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全家追悔莫及!》 第8章 跪下,别让我说第二遍 楚昭从快捷酒店出来时,恰好是上班的早高峰时段。 川流不息的车,去来匆匆的人。 楚昭逆着人潮,走过一家家冒着热气的早食铺,最后停在了一家招牌并不算起眼的粥店。 店内正忙着盛粥的王婶,抬眼见是楚昭,面上立马露出亲和爽朗的笑来。 “是昭昭啊,又来给你家春姨买粥啦?” “是。”楚昭点点头:“王婶,我要……” “要一碗红豆山药粥,一碗桂圆红枣粥,一份腌萝卜,一笼水晶包,再加三块紫薯饼,对不对呀?” 不等楚昭说完,王婶就先笑着说出了,楚昭来这里常点的餐品,神情间还透出几分得意来。 楚昭被王婶的模样逗笑,面上不自觉便显现出来。 像是久晦不明的天忽地放晴,楚昭点头应是,神情分外温和。 王婶见了,更开怀了。 她笑道:“就该这样嘛,昭昭,你还年轻,还是小姑娘呢,要多笑笑。” “好。”楚昭应下。 比锅里翻腾着的粥,还要温暖的事物,正在她心间涌动。 从昨晚难过到今晨的这颗心,于这一刻,也像是被一双大手温柔捧起。 她还没有见到春姨,就已经开始感到高兴。 ——楚家—— “小望,你回来啦?” 楚芙正坐在客厅用餐,见是楚望回来,面上立马便绽出笑意。 她迎上前:“我听说你和京墨赛车,赢了他在云水关的那套水上别墅。” “我家小望怎么这么厉害呀!” 楚芙边说边抬高手,以往她每次这样夸楚望的时候,楚望面上虽骄矜,行动上却会主动弯腰低首,任由她揉乱他的发顶。 可这次,楚芙伸出的手落了空—— 楚望偏头避开了她。 楚芙一怔:“小望,你怎么了?” 她这时候才察觉到楚望的异常,抬头去看楚望的神色。 但楚望戴着棒球帽,帽檐又压得极低,楚芙一时,竟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心中还有些奇怪,苏京墨不是说,楚望利用楚昭,赌赢了和他的赛车比赛—— 除了原定的那些赌注,还另外拿下了苏京墨那栋,让她特别喜欢的水上别墅。 这不是好事吗? “你是不是没休息好?”楚芙面带担忧,侧首准备叫人:“安婶,麻烦你……” “你怎么知道我和苏京墨赛车了?” 楚望声音沙哑,无端就透出几分阴郁来。 他逼前一步:“水上别墅的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他明明喝令过那些人,管好各自的嘴巴了。 可为什么,楚芙还是会知道? 楚望将当时在场的人想了一个遍,神情更冷了。 他确信道:“是苏京墨?” “是他和你说的,对不对?” 楚望只觉他胸腔中塞了一团火,从昨晚到现在,一刻不停地烧。 到现在,终于再忍不住。 楚芙不是他的姐姐吗? 为什么明知道他很不喜欢苏京墨,却还是经常和苏京墨联系…… 甚至还当他面,就叫那混蛋“京墨”,叫这么亲近,毫不顾忌他的心情。 楚望越想越气,神情就愈发冷戾。 楚芙被他吓到,有些无措地往后退了两步:“小望,你到底怎么……” 楚望直接打断她的话:“我怎么你真不知道吗?” “我不喜欢苏京墨,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从他嘴里,真能说出我的什么好……” “楚望。”回转楼梯上,传来楚璋冰冷沉静的声音。 “你失态了。” 只这简单一句,就让楚望停下了所有质问。 他僵在原地,垂首低眸,像一具不会动的人偶,再没有任何动作。 楚芙心有余悸,没忍住向后退了两步。 她回眸望向楚璋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无措下的求助。 楚璋的视线同她对上,原本淡漠的神情,蓦地温和许多。 他安抚道:“小芙,你先回屋。” “大哥,小望他……” “你先回屋。”楚璋再一次重复道。 只是这回,楚璋的话温和之余,多了不容置疑的态度。 楚芙轻咬下唇,有些为难地看向楚望,见对方依旧是封闭自我,拒绝交流的姿态。 她也没办法,只能应声道:“好的,大哥。” “你有什么事,和小望好好说。” 楚芙温声请求道,漂亮的眉眼盈满担忧:“别生气,好吗?” “放心。”楚璋颔首:“你回去吧。” “今天的事,我会让楚望好好跟你道歉。” 楚芙眼神柔软,声音很轻:“谢谢大哥,我没事的。” “小望也很好,我是她的姐姐,永远都不会生他的气。” 说这话时,楚芙的目光,温柔而专注的落在楚望身上。 在看清对方的眼睫,因她最后的这句话,而微微抖颤后—— 楚芙才收回目光,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 楚芙进屋后,客厅彻底冷寂下来。 楚璋也敛去面上的最后一丝温情。 他看向楚望,声音平静无波:“来我的书房。” “……”楚望在原地僵了几秒,很快就跟上去。 只是他脚步免不得有些沉重,便落后楚璋许多。 等楚望进到书房,合拢屋门回身时,楚璋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 “跪下。”楚璋声音很冷。 “大哥?”楚望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和芙姐那样说话的,我会和姐姐道歉……” 楚璋:“跪下,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哥……”楚望咬牙,见楚璋神情冷漠,丝毫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愿。 他恨红了眼,屈膝跪了下去。 双膝触地时,莫大的耻辱混杂着不明缘由的委屈,让楚望犹如置身烈火中。 烧得他浑身都在痛。 楚璋:“很委屈?” 楚璋从楚昭寄回来的那个戒指盒里,拿出一样东西。 粉光氤氲,光华流转;如梦似幻,正是“辉澜”。 楚璋俯视跪俯在地的弟弟:“把爸妈的结婚纪念宝石,押注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现在?” 楚望:! 楚望瞳孔蓦地放大:“辉澜”怎么会在大哥手中?! 它不是被楚昭拿走了吗? 他明明问过家里的佣人,楚昭从住院后到现在,都还没回过家啊! 楚望大脑宕机,神情一片空白,只呆呆看着,被大哥随意把玩在掌心的“辉澜”。 楚璋神情淡淡:“你以为这是什么?” “只是一颗被拍出6890万美元,创下宝石拍卖世界记录的粉钻?” “它是楚、文两家联姻,爸妈世纪婚礼最好的见证品。” “在被父亲拍下前,它被发掘者称为‘真爱之心’,父亲夺得它赠给母亲——” "当天,楚氏集团旗下的产业股票整体飙升,多支股票涨停。” “直到现在,提及楚家,仍绕不开这桩盛事。” “你要让他们知道,见证楚家掌权人真爱的辉澜,可以被他们的子女,随意放上赌桌,轻率的抵押出去?” 楚璋说到这里,面上终于显出几分真切的怒意。 “没脑子的蠢货。”楚璋斥道:“如果此事被外人捅出去,再请媒体大做文章,你知道你会给集团惹来多大的麻烦吗?!” 第9章 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楚昭了? “没脑子的蠢货。”楚璋斥道:“如果此事被外人捅出去,再请媒体大做文章,你知道你会给集团惹来多大的麻烦吗?!” 楚望的脸蓦地白了。 他神情仓皇,抬头看着楚璋的眼神,甚至透出几分求救的意味来。 楚望试图为自己解释:“大哥,哥,我没想那么多……” “我不知道会……” “不知道?”楚璋都要被他蠢笑了,挥手就把桌上散着的文件,扬落在地。 楚璋:“滚过来自己看。” 楚望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向前跪爬了几步,又停住。 他伸长了手,够来一张,低头去看:“生死……协议?” 霎那间,难以言说的羞恼,从楚望的胸腔冲至头顶。 他嘴唇哆嗦着,双手也在颤,已经敷过好几次药的脚踝,也后知后觉地传来痛意。 明明是没什么大碍的轻伤,可这一瞬,楚望竟觉无法忍受。 是楚昭!真的是楚昭! 云澜山的事,是楚昭告诉了大哥…… 她甚至连她当时,在云澜山签的生死协议,都直接给大哥看了! 楚昭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她不是一直都自诩会永远保护他,无论他做错什么,她都会第一时间先护住他,再谈之后吗? 楚望还记得,七岁时,他打碎了父亲要送人的唐三彩陶马,被父亲追问时,是楚昭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替他担下了罪责。 之后楚昭被父亲罚跪,甚至是关到了禁闭室,楚昭都没有改口。 那样不计后果对他好的楚昭,怎么突然就变了? 就因为昨天他和苏京墨的那个赌约?为了这种小事? 【楚望,你会付出代价的】 云澜山上,楚昭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于这一刻,无端又在他耳边响起。 楚望睁大眼睛,依旧难以相信。 她真的说到做到,来报复他了。 她自己开车撞他还不够,还要让大哥来收拾他! ——— 楚望又急又气:“大哥,是楚昭!是她故意……” “闭嘴!”楚璋语气更冷了:“你还有脸提楚昭?” “戏弄她,折辱她,把她当猴耍给旁人看,刺激她到当众发病,是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楚望下意识想要争辩,又讷讷停住。 他想说他也没想到,楚昭居然会被刺激到当众发病…… 他明明也被楚昭发病的样子吓到了,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而且赛车这件事,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的—— 是楚昭自己说的,说要替他比,这难道也能怪他吗? 楚望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反而觉得此刻替楚昭出头,训斥自己的大哥,像是中了邪。 “大哥,是她自愿的!我又没求着她替我比!” “倒是大哥你,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楚昭了?还因为她这样说我!” “呵。”这下楚璋是真被楚望气笑了。 他看着楚望,就像在看一只单细胞的草履虫。 楚璋忽地问:“楚昭姓什么?” 楚望只觉莫名:“楚啊。” 楚璋:“你姓什么,我姓什么?” 楚望更觉得奇怪了:“楚……” “原来你知道。”楚璋直接打断他。 “领着外人看楚家的笑话,等整个G城都传我们楚家,有家族性的精神病史,这会让你这个楚家小少爷,面上更有光吗?” 楚望:“……” 楚璋神情冷漠:“你总说你看不上苏京墨,但他随便一个局,就坑了你两次。” “操作得当的话,楚家也能被他咬下两块肉来。” “楚望,如果不是楚昭替你扫尾,拿回了这些东西,现在教训你的,就不是只我一个了。” [楚昭!楚昭!楚昭!] 楚望心中恨极,恨大哥这就差明说,他不如苏京墨的言论。 也恨楚昭明明就是想报复他,还被大哥说成是为他好,替他扫尾。 他求着她了吗?既然都直接开车撞他了,那还管他去死? 她已经不管他了! 楚璋看着楚望一拳狠砸在地面,丝毫不顾忌那是于赛车手职业生涯,绝不可缺的身体部位。 楚璋的面色更沉了。 楚昭对楚望的影响力,远比他预想的要大。 他不再犹豫,拨出一个号码,言简意赅地下达指令。 “收队上来,送楚望去禁闭室。” “禁闭室?”楚望不可置信地抬头:“大哥你要送我去禁闭室?” 楚璋语调平静:“只是让你去冷静三天,饭会照常送的。” “那是饭的问题吗?”楚望目眦欲裂。 禁闭室那种鬼地方,除了楚昭,家里有谁被真的送进去过? “我不要去!” 楚璋已经从桌后起身,出书房前经过楚望身边,只留下轻飘飘两句。 “楚昭能去,你为什么不能去?” “她替你那么多回,你也该去一次,自己长长记性了。” 楚昭去,和他去能一样吗?! 楚望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话刚到唇边,他双眼蓦地瞪大,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璋离开的背影。 楚璋一直都知道? 最重规矩的大哥,一直都知道楚昭是在替他顶罪? 大哥是清楚一切,每次却还是要变本加厉地重罚楚昭? 楚璋这样做,和他有什么区别? 说他把楚昭当狗耍,那楚璋呢?他就有好好对待楚昭了? 楚望双目赤红,完全无法理解,这一刻他胸中远胜先前的怒火,是因何而起。 他憋闷痛苦,却不得其解。 都是楚昭!是楚昭让他变得奇怪,让他不像自己。 他要更讨厌她了。 ——岁安医院——— “今天我去王婶粥铺那里,还没开口呢,王婶就把我想要的早点,报菜名一样的先我一步说了出来。” 楚昭搬了凳子坐在春姨的病床边,双手托腮笑盈盈地跟春姨讲话。 “春姨你不知道,王婶那口条可利索了,是能上台说相声的水准!” “你这孩子。”春姨笑着点点楚昭的鼻尖:“这样打趣你王婶,叫她知道了,看她下次给你往甜粥里放盐。” “别!那也太怪了!” 楚昭边说边很有实感地皱了鼻子,那模样就像已经尝到了一般,直逗的春姨更乐了。 春姨垂眸,看着眼底盈笑的楚昭,眼神有欣慰,也有微小到如流萤般,稍纵即逝的难过。 她摸摸楚昭用来将刘海,别至两侧的珍珠发夹,由衷道。 “我们昭昭露出额头,这不是很漂亮嘛。” “你不要总是来见我时,才肯好好打扮。” “二十岁,这样美好的年纪,昭昭,你要用力绽放才行。” 楚昭极快地眨了下眼,将心底瞬间涌上的酸涩,用力压下。 她轻轻握住春姨的手,偏首贴近,将侧脸埋进春姨并不细腻,却让她心安的掌心。 “春姨。”楚昭声音很轻:“我只要你看着我就好。” 春姨摸向楚昭头顶的手一顿。 [您身体最近出现了动脉硬化的症状,这也属于慢性肾病的一类并发症] [我问过医生,说您目前症状较轻,尚在可控范围内] [除了必要的治疗,您日常也要尽可能地,保持积极向上的好心态,这样才能更好地战胜病魔啊!] 苏护工前天和她讲过的话,回响在春姨的耳边。 春姨垂眼看着,依偎在她掌心,像是倦鸟归巢,满身依恋的楚昭。 她用手轻轻抚过楚昭垂落的乌发,像风吹散细沙—— 让这个在她眼中,永远如珍宝明耀的孩子,抚去伤痕,露出最真纯的内里。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 生与死,本就是女娲补天,都无法消弭的鸿堑。 生人在这头,死人——也有各自的归处。 但楚昭,她唯一放不下的楚昭,该怎么办呢? 第10章 楚芙的未婚夫给她打电话? ——岁安医院—— “我还没有问你,这次来得这么早,是不是又坐夜车了?” 春姨有些担心,她很清楚,她和楚昭的关系,绝不能被楚家的其他人知道。 所以楚昭每次来看她,都很不容易。 “怎么会呢?”楚昭依旧握着春姨的一只手,不舍得放开。 她回话时,看春姨的眼神也是亮闪闪的,乖巧到让春姨根本不舍得,对她发一丝一毫的脾气。 “我是昨天下午,大概七点多吧,来到医院附近的。” “但我问了高医生,他说您上午刚做了治疗,下午休息的很早,让我先不要去纠缠您。” “促狭。”春姨点点她额头:“高医生原话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被您看穿了。” 楚昭唇角微弯,像盛了月牙:“总之您放心,我昨晚是在酒店休息的。” “手机上还有凭证呢,我给您检查?” 春姨眼眉微扬,笑道:“好啊,来给我看看你昨天住得怎么样。” 楚昭一愣,面上一苦,脸快皱成包子:“您还真查岗啊?” “哈哈。”春姨笑出声,抬手又揉了揉楚昭的脑袋。 她家昭昭,明明这样明媚妍丽,哪里就阴郁晦气了? 想到楚家那群人,春姨神情微黯:“你最近怎么样?” “他们有再……”欺负二字还没能说出,就被楚昭笑着打断。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了!” “春姨,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新画的《小蜗今天也在找朋友》系列绘本,也有出版社联系我了!他们还给出了一个很优渥的价格,合作方式我也很满意。” “这次上架如果反响好的话,还会翻译成英、日、俄、西等多个语言版本,销往多个国家呢。” “真好。”春姨感叹,眼底像是盈着光的湖面:“我们昭昭,找到了真心喜爱的事。” “会越来越好的。”春姨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她饱受病痛折磨,日渐消瘦的身躯里,于这一刻,却仿佛涌现出无穷无尽,关于未来,关于美好的希冀。 楚昭只要看着这样的春姨,就真的可以再一次,又一次,生出对未来的盼望。 她可以触碰到幸福。 她也有已经握在手中的爱。 楚昭笑着接话:“会好……” 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楚昭抬手,用力地按在自己的侧颊,另一只手反应极快地摸出手机。 她偏过身子,模糊不清地道:“电话,我出去……” 话未说完,楚昭就已经背身起来,快步走出了房间。 病房被重新关闭。 春姨嘴唇动了动,面上的笑意,像白纸上褪色的笔痕,一点点地消失。 她看到了。 昭昭的面部在抽搐。 如果不是刚受过刺激,还没有缓过来。 昭昭不可能,就以这样糟糕的状态来看她。 这一次,又是谁伤害到了她? ———— 楚昭的嘴角乃至半个面部,都在狂跳中抽搐—— 楚昭已经不敢去想,现在的自己是何种丑陋不堪的模样。 不能吓到别人。 她心中只剩下这个想法,出病房后深垂着头,手颤了半天才勉勉强强,将口罩戴到了脸上。 丑态被遮掩,可生理性的抽搐并没有停止。 楚昭一路去了卫生间,路过洗手台前,那一整排透亮的镜子时—— 她像是不能见光的鼹鼠,以最狼狈不过的逃窜姿态,缩躲进了独立的厕所隔间内。 楚昭后背抵着薄门,眼前大片大片的光斑,间歇不停地涌现。 她深深喘息着,胸口闷堵的厉害,冷汗从额角低落,坠在她鼻尖,又滴落下来,在身前汇成一小片鲜明的水渍。 好难受,不该逞强过来的。 可她真的很想很想见春姨。 好不容易能借着,楚望让她送车的这个由头,不惹任何人怀疑的过来看望春姨…… 错过这样好的机会,她真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 …… 五分钟?还是十分钟? 楚昭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模糊。 等稍缓些,楚昭出了隔间,从包中取出随身带着的药物,直接吞服了四粒。 也许是药物,但可能更多是心理上的作用,楚昭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她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地笑过,也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这样多的话。 楚昭因为见到春姨,那过于高昂的情绪,在此刻,如同被浪潮吞没的沙堡—— 潮退之后,原地只剩静默的荒颓。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疲惫,灰暗,阴郁,狼狈—— 和春姨夸得明媚鲜妍,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就以现在的状态回去,楚昭根本就没有信心,能够瞒过在她的情绪上,感知尤其敏锐的春姨。 楚昭叹口气,出卫生间后找了一条长椅。 她解锁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连串的未接电话通知便跳了出来。 有楚望的,有二哥的,连大哥都有一条。 楚昭看着这些,只觉得荒谬,又有些可笑。 她在医院急救的那一晚,手机都不曾有现在这般热闹。 还有几条短信,楚昭看也没看,转而打开了知博。 昨晚她状态不好,在岁安医院住院部的楼下,浑浑噩噩地站到了凌晨,才找回了些许理智。 到酒店后,楚昭才想起自己答应读者的更新,还没有放上去。 所以第一回,楚昭在凌晨一点半,这么晚的点更新了。 也不知道她的读者们,有没有看到新剧情。 楚昭点开个人界面,最新一话里,小蜗在大象先生的脚面,瘫软成了一摊液体。 远远看着,原地像是只剩一只小小的蜗壳。 大象先生用鼻子卷起它,将它高高托举到面前。 [当你决心为我攀爬,并付诸行动时——] [你就已经是我认可的朋友了] 大象先生这样说道。 楚昭点开评论区,点赞和留评比她预想的要多很多。 【抓到一只凌晨还没睡的太太!交出这只可爱的小蜗,就放你去睡觉!】 【呜呜呜我成年人就该看这些,上了一天班的社畜尸体暖暖的】 【还是童话世界好啊,付出真心就会有回报,我们勇敢真诚的小蜗,永远不用害怕被辜负!】 【好甜,大象先生真好,小蜗也好棒!太太的故事总是这么温暖,不敢想象太太在现实生活中,会是一位多么美好的女孩子~】 【加一!想和太太在现实中做朋友!听说这个系列也快出版了,不知道能不能蹲个签售会,好想见太太!】 “……”楚昭握紧手机,心情一时变得很复杂。 她一面因这些纯粹的喜欢,而不可遏制地感到欢喜。 一面却觉得畏惧。 童话只是乌托邦式的幻想,她是造梦的人,却不是梦中的主人公。 楚昭给前几条评论挨个点赞后,又切换到了小号。 [5月20日,晴] [如果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还能听到一道肯定的声音] []那一定是来自春姨] [是她让我没有彻底颓败] [让我对自己的人生,始终还能保有一点“我可以过好”的信心] [她是绳,是星,也是明光] [可她更瘦了,病痛在她身上具现,鲜明到像宣纸上的字墨] [黑白分明,载不住我的祈求,也容不得我的侥幸] [……] [我要怎样才能留住她?] [我不知道] 楚昭眉眼黯沉下来,她按下发送键,刚微合了眼,手机就震动起来。 是一条新的来电提醒。 “……商阙?”楚昭猫瞳微冷。 楚芙的现未婚夫,给她打电话? 第11章 商阙:楚昭,你在怕我? 商阙的号码,早该拉黑的。 楚昭想。 她没有接,怕影响见春姨时的心情。 出来已经够久了,楚昭急着赶回病房,手机屏幕却又亮起来。 是商阙发来的微讯信息。 [接电话] [我有事要和你谈] [楚家人都在找你,你现在在哪?还在云澜山那边吗?] [……] 楚昭没再看下去,她不清楚商阙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要这样找她这个透明人。 还有楚家,他们连她生死都不在意—— 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联系不到她,就到处找她? 怪可笑的。 楚昭直接将手机关机。 她回到病房,刚推开门,就见春姨闻声看了过来。 见到是她,春姨面上就绽出笑意,声音轻快:“回来啦?” 窗外透出的阳光,倾落到春姨身上,一切静谧和煦,美好到不可思议。 楚昭握着门柄,神情有些恍惚。 这一刻,她像归家的旅人,也像终于觅得真经的朝圣者。 她找到了她的此心安处,找到了她的乡*。 “是有什么急事吗?”春姨见楚昭神色怔忡,有些担忧。 “你出去了很久。” 楚昭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接完电话后,想起昨天更新完最新话,没有和读者们互动。” “就在外面回复了会儿读者们的评论,还顺带记录了些对后面剧情的灵感。” “所以才迟了。” “原来是这样……”春姨摸摸她的头。 “我这里没什么事的,医生和护士都待我很好,苏护工也很照顾我。” “你不要总为我担心,多专注于忙自己的事……” 楚昭敛眸,神情说不出的失落:“您是在赶我走吗?” “我可以陪您到下午的,我问了医生,中午阳光很好,可以推您出去走走……” “楼下的金盏花、粉月季、还有喇叭花、野杜鹃,这个时节都开花了,粉白金红,特别漂亮,您不想亲眼去看看吗? “好。”春姨摸摸她的侧颊,神情柔和:“都听你的。” “我们一起去看看。” 楚昭神情雀跃起来:“我去推轮椅!” 春姨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春姨知道情况不对,往日楚昭来看她,去来匆匆,时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充裕过。 但只要对上楚昭盈满期盼的目光,她就问不出,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昭昭太苦了。 在她还能见到这孩子的每一面,每一分钟每一秒—— 她都不想让她难过。 一分一毫都不愿。 ————* “昭昭,这次回去,再去见见吕医生吧。” 楚昭坐在回G城的大巴车上,车窗敞开一条竖缝,吹掠进来的风,将她重新放下的刘海,吹得七零八乱。 春姨知道了。 她看见了她发病。 所以才会劝她去看,之前为她诊疗过的心理专家——吕医生。 楚昭对心理医生没什么偏见,也并不是讳疾忌医,只是人与人之间天生有界限—— 她很难对旁人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诉说自己的经历。 即便对方是医生。 况且,到她现在这种程度,言语话疗早沦为辅助,药物才是主导。 而她已经在吃药了,很多很多的药。 楚昭心里明白,去见这位吕医生,也并不会让她的情况变好。 但她还是向吕医生预约了会面。 如果这份诊疗记录,能让春姨稍安心些的话,那它就不是全无意义。 ————* 楚昭到G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 她从车站走出,晚风迎面而来,吹散一身疲乏倦意。 这样明朗的夜,楚昭的心情都跟着变好。 直到她走下台阶,看清了路灯下站着的人影。 “商阙……” 楚昭的双眸蓦地瞪大,大脑因为商阙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事实,而被冲击到一片空白。 商阙也看到了她。 暖黄色灯光下,对方向她投来一瞥。 商阙那张俊美疏朗的面孔,不笑时就会很有距离感,像开过锋的雪刃,冰冷锋锐,是极具冲击力和攻击性的浓颜派长相。 此时的商阙,就是冷着脸的。 见楚昭不动,他就大步走了过来,到楚昭面前。 “你……”商阙顿住,看着神情明显不太对的楚昭,皱眉问:“你在抖什么?” “怕我?”他问出口,却并不相信。 几天前他订婚宴上,楚昭冲他兜头浇下的那杯酒,商阙可半点没忘。 楚昭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极紧,面色紧绷到惨白。 她目光定定地锁着他,像在凝视深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声音干涩,语调更是平直到了怪异的程度。 商阙眉心微跳,心想如果他那帮兄弟也在这里,就又要笑闹他是谈了个女鬼朋友了。 他一时竟没有想起来,他和楚昭已经分手了。 那帮兄弟即使在场,也不会和他再开这样,不合时宜的过期玩笑。 “这很难判断吗?”商阙神情平平:“你私下出行,如果不是很远,不是公交就是大巴。” “如果你今天要回来,丛云澜山那边到G城,最后一班车到站的时间……” “很好查,不是吗?” 楚昭眼睫微颤,于这一刻,才有了她和商阙,曾经确实是男女朋友的实感。 他知道她的小习惯,远比楚家的任何一个人要了解她。 那她呢? 她到底有没有在无意间,向商阙暴露出春姨的存在? 楚昭咬紧下唇,在某个瞬间,品尝到了恐惧和鲜血交织的腥苦滋味。 “怎么不说话?”商阙逼近一步,他垂眸看她,目光像将欲剖开她的冷刃。 “楚昭,你今天看到我的反应很奇怪。” “因为什……” “你又和谁打了赌?”楚昭忽地开口,打断了商阙于她而言,越来越危险的猜测。 “这次赌的是什么?我见到你的反应?我会不会向你求和?” “商少希望我配合什么?” “……”商阙看着她,神情彻底冷下去。 打赌,是他和楚昭之间的一条禁忌。 因为让他和楚昭真正产生联系的最开始,就是他和朋友之间的一个赌约。 “楚家人都在找你,你从出院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家里人。” “小芙很担心你,今天下午和我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哭。” “你把她拉黑,她发给你的每一条信息,打给你的每一通电话,你都收不到,看不见。” “她想找到你的人,当面和你说,也根本就找不到。” “楚昭,你让她很有负罪感。” 像被楚昭刺伤,就一定要以对方同样在意的东西,刺还回去。 商阙说着这些一定会让楚昭觉得不适的话,话里多少真心,多少故意,他自己都辨不清。 “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什么,都和小芙无关。” “楚昭,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楚昭:“……” 数不出是庆幸,还是无语,楚昭几乎要冷笑出声。 她看着商阙,像在看一个和她有物种隔离的外星生物。 “你来堵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商阙,楚芙知道你来找我吗?” 第12章 别再叫我昭昭! ——*回忆* 楚昭是七岁时才被接回楚家的,在此之前,她都在A市度过。 她可以是乖仔,可以是囡囡,也可以是野种,野孩子,没人要的脏东西。 唯独不会是G城名门,楚家唯一的掌上明珠。 但楚芙是。 在楚昭回来前,楚芙就已经以楚家明珠的身份,生活了七年。 没有人会刻意提起,楚芙只是楚家养女,而真明珠另有其人。 亲人疼爱,友人成群,楚芙有她想要却求不来的一切。 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楚昭其实都不明白,不明白楚芙为什么会这么恨她。 十岁,她被楚芙不小心关进杂物间里,楚芙哭着出去喊人,说要找人救她出来。 楚昭坐在杂物间里等,从下午到黄昏,等到房间内部,快要彻底黑下去前—— 她在一本花花绿绿的鸟类大全上,翻到了一页记录。 [杜鹃鸟] [不营巢,杂食性,常以其他鸟类的蛋为食] [该属动物均有“托婴”行为,即产卵于其它鸟类的巢中] [待幼鸟孵化后,会把同巢的其他寄主卵,或幼鸟推下,让寄主亲鸟只抚养自己] 楚昭盯着书上彩绘着的那只杜鹃,看了很久很久。 蒙昧的明悟在她心头升腾,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阵痛。 她会是那只被推下的幼鸟吗? ————* “商阙,楚芙知道你来找我吗?” “……”我和你的事,为什么要提她? 商阙表情微变,为自己听到楚昭这话,心头涌现的第一反应。 他神情彻底冷下来:“她不知道。” “但这跟我和你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楚昭面无表情,语气倦怠:“我倒希望是真的没关系。” 眼前这人,于楚芙而言,是从她这里拿到的战利品。 现在这个战利品,转过头来找她—— 无论是什么原因,楚芙都不会很高兴。 而对方不高兴,就会想方设法地冲她发癫。 楚昭半点也不想,成为这两人PLAY中的一环。 她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作用,情绪稳定到可怕,但精神上却又疲累到了极点。 楚昭只觉得厌倦。 “我先走了。” 楚昭说完,就真的转身,她一眼也没看商阙,自顾自地想要离开。 刚走出两步,楚昭手臂一痛。 商阙:“我让你走了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商阙攥握着手臂,又拖拽回来。 大少爷下手根本没轻重。 楚昭猝不及防,一头栽撞进商阙的怀中。 与商阙胸膛的热度,心跳的声音,同时感知到的—— 是从楚昭眼尾,斜划至侧颊的热辣痛意。 脸部本就是比较脆弱的部位,何况只差一点,楚昭的右眼,都有被刺瞎的可能。 后怕与疼痛一同涌现,楚昭嘴唇轻颤,一时竟有些发不出声音。 商阙毫无所觉,见楚昭待在自己怀里没动,意外的同时,心中竟有些满意。 他语气竟也不自觉缓和了许多:“楚昭,你别太任性。” “后天晚上八点,在鼎尚楼,商家和楚家会再摆一场宴席。” “到时你向我父母,以及请来的宾客,当众道个歉。” “之前订婚宴上,因你而起的闹剧,也就算过去了。” “昭昭。”商阙垂眼,看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小小发顶:“你放心,只要你摆正姿态,有我在场,不会让你受到太大的委……” 委屈二字还没能说全,一股大力撞在他胸膛。 商阙没能稳住,向后连退了几步,背部狠狠撞在了身后的路灯上。 “别再叫我昭昭!”这声音近乎嘶哑,像将欲崩断的弦。 也像胸口被花枝刺穿,黎明到来前夜莺最后的绝唱。 商阙错愕极了,抬眼对上楚昭通红的眼,那里面情绪繁杂,一瞬像溺坠深海。 “你……”他目光下移,停落在楚昭面上,那道明显是刚划出的猩红血痕。 商阙难得有些无措:“昭昭,你的脸……” 【昭昭,只要我还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昭昭,我知道他们都欺负你,觉得你哪里都不好,可他们是错的,你不要信他们】 【昭昭,你不要总是委屈自己,你很好,一千遍一万遍我都说给你听,你不要在意他们】 【昭昭,你在意我,在意我就好了】 【昭昭……】 楚昭用力地闭了下眼,声音因为过盛的情绪,而不住发颤。 “你不要……再叫我昭昭。” 她和商阙,已经是过去式了。 她已经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变得更小丑了。 不去想和这位大少爷有关的任何事。 不去追问,为什么她和他只是三个月的冷战,她就要去参加商阙和楚芙的订婚宴。 她也不再试图去想清楚,人与人之间的誓言,为什么能变得那么快—— 快到此前毫无预兆,一瞬间天翻地覆,潮涌潮退,却只把她抛留在河岸。 她不想知道,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要了,可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就天生应该被他们糟践羞辱,随意摆弄吗?! 商阙意识到楚昭状态的不对,安抚道:“楚昭,你先冷静点,深呼吸……” 他看着她的时候,眸中的担心,居然是真的。 楚昭只觉得荒谬。 商阙却离她更近了。 他走上前,一把拽下别在胸口,也是刚划伤过楚昭的——那枚商阙曾经最喜欢的绿松石胸针。 “我看看你的伤。”商阙这样说着,一边取了手帕,小心翼翼地贴近楚昭的脸。 楚昭却没看他,视线跟着商阙那枚,名贵异常的绿松石胸针,被一同抛丢在地上。 她突然觉得可笑。 为她曾经真的相信,商阙是不同的,是只属于她的珍宝。 “别碰我。”楚昭避开他的手。 “我不会去,我没有错,我不可能道歉。” 商阙的手停在空中,那点近乎温柔的情绪,从他眉眼间褪去,冷酷倨傲取而代之。 “楚昭,你不能总是这么任性。” “商家和楚家的合作不容有失,你毁了我和楚芙的订婚宴,本就应该负起责任。” “如果不是我为你说情,我父母那里,你更没办法交代。” “现在只是摆桌宴席,让你私下认个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容忍,就得寸……” 楚昭声音很轻:“滚。” 商阙皱眉,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我说滚。” 楚昭盯着他的眼睛,面部像是已经坏死,再也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商阙暴怒,手中的帕子被他揉乱成一团:“你怎么敢?” 楚昭声音依旧平静:“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阙,别让我更后悔。” “后悔?”商阙眉眼骤冷,她后悔什么?和他在一起吗? 他为了她……他都不后悔,她凭什么后悔?! 不想和他在一起,那和谁?和她的青梅竹马秦时昼吗?! 怒意连同嫉火在胸腔中翻腾,烧得商阙理智全无。 他几乎口不择言:“是,你是该后悔,早该后悔了,楚昭。” “我玩你一场给你留点脸面,你不要那就等着去我商家跪求吧。” “你最好撑着别道歉,我说不管用,楚家说也不管用……” “但你别忘了,你和我说过的,那只你不听话想养的兔子,后来怎么样了!” 商阙话音刚落,就见楚昭的瞳孔剧烈一颤。 那里面一瞬翻涌而上的绝望与恐惧,让她的眼眸,就像摔碎的琉璃。 也像枯萎的花。 刺痛在心口升起,商阙隐隐有些后悔:“我……” “啪!”楚昭给了他一巴掌。 力道很大,商阙的脸直接被扇偏了过去。 那张俊朗的面容上,几乎是瞬间就浮起鲜艳的红。 “商阙。”楚昭声音很平静,像在宣告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第13章 你什么时候还会当狗了? [5月21日,阴]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痛苦只对自己才是痛苦] [我将它倾吐,让它化作他眼底的怜惜,化作他动人的言语] [以及,一柄执掌我弱点的剑] [他将这剑刺出,果然——精准狠厉,一击毙命] ————* “爸爸,不是我杀的兔子,我没有做,我没有……” “你相信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报复妈妈……” “我没有,求你,我没有……不是我,我没有杀,我没有……” 楚昭从噩梦中惊醒,她眼底一片空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而痛苦,几乎喘不上气。 头昏沉得要命,心口也是,闷痛得厉害。 楚昭瘫在床上,像是又死了一回。 梦里真切无比的景象,在她清醒后,却又如退潮的海浪般,转瞬消弭。 她连只影片踪都找不回。 楚昭浑浑噩噩的下床,拿起桌边的手机想要看时间时,才发现手机早已经因为没电而关机了。 她叹口气,翻了翻包里,还有几张纸币,足够她回楚家一趟了。 快了,楚昭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她现在正画的这本绘本正式出版—— 她的钱就快攒够了,而她的愿望也能实现。 她会有全新的人生,和春姨一起的,全新的人生。 在此之前,无论有多困难,楚昭都要忍下去。 反正这具躯壳,早已经坏透了,也不怕更糟糕些。 ——楚家——** 楚昭回来的时候,楚家人正在用饭。 她一进来,饭桌上原本还算和乐的氛围,瞬间跌至冰点。 他们停下动作,看楚昭就像是,看一只误入天龙人聚会的奴隶。 楚昭早习惯了这种冷遇,她蹲身去放鞋子,身后传来楚父的一声冷笑。 楚滕:“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连家朝哪边都不知道了!” 楚昭动作一顿,换好鞋子起身。 她垂眸道:“父亲,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楚芙握着筷子的手收紧,眼圈慢慢红了:“姐姐……” 楚璋眉头皱起:“你应该也和小芙打招呼。” 楚昭没说话。 楚芙眼圈更红了,她摇摇头:“没事的,姐姐只是心里还有气。” “是我对不起姐姐……”楚芙边说边起身,快步走到楚昭面前。 她眸中浸着水光,话里满是担忧。 “这么多天,你电话打不通,消息也没回,我们都很担心你。” “你……”楚芙话音微顿,目光停在楚昭的右脸上:“姐姐,你脸上怎么……” 楚芙说着,就要抬手去碰。 楚昭皱眉,向后退了一步避开:“我没什么……” 楚滕终于再忍不住,暴怒道:“楚昭!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能说就滚!” “小芙是欠你的吗?她说对不起你,你就真当她对不起你了?” “是你留不住商阙的心,你冲小芙发什么脾气,遇事能不能先反省下自己,不要总那么多怨气!”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翅膀硬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玩起失踪了!” “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家里是怎么亏待你了,你要这样折腾全家?” ——* “……”楚昭面无表情,果然会变成这样。 她听得麻木,随便那些指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只是……楚芙怎么还站在自己面前没有动。 她平常不是挑完事就立马装受惊,二哥在就往二哥身后躲,二哥不在,就找大哥和楚望。 反正楚芙一定要牵引着,楚家其他人的关注,生怕他们给楚昭说情,让楚昭挨训挨罚挨不全。 楚昭心头生疑,刚准备抬眼看一下,就听身前的楚芙骤然发出一声抽泣。 这哭声来得突然,别说是楚昭,就连正在发火的楚滕都卡停了一下。 楚滕顿了顿:“小芙,你怎么……” “姐姐!”楚芙眼中的泪,断线珠子似的向下滚:“你昨天和谁一起的,是不是……” “是不是商阙?!” 众人惊愕:“什么?!” 楚昭眉眼骤冷,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 商阙……她没想到,连那句说楚芙的“她不知道”,商阙都是骗她的。 不能让楚芙对她昨天的行程产生好奇……春姨…… 她决不能将春姨的存在暴露在这些人面前。 楚昭神情冷淡:“是,我是见了商阙。” “姐姐……”见楚昭承认,楚芙的泪,霎时便落得更凶了。 就连刚才一直劝楚滕消气,尤其拦着楚滕,怕楚滕对楚昭动手的楚叙,他这时候,表情也不太好了。 “小昭,你怎么会……商阙已经是小芙的未婚夫了。” “你怎么不回家,先去见了商阙?” 楚昭对楚叙的反应并不意外,二哥很好,温润如玉,君子风仪。 待家人很好,对她也没有偏见,从未有过半句恶语。 但只要涉及到楚芙…… 楚昭有时候也弄不清楚,是从未得到过二哥的善意好,还是在感知到二哥善意的同时,却又清楚地明白—— 虽然自己才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但在二哥眼中,自己永远也比不上楚芙这个养妹的分量。 楚昭不清楚,哪个对她来说,会更好受些。 她垂低眼眸,并不愿去看二哥眼底对她的失望。 “我没有要见商阙,是他因为楚芙难过的事主动找我。” “原来是这样……”楚叙面上浮现出些许愧意:“小昭,对不起,是哥哥误会你了。” “你别难……”楚叙的“难过”二字还未说全,就被楚芙的泣音打断。 “如果是为我,那为什么,姐姐身上会有商阙香水的味道?” “那是私人定制的,是商阙的专属,我不可能闻错……” “只是和他说说话……那身上,怀里,怎么会现在都没散!” 楚芙神态崩溃,几乎泣不成声:“姐姐这是在报复我吗?” “……你什么时候还会当狗了?”楚昭没忍住,下意识道。 她觉得自己对楚芙的了解,还是太片面了。 对方不仅会演戏,鼻子也一等一的好,建议去当寻物犬。 “你……”楚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哭声都惊停了。 “楚昭!”杯盘砸落在地面的声音响起,楚滕起身,已是怒不可遏。 “你怎么跟小芙说话的?”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楚滕还记得,几天前楚昭在急救室里,商阙等在外面,那副死盯着房门,一动不动的僵硬模样。 他那时就生怕商阙和楚昭再生牵扯,然后两家联姻之事再起波澜,让楚家彻底成为整个G城的笑话。 可现在,笑话竟然要成真了! “汪伯,去拿我的戒尺来!” 楚滕怒指着楚昭的鼻子:“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给我全交代了,给我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丑事!” “然后你对商阙有什么心思,都给我灭杀干净!” “明天就跟着我,去给商家道歉!” 第14章 楚望:你为了大哥,冲我生气? 黑檀木戒尺,长50cm,宽3.5cm,厚0.8cm,质地坚硬,色泽深沉。 两端雕刻“楚”字,随握尺之人的惩戒,印刻在受罚之人的身体上,意为不忘家姓,字字告诫。 楚滕将这一套奉为圭臬,祖上传下来的家法,在他手中发扬光大,融进他身为楚家掌权人不可违抗的权威中。 戒尺击打在肉||体上,是一种很沉闷的响。 人跪俯在宽旷的客厅,身前高高悬挂的,是巨幅的山河绣图;双膝之下,是纯白无暇的手工编织羊毛地毯。 楚昭连在挨打时,都和整个楚家格格不入。 “你知道错了吗?” “我没有错。” …… “我没有错。” 无论问多少遍,楚昭永远都只有这一个回答。 所以很快,斜风冷雨变成暴风骤雨。 楚昭伏倒在地上,冷汗浸透夏衣。 她背脊抖颤,像缚困在蛛网上,再不能振翅的蝶。 “你去不去商家?” “我.不.去。” 戒尺落得更急。 楚滕粗重的呼吸,楚璋冰冷的审视,楚叙无奈的叹息…… 以及——楚芙绵连无休,不知疲倦的泣音。 楚昭将额头抵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寸寸收紧。 ——* [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呢?] [是他们先骂我没人要,说父母都被我克死了,我才没忍住和他们打起来的] [为什么要让我道歉?] [就因为他们都有爸妈过来为他们说话,而我没有吗?] [老师您这样做,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认为我没有父母,就不需要被您保护吗?] 楚昭很小就知道,被人喜爱其实是一种能力。 但她没能掌握它。 楚昭木讷,笨拙,固执,偶尔还会有些不合时宜的较真。 她规规矩矩地长大,将书本上讲述过的美德,记得清清楚楚。 生怕自己学不好哪点,就会让从未逢面,但在春姨口中是爱着她的父母,对她露出失望的眼神。 可楚昭越学就越差劲。 她变成了怪胎,疯子,撒谎精,和不该被接回来的讨债鬼。 时至今日,楚昭仍不知悔改,还一错再错。 这样的人,是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惩罚原因是,不肯屈从的代价。 ————* 楚滕将戒尺递还给汪伯,指着楚昭。 “把她关进禁闭室,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禁闭室里不用开灯,食物和水也不必送。” “你们也不许去看她。” 楚叙面露不忍:“父亲,小望还在禁闭室里,就让小昭在自己屋……” 楚滕毫不犹豫:“让楚望出来,滚回自己房间反省!” “父亲……”楚叙还要再劝,却对上了楚璋摇头不赞同的眼神。 楚叙身形微僵,到底还是黯淡了神情,止住了话声。 ——楚家,禁闭室—— “小少爷,您可以出去了。”保镖队长打开房门:“董事长让您回屋反省。” 昏暗小房间里,倚墙坐着的人影动了动。 楚望看向门口,神情惊喜之余,又多了几分困惑:“爸现在就要放我出去?” 他这次犯的错可不算小,父亲又不是什么会对幼子心软的人…… 怎么会才过半天,就要放他从这禁闭室里出来了? 保镖一边退后两步,让开进出房间的位置,一边应声道:“是的。” 楚望还想再问什么,下一瞬,他就看到了,先前被保镖队长挡在身后,现在才显露出来的楚昭。 楚望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相信:“楚昭?你来这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故意来看他笑话的吧。 他这都要被放出去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楚昭没有回他,额发不知是被水,还是被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对方的脸上。 楚望抬眼看,甚至找不到楚昭的眼睛。 禁闭室内昏暗一片,高高的窗,小小的口,光线便少得可怜。 楚昭走得很慢,人比脚下的暗影还要沉默。 楚望看着楚昭的影子,慢慢延伸到自己的脚下,又一点点地将他笼罩—— 不知怎地,一股无名寒意便从他心头迸生。 楚望原地跃跳起来,没忍住就骂了一声。 “艹,你真是越来越像鬼了,赶明儿直接去拍贞子好了!” “我看市面上那些恐怖片,没一部能比得上你本色出演!” 楚昭没理他,步履缓慢地走到了禁闭室内,唯一一扇窗户的对面。 有光从对面高高倾落下来,停坠在楚昭仰首去看的面容上。 那一瞬间,她惨白如纸的狼狈面容上,甚至绽放出了神性。 楚望面上愠色一滞,他的视线久久地停落在楚昭的脸上,目光甚至有些失神。 禁闭室内静的突兀。 保镖队长没忍住提醒道:“小少爷,二少爷和芙小姐还在等您,您快点出来吧。” “哦,好。”楚望下意识应道,又问:“她不出……” 问到一半,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楚望又看向楚昭:“你又被关进来了?” “这次是为什么?你不是很能耐吗?借大哥的手罚我……” 楚望冷笑一声:“怎么自己也进来了?” 楚昭依旧没有理他,双眼只看着那扇窗的所在,对他则是全然的无视。 楚望觉得自己像小丑,也像空气。 他曾经最厌烦楚昭对他的温驯模样。 可现在他才发现,楚昭的不温驯,只会更让他恼怒。 这个人,怎么什么时候,都无法合他的心意? 楚望没管保镖队长的催促,楚昭既然不理他,无视他,装看不见他—— 那他还非要楚昭看见他不可了! 楚望大步走到楚昭面前,逼问道:“谁罚你进来的?” “也是楚璋么?” 不用楚昭回应,楚望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他还真是公平啊,一件事既罚我,也罚你。” “也怪不得你会以为他真的讲规矩……” “蠢货。”楚望压低声音,俯身想要贴到楚昭的耳边:“被大哥当狗一样戏弄都不……” “不知道”三字还没有说全。 下一瞬,楚望被楚昭抬膝,重重顶击在腹部。 一时间他胃部翻腾,险些没吐出来。 楚望按着被打痛的位置抬头:“你……” “……滚。”楚昭声线隐颤,面色惨白到吓人,胸口更是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已经气到了极致,再无法忍耐。 她看着,竟比他这个被她打痛的人,还要愤怒。 楚望还真的是鲜少在楚昭身上,见到这样激烈的情绪。 因为什么?为了大哥吗? 她为了自己提醒她,大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话,生他的气? 楚望简直要气疯了。 他放下手,在保镖队长反应过来,阻拦他们之前—— 楚望抬手,一把揪住楚昭的衣领,又将对方狠狠推撞在墙上。 “楚昭,我给你脸了是吧!” 第15章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对你们有期待 楚望抬手,一把揪住楚昭的衣领,又将对方狠狠推撞在墙上。 “楚昭,我给你脸了是吧!” “我告诉你,被关进来前,楚璋明说了,他知道你那么多回,都是在替我担责!” “他照罚不误!见是你还更重了!” “你就是个傻子,蠢货!” “说完了吗?”楚昭的声音很平静。 厚重额发下,细细密密的冷汗,不断地从她额头上浸出。 楚望皱眉:“你怎么……” 楚昭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平淡? 楚昭拍开楚望的手,每一次呼吸里,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意。 背部早已经痛到麻木,她面上的神情,竟还能维持住平静。 楚昭看着楚望,像看一个永远也学不会长大的巨婴。 “楚望。”她声音倦怠到了极致,低却清晰。 “是什么给你错觉,让你以为——” “我还会对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抱有期待。” “喜欢不清楚,不喜欢……我却一直都很明白。” 楚望看着她,表情逐渐变得空白。 这一刻,自己想了什么,他不知道。 心口为什么会有一瞬的酸涩?他不知道。 楚昭这样的平静的话,为什么会像闷雷,骤雨,重锤?他不知道。 像是某种东西要彻底失去的前兆—— 楚望下意识地伸手,却只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楚昭避开了他。 ——* 楚望被保镖队长,强制性地带了出去。 等到禁闭室的门彻底关闭,保镖队长才松开了,他钳制着楚望双臂的手。 “抱歉,小少爷,刚才是我失礼了。” 楚望没管他的冒犯,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禁闭室内是昏暗的,但外面却很明亮。 楚望摊开手,看清了指尖乃至掌心的猩红血痕。 那是楚昭避开他后,他的手落在墙面,沾染到的痕迹。 楚望的手不可遏制地颤了起来。 “小望!”楚芙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看到楚望已经出来,她面上欣喜与担忧交织,脚下也不自觉加快步伐,向楚望走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望握掌成拳,将那只沾染了楚昭血液的手,藏在了身后。 “姐姐。”他道。 ——一天后,书房—— 楚叙:“小昭还是不愿意去商家道歉。” “大哥,其实小昭也没有什么错,商阙也确实是她的前男友,之后又和小芙在一起……” “小昭会受不了,在订婚宴上发难,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说到底,是商阙既对不起小昭,也对不起小芙……” “二弟。”楚璋放下文件:“你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 “生意场上,没有人会跟你讲对错,权势和利益才是首位。” “楚家暂时得罪不起商家,还需要商家牵头,与国外的Z&S集团达成合作。” “所以这个头必须低。” “她生在楚家,在家族事业上,没有任性的权利。” “……”楚叙哑口无言,他低下头去,心中说不出的涩然。 这种时候,大哥又把楚昭看作是家里的一份子了吗? 他站在这里,书房空旷明亮。 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四面的一切都逼兀起来,压得他眼前发黑,喘不上气。 他可能就是不适合待在家里。 这次,如果不是小昭出了事,还到了病危抢救的地步—— 楚叙根本就不会回来。 他只会跟在自己的老师身边,和对方一起在国外周游,参加各类艺术盛会,寻求灵感,也追求画技上的突破。 他会在艺术之海里尽情遨游,而不是僵在这里,像石像,也像渴水的鱼。 …… 漫长到可怕的静默后,楚叙看向楚璋,声音晦涩到极点。 “商家定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八点。” “小昭一直不肯低头,大哥准备怎么做呢?” 楚璋像是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或者说,即使楚璋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二弟情绪上的不对,他也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所以楚璋听了楚叙这句问话后,面色甚至还和缓了些。 “父亲动用戒尺没用,我们劝说警告也没用。” “那就只能麻烦一个,只要开口,楚昭就绝不会拒绝的人。” “你的意思是……”楚叙瞳孔放大:“可是……” “就这样定了。”楚璋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吩咐道:“二弟,现在就往老宅打电话。” “大哥相信,只这点小事,你可以办到。” 楚璋凝视楚叙的双眼:“对吗?” 喉间晦涩一片,楚叙低下头去:“是。” 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楚叙说话时的声音都在颤。 “在小昭认错前,能不能……先让人去给她治伤?” “她代表楚家道歉,如果身体状态不对,商家可能会更不满,到时候……” 楚璋:“商家只会更满意。” 迎着楚叙不可置信的痛苦目光,楚璋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你的心太软了。”楚璋叹息一声:“小叙,打完电话,那边答应后,你就回去吧。” “回到你老师身边。” “票我已经给你定好了。” 楚璋看着楚叙,那双冷漠沉肃的眼睛,在此刻,竟真有了几分对弟弟的关怀。 “你也不要再去见楚昭。” “小叙,你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楚叙看着楚璋,那种喘不上气的痛苦感,又一次再一次地将他席卷,吞没。 他只觉得绝望,又觉得无力。 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吗? 楚叙还记得小昭第一次叫她哥哥的模样,记得她送给他的小小蝴蝶,记得她小心翼翼牵住他衣摆,问他她能不能和他学画的模样。 【查出来了,就是医护人员没上心的意外】 【我希望,这次楚昭会空气栓塞的原因,只停留在我们双方的疏忽】 【……】 他垂下眼,为自己可笑又虚伪的怜悯。 ——禁闭室——* 楚昭靠墙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已经干朽的尸体。 她昏睡了很久,醒过来后,头依旧昏沉,烧却好像退了些。 所以楚昭的精神,也因此好了许多。 她有些庆幸,在回楚家前,她还记得将这两天的更新,选择了定时发布。 所以即便是现在,她被困在禁闭室里,手机也早被管家收走—— 但她可爱的读者们,却还是能看到她画的小蜗。 楚昭又想到学校,之前请的假已经用光了。 不过楚家在外是体面人,楚滕又和校长有私交,楚璋应该会记得给她请假。 而不是让她被记旷课,损了楚家的名声。 楚昭默默计算着自己的学分,进度很好,就快能到申请提前毕业的要求线了。 距离她的愿望,也又近了一步。 “忍。”楚昭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 再多忍耐一点,再更不动声色一些。 到时候天高海阔,她能和春姨一起,自由自在,再不会被困在这小小的狭隘之地。 禁闭室的小门突然被打开,保镖队长从外面,递进来楚昭的手机。 “昭小姐,夫人找您。” 楚昭瞳孔放大,唇边那点未散的笑意,像是假面一般破碎开来。 那道熟悉又陌生,来自她生身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她说:“小昭,去向商家道歉。” 第16章 我的出生,有被母亲期待过吗? ——回忆*—— 初一时,语文课上,新学到一篇文言文,选自《左传》,名为《郑伯克段于鄢》。 课文讲的是,春秋时期,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之间的权力斗争。 以及,郑庄公是如何设谋,智斗共叔段,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 正式讲课前,老师让学生们,先自行通读一遍课文。 楚昭翻开书页,一行行地向下读。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寤生……”楚昭的手指点在这两个字上,寻着其后标注的序号,找到了它的释义。 [寤生:难产的一种,胎儿的脚先出来。] [“寤”通“啎”,逆,倒着。] 几乎是瞬间,楚昭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同桌发现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楚昭说不出来。 只是眼泪完全不由自主的往下掉。 后来老师也走了过来,说了什么,当时的楚昭也都听不清了。 她眼前脑海里,都只有冰冷的“寤生”和姜氏的“遂恶之”。 倒着生……哪个母亲能受得了,这样生来,就像是在克她性命的孩子? 所以妈妈不会喜欢她,更不会爱她。 连见她一面,都只会觉得痛苦。 她是妈妈童话书一般,遍地坦途的美好人生里,唯一踏上过的歧路。 她差点害了她的命。 她是生来有罪的人。 ——禁闭室——* 文澜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小昭,去向商家道歉。” 楚昭握紧手机,声线沙哑:“我明白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妈妈。” “嘟——”电话被挂断了。 楚昭握着手机,一切情绪从她面上一点点地剥离。 她坐在原地,动也不动,保镖队长乍一眼看去,险些以为自己是看见了一尊,毫无生气可言的僵冷塑像。 保镖队长想,也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在背后说昭小姐晦气阴郁,叫人不敢多相处。 他这个练过武的大男人,有时见这位昭小姐,也会被对方惊到心中一悸。 那就更别说旁人了。 保镖队长硬着头皮提醒道:“昭小姐,楚总还在等您。” 他说的楚总是指楚璋。 这也是楚滕定下的规矩,楚家子女如果在公司有职位,那在家里所有佣人都要喊职位。 但如果没有,就依旧按少爷小姐的叫法。 “我知道了。”楚昭从地上站起,低垂的眼睫像是乌鸦的羽翼:“我会去的。” ———* 【5月22日,中雨】 【我时常会想,我的出生,有被母亲期待过吗?】 【在我致使母亲难产前,她也曾真心期盼过我的到来,为还在她腹中的我,轻唱一首舒缓温柔的摇篮曲吗?】 【我不知道,但我会幻想——】 【幻想如果没有出生时的意外,我或许就会是母亲宠爱的孩子】 【她会搂着我,温声软语地哄我,对我露出明亮的笑容】 【会用她的手,触摸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额头】 【她会爱我,像每一个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她会爱我】 【……我也爱她】 【她给我生命,我爱她,我亏欠她,我愧于她】 【只要妈妈能高兴,无论是什么,我都不在意,我都可以去做】 【我没有关系】 ——老宅——* 顾灵姿来的时候,文澜正坐在花房里。 初夏的明光透过玻璃窗户折射进来,落在文澜身上,一时间流光溢彩,瞧来瑰美无双。 叫人竟分不出,这满园芳菲同眼前这人,哪个更为姝丽。 文澜今年已年近五十,可只看她容貌,又哪里有美人迟暮之感? 岁月非但没有折损对方的美貌,反而让文澜经年历久,更添风韵。 这样长久的美貌,再加之对方的显赫家世,也难怪这么多年来,楚滕仍把她放在心尖上。 丈夫疼爱,子女成器,文澜过得,真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畅意日子。 顾灵姿看得出神,提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哪怕她掌心被包带上的金属环扣,硌得发红,留下深深的印痕。 顾灵姿都毫无所觉般,只僵站原地。 最后还是文澜回身拨弄花枝时,转脸看到了她。 “灵姿!你来看我啦。” 见来人是自己的闺中密友,文澜原本还笼着轻愁的眉眼,瞬间云销雨霁,随她唇边的笑而变得明媚起来。 “是了,我来看你。” 顾灵姿将手中的包随意放到小桌上,脚下无比自然的走近,落座在文澜对面。 “小璋说你心情可能会有些不好,用两个全球限量款的包,托我来看你呢。” 顾灵姿眉眼偏艳丽,但笑起来时,却只让人觉得她爽朗大方,极好亲近。 此刻她姿态随意,明显就是开玩笑的姿态。 “我来这一趟,倒也不是图你儿子孝敬的那两个包,主要还是看我们的姐妹情。” “说说吧,怎么又不开心了?我心情好,和你聊两个包的价钱。” 文澜被她逗笑,轻声抱怨道:“小璋真是的……” 她又去拉顾灵姿的手:“两个包哪里衬你?” “我最近看上了一块蓝宝石,正想着要送你呢,你就自己来了。” “哈哈。”顾灵姿笑起来:“那我来的可真是巧极了!” 文澜和顾灵姿是从五岁起,一直交好到现在的关系。 文澜朋友少,顾灵姿就是她除父母外,最亲也最信赖的人。 连她的丈夫楚滕,都比不过顾灵姿在她心中的地位。 听顾灵姿这样讲,文澜就很自然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都正好。” 顾灵姿没有应声,只笑着拍拍她的手。 顾灵姿:“这次是因为什么?” 文澜面上的笑意淡去,表情恹恹。 “是小昭,她和商阙闹分手后,商阙和小芙在一起了。” “但小昭不满意,在订婚宴上对商阙发难……这些事,你应该也都有听说。” “嗯。”顾灵姿点头:“我当时有事就提早离场了,不过订婚宴上闹的那么一出,事后传得很厉害,我也就听到了后续。” 顾灵姿又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烦心?” 文澜摇头:“小昭坚持不肯向商家道歉,小璋他们没办法,只能让我给小昭打了一通电话……” “啊?”顾灵姿震惊:“他们居然求到你这里?” 她握住文澜的手,面带担忧:“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楚昭有没有缠着你说话?” “没有。”文澜的神情更忧愁了:“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我只说了一句话,她什么也没问,更没争辩,就直接答应了。” “她还叫了我一声妈妈……” “我心里一慌,下意识就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难受……” “灵姿,我是不是……” 第17章 孽种 ——老宅花房—— 文澜:“灵姿,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对她?” 顾灵姿握在文澜双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加重。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分割开来—— 肉体在下面,对文澜露出心焦担忧的关切姿态;灵魂却高高在上,冷眼俯瞰着文澜的挣扎痛苦。 真难得啊。 如果不是楚昭的降生,高贵如文澜,怎么会品尝到凡人的苦痛呢? “阿澜,你别这样想。” “我早就劝过你的,这世上多的是生来不合,却偏巧产生交集的人。” “你和楚昭,就是这样的。” 顾灵姿温声劝慰她:“你们的母子缘分是有,可那太浅了。” “你也不是不想对她好,可她害你难产,落下难治的病根。” “之后又惹得你产后抑郁,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出了问题,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况且,她也不是只害……” 顾灵姿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可文澜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文澜点点头,有被灵姿的话宽慰到,但面上还是免不了失落。 “可小昭……我知道她真的很……” 文澜有些说不下去,缓了缓才接着道:“她很想和我亲近。” “但因为我的问题,她连见我一面,都变得很难。” “我没办法,也没有信心,能保证在见她的时候,不会突然受惊,露出失态难堪,不太好的一面。” “我……” “文澜。”顾灵姿叹息一声:“你心太软了。” “没有你的陪伴,这么多年,她也好好地长大了。” “楚家该给她的也都给她了,她屡屡犯错,和家人不睦,这些也都不能怪你。” “你别忘了,她从小就有些怪异。” 顾灵姿说到这里,目光落在文澜身旁的一株春兰上。 像是不经意般,她感慨道:“说真的,经历过八年前的那桩旧事,你现在还能像这样,坐在花房里赏花,看这些盆栽……” “我就知道,楚滕为你请的那些医生,都是有真材实料的,名声是半点也不掺虚……” 顾灵姿还在自顾自说着,文澜的面色却是彻底惨白下来。 她眼前,顾灵姿背后,恰有一盆色泽艳红的芍药,栽种在深黑色的瓷盆中。 模糊中一眼,像是同八年前的那一幕重合。 猩红的血,从栽种着她最喜欢的文心兰的花盆里,层层浸透出来—— 铺满整个土面。 [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孩子?!] [是兔子!剥了皮后的兔子!] [血淋淋的,她居然就这样埋进了太太的花里!] [因为什么?就因为太太对兔毛过敏,先生不让她养……] [她就这样报复太太吗?天呐!太太可是她的生身母亲,她怎么能?!] “呕——”文澜没忍住,捂住口唇的同时,腰身也弯弓下去,像就要崩断的弦。 顾灵姿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阿澜!阿澜?你怎么了?” 她也不嫌脏污,蹲身下去,急忙去看文澜的情况。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想到……我这就叫医生!” ———* 楚滕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文澜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是真心爱文澜的,见妻子如此,面上神情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回事?”他问顾灵姿。 顾灵姿满面歉疚:“是我不好,本来是想宽慰阿澜的,没想到……” 她见楚滕神色焦灼,倒也不再废话,直白道。 “是小璋拜托阿澜劝楚昭向商家道歉,劝完后,阿澜状态就不太好。” “我劝她宽心时,不小心害她想起了八年前,那只死兔子的事……阿澜状态就不好了。” “兔子?”楚滕又怒又急:“她怎么会又想起这件事!明明都快忘了!” “是我不好。”顾灵姿面上愧色更重:“楚昭接小澜电话时,叫了小澜一声妈妈。” “小澜可能因为这个,又开始觉得是她对不起楚昭。” “觉得她作为母亲,对楚昭不够宽容……” “阿澜一直在想和楚昭有关的事,这一不小心就……都怪我,怪我来太迟了。” “我要是早点来,阿澜也不至于,从昨天和楚昭打完电话后,就一直难受到现在。” “什么怪你?!”楚滕简直是怒不可遏:“这哪里能怪你?” “都是那个讨债鬼,生下来就没有让小澜宽心过一天!” “她害小澜还不够多吗?好不容易小澜好点,又给小澜添堵!” “生块叉烧都比她强,就从来没见过这么能祸害亲妈的孽种!” “畜生,真是死了都嫌晦气!”楚滕越骂越难听。 这还没够,他转头就对跟他一起过来的管家汪伯,交代道。 “这些日子,我就不回那边了,我要在老宅陪小澜。” “那边你多看着点,有什么事都让楚璋看着办。” “另外,楚璋这次劳烦到小澜,事办得让我很不满意。” “你让他在我书房里,每天罚跪上两个小时,连罚一周。” “楚昭也是,让她进禁闭室待着,什么时候阿澜好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 汪伯点头,又道:“可昭小姐有课业要完成,从商家道歉回来,就再没回过家,应该是在宿舍,或者外面住了。” “好啊,翅膀硬了!”楚滕冷笑一声:“那就把她所有卡都给停了,有本事她这辈子都在外面野,永远也别回我楚家!” “是。” ——5月26日,心理咨询室——* 吕医生:“你原本预约的是在5月21日,但我没有看到你的人,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楚昭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我很抱歉,耽误您的日程了。” 吕医生看着楚昭,心中并不相信。 无它,实在是楚昭的状态太差了。 面色苍白或许还能说成,是楚昭天生皮肤白;眼下的乌青也可以理解成,是年轻人贪玩爱熬夜。 可就像人没了脊骨就再也站不起来,一个人精神上的萎靡颓败,也是清晰可见的。 楚昭现在,就像是失去脊骨的人。 也像是风雪夜中,摇摇欲坠的灯火。 吕医生只这样看着对方,都怕下一息,这点渴生的光火,从对方身上彻底熄灭。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位可以信任的长辈,可以给我讲讲她吗?” 桌面上,吕医生倒扣着的手机,屏幕尚未暗下去。 上面有一条显示是已读的信息,来自秦时昼。 【秦总:我要知道,那个被小昭藏起来,让她最依赖之人的更多信息】 第18章 你在诅咒妈妈?【修】 ——心理诊室—— 楚昭已经离开,吕医生在原地静坐了许久,才去拨通了和秦时昼的电话。 不等对面发问,吕医生主动道:“抱歉,我没能问出来。” “楚小姐对我,并不算信任。” 吕医生摩挲着桌案上《DS-5-TR》的书脊,口中斟酌着合适的用词。 “她的心理防御机制极高,这一点在同那位相关的事上,表现得尤为强烈。” “就像恶龙坚守的宝藏,那位于楚小姐而言,是情感寄托的对象,也是安全感的来源,是因为有那位的存在,楚小姐才能坚持至今。”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像楚小姐这样的遭遇状况,抑郁状态却能维持在中度,而没有更进一步的恶化。” “我也由此判断,这位的出现,远比我先前推测的要早。” 那头,秦时昼声音微沉:“你的意思是?” 吕医生:“那位应该是在楚小姐幼年时,就同楚小姐建立了极亲密的信赖关系。” “所以,对方能够成为楚小姐的心灵支柱,成为楚小姐自我价值的肯定者,和生活意义上的引导者。” “只要有那位存在,且待楚小姐始终如一,您暂且不用担心,楚小姐会有轻生的意向。” 秦时昼握紧手机,落地窗前,映出他清冷端丽的面容。 长睫将眼底阴翳压下,秦时昼声音很轻。 “你说的幼年,是在小昭的七岁前,还是在她七岁后?” 小昭的七岁前,是秦时昼尚未与楚昭相识,是他永远触及不到的过去。 吕医生虽然不知其中内情,但听得秦时昼这话,眉心无端一跳。 没有太多迟疑,他回道:“依照我的判断,是在七岁前。”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电话被挂断。 吕医生陡然放松下来,他舒口气,目光却又落在了桌面上,楚昭新鲜出炉的血检报告单上。 报告单被病历夹压住了大半,仅露出边角不成文的两行字。 【存在药物过量……血液检测药物浓度超标……】 吕医生将这张报告单夹进病历,到底没有再另外发条短信,将楚昭过量服用精神类药物的状况,告知给秦时昼。 他可以做冷眼旁观的草木,却绝不会做那只掀起飓风的蝶。 ————* 楚昭其实不喜欢去医院。 不是因为什么,讨厌消毒水的味道。 也不是因为,医院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看旁人悲欢离合,自己也容易伤怀难过,这样有同理心的缘由。 事实上,楚昭对旁人的遭遇,早已失去了共情的能力。 甚至是自我的遭受,她也很难有什么实感。 很多时候,楚昭并不认为自己是痛苦的。 只是身体会抗议。 她的病也会发作,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告诉她—— 你是不正常的。 这种不正常,远比医生开出的那些诊断书,要清晰明了,更不容她辩驳。 楚昭将自己的诊断书一点点撕碎,包在卫生纸里,扔进垃圾桶中。 最后发给春姨的,也只是两次预约吕医生的电子记录。 21号没能去成的那次,现在倒成了她听春姨话,去找吕医生,积极参与心理治疗的佐证。 楚昭按灭手机,向后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父亲大概是气狠了她的忤逆。 哪怕她真的低头躬身,乖顺无比地为自己的“罪名”,向商家所有人,乃至那些合作伙伴一一道歉—— 楚滕还是停了她名下所有的信用卡。 子女18岁后,父母无权要求银行冻结子女的信用卡,这条律|令,在楚滕面前,犹如虚设。 楚昭也早习惯了这些。 如果楚家真的好挣脱,那她早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也幸好,楚昭这些年赚来的收益,通通都被她存放在了,以春姨身份证开户的卡中。 卡当然也被春姨交给她,随楚昭怎么使用。 楚昭将钱夹合拢,屋内彻底静下来。 她没有困意,旧事便如丝如缕的攀升。 [春姨,为什么安婶和李叔离婚后,他们谁都不想要小婉呢?] [明明半月前还一起为小婉庆生,说她永远都是他们最爱的孩子] [我不明白,他们离婚了,就不能再爱自己的孩子了吗?] ** [昭昭,人都是会变的] [你如果什么事都要弄个清楚,那你会很累很累的] …… 楚昭疲惫的闭上眼,春姨说得是对的。 人都会变,她也不会例外。 她曾经那么那么想回到楚家,回到自己心心念念,日夜渴求的亲人身边。 可现在—— 她只想逃离这里,永永远远。 ——* [5月26日] [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想,肉体上的受辱,和精神上的凌虐——] [哪一个更为可怖?] [当我对商家父母躬身时,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那些看似宽和,说着不必如此的话语] [以及——所有人都端坐宴席,唯有我出席面立] [……] [我要逃离这里] [他们衣冠整齐,只有我赤身||裸|体的恐惧] [刺目的,昭告我是异类的眼神和言语] [我要走,要向一切告别] ——G城大学,超现实派绘画社团—— 午后,阳光正好,浓绿坠白的花枝,从半开的窗户探入室内。 和风轻摇,送来满面芬芳。 楚昭便坐在这窗下,身前支着半人高的画架,枝叶树影在她画布上摇曳,像是碾磨后随意倾落的碎星。 楚昭在大学主修的是,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流派。 这种流派是将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强调个人情感和想象力的自由表达,常用想象,隐喻,和梦幻般的表达,来传达出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和楚昭极为契合。 她的压抑,愤怒,困惑,无解,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在画中尽情宣泄。 那些模糊的意象,混乱的线条,斑驳的色块—— 正因为旁人没办法轻易看懂,楚昭才由衷地觉得安全。 她也会在绘作的时候,体会到真真正正的恣意和尽兴。 楚昭眼前,就是一幅旁人很难看懂的画作半成品。 像是芥川龙之介在短篇小说《地狱变》中,提及的《地狱图》。 楚昭身前的画布上,拖着一截脐带的婴儿,狂乱如银蛇舞的红褐色荆棘,倒转的时钟,四肢扭曲折断的女人—— 以及大片大片橘红色,说是云,但更像是烈火的斑斓色彩。 在成画前,哪怕是和楚昭身处同一社团,也都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爱好者的其他社员,恐怕也很难断定,楚昭这幅画的真实含义。 楚望冲进来的时候,楚昭刚蘸取过红色的染料,正提笔细细地描勾出,婴儿脐带尾端的血红。 “楚昭!”楚望呼吸间,带着灼烈的热意:“你倒是过得好!” “妈妈都难受坏了,你倒是有好心情作画……” 楚望边说,目光下意识落到楚昭的画板上。 待看清画上内容,他声音戛然而止,恐惧连同厌恶,藤蔓一般攀上他的瞳孔。 楚望看向楚昭,满面的不可置信:“你这画的是什么?!” 他指着婴儿正下方,倒转时钟下,那个四肢扭曲的女人,手指连同身体都在发抖。 “你在诅咒妈妈?!” 第19章 楚望:姐姐……你帮帮我。 楚望出现的那刻,楚昭脑海有一瞬的空白。 像一曲悠扬恬静的夏日夜调,忽地插进高亢激昂的乐章。 错杂突兀,叫人措手不及。 “你在诅咒妈妈?” “你怎么有脸画这种画的?” “我就说妈妈怎么会魇梦不断,原来全是你害的!” “楚昭,你画出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没有心的畜生!” “爸骂你真是骂少了!你就是白眼狼,搅家精……” “我为什么要有你这样的姐姐?!” 楚昭脑内一阵阵的鸣响。 像飞机越离地面;蜂群乱舞,翅翼翻飞时的亿万次共振。 她的世界不可控地旋转。 ……姐姐? 楚望的姐姐,不是只有楚芙吗? 她什么时候又算是他的姐姐了? 血脉家姓通通抛掷一边,是她非她,一切全凭他心意主宰。 楚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当然底气十足。 楚昭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大片大片的光斑,在她眼前涌现,像极了蝴蝶双翅展开时,蝶尾圈圈层层的纹斑。 楚昭有些晕眩,但更多的,是想呕吐的感觉。 她极力压制,只是握着画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楚昭的手指也在颤,一个不稳,笔尖就在将要绘成的画作上,拖出一条艳而刺目的红痕。 “你还敢画?!”楚望彻底被她这动作激怒。 不等楚昭再有什么反应,楚望抬腿,一脚猛踹在楚昭座下的椅腿上。 “嘭!” 楚昭猝不及防,身形一晃,人连同椅子翻倒在地。 “呀!”半掩的门外,传来女同学的惊叫。 还有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这是怎么了?闹成这样。” “来的是什么人?有谁知道吗?” “听说是楚昭的弟弟……” 楚昭侧身撞地,右臂手肘磕击在地面,血肉内发出一声沉闷嘶鸣。 “楚望。” 楚昭咬紧牙关,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艰难撑起身体。 刚半抬起脸,洋洋洒洒的碎纸从楚望手中,迎面抛丢在她脸上、身上。 迎着楚昭蓦然睁大的双眼,楚望下颌微抬,眼神倨傲:“我让你画!” “这都是你该得的。” 婴儿残破的头颅砸落在她面前,楚昭面上一片空白。 “……你撕了我的画。” “是,我就是撕了,怎么样?”楚望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这种破画,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和你这个人一样,懂吗?” 楚昭没有看他,蹲跪在地上,探身去拾那些四落的碎片。 她低垂着头,刘海遮住半面,叫人全然辨不清她的神情。 楚望见了,面上怒色更甚。 他曾经以为,他最讨厌的,是楚昭对他拙劣可笑的讨好。 可现在,他发现他更忍受不了的,是楚昭对他的无视。 ——* “楚昭!你贱不贱啊!”楚望一脚踢翻楚昭的画架。 他俯身去拽楚昭的衣领:“我骂你,你听不见吗?” “还捡这种破烂东西……” “二哥要是知道,他当初好心教你画画,却让你画出这种玩意来,不知道会有多后悔!” 屋外议论声骤大。 “这会不会有点过了……” “我们要不要去拦一拦?这样下去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他们再怎么也都是一家人……人家的家事,我们能管什么?” “可是……”这都动上手了,掺杂了暴力,还能算简单的家事吗? 楚望的喝骂仍在继续。 “你简直没有心!一个星期过去,人不回去,电话也不打!” “妈因为之前跟你的那通电话,惊厥不断,连做了半个星期的噩梦,到现在都昏昏沉沉,精神不济!” 楚昭:“……”惊厥不断? 因为什么? 她叫出口的那声妈妈吗? “你倒是好,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对妈的状况半点不问!” “如果不是你做事太恶心,你以为我很愿意来找你?!” “我告诉你……” “闹够了吗?”楚昭已经将所有碎片,都收拢在一旁。 她拽开楚望的手,反转一扭,抬腿狠踹在楚望的膝弯。 几乎是痛意刚从手臂升起,楚望双腿一软,人就已经磕跪在了楚昭的面前。 “哇!”虽然不合时宜,但门外围观看热闹的人,还是因为这一幕,而发出了小小的惊叹声。 无他,楚昭制服楚望的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干脆利落。 简直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帅得他们眼前一亮。 楚望脑袋发懵,脸憋得通红:“楚昭,你!” “楚望。”楚昭抬脚踩在他小腿上,将楚望挣扎着想要起身的动作,轻松压下。 “你只提二哥,是忘了我和大哥一起练过截拳道吗?” “我说过的,现在的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所以——”楚昭顿了顿,垂眸去看楚望:“没练到能打过我前,为什么还要到我面前自取其辱?” “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永远纵容你?” 说这话时,楚昭身体力行,钳制在楚望双臂上的力道骤然加重,逼得对方从口唇间溢出几声痛呼。 楚望面色更红了,因为痛意和屈辱,额上青筋都迸现出来。 楚昭毫不在意,只面无表情地,将楚望之前说过的贱话还回去。 “如果不是对自己过于自信,那就是说——” “你天生犯贱,欠揍,想要找我打你?” “楚昭!”楚望的声音怒到了极致,嘶哑中隐隐透出恨意。 楚昭神色平平:“我听得见。” 楚望恨极,理智彻底失守,不管不顾道。 “你……你能打又怎么样,还提大哥,你被大哥惩罚,被爸拿着戒尺抽的时候怎么不反抗?” “是谁像狗一样蜷在地上,烧到意识不清,拿头去蹭……啊!” 楚望惨叫一声,未说完的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楚昭看着他,眼底并没有被楚望揭露难堪事的羞恼。 她看着楚望,目光中甚至带了几分惊叹。 她说:“楚望,你还真是,蠢得让我惊奇。” ——** 门外的议论声彻底不遮掩了。 “戒尺?楚昭爸爸不就是……” “楚伯父在圈子里,不是温文儒雅,爱妻如命,风评极好吗?” “居然会在家里打人……真是想不到。” “这是他儿子亲口说的,应该不会有假吧,而且楚昭也没反驳……” “天,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妈在家里还让我爸多学着点……可算了吧,真要学了,我就要遭老罪了。” “楚昭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是个娇柔的女孩子,一个成年男人直接拿戒尺抽,而且还抽到楚昭发高烧……” “太可怕了,楚家这是什么封建残|余?” 门口这些人的声音毫不掩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传至楚望的耳中。 方才这些人议论楚昭时,楚望只恨不得他们说多些,再多些。 说到楚昭再没有脸,从家逃躲到学校里。 但现在,他只想让他们闭嘴,忘掉他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楚望面色惨白的厉害,他在G城最好的大学,当众说了不该说的话,坏掉了爸爸的名声…… 父亲一定会用比抽打戒尺,还要厉害数倍的家规惩治他的。 “楚昭……”楚望下意识地仰面去看楚昭,面上全是惊惧的惶恐:“你帮帮我。” 他伸出手,紧紧攥握住楚望衬衣的一角:“姐姐……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