雪白,发上缀满水珠串成的头饰。他一袭银装,短衣背后飘着数条长摆,宛如在风中飘摇的几条鱼鳍。
鱼妖流火,是一个能窥视他人记忆的妖怪。
“多美好的记忆啊,”隔着水池,他对花剑知笑得甜美,黑玉般的一双眼睛却盈满恶意与杀气,“有点甜,有点苦,还有丝丝腥味。只可惜我还没品完,你就逃出来了。这么快就能突破我的法术,真不愧是传说中的花剑知。”
花剑知的视线在瀑布周围转了一圈。
自从她与段烛等人走进结界后,他们就被鱼妖的法术隔开了。既然她中了计,被记忆蒙蔽了眼睛,那其他人大概也是同样的下场。
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妖怪就是本体,而非她记忆中的幻象。
“好奇后续啊?”花剑知笑着挽动剑花,剑刃在空中划出风声,“等我把你送去阴曹地府,和陈影亲自见一面,就能知道结局了。这个提议,如何?”
20. 二十
流火一个鲤鱼打挺,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他有模有样地冲花剑知拱手行礼,脸上依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有话好好说,何必这么——”
花剑知当然不听他的废话,她提剑上前,跃过水面,剑锋撩起水花,直冲他的头颅砍去。剑身反射着流火得意的笑脸,好像他运筹帷幄,掌控着局势一样。然而他没能第一时间躲过花剑知的攻击,几滴血顺着剑身流下,滑进波涛汹涌的水池中。
刚刚流火站过的地方,只剩下了花剑知一人。她转过身,看着闪身到水池中央的流火,后者脸上多了一条伤痕,他擦去血迹,微微一笑:“这是我的领地,你是杀不死我的。刚才都说了,有话好商量,花小姐真没有耐心。”
鱼变成的妖怪,当然能够操纵水汽,在水中自由行动。在这里作战,对她不利——如此想着,花剑知把双手背到身后,将剑挡住,摆出谈判的姿态:“我与你并无恩怨,也并非一定要杀你。只是,炎南好像有不少人想拿你换钱。”
“那群猎妖师。”流火是聪明人,花剑知一开口,他立刻了然,“听说是城里有一个女人病入膏肓,她的弟弟一直在寻找救命之法,然而多年以来,就连自称神医的人都对她的症状束手无策,所以他最近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
“我不在乎到底是什么人抓你。”花剑知踏上水面,缓步靠近流火,她笑得邪气,不怀好意的主意又一次出现在脑海,“我在乎的,是那群想抓你的人。”
流火不喜欢花剑知。
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她的神情、言辞与举止。如果答应和她做交易,那简直是把自己推向深渊。
但流火不得不承认她的提议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忍不住继续问下去:“你想做什么?”
“我要他们的钱,也要他们的命。”花剑知在他面前摊开一只手,以示真诚,“和我来的那群……朋友,他们不想插手这件事,所以我需要另外的人帮我。”
流火的瞳孔因战栗与兴奋微微扩大,他死死盯着花剑知,已然忘记了自己的本性:“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花剑知笑着走到他身旁,她将声音压低,像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
“虽说水是你的领域,但你也被困在了这里。”她说,“离开水,你就无法打倒那些猎妖师,所以多年以来,你只能在这个瀑布里生活——你没有别的选择。若我解决掉他们,就能让你自由。”
“自由?”流火冷哼一声,拐弯抹角了半天,她居然只能提出这种条件,他刚刚激动不已的心马上冷静了下来,“花小姐,你这就太没有诚意了。大话谁不会说?”
“猎妖师身上的灵气应该也不少,你吃了他们,功力大增。”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妖怪面前,花剑知也开不出其他的空头支票,她耸耸肩,偏头问他,“不然呢?你有什么提议?”
“我的条件……”
流火抬起头,万里晴空中,几只乌鸦化作漆黑的墨点,坠入他空洞的双眼。他重新将视线放回花剑知身上,阴恻恻地笑了:“我同意帮你,但我的条件,等你到了炎南再说吧——在此之前,我先送你一件礼物。”
他抬起手,只见一个巨大的水球自池底升起,昏迷的明瑕飘在球中,随时都有溺死的危险。
虽说花剑知只把明瑕当作表面朋友,可看见她性命攸关,她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看了一眼水球,状似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开:“这是和我一道的朋友,放了吧。”
“当然,我都说了是给你的礼物。”流火说,“不过,除她以外还有另一个……”
不等流火说完,段烛忽然从花剑知身后冲了过来。他向流火甩出短刀,又用鞭子刺破水球——然而水球纹丝不动,鞭子又弹回到了段烛怀里,险些抽到段烛的脸。急攻不成,他怒气冲冲地放下狠话:“想活命,就放了她!”
又是他!
段烛已经多次坏自己的好事,花剑知瞬间恼了——她倒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有本事就来拿啊。”虽然在和段烛说话,流火却冲花剑知俏皮地眨眨眼睛,“我有的是时间耗,但她呢,昏迷又溺水,能活多久,就不好说了。”
话音尚未落下,段烛已经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花剑知怒气未消,也懒得管,干脆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缠斗在一起。我真应该杀了他——目光停留在段烛身上时,花剑知这么想——如果不早点将他处理,他早晚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
“这个就当见面礼送给你们了!”
打了一会,也未能分出胜负,流火跳到瀑布顶端,把那困住明瑕的水球向下扔去:“至于你们那位叫宋长岁的朋友,我们炎南再见!你们最好早点动身,不然,就只能给他准备棺材了!”
“慢着!”
段烛还想追,但流火逃得更快。他做了一个后空翻的动作,化身成一条瘦小的鲤鱼,瞬间消失在了庞大的流水中。
总算没让段烛打扰到太多,花剑知松了口气。
恼恨地看着流火消失的地方,明确知道自己追不上后,他又大步走到花剑知面前,对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刚才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要眼睁睁看她死?”
冒冒失失闯进她的计划,现在居然还敢反过来教训她!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花剑知当然不甘示弱,她立刻反唇相讥:“你脑子发泡了吧?不仅看不清谁站在你这边,还和一条鱼打架打输了,又不是什么百年大妖,居然就让人家逃走了,真是笑死人。”
“你——”
“别急,我还没骂完呢,”她伸出食指,按住段烛的嘴唇,“你以为他放了明瑕,是因为被你的实力打怕了吗?错!是因为我提前和他谈判,说服了他,才让他不计较你的冒犯,把明瑕交了出来。你不感谢我就算了,居然还反咬一口!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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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辛辛苦苦救下了明瑕,你第一时间不是关心她,却来找我的麻烦。究竟是我眼睁睁看她死,还是你根本在假装好心?”
被花剑知大骂一通,段烛总算回过了神。明瑕被流火扔在了岸边,他大步迈过去,在她面前跪下,轻轻摇晃她的身体:“明瑕!醒醒!明瑕!”
段烛心里越乱,做事越不成样子。看他无头苍蝇的模样,花剑知不由叹了口气——要是没有她,谁知道这支队伍会变成什么样子!好歹也是悬崖山的子弟,怎么行事这样不成章法?
明瑕肯定是要救的,花剑知也走到岸上,好心好意地说:“她呛了水,你靠喊是喊不醒她的。”
其实花剑知一直没太搞懂段烛和明瑕的关系。
说是师兄妹,平常却并不亲近,不仅疏远,甚至在互相防备。可到了紧急时刻,他又担心起她来了。
这个问题也适用于宋长岁。虽然都是悬崖山的人,但显而易见,宋长岁与明瑕关系更好,和段烛却经常没话讲。同样是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一边能做到形影不离,一边却形同陌路的?
花剑知只能推测出他们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们的关系愈发恶劣,可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却猜不出来。
眼看明瑕的气色越来越差,段烛彻底泄了气。他抬起头,无助地看向花剑知,一扫平日那副不可一世、傲慢冷漠的神色:“那你说怎么办?她要死了!”
段烛的本性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人吗?
那双含泪的、绝望的眼睛深深地嵌在了花剑知的视野中,她不由深吸一口气,刚才的怒气转眼烟消云散:“这是要靠阵法的。你会不会?不会就离我远点,别扰我清静。”
她把段烛推开,自己霸占了他的位置。她坐下来,闭上眼睛,两只手放到明瑕身体的上方。
花剑知的师傅曾说她生性愚钝,这辈子都不可能学得阵法之术。但她自己知道,师傅说的是错的。她师傅是个懦弱的女人,一旦现实超出预期,就会像鸵鸟一样逃走。
花剑知不会做那样的人。她曾发过誓,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捉妖师,向她的师傅证明自己的能力,她要证明自己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不堪,她要证明自己比她更强。
花剑知绝不会被困难打倒,就算倒下了,她也会爬起来,继续鲜血淋漓地往前走。
泛着金光的法阵出现在花剑知掌中,她慢慢把双手压下,将法阵融进明瑕的体内,让法阵抽取被流火的水毒玷污的灵气。
——这是花剑知第一次施展阵法。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害死明瑕,但她还是决定冒险一搏。
毕竟她已经说过,就算以鲜血为代价,她也要证明自己。
如果明瑕被害死了,那就当运气不好吧——成功的路上,谁没牺牲过几条性命呢?
反正她死了,对花剑知没有任何影响。
21. 二十一
流火的能力是将人困在水球里,偷取记忆的同时注入水毒,通过灌水和毒素将人杀死。
明瑕的灵气充沛,但十分紊乱,像找不到出口一样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而正常捉妖师的灵气是井井有条的,可以为自己提供足够安全的庇护——这也导致水毒能够在她身体里肆意蔓延,无法及时醒来。
花剑知紧闭双眼,利用法阵小心翼翼地牵引明瑕的灵气。第一次做这么精细的活,她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取出最后一点水毒后,她总算松了口气,径直躺倒在了地上。
“花剑知!”段烛赶紧扶住她,“你怎么样?”
他满脸紧张,也不知道是在担心花剑知,还是在担心明瑕。
段烛刚才那番话还堵在花剑知心里,她看见他就烦,赶紧伸手把他推开:“离我远点!先去看看明瑕。”
这边说着,那边本人便有了反应。明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她不住地咳嗽,最终吐出了最后几口水。她恢复神智,虚弱地睁开双眼:“剑知……师兄……?”
居然真的醒了。
庆幸与遗憾的情绪同时从花剑知的心底中涌出。她庆幸于自己的阵法并不差,居然能救活别人;遗憾于救活的是明瑕,她属于悬崖山,注定会站在花剑知的利益对面。
花剑知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不该笑。
明瑕从地上爬起来,她把瀑布、草地和友人打量了一圈,满脸困惑与不安:“那只妖怪怎么样了?”
虽然法术成功了,但这个简单的阵法抽空了花剑知的所有力量,她疲惫地叹了口气:“你受了伤,先休息一会再聊吧。”
——最重要的是花剑知自己需要喘口气,她真快被累猝死了。
说是休息,三个人其实根本没歇多久,很快又商量起去处:流火以宋长岁为要挟,逼迫他们前往炎南,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去;明瑕听说宋长岁还在流火手里,也急慌慌地要动身。但她身体虚弱,花剑知也没力气,段烛好说歹说,总算让她放弃念头,同意原地休整一天,隔日再上马赶路。
瀑布是流火的地盘,他们不敢取用里面的水,因此找食水的任务就托付给了唯一还能动弹的段烛。他摘了些野草野果,又抓了两只兔子,趁太阳还没有彻底落山时,堆了柴火,把吃的烤了,让三人将就着填饱了肚子。
幸好现在是夏天,歇息直接躺在地上,也不需要做什么保暖措施。明瑕是伤员,吃完东西,很快陷入了梦乡;花剑知虽然也有困意,却死活睡不着。她枕着草地,听着瀑布的喧嚣声,望着头顶的星空——如果不考虑她这一天的经历,她现在是极惬意的。
然而越想今天的事情,花剑知就越委屈:那个叫流火的妖怪居然敢对自己提的条件不满意,段烛也敢骂自己!他们是老几,凭什么那样教训她?!
她绝不愿意把失落的情绪憋在心里,当即翻起身,睁大眼睛瞪向坐在树底的段烛,愤愤不平道:“我花剑知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段烛以为她和明瑕一样睡了,正在闭目养神。听见花剑知说话,他吓了一跳,吃惊地抬起头。
“你今天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她边说边大步来到段烛眼前,两只手拽住他的衣领,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干扰我的计划、对我指指点点,这都是以前的事,我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但你今天凭什么那样讲我?我救了明瑕的命,你也不道歉,也不道谢,什么意思!就因为我好心提议让你们和我一起抓大妖,和你们平分名声与钱,你就以为我是好说话的、好欺负的,任你们摆弄的吗?!”
从目的上来讲,花剑知和流火对峙的时候,并没有考虑明瑕的死活。所以段烛说她冷漠无情,也不算错。
但从结果上讲,花剑知救了明瑕的命,不管她主观怎么认为,段烛说的都与事实相去甚远。
所以他应该给自己道歉!花剑知绝不忍这口气!
“花小——”
“闭嘴,我还没说完!”花剑知越说越来劲,困倦和疲惫瞬间被驱散了,“段烛,我们已经闹了很多次不愉快,我警告你,不要来挑战我的底线!再敢羞辱我,我马上杀了你!我可不管你是悬崖山还是哪个破山头的,也不管你姥姥是天才还是天神!”
花剑知情绪激动的时刻可不多,这是段烛第一次体验。虽然她言辞凶恶,段烛却没感觉不妥——今天白天的确是他把话说得太重了,他本就想找个合适的时机道歉。
最重要的是,她救下了明瑕。虽然按明瑕的修为,她的身体应该也能处理掉水毒,但那肯定要花上好几天的工夫。花剑知不惜耗费自己的灵气也要救人,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善心,段烛实在不应该继续质疑她。
“抱歉。”段烛恭恭敬敬地向花剑知行礼,因她还拽着他的衣领,他低头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今日是段烛误会了花小姐,情急之下说了错话,望花小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抱着同样的目的,本应相互信任,却处处提防,生出诸多事端,这是我的问题。花小姐不计小人之过,救下明瑕的性命,段烛在此表达谢意。若以后花小姐要做什么事,段烛必然不会阻拦;若花小姐需要段烛做什么事,段烛绝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花剑知没想到段烛立马就低头了,她狐疑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的确是诚心说这些话后,她才松开双手,像个公主似的一昂头:“免礼吧!我暂时原谅你了。但是我告诉你,我刚才说的话是不会收回的,你要是再让我不高兴,我定会砍下你的头!”
“花小姐不计前嫌,实乃高风亮节,有君子之风。”
“别拍我马屁。”刚才的道歉已经足够,再夸下去,那就是故意谄媚了,花剑知皱紧眉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明瑕的灵气是怎么回事?”
她触碰过明瑕的身体,当然能知道明瑕的秘密,既然如此,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段烛沉默一瞬,决定坦诚相见:“她天赋不高,从小便如此。平日看不出来,若是陷入苦斗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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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受伤,就很容易暴露缺陷。”
又一个天生的?花剑知冷哼一声:“宋长岁的身体也是这样。”
“是。”
“你们悬崖山真是岌岌可危,”说了这么久,花剑知有些热了,她抬起一只手给自己扇风,“一个天生身体有病,一个天生灵气无法疏导,还有一个你——”她瞥了一眼段烛,虽然他没什么毛病,但也没有出彩的地方,“中规中矩的,也说不上很厉害。人家都说富不过三代,我看捉妖师也是如此,名门望族又如何?反正早晚都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不知道哪句话点出了段烛的想法,他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容发自真心,平静中带着几分苦涩:“我可从未说过悬崖山有多厉害,一切都是花小姐自己的猜想。论天才,我看花小姐才是。”
从来没人说过花剑知是天才,她心头不由一跳,手指指向自己,吃惊地看着段烛:“我?”
“花小姐是剑修,却对阵法也有了解;博闻强识,什么都懂;又出身官家,对世俗颇为了解。你不仅有天赋,也肯努力。哪方面的问题都难不倒你,你不是天才,谁算得上呢?”他说着忽然站起身,抽出鞭子往林子深处走,“花小姐趁着夜色睡一会吧,我去练练功。”
他怎么话没说完就要走人?花剑知挽留道:“大半夜的练什么功啊!明天还要赶路,你真不怕累。”
“我心里不舒坦,”他仰望着天空,两只胳膊已经前前后后地拉伸起来,“还是出去走动走动吧。”
这是什么意思?他恭维她,反倒刺中了他的痛处?
花剑知的确小有天份,但她自认为完全担不上天才之名。她的才能全是靠努力换来的——最苦的那阵子,她从早到晚都不休息,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清醒的时候,不是在练剑就是在念书。除此之外,她还要在母亲身旁学习如何管家,外出与花家的关系网熟络,掌握琴棋书画等特长。就是生病倒下了,她也得躺在床上,听师傅讲述江湖上不同捉妖师的势力。
她完全称不上天才,天才怎么可能像她那样,辛辛苦苦十几年,只掌握了丁点知识?
花剑知觉得段烛的恼意毫无来由,她心里只是可惜,他们好不容易能心平气和地聊一会,结果又要分道扬镳了。
花剑知躺到地上,背对着段烛,满不在乎道:“随便你。反正我先睡了。”
她是不说了,段烛却又起了念头。他微微侧头,念着她的名字:“花小姐。”
花剑知两眼一闭:“我睡着了!”
“我有件事想问你。”
花剑知不吱声。
段烛叹了口气,他已经预见说出这个问题后,他们刚刚缓和的关系会又一次紧张起来。
但他还是需要答案,因此,他的声音仍然铿锵有力、毫无动摇。
暖风扑面而来,树叶簌簌作响,段烛的问题,清晰地传进了花剑知的耳中。
“——我想问你,你此前坚持要来抓流火,是不是为了去炎南?”
22. 二十二
所以花剑知不喜欢段烛。
这人实力或许没有多强,但脑子绝对好用。她心里那些歹毒的计划,他基本能猜个七七八八。若不是她先行一步,让他没法第一时间获取到更重要的信息,他肯定能把自己看透。
她母亲的面首大多都很笨,徒有美貌而行事愚蠢,因此常常闹出笑话,受母亲训斥。那位据说是她亲生父亲的陈二叔算是比较聪明的,可惜眼高于顶,能力与野心不相符,最终把自己推进了火坑,葬送了性命。
花剑知一直以为她未来也会像母亲那样,挑几个不太聪明的美丽男人养在家里,就这么胡乱过一辈子。但是段烛的聪明超出了她对男性的认知:一个男人怎么能又漂亮,又聪明呢?真是不可思议。
所以花剑知也很喜欢他,她喜欢美丽养眼的东西,更喜欢和聪明人较量时那种游走于危险边缘的刺激感。虽然刚才还在生他的气,但现在,“把段烛圈养起来”这个想法又一次浮现出她的脑海。
“当然不是。”花剑知重新爬起来,她靠在树干上,拍去身上的草屑,“我承认当初提议抓流火,并没有什么特别正直的理由。我不想太迅速地解决鹏鸟的问题,所以打算拖延一下我们的步伐,顺便管管闲事而已。我怎么会知道他要去炎南?段烛,你不会以为我和流火联手骗你们吧?我不是什么好人,可也不会丧尽天良到找妖怪合作。”
她最后一句话切中段烛的心事,他垂下眼,似笑非笑的,半晌以后,才重新开口:“怎么会?我现在是绝对信任花小姐的,当然不会怀疑你的动机。”朦胧在月色中,他的笑容不怎么真切,“我只是以为,炎南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然,流火为什么非要以宋长岁为要挟,引诱我们前往呢?”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花剑知想,那么多猎妖师和吃妖怪的活人,不得吓死你。
“我要走了。”见花剑知不开口,段烛也不打算继续周旋,他礼貌地道别,“花小姐,晚安。”
花剑知这一觉也没睡太久,天蒙蒙亮的时候,明瑕就心烦意乱地醒了过来,央求尽快上路。事不宜迟,再加上明瑕不安的神色,花剑知非常通情达理地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便和明瑕、段烛二人快马加鞭地奔向炎南。
炎南地理位置偏僻,发达程度比不上江安,三个人在城里转了一会,才找到一家合适的客栈。然而走进去以后,他们发现店里已人满为患,客人多得难以下脚。一个客栈居然有这么大的阵仗,花剑知转身就走。
眼尖的店小二笑容满面地跑上前来,拦住他们的去路:“几位大人留步!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我们空位管够,请进请进!咱们这是炎南最好的客栈,切莫错过了!”
花剑知可不想和一群人挤在同一个闹哄哄的地方,她连忙摆手:“不了。你们这人也太多。”
“没关系,没关系,后院很清静的。”他不由分说,将三个人赶了进去,“我们这的客人,基本待到下午,等睡觉的时候,早已人‘人去楼空’。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受到影响,你们要是不满意,我清场都可以。”
为了揽客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花剑知咋舌。
店里的客人们或坐或站,大多携带着刀具,无论男女老少,身上都有几道疤痕,看见花剑知一行人走进去,他们立刻闭上了嘴。在一片沉默中,花剑知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晃动。
另有一个小二站在店中央,他并不受氛围的影响,始终举着一张纸在空中来回摇晃,嘴里不停地吆喝:“小鸟!小鸟!一只小鸟,二十两黄金,哪位大人愿意接手?”
走到后院,远离了那些奇怪的来客,明瑕终于忍不住开口:“二十两黄金?什么鸟那么金贵?”
“自然是鸟妖。鸟妖大多好抓,也不值钱,二十两黄金,已经算是最高价了。”店小二的语气理所当然,他说完,才反应过来,惊讶地转过头,“各位不是来找生意的猎妖师吗?看你们这行头,我还以为——”
“猎妖?!”听到这个词,明瑕立刻明白了,她抬高音量,恼怒地说,“我们是——”
“我们是过路的。”花剑知连忙打断明瑕,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捏紧小师妹后腰的肌肉,面上则微笑着向小二道谢,“谢谢,你忙吧,我们自己收拾屋子就行。”
小二是个聪明人,也不多问,只是作揖:“好嘞!各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待他离开,花剑知立马冲明瑕做一个鬼脸,用力把她往房间里推。明瑕踉踉跄跄进了房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揉着后腰瞪花剑知:“好疼!你捏我做什么?猎妖师什么时候能这样大张旗鼓地行事了?!”
“你笨死了!”花剑知关紧门后才向她抱怨,“出门在外,藏好身份,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隔墙有耳,外面那么多习武之人,你说话还那么大声!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捉妖师和猎妖师是死敌,要是让客栈的那群人知道有三个捉妖师来到了炎南,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在花剑知主动出击前,她可不想打草惊蛇。
不过误打误撞住进猎妖师的老巢,这也超出了花剑知的预料。她得抓好这个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又一次,段烛率先发现了其中的玄机,他把行囊放到桌上,给自己倒一杯茶水,点醒了明瑕:“炎南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猎妖师盘踞的地方吧?当地官员带头吃妖,猎妖师更是无法无天,整日在此地为非作歹。明瑕,我们下山前,师母提醒过的,叫我们务必绕开炎南。只是没想到,最后我们到底还是来了。”
他说罢,意有所指地将目光投向花剑知。
经段烛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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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瑕总算恍然大悟。她歪头想了一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好像的确……有这么个事情。”
段烛有意揶揄:“中了水毒,脑子也跟着不好用了。”
“我心里急,”明瑕瞪了他一眼,师兄是不会体谅她的,她转头向花剑知求助,“我昨晚睡着以后,就一直梦见长岁。我梦见他被烧死了!他被吊在着火的刑具上,我说要用水泼他,可泼出去的水却让火变得更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梦里哭,一边哭,一边叫。所以我今天早早就醒了,一路上也都在想这件事,难过得像死了一样。”
明瑕是真的担心宋长岁——师妹急得要命,师兄还有闲心开玩笑。花剑知丢给段烛一个斥责的目光,这才倾身向前,抚摸着明瑕的脑袋,轻声安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都是相反的,你不要老记挂着这事。此地猎妖师众多,如果流火逃了进来,肯定很快就有消息。找到流火,就能找到宋公子了。我算不上阵修,但找人的事,我可以试一试。你们收拾好东西,也出去打听打听。关心则乱,你千万不能慌。”
明瑕不可能不慌,只不过有朋友的劝解,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她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好。”
段烛站在一旁,看着花剑知欲言又止。
他之前已经知道她是猎妖师,如今被迫拖延行程来到炎南,又被一群猎妖师包围,不可能不怀疑到她头上。为了避免遭到质疑,花剑知只当没注意到他,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屋,花剑知险些把碎月抽了出来——流火正坐在她的房间里,怀里还抱着一碗水。他随意把水甩到空中,水珠一会变成客栈,一会变成瀑布,一会又变成了花剑知的形状。看见花剑知走进来,他也不吭声,只是笑了笑,继续玩怀里的水。
“你疯了。”花剑知再大胆,也想不到流火敢在这么多捉妖师和猎妖师的眼皮底下冲进她的屋子,她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外面那么多人,你来找死的?”
“所以我带了一碗水,有水,我就是万能的。”流火笑嘻嘻地靠在床头上,他将双腿交叉起来,让下半身变成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尾,灵活地拍打着床边的柜子,“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我只想让你死。花剑知心想。
她不喜欢猖獗狂妄的妖怪,更不喜欢抢她生意的猎妖师。
泄密的老曹、名叫流火的鱼妖、拉帮结派的猎妖师,她要把他们一口气解决。虽然这事冒险,难度也很高,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花剑知从来不干十拿九稳的事。
“我准备先告诉你那个更好的消息,”不等花剑知开口,流火已经自说自话替她决定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叫宋长岁的朋友,其实是吃妖怪的?”
23. 二十三
花剑知的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谁吃妖?宋长岁?他吃什么?那个半死不活的、虚弱无力的宋长岁?他?怎么可能?
她不说话,流火笑得愈发张扬:“没想到吧?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宋长岁吃妖怪?
“怎么可……”
“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他抢白道,看着花剑知半信半疑的模样,他得意地挑眉,“可我看了他的记忆,而记忆是不会造假的。你别看他现在半死不活,以前身体可健壮了。为什么现在不行?因为最近他没有吃到妖怪。只不过他是个阵修,把体内的灵气和妖气控制得很好,所以你始终没有感觉出来。他骗了你。说不定那两个叫明瑕和段烛的,也在骗你。”
宋长岁……吃妖怪?
花剑知依然不敢置信。
他是悬崖山的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如果他真的吃妖肉,为什么段烛和明瑕还能和他友好相处?他们不知道?还是说他们也是吃妖的一员?
也有可能是流火在挑拨离间,但花剑知想不出他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理由。他这话太没有逻辑,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花剑知扶着碎月的剑鞘,坐到流火面前,平心静气道:“他人在哪?”
对于人吃妖怪这个问题,花剑知的判断界限一直很模糊。
没错,她是猎妖师,但这是母亲为她选的路,那时她年纪太小,无法反抗,只得遵命。现在她有了话语权,却习惯了猎妖卖妖的生活,杀完妖怪以后,她总是专注于钱和权的问题上,尽力不去想这些尸体会被用在哪里。
她杀妖、卖妖,但绝不吃妖,也绝不和吃妖怪的人深入来往——这是她的底线。
宋长岁为人憨实谦逊,花剑知实在想象不出吃妖怪时候的他。她心里不仅感到意外和恶心,还燃烧着被欺骗的怒火。的确,一路上花剑知都在欺瞒、利用他们,她以自己的机智和计策为荣,本没有立场去指责其他人。可察觉真相后,她仍然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花剑知顺风顺水惯了,一旦发现别人超出她的掌控,她就会变得相当暴躁——譬如母亲,譬如姐姐,再譬如段烛。如果不能征服这类人,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对自己五体投地,她永远无法安生。
说不定流火在诓她,花剑知决定先观望情况。
“别急。”流火笑容灿烂,他笑的时候,会露出鱼类锐利的尖牙,“现在到我提条件的时候了,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另一条好消息。”
他既然主动提出要来炎南,条件肯定也和炎南的某人有关。这一点在花剑知的预料之内,她的语气淡淡的:“想要谁的命?名字告诉我。”
“哦?你猜到了。”流火将身体前倾,兴奋地凑在花剑知的面前,在他脸上的鳞片中游走的水流,宛如一股股缠绕着心脏的妖气,“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我就不兜圈子了,他叫陈柠,在炎南治下的县里当官,就是他姐姐生了病,使他多年以来都在求医。我和他以前有过节,他想要我的命。”
“以前和你有过节?”花剑知立刻抓住了话里的漏洞,“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他想救姐姐的命,认为你可能派上用场,才一直派猎妖师杀你。”
流火娇嗔道:“差不多嘛!”
流火一不配合,花剑知马上垮下脸,死气沉沉地瞪着他,恶狠狠地抽出半截碎月。看见她拔剑,流火赶紧变了脸色,讨好地笑道:“我说,我说,您别生气!多年以前,我和一个朋友刚化形,他姐姐就想吃我们,派了很多人抓捕我们。我们那会只是小妖,怎么可能抵挡住经验丰富的猎妖师呢?我们进了他姐姐的官邸,眼看就要被扔进锅里,真是千钧一发!”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双手一拍,卖起了关子,“您猜,后来怎么着了?”
让他解释来龙去脉,怎么还说上故事了?花剑知被流火气笑了:“你这妖怪,不去当说书的真是可惜。”
花剑知一点都不配合,流火撇撇嘴,放弃了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讲了下去:“后来呢,我朋友给我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我自由了,他却死了。我实在气不过,几年以后重新回到炎南,找到机会给她下了水毒。从那以后,她弟弟,也就是陈柠,一直派人追杀我。没亲眼看他们姐弟咽气,我不甘心,就把瀑布化成自己的地盘,等着有朝一日回来复仇。”
这还差不多,花剑知心想,要合作就合作,要说事就说事,搞得像讲话本子一样,花里胡哨,浪费时间。
流火所说与老曹当初的叙述刚好契合,花剑知问:“陈柠现在是个县令?他是不是还说,如果能抓到你,就给猎妖师送大一笔钱,把自己的儿女全嫁过去。”
“对,就是他。”流火耸耸肩,“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县令,你们人类的官职,我一向搞不清楚。”
“他如今肯定在县里,我的时间宝贵,不打算麻烦自己跑一趟,我们找个机会勾引他出来。另外,”花剑知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的水毒并不难解,随便找个阵修就能解毒,为什么他的姐姐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得到医治?”
太阳渐渐落山,晚霞在他们脸上泼上血红的色彩,把流火苍白的皮肤烧得滚烫。流火似乎很不适应此时的光线,他换了个位置,躲进阴影里:“你的问题真多——但我也始终没想明白答案。陈柠一直都想要我的命,而不是抓我给他姐姐解毒。他姐姐名叫陈静,常年住在郡里的医馆,有专人看护。我给你位置,你有时间可以去打探打探。”
姐姐重病多年,弟弟到处求医,却不对症下药,大概率只是装装样子以示孝心。除此之外,姐姐身上应该还有什么弟弟需要的东西,所以一直吊着她的命,让她活着。
家族矛盾,花剑知太熟悉了,这对她根本算不上很棘手的问题,她在心里简单盘算了一圈,已经大致有了计划:“你的条件只是陈柠?不要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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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两只手撑着脸,佯装天真的孩童那样微笑:“最好把他姐姐也一起做掉。根除祸患,你懂。”
流火的开价太低,花剑知为他不值,但这也省了她的事,她耸耸肩:“那就是两个人,好说。”
陈静和陈柠。花剑知记下两个名字。
杀陈静不难,她病入膏肓,随便找个时候去医馆,一刀解决;陈柠是县令,不在郡里,想让他出面,或许需要他们配合一番;猎妖师们虎视眈眈,还得把他们先解决了。
“那我们现在就算说定了。你诱导我的朋友来到炎南,我替你处理这两个人。事成以后,你要把宋长岁放了,到时候他需要健康地活着,别想钻漏洞。”花剑知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你得陪我演一出戏。”
“当然,我还没听你的计划呢。”流火满脸好奇——妖怪们的好奇心似乎都格外重,当初那个名叫青吱的鼠妖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花剑知,“你之前说要打猎妖师的主意,炎南里有这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花剑知斜眼看向流火,他的野心只允许他想象到这里,她轻蔑而狂妄地笑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将五指攥成拳,语气仿佛在谈论“外面天气真好”一样:“当然是全部。”
流火愕然地瞪大眼睛:“全部?”
花剑知点点头:“全部。”
“你个疯子!”流火放声大笑,等他笑完,他才想起外面的人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连忙压低音量,然而声音中的战栗却无法掩饰,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我得承认,我现在开始喜欢你了。”
花剑知眼珠一转,她招招手,让流火来到自己身边:“我有个主意,来。”
流火迟疑了几秒,他终究无法抵挡花剑知的诱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她附耳轻语,随着她将阴谋吐出,流火的眼睛越蹬越大,就像垂死时的河鱼一般,不断地挣扎,又不断地深陷其中。
一等花剑知远离他的耳廓,他立马说:“你真是疯了!”
花剑知笑着问他:“我就问你,敢不敢干?”
流火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
猎妖师和妖怪,就算不了解花剑知的来历,也听说过花剑知的名号。他知道她——但在此之前,他以为她只是个稍有天赋、意外得宠的猎妖师而已。和其他人相比,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他大错特错,花剑知是个疯女人,她从一开始就不同寻常,无论是实力、野心还是胆量,其他猎妖师绝对不敢和她一较高下。他不应该去挑衅她,甚至答应和她合作。
但妖怪就是这样的:他们总会被刺激、被野心所吸引,即便这会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也要跳进深渊,品一品里面的水温。
“现在,我得说,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了。”流火弯腰握住花剑知的双手,他目光炯炯,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剑知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好,你这艘船,我上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