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山神肉》
1. 献神肉隅阳王死
“陛下,隅阳暴民再起之事,已由怀邑大人镇压。臣感激不尽。”皇帝寝殿外,隅阳王拱手而立,身影映在窗纸上,在烛光映照下明灭不定。
殿内帝王闲散倚坐在龙床之上,散发同衣袍凌乱交错,手里把玩一颗刚得的水蓝宝石。这宝石哪怕在昏暗的室内也能洒出一片虹光来,走在地上真像是条灵动的蛇,是隅阳此次送来表示感戴的宝物。
“蛇”爬上窗纸,一口叼住隅阳王的剪影。皇帝笑得眼睛眯眯的,问他:“又是暴民……你的封地里可真热闹。这次是因为什么——山神肉?”
“是。陛下多次下令查缴民间流通的山神肉,此次更是令禁军驻扎隅阳,”隅阳王顿了顿,“毕竟这山神肉是能活死人的‘神药’,百姓们舍不得、放不下。”
“隅阳王,你言下之意、可是觉得朕此举不妥?这山神肉,朕不该拿?”
面对皇帝的质问,隅阳王即刻答道:“天下之瑰宝均是皇家所有,平民百姓怎可觊觎。臣只是想替百姓求情,虽然犯了错,至少也留一条活路……这些人私藏山神肉也是为了救命。”他一边说,衣袖揩过额角的冷汗,“陛下,既是人,就会有所求。求家人活,求爱人生,求神药求病好,此乃……良善之求。”
皇帝的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仁厚的人。”他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你就替他们承受这份罪过,可好?朕定会叫人在你的碑上刻下‘怀民’二字。”
行廊上漫着荷香,却涌进隅阳王口鼻叫他窒息。他立刻跪在原地,膝盖撞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陛、陛下,臣不过是守臣子的本分,进忠言、谋策略,您大可不取用……”
皇帝笑了下:“这样惜命,看来你也没那么心系百姓。要不然你怎会不知晓,那山神肉根本不是什么神药,不但不能治人、更能害人!隅阳的百姓是受蒙蔽,才以为朕下了错的口谕。怀邑正是为了解救他们,日夜兼程赶过去,你却用镇压一词污蔑他,是以为朕是个只晓得施暴政的糊涂皇帝,还是觉得怀邑出身仙门、心中并无黎民百姓?”
隅阳王没想到是在这里出了差错,惊吓着强忍住声音里的颤抖:“是、不是,是臣这贱嘴、居然说错了话!”
还不等他说完,突然一枚硬物穿破窗纸,直直砸破他的额角,又滚落脚边。是他此次带来的水蓝宝石,沾血后被蒙蔽了光亮。
皇帝似乎还倚在龙床上,语调缓和下来:“可见你心中也不尊敬阿蔺山……自尽吧。”
听闻此言,伺守在旁的宫人们均冷汗直流。
自从新帝登基,阿蔺山就成了王城唯一尊崇的仙门,无人能够妄议,更别提阿蔺山的现任掌事崔怀邑,谁若是言他一句不好,落在新帝耳朵里,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但隅阳王心里清楚。隅阳,这座东南沿海的繁华之地,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港口林立,海上贸易频繁。街巷之间,各类商品琳琅满目,丝绸、瓷器、香料、珠宝等应有尽有。
新帝盯着这块封地已久,今晚就是冲着他这旧皇派的性命而来,无关阿蔺山。
皇命已下,立刻有两名禁卫上前,左右架住隅阳王,往后拖行。
“陛下!”隅阳王挣扎着留在原地,也顾不上额头的血糊了眼睛,扯开嗓子叫喊,“臣此次领命进京还有一份厚礼,请……您请先看看!”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一藕荷色衣袍翻飞着跑过,带来一股不易被嗅到的异香。白玉似的少年推开殿门进入殿内,竟无人能及时拦下他。
少年面色潮红,眼里漾水光。他的语调里都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叫皇帝:“阿灯、阿灯,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是不是等了我好久?”
隅阳王又被重新押回,跪着等皇帝反应,喉结滚动:“臣在隅阳找到这个少年,立刻就带来给您……应是您要找的那位,自称是‘缥玉’的。”
皇帝果然露出笑颜来。他像是与这个少年熟识,任由少年扑进他怀里,也不恼:“好、很好。做得很好。”
“你去了哪里?”皇帝侧身半躺在榻上,手指缠着少年散落的发尾。
殿内檀香萦绕,熏得少年发晕,声音也没什么力气:“我身体恢复后,就下山找你。他们告诉我你在皇宫等我,把我一路从隅阳送到京城。”
皇帝:“走了这么远,多辛苦……真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不知为何,少年愈发觉得意识不清醒,脑袋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合眼前,他看着皇帝朦胧的面孔,含糊问道:“阿灯……你怎么……做了皇帝。不修道了么。”
烛火燃尽,殿外一声凄厉的鸦叫破开殿门,走进一名身着官制华服的年轻女子。她端着一盏花纹繁复的金盘,盘内盛有一柄玉刀。
皇帝抬眼看她行至塌前:“又是你来。朕的好姐姐这次又有什么话要说?”
长公主的侍女颦眉低眼,催促他:“您请快些吧。”
皇帝随手抄起盘中短刀,在空气中比划两下,似乎很是喜爱,“这羊脂玉做的刀,削起肉来应该是沾不了一滴血的。”语毕,侍女只觉得盘中一重,湿滑的触感随着盘上花纹的凹槽流下,沾湿了她的手指。
少年的头颅仰面躺在金盘之中,闭着眼,像是沉沉睡去。皇帝将刀扔回盘里,发出清脆的声音,立刻有禁卫进殿拖走残余尸体、清理血迹。
侍女像是见惯了此情此景,端着金盘就要离开。
她转身又停下,侧眼看榻上的皇帝:“隅阳王已经被处死,曝晒于城门上,他手上这批山神肉也尽数收缴。长公主说,下次您想杀人,罪名不要定得这么轻率。”
“朕要所有的山神肉,他不给,还不算是值得他死千次、死万次的罪名吗?”皇帝哼一声,“告诉姐姐,坐在这位置上,我可算对得起咱‘闻人’的姓氏。”
他斜睨远去盘中那颗头颅,少年的口唇微微张开,鲜血混合着涎水顺着脸颊滑落盘中,色泽鲜亮,并无死态。
“呵呵,缥玉。”皇帝倒回榻上,眯起眼睛,口中喃喃,“缥玉啊……快来找我吧。我可等着你呢,阿灯在等着你呢。”
“我已经等了你好久。”
梦中男人的声音如一道雷轰,震得我惊醒过来。我揉揉眼睛,觉得有些口渴,端起桌上的碗喝一口凉水。凉水滑进喉口,突然脖间刺痛,让我下意识捂住脖子。
哈哈,难不成还能睡梦里被抹了脖子?应是睡着了凉,这具刚恢复的身体还是弱了些。我咋咋嘴,品着口中的香味,感叹不愧是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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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最有年数、最气派的酒店“一袅烟”,连碗凉水都是酒香气十足。
环顾四周,发现店里这会儿只有寥寥几个人还在喝酒闲聊,显得冷清。年轻的掌柜见我在张望,停下手中的事情,笑着走过来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我拱手做了个揖,回答她:“在下是别处来的,对此地不熟,请问你们这儿修道的宗门是在何处?”
掌柜摇头:“我们这儿依山傍水,钟敏毓秀,倒是常有游侠与贵族子弟前来玩乐;只是地方狭小,可是容不得什么宗门在此落脚呢。公子可是来求道的?”
“不为求道,来……赴一个约。那,这附近有莲池的山坡是往何处去?”
掌柜想了想:“公子说的是以前常办瑃会的那处吧。往西直走上山便是。不过公子要是去那儿的话可就要小心,那山上是私人的地界,最近又有尸鬼作乱呢。”
“这公子要去瑃园?”身旁一酒客瞪着眼睛,上下打量我,“阿蔺山来了几趟都对那尸鬼没办法,只能封了山不让人上去。你莫不是修道的,若是道行浅,上去怕是被啃得尸骨无存。”
“阿蔺山?”听到熟悉的名字,我立刻起了兴致,“阿蔺山的小子们何时会来?还会再来吗?”阿蔺山是那人的宗门,若是能和他同门联系上,找到他也不算难事。想到这里,我更捺不住兴奋,手搭上那酒客的肩膀。
没料想那酒客竟满脸惊恐,我以为是我冒犯她,讪讪收回手:“抱歉。”她也不回答我,默默退到一边去了。
我更觉抱歉,又想继续问她。正犹豫着,突然被一片阴影笼罩,回头看见一壮硕男子站在我身后,就要贴上我的身子。他瞪眼皱眉,撇着嘴角俯视我。
整个酒店的气氛骤变,几双眼睛都盯在我身上,不知是为了什么。
斜前方包间的薄纱门帘被掀起,里屋坐有一绛紫色织锦衣袍的少年,应是某贵族家的公子。他凝视我,面色严肃:“你是什么人?”
此时掌柜过来挡住他的视线,转头对我说:“这位公子应该是避世多年,才下山吧?”我意会,接过她的话:“是,我许久未下山了。若是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诸位,还请见谅。”
听我这样说,那少年冷哼一声,面色稍缓,示意我身旁的壮硕男子返回。门帘被放下时,我听见他撂下一句:“无知者无罪。莫不是本公子讲道理,换做别人,立刻把这人私刑处置——也是看在夫人替他说话的面儿上。”
酒店里其他客人也不再注意我,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我悄声问掌柜:“刚才我说错了什么?那贵公子是谁?”
掌柜:“公子,你可不要在外面随口提‘阿蔺山’。就是要提,也不能怠慢。”她手指向上,“这是天意。”
我点头应她。心里却颇为不满:怎么阿蔺山成了名字也说不得的东西了?往日里这劳什子教派就倨傲得不得了,现如今还逼得世人都敬仰它。也不知道那人在阿蔺山过着怎样压抑的生活。
我跟掌柜道了谢,从身上取出点碎银子把账结了,提起剑往酒店门口走去。
又听见掌柜轻笑着说话的声音:“公子生的实在好看,尤其是眉尾那颗朱砂痣,活像神仙给点上去的。”听见她的夸赞,我心里愉悦了几分。
2. 瑃园初见闻人灯
穿过闹市,向着掌柜所指的方向,我来到了那山坡下。已过清晨,晨光也不再熹微了,应照得四处都清亮才是。这小山却隐隐约约穿透着一股恶气,必然有尸鬼出没。
既然光天化日下也能出现,肯定是有些能耐,毕竟一般的尸鬼可是受不住阳光烤炙的;但又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不然就在不远的市镇怎么都得出点乱子。
“上去看看。”我右手握住剑鞘,理理身上带的纸符,便上山去。
没想一路上竟也是没遇着什么害事,越往上走,这凶气居然越来越稀薄。
我很是不解:“明明酒客说阿蔺山来镇压了多次都无法,可我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有凶险。”我抚上路边一颗顽石,“这些封山的法术可都是花了大价钱呢,阿蔺山有必要费这么多功夫在这荒败山上吗?算了……那傻缺宗门,做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从山底往上大致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看见了我要寻的那座莲花池。
这可是个宛如仙境的地方。明明已经过了夏,将是仲秋了,这池里的荷花却是一个也不曾谢落,亭亭玉立,香沁人心。一旁就是一个凉亭,应是与那人约定的地方。
我恍惚着,沿着池边走过去,那里空无一人,我的心情却隐隐有些轻松。
“他应是还没来。也是,我来得太早。和他约定的……总是要等到天黑吧。不,不只要天黑,还要天完全黑透,要所有人都睡了。”
我撅撅嘴,一屁股坐下来,靠着亭里的木栏杆,仰头看着凉亭顶部的画。这莲池竟还是一点没变,自己与那人相遇,便是在这里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只是依稀记得,他一袭白衣,衣袂飘摇的样子。
“恩人、恩人,到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迷迷糊糊地,我回过神来。
“嗯……”我应了声,搭过青鸟递来的手,就要随他下马车。听他叫我小心些,我才看见马车底下一个青年缩着身体,供人下车时踩踏。
我停住脚步:“不要这样。”
于是青鸟一脚踢将那青年踢开,就想亲手抱我下马车:“我是怕您摔了。您现在这么小一个,我得多照顾着您。”
我躲开他的双手,落到地上。我因为前不久过度使用法术耗尽了灵气,难以维持成人的身体,只好暂时以十余岁少年的身体活动。但这并不代表我是要被呵护着的:“我可不是孩子……”
突然造访的阳光令我眯起眼睛,随即,便是一片欢喜之像映入眼帘。
这里聚集了很多各式各样的人,如同我在京城的闹市中见过的那番:衣着美丽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四处游览;有公子小姐们聚在一起嬉笑谈论,折了花相互扔花瓣;几个光膀大汉扛着要用的东西,向更深处走去;上了些年纪的在石桌前下棋,时不时相互辱骂一句……
满目皆是欢喜,透露着春意盎然、充满生机的气息。我捏紧了青鸟的衣袖:“这就是你说的,瑃会?”
“这便是了——”青鸟的语调也有些愉悦,“隅阳的瑃会就像过年一样热闹,会持续半月有余,市镇上的人们都会聚集此处,为的是给新的一年求一个好兆头。他们还会请有名气声望的道宗前来祈福,希望能在新的一年一切顺意无忧。”
“当然,我关心的可不是这些。一般瑃会都有一些新醅被拿出来拍卖,应许会有您喜欢的。到时候我若没同您一路,您尽管拍下,留名‘青羽阁’就好。”
青鸟笑着,还时不时与一旁的客人们打招呼,“您看我今日这身好不好看?彩旗纺的姑娘们说得了一批新料子,要拿与我看,还说比得过我阁中任意一件衣袍。我说,‘那你便拿与我看,若是比不过我今日所衣,我便要耻笑你们了。’”
他抬起手臂让我看那光华美丽的衣料,眉眼中很是得意。我打趣他:“那你岂不是在欺负人家。毕竟你用的丝线可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
春日的阳光可令人舒适,暖洋洋散在身上,叫人心情也愉悦些。
“青鸟,好久不见!”
“这不是青鸟兄么,青羽阁出新料子啦?”
“等会儿小园里见。”
“青鸟兄……”
进入瑃园后,青鸟一路上收到许多人的问候,大多是亲切的,好似多年的朋友。我望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没想到你这么受欢迎。”
青鸟瞧了我一眼,打开扇子,半阖眸、轻声道:“只是市坊间相识而已。”末罢,又添上一句:“只有您是不同的,恩人。嗯?怎么会有阿蔺山的旗帜。”
“阿蔺山?”
青鸟一边拉着我往祠堂走去,一边解释:“是一个修道的宗门,声名显赫,非天才不收入门下。我刚和您提起,瑃会每年都请道宗来祈福。但也都是寻些隅阳附近的宗门,阿蔺山远在京城,又同皇家紧密,本是不好请的。”
进入祠堂,有两人并肩而立,低声交谈些什么。
青鸟眼睛亮了下,和我说:“倒是熟人。您看右边那人,是阿蔺山的得意门生,崔原、崔怀邑。与我结识不久,相谈甚欢,我很喜欢这个朋友——崔兄!好久不见。”
他说的那人身长八尺有余,就算是手握一柄折扇,闲散站着,也显得尤为突出。
崔原听见他的声音,望过来,立刻展开一个笑脸:“青鸟兄!好久不见。”他左侧的少年似是他的同门,见我们走过来,抬手做了个揖:“在下闻人灯,两位好。”
我看他,只觉得他真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感觉。眉眼清秀,一身白衣不入世俗,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质,好似不喜与人亲近。又有一张精雕细琢出的美人面孔,我竟看他看得呆愣。
注意到自己失态,我忙拱手回礼,一时显得慌乱:“你、你好。”
一抬头,就看见崔原站在我面前,弯下腰靠近我,脸上笑嘻嘻的:“只他好,”他指向身侧的闻人灯,又指自己,“我不好?”
我想是他发现我刚盯着闻人灯看,拿这个打趣我,顿时羞得脸颊发烫。
我揪着青鸟的衣袖,布料快被我捏变了形,低着头回应他:“你也好。”
“这是您家的孩子吗?”闻人灯问青鸟。见他对我有兴趣,我低下的头又抬起来,悄悄瞧他。青鸟将我拉近他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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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是我的恩人。崔兄,我之前同你提起过他。”
恩人二字一出,崔原立马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刚开口就被青鸟堵回去:“其余还请你不要过问。”说罢,青鸟打量起闻人灯,带着审视的目光毫不遮掩:“闻人……你可是皇家的?”
闻人灯摇头:“既一心求道,再不言俗世身份。”
崔原哈哈一笑:“我们灯儿天赋过人,就连我也远不能及。早就不把那皇子之位放在眼里呢。”
我原以为崔原对闻人灯有嫉妒之心,还想着这人说话怎这样阴阳怪气,就看见青鸟点头,对闻人灯说:“脱离那种污秽之地,你算是心中清明了。难怪崔兄看重你。”
我出声:“皇家是什么污秽的地方吗?为什么不请人清理了。”
三人同时看向我,我不解,望着他们。
青鸟立刻蹲在我面前同我解释:“不是的,恩人……”
崔原笑得更乐了,一边笑一边拍闻人灯的肩膀,对青鸟说:“青鸟兄,你可得好好教孩子,不然被那狗皇帝知晓了——哎呀,灯儿,骂了你爹你可别生气。”
“童言无忌。”也不知闻人灯说的是谁。
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声同青鸟解释:“我以为是要清理塘里的淤泥。”
“小恩人,”崔原走过来,双手搭在蹲在我面的青鸟的肩膀上,对我说,“让我们灯儿陪你四处逛逛可好?我想把青鸟兄领走一会儿。”
青鸟立刻起身反对:“怀邑!我要同恩人一起看瑃会的。我还没有问你,为何在此处?今年隅阳是请了阿蔺山祈福么?”
“不是祈福,瑃园主理恐这山上有凶兽出没伤人,请阿蔺山来下几个阵法。”崔原双手搭在青鸟肩上,又被他拍下来,又搭、又拍,语气也带着央求,“本不该我来,但想着你会赴这场瑃会,就专门过来,想见见你。况且瑃会要连续办数天呢,稍暂离开会儿也不打紧。”
不知怎么的,我瞧他俩就像是高大的犬类在向一只鸟儿摇尾巴,可爱得很。不过好在这大狗皮毛厚实,不然青鸟的尖喙可得他好受的。他们又来回拉扯了几句,青鸟便被崔原拉着要走。
我瞧青鸟面露难色,主动说:“没事的,青鸟,你去吧,”说着,视线不知怎么就飘到了闻人灯身上,“我自己逛着也清闲些。”
闻人灯真以为我要他作陪,板着脸摆出拒词来:“不好意思了……”
我忙转过头:“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但真被他拒绝,我心中有些失望。刚还以为他对我感兴趣,想来也许只是客套,是我多想。
青鸟看看我,又看闻人灯,拧着眉毛神情不太惬意。他从发间捻下一根青丝,在手中化作一支青绿色的羽毛,塞进我的前襟:“这样您去了哪里我都能知晓。”
我摸着前襟:“我又不会走丢。”以往在山神山上生活,哪处深池洞窟我没去探过?瑃园附近的市镇也不过芝麻大点。
青鸟看透我所想,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这里不比山神山,人多繁杂。您一个人,可别喝醉了。”
简单告别后,我们四人各自逛去。
3. 酒蒙子见好吃鬼
再次遇见闻人灯,是在瑃园山下的市坊之间。
正是春日清晨,市镇中车水马龙,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似一夜之间全都活了过来。我不爱吃这些小食,只是四处转转,随便寻了家酒店,尝尝本地的果酒,再找找看有无什么美酒巷子。
我独自坐在酒店二楼的窗台边。果酒本不醉人,无奈我这人不胜酒力,又贪嘴,只得小口小口嘬着喝。难怪青鸟要留羽毛在我身上,他知道我会贪酒,说不定就喝昏头在哪个小巷子里。
张望之中,忽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袭白衣,缓步穿梭在人流之中,一会儿又在一些小食摊上停下来,买一些蜜饯糕点。
穿过数个身影,我看清他的时候,他正捧着一个油纸包着的糕点,两腮鼓囊囊地咀嚼着,好似一只偷吃的耗子。我见他一边吃,一边又洋溢起愉悦的神情,吃得格外开心。
不想这闻人公子私下里还有些不大一样,有些意思。这样想着,我不由地笑了出来。
我笑着,却忘了收回视线,被他察觉到了。与他对视后,我立刻躲回墙壁后面,感觉脸上发烫——偷窥别人还被抓个正着。
“你怎么还喝酒?”突然出现的声音吓我一跳,抬头就见闻人灯坐在窗台上,糕点还捧在手里。他另只手伸向桌,拎起盛果酒的酒瓶,送到面前嗅了下:“虽然是果酒,也是有度数的。你家大人怎么放你这么小的孩子喝酒?”
“呃、我不是……孩子。”我说的是事实,但我现在站起来也够不着他的肩膀也是事实。他自然也不信:“难道你在气我不愿意陪你。”
他居然以为我否认是因为赌气。但我要怎么和他解释?难道说:“我不是人。”
闻人灯看我:“你是妖?”他凑过来贴近我,“但你的气息和那只鸟不一样。”
“不是。”我向后躲,避开他的目光,羞得脸更红了。这样看,我对漂亮的人全无抵抗力……他要是再靠近我些,我就要化成水了。
闻人灯却把我的笨拙当作单纯的醉酒,直接伸手捏我的脸:“难道你是魔?哪儿有魔会因为几滴酒醉成这样。小孩。”
他已经完全把我认作闹别扭又偷喝酒的小孩,我自感百口莫辩。
“走吧。”他吃完糕点,从窗台上下来,随手掐张火符与油纸并在一起。我盯着那张火符:朱砂的色泽鲜亮,写在上好的符纸上,是不可多得的佳品。火符燃起高亮的火焰,凭空绽出一朵花来,转瞬即逝,带着油纸化作空气中的尘埃。
我爱用符纸,对他此举感到不解:“你的符纸是批发的吗?烧张油纸就用掉了。”
“一张符而已,烧掉油纸也是烧、烧掉眉毛也是烧。”他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就走。我被他提溜着,问:“去、要去哪里?”他反而疑惑看我:“带你去四处逛逛。刚才在祠堂里你不是就想我陪你?”
“我没有想……”
他停下脚步:“那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我咽了口口水,低下头拉住他的袖子:“……我想你陪我。”
他牵我漫步在热闹街市上,原来说的陪我,就是我眼睛看向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就买下塞我手里。只是我眼睛都快把那店里的酒盅望穿了,他都当没看见。
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真的不是小孩……
就要到了正午,青鸟也迟迟不来寻我。估计还在同那位崔兄玩乐,或是去瞧瞧彩旗纺的新布,同人争论起来了。
这时,一缕清晰的酒香气飘来,惹得我涎水直泛。定是遇着好酒了!我如此想着,这趟可算是没有白来。但继续同闻人灯一路,他定不会让我喝酒。
怎么办,再往前走可要错过了!
闻人灯见我脚步越走越慢,直接提着我的手把我抱起来:“怎么,饿得走不动了?”
一下子从地上落到闻人灯怀里,一股桂花糕的香味钻进鼻子,我顿时感觉脑袋里嗡嗡的。太近了——一抬头,差点亲到他的脸颊。
我脑袋发晕,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我、我想喝酒。”
闻人灯那好看的眉毛微颦:“你这孩子什么毛病?一天净想着酒。”
“不要抱我了,”我推他,挣扎着要下去,“放我下去。”
“不给你酒喝你就这样闹腾,你家大人都是怎么管你的?”闻人灯又以为我闹别扭,手臂更箍紧我不让我后仰摔下去,“那只鸟平日肯定什么都依顺你。”
听到他提起青鸟,我内心更是委屈,好希望青鸟能及时出现把我带走。说起来青鸟走时留了片羽毛在我身上,他能不能听见此刻我内心的呼唤?
一刻钟后,我有气无力地呆坐在酒店包间里,这里萦满醉人酒香,更让我心痒难耐。
闻人灯将菜单还给小伙计,见我望着桌面一动不动,道:“我来隅阳前就打听好这‘一袅烟’做餐点的口味是最佳,你不是饿了,一会儿多吃些。”
“我不饿……我不吃饭。”
“不吃饭怎么长身体?”
“我不用吃饭也能长身体的。”这是实话,我想了想怎么解释,“我辟谷了。”
“辟谷?”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撑着脸颊含笑看我,“我也辟谷了。可我是修道之人,集天地灵气供给自身,难不成你也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虽然我的确未曾进入什么仙门道宗,也未读过一本经书,算不上修道;但生活在山神山上时,哪怕呼吸都有灵气自然孕育,疗养我的身体与本灵。
“客官,您的菜来了!”店伙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噔地一声摆下一盘菜,“招牌酱烧芦花肉,多加三层辣子两匙糖霜。后面的菜是要做清淡口味,后厨出菜慢些,请您稍等会儿。”
闻人灯看那芦花肉的眼神真挚而热切,立刻握筷尝了一箸,神色好不惬意。见我盯他,又说一句:“小孩子吃不了这么辣,等会儿。”
我并不是想吃东西:“刚才你还笑我。不是辟谷了,怎么吃得这么开心?”
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解释:“虽然我已经辟谷,但还是很喜欢俗世里的这些吃食,今天才特意与崔师兄同来。早在祠堂里,我并不是不想陪你,只是一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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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要上街寻吃食。没想到在街上被你看见,也不遮掩了。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同别人说。”
“你给我点酒喝,我就不说……”
他没回应,我也没想他会同意,安静下来默默看他吃东西。
酒店里不太亮,灯照得屋子里昏黄,屋外还不时传来别的客人低声说笑的声音。他坐在我面前,很近,我好像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低垂着的眼眸下,红润的唇上一层薄薄的油光。
我不禁想,今日的偶遇是否扰了这人享受吃食的时光;但我不后悔见到他,见到他在世俗中沾染烟火气息的模样。
不一会儿,店伙计陆续进来把菜上齐了,最后还上了一壶酒。闻人灯从酒壶里倒出一小杯,推到我面前:“说好了,给你酒喝就保守我的秘密。”
“嗯!”我欣喜地点头,迫不及待地去拿那杯酒。我的手指与他碰在一起,他却不放开:“还有,喝了这杯酒就乖乖吃饭。”
说完,他松开手,又斟满了自己的杯子。清酒微泛着绿光淌在杯中,虽未入口,香气早已游散开来。
可我再嗅不到酒香,不知怎的,我的心思在这一刻全挂在了眼前人身上。他似颦非颦的眉尖,他闪烁的瞳仁,微动的鼻翼,他的微微勾起的嘴唇……
闻人灯微抿一小口酒,问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我顿了一下,手指敲杯壁,“缥玉。我叫缥玉。”
他轻笑:“缥玉……怎么像是临时编了个名字给我。”
我低头不说话了。自小住在山神山上,也没人要喊我的名字,青鸟也总是恩人、恩人地喊我。倒也不算是临时编造,从此刻起我名叫缥玉不就好了?
这酒不仅香,劲还很大,浅尝几口我就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闻人灯,喝酒如喝水一般,一点醉意都看不出。我喝着酒,突然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闻人灯的筷子停在半空:“……你还没吃饭呢。”
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手胡乱摸了下,衣服也被换过了。想到也许是闻人灯给我换的,不禁脸一红。突然一双手捧住我的脸,青鸟瞪大眼睛、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我视野里:“恩人,是我给你换的衣服。”
“噢、噢,好的。”
“醒了?”闻人灯走过来,站在床边,“过了晌午都没吃东西,还睡了这么久,饿了吗?”
说完,他就开始从锦囊袋里掏打包好的饭菜,一件一件放在桌上,“看你对一袅烟的吃食没兴致,我就自己去借厨房做了。”一边放,一边报菜名:“这是耗油呛仔鸡、八宝酥鸭、姜汁赤贝、鲜蘑菜心……”床前的小桌一下子被摆得满满当当,“怕你醉酒醒了不舒服,我还清炖了龙井竹荪、橘皮人参汤。”
桌上的菜叠累积起来,若是不慎翻倒,怕是能把我压死。他越摆越兴奋,甚至握着筷子夹起一箸鱼肉想直接喂进我嘴里:“尝尝看。啊——”
一是不想辜负他的心意,二是受不了他水灵灵的一双鹿眼看着我,我颤颤巍巍地张口去接他喂过来的饭菜。要吃……应该也能全吃完。
4. 他不吃我的血肉
青鸟直接伸手捂住我的嘴,对闻人灯说:“他不需要吃东西,你不要为难他。”
闻人灯筷子停在半空,皱眉:“这是什么话。”
见他俩间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我弱弱说道:“还是能吃……一点。”青鸟转头对我,似在生闷气:“恩人,你怎么这样迁就他。你现在本就是孩童身体,若是吃下这些人吃的食物,又得耗多少气才能全数消化。平日喝些酒也就罢了。”
闻人灯听懂了青鸟的意思,也过来坐在床边,看我:“小孩,你果真不是人类?”
青鸟抱住我,拉到怀里,没好气道:“你不要多问。”
闻人灯只当他是空气,继续问我:“那你怎么没有妖魔的气息?你到底是什么——”话音刚落,一柄折扇敲在他头顶,打断他的提问。崔原不知何时进屋,就站在他身后。
“叫你别多问,”崔原又敲了下他的头,“给你打了多少张传音符,还不赶紧来瑃园写阵法,就知道在这里玩乐。”
闻人灯是被强行拉走的,出门前他还满脸疑惑地望着我,似乎想确认我哪里不像人类。直到两日后,我站到闻人灯身边,却变得快跟他同样身高,他才真正确信了我不是人类的事实。
他平视我:“……你吃了加速生长的灵药吗?”
我不好意思地背着手:“其实我本就比你大些,只是之前出了点意外,需要慢慢恢复。”
“大多少?”
“呃……十几二十岁、三十岁?”
在瑃园外的市镇上,我们逗留了二十多日。直到分别前,我几乎每日都与闻人灯相见。
和他相处,总让人觉得舒心。他也爱和我待在一起,并告诉我——等他修得道,要为我求来世上最美的酒。听说是某个神仙酿的,只一滴就沁人心脾,仿佛踏入人间仙境。
我很期待这样的酒,于是离开隅阳我也开始四处周游,寻寻好酒、看看人间。闻人灯常来寻我,有时候是因为出差恰好与我在同一处,有时候是他想来找我玩耍。
“缥玉,从我懂事以来,就在尽心修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没意思,什么地位、继承、血脉,连同那些所谓亲人都与我无关。后来阿蔺山发现我的天赋,我就进了宗门,我终于觉得这算是有趣的事情。顺其自然地,修道成了我自身的一部分。”
一叶小舟之上,他捧着一本书仰躺着,头枕在我盘起的一条腿上。
经过近半年的恢复,我已经能看上去较闻人灯年长些了。我左手捏着他带给我的新酒坛子,往嘴里一口口送——不知道他哪里找来的这种酒,又香、又不易醉人。
搁下酒坛,我软着身体用力把鱼竿甩出去:“你如此加意修道,却日日跑出来爽玩,宗门也不管束你。”
闻人灯仰起头看我,将脖子完全枕在我的腿上:“没人能管束我——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总来扰你,缥玉?”
我嘟囔:“……不是的。”
“那就好了。或者,”他思考了下,“你随我去阿蔺山如何?到时候你想修道就修道,觉得无聊就去翻藏室里的怪奇珍宝、或者是逗弄那些年轻弟子玩。”
“你忘了,我可不是人。我若是被抓起来,你可能来救我?”
“有我在,谁会抓你。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
“我若告诉你,青鸟会发疯的。”
事实上,青鸟并不知道我的真身,这只是我推诿的借口罢了。我并不知道人类会对我的真身有什么看法,所以我不敢贸然告诉闻人灯。我实在太珍惜他。
“好吧。”他接着说:“我读了书,见过一些人物,于是懂了:得道是要脱出俗体。从凡胎到圣胎,化凡骨为仙骨,如此脱胎、换骨,再以凡心化作道心。师尊他告诉我:得道,是在苍云之巅,得道者,为仙。为仙……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听他这样念叨,我的脑子更是一团浆糊,被酒蒙得发晕。
湖面如镜,碧绿的水中是四周青山的倒影。这里是静谧的,好像是只有我们两人在的世界,只有偶尔传来两声轻快空灵的,鸟雀的鸣叫。
清风掠过湖面,带起几层涟漪,再缠绕上树梢,消逝在树叶间的“沙沙”声中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应他:“……是很神奇,比我第一次见你御剑飞行还要神奇。那你成仙后会去很远的地方吗?比京城还远吗。”
如此说着,我感觉手里的鱼竿动了动,使劲一拉,只扯起来一根水草。
闻人灯笑道:“没有京城那么远,甚至比隅阳还近。因为我若成仙了,想到哪里只在一念之间,不管你醉倒在哪个酒馆里我都能立刻找到你。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求什么道,这么同你待在一起也很好。”
也许是因为醉了,我随口道:“那你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可好?”
他坐起来,望着我鱼竿的方向,想了想:“若此,我不修道了,不要那阿蔺山……”他侧头看我,沉默了会儿,又说:“可我有一日会老、会死,到那时你会孤单。”
我抿抿嘴唇:“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
闻人灯捞起刚被我扔在船边水面上的水草,凑到我面前:“那我转世成这根水草,被你钓起来,你会养着它吗?”
我拿过那根水草重新扔回水里:“水草被钓起来就断了死掉了,正巧你快点投胎去下一个转世。至少变成一只动物,我才好养着你。”
“我变成动物吗,”闻人灯似乎在想象那个场景,嘴角有涎水流下,“我变的动物一定肉质是最鲜美的,你不要错过。只可惜我自己尝不到。”
“你自己要能尝到那还得了。那这样好了,你变成植物我就把你揪断,变成动物就把你烹来吃了,直到你转世成一个人,如何?”
闻人灯点点头:“听起来不错——那我要是转世成女人呢?”
我不解:“这又如何?”
“缥玉果然是山上长大的孩子。”闻人灯随手将手臂挂在我肩上,环抱着我,头靠在我的身上。“市井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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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家中长大的女孩,无一不是没有自由的。我若转世成女孩,你怕是再见不到我。”
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应许是我不够了解人。所以我说:“如果你被关住,我就救你出来,带你走。如果你体力不好走不远,我可以背着你、抱着你,回山上去。这样如何?”
也许是我的想法太幼稚,他笑了两声:“我不要做你的累赘。我要像现在这样,坐在你身边……缥玉,你不懂人。我若是转世成女人,你也要吃掉我的血肉,让我快些转世去。”
我摇头:“我不吃人。”
闻人灯:“那你就来娶我。一样的。”
我惊讶:“一样吗?”
闻人灯笃定道:“嗯。”
我没回话了。原来人之间的嫁娶等于吃掉对方的血肉,我以前从未听闻过。在山神山上的动物们之间寻找配偶组成家庭,也不过是一同生活、抚育后代罢了。
看来如果我想生活在人间,要学的还有很多。
“我记下了……这样说来,只能等你再转世成一个男人了。”
“也不要。”
“这也不要?”我瞪着眼睛回头看他,也不顾上手里的鱼竿,“男人也会没有自由么?”
“不、不,”闻人灯没忍住捧着肚子笑道,“我一想到你和另一个人要好,就觉得嫉妒得不行。”
我感到些许无语:“那可是你的转世。”
“我不信什么转世。我死了,继续走的不过是一团空无一物的灵魂。它不记得你的名字、你的模样,不知道与我们有关的所有回忆,那还能是‘我’吗?”
“的确不是你。”我又转回去继续钓鱼,“不过对我来说没差,你的转世应该和你一样漂亮……”
“不行。我会在死前在这个灵魂上打上咒痕,每一个转世都丑陋无比。”
我吓得一寒颤:“倒也……不必这样狠厉。”
我手一抖,刚要上钩的鱼儿被吓跑,拉起一个空钩。闻人灯打一个响指,立刻有一条鱼跃出水面,“自愿”张嘴挂在钩上。
他看着我把鱼拉上船,扔进竹篓,道:“所以我还是要求道、修炼,哪怕不够强大,至少能一直在你身边。”说着,他摩挲自己的下巴,“我很难不强大吧。倒是得小心些,别一不注意飞升去往上界了。”
听着他说这些话,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好像是喜悦之类的,觉得满足、幸福。真是奇怪,我与他又不是眷侣,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还是说,我对他已有男女之爱?可我不是女人。
最终我只憋出一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要不我变作女人,嫁给你,让你吃掉我的血肉。”
闻人灯却扶额:“我不该教你那些,倒叫你误解了。”
我解释道:“我的肉其实挺好……”
“不是的,你不用变作女人。”闻人灯拍拍我的肩膀,“我也不吃你的血肉。”
看来他并不想我嫁给他。
也不愿意吃我的血肉。
5. 救蓝衣血溅酒店
“飒飒……”
一阵树叶摩挲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不知睡了多久,似乎夜已深了。四周黑漆漆、空荡荡的一片,又没能等到他来,还想起不少以往的事情,都变作过往云烟,一挥即散。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一时竟不知去留。
这时候,我突地瞥见莲花池旁有个人样的东西悬在池沿,被藏在一片片阔大的荷叶下。
起身过去,拂开荷叶,发现是一个黑发蓝衣的姑娘,已经陷入昏迷。于是赶忙将她从水中拉起来,放在地上,用手拍拍她的脸,想将她叫醒。
姑娘咳嗽了两声,勉强着睁开眼睛。我小心地将她扶坐起来:“你还好吗?”
她神情还有些恍惚,在原处呆坐了一阵,突然大惊,转过身来抓住我的衣裳。她翻看了我的外袍后,瞪着眼睛看我:“你、你不是阿蔺山的人么?”
我摇头:“不是,怎么了?”
听见我这么说,她瞪大的眼眶通红,豆大的眼泪也随之落下:“你是修士,对么。你帮帮我吧。”
我连忙安抚她,说道:“别哭、别哭。先告诉我,你遇着什么事了?”
“这山中的尸鬼,是我的仇人。”她抽泣着,“阿蔺山在这山上下了阵,一草一木都不能被破坏,那尸鬼也是这样。我午时将其斩杀,它子时又复活……”说到这里,她唇角抽动,带着淌下的颗颗眼泪,嘲讽似地冷笑,“阿蔺山的阵法厉害,但并非无人能解。”
山下酒店里,酒客说尸鬼难对付,所以阿蔺山才不得不封山;眼前这姑娘的意思又是阿蔺山因某种原因封山,才令尸鬼无法被处理。我倾向于后者——若只是个难对付的尸鬼,阿蔺山才不会在乎它会对山下的居民产生什么影响。
除非它别有所求。
至于它所求就是这个尸鬼,还是此山上别的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
我此刻对阿蔺山的厌恶更深。这山上四处都是我与闻人灯的回忆,却被它好生搅和,现在怕是瑃会也再办不成。于是我一口答应下来:“我会去试试,帮你杀死那只尸鬼。”
姑娘似乎是受了风寒,一会儿又晕了过去。我怕她发热,将她背回酒店,要了间房间安顿下来。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只好轻手将她的衣物脱下,把人裹到被子里。
我又下楼准备向店伙计要桶热水,再买一身干净的衣服。
下了楼,发现掌柜不在,只看见一个小伙计在柜台前清点着酒水。我走过去跟他讲自己的需要,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去为我准备。
等待时我在一旁的桌前坐下来,忽地又觉得口干,起了些酒瘾。抬头张望,想找个店里的伙计问问最近有无什么好酒上新。
正待我看着远处,一人默不作声地来到我身旁坐下,紧挨着我。“你是?”我看着这个矮小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畏缩着肩膀,满脸苦相。
但细看又觉得他斗篷下的皮肤白皙细嫩,哪怕顶着眼下的乌青,也算是有一张好脸。
他的细长眼睛东望西忘,神神秘秘地拉开衣袖给我看,里面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灰黑色暗纹锦袋,装着的什么东西有液体渗出来,表面湿漉漉的。男人用眼神示意我:“看到了吧……真货。这、这阵子上头严查,不好出手,白日我见掌柜的待你亲切,才信得过你。”
我好奇道:“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的,这么香你闻不到?”男人以为我怀疑他货的真假,挑着半边眉毛嘀咕,“别是个不识货的。”说完攥紧衣袖就起身要走。
我连忙拉住他,扯了个慌:“我生来鼻子不好,闻不到味道。你先别走,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他这小身板,被我稍微一拉就坐回我旁边,我继续哄他,“我手里有些现银。若瞧着是好东西,岂不是个好买卖——看你也是个急用钱的。”
男人像是被我说中了痛处,思考了一下妥协了:“我也是盼、盼我女儿能有个好去处,你可别还我价。”他把朝外的两条腿并回来,身体更蜷缩小了,凑到我面前,低声说:“山神肉,晓得不?”
我知道山神山,可不知道什么山神肉,于是摇头。
男人神秘兮兮地给我解释:“这旁边有座山神山,上面有个山神……”听到这里,我没忍住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内心早已捧腹大笑——山神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可不是因为上面住了什么山神。
它是一座名为“山”的神山。应该说是山——神山。
我没有戳破他,忍住笑意请他继续说。男人接着讲他的山神故事:“山神山庇佑隅阳,山神自然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隅阳看看这些信奉祂的子民。祂下来了,就不会再回去。因为祂看见祂的子民在世间受苦,被病痛、残疾、贫穷折磨,所以留下身体令子民们分食——我们就称为‘山神肉’。”
我笑意更浓,问他:“照你这么说,这山神不早就被吃光了?”
“那哪儿能,下来的都是山神大人的分身,本体当然还在山上。”男人伸进袖口摸那装着“山神肉”的锦袋,表情如痴如醉,“这山神肉啊,死人吃了能活过来、疯子吃了能回神智、瘸子吃了能生一双好腿来。”
“我不信。若真有这般妙处,世间哪儿还会有死人活人之分,都只是活死人罢了。”我想到一个主意,“方才我说我鼻子不好闻不到味道,若你手中这山神肉真这样灵,不如现拿与我尝尝?若是治好了,价钱好说。”
男人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倒让人发毛:“你在隅阳随便找一人打听,就知道我此话不、不假。但我还没说完。”
我颔首,示意他继续。他接着说:“这山神肉是宝,可惜一厘难求。传闻瑃主把它酿在酒里,每年瑃会都拿出来拍卖——这酒,就叫做‘山神肉’。”他把锦袋拉出一点,给我看里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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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紫玉宝瓶,“不说它的阴阳滋补之效,你只管尝上一滴,叫你如痴如梦、忘生忘死!”
隅阳还有这样的好酒,我竟没见过?我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凑近去闻那宝瓶里散出的美酒香味,无奈闻不出异处。想是我这具身体还未恢复完全。“好酒我可想尝尝,你……”
还不等我说完,一个声音出现在我俩耳边:“那可不是你有钱就能尝到的。”我即刻转头去看,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紫衣少年抱剑站在我们身后,方才的谈论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男人却被吓得从椅子上跌落,手脚并用向店门口的方向爬去。他刚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就被一柄飞去的利剑削断头颅,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到我的脸上。
尚未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被踢进角落,消失在阴影之中。紫衣少年提起那个装着山神肉的灰黑色锦袋,侧头对我,厉色道:“若你今晚沾了这东西一点,则与此人同罪。”
我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他犯了什么罪?”
“私藏山神肉。京中有令,再不许私人持有山神肉酒。”少年似乎以为我对他不满,右手捏紧还未入鞘的剑柄,寒光映出我的面庞。他的一双鹰眼睨我,警觉我的一举一动。“你是真不知道?”
我点头应他:“原来如此,我现在知晓了。”
少年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收剑入鞘,对我说:“我乃阿蔺山第三十九期三阵内门弟子敛瑀叔,若你对我此举有何异议,可上阿蔺山陈诉。”
这话听着耳熟——难不成是阿蔺山的官话?分明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却一板一眼,好不讨喜。我咽下想问他是否认识闻人灯的话,心想以他的脾性,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告诉我,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待他走后,我掐了张符将地上男人的尸体包裹好收起来,连同角落里粘灰的头颅也收进去。
他刚不是说有个女儿。我记得人间有习俗,要将尸身带回老家、亲人身边。我掂了掂小巧又沉甸甸的符袋子,寻思找个时间去问问,是否有人知道他女儿是谁。
不过活人会想看见死人吗?那我把他烧成灰,装盒子里再给他女儿吧。
我将男人的尸体收拾好后,小伙计跑过来和我说热水与衣物已经送至楼上房中,我也起身上楼去给那姑娘擦身换衣去了。
客房里除了那位姑娘,竟还多了一个人。
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床沿,侧身对着门边。那小姑娘生的灵巧,头上盘着两个漂亮的发髻。我问她:“你是?”
“你回来啦,”她看向我,睁大的眼睛亮亮的,“我在山上看见你的,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见你下了山,我就跟着你过来了——我叫小坽红,你要去哪里?”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在下要去……去山上斩尸鬼。你这样贸然跟着我,不怕我是坏人么?”
6. 应恳求上山斩鬼
小坽红摇摇头:“你是好人。我认识你。”
可我看着她,并不记得我曾经认识这个小姑娘。
在我发愣的时候,她轻盈落脚下床,带起一缕风从我身边跑过,留下一句:“你照顾她吧!我等你。”小坽红便出了门去,又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我将门拉开一条缝隙,探着头看乖乖站在门外墙边的小坽红:“你说等我,又为什么要在屋外等?站着疲累身体。”
她说:“因为你要给那个姐姐洗澡,我不认识她,不能看她。东谛教过我,这叫尊重。”
我把门拉开一些,想她进来:“这无关尊不尊重,你是孩子。”
她并不动:“小坽红不是孩子。”
这句话我初见闻人灯时也说过,那时他并不信我,以为我在说笑。我不能也以为她说笑,于是不再强求,将门虚掩着进屋去了。
在给姑娘擦身子的时候,门外的小坽红又时不时地出声来,说着:“我跟你一起去斩尸鬼。”“我总是行侠仗义,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护着你的,这也是应该的。”
“好,好。”我无奈地回应着,又觉得这孩子天真得很是可爱。不一会儿,一桶热水凉了下来,干净的衣服也给姑娘换上了。
我用棉被给她盖得严严实实,这下她的面色才稍显得不那么苍白。
“公子……”正当我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姑娘出了声,眼睛缓缓睁开了一些,含着些许水雾望向我。我走过去蹲在她的床前,轻声问道:“诶,我在这儿。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舒适的?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头有些晕。”她顿了顿,声音里泛着疲惫与虚弱。她想从被子里伸出手,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只着一身干净舒适的里衣。
我怕她穿得不习惯:“一袅烟用的衣料都是极好的,但还是比不过你自己的那身衣裳料子。你若是穿不惯,待你的衣服干透,我再给你。”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件被我忽视的事情,急忙解释:“夜深女侍们都歇了,所以是我给你换的衣物……因为你晕睡着,我就没太注意,抱歉。”
我立刻运气,灵气流过我的四肢百骸,细微地改变我的身形、骨骼,胸部微微隆起,嗓音变得更细润:“若你介意,我就用女身与你相处,可好?”
我怎就不多注意些,竟用男身给她换了衣物。
在人间待久了,我自然也晓得一些人之间的规则,但大多时候不放在心上,也算是我的不足。若这姑娘不肯原谅我,我只得另求他法,再做弥补。
姑娘眼里并无责备:“原来你也是个奇怪的妖。”
她竟把我当作妖,也不害怕,令我惊讶。我变回男身,坐在床沿:“你说我也是个奇怪的妖,你还认识别的妖么?”
姑娘摇摇头:“普通人哪里会遇着多少妖。公子,你看这个。”她将伸出的那只手抬与我看,只见苍白纤细的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
戒指生得精致,欲滴的翠绿没有一丝杂质,在烛光的投射下透着光。我一见它,就觉得喜爱得不得了,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又很奇怪——刚刚给她擦身体的时候,可没见得有这枚戒指啊。
正当我疑惑着,她伸手将戒指摘下,作势要塞到我手中。
我忙推拒。我是喜好翡翠的,能看出这戒指价值不菲,哪儿能无缘无故地就收下?就是要表达感谢,也太过重贵。
“公子,你收下吧。”见我不肯要,姑娘皱着眉头,央求道,“眼下我孑然一身,身上也就只有这戒指……若你杀了那尸鬼,我另有重酬。”
“你说那山上的尸鬼,到底是什么来头?时常作恶吗?”我见她硬要将戒指塞给我,赶紧转移话题。谈起尸鬼,姑娘马上回答:“不、它不作恶。”
“或者说,它曾作过恶,现在已经无法作恶了。”说到这儿,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声音虚了下来,又阖眸道,“有一人因它而死,然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我心中了然,将她的手收回被子里,为她敛了敛被角:“好。那我今夜便去那山上会会,看这尸鬼是什么东西。你且放心休息。”
听到我的承诺,她黯淡的眼眸忽地闪起光来:“我知道你能够杀死它。”
我笑着应下,便告辞出去。在我拉上门时,听见她轻声抽泣起来:“这位公子的声音、身形,都同他好像、好像……”
门外,小坽红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没太在意,同楼下守夜的小伙计交代送些细软的吃食到房间,又出了酒店。
正往前走着,一旁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怎么不等天亮再去。山上树林茂密,看不见光。”
我看向一旁的小坽红,也不停下脚步:“我还算是有点厉害,所以我是不怕的。倒是你,不要回家的吗?”
“有东谛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在哪里东谛都能找到我。”小坽红跟在我身侧,迈着轻快的步子与我并行。总听她提起这个叫东谛的人,我好奇道:“东谛是谁,你的母亲吗?”
小坽红:“东谛是女人,她有一家很大的酒店,叫‘一袅烟’。”她眉头皱起,思索着还想说出些什么,“别的东谛不让我说。”
我大致明白了,东谛是白日在酒店为我解围的掌柜。小坽红是她的亲人,估计是掌柜的妹妹、侄女之类。于是我向她伸手,想要牵她:“白天东谛帮过我,还为我指了路,所以我要护你的安全。”
小坽红乖乖牵上我的手,但说:“东谛帮你,是东谛自己的事情。我跟着你是怕你回不来了,你的味道很香。”
我以为她是怕我在山上迷路,或者遇着野兽:“我自小在山上长大,知道怎么认来去的路。”
小坽红没回应,于是我也没再说什么,任由她跟在我身旁,往瑃园所在的山上走了。
这山上除了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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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到底是和白日没什么两样。静谧还是那样,唯一的声响只是林间的鸟鸣,脚下被踩断的树枝的声音。
“缥玉。”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我猛地站住,只见一抹紫色跳到我面前,定睛一看,就是方才酒店里杀人的那位。我收了捏在手中的符篆,手臂垂下,手指轻不可见地游划,掌心聚起灵气。
阿蔺山下阵法封山,这孩子又是阿蔺山的弟子,若要斩杀尸鬼,必得将他控制。
我仔细看他,觉得他的面孔变化了些。倒不是容貌上的变化,我早就觉得他生得水灵,这点是没有变的——眼睛失了狠厉,看着人的神情温和,眉宇舒展、眼波流转。
真像是变了个人。敛瑀叔站姿随意,也不如白日般紧绷,时刻擒着佩剑。
我心谙:如此变化,不算好事。我侧身将小坽红挡在身后,好在她并不乱跑,也不出声引人注意。
敛瑀叔开口:“你来这里做甚?”
我回他:“听说此地有尸鬼作乱,所以前来看看。你可有听闻?”说罢,我掌中灵气蓄势待发,只等他反应。若是邪物附身,必要即刻拿下,以免生出事端。
敛瑀叔并不动作,站在原地,淡淡道:“缥玉,见到我你也不高兴。还要打我不成?”
我手中的灵气啵地一声破开,散入空气中。小坽红的眼睛去追那些四散的光点,觉得有趣,咯咯笑出了声。敛瑀叔注意到她,挥挥手指和她打招呼。
气氛瞬间放松下来,我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山?”我几步跨到他面前,左手揪着他的前襟,右手抓住他的腰带,“山,是你么?”
敛瑀叔、应该说现在是“山”——山神山的主人,任由我抓着祂:“你总是一醒来就走,也不和我打声招呼。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呢,你只记得你念叨的那个、闻人灯。”
我觉得抱歉:“我约定好了要见他,太迫切,别的都没顾上。”
山眼里含着笑,问我:“那你可见到了?”
“我没有见到他,他没来。于是我又该去找他了……咦,怎么又找……”
山凝视着我,眼瞳逐渐变成一朵绽开的漩涡,有大量的灵气从祂那边涌入我的身体,令我神智更清明了些。在山神山上,祂常这样为患了伤病的我治疗。“你看你,失去了太多次肉身,记忆都不清楚了。”山抬手将手心贴在我的颈侧,轻轻抚摸我的皮肤。
我突然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一些记忆在乱窜。我只能依稀理清一些:“我每次在这里都等不到他,然后就……往京城去。我好像去了很多次,都没见到他。”
山:“你每次重塑肉身,潭里的‘山灵’都会被消耗好些。我身上流出的山灵以往在潭里都要满溢出来,如今都快跟不上你的消耗了。你去的都是什么龙潭虎穴的。”
我想回答,记忆却一片空白。
死……我每次都是怎么死的?赴闻人灯的约之前,我是怎么死的?
7. 山与翠绿与恨意
我是被山的山灵滋养出的东西,不是妖魔、人类,我并无本体,山灵便是我的本源。山灵孕育出我的肉身,肉身如何消亡毁灭皆无所谓,只要那潭山灵充盈,我自有气力。
我一定是死了好多次,于是潭中山灵愈少,似要干涸,我的记忆也变得残缺不全。
我想起一件事,问山:“肉身消亡后,山灵不是会回归潭中么?”
山:“本应如此。但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能回归的山灵愈来愈少,近几个月都不见山灵回来。若再这样下去,你再要重塑肉身可难了。”
祂用人类的脸做出担忧的表情,但只有上半张脸在担忧,下半张脸怎么也担忧不起来,僵硬地继续说话:“山灵回不来是小事。你肉身毁得太频繁,还记得是怎么死的么?”
“我不知道……”
不知为何,在此刻、在这里突然让我觉得有很大一股不安感袭来,沁透了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叫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果然,踩着我的心跳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我向前一步,利剑出鞘,呵道:“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答,继续向我走来,直到幽蓝的月光照出他的面孔——与记忆中的青鸟近乎一样的脸。我的瞳孔猛地放大,往日的记忆如洪水冲入我的脑海。
那是多少年前,我还未下山的时候。
“它在说什么?”
我望着停在我膝上的叶织绿雀,它一直“啾啾”叫着,我却听不明白。
山将我环住的蛇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面,懒得移动祂庞大的身体,头也不抬,听我说完又用尾巴去扫那只翠色的、有纤长尾羽的绿雀。
绿雀不怕山,扇着翅膀与祂的尾巴玩乐。
我伸手抠山身上的鳞片:“别赶它走。你告诉我呀,它在说什么?”
山怕痒,被我抠得抬起头,吐信子往我领口里钻,也要挠我的痒:“它说它看见山下市镇中,那些来往的人很漂亮——它的眼睛哪里看得清人的长相,多半是以为那些人穿的衣裳是他们的羽毛呢。”
绿雀听了祂的话,赞同地展开翅膀,扑腾了两下,很是喜悦。
山瞥它:“你的羽毛又不能像衣服一样换。”一边说,一边张开嘴打了个懒散的呵欠。
我想到一个主意,一只手抓住山的一颗尖牙,借力跃起身来:“既然它想穿衣裳,我帮它化形不就好了?”
“着急什么,”山将嘴合上,故意把我的手咬在里面,“它这一族本来就会化形,只是时间问题。”“何必让它苦等呢。”我跨过面前盘起的蛇尾,踱步思考着化形需要准备的材料。
不知道绿雀是否听懂我的话,看似高兴得扑扇翅膀停在我的肩头,用毛茸茸的脸颊蹭我。
没等我走几步,山用尾巴勾住我的腰,一下将我拉回怀里。绿雀也被吓得飞到一边去。
我仰着头问祂:“怎么了?”
山:“叶织绿雀是山神山上存在了很久的妖族。它们在纺织上有特别的技艺,在人间经营着叫做青羽阁的商标,为王公贵族供应布料衣裳。你穿着的衣服也是它们送来的。”
我并不知道山为什么提这个:“原来是它们做的。我以为我的衣服都是你画出来的,就像你画我的脸一样。”
我刚生出身体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最初甚至只是一颗肉球,滚在地上,觉得不好走动才长出了脚来。在山脚看见人的模样,就记下他们的样子,自己慢慢摸索,最后变成个人样。
可变成人样简单,难的是生成一张好看的脸。
我吵吵着自己生的模样丑陋,整天望着水面哭,哭得眼睛红肿,更丑。
山见不得我这样,于是帮我重新画了脸。可是山不知道人脸怎样才算好看,每次画出来的脸也不大一样,就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现在山随便几笔就能画出一张漂亮脸来,有这样的技巧,我以为这些漂亮衣服也是祂画的呢。
山接着说:“它们族内每一任族长都只会诞下一个幼子,作为族长的继承者。若遇见双生子,则由先化形的那个继承。”祂垂下头,朝我手背上的那只叶织绿雀吐信子,“它是大的那个。”
“它是大的、小的,又如何?我喜欢它,它的羽毛是翠绿色的,在阳光下泛着蓝光。”我并不在意那些事情,只看着眼前的绿雀,“我想帮它化形。”
看来它听不懂我说的话,在我手上歪着头瞧我。
山吐出的信子耷拉在我头上,半晌才收回去,也不劝了。
画阵不难,材料有山帮我寻找,莫约十多天就找齐了。这山中之物本就有灵气,想要化形,只要得到一人的帮助便可。我好歹也积累了几十年的灵气,供它一个也不难。
我手握纸符,掐好决,这阵便开始了。
不想这时听见绿雀一声厉啼,转眼就见另一只绿雀像支利箭极速飞入我的阵中——入了阵,它也成为化形的对象。我无法将此阵暂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短短半个时辰,我如坐针毡,手中的符篆也滚烫得令我几乎要拿不住它。
山在一旁瞪着眼着急,却无法轻易干预。
还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我只觉得手中的符篆越来越烫,最后竟然直接燃烧起来!我一心为它们化形,根本无法分心解决这火,只能由着它直直往我身上烧去。
符火燃烧了我的身体,我隐约可以闻到毛发皮肉被烧焦的气味、油脂的焦香。这符火灼伤我的身体,令我痛苦,却不会让我失去神智。
仿佛煮血烹肉、抽筋拔骨,这样像是坠入罗刹地狱的痛苦,延续了三个时辰,叫我时时刻刻都恨不得立即死去。在我闭眼倒下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刚刚化形的“他”踉跄着朝我扑来——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醒来时,他还在抱着我。
我的身体疲软虚弱,只能虚着气问他:“你叫什么?”
他轻声回答:“青鸟。恩人,我叫青鸟。”
我瞧他,忍不住笑道:“青鸟,你果真和我想的一般漂亮。”我抬手抚过他的脸颊,“你现在可以去穿那些漂亮衣裳了,高兴吗?”
青鸟将我抱紧了些,侧头把脸埋在我的手心。他的声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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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的:“我高兴,恩人,我高兴。”
但我却感觉他的声音里还有别的情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时候,山的尾巴伸过来,在我的眉尾轻轻一点。“画好了。还好你的身体没有被完全毁坏,稍稍修补还能接着用。”
我抬手摸自己的脸,全然不见被火烧的痕迹,山已经帮我修复完好。我问道:“另外那只绿雀呢?”
青鸟一下变了脸色。他面上的表情消失了,直直地盯着我:“恩人,他是我的孪生兄弟,叫做青鸾。他害你这样痛苦,你想让他死么。”他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他逃走了、我知道他去了哪里——你想让他死么。”
我以为青鸾是为了抢夺继承者的位置,才闯入我的阵中。这是能预料到的结果,所以我没有理由责怪他。我感受到青鸟细微的颤抖,于是我说:“没关系,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去吧。”
此后,我也不再提起青鸾,只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似乎没有回到族内,消失了踪影。
再次见到他,是在那天夜里,我要去莲池见闻人灯。
我就要到了,迎着月光,有一人挡住我的去路。我把他认成青鸟,不做防备地走过去:“青鸟,我……”
突然心口一阵闷痛,接着就是凉意流过全身。我低头看,一只手穿透我的胸膛,正如食甘饴地吞噬着我的灵气。此刻我才认清这人并不是青鸟。
他的眼里有泪:“你让我回不了家。你让哥哥恨我。”
青鸾站在我面前,手没入我身体更深。我一下就没了力气,挣脱不开,只能痛苦地感受着自己的灵气流逝。我不明白他的眼泪里含的什么:“放、放开……我……”
青鸾的眼泪好像映着我血液的颜色,变成暗红:“你不要恨我,我很快就会死了。”
我不记得为什么当时没能挣脱开。也许是我太虚弱了。接着,我的身体没有了支撑,一具空壳坠在地上。我又一次失了我的肉身。
往日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当我回过神来,面前青鸾的身影重合上他杀死我的那刻。我愣愣看他:“青鸾,原来你一直恨我么。”
我不知道他恨我。若是他恨我偏爱青鸟,毁了他们之间的公平,我也能坦然接受。
流连人间这些年,我懂得了许多事情,不只是情啊爱的——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绕不过情啊爱的。说起来,人间万事万物,归根结底不过是情啊爱的。
有爱,就会有恨。我原先不知道恨是这样难过。
我感受到青鸾恨我,也许是因为我也恨他。这就不提了。
山站在一边瞧青鸾:“恨什么?若是比天赋造化,也不是你能先化形出来的。”
青鸾没有出声,他的双眼空洞着,微张的嘴里也见不到舌头和牙齿。只“扑通”一声朝我跪下,额头狠狠砸向地面,一下、两下……地面许多铜钱大小的碎石,尖锐的棱角磕得他满脸鲜血淋漓,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他磕破头颅,下巴脱落,连眼球也从眼眶里迸出——我看到一切都在片刻后恢复原样,他又变回那个可怜的尸鬼模样。
8. 解阵法青鸾魂归
这是我的过错。我终于明白——当年我只图高兴,不顾山的劝告硬要帮青鸟化形,那时候我是看不见青鸾的。我以为他与我不相干。但人要处在世上,就没有“不相干”,是人身上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合成一个人间。
我与青鸾的身上,也有一根联系的线,将我吊进深渊、将他拴作困兽。“我不杀你,我要救你。我救你解脱。”
只要将封山的阵法解开——我取出符来,清点数目,随手抓了把碎石当作材料。留在酒店里的那姑娘说的没错,阿蔺山的阵法厉害,但并非无人能解。
我认识这阵法。
「老规矩,我吃肉、你吃酒。」闻人灯先我一步踏入那间驿站,里面来来往往的净是恶名昭著的魔修。他径直削下门边两个魔修的头颅,再打阵法令其三魂五魄溃散,再不能有转世轮回。
我就站在门口,立符做墙,以防魂魄逃窜。
哪怕我陪闻人灯出了好几次阿蔺山的外勤,见过他处事手段,也还是吃惊于这狠厉劲儿。
闻人灯却面若春风,拱手而立,不怯面前一众鹰瞵虎视的魔修。
面对从魔修间走出的驿站之主,他晏然道:「在下有名,闻人灯。阿蔺山第十五期一阵内门弟子,崔懿真人座下。领皇家私令,诛杀奉天禅、奉裕二人。若诸位对我此举有何异议,可上阿蔺山陈诉。」
说完,他拂袖收剑,侧身拉过我,带到尸体旁的方桌上坐下。
一气呵成,仿佛刚才只是打个例行的招呼。
我原以为闻人灯在魔修的场子里杀了人,会引起轩然大波;而放眼看去,场内魔修只是戒备了稍许,一会儿就不再看我们。驿站之主更是视尸体如无物,只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酒菜。
「好随便,魔修都这样么?」我问闻人灯。他一边回答我:「他们是看我不好对付,所以才不作为。」一边给我斟出半杯酒,再取弯刀俯身在尸体上剜出心脏来,新鲜的血液混入杯内酒水,盛出满满一杯。
他将酒杯送到我面前,笑意满盈:「你肯定喜欢这个味道。」
我浅尝一口,惊喜道:「混着这血,不腥,是甜的。」
闻人灯又帮我取了几半杯血来,方便我斟了酒就能直接喝了:「若不是听见他们说这次要杀的魔修体质特别,血肉可以做酒,我也不愿意接这单子。舟车劳顿赶过来,又没什么意思。」
我喝上了瘾,顾不上回应他,贪了一杯又一杯。
连续几杯下肚,我醉得头脑晕乎,坐都要坐不稳了。「好、喝……咦,我肿么……」我口内一阵酥麻,快要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我一只手去抓闻人灯的衣袖,「嗦不好话、惹。」
闻人灯被我扯着袖口,强撑着手臂把那口辣仔鸡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这个喝多了,就是会麻嘴的。缥玉,叫你贪杯。」
「素你要、给我仄么多杯,坏的。」我扔开他的袖子,「我不喝你给的酒惹,你这个、黄属狼。」
闻人灯就笑,笑得筷子都发抖,偏偏还能夹得起菜。
等待他吃菜间,我晕乎乎地坐着犯酒困。眼睛扑扑闪闪,睁开一会儿闭一会儿,嘴里还不忘嘟囔:「再也不喝、里给的酒……都素、马尿。哼……不好喝。」
「缥玉啊,」闻人灯突然说话,「我刚学了一个阵法,教给你可好?」
「唔……嗯、嗯……」
他放下筷子,一边说,一边在手里掐诀:「掐七诀、引七符,献黄石白散,三七汾琊……」他念叨得速度快,我难以听清。正想开口问他怎么这样教人,突然他将手心贴在我的后颈,一阵温热,「再献金百两银百两铜百两,日以奉上,承恩、不破。」
他说完这些,似乎什么都没发生,接着吃菜去了。
我本就脑中混沌,没精神气去问他做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那天闻人灯在我身上下的,是阿蔺山的内门阵法。因消耗之大,只用来封山、锁城,若用在人身上就是绝佳的护身阵法。
布阵之法我并没有学到,但我不会忘记破阵之法。
“钱两已去,请神请归;破风破水,生灵可堕。”我将碎石捏成齑粉,再以火符焚烧,施风诀将灰烬带离此山,沉入流向海洋的江浪中。
山间事物并无显要变化,连同面前尸鬼模样的青鸾。我心里清楚此山的封山阵法已被我破除,看来他是先被炼做尸鬼,再被封在此处。于是蹲在青鸾面前:“你这个样子,还能回家么。”
他没有反应,看样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家?”青鸾感受到口中新生的齿舌,用指尖拨弄,又尝试着说话,“你。”
不知道这孩子被困在这里多久,神智都不太清醒。我抬头问一旁站着的小坽红:“你可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了么?”
小坽红说:“今年是翎熹九年。”
我惊讶道:“翎熹?不是贞元么?”
“嗯……先生教过我,”小坽红掰着手指头算,“贞元是先皇在时的年号,贞元三十二年新帝登基,就改了年号叫翎熹。小坽红就是改年号的那年出生的呢。”
我与闻人灯约定、又被青鸾杀死的那年就是贞元三十二年,这样算来居然已经过去九年了。若这九年里我一直在找闻人灯,怎会死那么多次,以至于山都觉得奇怪;况且以往闻人灯总能轻易找到我,为何这次他一直未来找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度过这九年。
“你不是死了,我杀了你。”青鸾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终于在现实世界找回实感,说话也清楚了。他跪在原地,浑浊的双眼盯我:“难道你得了转世……回来找我寻仇。”
“我不是转世。我来领你解脱的,是谁把你困在这里?”我虽是问他,心里已经猜到一个答案。毕竟会这封山法术的人可不多。
“……”他低下头,似乎在思考。半晌才出声:“我不记得了。我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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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哥哥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就算我杀了你,他也不见我。哥哥他死了吗?”
听到他的问题,青鸟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最清晰的竟是瑃园里,他穿着新做的华美衣裳,带着得意的笑眼看我的样子。我有多久没见他了、他如今在何处——我竟是一个也不知道。
青鸟是怎样看待青鸾的呢?他从未和我提过他的弟弟如何如何,他爱弟弟么、还是只有恨呢。看来,我只顾着追寻闻人灯的痕迹,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你现在已经自由,我带你去见他。”我立刻决定不去寻闻人灯了。伸手想把青鸾扶起来,此刻他的尸鬼身体已经褪去了不少,属于人的肌肤渐渐浮现出来。
他却在原地不动,低眉顺眼、面如死灰。
“不必了。哥哥不来见我,我愿当他死了。去地底下,我去告诉他……当年我以为他提防我,才一时气急闯入阵中。我不是想化形、我也不想化形、我——”他越说越是急切,流下两行血泪,有撕裂开来的痛苦,“我只怕哥哥不要我!”
他伸手拔出我的佩剑,利剑出鞘,吻上他干瘪的脖颈。刹那间头颅、剑、身体三物垂落在地,尸鬼身体顿时腐朽化灰,就连沾在剑上的污血也随风而散。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我不是说……带你去见他。你怎么死了。”
青鸾的头在落地后完全变回细润的血肉,我将其捡起,捧在手中。我回头去望站在我身后的山:“他怎么死了。是我又做错了么?”
我以为,这次我看见了青鸾,拉住了我们之间牵扯的线。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懂。
“缥玉,天要亮了。”山叫我,“你若生出太多的苦痛使身体不能承受,就和我回山神山去。”
我摇头:“……我要带他去见青鸟,然后弄清楚这九年都发生了什么。”
山就笑:“不去找你那个闻人灯了?”
“等我搞清楚了这一切,兴许就能找到他。”
“好。我回去了。”祂转头又向小坽红道了再见,下一秒,敛瑀叔的身体失去支撑,径直扑倒在地上。
小坽红戳戳倒在地上没有意识的敛瑀叔,好奇问我:“你要将他也捡进袋子么?”
我将青鸾的头颅好好收进符袋,再将小坽红牵起来:“不。你认识他吗?”
小坽红:“认识呀,隅阳的少年修士之中瑀叔哥哥最有天赋,年纪轻轻就被选入阿蔺山内门弟子。我还知道他最崇敬阿蔺山的凝玉真君,嗯……”她低头瞧着,“咦,他死了。”
所以我才不想她去碰他:“山只会捡死人身体附身,看来他离开酒店没多久就遇害——此处危险,我送你回酒店去。”
回到酒店,已有一名女侍候在店门外。她见我领着小坽红回来,微笑着朝我躬身示意后就将小坽红接过去,要带她离开。小坽红认得她,我就没阻止,由她们离去。
9. 今香见青鸟难为
夜深了,我再要了一间房间稍作整理休息,直到第二日清晨再去安置那姑娘的房间。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醒来,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发愣。见我进来,她的眼神恢复了一点生气,问我:“你成功了么?”
“嗯。我解开了瑃园的封山阵法,‘尸鬼’也不在那里了。”
“你杀了尸鬼,是吗。”姑娘的面上浮上一层薄薄的喜悦,但还是疲惫更多,“如果是你,就一定可以做到。我只是担心这是我的幻觉,所以你才会从阴曹地府爬回来。”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披在肩上的外袍让我觉得眼熟。繁复的暗纹绣在靛青色衣料上,我不自觉喃喃出口:“像是沉在池底摇动的光斑……”
我忽地觉得神志清明,一个人影从意识的池底浮现出来,和眼前的姑娘重合上:“这是彩旗坊的衣服——你是今香姐姐?”
我没有认错,眼前的姑娘就是彩今香——彩旗坊坊主,当年与青鸟交好,是他除崔原外为数不多的密友。回忆今香姐姐自小聪明伶俐,在裁衣上极高的天赋与热情,九岁起就独领彩旗坊。
青鸟仰仗叶织绿雀独有的纺织技巧,爱去同今香姐姐炫弄青羽阁的新衣新布。今香口上说烦,我却常看见她抚着新布,指尖轻盈、眼中艳羡。
我也常见他们二人打趣着互说灵感,对方所制哪款成衣有所不足、哪只袖口走线不美,青羽阁得了新料子必得送与彩旗坊一份,暗中互挖对方的绣师……
我不忍打扰他们相处,每每退在一边,都会被今香姐姐发现。
有时我会生出错觉——我已经是个人类,成日与我至亲的的姊妹玩耍、游戏人间。
再看彩今香满目惊愕,揪着外袍的手指用力得发白:“缥玉……是你吗?”她向我扑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顿时红了眼眶,“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只觉得像,也没认出你。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了?青鸟、青鸟说你死了……你不是我的幻觉吧?”
我握住她的手腕,想让她确认我的存在。“是我,我才从山神山下来,又新换了一张脸。我可能遇到了些事情,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也没能来见你。”
过去了好些年,再看今香姐姐,已经不是初见时青涩的模样。我觉得心中难受:“这些年你还好么?”
彩今香的双手从我脸上滑落,抓着我的衣袖,像是舍不得放开我:“我好、好好的。”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你看起来很累。好姐姐,你遇到了什么,告诉我吧。”
她突然问我:“你见了青鸟没有?”
“没,我正准备之后去找他。你知道他现在何处、过得如何?”
“那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彩今香一把掀开被子,下床揪着我就走。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走得又急,一路上都没同我说话。
她将我带到青羽阁,刚到院门外,立刻有两名侍卫拦住我们的去路。他们都是叶织绿雀,却死气沉沉,满目肃穆。其中一人说:“青羽阁已闭,恕不见客。”
彩今香叫我:“缥玉,我们闯进去。”
我没多想,立刻扔出定身符在两名侍卫身上,彩今香则拉起我闯进院内,直奔内宅。一路上不断有侍卫赶来,想要拦下我们,都被我掐诀打回。
身前的彩今香胡乱披着那件靛青暗纹外袍,跑动时蓝色与白色翻飞,拂在我的身上、脸侧。回忆里她也曾这样拉着我,在彩旗坊奔跑;或者逗弄了青鸟,跳着、跑着过来躲在我身后。我被她拉着狂奔,眼睛四处张望,觉得青羽阁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唯一的不同,就是没什么生气。连同一路上看见的那些叶织绿雀,大多是麻木拘板,不似活人之样。似乎那些侍卫忌惮彩今香,不敢真出手伤她,我们也得以顺利闯进内宅——青鸟住的地方。
刚踏上几步阶梯,就有两人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吓我俩一跳。为首的中年男人胡子都气得翘起来:“我看这青羽阁真真是要完败在他手里!”
后面跟着的小老头一甩袖子、摇着脑袋:“族门不幸、族门不幸啊……”
我同彩今香站在一边,等他们走了再探头往屋里瞧去。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侧对我们,正独自一人闲散坐在绒垫上,摆弄一盏白玉酒盅。酒盅里酒性暴烈,我隔了老远都能闻到。
“我没心思经营什么青羽阁……叫他们自己找青鸾去,又不说话了。”青鸟墨绿色的长发垂下,脸庞因为醉酒泛起淡淡的红晕,整个人颓软得不成样子,“今香,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我酒都喝光了,再叫人拿……”
他侧头看见我,愣了一下,一瞬便恢复平常:“你带了个什么人来。”
青鸟变成大人了。原本的青年模样变得更成熟,面容隐隐有阴鸷之气,垂着眼睛让人不寒而栗。我从未在青鸟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息,眼前的他让我觉得陌生。
他将酒杯扔回桌上,身体后仰,懒散地打量我。他虽然在瞧我,但显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对彩今香说:“你去哪里找来的一个家伙,居然真和他有几分像。”
我用的是一张新脸,他认不出我也正常。正想解释,刚往前迈一步,就被彩今香推了一把,往前扑倒撞进青鸟怀里。彩今香自己却不进屋内,又将门关上,只留我与青鸟二人独处。
想到青鸟有洁癖,我一路奔波身上都是尘土,赶忙爬起来。“有没有弄脏你……”刚抬头,就看见青鸟凝视我的眼神凶厉,额角有血管突起。我看得呆愣,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青鸟。他的手指发力,锋利尖锐的指甲抵住我的颈侧:“你还学他说话……那不如说说,你想怎么死。”
脖颈处传来刺痛,我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会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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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顿时感到脊背发凉。
我不敢多言,脑中快速思考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我的前襟里有青鸟给的羽毛——重塑身体后羽毛早已不在了——难道将青鸾的头交给他看——那更说不清了。
没法,只好偷偷伸手去取遁走的符纸,突然一段锦绸爬上我的双臂,我失去支撑,跪倒在青鸟的腿前,脸砸在地上,骨头撞得青痛。那锦绸将我的双手反绑在身后,我越是挣扎、越是绞紧。
我吃痛叫道:“青鸟!我、我是缥玉,你若是不信,就叫今香姐姐,她认得出我!”
青鸟冷笑:“她若是真认得你,怎么会把你一个人扔进来不管不顾?”
我惊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下一秒,青鸟的指尖已经在我的脸上划破一个口子,我闻到了血液腥甜的气味。
他在我身上随意乱划,说:“长得真像。你若是他,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语调又亲和,像块清甜的蜂糖,“你若是能给我一个好听的答案,我就给你留一个全尸。”
与他的语调相称的,却是锐利的疼痛从脸颊延续到前胸,再到手臂,我的额角浸出冷汗。
哪怕山灵可以重塑身体,我也很爱惜自己,轻易不会受伤。可为何这锐利的、身体被利器破开的疼痛让我有熟悉感——好像我已经经历了数次。
“你说话呀。”青鸟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张开嘴,“等下用尖钩把你的舌头勾出来,悬挂在高处,你想说都说不了了。”
我吓得一激灵,眼泪都要冒出来。只好豁出去讲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连你也……记不得了。我这次刚从山神山上下来,就……”
青鸟笑了两声:“你还知道山神山呢。”他将指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嵌入我的血肉,玩耍似的,“可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你不记得我,你还记得谁呢。”
我痛得冷汗直流:“当初在山神山上,我不该帮你化形。”说完,那根嵌入我肩膀的手指更用力剜了一下,瞬间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强忍住痛苦,我咬着眼泪,接着说:“我自顾自,以为是、是在帮你……”
他用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贴近我的脸:“你懂什么?”嵌在我血肉里的锐利指尖快要把我的肩膀穿透,而我的眼中满是他放大的瞳孔,“你再装作是他……”
“呃、青、鸟,我对不起、你,”我的脖子快要被他掐断,但是我并不怕死,我怕没说完这些话就死掉,怕之后我会忘记这一刻体会到的青鸟的痛苦。“我随意、改变你的人生,又擅自离、离你而去……我错了,我不该与你有牵扯。”
我快要断气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只能用气音勉强说完:“但我不后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掐住我脖子手好像在颤抖,“你就当、当我不懂事,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帮你化形。”
10. 苦肉计难破心防
青鸟掐住我的手松开,我摔在他腿上,猛烈地咳嗽。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随咳嗽涌出,沾湿了青鸟的衣袍。他认出我了,我顾不上别的,立刻向前跪爬几步,恢复自由的手攀住他的肩膀:“……我不会再丢下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年,您去了哪里?”青鸟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不可置信地看我,“您还活着。”
“我、我,”我一愣神,决定将一切都告诉他,关于我的本体、我所谓的“死”。以往为了避免麻烦,又觉得不必要完全坦诚,我并没有告诉青鸟太多我的事情。他也不问,我以为这是无所谓的。
可好像妖啊、人啊,都不觉得死是无所谓的。
我一下想到——若是青鸟死了,我也会将他装进我的符袋里么?我装不进去,我甚至不忍看见他的尸体。可我只顾着见闻人灯,对青鸟不闻不问,让他以为我死了。这又是我的错。
听完我的解释,青鸟依旧愣愣坐在原地,整个人紧绷绷的。待他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抱住,双手紧紧箍住我,我感觉要被他抱得碎掉了。他实在太用力,扯到我肩头的伤口,疼得我后背再出一层冷汗。
我强忍住痛感,想说些什么安慰他:“青鸟,我……”
“我居然把您弄伤了,我去找人拿药来。”他打断我,站起身就往门口走去,“来人——”“不、不,”我扯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你不要走、我还有话。”
他却不理会我,径直离开,将我一人留在屋内。
他这一走,就是三天。屋内医师、侍卫、仆役来来往往,给我治疗、为我沐浴更衣,只是来了做完事就退下,也不和我多言,像是傀儡行傀儡之事。肩头的伤口太深,用不了多少人间的药料,只能包扎好等待自行疗愈。
青鸟刺在我脸上的口子自颧骨之处过太阳穴延伸到上耳迹,愈合后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倒也像个剑客面目。
期间彩今香常来见我。我一觉醒来看见她伏趴在我床边浅眠,像是来了许久。“你既来了,怎么不叫醒我,白白在这里等着。”待她醒来,我问她,“身上累不累?”
“累,”彩今香伸个懒腰,“青鸟的床小,都睡不下两个人。不如你去彩旗坊住。”
“我倒是想呢,”我看门外伫立的侍卫,“他们也不让我出去。”
彩今香将侧脸埋在我的膝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我:“你是缥玉吗。”
我将她鬓边散落的黑发撩起,掖到耳后:“你以前说:‘衣裳是虚浮之物,做它是编织虚浮之境;它实在美丽,只好今生制衣,来日变作野獾,没入泞泥中再也不现。’我若不是缥玉,怎知道这些。”
她笑着,眼睛弯弯的:“你这都记得,我怎可再不认你。缥玉,欢迎你回来。”
我心里高兴,又觉得庆幸,今香姐姐还愿意认我。我拉住她的手:“今香姐姐,下次、我再认不出你,你就狠狠敲打我,直到我这颗坏脑袋想起来。然后我再和你道歉,可好?”
彩今香却哼一声:“你可是在点我呢?这次我没认出你,叫你在青鸟手里受好些苦,所以你要敲打我的脑袋。这样说,你也该敲打青鸟的。”
怎还有这样的逻辑?我脑子懵懵的,半晌才听懂她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说错话了,哎呀,人间的东西,我还有的要学呢……”
“呵呵,”彩今香被逗笑了,“你可不要学,这是人间阴阳怪气的本事。”
这时候,门外闪过一抹绿色的身影,在给侍卫交待什么。我连忙叫住他:“青鸟、青鸟!你还不愿意见我么?”
“他又闹什么脾气,”彩今香扭头去瞧,手掌撑着脸颊,“把你关在这里,像是在罚你似的。”
“他要罚我,我也接受。”见青鸟走了,我愁着脸,“可这样僵持着,也减不了他半分痛苦。至少让我和他解释清楚了,他再罚、怎么关我都行。”
彩今香思考了一会,俯身过来凑到我耳边:“我教你一个法子。”
当天夜里,灯火亮起来了,外面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我侧躺在榻上,手紧紧揪着覆身的锦绸,肩头的伤口像是有虫蚁啃咬,痛痒难耐。
迷糊之中,我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塌前,手里捏着刚被我置在桌案上的空酒盅。
他还穿着一身白日里见过的青绿色衣袍,应是还未睡下。见他终于愿意现身,就站在我面前,我急忙就想把准备好的话说给他,于是喘着气、颤声叫他:“青鸟……”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带着委屈的呓语,“我好疼。”
“哪里疼,肩膀吗?”青鸟的语气平和,又是轻轻的。我心里更涌起一股委屈,松开紧纂的锦被,去拉他的衣袖。其实我是想拉他的手,可逆光昏暗,我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只能乱抓。
“嗯。嗯,还有、还有,脸上也疼、手臂也疼。”
“明明身上有伤还喝酒。”青鸟将我按回榻上,手掌碰到我的伤口,令我忍不住呜咽一声。“彩今香再给您拿酒来,我也不放她进来了。”
我顺着他的话说:“离了你,谁还能再管我喝酒。”
“……等您伤好,我也不再管您。”青鸟甚至不看我,面无表情地给我拆开纱布换药。他的动作轻柔,侧身坐在床沿的模样又变回以往那个待我温柔的青鸟。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问他:“青鸟,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这些年都没有想过来见你?”
“怨您?”他手上动作不停,随意答着,“我怎么会怨您?您是山神山上的灵物,生来是不死之身,哪怕人间的九年也只在您弹指之间。您并不需要我们这些妖物的考虑,是我越了界限。”说完,他已将我肩头的纱布重新包扎好:“不论怎样您都是我的恩人。您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便是。”
他果真在怨我。可这轻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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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写的几句话真叫人听着不是滋味,他说得轻松,我却心中难受,以至于喉口觉得梗阻,咽了几下才说出来话来:“不是,我没有那样想,我、我对你……”
“您……”青鸟抬眼看我,顿时怔住,手里的一团纱布都没拿住,掉到地上。“您怎么哭了?”
“什么?”直到有液体流进嘴里,我尝到山灵的味道,才发觉眼泪不受控制地下来了。可我没想哭,眼泪是人才有的本领,哪里与我相干。
我想忍住哽咽,再好好和他说话,可越忍、越是忍不住,眼泪掉个不停。
我这不争气的东西,越是这样,偏要把话说完:“是,我对你那么坏,那么自私、一点都不顾你,你不要我也是我自找的!我知道错了……求你不要推开我。我太坏,只想一辈子赖着你。一辈子都赖着你。”我哭得难受,泪水挂在睫毛上,映得眼前都朦胧一片,青鸟的模样也看不清了。
突然,脸上有柔软的触感,是青鸟用指腹揩掉我的眼泪。他看着挂在指尖上的泪珠,好奇似的放入口中。
“咦、咦?你怎么吃进去,”我以为他是想尝山灵的味道,于是努力眨眼睛,让更多眼泪掉出来,“山灵对妖虽没益处……但似乎味道很好,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多哭些。”
他突然对我这么温柔,反而叫我哭不出了。真真是个不争气的,刚刚不该哭却哭得那么狠,现在多的眼泪倒一滴都挤不出来。
“我第一次见您哭。”青鸟离我很近,问我,“这些眼泪,是为我流的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愣愣看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我太着急了……”
“如果我说,我不只怨您,还恨您,”他突然说,“您会将眼泪收回去么?”
“为、为什么?”我想不到他为什么恨我,“若是这样,我只怕会哭得更狠,立刻在这床上哭死过去……白费你一张好床。”
“那至少这次,我有资格把您留下了。”
他说出一句让我摸不出头脑的话后,就把我按回床上,甚至特别用手垫了下我的肩头,以免再磕碰到伤口。我以为他又要走,急得吱哇乱叫,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我不走,我不走。”青鸟竟哄起我来,捏住我的手,好让我安心。于是我更得寸进尺,往里面挪了点,想叫他躺上来:“那你今晚就睡在这里,不要走了,好不好?让我同你说些体己话。”
“我这么大个人跟您挤在一起,要把您挤坏了。”
“不怕的,你挤不坏我。我受了伤,还流了那么多山灵,过一会儿身体就变小了。”方才哭的时候,我就觉得身体的皮肉在渐渐萎缩,现一看,已算不上是个成人身体。若彩今香这会儿过来,也不至于像白日一样躺不下她。
青鸟唇角隐隐带着笑意:“您忘了,我可说我恨您。”
我突然觉得手一软:“那、那你果真不肯要我了?”
11. 纾心结误做情郎
我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我伤他太深,什么后果都必须承受。可真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害怕得不得了,甚至想方设法耍无赖,反正能让他回心转意就好。
正当我思索着,青鸟将另一只手贴在我脸上的伤口处,浮着灵气将其润养。
“就是有恨,才更放不下。那天……我赶到瑃园,正遇上闻人灯将青鸾炼做尸鬼的那刻。”他开始说过去的事情,“我下意识想阻止他,毕竟我不知道青鸾犯了什么错,而他又是我的胞弟。可一转眼,我就看到恩人您躺倒在碎石上,已经没有了生气。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内心冰凉,只眼睁睁看着青鸾变作尸鬼,被永拘在瑃园山上。”
青鸾的头颅还在我的符袋里,我一摸身上,符袋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应是前天就被摘了下来,与我自己的衣物放在一处。
青鸟一边说,一边依次抚过我身上的伤口:“闻人灯就当着我的面,要将您带走。我甚至没有资格去抢夺您的尸身——我知道青鸾恨您,却不作为,以为忽视他就能相安……我把您害死了。您因为我背负了他的仇恨,我只口上说着对您忠心,连为您手刃血亲也无法做到。为此我恨、我怨。”
他的话听得我眉头紧皱,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又无从说起。手刃血亲是那么容易的么?难道这也是人间的规则。
“乍得见您回来,我心里却不是欣喜居多。您说您没有死、只是忘了我,却记得那闻人灯——我一下子就被恨与怨冲昏了头,我甚至……”说到这里,他突然噤住了声,抚在我伤口上的手也收回去。
“我根本不该恨您。我……我根本没资格恨您。”他吐露自己的心声,身体都在颤抖,“一是我做了错事,没处理好青鸾;二是我没认清我的位置,您去了哪里、为了谁,哪里是我能置喙的。”
他这回说的不是气话。往日他总恩人、恩人地叫我,我只当这是他与我独有的羁绊生出的称呼,却没想他一直这样看待我与他的关系。
这一刻,我觉得青鸟的气味好苦,所以我呼吸的时候心也觉得沉闷。
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不是这样,我与你……”仔细一想,我把他当作什么呢——兄弟?青鸾是他的血亲,可他们并不亲密,可见血缘并不能代表什么;好友?可人间有说“同路者皆是友”,我并未想过与青鸟是否同路,自他化形以来我们就在一起。
爱恋?按照人间的说法,我的确对他有所依恋,可这样的依恋并不是排他的。他与彩今香、崔原都要好,我并不嫉妒。
“我把你当作……我的孩子?”脱口而出的答案把我都吓一跳。若我真有青鸟这样一个幺儿,怕是会把他溺爱得不成样子,想到这个可能我都忍不住笑。“不对,我胡说的。除了帮你化形,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哪里有这样的母亲、父亲。倒是你给了我太多,我实在太亏欠你。但若你真是我的孩子,定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最舍不得你。”
最初,青鸟是一抹从山神山上树木枝叶间下来的、青绿色的亮光。这抹亮光将我带到人的世界,若是路上泥泞,他就带我飞起来。他说他爱织布、裁衣,也要穿鲜丽衣物,所以要到人间来。
可我时常看他,觉得他与我一样——也爱着人。
爱人偶尔的恻隐之心,爱人哭泣时闪烁的眼睛。人争吵时会有通红的脸,喝醉酒了也是、窘迫羞愧了也是,那实在可爱。人觉得苦痛,会自言自语,他们称之为疯癫。
我在山神山上就看,走近了又看,怎么都觉得看不够。人的世界太大,不只是一座山、一片水,哪怕只有一张桌子容下两个人,都能讲出五十个日夜的故事来。
原来这是为什么我来人间。
现在在这昏暗的房里,烛光摇曳,散出的光亮却不如青鸟的眼睛。那么漂亮。我说:“是我做了错事,是我该怕你厌弃我,你不要伤心。”
刚说完这句,我突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是门被轻叩的声音。
青鸟却像突然惊醒,一把将锦被掀开,将我打横抱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被他抱到墙角一个大金丝楠木箱子前,整个人被塞进去,盖进黑暗里。
我一动不动蜷缩在箱子里,也没反抗,想着青鸟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只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箱子里都是柔软的布料,浸着轻淡的楠木香气,倒也舒服。
“吱呀——”门被拉开,脚步声的主人进屋来了。说话的是个男人:“反常反常,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他语调轻脱,年岁不会太大。
“没兴致醒着,”青鸟声音冷冷的,对来者不大耐烦,“你若没要紧事,就不要来扰我。”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你也太冷漠。”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委屈,让我生出熟悉感。接着是折扇展开的声音——我立刻就想起来了。这么晚还能进到青鸟屋内,又是男人,必定是崔原。
可崔原有什么见不得的?以往他爱追着青鸟跑,对我也亲切,偶尔过来还会同我转述些闻人灯的消息。我一直觉得他是好心人呢。
青鸟的声音离远了些:“你来隅阳不是为了公事么,还有闲心来我这里。”
崔原的声音也追着他去:“若不是你在这里,我也懒得跑来隅阳,都交给底下孩子们去办了。结果好不容易闲下来找你,你却还嫌弃我。”
我听着崔原的声音,与年少时并无太大改变。音色变化是有一点,似乎人类的身体长大,尤其是男子,音色都会变得低沉些;但如今却让我听不大出他话里的情绪了。
方才我觉得他只是轻松问候几句,再撒个娇,可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脊背发凉,心里闷闷的——难道是缩在箱子里太沉闷了?惹得我听他说话都觉得有压力,若不是他与青鸟相处的状态令我熟悉,我还真不敢确认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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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邑,天太晚了,”青鸟下逐客令,“你回去吧。”
崔原脚步没动,也没回答,有沉默弥散开来。我正疑惑他们在做什么,就听崔原说:“你这么催我走,难道屋里还藏了别人?”
我吓得僵直身体,连气都不敢出了。明明是熟悉的人,几年未见,我莫名地怵他。
“崔怀邑,”青鸟冷笑一声,“你管得着我么?”
“我不是管你。”崔原也笑,“就想见见你这小情郎——”
下一秒,一阵劲风掀开箱盖,冷冽的空气刮上我的皮肤,只见一把利剑破空而来,剑刃的寒光瞬间掩盖我充满错愕的双眼。这剑——是来取我性命的!
我甚至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听见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剑身便“嘭”地一声插入我身侧的木板之中,悬在我头颈上方。我脸颊一热,刚被抚平的伤口处又破开一道口子。
撞出裂纹的红玛瑙珠子弹落在地上,若不是青鸟及时出手,那剑就会精准刺破我的喉咙,使我头身分离。青鸟已经到我身边,焦急地拔出剑扔开,把我捞起来。而我还惊魂未定,靠在他怀里颤抖不止。
我并不是怕这柄剑。它飞来的那刻,有好多个人影、画面从剑尖刺入我的眼睛,在一瞬间侵占我的识海——我曾经被这样杀死过。
「缥玉,你这次来得好晚,」一身赤黑沙罗的男人靠坐在龙椅之上,他心口有一凶神盘龙的纹样,正贪婪地盯着我,「我等了你好久呢。」
我想回应他,可舌根麻木,口齿僵硬,吐不出一个字来。想要伸手,连手指的存在都感受不到。唯一的触感是颈项处的冰凉,以及鼻腔内浓郁的山灵气味。
我好像被盛在一个盘上,四周散落是我色浅的长发,沾着不知道谁的血。
噢……是我的血。原来我没有了身体,只剩下一颗头颅,难怪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晰。山灵的香味第一次那么强烈,以往我都闻习惯了,常常感觉不到。
面前的男人吻在我额上:「这次你的身体又够做三坛好酒。一坛是皮肉,皮肉香嫩,浸出来的酒液润滑,顺进喉咙里,滋味美得叫朕发晕;一坛是脏器,酒性炽烈,一口让人登上极乐,再不知人间何物。呵呵……还有一坛是你的巧骨,晶莹剔透,竟是美玉也远不能及。缥玉啊,你真是、真是最好的山神肉。」
他离我近了,我终于看清他的脸。眉眼清秀、一张精雕细琢出的美人面孔,我愣愣看了他三回。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成人后的闻人灯。
而他右手虚握着的那柄剑,就是方才削下我头颅的元凶。
脖颈撕裂的感受重新进入我的身体,疼得眼前的闻人灯都成了虚影。一现,变作个晴朗日子,戟枪从后刺入,我无支撑向后摔落的头颅被他接在手里:「像是还活着,果真不是人类。」山灵在断口处挤压,疼得像是每一根神经都在绷紧,然后又记不得了。
12. 杀我者闻人灯也
脑中的人影回闪,我好像被他抱在怀里,有匕首从颈侧剜入,因为受阻在脊椎缝隙里摩擦,我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他脸上也沾了血:「这羊角匕首用起来真不爽快,下次,我为你做把新的。你既叫缥玉,我就用玉为你做,可好?」
再变,他用纨扇遮住半张脸,我认出他的眼睛,去拉他的扇子。这次我有手、有身子。「着急什么。扇子送你,它倒与你相配。」下一刻,扇面化作利刃,削断我抬起的五指,直往我脖颈而去。
“不……”巨大的恐惧令我魂魄都要抽离体外,突然袭来的记忆好像把每一次死亡的骇怖都汇拢一处,我紧紧抓着青鸟的前襟,若不是山灵亏损太多,我怕是要吓得失禁了。
青鸟看见我脸上的伤口,以为我是被飞剑吓到,脸上肌肉抽动,咬牙朝崔原喊:“你这个……看你把他吓得!”
他展开袖子,将我笼罩在他的衣袍底下。覆盖我的衣料上都是青鸟的气味,我嗅着熟悉的味道,能慢慢找回实感,恐惧的情绪也能逐渐平复。
崔原站在原处沉默了半晌,才堪堪开口:“你喜欢小的我也认了,可这么小……你究竟是藏了个情郎,还是养了个儿子?”
青鸟被他贫到说不出话,也不再理他,只顾着我来了。又是给我喂丹药又是为我顺气,小半会儿才给我缓过来。我理智是恢复了,可身上没一丝力气,站起来都要软倒回地上。
青鸟扶住我:“恩人……”
“恩人?”崔原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问我,“你是缥玉?你……你没有死?”
他根本不等我回答,盯着我多看了几眼,像是直接确认了我的身份,一把将我捞起来又塞回箱子里盖上,动作一气呵成,将我连人带箱子扛起来就要走。
我吓极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推开箱盖,却纹丝不动,急得大喊:“救、青鸟救我,救我!”崔原一直都是闻人灯最亲密、信任的师兄,他定是要将我带到闻人灯那里!青鸟赶忙来拦他,可崔原像是铁了心的,硬要将我带走。
我太急,又哭了,一边哭一边喊:“我不去见闻人灯,我不要见他,你放我下来!”空喊几句想来也无用,于是我编出狠话吓他,“我身上可有符篆!你若要强带我走,我必定立刻引燃身体,叫符火将我的身体烧个干净!”
说完,我还怕他不信:“这符火狠厉,是青鸟见过的,能将肉化成水、水化成雾、皮毛也变作灰烬!”
我根本没有符篆在手,只能赌他信我。可仔细想,这点不疼不痒的威胁,能奈他何呢?于我而言横竖都是死,不过早晚问题。可我手里若真有符篆,我真会立刻烧死自己,不声不响消失在箱子里——
我就是不愿意死在闻人灯手里……
箱子的颠簸停下来了,我似乎被稳稳置到地上。箱子又被打开,崔原严肃的脸映入眼帘。他半蹲着,一只手扶着箱盖,随时准备盖回去:“你就这么不想见他。宁愿死了,也不见?”
这是说的什么话,见闻人灯不就等于死么。还是说——难道他不知道闻人灯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看崔原那么认真看我的表情,也不像是装出来、或是故意戏谑我的。
他是闻人灯的师兄、好友,他没理由不晓得;可刚刚恢复的记忆里也确实没见着他的影子,他也从未加害过我。倒是有个不认识的、模糊的女人身影在闻人灯身边出现,不知道是谁。
就当崔原真的不知道吧,我不该轻易将他当作坏人来揣度。
见我走神,崔原皱起眉头,又说:“他一直在等你,你可知道。”
“他说他在等我,”我只是喃喃,也不是为了回答他,“这就是对我的魔咒。”
这是魔咒,九年来将我禁锢在隅阳、隅阳通往京城的这条道上,再令我被喝个精光。闻人灯说我是山神肉,酒店里那男人要卖我的也是山神肉,原来我要买的是我的尸骸。
崔原松手,箱盖冷不防砸在我的头上,把我盖回箱子里。我吃痛,一手抚着脑袋,一手将箱盖推开一条缝隙,瞧见崔原扭头向一旁站着的青鸟,疑惑问道:“这人真是缥玉?不会是你思念成疾,找了个什么替……”
“我看上去是疯魔到这个地步吗?”青鸟白他一眼,“你若不信也罢,就当是我养了个儿子,你也少来扰我们。”
崔原又转回来看我,吓得我又把箱子盖上,躲回黑暗里。箱盖被轻叩几下,崔原隔着箱子对我说:“你若真是缥玉……”他又停顿,“你若真是缥玉,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不见道明。你们何时生了什么嫌隙,我都不晓得。”
道明。我认识闻人灯的第二年,他就取了字,叫做“道明”。他期冀未来明亮,走在一条自由的康庄道上,遇见真正值得他爱的人。可他现在要走的道,是我脸上的泪痕。
只有我知道。
崔原声音听上去很无奈:“缥玉,我把你当作朋友,你不用怕我——我也不强迫你。”他站起身了,声音也往青鸟那处去,“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见道明,你就打传音符给我,我来接他。我今夜就赶回阿蔺山,不陪你了。”
青鸟应他:“你去吧,本也没叫你陪我。”
“那自然是,”崔原苦笑两声,“你失而复得,更要不待见我了。我去了。”
见崔原要走,我掀开箱盖,扒着木板边缘叫他:“等下——”
崔原立刻转身看我,顿在原地等我说后面的话。他有所期待,我倒更不好意思了,犹犹豫豫地开口:“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还请你不要告诉闻人灯我在这里,也不要说见过我。拜托了。”
“你……”崔原叹口气,“好。”
崔原前脚刚去,青鸟立刻就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是否受了闻人灯欺辱。我只说怕离开隅阳又留下青鸟一人,所以暂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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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闻人灯,方才的样子只是装出来哄骗崔原。
青鸟听我这样说,很是高兴,先前的阴郁更是一扫而空。
他将我带回屋内,重新上完药、换过干净的衣物后,我躺在榻上,将头埋在他怀里。青鸟抱着我,很快便入睡,睡得酣然。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他是否也睡得这样踏实。
本来答应了再不欺瞒青鸟、要与他坦诚相待,我本该告诉他实情。是这样的,为了证明我信守承诺、真心对他,我应该告诉他是闻人灯杀了我。
可我实在有自己的考量。一来,我怕他去寻闻人灯的麻烦,那人如今的手段狠厉,青鸟不是他的对手;他连我也不放过,若伤害青鸟,想弄个什么“叶织绿雀酒”,整个青羽阁都危在旦夕,绝对不能至此境地。
二来,若青鸟知晓闻人灯对我做过的事迹,必得连同崔原一起怨恨。崔原似乎不知晓这些,到那时他会如何看待闻人灯、如何对待青鸟?崔原对青鸟的真心,并不亚于我。我也知道青鸟口上嫌恶崔原,心中却对他信任,他们本是极为亲密的。不该为我毁了他们的关系。
三来,是我太软弱,不愿意承认记忆的真实。
每每从山神山下来,我最清晰的记忆总是关于闻人灯的。
「缥玉,你看大家都说我天赋厉害,实际上我那个异母的姐姐天资并不在我之下。」相识的第四年,闻人灯与我坐在宫墙之上,看下面的宫人侍卫举着花灯来往。他向我指了一处地方:「那个远僻的偏殿,灯火灰败的,就是我姐姐和她的母妃法贵妃住的地方。当然,现在她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看着那处:「我记得……法贵妃性格柔软,却又刚毅,时常劝诫皇帝。皇帝根本就听不得她的谏言,待她母家家势中落后,更将她们母女逐离,轻易不见。」
「这本不关我事。我的母后是皇后,最得皇帝宠爱,她事事依顺皇帝,也常叫我要听从。我厌烦她这样,时常跑出去,独自在宫内游荡。宫里每一处我都去过,自然也去过法贵妃的住处。」
「我经过那里时,院门是开着的。往里看,虽陈旧,可四处有绿植野花草,宁静中有生机。姐姐就站在院中的树荫底下,有风在她周身流动。又好像不是风,是气、是水雾,是无数生灵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拥护她,托举她,最后散入空中不现。」
「此番场景我在书上见过,但文字单薄,默读着不觉得神奇。直到亲眼见着,一股气血直涌天灵,我一直以来浑噩的灵智好像被唤醒了……在这一小方天地,我的心得以安定,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相信姐姐是被天道认承、生灵眷顾的,那些来往皇宫的仙家道人,无一能有她这般的灵气。我想进去问她,想再见识一次那样的景象;她也发现我了,远远看着我,我甚至错以为她在邀请我进去。可我心里清楚——我不可去惊扰她,我们身份不同。」
13. 追魂魄碧清真花
我听到这里,问他:「若你心中不觉得身份是屏障,自可大方走进去,为何要迟疑?她若是值得的人,自然能忽视与你的芥蒂。」
闻人灯似乎在回想那时的心绪。他没有束发,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起,像是回忆中院子里生灵带动的风又吹到他身边。原来是那时的风拂拂流淌,吹变成现在的闻人灯。
他说:「倘若真能如你这样坦然,那该多好。人不是这样的,我自认心无顾虑地进去,那便是我高傲、轻纵;皇宫里的各样人情世故,并非我蒙住眼睛就会不见的。我只能站在院门处的门槛前,看姐姐在树下看我。然后我走了。」
我低下头,并不明白这句“我走了”。看来人果真奇妙,闻人灯几岁时就能有这样多的感知,而我十岁时还只是一颗土豆下面插两根筷子,手、口都没生出来,只顾着满山乱跑。
「回去时,我正巧遇见皇帝从母后宫里离开。母后告诉我,她决定送姐姐去潇水修行,皇帝也欣然应允。」闻人灯将头发撩到一边,侧目看我,「缥玉,你听说过潇水么——它的实力地位仅次于阿蔺山,与皇家交好,只是来往联系不若阿蔺山紧密。对了,白日来找我的妹妹、萧翎红,她是潇水的掌门之女。」
我记得她,偶尔我去阿蔺山寻闻人灯,会碰见那女孩。她生得精巧伶俐,行路带风,有股侠士之气。虽然礼貌待我,但能看出对我没什么兴趣,每次来都只找闻人灯说话。
我突然觉得酸涩,说出的话也怪怪的:「你们每次进屋里说话,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就把我晾在外边院里,只一个人晒太阳玩。」
「嗯?」闻人灯拉我袖子,「怎么这样委屈似的,我分明就晾了你一次。况且我也叫你进来,你自己不要。」
我不理他,低着头嘟囔:「我来人间这么些年,自然也听说过:男女独在一处,旁人不好打扰的,这是礼貌。」
「哎呀,那是……」闻人灯拉着我的手臂凑过来,想说什么又止住,笑了两声,「那说的是男女有特别的关系,我与萧翎红并不是的。她与我初见时也不待见我,常来找我一是应付门派里的要求,二是觉得能找我学得一些法术的秘要。」
闻人灯坐回去:「瞧你不高兴呢,那我不说她。只是怕说得远了,你又不了解,觉得没趣。」
我摇头:「我不是不高兴她。你继续说你姐姐的事吧,她去潇水,可是得了个好去处。比被拘在这宫里强。」
「自然是……在哪里都比在这宫里强。我以为,姐姐她是被看见了修道的天赋,才被送去潇水。」闻人灯的手顺着我的衣袖下来,覆在我的手上,手指攥进我的手心。「然后母后就告诉我……」
我抬头看他,他又在望着远处那个灰暗的宫殿:「法贵妃再次谏言,被皇帝赐了白绫。原来我去她院子里的时候,她正吊死在殿内房梁之上。」
「姐姐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看我,她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捏着我手心的手更用力收紧,而我的心也觉得紧绷绷的,有说不清的情绪在。「在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候,在我想着……什么天赋、修道的时候。」
快十年过去,他还在看着院子里姐姐的身影。此刻闻人灯是什么心情呢?我的鼻尖酸楚,随即眼前变得朦胧,一眨眼,有一颗山灵滑落下来。
我以为是眼睛坏了,于是偷偷把它抿进嘴唇里,吞到肚子里去。
好在闻人灯并未注意我,继续吐露这段过去:「我对母后说:‘法贵妃无错,是皇帝昏了脑袋。’然后母后只是看我一眼,她身边的大宫女走过来打了我一巴掌。」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种地方分不了对与错、讲不了情与爱、辩不得真与假——它就容不得一颗赤诚的人心!这里我唯独爱母亲,她既不要我这份无用之爱,就随风去吧。」
「这破皇帝、谁爱当谁当去!」闻人灯朝天喊一声,站起来。他一只手牵着我的指尖,低头看我,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仿佛方才的困顿均随风而去:「缥玉,我不信转世、不求来生——如今让我遇见你,我能用你的眼睛去看这世界,我便是以此身重新又活了一次!」
恍然回神,才发现眼泪已经浸湿了青鸟的前襟。我抻长自己的袖子去擦,差点把青鸟弄醒,只好不动了。只期望濡湿的那片能快些风干……可若是今夜的眼泪流不尽,沾湿的衣裳又怎能干透呢。
说不做皇帝,怎都是骗我的。
与此同时,崔原收剑入鞘,落入阿蔺山地界之内。夜深静谧,路过有巡卫队伍,垂头向他低声问好,同时侧收提灯以免刺目,待崔原走后再转回原位。
崔原步伐愈快,往阿蔺山深处禁地走去。
说是禁地,不过是阿蔺山前任掌事崔懿真人的住处。这儿原先还有座定元殿,已经被拆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了个入口进到藏有秘典古籍的地方——崔懿真人对古籍钟情,曾耗费多年的时间来打造这座藏室,使其隔绝一切污秽、轻易不被外力摧毁。
到藏室入口,有一月白色屏障将其封闭,两名值班弟子守在两侧。左侧男弟子见崔原过来,立刻抱拳施礼:“掌事大人。凝玉真君正在藏室,我现为您请入内许可。”待崔原点头,他便将传音符送入藏室。
崔原驻足等待时,有一飞虫懒懒过于耳际,刚触及屏障,便立刻被绞杀为齑粉。待许可发来,崔原收回目光,只身穿越屏障往里处去。
一路上皆是晦暗,依稀能辨认两侧散落的各样奇异仙草、铸锅灵药。更有前阵子失踪的长生堂秘药——追魂魄碧清真花,只剩个蔫巴芯儿,耷拉在路边。目光所能触及的那些,无一不是被当作弃物;哪怕在外面是受千人求、万人念的,进了这里都只是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越走到深处,就见了光亮。里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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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寻常的内室装潢,小而聚气,珍宝趣物四处堆放,却没几本书在;灯火明亮,照得一切都舒适温暖。
藏室最中心的位置,放置着一尊六合翡翠玉床,铺的是金丝玉帛、悬挂有重重纱帐。上躺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面色红润,披散的练色长发落在枕被上,顺亮而不凌乱,似乎时常被人抚在手中把玩。
他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安稳。只是胸膛并无高低起伏,鼻下也无生气进出——说它是一具尸体更为合适。
“‘凝神雪上花,坐怀人间玉。’凝玉、凝玉……”崔原念道,“当初在祝池取你的法号,可没想到你是这样‘凝玉’的。”
凝玉真君——闻人灯穿着一袭白衣,闲坐在床沿,随手撩起纱帐,露出一双瞳仁清亮的鹿眼来,“你倒是会挖苦我。”按年岁来算,他已到而立之年,却怎么看都是一副俊秀的少年模样,“好久不去隅阳,也不多留几日?”
崔原对他的外形并不觉得奇怪,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枚通体晶莹的小紫玉宝瓶。不过成人巴掌大小,递到闻人灯手里:“青鸟不愿意留我,我也省得自讨没趣。给。”
闻人灯将封住的瓶口打开,立刻有一股惊人的异香涌出,无形流向床榻上的尸体,浸入其中。他满意道:“看来这瓶山神肉的品质不错,比得上宫里供的。”
又俯身轻捏着尸体的下巴,将山神肉酒液缓缓送进其口中。
“又有好酒喝了呀……缥玉。”
尸体一触到这酒,仿佛瞬间醒活过来,喉结滚动吞咽着。原本紧闭的眼睛上睫毛颤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闻人灯一边喂酒,一边轻声念着:“缥玉,这酒再好喝,喝了这么多回也该喝腻了。你醒过来,我把天底下所有的酒都呈到你面前来……让你喝个尽兴。你醒过来,好不好?”
崔原不自觉咽了口口水,默默看着那具,「缥玉」的尸身。
自缥玉死后,闻人灯将他的尸体带回阿蔺山,一守就是整整九年。这九年里寻遍丹药仙草、回魂禁术,什么法子都用了,都挽救不了分毫。
还是碰巧宫里送来这名叫山神肉的酒液,说是对修道者有所裨益,没想到竟能让缥玉的肉身不腐,哪怕九年过去也是活人之态。若喂得足够多、酒液的品质足够好,尸体甚至能做出生者才有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崔原心道:「这些年也在别的尸体上试过山神肉,通通是没有效果的。如此看来,缥玉绝非凡物,重新现身隅阳也是情理之中。那眼前这具尸体不过是空无一物的躯壳,不可能会醒来。」果然,尸体的反应仅在山神肉用尽后便停止,同以往一样。
闻人灯略微失望,用手指揩掉缥玉尸体口唇边沾到的酒液,收回空净的宝瓶。“这些年用过多少隅阳的山神肉,都是寡淡之物,没什么良效。这瓶虽好,可实在量少。你在哪里得来的?”
14. 乘马车姊妹情深
“瑃园附近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身上带的。”见闻人灯起身往外走去,崔原移步跟上他,“可惜我失手杀了他,不然还能带回来细细审问一番。”
闻人灯挥一挥手,藏室内的光亮降低。他随口道:“无妨,天亮后我要亲自去趟隅阳。”
崔原脚步顿了一下,想到前不久缥玉的嘱托,道:“若是要山神肉,不久宫里就要送新的一批过来……你急着要,我可以再跑一趟,何必你亲自去。”
此刻两人已经步行至藏室外,月光照得一切明亮。闻人灯的身形在穿过屏障时,瞬间变回成人模样,着一身云纹黑袍,散发色黑如瀑,被他随意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在脑后。
还是一双鹿眼,只是失了些少年的青涩。他摇头道:“我打在瑃园那山上的封山阵法破了,得去看看。你是要留在阿蔺山,还是同我一起去?”
“那阵法怎么……”崔原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亮起来,“是啊,好端端的阵法怎么就破了——这事儿弄的——”唇角的笑意都要压不住,“那是该去看看,我同你去。”
“阿嚏!”我突然打喷嚏,将青鸟都从睡梦里惊醒。他扯着被角将我搂紧了些,含糊着声音问:“冷吗……我叫人换床厚点的被褥来。”
“我不冷。”我本不想打扰他,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你继续睡吧。”
“嗯。你不舒服就叫我。”
听到青鸟的声音,我觉得安心了许多,决定不再想关于闻人灯的事情,很快就沉沉睡去。
正从阿蔺山往隅阳来的飞銮上,闻人灯与崔原相对而坐。崔原左手展开折扇,审阅扇面上由弟子传来的公务,右手却拿起茶杯又放下,又拿、又放。
闻人灯往嘴里扔了颗蜜饯,瞧他:“又出了什么事,让我们掌事大人这样不省心?”
崔原手指摩挲杯壁,再阖上折扇,开口道:“你……你同缥玉从前是有过什么纠葛么?或者,你是做了什么事伤害过他?”
闻人灯不解:“我同他之间哪里会有纠葛。若真要说,”他思索一番,“我同萧翎红订婚这事倒是让他很不好受。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
崔原心里想不明白,为何缥玉对闻人灯会如此抵触。这小子痴情成这样,九年里都——“……”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守了缥玉的尸体九年,你不怕有一日缥玉醒来,觉得你很……变态吗?”
闻人灯不以为意地嚼着蜜饯:“当然怕。”说完,下一秒又幻化为长发高束的少年模样,正如方才在藏室里那般,无辜的双眼一眨一眨,“若他睁眼看到的是这样的我,再觉得我痴,至少也会心生些怜爱。”
崔原:“我以为你是怕他嫌弃你变老了。年华不再。”被闻人灯狠瞪一眼,他才轻咳一声,认真道,“若是,缥玉觉得你的感情太过沉重,以至于令他想要逃离……”
“不会的。秋天过去,冬天也快要到了……啊,阿蔺山上没有人间的气节变化,总不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闻人灯将衣袖搭在窗棂边上,看着外面的无尽夜色,“到了明年春天,他还不醒来,我就放他回天地之间。”
“真的吗?”
“真的。他若是在这个冬季结束前醒来,你记得要告诉他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若醒不来,你真要……”
“他若醒不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会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
“缥玉!缥玉缥玉缥玉——”
天刚敞亮,今香的声音就闯进青鸟寝室内,把我从熟睡中唤醒。青鸟也被吵醒,他起床气重,刚揉着眉心坐起来,就被彩今香一把拉下床,摔到地上,没反应了。
我直到后半夜才入睡,所以现在醒了也不清醒,呆呆躺在床上发愣。彩今香爬上床,跪坐在我身旁:“不要睡了,醒来!”突然,她仔细瞧我脸,揪着我的前襟将我提起来,“昨日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变成这么小一个?”
“呃……啊……今香啊。”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伤口恢复要消耗山灵……不好维持太大的身体。你有事吗?无事的话,可以……再让我睡会儿。呃……”
彩今香把我扔回床上,左右翻看我的身体。“肩膀也变窄了,手也变得好短。我给你准备的新衣服一件也穿不了了现在。真是的。”
见我又昏睡过去,彩今香挥了我一巴掌,再把我提起来:“别睡了!你和我去彩旗坊,我给你做新衣服。”
我捂着脸颊,呜呜道:“让我睡醒再去,求你了。我要睡……”
我俩吵吵嚷嚷的,没注意到面前升起一片愤怒的阴影,将我们笼罩。“你俩都给我出去。”青鸟左右提着我与彩今香的后领,将我们丢出屋子,再“砰”一声关上门去。
这一摔倒是把我摔清醒了,只好揉着屁股爬起来,任由彩今香将只穿着里衣的我拉上马车。彩今香向来雷厉风行,她的马车也颠簸,我昏沉沉的脑袋在车壁上撞来撞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彩今香轻声说:“缥玉,我真高兴你回来。”
“我也高兴……见到你和青鸟。高兴……”说到这个,我的脑里开始闪回前几日遇到今香的场景。她淌在池里,藏在大大的荷叶底下,湿漉漉的发丝与衣物贴在身上。她神色疲倦,淡然有死意。
我睁开眼睛,皱着眉头问她:“我离开的这段时日,你究竟可好么?”
“自然是好。你走了,我不过是少了个童年的玩伴,伤心一阵子也够了。”她带着捉弄的笑眼看我,“你不用担心我。真正出了问题的是青鸟。”
我点头,昨日与青鸟说知心话,多少能体会他的心情。彩今香接着说:“他撂了青羽阁不管,也不回族里,成日关在屋子里喝闷酒。没了他这个对手,经营彩旗坊的日子就变得好没意思。”
“缥玉啊,我不是妖、怪之类,不过是一人类。没意思的日子一晃几年,一生也就草草过去了。我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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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长大,你去了,青鸟也魂不守舍同个死人,孤零零就剩我一个。”
“我不是怪你。我不是怪你,我是觉得你的命重要,你要自己珍重。虽然你喜欢那闻人灯,可情爱并非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它不值得你为它送了命。毕竟,我也爱你。”她抿抿嘴唇,又说,“人的爱是要渺小些,不比那些仙家道人们,说起爱来就是亘古千年、致死不灭的。我与你虽是姊妹情义,可那也算是,一声姊妹、一份情义,占尽了我一生呀。”
听她说完这番话,我呆愣了数秒。然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扑到她身上,紧紧抱着她。我心里高兴,声音却哽咽:“姐姐,我的好姐姐!我情愿你怪我,往日是我不懂,是我错了!我只当人间是好玩耍之地,见什么都是新奇,也不当回事。如今才晓得,我辜负了太多人、太多事。”
我跪落在车内地板上,双手搭在她的膝头,仰着头看她:“今香姐姐……如今你还让我叫你姐姐,往后我必不再负你,不叫你难过。好吗?”
“你去哪里学的这些漂亮话。”彩今香双手揉捏我的脑袋,笑起来虎牙尖尖的、亮亮的,“还有,你怎么能这么随意就来抱一个女孩子呢?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嗯?”
“啊,”我把双手抬离了一点,又小心翼翼地捏回她裙上的衣料,乖巧点头道:“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了。”
不过以前我们三人玩耍,常常滚作一堆,那时候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难道是现在长大些了,到了要避嫌的年纪?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一般家族里的姐弟兄妹些个,成人后也不会再常来往,称作避嫌。
避嫌以后,岂不是不能再同以往一样亲密了?倒叫我有些难过。
彩今香见我一边捏攥着她的裙子,又拘谨着悬空双手不碰到她的身体,更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届时我才晓得她是在逗弄我,于是撑着她的大腿坐起来,挤在她身边叫:“好啊,姐姐你拿我寻开心呢。刚还说不怪我,我以为你真要与我生分了!”
彩今香一边推我,一边笑道:“本就授受不亲,我不过是看你现在是个小孩模样,破例让你挨着!”
不过这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体确实是好用,身体灵活、模样青嫩不说,行动消耗的山灵也要比成人身体少好多。
“那我就保持这个身形久一点。怎么样?”我凑近她的脸,“我这张脸可还好看?等去了彩旗坊,我要和里面的姐姐们挨个打招呼,若能讨她们喜欢——”
彩今香顺势揉捏我的脸颊:“你若想她们喜欢你,用这男孩的样貌可不行。你有变作女身的本领,怎不用女身示人呢?你若是以女孩的样貌过去彩旗坊,必定招那些姐姐们疼爱。”
我被她搓扁捏圆,口中含糊道:“早些时候我用女身,女身敏锐,耐性又高,不若男身笨重。可后来我时常来去山林泥泞之间,若用女身淌水,两腿间的褶皱容易生病。有时被硬物撞到胸口,更是疼痛难忍。女身艰苦,所以我不爱用。”
15. 过隅阳铁骑拦路
我突然想通了:“今香姐姐,是因为男身脏污,不能随意拿与女子相触,所以男女授受不亲,对么?昨夜青鸟帮我清理了身体,又换了干净衣服的,我并不脏。”
彩今香哼哼笑了两声,指尖点在我的鼻头:“你却是不懂你说的这些话。我不觉得你脏,等去了彩旗坊,我给你换身鲜亮衣服。青羽阁的衣物老派,穿在你身上压抑难看。”
“噢……噢。”我不懂她说我不懂是为何,想来是我说错了,“我要是说错了,姐姐还要多教教我……”
说话间就到了地方。马车稳稳停下,我掀起帘布往外看,却发现此处并非彩旗坊。我记得此处是隅阳城北的街市,再往东走才是彩旗坊的园子。而前方拱桥前,有一派铁骑挡路,皆神色肃穆,手持红缨长矛,不怒自威。
帘外一随车侍卫策马上前,对彩今香说:“主人,那是隅阳敛家的铁骑队,要继续前行吗?”
彩今香看了一眼铁骑,回道:“绕开他们,走西北口。”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隅阳敛家世代从商、家财万贯有余。其家主敛世才在宫中任职高位,嫡女敛金宝更是贵为贵妃,别说这小小隅阳,就是举国上下,都难有一豪门能与之相当。
所以要是别的什么铁骑拦路,依照彩今香的性子,必定强闯过去,说不定还要掀帘子破口骂一句;现面对的是敛家,又不知对方来意,避让总是稳妥的。
彩今香放下帘布,马车却迟迟不动,倒是有甲胄碰撞声随马蹄声而来,再看帘外,我们已经被铁骑包围。为首的将领音调高昂:“搜车检查,请车内人现身!”
铁骑将领策马靠近了些,手里握着一叠麻纸:“我家少爷在城郊遇害,家主有令,凡这几日与我家少爷有接触者,在我这画像上的,通通带回查问!请现身!”
敛家少爷,倒是耳熟。敛家……敛……敛瑀叔。
敛瑀叔!是前几日在酒店与我有争执的紫衣公子,后不知怎么死了,在瑃园山上被山借用了身体。酒店里看见我的人多,大概我也在那画像上。彩今香看我神色不对,心里也有了猜测。
她将帘布微微拉开,唤来侍卫,轻声耳语,再将帘布放回。侍卫至将铁骑领前,语气恳切道:“这是彩旗坊的马车,车内是我们小姐在,不便现身。还请您卖一个面子,让我们通过。”
“彩旗坊……”铁骑将领念了一遍名字,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抱拳对侍卫,“兄弟,若是平日,我必定卖这个面子。但今日情况特殊,害我家公子的贼人未被抓住,家主下令彻查整个隅阳,容不得一点差池。”他一挥手中长矛,亮声说道,“第三次,请车内人现身!”
四周铁骑更往前逼近,将马车完全围住。我拦住要再下命令的彩今香,摇头:“我没有杀人,只是去接受查问,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你先回去,刀枪无眼,受伤了就不好了。”
彩今香应道:“我回去找青鸟来,若是有意外也能保你。”
我一出帘子,立刻就被铁骑押上,双手被缚于身后。他们手重,绑犯人似的,绳子勒进我肉里难受。这几天都被绑了几次了……我悄悄掐诀想让绳子松些,却发现一丝灵力都用不了。
绑我用的竟然还是缚灵绳。杀鸡焉用牛刀,就是拿普通绳子绑我,我也不一定能自己挣脱——我太依赖符篆施法,今天出门太急没带我的符袋子,现连自保能力也没有。
彩今香见我已被押上马,立刻就要掉转车头回青羽阁,却被铁骑拦下,勒令其不许下车,连同随车侍卫一起前往敛府。就连途中侍卫想要趁人不注意时离队,都即刻被矛头抵住咽喉,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
到达敛府时,里面寂静一片,像是有一头凶兽亟待此处,专等我前来,好一口咬下我的头颅。
一个敛府府兵将我从马上拖下,抗在肩上,至府内庭院的鹤纹砖地上再扔下。我本就被马颠得头晕目眩,这一扔更叫我喉口一紧,胆汁都差点呕出来。
好不容易才缓过神,跪坐起身,随后而来的彩今香将我扶起来,在我耳边说:“情况不太妙……”
我这才抬头看周遭的状况。放眼庭中——府兵林立,各手持兵器,目光炯炯,由不得一活物进出。再看白玉阶梯之上,一对中年男女正襟危坐,数男女亲眷及侍者静待其侧。那两人衣着华贵,应是敛家家主及其夫人。
敛家家主面色阴沉,道:“居然是个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是何许人也?”
我如实回答:“在下……名叫缥玉,独自游侠天下,这几日才回到隅阳。”我知道他必定是要问我与敛瑀叔有关的事,索性一并说了,“我前几日在酒店碰见过瑀叔公子,哪怕我乡下人粗鄙,失言冒犯了公子,公子也大度好言与我。”
这都是实话,我与他有冲突是真,却不至于到要害他的地步。那敛夫人却直指向我,声音颤抖:“是不是我儿、我儿说几句话得罪了你,你就杀他泄愤!”
她话音刚落,身旁一女眷便吩咐府兵:“怎还让这个奸人站着,把他押好,跪在庭中!别让他伤着夫人。”
语毕,四周府兵立刻上前,按着我的肩膀逼迫我跪下,双膝磕在砖地上,一阵钝痛。
彩今香被推到一边,见来势凶猛,着急向敛夫人道:“夫人!行事断罪需要讲证据……”
我怕彩今香替我出头也被苛待,勉强抬头为自己辩解:“我只与敛公子见过一面,如何会杀他!您爱子心切,可我莫说与他有仇恨纠葛,就是争嘴也算不上啊!”
“那你就是嫉恨他天资聪颖……”敛夫人激动道,用柔巾掩面,“我儿自小天赋过人,任是哪家仙者都认可的。难怪被贼人盯上,都怪我、都怪我没护好他……”
她情难自抑,说完便低声哭泣,四周女眷都围上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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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家主刚伸过去要安抚她的手被撞开,只能尴尬地收回,神色更是难看。
多半是看主人脸色行事,压着我的府兵也暗中发力,似要把我肩膀都卸下来。
我眉头紧锁,想不通只是在酒店与敛瑀叔有过一面之缘,怎么像是成了板上钉钉的凶手似的,这敛夫人对我也太过针对:“……我知晓敛公子是修道之才,可我天性散漫、又无远大志向,从未有过修道之意,根本谈不上嫉恨。您现将我羁押在此,才是我的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敛家主站起来,一挥袖子,向身侧之人问道:“小公子,您方才说有我家瑀儿的灵气过来,可是这个少年身上带的?”
我看过去,才发现左面廊柱站着两男一女,皆着白绿道袍,上有阿蔺山的纹样。敛瑀叔也是阿蔺山弟子,多半是同门来调查其死因。
阿蔺山的人高傲不可一世,可应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毕竟闻人灯也曾以宗门为傲。若他们好生调查,也许就能还我一个清白。
为首男弟子身量挺拔,话语间微微颔首,有谦逊之态。我本寄希望于他身上,他说出的话却给我当头一棒:“他身上的确有敛师弟的灵气,现在靠近了更是清晰。”
“什么意思?”我睁大眼睛。我身上怎么会有敛瑀叔的气息?我重塑□□后下山,身上灵气本就稀薄,又受了伤,若不是山……
「缥玉,见到我你也不高兴。还要打我不成?」
「你看你,失去了太多次肉身……记忆都不清楚了。」
啊!在瑃园山上,山来看我,借用了敛瑀叔的尸身。祂还给我送了不少灵气,多半是那时候,敛瑀叔残留的灵气一同到了我身体里。
“秦怯师兄,难道此人就是杀害敛师兄的凶手?”为首弟子身后最年轻的女弟子问道,“他身上没多少灵气,也不似妖魔,看样子只不过是平凡人。”
好歹有人说句公道话,我立刻抬头看那小姑娘,期望她能多为我好言几句。
小姑娘对上我的眼神,也不回避,似乎在观察我的破绽:“他自称‘缥玉’,这不像是寻常人姓名,倒像是个代号。我早有听说这一带的游侠浪人都没有名字,爱以代号相称,取些什么酒名花名的。这些人无信仰不入门派,大多从出生起便浪迹天涯,情况都能和他对应上。”
“你这闺女晓得的还真不少。”敛家主赞许她,却又说,“正是因为这些人没有门派,行事才毫无顾忌,激愤下杀人也是常有的。”
小姑娘点头:“我倒是认可他有动机,不论是激愤还是嫉妒。可敛师兄天资高,修为能力也比同龄弟子高出许多,莫说一个少年、就是另一成人修士,也不一定是他对手。我不认为他有能力杀敛师兄。”
敛家主似乎不太懂仙家修士,沉默着没再反驳,只是神色不大好看。小姑娘也不因为敛家主不高兴就改口,抱剑站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