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纨绔少爷冲喜后》
2. 第2章
“你看清楚了,她们真是在漆香园落的脚?”
褚舟奇回到住处,随手解了革带,凝夜紫暗纹外袍半敞开,弯腰就着陶炉烤火,乍一听闻消息,惊得险些烫了手。
他先前吃了大亏,依他的脾气,必定是吞不下这口气的。故而他与那车队的主人虽未谋面,梁子就已结下了。
本想着先探探那女人的底,谁知探来的竟是平地一声惊雷。
阿斗拍着胸脯道:“我瞧得真真切切,就是进了城西第一座府宅!”
小八乖觉地蹲在旁边喂褚舟奇的狸花猫,闻言也抬起头,讶然道:“那地方也不是有钱就能住的吧?”
漆香园,乃是一座皇家园林。
多年前贵妃省亲,圣上特命巧匠建造此园,御笔亲题了“漆香”二字。
自古以来,奚林便有漆乡之称,以漆质稠密而色鲜闻名。贵妃又极爱大漆之美,园中无论是廊亭楼台,还是桌凳屏风,皆有漆匠妙手髹饰,精美无伦。
贵妃返京后,这园子便闲置下来。褚家早就动了心思,暗中托人打听过几回,得到的答复却都是:千金难买。
眼下那车队刚一入城,便堂而皇之地进了漆香园,也难怪他们会如此吃惊。
褚舟奇沉默地喝了口茶,脸色愈发黑沉。
阿斗却没察觉,仍眉飞色舞地说着见闻。
“你们是没瞧见,漆香园那大门比褚家的还大,仆婢比褚家的还多,就连聚在门口的乞丐闲汉,但凡是肯说上几句吉利话儿的,都能领到丰厚的赏钱!”
老高在一旁听了许久,这会儿捏着下颏的胡须,若有所思。
“少爷,若我没记错,去年军饷亏空,皇都有位神通广大的财神娘子捐过一笔巨资,圣上龙颜大悦,当场便将漆香园赐给她……做了私宅。”
话音一落,顿时寂静无声。
联想到今日在城门口所见的排场,各人心底都有了猜测。
马车里那位从始至终不曾露面,连开口都惜字如金的主家,恐怕真就是名动京师的财神娘子。
只是没料到,这尊大佛竟会忽然来到奚林,还一进城就触了他们少爷的霉头。
偏偏这两人的性子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往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事端。
几人各有愁肠,独独是阿斗脑子里少根筋,叫道:“我记起来了,就是财神娘子,外头也是这般传的!我回来的时候,小孩儿们都在唱关于她的歌谣呢,还拿她和咱们少爷做比……唔唔!”
才子二话不说,将这傻子的嘴巴一捂,强行拖了出去。
老高看了看褚舟奇的脸色,也只能劝道:“这个……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岁之忧,况且少爷也定不会跟姑娘家为难的。”
他说完用手肘往旁边一顶,小八便心领神会道:“没错,少爷最是怜香惜玉了!”
“她也算姑娘?我看她像个女霸王。”褚舟奇把热茶都喝成了凉茶,也还没消下火气,一想起今日之事,就恨得牙根儿痒。
他堵着气,在书房里埋头踱了两圈,而后一拍桌子道:“我管她是什么来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高见他动了真怒,话锋又一转:“少爷说得是,绝不能算了,绝不能。”
小八也道:“嗯嗯,咱们又不怕她。”
他们两个都是跟在褚舟奇身边多年的,早摸透了他的脾性。这位爷就同他养的那只狸花大猫一般,只能顺毛摸,不然便要亮爪子挠人,凶是凶了些,倒也好哄得很。
老高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今日不是初九么?妙雨渡要上俞老板的新戏,少爷可莫忘了去捧场。”
不等褚舟奇反应,小八已经抱着狸花猫一路小跑出去,连声喊:“阿斗!少爷晚上要出门,你给少爷备马去!”
褚舟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心想也好,今天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正合适去听戏散心。
傍晚,一行人来到妙雨渡。离开锣还有些时候,两层的戏楼就已纷纷上座儿。
门前换了新戏的水牌,名为《鲛珠泪》。
戏本子由俞老板亲自捉笔,写的是鲛人意外救下了落难书生,却真心错付招致灭族,蛰伏多年后,寻到书生同归于尽的故事。
褚舟奇对这些哭哭啼啼的悲情戏码不感兴趣,于他而言,人活着就是要开心。
他今晚过来,也只为给俞焕之捧个人场。
“少爷,今天真热闹啊!”阿斗搓搓手,望着人来人往的戏楼,两眼里都像盛着星星。
褚舟奇失笑道:“大惊小怪。俞老板是妙雨渡的当家旦角儿,他亲自登台,人自然是不会少。”
“幸好少爷在这边长年包了雅室,不用和其他人抢座,位置也是顶好的。”
褚舟奇得意道:“走,跟少爷见世面去。”
他来妙雨渡来得勤,也不需跑堂的引路,自己就迈上楼梯往雅室去,身后跟着才高八斗。
天字号的雅室共有三间,中间的天字一号是最好的,装潢精致,视野开阔,价格当然也是最贵的。
但褚家二郎何时缺过钱了,包一整年下来,也不过是他指缝里漏下的那点儿零花。
可他今天一上楼,就发觉不对劲。
天字一号雅室里竟已坐了人!
隔着一道黑漆嵌螺钿山水刺绣屏风,隐约看得出是个女子身形。
褚舟奇眉头一紧,刚要近前就被侍立在门前的几名小厮拦住:“我家姑娘已经包下这间,公子请去别处吧。”
“呸,这间明明是我们少爷的,你家姑娘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阿斗一脸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班主呼哧呼哧地腆着肚腩从一楼小跑上来,边跑边满脸堆笑道:“哎呦二少爷,刚我们俞老板还惦记您呢,雅室早给您备好了,您这边请。”
褚舟奇顺着班主指引的方向一瞧,是紧邻的天字二号。
他顿时脸色就冷了:“赵班主,你没什么想解释的?”
赵班主窘得脸膛通红,紧张地不住在袖笼里搓着手:“这个……这个……”
阿斗是个急脾气,抓着他问:“你舌头闪着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赵班主这才道:“对不住您几位,薛姑娘她……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才高八斗:……
褚舟奇右眼一跳,突然有种预感:“你说的薛姑娘,不会就是晌午刚入城的那位吧?”
赵班主道:“可不就是那位财神娘子嘛,一出手可就是这个数!”
他说着张开五指,正反比划了几回,一张老脸都快笑成菊花了。
褚舟奇听见自己后槽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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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回信了,世上真有人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的。
说话间,台上已经开了锣。
俞老板身穿鲛人的行头登台,扮上戏妆,活脱脱便是妙龄佳人,也难怪他当年才出师不久,便成了角儿。
今晚的头面和戏服都是特制的,用鱼胶黏了许多螺钿碎壳,灯光一照,便熠熠生辉,竟真有几分肖似鲛人身上的鳞片。
主角亮了一回相,戏楼内掌声雷动,此起彼伏地喊着好。
有人陆陆续续往台上扔铜钱首饰等物,行话叫做打彩。
“咳咳……咳……”
雅室的屏风后面,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
褚舟奇不禁朝那边看了一眼,只望见人影晃动,不少仆婢往来伺候。
不多时,侍女银朱走了出来,吩咐小厮们再往屋子里添炭火,自己则取了加厚的裘衣入内。
褚舟奇心想,这位薛姑娘竟还是个病西施。
不对,她一直不肯露面,奇丑无比也说不定。但不管美丑,身子弱成这样,自己还真不好拿她如何了。万一有个好歹,被讹上可就不妙。
“先看戏。”褚舟奇闷着嗓子招呼一句,返身去到隔壁的雅室。
才高八斗面面相觑,他家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四周时不时爆出喝彩声,褚舟奇也抚掌叫了声好,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包着银锭子投到台上。
赵班主见他出手大方,笑得见牙不见眼,讨好道:“谢爷的赏!往后妙雨渡和咱们俞老板啊,还要仰仗爷多关照着。”
褚舟奇还生着气,哼了一声没睬他。
过得片刻,天字一号那边也投出彩头。只听楼下轰然一阵骚动,竟比方才喝彩的声音还要响亮。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哪来的活财神,赏的是金锭子啊!”
又有人道:“我瞧见了,好像是楼上!”
人们便呼啦啦地回过头,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向了二楼这边,有人眼尖认出来褚舟奇,起哄道:“褚家二少爷在上边呢,难怪了。”
周围一阵乱糟糟的议论声,将台上的唱腔都掩盖了。
褚舟奇呛了口茶,只觉像被谁抽了一鞭子,坐立难安。
楼下的人没看清楚,赵班主和不远处的几个小厮可都是瞧见的。打赏金子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位病歪歪的财神娘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令褚舟奇尴尬无比。他本就生得皮肤白,此刻耳背红了一片,看上去更是惹眼。
赵班主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道:“呃,大伙儿也就是瞧个热闹,爷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位毕竟是皇都来的财神娘子,跟咱们不一样……”
“不一样?”褚舟奇刷地站了起来,眼神都变了,“你意思是我不如她?”
赵班主一愣,他原本是想打几句圆场,没想到反把人惹急了。
“不就是金子么,少爷也有得是。”褚舟奇牙关一咬,也从怀里掏了一锭金,扬手就扔到台上。
下面顿时又是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褚舟奇扬起眉毛往屏风那边看,仿佛无声的挑衅。
薛闵便也扫了他一眼,随即徐徐抬手,又朝戏台上掷了十两金,而后转过头来,就这么隔着绣山水的珍珠纱静静看着他。
褚舟奇:?
3. 第3章
这是什么意思,朝他宣战呢?
褚舟奇气得手都抖了。
最可恼的是,他方才见了对方那副病恹恹的可怜样,竟还一时心软,想着就此放她一马也罢。
从今往后,半马都不会放了!
“小八,你回去一趟,从账上支二百两金。”
小八隐隐觉得不好,可他胆子小,被褚舟奇拿眼一瞪,就哆哆嗦嗦地去了。
金锭在桌上堆成小山。
褚舟奇这回有了底气,和薛闵杠上了似的,你一锭金,我一锭金,轮番地朝戏台上掷。
有人拿金子作彩头已属稀奇事,更何况,一边是皇都来的财神娘子,一边是“声名远播”的褚家二郎,两人就这样针尖对麦芒,当场打起了对台。
座儿上宾客都不曾见识过这般的热闹,呼声一阵高似一阵。
他们连戏都顾不得看了,只争相伸长了脖子,去瞧楼上天字号雅室的对垒。
阿斗观望着场上情形,压低声音道:“少爷这样子,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老高年纪最长,颇有些阅人的经验,此时半垂着眼角朝隔壁一瞥,道:“你看那薛姑娘,连面都未露,就把少爷激得乱了方寸。这回啊,怕是遇见高人咯。”
听他这么一讲,其余三人更是担心。
等到一折戏唱完,桌上的金山已然见底,薛闵那边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褚舟奇狠了狠心,道:“再支二百两来。”
老高把小八拦了拦,上前道:“少爷,天色不早了,要么还是暂且回府?万一被老爷知晓今日之事,怕是……”
褚舟奇看他一眼,心里也有些打鼓。
另外三人连忙附和,眼见已劝得他有些意动,刚要松一口气,忽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来者做侍女打扮,却是个生面孔,想来也是财神娘子身边的人。
褚舟奇等人互相交换眼神,都猜不出对方的来意,心里皆升起了几分警惕。
这侍女的性情倒和银朱不同,极是守规矩,行到门前三尺便停步。
只听她道:“婢子丹砂来替我家姑娘传话。姑娘说,知音难觅,今夜不妨尽兴,也权当是替俞老板暖一暖场子。”
言下之意便是,她还没玩儿够。
“薛姑娘真是好雅兴啊。”褚舟奇额头青筋不住跳动,却哪肯丢了这脸面,催促道,“小八,还不快回去取金子?”
老高脸色变了变,把褚舟奇拉到雅室另一边:“少爷,还是回府吧。”
小八也偷瞄着丹砂道:“是啊,她们定然没安好心,怕是设了什么圈套。”
褚舟奇心头躁动,朝老高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扫了几眼,示意他松开。
后者却只当没瞧见,死命抓着不放。
阿斗担心道:“小八说得对,这薛姑娘花花肠子忒多,少爷当心吃亏。才子,你也说句话呀!”
才子便肃着一张脸道:“请少爷回府。”
难得他们四人如此坚持,褚舟奇一时也有些没奈何,正觉得为难,候在门外的丹砂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添了把柴。
“姑娘还说,褚二郎若是囊中羞涩,到此为止也罢。只是这天字号的几间雅室,往后便全由我家姑娘订下了,还请少爷屈尊,莫再上楼来。”
褚舟奇听了这话,顿时将脸一板,一把挥开了才高八斗他们,迈步走到丹砂面前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我以后只能去一楼,跟那些散客们抢座儿?”
丹砂面色未改,先朝他行了叉手礼,方道:“姑娘说,做生意向来都是价高者得,少爷宅心仁厚,自是不会忍心阻了赵班主的财路。”
“噗……”阿斗拼命用手捣住嘴巴,却还是笑出了半个音儿。
旁边的老高与小八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红,好不精彩。他们心中皆想,这薛姑娘当真是手狠嘴毒,少爷惹谁不好,偏去惹她。
良久,褚舟奇才终于狠咬着牙,表情扭曲地点头连说三个“好”字。
放眼这奚林城,怕他厌他的不在少数,却还从没有人敢如此这般地欺负他。单是这两个字从脑海里闪过,他都自觉丢人到了极点。
褚舟奇冷冷道:“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薛姑娘今天想玩儿到什么时候,我褚二郎都奉陪到底。”
“少爷!”
“少爷不可啊!”
小八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取金锭来。
老高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索性朝小八摆了摆手,意思是听少爷吩咐吧。
他转过头,目光颇有深意地落向那道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
这位薛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城府却着实可怕。她似乎早已熟知了少爷的秉性,才能三番两次地将他拿捏在手心儿里。
可这当真只是巧合么?
老高一下下捻着胡须,陷入了深思。
……
今晚唱的是全本的《鲛珠泪》,锣鼓重新敲响,打门帘人一撩一放,主角儿便登台开嗓又是一折。
故事已讲到鲛人灭族,唯一幸存的鲛人曲灵学会了伪装,如普通人族一般卧薪尝胆多年,伺机寻那恩将仇报的容生复仇。
这一折节奏紧凑,唱腔有力,表露了蛰伏中的曲灵对复仇之日来临的迫切期盼。
鲛人声声泣血,不忍卒听。
随着俞焕之又一次优美旋身,闪动着银光的水蓝衣摆如涟漪荡开。一道道炫目的金色便也在此时闯入视线,金锭子如雨点跳珠一般,纷纷落向了戏台。
这画面有说不出的吊诡,却美得惊心动魄,所有人都几乎忘了呼吸。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整个二层小楼瞬时间沸反盈天,不间断地爆发出喝彩声,尖叫声。
妙雨渡的这出新戏,终是得了满堂彩。
至于楼上那两位豪客的竞逐,也在小八第五次从褚府折返后,以薛姑娘主动认输而告终。
褚舟奇没想到她竟会认输,和才高八斗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并非心疼钱,从小到大在金银花用上,他父亲和续弦的夫人田氏一向是由他性子来的。即便有时过分了些,顶多被责打几下,田氏便次次护着他,埋怨他父亲下手不知轻重。
是以今夜一掷千金,他也不觉是多么骇人听闻之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纵情随心,岂非是酣畅淋漓?
只是下个月便到了田氏的寿辰,府上正是要花银子的时候,他虽从未喊过田氏一声母亲,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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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不愿她因为自己的一次荒唐,而无法将寿辰风光大办。
才高八斗也想到了此节,全都捏着一把汗。
小八忧愁道:“少爷如此散财,也不知会否影响下月筹备寿宴,若有什么闪失,恐怕与老爷夫人不好交代。”
褚舟奇目光一凝,垂下的眼睫明显闪了几闪,却道:“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我亲娘,她办寿辰,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起身理了理衣袍,对四人道:“走吧。”
一迈出雅室,便听对面传来阵拉动木质物件儿的轻响。
屏风撤去,一片雪白映入眼帘。
雪白的衣裙,雪白的裘衣,雪白的一张脸。
褚舟奇脚下顿住,忍不住打量起这位同他多次交锋却初次相见,整个人都极具传奇色彩的薛姑娘。
她远比想象中更加孱弱,大部分身躯都裹进裘衣里,白色的绒毛厚实,尖瘦下巴陷入其中,显得犹为可怜。
长发未做过多的装饰,只挽作了乌云般的发髻,鬓边簪着一支不算惹眼的偏凤,但细细看去,凤喙中衔着的那颗东珠竟然浑圆无瑕,是世所罕见的珍品。
黛色的飞羽眉下,一双凤眼合该顾盼多情,目光却偏又透着几分凉薄。
她的瞳仁黑如点漆,不见久病之人的浑浊与涣散,反倒沉凝冷静。
想来若是被她这般定定地看上片刻,应当少有人能不率先避开视线。
褚舟奇本来该是这少数人,但薛闵忽然笑着道:“早听闻褚二郎风流,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
褚舟奇自知这般直直盯着女子的面容着实唐突,当下也有些尴尬。
但刚一移开视线,他转念又想,我本就是这般的风评,盯着小姑娘瞧几眼,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想到这,他便又上前几步,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你这个人,好无礼!”银朱瞪着眼睛,弯弯的柳眉竖起。
薛闵却抬了下手,示意她退开,不在意道:“褚二郎不是寻常男儿,我亦非寻常女子,你我之间,自是不必遵寻常之礼。”
褚舟奇神色微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心想,若非这梁子已然结下,此女可恶之处又着实可恶,单凭她刚才的言语,竟还真有几分投他的脾气。
但薛闵那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总是让他浑身发毛。
譬如此番明明是自己赢了,她眼里却未见一丝落败的局促,好似一切都仍在她掌控之中。
“东家,外头天寒,您还是先入雅室歇息,等马车备得了再下楼才好。”班主安排得妥帖,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褚舟奇怔怔道:“你叫她什么?”
在他怀疑的目光下,班主心虚地吞了吞口水,缓缓说道:“还……还没来得及和少爷讲,薛姑娘今日买下了妙雨渡,已是此间的东家了。”
连同褚舟奇在内,几人的表情都仿佛瞬时凝固。
过了许久,才见他黑眸微缩,视线移向了还未及收拾的铺满黄金的戏台。原来一掷千金的蠢人只有自己,于薛闵而言,应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褚舟奇眼中渐渐升起被欺骗愚弄的恼怒,他气极却反而笑了。
“薛姑娘,你拿我寻开心呢?”
4.第4章(重写)
赵班主斟酌着上前道:“爷别往心里去,大伙儿也就是瞧个热闹,那毕竟是皇都来的财神娘子,跟咱们不一样……”
“不一样?你意思是我不如她?”褚舟奇顿时眼神都变了,“不就是金子么,少爷也有得是。”
他一咬牙,也从怀里掏出一锭金,扬手就扔到了台上。
隔壁雅室里,众人围着薛闵忙忙碌碌,有的烤火,有的打扇,银朱则像跟谁较着劲儿似的,用厚厚的裘毛把她一圈圈围起来,几乎要裹成个球。
薛闵叹了口气:“你看这好看么?”
银朱才不管,红着眼圈儿把药丸喂进她嘴里:“前些年就是太依着姑娘,才让您把身子骨熬坏了,现在您得听我们的。”
薛闵怕她又要哭,也不敢反对,只是从裘衣的风毛里探出根手指,指了指旁边打扇的小丫鬟:“那你们这是怕我冷,还是怕我热啊?”
小丫鬟羞涩一笑,恭敬答道:“丹砂姐姐叮嘱过的,不能冻着姑娘,也不能闷着姑娘。”
薛闵无奈,只得由着她们安排。
这时候,楼下又爆出一阵热闹的喊声。
银朱赶紧跑到帘子后面瞅了一眼,又跑回来,指着左边的雅室对薛闵小声道:“是那边也投了一锭金。”
薛闵转过头,偏巧那位褚家二郎也正往这边看。
隔着屏风看不清面容,但她不难想象,对方此刻定是高高挑起眉毛,脸上写尽了恣意张扬。
薛闵身后的小丫鬟手里,捧着满满一盘金锭。
丹砂唤了声“姑娘”,等候吩咐。
薛闵一点头,她便领着那小丫鬟到前面去,挑开珠帘几缕,又朝戏台子上投出一枚金锭子。
看客们立刻沸腾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两边是打上对台了吧!”
“嚯!那这可是新鲜事,一边是财神娘子,一边是褚家二郎,爷们儿们猜猜谁能赢啊?”
“难讲哦,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的人摇头晃脑,话吐出半句却又转了弯,“但也经不住薛姑娘她富可敌国啊,对不对!”
随着一浪又一浪的议论声潮,褚舟奇隔在屏风后的身形似乎轻晃了一下。
不多久,他又掷出来五两金。
而这边薛闵不说停,丹砂便也命那小丫鬟不断地扔彩头上台,只要褚舟奇跟一枚,她们就再投一枚。
叮叮咚咚的声响催人困乏,薛闵支着额头侧卧在榻,打个哈欠,眼皮渐渐阖上了。
待她睡醒一觉,捧金的托盘已经空了七八个,楼下倒像是安静了些。
人们从“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的激动,到如今眼睛也看花了,嗓子也喊哑了,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我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银朱早沏好一壶香茶,见薛闵睡醒,便端了过来。
“姑娘,咱们的人在外头紧紧盯着,说是天字二号那边没带够金子,都遣人回褚家取过五趟了。”
她们盛放金锭的托盘,一盘足能摆下百两金,再这般投上片刻,便该有千金之数。
薛闵心想,有些人应是快坐不住了。
还需再添一把柴,将火烧旺些才好。
“丹砂,你去隔壁传句话。”她荡开茶沫,浅浅啜了一口,“就说,戏逢知己千金少,今夜不妨尽兴,权当为俞老板暖暖场子。但若是囊中羞涩,自去便是,往后这妙雨渡的天字号雅室,就由我替他包下了。”
“是。”丹砂领命而去。
银朱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手指像葱白似的,绕着耳边垂下的流苏玩儿:“啧,这个败家子,一掷千金,今晚都快把褚家的家底掏空了吧?”
薛闵冷笑了一声,道:“还差得远呢。”
片刻后,丹砂将话带到,褚舟奇那边却没依着规矩传话回来,而是直接大咧咧地隔墙喊了一句:“薛姑娘既然有雅兴,我褚二郎舍命陪君子。”
这意思是,今天不管薛闵想玩多大,他都奉陪到底。
银朱忍不住啐道:“呸,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惹得薛闵和周围一些小丫鬟都掩唇笑了起来。
今晚唱的是全本的《鲛珠泪》,锣鼓重新敲响,打门帘人一撩一放,主角儿便登台开嗓又是一折。
故事已讲到鲛人灭族,唯一幸存的鲛人曲灵折去了鱼尾,习得伪装,如普通人族一般生活多年,苦苦等待机会向忘恩负义的容生复仇。
这一折节奏紧凑,唱腔有力,表露了蛰伏中的曲灵对复仇之日来临的迫切期盼。
鲛人声声泣血,不忍卒听。
随着俞焕之又一次优美旋身,闪动着银光的水蓝衣摆如涟漪荡开。一道道炫目的金色便也在此时闯入视线,金锭子如雨点跳珠一般,纷纷落向了戏台。
这画面有说不出的吊诡,却美得惊心动魄,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呼吸。
不知是谁先喊出一声好,整个二层小楼瞬时沸反盈天,不间断地响起喝彩声,尖叫声。
妙雨渡的这出新戏,终是得了满堂彩。天字号雅室内的竞逐,也以薛闵主动认输而告终。
褚舟奇虽然意外,却难免松了口气。
他并非心疼钱,从小到大在金银花用上,他父亲和续弦的夫人田氏一向是由他性子来的。即便有时过分了些,顶多被责打一顿,跪几天祠堂,田氏则次次护着他,埋怨他父亲惩罚太重。
是以今夜一掷千金,他也不觉是多么骇人听闻之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纵情随心,岂非是酣畅淋漓?
只是下个月便到了田氏的寿辰,府上正是要花银子的时候,他虽从未喊过田氏一声母亲,却也实在不愿她因为自己的一次放纵,而无法将寿辰风光大办。
才高八斗也想到了此节,全都捏着一把汗。
小八忧愁道:“少爷如此散财,也不知会否影响下月筹备寿宴,若有什么闪失……”
褚舟奇目光一凝,垂下的眼睫明显闪了几闪,却道:“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我亲娘,她办寿辰,跟我有什么关系?”
“只怕令尊和令堂不是这般想。”
屏风撤去,两名小丫鬟各挑起一侧珠帘,薛闵缓步从雅室中走出,身后跟着银朱和丹砂。
银朱着粉裳,丹砂喜嫩黄,更衬得薛闵好似生在玉宇琼楼间最无暇的那支莲。
雪白的衣裙,雪白的裘衣,雪白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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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画面美不胜收,纵然是见识过人间繁景的褚二少爷,也不由得目光凝了凝,心想,这的的确确是一位病西施。
外面不如雅室中暖和,薛闵拢了拢裘衣,将大半个身子都裹在里面,白色的风毛松软厚实,使她尖瘦的下巴陷入其中,显得犹为可怜。
银朱为她挽的是随云髻,她总嫌戴多了首饰压得颈子疼,故而只在鬓边簪了一支偏凤,算不得华贵,凤喙中衔的那颗东珠却浑圆润泽,竟是世所罕见的珍品。
她的瞳仁黑如点漆,不见久病之人的浑浊与涣散,反倒是沉凝冷静。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少有人能不率先避开视线。
褚舟奇本应是这少数人。
却听薛闵揶揄道:“早听闻褚二郎风流,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
黛色的飞羽眉下,一双凤眼合该顾盼多情,又偏似覆了层雪屑般,染着三分凉薄。
不知怎地,褚舟奇竟有些局促。
但刚一移开视线,他转念又想,我本就是这般的风评,盯着小姑娘瞧几眼,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想到这,他便又上前几步,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你这个人,好无礼!”银朱瞪着眼睛,弯弯的柳眉竖起。
薛闵却抬了下手,示意她退开,不在意道:“褚二郎不是寻常男儿,我亦非寻常女子,你我之间,自是不必遵寻常之礼。”
褚舟奇神色微动,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眼神里浮现几分复杂。
这时,肚大腰圆的赵班主小跑了过来,对着薛闵恭恭敬敬道:“东家,外头天寒,您还是先入雅室歇息,等马车备得了再下楼才好。”
话音才落,便响起一道拳头捏紧的声音。
褚舟奇脸色阴沉沉的:“你刚才叫她什么?”
在他不善的目光下,赵班主心虚吞了吞口水,缓缓说道:“还……还没来得及和少爷讲,薛姑娘今日买下了妙雨渡,已是此间的东家了。”
褚舟奇:……
不单是他,旁边的才高八斗也都表情僵了僵,如同四座瞬间凝固的泥像。
过了许久,才见褚舟奇黑眸微缩,视线移向了还未及收拾的铺满黄金的戏台。
他此时方知,今晚一掷千金的蠢人竟然只有自己,于薛闵而言,分明便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褚舟奇眼中渐渐升起被欺骗愚弄的恼怒,他气极却反而笑了。
“薛姑娘,你拿我寻开心呢?”
薛闵也笑了:“这里是戏园子,难道褚少爷不是来寻开心的?”
褚舟奇噎住半晌,才咬着牙,勉强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好”字。
他现在十分后悔,先前便不该被这女人病恹恹的模样骗了,一时心软,竟还动过就此放她一马的念头。
才高八斗也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们少爷怒火攻心,一个冲动把这病财神掐死了。
场面剑拔弩张之际,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一名衣着体面的中年人上到二楼后,径直对着薛闵一揖,客客气气道:“薛姑娘,我家主人褚升褚四爷此刻已在知春台设下接风宴,还请姑娘务必赏光。”
5.第5章
知春台,沉香水榭。
宴席临湖而设,四面皆有纱帐逶迤于地,波光浮动,如碎银般洒下。
褚明正身穿一件广袖飘逸的常服,垂眸而坐,指间捻动一串菩提珠。
做了十几年褚家家主,他早已熟稔商场中的波诡云谲,是以刚得知今晚妙雨渡的事,他就明白对方这一出不是冲着褚舟奇来的,而是冲着他。
只恨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巴巴地往别人设好的圈套里钻,如今被拿住短处,难免掣肘。
目光扫过搁在桌上的十盘金锭子。
他倒是没想到,这位初来乍到就震动了整个奚林的财神娘子如此年轻,且丝毫没有要打哑谜的意思,一进门就将筹码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
狂妄至极。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薛闵抿了口茶后,直截了当道:“黄金千两换工坊一间,四爷以为如何?”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她说话直白到这般地步,竟连一句客套都欠奉。
唯有褚舟奇轻扯了下嘴角,毫不意外。
褚明正的神色也仅是微变,随即道:“薛姑娘玩笑了,什么样的工坊值得千金?”
薛闵道:“实不相瞒,我到奚林之前就曾命人购置工坊制漆,可惜都无功而返。听说若没有四爷首肯,便没人能在奚林城里做这笔生意,是这样么?”
褚明正:……
奚林商会行事霸道惯了,这样的事屡见不鲜,但还从没有人像薛闵似的不按常理出牌。
银朱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姑娘,哪有您这般当面问的呀,多让人难为情?”
“也是。”薛闵拢着裘衣,恍然大悟一般。
褚明正:?
这下子,所有人脸上都有些绷不住了。
尤其是才高八斗和其他的褚府下人们,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盯向了地面,既想偷偷看一眼他们家主是何表情,又不大敢看。
站在后方的褚府张管事哼了一声,有些着恼:“姑娘身边的下人许是还没教过规矩吧?”
这回却是丹砂上前,叉手行了一礼,方道:“姑娘从不将身边之人看作是下人,确不曾教过,见笑了。”说罢又退回原处,颇是规行矩步。
张管事脸色铁青:“你们……你们……”
“好了,成何体统!”褚明正肃着脸斥了一句,张管事忙低头噤声。
褚舟奇倒是饶有兴趣,朝薛闵她们三人多看了几眼。
又是好一阵寂静,褚明正把佛珠放在了桌上,再抬眼时目光如炬。
“奚林庙小,未必供得起大佛。依我看,统共就这么几口香火,就不必都争着吃了吧,姑娘说是不是?”
“四爷此言差矣。”
薛闵敛眸,指尖从面前的一盘盘金锭上拂过,金灿灿得勾着众人的眼。
“奚林的漆器也曾专供皇家,名噪一时,如今却被其他州县占先,不就是多年来守着规制,故步自封之故么?四爷难道没想过,重扬奚林的漆乡之名?”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中皆是一动,万万没想到她能有这般志向。
转念却又觉得这财神娘子未免太过自负,即便她游过了京师的大江大河,也未必就淌得过奚林这小小池塘。
褚明正摩挲着菩提珠,目光在薛闵指下的黄金上逡巡,似在权衡着什么。
片刻后,他朝张管事吩咐几句,对方转身出去,不多时取来一幅卷轴,展开后,竟是画着奚林各商铺工坊的地图。
“既然薛姑娘心意已决,我也不妨成人之美。”褚明正说着朝图上某处一指,“这间是去年新建,一应工具也都齐备,让与姑娘如何?”
薛闵低咳了几声,起身到近前看,不满意道:“这间小了些,不若临街的这一间。”
褚明正顺着她视线望去,顿时脸色一沉:“这是褚家最大的一处漆坊,耗费重金落成,姑娘的胃口是否太大了?”
“如此……”薛闵从善如流地看向另一处,“那便换作这间。”
褚明正神情又是一僵:“这永安坊位置最佳,多年来收益颇丰,从未有过出让的打算。”
薛闵闻言蹙起眉,很是为难的样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四爷莫不是戏耍我吧?”
褚明正耐着性子道:“你再选一处吧。”
薛闵这回思量了许久,似乎除了刚才挑中的那两间,其余的都不太如意,直到目光移向北郊林场附近时,才终于又提起几分兴致。
“那就这间。”薛闵的食指在图上画了个圈,勉强道,“虽然这工坊老旧了些,但胜在漆源和水源充足,运输也便利,不知四爷可否割爱?”
褚明正看向她所指的髹兰坊,迟疑道:“这坊子恐怕……”
其实薛闵只要不选头先那两间最好的,其余几处给她倒都不心疼,只不过这髹兰坊虽已废弃了七八年,对褚家而言,多少还是有些不同。
若薛闵一上来就选它,褚明正定然是不会松口的。眼下对方已经一再让步,如果连一座破败的老坊子都拿不到,只恐今日不能善了。
褚明正又思忖半晌,才点头道:“也罢,这间便归薛姑娘了……”
“不行!”
一道急切的声音截断了他,褚舟奇黑着脸走了过来,一伸手便抢下图卷。
他盯着西郊上那处荒得可怜的髹兰坊,眼底闪动着难辨的情绪。
再开口时,嗓音竟也染上几分喑哑:“……髹兰坊不行,唯独这一间不能给她。”
褚明正一瞧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要不是你这逆子在妙雨渡做的荒唐事,我何至于此?让开。”
“这可是髹兰坊!”褚舟奇低吼了一句,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褚明正面前,一步也不肯退,“你明知道这是……这是……你要把它送人?”
褚舟奇双眼充血,翻涌着极大的不解和愤怒。才高八斗看这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以防他又冲动行事。
应当是顾忌还有外人在场,褚明正明显压着脾气,只是眼角微微下耷的纹理更深了一些,拳头也在袖底握紧。
“先带少爷回去。”
褚明正吩咐了一句,守着体面没再多说。
但才高八斗身形一僵,目光飘到褚舟奇脸上时,都带着迟疑和担心,阿斗甚至张了下嘴想说什么,被老高以眼神阻止了。
薛闵站在几步之外,观察着这对父子。
她父母虽然去得早,没能看到她长大成人的模样,但童年的记忆一直印刻在她脑海里,每一幕都有着阳光明媚的底色,甜蜜而美好。
不像眼前这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好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们都极有默契地保持这距离,就连愤怒都被控制得恰到好处。
忽然眼前的光暗了暗。
薛闵抬起眼眸,才发现褚舟奇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前,近到只要弯下腰,便鼻息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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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换作街市间过路的小娘子,被他这般戏弄,少不得要惊得花容失色,或是捂着脸害羞避走。
但薛闵仿佛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安安静静地回视着他。
银朱和丹砂已经跟了上来,将薛闵护着。银朱性子急,使劲推着褚舟奇警惕道:“你这登徒子,又想干什么?”
褚舟奇瞧也没瞧她,抬手轻轻一扒拉,就将她挡到一边。
薛闵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浮光掠影,皆落向他眉梢,在那道浅色的短疤上晃了又晃,细细看去,边缘处还透着一抹暗粉,像反复破损后又长出的新肉。
褚舟奇低了低头,发上的银饰便又滑了出来,轻轻作响。
“薛姑娘,咱们来日方长。”
不似以往的张扬或愤怒,而是一种被压在微澜海面下的暗潮涌动,潜藏着随时可能掀起巨浪的危险。
众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的时候,薛闵却笑了。
她也微微倾身,几乎是贴着褚舟奇耳边说:“好啊。”
褚舟奇像被火灼了一般,猛地退开半步。
这女人……
她远不像她通身的衣裙那样颜色淡淡,而是像一把藏于素鞘的利剑,出鞘则锋芒毕露。
褚舟奇定了定神,端起桌上茶水灌了一口,沉着声音招呼才高八斗:“走。”
四人应着声,跟着自家少爷快步离席。经过薛闵的时候,阿斗和小八都缩着脑袋朝她偷看了两眼,又不敢多看,怕她咬人似的。
水榭中顿时安静不少。
薛闵将千金奉还,连眼睛都没眨,褚明正一边安排人清点接收,另一边传菜开席,他自己则还是捻着佛珠入定似的,脸上丝毫不见高兴的样子。
表面上看,他今次已经最大限度地挽回了损失,搭上一座老坊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但薛闵的态度似乎在告诉他,她才是此间规则的制定者,取之予之,都在她一念之间。
这种失控令他久违地感到不安。
褚明正在心里盘算着,明日便得召集商会各家议定此事,绝不能让这皇都来的财神乱搅他们奚林的棋局。
街头灯火阑珊,行人已渐稀疏。
才高八斗见褚舟奇只顾闷着头朝前走,一路上也未吭一声,心头都有些忐忑。
老高推了阿斗一把,又朝褚舟奇背影的方向使着眼色,小八和才子也都期待地望过来。
阿斗深吸口气,才小跑几步追了上去,试探着开口:“少……少爷?”
褚舟奇没说话。
阿斗被晾得心里打鼓,转头对着后面三个人无声比划,想搬救兵。
“干什么呢,有屁快放。”褚舟奇被他们窸窸窣窣的捣鼓弄得心烦,看了阿斗一眼。
阿斗终于壮着胆子问:“髹兰坊……真要给她们么?”
“是啊,那可是夫人的陪嫁,是留给少爷的唯一东西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小八也怯怯跟了一句。
阿斗:“而且这女人也太阴了,用咱们的金子买咱们的工坊!”
褚舟奇脸色更沉了,下意识地摸到颈间。
那里挂着一根被修补过多次的红绳,下方缀了一只木质鱼哨,看上去也颇老旧,表面却被摩挲得极光滑。
过了半晌,褚舟奇终于开口:“你们过来。”
才高八斗不明就里,纷纷围到他身边,褚舟奇压低了声,和他们说着什么。
6.第 6章
不过几日工夫,财神娘子的奇闻轶事就成了奚林百姓们口中聊不腻的话题,就连总角小童都会唱上几句“珍珠跳,银线描,财神娘子搭金桥”。
这些传闻在市井间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渐渐便歪得没了边儿。
与此同时,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悄然驶离城门,朝西郊而去。车上,银朱和丹砂也陪着薛闵讲笑话。
“他们都说啊,姑娘是神仙下凡,随手一挥,金银珠宝就跟下雨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掉呢!”银朱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还有更玄的。”丹砂也忍俊不禁,“说姑娘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凡是用手摸过的东西,全都能变成真金。”
薛闵听着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流言,只是淡淡一笑。
妙雨渡一掷千金,知春台完璧归赵,做下这两件事后,出现如今的局面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她心里清楚,人们崇拜的并非是自己,而仅仅是一个满足了他们内心对财富一切渴望的虚影罢了。
“姑娘此举,可谓是一石三鸟。”丹砂低头烫着茶具,“一来您借此机会扬名,奚林城人人皆知财神娘子;二来赢得了髹兰坊,也全了老爷夫人生前想开一座漆坊的宿愿;三来则是敲山震虎,奚林商会那些人也该知道警醒。”
银朱点头附和道:“没错,现下大伙儿都知道了,不光是褚家这颗大树底下好乘凉,还有您这座金山可以依靠呢!”
说话间,马车到了髹兰坊。
一眼望去,庭院的确很是老旧了,却并没有想象中蛛网密结的颓败,只是原本挂在屋檐下的匾额不知去了哪里。
薛闵抬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推开院门,木门发出悠长的一声“吱呀”。
眼前豁然开朗。
银朱睁大了眼睛,先跑进去看了一圈儿:“姑娘,这里不是十几年没人用过了么,怎么还这样干净啊?”
薛闵也感到惊奇。
整个院落都像是被人细细打扫过,地面上只有昨夜新积的浅浅一层枯叶,墙角的竹架空无一物,却依旧排列得整齐。
薛闵恍惚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与她离开时并没有多大改变。
院东的棚屋下,错落停放着几架用于加工底胎的旋床,经年累月的闲置,使得轴心处锈迹斑驳,下方长长的木质踏板也已朽烂了多处。
薛闵垂眸轻抚了上去:“……我小时候就经常坐在这里,踩着旋床的踏板玩儿。”
那时她阿爹还活着,是髹兰坊手艺最好的漆匠,她便也常常溜进工坊里来。
四五岁的孩子看什么都新奇,脑子里奇奇怪怪的问题能攒一箩筐。管事和其他的匠人们瞧她可爱伶俐,也都乐意教,还时不时掏出几颗糖果来逗她开心。
在薛闵的记忆里,髹兰坊便总是如此,时时回荡着笑声和旋床的咯吱声。
圆形的木胎固定在轴上,随着工匠们一上一下地踩动踏板,带动轴心旋转,木胎就会被凿子削得又正又圆,在晨光下洒出金粉似的碎屑。
而今,却是这般静了。
再往前走,便到了院子北侧,那里坐落着一排排瓦房,曾经可容纳工匠上百人,可惜如今年久失修,屋顶的灰瓦都已缺失不少。
薛闵觉得奇怪,这里分明常有人来清扫整理,才能保持这般一尘不染的模样,可为何不曾修缮屋室?而是任由其损坏萧条,仿佛就连墙根下日渐残破的红砖,都仍是十几年前她曾见过的那一块。
“丹砂,等咱们回城后,你去请些工匠来,将这里修葺一番吧。”
“是,姑娘。”
“恐怕是不会有人敢来。”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薛闵转过身,只见褚舟奇带着他的四名亲随——才高八斗,正站在不远处,嘴角挂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银朱立刻上前挡了一步,脸上写着满满的不欢迎:“你又来干什么?”
褚舟奇边朝她们走来,边道:“不管薛姑娘走到哪,吃亏的都只会是旁人,你紧张什么?”
薛闵一眼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泛黄纸页,似有些意外:“你是来送髹兰坊的契书?”
“现在知道冤枉好人了吧。”褚舟奇故作无奈,眼里却是亮晶晶的,透着不老实。
丹砂伸手来接契书,他反倒将手高高一扬,避开了。
银朱气道:“姑娘,他肯定又使什么坏!”
对面阿斗不赞同地咂着嘴:“呦呦呦,爱嚼舌根的小辣椒,当心嫁出去。”
银朱冲上去就掐住了他:“小无赖,你说谁呢!”
“说你呐,小辣椒!”
阿斗扮个鬼脸就跑,银朱气得抄起墙角一根扫帚追了上去,一时吵闹不停。
薛闵看了褚舟奇手中的契书一眼,没说话,等着他的后文。
褚舟奇每回瞧见她这般镇定自若,都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少不得要气上一阵,这次却竟然破天荒地转了性,唇角微微上扬:“我也有一笔生意,想跟薛姑娘谈谈。”
说罢率先朝后院走去。
老高抬了抬手:“薛姑娘请。”
薛闵略一思量,也迈步行去,丹砂想跟着同往,却被才子伸出手臂挡驾:“留步。”
丹砂眉头皱了起来,正待开口,薛闵回头道:“无妨,你就在这里等我吧,也和银朱交待一声。”
“可是姑娘……”丹砂神色犹豫。
薛闵笑了笑:“听话。”
“是。”丹砂屈膝福身,没再坚持。在她看来,姑娘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正确的,也都一定是最好的。
穿过鳞次栉比的砖瓦房,便来到了髹兰坊后院,这里曾专供招待熟客或休歇之用。
薛闵小时候在坊子里玩儿累了,就常来午睡,故而对院中的一草一木都不算陌生。
“薛姑娘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胆子也大,真不怕我对你做什么?”褚舟奇拿余光瞥了她一眼,仍旧抱着双臂在前面走。
薛闵不紧不慢地跟着:“褚少爷也是越挫越勇,就不怕是我对‘你‘做什么?”
褚舟奇背影一歪,似乎是脚底绊了一下。
又转过几个弯,已快走到了后院尽头,路也越发窄了,两侧都有石块乱堆的墙头立着,前方似乎有间小屋。
那间屋子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比其他房屋还要矮些,墙砖没有垒严,留下了几个小小的孔洞。
更奇怪的是,这屋子竟然没有窗。
薛闵察觉到一丝异样,顿住脚步:“褚少爷是想同我去屋里谈?”
褚舟奇也停下来,背对着她伸了个懒腰,脖子朝两边肩膀各歪一下,很是松弛惬意的模样。
“那倒不用。”
他忽然伸手在墙面某处一碰,手指低下的砖块竟被推得凹了进去。
紧接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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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传出阵阵机关扣动的轻响,齿轮声,绳索绷紧声,细听之下,甚至还有隐隐的水流声。
薛闵脚下才动了半步,便听见“嗖嗖”几道破空鸣响,四五支短小的竹箭从小屋墙壁的孔隙里射出,正好擦着离她寸远的距离,纷纷打向对面石壁。
她朝地上一望,发现那些小箭都没有剪头,而是以布团代替,上面浸过泥浆,打中哪里都会留下一块深褐色的湿痕。
“褚少爷,这就是你的生意?”薛闵冷冷地问道。
褚舟奇这才转过来看着她,连日来胸口的闷气如一抒而尽,竖起食指摇了摇:“还不是全部。”
他一抬手,又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栝。
只听又是几道齿轮连响,两面石墙下齐齐翻出两排竹管,随着水声涌动,一道道泥浆迅速从管中淌出,在地面上交汇成网。
同时,另有十余根竹竿搭上墙头,横跨于窄道之上,竹竿中空,每隔一掌远便钻开小孔,内有泥水滴落,形成一道道水帘。
不消片刻,泥水就将地面不断侵吞,包围,直至蔓到了薛闵脚下,水位犹在缓慢升高。
却并未淹没过去。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的地方与周围略微不同,刚好处于一道稍稍高起的坡面上,堪堪可以立足。
褚舟奇站在不远处道:“虽然你三番两次地戏弄我,但看在你是个姑娘,我便还是网开一面,再给你个机会。”
薛闵不说话,表情也尚算镇定,低头一寸寸地观察四周,似乎在找另外的出路。
“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褚舟奇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含笑睨着她,“只要你肯签一张字据,言明归还髹兰坊,且往后再不同你二少爷作对,我便放你过来,如何?”
薛闵打量着他。
“这倒稀奇。在妙雨渡赔掉千两黄金,也不见你如何介意,倒是一碰到髹兰坊,便活像是只大猫炸了毛……”
褚舟奇顿时瞪起眼睛:“你说谁是炸毛的猫!”
薛闵指了指他:“你看,就是你如今这样子。”
“……”
褚舟奇深吸口气,心想今天分明是她落在我手里,我急什么?
只是不知怎地,每次只要一对上这病财神,不出几句话便会被人激得沉不住气。
“薛姑娘,你也别怪我手狠。”褚舟奇晃了晃手里捏着的契书,“比起你分文不花白得髹兰坊的手段,我做的这些,也还不算太过分吧?”
这时,老高和小八也都赶了过来,只留阿斗和才子两人在前院,见褚舟奇得手,都帮着来劝薛闵。
老高:“薛姑娘,这髹兰坊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座又老又破的坊子,无甚大用,何不退一步结个善缘呢?”
小八捏着衣摆,小声说:“是啊,髹兰坊本就是褚家的,你也不好这么硬抢……”
谁知任凭他们磨破嘴皮,薛闵也仍是那句:“我不同意。”
“看不出,还真是个硬茬。”褚舟奇被她呛得没脾气,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赢,“好啊,那便等着沾上一身泥,变个泥财神吧。”
他见薛闵整日里都穿一身白衣,清雅出尘,想必是极爱干净的。这才想出了这般主意,要存心将她吓退,毕竟哪个女子不爱美,舍得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浆呢?
褚舟奇满是胸有成竹,谁知下一刻,却见薛闵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泥水里。
7.第7章
泥浆顷刻漫过了她的脚踝,原本洁白如雪的绣鞋,被染成了污浊的泥色。
褚舟奇和才高八斗都瞪大了双眼。
他们原本只想着吓吓她,给她一点教训,让她知难而退,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本该是养尊处优、不染纤尘的“财神娘子”,竟然会想也不想地踩进泥水里!
“你……你疯了!”褚舟奇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薛闵没理会他们的惊讶,一步一步地在泥潭中前行,每走一步,都会溅起一片污水。
头顶竹竿中淅淅沥沥地落下泥水,使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脏污的痕迹。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此刻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双眼漆黑如墨,一眨不眨地盯着褚舟奇,像黑夜里太过璀璨的星辰,晃得人眼花。
而她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如同围观一场闹剧之后,终于起身,掀翻了整张棋盘。
薛闵便这样带着满身泥水,一步步走到了褚舟奇的面前。
泥浆从她的发丝上一串串滚落,落在脸颊上,又沿着脸庞的轮廓划过湿痕,将她原本白皙的脸庞染成了一片黑黑黄黄的颜色。
“你……你竟然……”褚舟奇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泥泞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
薛闵弯起嘴角,双眼明亮得惊人:“泥潭里打滚,我习惯了。”
褚舟奇皱眉,仿佛一瞬间听不懂。
薛闵不以为意,用指尖揩了一把眼皮上的泥水,当着褚舟奇的面,在自己雪白的衣衫上擦净,而后伸手,从褚舟奇手中取过了髹兰坊的契书。
似是被她这副样子震住了,褚舟奇鬼使神差般地松了手。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少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小八小心翼翼地问道。
褚舟奇没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不断闪过薛闵刚才在泥潭中行走的样子。
他猛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
薛闵拿着契书,转身离开了。
还未到前院,迎面便撞见了急匆匆赶来的银朱和丹砂,两人一看到她满身泥水的样子便急了。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个褚舟奇他……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银朱抹着眼泪。
丹砂抿了抿唇,强忍怒意:“都是丹砂考虑不周,方才不该让您一个人去。”
“我没事。”薛闵安抚地摇了摇头。
银朱眼见她嘴唇泛白,应是受了寒,忙带她回马车上换备用的衣裙。
褚舟奇和小八、老高随后回到前院,路过丹砂时,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转眼见到才子和阿斗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脸上各有几道抓痕,两人一个捂着腰,一个按着肚子,脸上都有些不自然。
不用问就知道,定是刚才奉命拦着银朱和丹砂,没拦住,被她们给打的。
褚舟奇忍俊不禁道:“这个月多领五两银子,去看病买药。”
阿斗疼地直抽气:“谢谢少爷,但也用不着这么多。”
褚舟奇挑眉:“兴许下次还用得着。”
阿斗:“……”
褚舟奇朝门外停着的马车望了一眼,垂眸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迈进身后的瓦房里。
那本是一间荫室,但他极熟悉地绕到一座木架后,抬出来一面破旧褪色的匾额。
——髹兰坊。
本该是挂在坊外屋檐下的,但绳结腐坏,檐上的木头也烂了,承挂不住,唯有搬到这间屋里来。
匾额受过潮,苔痕在"兰"字笔锋处洇出一道浅浅的青。褚舟奇皱了一下眉,见今天阳光颇好,又把它抬到院中去晒。
丹砂也去到马车里,几句话的工夫便又出来,却没回髹兰坊,而是快步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不多时,丹砂带着很多周围的村民赶来,他们很多是郊外的农户甚至猎户,都拿着镐头木棍等。
薛闵这几天命丹砂领着一些小厮,挨家挨户拜访,送上礼物,顺便打听一些髹兰坊和采漆制漆的消息。农户们见他们平易近人,出手也大方,就什么都乐意同他们讲。有几个是附近的漆匠,听说髹兰坊又要重开,都很高兴,想将来跟着讨一份稳定的营生。
人们在来的路上就听丹砂讲了事情始末,觉得褚舟奇欺负薛闵,都很生气,直接把他围在中间指指点点。
他们不像奚林城里的商户们那样买褚家的面子,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替谁讲话。
才高八斗上前来护着褚舟奇,双方推搡中,有农户踩到了正在晾晒的髹兰坊的匾额。
褚舟奇:“把你的脚拿开!”他忽然便急了,不顾一切地去护招牌。
双方殴斗起来,褚舟奇打倒了好几个人,把匾额抢了出来,紧紧护在怀里。但对方人多,见他打伤了人,就都冲上来帮忙,你一拳我一脚,就算褚舟奇打架再是凶狠,顾及怀里的匾额,也难免束手束脚,额头、脖子和身上都挂了彩。
薛闵换好衣服,头发和脸上都已清洗干净,才和银朱一起走下马车,回到髹兰坊里。
远远地,便听到打骂呼喝声,走近才见几十个汉子把褚舟奇他们五人围在中间。
一个猎户道:“这母子俩都不是什么好货,听说他娘早和自己娘家都断了亲缘,六亲不认的,生个儿子也是从小讨人嫌。”
“呸,有几个臭钱,就以为能无法无天了!他娘就是那样子,怪不得没有教养!”
褚舟奇彻底怒了,两只眼血红血红,额头的青筋一根根绷起。他疯了似的冲上,把刚刚说话的两个人揍翻在地上:“你们敢骂我娘!今天给你们洗洗嘴!”
人群再次喧杂起来,褚舟奇成了众矢之的,千夫所指。
这场景,让薛闵回忆起当年和母亲被众人羞辱打骂,狼狈地赶出奚林城的那一日。
顿觉同病相怜,忍不住出面阻拦。
“住手!”
众人见是她,面面相觑了一阵,都陆续停手推开,纷纷朝她拱手:“薛姑娘,您来了。”
薛闵:“多谢诸位仗义相助,但逝者为大,请大家给我个薄面,莫要迁怒旁人。”
褚舟奇站了起来,狠狠蹭掉嘴角的血,却因薛闵的话有些吃惊。
没想到今日发生那般的事后,她还会帮他说话。
农户们见薛闵没事,都纷纷散了,各自回家去。
老高:“少爷,您的伤……”
阿斗:“您头上都流血了,我这就找药去!”
薛闵递了个眼神给银朱,银朱不情不愿地说:“走吧,我们马车上备了伤药,跟我过去拿。”
阿斗想起今天被她挠的那几下,还有点心有余悸,下意识捂了捂脸,尴尬道:“多……多谢银朱姑娘。”
褚舟奇往后院走,三个亲随忙跟上,但褚舟奇粗着声音说了一句:“都别跟着我。”
到了无人的地方,他坐在台阶上,从衣领里摸出那枚木色的鱼哨,放在唇边,吹了几声。
哨声清脆,却令他的心平静下去。
忽然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才高八斗,头也没抬便道:“不是说了别跟着我……怎么是你?”说到一半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姜闵。
褚舟奇扭过头对着另一边:“你来看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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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的?”
薛闵道:“算是吧。”
褚舟奇转头过来瞪着她:“你!”却又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泄了气般,重重地哼了一声。
薛闵在他旁边坐下来,雪白的衣裙落在台阶上,竟然也不嫌脏。
褚舟奇想起她今天在泥水里都是一副自若的样子,如今坐在地上倒也不稀奇了。
“那牌匾刚刚被踩裂了,是好木头,也是好字,可惜了。”薛闵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应该能修好。”
褚舟奇没说话。
薛闵:“我刚刚在一间屋里看到一幅画,是春兰图,旁边提着‘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看字迹,应和髹兰坊的匾额出自同一人之手。”
褚舟奇人不说话,低头用鞋尖拨弄旁边的杂草。
“画的落款是二十年前,没有留姓名,只印了两枚小章,一枚阴刻孙字,一枚阳刻猗兰二字。”
听到一个名字,褚舟奇拨弄着草叶的脚顿住了,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闵:“我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子。”转头看褚舟奇,“你认得她么?”
荒弃十几年的工坊却有人常常打扫,为了髹兰坊的归属无所不用其极的褚舟奇,拼死保护的匾额,屋中悬挂的春兰图……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猜测,她来验证这个猜测。
褚舟奇:“她是我娘。髹兰坊这个名字,也是她取的。”
薛闵静默了片刻,道:“这名字很好听。”
褚舟奇:“当然了,她没出阁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忽然觉得怪怪的,又扭回头,“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
薛闵没再问别的,把一个小瓶丢进他怀里。
褚舟奇一愣,拿起来看,竟是一瓶伤药。
薛闵:“阿斗想拿开给你,又不敢过来,我帮他带过来。”
褚舟奇低着头,又沉默了片刻:“你又想干什么?别以为你刚才帮过我,我就会把髹兰坊给你,我肯定不会让你顺顺当当开张。”
薛闵笑了笑:“是么,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褚舟奇哼了一声没说话。
薛闵:“我明白你想让髹兰坊保持原来的模样,但是如果把它修缮一新,重新开业,也许才是那些记忆最好的延续。”
说到记忆的时候,她微微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也陷入了曾经的回忆里。
她没有发现,褚舟奇转回了头,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
后面几天,工坊修缮之事已安排妥当,下一步便是购置工具,招募工匠。而最要紧的,还是需要储备生漆。
丹砂:“我已联系了几家,都买不到生漆,应是奚林商会的几家早有串谋,提前收购了所有漆液,故意不让咱们做这生意。”
薛闵:“不要紧,他们是因利益相聚,各个击破就是,总会有办法。”
丹砂:“还有一个坏消息,是皇都传来的。”
薛闵眉头皱了皱,看向她。
丹砂:“姑娘在都城的名声太响,几家勋贵都有拉拢之意,听说已有人进宫请旨赐婚。”
薛闵:“正因如此,圣上才不会让我嫁入任何一家。”
丹砂:“这才是最麻烦的。姑娘可还记得刘鹉?他利用此时机,拿着姑娘当年签过的婚书,也入宫请旨去了。”
薛闵预判陛下可能会给自己和刘鹉赐婚以平衡局面,他绝不会让富可敌国的自己站队勋贵影响朝局。
薛闵:“无妨,皇都远在千里之外,即使下了旨,在传旨过来之前,我还可以另做打算。
8.第8章
“你看清楚了,她们真是在漆香园落的脚?”
褚舟奇回到住处,随手解了革带,凝夜紫暗纹外袍半敞开,弯腰就着陶炉烤火,乍一听闻消息,惊得险些烫了手。
他先前吃了大亏,依他的脾气,必定是吞不下这口气的。故而他与那车队的主人虽未谋面,梁子就已结下了。
本想着先探探那女人的底,谁知探来的竟是平地一声惊雷。
阿斗拍着胸脯道:“我瞧得真真切切,就是进了城西第一座府宅!”
小八乖觉地蹲在旁边喂褚舟奇的狸花猫,闻言也抬起头,讶然道:“那地方也不是有钱就能住的吧?”
漆香园,乃是一座皇家园林。
多年前贵妃省亲,圣上特命巧匠建造此园,御笔亲题了“漆香”二字。
自古以来,奚林便有漆乡之称,以漆质稠密而色鲜闻名。贵妃又极爱大漆之美,园中无论是廊亭楼台,还是桌凳屏风,皆有漆匠妙手髹饰,精美无伦。
贵妃返京后,这园子便闲置下来。褚家早就动了心思,暗中托人打听过几回,得到的答复却都是:千金难买。
眼下那车队刚一入城,便堂而皇之地进了漆香园,也难怪他们会如此吃惊。
褚舟奇沉默地喝了口茶,脸色愈发黑沉。
阿斗却没察觉,仍眉飞色舞地说着见闻。
“你们是没瞧见,漆香园那大门比褚家的还大,仆婢比褚家的还多,就连聚在门口的乞丐闲汉,但凡是肯说上几句吉利话儿的,都能领到丰厚的赏钱!”
老高在一旁听了许久,这会儿捏着下颏的胡须,若有所思。
“少爷,若我没记错,去年军饷亏空,皇都有位神通广大的财神娘子捐过一笔巨资,圣上龙颜大悦,当场便将漆香园赐给她……做了私宅。”
话音一落,顿时寂静无声。
联想到今日在城门口所见的排场,各人心底都有了猜测。
马车里那位从始至终不曾露面,连开口都惜字如金的主家,恐怕真就是名动京师的财神娘子。
只是没料到,这尊大佛竟会忽然来到奚林,还一进城就触了他们少爷的霉头。
偏偏这两人的性子没一个是好相与的,往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事端。
几人各有愁肠,独独是阿斗脑子里少根筋,叫道:“我记起来了,就是财神娘子,外头也是这般传的!我回来的时候,小孩儿们都在唱关于她的歌谣呢,还拿她和咱们少爷做比……唔唔!”
才子二话不说,将这傻子的嘴巴一捂,强行拖了出去。
老高看了看褚舟奇的脸色,也只能劝道:“这个……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岁之忧,况且少爷也定不会跟姑娘家为难的。”
他说完用手肘往旁边一顶,小八便心领神会道:“没错,少爷最是怜香惜玉了!”
“她也算姑娘?我看她像个女霸王。”褚舟奇把热茶都喝成了凉茶,也还没消下火气,一想起今日之事,就恨得牙根儿痒。
他堵着气,在书房里埋头踱了两圈,而后一拍桌子道:“我管她是什么来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高见他动了真怒,话锋又一转:“少爷说得是,绝不能算了,绝不能。”
小八也道:“嗯嗯,咱们又不怕她。”
他们两个都是跟在褚舟奇身边多年的,早摸透了他的脾性。这位爷就同他养的那只狸花大猫一般,只能顺毛摸,不然便要亮爪子挠人,凶是凶了些,倒也好哄得很。
老高故意岔开话题道:“对了,今日不是初九么?妙雨渡要上俞老板的新戏,少爷可莫忘了去捧场。”
不等褚舟奇反应,小八已经抱着狸花猫一路小跑出去,连声喊:“阿斗!少爷晚上要出门,你给少爷备马去!”
褚舟奇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心想也好,今天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正合适去听戏散心。
傍晚,一行人来到妙雨渡。离开锣还有些时候,两层的戏楼就已纷纷上座儿。
门前换了新戏的水牌,名为《鲛珠泪》。
戏本子由俞老板亲自捉笔,写的是鲛人意外救下了落难书生,却真心错付招致灭族,蛰伏多年后,寻到书生同归于尽的故事。
褚舟奇对这些哭哭啼啼的悲情戏码不感兴趣,于他而言,人活着就是要开心。
他今晚过来,也只为给俞焕之捧个人场。
“少爷,今天真热闹啊!”阿斗搓搓手,望着人来人往的戏楼,两眼里都像盛着星星。
褚舟奇失笑道:“大惊小怪。俞老板是妙雨渡的当家旦角儿,他亲自登台,人自然是不会少。”
“幸好少爷在这边长年包了雅室,不用和其他人抢座,位置也是顶好的。”
褚舟奇得意道:“走,跟少爷见世面去。”
他来妙雨渡来得勤,也不需跑堂的引路,自己就迈上楼梯往雅室去,身后跟着才高八斗。
天字号的雅室共有三间,中间的天字一号是最好的,装潢精致,视野开阔,价格当然也是最贵的。
但褚家二郎何时缺过钱了,包一整年下来,也不过是他指缝里漏下的那点儿零花。
可他今天一上楼,就发觉不对劲。
天字一号雅室里竟已坐了人!
隔着一道黑漆嵌螺钿山水刺绣屏风,隐约看得出是个女子身形。
褚舟奇眉头一紧,刚要近前就被侍立在门前的几名小厮拦住:“我家姑娘已经包下这间,公子请去别处吧。”
“呸,这间明明是我们少爷的,你家姑娘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阿斗一脸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班主呼哧呼哧地腆着肚腩从一楼小跑上来,边跑边满脸堆笑道:“哎呦二少爷,刚我们俞老板还惦记您呢,雅室早给您备好了,您这边请。”
褚舟奇顺着班主指引的方向一瞧,是紧邻的天字二号。
他顿时脸色就冷了:“赵班主,你没什么想解释的?”
赵班主窘得脸膛通红,紧张地不住在袖笼里搓着手:“这个……这个……”
阿斗是个急脾气,抓着他问:“你舌头闪着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赵班主这才道:“对不住您几位,薛姑娘她……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才高八斗:……
褚舟奇右眼一跳,突然有种预感:“你说的薛姑娘,不会就是晌午刚入城的那位吧?”
赵班主道:“可不就是那位财神娘子嘛,一出手可就是这个数!”
他说着张开五指,正反比划了几回,一张老脸都快笑成菊花了。
褚舟奇听见自己后槽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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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回信了,世上真有人是八字不合,天生犯冲的。
说话间,台上已经开了锣。
俞老板身穿鲛人的行头登台,扮上戏妆,活脱脱便是妙龄佳人,也难怪他当年才出师不久,便成了角儿。
今晚的头面和戏服都是特制的,用鱼胶黏了许多螺钿碎壳,灯光一照,便熠熠生辉,竟真有几分肖似鲛人身上的鳞片。
主角亮了一回相,戏楼内掌声雷动,此起彼伏地喊着好。
有人陆陆续续往台上扔铜钱首饰等物,行话叫做打彩。
“咳咳……咳……”
雅室的屏风后面,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
褚舟奇不禁朝那边看了一眼,只望见人影晃动,不少仆婢往来伺候。
不多时,侍女银朱走了出来,吩咐小厮们再往屋子里添炭火,自己则取了加厚的裘衣入内。
褚舟奇心想,这位薛姑娘竟还是个病西施。
不对,她一直不肯露面,奇丑无比也说不定。但不管美丑,身子弱成这样,自己还真不好拿她如何了。万一有个好歹,被讹上可就不妙。
“先看戏。”褚舟奇闷着嗓子招呼一句,返身去到隔壁的雅室。
才高八斗面面相觑,他家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四周时不时爆出喝彩声,褚舟奇也抚掌叫了声好,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包着银锭子投到台上。
赵班主见他出手大方,笑得见牙不见眼,讨好道:“谢爷的赏!往后妙雨渡和咱们俞老板啊,还要仰仗爷多关照着。”
褚舟奇还生着气,哼了一声没睬他。
过得片刻,天字一号那边也投出彩头。只听楼下轰然一阵骚动,竟比方才喝彩的声音还要响亮。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句:“哪来的活财神,赏的是金锭子啊!”
又有人道:“我瞧见了,好像是楼上!”
人们便呼啦啦地回过头,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向了二楼这边,有人眼尖认出来褚舟奇,起哄道:“褚家二少爷在上边呢,难怪了。”
周围一阵乱糟糟的议论声,将台上的唱腔都掩盖了。
褚舟奇呛了口茶,只觉像被谁抽了一鞭子,坐立难安。
楼下的人没看清楚,赵班主和不远处的几个小厮可都是瞧见的。打赏金子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位病歪歪的财神娘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令褚舟奇尴尬无比。他本就生得皮肤白,此刻耳背红了一片,看上去更是惹眼。
赵班主清了清嗓子,斟酌着道:“呃,大伙儿也就是瞧个热闹,爷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位毕竟是皇都来的财神娘子,跟咱们不一样……”
“不一样?”褚舟奇刷地站了起来,眼神都变了,“你意思是我不如她?”
赵班主一愣,他原本是想打几句圆场,没想到反把人惹急了。
“不就是金子么,少爷也有得是。”褚舟奇牙关一咬,也从怀里掏了一锭金,扬手就扔到台上。
下面顿时又是一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褚舟奇扬起眉毛往屏风那边看,仿佛无声的挑衅。
薛闵便也扫了他一眼,随即徐徐抬手,又朝戏台上掷了十两金,而后转过头来,就这么隔着绣山水的珍珠纱静静看着他。
褚舟奇:?
9.第9章
这是什么意思,朝他宣战呢?
褚舟奇气得手都抖了。
最可恼的是,他方才见了对方那副病恹恹的可怜样,竟还一时心软,想着就此放她一马也罢。
从今往后,半马都不会放了!
“小八,你回去一趟,从账上支二百两金。”
小八隐隐觉得不好,可他胆子小,被褚舟奇拿眼一瞪,就哆哆嗦嗦地去了。
金锭在桌上堆成小山。
褚舟奇这回有了底气,和薛闵杠上了似的,你一锭金,我一锭金,轮番地朝戏台上掷。
有人拿金子作彩头已属稀奇事,更何况,一边是皇都来的财神娘子,一边是“声名远播”的褚家二郎,两人就这样针尖对麦芒,当场打起了对台。
座儿上宾客都不曾见识过这般的热闹,呼声一阵高似一阵。
他们连戏都顾不得看了,只争相伸长了脖子,去瞧楼上天字号雅室的对垒。
阿斗观望着场上情形,压低声音道:“少爷这样子,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老高年纪最长,颇有些阅人的经验,此时半垂着眼角朝隔壁一瞥,道:“你看那薛姑娘,连面都未露,就把少爷激得乱了方寸。这回啊,怕是遇见高人咯。”
听他这么一讲,其余三人更是担心。
等到一折戏唱完,桌上的金山已然见底,薛闵那边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褚舟奇狠了狠心,道:“再支二百两来。”
老高把小八拦了拦,上前道:“少爷,天色不早了,要么还是暂且回府?万一被老爷知晓今日之事,怕是……”
褚舟奇看他一眼,心里也有些打鼓。
另外三人连忙附和,眼见已劝得他有些意动,刚要松一口气,忽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来者做侍女打扮,却是个生面孔,想来也是财神娘子身边的人。
褚舟奇等人互相交换眼神,都猜不出对方的来意,心里皆升起了几分警惕。
这侍女的性情倒和银朱不同,极是守规矩,行到门前三尺便停步。
只听她道:“婢子丹砂来替我家姑娘传话。姑娘说,知音难觅,今夜不妨尽兴,也权当是替俞老板暖一暖场子。”
言下之意便是,她还没玩儿够。
“薛姑娘真是好雅兴啊。”褚舟奇额头青筋不住跳动,却哪肯丢了这脸面,催促道,“小八,还不快回去取金子?”
老高脸色变了变,把褚舟奇拉到雅室另一边:“少爷,还是回府吧。”
小八也偷瞄着丹砂道:“是啊,她们定然没安好心,怕是设了什么圈套。”
褚舟奇心头躁动,朝老高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扫了几眼,示意他松开。
后者却只当没瞧见,死命抓着不放。
阿斗担心道:“小八说得对,这薛姑娘花花肠子忒多,少爷当心吃亏。才子,你也说句话呀!”
才子便肃着一张脸道:“请少爷回府。”
难得他们四人如此坚持,褚舟奇一时也有些没奈何,正觉得为难,候在门外的丹砂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添了把柴。
“姑娘还说,褚二郎若是囊中羞涩,到此为止也罢。只是这天字号的几间雅室,往后便全由我家姑娘订下了,还请少爷屈尊,莫再上楼来。”
褚舟奇听了这话,顿时将脸一板,一把挥开了才高八斗他们,迈步走到丹砂面前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我以后只能去一楼,跟那些散客们抢座儿?”
丹砂面色未改,先朝他行了叉手礼,方道:“姑娘说,做生意向来都是价高者得,少爷宅心仁厚,自是不会忍心阻了赵班主的财路。”
“噗……”阿斗拼命用手捣住嘴巴,却还是笑出了半个音儿。
旁边的老高与小八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红,好不精彩。他们心中皆想,这薛姑娘当真是手狠嘴毒,少爷惹谁不好,偏去惹她。
良久,褚舟奇才终于狠咬着牙,表情扭曲地点头连说三个“好”字。
放眼这奚林城,怕他厌他的不在少数,却还从没有人敢如此这般地欺负他。单是这两个字从脑海里闪过,他都自觉丢人到了极点。
褚舟奇冷冷道:“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薛姑娘今天想玩儿到什么时候,我褚二郎都奉陪到底。”
“少爷!”
“少爷不可啊!”
小八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取金锭来。
老高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索性朝小八摆了摆手,意思是听少爷吩咐吧。
他转过头,目光颇有深意地落向那道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
这位薛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城府却着实可怕。她似乎早已熟知了少爷的秉性,才能三番两次地将他拿捏在手心儿里。
可这当真只是巧合么?
老高一下下捻着胡须,陷入了深思。
……
今晚唱的是全本的《鲛珠泪》,锣鼓重新敲响,打门帘人一撩一放,主角儿便登台开嗓又是一折。
故事已讲到鲛人灭族,唯一幸存的鲛人曲灵学会了伪装,如普通人族一般卧薪尝胆多年,伺机寻那恩将仇报的容生复仇。
这一折节奏紧凑,唱腔有力,表露了蛰伏中的曲灵对复仇之日来临的迫切期盼。
鲛人声声泣血,不忍卒听。
随着俞焕之又一次优美旋身,闪动着银光的水蓝衣摆如涟漪荡开。一道道炫目的金色便也在此时闯入视线,金锭子如雨点跳珠一般,纷纷落向了戏台。
这画面有说不出的吊诡,却美得惊心动魄,所有人都几乎忘了呼吸。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整个二层小楼瞬时间沸反盈天,不间断地爆发出喝彩声,尖叫声。
妙雨渡的这出新戏,终是得了满堂彩。
至于楼上那两位豪客的竞逐,也在小八第五次从褚府折返后,以薛姑娘主动认输而告终。
褚舟奇没想到她竟会认输,和才高八斗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并非心疼钱,从小到大在金银花用上,他父亲和续弦的夫人田氏一向是由他性子来的。即便有时过分了些,顶多被责打几下,田氏便次次护着他,埋怨他父亲下手不知轻重。
是以今夜一掷千金,他也不觉是多么骇人听闻之事。
今朝有酒今朝醉,纵情随心,岂非是酣畅淋漓?
只是下个月便到了田氏的寿辰,府上正是要花银子的时候,他虽从未喊过田氏一声母亲,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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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不愿她因为自己的一次荒唐,而无法将寿辰风光大办。
才高八斗也想到了此节,全都捏着一把汗。
小八忧愁道:“少爷如此散财,也不知会否影响下月筹备寿宴,若有什么闪失,恐怕与老爷夫人不好交代。”
褚舟奇目光一凝,垂下的眼睫明显闪了几闪,却道:“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我亲娘,她办寿辰,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起身理了理衣袍,对四人道:“走吧。”
一迈出雅室,便听对面传来阵拉动木质物件儿的轻响。
屏风撤去,一片雪白映入眼帘。
雪白的衣裙,雪白的裘衣,雪白的一张脸。
褚舟奇脚下顿住,忍不住打量起这位同他多次交锋却初次相见,整个人都极具传奇色彩的薛姑娘。
她远比想象中更加孱弱,大部分身躯都裹进裘衣里,白色的绒毛厚实,尖瘦下巴陷入其中,显得犹为可怜。
长发未做过多的装饰,只挽作了乌云般的发髻,鬓边簪着一支不算惹眼的偏凤,但细细看去,凤喙中衔着的那颗东珠竟然浑圆无瑕,是世所罕见的珍品。
黛色的飞羽眉下,一双凤眼合该顾盼多情,目光却偏又透着几分凉薄。
她的瞳仁黑如点漆,不见久病之人的浑浊与涣散,反倒沉凝冷静。
想来若是被她这般定定地看上片刻,应当少有人能不率先避开视线。
褚舟奇本来该是这少数人,但薛闵忽然笑着道:“早听闻褚二郎风流,今日一见,果然所传非虚。”
褚舟奇自知这般直直盯着女子的面容着实唐突,当下也有些尴尬。
但刚一移开视线,他转念又想,我本就是这般的风评,盯着小姑娘瞧几眼,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想到这,他便又上前几步,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你这个人,好无礼!”银朱瞪着眼睛,弯弯的柳眉竖起。
薛闵却抬了下手,示意她退开,不在意道:“褚二郎不是寻常男儿,我亦非寻常女子,你我之间,自是不必遵寻常之礼。”
褚舟奇神色微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心想,若非这梁子已然结下,此女可恶之处又着实可恶,单凭她刚才的言语,竟还真有几分投他的脾气。
但薛闵那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总是让他浑身发毛。
譬如此番明明是自己赢了,她眼里却未见一丝落败的局促,好似一切都仍在她掌控之中。
“东家,外头天寒,您还是先入雅室歇息,等马车备得了再下楼才好。”班主安排得妥帖,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褚舟奇怔怔道:“你叫她什么?”
在他怀疑的目光下,班主心虚地吞了吞口水,缓缓说道:“还……还没来得及和少爷讲,薛姑娘今日买下了妙雨渡,已是此间的东家了。”
连同褚舟奇在内,几人的表情都仿佛瞬时凝固。
过了许久,才见他黑眸微缩,视线移向了还未及收拾的铺满黄金的戏台。原来一掷千金的蠢人只有自己,于薛闵而言,应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褚舟奇眼中渐渐升起被欺骗愚弄的恼怒,他气极却反而笑了。
“薛姑娘,你拿我寻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