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春夜》
1. 潮湿
文/姜揽月
晋江文学城首发
2025.1.22
这是一个多雨的冬季,青灰色的天烟雨朦胧。
这场突然而至的雨让街上行人行色匆匆,路边倒映出湿润的流光。
江稚尔独自坐在酒店大堂入口,旋转门裹挟寒风穿堂而来,她静静抬眼,望着雨流从这家中式酒店层层叠叠青灰瓦片淌落。
周遭却没有眼前景象这般安静。
奶奶过世后,大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五湖四海的显贵收到邀约纷至沓来,身着肃穆黑衣,送吊礼、献哀思。
只是当葬礼结束,众人被这场突兀的雨暂时困在大堂,在等司机的间隙恭维寒暄,递名片、交换手机号,结交人脉。
方才的哀悼抹泪都成过眼云烟。
伯父伯母站在门口,睫毛还湿,眼眶还红,正与准备离开的宾客握手致谢,一面邀请参加下月公司即将举办的六十周年纪念展览。
门口聚集不少扛枪拿炮的记者。
不为葬礼,只为一人。
只可惜今日那人没出现,让他们失望,只好拍几张富商显贵出入葬礼的照片交差,就连闪光灯也稀稀落落,很是敷衍。
好吵。
江稚尔动了动眉。
那么多人,可全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人在为奶奶难过。
奶奶年事已高,病体又拖了太久,大家都说是解脱、是福气。
可人离世怎么能叫作“福气”?
16岁的江稚尔无法理解这些话,也无法理解大人们此刻的笑脸逢迎。
她移开视线,看向大堂杂志架上的最新财经周刊,封面就是加了夸张爆炸特效的大标题。
《劲爆!“金融巨鳄”程怀先病危!程京蔚现身机场!豪门内斗一触即发!》
不怪无良媒体用如此博人眼球的话题做标题,如今偌大的程臻集团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两名继承人更意味各方势力的重新站队。
那便是今日外头那群记者眼巴巴盼着的人——
程京蔚。
不止杂志报纸,大堂当中的电视上也正在播放。
江稚尔看着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男人。
在高频闪动的闪光灯下,男人从机场VIP通道出来,身形挺拔修长,身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手工西装。
身侧一人打伞,伞檐往下压,挡去男人眉眼,可透过棱角分明利落的下颌线条也依旧可见高不可攀的矜贵,和与生俱来的傲慢。
他一路未停留,也未分给记者半分注意,径直上车,只在司机关门时才短暂露出他模样——
男人戴一副金丝细边眼镜,优雅而禁欲,衬衫一丝不苟扣到最顶上,领口横向穿过一枚银色镶钻领针,露出的手腕青筋尽显,却又极尽克制地箍上银素色表带,掐在充斥力量感的手腕,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姿态。
年轻并没有剥离掉他的压迫感,他视线冷静低垂,始终从容不迫、八风不动。
江稚尔从前只听过程京蔚的名字,知道他是程怀先的小儿子,却不知原来他还如此年轻。
程京蔚自幼在国外长大,从麻省理工毕业后便进入美国投行巨头工作,不依靠程臻任何资源,以绝佳的头脑和能力打破种族歧视和偏见,跨职级快速晋升至MD(董事总经理)。近两年,他掌管臻荣集团海外分公司,数轮投资操作下实现投资回报1500倍,被称为“金融天才”。
从前听奶奶提及,说那是整个程氏家族最有能力的晚辈。
江稚尔静静看着,却忽地被身后飞来的包砸中脑袋。
她向前踉跄一步,回头。
大伯儿子江琛一脸得意挑衅,抬起下巴:“喂,江稚尔,给我把包捡过来。”
江稚尔没动。
大多时候,她都会忍气吞声。
就像父母早亡后她在大伯家寄人篱下的日日夜夜一样。
可此刻,江琛连孝服都没有好好穿,垮着肩膀,自始至终没有为奶奶掉过一滴眼泪,还在这样的场合故意闹出可笑动静。
江稚尔弯腰捡起书包,干脆利落将书包从窗户丢出来,“啪”一声,砸在泥泞的绿化带。
江琛震惊得睁大眼,难以置信地惊声:“江稚尔你找死啊!?”
动静引来众人注意,伯母唐佩雯拎过江琛耳朵训斥:“死什么死?现在什么场合你在这瞎胡闹!”
江琛不服气:“是江稚尔把我书包丢外面了!奶奶都死了她凭什么……!”
话说一半,被大伯母捂嘴噤声,低声:“闭嘴!”
而后扭头看向江稚尔,眉间蹙更紧:“尔尔你也是,当姐姐的,还跟弟弟一起瞎胡闹,奶奶看到你们这样能安心闭眼吗?”
提及奶奶,江稚尔沉默下来。
半晌,她垂下眼:“对不起伯母。”
又一次妥协。
江琛得了便宜,趾高气扬从鼻子哼出一声,耀武扬威看她。
江稚尔没再搭理他,转身离开。
大伯母看着小姑娘背影,没忍住撇嘴。一点不嘴甜,真不讨喜。
而后便揉了揉自家宝贝儿子耳朵:“疼不疼?”
江琛抱怨妈妈刚才好凶,又问:“反正奶奶都不在了,江稚尔干嘛还要住在我们家?”
大伯母摸着他脑袋,温声“嘘”道:“不许再在这儿说这种话了。”
-
江稚尔幼时一场车祸带走双亲,奶奶又因伤心过度身体虚弱,出于礼义脸面,伯父江桂来担起抚养她的责任,衣食不缺,却难免寄人篱下的委屈。
江琛幼稚任性,被他捉弄早已家常便饭。
而伯父伯母偏心更是人之常情,江稚尔明白的,不该奢求更多。
从前尚有奶奶维护,往后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人。
江稚尔没有回大堂,站在酒店庭前。
小姑娘削肩细腰,在雨幕中更显楚楚可怜,而过分挺拔的脊背和脖颈让人无端想起那池迎风而立的荷,柔软又坚韧。
这些天没胃口,寒风一吹,只觉得胃疼难忍,她捂着肚子,蹲下来。
人来人往,无人在意。
悼念结束,葬礼俨然已成名利场。
大家都知她如今更是无依无靠。笼络她,不如笼络江琛。
此刻江琛身边就围着不少权贵家的同龄孩子。
江琛有意将话题往江稚尔身上引,都是孩子,却最知晓怎么往人心扎刀子,什么话最能膈应人,一字一言不堪入耳。
江琛还不忘贴心将窗户拉到最开,好让屋外的江稚尔也能听见。
“她可真可怜,这么小爸妈奶奶都没了,扫把星么这不是。”
“江琛,那她以后可不得好好巴结你?你说东她都不敢往西,否则你一句话就能把她赶出家门。”
江琛嗤笑:“谁稀罕她巴结,我巴不得她有多远滚多远。”
“那以后她可惨了,连个可以回的家都没。”
“不过,她长得真的很漂亮,也算是条门路。”说罢,便发出怪异尖利的笑。
江琛不知自己出于什么心理。
他知道江稚尔漂亮,从小所有人就夸她漂亮,可这一刻他还是鄙夷地皱眉:“你什么眼光?这也能算漂亮?”
谁知这话遭众人反对。
此刻站在屋檐下的少女漂亮而清纯,斜打的雨丝落在她鸦羽般的黑睫,清泠泠的鹿眼透着股无声而有力的倔强,便让她这份轻柔蒙上一层鲜活的生动,足以在任何一人心中留下印记。
大家认可她的漂亮。
可孤伶的美只会带来更肆无忌惮的戏谑诋侮,少年们虽并未成年,却早已深谙这个圈层下物化女性的逻辑。
不知谁先提问——
“你们说,她要是被江家赶出门去,会投奔向谁?”
少年们气氛高涨地纷纷列举几个人名,好不热闹。
争论不出,便举手表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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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程嘉遥”的名字高票登顶。
程嘉遥——程怀山大儿子的独子,程家唯一长孙,也是方才出现在电视的程京蔚的侄子,南锡市年轻一代里头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身边姑娘从不重样。
外头雨更大了。
江稚尔站在暴雨如注的屋檐下,在众人的恶意和诋侮中连眼睫都没颤。
这时,一道刺眼明亮的车前大灯横扫过来,江稚尔抬手挡眼,睁不开,只听到周遭骤然响起的高频快门声。
闪光灯连成一片,硬生生将昏暗的傍晚时分变成白昼。
大家议论纷纷,充斥低声的惊讶:“程京蔚竟然来了!”
江稚尔渐渐适应那刺眼的光,透过指缝看到拥挤向前的影影绰绰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央身形修长的男人。
逆着光,看得并不真切。
只见他撑起一把黑色直骨伞,越过人群,径直朝她走来。
直到他站定在自己面前,江稚尔仰着头,才看清他眉眼。
深刻利落的轮廓,雨丝落在他额角肩头,却也抵不过半分矜贵得体。
周遭安静下来。
而后,程京蔚单膝半蹲,捏起她纤细的手腕,将装有吊礼的信封塞进她掌心。
“我叫程京蔚。”男人嗓音很磁。
江稚尔抬眼,没说话。
他指尖沾了雨水,滚落她掌心,湿漉漉的滚烫。
见她没反应,男人解释道:“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程嘉遥的二叔,你跟他同辈,也可以这么叫我。”
她抿唇,礼貌轻声:“二叔。”
伯父伯母终于反应过来,笑容满面迎上前,像是因他到来蓬荜生辉:“程总回国一路辛苦,没想到第一程就来参加葬礼,我们实在不胜荣幸。”
“我从前受过老太□□惠,论礼论情都该来送一送,还望二位节哀。”
男人声音始终温和。
伯父伯母却因那话中提醒笑容一僵——他们此刻哪里还有需要“节哀”的样子。
媒体在前,若是被拍了去恐怕又得大做文章。
二人连忙敛去神色,装模作样垂眼,轻抚眼角,叹声。
程京蔚淡淡移开视线。
窗内一群少年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他们自然也从未见过程京蔚,在密集嘈杂的快门声下也没听清他方才对江稚尔的自我介绍。
可不论是谁,看眼下这架势便也知晓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大人物。
只是——
“江稚尔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不会吧,她这么快已经找好下家了?”
“什么下家,不可能吧,而且这男人应该比她大十多岁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你后妈可比你爸小二十不止呢。”
“喂——!你扯到我身上干什么!”
程京蔚抬眼,透过窗框看去。
他目光并不凌厉严肃,可自幼在老钱家族长大养成的气质就已足够压人,不怒自威,即便他们父母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更不用说这些孩子。
向来放纵的纨绔们在这一眼中纷纷噤声,心跳打鼓。
唐佩雯连忙低斥一句:“琛琛,快叫二叔。”
众人这才知眼前人是谁,程臻集团最有能力的少东家,有天赋有背景有能力,是最近舆论的风暴中心。
于是方才那一眼更如有实质。
少年们一下蔫儿下来,齐齐唤道:“二叔。”
程京蔚并未回应,只是再次垂眼看向江稚尔。
小姑娘那样瘦小,冷白细腻皮肤,眼角鼻尖被冻得泛红,清澈鹿眼,白面小菩萨相,最标致的江南姑娘模样,雨夜中她望过来的目光仿佛也染上水汽,可潮湿中却燃起生生不息的火光。
跟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程京蔚声音不轻不重响起,砸入这个湿漉漉的世界,掷地有声。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
2. 潮湿
话落,周遭都陷入诡异微妙的寂静,就连记者们按动快门的声音也暂停。
江稚尔向来少受人瞩目。
可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在等她回答,答应还是拒绝。
即便她也不清楚眼前男人为什么这么说,但她的确不愿继续再在这里待着。
“好。”她轻声应。
起身时男人轻扶住她手臂,很快松开,无声将那顶黑色直骨伞向她倾斜,挡去冬日刺骨雨丝。
到车边,江桂来踌躇着疑惑道:“程总,您这是?”
“老太太身故前曾与我通过一个跨洋电话,托我关照她唯一放不下的孙女。”
老人临终,却从未想过将孙女托付给自己大儿子,反倒联系上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外人,可见这当伯父的平日里有多苛待。
江桂来脸上挂不住,讪笑客套道:“孩子还小,怎么好麻烦程总呢?”
“程某既已答应,自当竭尽所能让老太太泉下宽心。”
说罢,程京蔚倾身,替江稚尔拉开车门。
靠近时,江稚尔闻到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木质香,如被雾气浸湿的松针与檀香。
-
劳斯莱斯行驶上晚高峰拥堵的马路。
男人低声吩咐坐在副驾驶的助理:“记得处理记者那头的报道,别让老太太的葬礼喧宾夺主了。”
坐在他身侧的江稚尔垂着脑袋,不自觉拨弄手指。
待他挂断电话,少女轻柔出声:“您认识我奶奶吗?”
“嗯。”
男人侧头,见她发梢滴落的雨珠与冻红的手,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膝上,无声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
衣服上那股沉沉的木质香更重,让人安心沉静。
“……谢谢您。”
男人过于妥贴而绅士,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你叫什么名字?”
“江稚尔。”
“江稚尔——”
男人用温和声线重复,道:“我只听过你奶奶叫你尔尔。”
尔尔。
这些天被繁复葬礼屏蔽的泪腺在这一刻骤然复苏,江稚尔慌张扭头看窗外,拼命瞪大双眼想将眼泪与酸涩憋回去。
小姑娘后脑勺对着他。
可程京蔚还是透过车窗玻璃看清她模样。
拥堵路段亮成一片的红光映在少女的侧脸,也将眼角那抹红染得更为惊心动魄,牙齿紧紧咬住饱满红润的下唇。
明明竭尽全力掩藏,却欲盖弥彰。
反倒成了这个雨夜难得一见的真挚诚恳。
程京蔚没有安慰,也没有出声打扰。
16岁的女孩儿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眼泪,他便装作没看见。
片刻,江稚尔抹了抹眼角,转过来,嗓音还带散不掉的哽咽:“程总,您就近把我在路边放下就好,麻烦您了。”
她只生疏地叫他“程总”,而非“二叔”。
也丝毫没有要攀附他笼络他的意思。
程京蔚扬眉,反应过来她理解错了,耐心解释:“我所说的‘带你离开’,并非只是把你从酒店带走。而是,如果你愿意,我会负起养育你的责任,你不必再回你大伯家,也不必再受你堂弟的欺负。”
方才短短几分钟,程京蔚已经明白眼前女孩的处境,也理解为什么老太太会给他打那一通电话。
江稚尔愣住,不明所以。
“为什么?”
男人轻描淡写道:“我说过,因为我受过你奶奶的恩惠。”
江稚尔没说话。
尽管她并没什么可留恋的,但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程京蔚不急于那个答案,只是说:“只要你愿意,尔尔。”
因这个称呼,江稚尔骤然抬眼,撞入他深邃而沉静的眼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却并不觉得奇怪,也不怀疑他用心,或许是他认识奶奶的缘故,也或许因他矜贵而温和。
她看着他眼睛,心跳莫名有些快。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副驾位的助理递来手机:“程总,是海外赛克国际打来的并购电话。”
程京蔚没接,只等女孩的回答。
27岁的男人与16岁的少女并肩而坐,剪裁完美的西服与鼓鼓囊囊的羽绒服,沉着深静的眉眼与未干涸的绯红眼角。
每一秒的流逝都随着两人的巨大差距而变得黏稠沉重。
江稚尔莫名张不开口。
他身上的气场太强大。
片刻,程京蔚吩咐司机:“去江宅。”
他不强求。
而后接通电话,用德语说一声“你好”,嗓音辞沉,发音标准悦耳。
他在国外生活工作多年,精通多门语言,在一刻化作更为强大的光芒,铸就由年龄与阅历塑成的鸿沟。
-
劳斯莱斯掉头行驶上立交桥,在暴雨中疾驰。
半小时后,稳稳停在江宅门口。
程京蔚将那把伞递给她:“别淋湿。”
“谢谢。”
临下车前,程京蔚递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往后遇到任何事都可以联系他。
江稚尔拧开门把手,玄关处的鞋子意味着伯父伯母也已经回来。
她还没回头去看,伯父伯母便急匆匆迎出来。
“尔尔?你怎么回来了?”
“程总呢?他送你回来的还是……”
“嗯。”她应声。
唐佩雯连忙开门探头出去,却只见驶离的车尾,懊恼道:“哎呀,你怎么也不请程总进来坐坐。”
伯父又将她拉到一边:“程总怎么送你回来了?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是我自己想回来,他没有说什么。”见二人还要继续问,江稚尔又道,“伯父伯母,我有些累了,先上楼休息了。”
说罢连忙跑上楼。
关上门,她后背贴在门板上,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才注意男人那件西服还披在她肩上,忘还给他。
江稚尔攥紧掌心那张名片,只好等后面找机会再还给他了。
……
她洗了热水澡,温热的水蒸气让她昏昏欲睡。
前几日她守着奶奶的长明灯整夜,只在白天断断续续打几个瞌睡,实在是累得不行,倒头就睡。
却没想到在梦里又见到了奶奶。
幼时,伯父伯母曾打算拍一张全家福合照。
江琛不肯让她也出镜,便从附近建筑工地挖来一瓶水泥,趁她熟睡,故意将水泥倒在她头发上。
等早上她醒来,水泥早就干涸,结成一个个硬块,怎么都解不开。
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干的。
可江琛就是怎么都不承认。
唐佩雯打圆场,说下午带尔尔去剪头发,再做个护理。
可即便是剪,恐怕也得剪成男孩那样短短一茬。
最后,那天,奶奶和她都没有拍全家福。
老太太给她洗了头,又从古董匣里取出一支篦子,蘸着醋,花了好几个小时,耐心细致的,一点一点将那打结的头发都重新梳顺了。
那之后,老太太就时常用篦子替她梳头,成了祖孙俩的乐趣。
篦子梳齿比平常的梳子都要密,奶奶说用篦子梳头才能将头发梳得乌黑柔顺,也或许如此,她才有那一头好发质。
接着,梦境中画面变幻,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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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中式庭院,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落叶一道道斑驳光影。
奶奶就坐在亭中朝她招手:“来,尔尔。”
这一刻,她脑海中忽然响起另一道属于男人的磁沉声线——“我只听过你奶奶叫你尔尔。”
意识回笼,江稚尔反应过来此刻不过是在做梦。
奶奶已经去世。
再也不会叫她尔尔了。
她一瞬间淌满泪,走到老太太身边,由着她用篦子为自己梳头。
她连哭都不敢大声,怕惊动了眼前这个虚幻的奶奶,也怕惊动了那个正在睡梦中的自己。
她不想醒来。
可最后还是痛哭着醒来,枕头已经湿透。
屋内漆黑一片。
长久寄人篱下的江稚尔早就养成迟钝木讷的习惯,又或许是她太年轻,并不能真切地理解生老病死,也没有奶奶真的已经离世的实感,总觉得一觉醒来还能听到奶奶唤她一声尔尔。
直到这一刻。
那些迟钝木讷都被打通,麻痹的情绪也复苏决堤,来势汹汹,让她招架不住,躺在床上哭得几近窒息。
……
不知过了多久,江稚尔才起身去洗脸。
浴室出来,屋外灯仍亮着,她看眼时钟,已经夜里11点,便推门去看。
二楼走廊漆黑,是从一楼挑空客厅传来的光。
伯父伯母仍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在商讨什么。
江稚尔准备关门,却从中捕捉到自己名字。
动作一顿。
“你说程总带稚尔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真只是因为你妈的缘故?”
“你就别揣摩他意思了,真那么容易被你揣摩明白他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有这功夫不如从旁处动脑筋。”
“你上回不是提过,振腾集团的施总还邀请稚尔去参加宴会?”
“是了,施总虽结过婚,但好在没孩子,若是他对稚尔真有兴趣,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施总母亲年轻时担任首都交响乐团的钢琴演奏,从前培养稚尔钢琴的那么多钱也不算白花。”
江桂来心如明镜。
江家从父亲手中发家,父亲早年喜欢收藏,古玩钱币、名家书画都有涉猎,由此开创江仕博览公司,而母亲则是书法大家,当时二人便是在某次书画展会上结缘,再后来,便有了大儿子江桂来,二儿子江湛生。
江桂来这个弟弟,自幼便对文物感兴趣,后来还娶了当时小有名气的画家舒玉,相辅相成下,江仕博览得到空前发展,舒玉也成为美术界炙手可热的新星。
只可惜江仕博览这一程“东风”也随着江湛生和舒玉车祸离世而停息,辉煌都只是表面,内里早已是空中楼阁。
必须得抓住些什么推上一把。
程京蔚是绝不敢肖想的,这振腾集团的施总倒是值得借力的。
江稚尔不由睁大眼,手指都轻颤。
即便她再清楚自己在家的分量,却也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伯父伯母竟想撮合她和一个离异男人。
饶是江琛那群嘴坏恶毒的,也只是拿她和程嘉遥过嘴瘾。
成人世界的罪恶总是更不堪入目。
江稚尔攥紧拳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可能去走那样一条路,她才16岁,她不要被框死在这里。
最后的最后,少女眼眶绯红,视线定在床头那张名片上。
深夜。
雨还在下,惊雷滚滚。
江稚尔终于拨通名片上那串号码。
响了很久的铃声。
当她以为今夜这个电话都不会接通时,那头传来男人磁沉的嗓:“你好,哪位?”
3. 潮湿
夜里11点,于江稚尔而言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可于男人而言,只是华灯初上、觥筹交错间最热闹的高潮点。
程京蔚刚从灯火辉煌的宴会中暂时脱身。
今日宴会备的红酒是罗曼尼康帝黑皮诺,香气馥郁,入口细腻顺滑,不酸涩。
而程京蔚更偏爱高酸度和单宁的好品质,不爱喝黑皮诺,架不住众人借着为他接风洗尘的理由,还是多喝了些。
他走进酒店套房,拧开水瓶漱口。
他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市中心,万家灯火亮起,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地标楼宇高耸入云。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国,也很久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的夜景。
这时,助理拿着手机进来:“程总,您的电话。”
他接过,是一串陌生号码打来的。
抬手示意人出去,他有些疲倦地在单椅沙发上坐下,将领结往下拽了拽,接起:“你好,哪位?”
“……”
回应他的是沉默。
他又看了眼那串陌生号码。
的确没印象,但旁人不可能拿到他联系方式。
稍顿,他抬眉:“江稚尔?”
“……嗯。”
女孩儿声音很轻,真的很轻,不甜,因为竭力压抑哽咽和涩意甚至显出几分冷硬克制,像极他偏爱的那类红酒。
她轻轻询问,“我可以后悔吗?”
“当然可以。”程京蔚明白她在问什么。
“那我,能不能再问您一个问题?”
“你问。”
“程总,您带我离开,需要我付出什么呢?”
男人片刻没说话。
江稚尔坐在昏暗的卧室内,回想方才伯父伯母的话,心脏像是被拧住,等待审判般。
而这时程京蔚轻笑着开口:“需要你改个称呼。”
“什么?”
“被小十几岁的女孩儿叫程总,总让人觉得别扭。”
她抿了抿唇:“……二叔。”
他无声勾唇,问:“在家?”
“嗯。”
“一刻钟后下楼。”
-
程京蔚这头还脱不了身,派司机去接。
这儿离江宅并不远,雨夜路上车也不算多,不及一刻钟便到了,可司机远远便看到举着伞立在路边的少女。
风大,女孩儿一手攥着行李箱拉杆,一手拼命握紧伞柄,却还是摇摇欲坠,连带她格外纤瘦的身形都仿佛在暴雨中飘零。
司机连忙停了车,跑去接她。
“江小姐,这么大的雨,您怎么提前等着了?”
江稚尔摇头:“谢谢,麻烦您了。”
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又将行李箱放入后备箱,坐回车上后江稚尔又同他道谢。
司机从前在国内是负责程嘉遥小少爷的出行,平日见惯各色富家子弟的骄纵顽劣性格,小少爷已是属于善待他们,这江小姐却更是礼貌得过分。
“江小姐别客气,程总吩咐我来接您,这都是我该做的。”
“程……二叔呢?”
“程总正出席晚宴,还没结束,我先送您去御水庭休息。”
江稚尔点头,发觉司机看不见,又“嗯”一声。
若不是奶奶同程京蔚认识,她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荒诞的事,深更半夜去往仅一面之缘的男人家中。
此刻坐上车仍觉恍惚。
片刻后,江稚尔出声询问:“叔叔,您知道二叔他结婚了吗?”
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程京蔚不在,司机放松许多,开玩笑询问:“程总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不大,他看上去其实很年轻。
但那股气质太沉太稳,是由阅历和能力造就,绝非年纪轻轻就能轻易拥有。
司机很快又自问自答道:“没有,程总今年才27岁,还没结婚。”
“那他是一个人住吗?”
“嗯,程总很少回国,一年或两年才回一次,都是独住在御水庭。”
“他往后还会出国吗?”
江稚尔问者无心,可这问题却很敏感。
程京蔚这趟回国是因程怀先病重,若真是年岁已尽,恐怕少不了一阵腥风血雨,若成功,自然也不会再出国。
司机笑答:“这我就不知道了。”
-
程京蔚到家时已经很晚。
他常年不在国内,即便回国也不过三五日,便也从未请过佣人,只回国前安排人清扫房子。
而此刻,助理刚回复消息,已经定下住家保姆,往后负责江稚尔的日常起居。
程京蔚收起手机,在玄关处换鞋。
小姑娘那双毛绒绒的羊毛靴整整齐齐摆在鞋架边。
他回头往里看,便见客卧方向开一道门隙,灯光从中泄露。
光是这两点便能看清小姑娘性格。
细致、敏感,又有着极其严明的边界感。
鞋子没有放在鞋架上,只放在旁边。
房门也没关闭,只是虚掩。
大抵明白这并非她自己的家,没有归属感,不属于自己,自然事事拘谨。
程京蔚弯腰,将那双鞋子放置在鞋架。
……
而此刻,江稚尔也还没睡,换了新环境,不出所料地失眠。
当听到男人进屋的声音,她犹豫着是否该出去再跟人道声谢,可已经那么晚了,总觉得别扭。
纠结挣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起身。
门板忽然轻轻被敲响两声。
“请进。”
男人只将门半开:“还没睡?”
刚从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回来,身上自然带着烟草味与酒精味,但他脸上看不出半分醉意,只是模样比傍晚时更疏懒些,并不会叫人有丝毫的不适。
“……准备睡了。”
程京蔚始终没有踏过门石,也明白这个点不是聊天的好时机,何况小姑娘看起来脸薄得很,又认生,更不适宜多说。
“后面几天我要去外地一趟,若有什么缺的,随时联系我。”
“好,谢谢二叔。”
“早些睡。”
说罢,准备关门,顺手去关门口的灯控。
却被江稚尔急急叫停:“别关!”
这大概是这一天他听到小姑娘最大的音量,带着些惶急。
程京蔚动作一顿,轻笑:“怕黑?”
江稚尔低头抿了抿唇。
“这灯刺眼,睡得着么。”
女孩儿有些羞赧地软声:“没事的,我习惯了。”
程京蔚没再说什么,关上门出去了。
-
翌日。
江稚尔起床时男人已经出发去机场,厨房有个四十来岁的阿姨正做早饭,见她起床,热情地招呼道:“江小姐,您早餐想吃点什么?”
不愿麻烦人,江稚尔说:“往常什么样就什么样吧,谢谢阿姨。”
阿姨笑起来:“没有‘往常’,程总昨晚才联系我,负责您的日常起居。”
江稚尔愣了愣。
即便知道程京蔚细致妥帖,可这一刻她实在受宠若惊,竟还请人专门负责照顾她。
阿姨以为她是抉择不出吃什么,便问:“江小姐想吃中式还是西式早点?”
“中式吧,简单些就可以。”江稚尔说,“您叫我尔尔就可以,阿姨您贵姓?”
“我姓楚。”楚姨笑着说。
她也的确喜欢眼前这个懂事又漂亮的小姑娘。
江稚尔原本觉得中式早点简单些,她不挑食,蒸些玉米番薯就可以。
却没想到楚姨端着牛肉厚蛋烧、大虾蒸饺、桂花圆子红豆汤、蔬菜汁和一小屉坚果与草莓出来,摆盘精致,营养丰富,口感也极馥郁。
江稚尔自然没能吃完,可还是吃撑。
上午九点半,伯父伯母应该已经发现她留下的字条,却并未打电话训斥。
江稚尔隐隐觉得,这或许也是男人提前打点过。
今天是周日,江稚尔写完剩下作业,收拾好书包,视线便定在挂在椅背上的西服。
她看了眼时间,将西服装进袋子,出门准备找家干洗店。
-
“小姑娘,你这西服我们这收不了啊,特殊面料,标注了不能洗涤也不能干洗。”干洗店老板娘说。
江稚尔愣了愣,怎么还有衣服不能水洗也不能干洗?
“那要怎么办?”
“这类名牌手工西服,品牌店应该有专门养护服务,而且看起来沾过水,羊毛有些变形,建议你再护理一下。”
这类西服都是专人专供,由老裁缝量体裁衣手工制成,深谙老钱富人低调需求,根本看不出品牌。
江稚尔翻遍了也没找到品牌logo。
这让她该送哪儿去护理?
男人看上去那样忙,似乎也不该为这事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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扰。
正苦恼,身侧忽然——
“喂。”
她回头,眼前少年白衣牛仔裤,臂弯挎着个篮球,看来是打完球后正好经过,而眉间蹙着,不掩饰地上下打量她。
这就是程嘉遥,程京蔚的侄子。
江稚尔自然同他认识,同校,比她大一届,读高三,从前在一些宴会活动上碰到过几回。
可算不得熟。
“我二叔呢?”程嘉遥也听说了昨日葬礼上发生的事,似也有些不满。
“他说要去外地出差几日。”江稚尔顿了顿,主动问,“你知道二叔这个西服是什么牌子的吗?”
“干嘛?”
“昨天沾了雨水,你知道哪里可以养护吗?”
“这是德国高级手工定制,国内养护不了,得寄去德国总部。”程嘉遥无所谓道,“沾水了就扔了呗,一件衣服而已。”
江稚尔指尖轻轻攥住衣服布料,没想到这样麻烦。
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随意处置程京蔚如此昂贵的衣服。
“能不能拜托你给我个地址,我寄去养护。”
程嘉遥想说这么麻烦做什么,他二叔多的是西服,大不了重做一身。
可话到嘴边,改口:“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江稚尔抿唇:“你想要什么报酬,我买给你。”
“我缺你的钱?”程嘉遥挑眉,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
江稚尔疑惑:“程嘉遥?”
大家都这么叫。
更熟悉的朋友才会省略姓氏。
他扭头就走:“不帮。”
江稚尔急急拽住他:“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你比我小吧?现在我二叔还莫名其妙要养着你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
小一两岁也叫小么……
他们这些孩子自幼就认识,本就是当同辈相处的。
只是眼下,不得不低头。
江稚尔向来不会说话,嘴也不甜,别别扭扭脸都红了,才叫出一声:“嘉遥哥。”
程嘉遥笑起来,接过衣服袋子:“行,我给你寄,妹妹。”
“……”
“还有。”程嘉遥折身,又竖一根手指,“记住啊,你欠我一次人情,你得替你哥巴结讨好咱二叔。”
“……”
总归先应了再说。
江稚尔点头:“哦。”
-
江稚尔跟楚姨说了声,在外吃过晚饭后才回去。
到门口时手机响起。
江稚尔看着那串号码愣了愣,不自觉紧张,清嗓后接起:“二叔。”
“在家吗?”
大抵是来自长辈的压迫感,江稚尔产生一种“幸好已经赶回来了”微妙情绪,暗暗松了口气。
“嗯,刚到。”
“明天去上学?”
江稚尔开门,看向被放置到鞋架上的粉色新拖鞋,顿了顿:“嗯。”
“明早司机会提前在门口等你。”
从前江家也配了两名司机,一名负责大人出行,一名负责送孩子。
她和江琛虽是同校,可江琛无论如何也不肯同她一道,她都是搭公交去学校。
江稚尔垂眼换鞋,眼睫颤了颤:“谢谢二叔。”
“卧室里给你新放了盏夜灯,睡觉就开那盏,不伤眼。”
一件件、一桩桩,都来得太好太妥帖,好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接受。
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示自己的谢意。
还未开口,程京蔚那头便有人喊他,电话被匆匆挂断。
江稚尔回房,便看见床头那盏云朵形状的夜灯。
……
洗漱完,她爬上床,将卧室主灯关闭,摁亮那盏小夜灯。
暖黄色的灯光柔和而温馨,恰好驱散卧室内的黑暗,像一朵绵软的白云,映入小姑娘清澈的眼眸。
江稚尔窝在被窝中,只露出眉眼,静静看向温热光源处。
她忽然觉得胸腔深处重重跳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破土生芽,带着细微又不可阻挡之势,如潮湿冬雨燃起生生不息的篝火,而后心脏向下坠入狂风骤雨中,响起猎猎风声。
当时的江稚尔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雨声还是惊雷?
其实都不是。
那是16岁的江稚尔爱上彼时27岁的程京蔚的序曲。
4. 潮湿
江稚尔又做了个梦。
她并非自幼就怕黑,而是后天造成的阴影。
父母车祸去世后,她就被带到伯父伯母家生活。
一开始,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被苛待,伯母还让她去学画画学钢琴。
虽然偶有些偏心苛责,但这是人之常情,应该体谅。
直到她后来无意中听见伯父伯母说话,才得知,让她学画画是想未来借着“早逝天才画家舒玉女儿”的噱头,打造她成为江仕博览公司下一个赚钱工具;至于学钢琴,只因现在显贵人家都追求艺术,若是能在这方面有发展,往后嫁给那些公子哥儿是加分项。
当时江稚尔的国画和钢琴都已经学得很不错,老师们常惊喜于她的学习速度。
而从那之后,江稚尔刻意敛其锋芒,国画中那让人称赞的神韵灵气不再,不过照猫画虎,更遑论个人风格。
至于钢琴,她偷偷将那笔钱交到了隔壁的架子鼓兴趣班——当时没有任何力量的江稚尔唯一想到的叛逆和反抗。
她不想借着妈妈的名号去如此功利地学国画,更不想出于顺从男凝视角的目的去学乐器。
哪怕那些勇气并不足以支撑她告诉伯父伯母自己的选择。
只是这事儿并没有瞒太久。
后来江琛偶然从她包中找到一支鼓槌。
山胡桃木,做工精致,把手处包裹一层植鞣革,刻了一串英文品牌名。
江琛其实不知道那是架子鼓鼓槌,只是习惯性占有所有江稚尔拥有的东西。
“你还给我。”江稚尔难得没有顺从屈服,于是江琛更将其当作宝贝,抱在怀不肯撒手。
一来二去,动静引来唐佩雯。
偏偏当时江稚尔正拼命去夺,江琛手滑没抓稳,两人随惯性齐齐摔倒。
江稚尔摔进沙发,江琛磕到茶几。
唐佩雯正好看到这一幕。
那一下磕得重。
唐佩雯尖叫,从楼梯跑下来,一边喊司机备车,一边愤怒地扯过江稚尔,将她直接锁进地下室。
那天奶奶不在家。
江稚尔只记得那个地下室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放坏了什么,有股异样味道,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也许是老鼠,也许只是她太过害怕产生幻听。
她跪在门口痛哭流涕,拼命敲门,恳求能够出来。
当时她才10岁,什么逞强与骨气在恐惧下都成过眼云烟。
可此时,伯父伯母带着江琛去了医院,家中保姆也不敢私自开门。
一直到夜里十点,他们才回来。
伯母哄睡了江琛,才打开地下室门。
当时江稚尔已经哭哑了嗓子,被吓得生生发起高烧,倒在门口什么话都说不出。
江琛刚缝了两针,伯母气还未消,居高临下看她,问:“江稚尔,你知道错了吗?”
她怕了。
她再不敢反抗。
小孩儿的反叛轻而易举被终止,在长辈的权威下举白旗。
她哭着不住点头。
“错哪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该欺负弟弟,也不该不好好学画画和钢琴。”
……
那天的恐惧仍历历在目,以至于醒来时恍惚许久。
恐惧还未退散,那盏小夜灯的橘黄暖光便和煦地平铺蔓延而来,如最轻柔的羽毛,稳稳托住了她不断下坠的心脏。
抚过女孩儿曾经被眼泪浸透的伤口。
-
翌日。
江稚尔下楼时司机便已经候着了,并非那夜来江宅接她的那位,是个生面孔。
一见她便道:“江小姐您好,我姓李,是程总安排往后负责接送您上学和日常出行的司机。”
江稚尔愣了愣:“您只接送我吗?”
“是的。”司机递去一张名片,“往后您有事可以提前告诉我备车。”
当这份好实在太多太多时是很难接受的。
她心中念着这份好,珍惜这份好,但也实在不习惯,过往的经历总在告诉她,当一件事超出预料的好时,总会埋着更大的代价。
江稚尔读的是当地私立高中。
校门口不缺送孩子的各色豪车,但这辆上千万的阿斯顿马丁实在足够吸睛。
江稚尔没想到,刚下车就会碰上江琛。
江琛原以为是程嘉遥换接送保姆车了,心里正想不愧是程家的小公子,保姆车都用上阿斯顿马丁。
却不想见到的是自己最瞧不上的妹妹。
“江稚尔。”他出声。
江稚尔没回应,背着书包快步往里走。
江琛连忙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你现在是厉害了,连我都敢不理了,喂,你到底给那程京蔚灌了什么迷魂汤,还让他给爸妈说以后不许再插手你的事。”
江稚尔轻蹙眉。
果然,伯父伯母周末没找她的确是程京蔚的缘故。
“他可比你大十几岁呢,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怎么传的?你真是连脸都不要了,真恶心,以后别说我们认识,我觉得丢脸。”
她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们认识。
也根本不想跟他认识。
江琛继续喋喋不休:“亏我爸妈花这么多钱养你长大,还给你交学费,白眼狼。”
江稚尔终于还是停下脚步。
很可惜,她是个道德感非常高的姑娘。
哪怕伯父伯母在她身上花的钱,都是为了往后变现的投资。
“我会还的。”她出声。
“你怎么还?让程京蔚替你还啊?你不嫌那钱脏我还嫌呢!”
“等我长大挣钱,我会把这些年伯父在我身上花的钱都还给他。”
“切,就你?”江琛讥诮撇嘴,推她肩膀,“你怎么说都改不了你是个白眼狼的事实,白眼狼白眼狼白眼狼!”
江稚尔被他推得往后踉跄。
忽然,一只手横过来,打掉江琛手臂。
程嘉遥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看向江琛:“犯病就滚回家去,欺负女生干嘛?”
程嘉遥顶着这个姓氏,学校里不止同学们高看他讨好他,就连家长老师也如此。
江琛同样,但在江稚尔面前实在不服气,辩解道:“这是我姐。”
妈妈常说,稚尔是姐姐,凡事都得让着弟弟。
他欺负姐姐当然没问题。
程嘉遥比江琛长三岁,也比他高不少,双手揣兜,挑眉,耷拉着眼,更为语出惊人:“哦,现在这是我妹。”
江稚尔:“……”
江琛原以为程嘉遥一定会特别讨厌这个闯入他家中的不速之客,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接纳。
憋着一团火不敢再多说,只好讪讪走了。
要迟到了。
江稚尔也匆匆准备走,却被程嘉遥拽着后领拉回来,两根手指比数字“2”。
“记住了,欠我第二个人情。”
“好,要怎么还?”
“到时你就知道了。”程嘉遥冲她眨眼,“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信号,你帮我跟二叔多美言几句。”
“……什么时机?”
“那你就别管了。”
“……”
程嘉遥这性格,实在看不出跟程京蔚是一家。
-
学校里的日子并不如江稚尔原本预料的那般纷传她和程京蔚间的各种议论与八卦。
至少表面上都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事。
也许是程嘉遥的缘故,也许是程京蔚的缘故。
只是这些天她频频受到江琛的骚扰。
明明从前他每年生日愿望都会许希望她滚出家门,现在她都走了,他却依旧处处为难不放过。
傍晚,体育课。
江稚尔同好友邵絮走在操场,正讨论学校附近新开的甜品店。
忽然,一颗篮球疾速飞来,正好砸在江稚尔后脑。
力道巨大,差点将她扑倒。
回头看,江琛站在篮筐下,笑得一脸得意。
邵絮实在看不下去,连着一周,砸丢辱骂,没完没了。
被惯得还真把自己当太子爷了,无法无天,尔尔要不是看在他爸妈和奶奶的份儿,哪能这么由他欺负。
邵絮正要开骂,却见一旁江稚尔弯腰捡起篮球,忽然用力砸回去。
江琛全然没料到她敢回手,以至于球砸来时还因震惊愣在原地,直至尖锐的刺痛从鼻骨传来。
他去捂鼻子,却抹了一手的血。
“江稚尔你敢打我!找死吗!”
江琛尖锐地大喊,因变声期声线格外难听,捂着鼻子朝她冲来,抬手就要打。
脾气再好的也有底线,何况江稚尔其实并不怕他那些幼稚伎俩。
她抬手比他更快,下手也比他更狠。
“啪”一声响。
操场众目睽睽下,江琛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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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脸侧向一边。
江稚尔冷眼看向他:“江琛,奶奶已经走了,我没必要为了让奶奶放心再对你百般忍让了。”
“你是不是疯了江稚尔!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你是不是又想去地下室关禁闭!?”
那盏夜灯带给江稚尔的何止是漆黑环境下的安心。
还有底气与勇气。
“我再也不会任由你们欺负了。”
“你还真以为有了靠山可以为所欲为?!”
江琛气急败坏,不管不顾冲上前,下了狠力气想要将女孩儿打压跪下。
这动静引来不少人注意。
江稚尔在混乱中被踢中小腹,很快江琛便被人拉开。
在一片混乱声中,教导主任急急跑来。
-
私立高中处处都是不能惹的主儿,这一类调解便成了最难的事。
原本也是不难的,哪怕这事是江琛先挑头拱火动手,可鼻血滴滴答答弄脏衣服的也是他,看着格外吓人,再加上两人本就一家,批评教育一通也就罢了。
只是——
校长也听说程江两家的事。
江稚尔介于其中,也不知她同程京蔚到底是什么关系、程京蔚会不会为她出头?
没法儿,只能叫来家长,让家长自己处理。
江桂来和唐佩雯很快就来了。
而江稚尔预留的家长联系方式还是奶奶的,校长将手机给她,让她自己联系长辈过来。
没说太明白,但意思很清楚,让她联系程京蔚,也是为了看她是否真能请动程京蔚。
江稚尔摇头:“我家里没有人在。”
唐佩雯一看到江琛衣服上的血迹就吓得不轻,见她也搬不出程京蔚这尊大佛,便什么脸面情分都不顾了,情绪激动地让她立刻给弟弟道歉。
江琛有了人撑腰,腰板直了,趾高气扬恶狠狠瞪着江稚尔。
“江稚尔,你别觉得不说话这事儿就能过去,我告诉你,过不去!你现在是有能耐了,都敢动手打你弟了!”
“是他先打我的。”
江稚尔开口,抬眼,一寸不错地看向女人,“是他先欺负我,用球砸我,从始至终,这么多年,每次都是他先欺负的我,该道歉的不是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道歉。”
唐佩雯震惊得睁大眼。
她看着眼前明明熟悉的小姑娘,忽然惊觉这些年其实自己从来不了解她。
她从来不是任人欺负、软弱无能的奶猫。
伯母还想说什么,被江桂来扯住衣角。
在校长室如此不体面地大嚷大叫,实在丢脸:“你少说两句。”
而后,江桂来看向江稚尔——自己亲弟弟的女儿。
“尔尔,大伯这些年照顾你养育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本来你和琛琛两个孩子间闹矛盾也是正常的,哪家兄弟姐妹从来不吵架的?但你如果这么说,就实在太叫大伯心寒,说到底也是大伯的错,没把你教好。”
江稚尔咬住下唇。
这些年,她最讨厌也最无能为力的,就是这套说辞。
只要搬出这套说辞,无论她再做什么说什么,都成了没心肝、不懂事。
伯母在一旁冷哼一声:“校长,这事儿按校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也算是我们做长辈的最后教她一点做人的道理。”
校长为难沉默。
到底程家权势滔天,是无论如何不可得罪的。
但眼下看二人反应,外界说程京蔚看重江稚尔的传言或许只是谣言。
江稚尔没再说话。
她的话没有分量,改变不了什么。
而此刻,江桂来一家站在她对面,傍晚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将她完全笼罩。
江稚尔脊背很直,耷拉下眼,强撑着维持最后一丝孤军奋战的体面,装作不在意处分。
与此同时。
校长室门被打开,阳光顺势大片铺洒进来。
本该在出差的男人逆光走来,黑色挺阔大衣将他身形勾勒得极为优越,衣角也染上细碎的光点,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挡住些过于凛冽的气质,却依旧挡不住风雨欲来的气场。
在众人注视中,程京蔚径直走到江稚尔身边,抬手摸了摸她头发,而后转身。
“厉校长——”
他明明笑着,可压迫感却足以威慑眼前年逾四十的男人,慢条斯理道:“贵校的校风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5. 潮湿
从程京蔚出现的这一刻,办公室众人脸上异彩纷呈。
唐佩雯方才的趾高气扬瞬间被打碎,江琛打量着自己父母不满又不甘地偷偷撇嘴,而校长连忙讪笑着扬声上前:“程总!您怎么没说一声就大驾光临。”
而江稚尔则是再没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其实一开始她真的不觉得特别委屈,面对众人的欺负和针对,她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可当程京蔚出现,她忽地鼻尖一酸,狼狈地低下头,强忍住眼泪,不想在这种场合当着男人的面哭。
而程京蔚手依旧搭在她后脑勺。
他掌心宽厚,指节分明,青筋微微突起,充斥着力量感。
后腰也像是被一并托住了。
原来“靠山”一词是这么来的。
面对校长的恭维,男人没动,面不改色看校长为自己斟茶,淡声开口:“我若是不来,怎么知道厉校长原来是这么管理学校的?”
校长只能赔笑:“一定是还有误会,方才我们问稚尔同学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肯开口,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厉校长和江总江太太三人这么大阵仗,也不怪我家小孩害怕。”
我家小孩。
我家。
江稚尔眉眼动了动。
程京蔚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更何况,学校的监控难道是摆设?”
校长连声“是是是”,忙让人去调取监控。
江桂来抽了支烟递给程京蔚,主动缓和气氛:“程总,这都说距离产生美,俩孩子从小一起长大,矛盾避免不了,也怪我们做大人的,没处理好他们的关系。”
程京蔚自然听懂他意思。
这是在点他,江稚尔过去都是他们养大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有没做好的,也该体谅人之常情。
程京蔚没给人面子,也没接那支烟。
他在人前向来温和有礼,但那是精英教育下的产物,偶尔展现的傲慢才出自强大的家世背景。
“看来江老太太有远见,托我照顾尔尔,也好缓和孩子关系。江总放心,既如此,事实如何就如何,若是尔尔的错,我也一定不会包庇。”
江桂来和唐佩雯面色一滞。
其实在座众人哪个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错。
监控很快就调来。
当程京蔚看到那颗砸下江稚尔的篮球时,面色彻底冷下来。
他手还抚在她后脑,顺势揉了揉:“有受伤吗?”
江稚尔摇头,轻声:“没事。”
江桂来连忙朝自己儿子脑袋打一巴掌,变了脸:“畜生东西,还不快跟你姐姐道歉!”
江琛还不服气:“她也砸回来了!凭什么我道歉!”
程京蔚下颌微抬,眯眼。
男人即便年轻,可那由家世与能力堆砌的气场总能压人于无形。
他没露出明显的情绪,也没有提高音量,始终慢条斯理,温和地质问,温和地将人逼至悬崖峭壁。
唐佩雯也察觉变化,低斥:“快点!”
江琛这才不情不愿,眼睛都没看向江稚尔,含糊不清地说一句:“对不起。”
这是江稚尔第一次收到他的道歉。
江桂来也跟着不住道歉。
如今程老先生病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年,若程京蔚真顺利把控整个程臻集团,那他就是江家最得罪不起的人。
程京蔚还未开口,电话响起。
他垂眼,低声回:“知道了,马上。”
江稚尔轻轻扯了扯他袖子:“算了。”
他那样忙,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在这样的小事上。
男人低眸:“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真的没事。”
男人无声地拍拍她肩膀,没理会江桂来,看向另一边,姿态依旧八风不动:“厉校长,尔尔被他欺负显然也不是初次,她这能过,我这过不了,按校规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而后再看向江桂来,礼貌地略一颔首:“江总,方才您太太说这是你们做长辈的教给尔尔最后一点做人的道理,既如此,那这也是我这做二叔的教给贵子的道理。”
“在我这,事不过二,再有下次,我也不愿伤了程江两家的和气。”
说罢,他便带着江稚尔离开校长室。
初冬的天暗得早,天际灰尘一片,像是郁结着一层化不开的瘴。
江稚尔走在他身后,视线中都是自己被牵着的手。
她想叫住他问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想认真跟他说句谢谢。
可思及那盏小夜灯,思及他的维护偏爱,那一声“二叔”就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男人那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场并非只在刚才的场合起威慑作用,它也在时刻提醒江稚尔,他们之间的差距何止年龄,更是永远无法弥补填满的鸿沟天堑。
男人肩宽腿长,她跟得有些辛苦,就像她也明白,自己此刻的心动终有一天必然酿出苦果。
挖空心思,想不出其他称呼,依旧是那一声:“二叔。”
“嗯?”
“对不起啊。”她轻声说,“麻烦你了。”
她的心思即便是用放大镜细细打量都不一定能发觉端倪。
只敢将“您”改为“你”。
男人温和安抚道:“你该早些和我说,要不是嘉遥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这事。”
江稚尔惊讶:“程嘉遥?”
“嗯,你们关系不错?”
也谈不上不错。
但能明显察觉到,程嘉遥虽也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但和江琛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还可以。”江稚尔低头,“他人好。”
往后她若真的要同程京蔚一起生活,理应与程嘉遥处好关系。
程京蔚侧眸看她,轻提了下嘴角。
紧接着电话又来催了,今天有一个临时股东大会。他一早飞回来,却没想到刚落地就接到程嘉遥电话。
程京蔚没接,挂断。
“公司有个紧急会议,一会儿你先在我办公室休息。”程京蔚说,“开完会我带你去吃饭?”
“好。”
-
司机径直开入公司车库,搭专用电梯上顶楼。
电梯门打开,身着白色职业套裙的姐姐便迎上前,将文件递给程京蔚:“程总,这是法律部发来的集团股权分配相关资料和鉴定意见。”
而后侧头看向江稚尔,温柔冲她一笑:“江小姐,您请跟我来。”
她竟然也认识她。
到走廊口,程京蔚去会议室,江稚尔则由秘书领至办公室。
“江小姐,您在这先休息片刻。”
秘书干练利落,“想喝些什么,茶、牛奶还是咖啡?”
江稚尔坐在沙发,局促地环顾这偌大的办公室,身后就是十米长的弧形落地窗:“都可以。”
“那我给您倒杯热牛奶吧,晚上喝咖啡容易失眠,您乳糖耐受吧?”
“嗯,谢谢姐姐。”
秘书姐姐笑:“江小姐太客气了。”
江稚尔看着离开的秘书姐姐背影。
她真的很漂亮很时髦,像电视职场剧中的顶尖白领,身形窈窕有致,踩着八公分黑色细高跟,迈步时自然摆胯,自信又优雅,推门出去时接起电话,几句话安排妥当工作。
漂亮又利落,能力强,性格好。
江稚尔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宽大校服,袖子上还有没掸干净的篮球印,更没有那般挥斥方裘的魄力。
而程京蔚喜欢的人,大概只会是前者,而非像她这般事事都需要他照料保护的小孩。
秘书姐姐很快就回来,将热牛奶与甜品水果放在茶几,接着又递来一块湿手帕,“您衣服脏了,若还有什么缺的,随时叫我。”
妥帖到极致。
江稚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自觉比较两人的行为,顿时产生些微妙的羞耻感。
她不该这样。
“谢谢姐姐。”
“别客气,应该的。”
-
待秘书走后,江稚尔才打量起周围。
其实程京蔚长年驻扎海外,很少在这间办公室,布置得也极简单,以黑灰商务风格为主,不过落地窗足够宽敞,丝毫不会觉得压抑。
她拿出周末作业,弯腰认真写试卷。
会议开得有些久,不知不觉解决了蛋糕与牛奶。
出于礼貌,江稚尔将杯碟拿到外头去给秘书姐姐,出去后才发觉走廊空落无人,
她便顺着走廊往里走,想找卫生间将杯碟洗净。
忽地,她脚步一顿。
听到从身侧房间内传来的争论声。
窗内百叶帘虚阖,只透出影影绰绰的身形。
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一头白发,语气不满地责备道:“无论如何,集团还有程乾这个长子坐镇,也不该由你来同我们谈判。”
这意思程京蔚自然听明白了。
程乾作为陈怀先长子,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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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软弱,老董事们当然希望由程乾接手集团,往后才可能逼宫让位。
“集团向来不论长幼,方叔年纪大了,大概是记不清自己当初是如何从自己兄长处谋划股份,至于我同我的兄长,自然也会自行商量。”
方叔登时睁大眼,声如洪钟地骂道:“程京蔚!我当初和你父亲打拼下集团江山的时候,你连话都还不会说呢!什么时候轮到你站在我们头上撒野了?!”
“方叔。”
男人走上前,拿起杯子慢条斯理为他斟一杯茶,“您多虑,整个程臻,只要一日有我在,就没有人敢在您头上撒野。”
程京蔚将茶杯轻轻搁在桌上,俯身,他音量不轻不重,神色也堪称和颜:“自然了,只要有我在一日,您当年挪用公款的事就一日不会见得天日。”
没料到陈年往事竟被晚辈用来威胁。
方叔震惊得瞪大眼,气得人都在抖,竖着手指“你”了半天,最后还是偃旗息鼓。
……
江稚尔站在窗外,意外听完全程,也第一次见到全然不同的男人。
这更像外界传言中的程京蔚。
能力卓越、城府深沉、雷厉风行,强大到令人生畏。
也因此,程怀先重病,媒体却将注意力都聚焦在这个更年轻的儿子身上。
“江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秘书姐姐压低声,跑过来拉住她。
江稚尔连忙道歉:“我想找卫生间洗杯碟,不小心路过这里。”
“给我吧。”秘书姐姐弯腰,凑到她耳边轻声,“快走,这一屋子老头没一个好东西,咱们别被殃及无辜了。”
江稚尔先是一愣,而后便弯眼轻笑起来。
回到办公室,又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原来那才是程京蔚这个年纪、这个地位每日需要面对的东西,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时刻提防有人踩上来,也时刻提防被人拉下水。
就连方才的程京蔚都带着她无法理解、无法参透的陌生感。
忽然,办公室门拉开。
男人臂弯搭着件黑色大衣走进来:“抱歉,遇上些棘手的事,等饿了吧,晚餐想吃什么?”
“都可以。”江稚尔说,“刚才那个姐姐给了我蛋糕,不饿。”
男人勾唇笑了笑,温和而疏懒。
已经全然没了方才步步紧逼、置人于绝路的模样。
他很快收拾好文件资料,披上大衣:“走吧,尔尔。”
-
程京蔚带她来了一家法式西餐厅。
下车便是大片法式庄园,沿着曲折小径往里走,便见到一幢藏在绿树中的百年建筑,弧形拱门设计,彩色玻璃窗格,景色美得像一幅中世纪油画。
“想吃什么?”
江稚尔看着全英文菜单,并不习惯这种场合:“都可以。”
“有忌口吗?”
她摇头。
程京蔚便点了几道主厨推荐菜式,两份牛排,又叮嘱:“一份三分熟,一份七分熟,谢谢。”
收起菜单,抬眼。
便见对面的小姑娘正仰着头,漂亮的眼睛黑葡萄般清澈,盯着上方挑空的琉璃穹顶。
“在看什么?”
小姑娘眼睛亮亮地说:“好漂亮。”
程京蔚回国时常来这家餐厅,却头一回透过小姑娘的眼睛,看到头顶的美景。
这时他手机又响起。
他忙碌得几乎没有空闲时间,江稚尔还以为又是工作电话,没想到程京蔚接起时说:“嘉遥。”
她抬了抬视线。
男人修长骨感的食指指尖描摹银质刀具,垂着眼:“在香榭西餐厅。”
待他挂电话,江稚尔问:“怎么了?”
“嘉遥说找我有些事儿。”他漫不经心地笑,“无妨,他找我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说罢,叫来侍从,又添了几道菜。
侍从走后,江稚尔从书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指尖推着,缓缓推至程京蔚面前。
这动作突然。
但其实她深思熟虑已久。
她和程京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出于奶奶的缘故才愿意照顾她,本就不该承担那些养育她的成本。
自幼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实在无法坦然接受旁人的好,只有这样才能舒服些。
程京蔚扬眉:“怎么?”
“银行卡,密码是960627。”
男人笑起来,嗓音磁沉,带着些取笑逗弄的意思:“包养我啊?”
6. 潮湿
江稚尔愣了下,而后脸颊迅速升温,心跳鼓噪。
“不、不是。”
小姑娘一点开不得玩笑,支支吾吾解释,“这是我的卡,我有钱,以后我住在二叔您那里的租金,还有司机、保姆的工资,都可以用我这张卡里的钱。”
说完,她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好。
像是要跟他撇清关系,显得没良心。
想再解释,男人已经伸手拿起银行卡,两指夹着:“卡里多少钱?”
“十七万八。”
小姑娘立马一本正经的模样再次惹程京蔚发笑。
只不过,十七万八,对于江家的孩子而言实在算不得多。
程嘉遥平日随便买辆机车都得上百万。
江稚尔也知道这卡里的钱哪里够付,程京蔚找的司机和保姆一定薪资不菲:“等我高中毕业,我就会挣钱的。”
程京蔚还未开口,程嘉遥到了。
“二叔!”少年一路跑进来,就差滑跪在他面前,“您可一定得救我!”
“说人话。”
“我妈把我卡给停了,我快饿死了!”
“饿不着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程嘉遥哪是真来蹭饭的:“二叔,我是真有事儿求您,我好不容易托人拿到的布加迪Veyron,全球限量四百多台!明天必须付尾款,不然定金都打水漂了!”
“你妈为什么停你卡?”
程嘉遥一哽,支支吾吾:“她就是杞人忧天……觉得我玩赛车容易出事儿。”
程京蔚笑:“那你现在求我去拂你妈的面子?”
程嘉遥竖起四指比在额角:“我们俱乐部安全措施可好了,保证不出事,而且那可是限量版,可遇不可求,转手卖了都能赚几百万,我这是投资赚钱呢!”
“多少?”
“两千多。”
江稚尔喝着奶油汤,听到这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这是省略了“万”字。
两千多万。
纵使她知道程家几代富贵,也没想象到这般程度。
她垂眼看向桌角自己那张银行卡。
才十七万八,也许程京蔚都觉得好笑吧。
见他有松口的意思,程嘉遥加足马力:“二叔,求您了!只要您答应给我买车,您就是我亲爸!江稚尔就是我亲妹妹!我一定好好孝敬你们俩!”
“……”
江稚尔一愣。
被他这稀里糊涂的关系弄懵了。
说着又看向江稚尔,拼命冲她眨眼,示意她也替他说情。
江稚尔反应过来,之前程嘉遥让她记着的人情就为了此刻。
可她哪好意思开口找程京蔚要钱。
男人则懒洋洋靠在椅背,笑骂一句滚,说没他这么没出息的儿子。
程嘉遥顺势从善如流道:“我虽然没出息,可我亲妹有啊!”
他一巴掌按在江稚尔肩膀上,“她成绩可好了,您投资我就等于投资我亲妹,以后咱俩一块儿孝顺您!”
“我谢谢你,让我没到30就儿女双全。”
程京蔚懒得再和这没出息的掰扯,拿起手机给他转钱,输最后一位密码时停顿,“记住了,玩赛车做好防护,不许上马路,否则告诉你爸妈。”
程嘉遥一个劲儿点头,再次发誓:“一定!”
随着程京蔚输下最后一位密码,程嘉遥这头手机“叮”一声到账提示。
程嘉遥激动地一把抱住程京蔚,就差亲上去,被男人挡了,程嘉遥隔空一个飞吻,程京蔚没眼看,抬手打发人。
江稚尔看着男人表情,没忍住抿唇笑起来。
程嘉遥很上道,起身说:“我去结账,这餐算我的!”
一顿饭换两千五百万,真是天大的好买卖。
待程嘉遥走后,程京蔚抬眼看向对面的小姑娘。
“看到没,你不舍得花我的钱,迟早有一天得便宜这小子。”
这哪里能比。
江稚尔轻声:“他是你侄子,我……”
我什么都不是。
小姑娘轻轻提一口气,又回想起傍晚校长室内的伯父伯母,缓声道:“我只是觉得,只要我花了他们的钱,就好像没有资格指责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
她并没有指明“他们”是谁。
可程京蔚还是听出其中隐晦的意思,停顿了下。
“小朋友。”男人忽然语气松快地这么叫她。
江稚尔心脏像是漏一拍,突突跳动起来。
男人的目光温润而沉冷,如一汪深潭,沉淀了无数她不知道的宝物,好像只要经他口说出的话就是得以验证的真理。
他说:“你的人生应该是用来体验的,无论是在你奶奶身边还是在我身边,你的人生都可以是游乐场,而非循规蹈矩的田字格,不必胆战心惊生怕出错,也不必追求完美,放宽心,往前走,你可以很轻松地成为你更喜欢的自己。”
“更何况,你二叔我呢,没什么不良嗜好,赚得也不算少,养个你足够,更没什么养儿防老的旧观念。”
程京蔚揉了下她发顶,漫不经心道,“所以,尔尔,不必对花钱产生太重的心理负担。”
江稚尔虽然腹诽他口中“养儿防老”一词,可心跳却终究避无可避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十几年,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有人为她亮起一盏灯,照亮漆黑无光的前行路。
-
程嘉遥结账完回来。
用餐时,大部分时间江稚尔都在听两人说话。
原以为程嘉遥就是不学无术、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没想到他在城郊买了块山脚下的地,自己打造了赛车俱乐部,耗资巨大,盈利却也不小。
程京蔚听他说俱乐部目前运行状况,时不时揪着细节多问几句,也发表自己的看法。
外界媒体将程京蔚和程嘉遥父亲程乾的关系渲染得水火不容,说兄弟俩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可看他对程嘉遥这个侄子却是真的不错。
……
离开时,在门口迎面走来一个女人,穿着质感极好的白色羊绒大衣,妆容清透精致,红唇,大直径珍珠耳坠,每一根发丝都精致到极致,漂亮优雅至极。
江稚尔视线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却不想女人停下脚步,语气惊诧道:“Felix!”
程京蔚侧头看去:“巧。”
女人叫住侍从:“记着给程总免单。”
“已经付过了。”
此刻,程嘉遥正和好友通电话报喜,说那辆布加迪Veyron已经订下。
而江稚尔站在一旁,看程京蔚低头同女人说话,显然相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Felix是程京蔚的英文名,而这家店是女人开的。
“一会儿有事没?”程嘉遥忽然问。
“啊?”
“有没有玩过赛车,带你长长见识。”
程京蔚听见,思及小姑娘平时的确没什么娱乐,多问了句:“想去吗?”
女人挨着他站,闻言探出身来,打趣道:“这就是他们最近说你养的女儿?”
接着朝江稚尔歪头笑了笑,“你好啊小朋友。”
“姐姐好。”江稚尔礼貌道。
女人笑起来,侧头跟程京蔚打趣:“既然我是姐姐,论辈分,我是不是也该叫你一声二叔?”
程京蔚瞧着小姑娘乖巧模样,勾了勾唇角,没说什么。
程嘉遥电话又响了,朋友来催,便又问了江稚尔一遍:“去吗?”
“嗯。”江稚尔低头,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泡泡。
男人本就有属于自己的社交,她应该识趣些。
程嘉遥:“走吧。”
刚走出门槛,男人沉沉出声:“程嘉遥。”
后者回头。
程京蔚抬下巴,示意江稚尔:“怎么带走的,怎么给我原样送回来。”
程嘉遥朝后摆手:“放心,保证一根头发都不少。”
目送二人离开,范檬背靠墙,食指卷着缕头发懒洋洋地笑:“Felix,你可真是笑面虎。”
程京蔚没看她,低头点烟。
他站在沉沉夜幕中,挺阔的黑色大衣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缓缓呼出一口青白烟雾,没说话。
“有时候我真觉得认识你这么多年也看不透你,一边架空兄长、压制老股东们,一边却对这俩孩子都不错,你到底怎么想的?”
“大人的事不该殃及他们。”
“嘉遥也就罢了,那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范檬笑了笑,“你养这么个孩子在身边,可是很影响你在那些名媛圈的身价的。”
程京蔚弹了弹烟灰,无所谓笑道:“这倒是好事儿。”
范檬一哽,忘了原本想说什么:“不过之前都没见过这江家小孩儿,没想到生这么漂亮,瓷娃娃似的。”
程京蔚勾唇。
范檬又想起这些天纷传的流言蜚语:“你知道现在外界怎么传么?”
“怎么传?”
他最近一直在外地出差,还没来得及打造南锡市内的人脉网,有些话不敢传到他耳朵。
“好听点的,说你是为了上位打造让投资者放心的人设,也有说你病急乱投医想拉拢江家那就快没落的。”
他漫不经心问:“难听的呢?”
“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
“你说。”
范檬耸肩:“你养个半大不小的漂亮姑娘,还能指望那群人狗嘴吐象牙?无非说你是给自己养童养媳的。”
程京蔚眉眼骤然冷下来。
程氏家族庞大,外界向来传言纷纷,他过去从不在意这些。
他侧头:“谁传的?”
饶是范檬认识他多年,此刻也被他眼底的冷意煞到。
“……喂,咱们这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让我以后怎么混?”
程京蔚掐烟,也不强迫:“也不算难查的事儿。”
范檬没想到他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你想做什么?”
“往后你跟那些人应该不会再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
范檬想说至于么,最终依旧没说出口。
-
这家法式餐厅园林大而美,江稚尔路痴,心里想着事儿跟在程嘉遥后头弯弯绕绕往外走,直到他停在一辆明黄色跑车边。
“上车妹妹。”
“……”看得出来他的确心情不错。
江稚尔杵在原地,“你有驾照吗?”
“没有,无证驾驶,被扣了就等二叔来捞人。”
江稚尔不由睁大眼。
程嘉遥笑起来,替她拉开车门,嘚瑟说:“上车,骗你的,你哥我留级过一年,已经满18了。”
“……”
程嘉遥开惯赛车,把马路也当赛道开,江稚尔连忙扣上安全带,正襟危坐。
片刻后,她还是忍不住开口:“程嘉遥。”
“听不见。”
“程嘉遥。”
“听不见。”
“……”她在心底叹气,“嘉遥哥。”
他笑:“说。”
江稚尔抿了抿唇:“刚才那个姐姐,是二叔的女朋友吗?”
“檬姐啊?我二叔留学时跟她就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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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挺好,也许是女朋友,谁知道呢。”
江稚尔别开眼。
车窗倒映下她倒影,额头缓缓贴上车窗,轻舒出一口气。
程京蔚与她而言,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对她有着致命吸引力,却无从知晓下一秒她会开出什么。
心情也随之坐上过山车。
上一秒他温柔地说“你的人生可以是游乐场”时的心动,下一秒便又被酸涩淹没。
-
到山脚下的赛车俱乐部。
半途天开始下雨,蒙蒙细雨,越靠近山脚雨越下大。
“雨这么大还能开赛车吗?”江稚尔问。
程嘉遥一个急刹稳稳停在俱乐部门口,“雨天山地赛车才好玩,下车。”
俱乐部内不少人,随着两人走入,众人视线纷纷看过来。
“哟,遥哥,女朋友?”
“这我妹。”
“哇哦,妹妹,这可是最暧昧的关系了。”
“亲妹。”
“我倒不知道你爹老当益壮,又生了一个?”
这群人满嘴跑火车习惯了,程嘉遥懒得再解释。
换好赛车服,他看江稚尔:“你坐会儿,我去室内赛道热身几圈,待会带你跑山地。”
江稚尔点头。
全新环境,她拘束地安静坐在一边。
俱乐部这群纨绔子弟平日里各色娱乐场所,漂亮御姐见多了,倒是头回见这款的。
小姑娘没化妆,素面朝天,却漂亮得挪不开眼。
灯光照射在落在她脸颊的几滴雨水,细腻白皙得几乎像罩了层水膜,蛾眉粉黛,圆润清凌凌的鹿眼,鸦羽般的黑睫细密地铺散开来,像尊小菩萨像。
“妹妹。”有人出声。
江稚尔看向眼前的少年,礼貌性的:“哥哥。”
少年没忍住笑。
周围其他人跟着笑:“妹妹,这‘哥哥’可不能随便叫,你看他笑得那浪荡样儿。”
少年骂一句滚,在她旁边坐下了,闲聊问:“你几岁啊?”
“十六。”
“你有十六?”
少年垂眼扫视。小姑娘纤瘦稚嫩,看着都还没抽条,更没有他们这群人打磨得成熟圆滑,青涩得很。
“嗯。”
“程嘉遥畜生啊!”
“……我真的不是他女朋友。”
“那你有男朋友没?”
江稚尔还未回答,周围一群人又开始起哄:“哟,这可是遥哥带来的妹妹,你问这么清是存什么心思啊?”
话音未落,程嘉遥从室内赛场出来,边走边说:“不管存什么心思,我劝你都憋回去。”
起哄声更此起彼伏。
调侃程嘉遥刚才还说是妹妹,现在又护那么牢。
他拧开水瓶喝了口,慢条斯理旋紧瓶盖:“这我二叔家的。”
众人皆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反应过来这是谁,奇迹般地,那些调侃瞬间就止了,跟碰上洪水猛兽似的。
外头雨更大了,程嘉遥给江稚尔也拿了一身赛车服和头盔,带她去玩山地赛车。
暴雨如注,狂风裹挟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水流顺着狭小山道滚落。
这大概是江稚尔长这么大以来,做过最叛逆的事。
暴雨夜,山路,敞篷赛车。
程嘉遥轰油门,轰鸣声响彻云霄。
“怕吗?”他问。
江稚尔摇头。
下一秒,车如离弦箭冲出,一头扎入呼啸的狂风骤雨中。
雨点瞬间糊住头盔面罩,江稚尔起初被后座力吓得闭紧双眼,但很快适应,睁开眼,看赛车在崎岖山道疾速穿梭。
她不动声色地屏住呼吸。
在狂风骤雨中,在鼓噪跳动的心跳声中,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葬礼,程京蔚撑着黑伞缓缓走到她面前,为她挡去风雨。
也是在这一刻,刺耳的引擎声中,她终于笃信自己那或许永不见天日的心动——
她爱上了年长她11岁的程京蔚。
-
尽管赛车服防水,可不免还是弄得湿漉。
程嘉遥对江稚尔刮目相看:“你还真是一点没怕啊,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
夜间山中温度更低。
程嘉遥跟好友们说了声,先送江稚尔回去。
要是害小姑娘感冒,他二叔肯定饶不了他。
江稚尔坐在车内,抽了纸巾擦湿润的发丝。
程嘉遥叮嘱:“要是二叔问起,你可千万不能跟他说我带你跑山地。”
她点头,“嗯”一声。
等绿灯的间隙,程嘉遥侧头,看小姑娘精致侧脸,拥堵雨夜亮起的红色尾灯在她脸颊投下一抹光影,轮廓青涩漂亮。
他忽地一顿,心跳似是紊乱一记,激起难以言喻的麻。
察觉到他视线,江稚尔疑惑:“怎么了?”
“没。”他移开视线,又转身从后座拿了件衣服,“对了,这是上次你让我送去护理的二叔的西服。”
江稚尔接过,细细查看。
程嘉遥:“没办法,这布料娇贵,淋过雨再怎么修复细看都会有痕迹,倒不如扔了,二叔肯定不会再穿。”
江稚尔想,即便是要丢,也不该是她来做决定。
“我先拿给二叔吧。”
车内没伞,程嘉遥送她到门口,离屋檐仅三步之遥。
江稚尔自己身上都未干透,拉开羽绒服拉链,将那件西服紧紧护在怀里,拉开车门快步下车,没让西服淋到一滴雨。
就像小心翼翼护着那颗无法见光的真心。
7. 潮湿
进屋时,程京蔚已经在家。
男人穿着一身家居服坐在西厨中岛台,洗过头发,发梢蓬松垂在额前,挡去些许白日里的冷肃。
他面前是电脑与文件资料,左手握咖啡杯,闻声抬眼:“回来了。”
“嗯,二叔。”
江稚尔应声,在玄关处换鞋,雨珠顺着发尾滴落在地板,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她连忙蹲下去擦。
还没拿出纸巾,楚姨就拿着抹布过来了:“尔尔,你放着,我来。”
“外头那么大雨怎么没打伞?”程京蔚问。
“嘉遥哥车里没伞。”江稚尔说,“没事,就几步路。”
小姑娘难得去玩,淋些雨就淋些雨,对孩子而言淋雨都是乐趣,程京蔚没多说。
“好玩吗?”
江稚尔眉眼泛起笑意:“嗯。”
紧接着,便见她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那件西服,既怕抱得太松会淋到雨,又怕抱得太紧留下褶痕。
“二叔。”她将衣服递去,“这是上回你借我挡雨的西服,我托嘉遥哥去护理过,你看看还能穿吗?”
程京蔚没说能穿还是不能穿,他都没细看,漫不经心接过,随手就将西服搭在椅背。
他漫不经心:“差点忘了这衣服。”
大抵少女的心动总是伴随敏感的酸涩情绪。
江稚尔知道程京蔚这般的男人根本无所谓一件手工高定西服,可这一刻目光还是不受控紧紧追随那件被搁在椅背的西服。
年龄带来的差距体现在方方面面。
她想尽办法去尽可能护理、小心翼翼保护的西服,在男人眼中,不过是衣橱中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的衣服。
就好像她那颗赤诚的真心,对于年长十一岁的男人而言,也实在幼稚荒诞得不值一提。
程京蔚拍拍她脑袋:“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嗯。”
早到卧室门口时,程京蔚又叫住她:“尔尔。”
“什么?”
程京蔚想起方才收到的一封邮件邀请函:“后天有空吗?”
后天是周末:“有。”
男人喝一口咖啡,问:“带你去玩?”
-
邀请函由南锡市商会发出,邀请当地不少商贾富家,程臻集团作为数一数二的企业自然受邀。
往年程怀先也非次次参加,而这是程京蔚正式归国第一年,是个恰当的机会去疏通各方关系。
今年宴会设在邮轮,出海主题。
自产自销,午餐是届时捕捞上来的海洋盛宴。
从前江桂来虽然并不经常带江稚尔出席宴会,可多少也见识过一些,却不想这次的邮轮豪华得完全超出她想象。
湛蓝的港湾海面之上游船如织,为首的是一座雪白巍峨的巨型邮轮,地上六层地下两层。
今日天气不错,海风和煦温柔,海面波光粼粼。
登上甲板,从奢华的舱室到功能齐全的娱乐区和休息区一应俱全,宴会厅内金碧辉煌,身着制服的侍从端着香槟酒托穿梭于人群,舞台上一支交响乐团正在演出。
程京蔚一登上邮轮便被众人团团簇拥。
大家躬着身,又是敬酒又是恭维,而男人站在其中,身形挺拔,八风不动,礼貌得体中自带不容忽视的气场。
明明最年轻,地位高下却一眼分明。
程嘉遥也在,此刻正看厨师现切蓝鳍金枪鱼。
厨师切下两块大腹刺身。大腹部位肉质鲜滑软嫩,油脂丰富,入口即化,是这三百公斤金枪鱼中最值得品尝的部位。
程嘉遥夹起一块入口,见江稚尔拧着脖子正在人群中找二叔。
他将碟子放她面前:“别找了,咱二叔一出现就跟羊入虎口差不多,铁定脱不开身。”
“……”
江稚尔觉得他语文成绩一定不怎么样。
邮轮上种种与她而言都很新奇,她来到甲板,看那些新捕捞上来的鱼虾,都是从未见过的。
她就一个个地瞧,船员见小姑娘好奇模样,笑着主动介绍,有蟹有螺有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鱼。
她蹲在捕捞网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尔尔,你今日也来了。”
她回头,见到伯父。
不仅如此,江桂来身侧还站个约莫三四十的中年男人。
察觉她视线,江桂来介绍道:“尔尔,这位是施总。”
中年男人看着她点头轻笑,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带浓浓的粤语腔调:“你好,尔尔。”
江稚尔却是倏地一愣。
施总,香港人。
她想起葬礼结束那夜,听见伯父伯母议论声中提及的“施总”,就是他。
江稚尔仰头,定定瞧着眼前男人。
他个子并不高,眼睛很小,但身材保养不错,有健身痕迹,健康的小麦肤色。
这就是那晚伯父伯母说的——“虽结过婚,但好在没孩子,若是他对稚尔真有兴趣,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江稚尔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什么话都没说,冷冷别开眼。
气氛凝滞尴尬下来。
那位施总性格倒温和,笑着走上前:“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别在甲板上待着,这海面看久了会晕。”
江桂来笑道:“我们南锡不常见海,自然没有施总常出海做生意的懂这些窍门。”
“走吧,去里面,马上就到餐点了。”施总说。
江稚尔的确有些犯晕,也想进去找程京蔚,便跟二人进入金碧辉煌的舱室。
源源不断的刚捕捞上来的海鲜被送至厨房,十几位厨师正忙碌备餐。
施总拿起一瓶红酒,拔去软木塞,倒了一杯酒递给江稚尔。
“尔尔,尝尝,马德拉酒,也被称作‘不死之酒’。”
江稚尔拒绝:“我不会喝酒。”
施总看向江桂来笑道:“看来江总家教严格,把尔尔教得很乖巧。”
“乖巧”一词让江稚尔蹙眉。
她不喜欢被冠以这样的形容词,就像她当初厌恶伯母为了她“好嫁”而学习钢琴。
只是这一刻又想起程京蔚所说的——你的人生可以是游乐场,而非循规蹈矩的田字格。
他现在在哪儿呢?江稚尔心想。
施总并未放下高脚杯,继续道:“只是既然来了邮轮,自然该尝尝马德拉酒,女孩儿得多见识多经历,往后才能成长为有魅力的女人,就像这口感馥郁的红酒。尔尔知道为什么它被称为不死之酒吗?”
江稚尔心不在焉:“为什么?”
“这酒起源于马德拉群岛,是为海上长途航行专门制作,将葡萄酒装入橡木桶并放在高温环境中,品质好的马德拉酒可以陈放数百年,口感也很独特,果香充沛。”
施总又将杯子往前递了递,“试试,酸甜口的。”
江桂来也道:“尔尔,今日难得,喝一口也无妨。”
她还未开口,身侧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的手,骨骼分明,冷白皮,青筋突出,径直从施总手中接过高脚杯。
程京蔚嗓音磁沉:“施总,何必为难孩子。”
施总定居香港,虽生意常往来南锡,却还并未听闻程京蔚抚养江稚尔的事。
闻言愣住,不知程京蔚的性格怎会插手管这类小事。
“程总言重,我不过是跟尔尔介绍马德拉酒的起源罢了。”
“施总见多识广,只是恐怕忘了这酒酒精度数高。”
程京蔚揽过江稚尔肩膀,将小姑娘带至自己身旁,“我家小孩从未喝过酒,又是在海上,若喝了施总的酒不适,恐怕该有人诟病您别有用心。”
男人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意,可这笑意未达眼底,强硬而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这施总平日作风他也有所听闻,哪能不知他想做什么。
施总面色一僵。
我家小孩?这江稚尔怎么会是程家的小孩?
若他早知这点,绝不会劝她喝酒。
他略带不满地看向江桂来。
江桂来忙打圆场,笑着恭维道:“这些日子多谢程总费心照顾尔尔,只是您日理万机,恐怕尔尔也会让您烦心不少,还是让她回来住吧。”
“江总夫妇二人平日也忙,又有独子,我既已答应江老太太,自当尽力让她泉下安心。”
说罢,程京蔚便带江稚尔离开。
“程嘉遥呢?”他问。
江稚尔说不知道。
他刚才被朋友叫去了。
程京蔚微微蹙眉,就不该放心让程嘉遥领着江稚尔:“那你就跟在我身边,这儿人杂,难免有些没礼数的。”
江稚尔点头,轻轻抿了抿唇。
……
很快就到午餐餐点,餐厅内位置都已安排好。
程京蔚坐上座,而江稚尔则在他身旁。
全鱼宴。
厨师们分中西厨两拨,西厨就站在餐桌前,一对一服务,现切刺身、香煎炭烤一类,中厨则由侍从从后厨呈上。
许多吃食都是江稚尔从未见过的,甚至连怎么吃都不知道。
比如此刻眼前的炭烤海星。
她拿勺子轻轻敲了敲硬邦邦的壳,不知该从何下嘴。
程京蔚正同人说话,余光瞥见,便戴上手套,拿过江稚尔盘中那份,用小金匙一点点细致挖出黄肉,满满一小屉,放到江稚尔面前。
他动作自然极了,那双修长骨感的手剥肉时依旧格外好看。
“试试。”他低声,“可能会吃不惯。”
江稚尔忍着在喧嚣中剧烈跳动的心:“谢谢二叔。”
心动麻痹神经,她舀起一勺入口,却忽然被那涌入鼻腔的腥味刺得皱紧眉。
程京蔚轻笑:“刚才就和你说了,你也许会吃不惯。”
江稚尔忙喝一大口饮料囫囵吞下。
程京蔚将自己那份茶碗蒸递去:“润润喉。”
因这小变故,江稚尔再碰上稀奇吃食都格外谨慎,好在绝大多数都能吃惯,味道鲜甜馥郁,很好吃。
这种场合少不了敬酒点烟,江稚尔吃撑,又被室内不断弥漫的烟味刺得有些头疼。
她同程京蔚说了声,独自去甲板上吹风。
……
江稚尔没想到会在甲板上再次遇见那回西餐厅外碰上的漂亮姐姐,听程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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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提过名字,叫范檬。
范檬靠在游艇护栏边,黑藻般的卷发被海风吹拂,回头时见到她,抬手打招呼:“哈喽尔尔。”
江稚尔知道自己此刻心底再次泛起的酸楚是什么。
但她也只是停顿两秒,而后乖乖扬起笑:“姐姐好。”
她明白的,她不该肖想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不合伦理不合礼数,大概还会惹程京蔚生厌。
“姐姐,我二叔在里面。”她主动道。
范檬歪头:“唔,干嘛跟我报备你二叔在哪里?”
江稚尔一愣。
范檬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小姑娘误会了些什么,笑:“我不是你二叔的女朋友。”
江稚尔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地“啊”一声,忙道歉道,“对不起姐姐,因为你们看起来特别登对,你特别漂亮。”
这话哄得范檬笑得弯下腰来。
她也坦诚,耸肩道:“我倒是追求过你二叔,可惜他没有你这样的好眼光。”
江稚尔心脏突突跳动两下。
她忽然抬起眼,看向范檬,轻声问:“姐姐,那二叔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范檬答得干脆,“何止女朋友,我都怀疑Flexi压根对女人不感兴趣。”
“……”
“不过他倒挺护着你,不像从前那般没人情味儿。”
江稚尔一愣:“什么?”
“之前有些不长眼的,浑说些不中听的。”
范檬没有明说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江稚尔再清楚不过。
那些话因为忌惮不会传到程京蔚耳中,却有人敢当面挖苦她。
“上回我无意在他面前提起,他便让人查清楚是谁,直接搅黄了那些人的生意,一点情面都不肯留。”
范檬笑道,“都说做人留一线,我还是头回见他这样。”
江稚尔愣了愣,从未听他说起过这些。
范檬耸了耸肩,又道,“不过他此番回国恐怕也没好日子过了,集团里那些老不死的斗不过他,就只能往他身边塞人了。”
-
重回舱室时,江稚尔的位置已经被一个陌生女人占据。
她脚步停顿。
女人穿着一袭丝绸包臀白裙,肩披雪白貂皮,握着高脚杯笑盈盈挨在程京蔚身边。
“程总,没想到您今日赏光大驾,这杯酒我敬您。”
周遭视线都落在二人身上。
有人调侃说,向来只有别人敬秦小姐酒,还是头一回见秦小姐主动敬酒,程总真是艳福不浅。
程京蔚没动。
那位秦小姐神色自若,主动倾身去拿他的酒杯,靠近时手不动声色地虚扶住他手臂借力,一触即松,将度拿捏到极致。
秦小姐是商会主席独女。
程京蔚没有当众拂面子,接过酒杯轻抿一口。
秦小姐还欲攀谈,程京蔚侧头看向站在舱室门口的江稚尔:“尔尔,过来。”
江稚尔几乎是机械性在众目睽睽下走回到他身旁。
程京蔚:“方才没吃多少,再吃些。”
这话看似是说与江稚尔听,实则是说给秦小姐。
她面色稍变,连忙起身,将位置让回给江稚尔。
江稚尔没想到范檬所说的往程京蔚身边塞人来得这样快。
小姑娘大脑一片空白。
她喜欢上她本不该喜欢的人,他所接触的人、所接触的事,都在她意料之外,仿佛前路被斩断,只剩悬崖峭壁。
程京蔚同秦小姐寒暄两句,微不可察地下了送客令,礼数依旧周到,情绪难辨,强势都隐在字里行间。
江稚尔并不能参透这些滴水不漏的官话,只看见待秦小姐走后,程京蔚拿起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擦拭,慢条斯理。
她看着他动作,心旌微动。
程京蔚是这天地间不食红尘的看客,似乎也不会爱上旁人。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成年人爱情的准则,更不知道什么叫步步为营、循序渐进。
她只是想考究证明些什么,用最蹩脚的方式试图探寻男人的心意。
如果偷学架子鼓、和程嘉遥雨夜跑山地是她过去做过最大胆的事,那此刻,她伸手覆住程京蔚的手背大抵是更加大胆的事。
程京蔚侧头:“怎么了?”
江稚尔心如鼓震,她将酸涩的爱意酿成勇气。
她垂下眼,轻声说:“刚才甲板上吹了太久的风,手有些凉。”
程京蔚什么都没说,缓缓抽出手。
于是江稚尔一颗心脏疾速下坠。
可下一秒又被稳稳兜住了。
他换了一只手,在桌下再次轻轻握住了她——左手方才刚用毛巾擦拭过,有些冰,右手却很是暖和。
江稚尔眼睫飞快颤动。
看着男人宽厚的大掌将自己整个包裹,拇指安抚般摩挲她掌心,那截冰冷的金属表带紧贴她过分鼓噪的脉搏。
餐桌上的喧嚣并未停歇。
在这最明争暗斗、笑里藏刀的地方。
程京蔚在桌下无人知晓处,握住了她的手。
8. 潮湿
傍晚,邮轮开始靠岸。
冬日天黑得比往常都要快,待停稳天色早已大暗。
今夜海岸边有烟花秀,人头攒动,很是拥挤,程京蔚便让司机停远了些,要走一段路才能上车。
“累么?”程京蔚问。
“不累。”
和程京蔚一起走在海边公路怎么会累?
行走间两人袖子布料偶尔会摩擦到,一路穿过凛冽寒风,穿过道路两旁四季常青的雪松,空气中都浸润幽深沉静的松木香。
今日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小姑娘似乎心情就格外好,到此刻还雀跃着。
程京蔚垂眼看身侧的少女。
从他的视角往下看,将她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一览无余,小鹿眼亮晶晶,含着化不去的笑意,梨涡深陷,是清澈见底的漂亮。
程京蔚不知怎么,也勾唇轻笑了声。
一开始他选择照顾江稚尔不过是因为江老太太的嘱托,他并非富有同情心同理心的人,那些细致妥帖也不过出于教养。
只是久而久之倒也觉得不错,他这一生都活在勾心斗角中,实在鲜少能接触到如此不谙世事的人,同江稚尔在一起时也能难得轻松。
经过步行街,江稚尔视线停顿。
随着烟花秀开启,商贩也都闻讯而出。
不远处有个提着一篮玫瑰的老奶奶,白发苍苍,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时不时剧烈咳嗽,都让人害怕会咳出血来,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察觉她脚步停滞,程京蔚问:“怎么了?”
她伸手指:“二叔,我可以买枝花吗?”
“当然。”
两人走去,老人家立马扬起笑:“小妹妹,让你哥哥给你买束花吧。”
哥哥。
江稚尔眉心微动。
程京蔚也没纠正,温和有礼开口:“麻烦您给我包起来。”
“您要几支?”
“都包起来吧。”
她只说买一支,程京蔚却要都包起来。
霜寒露重,若是能早些卖完也能早些回家,不必再吹寒风。
遇到这样的大主顾,老奶奶忙不迭:“好好,您稍等。”
她弯腰将花篮放地上,又抽出一根丝带将花枝绑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共220元,收您200元。”
程京蔚从钱包抽出300元递过去:“不用找了,祝您身体健康。”
从未遇见如此心善大方的客人,老奶奶抱着那捧花愣在原地。
程京蔚抬手拍了拍江稚尔后脑:“还不拿着?”
江稚尔连忙接过花,牢牢抱在怀中。
车就停在不远处,小姑娘低着头,轻嗅玫瑰花香,嘴角眼中笑意更掩不住。
“二叔。”
“嗯?”
“这束玫瑰花你可以送给我吗?”
“本就是送给你的。”
江稚尔笑意更深,她低着头,将嘴唇轻轻埋进花瓣中来掩饰挡不去的上扬弧度。
顿了顿,小姑娘轻声说:“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花。”
程京蔚垂眼,见她发红的鼻尖脸颊,大抵是冻的。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肩头,衣长与肩线都极不合身,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
他揉着她黑发,温声:“尔尔的人生还很长,往后还会收到很多花。”
-
往后几日程京蔚依旧很忙,程怀先病重在医院,老董事们虎视眈眈,集团、医院两头奔忙,时常早出晚归。
而那束雪夜中的玫瑰就放在江稚尔卧房窗边。
她日日精心呵护,可到底早已被剪断花茎,长久不了,只能凋零。
江稚尔在网上查询有什么办法可以保鲜,意外得知制成干花可以长久保存。
她买了夹子,夹住花枝倒挂在阳台晒干。
为了掩藏自己心意,还不敢让程京蔚知道,只好每日上学前晾好鲜花,待程京蔚回家前收回卧室。
楚姨见了疑惑,笑问:“尔尔,你这晒个花怎么还室内室外的拿来拿去?”
小姑娘脸红成一片,支支吾吾:“我网上看到的……说这么晾才好。”
好在楚姨没有多问。
江稚尔连忙抱着花回到卧室。
夜晚,程京蔚很晚才回来。
江稚尔躺在床上,听见男人进屋的动静,那盏小夜灯尽职尽责散发最柔和的光,照映窗边随风轻轻晃动的玫瑰花枝。
就像看着自己的一场梦。
十日后,娇艳欲滴的鲜花终于晒成干花。
她将干花藏在柜子深处,就像藏起自己暗恋的秘密。
只敢取下一朵粘在日记本,一笔一画认真写下:「他,送我的花。」
江稚尔写得一手好字,是从前奶奶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亲自教的。
-
寒冬腊月,南锡市迎来第一场雪。
寒意越发浓,校园中却很热闹,操场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大家抓着最后一片草坪白雪追逐打闹。
而江稚尔向来惧寒,待在教室,愁眉苦脸看眼前刚发下的物理试卷。
期末考临近,平日里考不完的小测。
江稚尔偏科严重,其他科目在学校都名列前茅,唯独物理学得实在艰难。
前桌邵絮转过身,瞧她卷子:“尔尔,你最近这物理不太对劲儿啊,拖堂佬找你谈话没?”
江稚尔丧气地趴在桌上:“谈了,说期末考要是还不及格就要家访。”
家访。
那不得碰见程京蔚么?
小姑娘越想越心烦意乱。
她后来在网上偷查过程京蔚的履历,毕业于麻省理工,吓死人的招牌,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连及格都考不到也太丢脸了。
邵絮说:“我记得你以前也没到不及格这地步啊?”
最近授课内容正好是她的薄弱项,加之物理课最容易走神。
这早恋容易影响成绩还真是定理,她都还没早恋呢,只是暗恋,就害得她频频走神。
心里正这么想着,邵絮忽然道:“你不会是偷偷谈恋爱了吧!?”
惊得江稚尔一口气没提上来,剧烈咳嗽起来。
邵絮瞪大眼:“不会吧尔尔,你真谈恋爱啦!”
江稚尔连忙捂住她嘴:“嘘!”
好在课间走廊嘈杂,无人注意。
邵絮也忙压低声:“不会真是程嘉遥吧!”
“程嘉遥?”江稚尔莫名,连连摆手,“怎么会是他?”
“最近还挺多人好奇你俩关系的呀,还有人说看到程嘉遥带你去玩赛车。”
“没有,我和他是因为……二叔的缘故嘛,偶尔会碰见。”
“那是谁啊?”邵絮捧住她脸,用力搓揉,“到底是谁那么好福气,能和这么漂亮的仙女儿谈恋爱。”
“我真的没有呀。”
邵絮可不信,刚才那反应说没谈恋爱鬼才信,好奇心被提起,她扯着江稚尔手一通撒娇:“是不是好朋友了,你连谈恋爱都瞒着我!”
“我就是……”江稚尔拗不过她,含混不清道,“我就是,有个喜欢的人。”
“谁哇!”
“……”
“告诉我嘛,我给你谋划谋划怎么追!”
江稚尔叹气,垂眼继续看不及格的物理卷,额头“啪”一下磕在桌面:“还是算了吧,我连喜欢都不敢告诉他。”
邵絮还在一旁慷慨激昂地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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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勇敢追爱、大胆告白。
只是她根本不知道她爱上的是怎样一个人。
在程京蔚忙碌于利益盘根错节的集团斗争时,她还在为一张不及格的物理试卷发愁。
这样天差地别,又该如何有可能呢?
-
傍晚回家,吃过晚饭江稚尔便拿出今日刚发的物理卷订正。
这些天程京蔚忙,回来总很晚。
江稚尔有些颓废地趴在桌面,一边翻物理课本,一边费劲地订正卷子。
忽然,玄关处“滴”一声。
她蹭地坐起,看到提前回来的男人还愣了两秒,这才手忙脚乱地将散乱的卷子收拾起来,胡乱塞进书包。
江稚尔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
大概是不想被男人知道自己连物理试卷都搞不定,不想被小瞧。
可惜动静还是引得程京蔚注意。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从前程京蔚还给程嘉遥个位数的试卷签过字,挑眉:“最近学校考试了?”
果然还是瞒不住他。
江稚尔低下头:“……嗯。”
程京蔚拎起她书包,抽出刚才慌乱中被揉得皱巴巴的物理卷——58分。
他理科极为拔尖,常年满分,以极优异的高中成绩单和各类竞赛成绩申请了麻省理工。
不过有程嘉遥在前,倒也不觉得如何。
“挺好,也就差两分就及格了。”
“……”
真是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江稚尔有些不服气地解释,“我只有物理偏科,其他科目都不错,以前物理也能考八十分的。”
“那最近怎么了?”
还不是怪你。江稚尔心想。
可惜说不出口,顿了顿,道:“最近的内容有点跟不上。”
程京蔚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先看了遍江稚尔的错题,大半都是电磁感应,的确是高中物理难度偏高的部分。
接着,他食指在最后一道选择题点了点:“这题还是订正错了。”
程京蔚拿起她的笔,在草稿纸画了Et图像,又写下一个公式,他字迹有些草,却极为流畅好看。
江稚尔已经无心看他写了什么,视线都定在他写字时青筋微微凸显的手背。
他握了她用过的笔,是不是也意味他们牵了手?
他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问:“懂了吗?”
小姑娘没回应。
程京蔚拿笔端轻敲她额头:“听见没?”
江稚尔两手搭在胸前靠在桌沿,试图挡去分毫此刻鼓噪蓬勃的心跳声,轻声:“嗯。”
“那这题选什么?”
“……”
程京蔚又用笔打她一记,但还是很耐心地又讲一遍,他讲得细致,注重将题型分类和各种诀窍,比学校老师讲得还要好。
这回江稚尔听懂了,写下答案A。
一个半小时后,程京蔚终于将所有错题都给她讲解一遍。
期间也将电磁感应内容全部梳理贯通。
末了,拿过她物理教科书,翻开,用铅笔在空白的课后习题前打勾:“空了把这些题都写一遍,大部分基础题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嗯。”
他继续往后翻,忽地动作一顿。
一封信从中滑落下来。
粉红信封,封面写“致江稚尔”,署名显然是个男生名,还花了一朵玫瑰花,显然是情书。
程京蔚修长骨感的两指捻起信封,挑眉。
“尔尔。”
她正低头做笔记,头也没抬,“嗯?”
“最近成绩下滑是因为谈恋爱了?”
9. 潮湿
江稚尔懵然抬眼,看着粉色信封又愣了足足十来秒。
“这是什么?”
男人严谨道:“应该是你的情书。”
“……”
江稚尔脸迅速升温,一把拿过情书,还怕他误会什么,支支吾吾道:“不是、这不是……我没谈恋爱。”
程京蔚也没想到会惹小姑娘那么大反应,脸都成了个熟苹果。
毕竟程嘉遥身边姑娘换得频繁,他连脸都记不清,加之多年受美式教育,并不觉得这个年纪谈恋爱是件多稀奇的事儿。
“谈恋爱也没事,你二叔不是什么老古板。”男人笑道,但作为长辈还是多叮嘱了句,“只要清楚怎么保护自己就好。”
江稚尔脸更红。
除了羞赧,更多了几分颓败。
她抿着唇嘟囔:“我真的没有。”
程京蔚笑笑,不再揪这话题,继续在课本上勾题:“还有几天期末考?”
“半个月。”
“这些天我不忙,可以检查你物理作业。”
小姑娘愣了愣,方才那点颓败似乎又烟消云散,心脏重新剧烈跳动起来:“嗯。”
……
后面几日,江稚尔都会提前在学校做好物理卷子。
正巧后座是物理课代表,她便日日回家前将不会的题都问她一遍,用铅笔写一遍,再全部擦去。
邵絮问她为什么要擦去,江稚尔只说要回家再写一遍,记得牢。
实则是为了回家听程京蔚再给她讲一遍题。
又生怕男人觉得她笨,领会不了意思,才费尽心思做那么多重复的无用功。
于是,后一周,程京蔚也会早早回家。
起初,江稚尔是在餐桌上写作业,后来程京蔚觉得餐厅灯光昏暗,影响视力,便让她进了自己书房。
偌大一间书房,满墙胡桃木书柜,大半英文原版书,都有翻阅过的痕迹。
程京蔚坐办公椅,江稚尔坐他对面。
他或是电脑办公,或是批阅文件,而江稚尔则也占据一半桌面,摊开物理试卷与课本。
程京蔚时常自己磨一杯手冲咖啡,他偏爱带草本木质的茶味,常喝黄金曼特宁,入口顺滑,苦后回甘,层次丰富。
他也给江稚尔磨过一杯。
江稚尔只喝一口,便皱眉险些吐出来。
男人慢条斯理喝一口,递去纸巾:“喝不惯?”
“好苦。”
程京蔚笑:“也许是你年纪还小,喝不惯苦味。”
江稚尔不想被他觉得年纪小。
不死心,似是为了自证,又似是拔苗助长,憋气喝一大口,一大口苦药似的入喉,还烫得喉咙疼,顿时咳得快喘不上气。
程京蔚起身拍拍她背:“不爱喝就倒了,怎么还喝一大口?”
小姑娘嘴唇湿润,饱满粉嫩的唇浸润一层浅浅咖色,咳得血气上脸,粉粉润润的。
她为自己喝不惯咖啡而泄气。
“我想快点长大。”
程京蔚不明白怎么能从喝咖啡中得出这一结论,只觉得有趣。
小朋友想长大,长大后想时光倒流,都是人之常情。
“那就先从拿铁开始长大。”
程京蔚让楚姨拿来冰箱的牛奶,兑入咖啡中,怕小姑娘仍喝不惯,还多放了块方糖:“再试试。”
这回江稚尔只敢小口喝。
苦味果然被冲淡许多,都是奶香,还有未完全化开的甜滋滋的糖粒。
小姑娘双手捧杯,奶泡盖住上唇,笑得眯起眼:“好喝。”
程京蔚轻笑。
那一周的江稚尔真的特别开心。
枯燥至极的物理题也成了天大的乐趣。
程京蔚会给她冲拿铁,也会耐心细致地教她物理题,哪怕每天只有半小时,已经足够让她在睡梦中都藏着笑意。
16岁的小姑娘为自己日日都能占据程京蔚宝贵的半小时而沾沾自喜。
也妄想能以此不断缩小两人之间差距。
可时间与阅历塑成的鸿沟哪里是那么容易弥补的,对于程京蔚这样的人,就连每天占据他半小时也成奢望。
他又要出差,出国。
得知消息的江稚尔难掩失落,趴在书桌继续写题。
程京蔚站在窗边打完电话,回身轻拍她的背:“坐直。”
这几日的相处让江稚尔不再在他面前那么拘谨,歪歪扭扭直起身:“二叔,你要去多久?”
“看情况,也许十日左右。”
十日。
他教她物理也不过七日,三个半小时,210分钟,不到两部电影时长。
“我给你联系了一个不错的物理老师。”男人忽然说。
小姑娘懵懵抬头:“什么?”
“不是快期末考了?”男人理所当然,“到时我把老师手机号给你,你可以自己跟他约时间,放学后去补习,若是觉得累,那便休息,挑着有余力的时候去补习。”
江稚尔没想到他出差十天还想得这样妥当。
“这个老师……补习费很贵吧?”
先不论程京蔚找的一定是名师,竟然还能由她自己决定补习时间。
他垂眼笑:“自然是要报酬的,我不做亏本买卖。”
“什么报酬?”
“你的期末物理成绩。”
-
其实程京蔚无所谓江稚尔学习成绩如何。
到他们这般阶层,早已不需要读书改命,像程嘉遥那般吊车尾,但品行不算太歪就已经足够。
这家底是无论如何也败不完的。
只是看小姑娘看着那物理卷愁眉苦脸的模样,她愿意学,他便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
程京蔚找的是一中已经退休的物理老师,这些年常被各校请去开物理讲座,课时费都得上万。
原本程京蔚托人谈妥,届时上门授课,只是老师毕竟年纪大了,江稚尔又觉得不该让外人随意进出程京蔚的房子,便还是放学后由司机送去老师住处。
她急功近利,想要在仅剩一周的物理期末考拿到高分,让程京蔚刮目相看,日日放学都去,一直学到晚上十点才回家。
……
转眼便到期末考。
全市联考,难度相对低些。
物理考完,江稚尔长长松了口气。
虽然还有几题不会,但做下来还算顺利,分数应该不至于太难看。
两天考试结束,寒假就要来了。
教室里格外热闹,班主任站在讲台说寒假期间注意事项,各科课代表在发假期作业。
江稚尔将沉甸甸的作业本和试卷放入书包,在嘈杂声中静静看向窗外。
这是她离开那个家后第一个假期。
也是奶奶走后,她第一次要一个人过新年。
班主任讲完最后一句,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大家欢呼雀跃喊着“新年快乐”冲出教室。
江稚尔没去挤那人潮,走在后头。
校门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今天李叔一反常态没给她发信息说自己到了,许是路上堵车,还没到。
快到门口,忽然被一人拦住。
“尔尔!”
她停下脚步,抬头。
眼前是个高瘦男生,笑着跟她打招呼,“你考得怎么样?一会儿有事没,学校附近新开了家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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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我们要不要去逛逛?”
如果说这些天最发愁的是期末物理考试。
那第二发愁的便是眼前这个男生。
江稚尔从小到大没少被追求,但从未被如此死缠烂打地追求,她拒绝了好几遍都没用,跟听不懂似的。
“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回家了。”
“什么事啊?我送你回去呗。”
“不用了,司机会来接我。”
男生就像块牛皮糖,打不走扯不散,呲牙笑:“那正好,能不能麻烦你家司机送我一程?”
“……”
江稚尔忽地停下脚步,仰头看向他眼睛,认真道:“贺子岳,我真的不喜欢你,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贺子岳登时睁大眼。
“是谁?”
这句不是贺子岳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稚尔扭头。
看到程嘉遥臂弯抱着篮球走上前,他挥手告别身边好友,复又看向江稚尔,问:“你有男朋友了?”
“……”
江稚尔连忙扯过他衣服往前走。
贺子岳大概是愣住了,好在没继续追上来。
待走到贺子岳听不到的地方,江稚尔才松开他,开口:“没有。”
程嘉遥不信:“害羞什么,我保准不说出去。”
“真的没有。”
“是不是亲兄妹了?”
“……”
见她沉默,程嘉遥垂眼。
小姑娘唇红齿白,皮肤好得不像话,不知是最近累了还是怎么,似乎更清瘦了些,漂亮流畅的骨骼轮廓更显出来,倒是衬出些从前没有的清艳。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丫头还有这一面?
似乎变得更漂亮了。
于是程嘉遥得出结论——爱美了,一定是谈恋爱了。
“你不说我可要告诉我二叔你早恋了。”
江稚尔急了:“不行!”
“那你说。”
“可我真的没有呀。”
“那就是还没在一起,暧昧期?”
“……也没有。”
“不是吧,你不会是暗恋人家吧!?”
“……”
这回江稚尔否认不了,也没承认,低头不吭声,只脸红。
于是得出结论。
程嘉遥忽地扬起声调,惊诧道:“还真是搞暗恋啊?不是吧尔尔,这年头谁搞暗恋啊!?”
此时已走到校门口,江稚尔只想尽快摆脱他的“骚扰”,连忙快步往外走,余光却倏地扫到个熟悉身影,脚步一顿。
程京蔚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男人一袭深灰手工西服,单手插兜,站在车边,他今日难得抽烟,点燃的烟夹在指间垂下,那平日里过分冷肃的线条轮廓都在夕阳下染上温柔意味,似乎还带着似有如无的笑意。
江稚尔脑海中一下闪过千百个念头。
他有没有听见?
他听见了多少?
他若是听见了会怎么想?
她又该怎么解释?
视线相撞。
男人夹烟的手抬起:“尔尔,上车。”
脑中依旧一团浆糊,只条件反射跑上前,想问程京蔚是什么时候回国的,还未出口,程嘉遥也跟上来:“二叔——”
他语气兴冲冲,一听就不怀好意。
江稚尔连忙“刹车”回身,急吼吼的,不管不顾“啪”一下捂住程嘉遥的嘴。
一个月前她一定想不到自己敢这样对程嘉遥。
可现在她还不止这样,小姑娘睁大眼瞪他,像只呲牙咧嘴的奶猫。
“程嘉遥!你闭嘴!”
10. 潮湿
程嘉遥还贼喊捉贼,扒开江稚尔的手,扭头委屈可怜朝程京蔚哭诉:“二叔,您看她被你惯的,现在都敢吼我。”
程京蔚视线扫过来,带着淡淡调侃意味。
一被他视线触及,江稚尔就愈发无地自容如火中烧。
好在程京蔚没说什么,拍拍江稚尔脑袋:“上车。”
小姑娘连忙上车。
程嘉遥紧跟其后也想上车,程京蔚一手挡人,另一只手反手关门。
“别欺负人,小姑娘脸皮薄。”程京蔚说。
程嘉遥睁大眼:“二叔,您刚可看见了是谁吼的谁,不能这么偏心!”
男人漫不经心:“我长你这么多岁,不至于这都看不出来。”
“我那是怕她被骗,二叔,你知道吗,尔尔她现在还搞暗恋呢,这要是喜欢上个不错的就算了,要是喜欢上个渣男怎么办?”
程嘉遥莫名其妙操心起来,“怎么说她现在也算是我妹吧,我肯定得打探清楚。”
程京蔚夹烟的手微顿。
他从前倒没在意过这些。
退一步讲,即便是遇到些坎坷,他也可以提供给江稚尔永远从头再来的底气。
但深究其中,只不过是觉得江稚尔这般似乎还懵懂未开的小孩儿并不会真的喜欢上谁,听司机说,他出差这些天,她天天都去物理老师那补习。
烟头燃起的火星悄无声息烧到尾端,灼烧到指尖。
当下的程京蔚只是漫不经心掐灭了烟,并不知道自己触及了小孩怎样赤诚的真心。
程京蔚淡声说:“行了,她不肯说,你也别刨根究底。”
程嘉遥到底还是服他管教的,撇撇嘴算应下了。
“还有。”顿了顿,程京蔚又道,“若真是什么太不靠谱的,你跟我说一声。”
程嘉遥拍拍胸口表示包在他身上。
-
车内隔音太好,江稚尔并没有听清二人说了什么,只看到程嘉遥走后,终于松了口气。
程京蔚也坐上车。
“二叔,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刚下飞机不久。”司机从人满为患的校门口往外行驶,程京蔚问,“期末考结束了?”
“嗯。”
“考得怎么样?”
江稚尔轻声:“应该挺好的,那位物理老师教我很多。”
程京蔚勾唇,揉揉小姑娘脑袋。
-
年关集团愈发忙,江稚尔常常一天都见不着程京蔚一面,邵絮又同父母出去旅游了,她一人闲在家里无事,效率极高地早早完成寒假作业。
自从程京蔚教过她物理后,江稚尔对物理的兴趣直线上升,假期还约着那位老师空闲时间去上了两堂课。
年关将近。
南锡市内年味也愈发浓厚,到处都张灯结彩、红火一片。
腊月二五,程京蔚终于处理完集团琐事,傍晚归家。
楚姨早早烧了一桌菜。
程京蔚启了瓶红酒,少见地在江稚尔面前喝酒。
男人修长骨感的手指轻捻酒杯,精致的水晶杯脚将那双手也衬得更为好看,优雅而慵懒,慢条斯理,红酒都成琼浆玉液。
江稚尔看出神,视线从男人嘴唇移动至那猩红的酒液,鬼使神差出口:“我可以喝一口吗?”
就像之前那杯苦咖啡。
我也想试一试。
程京蔚稍钝,侧眸看她,还觉得自己听错:“什么?”
江稚尔手指了指他杯子,重复:“我可以喝一口吗?”
“为什么想喝?”男人这么问了句。
江稚尔虽觉得奇怪,但还是如实道:“我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能喝惯。”
她总莫名觉得,如果她能喝惯红酒与苦咖啡,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和程京蔚的差距在缩小。
顿了顿,又心虚补充,“其实我好多同学都会喝酒。”
“包括你喜欢的那小子?”
“啊……什么?”江稚尔起初是懵,而后忽地惊惧地睁大眼。
这表情成了最好的佐证。
程京蔚想起那天放学时程嘉遥说的,轻蹙了下眉:“那小子平时就会喝酒?”
……什么那小子。
她心脏怦怦狂跳,心律失常,杂乱无章:“什么啊……我没、没有……”
可最后也没忍心真否认。
就是有喜欢的人啊。
就是喜欢你啊。
好在程京蔚没像程嘉遥那般追问到底,他只是淡声道:“二叔倒也不是要劝你好好学习别谈恋爱,只是你得明白什么样的人是好,什么样的人是坏,你年纪还小,很多时候或许并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才能不受伤。”
语气沉沉,带过来人的语气,完全出于长辈的口吻。
江稚尔垂头,默默嚼着米粒。
“所以这杯酒不能给你喝,等到你18岁生日——应该是高考后那年暑假?”
她诧异:“你怎么知道?”
“上回不是告诉过我银行卡密码?”程京蔚勾唇,“等那天,二叔为你办一场生日宴,到时启最好的酒为尔尔庆生。”
小姑娘点头,眼圈却红了。
怕被男人看见,于是将脑袋埋更低。
程京蔚察觉小姑娘情绪低落,却也实在考究不清到底因为什么。
先不论他们年龄差带来的鸿沟,更有男女思维的差异。
于是只安抚性地拍拍她脑袋,揭过这话题:“马上过春节了,需要回江家看看吗?”
江稚尔微顿。
她摇头:“奶奶不在了,我也不想回去。”
“行。”
“初一我想再去墓山看看奶奶。”
“是该去看看,不过那天你也许会碰到你伯父一家,到时我派人送你去。”
江稚尔点头,又问:“二叔,你春节也要去加班吗?”
“不加。”
“那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男人摇头,淡声道:“老爷子病重,这些天医院离不了人,我和我大哥晚上得轮流照看着。”
江稚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京蔚起身,拿着红酒杯缓步走到落地窗前,临近除夕,万家灯火亮起,商场外大荧屏亮起,红火一片,张灯结彩。
过去他常年在国外,年关也不曾回来,竟也忘了国内的新年原来是这样的。
男人视线低垂,俯瞰整座城市,面色不露分毫情绪。
像他们这般出身,自幼便被教导食不示喜恶,神不露悲喜,从前嗤之以鼻,如今却也已将这一套标准印入心中。
半晌,他轻抿一口酒,缓声开口:“真热闹啊。”
“嗯,等到除夕那天,人民广场还会有烟花秀,特别漂亮。”江稚尔说。
“是么。”
“是呀,年年都有,二叔没看过吗?”
“好多年没回国过年了。”
江稚尔微愣。
她看着程京蔚的背影,明明连表情都看不清,只见到窗户倒影中男人沉毅凌厉的线条轮廓,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变化。
此刻的程京蔚似乎和平时很多时候都不太一样。
江稚尔盯着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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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看了会儿,主动分享道:“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每年除夕我都会和奶奶一起布置屋子,奶奶字写得好,每年都会亲手写一副对联贴在门口,屋内就贴福字、买鲜花,烟花秀开始时整座城市的天空都会被照亮,将那红彤彤的福字也照得闪闪发光,特别漂亮。”
小姑娘说起这些眼睛都亮晶晶的,少见地如此活络。
可渐渐声音又低落下去——不管过去多美好多开心,奶奶都已经不在了。
程京蔚转身:“今年除夕打算怎么过?”
“什么?”
他耐心温柔地说:“今年可以拜托尔尔帮我布置一下家里吗?”
“当然可以了。”
小姑娘笑起来,“除夕夜,你会回来吗?”
“回,那日我大哥值夜,我晚些就会回来。”
-
于是剩下几日江稚尔都在憧憬除夕。
而这去值夜比加班应酬更累,程京蔚时常日夜颠倒,白日睡下午起。
出于礼貌,江稚尔也提过自己可以陪他一道去,可以替他盯几小时,也好多睡几小时。
程京蔚只摸着她脑袋,说最近流感肆虐,她还是不要去医院当心染病。
终于,大年三十,除夕了。
江稚尔闹了闹钟,和楚姨早早去买了布置的道具,张灯结彩,忙了一整日,将黑灰主色的家装扮得红红火火。
她还买了许多宣纸,拿毛笔蘸了墨,一笔一划写下对联。江稚尔写得一手好字,无论谁见了都会夸。
楚姨也说:“这字真漂亮。”
江稚尔笑:“从小奶奶教的。”
赶在程京蔚回来前布置完,江稚尔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楚姨做好晚餐便提前回去同家人过年。
江稚尔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面对窗外灯火亮起的夜景,烟花秀还未正式开始,天际已断断续续升起不少四散的烟火。
她就这么等着,明白程京蔚此刻在医院必定忙,也没打电话。
直到钟楼音乐响起,成百上千柱烟花噼里啪啦骤然升空。
整片天际瞬间亮如白昼,火光弧线细细密密接连坠落,如万千星河点点,美得无与伦比。
江稚尔正打瞌睡,被烟花声惊醒,扭头看向钟表。
已经夜里十点了。
程京蔚还没回来。
不是说今天不用值夜的么。
手机就放在面前,翻来又覆去,始终没能打出那通电话。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
——程京蔚。
江稚尔连忙接起:“喂,二叔。”
程京蔚没料到接那么快,停顿一秒,问:“还没睡?”
在等你啊。
“没,外面烟花太响了。”江稚尔轻声说,“你看见烟花了吗?”
“嗯,看见了。”
“那就好。”
程京蔚勾唇,很温柔地说,“尔尔,新年快乐,早点睡。”
他嗓音低低的,像贴着她耳畔缱绻低语。
江稚尔垂下眼,心尖一颤一颤,也说不清到底是何种滋味:“二叔。”
“嗯?”
半晌,她鼓足所有勇气终于说出口:“可我想等你一起回来跨年。”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忽然传来极嘈杂的声音,喊声、快跑的脚步声、医院器械的尖锐声、一切的一切混杂在一起,在新年即将来临的时刻,汇聚成兵荒马乱的画面。
有人匆匆跑来,气喘吁吁:“程总——”
大年三十,程怀山过世。
没能看到新年第一缕阳光。
11. 潮湿
程京蔚并没有跟江稚尔明说,只匆匆说自己有事便挂断。
可江稚尔太熟悉医院里那般的声音了。
奶奶去世时也是那样。
电话挂断十数秒,她才从怔愣中恍然回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砖摩擦而过,发出刺耳声音。
江稚尔匆匆跑出家门,电梯门阖上,她才恍然想起除夕夜李叔也放假了,不该这时候去打扰。
这一带是高档小区,四周香樟树僻静无声,就连出租车都没有。
江稚尔手足无措,只能沿着主干道往最热闹的街区跑,跑跑停停,喘出的气都化作团团白雾。
她知道自己即便赶过去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她就是想在这时候能够陪在程京蔚身边,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跑过第三个十字路口,江稚尔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
“叔叔,去国际医学中心。”
寒冬腊月,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脑门都是细密的汗。
司机本想问什么,听到是去医院便也明白了,什么都不多说,一脚油门踩到底。
烟花秀还在继续。
一簇一簇烟花接连升空,在天际绽放又陨落,夜幕中一团团一簇簇,极为震撼人心。
江稚尔侧头看车窗外。
小姑娘侧脸清晰得落在窗玻璃上,她下眼睑泛红,视线有些放空,思绪渐渐回到了奶奶去世的那一日,紧接着,又回到了更早之前,父母车祸身亡的那一日。
……
当时,奶奶急匆匆告诉她要去医院一趟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谁生病,以为或许是陪奶奶去探望生病的远亲,便也没怎么在意。
只是车上奶奶一直在通电话,语气焦急,却不肯多说什么,连带她也莫名焦躁起来。
车快开到医院时,江桂来打来电话,电话那头说:“妈,您可一定得振作。”
老太太忍了一路的眼泪一下涌出来。
“湛生和舒玉都没……”江桂来没说下去,最后的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医生说,伤势太重,送来时就已经无力回天了。”
司机将车停至医院门口。
老太太推一把江稚尔,用了很大的力气:“尔尔,快,去见你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当下的江稚尔也依旧没有实感。
直到到手术室外,看到被推出来的已经被蒙上白布的爸爸妈妈,她甚至到这一刻还是无法接受,怔愣许久,连眼泪都没有,生生昏厥过去。
等再醒来,大家都已经在忙碌地筹备葬礼。
江氏未来继承人之一离世,仅留独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当时天大的新闻,电视上反反复复播报。
江稚尔就这么独自一人将自己关在屋内,电视新闻一遍又一遍播放。
她大脑混乱。
年纪太小,就连对死都没有个清晰的认知。
唯一的心愿就是此刻能有个人陪在自己身边。
她好害怕。
-
“小姑娘,到了。”司机说。
江稚尔从过去回忆中回神,付了钱,跟司机道谢,急匆匆下车,跑进医院。
等到了这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连病房几楼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闻讯赶来的不止她,还有不少财经媒体。
江稚尔跟着那群“扛枪拿炮”的记者往楼上跑,到八层,整条走廊却都已经封锁,进不去,只剩挽联菊海放不下,都堆到了楼梯间。
江稚尔也被拦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拽住她手臂,将她拉到一边:“江小姐,你怎么过来了?”
她回头,是上回在程京蔚办公室见过的秘书姐姐。
江稚尔眨眼:“姐姐,我二叔在里面吗?”
“在,我带你进去。”她拉着江稚尔手走另一条私人通道,压低声,“不过来悼念的人不少,里头有些乱。”
江稚尔点头。
程老爷子除夕逝世,这样的节点,这样权势滔天的人物,无论虚情或假意,赶来吊唁的人自然不计其数。
走入八层走廊,随处可见身着黑衣悼服的人,叹息的、垂眼抹泪的、到处都弥漫一股过分沉痛的气氛。
也显得江稚尔因为匆忙而随意抓起的白色羽绒服格外突兀。
到病房外,还未开门便听到里头低低的啜泣声。
推门,病床边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人,江稚尔一眼便看到程京蔚背影,他低着头,正听身侧长辈的垂泪低语。
秘书低声唤了句“程总”。
程京蔚回头,看到江稚尔还是十足愣了下。
“你怎么来了?”
男人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
哪怕眼底的血丝略显疲惫,可依旧西装革履,发丝也一丝不苟地规整利落,他得体而不失礼数地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细致不容差错地安排后事,没有手足无措,也没有悲痛欲绝。
在这样沉寂的氛围中,男人身上成熟冷静的气质更显,也让江稚尔深切地明白,她所担心的那些并不会从程京蔚身上流露,而她的陪伴于程京蔚而言也毫无用处。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十年光阴所带来的差距。
以至于此刻那句“我担心你”也说不出口。
那十年的差距让她的关心变得没有任何实质用处,反倒是她在如此境地还要给程京蔚添麻烦。
程京蔚没继续问,将人轻轻揽进怀里。
动作极轻柔,带安抚意味,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他看向秘书,低声吩咐:“先安排个房间,带她去休息。”
而后低头,微微弯下腰,看着江稚尔眼睛,轻声说:“尔尔,这里会很晚,你先去休息。”
于是,江稚尔跑过三条街区拦车赶来,又如此静默无声地被带离。
-
这家价格高昂的私立医院的房间不似普通病房,更像酒店套房,卧室客厅厨房一应俱全。
秘书带江稚尔进入其中一间套间,问:“江小姐,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些点心来吧?”
“不用了,谢谢姐姐。”她不好意思再麻烦任何人。
“好,那您先休息,有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
江稚尔点头。
门一开一关,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随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鞭炮声、越来越明亮的万千烟花,终于迎来了跨年倒计时。
江稚尔看着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往后推进,随着轻微的“咔嚓”声,跨过数字“12”。
新年就这么来了。
她看着夜幕中的绚烂烟火,轻声开口,只说给自己的心听。
“程京蔚,新年快乐。”
-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南锡权贵得讯几乎都来了,江桂来也携妻儿赶来。
等程京蔚送大家离开,和兄长程乾一道接受完媒体采访提问,已经到后半夜,连鞭炮声都已听不见。
程嘉遥正坐在医院走廊椅子打瞌睡。
“哥。”程京蔚对程乾说,“你先送嘉遥回家,剩下的我来安排。”
程乾点头:“辛苦了,阿蔚。”
“没事。”
程乾拿上大衣,搭在臂弯,迈步去叫醒程嘉遥,却又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程京蔚。
他这个比自己年轻十数岁的弟弟,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眼睑因为少眠和疲劳而略微泛红,可肩膀脊背依旧挺拔,显得坚不可摧。
他这个如此年轻的弟弟,的确拥有超乎常人的魄力与胆识。
程乾当然知道外界关于二人继位话题纷纷扬扬,而大家都默认程京蔚会最终掌控整个程氏集团,并对此惧怕不已。
都说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兄弟成不了真兄弟,注定斗个你死我活,老死不见。
程乾和程京蔚感情淡薄,却也不如外界纷传得那般水火不容,一切都在暗涌之中。
程乾明白自己中庸,无力掌控集团。
也明白程京蔚并不似表面那般如此温文儒雅,如果他真要夺权,必定有千万雷霆手段可以缴他的权。
夺权,注定无路可走。
不夺,才有无限暗涌中的一线生机。
所幸,程京蔚对程嘉遥向来不错。
所以程乾也不免总想,若是没有从前那档事,或许此刻的自己也不必如此心惊胆战,将脖颈置于他人掌下。
“阿蔚。”
程京蔚抬眼,戴上眼镜:“怎么了?”
男人神色平静,甚至从喑哑嗓音透露他此刻的疲惫,可程乾站在他对面,还是连手都在轻颤。
多可悲,老爷子走了,他却无暇伤怀感伤,只担心自己往后的处境。
程乾艰涩开口:“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你会把我当大哥吗?”
程京蔚神色不变,温和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大哥。”
程乾却倏地惊出一层冷汗,脑海中盘旋而过很多过往。
程京蔚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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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了。
程京蔚走到程嘉遥身边将人唤醒:“嘉遥,回家去休息。”
程嘉遥惺忪醒来,迷迷糊糊走到程乾身边,又想起来问:“尔尔呢?用不用我把她也捎回去?”
“没事,我给她安排了房间,应该已经睡了。”
程嘉遥点点头,跟着心事重重的程乾走了。
-
媒体与吊唁宾客离开后,长长的医院走廊忽然变得空无一人,寂静至极。
程京蔚将剩余琐事料理结束,又将明日的也安排妥当,而后平静走入太平间内。
冷白灯光似是让周遭温度都降低,程怀先蒙着白布,安安静静躺在那,身前一切荣华富贵都已成过眼云烟。
程京蔚缓步走至他身旁,轻轻掀开白布。
他垂着眼,静静看着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过于冷静的神色在当下境地显得异样。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男人磁沉的声线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
“老爷子,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能够这样看你。”
-
程京蔚在昏暗的楼梯间点燃烟,窗外的烟火早已稀落下来,偶尔才零星绽放天际。
当烟盒中最后一支烟燃到烟蒂,他掐了火,抬步下楼。
刚才秘书将江稚尔带去了医院的护理套间,再过几小时天就泛鱼肚白,他也懒得再联系护士提供房间,想着索性就在那客厅沙发上凑合一夜。
推门进房。
程京蔚脚步一顿。
屋内灯火通明,小姑娘趴在客厅餐桌边睡着了。
她穿着毛绒绒的厚衣裳,趴着时衣领挡住唇鼻,睫毛纤长卷翘,眉间微微蹙起,像是正在做不那么愉快的梦。
而她手边,餐垫上放着一碗粥,勺子筷子也整整齐齐搁在一旁。
程京蔚扭头看向厨房,这里的套间日日都会更换新鲜食材以便病人和家属取用,此刻案板上还有未收拾干净的剩余食材。
而小姑娘食指上正贴着一块创口贴。
这是她亲手为他烧的。
程京蔚这一整夜都过于冷静沉寂的心在这一刻似乎被砸下一颗石子儿,泛起细细涟漪。
男人身量挺拔,就这么静静立在一旁,他闭了下眼,又缓缓睁开,潜藏在眼底深处长年累月沉淀下的复杂情绪在这一刻也短暂化开。
他轻轻拉开椅子坐下。
那碗粥早已经凉了,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
烟花结束,夜幕中凝成一层厚厚的瘴。
整个世界正重新归于沉寂。
那一碗冷粥下肚,他因在寒风中吹了太久的手却渐渐回温。
他将碗筷收回厨房水池内,又回到江稚尔身边,轻轻将小姑娘抱起。
他知道江稚尔瘦,可当真的抱在怀中才发觉居然那样轻。
江稚尔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嗅到消毒水味与烟草味融合在一起的味道,这陌生味道逼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可紧接着便又嗅到更深处的程京蔚所独有的木质香。
她下意识圈紧男人脖颈。
还未打败瞌睡睁眼,男人就抬手,宽厚的手掌轻柔有力将她脑袋按进怀里,低声:“没事,继续睡。”
最后还是还没和男人道新年好的念头让她睁眼。
“二叔。”小姑娘困倦的声线更加绵软。
“嗯。”
“新年快乐。”
“嗯。”程京蔚抱着她走入里间卧室,“尔尔也新年快乐。”
“二叔。”
他继续耐心地“嗯”。
江稚尔无意识地将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口,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年纪太小了。”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听起来自责极了,“什么都帮不上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他温柔道:“尔尔今天已经帮我很多很多了。”
你是今夜帮我最多的人。
程京蔚将她放到床上,为她掖好被子。
本想离开,思及这是医院,又经历方才场合,问:“会害怕吗?”
卧室的灯昏暗。
小姑娘的眼睛在昏暗房间内格外明亮,漆黑眼瞳中纯粹清澈的光带着最强大的疗愈力量。
程京蔚竟移不开视线。
只觉得心都连带着静下来。
江稚尔其实不怕的,但她还是说:“有点。”
于是程京蔚在床边坐下来,揉了揉她头发:“睡吧,二叔陪着你。”
12. 潮湿
程京蔚坐在她床边,让她怎么能睡着觉。
瞌睡都被彻底打跑,反倒愈发清醒。
男人真是纯粹的“陪伴”目的,安静背对她坐在床边,拿出手机似乎正跟人发消息,也许是见缝插针地处理工作。
微弱的手机光打在他脸颊,映出一片冷蓝的光影,后背微微下塌,显得落寞至极。
“二叔。”
他收起手机,侧头:“睡不着?”
江稚尔抿了抿唇,搬出那套成年人安慰的说辞:“你别太伤心,生老病死,你爸爸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太过伤心的。”
程京蔚似乎是愣了下,而后摇了摇头:“还好。”
江稚尔不懂此刻他脸上那复杂的无奈。
只听他低语着说:“其实真的还好,尔尔,我并不伤心,我只是怅然。”
也许是昏暗的空间吞噬掉防备与准则,也许是刚才那碗粥翻出过去记忆,又或许是小姑娘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纯粹。
程京蔚流露出平日从未有过的模样,像孑孓的一人走入风月之中。
江稚尔看着他,轻声:“为什么?”
“这些年我看到我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幼我就几乎没见过他笑脸,他向来严厉,可却也从未真正教导过我什么。”
程京蔚语气平静淡声道,“我长大后叫他老爷子,再没叫过爸,久而久之,他于我而言,就好像真的只是成了‘老爷子’。”
江稚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她都未真正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各大家族自有秘辛往事,非外人能轻易参透。
可是在除夕夜,看到程京蔚这般,实在叫她酸涩不已。
众人又敬又怕的程京蔚,年轻有为、成熟稳重,本应该无所不能、所向披靡,而非像此刻这般平静中脆弱。
黑暗吞噬掉的不止是程京蔚的防备,还有江稚尔的羞耻心。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覆上程京蔚的手背。
在触碰到的瞬间,她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下子清醒,但还是壮着胆子顺着他指节一寸寸上移。
程京蔚垂眼。
小姑娘的手如此细腻纤直,似乎都还未完全长开,也并不很暖和,可就是蕴藏无限力量,在黑夜中握住了他,抱住了他。
“往后我都会陪着你的。”
她刻意省略“二叔”的称谓,模糊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身份,语气诚挚而坚定,她所有的力量都源自虚无缥缈而热忱的真心。
“虽然我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能力,但只要你需要,我就会一直一直、永远陪着你的。”
小朋友才会轻易说永远。
也只有小朋友会轻易将真心剖开给旁人看。
“我……”
剩余的话未说出口,就被生生掐灭在喉间。
因为程京蔚捧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将脸埋在她小小的掌心。
男人灼热的鼻息也打在手心,指尖碰到什么温热干燥的东西,可感官紊乱失灵,不知道那是嘴唇还是耳朵。
江稚尔就这么僵在那,指尖都开始隐隐痉挛。
“尔尔。”他嘴唇微动。
这下江稚尔明白此刻指尖触碰的是哪儿了。
是他的嘴唇。
心跳也开始加速,寂静中在胸腔中有力跳动,躁动沉重得她都害怕会被程京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嗓音也发涩:“……啊。”
好在这时他抬起头,江稚尔悄悄松口气。
再继续下去她可要犯心脏病了。
“谢谢你在这里。”
他将江稚尔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食指指节轻轻触碰她脸颊,垂眼温声哄道:“乖,睡吧。”
大概是实在太晚,程京蔚就这么坐在她床边,江稚尔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度过了这个荒诞又分外兵荒马乱的除夕夜。
厚重的窗帘紧闭,不泄一丝光,屋内如黑夜昏暗。
以至于江稚尔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中入睡。
程京蔚早已走了。
江稚尔从床上爬起来,动作间指尖触及什么,她低头看,是一封厚厚的红包。
小姑娘愣了愣。
红包封面上是男人流畅大气的行书字体,写着——祝尔尔新年好。
-
整个新年,江稚尔几乎都再没见过程京蔚。
只频繁在各类财经新闻和财经报纸中看到他,懵懂地感知到他正在经历一个多么艰难的时刻。
尽管他在美国那些年就已经让众人见识锋芒,可到底年轻,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人借着动荡时刻妄图钻空而上。
整个程臻集团正面临声势浩大的血液迭代。
有人依附示好、有人笑里藏刀、有人潜居幕后。
江稚尔无能为力,只能顾好自己,别让他为自己操心。
期末成绩已经出了。
她考得很不错,物理成绩考上平均分,总分名列前茅。
这天她刚结束下午的物理培训课程,便收到学校缴学费的群发信息。
江稚尔去银行转钱。
结果还未到家就收到学校财务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她的学费已经交过,之后那笔会原路返回账户。
江稚尔愣了愣。
这自然不可能是大伯给她交的,只可能是一人。
江稚尔推门进家,低头正给程京蔚发短信,想问问是不是他给自己交了学费,却听到那熟悉声线从屋内传来。
“回来了。”
小姑娘猝然抬头。
终于见到那将近半月未见的人。
男人刚洗过澡,穿了身白色家居服,头发也还未吹干,半干,碎发柔顺地耷在额前,和这些天媒体上的照片全然不同。
又好像那些进退维谷的权力斗争都不存在。
江稚尔眸中一瞬泛出喜色:“二叔,你终于回来了!”
他笑了笑,拉开椅子:“过来吃饭。”
他们都好久没一道吃饭了。
江稚尔连忙放下书包过去,问起那笔重复缴款的学费。
程京蔚点头:“怎么能让小朋友自己缴学费?”
江稚尔不想被他视作小朋友,悄悄努了努嘴。
“我就是觉得你最近应该也特别难。”她轻声说。
程京蔚摸摸她头发,半开玩笑道:“再难应该也不至于连你都养不起。”
顿了顿,又道,“放心,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局势也已经稳住。”
“真的吗?”
“嗯。”其中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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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多说,轻描淡写。
江稚尔也并未多问,只道:“那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小姑娘眨着一双清泠泠的眼,问着关乎最赤|裸欲望的问题,有一种直击人心的震撼。
程京蔚垂眼,似乎在认真想这个问题。
“嗯。”他应声,“得到了。”
“那就好。”
程京蔚忽然问:“如果得到那些的代价是无所不用其极,和不少人反目呢?值得吗?”
江稚尔没说话。
程京蔚失笑,摇着头说没什么。
他真是昏了头,才会问一个16岁的小朋友这样的问题。
“二叔。”
江稚尔在这时回答道,“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无所不用其极’是指什么,我只知道,你会为了和我奶奶的口头约定就认真照顾我,对程嘉遥也那样好,并没有因为那些利益纠纷而苛待他,就连在寒冬中碰到卖花的老奶奶,你也会买下她所有花,免于她吹冷风的痛苦。”
小姑娘所看到的最简单,也最澄澈见底。
“所以二叔,你在我眼中绝非会真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而聪明善谋也并非贬义,你谋划自己想要得到的,也本该是你得到的,没什么值得不值得。”
她停顿了下,一字一字认真说,“反正站在你这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因此离开。”
程京蔚喉结滑动,静静的许久未开口。
他没有想到会从江稚尔口中听到那样一番话。
这半月来的暗潮汹涌,都在这一刻化作静水深流。
其实对于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中的小朋友,他一开始只出于报恩的目的,出钱为她提供个不错的环境罢了,和资助个孩子并没有两样。
对着他们这样的人,钱本就是最不值钱、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只是江老太太的孙女那样简单。
他叫她“尔尔”,允许她走入自己的生活圈,也渐渐赋予她旁人所不同的意义。
“那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吗?”程京蔚问。
“当然。”小姑娘没有一刻的犹豫,“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程京蔚带着淡淡笑意,语气平静地陈述:“尔尔,我从未被坚定地选择过。”
江稚尔并不知晓程臻内部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愿此刻深问。
但她生来敏感细腻,联系过去半月种种,大抵也能猜到些什么,程京蔚同父亲感情淡薄,又常年生活海外。
她只是看着男人的眼睛,认真道:“可你永远是我的第一顺位。”
程京蔚忽地眼睫轻颤。
望向女孩儿浅琥珀色的瞳孔中时竟有一瞬的沉溺。
他很快掩去神色,惊诧于自己会在一个小朋友面前失去对情绪的掌控。
片刻,他不露声色地扭头看向落地窗外。
天在这时落下漂泊大雨,毫无预兆的,整座城市都陷入潮湿的雨幕中。
“下雨了。”程京蔚淡声。
他看雨。
江稚尔看他侧脸。
也淡声:“嗯,下雨了。”
这个冬季总是阴雨连绵,暴雨无征无兆,就像她的心动,毫无预兆地迎头沉溺,一发不可收拾。
春天就要来了。
13.潮湿
等程京蔚稍空闲下来,江稚尔那短暂的寒假也到了尾声。
临开学前,程京蔚身边那秘书姐姐来家里找她。
江稚尔一开始都没认出她来,她看着眼前穿着黑色丝绒短裙、透肤黑丝和短靴的漂亮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直到她出声。
“江小姐。”女人笑起来更漂亮,“不认识我了?”
江稚尔通过声线认出来。
和在职场中很不一样,今天的她是更贴近生活的性感,特别抓人眼球。
“姐姐,你怎么来了?”
“带你买新衣服。”
“……啊?”
徐因晃晃指尖的卡:“程总交代。”
这本该年前就买的,可实在琐事繁杂,就这么拖至现在。
江稚尔不好意思这样的事麻烦旁人:“我不缺衣服的。”
经过最近几次相处,徐因慧眼识人,知晓江稚尔性格,也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于是直接一把搂过她肩膀,玩笑道:“走啦,托尔尔的福,今天带薪翘班!”
江稚尔一下撞进她怀里,扑鼻而来的是馥郁的香水味,融化在体温中,叫人脸红。
商场是徐因厮杀的主战场,对品牌分布了如指掌。
当年大学还兼职模特,对时尚行业有些研究,对适合江稚尔的品牌也清楚不过,很快就大丰收。
半小时后,两人一同进入内衣品牌店。
“尔尔,你穿什么尺码?”
16岁的局限,实在很难随意和人谈论身材尺寸,江稚尔别扭开口:“……A吧。”
徐因大大方方上下扫视:“底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量过。”
“那你以前怎么买的?”
越问越羞耻,小姑娘小声:“我都是网上买的。”
唐佩雯当然不会带她去内衣店,她生的是儿子,大概也压根不会想到青春期女孩儿发育的困扰。
江稚尔羞于进店量尺寸,只大概估算着尺码在网上下单。
“这怎么行?你现在可是青春期,一件舒适贴身的内衣可太重要了!”徐因将江稚尔推出去,拜托店员量体。
江稚尔别扭地任由人“摆弄”,在心底庆幸今天程京蔚没来。
最后得出数据32B。
“你瞧,之前估摸的数据不准吧。”徐因笑道,“不过从前还真没瞧出来尔尔身材这么棒。”
“……”
江稚尔脸颊发烧,被叮嘱将家里不合身的内衣都丢掉,又被推去选新款式,足足六七件。
徐因拿程京蔚的卡刷卡。
江稚尔还在纠结程京蔚收到的付款短信会不会过于详细。
她问姐姐花了多少钱。
徐因摆手,无所谓道:“程总的卡,放心刷,就算把这商场买下来也刷不爆。”
“……”
-
江稚尔到底是脸皮薄的,收了这份过年礼,便盘算着要回什么新年礼。
可程京蔚这样的最难送礼。
他什么都不缺,也没见他有什么收藏爱好。
直到开学,江稚尔也没想出个合适的礼。
到学校后问邵絮,她倒是提了几个建议,可都是小女生喜欢的类型,送给程京蔚太幼稚。
邵絮:“你先告诉我这礼物你打算送谁?”
“……”
邵絮凑上前,在她耳边低声:“不会是你暗恋的那男生吧?”
江稚尔轻轻“嗯”了声。
“那简单啊,送他一个吻,他要是接受了,那恭喜他,送了他一个女朋友,要是拒绝,那本就没有送礼物的必要了。”
“……”
送程京蔚一个吻……
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时,江稚尔余光忽然瞥见教室外走廊经过的程嘉遥,她急急叫住他。
到教室外,原样问题问他。
程嘉遥挑眉:“送谁?”
江稚尔将他拉到一边:“二叔。”
“生日礼物啊?”
江稚尔一愣:“二叔快生日了吗?”
“对啊,好像3月11号吧,植树节前一天。”
江稚尔若有所思,现在送新年礼物的确不合时宜,待她攒攒钱送个不错的生日礼物倒正好。
“那你有什么推荐的礼物吗?适合送给二叔的。”
“送给这种长辈嘛,名酒好茶古董藏品,都过得去。”
江稚尔虽觉得这些礼物都太“套路”,不用心,但好歹不出错,比邵絮的鬼主意强多了。
“那送这类礼物,大概要多少钱啊?”
程嘉遥耸耸肩:“上不封顶咯。”
江稚尔想着程嘉遥一开口就向程京蔚要一辆数千万级赛车的架势,觉得那数额听了恐怕只剩咋舌惊叹。
只是不论如何,她也想尽可能送好些,手头的钱或许不够。
“你知道哪里可以挣钱吗?”
“你问我哪里能挣钱?”程嘉遥好笑地反问,“差多少,我转你。”
江稚尔连忙摆手拒绝。
“见外什么,羊毛出在羊身上,二叔过年给我不少红包呢。”
“……”
江稚尔更抗拒了,怎么能用程京蔚自己的钱给他买礼物,这不是借花献佛么。
“行吧,那你会什么?我给你想想办法。”
“都行,只要能挣钱。”她迟疑开口:“……洗盘子?”
程嘉遥大惊失色:“你是想害死我吧!”
要是被二叔知道,还不得被他训一顿?!
“……”
江稚尔绞尽脑汁:“乐器也会些。”
“不早说,会乐器就简单了。”
“我没那么厉害,教不了别人,怕误人子弟。”
“谁让你教别人了,只要有门路,你上去胡谈一通,自然有人买账。”程嘉遥说,“会什么乐器?”
“钢琴,架子鼓。”
“你还会架子鼓?”程嘉遥诧异道,“看不出来啊。”
“……”
那的确是她出于反叛而偷学的乐器。
程嘉遥抬下巴:“放学等我,带你去接活儿。”
“……”
-
江稚尔给楚姨发了信息,说晚上不用给她准备晚饭,待放学后便跟着程嘉遥走入城市最繁华热闹的沿江街。
当他走入一家装修奢华的酒吧,江稚尔停下脚步。
她从来没来过酒吧。
对其中的想象盘踞各种负面词汇。
程嘉遥一把将她拉入:“怕什么?在这儿你报我名字,没人敢对你做什么。”
“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江稚尔露怯。
“这个数。”程嘉遥比画两根手指,“他们乐队正好缺个架子鼓,赶巧了,一个月,两万。”
“……”
“我做担保,还能提前预支工资。”
“……”
江稚尔还是心动了,咬咬牙,跟着他进去了。
酒吧内光线昏暗,但并非特别嘈杂混乱,反倒像西餐厅,这会儿乐队还未上台,正播放轻快的爵士乐。
中间是横位旋转酒柜,柜壁镶嵌白贝母、水晶与钻石,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放了满柜的昂贵威士忌,是很有格调的高档酒吧,提供给大家消遣放松或私密谈事的环境。
这样的氛围让江稚尔稍稍松下心神。
程嘉遥带她去后台,当地一支小有名气的乐队正做演出前准备。
“瞧瞧,给你们请救兵过来了。”程嘉遥显然和他们相熟。
众人回头,考究的视线齐齐落在江稚尔身上,而后调侃道:“我的程少爷,你确定这小妹妹会打架子鼓?这细胳膊细腿弹棉花都费劲儿吧?”
程嘉遥也不管江稚尔到底会多少,先替她把牛吹出去:“待会儿你可别跪下来拜师学艺!”
江稚尔:“……”
乐队原先的架子鼓手玩滑板时摔伤手,实在没法,只能硬着头皮让从没打过配合的小姑娘上。
江稚尔坐在架子鼓前,个子那样小,几乎要被鼓面淹没。
大家都不抱希望了。
可当第一个音砸下,伴随铿锵有力又断点极利落的鼓点,众人齐齐愣了下。
就连台下的程嘉遥也愣住了。
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小姑娘垂着眼,手臂高高扬起又迅速落下,鼓点踩着间奏点接连不断,由轻至重,循序渐进,轻而易举让人心跳加速。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配合完美的演出。
最后一个鼓点重重落下,收声干脆,而后万物俱静——
又过两秒,台下爆发阵阵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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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遥为首,两手捧嘴边喊“尔尔牛逼!”
乐队主唱也将她领至台前,跟鼓掌的听众们介绍:“这是我们新来的小鼓手,叫——”
叫什么?
他也还没来得及问。
“江稚尔。”她凑过去低声。
“江稚尔——!”
由程嘉遥带头,他身边那群狐朋狗友也都高声齐喊,引得酒吧内不少人都纷纷看去。
江稚尔哪儿见过这架势,一下子脸通红,恨不得扭头就下舞台。
-
于是后面几天,江稚尔向物理补习老师请假,日日都去那家酒吧打架子鼓。
幸好最近程京蔚回家也晚,江稚尔一结束演出就回家,赶在男人回来前进家门,侥幸没被发现。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她二叔手眼通天的能力。
他如今正式接手程臻集团,有的是人盘算研究他的方方面面,以求对症下药,讨得欢心。
于是风言风语自然就传到程京蔚耳中。
风言风语不够,还附带一则视频,铁证如山。
视频中,一袭白裙的小姑娘在干冰烟雾缭绕的舞台打架子鼓,长发披肩,顺着打鼓力道海藻似的长发滚滚波动,别样的清纯与生命力,像一朵最生动的池中荷。
这则视频已经在当地短视频软件中还小火一把,上万点赞。
尽管烟雾与光束中江稚尔的脸并不清晰,可程京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错不了。
男人靠在椅背,看了第二遍视频,而后拨通江稚尔电话。
响了半分钟,终于接起。
“喂,二叔?”小姑娘声音有些喘,似是跑过。
“回家没?”
“还没……二叔你到家了吗?”
“没,我今天或许会晚些。”
小丫头实在没有骗人的天赋,听完这句明显长长舒出一口气。
“现在在哪儿?”
过了数秒,她语调含混地支吾道:“在、在补课,物理老师那里……”
“行。”
很好。程京蔚不戳穿,慢条斯理道,“那你先上课。”
-
因为今天有VIP顾客生日点歌,演出结束得比往常要晚半小时。
江稚尔如今和大家也都熟悉了,乐队这些人和她性格虽大不相同,但都很好相处。
弹贝斯的姐姐今天还给她化了个妆,不让她照镜子,只说特漂亮特朋克,其他人哄笑一片,都夸好看,推着她直接上台。
江稚尔打算卸完妆就立马回去。
“尔尔。”主唱林凌叫住她,“一会儿一起去吃夜宵啊。”
“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
“没事儿,偶尔一次,家里应该不会说吧,再说了,你让阿遥给你打掩护。”林凌胳膊撞撞程嘉遥,“是吧?”
程嘉遥斜睨人一眼。
江稚尔看不出就罢了,他还看不出这么多年就白混了。
林凌这眼睛都没从江稚尔身上下去过。
程嘉遥也不知怎么,就是不太爽快。
好像自家白菜被人盯上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烟,慢条斯理说瞎话:“听说二叔刚离开公司。”
“真的?!”果不其然,江稚尔大惊失色。
她扭头就匆匆往外走,连妆都来不及卸。
刚走两步,忽地急刹住脚步。
从门口经过一个熟悉身影,江稚尔甚至都没细看就猛地回头,疾走两步,一下撞入程嘉遥怀里。
程嘉遥吓一跳,只堪堪将夹烟的手拿远了些,免得烫着。
“干嘛?”
“二叔,是二叔。”小姑娘闷声急恼。
程嘉遥抬头,正好撞上程京蔚的视线,后者不知什么时候看到的,朝他轻轻侧了下头,算打招呼。
“……”
程京蔚拨开人群走上前:“这位是?”
“……我女朋友。”程嘉遥下意识抬手,虚揽住江稚尔的背。
程京蔚视线跟着他那双手,轻挑眉,伸手:“你好,我是程嘉遥的二叔,程京蔚。”
换作平时,就程嘉遥那换女友的速度,程京蔚断然不会如此大张旗鼓自我介绍。
江稚尔只觉得后脊僵硬,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怏怏转过身,垂头丧气,软声软气:“……二叔。”
14.潮湿
这时,有人带着调笑意味问:“程总,这是哪位啊?”
江稚尔悄悄抬头看了眼。
才发现程京蔚身边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两手环胸,那调侃模样都溢于言表,坏透了。
她又不认识他,偏要害她出丑做什么?江稚尔腹诽。
紧接着便听到程京蔚懒洋洋回:“见笑,家里小孩叛逆期了。”
“……”
江稚尔一下子偃旗息鼓,懊恼地再次将头埋下。
程京蔚侧头,对身边男人说:“我一会儿过来。”
待男人走后,程京蔚伸手揽着江稚尔后脑勺将人拉过来些,垂眼,打量两秒,什么都没问,淡声:“去洗把脸,一会儿过来包间,结束后我带你回去。”
说罢,转身要走。
程嘉遥颇有义气,还想替江稚尔说话:“二叔,尔尔她……”
程京蔚抬手,不动声色止了他的话:“晚点再教训你。”
“……”
程嘉遥向来不服管教,又深受宠爱,父母都管不住,唯独怕程京蔚,瞬间也噤了声。
程京蔚从一旁的旋转楼梯而上,去了二楼的包间。
-
江稚尔愁眉苦脸回后台准备室,找贝斯手姐姐借了卸妆膏,抬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才彻底愣住了。
也终于明白上台前他们哄笑说“朋克尔尔”的原因。
小姑娘那稚嫩干净的脸此刻被画了精致的烟熏妆,全包眼线配灰紫眼影,裸色唇釉口红,在昏暗环境下亮闪闪的。
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很漂亮。
就是……这也太不像她了。
还被程京蔚看到了……
啊……
江稚尔恨不得将脸都埋到地底,当个骆驼。
贝斯手姐姐走过来,还得意洋洋:“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看,我这技术哪天不弹贝斯了当个化妆师都能养活自己!”
江稚尔依旧一副欲哭无泪模样。
林凌跟着快步进来:“尔尔,你二叔也是程总啊?你和阿遥是一家?”
贝斯手也诧异扬声:“真的假的?!”
他们只知道程嘉遥和她关系不错,似乎两家也认识,猜测是当地显贵圈里头的哪家千金。
“你们也认识二叔吗?”
“何止认识,程总是咱们老板啊!”
“……啊?”江稚尔完全懵了,“你们乐队也是他投资的吗?”
看不出来程京蔚还会投资年轻摇滚乐队。
“这酒吧就是你二叔开的啊。”林凌说,“整个南锡市最贵的酒吧,你不知道?不然阿遥怎么会介绍你来?”
“……”
江稚尔扭头看向程嘉遥,他正打算开溜被抓包。
当初她不肯要程嘉遥的钱,就是不希望用程京蔚的钱去给他买生日礼物,没想到阴差阳错,这工资依旧是程京蔚支付。
对上小姑娘愤愤的目光,程嘉遥只好举手讨饶:“我那不是觉得这儿薪水高吗,而且二叔的地盘,总归安全,要是带你去别的酒吧,被发现我就更难逃一死了。”
“……”
这乌龙闹的,兜兜转转又成一场空。
-
这间酒吧是程京蔚去年在国内时投资的,不比那些俊男靓女寻欢作乐的场所,更僻静更雅致更优雅,二楼则是给大家小聚放松或洽谈生意的包厢。
请了最好的调酒师和当地小有名气的乐队,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火爆。
程京蔚上楼,推开包间门。
许致言正斟茶,笑问:“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得训上一会儿呢。”
“小姑娘脸皮薄,人前不好训。”
程京蔚脱下外套,挂在一边衣架。
程京蔚和许致言自幼相识,国外还一起合伙过一个项目,在尔虞我诈的圈子内算是难得的好友。
“没养过孩子,这我倒不懂了,”
许致言笑道,“阿蔚啊阿蔚,放前几年,打死我都不信你会愿意养孩子。”
程京蔚入座,喝一口热茶,没说话。
“怎么样,这养孩子的滋味如何?”
“还不错。”
“真的假的?”许致言奇道。
程京蔚有些无奈地摇头:“除了代沟,揣摩小姑娘心思实在是难。”
他又想起刚才江稚尔那模样,化着不符合年龄气质的小烟熏,可一颦一笑分明还是纯得见底,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姑娘,程京蔚没忍住,轻扯了下嘴角。
许致言大笑道:“真稀奇,还有程大总裁觉得难的事儿。”
侍从拿着酒单进来。
思及江稚尔在,程京蔚今日没有点酒,只叫了壶普洱,许致言点了杯尼格罗尼。
侍从离开后,不多时,门口响起“铿铿”两声敲门声。
“请进。”
江稚尔卸干净妆,此刻白净一张脸素面朝天,莹白透粉,湖水般清润又装满灵气的眼眸,长睫轻颤着,是一种夺目吸睛的温润清纯。
许致言有一瞬间都没认出来。
第一眼那烟熏妆他还真以为程京蔚真是养了个叛逆期孩子,这会儿才渐渐揣摩过来为什么程京蔚会说养孩子的滋味不错。
许致言连忙招呼:“快请进快请进。”
江稚尔慢吞吞挪步进来,大脑一片混乱,挨着程京蔚轻手轻脚坐下来,心虚出声:“二叔。”
程嘉遥那混蛋早溜了。
程京蔚跟她说让她来包间,江稚尔只能硬着头皮去。
程京蔚垂眼,睨着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模样,难得心情大好,觉着有趣。
他抬抬下巴:“跟人打招呼。”
江稚尔抬头,看坐在对面一脸笑的许致言,又低下:“哥哥好。”
程京蔚轻笑了声,“叫我叔叫他哥啊?”
江稚尔张了张嘴,想改口叫叔,被许致言急急叫停:“可别,妹妹,你叫他叔那是辈分,叫我叔可就把我叫老了,我这都还没到30呢,只能叫哥。”
江稚尔这会儿实在没有聊天的兴致,抿了抿唇,没说话。
侍从端了茶酒进来。
程京蔚给她也倒了壶普洱,瓷杯轻轻搁她面前,漫不经心问:“补完课了?”
“……”
江稚尔愈发无地自容,好似被凌迟处死。
知道瞒不过男人,再狡辩反倒惹人生厌,江稚尔摆正态度,积极认错:“对不起二叔,我撒谎了。”
话音刚落,许致言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是真没忍住,酒都差点洒了。
见识多了富家子弟那纨绔模样,打小是人精,最会耍滑拿乔,还真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一板一眼认错道歉的。
“行了,你二叔逗你玩儿呢。”许致言笑道。
江稚尔看一眼程京蔚,男人果不其然眼里含笑,的确是没有要找她“清算”的意思。
程京蔚:“来这干嘛?”
“就,玩。”
“嘉遥带你来的?”
当初是她求人替她找工作,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将人招供,没说话。
程京蔚心如明镜,看刚才那架势,江稚尔和那群乐队的人也绝非刚认识。
只不过小朋友嘛,爱玩也正常,好在程嘉遥带她来的是这儿,不至于遇到搭讪骚扰的恶臭事儿,程京蔚也没过多揪着不放。
“吃过晚饭没?”
江稚尔放学一到这儿就被拉着化妆,饭都忘了吃。
“还没。”
“往后不论去哪,按时吃饭,否则等你长大得吃苦头。”
江稚尔点头:“知道了。”
许致言坐在对面,看着那素来表面温和,实则冷肃、步步为营的好友这般叮咛嘱咐,又细心给小姑娘点了简餐,实在是奇了。
“看你这样我都觉得不认识你了。”
许致言笑道,“你这‘带娃’带的要是明天告诉我你打算结婚生子我都能信。”
江稚尔闻言一顿。
结婚生子。
这大概是在这十一年年龄鸿沟中,江稚尔最害怕听到的词。
即便真有这一天,她也是连反对的理由都想不出一个。
程京蔚漫不经心轻笑:“有一个就够头疼了,我可没兴趣再来一个。”
“……”
黑松露烩饭上了,江稚尔低头戳着米粒。
也不知该开心程京蔚短期内并不会结婚,还是伤心于他这般走在钢丝绳上如履薄冰的人,似乎怎么都不可能荒诞地爱上她这样的晚辈。
……
幸而后来的话题没再围绕她,都是关乎商业合作。
江稚尔听不懂,就安静坐在一旁。
二人并没有谈很晚,江稚尔明天还有课,谈妥大致框架后便结束。
三人一道下楼。
“嘉遥呢?”程京蔚问。
“走了。”
程京蔚轻嗤一声。
许致言跟两人道别,还弯下腰来朝江稚尔挥挥手:“拜拜啊妹妹。”
当真像是在哄小朋友。
江稚尔也礼貌道:“哥哥再见。”
程京蔚斜睨人一眼。
哪怕这酒吧并非寻欢作乐之处,可跟她周身纯净相比也实在显得格格不入,也将她身上那气质彰显得格外招人。
光是在这街头一站,就吸引不少人目光。
程京蔚第一次意识到,他眼中的小朋友原来也已经到了足够吸引人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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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觉得早恋这事儿本就是悖论,反正他能提供给江稚尔撞南墙的资本,只要别走太歪,也无所谓会不会在感情路上走点错路。
只不过当真将这事儿摆在明面摊在眼前,程京蔚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开明随意。
“走吧。”
在周遭似有若无的打量视线中,男人轻轻牵住她的手。
江稚尔倏地一愣。
视线紧紧落在两人相交的双手。
程京蔚握得很轻,绝非逾矩。
可她就是忽然心脏狂跳起来。
程京蔚腿长,步伐也大,江稚尔就这么心中打着鼓,快步跟在他身后。
到车边,程京蔚替她拉开副驾驶门。
他今天没叫司机,绕到另一边上车,扣上安全带。
这还是江稚尔第一回看他开车,修长骨感的手握在方向盘,袖口隐隐露出一截素色表带,力量感十足。
她直愣愣的,看得有些发懵。
以至于程京蔚紧接着的问题让她吓得剧烈咳嗽起来。
他问——
“你现在在和嘉遥谈恋爱?”
江稚尔咳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还拼命摆手表示不是。
程京蔚将车稳稳停至红灯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当然不是。”她总算顺过气来,着急慌忙解释,“刚才、刚才就是突然看到你,他才那么说的。”
“真的?”
“真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恳切至极,要是他再不相信恐怕都要把心剖给他。
程京蔚笑了笑:“那就好。”
那就好。
他说,那就好。
他也不希望她谈恋爱。
可他从前分明说过他并不介意她谈恋爱。
“二叔。”
“嗯?”
“你不希望我谈恋爱吗?”江稚尔轻声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她明明知道他们绝不可能。
程京蔚无奈道:“尔尔,你才16。”
“16也不小了,而且我已经16岁半了。”
程京蔚轻笑,摇了摇头。
只见过小婴儿会将这半岁都算上,像是迫切地想要长大。
“等你再长大些,就不会对年纪如此斤斤计较了。”程京蔚说,“或许还想再说年轻几岁。”
他那么聪明。
可他就是不懂她到底为什么对年纪如此斤斤计较。
算了。
不懂也好。
或许懂了他就不会再将她当作晚辈关心照料。
江稚尔窝在车座,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拨弄指甲,轻声嘟囔着:“我才不会呢。”
“尔尔,我并非限制你,如果你真的有了很喜欢的男生,我也绝不会那么老派得不分青红皂白勒令你分手,只是嘉遥不行。”
“为什么?”
她忽然想到那日在奶奶的葬礼上,江琛和那群嘴坏的男生的调侃,说若她真能傍上程嘉遥,往后也能衣食无忧。
“傍”这个词,只有门不当户不对、高攀时才会用。
他也觉得她无法和程嘉遥相匹配吗?
程嘉遥不行,他就更成了奢望。
“因为你现在是我家的小朋友。”程京蔚说。
江稚尔一愣。
程京蔚看着车前方,黑色劳斯莱斯在夜色中稳稳行进。
他淡声解释:“如果我只是嘉遥的二叔,我当然无所谓他找什么样的女友,但现在我的身份不止如此,尔尔,我也是你的长辈,如果前方有南墙,我得先告诉你,而不是熟视无睹任由你撞上去。”
程京蔚无奈地笑了笑,“我明白我这侄子的气性,怕你以后会在他身上受委屈。”
江稚尔指尖深深陷入粉肉,却无知无觉,不知道疼。
“那你以后会管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吗?”
他漫不经心道:“把关而已。”
江稚尔一点一点攥紧拳,心又开始活泛起来,她鼓足勇气,抬眼看向程京蔚。
小姑娘的初次心动,懵懂又无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循着本能,像小狗圈地盘,一步步占领领地,一寸寸得寸进尺。
她一字一字,认真问:“那要找一个,像二叔这样特别好特别好的男人,才能过关吗?”
“像我?”
他有些诧异又好笑地重复,想说自己并不好,她是没见过他工作上如何盛气凌人步步紧逼、背后又如何被人怒斥豺狼虎豹。
但思及小姑娘年纪小,也不便多说,最后只百无聊赖打趣:“但尔尔以后若真找个像我这般年纪大的,说不定我真会棒打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