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君枝》
1. 第一章
成顺二十一年,兰山县。
清晨,薄雾笼罩,街道上浮着一层浅灰。阴雨天的雾云总是压得很低,将远处的幡布上的字模糊。
临近中秋,县城没有一点热闹的迹象,反而家家户户挂了白幡。
丧幡高悬的祠堂里,传来几声女子抽涕,紧接着有温清女声响起:“夫人节哀。”
半晌,堂中衣衫摩擦,侍女轻声提醒,才听到夫人的回应:“女公子慢走。”
祠堂檐下探出一双青鞋,屋中走出二十左右的女子,身着一件藏青劲装,肩披玄衫,腰间佩戴一串玉组佩,弯腰拿起立在台阶下的斗笠,戴在头上隐入人群。
几日前,兰山县县令惨遭歹人杀害,此县令被当地人称为父母官,在百姓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一直以来,县令勤政为民,不曾得罪过人。
可这月,自从盐铁账簿乘上到上京,王县令身边异事频发。虽然大家心中多有猜测,但是都不愿这种事情发生。
最终,县令被上山砍柴的村民在崖低发现了。这县令死的实在是惨不忍睹,头骨断裂,四肢上分别有不同程度上的刀伤,细看像是一点点放血而死。家仆抬着他回府时,只剩下一副干涸的尸体。
岚山在县府之中,县令又时常爬山慰问山上仙人,杨芮下山采买,听到这消息,也顺便来慰问一番。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县中的百姓。杨芮站在人群之中,听身旁人低声细语。这时候才知道,县令宗族的琅玡王氏没有派人来。
隐隐中说明,王县令被琅琊王氏弃了。
人群久久不散,都想送县令走一段路。
直到接近午时,一声“吉时已到”,唢呐忽起,灵棺才被抬出来。王夫人身着缟素,神情颓败,侍女架着她,勉强能蹒跚往前走。
一时间,哭喊声响彻整个街道。
漫天纸钱落下,仿佛化不开的雪。
众人纷纷回头,王家门匾破败,门柱生了裂隙,从王家走出的送行队伍只有寥寥几人。
寂寥之中,悲色渐起。
偏偏这时,一阵马蹄声踏破尘土,如雷霆乍现,旋风过境,逼退了两侧寥寥的行人。马车上金珠悬挂,车上银铃阵阵,金丝覆盖的车架在整个灰白的环境里格外扎眼。
王夫人认出这辆马车,不顾侍女阻拦冲上前跪下,挡住马车去路。
“请长公子给我一个说法!”夫人声音很大,几乎是用力嘶吼,就连唢呐声都盖不住。
马车被迫截停,两处队伍都停下来。
一瞬间,街道上禁了声。
没过多久,才有侍卫从车乘下来,上前解释,“这位是上京来的贵客,并不是王长公子。”接着补道:“我家主人请夫人节哀。”
侍女将她扶起来,王夫人早已哭喊没了力气。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街道上顿时乱成一团。
杨芮刚上前走了一步,袖子就被人拽住。
“别牵扯进去。据说王县令得罪之人乃颍川卫家。你一个小姑娘,别让你师傅费心。”说话者是经常上山送药的婆婆。
杨芮喃喃道:“颍川卫家?”
送葬队伍里有人出来劝阻,顿时一团乱麻。婆婆牵着杨芮往外走,她回头,瞥见那锦绣丝绸之后的一双眼睛。
平静,又带冷漠的眼睛。
谢过婆婆,杨芮要去药堂买药材,便分开两路。
药堂在南面的集市旁,杨芮却将药单塞进袖中转向另一个方向。她肩头上被霜打湿,满地的泥泞早就将她的鞋子染上了污泥。满地纸钱浸湿在水坑里,颇显落寞。
通往北面的接道走了有两三里,行人越来越少,府邸却越来越高大华丽,最终在拐角处停脚,从这个角度就能直接看到尽头那家府邸,檐上挂着独属于琅玡王氏的牌匾,杨芮在对面的茶摊上落座,点了壶茶水喝。
沂州琅玡王氏的长公子就住在这里。
自从当朝皇帝,成顺帝传来命不久矣的消息后,各地百姓都是人心惶惶,平时都避着人走,生怕不小心犯了禁忌。这些大族却不同。王府前的家仆已经拿着鸡毛毯子从侧门跨出,打着哈欠洒扫。府前的红灯笼在阴雨天里格外违和。
一声嘶鸣,马车稳稳停在府邸正前。车上首先下来一位玄衣侍从,随后下来一位华服公子。
翠蓝的交领长袍上绣着玄金细纹,外披玄青披风,压住披风下的颜色。墨发垂肩,往上是一张朦胧却依旧貌若九春的面庞。
这等面貌除了山上那位,县城之中在不能出第二人。她很快察觉到此人不是县中人,更不是王氏长公子。
杨芮只顾着远处,不知身边何时坐下了人。察觉到人的存在,杨芮迅速回头看向他,试探地开口:“你找我来,是有答案了吗?”
斗笠之下,黑衣人从袖口取出一节竹管,放在桌上,抬指推到她面前,口中蹦出二字:“报酬。”
杨芮接过竹管,攥在手心里,低声道:“你先告诉我,陆家的事情查没查清楚......若是没查清楚,那报酬我是不能全部给你。”她抬头,看向黑衣人的下巴:“上次,你就骗了我很多银子。”
杨芮与此人在这里会面断断续续也有几月。上个月,她按照约定来此拿关于陆家的情报,回去拆开,满纸上只有几个字:暂未查清。
她长记性了。
据情报所指,这位落居在兰山县的长公子与这件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之所以把交换情报地点设在这里,就是想方便观察这位长公子的行踪。
杨芮在门前守着,一日复一日,始终没有见到这位公子的面貌。身边朋友只要询问家仆,他们总是说公子不爱出门。
一日不出,两日不出也就罢了。几个月不出门是何等道理。
陆家的事情一团迷雾,她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黑衣人五指握住茶壶,倒了杯茶,仰头饮下,才道:“清楚了。”
杨芮心中惊喜。
自从半年前下山采买,无意间听到陆家重回上京,到现在过了半年之久。如此时间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实属不易。杨芮有预感,这陆家事情不会查得很顺。
“我哥哥...知道我让你查这些吗?”杨芮将竹管小心保存好,试探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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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摇头:“女公子请放心。公子那边,在下没有提起。”
杨芮顿时松了一口气,从腕上褪下镯子:“特地换的,送你了。”
黑衣人低头,镯子是纯金锻造而成,尾部刻着“杨”字。这是杨芮为数不多从那里带出来的东西,他拒绝,“在下不能要。”
“别急。”杨芮低头,拆开竹管,慢慢道:“还有一个问题...方才进入府邸的人是谁?”
“阳陵侯嫡长公子,卫璋。朝中如今两派斗得天昏地暗,他在其中周旋,实力定是不容小觑,女公子尽量不要接近他。”
杨芮看府邸前站定的侍从,皱起了眉头。
既然这个时候朝中动荡,卫璋就应该待在城中,伴在君主身侧,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自从她几年前离开上京,京中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她在山上待得太久,早已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
黑衣人翻过茶杯,起身压低帽檐,朝巷里走去。
杨芮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掠过火光冲天的陆家府邸。她闭了闭眼,紧张地打开纸条,看完上面的字,猛地起身追过去:“等等!”
黑衣人早就隐入雾中,不知去向。
杨芮攥住纸条,不敢相信地打开第二遍,白纸黑字,赫然写着:陆家由阳陵侯亲自护送回京,且无人葬身火海,情况属实。
岚山。
风声萧萧,林间藏着处住宅,院中有小片池塘,水车随着缓缓转动,将微风送入室内。
透过窗子,竹床前,杨芮正在收拾包袱。
“真要走?”门前倚着一位男子,衣着素白,腰间挂着红玉,神色慵懒像是刚睡醒。
杨芮点头,“要走。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没有人查,那我就去查。”
“哎呦,真是长大了。”詹寒玉笑了一下,走到身侧,伸手想摸一摸头,被杨芮躲过去,他惋惜地看着掌心,“当年你哥传信让你下山,你怎么都不愿,一哭二闹的。今日这样主动下山,为师还是第一次见着,着实有些吃惊。”
杨。芮望着他,一字一句,“师傅,这、不、一、样。”
她愤愤道:“他那是想让我回去替他种地,我才不去。”
。
“那你去哪?”詹寒玉歪头,眼里含笑。
杨芮停下,一时想不起来。
詹寒玉轻笑一声,从袖中拿出张信封和印章,轻放在案桌上,敲了敲,“为师在上京有个阁楼,你既然回去,就帮为师打理打理......还有这是贺珍送来的信,他那里需要人手,去帮一帮,说不定能遇到意想不到的线索呢。”
杨芮接下,却道:“贺表弟那里需要的都是江湖谋士,为何让我去?”
“山中都是些喜欢下棋的老人,你难道想让他陪师傅们没日没夜下棋?那他的活儿干不干了?”
杨芮攥住印章,不需要过多解释,点点头,“谢谢师傅。”
“不客气。”詹寒玉语气慵懒,打着哈欠,走出院子,扬声道:“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要是待不下去,随时欢迎回来下棋。”
2. 第二章
深夜,王氏祠堂。
缕缕凉风扫起堂前白纱,青烟绕柱子盘旋而上,堂中充斥檀香之味。
烛光将灵牌前的影子拉长。
灵牌前火光摇曳,纸钱燃尽,随风飘扬,又缓缓落下。
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王夫人停止向火盆中放纸钱,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拭去泪,嗓音沙哑:“公子深夜前来做什么?兴师问罪吗?”
身后之人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面貌,只觉这声音格外轻,语调格外慢,“夫人节哀。”
王夫人轻嗤一声,缓了一会儿才撑住腿,重新往火盆里放纸钱。火越烧越大,盆中纸钱越放越多,如同恶魔藏在暗中现出原形,张牙舞爪,吞噬周围。她情绪越来越激动,终于控制不住,大喊一声,抱起火盆砸向身后。
火盆中,火纸全部咳出,四散到各处。火星点燃堂中灵布,瞬间燃起来。而暗中之人毫发无伤,依旧如索命鬼般站在夫人身后,阴魂不散。
王夫人身影晃了晃,仰头笑得凄惨,她神色悲怆,声音尖锐:“连火都不愿着你分毫,你们可真是好命!真是,好命啊!”
他依旧不恼,不急不慌躲开火纸,“夫人只要告诉在下王大人遗物所在何处,王大人受到的苦,都能化解。”
王夫人苦笑着摇头,任由火势越来越大。她扬起一抹笑意,衣裙被风鼓起,极为缓慢地抬起了头。
房梁大部分笼罩在阴影里,她却准确盯住杨芮藏匿之处。
她的视线盯得人发毛,杨芮心虚,往后挪了挪,脚下碰到个盒子。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王夫人突然站起身,大喊:“求你拿着匣子离开沂州!不管是谁,请你救救我王家儿女,让我夫君得以安息!”
“砰——”
杨芮眼前一晃,只见王夫人冲了出去。
刹那间,血花四溅,王夫人一头撞上了梁柱,血肉撕裂声在堂中格外清晰,她笑着跌跌撞撞冲进火海中。火蛇几乎一刻便吞噬了她,王夫人哭笑之声传遍整个祠堂。堂外纷乱乍起,只见她张开双臂,渐渐倒入火海。
杨芮这才惊醒过来,忙拾起盒子揣进怀里。大火截断去路,杨芮垂眸,火光照亮祠堂门前光景。她看见火中之人,只是一眼,就被火光刺得眼睛发酸。冲击之大,刺得她耳中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黑夜中,杨芮拼命跑,从后院逃出去,出蓝山县,带着盒子一并在夜色中离开沂州。
秋分一过,天气转凉,江边渔船渐渐多了起来。
济州北地的码头上都是人影。江风扫过面庞,带走阳光下晶莹的汗珠,工人们身影更加起劲。江两岸芦苇丛生,有秋叶落如岸边,染红一片江水。远处重山隐入雾中,只留下红绿相间的山脚。
申时一刻,太阳西斜,马车沿岸边飞速行进,掠过芦苇丛,停在码头旁。车中,身着鹅黄色长袍的男子掀开马车帘,眼睛飞快扫过码头上的人,最终落在船下枣红衣着身上:“杨表姐!表姐这里!”
杨芮朝他看去,随后招招手:“贺表弟怎么来的这么准时?”
贺珍从车上下来,迎面走向眼前人。
这是个妙年的姑娘,五官生的极为标志,皮肤白皙,桃花眼中似有清波流转,清澈,绵善。她似不喜穿宽大的衣服,枣红色骑射服妥帖的穿在身上,袖口用黑带缠绕,干净又利落。她见到贺珍,上下一番大量,眼神中略有惊讶。
“贺表弟长这么高了呀?瞧这模样,一时间没认出来。”杨芮笑着拍他肩膀。
济州许多家财万贯的商户,可要说富甲一方,非济州贺家莫属。贺家商铺遍及各州,做的是布料、首饰等生意,这些年倚仗皇家,越做越大。做大也有做大的坏处,许多商户、贼人盯上了贺家的货船,每每出海,总有歹人想方设法截船。
贺家为了对付歹人,召集很多侠士。一时间,货船得以安全到达。只是,歹人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注意打到了贺家的本家。
马车里,杨芮静静听贺珍讲述事情经过。
通往城中小道路途颠簸,车里总有青果蹦出来,沿车板滚动。她低头捡起一颗青果,想起了小时候。
七八年前,她也是乘车离开济州。马车在深夜中穿梭,那时山路更为崎岖,马车更为颠簸,家人急切地送她离开济州。当时的路都没有仔细走一遍,现在一切都很陌生。
她在岚山同詹寒玉生活,身边有很多老者,口若悬河。这些年,杨芮只能从他们口中得知山下讯息。
一别八载,终于走下了山。
杨芮心中想着,边听贺珍讲故事,不知不觉中,马车驶入官道,渐渐慢下来,贺珍掀开车帘,“表姐,我们到源城了。”
济州州府源城到了。
城门前有家仆在等待,见到马车,各个脸上扬起笑容,齐声大喊:“恭迎女公子入城!”
杨芮瞪大眼睛瞧过去,一个个穿着鲜亮,精神抖擞,拉长脖子朝车中张望。她有些恍惚,上次来源城,也是这般气派。
正值回城的时候,城门聚集不少归城百姓,无数视线从四方打来。
“怎么样?”贺珍挑眉,扬起满意的下巴,闭眼等待夸赞。
杨芮抿了抿唇,憋笑:“好,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
贺珍心满意足,命车夫重新驱车进城。
秋风飒爽,街上游人有不少。两侧阁楼林立,许多茶肆人影绰绰。再往里,街道中弥漫着糕点甜腻香气,混杂在茶叶恬淡清香之中。城中湖心,荷叶未败,游船上歌舞升平。
一眼过去,到处热闹非凡。
贺珍手支在窗边,感慨:“有表姐在,我不敢相信接下来会有多轻松。”
杨芮看他,“表弟别放松,我只是来待一段时间,还会离开。”
她下山就是为了查清陆家事情,若是源城没有线索,她会考虑回京城。毕竟是京城,消息总是多一点的。源城虽然美好,但是她也不能多待,耽误了行程。
贺珍神神秘秘的说:“表姐,总之一个月之内还是不要离开源城为好。”
杨芮疑惑:“为何?”
“你也知道,京城时局动荡...”贺珍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有传言说,新皇登基就在年前。”
杨芮看向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贺珍想到什么,笑嘻嘻地耸了耸肩,便不再说话。
源城不愧是泉水之城,随处可见用青石围起来的小片泉眼不断涌出泉水。往城中走,街道拓宽了不少,路面石板也圆滑很多,走路没有前些年磕绊。
贺府在城北安兴坊,在往前面的巷子就是了。
杨芮下车走着去贺府。她小时候总是在这条巷子里玩耍,那时还一不小心摔个跟头,哭着找伯母告状。这时就有惨小子被莫名教训一顿,到头来不知道原因。
东面有棵老槐树,仿佛还能看到在树荫下玩石子的场景。
她在树前停下脚步,有四五孩童在树下手拉书唱童谣。
孩童们手中握着风车,随歌声转圈,稚嫩的童声总是能联想到往事。几遍结束,孩童才发现身边站着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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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害羞聚作一团,笑着跑回家中,歌声依旧回荡。
杨芮笑出了声,朝前面缓缓走动。巷子里变化很少,基本保持原本模样。
贺珍在门口等她,杨芮招手,突然顿住,脑海中闪过几丝不对劲。
这童谣乍一听没有问题,仔细审读却令人后背一凉。
“九九重阳思故人,故人携手把人带...南面梁家有星星,一眨一眨放紫光呀,放紫光...”
重阳之日,会有故人归来,生人丧命。南面为梁,是梁王领地。紫星闪烁...杨芮呼吸一滞,不敢多想。
贺珍慌促下台阶,“表姐?你不舒服?”
杨芮回头,那几家门前早已没有孩童身影。一处门前还留着风车,随风缓慢转动。
两人并行着进府,府中有家仆迎上来,在前面引路。
杨芮问他:“你有没有听见孩童唱的歌谣?”
“童谣啊,都是些孩子话,不必理会。”贺珍急于带她到处转,没有在意这些小事。
贺家家仆也热情,进门开始与她打招呼。整个府中充斥:“女公子好!”“女公子好!”
杨芮跟随他逛下整个贺府,走走停停比在山上打桩都累,顿时疲惫得很。
只是贺府之大,真正做主的只有贺珍一人。
问了他才知道,几月前,京城城郊山庄修建完成,贺珍父母带着祖母前往京城之后就不愿回来。据贺珍意思,应是山庄里更加自在舒适,老人喜欢,就多待一段时间。这一走就是三四个月,家中重任落到了他头上。
杨芮不免对他起了几分佩服之意。
是夜,用过晚膳,两人在池边赏月,顺便商量今后事宜。
贺珍提前把府中图纸制好,等她来,直接就能用。
“这些歹人太猖狂,自从上次被劫,家中都不敢放什么贵重东西。”贺珍指着图纸右下角,“你猜怎么着?我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都不知道有狗洞,让他们给找着了。”
杨芮在山上学得杂,机关布置略懂一些,“这边,拉根引线,连着弓弩。再有....只是防范,治标不治本呐。”
贺珍点头表示赞同,神色凝重许多,“我不是没找过人布置这些,只有一时起作用。”他抬起眼来,朝杨芮扬起一抹笑,“这不是想让表姐出手,打他们个狗血淋头。”
贺珍扬起拳头舞来舞去,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
杨芮无奈摇头,继续看图制想法子。
“对了,你这次下山为了什么?不能是专门为了我吧?”
杨芮答:“还真不是。我此行,想查清楚陆家当年大火的真相。”
贺珍听她一口说出陆家,紧接着想到了前几日遇见的人,连忙道:“那表姐可不用查了。”
“为何?”杨芮疑惑地问。
贺珍神秘兮兮的凑近:“昨天我还看见陆家那小子,陆鸣在茶楼听戏呢。”
上京城中一处宅子。
竹影映入水中,飞鸟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月光揉碎在池水之中。
亭台之下有琴声阵阵,融入微风,细腻不易察觉。
突然琴声急转,“铮——”。琴音尖锐刺耳,惊起竹林“飒飒”声。鸟雀冲出藏匿之地,逃向远处。林中落下一人,只惊起小片尘土,紧接着与夜色相融。几节音符之间,黑衣人已经停在亭台之下。
“公子。”
亭台中,男子双手离琴,淡声道:“讲。”
黑衣人恭敬道:“女公子已入世。”
3. 第三章
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
杨芮看向倚在柱子旁的贺珍,“陆鸣在茶楼听戏?你怎么确定就是陆鸣?”
“他自己说的呀,济州陆家,陆鸣。”贺珍捏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慢慢嚼。见她垂下头,又补充:“不光我认识他,城中许多乡亲都认识他。每每二九,都去戏台听他讲故事。”
不论怎么说,杨芮都不太相信。毕竟贺珍口中的陆鸣实在是与她所认识之人大相径庭。话又说回来,八年不见,人可能因周遭环境,而发生性格变化。这种情况也是常有,可“讲故事”这几字实在扎眼。
她还记得陆鸣小时候口吃严重,由于胆子小,到后来,便不再开口说话。
贺珍吃得太急,点心堵在喉中,脸憋得通红。他赶紧倒了口茶,灌下去,顺着胸口,呼出一口气,又道:“表姐要是不信,亲自去看看嘛。离二九还有两三天,到时候我带表姐去。”
杨芮收起图纸,微笑道:“好。那就麻烦表弟了。”
“没什么好麻烦的。还要表姐帮忙打跑坏蛋呢。”
晚饭之后,府外沿街总有孩童聚在一起玩耍,待到晚一些,便会各自回家。此时外面已经没了孩童稚嫩的童声。
贺珍招来家仆,点亮沿廊四处。安排妥当才道:“表姐快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带你去南街吃早点。”
二人分开,杨芮跟着家仆到了南苑。
南苑种着许多花草,引来许多益虫,远远看去丛中萤火若隐若现。杨芮来得急,贺珍只能临时打扫出这座院子,让她先住着。虽是临时打扫,但到处干干净净。窗外木板上残留着擦试过的水痕,将月亮如轻纱般分成几段。
屋里并没有熏香,却弥漫着淡淡檀香。味道不重,却能安定人心。
室内家具一应俱全,纱幔落着各色珠子,灯一照,柱子上映出色彩来,如梦似幻。贺珍猜到她喜欢摆弄玉石,特地在妆台上放了许多玉石串,供她搭配着玩。沉木案桌上摆着毛笔,连宣纸都备好,用镇尺压住。
杨芮坐下,从包袱中拿出匣子,放在灯下细细观察。
这是个机关匣。匣子只有拳头大小,机关锁四周雕刻许多细纹,杨芮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源头来。匣子上面有刻字,用金粉描了许多遍。但描摹者似乎并没有耐心,金粉出了刻字框架,将字体模糊,看不出原字来了。
她解了一路都没有解开匣子。
杨芮侧过身,举起匣子,又顿住。她不是没想过直接摔开木匣,万一里面藏着玉珠一类,那岂不是办了坏事?所以还是重新观察匣子上的锁。
锁上每一个小块上画着符,一组一组试总能试出来。
蜡烛燃尽,最后一滴蜡油顺着烛台滴落,杨芮才从中抽出思绪。
床边蜡烛燃得久一些,杨芮摘掉灯罩,吹灭烛火,侧躺在床上缓缓睡去。
晨光熹微,天际还有云雾未散,云尾染上赤红拖向远处。
突然换了地方,杨芮睡不好,半夜里满脑子都是要查案、查案。好不容易有些困意,隔壁院里传来鸡鸣,此起彼伏。她眯了一会儿,就起身看日出。
杨芮在院子里打完一遍拳,沐浴之后,才等到贺珍派人来叫她一起出门。
此时还早,街市却吵闹,人烟阜盛。
酒楼前,蔬菜、鱼肉一筐接一筐运入后厨;茶楼前,支起了摊子,开始陆陆续续上茶;小摊上更是摆满各式各样玩意儿...到处透露着繁华。
贺珍带她去最近的面馆,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杨芮小时候就喜欢到这家店里吃面,如今再尝一尝,面汤依旧鲜美,面条也很劲道。搭配着小菜,两碗下去,不成问题。
店里客人不少,相互认识的人扎堆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贺珍时不时问她一嘴,大多时候都在埋头吃面。
杨芮吃得差不多,神游间,身后谈话声闯进耳中。
“前几天去兰山县走货,听说那里的县丞因为得罪人,全家死在了大火里!那叫一个惨啊!”
“得罪谁?”
“不清楚。能有这么大手笔的还能是谁?除了上京权贵,谁干得出这种事儿?听说...上京私下里新帝都已选好,就差个时机。你且瞧瞧,这朝堂又要更新换代喽。”
杨芮放下筷子,回头装作看风景,视线落在谈话人身上。
妇人一掌拍在他头上,打得他乱叫,一个眼神制止男子,随即低声训斥道:“你听谁说的?议论朝堂,那是杀头的死罪!”
男子捂着头,缩到一处,委屈道:“外面都这样说,你出去瞧瞧,除了城里还算安宁,外面到处乱成一锅粥了。要我说,咱城里也不远了...”
妇人没了胃口,双手掐腰,眉头紧皱,她看向男子,想着,开口:“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嘶,咱家小儿最近是不是隔三岔五去看戏,回来嘴里神神叨叨,说什么...换人啦,换人啦?”
隔壁谈笑声打断了杨芮偷听,她转回身来,妇人正巧拿着头巾往外走,嘴里念叨着,“不行,我得提醒他着点...”
贺珍吃完两碗,十分满足。他靠在椅背上,时常与路过的客人打招呼。
“表弟,帮我查一件事儿。”
贺珍坐好,笑眯眯地点头,“表姐说。”
杨芮拿起筷子,手指一翻,倒过来,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字,抬头道:“帮我查查这家人,若是查不到多少,就查他家人所在的地方,盯住这家人。”
贺珍倾身来看,又坐好,缓缓道:“查是能查,就是不能自己人查。这种人身边肯定又很多高手。等我待会去码头挂一张悬赏令,包查清!”
吃过早饭,贺珍要去码头上看货,本想带杨芮一同去,但她拒绝了,只好在店门分开。
这一条街,许多铺子归属贺家。贺珍让她看到喜欢的物件儿,就买下来,结账时算到他头上。安顿好后,贺珍还有些可惜,又劝了遍,还是行不通才离开。
北街小摊更多都是老人买些手工制品,用来补贴家里。一条街,这样的小摊不下十个。老人坐着矮凳,靠在墙边晒太阳,等有人来才睁开一只眼,瞧瞧是谁。
杨芮在摊子前挑选石头,正想着如何开口打听,不远处,响起一阵骚乱。
老人们连摊子都不看了,张望着往那边看。
杨芮循声走近,茶楼前,两三人被府兵架着拉向县衙。几人挣扎着求饶,痛哭流涕喊叫着“再也不敢”等一类的话。
府兵冷冷看着他们,只道:“全部带走!论罪处置!”
“敢问婆婆,这是怎么个事儿?”
婆婆抬眼,就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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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像极了江湖人士,长发高束,一身男子行头。她便不想理,装作没听见,吆喝着卖豆腐。
下一刻,手中被塞进一串铜钱,杨芮笑盈盈地指向一块还未卖出的豆腐,温声道:“婆婆只管告诉我,这些豆腐我都要了。”
婆婆惦着手中铜钱,塞进袖中,才道:“你也别怪我不说,这种事情,还真不能拿到明面上。若是让人知道了,那真是要杀头呀。”
“那婆婆悄悄告诉我就行,我不会乱说。”说着,她从香囊里拿出另一串铜钱,又塞回去,依旧笑道:“婆婆只要讲清楚了,这些都是给您的谢礼。”
这婆子见到一大串铜钱,惊讶了一瞬,抬起浑浊的眼睛左右看看,推着车让她跟上。
走出人群,婆子才道:“这些书生文人啊,犯的是狂妄之罪。他们口无遮拦,天天在茶楼里叫嚷,说这天下,早就易主之类的话。这不,有人来治他们了。”
果然还是因为朝政之事。这样大规模议论、不满现状、点名道姓的骂人,实在是被冲昏了头脑。这种明摆着吃板子的事情,依旧有人蒙着头踏上去。
“这些人也是闲得发慌,整日无所事事,就喜欢在茶楼中指点旁人......被抓了也是该的。”婆子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同杨芮说,“前几日抓了一些人,不知怎么放了出来。其中就说啊,是罗刹的庇佑......呵,整日读书,读到那里去了?看事情都不如我这个老婆子。自诩着是文人墨客,净说些疯话。要我说,还是该!吃不到鞭子不知道疼。”
“罗刹?”杨芮抓住关键字眼,直接问她。
婆子看着杨芮,越看越眼熟,居然觉得似曾相识。但对方眼眸过于锐敏,心中发慌,又觉不识。婆子回过神,咽了口吐沫才道:“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我无意间听见过,罗刹教有句谶言,很得他们心意。天天拿着谶言做文章。”
她说完了,见杨芮还在沉思,又推动车子原路返回。推动一会儿,又重新折返回来,将一块包好的豆腐递给杨芮,似无意道:“这块豆腐拿去,就不多收你的钱,这些个正是那串铜钱能换来的重量。”
杨芮反应过来,忙道:“谢谢婆婆。”
她拦住婆子,又问:“这谶言您听过吗?”
“没有,即使听过,这文邹邹的东西,我哪能记住。”婆子摆摆手,边走边嘀咕了一句:“这孩子定是见过的,长得这么出众,咋就是想不起来?”
杨芮拿着一大包豆腐,慢慢地走着。
谶言之所以为谶言,就是因它玄。而大多是人又认为,玄之又玄,是为真。
很多人都会被谶言模糊双眼,只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从而,被有心之人操控,成为首先丧命的螳螂,接着就是黄雀得利。
她没有注意脚下,踩在一堆碎石上,幸亏反应快,及时扶住身边的树。
杨芮低头,看向差点绊倒她的碎石堆。
应是孩童在此玩耍时留下的,碎石都很薄,面却很宽,使它能够堆砌起来,长时间不倒。
杨芮蹲下,将一片碎石捡起来,反复看去,又放下,冷冷道:“但更多时候,谶就好比楼阁,用一桩桩梁架夯起。”
有人,在利用谶言离间。
至于离间什么,答案清晰明了。
恐怕,源城这几日有大事发生。
4. 第四章
回到贺府正值午时,府前有家仆驻足张望,远远见着她,连忙跑到跟前。
“在下阿岐,见过表小姐。”阿岐按照规矩行礼,礼毕起身,语气焦灼,“表小姐快去看看吧,出事了!”
杨芮询问到底何事,阿岐说不上来,干急着跺脚。
杨芮换一种问法,“表弟有事吗?”
阿岐摇头,“并无。”
杨芮松了口气,提着豆腐,小跑进府中。
贺珍在正堂里,面前圆桌上摆好了饭,但他垂头,没有动筷的意思。听见脚步声,贺珍唰一下抬头,眼里泛了光,大老远就喊:“表姐!”
豆腐放在桌角,占了大半个桌子。贺珍看着豆腐,目瞪口呆,“这些...”
“先不说豆腐。”杨芮在桌前坐下,凑近他,催促道:“到底出了何事?”
贺珍坐直了些,双手搭在膝上,正色起来,“我从码头回来时,本想着去那边买些点心带回来。经过州府时,见舅舅被四五个卫兵按着头,押进了县衙。”
杨芮道:“犯了什么事?”
贺珍转着眼珠,想了会儿,扭头问:“阿岐,你听见是什么事儿?”
“听说是绞进了场案子里。”
贺珍母亲是源城县丞的妹妹,两家一直以来,关系不错。结了亲之后,更是亲上加亲,各方面都是相互照料。如今贺家人都不在,只有贺珍一人,恐怕是难以应对。
杨芮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抓人...来得人,是谁?”
贺珍摇头,沮丧道:“没见着面。但听说是京里来的。”
此话一出,杨芮眼眸中泛起冷意,轻声道:“京城出来的人还真不少。”
“舅舅会不会有事啊?”贺珍看上去十分担心,双手搓得通红,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让阿岐去传信,转来转去没有头绪。
杨芮坐着,手臂搭在桌上,安抚道:“提到治理不严的罪状多了去了,大到有乱贼,小到街上一句玩笑话。表弟先坐下,让人去打听打听原因,到时候再商议也不迟。”
贺珍赶紧点头,招呼阿岐去打探。
阿岐领了命去,屋中只剩二人。
杨芮盯着那块豆腐,不免想起种种。昨日孩童口中传唱童谣、今日又有文人抓捕入狱...这些都与言论有关。阿婆又提起罗刹,不免让人全部联想翩翩。她又想起贺珍一开始说的话,问:“你说,陆鸣他在茶楼讲故事?”
贺珍“嗯”了一声。
“你可知,讲得是什么故事?话本、词赋?还是民间小传?”
贺珍还真没去听过,只是闲聊时,听工人聊起,北面茶楼有个厉害的说书人,他摇头,“没去听过,但陆家那小子看着柔柔弱弱,不能干些阴沟里的勾当吧?”
杨芮没回,如今的陆家还真有可能干见不得光之事。
她摩挲着玉珠,只道:“等阿岐回来再说。”
未时一刻,阿岐回府。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附道:“县衙的小兵收了银子,说郑县令进了县衙就没了后文,至于定罪,并未治他的罪。”
“太好了!”贺珍拍着手,掩饰不住欣喜。
杨芮心中松了口气,“看来舅舅不会有事。”
贺珍道:“这些天街上是有些乱糟糟,说不上哪里乱,但给我感觉就是乱,人心惶惶。”
“不然,为何府中遭贼人?”
“贼人...”提到贼人,贺珍眼神一晃,后知后觉,看向她,惊喜道:“话说,家中这三四日都很安静。难不成,表姐你真是我们家福星?!”
杨芮没话讲,笑一笑揭过罢了。
两日之后。
北街茶楼似无事发生,依旧热闹非凡。楼前长幡绣着“茶”字,四周金丝镶嵌。门前匾额上方悬挂一盏茶壶,玉质茶壶,光照过,壶面透着翠绿,是极好的玉种。三层阁楼,层层挤满了人。
杨芮独自进了茶楼,在二楼一处雅间中落座。
楼下正中央搭着台子,平日里是给唱戏用,只因这说书人太火,茶楼老板特意将戏台让出一天。台下人满为患,细细看去,不难发现这些人大多身着长衫,手握书卷,浑身透露书生儒雅气息。
这群书生见面不辩论,只是坐着等候,眼中渴望着能看到说书人。
实属难得。
相比一层,二三层开窗听书之人少了许多,大多闭着窗,隔绝尘世,独享茗茶。
店里小二停在门槛前,敲了敲门,“公子,您要的茶好了。”
店小二见着,还以为是贺家公子,方启唇,又觉眼花,忙放下茶叶退了出去。
这位公子实在像北巷的贺家那位,却眉眼间更柔和,长眉下有颗红痣,填了几分尘气。那一身暗红长袍也不是贺家公子会穿的色,本想着套近乎,只好作罢。
杨芮方才坐下,戏台四处烛火忽灭,遂起笛声,悠扬短暂。一曲过半,笛声戛然而止,台下议论渐起,此时鼓乐齐鸣,说书人踏鼓登台,惹起阵阵掌声。
杨芮贴近窗口,却见说书人面上附有獠牙面具,完完全全遮挡容貌。身着藏青儒袍,右手虚握折扇,步子缓慢,轻巧。身后大片暗红纱障,随着他挪动而飘起,他缓缓坐在台中戏椅之上,与台上灰暗色调融为一体,处处透着诡异。
“那是南方一则故事...诸位请听...”说书人声音引人深入,与鼓乐声相互映衬。
台下看客似乎并无察觉不对,仰首翘望,对他口中所出的每一字,无比向往。
杨芮陷入其中,茶盏从手中脱落,“叮——”落盏清脆,却如雷声乍现,惊得她倒退一步,方回神。
茶水洒在脚边,杨芮才发现被鼓乐带了进去。方才满心澎湃,待醒过来,如同冷水浇身,浑身发颤。她抬起手,手心有虚汗冒出,却恍如隔世。
这鼓乐,并不是一般曲子,而是带有乱人心绪,蛊惑人心之力。她曾听闻,骠国乐曲便有这种能力,影响人精神和情绪。
杨芮手扣住栏杆,果然见台下众人眼神恍惚,犹如癔症。
这大概就是罗刹教蛊惑人心的方式。
杨芮当即转身,不料,隔窗传来声音,“公子觉得,台上讲的故事如何?”
那人将半开木窗全然推开,露出一张年轻,眉目温和。台下烛光扫过半侧脸,他笑着看向杨芮,眸中神情温柔。
杨芮并不识得此人,他视线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只好转回身来,朦朦胧胧地说:“在下确实被这鼓乐惊到了。”
“在下也是。仔细一听,倒听不出所以然。”那人朝她微微颔首,打听道:“公子可是城北贺家,贺珍公子?”
杨芮微笑,回道:“公子认错了,在下并不是你口中之人。”
那人也不恼,依旧带着笑意,徐徐道来,“原来如此,我与贺公子有一段交情,原本还以为是贺公子不愿理我。”他说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他眉下,小幅度点了点,道:“这样一看,公子确实不是老友,是我唐突了。”
杨芮这才真正审视此人,头戴青玉峨冠,面型偏瘦,狭长眼睛中带着温柔笑意,唇角带笑,月白圆领袍简朴却不失华贵。
这副打扮像是拜官之人,瞧他那衣襟前刺绣纹路,应是京中来者。
他隔着窗子,拱手行礼,音色爽朗,“在下李氏,李廷钰,见过公子。”
杨芮记得上京四大家之一、祖上三代为公的城西李氏,只是不知他是不是这家人。
“李公子的族家可是城西李家?”
李廷钰神色一顿,遂摇头,“并不是。”
杨芮了然,垂眸看向戏台。
进入茶楼时,她便意识到这里人太多,规模太大,迟早会引起官兵注意。此时,茶楼外嘈嘈杂杂的声音是在无法忽略,大概县令那边已经在外埋伏,等候时机了。若官兵来抓人时才行动,一切都晚了。
她得赶快阻止台下,大跨步出去,才想到方才搭话之人,于是拱手作揖,“在下还有事,就不多停留。”
李廷钰虽客气地点头,脸上的笑容却淡了许多。他往后退了一步,身影退到木窗之后。
其实他这一打岔,杨芮完全没有听进去说书人的话。
此时回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木窗刚刚合上,茶楼大门突然被冲开,“哐当”一声,在外埋伏的府兵鱼贯而入,声势浩大,一溜烟的将台下观众尽数围起,大吼一声:“全部抓起来带回县衙!”如雷贯耳,惊醒台下梦中人,只是为时已晚,没来得及跑就被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杨芮拉开一角,台上说书的人不知何事溜了下去,有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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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替他拉开门,从后台跑出去。她心道不妙,快速阖上窗子。
不过才踏出门,赶巧地撞见隔间李廷钰。他不紧不慢地抬头,似惊讶一瞬,又回复平常,不慌不乱地侧身让出一条道,微笑道:“在下知道一条小道,不知公子愿不愿一同离去?”
楼下杂乱一片,府兵抓人的声音此起彼伏。杨芮隔着围杆看下去,说书人在护送下,冒着腰穿梭在红账间,眼见着就要消失,于是只得答应:“带路。”
府兵把茶楼围得水泄不通,楼中鲜少有人跑出。大多都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府兵逮小鸡似的揪住后衣,领押到一处。
能从其中出来的,也许只有他们二人。
二人从后院偏门一路快步,回到街上,只见着楼外挤满看热闹的人们,伸着脖子朝楼里张望。
杨芮谢过他,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敢问公子,这是哪条街?”
李廷钰道:“东街。”
杨芮脸色微变,没有多说,飞快远离人群往西街赶去。
说书人明明从西街出,李廷钰却将她带向东街...茶楼后院靠东街的门向外突出一小截,本就容易被围茶楼的士兵发现。他二人穿得又显眼,这一举动,分明是想往官兵嘴中送。
既然识得路,就不会只认一条,也不会只认容易被发现的一条。
李廷钰那一身衣着分明绣着京西李氏族纹,他却也说不是李家人。杨芮轻嗤一声,据京城里心眼子一个赛一个多的事实,很难说他是不是故意为之。
赶到西街时,人群散了大半。
府兵已经押着人,从楼中逐个带出来。
这群书生各个垂着脑袋,想方设法遮住面容,生怕被人认出。一反在茶楼中的豪放开怀,只变得畏畏缩缩。若有百姓不知前因后果,定要说官府可以为难读书人之类的话。
西门也散了府兵,早已没有说书人身影。
杨芮攥了攥拳,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有人耽误时间,但没想到耽误这么久。她从脖颈处拽出根红绳,绳下连着只翠青竹笛,靠在嘴边轻吹,哨声清脆,音调缓而长,似鸟鸣。
待她放下竹笛,身后也落下一影卫,面戴黑布,神色无常,只垂头拱手,“女公子,人已抓到。”
城西一处柴房。
说书人被卸掉面具,连外衣上玉石都被挨个拆除,全身上下搜了个干净。
他缩在一角,嘴里塞着布,但能听出是在骂人。
影卫抬起刀柄,被杨芮按下。
她怔怔站在不远处,眸中被疑惑占据,手背抵在唇边,嘟囔道:“真是陆鸣...”
八年不见也许认不出相貌,但他右耳处的胎记不会有错。何况,影卫问审时,也亲口听他承认是陆家陆鸣没错。
视线不理陆鸣,杨芮向影卫偏头,问:“他和京城里的陆鸣长得一样吗?”
“不太一样。”
杨芮“啧”了一声,有些发愁地捻了捻手指。她上前一步,抬手在他口前虚点,示意拿出布团。
影卫照做。杨芮弯腰俯视陆鸣,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问你话,罗刹教是你建的?”
布团拿出口一刻,陆鸣根本不理她,只顾大喊大叫起来,扬下巴朝门口嚷嚷:“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我在这里啊!”
杨芮咬咬牙,颇为无语的后退一步。
这一声倒还真起了作用,柴房外起了风声。影卫只是动了动耳朵,便道:“七八个人。”
“不多。”杨芮轻声回。只是这一来一往,陆鸣直接瞪大了眼睛,虽然叫唤着,但心生畏惧,声音小了不少。
杨芮嫌他吵,照着侧脸扇了一巴掌。
陆鸣一愣,打蒙了。
“你...!”
杨芮俯身,捏住他下巴,强行扳过脸,正对她,一字一字地咬着字眼,“警告你,我今日不与你计较,但是,你记住要是再在源城闹幺蛾子……小心你的舌头。”
“!”
“大人!大人我们来了!歹人!哪里跑!”
杨芮闻声,倾身抓起一把柴草,尽数撒到陆鸣脸上。
他被呛得直咳,待睁眼。一群人冲进柴房里,手拿镰刀斧头,叫嚷着贼人在哪。
而那两人早已不见身影。
陆鸣呆呆坐在柴草垛里,右脸一片红肿。
5. 第五章
隔日,东街茶楼尽数查封。
那日抓捕动作太大,弄得人心惶恐,私底下都不敢讨论任何上京之事。街上每日都有府兵巡查,游人自那日起少了许多。
虽说南街茶楼并未查封,却也日日不敢开戏,即使胆子大的开了戏,戏台下人一多,就关起门来,匆匆唱完一曲,遣散了贵客。
这些说书人也纷纷躲起来,有大胆的上街,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讲。巡察视线扫过去,他便越说越磕绊,最终讲不下去。只得叹口气,盖上茶杯,阖扇而去。
官兵压着人进县衙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什么,有拿银子去赎人,也只被刀柄挡在门外。官兵压着眉,厉声道:“县衙办案,不得入内!”
许多人都瞧了出来,这群官兵换了人。
不是县令身边人,那衣着打扮,亮堂口音,更像是京中人。
隔了几日,这群书生才被放出来。一个个趔趔趄趄,歪着身子跨出县衙,即使离了县衙一里,也大气不敢出。据说回到家中依旧愁眉苦脸,家中人问起,也只道是挨了几板子再无他话。
贺府依旧如往常一样安静。
天光见亮,阿岐催促贺珍去码头,奈何贺珍困得头抬不起来。眼见着要错过商谈,阿岐连拖带拽把他移到府外,拉上马车,甩开缰绳,扬长而去。每日,贺珍脑袋磕到车板才转醒,埋怨阿岐为何不叫醒他。
阿岐只能回应白眼,顶着贺珍疑惑的眼神,到车乘外吹风。
杨芮除了研究贺府构造,在一些隐秘处按上机关,再加以整改之外,就是打听县衙消息。不过,这几日县衙风声很紧,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连影卫也只能爬上树,远远瞧一眼。县衙院中,除开主簿早晚进出、家仆出来泼水之外,没有任何异动。
贺珍听到这里,甚至觉得县丞只是在县衙中闭关办公。
太阳西斜,风中填了些许冷意,杨芮在走廊尽头吹风,浑身抖了抖。
她转身回屋,查看瓷盏中泛白的膏体。
这是杨芮从她小师傅那里偷学来的技艺,涂抹上脸能够掩盖一些痕迹,就如她眉下那颗红痣。原本没当回事,只是突然被李廷钰这么一提点,这颗痣才引起关注。
杨芮复盘时,回想起他指着眉下勾起的笑意,以及行礼时不经意藏袖的动作,总觉得被认了出来。
这种不安随着时间越发明显,杨芮一大早就计划着盖住这颗痣,变一变面貌。
但想想还是不可思议。
为此,杨芮还特地问了影卫。
影卫答:“您确实是不在了。”
此话虽然有些难听却没错,她在京城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七八年时间,该信,不该信,都应该相信了。毕竟棺木都送进了那处,眼见为实。再怎么说,即使觉得像,也只能怀疑一番。
但李廷钰这番模糊操作实在是令人费解。
杨芮回想起他,一阵不舒服,忙摇了摇脑袋,专心调制膏体。
时间一分分流逝,桌沿沙漏矮了一截,晚风扫起帘绳上系的铃铛,清脆悦耳。
烛火闪了闪,杨芮起身,伸了个懒腰,瞥见外面已是黑夜。
这香膏费了不少时间,她拿起香膏在鼻下嗅了嗅,还不算难闻。随后取了一些抹在手背上,跨步到妆台前,对着铜镜点在眉下,用指腹将周围晕染开。晕完之后,从妆台柜中取出支螺黛,细细描出被遮盖的眉毛。
几下之后,杨芮照了照镜子,离远些再看看,满意点头。
阿岐从外面进来时,杨芮正捧水洗脸,指缝间还落着水。看见是他,又捧了水扑在脸上,边问,“表弟回来了?”
阿岐大步流星地踏进房中,才想起来这是表小姐,赶忙退出去,站在门口有些尴尬。贺府中没那么多规矩,他又一直与贺珍一般,大大咧咧,一时忘了表小姐是女子。听见杨芮问他,挠挠脑袋,答:“少爷还未回府。小的叫您不是为了这件事。”
“那是什么?”杨芮用帕子擦脸,从屏风后走出来。
阿岐身后站着一位女子,蓝衣青裙,有些瘦小,脸尖尖的,面色有些发黄。她头发扎得利索,双手握在身前,似是很紧张,右手一直掐住左手拇指,细细看还有些发抖。
杨芮歪头,眼神落在阿岐身上,眨眨眼,“这是...?”
“啊。”阿岐忙让开一步,将女子全身露出来,自己则退到一旁,介绍道:“这是码头巷里刘家女儿。少爷说表小姐乍来,身边没有个作陪的...本来少爷是要去人市里看看,路过菜市时正好听到刘家出了事,刘家又是码头上打工的,就把她买了回来。”
“我倒是...”杨芮本想说并不需要旁人,只是看清她面容时,话顿在了嘴边。这女孩字看着有些苦相,怕是身子不大好,营养不良,若是再回去,估计熬不过冬天。
刘蓝察觉她有迟疑,双手一松,扑通跪在地上,抖着说:“小姐好,我...奴婢名叫刘蓝,求小姐可怜!”
阿岐“啧”了一声,知表小姐不愿见人如此,于是赶在杨芮出声前,低声责备,“快起来,别这样!让人见了留下话柄!”
刘蓝察觉触了她的规矩,一时无措,又撑膝盖起身,呆呆站在一处。
从开始到此刻,刘蓝从未抬起过头,从她视线看来大概只能看见杨芮的鞋子。在往上,她不敢抬头。
杨芮低头,她今日穿得是履靴,并不是闺中女子穿的绣鞋,于是就问,“你瞧我靴子上有什么吗?”
刘蓝抬了抬眼,迅速低下去,怯生生道:“小姐靴子极好,就是,就是右侧有碎线。奴婢会补!”
她抬起右脚,确实有开线。这女子够心细。
阿岐没听见后话,以为她看不上,道:“表小姐,她如今也是回不去了。不在您这里,就是做些杂役。您不如让她在身边待着,平日里照料照料花草也行呀。”
杨芮看向他,将手里帕子翻了个面,“签了契,画了押?”
阿岐点头,“签了字画了押的,不过是死契。”
杨芮蹙眉,顿感贺珍不愧是商人,谈生意只想得利,连这层上都一样,遂道:“签什么死契,改了。”
“这个好办。”阿岐应下,道:“您这是应下了?”
“嗯。不过改个名字。”杨芮看向她,想了想,“妙青吧,至于冠不冠姓,冠谁的姓,你自己决定。”
妙青大喜,连忙扶膝跪下,一想,又赶紧起身,双手拱了拱,弯腰道:“妙青谢过小姐。”
杨芮往里间走,将帕子随手抛到木架上,“你先下去安顿好,明日再来我面前。”
妙青答是。
阿岐与她一同转身,却被叫住,抬步进了屋,“表小姐?”
“贺珍还没回来?”她手搭在桌边,举杯喝茶。
阿岐道:“并未。今日卸了许多货物,码头上一时清点不过来,大少爷在那帮着清点。”
杨芮明白,看向他,“你一会儿也去,多看这些。家中有我,让他放心。”
“是。”
“对了。”杨芮偏头瞥了眼门口,低声道:“她到底是如何进府的?听着不通。”
阿岐回头也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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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瞧,稍稍俯下身,压低声音,“刘家妇人生了儿子正是缺银子的时候,他那家阿婆又不喜女儿,就想着把她卖给码头东面的鳏夫,换些银子急用。她不愿,打晕了抬上轿子,又从轿子里爬出来,滚到了大少爷车下,本想一头撞在车上,被小的拉住了。”
杨芮轻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多看了门外两眼。妙青局促站在廊下,脖颈处有绳子勒过的红痕,人也没精神,应该是饿了许久。
这世道女子本就难以行走,她有这番勇气,已经好过很多人。杨芮心中叹气,对她多几分敬佩。
“那死契是她主动签的?”
阿岐“嗯”了一声,“她说不想再回刘家,即使死也要死在主家。”
“改了吧。”杨芮摆摆手,有些心疼,“让她吃口饭,看这模样,估计几日没有进食了。”
阿岐退了下去,在廊下领着妙青往住所走,边走边回头,嘱咐道:“表小姐喜静,平日里能不打扰就不打扰。小姐心善,犯了错别藏着掖着,尽数上报就是,别想着去死之类的,下次就没人拉住你了,知道吗?”
妙青垂着头,闷声答:“知道了。”
“还有,平日里机灵些,表小姐不让做的事情别去做,规规矩矩就是。”
妙青又应下。
一路上,只有阿岐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以为妙青没听,一回头对上一双溜圆的眼睛,直直望向他,眼神似在说我在听。
阿岐一愣,轻咳一声,抬手推开门,转回头,“这是你的住所,已经洒扫过了。”
“多谢。”
阿岐扬手,“不用谢,你收拾一下,一会儿有人来送吃食。”
妙青站在房中,打量着,见阿岐还未走远,赶忙追出去,“公子,我有个问题?”
阿岐回头,朝她扬扬下巴,等她问。
“妙青,是什么意思?”
“这我还真知道。”阿岐一笑,从柱子后面往上走了一步,“表小姐是文化人,她的意思大概就是‘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意思就是希望你更好。”
一夜过去,杨芮没有等到贺珍回府,看了一夜书,待到子时才堪堪睡下。
她拉开门,呼吸新鲜空气,入眼所见碧空如洗,和风煦日,一下精神不少。
“小姐早。”
杨芮垂眸一看,就见廊下,妙青端着茶水,直直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行头,浅绿长裙,头发挽在一起,脸上有了笑意。
杨芮吃了一惊,“这么早?”
妙青屈膝行礼,温顺回答:“奴婢在家中起的要更早些。”
“进来吧。”杨芮让开路,她倚在门上,等妙青进门,随口问道:“几时了?”
“卯时七刻。”妙青步子谨慎,放下茶水就退到一侧,眼观鼻鼻观心。
卯时七刻...杨芮重复一遍,走到桌前坐下,又摩挲起了腰间玉珠。昨晚贺珍一晚都未归,今早也没见阿岐来通报,看来还是在码头。只是码头有何种货物这么久还没有点清?
她心中总有不安,出门行动总比干等要好,于是安排道:“你去西门找李叔备一辆马车,前面走廊走到尽头,右拐直接过去就能看见他。告诉他一刻之后,我要出门。”
妙青跑远。
房中一静,右侧窗外有动静,杨芮起身走过去,影卫顺势落在窗前,轻轻叩窗,叫了声“女公子”,等她回应。
“讲。”
“阳陵侯正经过源城地界。”
杨芮取了一只簪子从窗口缝隙递给他,肃声:“盯紧他,别让人钻了空子。”
6. 第六章
到达码头时,已是辰时三刻。
岸边没什么人,行人路过会刻意绕道走。这样的架势,还以为码头上有妖怪,望而却步。这一幕,还是在茶楼查封后,府兵巡视不允接近时见过。
远远看,码头货物堆放处一片杂乱,木箱横七竖八堆叠在一起,江中浸着四五木箱。船只空无一人,红帆岁风晃着尾巴,码头上寂静得可怕。岸边摊子有几个柱子拦腰截断,幡布歪歪斜斜盖在上面,地面上散着木棍,青石板上躺着几条死鱼。
杨芮下了马车,走近些,鼻尖嗅到血腥味。她不动声色地掐了下指甲,在货箱表面看见了刀痕,是长刀砍下去时,嵌进木箱,用蛮力拔出留下的。
看到这里,杨芮脚步停住了。
妙青看向眼前,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姐...”
眼前江边泥泞处漂浮着一只断臂,血水染红小片江水。
货箱上亦有血迹喷洒在上面,除了浸在水中一部分,面上已经干枯成黑紫色。
“退回去。”杨芮抬起手臂,推着妙青往回走,另一只手则抵在鼻下,微微憋气。
妙青不安地看向杨芮,两人退到马车前,呕吐感才消减。
杨芮死死盯着沾血的货箱,一张脸越发煞白,她试着抬了几次脚,都没有抬动。
正在这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刘蓝?你不是...”
妙青回头,就见不远站着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只鲤鱼,浑浊的眼球盯着她。
妙青认出他来,立即扬起一抹笑,上去打招呼,“赵爷爷,你这是要去哪?”
老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浮起惊讶之色,昨日还是一身粗布麻衣,今日衣着就好了不是一两倍,他瞄了眼妙青身后的人,悄摸摸问:“这是你家主子吧?”
妙青看了眼杨芮,笑道:“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昨日就是从贺公子手中买下了我,今日前来是想与贺公子商议货船之事。不过到了这里,就发现事情不对了。昨日还好好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老人叹了口气:“昨夜三更,官兵追赶贼人,眼见着就要追上,谁知他同伙躲在货船里扮作工人,官府的兵一来,一群黑衣人扑了上去,在码头上打开架了。声音还不小,邻里街坊都出来看,其中贼人跳水逃走,只留下一两个。这一两个偏偏指认贺公子就是同伙,这不就全部抓去了。”
“同伙?”
老人抬眼,就见一直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女子开口。
妙青笑着抚上他的胳膊,“您说贼人指认贺公子了?”
老人疑惑地又看了杨芮一眼,点头,道:“是啊,上面有人撬开了嘴,咬死说贺公子参与其中。”
这些人始终都在观察贺家动向,见贺府无法下手,便把矛头指向码头上的货船。至于贼人是因何被追,又何时藏人在船里,恐怕见到贺珍才能知道。但贺珍性格谨慎,一直雇佣码头邻里人做工,大家互相认识,又怎混进了贼人?
“贺公子身边的人好像还替他挡了一刀,不知眼下如何...”
“是压往县衙了吗?”杨芮打断了他的话。
老人顿了顿,被她幽深的眸子怔住,一会儿缓过来,咳嗽一声,才道:“是啊,就是县衙。”
杨芮转身,几下上马车,沉声道:“去县衙。”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妙青坐在杨芮对侧,双手托住铜镜,看她一点点往脸上涂膏。
妙青并没有多问,只在拐弯时,歪头多看一眼窗外景色,告知她到了哪里。
直到杨芮停下动作,妙青转回头,神色恍惚,有些认不得眼前人。
妙青虽然不敢盯着杨芮看,却也知她五官张扬明媚,这样一遮,完全变了个性子,支支吾吾道:“小姐,我有点认不出来...”
杨芮看她的反应就知道成功了。
她把自己的张扬藏起来,如今看来,倒是小家碧玉,柔柔弱弱。她换了一双素简绣鞋,外裳也换成素白大袖,头发散下,落在肩上,用一只素簪挽起。
她刻意藏了锋芒,衣服束手束脚,倒有些不适应。
马车停在巷口,杨芮再三确认妆上并无问题,才又重复道:“记住,我现在是贺家远房表妹,邵县郑乔。今日来投奔表哥,却不见府中有人,一路打听才到这里。”
妙青点头,扶着她下了马车。
县衙前行人寥寥,两个看守府兵打着哈欠,困乏地靠在柱子上,见到有人来,抬了抬眼皮,没当一回事。
没想着,这二人竟是朝县衙来的。
其中一府兵拔刀挡住二人,扫视一眼,询问道:“干什么的?”
妙青答:“听闻贺公子被带到了此处,我家小姐想来问问情况。”
府兵对视一眼,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妙青面色从若,答:“我家小姐是贺公子的表妹,今日来投奔公子。”
府兵半信半疑地后退一步,两人稍许沉默,其中一人厉声道:“在这等着,我去请示。”
县衙之中,气氛压抑。
左右各处各做着手中事务,刑房之中,各种陈年案子被重现翻了出来,满堂矮桌铺满卷宗,差役握笔,奋笔疾书,额头冒汗也不敢擦拭。
正堂上方悬挂着匾额,“明镜高悬”四字压在头顶,县令端起卷宗,虽是动着眼珠,去一字都未曾看进心里。
府兵走了进来,小声道:“大人,外头有人求见,说是贺公子的表妹....”
县令神色暗了暗,也低声回:“贺珍哪里来的表妹?”
府兵摇摇头,等待他发话。
县令眉头皱了起来,沉思片刻,挥挥手,烦闷道:“不见,让她回去。”
府兵领命离去。
县令摁着额角,烦躁地喝了杯茶。
正门又有人走进,这人一身玄色劲装,腰间配封刀,颇具压迫。他神色一变,慌张之余,差点摔了茶杯,只得干笑两声,恭敬地站起来,语气有些卑微,“萧大人有何事吩咐?”
来人神色冷漠,扫他一眼,冷声道:“我家主子请大人一叙。”
路过仪门时,县令一抬眼便府兵又折返回来。他拧着眉,一只胳膊架着,另一只大袖下狂挥手。府兵兴许眼神不好,并没有瞧见,楞头往前走,遥见萧玄便止住了步子,不知该不该上前。
萧玄后退一步,府兵立即会意,朝他拱手一揖,小跑到县令前。
县令赔笑,转而瞪着眼,不耐:“不是打发走吗?还没走?!”
“没...”府兵有些为难,偷偷瞄了眼萧玄,压低了声音:“那小姐一定要见贺珍一面。小的与她说了,也不为所动,如今看着脸色不大好,一副随时要晕过去的模样...”
县令又悄悄瞥了眼萧玄,低吼道:“不会赶走吗?!晕哪也别晕在府衙前!多晦气!”
“这...”府兵进退两难。
那是姑娘家,他们两个大爷们也不能上手。那姑娘也是铁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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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要见贺珍,说什么都不肯离去,眼下日头高照,要是出了问题,两个人都得不到好处。
就在此时,萧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道:“事关贺家,公子说一并带进来。”
“那便听大人的。”县令笑着转身,脸上笑容一滞,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
府兵赶忙行了礼,匆匆跑出去。
杨芮得了令,跟随衙中小吏穿过东角门往继续往后走。眼见着路过一堂,往后二院里走,妙青四处打量一圈,悄悄道:“这是要去二堂?”
杨芮没说话,打量着带路人。
小吏身上穿着褐色窄袖圆领袍,头上未带交翅幞头,额头上还有些细汗,应是急匆匆赶来。杨芮轻咳一声,小吏转回头看她一眼,正对上她含笑的眸子,杨芮道:“敢问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这眼见着二堂都过了,难不成去内宅?”
小吏被那双眸子吸引了去,妙青清了清嗓子,才将他拉回来。小吏抬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是去内宅。”
“一般审问犯人这种,不都是在前堂?”
小吏在前面走着,见她步子满,也慢了下来。他摇摇头,道:“今日不同了。宅里来了位大人物,听说是京中来查案的,不方便在前堂露面。”
这京城大人物还真多。
杨芮心中嗤笑,面上却皱起眉,担忧地举起帕子,“这样啊,那小女心中甚是惶恐,不知会不会因言语触犯了那位大人...”
小吏见美人蹙了眉,连忙道:“小姐不必担心,这大人物很好说话。”他左右看看,小声道:“您是贺家的表亲,肯定知道县丞,郑县丞。对外说是抓了他,其实也并未审什么,反而他与那位大人聊很投机。”
杨芮抬了下眼皮,嘴角小幅度勾了勾,垂着眉柔声道:“多谢大人,小女心中有底了。”
小吏笑得傻气,走在前继续带路。
县令宅东花厅。
花厅规模不大,院中有一方池塘,水种种植莲花、荷叶,远远见还有锦鲤在青绿见穿游。塘外半圈山石相围,其中穿插花草,颇具幽静。杨芮经过树下,抬头扫了眼树枝,枝条向四处延伸,树叶落了大半,阳光透过其中,照在斑驳水面。
小吏停住脚步,指着前面的路道:“小姐,前面就是,您自己进去吧。”
杨芮柔声道谢,“好。多谢你了。”
小吏走了两步,又被叫住,“大哥,内宅中只有那位大人吗?”
他刚张嘴,眼睛对上一双冷眸,连忙止住了嘴,怯怯地拱拱手,转身弓着背迅速离开。
杨芮察觉到视线,转过身。
屋前站着位玄衣侍卫,腰间佩剑,脚踩黑色履靴。他面无表情,眸子里尽是清寒,语气颇具威慑:“打听什么呢?”
妙青没见过这等人物,顿时浑身一抖。杨芮抚上她的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抬眸对上那双眸子,带着笑意,“多有叨扰,惹大人不耐,实属小女之责。”
萧玄平日审讯人多了,话语总是不经意间带有威势,方出此言,仅是因看不上旁人说小话。但见她这般态度,一时高看了几分。
“萧玄,请进来。”
一道温亮的嗓音从屋中传出,语速不快,听着让人觉得放松。杨芮在这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熟悉,好似在哪儿听过。
“是。”萧玄朝她走了一步,“姑娘请。”
杨芮对妙青道:“在外等着,我去去就来。”
7. 第七章
屋中摆设偏向暖调,黄梨木后是一幅山水图,两侧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瓶中斜插了几只海棠花;两侧纱幔低垂,那黄白纱后有人影在动。
杨芮大致扫了眼,正视圆椅上端坐的县令,身着官服,双手规矩地摆在腿上,看着十分拘谨。她踏入正堂,屈膝行礼,“小女郑乔,见过县令。”
县令瞥了眼纱幔,才正了正神色,道:“你见贺珍所为何事?”
杨芮答:“小女来自邵县,家中出了事,这才来投奔贺表哥...不知表哥犯了何事,被关起来?”
县令见她一身素朴,神色怯懦,也不像是假的。他往后一坐,道:“贺珍与贼人同流合污企图制造暴动。”
这锅可真是太大了,贺珍可背不起。杨芮道:“敢问大人,贺表哥是如何企图制造暴动?今日小女去府上,分明听的是贺表哥在码头查货时无缘无故被抓进了县衙。”
“他是没有参与,但那群贼人指供了他。”
杨芮真挚地眨眨眼,语气很单纯,轻声道:“大人,贼人说什么,难道事实就是什么吗?”
堂中一静,缦纱之后传出响声。
杨芮瞥了眼,缦纱后摆着一道百宝屏风,将好遮挡着人形,但屏风织布很薄,隐约看见垂于扶手的宽袍长袖,在往上是一截手臂,撑在右脸处。
这眼前姑娘倒是口齿伶俐。县令多打量了一眼,“贺珍那里搜出了合同,亲手画了押,能有假?”
“合同是从贺表哥身上搜到的?据我所知,贺表哥不会把这些待在身上,一般都是放在一旁的房中。”杨芮顿了顿,“那房子,可是谁都能进。再者,说到贼人。小女来之间就与表哥互通书信,这贺家家中常遭贼人破坏。据说,商船上的货物也几番遭受劫掠,那小女就有证据猜测,这贼人是故意栽赃贺家,栽赃贺表哥,这又有何不对?”
县令被怼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心中存着怒火却不敢发泄。一来是身后那位大人物,二来就是这件事他本来就不占理。
那供出贺珍的贼人已经咬舌自尽,他再查不出涉事人员。近日源城发生了太多事情,京中又传出噩耗,在这个节骨眼上,城中不能乱。惩一儆百,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屏风后,那人动了动,缓声道:“刘县令,此事不如交予大理寺查办。”
杨芮第一个不同意,往往上查大理寺的事情都不是小事,少说了也是没有里头的命案,一旦上去就难说生死。她道:“小女所知,大理寺只差上京事宜。在县令既没闹出人命,又无危害城中秩序,何以上交大理寺?”
“大胆,怎么跟大人说话呢?”县令拍了下桌边,站了起来,又坐下,试图用眼神威胁杨芮。
屏风后只传出一声没有喜怒的笑,没有了回应。
一番暗示无果后,刘县令咽了口吐沫,突然想到什么,“大人,您派萧大人来找在下时,说的就是关于贺家之事,您难道是有什么指示?”
“...确实有。”那人起身,长衣落在身下,缓声道:“贺珍、郑县丞的事宜不便审理。”
杨芮神色微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县令眼睛一亮,忙道:“那您的意思是?”
“延缓审判。”
刘县令顿时浑身舒畅,这种难办的事情总不是他办才好。
“那就……”
“不行。”杨芮打断他的话,平静看了眼屏风,垂下眸子,“敢问大人,证据不明的情况下,为何还将人关入县衙?”
那头静了静,才道:“此案涉及到到多方面。女公子可能不知其中渊源...贺公子身边的侍卫今日就能回府,女公子不妨问问他。”
县令皱着眉,对她道:“别问东问西,大理寺也是你能评判了的?赶紧从哪来回哪去。”
杨芮攥紧了袖子,没有理会县令只是对他道:“若小女能找到证据证明贺家并未参与,那罪责是否可免?”
“可免。”
“多谢大人。”杨芮下意识拱手,手臂抬起,才想起应该行女礼。缓缓放下手臂,屈身离开。
离开花厅,一股新鲜气息扑面而来,院中水波荡漾,她站在池边看鱼儿躲在残荷下,等待飞虫落在水面,将其捕食。
妙青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小姐,怎么样?”
杨芮没说话,静静站在池边观水。
妙青不知里就,回头看了眼花厅,与她一同看池。
片刻,萧玄带着阿岐从一堂那处走来,阿岐见了杨芮,有一瞬奇怪,等看到她身旁的妙青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位表小姐。
萧玄目视前方,淡声问:“认识她吗?”
阿岐连忙点头,“认识,认识。”
“她叫什么?”
阿岐张了张嘴,那名字可是不能说,于是眼睛一转,“这位应该是表小姐,小的到贺家时,并未从公子口中听过表小姐名讳,只见过画像,知道她是远边儿的人。”
萧玄没说什么,把他带到院外,见郑乔看过来,往这一处来时,才道:“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有数。”
“有数,有数。”
杨芮走到他面前,上下扫了眼,没有见到伤。她看向萧玄,面如冰霜,颈上有隐隐刀疤,不像是一般侍卫。
妙青见她迟迟不表态,赶紧替她道谢:“谢过大人。”
萧玄点头,转身离开。
“大人等等。”杨芮叫住他,“能否请教一件事?”
萧玄转过来,等她说。
杨芮指了下他的腰牌,道:“源城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等也好规避一些。”
萧玄蹙了下眉,摇头,“并无。”
“多谢。”
杨芮转身,两人跟在她身后,一并匆匆离去。
“小姐。”妙青小步跟上她,小心地问:“是他们刁难了吗?”
“没有。”杨芮顿了一下,拍了下阿岐手臂问:“你知道码头上多长时间招工一次吗?”
阿岐想了想:“半月一次。”
杨芮踏上马车,平静道:“怪不得。”
怪不得,大理寺会出现在源城。
那屏风后之人就是出现在蓝山县的人,大理寺少卿,当今阳陵侯嫡长子,卫璋。
来的路上她顺便打听了一番。这人在上京有着“活阎王”之称,当年亲手斩杀试图背叛宗族的表弟,一箭成名。经他之手的案子,没有查不出结果,只有审讯中逼疯的人。
她也曾听闻,卫璋有着一副极好的面容,皮相骨相也是少有,他待人和善,在京中亦有许多仰慕者,但却也是个佛口蛇心之人。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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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透过竹帘,街上有书生藏掖书册向摊边百姓推销,有孩童携手唱童谣……一切看着美好,但不能深究。
杨芮转回头。
这件事,或许她不能插手了。
萧玄踏进花厅时,刘县令已经领命离去。
窗棂旁,卫璋穿着一身苍蓝长衫,周身似有一蓬清霜笼着,腰间有佩玉华光流转。清清冷冷,身姿硕长,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从窗格间收回,眸中总是冷的,让人分不清真假。
见萧玄回来,从窗边走向案台,淡声问:“邵县里怎么说?”
“确有这一人,只是...时间对不太上。”
卫璋抬手,握住笔杆,稍作停顿,“这位郑...”
“郑乔。”
卫璋抬臂,拢了下长袖,在纸上落下一字,“郑乔,举止间不像是闺阁中人,多提防一些。上京那边已有一些传言,蓝山县的线索不能再断了。”他语气缓缓,举止文雅,不像是大理寺这等官差的举动,更像是端坐高堂的文人雅士,更有侯爵亲王之态。
纸上落下她的名字,“郑乔”二字在他笔下飘动俊逸,收笔处回锋藏颖,善藏锋。卫璋静静望着纸面,似在沉思。
“大人。”萧玄出声提醒。
卫璋回神,那一浓墨还是滴在纸面上,顿时晕开。他移开笔,垂眸凝视片刻,低声道:“查一查吧,那双眼睛总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萧玄道:“若是她真找了证据来...”
“那就将她制止在一开始。”卫璋放下笔,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轻声道:“阳陵侯的车驾也快到了吧?”
对方答“是”。
卫璋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
贺府中陷入短暂慌乱中,见杨芮回来,心稳了大半。
马车上阿岐就与他交代了一些,说来说去,话里话外都是那人在提醒她,不要插手。
杨芮听了个大概就不再听了。
院子里有些冷清,她屏退下人,让妙青去厨房看着些,自己在台阶上坐着吹风。
远处高树叶片飒飒,她想到了在山上天天坐在竹林前发呆的时候。
那时候还并未收到山下信笺。詹寒玉不喜山下繁杂事,于是她也跟着不去听。
大概有四五年,她都不曾了解京中事情。
山上很美好,白天读读书、练练武;夜里陪着一群白发老者下下胜负早定的棋,吹吹晚风。一切都很自在,这样过了七八年,直到她收到了份匿名信笺。
上面说:陆家屠门存疑,是为冤案。
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在陆家借住,陆鸣跟在她屁股后面,什么话也不说。济州很大,杨芮不喜欢拘在一处,于是到处跑。她跑去哪,陆鸣就跟去哪。一开始觉得烦,后来发现,他只是孤独。济州这么大,却没人愿意和他一起玩。
杨芮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杨芮离开济州那天,听到了几个小孩子无心的对话。他们说:“陆家那小子就是个哑巴,说话结结巴巴,没人喜欢和他玩。”
“谁喜欢和一个结巴玩,胆子又小。”
一场大火席卷济州,陆家在这场漫天火灾中,满门被屠。
那待她如亲生女儿的陆父陆母葬身火海,整个陆家一夜之间在火海中被杀了个遍。
无一生还。
8. 第八章
“女公子。”
影卫进入贺府时,只见着杨芮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垂着头。长发落在肩上,被她甩到身后,她静静坐着,兴致缺缺。
本不想打扰,但事态紧急,只能落下房檐,出声提醒:“女公子,殿下那边有吩咐。”
杨芮抬起头,吸吸鼻子,“你说。”
影卫站在她身侧,淡声道:“殿下说他知道了卫小侯爷在县中,说贺家暂时不会有事,他自有想法,就不必管了。”
“我知道,不用他提醒。”
影卫摸了摸鼻子,道:“还有...”
“说。”杨芮语气不耐烦,撑着膝盖站起来。
“殿下正好经过济州,问女公子是否一起去上京。”
杨芮看向影卫,黑面罩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神神秘秘的,跟那个人一样,她道:“他回上京干什么?”
影卫稍作犹豫,道:“宫中那位怕是熬不过明年了。”
杨芮微微一怔,正色起来,“传位给了谁?有说吗?”
“并未。宫中消息封锁,殿下被召了回去。这位小侯爷也是要回上京,传信的估计这两日到。”
杨芮摆摆手,“我不回。等这件事情过去再考虑。”
说罢,她拍拍衣摆上的浮尘,踏上台阶,却见他未走,回头问:“还有事儿?”
“殿下说女公子既然不走,待离去之时,帮殿下护送一个人。”
“...”
该死的杨岁行。
两日风恬浪静。
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阳陵侯经过源城时,被贼人劫走。
妙就妙在,这群贼人劫了阳陵侯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原地等着。传信人带着一大堆士兵到时,这群贼人才叫嚣着身份,在众目睽睽下将阳陵侯掳走。
这身份,是那日供出贺珍的那批贼人。
杨芮听到这消息是街铺上逛铺子。阿岐匆匆赶来,说完之后就见着杨芮扬起一抹诡异笑容,她手中妆粉被捏了个粉碎,细粉从指缝间洒落。
阿岐局促地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退了一小步。
妙青只担心那脂粉外壳会不会划伤手,焦急地抬手,不知从何入手。
杨芮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摆明就是要针对贺家。单单只针对贺家那多没有意思,这些人受旨意,是打算从贺家开始,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宣王难看。
不光宣王。县衙里的,是阳陵侯嫡长子,他父亲就在自己眼前被掳,这番操作是何等挑衅,目中无人。
“小姐,手……”
杨芮松开手,展开了笑意。她轻轻拍掉掌心的淡粉色妆粉,落下时随着风就飘远了。
她转头,看向县衙方向。突然间对这件事产生了极大兴趣。
东花厅。
因卫璋的到来,县衙中没有任何准备,只得将东花厅空出来,给这位来自上京的大理寺少卿居住。
这件事情说传得慢,少卿来到城中,几日也没有任何来过的消息;说传得快,如柳絮般,一夜间全城都知晓,县衙有这么一位人物。
阳陵侯被掳的消息亦是如此,杨芮来到县衙的时候,街上小摊上已经有人讨论这件事。
她来到县令宅偏门,门前有许多黑衣侍卫守着,警惕盯着路人,下一秒就可能拔刀相向。
妙青道:“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
宅前有侍卫朝她们看过来,眼中带着探究。杨芮浮起笑容,朝宅门走去,平静道:“当然,这么多水果那岂不是浪费了。”
侍卫拔刀横在门前,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并不友善:“找谁?”
杨芮抬头,面上柔柔一笑,温声道:“找大理寺卿,卫大人。”
侍卫眉头一皱,一身雾白长裙通身散着柔弱气息,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娇弱。一众人闻声朝这边看过来,这身衣着并无多珍贵,看着也是乡下女子,他们神色冷然,断不相信是认识主子的人。
杨瑞目光十分单纯,臂弯里又挎着些水果,又让几人有些疑虑。
“有令牌吗?”他又问。
“并无。”杨芮见他抬刀把人逼退,又补了一句:“我认识卫大人身边的副手,萧玄,萧大人。不信,你可以去问一问。”
“萧大人?”他眼珠转了转,却还是拒绝道:“今日大人不在宅中,请回吧。”
“原来是这样吗?”杨芮神色暗了暗,肩膀耸了下来,叹气道:“原本以为还能见着萧大人替我表哥传句话,谁知他不在府中。我一介平人,能够托萧大人的福见到表哥,实在是我的福气。小女早该知道福不盈眦这道理的。”
她沮丧地扭头转身,手指带着长袖附在眼下,轻声一叹。
听了这话,那侍卫神色动了动,与旁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问道:“你……表哥可是贺家的?”
“是呢。”杨芮乖巧点头。
他抿了下唇,“这...萧大人方才已经...”
话出一半,侍卫突然哑住,视线迅速垂下,紧接着一众人朝杨芮身后拱手行礼,头是一个比一个压得低,几乎齐声道:“大人。”
一片沉默中,杨芮挎着果篮的手收紧,她深吸一口气,脊背直了起来,脑中迅速回想方才是否被他听见那番话。
“郑姑娘不在家中好好待着,来县令宅邸作何?”这一声,平静如水。
杨芮转过身,真正瞧见了那竹林后的人。
竹林小道被一块半身高的石块虚掩着,疏疏丛林,只听得簌簌竹叶与风同奏。鼻下扫过泥土淡淡的清新,混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散若水墨晕染开来的竹影之后,徐徐走出个人来。
他着着月白色玉纹长锦衣,腰间皮革盘绕金绣,外面罩着墨绿薄衫,将他衬得身姿颀长。那样貌也是一等好,额前碎发扫过他的眉眼,眉如墨染,眉梢眼角带着几分温柔,身上透着几分生来的矜贵。
这等的容貌一眼万年,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记忆重新浮现。
杨芮恍然。
这人,她是见过的。
蓝山县时那一眼,离得太远,杨芮并没有真正看清楚他的相貌。此时近看,再熟悉不过。
此人与儿时记忆简直判若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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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现在的他,绝不是她想象中如此。年仅二十二就升为大理寺少卿,办事风格狠辣果断,声名更是令人生畏。
杨芮还在为他的变化而惊讶,就见对方停在她一丈之外,不笑不怒,道:“郑姑娘,这风口上,打算进牢狱一坐吗?”
杨芮眉心一跳,脸上的笑容垮了一瞬。她扬了扬嘴角,调整情绪,装作不知晓他是谁,疑惑道:“这位是?……难不成是卫大人?”
见侍卫默默退到两侧,不言而喻。
眼前人修长的手指轻附扣在皮革之上,薄唇微弯,似是在笑,那一双眸子漆黑幽深,试图将她看穿。
卫璋声音很轻:“郑姑娘冰雪聪慧,不是早已猜到了?”
他抬步,从杨芮身侧擦肩而过,朝内宅走去。
杨芮鼻下扫过一阵清香,没有辨认出香气,那道气味转瞬即逝。她随着卫璋转身,恭顺地行礼,“小女郑乔见过卫大人。”
妙青站在她身后,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卫璋并未理会,两侧侍卫没用动身,杨芮试探性走了一步,见没人阻拦,便跟了上去。
县令宅邸不大,此处是侧门,只因离东花厅近,才时刻大敞。穿过照壁,身后没人跟上,杨芮道:“大人,小女知道您现在肯定十分忧心,所以带了些水果,清清火。”
水果静静躺在篮中,杨芮往前递了递。他并没有低头,一双眸子直视前方,挑了下眉,“姑娘有心了,在下并无忧心之事。”
“是吗?”杨芮收回手臂,倒像是真的在反问。
卫璋淡淡扫过她的额头,视线虽柔,却带着压迫,她赶紧道:“大人说没有就是没有。”
连廊另一侧有侍卫快速走过,一群侍女垂头敛目紧跟其后,走路声极轻,生怕打扰到这位大人。
穿过连廊,东花厅前萧玄在檐下,摸着后颈,几番朝连门望。
杨芮道:“萧大人是在找大人吗?”
一口一个大人,叫的人心身疲惫。
卫璋缓缓吐出一口气:“可以直接唤其名讳。”
杨芮还没有理解这个“其”字指的是谁,萧玄大老远就瞥见了连廊下一抹青绿,几步跨到廊下,“大人,京中...”
话说一半,他与杨芮对上了眼,“郑姑娘怎么在这里?”
卫璋两指捏住他递上的信,朝屋中走去,淡声道:“来找萧大人。”
萧玄“啊”了一声,眉头扭成麻花,左右不知道往哪去。
“找我?”他指了指自己,心中预感不妙,“姑娘...找我做什么?”
杨芮脸上始终扬着笑,不动声色地递上果篮,“孝敬您老的水果。”
“啊?”
杨芮笑着,“我来看一眼表哥。”
萧玄迟疑:“大人同意了吗?”
“不知道。但他...卫大人,方才叫我称其名讳。”
萧玄又懵了一阵,一句话反复琢磨,不知其味。
窗台上扔出来一副木牌,萧玄眼疾手快地接在怀里,就听屋中人道:“带她去见一见,总要见到了才能放心。”
9. 第九章
县衙牢狱借了济州府的光,修葺完善,并不似下县里那般凌乱无章。
火把照亮两侧墙壁,火焰铺在灰墙上,踏过门槛,心口像压了块石头,格外压抑。道上还算整洁,石块堆在两侧,石路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血腥味,杨芮放下心来。
这里能如此,多半是托了大理寺少卿到访的福。
再往里走,刑室里各种刑具映入眼帘,萧玄察觉到不妥,往她侧前方跨了一步,刚好挡住视线,“姑娘,贺公子没有受什么刑,此事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将二人押入狱中。”
“小女明白。”
狱卒见他来,懒散一下消失,直至站起来,“大人。”
萧玄扬了扬下巴,低声道:“带路。”
“萧大人,狱中没有他人?”妙青身份不便,只叫她在外候着。杨芮一人跟在两人身后,打量着他们身高,才发现原本这人很高,那他家公子也是很高的。
这样想着,前方听萧玄答:“这方是新建的,大部分不在这处。”
“原来如此。”
狱中怪不得如此干净,空气中都没有潮气,三人走在道上周遭一点杂声都没有。
狱卒在一处牢房前停下,从腰上解下钥匙,双手恭敬地托给萧玄。
“我在外面候着,一会儿出来便能见着。”萧玄接过,打开锁链。
杨芮视线都落在牢房中那穿着并不破烂,甚至与原本无二的贺珍身上,他双腿搭在长凳上,上半身靠着棉被,嘴中就差哼着小曲。
见门前来了人,这小子是连头都不抬一下,双手捧着书看得昏天暗地。
杨芮朝萧玄一点头,感激道:“多谢萧大人。”
萧玄摆摆手,带着狱卒走远。
走到拐角处,便听到贺珍狼嚎一声。声音之大,吓得狱卒抖了一抖。萧玄眉心一跳,步子顿了顿,才往外处走。
牢房中,高窗打下一束光,正好落在杨芮脸上,她虽是笑着,却散着阴沉气息。贺珍抿着唇,低头一瞧,脚踝踩在杨芮鞋底,“表...”
杨芮瞪着他,咬牙切齿道:“贺表哥,我是你表妹郑乔啊!你忘性这么大?”
他反应极快,“表妹!表妹!你先放开我的脚!”
他表情已经委屈到不行,杨芮轻哼一声,放下右脚,转身坐在长凳上,顺便将果篮置于木桌。
贺珍揉着脚踝,想不到她竟然有这么大力气。
牢房中安安静静,杨芮四处看了眼,问道:“县丞呢?”
“年底了,县衙里要算账什么的,忙不过来,他看不下去就去帮忙了。”贺珍站起身来跺跺脚,身上衣服干净清爽。他转到杨芮面前,对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惊喜道:“表...表妹,我没想到你能来看我哎!而且你这,大变样啊。”
杨芮顺着大袖,“是吗?你也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我不得多防备防备。”
“表妹说的是。”贺珍在对面坐下,神情平常,并不像受了牢狱之灾。
虽然精神上没有问题,却见他还是瘦了一些,杨芮从果篮里拿出个苹果丢给他,道:“讲正经的,我时间不多。”
贺珍接下苹果,随便擦了擦,咬了一口,含糊道:“表妹你说。”
“上京一下子出来这么多人,我实在是觉得不对劲。你之前也说了,上京那位大势已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消息吗?”
“表妹你就是与世隔绝太久了。”贺珍低声道:“如今朝中两大阵营,太子一派,梁王一派。梁王朝中势力大,就连圣上都没有办法制衡,而太子涉世未深,前些年因为那件事情,受制于人。所以大家都说这梁王没错了,话这样说,朝中普遍认为太子才是正统,双方不相上下,于是就打呗。”
“打?”
“也不是打,目前是没人跳出来站在明面上。”贺珍又咬了口苹果,“这时候跳出来,那岂不是真的成了小丑。所有人都在等,暗中也有不少拉拢人脉什么的。”
杨芮想了一会儿,“那这位,是谁的阵营?”
“不清楚。这些权贵可不会把这种摆在明面上。这位还是颍川大族,他若站队,侧面不就说明整个颍川都站队,即便是真要站队,也不会轻易让别人知晓。”
“不过。”贺珍往前坐了一下,手臂撑在桌上,“他与宣王什么关系?我猜我能在狱中吃喝都好,全靠姑姑姑父。”
杨芮摇头,“我有一些时候没见他们了。”
“那表哥呢?他可有站队?”
“他?”杨芮哼笑,“杨岁行恨不得天天鼓捣那破琴,我下山的消息,他多半是从影卫口中听到的。其他消息,估计传都传不进去他那双只闻琴音的耳朵。”
贺珍了然。
杨芮拍掉袖上灰尘,看向他,“你打算就在牢狱里过年?”
“目前没有其他办法。”贺珍道,“我在狱中起码能给贺家正身,谋逆这种砍头的事情可没有贺家手笔。我一出县衙门,估计所有贼人都赶了上来,把这口锅硬扣也要扣在我贺家头上。贺家还好,就怕他们想通过我家牵扯到宣王,到时候你也难保。”
贺珍越说越气,那一日他见着卫璋时,码头石板上全是鲜血,江水咸味浑在血腥里扑面而来,当时便心生悚然。江面上那么多货工,贺珍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却共同指认他。还好卫璋不站对面,不然,他连埋那里都想好了。
贺珍想了想,“不过,我感觉到不了年前,顶多半个月,我就能出去。”
杨芮听出了画外音,上京朝廷要在半个月之内变天,这也意味着太和殿要易主。杨芮原本以为他只是小孩子,现在看来则不然,“贺珍,你这些从哪来的?”
“我能经手贺家商铺,那肯定不能任人宰割对吧?”贺珍得意地朝她挑了下眉,神秘地说:“我还有很多消息呢。”
杨芮问:“所以,那童谣的来源,包括罗刹教在城中大肆宣传,你都知道?”
贺珍没什么忌讳,直接答:“知道。罗刹教我是很早之前就知晓了,但是童谣我还真没注意,多亏表妹那日提醒我。这两件事应该都出自一手,罗刹教。这个教派半年前就已经有苗头,暗中查也没查出个背后之人。那个陆鸣,纯粹是被人当枪使。”
几年前的陆家在济州也是名门大族,因贺家特殊存在,也与贺家有来往。贺珍小时候去济州也会与陆鸣见面,两个人交集不多,但是对方品行还是知道一些。
杨芮抿了抿唇,许多事情都清晰了,可是她还插手了一件事情。她犹豫了一番,才道:“先不说陆家。阳陵侯被掳,这件事情也是罗刹教有意为之?”
贺珍啃着苹果,突然咳嗽一声,瞪着眼不敢相信,“阳陵侯被掳?这是什么惊天大消息。直接挑衅颍川卫家?!”
“你不知道?”杨芮蹙了没,五指攥住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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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珍连忙摇头,“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杨芮站起来,白衣在眼光下泛着一层柔光,她轻叹一声,“我之前查卫家,就让影卫跟踪阳陵侯,这件事情还真让我碰上了。然后,我让人把他提前保护起来。但现在,我并不知道这劫贼是出自谁手。”
“被掳的,不是真正的...”
贺珍话还没说完,杨芮紧忙打住,她听见了脚步声。
两人停住,同时朝外头看去。
来的是狱卒,他在几丈外拜了拜,“姑娘,萧大人问您什么时候唠完家常,大人那边还有要事要做。”
杨芮又压住了声音,柔声道:“这就来。”
她从果篮中挑了几个水果摆在桌上,边挑边小声说:“等这件事结束,我得回上京。外面有阿岐顶着,你放心就好。”
“多谢表妹。”贺珍配合着站起来,“今晚上感觉有大事要发生,能不回贺宅就别回。阳陵侯那边不管是哪一方,目的都是为了制造混乱,不必想太多。”
杨芮点点头,挎上果篮,“珍重。”
“嗯。”贺珍朝她挥挥手,目送着她与狱卒离开。
牢狱前,萧玄靠在墙上,直直看向门外妙青。
妙青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两人干瞪眼有一段时间,直到杨芮从里面出来,萧玄才直起身子,淡声道:“走吧,我送姑娘出去。”
妙青赶紧迎上来,接过果篮。
杨芮道:“小女能再见一见卫大人吗?小女有件事要询问大人。”
落日西下,天边已见不到红日,藏蓝色天际中,有银白的上弦月挂于其中,一丝杂云都见不到。这个时候,杨芮没有理由再待在他人府中。
萧玄正想着拒绝,远处有信鸽扑朔翅膀,朝他俯冲。他抬起手臂,自然接下信鸽,从爪下拆下竹管。
竹管还没来得及打开,一道沙哑嗓音从县衙门口响起,声音十分急促:“大人!不好了!”
杨芮站在这里,倒显得十分多余。
侍卫一路跑来,瞥了眼杨芮,话滞在嘴边。
有侍女从另一头走来,几人聚集在一堂,气氛有些诡异。
这侍女是从东花厅来的,萧玄让她说,她才道:“公子请郑姑娘前往东花厅。”
时间卡的刚刚好。
“姑娘先跟随她去吧。”
杨芮点头,与侍女一同离去。
待三人走远,萧玄让侍卫讲。侍卫手握在刀柄,五指发白,表情愤恨,“侯爷他被贼人给...”他纠结措辞,“给杀害了。”
萧玄低头查看密信,听到此话,不免手抖了一下。
“!”
三人才经过二堂,便见萧玄与侍卫一同从身侧快步走过,他神情严肃,对三人毫无理会。
疾风而过,就连妙青都感觉有事情发生。
无云天际忽而闪过一阵空雷,惊得林中鸟儿四散,天色黑了下来。明明是晴日,漫天中却无一颗明星。
二堂门房里传来几声谩骂,抱去主簿房的书册,纸张洒了一地。
杨芮声色不懂地按了下妙青手背。
她立即领会,对侍女道:“姐姐,我家小姐想去如厕,请问该往那边去?”
“前面就是。”
妙青道:“那麻烦姐姐在这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
侍女点头,给她指了方向。
10. 第十章
天地墨色,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下来,连风都是冷的,扫过脖颈不禁浑身发冷。
杨芮从小道回来,并没有见到影卫。
一路走向东花厅,杨芮心中越发不安,一般坏事都有征兆,方才那一声天雷,何尝不是一种暗示。进入东花厅时,屋中并没有摆饭,左侧圆椅上坐着卫璋。
他褪去外衫,只着白玉纹长锦衣,腰间佩玉。
杨芮恭顺地行礼,“大人。”
卫璋没有抬头,手指翻着册子,“听说姑娘找在下有事要询问?”
“是呢。”
卫璋抬头,眸子里映着杨芮的身形,他语调很慢,总有自己的节奏,听起来十分舒服,“那姑娘可一问。”
雕花木架上托着盏灯,罩子下面火光明亮,打在卫璋侧脸,落下侧影,长睫低垂,宁静柔和像极了大火中那隐隐人影。想法一出,杨芮吓了一跳,她再看座上之人,默默吸了口气,不敢细想。
萧玄再次踏进东花厅,手上多了份信笺,瞥了一眼杨芮并没有说话,而是将信笺呈上去。
卫璋看着信,道:“问吧。”
杨芮:“小女知贺表哥家中与那位殿下有关,冒昧一问,这件事与那位是否有关系?”
蜡烛滋滋燃烧,屋中寂静非常,杨芮探究似的侧抬着头,悄悄地观察他。
他的手非常好看,骨节分明,唯一不足,便是虎口处有些磨损,像是习武之人。杨芮看来,他身体并不是多好,每隔段时间就会咳嗽。
“咳...”卫璋咳了一声,手臂搭在扶手上,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冷声道:“贺珍胆子大不大,在下并不知道。但郑姑娘的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杨芮立即垂下头。
卫璋将手中信纸折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下并没有受任何人旨意,所行之事皆有它的道理。郑姑娘来之前,真是将贺家关系摸得透,都能联想到这一层面……”他轻咳一声,“在下并参与任何,原本以为贺公子也是如此...从今天这封信看来,贺珍与你一样,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杨芮视线一凝,有些难以理解,“敢问大人,您这话是何意?”
他将纸递给萧玄,杨芮看见那信上内容,第一列字迹清晰:“据密探称:九月十九,贺珍夜间与梁王在玄月楼相谈……”
“!”
杨芮不自觉咬了下嘴唇。
贺珍搞什么鬼?!
“这断不能!贺表哥不会是这样的人。”杨芮捏着信,实在不相信贺珍能与梁王有关。
所以,这封信多半是假的。
下午狱中话里话外都是不站队的意思,断不可能做出这样决定。
他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道:“而且,郑姑娘看着也不像邵县人,除了名字,邵县出入文书一字也对不上...莫不是,偷的身份?”
杨芮定了定神,语气肯定:“小女就是邵县郑乔,大人可尽管去邵县验证。”
卫璋起身,身影投下,罩在她面前。他并没有回应,只是幽幽道:“这信与郑姑娘可真是巧合,姑娘莫不是...梁王的人?”
杨芮冷冷看着他。
似是料到杨芮会这样看他,轻声道:“一般闺阁女子不会懂得这么多,郑姑娘是邵县中人,更该知道邵县有这么一条规矩:‘女子除《女戒》、《女训》外不允许看其他书。’这是陋习,但邵县延续了这种陋习。你懂得太多,又不是闺阁中人,所以才会对官场没有禁忌。”
从小到大,杨芮都没有受过什么规训,做起事来有自己独特风格。
却没想到这种‘侠士’心性,将她暴露出来,一览无余。
萧玄本没想到这些,这么一听,五指已经按到剑柄。
杨芮淡声道:“懂得多,只能说明我家中人并不将陋习看在眼中。邵县这么大,那县令反道德的规矩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卫璋轻轻挑眉,他虽笑着,却让人感觉十分危险,“是吗?”
他话锋一转,道:“若是...这梁王的帽子到了姑娘头上,你要怎么做?”
杨芮道:“我等问心无愧,贺表哥不能,小女也不能。”
卫璋轻笑一声,笑声清朗,却不带着情绪。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扶手,将这方寸之地化为领地,他轻声道:“这件事情,总有人去顶罪啊。”
要想贺珍无事,就必须牺牲一人,那人正好不是贺家人,而是远房亲戚,郑乔。这样一来,卫璋既不得罪宣王,又不牵扯到梁王,便能把这件事情过去,真是好计谋。
废掉一无关紧要之人,对于这些旺门贵族来说,不足挂齿。即使这张纸是伪造,也能面不改色治她个死罪,只是她不明白,为何一定置她于死地。
杨芮神色沉了下来,大袖下,五指不自觉攥了攥。
这次,是她太得意忘形。
“姑娘怎么不说话了?”
一阵寂静。
屋中灌入打量冷风,发丝被风扬起,杨芮抬头,眸子冷淡,却十分明亮。只不过视线落在卫璋脖间,似毒蛇丈量猎物大小。
萧玄拔剑,剑身擦过剑鞘,响起阵嗡鸣。
这阵风来得快,去得却慢,灯烛倏得熄灭,青烟升起,接着被吹散。
杨芮道:“小侯爷。想必阳陵侯遇害这件事,您已经知晓,难道不心急吗?”
卫璋看着她,眸色深了深。侍女从侧门进来点灯,却被室内吓了一跳,缩着肩膀点完灯后,盯着鞋尖迅速跑开。
待侍女出去,杨芮才开口:“大人不去问信是从哪来,何人送来,却来盘问我一女子。阳陵侯遇难,大人非但不着急,却在这里与我周旋。小女又要斗胆猜测,难不成,这也是大人计划中一部分吗?”
此话一出,萧玄剑已横在杨芮脖颈前,她被迫仰起头,直直看着上座那人,“小女说的有几分不对?”
卫璋手肘支在桌沿,手背抵着下巴,漆黑的瞳仁里映着烛光。暖调陈设在他一身月白衣前黯然失色,单是是坐在那里,都像画中之人。
她从袖中找出一封信,抬起手,“我这里也有一封信,大人不妨看看再做决断。”
只是一眼,卫璋阖上信,正眼打量起杨芮来。他有些意外,这封信上,有宣王亲印。
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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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璋道:“郑姑娘当真是有趣。”
县令宅外,杨芮搓着手掌,哈了口气。
屋中温度正好,走出来一段路,身上热气都散去了,她感觉有些冷。
妙青紧跟着她,神情紧张,还没完全从方才惊吓中缓过来。
“你不用紧张,他没有证据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杨芮安慰道,抬脚往中街方向走。
妙青紧跟其后,“小姐,那真是宣王印...”
那封信从上到下都是伪造。杨芮平日喜欢模仿字迹,山上没有人能写出好字,于是就拜托影卫找杨岁行从城中带几册。书册到了,翻开一瞧,全是杨岁行亲手写的,美名称:城中书法造诣最高非他莫属。至于印章,杨芮挑了下眉,随口道:
“假的。”
妙青震惊。
中街烟火长燃,青石板两旁都是商贩小摊,城中湖远远看过去能听到船舫歌舞升平,越靠近中街人越来越多,算着时间,今日并没有节日庆典。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长桥之上,桥两侧都有玩耍孩童,口中咿咿呀呀唱着不知名歌谣。
“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二十四。”妙青想了想,又道:“今个是霜降。”
轰隆——
雷声轰鸣,从桥上看去,湖中天空雾云密布,一道道紫光自上而下落下,好似要将天空劈开一道口子。
桥上哗然一片,原本井然有序,瞬间成了一团糟。桥上两侧摊子在混乱中被撞落桥下,留下一片凌乱不堪的桥面。
狂风忽起,杨芮站在连桥最高处,衣袂飞扬,她看着远处乌云中有黑雾隐约窜动,接着电闪雷鸣,风迷得眼睛睁不开。
两侧柳枝被吹得东倒西歪,湖中心有船舫来不及躲闪,一瞬间桅杆尽断,船舱眨眼间卷入飓风,被碾得粉碎。
桥上亦有人大喊:“是黑龙!是龙!龙王发怒了!”
“天下,要乱了!”
有跪地祈祷、有驻足迎头、有蹲坐在地,原本热闹的中街乱成一团,远处雾云中依旧有“黑龙”盘绕。
“救人!快去救人啊!”
“小姐!”妙琴紧紧抱住石柱,风吹得她张口就哑住,于是只能在风中拉杨芮衣角。
杨芮扫视桥下一切,不顾发间珠钗散落,仰着头试图看清楚那雾中景象。紫光一晃,她眸中的黑影清晰可见,杨芮恍然道:“这件事,结束了。”
“砰”——
北街一道火光冲天,杨芮闻声转头,那个方位,正是安兴坊。
“着火了!着火了!北街着火了!”
杨芮闭了闭眼。
一刻时间不到,大雾散去,雾中‘黑龙’也跟着隐去。
中街恢复了宁静,留下一片狼藉。躲在家中的人缓慢打开窗户,见到湖中挣扎的人,大喊道:“快去救人啊!”
岸边有小船离岸,摊主又纷纷回来,互相安慰着,“今晚就不该出摊,以后什么话也别信!”
“龙王发怒也不是我们这些人引起的啊。”
“……”
桥下有妇人提着水桶,着急大喊:“安兴坊着火了!快去救火啊!”
11. 第十一章
所幸,着火地点在贺家后面一座废弃宅院。即使周围邻居尽力去救,但火势很大,一场大火过去,只剩下了残骸。
听人说是因为烟花火星子点燃了院里柴草,人们都去了中街,无人在意间燃了起来。
“小姐,进去吧。”妙青拿了件外衫披在她肩上。
院中正巧能看到那处宅院,黑色的烟直冲天际,与墨色融为一体。
府外还能听到人们议论声。
这场火本该烧得本应是贺家家宅,却阴差阳错点燃了废宅,其中定是有什么意外。
微风吹起额前碎发,杨芮叹息一声,眸光黯淡了许多。反观这几日遭遇,杨芮多多少少有些懊悔,来到贺家忙没帮上,却带出来这么多麻烦。她开始反思,走的每一步是对还是错。
“小姐,阿岐那边派人来说,今晚上还是不要待在府中,他在隔壁找了处宅院,让我们过去那边。”妙青接了消息就匆忙来报。
杨芮拽紧外衫,“你先过去吧。”
妙青眉头一紧:“小姐不一起过去?”
杨芮垂下脑袋,水塘里有鱼儿游来游去,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她道:“过几日我就离开源城。你的契我留下了,若是想找个地方自己好好生活,你就告诉阿岐,把那契烧了,他会给你一些维持基本生活的银子。”
妙青一愣,她来贺府不过几日,怎就要被赶着离开。
她急道:“小姐,我既签了字,就不会有离开的想法。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杨芮坐在廊上,后背贴着柱子,侧身看着水中鱼儿,严肃道:“下刀山过火海,你也愿意?”
妙青虽有些发怵,却还是“扑通”一声跪下,闷声道:“我愿意,奴婢愿意跟着小姐。奴婢之前在家中并不受待见,所有人都能欺负我这么一个‘外人’,但在小姐身边不同,我能有活下去的力气,能见到许多新奇的事物...就连那府衙,我都是头一次见到。”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开始哽咽起来。
这些勾起了妙青过去回忆,杨芮回过头来,妙青惶然地跪在地上,可脸色比第一面好了许多,若是能一直高兴下去,也不是件坏事。
杨芮脑海里回想起东花厅中那些话,顿觉恶寒。邵县这种地方,不知有多少女儿家与妙青一样,备受压迫,甚至没有权力去选择人生。
她问:“我要去上京。你确定要去吗?”
妙青俯身磕了个头,道:“小姐去哪我去哪。”
杨芮让她起身,自己走进了屋中。
案桌上摆着宣纸,原本那一沓被墨渍染透了,这一沓一尘不染,看样子是阿岐替换过的。她手指拂过桌边,走到正中间拿起了笔。
杨芮的声音比往日冷了不少,长睫掩下眼中情绪,尽力轻声道:“此行艰难。你我二人要分两道走,我去上都府办事,你直接去上京。明日让阿岐给你文牒,你拿着文牒入京。记着,进入上京城后直接去城西宣王府,找一个叫刘伯的人,把这封信给他,他会安排你的去处。”
妙青站在对侧,一时结结巴巴,“宣...宣王府?”
杨芮抬眼看她,直接道:“你分得清东西吧?不分也没关系,进城直接找人问。”她放下笔,移开镇尺,从袖中拿出一块印章哈了口气,盖在信封脚处。
一气呵成。
“这样就行了。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路上可没有人保护你了。”杨芮把纸折好塞进信封里,递到妙青面前,“收好,路引什么的通通找阿岐。”
妙青双手接下信,半晌才明白过来,话音哑在了嘴边。
杨芮看了她一眼,没多说,转身去收拾包袱。
妙青看着信封,心中更加坚定,认真道:“小姐,我一定不负期望!”
杨芮背着身叠衣服,笑了笑,“明日拿到文牒就出发吧,你一个人,记得带个防身的物件。”
妙青点头,胸口紧贴信封,像是珍宝一般爱不释手。
“你回去收拾一下,一刻后我们去院子。”
妙青提着裙边小跑出门。屋中,杨芮停下动作。
榻前烛灯没有照罩子,整个暴露在外,灯芯即将燃尽。灯芯晃了晃,杨芮抬手护住,缓缓抬头,看向屋顶挪动的砖瓦。
外室落下一层尘泥,小石块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杨芮脚边,她借着衣物,不动声色地拿起包袱里的匕首,藏于袖中。
房顶脚步声消失,杨芮轻步走到门前,最后一滴蜡油染尽,屋中陷入黑暗。
一道银光一闪而过,杨芮侧身躲过,顺手拎起门边斜靠的斗笠,朝飞镖来的方向劈去。
噔——
飞镖扎进板子上,通身闪着银光。而对侧长剑出鞘,斗笠劈成两半。
杨芮迅速回头,朝门外追去。
黑衣人没想到她能追来,神色一凌,翻过矮墙,落在空地上。
与他相比,杨芮更加熟悉贺府构造,从侧门穿过,身形隐在假山之后,她拔下发间银钗,手腕用力一扬,银钗与她同时闪现,刀剑相碰,发出刺耳嗡鸣声。
他只接下了匕首,却没意识到银钗的存在,眨眼间刺进他肩膀。此人带着面罩,杨芮看不见他面容,月光之下只能见到一双雾色眼睛。
杨芮本就心中不快,厉声道:“谁派你来的?”
说话间,她手腕一转,匕首撤力,朝他腹部刺去。
他没有说话,拧剑弹开匕首。
杨芮退后一步,哼笑一声,“刺杀都是用短弓,头一次见用长剑的。”她眸光一冷,冲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聚足了力按下去。对方身体前赴,顺势化解大部分力量,长剑朝杨芮手臂杀去。
这等动作,在她眼里十分清晰明了。杨芮五指一松,另一处匕首抵上长剑,将力道引偏,剑身顺着力量滑了过去。
杨芮侧身,盯着那道黑影,声音不怒自威:“再问你一遍,谁派你来的?”
对方不语,甚至后撤一步,眼神扫着四下,似在寻找逃跑路径。
“既然不会说话,那就没有活得必要。”月色显露,匕首在银尘下格外亮眼,她转动手中匕首,朝对方命门冲去。
黑衣人捂着右臂伤口,眼中慌了几分,他不断后退,左臂受了一刀。
杨芮见他慌了阵脚,趁势一扑,单手锁住他的喉咙,他后背撞在矮墙上,浑身一抖。
“说不说?”
匕首离那双眼睛只有一寸。
对峙间,屋檐之上弓声骤起,杨芮反应极快,翻身将他抵在前面。
箭矢擦着衣袖落下,房顶之人似乎预测到这一出,并没有下死手。
“哟,刺杀还带着后盾呢?怎么看都像刚学会爬墙的主儿。”匕首抵在喉间,杨芮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减,鲜血沿着刀尖低落,仿佛她只要一用力,下一刻就能让他断气。
房顶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举着弓,瞄准二人所在方向。
又一道箭光从另一处侧面射出,这是杀招,箭矢狠准,打算将两个人一同射中。
杨芮咬牙,松了手,扬起匕首挡开冲击。正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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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松,黑衣人借机后撤,躲进了暗里。
见他逃走,屋顶上也停了手,一并消失。
黑夜中,林叶轻轻晃着,叶片摩擦的沙沙声掩盖了黑衣人行踪,她什么也听不清。
匕首被箭头打碎,断成两半,静静躺在泥上。杨芮附在右手臂上,整个胳膊隐隐发麻。她紧紧盯着远处攒动的树林,可以肯定,那两个人与这个人不是同一拨。这等冲力的箭矢不是一般长弓能射出的,起码是军用大弓。
“小姐!”妙青找了一圈,在前厅找到了杨芮。
得到杨芮眼生应允,妙青才敢从暗处跑出来。
只是杨芮神情沉凝,右手垂在身侧,身后地面上落着血迹。她一惊,忙道:“小姐受伤了?”
杨芮摇摇头,“不是我的血。”说罢,展开左手,手心躺着块木牌边角,她沉声道:“现在就走,直接去码头找阿岐,贺府不用管了。”
妙青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没有多话,迅速背好包袱跟着人离开。
送走妙青,杨芮重新回院中。
点燃蜡烛,屋中重新亮起来。杨芮攥了攥手,右臂上还是发麻。她没想到那箭矢如此强悍,若是多思考一秒,胳膊估计就废了。
屋中没有任何其他迹象,看来今夜只有那三人来贺府作乱。杨芮停在墙板前,拔下飞镖放在手心里查看。
飞镖很普通,大概是铁匠铺子随手打的,指尖托起尖头,甚至能看到些残次。
今夜果然不适合会贺府,杨芮收入囊中,走到书架前,轻轻挪动瓷瓶,从暗格里拿出匣子。
今日蜡烛格外昏暗,杨芮转着匣子,侧光打过来,匣面上似有字迹一闪而过。
她抓住了这点模糊字形,重新倾斜木匣,乱七八糟的符字并不是都有用,暗光下,字符深浅不一,沟壑深处,几道笔画将好连成了一字。
“周”。
“女公子。”
影卫声音一响,杨芮回过神来,神情自若地收进包袱中。
“怎么才来?”
影卫进了屋,身上不是黑衣,而是一身深灰色箭衣,右臂上绑有护甲。他抬手一拜,“上京中出了大事,在下走不开。任凭女公子责罚。”
杨芮轻嗤道:“难为他杨岁行了,一个人当两人使。你下次记得告诉他,培养一个心腹用不了多少银子。把他砸在琴上的银子拿出一半来就有了。”
影卫依旧躬身。
与他多说无益,杨芮收拾着,问:“说罢。上京什么事儿?”
“今夜陛下召太子殿下入宫为伴。戌时五刻,太子出殿,后有黄门掌印胡明伴随,讣告陛下宾天。周贤妃入福宁殿,久跪不起,断定此时必有蹊跷。宫中大乱。”
“关杨岁行什么事儿?”杨芮听着心中一跳,宫中发生大事意味着这几年都不会太平,杨岁行作为一个边地世子,凑什么热闹。
影卫低声道:“世子得了宫中急令,进京时在路上遇到了埋伏,拖了一段时间。”
“宫中谁找的他?”
“在下不知。”
杨芮点点头,抿了下唇,这些事情她也不熟,“阳陵侯如今在何处?”
“城外一处庙中,有人看着,出不了差错。”
“你以宣王府杨世子的名义送到卫璋身边,省得他总想着我要害人。”杨芮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驾崩,那上都府那位还要入京吗?”
“世子说要。”
杨芮继续收拾,“那行,明日我出城。十日之内,到上京,让他小心接应。”
12. 第十二章
上都府乃京畿第一府,掌上京要道。
到达上都府已是两日之后。源城之中,大理寺少卿领召离开济州,贺珍无罪放出,混乱暂时平息。
上都城外小摊蓬下,角落二人头戴斗笠,与周围格格不入,二人低着身子静静吃完一碗面。
其中一人,身着暗红窄袖劲装,玄色外衫虽压住几分锐气,却依旧衬得她耀如落日。茶摊上有不少打量之人,她抬头,眸子里的冷意立即让他们闭了嘴。
信纸在她手中攒成小球,丢进香囊中。杨芮看了眼对面,淡声道:“崔氏也算是大族,这种情况都不舍得派个人出来接应...该不会这件事情崔氏不知晓?”
对面正是一直两头传信的影卫,名为千缈,这名字还是杨芮费尽力气套出来的。
说到这里,有时候杨芮十分佩服杨岁行身边副手,千缈在两人之间传信不少于三年,名字唔得如此严实。
原本杨芮打算一人行事,介于源城乱七八糟的事,加上杨岁行进入上京基本没什么大事,便把千缈留在了杨芮身边,方便办事。
城中热闹非常,似乎并不受上京影响,依旧人来人往。
千缈从城前收回视线,恭声道:“半月前信笺就已经送到了崔家,昨日另一封也送进去。”
日上三竿,城前依旧没有崔家人。杨芮深吸一口气,“不能再等了,我们直接进城。”
说罢,在桌上放下几个铜板,利落起身与千缈一同离开摊子。
城门口,千缈将通关文牒递给城守,随着杨芮进城。等待过程中断断续续听到讨论上京状况,朝中两派各执一词,对成顺帝驾崩持不同见解,一直僵持不下。
若再僵下去,就真的要刀剑相向了。
杨芮搓了下玉珠,随队伍往前走。
穿过城门,眼前顿时热闹起来,相较于源城风光,繁华之处只多不少。
今日天好,彩云高悬。
二人却没工夫多看,直奔崔府。
上都崔府
高祖时期,崔氏祖上出过一位司空,位列三公。
成顺帝前,崔氏族中再无高位。直到“诏祸案”之后,崔家众多旁系受到牵连,一年间崔氏败落,族中只有一位在朝,乃当今户部侍郎,崔容远。
二人来到上都崔府只有一个目的:接崔容远嫡亲妹妹,崔明溪入京。
来之前,杨芮了解过崔家。上都崔家如今是崔容远叔父。崔伦掌权。崔容远父母早逝,其妹妹被养在二房王氏膝下,也是崔伦之妻。这一家共三房,若崔容远父亲在世,家主便是他父亲,可惜命薄,让二房钻了空子。
杨芮看着崔府大门,青瓦红砖,斗拱向外斜延,外檐梁、垂莲柱、惹草、花板之上皆有雕花,足够气派。
她垂下视线,等待小厮传报。
崔府前堂,小厮匆匆跑进堂中,见屋中只有两人,便朝王氏行礼,“夫人,外边有自称宣王殿下的人求见。”
王氏正与账房管事商讨,这一听,圆滑精致的脸顿时皱起来,她腕间玉镯相碰,声音清脆,“宣王?哪门子王?”
“庆阳府那位宣王。”小厮弓着腰,他脑中回想起,来人手里拿的玉牌,脊背上生了冷汗。
王氏眉头一拧,想起了些事情,圆润的手掌轻拍扶手,低声一连串道:“坏了。明溪那丫头还在祠堂?赶紧把她拉起来,收拾收拾。赶紧叫明嫣来前堂,让她打扮好点。”
见丫鬟动作缓慢,又厉声催道:“快点!”
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崔老爷昨日交予的信封。那封信躺在案桌上,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王氏搓着手,在前堂来回走,原本想着上京不会这么着急派人来,便没放在心上。
她脸色有些白,突然顿下脚步,抬手扶着额角指挥道:“你去接人进来。你,赶紧传个信告诉老爷,让他赶紧回来。你去叫老太太。”
几人领命赶紧小跑离开。
王氏叫住来通报的小厮,快速问:“来的是谁?几个人?宣王身边亲信?”
小厮摇头,“小的不知。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子气势不小,一身劲装,看着不是一般人。”
王氏脸色难看了不少,心中琢磨着,挥手让他离开,想了想又叫住他,整了下衣服,“我同你一快去。”
见小厮出来,杨芮看过去。
他身后还缓步走着一位妇人,身高中等,头戴珠钗,身着锦绣长裙,姿态丰韵,雍容华贵。
这大概就是崔伦妻子,王氏。杨芮朝她拱手,道:“在下杨芮,奉世子之命迎崔小姐进京。”
王氏面上带笑,从上到下无不散着雍容之态,她赶忙虚扶一下,温声道:“大人有劳了。快请进。”
杨芮不过多恭维,点了点头,跟上前去。
崔老夫人喜爱花草,院里种着不少奇花异草,微风一吹,便有花香环绕。
王氏暗中打量着杨芮,这位女子身材高挑,穿着打扮颇有侠武气息,眉眼竟与宣王有几分相似。王氏微微蹙眉,意识到此人来头不小。
她陪笑道:“大人见谅,本该我家应派人去城外接应,但遇到了些紧急的事情,便耽搁了些时辰。”她抬手一点侧门,“这不,车马早准备好了。”
杨芮快速扫了眼,礼貌点头,温声回:“能理解。”
王氏笑着,廊外有嬷嬷匆匆跑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王氏神色一凝,低斥道:“什么?那丫头疯了?什么事儿都敢干?”
她瞥了眼杨芮,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道:“大人请去前厅落座,后院里出了些状况,容我先去瞧一瞧。”
杨芮抬手制止,“不必,崔小姐在哪?我去直接见她就好。”
“这...那丫头性子不好,也怕生人。”王氏细声说着,“这样,我叫她来,您还是去前厅坐一坐。”
杨芮看了她一眼,又撇开视线,淡声道:“带路吧。”
嬷嬷闻声立刻迎上来,笑着引路,“大人这边。”
前厅里染着熏香,气味很浓,她进门皱了下鼻子。屋中装潢古朴却不失华贵,花架上摆放着釉白瓷瓶,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字画,皆为山水图。
“您先坐着。来人上茶。”嬷嬷指着正座,杨芮没有往前,只是在右侧官帽椅上落座。千缈站在她后面,嬷嬷多看了一眼,笑着退了出去。
丫鬟紧接着来上茶,是上好的云雾毛尖。
杨芮四下打量,只觉着房中太过沉闷,压抑,便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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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赶紧离开才好。
半晌没有人来,杨芮还是头一回见主人家晾着客人这么久,她轻笑一声,靠在椅背上有些困乏。
千缈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女公子,需不需要卑职看一眼。”
“不必。”杨芮摆摆手,听见声响便抬起眼来,“这不就来了。”
来者约莫十八九岁,这女子生了张乖巧的瓜子脸,脸上涂了脂粉,像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鹅黄色锦缎长裙,颈上挂着璎珞,瞧着有几分傲慢。她走进屋中,压着眉瞥了眼身后嬷嬷,才正眼看向杨芮。
“哎呦,快叫大人。”嬷嬷在身后催促。
女子狐疑地上下打量她,顿了一会儿才懒散一拜,“小女见过大人。”
杨芮站起身来,挑了下眉,“这位就是户部侍郎嫡亲妹妹,崔明溪?”她在“嫡亲妹妹”这四个字上加重了音。
王氏进门就听见这四字,不由得抖了抖,才迎上来,“是呀,这就是明溪。”
杨芮在崔明溪脸上停留一刻,王氏脸上扬着笑,时间久了快要挂不住。
“在下明白。”杨芮垂眸,又道:“敢问,王夫人出去了这么久是处理什么事了?”
王氏脸色浮起惆怅,叹气道:“哎,我那女儿是个不争气的,身体不好还要出去玩儿,结果染了风寒,这不方才又闹着要吃点心。”
“风寒?正巧,在下会一些医术,同为女子,我可以给小姐瞧一瞧。”
王氏表情一凝,连忙推辞:“这哪能劳烦大人,我已经请了大夫。”
杨芮平静地看着她。
“今天下午就要带崔小姐离开崔府。还请夫人尽快安排,该带的东西,不该带的东西,全由您全权负责。申时一刻便出发,请夫人莫要再忘记。”
王夫人一惊,“这么急?”
杨芮看了眼崔明溪发间钗子,又收回视线,向屋外走,“京中催得紧,再过几日上京恐怕难以进入。”
“妾身知道了。”王氏应下,见她已经踏出了门,又问:“大人要不在府中用膳吧,正是晌午,也好商讨一下入京事项。”
“不必了。”杨芮拒绝。
王氏松了口气,招手对身侧人道:“快,快送一送大人!”
杨芮走得很快,边走边问千缈:“你见过崔明溪吗?”
“并没有。”
“那你觉得崔明溪该是如此吗?”杨芮轻声问着,目光却落在花厅角落鬼鬼祟祟的人影身上。
千缈回答:“卑职以为不该。”
杨芮停住脚步,身后跟上的丫鬟连忙刹住,差点撞上杨芮。
“大人?”丫鬟疑惑。
花厅后侧那人似乎察觉到视线,往后躲了一躲,杨芮略带探究地歪了歪头,朝千缈道:“柱子后面那个人,给我拉出来。”
千缈身法飞快,丫鬟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到了柱子后面。他钳住那人肩膀,把她从阴影里拽出来。
那人穿着与杨芮身侧的丫鬟别无二致,淡蓝裙子,扎着两个发髻。
杨芮问:“你认识吗?”
她视线很冷,丫鬟忙答:“认识。”
“谁的丫鬟?”
“二...二小姐的人。”
13. 第十三章
杨芮猜到了几分,朝正厅方向瞥了眼,王氏察觉到不对劲,正往这边赶。
她轻嗤一声道:“耍我呢。”
丫鬟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那人被连推带拽地拉到杨瑞面前,她胆怯地缩着脖子,眼神闪躲却张口就是:“求大人救救我家小姐。”
王氏提着裙子赶来,额上有虚汗,狠恶地瞪着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画意!赶紧给我站起来!”
画意浑身一抖,知道自己没了活路,一下扑在地上,求道:“求大人!求大人!”
廊上格外安静。
王氏偷瞄杨芮,双手握在一起,责怪地白了眼嬷嬷。
杨芮寒声说:“王夫人,不知这是谁的丫鬟?没听错的话,她说的是二小姐。”
王氏喘着气,不断朝丫鬟递眼神,奈何对方就是不抬头,她汗颜,“这...”
“二小姐是崔明溪?”杨芮不问她,改问画意。
画意狠劲地点头,“没错,二小姐是崔明溪。她被夫人罚跪祠堂两天了,滴水未进,大人救救她!”
“画意!”
杨芮侧头,眼神凌冽,逼回了王氏动作。
“那堂上那位是谁?”杨芮问她。
画意道:“是三小姐,三小姐崔明嫣。”
“带路。”
画意马上爬起来,提着裙子就往小门引路。
王氏气得牙痒痒,“这也忒能管闲事,快去叫老夫人。”她低声嘀咕着,踹了一脚丫鬟,提裙跟了上去。
祠堂里,崔明溪垂眸跪蒲团上,细看神情有些涣散。
她一身素白,双手垂在身侧,那虎口血色一清二楚。
“扶你家小姐起来。”
画意马上跑过去,扶起崔明溪。
杨芮站在祠堂前空地上,并没有踏进去。她冷冷看着王夫人,道:“夫人可知欺瞒亲王是杀头大罪吗?”
“大人别听她瞎说,这并不是真相啊。”王氏扶着嬷嬷手臂,有些应付不过来,硬着头皮说:“这明溪不服管教,我既不是她生母,也无法真正责罚于她。何况那是她亲口说不愿到上京,妾身也是别无他法,才让明嫣顶替上。”
“王夫人处理的就是这件事情?”
王氏点头。
“具体是何事?”
王夫人身边的嬷嬷张口,却被杨芮止住,她靠在柱子上,偏头看向崔明溪,语气不容置喙:“让崔二小姐自己说。”
崔明溪全身靠在画意身上,双腿有些站不住,脸色惨白。她长睫微颤,喘息了许久才慢慢道:“我想...我想见哥哥。我并非不愿进京,二夫人想让三妹替我进京,我不愿,于是就闹了祠堂,想从...想从后墙翻出去。”
“王夫人可听得清楚?”杨芮直直看向王氏,“崔二小姐说她愿意入京。”
王夫人上前走了一步,却被千缈拔剑动作吓住,远远的试图说服崔明溪,“明溪,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呀。叔母哪敢替你大房做主,这事情要是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能承担的呀,明溪?”
崔明溪抬了抬眼皮,似是极为害怕,一直往后缩,大气喘不上来,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已在檐下,杨芮眼疾手快地扶着摇摇欲坠的二人。
那偏门走来位嬷嬷,深棕半臂衫配着墨绿长裙,看着年龄颇长,她沉目扫视一圈,朝杨芮道:“杨大人,我家老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崔老夫人有何嘱咐?”杨芮并不打算去。
嬷嬷依旧恭顺,对身后人道:“快扶二小姐下去看大夫,让人护着,别出了岔子。”她又抬头,笑容满面,“事关二小姐入京,杨大人还是去见一见老夫人吧,心中有个估量。”
崔明溪被几个嬷嬷扶着往外走,杨芮示意千缈跟上,“在外头守着,有什么事立即来报。”
王氏想先一步离开,却被嬷嬷叫住,“夫人,您也一块去。”
王氏神色有些慌乱,不自觉地理着头发。
后院里,崔老夫人拿着剪刀,坐在窗边细细修剪着盆中花枝。她比想象的要苍老许多,发丝间白发已经覆盖满头,神色祥和,像是经历了大风大浪之人归来的宁静。她见到人来,抬眼柔柔看着她,温声道:“杨大人来啦,快坐。”
毕竟是年长之人,又是朝中重臣之妻,杨芮放了不少身段,拱手道:“见过崔老夫人。”
“坐吧。上茶。”她从窗台前扶膝起身,缓缓走到前堂,看到杨芮,颇为惊讶,却只化作一笑,没有多说。
王氏站在门口,崔老夫人不发话,她不敢上前。
老夫人对上杨芮的视线,笑着说:“杨大人见谅,我家这媳妇做事没有个轻重。她想为明嫣谋个出路,只不过算盘子打错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氏只是听了那关于上京传言,捂了眼。还望杨大人莫见怪。”
面前上了热茶,杨芮指尖轻碰茶杯,垂眸道:“既然爱子,就应为其谋好前程。歪门邪道不怕误了她一生吗?”
王氏眼神闪躲,双手搓着帕子,不语。
“崔二小姐父母早逝,在府中无一依靠,这些年难道连老夫人都不知晓吗?她怎么说也是崔府嫡小姐,若是户部侍郎升官,将来也是要入宫谢恩的,老夫人连这些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崔老夫人扶着腿,缓缓道来,“明溪自从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性子就变了不少。原本是上都出了名的才女,文文静静又知书达理,如今是连琴都不会弹。老身也怕她入京没了分寸。想着王氏要管教自然是好的,却不知其中事宜。是老身想的不周到。”
杨芮笑了笑,没说话。
看王夫人对崔老夫人避之不及的模样,这件事情多半也有老夫人点头默认。
这样明晃晃的偏心实在过于明显。杨芮无话讲。
她扯开话题:“这件事崔大人知晓吗?从头到尾都没见崔大人出来露个面儿。”
“这内宅之事,他不管。”崔老夫人道。
杨芮笑着道:“若这件事情到了殿下耳朵里,那便不单单是内宅之事了。”
王夫人神色一慌,低声道:“母亲...”
崔老夫人看她一眼,又转向杨芮,“...杨大人不如这样,老身买你一个人情,若是之后遇到事情,崔家和李家都能为大人一用。至于这件事,大人就当作小辈之间玩笑话,老身会让王氏去反省,并且这就命人给明溪准备行头,今夜之前便让大人待她离开,如何?”
这件事拿到明面上其实双方都讨不到好处,杨芮并非想把事情闹大,只是替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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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气不过,只想出一口气。
她沉默一番,拱手一拜:“那就有劳老夫人了。”
崔老夫人慈祥地点点头,吩咐人下去准备,又将王氏训斥一番,关了几日禁闭。期间崔明嫣来了,不由分说地哭诉,崔老夫人铁面无私,直接让人拉了下去。
哪怕是为了让杨芮安心,演一演也是好的,她对这位老夫人有了新看法。
一段话落,杨芮负手站在屏风外,透过白纱能隐隐看到床榻上女子。
“生病之后性情大变...”
崔老夫人的话还在她耳边环绕,画意从面前停下,杨芮都没注意到。
“大人,今日就离开上都吗?”画意歪头问。
杨芮抬眼,小姑娘眼睛很圆,看着十分天真,她点点头,“时间紧迫,崔小姐若是休息好了,咱们便出发。”
床榻上响起崔明溪柔柔弱弱的声音:“杨大人,是我哥哥派你来的吗?”
“不是。”
“那是谁?”崔明溪问。
杨芮道:“杨世子。”
“洋柿子?”崔明溪不明所以,又缓缓道:“洋柿子...是谁?”
杨芮一开始没听出什么问题,她这一重复,忽然听出了话外音,不由得一笑,才解释道:“宣王长子杨岁行,杨世子受崔侍郎委托,也算是你哥哥要接你进京。”
“原来如此。”崔明溪收回视线,对屏风后的人多了些兴趣。她垂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轻叹一口气,早知道画意会被看见,就不去翻墙了。
“崔小姐今天能行动吗?若是不能...”
“能。待我穿好衣衫,我们就走。”崔明溪语气急切,好似抓不住这次机会,就永远踏不出去崔府家门一般,甚至还放下双腿,穿起鞋袜。
倒不用这么急...杨芮没有阻止,只是出门找了千缈。
源城邪教一案依旧没有抓住主犯,当时陆鸣离开之后,就好像再也没出现在源城。千缈派了人满城也找不到影子。茶楼说书人依旧说着随时可能被抓的段子,只是卫璋离开源城,再也没有人主动过去抓人。
距千缈说,卫璋离开时还调查过郑乔去向,她的行踪都被抹得十分干净,大概率也是毫无进展。
方才贺珍传来一封信,杨芮看完直叫他胆子大。
贺珍还真敢一个人夜会梁王下属,只是他并没有答应任何要求。贺珍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没想到差点把他表姐送到地下,懊悔了许久才写下忏悔信。
杨芮不用翻过信纸,借着光影就能透见宣纸之后密密麻麻的“对不起”。
她把信还给千缈,站在廊下等待屋中收拾。
上京已经有消息称玉玺传到了太子杨恒手中,除了梁王,这其中无人敢插手。巧就巧在,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梁王前些日子被成顺帝外派青州边关,要想回到上京需经过青门官道,跑死几匹马、日夜不睡最快也要五六日。
再过几日,梁王入上京,城中便不会如此宁静。
杨芮算着日子,要在两日内上京实在是太赶。而且,崔明溪身体不好,路上肯定回有耽搁。
“杨大人,小女收拾好了。”崔明溪从屋中探出头,身上披了件斗篷,面色微红,气色恢复了一些。
杨芮朝她一笑,“走吧,进京。”
14. 第十四章
十月初一,上京官道封锁。
杨芮等人赶在梁王之前到了城下。
原本以为崔明溪受不了如此长途跋涉,但实际上走下来,只有她走得最起劲,到哪里都兴致满满。
城前已有城兵看守,上京如今是只能出不能进。
说实话,还是晚了些。
杨芮放下帘子,退回马车里。她对面坐着崔明溪和画意,两个人衣着简单,简单挽了头发,趴在车窗两侧,对上京一切充满好奇,揪着帘子细细打量。
上京确实是繁华之地,车水马龙,应接不暇。但此刻城墙前守卫森严却显得格外冷清。
他们的马车停在偏道上,车外陆陆续续走过被守卫赶出来的商户,一个接一个,神情抱怨,满口都是些污秽之语,险些要骂爹。
“崔小姐,这些话听听罢了,口快而已。”杨芮从那几个商人身上收回视线,淡声提醒道。
崔明溪作为官家小姐,从小听得大概都是雅词诗赋,杨芮难免觉得这种话会污了耳朵。
崔明溪则不然,笑得眼睛发亮,“没关系呀,他们说的挺在理。只是这梁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城中这样防备。”
“不是防备。是害怕有人从中作妖。”杨芮回她。
新皇与梁王如今是紧绷在一条线上,若是有人从中作梗,这条线绷断了,两党也不会继续维持表面平和,势必要打起来。
京中极端党派还不少。
几天车实在是太快,一路上崔明溪没有端着任何架子,她看够了风景,转回头来,“杨姐姐,说实话,我原本以为来崔府的人另有其人,却没想到是你。”
杨芮看她一眼,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崔明溪摇摇头,“不认识,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就是吧...一切觉得很意外。我以为走出那个宅子要好几年。”
杨芮靠在车板上,“崔家,这么可怕?”
“对我来说可怕,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崔明溪拍拍怀里的包袱,挺直腰,“我还是喜欢来上京,这里有我娘留下的铺子,我这些经世才能终于派上用场了。”
杨芮见她笑着,心情也好了起来,“那就祝你有所成。”
“谢谢杨姑娘。”崔明溪憨笑两声,又掀开竹帘看向窗外。
杨芮透过窗子看见城中走出了一人,此人有些熟悉,身披玄色大氅,含笑眉舒,举止儒雅地收回牌子。千缈侧头对她低声道:“世子派人来了。此人为宣王府司马张翊。”
张翊。庆阳府张家嫡次子,诏祸案后张氏败落,因案中党人涉及张家,其后代不能入朝为官。他被宣王招致麾下,成为府中幕僚,如今为世子办事。
“迎一下。”杨芮说罢,从车中出来,朝张翊招招手,“翊哥哥!”
张翊身形修长,玄衣掩盖不住他的出尘,看见杨芮站在马车前,笑容浮起。
他步子加快了许多,走到马车前,与千缈点头,才笑着看向杨芮,语气挑逗:“哟!小郡主身高都要赶上你哥哥了!”
杨芮跳下马车,眼睛一亮,赶紧转了一圈让他瞧瞧,“真的吗?我终于比杨岁行高了?!”
张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眼中都是柔和,温声道:“太高了,世子就不能给小郡主挡风雨了。”
“我才不用他。”杨芮轻哼一声,才有些不高兴地盯着他眼睛,“张翊你又瘦了。”
张翊眨眨眼,笑出了声,“这么多年,小郡主还记得当年的话。”
“那是。”杨芮得意挑眉。
官道上有兵马奔驰而过,张翊抬手护住她,挡下风尘。视线跟随兵马远去,才道:“先不说这些。我们得赶紧入城。”
他回头,撞上车帘一角探究的视线,神色一顿,转而抬手谦和行礼,“见过崔小姐。”
崔明溪好似十分局促,倏得放下竹帘,等了有一会儿才探出头来,小声道:“张大人好。”
尘沙飞扬,城中有骑兵接连出城,气氛一时间到达了白热化。杨芮拉低帽檐,“翊哥,这阵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进不去城了。”
张翊清了清嗓子,道:“你哥在出城之前同我说:“妹妹,晚了一步啊。”他说话实在挺欠,不过也是这个理。”
“你也没饶了我。”
怪不得他俩能玩到一块去,本质上都是嘴毒、欠打之人。城中实在进不去,那便只能另寻他法,杨芮有些无语,咬牙道:“大不了在隔壁先休息一阵。”
张翊摇头,坚定道:“不行。今日必须让崔小姐顺利进城。”
杨芮盯着他,半晌才审视道:“你俩是不是又有什么计划瞒着我?”
“怎么会?”张翊眼睛瞪大一瞬,又笑起来,说:“崔侍郎在城中等待,如今正和时和在一处,他盼今日盼了许久了。”
时和。这么多年,杨芮都快把杨岁行的字忘记了,头一次产生了陌生感觉。
“真要进城的话,只有一个法子。”杨芮抱着手臂,看向城前侍卫,说:“能让侍卫开城门,就必须亲王身份进城。”
“小嘉成,这么快就打算自爆家门?”
杨芮眯眯眼,道直接戳穿他,“张翊你亲自出城,不就是这样打算的吗?”
张翊转而笑开,“原本还想着如何劝小郡主,现在看来根本不需要。”
上京城前,一辆马车缓缓靠近城门,城兵抬长枪,拦住马车。
“干什么的?今日不允许进城。”
“是我。”张翊缓步走到马车旁,笑如春风。
城兵认得他,连忙道:“张司马,您不是才出城吗?”
他从袖中举起令牌,无奈一笑:“原本想着费一些功夫的,谁知郡主这就来了。”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马车,肃声道:“宣王府司马,奉世子之命迎嘉成郡主入城。”
“嘉成郡主?”城兵眼珠转了转,凑上前低声道:“这嘉成郡主不是已经...”
张翊蹙眉,“哎!有些话不能乱说啊小兄弟。”他抬着手指摇了摇,好心说:“皇家事宜,不能讨论。”
城兵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容小的上报一声。”
张翊点点头,“去吧。对了。”他叫住城兵,“与中郎将说此事是宣王府中秘事,不可外传。”
城兵得令,小跑去找人。
“能行吗?”崔明溪紧张地搓手,不断瞥向窗外。
杨芮玩着玉珠,淡声道:“能行。这位中郎将受过我哥的恩惠,不会不放人。”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城兵就快步跑回来,笑盈盈地说:“大人请进。”
张翊朝城墙方向拱手,“替我谢过中郎将。”
车轮滚动,马车缓缓驶进上京城。
城墙之下,眼前陷入一阵黑暗,待眨眼,又是灿然一片。
上京城就在眼前。
崔明溪已经坐不住了,满心激动,“杨姐姐,这就是上京城哎!我做梦都想来的地方。”
“这不就带你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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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芮收拾着车上书册,想着下一步去哪里。
崔明溪看着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杨姑娘,你的身份...我要保密对吗?”
杨芮点点头,补充道:“如果真有人那这件事情威胁你,你尽管说就是,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
“我明白。”
崔明溪乖巧坐着,歪着头往外看。
上京街道纷纷挂上白幡,一眼望去街上百姓大多身穿素衣,以示哀悼。城中没有乐声,凄凄凉凉;酒楼纷纷歇业,一月之内不会有任何大型宴请;城中虽有马车,却也行驶缓慢,马车头上挂着白布。
张翊道:“先去云春楼。崔侍郎在楼中等着崔小姐呢。”
“我就不去了。”路两侧的街楼变化很大,杨芮有些陌生,便想要自己去探探。
张翊抬指挑起帘子一角,朝她道:“别呀,你哥哥还想着你呢。”
杨芮才不信杨岁行对她如此挂念,但架不住张翊的眼神,“那就一眼。”
张翊笑了笑,转回身去。
云春楼。
二楼一处雅间。
男子在圈椅落座,墨蓝大袖中伸出一只手,五指匀长,骨节分明,指尖按住茶托,缓慢推到对侧。他声音慵懒,举止颇显贵气,“崔侍郎,喝茶。”
杨岁行抬眸,一双狭长眸子落在窗前人身上。
那人背着手,身着深绯色官服,佩戴金带,身形颀长。
他回眸,眼里闪过无奈:“世子已经陪我喝两盏了。”
杨岁行扬眉,收回手,“这不是见崔侍郎心急,想让你静静心?我办事,侍郎有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同行中有女子,不怕崔侍郎的妹妹受到任何伤害。”
崔容远拱手道:“世子所说极是。”
“那你还不过来落座。”
崔容远看着他,道:“如今城门处已经落锁,城外之人是断不可进入城内,敢问世子用何方法能让家妹入城?”
杨岁行手臂撑在扶手,侧头靠着,姿态随意,“侍郎等等不就知道了。”
崔容远见与他交谈十分困难,便叹息一声,走到对侧落座。“世子不要再破例了,如今风口浪尖上,收收张扬也好。”
“那我把你妹妹送回去?”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杨岁行轻笑一声,靠在身后软枕上,“今日见到你妹妹之后,侍郎就该放宽心。着手准备登记造册,那些入册啊、登记啊...多盯这些,别生了岔子让陛下忧心。尚书那边替你安插了眼线,不用担心什么。”
“世子真是细致入微。”崔容远抿唇。
杨岁行站起身来,绸缎在光下如流水波动,他道:“能不体贴吗?不体贴的都提着头下去了。我可不小年纪轻轻就去地府走一遭,再者毕竟我还有个令人费心的妹妹呢,不得不多走几步。”
“妹妹?”崔容远蹙眉,双手搭在膝上,紧紧攥住,还是问:“世子何时有妹妹?”
杨岁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靠在墙上,眺向远处道:“我这个妹妹啊,可是掌着本世子生死大权,她要有事,我可不得活咯。”
崔容远不解,却没有细问。
楼下有马儿嘶鸣声,接着听到几声杂乱。茶楼有小厮迎了上去,细问之后,那人才勒住缰绳,道了一声:“到了。”
崔容远闻声快速起身,朝窗下望去。杨岁行远远望见杨芮从马车中走出,不由得扬起了笑,自语道:“终于愿意下山了,我的好妹妹。”
15. 第十五章
茶楼里很安静,一层几乎没有什么客人。掌柜窝在柜台后面算账,见人进来了冒头瞧了眼,又缩回去。
小厮引着几人往二层走,长廊上挂着红绸,高低不平地垂落下来,这些绸缎已经老旧,还没有来得及更换。再往前杨芮就听到清朗的笑声,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虽然她对杨岁行各种行为实在不看好,但是毕竟是亲哥哥,这么久再见面心中总觉得别扭。她想走,肩膀却被张翊按住,只听他低声道:“见见嘛。”
杨芮双手环胸,不情愿地被推着走。
崔明溪四处打量,眼里闪着光,好似一点都没有不安的情绪。几人还没走到门前,就见着门前走出一人,见到几个人什么也不说,只是倚在门上抬臂打招呼。
“死装。”杨芮轻嗤一声。
“崔小姐到了。”他往屋中歪了下头,笑着道:“留你们二人叙旧,崔侍郎别忘了要事。”
杨芮一眼就人认出他来,杨岁行眼下有颗痣,暗红色,长得与她有几分相似,却更为锐气,但还是因他半死不活的气质,她感叹杨岁行依旧如此随性。
“崔小姐。”杨岁行路过崔明溪点头示意,接着在杨芮没有反应过时,一把搂住她的肩,眸中含笑,“妹妹,咱们叙叙旧。”
隔间。
杨芮被杨岁行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半晌才听他“啧啧”几声,笑着说:“妹妹真长高了。”
杨芮无语,扫了眼对面二人,“你俩能不能有别的见面词?”她翘着腿坐在圈椅上,喝了口茶。
“你也说了。”杨岁行看向张翊,张翊笑着点头。杨岁行也笑了,朗声道:“这说明妹妹真长高了。”
杨芮放下茶杯,“你们坐在我对面,是准备审我吗?还是要干什么?”
“哪有。”杨岁行倏得起身,到杨芮身边揉了揉她头发,双手搭在她肩上,“不过还真有一件事要妹妹帮忙。”
杨芮扫开他的手,“我就知道你知道我下山没有好处。”她回头,杨岁行撑在扶手上,眸子弯得像狐狸。
杨芮警惕一分,猜测道:“我给千缈的银子不会都到你手里了吧?”
杨岁行笑而不语。
“我就知道。”杨芮抡起袖子朝他扬拳,被张翊拦住,她愤愤道:“杨岁行,下属的报酬你都要抢,真是穷疯你了。”
杨岁行往后一躲,“哪是我抢,他自愿给我的。不然我都不会知道你要下山。怎么?妹妹打算一直瞒着我,等到那天你出事了,然后我就莫名被宣王、宣王妃联合双打?这对我不公平,妹妹。”
“什么出事的,这种晦气话少说。”张翊提醒他。
杨岁行抱着手臂走出来,自觉闭嘴。
“你可对父亲母亲真疏远,我要告状。”杨芮收起拳头,笑眯眯道。
“正好,他二人不在京城。”杨岁行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摆放在桌面上,抬头看杨芮,“妹妹告状时记得一起把这封信送去,我正愁没办法送信。”
杨芮盯着他,这才是杨岁行真正目的。
杨岁行被她看得发毛,抖抖肩,解释道:“这封信只能以你的名义传出去,我现在的亲印不管用,他二老不会看一眼。”
杨芮半信半疑地拾起信封,四角都被封好,看不见里面的内容,她举起来,直接道:“哥,你惹宣王妃了?”
两人格外疏离的称呼惹得张翊一阵发笑。兄妹二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尽的乐子,他便是从小看到大也觉得新奇。
“她总催我去相看人家,我不去,就被二老拉黑了。”他毫不在意地坐下,叹一声,“导致我所有密信都送不出去。现在十分后悔,当时就该去见一见的。”
“可别。”杨芮从香囊里拿出印章,盖在信封中央,“哥,不是我说,别祸害人家姑娘了。你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呢。”
杨岁行收回信,皮笑肉不笑,“谢谢妹妹。”
两人熟络起来,没了刚见面时的尴尬,杨芮心情放松了不少。
杨芮想起来妙青拿着路引来上京,便问道:“这几日有没有人入府找刘伯?”
“有个小姑娘,拿着你的信。刘伯已经在府里安排妥贴了,你不用担心。”杨岁行道。
提起这个,他又想起来件事情,阳陵侯经过源城被掳,杨芮派千缈及时救下,了了他一桩难事,这种前瞻性实在出彩。他道:“妹妹,最后送你个令人发笑的消息。”
杨芮看他。
杨岁行捻着茶叶片,细碎的茶叶落在桌上,他道:“阳陵侯并没有与大理寺少卿一同回京,那少卿急着赶路,便不能顾及他,于是独自回京。说他幸运吧,不用忍受奔走之苦,但却天生爱遇到糟心事,他刚出济州路上就遭遇埋伏,虽然被护送的人及时救下,阳陵侯还是吓破了胆,估计在侯府疯着呢。”杨岁行喝了口茶,“看来天有命数,你救他一次,也救不下第二次。”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敲门声。
杨芮眉心跳了跳。
“世子,宫中请您过去。”
杨岁行垂眸,叹道:“唉,一点时间都不给。”他放下茶杯,侧头。
窗外雾云不知何时覆盖了天空,太阳隐入云中,天色灰暗,似有黄沙弥漫。阴云沉重地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深口呼吸,鼻腔里能嗅到尘土腥臭味,仔细看能见着白絮飘扬,似雪花,又不是雪。
“妹妹。”他声音轻了许多。
杨芮也看到了窗外天空,“嗯”了一声。
杨岁行道:“有时候觉得你这时候下来实在不是时候。上京这几日要变天,你既不回府,那就注意保护好自己。那位到来,定然是一场不好打的仗。”
“我知道。”杨芮起身,犹豫地启唇,“你们...已经决定好了?”
茶桌前,张翊盖上瓷杯盖,答:“哪有能选择的路。走了,就是走了。”
多说无益,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杨芮也不便多了解,反而对自己不好,于是道:“那行,天色不早了,我先行一步。”
杨芮独自一人离开了云春楼。
离开时崔氏兄妹正一同下楼,崔明溪牵着崔容远袖子,摇头晃脑地说着话,虽不知道说什么,却知道她此时心情定然是高兴的。
杨芮在楼侧站了片刻,压低帏帽隐入巷中。
申时一刻,梁王入城。
甲兵重械,声势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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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新帝派宣王世子及监门卫中郎将亲自迎入皇城,一时间城中大骇。街上了无人烟,纷纷躲回了家中紧闭门窗。
皇城之外,新帝杨恒亲自迎接,可谓十分重视梁王。
正处在成顺帝入葬期间,便没有大设宴席,只有几位重臣一同入宴。
杨芮远远看见杨岁行站在城门,一身宗服,身姿挺拔,与梁王谈笑风生。梁王不是当年“青州狼王”杨晁,而是与杨岁行同岁的杨冀。这也是杨芮第一见边陲长大的杨冀,他与杨晁相比,显得过与青涩,但依旧有着草原猎鹰的猛劲。
杨芮心中多了些感慨。
见他们入了城便也离开。
走在小巷里,杨芮找出詹寒玉的信,他托付的事情还未办。
詹寒玉在上京有一处楼阁,名为樊楼。
此楼平日以酒楼面世,背后却掌握着大邺五大府机密情报,楼中暗报大多来自江湖侠士,少部分由交换所得。此楼与各地都有着联系,不同程度上是获取上京消息,最佳之地,可谓上京情报中心。
但此楼不归属圣上。
此事大有来头,成顺帝知晓民间有此组织,害怕威胁其地位。派人多次劝解无果,甚至连楼主面都没有见到,其一气之下,派重兵围剿樊楼。危难之际,宣王妃出面制止,并立下字据,保下樊楼,楼主承诺一部分密信与皇宫共享。
这才得已平息。
樊楼保全,在上京又多了一层神秘色彩。
有人说宣王妃便是楼主,有人却说楼主是男子,众说纷纭。但实际上,楼主除了身边亲密之人,没有人知晓其面貌。
杨芮知道詹寒玉是樊楼楼主,实属偶然。她少时顽皮,总觉得詹寒玉房中藏着蜜糖,偷偷去他屋中乱翻,只找到了一块和田玉,她只觉得新奇,便拿着玉印到处盖章时被詹寒玉发现了。
免不了一顿责罚。
但杨芮自此之后便知道,此人绝不是什么高居仙山的神仙。
杨芮抬头望着樊楼景象,天已经暗了下来,楼中点起了灯,从上到下灯火通明。
这个关口,楼中真正吃酒品菜之人很少,一进楼,窗边有许多头戴斗笠之人。他们各个遮住面庞,只是静静喝茶。
杨芮进楼,从入口抬头便能看到融贯四层的通天长廊,酒楼中间镂空,一眼便能望见五层长廊。
她低下头就有小厮迎上来。
小厮头戴巾帽,眼含笑意,问:“客人想吃点什么?”
杨芮看向他,肩上搭着条汗巾,手掌握住尾端,大拇指处有层厚厚茧子。
“找你们掌柜。”
“掌柜?”小厮眼珠一转,立马让开一道路,“姑娘这边走,你看您是要去几层?二、三、还是四?”
楼层越高,密信严密程度越高。
小厮将她引进一间雅间,端上了茶水,探出头看了眼,回身关上门。
杨芮找到了一块金子,放在桌上,压着声音道:“见你们管事的。”
小厮神色一滞,再看杨芮,此人带着帏帽看不清相貌。从声音上,他也未曾听过此声,便恭敬道:“客人一等,小的这就叫管事的来。”
16. 第十六章
十月初一,未时三刻。
宫城,太和殿外。
执笔太监胡明替杨恒附上鹤氅,杨恒屏退所有人,包括胡明都退到殿外等候。
离去时,胡明撞见了杨岁行,他一身风尘,看着像是从宫外急着赶来。
胡明垂下视线,双手作揖,语气淡漠:“见过世子。”
杨岁行看他一眼,边解披风边问:“陛下呢?”
“月台上。”胡明垂首,回完话,直直下了高台。
杨岁行停了动作,回头看着他离去,眸子微微眯起,若有所思。直到一声“皇兄”,才将注意引回。杨岁行踏上长阶高处,正见着杨恒负手而立,远远望着城外不知在想何事。
他上前,杨恒才低下头,转而看向他,淡声问:“嘉成接回来了?”
杨岁行道:“回来了。人长高不少,看着也没有病弱之色。”
“岚山风水好确实养人。”杨恒往殿中走,杨岁行跟了上去,又听他道:“这件事先不要昭告他人,等时局稳定,嘉成再“回京”也不迟。”
“臣正是这样想。”杨岁行道。
“胡明算着皇兄也该快到上京了,城中这几日谣言四起,今天下午便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梁王入京,怕是各家都在等着看朕的笑话。”他语气很轻,丝毫没有情绪起伏。
宫城森严,一眼望去红瓦连片,远处黑压压的云似乎要与瓦片相接。那一处,有成顺帝在位时未曾修葺完的城楼,如今搁置下来,倒显得荒凉,落败。
“陛下,君臣上下,以礼为本。若真有此行,则不配为臣。”杨岁行褪下披风,搭在手臂上,“城外已经安排妥当,户部侍郎已着手赋税一事。”他随着杨恒视线看去,“那一处宫阙,要修葺起来才好,这空缺不能再暴露了。”
杨恒点头,他靠在窗边,远眺这宫城,半晌才道:“这一步怎么往下走,最终都只是一个字‘打’。”他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不是时候,朝中人心涣散,两党争来争去没有尽头,现在打只会两败俱伤。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朕竟然不清楚。”
杨岁行道:“陛下时机未到,需静候。”
“皇兄。”杨恒转头,看向身后高挺的杨岁行,眸光微动,“宗亲之中,都比朕年长。每个人都很出色,其中以你和梁王为首,他想争,你难道就不想争一争吗?”
杨岁行坦然道:“陛下从小习得帝王之术,了解民间疾苦知体恤民情。您就是要做那掌舵之人,您是舟。臣不从学习这些,也只能做臣。”
杨恒笑了一声,“皇兄,你就是嫌麻烦。朕做皇帝之前,也没听你说过这么文邹邹的话。”
气氛缓和不少,杨恒也不绷着。
他与杨岁行也是从小一同长大,谁心里想的什么,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只是不愿意戳破。
他知道不该试探杨岁行,但是自从座上这个位子,他的心就不断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心存歹念之人。
“周太妃对陛下的影响过大了。”杨岁行提醒道,“若殿下想斩草除根,臣可以出谋划策。”
杨恒犹豫了。
杨岁行明白,他怕背上残害宗亲之名,被后人诟骂。但周太妃、周尚书不除,周太妃之子,年仅八岁的四皇子不除,必有后患。
此时,外面走进一人。
藏蓝色官袍,太监胡明,他行礼,淡声道:“陛下,梁王到了。”
“皇兄。”杨恒抬起眸子,年轻的面庞上嵌着的是一双老成的眸子,他由于长期处于高度集中状态,睡觉时间非常少,以至于眼下留有些许青黑。
杨岁行看向他,才听他说:“此行,只有皇兄了。”
樊楼。
“女公子,就是这位客人。”小厮将人引进来,便直接关了门。
来着女子一身缎面劲装,头发用一只银钗束起,腰间配着黑荆鞭,着实飒爽。
“我算着时间,小师妹也该来了。”她进门便见着圆桌旁的人,不由地一笑,“哟,詹寒玉舍得放小师妹出山了?”
“你认识我?”杨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女子轻笑一声,鲜红丹蔻挑起一缕头发,“当然,詹寒玉当年收了个小女娃,大家都想瞧瞧是谁家的娃,可关注着呢。那老头就是不愿让人见,但还是有师兄见着了,说是可美的一个娃,眉下有红痣,叫杨岁稔。不过现在可能不叫这个名儿。”她一手撑在桌上,俯身看杨芮,“现在叫什么名呢?”
杨芮往后倾,“我叫杨芮。”
“好名。”女子长眉一挑,“我呢,是詹寒玉师妹,算是樊楼副手,叫我樊箐姐姐就行。”
“樊箐姐姐真是热情。”杨芮道。
樊箐撩袍,坐姿豪爽,忍不住吐槽,“你可不知道,你那师傅有多担心你在路上受了伤。隔三两头的就往楼里扔乌鸦,到让人以为是什么天象,惹得樊楼生意都不好了。所以只要有姓杨的女公子入了城,我都要多了解一下。你来了,他总算能安心了吧。”
杨芮卸下帏帽,才将全貌露出来,“樊箐姐姐眼神真好。”
“该不说呢,城里人就会夸。那些个师兄师弟们,都说我女流氓。”樊箐轻笑一声,手指节划过杨芮脸颊,“真叫人稀罕。”
樊箐道:“说罢,想知道什么消失,我通通告诉你。”
杨芮将覆斗印拿出来,和田玉在烛光下晶莹似冰,“师傅给了我这个。”
樊箐定睛一看,略微惊讶地张了张嘴巴,“他这是打算把樊楼给你了?”
“师傅就说让我来看看。”
“那他就是想把这烂摊子给小师妹。”樊箐笃定道,“当年那么多人偷的东西,如今明晃晃躺在这里了,什么话都不必多说,他的意思清晰明了。”
“偷?”
樊箐点头,手指比划着,“这个地儿,之前险些没了。师兄弟知道是詹寒玉在此,才赶来帮忙,忙没帮多少,添的乱子一件不少。那时候都觉得这楼主身份实在耀眼,想来当几日体验体验,但他不给,所以就偷喽。”
杨芮垂眸,覆斗印底下留有刻字,“樊”字鲜红如血,她摇摇头,看向樊箐,“我现在还不想收。也不想...当什么楼主。”
“理解。”樊箐手托在腮上,似欣赏着杨芮的脸蛋,眼中几分艳羡,朗声道:“小师妹不要为了这件事发愁,听说你进京有其他事情要办,那就撒开手去办。这里有我呢。至于覆斗印,你拿走收好,别让他师兄弟发现。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杨芮感激地点头,又问:“那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问。”
杨芮捏着覆斗印,低声问:“上京陆家,什么来头?”
“陆家?那个阳陵侯护送回来的陆家?”樊箐站起来,得到杨芮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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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后,才想了想,“陆家的消息,封锁了许久呢。上面的意思是不要插手。但据我所知,这个陆家是“狐狸”。”
“狐狸?”
“没错,狐狸。”樊箐确定地点头,又道:“等过两日,你可以去看看那位小少爷,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杨芮问道:“陆鸣?”
“是吗?他叫这个名啊。”樊箐笑着顺着胸前一缕长发,突然道:“这么晚了,姐姐早就给你备好了房间,走吧,我们去歇息。”
隔日。
天幕落下墨蓝,行人摩肩接踵,杨芮走在街上,随处一坐便能听到低声讨论。
梁王入朝,宫中设宴与新皇促膝而谈,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亥初宫中依旧长明,看这架势,当是谈好一切事宜,就等一月后的登基大典。
事实真是如此吗?杨芮捏着筷子,怎么也吃不下一口面。
两党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梁王因为一场外派而失掉绝佳机会,他能甘心吗?陛下心中难道真的会相信梁王杨冀如此轻而易举俯首称臣?
其中定是有其他缘故。
杨芮不在内廷,所有真相不得而知。
她放下筷子,碗中还剩下半碗面没有动。
只是杨岁行一旦决定站队,整个宣王府都要钳住脖子了。
他已经站在杨恒身侧,明确要拥立新皇,朝中像他这样直接站队的人实在少数。若真谈妥,那他所在位置会令许多人眼红。杨芮不敢想此后宣王府有多热闹亦有多危险。
她付了几个铜板,带着帏帽离去。
上京处在哀悼期间,街上一眼望去,全是素衣。连湖中青树都低垂下了枝条,正应了那句话:山川垂首,江河默哀。
这种情景,至少要持续十几日,直到新帝登基前夕。
杨芮明白,在这个时间点上,保持沉寂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打算在这些天里彻底摸清上京布局。
十月中旬,宫城经历了漫长繁琐的启奠礼,钦天监挑选几日,着手准备入葬皇陵地宫。宫城中各部忙得不可开交。
一场冬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满城冰寒,这一下子都换上了冬服。
雨珠打在青石板面,声音清脆,半空弥漫着冷气,踏在地面,都叫人浑身发寒。
长廊檐下有水珠连成丝线,敲打着铜鼎,那檐下有几道身影,正对着不远处不曾完善的大殿。
“工部那边暂时抽不出人手来,这宫阙要想修,起码等到年后。”说话的是将作府少监。
杨岁行转着扳指,“先帝在位时,工部那里留有图纸,再找也不难。将作府中不是没有人能修葺。”
少监抹了把汗,“图纸虽在,但工部那位不在呀。这等工程,能指挥的只有那几个大人。如今,那几个犯了事都在牢中...”
杨岁行看他,“你们将作府拿不出一个人?”
“这实在是难为下官啊。”少监蹙着眉,“陵寝那边分过去不少人手,如今在宫里的没几个功夫人。再者,何不等到陛下登基之后,工部那提上来新人。”
杨岁行道:“直接来指挥你们将作监?将作监愿意吗?你们下边的人愿意吗?”
少监不再说话。
“此事再等等,若是有人能坐这个位置,尽管提上来。”
少监称是,行礼送着杨岁行。
17. 第十七章
宫墙之下,有细雨打在墙面,飞入路边走过的素伞中。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拂去手背上的雨水,带着伞面想要绕过挡路之人。
“女官您也别为难我一奴婢,周太妃身边的婢女看见四皇子往这边跑了,您就大发慈悲带着我们去院里找找,那处院落小的实在不熟悉。”
女子一身宫服,神情淡漠,长发上只着木簪,她声音很轻,目光冰冷,只道:“长公主还等着回话,恕我不能奉陪。”
雨水打在伞面,声音不小,她嗓音不大,那长侍见状猛地向她靠近,伸手就要夺伞。
女子往后一退,旋身躲开,衣角恰好擦过长侍手掌,她声音有些不悦,“还请长侍有些分寸。”
长侍见此行不通,便出声威胁道:“宋女官,周太妃就在前面亭子等着您,耽误了时辰,您即便是长公主身边人也是担待不起。”
宋云珩冷冷瞧着他,连说话都觉得脏,转身就要走。
“宋女官!太妃娘娘就在前处等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时,一块小石子打在长侍伞面上,他皱着眉抬起伞来,还没见到是谁。
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连同水珠打在长侍脸上,生生压下他的气势。
“哟!”
两人纷纷停步,只听道那声音极为张扬,带着挑衅:“长侍这是在做什么?本世子方才是不是听着四皇子丢了?这可是大事啊,需要不需要本世子帮忙找一找?”
宋云珩抬起伞面,只见着青伞之下,玄衣之上,那人挑着眉,笑得肆意,一眼便是个玩世不恭的人物。
杨岁行站在月台边,手撑在栏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长侍生了层冷汗,低声啐了一句脏话,拱手行礼,恭敬道:“世子爷,您这是从那边回来了?”
“哪边?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哪?……周太妃身边的人真是好样的,连本世子去哪都关心呢。”他语气轻蔑,说的长侍浑身一抖。
长侍连忙道:“不敢。”
“不敢?”杨岁行一笑,站直了些,语气却狠戾,“这里不敢,那里不敢的,却还在这里随手拦人呢?人家长公主等着回命,长侍这是在干什么?耽误长公主的事情,拿谁问罪?你吗?”
长侍汗颜,咧嘴道:“是小的唐突了,这...四皇子大概也是已经找到了。”
“是吗?”杨岁行声音极低,听不出喜怒。
“对。”长侍拱手,朝身后人瞥了一眼,促催着赶紧往前走,又垂首道:“小的急着去复命,就不打扰世子了,小的先行离开。”
“滚吧。”杨岁行看着他,又缓声道:“告诉周太妃,看好四皇子。这种雨天一不小心摔倒了,磕着脑袋什么的,可就不好了。”
“小的明白。”
这雨天实在太寒,长侍缩起脖子,带着身边的宫人快速离开,直到隐入雨中再也看不见身影。
这时,杨岁行“嘶”了一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只见五指上红了一片,低声责怪道:“这栏杆真冰。”
宋云珩看他一眼,垂下眸子,声音不大不小:“谢过世子。”
“不客气。”杨岁行扫了眼那伞面,转身走入廊亭。
宫道上再不见身影。
宋云珩缓步走在路上,只见着宫门有婢女迎了过来。
“小姐,没事吧?方才看到周太妃身边人路过,奴婢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没事,挡路的狗罢了。”宋云珩扶着她手臂,轻轻抖掉雨珠,又温声道:“世子帮忙解了围。”
“世子?宣王殿下那个?”
“嗯。”
身侧有马车缓缓驶入,宋云珩定睛一瞧,把伞递给婢女,朝缓缓停下的马车行礼,“见过小侯爷。”
马车上,传来一道温声,“宋女官客气。”
说罢,马车又缓缓驱动,那车沿上玉珠随着轻响,竹帘之后收回了视线。
宋云珩直起身子,稍顿片刻,便扶着婢女上了马车。
车帘一关,马车缓缓驶出宫门。车乘里,宋云珩拿着帕子轻拭衣袖,婢女帮她擦着裙角,低声道:“世子一改从前那般吊儿郎当了,听着他人说,这些个日子倒像是变了个人,稳重了不少。”
宋云珩依旧低着头,“他从来没变,只不过野心显露了而已。”她停下动作,抬头,“那卫小侯爷,倒是让人惊讶。回京不过几日,就越过数道程序将工部那几人直接提审大理寺,打到招供,转眼送进了狱中,手段还真是了得。”
“小侯爷一直都是这般,算是坐实了人们口中的阎王爷。工部这般放肆,是迟早的事情。”婢女擦完裙摆,起了身,坐在对侧,“公主说,这小侯爷连阳陵侯都不亲,能管束他,让他不疯的,天底下估计没有。”
宋云珩默默听着,她侧头,马车已经驶出皇城,街道上人也多了起来,一把把油纸伞映入眼帘。
她在人群里看到了把独特的伞,白绸面上点缀着水墨,眨眼一看倒以为伞面在动。觉得好奇,宋云珩多看了几眼,直到马车驶过。
店门外。
杨芮抬头看着伞架,着实感叹,工艺已经精巧到如此地步,她转了转伞柄,垂目对老板说了声:“多谢。”
“表小姐,贺老板说这伞就配您呢,是专门从济州运来的,那批货中就这伞值钱呢!”老板特地出来送一送杨芮,说这话还不够,又道:“表小姐,这身素衣配这伞,实在是...太配了!”
杨芮道:“替我谢过贺珍,等我再回济州,就给他带上京的玉石。”
老板眯着眼,笑嘻嘻道:“贺老板说要是真感谢他,便在上京帮他一个忙吧。”
“...”杨芮突然觉得这伞也不是特别好看了。
“这是贺老板的信。表小姐,您看...”杨芮看着信笺上的字,仿佛看见了贺珍嬉皮笑脸的模样,她闭了闭眼,还是接过信笺。
“这伞我带走了。”
“表小姐慢走。”老板点头哈腰地送着她。
杨芮将信塞好,在老板目光下隐入了人群。
樊楼陆续上了人,杨芮直接翻进了后院。
院中空地上摆这个方桌,樊箐单手撑在桌边,闭眼品着酒。
听到声响,她睁开一只眼,又缓缓闭上,“小师妹回来了。”
杨芮打着伞,走到亭子下,将伞靠在柱子上,“回来了。”
“这伞不错。”樊箐又仰头喝了一杯酒,杯底重重砸在桌面,砰的一声,她抬了抬眉,半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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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酒味道变了。”
杨芮在对面坐下,进亭子就嗅到了酒气,“许是今年天气多变,没酿好。”
“我也感觉。”
亭外雨势渐大,一眼望不到二层窗棂,那烛光隐在云雨中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地上泥土被染黑,远处树枝摇晃,好似鬼影般时隐时现。寒气夹杂在雨水中冲进了亭子。
杨芮鼻尖有些发红,她给自己倒了杯酒,还没喝就被樊箐拦下,“你不能喝酒。”
“我都快二十了。”
樊箐摇着手指,“你师傅不让你喝酒。”
杨芮瘪瘪嘴,松开酒杯,拿出信来看。
樊箐问:“谁的信?”
“贺珍的。”杨芮打开信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他说上京有个文人办的宴,请了他去,但他因为济州那边商货太多,来不了,所以让我去探探口风。”
“源城那个贺珍吧?”
杨芮看向她,点点头。
“文人办的酒局...请一个商人?你这表弟脑子怕是抽风了吧?接这种宴请,纯粹没事找打。”樊箐抬起酒壶,评论道。
杨芮赞同,“我也觉得。”
樊箐问:“宴会设在哪?”
杨芮在信上找了找,“十二月初,在上弦湖船舫上。”
樊箐仰着头,回忆着:“城外啊。上弦湖确实有许多文人墨客聚集,那片都快成他们的领地了。寻常百姓去,都会被啐一口……是我没有空,要让我逮着,定让这些臭东西磕头谢罪...舞文弄墨、空有架子,会几个字就无法无天。”
杨芮还在考虑去不去,便听樊箐道:“以你的能力,倒是可以去看看。这些文人最会玩花样,倒是后能涨不少见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好坏不知道啊。”
信笺中还有另一样东西,是一张符碟,上面只刻着个“弦”,背面光秃秃,一个字都没有。
“今年这冬天来得太早、太急了,一场雨就把北面寒风卷过来,真要到了十二月份,那还能了得。”樊箐站起来,走到亭子脚下,伸手接着雨水,雨珠落在她指缝又滑落,砸进泥土里。她仰着头,叹息一声,“世事无常,人各有命啊。”
“对了。”她回头,拿着酒瓶晃了晃,“今天有个小姑娘来买酒,嘿,你说稀奇不,她指名道姓要见你。”樊箐咽了口酒,“我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你肯定找错了。那小姑娘拧着眉,坚定地说:“不可能找错,她就是前日进城的杨芮”。她还说什么前几日被你护送进城.....真有这回事?”
听着描述,大抵是崔明溪了。
“有。我回城的时候就是护送崔家二小姐一并来的。”杨芮悄悄摸上酒盏,眨着无辜眼睛看她。
樊箐继续道:“就叫这个名儿,那就没错了。这小姑娘怪精的,我说杨芮真的不在楼里。她就扔了个铜板,说:“告诉杨芮,今日有人入府找我了,打听的是你的事情”。”
杨芮神色一滞,谁会打听她?
“哎,你手在干嘛?”樊箐转过身,就见着杨芮捏着酒盏,手停在唇边。
杨芮反应极快,立即灌进口中,一口咽下去,喉咙烧得慌。
“我冷!”
“哪有你这么喝酒的!”
18. 第十八章
崔府。
崔明溪坐在罗汉床上,一身素白长裙,两眼困得迷瞪。
她对面是崔容远,他换下了官服,素白长袍妥贴落在身上。
“哥,你别念了。我与那些官家小姐真的谈不上一点儿。”崔明溪打着哈欠,眼角有泪光闪着,她双脚担在脚踏上,晃来晃去,企图让自己精神一点。
崔容远停住脚步,“上京这些小姐都是读过学堂的,你与她们多交流有许多益处。明溪,坐有坐相。”
崔明溪收回双脚,手搭在膝上,乖巧摇摇头,“不行。她们看不上我,根本不愿同我讲话。”她往前一坐,“哥,母亲留下的那些铺子不是正愁没有人手吗?我可以接手啊,我在府中学了很多经商之道,我肯定能上手。”
“你一个女子,怎能在外面这么抛头露面?况且,你在府中学的都是《诗经》《雅赋》,何事学过这些东西?”崔容远揉了揉眉心,这妹妹原本在上都府还是好的,怎得他离开一段时间,性格就变得如此好动,不听一点劝阻。
不过,从她不在意的语气,也能听出一丝委屈。上京的小姐们看不上崔家这种衰败了的家族。
雨声盖过屋中寂静,崔明溪低下头,抠着手指,看不清神色。
崔容远心生愧疚,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听说,今日阳陵侯世子来找你了?”
崔明溪依旧低着头,“昂”了一声。
“找你做什么?”
崔明溪撅着嘴,就是不说。
崔容远闭了闭眼,经营铺子的话题是一时半会是岔不开了,自从回到家,明溪就一直提这件事情,他意识到若再避重就轻,明溪便不会理他了。“铺子的事情,需要等到陛下登基之后再做考虑。我现在很忙,没有时间与你一起去看铺子。”
“我可以自己去看!”崔明溪见有机会,抬起头来,眼睛里不知何时憋了泪,“哥!你就让我试试嘛,反正没人和我玩儿,我也很难过。”
崔容远在圈椅上坐下,半晌才放软了语气,“...等雨停了再去吧。”
“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崔明溪蹦起来,冲他一笑,“哥,我先去休息啦,你早点休息。”
“嗯。”
崔容远看着崔明溪随着侍女一蹦一跳离开,眼里软了几分。
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爹娘走后,家人就只剩下她了,他不想让明溪伤心。
偌大的上京城,他能做的就是让妹妹活得快乐一点。崔容远垂下眸子,指腹摩挲着一本本册子,重新点起了灯。
他翻开满页字墨,突然想到还有事情没问清楚。
转头朝门外瞧,崔明溪已经没了身影。
崔家不设防卫,杨芮很轻松翻进了府里。
崔府只是二进院,她很容易找到崔明溪所在房屋。
西厢房里,崔明溪坐在妆台前摆弄着首饰,画意蹲在矮凳前,给她一点一点梳着头发。
崔明溪从铜镜里看见她蹲着,便说:“你坐起来嘛,那个矮凳拿来坐着。”
“不用的,小姐。”
“那我便不再让你梳头了。”
画意这才搬过矮凳,坐下去。
“崔小姐。”
一声轻唤,似猫儿叫声,似有似无。
崔明溪抬头,侧耳又听了一会儿,问:“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画意专心顺着头发,只是摇头。“没有。”
“咔嚓”,铜镜中,支着窗子的竹条中间断裂,少些雨水泼进了窗台,那台子下是几本书册,纸张大敞着。崔明溪回头,催促着画意,“快,关好窗子,那些书可是我辛苦找来的,不能毁了。”
画意起身,小步走过床榻前。
“嗖。”
烛火顿灭,几缕青烟缓缓上升,窗子吱呀转了转,屋中袭进了大量冷风。
崔明溪只穿了件中衣,风灌进脖子里,顿时抖了抖。“画意?”眼前太暗,她没有适应过来,只能抬手摸索了一番,将好抓住了个胳膊。
“你在这呢?”崔明溪摩挲着衣服,手感冰凉,还有些潮湿。她顿住,只听得画意关上窗子,道:“我在这儿呢,小姐。”
“那...”崔明溪脖子僵硬,缓缓低下头,一道银光抵在她下巴。
“别喊。我这把刀,新磨的。”
崔明溪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她被推着往后走,后腰碰上妆台。斗笠之下,崔明溪看见她轻瞥门前,接着刀抵得更近了,“你那婢女最好不要想着通风报信。”
崔明溪听出来了,这是杨芮。
“画意!我认识她,你回来。”
画意手已经摸上门框,听她这么一说,犹豫地往后缩了缩。
“崔小姐我有个问题非常好奇,你如何知道我在樊楼?”杨芮弯头看她,另一只手撑在妆台上,整个人将她几乎圈在怀中。
崔明溪目光闪了闪,道:“什么知道你在樊楼?”
杨芮看着她,不语。
“哦,你说我去樊楼买酒的时候啊。”她往后挪了挪,回想着,“我是听说樊楼能给旁人传消息才慕名而去,但我又不知道如何传,就放了一锭银子告诉老板,我要告诉你事情。那个老板喝得醉醺醺的,我说了你的名,她就嚷嚷着什么,不在这儿不在这儿之类的话。哥哥在外面催,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就说告诉杨芮我要见她。”
屋中安静半晌。
杨芮低着眼,崔明溪看不到她神情,也不知道信没信,只能撑着桌子干等。
“暂且信你。”杨芮收起刀,顺手拉她一把。
崔明溪抿了抿嘴,揉着胳膊肘,责怪看她一眼,“你也真是的,走路不走正门,就喜欢翻窗。你们江湖人都这么着吗?”
杨芮抽走烛芯上的银针,重新用火折子点着,“不是,窗子方便。”
室内重新亮起来,画意看清楚了杨芮,松了一口气。
崔明溪在矮凳上坐下,四处看看,嘟囔着:“这府中防卫也太单薄,若是哪一天我晚上睡着了,屋中来人都不知道。”
杨芮摘下斗笠,画意勤快地接过去,门开了个角,晾在门边。
“等哪一天送你个影卫。”
崔明溪眼睛一亮,“真的。”
“但要付银子...我自己家影卫调查个事情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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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付钱。”杨芮顿了顿,“说罢,谁来找我?”
崔明溪清了清嗓子,正色起来,徐徐道来:“阳陵侯世子。他今日趁着独自出门采买,在路上拦住我,问我那日进城说的话可是真的?”
“我又问他,什么话?他说:“嘉成郡主回京。”我说那是宣王府为了让我入城特地编造的谣言。当时那层房间格外的安静,我悄悄瞥了眼,他那眼神虽然平静得很,但看着让人头皮发麻。”崔明溪想到此处,又倒吸一口气,仰头问杨芮,“你怎么惹他了?那副样子,不是深仇大恨说不过去。”
“我没惹过他。”杨芮道。
至少没有以嘉成郡主的身份惹过他。
崔明溪翘着脚,“那就奇了怪了。你还是警惕一下,有没有人那你身份做事情吧。”
杨芮仔细端详着她,许久才道:“我们...就见过一面吧?”
“是呀,一面足够让我喜欢上你了。”崔明溪仰头,皱着鼻子笑得开心。
“......”
崔府临巷就是陆家。
杨芮走在石板路上,经过陆家便察觉四处有无数视线随她而动,她压了压帽檐,快速走过这一段路。不出所料,只要是经过陆府门口,不论是谁,都会被监视。
这些人与影卫差不多,她一人够呛能对付过来。
想翻进陆府的想法算是落空了。
回到樊楼。
楼中人烟寥寥,过了饭点,楼中有几个小厮在洒扫。
杨芮从后院里走进去,转了一圈没见到樊箐。抬头一看,五层亮着光。
今日有人来问消息了。
她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细细听雨声。
雨点虽小了不少,可气势却一点都没有落下。砸在石板上,“砰砰”作响,她睁开一只眼,五层灭了灯。
没过多久,樊箐便从后门出来了,她打着伞,气势有些凶。
“怎么了?”
樊箐闻声抬伞,亭下杨芮撑着下巴,一旁烛火忽闪,斜影在雨中朦胧。她目光一顿,接着提着衣摆走上台阶,“还能怎么了?干这行的还要考虑他人的阴阳怪气,本姑娘什么时候这种吃闷气了。”
“打探消息还能把你气着?他们想知道什么便告诉不就好了。”
樊箐收伞的动作顿住,缓缓转头,笑得生无可恋,“其他消息那是可以。但偏偏又是你的消息呢,我的小师妹。”
“我的?”杨芮“啊”了一声,意外道:“我一个死人,什么时候突然在京城又活过来了?”
樊箐道:“大抵是你进城那日消息传出去了。”
“那位守城的中郎将是我哥旧友,他不能也不该吧?”
樊箐眨了眨眼,“也是。今日来的是阳陵侯世子,那他与那位中郎将有关系吗?”
“谁?”杨芮音调一提,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揉耳朵。
樊箐道:“那位世子啊。长得怪俊俏,就是脾气是臭的,净笑着说难听的话。”
“他...想要干什么?”杨芮神色复杂地望向樊楼五层,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两人有何交集值得他到处打听询问。
19. 第十九章
十月底。
冬雨过去,宫中处理完一切入陵事宜,开始着手准备新帝登基大典。
城中街道上好不容易褪去了素白,乍一眼看去,鲜亮了不少。
此时,城北陆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陆府入门便有两个石狮子窝在门两侧,亮堂大门前站立着两束倩丽身影。
小厮在此审视这位小姐,他弓着腰,笑着询问崔明溪,“敢问崔小姐是来找我家陆公子的?”
“是呀。”崔明溪穿了见桃粉色袄褂,整个人鲜亮着,莞尔一笑:“我从上都府来都没有见过邻居们,这不是得来闲空,便第一个想来陆府探望探望。”
小厮似有些犯难,挠了挠头,低声道:“容小人去通报一声。”
崔明溪动作柔柔弱弱,抬了抬帕子,一点不恼,“去吧。”
大门正对着的照壁挡住了视线,崔明溪收回目光,松了一口气。
“演的挺好。”
崔明溪斜眼,身侧杨芮穿着画意衣裳。她盯着那麻花辫,原本杨芮头上应该是扎两个发髻,但她实在不愿,只好挽了麻花辫。只要想到杨芮头上顶两个蝴蝶结,就忍不住笑。
杨芮轻咳一声,用眼神提醒她,“别笑,人来了。”
崔明溪眨了眨眼,尽力压下笑意,视线转向小厮身上,“大哥,如何?”
小厮朝里面迎,道:“崔小姐请进。”
陆府相当于两三个崔府,崔明溪走在廊上都有些看直了眼。这陆家在上京都没什么存在感,可这府邸是没有一小山银子,是堆不起来的。
“崔小姐之前可是认识我家公子?”
崔明溪四处打量着,随口道:“不认识,所以想来认识认识。”
小厮干笑两声,道:“这男女毕竟有别,夫人在府中,您要不去见见夫人?”
“那有什么?”崔明溪点名了要见陆鸣,杨芮及时出声道:“小姐,还是去探望夫人吧,崔大人好放心一些。”
崔明溪见她已经有了想法,便点点头,妥协道:“行吧,我带了些上都特产,给夫人尝尝。”
“这边请。”
陆府院中一大片花海,婢女蹲在小路上修剪枝条,小心呵护。前些日子虽然下了冬雨,这些花看着丝毫没有受影响,依旧花团锦簇。
“崔小姐来啦?”还没进门,屋中就传出陆夫人温婉的声音。
崔明溪朗声应下,低声朝杨芮道:“你在外面等着,我自己去见见陆夫人。”
“是。”杨芮垂头,送着她进门。
她站在门外,抬眸扫了眼院里。济州陆家世代为医,做的都是些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之事,家中并不富裕,甚至能用清贫来形容。上京陆家却不同,院中奢靡,花草相交映。她垂目,这些花要想在雨中完好保存,必然得用大量银钱浇灌。
侍女处理好了枝条,抱着篮子从长廊上经过。
杨芮抬手,拦住她,温声问道:“姐姐,请问茅房在哪呀?”
侍女见她脸生,又听见屋中笑谈声,便知晓了一些,“跟我来吧,我带你走。”
“谢谢姐姐。”
门房窗子轻轻被推开。
杨芮从后窗翻了出去。
陆府小路很多,拐拐绕绕这么几下,就拐进了院中。
她穿得朴素,不惹人眼,路过两个小厮,抬着条案往里走。杨芮特意避让了几步,轻声问:“这是少爷房中的?”
“是啊,今日新到的。”小厮也没有察觉,脱口而答,再回头,身后早已没了人。
院前两人摆好条案,低着头退了下去。随后屋中人唤了几声,几个丫头端着托盘进了院,盘中盛了一些将好点心。
会客厅中,方桌右侧坐着一人,下头官帽椅上亦坐着一人。
杨芮只是瞥了那一眼青绿衣角,便确定了那人来历。
圈椅上坐的,是卫璋。
而官帽椅端坐的,应是陆鸣。
领头丫头见她托着茶点一动不动,催促道:“杵这儿做什么?上茶。”
她立即点点头,神情木讷着,但也跟着丫头将托盘放在方桌上。她模仿者其他丫头退了一步,抬起茶壶倒了茶。
卫璋低着头,额前落下几缕碎发,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摆弄玉扳指,道:“过几日恐怕京中并不安分,你自己小心着点。”
陆鸣坐得端正,说着一嘴流利话:“我知道。上京这几日就属陆府看得最严,一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不想出门,自然也没有人来找我,清闲的很。”
圈椅上那位不语,只是一味地转动扳指。
“子霁,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要我说这可不是你风格。”陆鸣轻抿了口茶,啐掉茶沫,放下杯子甩了下手,又道:“不会是你家那位继母又搞什么幺蛾子吧?你还怕她了?”
“不是府中杂事。”
丫头们眼色很尖,立即领会意思,接着放下手中的东西,垂着头鱼贯而出。
杨芮虽动作有些慌乱,但也跟上了步伐,路过陆鸣身边时,侧眼瞧了瞧。
绛紫色长袍,胸前一段素白胸襟,手持折扇。再往上,长着一张与源城陆鸣极为相似却有细微不同的脸。只是他神色自若,做事漫不经心,没有源城那位极为稚嫩质感。
这两人,不是同一人。
也就是说,目前有两个“陆鸣”。
出了院子,丫头们纷纷往另一间院子走,杨芮趁机脱离队伍。待走到四下无人,她飞速往后院里赶。
前厅只剩下他们二人,陆鸣才道:“方才,那个后边儿的丫头多看了我两眼。”
卫璋抬眸,视线从他脸上转移到前厅正对的假山处,语气平缓:“我叫人去查。”
“查什么?”陆鸣打开折扇,对着脸扇了扇,眼中含笑:“小姑娘春心萌动罢了。”他也朝门口看了眼,又倾身对身边人道:“这姑娘有些眼生,是府中新来的吧?”
侍从想了想,“府中没有新进的丫头。”
折扇顿在鼻尖,房间中安静如冰。半晌,陆鸣心虚地瞥了眼卫璋。
卫璋抬了抬眉,沉了一口气,“...萧玄。”
一道黑影闻声从房上落下,快速入室,在二位面前站定,“公子有何吩咐?”
“查一查方才最后走的姑娘来历。”
“是。”
门房处,侍女左顾右盼,摇摆不定。她咬了咬唇,上前又退回阶下。
“姑娘?姑娘?你还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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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吗?”侍女耳朵贴在门上,想着进门却又皱起鼻子犹犹豫豫。她盯着门板,想着:这姑娘一去便是一刻,时间未免太长了些。若是再不回去,她会惹得嬷嬷不快。
侍女下定决心似的,提着裙子,手指附在门板上,还没推动,门便从里面“唰”一下打开。
“啊!”,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她倒退一步。
只见着杨芮唇色发白,双手捂住肚子,勉强咧出一抹歉意,“姐姐,实在是耽误你时间了。我怕是吃坏了肚子,一时间疼痛难耐。”
侍女见她满头冒着汗珠,连忙道:“不耽误,不耽误。我这就带你回去吧。”
“真是谢谢姐姐了。”杨芮朝她苍白一笑,顺手打上她递过来的胳膊。
前院里,一声声笑从前厅传出,崔明溪很善谈,几句话哄得陆夫人喜笑颜开。陆夫人笑得脸色微红,轻轻抚上她手背,看崔明溪的眼神都变得明亮,越看越是喜欢。
杨芮朝那侍女一拜,缓缓走回门前站定。
那侍女重新抱起篮子侍弄花草。
崔明溪许是察觉杨芮归来,眼睛眨了眨,“我与夫人可真是投缘,原本以为时间还很长,这一看,竟然到了午时。”
陆夫人年纪虽轻,却甚是朴素,身体也较为纤瘦。墨绿色马面裙上盖着块素布,她手腕上只带了白玉串,身上再无其他亮色,这样看与这陆府倒有些违和。
听了这话,陆夫人往外头瞧了眼,感叹道:“是啊,都这个时候了。”她低下头,又拍了拍崔明溪的手背,询问道:“要不,明溪就在这里用午饭可好?正巧着厨房研究了新菜式,你可以帮我品鉴品鉴呢。”
崔明溪也高兴,只是想到什么,眸子暗了暗,“我也想的,夫人家中如此温馨,我便多想待一会儿...可我家哥哥怕是不愿,他这几日看得我特别紧,今日出来只留了一点点时间。”她抬手比划着,看着也是没唠够的样子。
“这样啊。”陆夫人闪过一丝失望,转而又笑着安慰道:“如此...那改伯母让小厨房做好新菜送你府上,反正咱二家离得也不远。”
“这样好啊,那便提前谢过夫人。”崔明溪福了福身,“那明溪就先回府了,改日再来探望您。”
陆夫人想起身却摆了摆手,她腿脚不便,唤了丫头来。
门前只有方才那位侍女蹲在花丛中,见四下没有在陆夫人身边伺候着,上前来应。
“快松松崔小姐。”
侍女忙放下工具,抬手引路,“小姐这边请。”
出门前,崔明溪恋恋不舍地回头与陆夫人告别,出门笑容稍滞,朝杨芮招招手。杨芮见此立即小跑跟上,一同下了台阶。
崔明溪提着裙子,小心下台阶,斜着身子问她:“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有了,但不多。”杨芮回她。
“不多也算是有了,此行不亏。”
两人凑着头商议,侍女在前面引路,远远见着腰佩长剑的萧玄从照壁后绕出来,她定睛一瞧,此人是陆少爷友人身边的侍卫,她打了声招呼:“大人。”
萧玄点头回应,视线转到她身后二人身上,问道:“这位是?”
“临街崔侍郎的妹妹,上都崔家二小姐。”
20. 第二十章
九月底,新皇在先帝灵前跪拜,在帝师指导下,完成交接仪式。从那日起,新帝杨恒已经开始履行皇帝职责。
十一月初一,新帝登基,改制成荣,大赦天下。
成荣帝在太和殿宣告,祭祀天地、宗庙,昭告天下。
此日受文武百官朝贺行礼,梁王、成王、宣王世子一同拜见新帝。
登基大典顺利结束,新帝在朝中擅自宣布一则规制,废当年禁止党人罪名入朝做官之策。
朝中大骇。
上京城陷入两讨风波。
樊楼上下,宾朋满座。争讨声快要把屋顶掀翻,许多江湖人士激动地挎上桌子,大放厥词。生嚷嚷着此政策十分正确,而却有人说党人后辈不该入朝为官。两方争的脸红脖子粗,什么结果都得不到。
杨芮在三层栏杆处看着,楼下叫骂满天飞,实在觉得好笑。
樊箐刚刚结束任务,回来看她撑着下巴笑,好奇地也去看,“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这些江湖人,争来争去就是为了口头上占上风,结果什么都得不到。”她嚼着果子,从小袋中拿出一个问,“你吃不吃?”
“不用。”樊箐抓住栏杆,碰了碰她胳膊,“告诉你个消息...也算是密信。”
“什么?”
樊箐声音沉了沉,“有探子说,今晚上有大事发生。”
杨芮问:“什么大事能有陛下登基这件事大?”
樊箐摇头,“不过,据我这些年对梁王观察,太轻而易举松口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在北面长大,那里的孩子可是狼性的很,看上的东西非得争个你死我活才善罢甘休。”
“兴许是想开了?”杨芮直起腰来,侧头,提醒道:“你忘了?他毕竟不是嫡子。身后有没有定北人支持还不好说呢。”
“可他也是虎口夺权活下来的人啊,总之不能把他看清喽。”
杨芮见她分析如此认真,吃瓜的心情一下消减,反应过来道:“这件大事,不会有关他吧?”
樊箐道:“这我不太清楚。我只是觉得他...太反常。你也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其中是好是坏,还真不好说。”
楼下小厮一坛酒一坛酒往桌上端,笑声连天,几个人喝得东倒西歪还在撑着眼皮辩论。二楼突然掷下酒瓶,顿时清退了一片哇呀声。
“怎么回事?张没长眼?!”
酒瓶摔在一层放桌上,酒水溅到几个喝酒人的身上。
“不跟你说了,我去处理一下。”
樊箐目光在一二层闹事者里切换,双腿已经快速往楼梯走。
“我出去瞧瞧这密信真假。”杨芮拐进了三层一间没有点灯的客房,在房中换了身衣服,重新上了街。
今夜星光格外明亮。
朱雀街上为庆祝新帝登基到处张灯结彩,各种杂耍戏团纷纷上街表演,一时间门庭若市。
经过长时间封禁,百姓早已按耐不住。一条街上各种花灯、彩结、玩意儿纷纷亮相。深闺之中的女子也纷纷带着帏帽,结伴出行,好不热闹。
杨芮也换了一身暗红长裙,在街上逛着小摊。
原本,是崔明溪约她出来玩,可她前几日接手了店铺,一时间要学的东西太多,只好待在店里,鸽了这次出游。
杨芮随手买了串糖葫芦,外面糖衣清脆微甜,刚巧中和了山楂酸味,酸酸甜甜,心情顿时愉悦了不少。
这条街上的几家铺子,杨芮少时经常光顾,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好好尝一尝。她从几家铺子里出来,手里已经提了五六个纸袋。
城西湖中有船舫在湖面轻晃,月色下,水光涟漪,一艘艘船如同在银河之上遨游。那其其中鼓乐、琵琶、古琴之声绕湖一圈,再远处也能听到一些。
她走在湖边,经过河道上船舫戏台时,听到了几声熟悉琴音。
弦乐声断断续续,是有人在试弹。
杨芮顺着亲印走在人群中,渐渐地,被人流推着往前面两楼之间的高台方向走。
连廊处被乐女隔断,最中处有道素色屏风,纱绸上投以人影,长发飘飘似谪仙临世。
路人中有说这是民乐坊最新编排的场景,用以衬托连廊之下。
连桥系着轻纱垂于地面,纱中隐隐有明灯闪烁。往下则是三面大鼓,鲜红大鼓用各式挂坠镶嵌,高高悬挂在红漆栏杆下方。鼓面绘画十分精巧,神女飞天彩绘惟妙惟肖。
一眼望去彩带飘扬,似有真的清风拂面,花香充斥鼻腔,实在让人着迷。
整个高台则是围成巨大的鼓面,通体鲜亮,鼓面上铺满鲜花,宛如仙境。
“铮——”
琴弦挑动,细碎的杂音全部收拢,揉进缓慢悠长的音乐中。高台一侧有舞女现身,面带薄纱,身着彩衣如同画中仙子,翩翩起舞。
紧接着鼓槌落下,鼓声怦然响起,急促而又响亮。
笛声插入,与古琴相附和,悠扬中带着沉香,瞬间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舞翩翩。
台下不知不觉纷纷停住脚步,仰头朝那一方‘盛景’观摩。百姓眼眸之中,尽是盛世繁华。
杨芮也被其歌舞吸引,她头一次见到这样合奏,十分新鲜。
前面人挡住她的视线,杨芮才收回了目光,扫视周围人的反应。这种迷恋之态,有几分相似,但又有区别。这是由衷赞叹,而源城中则为蛊惑人心之举。
一曲结束,掌声如潮。
捧场的人高喊着:“再来一曲!”
杨芮左前方响起一道稚嫩童声,“爹,那鼓上的姐姐好美啊!”
这声音在一阵高喊中格外明显,女童被父亲托举在两肩处,手里拿着吱呀转的风车,粉红袄褂上落着两个小辫儿,小脸粉嫩,笑得格外开心。
而父亲不高,将巧被人群遮挡住视线。他仰头,虽不见脸上却还是挂起回忆之色,“囡囡,好好看看。你娘...当年也是这般风采。”
台上又一乐起。
台下聚精会神。
女童嘟囔着嘴,说了句话。杨芮读懂了她的话,她说:“我娘才不这样,她呆傻得很,从不与我玩儿。”
“...”
整个巷中,独有女童和杨芮目光不在舞台上。
杨芮眼中是女孩稚嫩却初见秀气的脸庞。女孩仰头四处扫视,最后视线落在茶楼屋顶上。
她拍了拍肩,“爹,那里有黑色大鸟。”声音太小,一出声便被鼓乐压下去。
女孩见他不理,于是抬手指了指屋顶,那一处黑灯瞎火,过于漆黑但是有东西在其中攒动。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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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一缩,身体害怕地往后仰,幸好及时反应过来,她大声道:“爹!它们眼睛是红的!”
那父亲挤在缝隙里,将好看见舞台,两眼发直,丝毫没有听进去。
一声低缓鸟叫响彻半空,杨芮闻声看过去。
这一眼,让她脊柱一阵发冷。
屋顶之上,黑羽遮月。空中依旧有大量黑鸦扑朔翅膀,落在两侧房顶。黑幕中血红眼睛一眨一闭,仿佛巨大壁画上镶嵌的红宝石,鲜红染尽了天幕。
杨芮顿时觉得不对劲,立即转身,身后却全是人。她被挤在人群洪流之中,无法行动。她抬头四处寻找着,右手握住胸口的竹笛,这时候吹响再好的耳朵也听不见。
一曲又落下帷幕,抬上舞女右臂缠上绸缎,在地面旋转起来,整个人越升越高,慢慢与二层廊桥平齐,宛如飞天神女,衣带飘摇。
人群顺着舞女抬起了头,有眼尖之人发现了异样。
“那房顶是什么?”
“像是黑鸦...”
孩童声音在其中响起:“天上的星星都是红色的!”
瞬间哗然,那并不是星星,而是眼珠。
人群有人疑问:“这是特意设计的剧情吗?舞台效果也忒好了吧?”
“是啊!”
杨芮边回头看边往外面穿梭。她并不以为这就是舞台设计。
可就在此时,一声尖叫打破众人幻想。
舞女手臂上的绸缎,断了。
她的身躯从高处直接摔下,如同零落彩蝶,撞入廊桥下的水道里,顿时没了声息。
“这...也是节目效果?”
琴声、鼓声骤然停止,四方有小厮急切地冲上前救人。巨大鼓面下乱得一团糟。
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不是特意设计。
巷子里一时间有些慌乱,总有人逞能往前冲,试图救人;也有人事不关己往后退。巷子里人流相悖,谁也走不动一步。
湖桥方向不知谁喊了句:“死人了!朱雀街东巷死人了!”顿时四处人群往一条巷子里集中,这些看热闹的,不乏官家小姐。
此时黑鸦受到惊吓,翅膀扑朔飞起,伴随着一声声鸦叫,盘旋在上空久久不肯离去。
而巷中挤满了人,头顶压迫感、周身慌乱,迅速感染周围人,直至蔓延整个巷子。
人群中知道了“怕”,“快走啊!这黑鸦要吃人啊!快走啊!”
“你推我干什么?!”
“走不动啊!”
“...”
杨芮还没走出多远,就被莫名力量往后一带,重新回到人群漩涡中。她深吸一口气,大感局势十分不妙。可她的声音在杂乱之中微不足道。
本该有序撤力,但四条巷子纷纷被拥挤人群堵上,里面撤不出去,外面进不来。
嚷叫声此起彼伏,一道微不足道的笛声响起,接着黑鸦似受到刺激,狂叫起来,俯冲向人群。
一时间,巷子里乱成一锅粥,声声尖叫响彻巷口。
杨芮挤在人群里,只能祈求官兵能迅速发现,疏散人群。
她抓住柱子,有些许小姐帏帽被挤掉,神色慌张的在人群中飘摇,她远远看着帮不上一点忙。
杨芮再去找那女孩,却发现不知道没了身影。
21. 第二十一章
府兵闻讯赶到时,人群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四道巷口在一番调解过后,都被快速疏通,巷中得已呼吸到新鲜空气。虽不说有序,但至少能够往外撤。
她被迫推搡着往前,路上摩肩接踵。
离开朱雀街东巷,长街上人员依旧非常多。她站定,回头看那处廊桥屏风,之后早已没了人,楼下依旧在找着舞女身影,府兵在两处维持着秩序,一切来的太快,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屋顶上,黑鸦依旧盘旋,圈子越来越大,好似在预兆着什么。
她转回头,垂眼的一刻,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右侧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杨芮迅速抬头,周围空了一段间隔,无人看向她,似乎方才只是错觉。
杨芮抬起手臂,手中落下了一个帕子。
路人都各自说着话,并无蹊跷。
“幸好只在外圈看了看,听说东巷里面伤了不少人。”
“主要还是那一片片乌鸦啄人吧,看他们脸上都有伤口。这乌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皇帝才登基……”
“你不要提……”
“……”
漫漫人海中,杨芮找不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谁塞到她手中。
小巷中府兵似乎与其他人吵了起来,她循着身后看去,却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女童。她父亲并没有在身边,一人拿着风车四处张望。那女孩往杨芮方向走,看到她一人站着便上前来问:“大姐姐,你能带我回家吗?我找不到爹爹了。”
杨芮收起帕子,半蹲下去,温声询问:“好呀,你的家在哪?”
女孩用风车指向东边坊,“那边,路上太黑,我一人不敢回去。”
“你爹爹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疑惑,“姐姐怎么知道我跟爹爹一起出来?”
“方才在巷子里看见了。”杨芮起身,周围人员嘈杂,一人待在街上确实不安全,“我带你回去。”
“好。”女童自然牵上杨芮的手掌,有些高兴地点点头。
再往东边,人越来越少了。这边大多都是老住宅,院子缺乏修葺,墙面上有墙皮脱落。女童左右看着,也不与她讲话。
这间坊确实人烟稀少。
“姐姐,就是这里。”女童在门前几丈远站定,指着那件没有亮灯的院子,“辛苦姐姐了。”
杨芮抬头瞧了瞧,院门用泥砖垒砌,门前红漆已经脱落,檐上是柴草勉强撑起的屋顶。
“那你进去吧。我在外等你进去就离开。”杨芮笑着与她讲。
女童看她,歪了歪头,才道:“姐姐进来喝口水?”
“不了。”杨芮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家中看着没人,等你点上灯我就离开。”
女童摇头,“有人。”她踏进院子里,又重复了一遍,“家中有人。”
杨芮蹙了下眉,没有显露出来,“那你去点灯吧。我在外面看着。”
女童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屋中灯火亮起,却传来女童一声尖叫。
杨芮闻声,迅速推开大门,冲了进去。屋中一团糟,女童跪坐在地上,惊恐地往后倒退。
屋中陈设老旧,唯有那房梁是结实的。杨芮缓缓朝右侧看去,梁上白绫上,女人身躯吊在了半空,脚下高凳倾倒。她唇色发白,面颜青紫肿胀,脖颈处淤血蔓延。
杨芮呼吸一滞,手指颤了颤。她立即转过身,挡在女童面前,声音有些发抖,“别看。”
女童抱着她的手臂,低声哽咽着,“我娘,我娘她怎么了?”
“没事。”杨芮将她拉起来,并没有直说。
屋中灯火闪烁,杨芮只是半抱着她向外走。院子上空有黑鸦啼叫,下一刻掠过大片黑鸦,杨芮抬头,视线全被漆黑翅羽占据。
就在此时,两个男子从院门进来。
“阿满!”是女童的父亲,他满头汗珠,看着杨芮眼神并不友好,厉声道:“你是谁?!”
杨芮缓了缓呼吸,解释道:“她迷路了,我送她回来。”
女童没说话,只是挣开杨芮怀抱,泪眼婆娑地抬臂,指向屋中,“娘,娘她死了。”
男子眼眸一瞬间瞪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凸窗映出的人影。
他双腿一软,身旁的坊正及时稳住他。
等他站直,抹了把脸,视线落在杨芮脸上。
“是你!”他眸子一转,抬手指向杨芮,不分是非地大喊:“是不是你!你与她说了什么?她才不会想不开!一定是你害了她!”
黑鸦离去,月光洒在院中。杨芮直起身子,衣摆落下褶皱,她难以置信地皱眉,试图心平气和地说:“我送阿满来的时候,从未踏进院子。只是听见呼声才进来的,进到室内便看到这一幕。”
男子轻哼一声,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反手抓住坊正的手臂,祈求道:“大人!你一定要为她做主啊!我娘子不能冤死啊!”
坊正神情严肃,半晌才沉声道:“去请亭长来。”他摸着胡子,迅速瞟了眼屋中那一幕,不忍观看,立即闭上眼。
一刻钟,狭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坊正站在中间,紧紧盯着杨芮,却从她眼中看不见一丝慌乱。
她垂着头,看向从头至尾都在哭的人,女童蹲坐在地上,不论杨芮如何问,她什么都不答。
杨芮心凉了半截。
“就是她!就是她闯进院子害了阿满的娘!”男子面生悲怆,紧紧攥住亭长袖子,不管是非对错,一顿指认。
亭长方才处理完东巷的事情,此时听得烦,叫人解下梁上白绫。女子平躺在地上,脖颈青紫,早就没了生息。
男子这才见状跑过去,扑在尸体上,大哭:“娘子啊!你怎么被她人害得如此惨!”
亭长看着院中询问的小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女童垂着头,表情木讷,不论旁人问什么,都不答。
“是你杀害的她?”亭长不耐烦地问。
杨芮声音坚定:“不是。”
“就是你!这院中只有你一个陌生人。”男子站起身,瞥了眼阿满,又道:“你是不是想拐走阿满?!”
杨芮未理会他,冷静分析:“倒是你,将自己女儿丢在街上,人不知所踪。你不在街上找,而是直接回家,你怎知她在家中?”
男子神情慌乱了一瞬,连忙拽过阿满,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阿满,你告诉他们,你快告诉他们!是不是这人杀了你娘!你没有娘了,阿满!”
阿满神情迷茫,眼睛扫过每个人严肃的脸庞,再也绷不住,大哭起来,模糊道:“是她害了娘。”
杨芮错愕。
“将这女子带走。”亭长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院子。
杨芮被一群人围着,走动不得,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她静静看着阿满,自愿被绑,半晌只留下无声叹息。
阿满眼神躲闪,低头躲进男子怀里哭泣。
牢房中不见太阳,有些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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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芮被关进了一间牢房,牢中光纤微弱,她有些无力的在柴草垛坐下,看着双手沉默许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抻开腿,腰间掉出了个素白帕子。
帕子手艺并不精湛,料子是普通纱布,角上歪歪斜斜绣着一朵百合。她展开来看,神色一凝,上面用血水写着两个字:“救我!”
远处有了声响,杨芮看去,只见着一身官服的人托着烛台走进。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大晚上还要审讯,狱卒站在牢房外,哈欠连连,他抬眼扫了眼杨芮,烦闷地白了一眼她,“问你话呢。”
杨芮不动声色地折起帕子,神色发冷,质问道:“你们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关人吗?”
狱卒持笔,手腕一顿,抬起眼皮,低声道:“青红皂白?你进了狱中就该听亭长的话,问什么答什么。”
狱中砖墙发凉,只有桌上一盏暖色。
狱卒换了问题:“你为何杀害李满的娘?”
“我没有害她,更没有杀她。”
狱卒抬了下眉,声音阴沉:“说你杀了,你就是杀了,证据确凿有何辩解?”
“什么证据?”杨芮抬头问。
狱卒见她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从册子中抽出一张纸,上面一段文字,最底下是个歪斜的人名,他道:“李家阿满指认你了,她说就是你杀的。”
“……李满指认我了?”杨芮站起来,走进了些,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事情经过。
“大姐姐将她娘杀害,并且逼着阿满不要说,即使有人问也说是阿满不知道。但阿满还是要说,只因阿满不愿娘亲无缘无故冤死,阿满想要娘亲。”狱卒一字一句读着,“听见了吧?你最好是承认,不然免不了一顿刑罚。”
杨芮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阿满她恐怕没有学过字吧?”
狱卒急着道:“你如何知道李满没有学过字?这就算不是她亲手写的,那也是她亲口说的。证据确凿,你想说什么都没有用!”
杨芮眸子沉了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狱卒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慢慢收起了笔,上下笑着打量她,“外城人吧?长得不错。东间坊有户人家姓李,那家人正找人说媒。”
他顿了顿,笑得贼眉鼠眼,“只要你过去,就保你不死。”
这句话,劈在了杨芮头上。算盘都开始明着打了,她眸子发寒,咬着牙,不知要说什么,脑中的话,到嘴边全部压了回去。
“不愿意就继续待着。”狱卒料她没有反抗能力,哼笑着离开。
他带着光源离去,狱中一下子暗下来,月光洒进来,却也微弱。
杨芮坐在柴草上,抱紧了双臂,她为了出来玩,只穿了件薄衫。狱中一点温度都没有,时间越久,她手脚开始发凉,直到双手已经冻僵。
她复盘这一天经过,有一些委屈。她明明出于好心,为了帮助人,却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
杨芮不想争辩,下山一路走来,以为所有人都是善的,以为孩童生来不会骗人,以为只要做了就是对的。
从没想过会因善意陷入困境。
她头靠在墙面,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这样耗着不知过了多久,睡了过去。
天亮微微亮,杨芮浑身发冷,连打好几个喷嚏,额头开始有些发热。
此时,牢外有脚步及谈话声响起,她朝那处看去,只见着一道身影缓缓接近。
22. 第二十二章
牢前动静不小,亭长催促着小吏打开门,连忙解释:
“大人,小的并不知这是宣王府下属的人,若是知晓,怎会这般……实在是冒犯了!”
“那李家二人一口咬定就是她杀的人,我等手上没证据,也是没了法子,只能先行将她关起来,等候审讯。”
好一会儿没有回音,亭长跟在他身后心脏直跳。
他频繁抬眼,许久才听到张翊语气不悦地回道:“大理寺可真是断案出奇。”
“不敢,不敢。是小的过错!等上值了,小的自己去领罚。”亭长低声下气地弓腰走在他身后,张翊披着斗篷,走起来步子大,他只能小跑起来,见了打瞌睡的狱卒,立即呵斥:“干什么呢?快给那位姑娘开门!”
狱卒顿时清醒,慌张起身,从腰间解下钥匙找了起来。
“大人,我们昨日也没有审讯那位姑娘,肯定完好的出来。”亭长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件事情小的一定去认真查,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张翊睨他一眼,“若是其他人,亭长就大算这么一直关着?没打算查下去是吗?”
“那肯定不会!”亭长朝狱卒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小跑去开门,他道:“只要是案子,小的都会查清楚,还百姓一个真相。”
张翊道:“昨日圣上登基,守卫如此森严的情况下,朱雀街东巷还是生了事端,府兵一刻之后才到。让你们大理寺查事情缘由,一个个说查不出来,报上去的册子联编乱造没一个能看。今日又无辜绑人入狱……你们还真是不想再上京混了。”
亭长抹了把汗,试图解释说:“那东巷……本就不是我们职责,而且这百姓离开时步子乱的很,现场剩下的东西了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什么线索,上面要的太急了,一时半会儿我们也不能拿出什么有用的证据啊。”
张翊脚步顿了下,幽幽道:“这件事情也没证据,那人儿是挂在梁上的,并无打斗痕迹,你怎说这是他杀?”
亭长一时哑然,重重咽了口水。
张翊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大步流星。
牢房中杨芮迷迷糊糊看见了他的身影,撑起胳膊,待眼前眩晕过去,轻喊了声:“张翊。”
他闻声一应,大步跨进牢房,蹲在她身前查看状态。杨芮意识有些迷糊,她抓住张翊胳膊,“他们……”
话未说完,张翊被她手心温度烫到,顿时担心起来,“怎么这么烫?”
杨芮摇摇头,没了说话的力气。
“此事我会如实上报给世子。”张翊边说着,边接下斗篷披在杨芮肩上,将她服扶起来。
牢房外,亭长搓着手,咧嘴道:“大人,这狱中本就寒冷,这生个病什么的,都是正常不过的啊。”
张翊不理。
杨芮坐了太久,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低声道:“我走不了了。”
“我搀着你,就走一小段路,外面有马车接应。”他架住杨芮肩膀,一点点往外走,回头看了眼亭长,淡声道:“你最好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亭长连忙称是,缩着肩跟着二人走出去。
马车就停在大理寺邸门前正中,车下有几个护卫身佩刀刃,目光寒冷。
见到二人出来,纷纷拱手。张翊扶着她上马车,马车中有侍女探出头来,连忙收起车帘,伸手接她。
张翊安顿好杨芮,站在车下似是不解气,转身朝亭长勾了勾手指。亭长见事情有缓和的机会,立马屁颠的接近。张翊凑到他耳朵旁道:“你今日运气实在不好,你知道你惹得是谁吗?”
亭长茫然地摇摇头。
“你惹的,是宣王捧在心尖上的人。”
亭长当场皲裂。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
侍女递上手炉,杨芮揣在手里暖和,眼皮很沉,身上压着件大氅却还是很冷,头晕脑胀,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张翊在一旁观察到她的情况不是很好,沉声朝外道:“快回王府。”
马车飞快驶过街道,杨芮倚在软枕上,抬了下眼皮,声音虚弱:“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张翊答:“樊楼传了音,说你在东巷出事了。东巷死了人,探来探去,查到了大理寺。”
“我哥知道了?你别与他提,他一定又说我冒失。”杨芮往被子下缩了缩,胃里一阵不舒服。
“接你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杨芮脸色实在不好,张翊看了眼帘外,还得有一段距离,他接着道:“这个时候,时和估计在和大理寺的人对线。”
杨芮朝软枕里靠了靠,睫毛微颤:“他就不能收收脾气。”
张翊叹了口气,“你们二人,谁也别说谁。”他手肘撑在桌上,垂眼把玩着令牌,笑道:“不过,他估计得感谢你。大理寺上头站着坑位不作为,早就没几个好人。官员狗仗人势,仗着有一点权力,便耍起了威风,早就该骂一骂,如此正合他心意。”
“杨岁行和以前一样什么都要插一手。”杨芮看向张翊,抬头间发丝有细汗落下,她声音很低,又带着些哽咽:“张翊,我想回家了。”
张翊眼中划过一丝心疼,替她撇开碎发,轻轻擦去细汗,将她当成小孩子哄道:“我们这就回家。”
“谢谢你一晚上找我。”
张翊佯装责备:“又与哥哥我生分。”
杨芮浅浅一笑,藏在被子下的手里一直紧握着那块帕子,虽说着回家,却又在考量。
于是她问:“哥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骗我?”
“或许,他们从中能得到什么?”张翊答。
杨芮低声嘟囔着:“得到?骗一个陌生人能得到什么?我明明帮了阿满,她和她父亲却反过来咬我一口。那亭长明知此事有蹊跷,还依旧将我押入牢中,逼我认罪。他们都很坏……”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做了好事,他们就能感受到我的善意。在源城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可无一例外,总有人使劲脑筋算计。”
“他们,看不见我的善。”
“岁稔,你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你对她好,便要对你好的人。人们眼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有两个:权和利。你、我、时和都不会永远是善人。所有人都有自私、阴暗的一面,只是有时候你没有遇到,但不代表你帮助的他就是纯然之人。”张翊看着她,神色缓和,又徐徐道:“这世上的纯然之人太少了。”
“孩童未曾教化,会野蛮地生长出最有利于自我性格。这对他来说是不良环境强迫的、造就的、却是最适合他的性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人性恶。”
他讲完话,杨芮干脆盖上了帽子,闷在斗篷里,不说话了。
张翊轻笑一声,无奈摇摇头。
杨芮所接触到的人情世故太少了。她生活在山上,周围聚集着一群无欲无求又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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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怀的长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见识不了人性复杂。
这些对于杨芮来说还是难以接受,人教事情不一定能学会,但事教人一次就会。可张翊并不想她要去经历这些,太痛,太残酷。他垂下眼,温声道:“王府到了,要回家吗?”
那帽檐下没有动静,他静静等着也不催促,半晌杨芮才拉下帽子,闷声答:“我觉得有点发热。”
“知道了。”他笑着,抬手扶住她的胳膊,“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时隔七八年,杨芮头一次回宣王府。
宣王府总体上变化不大,由于宣王妃很喜欢站在高处观景,所以府中建有的大多都是二层楼阁。阁子前便是假山水榭、玉树琼枝。府中一草一木几乎都是宣王夫妇亲手设计栽培,谁人不敢乱动。
杨芮少时总喜欢在雨天到廊下点灯,橘光打在白墙上,廊外是银灰天空,枝条蜿蜒向四方,雨水打在上面,极其动听。
她依旧认得路,离家时才在新院子里住了不足一年。
院中只栽了棵玉兰,便没了高树。只有些绿草、盆栽。这院子每天都有人在洒扫。
院子里,妙青正仰着头对树上光秃的枝条发呆。
张翊在院前停下,远远叫她:“妙姑娘,小郡主回来了。快来扶小郡主去休息,大夫一会儿就到。”
妙青闻声转头,看见杨芮,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小姐!”,说罢迅速大步跑过来。
妙青依旧纤瘦,只不过脸色比源城好了许多,看着红润不少。
“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看了眼张翊,匆匆行礼,“张司马。”
张翊朝她点头,将杨芮交付于她。
杨芮唇色苍白,面上有汗珠,整个人病怏怏的。
妙青察觉异样,二话不说就扶着杨芮进屋。
杨芮一路上强撑到这里,已经不想说话,她全身靠在妙青肩上,压下胃里的不适。
妙青没有多问,扶着她进了屋。
屋中有淡淡梨香,杨芮嗅到了熟悉味道,眼皮越发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
睁眼时,纱帐外只有妙青一人,她背对着床榻,拿着布子擦拭衣架。
杨芮没有动身,只是侧头,扫视内室环境。
内室经过精心设计,杨芮小时候眼睛不好,所以这里的家具都采用暖调,灯架上永远有暖灯亮着,不怕熄灭,一眼过去视觉上十分舒适。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了。
“小姐,你醒啦。”妙青放下布子,走过来蹲在床边观察了一番,“看着比昨日好多了,要去请大夫吗?”
杨芮撑着起身,脑袋不再昏沉,轻松不少。
“去请吧。”说罢,杨芮又叫住她,问:“府中什么情况?张翊在吗?”
“张司马不在。”妙青倒了杯水,递给杨芮,继续说:“世子也不在。昨日朱雀街西巷又出了事端,大家都在忙着调查。”
杨芮抿了口茶,褪去口中清苦,道:“与东巷是相似的事情?”
妙青点头:“是的。不过东巷发生的事情还是比较严重。听说因为这件事情,圣上第一次上朝便动了怒,有许多官员被革职。”
“头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该有个交代。”杨芮掀被子起身,妙青拿来一件薄衫披上,杨芮道:“先叫厨房送来点吃的,我想吃口东西。”
23. 第二十三章
张翊进明悦苑时,杨芮正在吃粥。
她一手搭在桌上,让大夫诊脉,另有手拿着玉勺,一口一口舀起甜粥,一口粥下去便四处瞧瞧,问问这,问问那。
她正好垂下视线,看见张翊站在月台上,连忙挥挥勺子,“翊哥,快进来!”
张翊这才走进来,温声道:“嘉成吃慢些,待会儿胃又要不舒服了。”
“没事。”杨芮朝他一笑,“我好多了。”
大夫诊完脉,收起帕子,起身朝张翊道:“大人,姑娘已经好了大半,这几日不要着凉便能痊愈。”
“多谢。”他抬了抬手,身后有人进来,他道:“快送大夫离开。”
屋外草木摇曳,微风吹过枝条落下片片枯叶。张翊等她喝完粥,才询问了一番状况。
“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杨芮喝了口茶,抬头问:“那东巷的事情影响大吗?”
张翊轻点着茶盖,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日出了人命,死的姑娘是花月楼的头牌,人捞上来时,已经臃肿,难以辨认。昨日西巷也差点出人命,幸好成中郎将及时带人救下,才保下性命。”
“细看这两件事针对的无疑是皇城里那位。”杨芮道。
张翊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杨芮斟酌一会儿,道:“是梁王吗?”
“不知。”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苦闷道:“从目前看来,这两件事情与梁王毫无干系。”
“那朝中相信这是天罚?”
“自然不信。”
杨芮垂下眼睛,盯着绣鞋,道:“那你们要查什么?背后指使之人?既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定然是把自己伪装起来的。”
“原本不是非要查,但此事牵扯起来一些言论,导致现在不查也得查。”他顿了顿,道:“民间有传言说,陛下登基有违天道,不是皇城人选。所以降下了天罚。”
杨芮轻嗤,“屁话。”
“这种话,百姓信。”张翊搓了搓手心,笑道:“先不说这个。时和问你,何时打算以嘉成的身份回来?”
“我在外面挺自在。”
张翊看向她,道:“不想回来吗?你以郡主身份,行事更加方便。”
杨芮深深看他一眼,一般情况下,问到这些话就说明已经替她想好了下一步,她挑眉,“他又替我安排好了?”
“还真是。”张翊轻声一笑,“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嘉成郡主回京,可是喜上添喜。”
杨芮沉默片刻,道:“你俩最好别把我当成棋盘里的棋子,不然我会掀桌。”
她语气虽是平淡,却极其生硬。张翊见她眉间浮起了阴雾,连忙道:“自然不会。我和时和可舍不得你去冒险。”
杨芮自是信他,便没说话,低头喝完一杯茶,身体舒畅不少。她看着张翊,一身浅蓝长袍,外披白羽斗篷,正是施展才华的最好年华。她对上张翊探究的眼神,闷声问:“陛下废了政策……你要离开宣王府了吗?”
张翊道:“不离开。”
杨芮听到话后,心中松了松,又调侃道:“为何?我哥这么吸引你?”
“我在京中就认得你们二人,离开王府我还能活得下去吗?”他笑道。
杨芮随着他浅浅一笑,站起身来晃了晃手指:“以你嘴毒程度……够呛。”
说罢,妙青取来披风,帮她系好绳带。杨芮道:“我先出去一趟,有什么事情直接让人去樊楼找我就行。”
“慢走。”张翊起来送她,院门前有侍卫候着,见他出来,立即道:“大人,世子传了口信。”
杨芮对他挥挥手,“你去忙吧,我自己认得路。”
“好。”张翊这才带着侍卫离开。
杨芮回了樊楼。
后院里樊箐正在整理密信,亭下方桌上摆满了誊抄好的字条。
“回来了。”樊箐抬眼看了一下,立即低下头,手中飞速整理,“这几日的事情有点多,没来得及亲自去救你。不过消息传得快,托人直接找了张翊。”
杨芮在亭下站定,“樊姐你在城中人脉真广。”
“那当然。”樊箐回答。
“那你知道东巷的事情是谁做的吗?”
樊箐没有抬头,“不知道。这件消息还没有到我手上。”她顿了一下,双手撑在桌沿,眼里含笑,“师妹,若是涉及到皇城的密信,我都没资格看呢。你师傅估计会知道,但是他不管尘世繁琐,问他等于没问。”
见杨芮流露出失望之色,她垂头在桌上找了找,拿起桌角上青色印章,下面压着封书信。她取出来,道:“不过有其他有用信息。”
杨芮接过信笺,看了眼黄纸。
“东巷落水舞女,原在源城陆家做过工。听说是因为陆家灭门之后无处可逃,在路上被人贩子拐到了上京,买进了花月楼。”樊箐直起腰,继续说:“这人已经死了,尸体转交了刑部,估计什么也查不出来。不过,有件事很凑巧,明日东巷又有台子要上。上台的舞女与她是好姐妹。但她的原籍暂时没有消息,不过据我看,大概率也是源城人。”
杨芮将信笺放在桌角,感谢道:“樊姐帮了我大忙。”
“小事一桩。”樊箐得意笑笑,看了眼信封,问她:“你不看吗?”
“你告诉我这些就够了。”杨芮从香囊中拿出一颗糖塞进口中,又递给樊箐一颗,问她:“樊姐,东间坊为什么住的人这么少?”
“那个地方不太好。人伢子泛滥了……对了。李满那家子,死的娘子身世有点奇怪。”樊箐挠挠头,把糖放进口中,“咂”了一声,感觉有些棘手,“这娘子原本户籍上写的是青州人,不知道为什么,昨日出来的卷宗上写着她是颍川人。听闻此人会医术,但在前几年疯了。”
杨芮细细听着,“这娘子姓什么?”
樊箐摇摇头,“说是逃荒的人,挂了李家人的姓,名字……没人提过。”
“我知道了。”杨芮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樊箐伸胳膊及时拉住她,带起的风,险些将桌上字条吹散。
“先别走。”樊箐拿镇尺压住纸条,从一侧绕过来,担心道:“行事太大胆了也不好。万一遇见了个坏人,到时候就难以脱身。”
“这我知道。”杨芮眸子沉了沉,回想起东间坊的遭遇,低声道:“我已经经历过了。”
樊箐还是不放心,让她稍等片刻,赶回楼里找东西。
楼中灯亮了又灭,她在亭外等着,天上总有一两只黑鸦掠过。
“找着了。”樊箐从后门出来,扬起手中令牌,“花月楼中有个乐女,叫平安。她是楼里探子,你去的时候直接找她。把这个花令带上,不然平安可不会认你。”
“好嘞。”杨芮接过银令牌,“那我走先走了。”
樊箐扶着额头,有些困乏地打了哈欠,嘱咐道:“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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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自己,小心一点儿。你师傅要找上门,我可招架不住啊!”
樊箐看着杨芮背影,她抬手挥了挥,消失在路上。樊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小师妹太有精力也不是什么好事。”
皇城中,护城河两侧垂柳早已苦败,枝条光秃秃地飘着,风吹过长阶,扬起了宫道上二人的衣摆。
出宫时,卫璋遇见了杨岁行,一路虽并肩,却并无搭话。
到了城门处,两人都停下来等马车。
杨岁行对着掌心呼热气,斜眼看身旁之人,“听闻阳陵侯精神不太好?小侯爷怎不回家侍奉身侧?”
卫璋视线淡然,湖中水面上有些结冰,两侧石墙上结了霜,他缓声道:“不需要在下侍奉,自有人赶着要去。”
杨岁行笑得欠,说话也欠。他缓缓点头,似是疑问地“嘶”了声,道:“谁呀?这么吃力不讨好?这人不知道卫小侯爷才是嫡长子吗?竟敢赶在你前面,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得教训教训才是。”
卫璋扫他一眼,双手缩进斗篷中,淡声回:“是呢。”
宫道上有身着大红宫服的大理寺卿从两人身旁路过,鬓发有些散落,他气势冲冲地瞥了杨岁行一眼,哼一声,甩袖快步离开。杨岁行哼笑着,又察觉身侧的视线,缓缓道:“今日堂上你别介意,本世子骂的是大理寺,与小侯爷无关。”
卫璋视线随着大理寺卿移远,他神色冷清,道:“在下已不在大理寺当职,自然没有关系。”他抬了脚,下了步台阶却被杨岁行叫住,听着他在后头戏谑道:“小侯爷着急着去哪?马车还没来呢。难不成又赶着去花月楼看歌舞?”
卫璋缓缓抬起头来,他侧过身,朝杨岁行看去,直接了当:“在下不想在此与世子交谈。”
“不想与我交谈?”杨岁行“啧”了一声,想了想,“难道是因为那日,本世子没有回应你的问题?……那小侯爷未免也太小心眼。这还用我回应,你不是问了许多地方都得了同样的答案吗?”
卫璋抬了抬眉,转回头,继续往下走,声音留在后面:“觉得杨世子聒噪。所以不愿交谈。”
“……”杨岁行嘴角抽了抽,甩袖也往下走。
刚抬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他。
“世子爷。”将作府少监吭哧吭哧跑着,手里拿着张图举在头顶甩来甩去。
杨岁行拥了拥鹤氅,退回台阶,侧头看他,“有事儿?”
“有事!有事!”少监刹住脚,捂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来气。
“什么事儿?”少监举着的图被杨岁行一把薅去,他垂下眼,大略看了看,塞回少监手中,“工部给图纸,你们将作府按着做不就是。”
少监缓着口气,艰难咽了咽,摆手,“不是、不是这图纸的事儿。是工部推上来一人,说他曾是工部原侍郎的徒弟,问将作府能不能接受。”
杨岁行说:“徒弟那肯定好啊。”
少监恢复了些,直起腰来讲:“这人,是城西李家庶子,李廷钰。”
“李家……世代精英呐。”杨岁行眯了眯眼,抬步往下走,“你们将作监的事情,何必问我?”
“可是。”少监脸颊跑得通红,他眉头扭成八字,“世子,您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啊!”
“饭都不管乱吃,你话怎敢乱讲?……这太吓人了少监。”杨岁行摇摇头,拱拱手,步子加快,“臣还得为陛下出宫办事,您将作府自己看着办。”
24. 第二十四章
花月楼,位于朱雀街最大的风月楼。
楼外道路上马车拥挤,形形色色之人遮住面庞,随着引路小厮走进花月楼,行人路过此处需得侧肩才能通过。
从楼外看去,雕花窗棂之间镶有素白窗纸,灯火葳蕤,刚巧投射出楼内景色一角。霜色窗纸后一道道人影,觥筹交错,笙歌鼎沸。
楼中烛光耀眼,高大花门前便有醉汉被架着丢出门外,躺在街上不省人事。
杨芮进门时正遇着耍酒疯,侧身避了避。楼中艳红长纱垂落至地面,入眼是巨大彩绘圆台,抬上舞女身姿曼妙,勾人心魄。
这里不乏醉生梦死之人,又被戏称为为京城权贵纸醉金迷的乐园。
“这位公子,想吃什么酒?”
她将进门,香气若有若无传进鼻腔,尾调有茉莉香,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难闻。
有身着拖地长裙的乐女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一番,捂嘴笑道:“公子看着面生呢。”
杨芮比较熟悉这一番操作,于是朝她一挑眉,揽过肩膀,将袖中藏着的花令露出一角,低声道:“我找平安呢。”
“原来是找平安啊。”乐女笑盈盈地拂过袖口,手指缠在她指尖,附在耳边轻声道:“走吧,小女带您去见她。”
杨芮眉头微跳,乐女发丝快速扫过脖颈。她脖子一痒,浑身颤了颤,突然显得拘谨。
二楼雅间。
乐女令她进门之后便退了出去。
屋中熏着淡香,铜镜前落着个明艳女子,她透过镜中打量着杨芮,梳子一下一下顺着头发。
“这是樊箐的花令咧。”平安瘪瘪嘴,视线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有些不高兴:“你与樊箐啥关系?”
杨芮答:“她是我认的姐姐。”
“姐姐啊。”平安放下梳子,旋身朝向她,缓缓翘起腿,嗓音轻快:“我就说她哪里能轻易把我的花令给别人。”
平安撑着桌沿起身,走了几步,“你要问我啥?”她摊开手,笑得明媚:“整个楼里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杨芮也就不必忌讳,直接道:“那日落水的舞女……以及她在楼中的姐妹是谁?”
“那日落水啊。说来我就气。这姑娘本是我花月楼头牌,上台之前,设施都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来的,怎就偏偏那天出事了?”平安表情十分不爽,抬首间,她道:“此事不急,本姑娘还在调查,而且已经处理了一批涉事人手,你若想要他们的名册,我这就可以让人送过来。”
杨芮朝她一笑,嘴巴似抹了蜜,“平安姐姐这么英明,姐姐查了,我便放心。”
平安被她逗笑,“你这小嘴儿,没少哄人吧?”她眉尾一挑,也愿意说了话,“与她熟知的姑娘叫陶娘。说什么都不愿上台了,今日也不愿出门献舞,正在隔壁房间哭着呢。”
她抬了抬胳膊,指着隔壁,有些头疼揉着太阳穴,“今日有人点她,那人来头还不小。但她哭着呢,怎么也不可能让她上台了。”
“陶娘有见过什么人吗?”杨芮似是没有听到,岔开话题道。
平安鲜红丹蔻撑在额角,歪头看她,“有啊,她与枝娘都见过不少权贵。她俩最会跳舞,不少人啊……那是来透过人看其他人呢。”
杨芮道:“两人见过多少同一人?”
平安靠在椅背上,右手点着拇指上的丹蔻,衣袖滑落至肘间,她笑而不语。
杨芮明了,直接问:“平安姐姐想要什么条件换?”
“这个呀,不是本姑娘针对于你,所有人来都是有规定的。”平安抚着指尖,解释道:“就连樊箐亲自来,也是要有条件的。”
“明白。”杨芮站在门前,从头都没有坐下。
平安指了指椅子,“坐。”说罢,挑眉上下打量着她,“女公子可能懂舞乐?”
久经风月之人,怎能看不出她为女子。杨芮也不惊讶,顺着她的旨意坐下,摇头:“不懂。”
“啊呀……”平安惋惜地惊呼,笑得像狐狸,眉眼弯弯,“看女公子这身打扮……习武之人吧?不像是不懂舞乐之人呐……”她身子前倾,双眸盯着杨芮的眼睛,颇具压迫感,“莫不是……唬我?”
杨芮不语,只是一味地后倾。
平安和樊箐都喜欢施压。
“哎呀。”平安回身,手指勾起桌上散着的钗子,抬头看她,“本姑娘不是要送你信息吗?这就是一条呀。今日来见陶娘之人,就是你想见的那个呢。”
她声音带着媚气,“这可是唯一的机会呢,真不想见见吗?”平安顿了顿,又道:“若是真的不会,那舞剑什么的也可以呢。”
杨芮神色无常,腹诽道: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呢。
屋外有女娘来敲门,接着道:“平安,那人已经到了,要告知陶娘一声吗?”
平安笑而不语,只是挑眉看着杨芮。她抬起右手,展开手掌,手指一根一根落下。
杨芮心中有千万匹马跑过,她咬了咬牙,真觉得平安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但她没证据。
最后一根手指落下,平安方启唇,就被杨芮截断,“我答应你。”
“不必。本姑娘有人选。”平安料到她会答应,转身从妆台上拿出一块香料,塞进杨芮手里,“记得涂一点这个,到时候你问他什么,他都会说。”
“巧娘,带这位女公子去换装,打扮的漂亮点。”平安声音落下,门口就有人推门而入。平安挡在巧娘面前,围着杨芮转了一圈,“什么铃铛呀,绸缎呀,钗子呀,都给她。可不能白浪费这一张好脸。”
巧娘只是瞧了杨芮一眼,就想好了所有装扮。
当即拉着杨芮去梳妆间。
杨芮全程被推着走,巧娘在她耳边低声嘱咐,“放心好了。大多女娘卖艺不卖身的,那三层客人更是懂规矩,你不要怕。上台只管乱跳,那一层,大多都是来谈事的,不会看你跳舞。”
杨芮半信半疑地跨进梳妆间,“真的?”
“真的。”巧娘动作十分熟练,将她按在矮凳上就一顿上妆,眼睛专注地盯着她的脸。
“那……来的是谁?”杨芮睁开眼,又被她用手覆上。
巧娘道:“不知道。这种事情平安不会告知我们。”
怪不得。
想套话都套不出来,只能亲自去见一见才好。
说实话,杨芮已经七八年没有跳过舞,一些东西早就忘了个干净。她越想越觉得这样实在不妥,“巧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那房间里的人打了起来,怎么办?”
取脂粉的手一顿,巧娘避了避她,道:“这,还没见过有女娘与客人打起来。”她又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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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关系,那人应该亲和的很,不会与你打起来。”
杨芮睁开眼,打断她,“你知道他是谁?”
“……”巧娘抿了下嘴,迅速眨了几下眼,放下妆盒起身,“我去给你拿衣服,一会儿给你扎头发。”
她离开的背影有些心虚。杨芮收回视线,捏着手里的香料块,算着如果现在离开,她能拿到消息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其他路嘛。
“女公子,那窗户翻出去,您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消息了。”
巧娘抱着衣衫,眼睛瞪得很大。
窗前杨芮已经推开窗子,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她忙关上窗子,见巧娘把衣服放在桌上,道:“连外面儿的大人都查不清楚的事情。除了平安知道内情,相信外面没有人知晓。”
她看了眼杨芮,又瞥向衣衫,“女公子自己换吧,待会儿我进来给你梳头。”
“好嘛。羊入虎穴,走都走不了。”杨芮提起衣裙来看了看,认命般的一把抱起来到屏风后换衣服。
大不了就打一架,还能怎么办?
杨芮叹了一口气,只希望不要遇见熟悉的人。
一顿梳妆结束,巧娘对着她感叹了好久。
铜镜里女子明艳大方,蜂首峨眉,眉下红痣在妆容衬托下,多了几分妖艳。
正应了平安的话,巧娘什么钗子都要往她头上簪,杨芮顶着沉重的脑袋,拒绝道:“够了,我头都抬不起来了。”
巧娘这才作罢。
女娘敲了敲门,催促道:“客人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这就来。”平安回道。
“你们真的放心我上去吗?要是惹了事,我可不担责任。”杨芮托着脑袋,悄悄拔下几个钗子。
“女公子放心好了。”巧娘牵着她起身,还特意替她围了面纱,“女公子都不用起舞,这容貌站在那里都引得人们惊叹呢。”
杨芮笑了笑,实在觉得这并不是好事。
“走吧。”巧娘拉开门,在前面引路,“我带你去,那香膏已经帮你涂上了,待会儿就看你自己怎么问了。”
走出房门,楼下乐鼓声冲进耳朵,再往上走,乐声小了许多。
两人路过窗子,能见到窗影下翩翩起舞的舞女。
杨芮眉心一跳,不敢想象待会儿投在这上面的是何等难看的舞姿。
巧娘停住脚步,面对房门,她抬手轻敲三下,声音细了许多,“大人,陶娘到了……您看,现在进门吗?”
雅间里许久未有回音。
巧娘皱了下眉,却能留出空隙,回头无声安慰着杨芮。
杨芮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脸,手背上一阵轻响,她闻声动作缓了缓。
巧娘等了一会儿,才又敲了敲,“大人?”
“进。”屋内的声音融合进了乐声中,杨芮没有听清,但巧娘听清楚了,连忙右侧招手,随后轻轻推开门。
紧接着两三乐人鱼贯而入,纷纷在台前支好了乐架。
透过垂下的纱帘,杨芮只能看见隐约身形,其他一概不知。屋中点有熏香,与堂外不同,是更为清淡,绵长的香气。
杨芮愣了一下神,总觉着哪里闻过。
“女公子。”巧娘朝她使了个眼神,眼中些许鼓励,“进去吧。”
25. 第二十五章
屋中,轻纱相隔。
垂帘被衣裙惊起波动,微风扫过浅棕色竹帘,带动细绳下绿珠银铃轻轻摇晃。
一阵清脆铃铛响起,杨芮踉跄着进了台子中间。
右侧门缓缓关上,雅间内又恢复平静。
两侧乐女身着彩衣,似是见惯了这般情景,神情轻松,朝她纷纷鼓励地点头。她们手中架好乐器随时准备开始。
杨芮站在台子中间一时有些局促,只能听见心脏快要跳出胸口。她一阵紧张,身后琵琶乐女低声提醒她,“要开始了,摆好动作。”
她脑中迅速回忆,想起来细枝末节的动作,便动了起来。
轻纱拂起,琵琶声渐渐带入佳境。
杨芮憋着一口气,僵硬地舞来舞去。她反复在心中,提醒自己,此行是来套取消息,并不是真正来跳舞的。
半曲过去,一个拍子都没卡上,杨芮彻底摆烂,就这样吧。
爱咋咋。
竹帘后的人缓缓放下了茶杯,略带疑虑:“陶姑娘今日不舒服?”
他一开口,乐声降了不少。
这一声音,直接唤起了杨芮的记忆,她乱飞的身形一顿,举着手缓缓落下。怪不得一开始便觉得气味相熟,她抬眸看向竹帘,枯黄色竹条下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桌上,骨节分明,拇指间带着一圈青玉扳指。
不见其人先闻其香,此人是卫小侯爷,卫璋。
顿时,她心中不适感消减大半。这算是,熟人相见……只不过是单方面熟人相见。
卫璋并不知道她是邵县郑乔。
耳中琵琶声渐渐清晰,那些被她掷于脑后的舞乐瞬间喷涌出来。她来了劲,朝乐女抛了个眼神,后者立即会意,乐声戛然而止,转而弹起新的一曲。
此曲为《春雪》。
琵琶声声悠扬,音乐勾起了些少时记忆。杨芮收整动作,随乐声缓缓抬臂,她抬起眸子,那些儿时场景似乎又重现在眼前。
少时她很喜欢跳舞,追着宣王妃为她找舞师,每日都会在亭下练舞。
那时候,练得最起劲的就是这一曲《春雪》。成顺帝知晓此事,还打趣道在春日宫宴上让她大展身手。可惜春日宫宴没有等到,她便大病一场。
在雨夜中被宣王连夜送往源城陆家。
她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眼前一片灰暗,身体仿佛身在火炉,灼烧感侵蚀着神经,疼痛难忍。
后来她到了陆家,家主接下这桩烫手山芋,为她诊治。
那时候,她看不见,听不清,每一日都很难熬。在陆家调理了些时间,杨芮渐渐精神起来。
偶然一天,她偷听到陆家家主与宣王的对话。大致说她中毒伤及肺腑,这双眼睛可能会因为毒发而再也看不见。
她自己蹲在屏风角落,小小的一个,委屈着,委屈再也不能看见舞师跳舞,再也不能学舞。
杨芮很难过,但她不哭,因为眼睛会坏。
再后来,陆家大火,火烧红了半边天,等她到了济州才知道陆家医术圣手,全部死在大火。
她独自一人被送上岚山,詹寒玉对她极好。那些过往琐事本就扰人,她又小,存不下那么多仇怨,于是便渐渐抛在了脑后。
詹寒玉告诉她:不去想,便想不起什么。
琵琶声声,落入心头。
竹帘之后,卫璋恍然了。
那一双清明眸子紧紧落在轻纱之后,五指不自觉收紧,若仔细瞧,会见到他手指在颤抖。
一曲毕。
杨芮缓缓停下来,过往旧事也从眼前一一掠过。她抬起眸子,眼睛弯弯的,面带微笑向前走了步行礼,压着声音道:“大人,我帮您倒酒吧。”
对方没有回应。
杨芮虽有些拿不准,但看到身旁乐女鼓励地眼神,咬了下唇,此时不做等待何时?于是提着裙子缓缓上前。
她接近卫璋,跪在软垫上,双手托起白瓷杯轻晃了晃,没有酒味。壶中有淡淡茶香飘出,她有些犹豫,酒壶里装的竟然是茶水。
桌上只摆着这一处白瓷壶,应当就是这个。
她神色微动,方拿起壶,手腕被一直手牵住,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身体一颤。
卫璋五指收紧,她瘦弱的骨节被捏住,难以挣脱。
紧接着,竹帘从中间缝隙中打开,绿珠轻晃。桌上釉彩瓷杯被打翻,沿着桌角滚落,沉重地摔在地板上。
桌上洒满茶水。
竹帘之后的人物映入眼帘,他长发垂落身后,一只翠色发带被微风扬起,翠青长衫外套着深蓝腰封,袖口绣有花纹,通身矜贵。
杨芮与他面对面,近在咫尺。她视线从手腕间移开,神色微怔,抬头与卫璋四目相对。
琵琶声落,过眼年华。
这双眸子中翻涌的莫名情绪让杨芮不敢直视。他凝望着她,眸子里似怨哀又似惊诧,久久未消散。
杨芮见着他神情有些混沌,意识到有些不对,往后缩了缩手腕。
“杨岁稔。”卫璋开口,声音极轻,却有些缠绵。杨芮瞳孔一缩,连忙抽出手腕,又听他声似哽咽道:“你当真没有死……”
她当然没死!每个人都要关系一下她死没死!杨芮腹诽。
话说回来,杨芮迷惑地看向他,难道是香膏……她垂头扫了眼手腕,那地方涂得最多。而且,卫璋眸子看着并不清明。她想法证实了大半,于是大胆了些,立马坐直,尝试着说话:“大人,你怎知我身份?”
卫璋怔怔望着她,狭长的眸子略显迷茫,却未启唇。
竹帘被她轻轻挡开,她越过界限,打算略微出手,施展报复。
长案桌旁有一软垫,杨芮徐徐单腿撑上,手指抚上卫璋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大人,陶娘的姐姐阿枝在前几日落水身亡,陶娘十分难过。这几日一直思念枝娘,难以入睡,听说姐姐那一日见过大人,大人可知枝娘有说什么吗?”
卫璋看着她,眼珠微微动了动,声音轻缓:“她说,有人要她去死。”
“……啊。”杨芮惊呼一声,后退了些,似乎受了惊吓,用轻纱挡在眼下,眨眨眼:“那大人知晓是何人吗?”
他闭了闭眼,似是察觉,又没有完全清醒。
过了有一会儿,才听到他温声道:“芥山学宫。”
芥山学宫?杨芮思量一番,记了下来,又问:“那大人既是大理寺少卿,知晓东间坊的事情吗?”
卫璋眸子微垂,他坐得端正,听到此处,神情上有一丝微妙的情绪一闪而过。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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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杨芮迅速看向卫璋,他垂着眼,眉头紧蹙,手指用力摁在眉心,有些挣扎。
她心道不好。
卫璋要醒过来了。
思索间,她已经提起裙边,撑着案桌站起来,动作一气呵成。
却还是未抵过他的手速。杨芮刚转身,手腕就被用力扣住,又是骨节处。她回头,长发拂过卫璋的眼睫。
卫璋抬头,仰视她,眸子清冷。
琵琶乐女们似是觉得此时应当响起一曲,默契地拨动长弦,乐声骤起。房间中像是定格了一般,杨芮垂目看着卫璋。对方仰着头,声音听不出喜怒,“陶姑娘?要去哪?”
这时候可不是听欢乐的时候啊!
杨芮尴尬一下,回首迅速抬手臂,想要切上他的晕穴,却被他仰身轻巧地躲了过去。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手掌,此人不是柔弱不能自理吗?
见此行不通,杨芮破罐子破摔,随手抓起酒壶砸向卫璋。
卫璋牵着她手腕,往前一带,杨芮手骨一疼,失了中心向他栽去。
酒壶砸向墙角,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声音不小,正好叫外面那位听了个正着。
萧玄闻声,神色凌起,直接扶剑推门而去。
“大人!”
杨芮整个人都要趴在卫璋身上,她用胳膊勉强撑住桌沿,拉开了一些距离。
萧玄入眼是琵琶女垂目平静奏乐,只有那舞女不知所踪。他急瞟了眼帘后,不知发生何事,于是在门前有些踌躇。
杨芮瞪了他一眼,见局势不利,却又抽不出手腕。她咬着后槽牙,决定来点狠的,于是俯身在他耳边道:“大人,若是你喜欢的姑娘知道你在此处喝花酒,会作何感想?”
手腕顿时被松开。
奏效了。
她得逞一笑,迅速撑起身,倒退几步,从袖中捏出药粉,用力一撒。
狭小室内顷刻间弥漫起白雾,众人只听得一阵清脆铃铛急响而过,眼前白茫茫一片。
乐女们有些吓着,琵琶也不弹了,纷纷遮起口鼻向外跑。
萧玄身手迅捷,追到窗前,只留下一串银铃躺在窗边。他往下看时,早已没了身影。
卫璋用指腹轻抹桌面,凑近看了看,随即甩了甩手,道:“无毒。普通细粉而已。”
细粉奏效时刻很短,仅仅几息,房中便恢复视野。
“跑了。要不要追?”萧玄转身,地面上落了层白尘。
卫璋起身,走到窗前,银铃折射了阳光,闪着点点白光,着实耀眼。他眸色沉了沉,半响才道:“追。”
萧玄得令,沿着窗沿追了去。
室内只剩下一人,他收回了视线,向圆台看去,右手心还残留些余温,指尖微颤。
那一瞬间,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故人。
少时的杨岁稔舞姿肆意洒脱,有着自己独特见解,她眉下有颗痣,看人时一颦一笑总是明媚的。
方才那女公子,不论相貌还是舞姿简直如出一辙。
可她眼中神情,他在郑乔那眸子里也见过类似的狡猾。
一时间,思绪混乱。卫璋脑中突然闪过杨芮逃走前的话,神情越发黯淡,半晌自语道:“对不起。”
26. 第二十六章
天幕落下,街头染上了层灰雾。
花月楼后街人很少,杨芮绕过几间宅子,带着一身绸缎,从后墙翻过直接拐到另一处空院。她这一路跑来,身上银饰响声从来没停过。
这些响声在无人小巷里移动,简直是在直接告诉对方她的方位。
杨芮有理由怀疑平安故意在她身上挂满物件儿。毕竟平安看起来很爱看热闹,这么轻易获取信息,反而没了乐子。
她进了一处空院,刚拽完身上挂坠,身后就有脚步声接近。
院中空落落的,没有躲藏之处。杨芮还是低估了萧玄追踪的能力,只能咬咬牙继续翻墙。
平日里翻墙只觉得好玩,现在看来,无疑成了件十分耗力的行为。
她气息有些乱,左右穿梭在小巷里,眼见着就要到朱雀街主街上。主街百姓多,她这样一身反而引人注目。杨芮垂头看了眼身上衣服,烦躁地闭了闭眼。
此刻,耳边有风声穿过。
箭矢刺破长风,一只细箭从后侧方高处穿过高树枝叶,直冲她后背。杨芮体力消耗太多,来不及躲闪,她动作迅疾,往一侧扑去。箭头擦着她胳膊插在不远处的木板上,“噔”一声,箭头刺穿了木板。
这人还随身配一位弓箭手!
杨芮右胳膊只觉着一凉,紧接着整个右臂烧痛起来。她来不及多停留,身后萧玄紧追不舍。杨芮捂着胳膊,咬紧牙关,痛苦地起身,往朱雀街中奔跑。
萧玄追到此处,从木板中拔出箭矢,箭头上沾了血迹。
他四处扫了眼,草垛上同样有一些滴落状鲜血。
陶娘应是没有跑多远。
他抬起头,面前灯火阑珊,街上扬锣捣鼓,人声嘈杂。
朱雀街中人满为患,找起来麻烦不少。萧玄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一只鹰落在他手臂上,他取下竹条待看清字迹,抬头深深望了眼茶摊方向,作罢,转身离去。
茶摊上,杨芮抬手缓缓摘下帽檐,斗篷下显露出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苍白又极为憔悴,她胳膊上的一道伤痕,血肉翻卷,伤口牵动着神经,一呼一吸间都觉着刺痛。
她低下头瞧了眼,斗篷下依旧渗着血,黑血沿着指尖聚集。她快速用斗篷包住,在身上摸索了一番。
那平安把她所有钱财都留了下来,她身上最值钱的,只有头上这些金光闪闪之物。
杨芮随手拔下一支珠钗,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那支箭矢突然出现让她不禁想到了源城那次被当作箭靶子。源城贺府埋伏之人使用的是大弓,手法快准狠,直接要她们二人性命。此弓虽为小弓,却依旧奔着她心口去的,这二人手法极其相似,不难让人猜测,两次刺杀都是一人所为。
此人练确一手炉火纯青的箭术,手法老练,直射要害。
卫璋身边竟有如此人才。
而今日证实了之前猜测,杨芮得罪的只有卫璋。
那么说,源城贺府那日也是卫璋要杀她。
杨芮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冷汗,她以为的熟人,其实是几番要她取她性命之人。
她仰头朝天,叹了口气。呆坐了会儿,疼痛消减许多,她扶着墙缓缓挪到宣王府门前,抬头一瞧,两眼险些发黑。
阳陵侯车架停在王府门前,车两侧点着灯,有侍女出来迎人。
王府门前方灯长明,一阵祥和。
杨芮蹲在石墩旁,有些受不了,垂目休息片刻,从领口拎出竹哨,续了一口气用力吹响。
千缈出现的很快,他翻过高墙,身影刚刚稳住,四下却没见着杨芮。
“我在这。”一旁黑团子抬起一只染血的手掌,在微弱灯光下格外显眼。
她声音很虚弱,千缈即刻朝她跑去。
“女公子受伤了?”
杨芮脑袋靠在石墩上,神情疲惫,缓缓点了点头,“被箭矢伤着了。”
“我扶您进去。”千缈扶着杨芮起身,想从正门走,被杨芮制止。
“别从正门。”她深吸一口气,气急道:“待会儿你回去告诉杨世子,把方才来的那人赶出去!他妹妹都快被他害死了!”
千缈听得一头雾水,应下之后,从后门扶她进了明悦苑。
杨芮倒在床上,看着床顶,眼神呆滞:“妙青,我感受不到胳膊疼痛了。”
妙琴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小姐再撑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
话说着,院门前又匆匆走进一道身影。
刘伯迈着小步子,跨上台阶,面儿上满是焦急。
“哎呦啊!我的小郡主!”他边走边叹,到门前停下来,扒住一侧的门,问:“刘伯能进来吗?”
杨芮默不作声地点头,妙青立即明白,连忙道:“刘管家请进。”
“哎呦,听千缈说您受伤了!伯伯从前厅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谢谢刘伯。”杨芮侧头,额头上有些细汗,她看向屏风后,问刘伯:“杨世子把他赶走了吗?”
刘伯听着她连语气都生分了不少,于是探了探头,试弹问道:“谁?”
“还能有谁?”杨芮吸了一口气,愤愤道:“那阳陵侯家的小侯爷!我不想看见他出现在王府!”
她是真的气急了,说完喉咙一紧,便用力咳嗽起来。
妙青见状赶紧上前照拂。
刘伯为难地搓手:“小郡主呐,那可是世子的贵客……来谈朝事,不能赶走呀。”他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杨岁行在前院议事,千缈不方便进门传报,便只告诉了他。
大夫被引入院子,侍从道:“刘伯,人来了。”
“快快带进来。”刘伯出门相迎,来的是女大夫,便直接引进屋中。
一炷香熄灭,榻前水盆边儿搭上了个帕子,鲜血瞬间浸透,融进清水中,染红了瓷盆。
“伤得有些重,女公子被何物所伤?”大夫细细包扎着伤口,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杨芮呆呆地瞧着花架,上面放着一株绿植,她开口:“银箭头,估计是从高处射下。距离有些远,我躲了躲,没躲过去。”
大夫明白,上完药之后,收拾起箱子,嘱咐道:“女公子记得每个一日便要换药,这几日不要提重物,安心养伤,一定会好。”
刘伯站在屏风后,来回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院门,一会儿又看眼屏风。
“刘伯。”杨芮看向屏风,低声道:“你再转来转去我就赶你出去了。”
“哎呦,小郡主可别。”刘伯连忙停住脚,又道:“这前厅也该结束了。方才见着一堆丫头们从里面出来,怎得这样慢?”
“他们聊吧。”杨芮活动了下胳膊,气焰散了一些,“这几日也是我行事太莽撞,以后都要避着他些才是。”
刘伯道:“小郡主也别怪罪。这卫小侯爷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玉石般的人物儿。如今这样的性子,多多少少都被家中长辈所害。”
杨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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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下头,“他如何,关我什么事?”
刘伯欲言又止,远眺着前厅久燃不灭的光,叹了口气。
前厅。
杨岁行处理完事情,从书房朝前厅赶去,说起来有些诧异。
白日里对他避之不及之人,今夜就来找他了。
真是稀客。
“哟,小侯爷这是……有事找我?”他披着鹤氅,从后门进来,在正座上入座。
侍女端着茶杯入内,在杨岁行面前放下茶壶,倒了杯茶。
杨岁行抬眸,见着卫璋盯着侍女看,也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于是问道:“小侯爷看什么呢?”
卫璋垂下眸子,只是道:“还是请教世子一个问题,嘉成郡主到底身在何处。”
“……”杨岁行张了张嘴,院外正巧响起一阵清脆哨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又恢复笑容,“本世子回京不过一月,小侯爷为此事已经找我二三次,你到底要确定多少遍才肯相信?”
卫璋亦是听到哨声,只是瞥了一眼,并无理会。他看向杨岁行,道:“这几日有与郡主相像之人频繁出现,在下实在难以辨认。”
“小侯爷可别说笑了,嘉成离开了七八年,本世子都不知嘉成若是活着,该是何样貌。小侯爷怎知那些人与她相像?”杨岁行举杯喝了口茶,抬杯询问道:“这接近年关,小侯爷头一次接受太常寺事宜,定是焦头烂额。莫不是去了太常寺忙晕头了,出现了幻觉。”
卫璋不为所动,淡淡开口:“杨世子应该知道嘉成与你眉眼极为相似。”
杨岁行挑眉,“这世上相像之人多了去了。成王家的表妹不也与本世子颇为相似?”他继续道:“本世子这张脸可是集杨家美貌于一身,若是照着我这张脸易容,那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谁知卫璋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心上。
“世子是否有位远房表妹?”卫璋问。
杨岁行眨眨眼,不知他做何用意,随口答:“是有。”
卫璋理了理袖口,又问:“那这位远房表妹可是来自沂州长清县,名为郑乔?”
“没错。”杨岁行点点头,杨芮借用身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卫璋神情平淡地看着他,杨岁行被看得有些发毛,眼珠转了转,产生了些许怀疑。
正当他想起来时,听卫璋淡声道:“错了。”
“什么错了?”
“郑乔错了。”卫璋起身,绣线如流水般波动,他双手一辑,道:“在下已知晓答案。在此送世子一个有用的消息。”他不管杨岁行作何表情,只道:“东巷与西巷一切预兆皆是人为,背后之人与花月楼楼主有关。”他说罢,便转身离去。
杨岁行舔了下嘴唇,后知后觉,重重放下茶杯:“卫子霁竟然套我的话!”
千缈这时闻声走入前厅,对上杨岁行咬牙切齿地视线,解释道:“女公子身份借的是邵县郑乔。”
“我知道,方才没想起来,只以为邵县哪有什么表妹。”杨岁行起身,顿了下,问:“方才妹妹吹哨,发生何事了?”
千缈道:“女公子受了伤。让卑职给世子传句话,说要立即把卫小侯爷赶走。但当时您已经在前厅议事,便只告诉了刘伯。”
“受伤……”杨岁行眉心一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道:“不会是卫璋伤她了吧?”
“是。”千缈回。
杨岁行深吸一口气,早就该知道卫璋此行多为蹊跷,抬步往明悦苑赶。
27. 第二十七章
明悦苑闭门不见客。
院中殿了灯,水面朦胧映照着橘意,岸边躺着一人,面儿朝里,脚尖轻轻蹬地,摇椅轻晃。
杨岁行被挡在了门外,他指着自己,不可置信:“我也是客人?”
“是呢。”妙青笑着看向他,礼貌地点头,“小姐说不为院中办事的人,都是客人。”
杨芮躺在躺椅上,斜瞥他一眼,眼里带刀。
杨岁行声音软了软,道:“刘伯没有告诉我。若我知道了,我也会让他走。妹妹,你这是被他伤着心了?”
杨芮刷一下站起来,蹙眉道:“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欠?”
见她站了起来,杨岁行扬了下眉,低声道:“他告诉我一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杨芮看他说话不像有假,一盼思索后,松了口:“你说吧。”她站在台阶上,垂头看他能说出什么。
杨岁行瞧了眼妙青,笑着问:“不放我进去?”
妙青回头请示。
杨芮笑得并不友好:“不放。”
“行吧。”杨岁行懒洋洋地退了一步,道:“他说东巷和西巷的事情都与花月楼有关。”
此番说辞,她都不知该信不该信。
一会儿平安说与卫璋有关,而卫璋又说与花月楼有关……好一个首尾乖互。平安若真与此事有关,那樊箐手中信息怕是被其他人有意引导,杨芮此行分明就是自找苦吃。
杨芮咬咬牙,想起花月楼发生的事情,道:“他既然知道,为何不去上报?……反而去花月楼喝花酒!”
“你在花月楼他了?你胳膊上的伤就是他在那伤的?”一连二问。
杨芮看他一眼,没回,而是转移话题:“芥山学宫不是几年前因为彭家出事而关了吗?听说如今又重新开学宫招生了,上京为何查不到任何消息。”
杨岁行狐疑地盯着她,还是启唇道:“芥山学宫……确实重新开学宫了。还是在北山上,去年由先帝亲自接手,重新开了学宫。那里的讲师都不在了,从上到下几乎换了一遍。”
“杨岁行,你是从那里上过学吧?还有谁来着?”
杨岁行趁着妙青不注意,一个侧身钻进院中,大步走起来,轻斥道:“叫哥哥,没大没小。”
杨芮怒目圆瞪:“谁让你进来的?随便进我院子,我告诉宣王妃!”
“告吧。”杨岁行踩在青石上,大跨步跳进连廊,上手就要揉杨芮头顶,欠欠地说:“宣王妃一时半会儿还打不了我。”
杨芮双手环胸,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翻了个白眼,却还是继续说着话题:“我记得,卫璋也是芥山学宫吧?”
“是呢,本世子一起入学的。”
杨芮感慨一声,“芥山学宫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不是好地方了?那里出来的学生,如今可是遍及朝野。”杨岁行说着,垂头观察她的胳膊,纱布上已经微微渗出血渍,他“啧”了一声,“你这受的伤怪严重,要不要我去帮你揍他一顿?”
杨芮摇摇头,眯眼看着水池,低声道:“有机会我自己揍他。”
“时和,妹妹。”
两人闻声默契地看向院门,张翊气息有些不稳,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东巷又出事了。花月楼舞女今日登台不久落水身亡。”
“那舞女叫什么?”杨芮急切问。
张翊稳下来,道:“陶娘。”
“陶娘!”此事一出如晴天霹雳,这唯一一条线索,断了。
平安……她说着不让陶娘上台,其实还是让她登台献舞。又或者说,这一切原本就是平安设下引诱杨芮出面,进而得到她所想。
那么平安到底想要什么?
杨芮想不到有何东西是她能提供出来的,她在上京还没有利用价值。
“此事已经不是大理寺查查就能掩盖过去的事情了。”杨岁行沉声说着,揉了下指腹,“原本圣上不打算追究,看来有人刻意想我们查下去。”
“圣上说不说是他的态度。但此事已经关切到了民安。东巷、西巷只要一出事儿,四处便有乌鸦展翅,大街小巷中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美名曰谶言。”张翊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无非是说圣上登基有违天道。”
这些杨芮可是太熟了。
杨芮道:“我在源城的时候,听说了有一个这样的教派专门传播这种言论,那时候已经有了苗头。当时卫璋就在源城,应是他出手镇压了一部分。但人走之后,似乎又开始传播这种言论。”她严肃起来,道:“当时,源城出现了‘黑龙’。紧接着,湖中船翻了,船上百姓尽数落水;再后来,源城贺府糟了火灾,但阴差阳错烧岔了宅子……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天灾。”
话题沉重着,杨岁行突然一笑,感叹道:“卫璋这小子竟然会保贺府。”
气氛一下子变了,杨芮攒足了劲,照着他的背用力拍了一掌。此掌力气之大,杨岁行踉跄一步,虚掩着背,惊呼道:“跟谁学的?手劲这么大!”
杨芮怒道:“你能不能别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
眼见着又要争吵,张翊疾步入院。在二人注视下,重走杨岁行来时路。他踏上青石,借力蹦到两人中间,隔开段距离。
“……”
杨芮抿唇,无话可说。
“不必多说,这些情况定然不是天意。圣上登基本就有人虎视眈眈,出这些岔子是意料之中。之后就看如何收整了。”张翊安慰道。
他的安慰似乎二人都没有听进去。
“杨岁行,你还是得去找卫璋问问清楚。”杨芮上下扫他,转身轻哼一声,撒手进屋,讥讽道:“当时源城遮遮掩掩的,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如今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办。”
杨岁行无奈挑眉,揽过张翊肩膀,两人并肩出了院子。
“她这是吃气了?”
杨岁行瘪瘪嘴:“卫家那小子三番五次给她设障,估计气得不轻嘞。”
院中烛光熄灭。
明悦苑中一夜宁静。
第二日一早,大夫来换过药后,杨芮便出了门。
她此次出门不打算一人行动,于是带上了妙青,乘马车去往花月楼。
透过竹帘,能隐隐嗅见朱雀街异样氛围。一夜之间,街上产生了细微变化,满地碎屑无人洒扫,两侧摊贩更是无精打采,似乎料定今日做不成生意。再往前走,东巷更是乱糟糟一片,人烟稀少,无人敢往那处走。
妙青打探一番,才知道东巷昨日甚至出现了“水鬼”伤人事件,在东巷看戏的人被拉入水中,活活淹死。岸边侥幸存活的认,大多都目睹惨状。
昨夜死的不止陶娘一人。
马车徐徐停在花月楼前,杨芮掀开竹帘一角。相较于对侧商铺,花月楼前实在过于惨淡。大门紧闭,楼中一盏灯都未点,四处昏暗一片没了人气儿,显得颇为颓败。
妙青去问路人,回来之后,在竹帘下道:“说是官差下令查封花月楼。估摸着这几日都不会开门了。”
她在马车下等着杨芮回音,张望间,东巷里跑出来个小女童,手中揣着风车,慌张地奔跑在人群中。
“去仁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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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妙青称是,上马车前又回头多瞧了一眼。
女童早已隐入街巷,不见了影子。
崔明溪打理第一个铺子,就是仁济堂。
仁济堂在玄武大街上已有几十年历史,是她母亲族亲中遗留下来的铺子。崔容远考虑到她涉世未深,在几所店铺中选择了仁济堂。只因它多历年所,声名籍甚,打理起来不用太费心思。
药堂前冷冷清清。牌匾有些发旧,甚至在边角处出现了些许裂痕。
杨芮登门,只见着崔明溪倚在药柜旁,一身浅蓝长裙,外面套着月白夹袄,神情困倦地捂嘴打哈欠。二三个伙计分散各处,垂头查着药方。
堂中除了抓药声,以及秤杆挪动的响声,再无其他,倒是清净之地。
“你怎么来了?”崔明溪一喜,从侧面斜身挤出柜台,边走边道:“我还想着去见见你,但是不知道去何处才能见到你。”
她拉着杨芮坐下,牵手时察觉杨芮的动作有些别扭,于是问:“你今日是来看病的?”
“不是。”杨芮回她,单手解下披风,“小伤而已,已经无大碍了。”
崔明溪道:“你以后伤着了还是生病了,尽管来仁济堂,免费给你治。”
话说到此,杨芮这才察觉到自入门来,没见着一个大夫。
“堂中大夫呢?”她问。
崔明溪在方桌另侧坐下,随手抓起青绿磁盘中的山楂片儿,塞进口中,用后槽牙咬着,气愤道:“跑了呗!一个个还说什么对仁济堂忠心耿耿……结果见到东家是女子,连夜跟着隔壁药铺跑了。”她翻了个白眼,斥道:“一群忘恩负义之人,不用也罢。”
杨芮了然地挑了下眉,接着话茬道:“确实,不用也罢。”
崔明溪在府中只敢憋着气儿,几日未能吐露心声,生怕崔容远发现她在铺子里受了气。杨芮一来,有了能交心之人,话匣子全部打来了。
“更让本姑娘费解的是这片儿的人。”崔明溪嚼着山楂片,眸中似有焰气燃烧,抻起手指向外面,“女东家怎么了?吃他家米了,还是花他家银子了?管这么多闲事,干脆管到到银河上算了。”
杨芮附和道:“就是呀,吃他家米了,临街铺子嘴这么长?”
“是呢!”崔明溪用力地点头,发间珠钗晃得直响。她义愤填膺道:“不仅如此,那些读书人还要打女人的主意!”
杨芮投来个疑惑的眼神。
崔明溪吸了一口气,“我打理药铺比他们那些自诩经商奇才的死读书人,可真是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她翻了个白眼,“这些人还真是癞蛤蟆妄想接近天鹅,照个湖都把自己恶心吐。整日说着商是贱籍,自己却眼巴巴地求娶商贾之女。又听传闻我是不是商女而是上都崔家女郎,又开始说什么官家儿女不该自降身份,是为不耻……分明是想扼杀女子行商机会。”
“不只上京,有许多地方都是如此……我一路走来,多多少少体会到了许多不公。”杨芮听她说完,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忧心道:“这几日辛苦了。”
“不苦。”崔明溪冷哼一声,瞧着那街坊铺子,语气果决:“我定然他们好好长长眼,女子又如何?照样比他们这些庸才好。从今往后,我仁济堂中只招女大夫!”
一语落,崔明溪脸上扬起了笑。
事实上,这世道还是狭窄了许多。
她也是下山之后渐渐感受到了管窥之见,规制对女子偏见、男子对女子偏见、女子对女子偏见,原本以为只是浮于表面,没想早已根深蒂固。
或许,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世上天平本就不平。
28. 第二十八章
“说了这么多。你呢?”崔明溪喝了口茶,抬眼问她,“既不是来看病的,那一定是找我有事。”
“还是你懂我。”杨芮朝她微微一笑,边拿帕子边问:“仁济堂目前一个大夫都没有吗?”
“有一个阿伯,出诊去了。”崔明溪靠近了些,帕子上带着血迹,让她不自觉皱眉,“这是什么?”
“初一时,有人在朱雀街塞给我这个。”帕子平铺在茶桌上,她抬指抚平褶皱,指着那字道:“这么多天过去,血字都模糊了。我派人找过,依旧找不到是谁。今日来,想请你看看,这帕子布料哪儿能买得到。”
听了这话,崔明溪俯身,也抬手摸了摸,“这料子制法粗糙,我还真没见过。”
两人凑着头查看,一旁伙计拿秤砣从二人面前路过,多看了一眼,便随口解了二人疑惑,道:“青州的料子吧?那边很少种棉,麻比较多。”
二人抬头,视线对上,崔明溪侧头问:“你知道?”
伙计放下秤砣,低头数药,“当然。我家青州来的。这种粗麻布,一瞧就是北青特产。上京竟然还有人用北青粗麻布,真是罕见。”
“竟是青州的料子……”杨芮低喃。
东间坊李满的娘原本户籍上写的就是青州,两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杨芮垂头想着。崔明溪两指夹住一角,翻看帕子,突然一顿,抬起让她看,“杨芮,这边有个绣字。”
她闻声凑过去,看到了角下歪歪斜斜绣着一字,“常。”
绣字用线颜色十分浅,几乎与帕子融为一体,不仔细瞧,完全看不出来。
“阿章,你知道常姓吗?”
阿章抬头,“北青姓常的可不多见。”他放下黄麻,秤杆正好持平,“北青比较出名的常氏是医术世家。不过先帝时候,常氏受到影响,几年间几乎在北青消失。”
杨芮手指搓着玉珠,思索片刻,起身道:“我去东间坊看看。”
“那个地方……你多带几个人。”崔明溪提醒道。她起身跟着杨芮走了几步,道:“今日一早,东间坊坊正欲要自尽,被大理寺的人发现及时拦下来。”
杨芮:“自尽?”
“对。街坊里都说是因为肮脏事暴露,没了脸面,自己下去请罪了。”崔明溪叹了一口气,“官民勾结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真是令人唏嘘。”
“正巧。”妙青帮她系好披风,杨芮朝崔明溪招招手,“我正要找大理寺的人。”
马车驶出玄武大街,车上放了暖盆,火炭烧着通红,狭小的空间中有了些温度。
妙青道:“小姐。千缈方才回话,昨日之后樊箐再也联系不上平安。”她蹲在炭盆前,调整炭火,又道:“樊箐对此表示歉意。”
“此事不是她的问题。”杨芮伸出手来靠近火源,看着妙青微微发红的脸颊道:“樊箐可能也不知道平安底细。”
大街上行人很少,一刻后马车已经到了东间坊。
两人下马车,走在巷子里。
坊正家门前守着府兵,杨芮上前一步就被拦下,瞧都不瞧二人一眼,只肃声:“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避让。”
杨芮从披风中伸出手,手心握着令牌,举到他面前:“宣王世子派在下前来督案。”
话一出,府兵气势去了大半,一眼认出令牌,立即让道:“大人请进。”
入院便见正门两侧石刻上写着大字,“正”“公”。门钉上的金漆是近来日子才刷,泛着光,坊正过得挺滋润。
杨芮观量着:“听说坊正欲要自尽?”
府兵一边引路,一边答:“没错。幸好发现的及时,已经拦下。如今在狱中严加看管。”
杨芮道:“坊正即已经进了牢狱,那为何还要咋其院中排查?”
“上边发话,大理寺要从内清查人员……这坊正似与大理寺官员颇有渊源。”
杨芮点点头,又问:“你们大理寺还真是频频出糟心事。到底是哪几位官员?说来听听。”
府兵听这话,不敢抬头,“那几位涉事的都已经革职查办,具体的,在下不知。”
说话间已经走进了正厅。
正厅中央跪着一人,他头埋得很低,身上衣物破破烂烂,风都挡不住。只见他浑身颤抖,皴裂的手背搭在膝上。
“这位是?”
“在下是宣王世子的女官。”杨芮路过他身侧,瞥了眼,问大理寺丞:“坊正难道与此人有关?”
正座上,胡大人大腹便便,一身官服紧套身上,道貌岸然之样让人心生厌恶。他见到牌子连忙起身,倒是有那么一回事一般,公事公答:“确有渊源。只不过此人前来为了另一件事。”
“何事?”杨芮好奇地挑了下眉,不懂声色地看着他演来演去,声音平淡,“李满的父亲?”
“是,他叫李勇。东间坊最东头那家的。”大理寺丞点头,接道:“他家女儿走丢了,就是李满。”
李勇抬起头,看见座上之人浑身抖得更厉害,此人分明是他前几日坑害之人。
杨芮歪头看他,半晌才道:“李勇,听说你的娘子在前些日子里上吊自杀?”
他不应,一味地颤抖。大理寺丞蹙眉,出声低声道:“抬起头来。”
李勇畏畏缩缩地抬头,蜡黄的脸上皱纹堆积,“……是。”
“是何原因?查清楚了吗?”她问的不是李勇,而是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抹了把汗:“查清了、查清了。那娘子得了失心疯,精神一直不好。那日李勇不在家种,她又受到了东巷黑鸦惊吓,所以上吊了。”
杨芮没有表态,只笑着问:“卷宗呢?”
大理寺丞回:“这卷宗被刑部取走了,如今不在大理寺中。”
“如此。我知道了。”杨芮朝他点头,“那李勇……你的娘子姓谁名谁?家住何处?你不会不知道吧?”
李勇道:“知道。她…是青州来的,青州人,姓赵叫赵雅。”
“青州人?”杨芮一笑,语气不明:“赵雅是从官道入京?这些年青州进入上京的碟子好像并不好批。”她身子前倾,胳膊肘撑着膝盖,靠近李勇,沉声道:“那日在狱中,不小心听到了你与大理寺那些勾当呢。”
大理寺丞一听与他有关,赶紧撇清道:“这亭长也被革职审办。这上头的人都不知晓此事,大人这帽子扣得太高了。”
“谁给你扣帽子了?我有说大理寺的谁吗?”杨芮上下打量着他,好笑地蹙了下眉,“你心虚什么?此事你也掺杂其中?”
大理寺丞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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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干裂的上唇,赶紧道:“并没有。”
“赵雅,赵雅她是流民。我,我好心收留她,并没有上报坊正…此事是我的错。”李勇道。
倒是把大理寺摘得明白。
杨芮挑了下眉:“流民?既然是流民,卷宗上为何写的她是颍川人?你说她是青州、又说她是流民。结果卷宗上是颍川…李勇,这对不上呀。”
大理寺丞舔了下嘴唇,快速掀了掀眼皮,原本以为可以糊弄过去,谁知此人看过卷宗。他澄清道:“卷宗在下也没有仔细看过。这些事情,我都不知晓。”
杨芮说:“谁问你了?”
大理寺丞哑住。
李勇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这寒天中,他额头上生出了汗珠,跪在那里便不再说话。
杨芮站起了身,“看来,我需要见一见坊正才是。”
“大人。”大理寺丞叫住她,反复斟酌后,道:“大人别去了,坊正已在狱中畏罪自尽。”
“什么罪?”杨芮并不意外,只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猜道:“难道坊正一口咬下拐带女子就是他一人所为?并且,其过程中没有掺杂任何人协助是吗?”
“是。”
寒风吹动两侧垂帘,一阵冷气扑面而来,她鼻尖有些泛红。
杨芮站定,幽幽道:“怕不只这一项罪名吧?”
大理寺丞无话,单单朝她一拜,“大人请回吧。大人如实上报世子,殿下会明白的。”他抬了抬头,眼里尽是无奈,“新帝登基才过几日,大理寺就已经人手不足,如今年底,不能再革职了。上京城中妖风四起,圣上极为关注,再生事端怕是一时半会儿应付不过来。”
“不查了?”
大理寺丞回:“不查了。”
杨芮吸了口气,眸子里似有暗涌波动。她抬了下眉,垂眸转过身去,转了话题:“李满如何走丢?”
李勇跪着往前挪动几步,神情急切答:“今日一早人就不见了,坊中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平日里她乖的很,让她做什么她便去做,今日只不过叫她去…她不听。”
杨芮没心思听他忏悔,只是冷冷票他一眼,转而问:“此事大理寺能办吗?”
大理寺丞快速肯定,道:“能。”
杨芮从坊正院中出来时,寒风更加凌烈,帽檐灌了风被冲开,发丝顺着风扬起。妙青帮她扣好帽子,道:“小姐一直在外查,有些事情是不好知道的。”
“我也觉得。”杨芮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帽子。
赵雅分明从青州而来,死后籍贯落到颍川,只要稍稍一看就会觉得不对。
但大理寺似乎人人眼拙,还是这样誊抄了。
花月楼中陶娘、枝娘二人生前都见过卫璋;东间坊赵雅不姓常,却是青州人,但卷宗落笔的,是颍川人。
不论是花月楼中陶娘和枝娘,还是东间坊赵雅,似乎都与一个人、一个地方有关。
颍川卫氏,卫璋。
可其中有些话却说不通:花月楼中卫璋曾说有人要枝娘死、杨岁行感慨他能保贺府这些行径却又有些反常。
一切迹象似乎并不明摆指向他,但又暗中与他存在千丝万缕联系。
前几日在“陆”家所见之人……那么是不是也说明,陆家与他亦有关联。
29. 第二十九章
大理寺丞跟出来,天色昏暗,大片灰云浮于头顶,云层过后,仿佛天幕降落,压在人们头顶上,让人喘不过气。
他迎着风停在院前,脸上堆起笑,朝着她拱手,“女官,您慢走。”随后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口气还未下去,就被一声突兀打断。
“大人!”
杨芮脚凳刚刚触上脚凳,远处凄冽的嘶吼让她忽地踩实了踏板。听见声音,杨芮并没有及时看去,而是回头,眼见着大理寺丞往后躲了躲。
她这才看去。
那一处角落,有一女子,青丝垂落,一身简约素衣,露出的皮肤上隐隐有青紫瘀伤。
大理寺丞双手藏于袖中,梗着脖子,给身侧人下命令,厉声道:“把她带走!”他的语气中尽是不耐和烦躁,而他不自知,还朝杨芮呵呵一笑。
“且慢。”杨芮抬手制止,退下脚凳。
那女子提着群角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在宽道上跪下去,长发垂地。天际的雾云,将好滚动,仿佛压于她的脊背,使她不得起身。
常娩还是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死死盯住寺丞:“请大人还常娩一个公正!”
风声很大,吹过巷子发出野兽般嘶吼。常娩只着一件素衣,双膝跪在冰凉石板上,浑身上下像是在泥潭里滚落般尽是脏污。
常娩……杨芮下意识握住袖口,藏于袖管的手帕传来的粗糙手感提醒她,帕子上绣字就是常。
“这又是何事?”她转身,斗篷被风吹起,脸上明显扬起了不悦。
大理寺丞呵呵干笑两声,他是多多少少听闻一些关于宣王府事宜,对这张与世子几分相似的脸,心中莫名忐忑。
“她是东间坊李二家的娘子,也有些失心疯。”他往前走了几步,踏坊正院前屋檐,解释道,“她见下官来此,已经登门喊冤二三次。下官次次都进行询问,但她含糊其辞,每每说不出个所以然。”
“请大人还我公正!”常娩声音很高,盖过了寺丞。她撑起一只胳膊,脏污覆盖下的眸子中尽是不屈。
杨芮心中一酸,重复道:“她对大人您说,她想要公正。”
“下官听得明白。”他答,招呼人上来:“将人带回府衙仔细询问。”
这才有几人上前将常娩搀扶起来,仔细着扶到一旁,让开一条路。
大理寺丞睨了常娩一眼,又在杨芮看过来时收回,扬起一抹笑:“大人,您走好。”
杨芮提着衣摆,站在脚凳上迟迟不上车。她思来思去,最终只道:“胡大人,还希望您秉公办事。东间坊的事情闹大了,大理寺可就真吃不了兜着走。”
“是。”胡大人眉心一跳,只得连忙点头称是,恭恭敬敬送马车出街。
人一走,胡大人脸上收起了笑,黑沉的眸子缓缓一向角落里的人。
马车在拐角处停下。
远处街头上人影灼灼,街头叫卖声此起彼伏。
马车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杨芮并没有走,她撑着竹帘,静悄悄观察外面。
不一会儿,街头走过来一人,通身清丽,臂弯间挎着个竹篮,篮中放着几样东西,却在纱布掩盖下看不出具体是何物。杨芮视线定住,朝妙青抬了抬手。
妙青立马领会,出了马车,朝那人招招手,道:“崔小姐,这边。”
崔明溪听见声音,步子加快许多。
她来到马车前,在马夫帮助下登上马车。进了马车,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褪下帏帽,露出脸来,甩甩酸涩的胳膊,抱怨道:“那帮家伙不太好忽悠,本姑娘问来问去得才得到一句话。”
她凑近了些,身上冷气扑到杨芮身上,双手接过暖炉,道:“坊正一早就被带到狱中,根本没有什么在家里欲要畏罪自杀的过程。听看门的说,大理寺亭长进去时笑眯眯的,不到半刻,就出来了。他出来时脸上肉眼可见的阴狠。”
“亭长没有被停职查办?”
“没有。”炭火烤得二人脸发烫,崔明溪往杨芮身边靠了靠,不屑道:“什么革职、停职都是拿给外面说的。那府衙里面一个人都没少。天冷了,全围着炭火欢声大笑呢。”
杨芮道:“胡大人说坊正死了。”
崔明溪道:“这还真有可能。看门的小哥说确实在下午有尸体抬出来,至于是谁,他没有被允许上前,所以不清楚。”
杨芮轻哼,攥紧玉珠道:“看来,大理寺当真从上到下都烂掉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崔明溪朝她扬唇一笑,猜测道:“这样下去,开年整治…大理寺说不定就成了圣上整治朝风第一大手笔呢。你要是献了策,说不定能得个赏赐回来。”
杨芮拉开小抽屉,拿出一袋果子,递给她:“我不需要那些赏赐。”
崔明溪接过去,第一个给了妙青,自己伸手又拿了一颗,笑盈盈道:“你不需要,我需要呀。到时候我哥哥说不定就能因此升职,我也跟着沾光。”
“这才是你想的吧。”杨芮垂眼一笑。介时,抬手压下竹条,向外看去,“方才见着个人,她姓常,也是东间坊之人。她很像被拐带之人,不光她…”杨芮收回视线,看着腰间的玉坠,道:“甚至觉得,赵雅也是被拐带之人。”
路两侧纷纷掌灯,马车里只有炭盆亮着暖光,四角都灰蒙蒙的。
崔明溪看向她,一双眸子映着暖火,微微发亮:“你这么觉得,那没差了…更何况邻里乡亲都知道,用银子就能在东间坊换媳妇呢。”
街上吆喝声渐起,卖糖人的商贩从车前路过,声音传进了马车中。
“糖人哦!又甜又香的糖人哦!”
“……”
等这声音过去,杨芮拢着披风,还是想不明白,于是问:“你为何如此笃定我说的都对?”
崔明溪吃了几颗果子,放下纸袋,双手揽住她胳膊,似撒娇道:“因为我相信你呀,被我信任的人,都是绝对聪明之人。”
杨芮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勾唇逗她:“你真会说话。怎不见你在崔府如此哄人,那崔老夫人看着也不像是难哄之人。”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亮堂的人,这个世间很少有了。”崔明溪说着,眉头抬了抬,无所谓道:“但有你一个就够了,其实我原本以为会遇不到任何能让我敞开心扉说话之人。”
杨芮缓缓起身,从一侧柜中抽出一把匕首藏进披风。她动作实在太快,崔明溪张了张嘴,哑了哑嗓子。
“干嘛?”杨芮见她盯着那柄匕首,才解释道:“防身用的。”
崔明溪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我还以为你要取我性命。”
杨芮笑了笑,掀开帘子与妙青一同下车,再迎着崔明溪下马车,她道:“你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有一人或许能与你聊上几句,可惜她不在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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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明溪跟着她身后,好奇地问:“谁呀?”
杨芮没回,径直往东间坊巷口走。
待过了巷子,低声道:“我娘,宣王妃。”
……
三人往巷口深处走,巷子里四五家院子只有两家点灯。
一路过去,吹过的风格外阴凉,渐渐地带走身上温度,一阵发凉。巷中也弥漫柴草灼烧的刺鼻气息,令人窒息。
崔明溪原本想再问一些,只是周遭实在阴森,硬生生憋了回去。她夹在二人中间,一手揽住杨芮,另一手揽住妙青,只露着脑袋在前面。
杨芮看她四处警惕,抿唇发笑:“小心身后有鬼。”
“你别吓我。”崔明溪揽得更紧了,“我从小就怕黑,你们两个怎么不怕?”
妙青说:“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出门,习惯了。”
杨芮接道:“我也习惯了,可能由于我有时候黑夜里看不清东西,便看不见鬼怪。所以一会儿跌倒了别找我。”
“……”
杨芮明显感觉到胳膊被松了松。
“我们去找谁?”崔明溪又问。
杨芮右手摩挲刀柄,“方才有个叫常娩的女子在大理寺丞面前喊冤。我不信这些人会妥善处理,据他们尿性,大概是直接送回家。”
事实确实如此。
三人未找到常娩所在,便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桌椅挪擦刺耳声,紧接着有呼救声随之发出。
妙青神色一紧,听声音十分熟悉,于是道:“是今天那个女子。”
男人暴怒声响彻院子,传到院外:“你今天竟敢又去找他!贱人,给你脸了!”
“砰”——脚凳砸在院门上,尖角把门板刺裂了个小洞。
崔明溪被飞起的木屑吓了一跳,紧抓住妙青。
杨芮咬咬牙,走上前推了推门,门闩已经挂上。她后退了一步,抬脚用力一踹。门闩受到冲击,原本有裂痕的木条从中间断裂,门板忽地冲开,撞上石墙,又弹了弹,惊起一片尘埃。
灰暗中几乎见不到尘粒,杨芮只看见,微弱灯火下,常娩瘫坐在泥地里,头发被攥在男子手中。她吃痛地仰起脸,嘴角带血。而那男子满脸恶狠,腌臜的脸上充斥不爽,褶皱的衣摆上带着血迹。
视线受到冲击,杨芮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吐出二字:“贱种。”
她来得突然,房中二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常娩红肿的眼珠毫无生机地转了转。
那男子只是回头,满脸酒气地盯住杨芮,浑浊的眼睛眯了眯,啐道:“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打搅我李二!”
“你这种路边狗都不愿意看一眼的肮脏东西!敢说谁呢!”崔明溪大步朝前跑,袖子被杨芮拉住,脚下一旋,被拉到杨芮面前。她不解地看着杨芮,只见杨芮唇角压下去,半晌抬眸道:“退后。”
她面上没有一丝平常笑意,神情冰冷。崔明溪清醒了一下,连忙点头。
杨芮袖管中亮出一把匕首,银光反射着跳跃的烛火,她道:“你这种人渣,该下去给阎王爷报道。”
李二见状倏得松开手,常娩身体顺着墙角软下去。
她眸中,看见那女子一身红衣,眸中似有泪光闪烁,横冲直撞的要为她讨个公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为她出面。
常娩靠着墙面,慢慢闭上眼睛,心中说不出酸楚。
30. 第三十章
杨芮的刀很快,快到李二还未反应,两只胳膊上已经出了几道口子,连同布料一起被隔断。
待他反应过来,疼痛瞬间蔓延全身。他四肢敞开,顿时哀嚎一声。
李二酒气散了几分,他扭头瞪向常娩,丝毫不在意杨芮存在,怒吼道:“贱人!你真有胆,从哪里找的帮手!”
他浑身酒气,衣料上残留各种食物留下的残渣,气味极其难闻。
杨芮停在他两丈之外,嫌弃地上下打量他,帏帽落下,长发在寒风中扬起,她道:“我今日,是来索你命的鬼。”
说罢,匕首抬起。
“女公子!不能杀他!”
杨芮顿住。
短刀停在离李二瞳子几寸之外,血珠沾染的刀面映出他痉挛的脸颊,以及另一侧惊慌失措的眸子。
常娩从撑着墙壁,站起来,喘着气重复道:“不能杀他。”
风似乎就这么停下来。
崔明溪和妙青赶忙上前扶住她,常娩气息微弱,嘴角依旧留着鲜血,她灰暗的眸子留在李二身上,声音不稳:“送他去官府。求女公子送他去大理寺!”
李二一点都不意外,他轻哼一声,紧绷的身体顿时松懈。他不屑地啐了口吐沫,抬腿想要袭击杨芮。
哪知杨芮的刀更快,从他眼前落下,直直插入李二大腿。
她冷冷瞧着李二,五指一握向上一提,连带着血水从腿上喷涌而出,“杀不了你,但能废了你。”
紧接着哀嚎声又响起。
恰恰此时,院中只有他一人出声,却引着邻里百姓前来,纷纷探查一番。
不知何时,院门口挤满了邻居,手持烛灯,这一小片天甚至都亮了不少。。
这些人,都是东间坊的百姓。
杨芮转过身去,一眼扫过,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是闻着李二哀嚎声而来,却不是常娩求救声。
她站在院子中心,像前几日赵雅自杀那般的情景,脑中重复上映方才的画面。
所有熄灯院子,此时烛火又重新点燃。
寒风吹痛了脸颊,顺着衣领灌进身体里,她觉着好冷。
“哎呦,这是做什么?”年仅百岁的婆婆从人群中走出来,满眼心疼地看着地上打滚的李二,拄着拐杖往前走,似责怪道:“一家两口吵吵闹闹的过着就好了,你们外人插手作甚?”
崔明溪怼她,道:“这是吵闹吗?”她将披风罩在常娩身上,大声道:“这是杀人!大邺有法!你们东间坊不是法外之地!”
婆婆撇开脸不再看她,只是固执的说:“人家两口子过日子,你个小姑娘也不嫌害臊,管着管那…”
她的身后立即有声音附和。
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脸上,都给予此话肯定。
崔明溪气红了脸,吼道:“捞什子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都什么人!”
人群里辩声四起。
杨芮收回视线,无视他们。她收起匕首,不顾李二痛呼,直接提起他领子,“走,去官府。”
“哎!去什么官府?你管得忒宽了小姑娘!”
“人家娘子都没说什么。干涉别人家务事是要遭天遣的!”
“……”
李二抓住时机,朝人群呼叫,“大娘!我就是喝多了!一时间蒙了眼,你快救救我!我不要去官府!”
“这个时候,你就清醒了?”杨芮将他拎住,一脚揣在他腿窝处。
李二双手垂落,使不上力,只有一张嘴还在硬撑:“你那门子贱人?!”
杨芮不回。
“女公子请送他进官府。”常娩虚弱地喘息,依旧重复。
杨芮道:“明溪,你能帮她瞧瞧吗?”
崔明溪摇头,解释道:“我只开医馆,做不了大夫。”
“常娩!你告诉她们!我只是喝醉了!只是喝醉了!”
杨芮垂眸瞧他狰狞的模样,手上力道加重,他眉头一拧,又嚎叫起来。
“那就送官府。”杨芮朝妙青抛了个香囊,看了眼常娩,她长睫微颤,面上毫无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杨芮道:“去请位大夫来,带去大理寺。”
“不必。”常娩抬了抬手,艰难开口:“我是大夫,知道自己的身体。”
崔明溪立即问:“青州常氏?”
常娩歪着头,看着有些痛苦,她轻咳了几声,没有作答。
“先送去大理寺。”杨芮垂目,将李二反架住胳膊推搡往前。
她的眼神很凶,两侧人见了也不敢上前,默契地后撤,让出一条小道来。
半夜,大理寺中燃起了烛火。
小吏打着哈欠从正堂里出来,正巧碰上赶来的寺丞,连忙拱手,匆匆退下去。
胡大人进堂便见堂中跪着李二,双手被反绑,满身抵抗。正座上杨芮抬眼,只是静静看着匆匆忙忙扶官帽赶来的寺丞,胡大人。
她道:“胡大人可真是能办大事的人。”
堂外有邻里一路跟来,不知只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讨公道。
胡大人进堂瞥见右侧坐着的女子,尴尬一笑,道:“这档子事儿白日明明调解好了的。”
“是吗?”杨芮起身,抓住李二往前拖,身侧是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道:“您的调解似乎没有用呢?就跟胡大人坐在这个位子上是一样的,毫无用处。”她抬手一抛,李二匍匐在地上,试图解释。
杨芮一脚踩上他的背,压住了声音,“不如,让出来吧?有的是人对这个位子眼红。”
胡大人道:“这确实是李家家事,我们外人不得干涉啊。”
“家事?”杨芮眸子清冷,扫向门外那一双双看似无辜的眼睛,气得笑出声,“那么,如果今日人被打死了也算家事?胡大人,你若是手无寸铁被你身边人这样一顿虐待,你当以为这还是家事?”
寺丞抿嘴,似站在火上烤,站立不安。
杨芮抬脚,后撤一步,直接道:“你就是这样还她们公正的?”
“带走。”杨芮朝他身后府兵下命令,府兵互相看了看,不敢轻举妄动。
杨芮看向寺丞,他才开口下令,“带回去严加审讯。”说罢,看向李二狼狈背影,他转回眼,低声道:“大人,随意殴打他人是可以判他个殴打伤人罪。但,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多有矛盾实在是正常不过,此事旁人应是不得干涉啊。”
“胡大人。”杨芮声音拔高,目光似剑,直刺向他。她扬手拍桌,厉声道:“今日种种,你是在挑战本郡主的底线吗?!”
此声方落,一阵息声。
寺丞顿生冷汗,他早知此人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到是这等人。敢这样直接在命官前叫板,除了宣王家的,再无他人。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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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杨世子,一个就是传言死而复生的嘉成郡主。
他立即跪地磕头起来,“不敢,卑职不敢。”
杨芮站在堂下,面如皎月却带有凌烈之气。一身红衣,当如耀眼之日,静默之中,声如雷霆。
“这些日子,大理寺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京中事端频发,你们大理寺不但不出力,反而在其中搅混水。你们罔顾法律,将大邺律法看作儿戏。钻其空子,在其中谋求利益,不惜铤而走险,视人命为草芥!”杨芮顿了顿,又道:“寺丞手下这些人可算是烂得彻底,那是不是变相说明上面是不是也被虫蛀?”
“不敢!卑职也是按照大邺律法办事啊!”他磕了个头,赶紧解释,“律法中有言,丈夫殴打妻子,视情况而论,可将其关于狱中反省一二日。卑职也照律例关了他几日啊!”他抬起头来,指着堂前那些抻脖子看热闹之人,又道:“这些人都认为这是李二家务事,卑职也没办法!”
杨芮俯视他,眸中烛光似怒气般跳跃,“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坐到寺丞的位置上就是靠风言风语上去的?”她回头,指着常娩,质问道:“你问过她吗?你问过吗?!”
寺丞瞟了眼常娩,她手臂撑在桌面,指骨间满是淤青,此时她并未委屈,而眸子里是冷的。他心生怪异,再抬眼,常娩已经站起来,朝他缓步走过。
“你并没有问过。”杨芮往后退了一步,虽见常娩动作,话却未停:“你以为她一人,人微言轻,说的话都算不上什么证词。所以你说她疯癫,掩盖事实。你帮着东间坊阴险狡诈之人为虎作伥,残害良家妇女,无非就是为了那点稀薄的身外之物!”
胡大人满是窘相,他心中被戳破却不敢当面发气。
嘉成郡主姓杨,这是皇亲国戚,他小小寺丞,惹不起。
“郡主所言极是。”胡大人双手在身前攥住,垂着头道:“在下若是真有罪责,自会有刑部处置。但下官并未有您所说的为虎作伥,残害良家妇女之事,还请郡主明鉴。”
崔明溪对满脸茫然的妙青低声道:“意思是,你没有证据,不要在这里乱说。”
“本郡主今日就站在这里了。”杨芮朝他无情一笑,嗤之以鼻:“还请寺丞去请您的上司来见本郡主,今日种种琐事,我定要个说法。”
“郡主,就算你坐这里,也没有用啊。”胡大人顶着压力,抬袖指她,道:“她要求和离,这不符合大邺律法,下官也没有办法。”
条律中有夫妻双方若非相处不和,只要有一人不愿,那便和离不成。
大邺条律总有欠缺之处,这些人钻了条律空子,一般而言,确实没有办法解决。
“胡大人。”常娩温弱的声音打破寂静,她已经走到胡大人身边,直视着他,淡淡说道:“今日,妾身不与你辩和离。而要与你辩一辩东间坊拐带之罪。”
她抬起胳膊,手中是一张签了字的药方,“其一,这是玄武街仁济堂的大夫给赵雅开的方子,其中里面尽是滋补气血之物。妾身请问,为何大理寺凭借一张滋补药方,便在卷宗中加以污蔑她,定为有疯癫之症?”
“其二,今日堂外多多少少女子孩童,都是北青所来。那么我们入京文书在何处?又是谁签发这些文书?”
她轻咳一声,脸色憔悴,眼神却坚定道:“寺丞大人,还请您将亭长请出来。他比您更清楚东间坊肮脏勾当。”
31. 第三十一章
堂前气氛凝固,垂幡被微风拂起,带起绳坠轻晃。
堂外鸦雀无声,只等着寺丞回话。
他回头瞟一眼,抿唇答:“那人早已不在大理寺。”
“你说谎。”崔明溪从椅后绕到前面,停在常娩前方,“晌午过后,亭下烤火的一群人中有此人。”
杨芮接着道:“胡大人,欺上瞒下也是死罪。”
寺丞看着满堂女子,嘴角扯了扯,又道:“撤职查办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为防止其逃跑,要求必须待在府中,等待查办。这些事郡主等人不在官场之中,自然不知。”
他抬手蹭了下鼻尖,一双眼睛缓缓盯向常娩,张口说:“当下就说常娩身上的案子,她所说的东间坊一些勾当,下官并不知晓。此人没有证据便污蔑当朝官员,也是需要付出相应代价,这些郡主应当知晓。”
杨芮淡淡一笑,眸中却没有笑意。
她看向身前,常娩眸中亦有慌乱。
杨芮明白,常娩确实拿不出相应证据。
这么算,大理寺亭长估计也算证据之一,但当下没办法这么快找到人,只能将注意力转到其他问题上,杨芮道:“自然知道。证据也需要时间,这些以大人常年办案来说,应该清楚明白。”
寺丞点点头,没有否认。
常娩咬着下唇,“胡大人,第二件事情暂且放一放。您还没有告诉妾身,赵雅的药方判定是从何而来?”
“赵雅药方都是她丈夫提供,我没有经手。”他背起手,“若真是想问,大可去找那案子审判的官人。”他看向杨芮,笑得狡猾,“下官只查坊正案子。话说,这赵雅案子,郡主是否比在下更为熟悉?”
常娩疑惑地歪了下头,看向杨芮的目光闪了闪,她眉间泛起了猜忌,“郡主与这件事又有何关系?”
“这下面可有的是门道呢。赵雅自杀那日,郡主似乎也在。”
这寺丞说不知晓,实际上心里门清。
“是呢。”杨芮朝寺丞走近,颇具压迫感,“那日可真是惊动了大理寺上上下下,您属下误判案子,抓错了人。不知道的,想着是抓了宣王府侍卫,闹了这么一出。知道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您觉得这事情暴露了,你们要吃什么样的板子合适?”
他眸中一闪,便知此条路无用,下巴缩在衣服里,不再说。
“常姑娘,你要相信郡主。”崔明溪拍拍常娩,附耳道:“她今日就是为了要还你公正。”
“我知晓郡主心意。”她很是沮丧,“我只是没想到会牵扯到她。”
杨芮看她一眼,又看向寺丞,“胡大人,证据这种物件,本郡主自然会亲自交到您手里。但今日李二这板子,必须打。”
“那是自然。”寺丞无话可说,只叫人下去打板子。
“大人!他没有错!不可伤及无辜啊!”
“是啊!常娩不守妇道,那是该打!可李家老二没有错啊!”
“他只是想教训一下妻子,那有什么对不对!”
“……”
堂外竟有人替李二脱罪。
杨芮瞧着一张张脸庞,生出一种无望之感。她第一次看到沆瀣一气,居然是卑鄙龌龊之事。
“郡主你瞧,无人可以给她证明,她、赵雅、以及其他妇人确确实实来自青州。说不定,只是这些人的一面之词,郡主应该辩证看待。”他抬手,指向堂外人,笑着说:“他们不会承认莫名其妙的罪名,况且那些妇人也认为李二无罪,不是吗?”
这种无人不知的事情,到最后居然需要证据来证明。
讽刺至极。
杨芮眸光沉了沉,“打!”她顿了顿,对寺丞道:“是大理寺打,还是请宣王府打?”
“当然是大理寺。”寺丞含笑一拜,手指一挥,便有人上前将李二按在长凳上。
片刻之后,李二哀嚎声传遍前厅。门前邻里也不欢而散,即使口头上指责也做不了其他事。眼见着李二被拖到府外,流了一背血。
刑罚完毕,几人站在月台上,百感交集。
天色浓云压得很低,压在胸口上,喘息困难。
杨芮对常娩道:“你这几日别回去了。跟我回去,或者跟明溪去她那药堂都行。”
崔明溪连忙点头同意,又解释道:“我知仁济堂的伙计、大夫不会干丧尽天良之事。若真是设计仁济堂那些人,我定会交出来的,你放心好了。”
“妾身谢过二位。”常娩垂着头,“但还是要回去,不然会另生事端。妾身走到这一步,不想功亏一篑。”
杨芮尊重她,便没再说。她对常娩遭遇表示同情,真正的,却又做不了。
“初一那日,这帕子可是你塞给我的?”
麻布帕子上的血字已经彻底发灰,但角落里的绣字,仿佛洒了银粉,闪着点点细光。
常娩看到这帕子,神色怔了怔,“我以为没人会循着它来找我。”她看向杨芮,屈身要跪,被杨芮架住胳膊。
她抬头,眸中罕见的含了泪,哽咽道:“小女是北青常氏之女,常娩。在此谢过郡主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杨芮将她搀起来,“我所做的,都是我想做的。常姑娘不必心怀感激或者歉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常娩看着她,神情越发悲戚,话语哽在了喉间。她以为,这条路没有其他人会在意,要独身一人走到黑。她早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毅然决然走上这条路。但没想到杨芮会在意她,在意一个毫不相识之人。
可这样,她心中越发喘不过气来。
常娩紧紧攥住袖子,任由泪珠滑落滴在地面,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郡主想要知道什么?妾身所知全部都会奉告。”
杨芮摇摇头,“你先养好身体。此事落幕,我在找你讨要答案也不迟。”
常娩道:“郡主。我知道,赵雅死的那天,东巷出事。出事之后,东间坊的李满正是从花月楼回来,他让阿满去街上找人带她回东间坊。”
……
宣王府,灯火通明。
亭下传来隐隐琴声,绵长清幽。
台阶上踏上一人,杨岁行抬眸,挑眉一笑:“伸张正义回来了?”
“你又知道?”杨芮在对侧坐下,趴在桌上听他弹琴。她抬眸,杨岁行一身素净简袍,气定神闲地拨动琴弦。她闭上眼睛,很累地呼出一口气。
“累着了?”
杨芮轻声答:“嗯。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杨岁行视线温和地落在她头顶,“需要我给你解解?”
“不需要。”杨芮换了个姿势,把脸埋进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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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里,闷声道:“总有一天,我自己会看明白。”
杨岁行只是平和一笑,“行。我相信妹妹你能看明白。”
琴声与风声糅合在一起,中和了亭外寒气,藏起了风的锋芒,转而只剩下绵顺琴音绕着亭子远去。
一曲毕,杨岁行双手离琴,问她:“姑母请你出面冬日宴,去不去?”
“让我去吗?”
“陛下答应了。”他拿起杯子,轻晃了晃,“陛下说这是个好时机。”
“时机什么的,终究不是他一人能够左右。”杨芮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去呗。”
“帖子我替你收了。改日让人送到你那里。”
见他喝了点水,杨芮拿起茶壶替他又倒了些。
“没问题。”杨芮看他喝完一口茶,咽了下去,才道:“哥,我想入朝为官。”
“……”
那一口茶水,终究咽下去了。
杨岁行看向自己满脸真诚的妹妹,半晌才问:“你认真的?”
“认真的。”杨芮点头,诚恳地眨眨眼,“我在上京束手束脚,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总是以不是朝廷之人来噎我,有点烦。”
杨岁行放下茶杯,缓声道:“妹妹,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你就是不同意呗。”杨芮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台下走,“那我去求别人。”
“朝中官员都是科考一路走上来的,哥哥不能给你安排后门。你若是真想入朝,那也只有这一条路。”
杨芮回头,声音淡淡:“哥,说这话你信吗?先帝在位时,卖官鬻爵已成风气,只要有银子,什么干不成?若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公正,平等,就不会有大理寺那些蠢材,连一个案子都查不清楚。”
“这些自是朝廷头痛之处。”杨岁行眸子沉了沉,接着道:“陛下已经着手整治不良风气。明年二月,应该会初见成效。”
“那是明年二月的事情。至于会不会…”杨芮看他一眼,没有接着说下去,改而说:“朝中没有几个女官是谁的问题?经商亦是如此。只有你们男子能作官,能经商,能在律法上修改条律,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这是世代相承,毕竟世道就是这样。男子在外谋生,女子在家相夫教子。”
她皱了下鼻子,拧着眉道:“我不甘心。”
杨岁行看向她,一瞬间觉得杨芮在某一刻长大了。他轻叹一声,没有表态,只是道:“妹妹,要想改变这些。你要走的路会很艰难。”
因为世道就是这样。
它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人们心中,它坚如磐石,它被人们视作心中神佛,不可撼动。
而他们,才像是异类。
不服从于礼法的怪物。
杨芮低着头,风吹过她长发遮住了视线,她挽起发丝,道:“世上道路千万条。有哪一条是好走的?我走的这一条,无非是更加需要勇气,更加需要付出。”
她抬头看着漫天黑云,眸子闪了闪。
“你若做好准备,那哥哥便预祝你成功。”
“你先别祝。”杨芮抬起手来,指向那一处穿透云雾的光,神情严肃了许多。
待杨岁行朝天上看去,浓云之中,一抹星光穿透云层,一闪而过。
荧惑守心。
天有不测。
32. 第三十二章
上弦湖中,有花灯漂泊在水面,湖面微波荡漾,如同星光在银河之中闪烁。
游船在湖面上缓行,笙歌燕舞,彩绸飞扬,不绝于耳。岸边也极其热闹,准备登船之人在码头上排起了长队。
岸边小摊贩也沿湖摆起了摊子。
等待登船的人还不少,船边伙计一遍遍确认木牌,看了脸才敢放行。
队伍过了一大半,伙计有些累得呼出一口冷气。
他搓着手,朝下一个人看去。
此人一身青墨长袍,金色绣线如流光一闪而过,身上配饰无不散发贵气。他神色稍顿,多年经验让他有所感知,连忙殷勤道:“敢问客观是哪个船的?”
杨芮没答,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节洁白的下巴。她两指从袖间抽出一块木牌,动作干净利落。
船舫伙计凑近一瞧,一眼便了然,连忙点头哈腰道:“原来是贵客,这边请。”
他朝身后人说了句,然后带着杨芮往一侧上船。
待离开时,他瞟了一眼杨芮的衣着,轻嗤一声,边走边嘟囔道:“又一个冤大头。”
船舫上并没有其他船舫载歌载舞,船中摆着几张矮桌,桌面上是些酒壶茶具。这些茶具但看着简单朴素,实际上单单是烧制而成的纹路就要十几道工序,价格自然不便宜。
酒盅正前方摆的是白瓷玉碟,碟面上是各种上京稀奇糕点。
单单是一桌就要不少银子,何况这船舫中有整整十桌。
杨芮放下小盅,这舫中并没有人。那些穿着规整的书生正聚在船头对着远处把酒言欢。
舫里挂着彩纱,湖风扬起,能见着流光在纱面如流水般流动。
四处点得各式宫灯也并不廉价,灯托、雕花都是银质。
杨芮不敢想象这群穿着看似清贫的书生能有这么大财力,即使家中显赫,也轮不起这么折腾。
船头似乎感受到舫中有人入船,一行人有说有笑共步走回舫中。
领头的书生抬手掀起垂帘,一身素袍,玉簪将头发束起,面如温玉,笑起来毫无攻击性,他看到杨芮,暗中上下打量一番,勾起一抹明快的笑。
他拱了拱手,抬眸道:“在下城西李氏,李元亮。见过贺兄。”
李元亮。
城西李氏,当朝中书侍郎李长吉嫡次子。
杨芮面上和善,双手作揖,“在下源城贺珍,见过李兄。”
“我原本以为贺兄不会前来。”李元亮手中轻敲折扇,走到杨芮身边,“贺兄戴着斗笠做什么?这船上也没有旁人,大可放心摘下。”
杨芮轻点头,随后摘下斗笠,斜靠在桌角。
她抬起头,一张九分似贺珍的脸扬起嘴角,“这几日进京处理了些事情,受到李兄的信。想着来瞧一瞧。”
李元亮了然,轻呵一声,引着她到矮桌前入座,赞叹道:“贺兄能赏脸,自是我这些书生的荣光。之前听过贺兄大名,如今一见,贺兄真是貌若天人。”
“李兄谬赞。”杨芮拱手,撩袍在左侧最前方坐下。
书生们见她坐下,纷纷入座。船舫中有幽香飘起,轻纱浮动,当真为极乐世界。
杨芮感叹于船舫中宛如仙境,又觉得这些读书人在境意上造诣之高。
她晃着酒杯,撑着下巴听这些人作诗吟诵。
李元亮格外关注她,酒杯少些酒,便亲自起身盏酒,对她嘘寒问暖,一阵体贴。
“李兄真是热情。”杨芮放下酒杯,看着李元亮举起酒壶,酒水从鱼白壶口落如盅底,“在下一路走来,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意境。多亏了李兄,让贺某长了不少见识。”
李元亮长得不差,眉间有几分书生儒雅,说话却有几分洒脱,“贺兄说笑了。听说源城九月份发生了些不好事情,您以身入局,破了那肮脏棋局,实在令我等佩服。”
他说罢,便有人声附和起来。
书生们声声赞扬,好似打心底里敬佩。若是贺珍,此是就该得意忘形,举杯畅饮了。
可惜,她不是贺珍。
“哪里的话?在下能全然脱身,还是不是有卫家侯爷在其中暗自相助?”杨芮盯着那晶莹波动的酒水,眸子里的光闪了闪。
李元亮在她右侧矮桌坐下,摆摆手,“贺兄可别恭维了。”
一侧附和道:“是啊!您的大名,我们早就熟知。”
“卫璋我们还不知道吗?”杨芮对桌的蓝袍书生,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道:“不怕贺兄见怪,我们对那卫璋可是嗤之以鼻。”
杨芮挑眉,很感兴趣地向前倾身,“哦?此事因何而起?实话说,在下也对他喜欢不上来。”
此话一出,舫中那些小心翼翼地试探似乎一下瓦解,气氛莫名火热起来。
李元亮感叹地摇摇头,朝着杨芮竖起手指,晃了晃。
“卫家那小侯爷,也只是空有一副架子罢了。他这些年净做混账事,惹得圣上不快,才被派往京外。行事风格狠毒,落人口舌。这些年朝中都在抨击他蛇蝎心肠,工于心计,实在不配为友人。”李元亮饮了一杯酒,看了眼杨芮,抬臂撑在桌上,素白袖口沾了酒水,颜色发灰。
他只瞧了一眼,又道:“而且,不怕贺兄能说出去。他这样的慧极却又阴狠之人,老天也是看不下去。这不如今他一身病气,拖着病弱之气…料他也活不过多年。”
“原来如此。”杨芮抬起酒盅,仰头饮下,遮下眸中漠然的神情。
若是世上对一个人的评价有好有坏,那便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够做到令所有人都满意;但若是世人对他的评价尽是坏话,想必,此人多多少少有意让世人产生偏见。
她指尖摩挲着酒盅侧壁,觉得远离卫璋这个决定做得十分正确。
“这么高兴的时候,不必提不开心之人。”李元亮带动着船舫中气氛,他双手一合,似有了新点子,“这么吧?我们来对诗如何?”
“好啊!”
舫中一阵赞同之后,视线都落到了杨芮身上。
她顶着目光,眸中闪烁着无奈之笑,“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是对不出什么好诗来。”她扫视在场书生们一眼,扬眉道:“在下即使只听各位对诗,也是一番长进。这样吧,在下正好从济州运来一些好玉石,这些便当作彩头。”
一颗翠绿的玉珠被放在桌上,珠光圆润,透着些玉纹,认识这种玉石之人,一眼便能认出此玉石玉种是顶好的。
在场书生两眼泛光,大抵都认识这种玉。
济州北侧矿山中产出量极少的翠玉,由于数量之少,光泽之美,被这些人戏称为仙人玉。
杨芮道:“可惜,今日只带了这么一颗。其他的,回去让下人送到各位府上便是。”
说者有心,听者亦有意。
原本松弛的舫中,一下子多了些较劲。但这些书生掩饰极好,并无露出一丝欣赏世俗之物的欣喜面孔。
这玉石可是文人墨客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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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不忘之物,杨芮不信他们能抵住这样诱惑。
“这…不好吧?”其中一人道,“这玉石怎么说也要金子才能换,贺兄未免太破费了。”
“是啊,是啊。”另一人附和道,“贺兄想出彩头也用些便宜之物便可,这也太破费了。”
这种试探对杨芮来说简直不在话下,她瞥了眼仍不表态的李元亮,垂头轻笑一声,豪气地往后一靠,“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没有珍贵不珍贵的。我贺家有的是这样的玉,各位不必推辞。”
她侧头,含笑道:“李兄当这个裁判吧?在下毕竟不是饱读诗书之人,也听不出个好坏。待李兄评出头好,在下便将这玉珠赠与他。”
杨芮指尖抵在玉上,轻轻往前推了推。
李元亮直起身子,看着杨芮,半晌才转而化作一笑,“好啊。”
“那便委屈贺兄当个观赏人了。”他攥住袖口,将折扇放在矮桌正中,道:“待对完诗,就为贺兄送上一番惊喜,定不会让你心情落空。”
杨芮做了个“请”的动作,饶有兴趣地歪头,瞧着他们。
船舫外走进几位女子,手中端着些木制令牌,上面涂了彩画,每张木牌都不一样。
显然这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就等着贺珍贡献财力,然后开展一场明面儿上的作诗吟诵之乐。
杨芮看了眼玉石,抿了抿唇。
说实话,这玉石只有一个。
小时候,杨芮自诩杨家小霸王,在一场宴席里看上了这颗玉石。那时她不知天高地厚,拉着杨岁行硬要这颗石头,杨岁行不肯。杨芮便自己亲自抢,但记忆有些模糊,她一直不知道从谁手中抢夺而来。
后来抢到手上,又觉得没有那么惊艳,便失了兴趣,一直藏在香囊里。
没想到今日竟能当作彩头被这些人看重。
船舫中光影重叠,书生们举杯畅饮,畅快的几乎忘己。一个个站起身来,扬杯高歌,飞觥献斝。船舫屏风后不知何时登上乐女,身影投射在素白绸面上,若隐若现,宛如仙人。
她坐在左上角,除了桌上源源不断供给,没有人关心她。
这一场宴请变成了书生借商人金银抒发自我情怀的诡异之局。
无趣至极。
一场欢畅淋漓结束,杨芮越发觉得困倦。
时间流走大半,这些酒醉“诗人”满脸潮红,喝得上头,诗作得稀烂,酒没少喝。他们渐渐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忽略了一人。
李元亮看着没有醉,举止也还得体。他靠近杨芮,顿时酒气扑面而来。
杨芮轻轻蹙了下,抿着唇没有说话。
“贺兄,是在下赢了诗局。”他道。
杨芮咽下嫌弃,看向他,问:“你不是裁判吗?怎么会赢了?”
李元亮眼珠转了转,迷离中带着丝回忆,他道:“这样的对局裁判也能参加的。不只是在下,还有他,和他。”他侧身指了指对坐几人,笑道:“他们都胜了。”
“如此……”杨芮思索一会儿,扬声道:“改日便把奖品送入各位府中。”
“多谢贺兄!”
“多谢贺兄!”
杨芮一笑揭过。
真把贺家当作钱罐子了。
她垂眸,长睫挡住眼中不屑。
李元亮叫她:“贺兄。”
杨芮抬眸,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船舫外,耳边被酒气熏染,听他极为雀跃道:“贺兄。好戏,终于开场了。”
33. 第三十三章
一艘小船缓缓驶入湖心。
船上物件被一层黑纱挡住,看不清里面是何物。
身后书生们纷纷起身,凑到窗前,眼含兴奋。杨芮看向李元亮,从他迷离的瞳子里竟然看见几分玩味。
杨芮心口莫名一闷。
船上出现了几人,他们将黑纱揭开,一切映入眼帘。
船上没有灯火,到处都是木箱,半人高大小,四周用木板钉死,只留下一口拳头大小的窗口。
到处透露着死气。
李元亮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此行,定不会让贺兄失望。”
他朝身后侍从使了个眼神,而后深吸一口气,极为欢快道:“贺兄,这场大逃杀赠于你,希望你喜欢。”
闻话,杨芮瞬间蹙起了眉,浑身紧绷,声音不自觉地冷起来,“你想干什么?”
“这么紧张做什么?”李元亮扬起下巴,笑得玩世不恭,“只是想让贺兄体验一下,什么叫,水火相容。”
杨芮被他摁住肩膀,她回过头去,只见着侍从在船头点起火把,左右晃动。
湖心船上的人接收到信号,纷纷行动起来。
他们动作迅速,根本没有留给杨芮反应的时间。
一个个火把瞬间照亮暗中船只,杨芮看见了船上木箱中似有东西在动,她并未辨认出,便听其中书生道:“这些贫民窑里的老鼠们,常年待在鼠窝中,也该发挥他们的价值了。”
老鼠?
杨芮总觉得有些不对。
湖心船上的火把慢慢倾斜,在船舫兴奋地高呼中接触木箱顶,柴草平铺在上面,瞬间引燃。
火光带动微风,吹开了杨芮额前碎发。
她瞳孔颤动,在火光中看见了一只只伸出箱外的手。
他们似乎还没有察觉危险到来,纷纷伸手接触外界。
只是触碰到了热源,顿时尖叫响起。
刹那间,脊背声寒。紧接着一声声哀嚎传遍湖面,而身侧书生们眼里泛着火影,欣赏着这场华丽演出。
“李元亮!你在干什么?!”杨芮猛地抓住他衣襟,迫使他仰起头。
“贺兄,这场演出,可是你赞助的呢。”他口中咬着一颗糖,嘴角上扬,笑得狡猾,“你既然上了这条船,就应该把这场演出看完,不是吗?”
其他船舫也听到了声音,纷纷走到船头查看。
湖心船下有几艘小船接近,将船上防火之人接下,迅速远离,在湖面留下一串涟漪。
船上再没有其他能够自由活动的人。
箱中人无法挣扎出去,只能被困在狭小空间,哭嚎着,忍受灼烧,等待死亡。
燃起的火光带着黑色灰雾冲向天空,气势之大,仿佛一道道满含怨气的鬼影,浮在空中,厉鬼发出嘶吼,咆哮着控诉世间。
杨芮张了张嘴,胃里一顿翻涌。
“那箱子里是人!”
“是人。”李元亮轻描淡写地答,“但他们该感谢我们,我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也算坐上了船,此生应该无憾。”
杨芮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胸口极具起伏,“灭火!李元亮!命令你灭火!”
李元亮眸子里充满对他的不屑,于言行上的不解,“贺兄。我这是在帮他们完成愿望,他们付出一些代价怎么了?”
“你这是草芥人命!”
“人命?”他拿起桌上酒杯,倒进嘴里,酒水顺着下巴落如衣领,“这些老鼠也算人?”
这些书生们无不拍手叫好,甚至称其为,“雅趣。”
“况且。”李元亮走出船舫,来到船头,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聆听着声音。
他睁眼,笑如恶鬼,“这些,所有人都知道,这船舫上,只有你贺珍一人。”
“!”
杨芮满心焦急却又无计可施,湖心船由于火势太大,许多船舫都不敢靠近,纷纷远离。
府兵到来,实施营救,也需要一段时间。
更何况,这些人被钉死在箱子中。
即使不会被烧死,也会被烈火高温炙烤。
杨芮闭了闭眼,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道身影出现在船头,她身后托着斧头,娇小的身躯咬紧牙关,举起半个她身高的斧头,用力朝木箱劈砍。
清脆的砍伐声打乱了书生们的情绪。
他们眼中生出埋怨,这场乐声就此截断。
那小孩子,满身泥泞,眼睛却亮亮的。杨芮听见了她的声音,属于李满稚嫩的嗓音。
她对着木箱中的人,一口口喊着。
仔细听,便发现她喊的是,“娘!”
多日未找见的李满,出现在了船舫上。
杨芮跑到船头,对着船,大喊:“李满!阿满!快逃!”
她眼中倒影有那不断举起斧子的李满,杨芮垂下视线,看着黑如深潭的汹涌湖水,憋住一口气。
她在黑夜里看不清。
她怕找不到方向,救不下李满。
李满身在火中,她耳中充斥火焰如鬼般嘶吼,听不见其他声音,自然也看不见船舫之人。
她固执地用力抬起斧头,落下又抬起,落下又抬起。
“贺兄。别这么急呀,几条性命而已。”李元亮站在她身侧,笑道:“谁又知晓那船舫上有人?最多,明日只晓得烧死了几只猫儿,狗儿罢了。”
杨芮怒视他,抬脚要往下跳。
“别呀。”李元亮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杨芮顿时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
怒火使她迷失判断力,此刻她垂眸,发现胳膊使不上任何力气。
“一点点药粉而已,这大火散了,药效也就消失了。”
杨芮憋住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白,她眉头紧皱,质问道:“你这样做,你父亲知道吗!”
李元亮笑了笑,他身后书生一同笑了笑。
“这是雅趣呀,原本藏于暗中的雅趣,第一次搬上明面,还是贺兄给的机会。”
杨芮心生恶寒,胃中一阵翻滚,最终吐了出来。
李元亮笑道:“贺兄就这点气量,难以成大事。”
他得意着,却也没有多久。
有侍卫眼尖的看见异样,立即指着远处,急道:“少爷,那边好似有船接近我们。”
那只船比这船舫不知大了多少,声势浩大,直冲此处。
李元亮眯眼,定睛一瞧,那船头木板上似刺有暗纹,他暗道:“不好。”
他暗骂一声,紧紧攥住杨芮的胳膊,轻哼道:“贺兄真是好手段。”
杨芮吃痛,朝那一处看去。她认得船板上雕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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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詹家特有云纹。
刹那间,一道银光腾空出世。
李元亮反应极快,将杨芮拉到身前,箭矢入体,发出血肉撕裂声。
船上气息停滞片刻,李元亮松开杨芮,只见她的身子朝着一旁倒下去,“噗通”一声,跌入水中。
“尔等贼子!立即束手就擒!”
杨芮落水前只听到了此话,耳中灌入湖水,声音瞬间裹上一层层棉花,朦朦胧胧,水中到处茫茫一片。
她锁骨处隐隐作痛,此刻泡在水中却感受不到几分。
湖水将她托举出湖面,她见到船上登上詹家军,灯影交错间,几乎没有打斗声就将这些丧心病狂之人俘获。
她见到有一道身影探出水面,身姿迤逦,衣着宽袍,似在寻找什么。
杨芮立即沉下水,朝湖心游去。
她眼皮很沉,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在船舫里湖心船很近,她虽看不见,却能够大概辨认方向。
待游到船边,火光已经彻底吞噬船舫。
李满站在船边,木箱被砍得到处是木屑,可依旧严丝合缝。
她眼中透着绝望,一直倒退着,“娘,娘我救不了你了。”
箱子里突然探出一张狰狞的脸,被火焰灼烧,半张脸皮肤卷起,黑纹遍布。
李满被吓傻了。
她呆呆站在那里,丝毫听不见水中呼喊。
杨芮没了力气,脑袋越发昏沉。
她见李满倒退,哆哆嗦嗦地重新弯下腰,捡起斧头。
一直以来,李满嫌弃她的娘亲,因为她总是说一些傻话,总是意识不清醒。
而别家娘亲总是温声细语,对自家小孩万分关照。
她娘不一样,赵雅不喜欢她,从来不给她做新衣服,从来不温柔地抚摸她,从来不愿于她爹说话。
李满不知道为何这样,她越讨好,娘亲越讨厌她。
她有想过,不想要这样的娘亲。突然一天,她见了娘亲吊死梁上。
李满想,她应当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就像她娘一般,再也醒不过来,变成一具不会动的尸体,静静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看她一眼。
那梁上冰冷的身体吓到了她。
李满满心是茫然,此刻,她满是恐惧,被推着走,推着去跟着爹说话。
如此一定是没错的。于是附和着李勇所说,她以为,这样娘就不会怪她。
可是,娘还是不愿见她。
街上的孩童都不愿跟她玩儿,他们说巷子里有一群魔鬼,这些魔鬼害死了很多很多人。
赵雅就是其中一个。
某一天,她独自在街上玩风筝,在人群里看到了娘。
她追呀追呀,追到了船上,藏进了黑暗中。
李满抹掉脸颊上泪水,她从回忆里脱离,吸了吸鼻子。
她双手布满伤痕,仰头大声说:“娘你不会死!阿满再也不嫌弃你了!”
“娘,阿满帮你劈开箱子!你离开这里!”
“你离开上京,回到属于你的草原。”
顿时,火光吞噬了她,连同声音,一并化为灰烬。
杨芮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她被吞没,绝望地张了张嘴,口中涌出一滩血,在水面上晕染开来。她双手松下去,彻底沉入水中。
34. 第三十四章
“大人,将军已将犯案人员全部抓获。”
卫璋视线依旧落在湖面上,他总觉得忽略了些事,却又抓不住。
他垂眸看着袖口上泛着银光的绣线,半晌才答:“知道了。”
视线中闯进一艘船,卫璋抬眸,船上之人朝他抬了抬手,神色微冷,皮笑肉不笑。
卫璋抬了下眉,着实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便缓缓拱手作揖,“见过世子。”
杨岁行瞧着他,并不似之前含笑相应,他脸上似附了层阴雾。杨岁行未答,视线越过卫璋,落到他身后身着轻甲的男子身上,扬唇刺道:“詹将军真是不出手时没有声儿,一出手就惊为天人呐。”
詹春秋正清点着人,莫名被点了名,见他笑得并不友善,头脑发翁,赶紧道:“世子谬赞了。”
“本世子是在称赞你吗?我怎么听不出来。”
“……”
詹春秋知他说话喜欢阴阳怪气,只是拱手,实在是不想多说一句。
杨岁行这才看向卫璋,此人身着青袍,身材高瘦,站在躁乱之中倒显得格外孤云野鹤,似乎这些都无法沾染上他的衣摆。杨岁行轻斥,倒是有个人样,只是…杨岁行看他越发不爽,道:“不亏是‘阎王’钦点的人,这还真是哪儿有事儿,哪就有小侯爷呢。”
杨岁行说话夹枪带棒,是个明白人便能听出几分。偏偏詹春秋听不出,他上前,连忙解释道:“此事是我求小侯爷的,与他无关。”
“呵。”杨岁行轻笑一声,抬手指了指,嘲讽道:“哟,说他几句就维护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
气氛格外诡异。
两条船,船头都站着人。
卫璋抬眸,声音不急不慌:“世子此行是为了游船?”
杨岁行怒了努嘴,顺便摇了下头,说话带几分讥诮,“那不是。本世子哪有闲工夫在这里游玩……我来此,当然是有要事要办。”
他上下扫了卫璋几眼,话里带刺:“我来办的事情,还正巧与小侯爷前几日到处打听的事情有关呢。不过,当下看来,小侯爷这般一心多用,大抵是找不到真相呢。”
卫璋猛然抬起眼,“世子何意?”
“本世子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我亲妹今日回家呀。”他皱眉,似担心地轻啧一声,“你说这漆黑扒瞎的地儿,一不小心被詹将军这些手没轻重的兵头打一顿…那得多疼,我闻讯就赶来了,我可舍不得嘉成被你们这些糙人当成靶子。”
这个名字,他第一次从杨岁行口中得知去向。
他找了许久的人,竟就近在眼前。
卫璋朝船舫中看了一眼,眸光微动,“世子说的是。”
船舫中有士兵托着一盘赃物走进出来,他附耳在詹春秋耳边说了几句,便将托盘递到卫璋身侧。
杨岁行道:“这船中赃物就不必充公了,看着也脏。”他抬手点了二人,“卫小侯爷与詹将军合计合计分了吧。”
“这不行。”詹春秋斩钉截铁道。
杨岁行本就没有好脸色,语气更加不好,“本世子说的。”
詹春秋抬眼,悄悄瞥了他一眼,默默收回双臂,站直了些。
“小侯爷不必与我客气。再怎么说,之前我俩也是一家人。这些你细细看看,说不定,就真的想留下了呢。”
他朝身后抬抬手,船只缓缓使动,朝岸边加速前进。
卫璋收回视线,落在托盘上。
一堆珠宝之中,只有一颗玉石颜色格外鲜艳,他抬手拨开上层珠钗,看到玉石全貌之后,神情顿住,他手指微颤,不敢再触碰。
卫璋垂着眸子,看不清情绪。
詹春秋听他低声问:“今日赴宴的应当是谁?”
他闻言,动作干脆地揪住一个书生领子,照脸扇了一巴掌,逼问道:“今日又害哪个人?”
那书生吃痛,裂嘴嘴求饶,“是源城贺家那个!贺,贺珍!”
“你放屁!”詹春秋瞪他一眼,手上力道加重,憋得书生喘不过气,他吼道:“贺家那小子一直没有出源城!”
“就是,就是贺珍!他的脸我认得!”书生辩解道。
卫璋看向他:“那人,眉下是不是有颗痣?”
书生回忆了一番,点头:“没错,没错!他就是贺珍!”
顿时,船上没了声音。
湖心船头正在紧急急救,这边倒是鸦雀无声。
书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着眼前之人,抬手抽出詹春秋腰间佩刀,手起刀落。
一股热流从脖颈间流出,落入衣襟,他垂头,震惊地张了张口。书生眼里含着惊恐却很快失了光,身体顺着船板倒着仰过身去。
他死了。
船只上其他书生顿时大骇。
卫璋垂下手臂,将滴血的佩刀还给詹春秋,停顿片刻才温声道:“萧玄。直接去城西李氏,捉拿李元亮。”这声音并不像原本那么松快,倒有几分狠意在其中。
詹春秋接过佩刀,有些反应不过来。
夜间张翊拿着宣王府牌子将太医召去府中。
一夜之中,府上灯火通明,仆人忙得团团转。
明悦苑中,不断有侍女进进出出。
冬风带起了枝条极具颤动,几瓣枯叶被震下来,落在地面上,被匆匆走过的人一脚踩下。
屋中轻纱晃动,窗子上沾满水珠,热气氤氲,气氛并不见得热闹。
“这长箭冲击太大,险些伤及心脉。”太医神情严肃,聚精会神地看着女医将创口清除,随口道:“郡主是被大弓伤着了,这样的手笔,怕是詹家人吧?”
杨岁行在一旁,神色阴晴不定,他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还好箭头偏离了心口,这箭原本不是对郡主所出,大抵是有人将郡主当作盾牌。”
杨岁行看他一眼,人有些老,说话也不好听。
太医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自顾自地起身写药方。
女医处理完伤后,帮着在一旁施针。
杨芮双目紧闭,唇色惨白,额上不断生出汗珠,妙青半蹲在床头擦了又擦,眼眶里泪水也越来越多。
“伤口在水中泡过,有些溃烂。”太医轻叹一口气,“完全养好需要一些时间。”
杨岁行看他一眼,道:“她武力一向可以,不至于被当作靶子。”
太医顿住笔,倏得抬起头:“那便是被人下了东西。”
想都不用想,杨岁行咬了咬后槽牙,转身快步往外走:“我今夜便要活刮了李元亮!”
“且慢。”张翊及时拦住他,低声道:“你既然将这件事透露给卫小侯爷,此事不必你做,今夜就有人要收拾李家。何况,现在情况不好,你不便出门。”
杨岁行甩袖坐下,眸子阴冷,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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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这一箭不是出自他手,若是,他也不必活。”
张翊安慰着他,担忧地看向内室。
张翊道:“你不是特意拦下芥山给贺珍的信笺了吗?怎么还是送到了手里。”
“芥山这群狗东西铁了心的要搞事情,自然不会只送一份。”杨岁行揉了揉眉心,“贺珍也是个没心的,这种局都敢去。”他看了眼内室,深吸一口气,“她也是。”
张翊道:“年少轻狂,你得理解。”
“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怎么理解?”杨岁行顿了顿,“你帮我给宣王妃传个信,她得回来看一看了。”
“行。”张翊点头,一顿劝告之后,着手去做。
烛光燃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医才顶着青黑的眼眶出了宣王府。
杨芮情况稳定下来,至此,街坊中也传出了嘉成郡主“死而复生”的消息。
崔明溪对着件事情一点都不意外。
仁济堂中客人很少,她双臂撑在柜台上,翻看堂里大夫推荐的医书。
翻了几页,上面内容晦涩难懂,也就难以看下去。
街上竟是讨论昨日发生的大事。
她开了节窗子,靠着墙听街坊八卦。
昨日,上弦湖出了件大事。
芥山学宫学生组织了场骇人听闻的“风雅趣事”。这些书生以一袋黄金为饵,在上京四处招揽视钱如命之人,并以游船为由将这些人邀上船舫,完成一场表演。
这场表演,实在血腥暴力。书生为了趣味,将人藏于木箱之中,封死箱口,只留瓷盘大小的窗口。
这些人原以为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呼吸空气,观赏湖景,谁知这些书生是为了听清哀嚎之声,特地所制。
不仅如此,这个小小窗口,也成了船中丧生之人死亡的关键一环。
仵作连夜赶去验尸,才知大多数都是被焰火灰尘堵住口鼻,窒息而亡。
时间之快,求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焉了生息,这些人在大火灼烧中憋死了。
即使官兵赶到,也救不下任何人。
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只慢慢解体,沉入水中。
巨大的灰烟源源不断地涌向天空,“滋滋”声在接触湖面时格外明显,湖面上荡开一层薄烟,烟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蚀味道。
第二日清晨,湖面一片狼藉。
箱子接着浮力飘在湖面,人们只见着官府去捞箱子。
箱中是一张张泡肿发白,而又布满血痕的狰狞面孔,岸边弥漫着淡淡腥味,几个官兵沿着河便呕了起来。
人们不敢再靠近,远远地一眼都让人浑身发寒。
芥山学宫的大名,闯进了人们耳中。
同时街坊中传出了另一则消息。
成荣帝杨恒,亦是芥山学宫学生。
窗下邻里散了,崔明溪抬指拉回窗沿,轻轻叹了口气。
阿章路过她面前,随口道:“东家叹什么气?又被为难了?”
“那倒没有。”崔明溪站起身来,堂里空空荡荡的,她心中也空空的。
崔明溪问阿章:“你说冬雪什么时候会落?”
阿章垂头分拣药材,“这我哪知道,东家要问天老爷。”
“我问他,他就会告诉我吗?老天爷对我们可不宽容。”崔明溪裹紧披风,喃喃道,“还是晚点来吧,这大雪一来,天可真就变了。”
35. 第三十五章
在山上这几年,她只从长辈口中听说外面世界。他们总喜欢聚在一起,无事之中,总说山外之人阴险狡诈,人心可畏。
这时,杨芮在一旁听着,便要问为什么。
她不懂,但长辈们不肯说。于是只好悻悻离开,可越是这样,她转念对山下更加好奇。
杨芮趴在窗台上思索,窗下是片片竹林,风掠过,沙沙作响。越过重重翠绿,能见着山脚下雾蒙蒙的房屋,炊烟袅袅,街道纵横。
山下究竟是何种天地?
还是几年前那般无虑吗?
原是,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老者口中的话。
十五岁时,杨芮终于有机会离开岚山,这也是她几年以来第一次出蓝山县。
出门太远,心里总是不安的。
她在彷徨中,遇到了大雪。
这场雪来的太早,太急,无人预料到。
大雪封住去路,山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村中树木苦败,只有细细一条立在寒风中,风啸而过,枝条急剧弯折,看似下一刻便要拦腰折断。
杨芮讨厌雪天,大雪总是模糊视线,看不清东西。她心中万分焦急,可又不得不在这座山中村子停留几日。
她瞧了眼身旁的篮子,那里躺着几株药材。
“杨姑娘尽管在这里住下,等雪停了再走不迟。”
妇人穿的朴素,袄褂是褐色的,裙子只是薄薄一层棉布,表面浆洗留下的痕迹,旧旧的。杨芮垂头看了眼袖口,这件外裳也是妇人借给她的,虽然旧,穿着却舒心。
妇人长得很祥和,头发梳得干净利落,只是右侧脸颊上有快不小的紫色胎记,乍一眼倒有些吓人。
可杨芮不怕,因为她的眼神太柔和,亲切,让人不自觉地忽略这点根本算不上缺陷的都胎记。
“谢谢孙姨。”杨芮抬起脸来,朝她一笑。
孙姨在她对面坐下,将碗放在桌上,“趁热喝,姜汤,驱寒的。”
热气扑面而来,汤水带着生姜的辛辣味,几口入肚,身体顿时没有那么冷了。
孙姨看着她,笑得越发开心,“杨姑娘长得真是标志,穿着阿乐的旧衣依旧这么好看,这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人美不需要衣衬。”她顿了顿,朝门外看去,思绪一下子拉远了,“若是阿乐还在身边,定能让她给你做件合适的。”
“这一件就非常舒服。”杨芮拍拍衣袖,“我穿着可是感觉不到一点寒冷。”
“是吗?”孙姨笑着收起碗,“那就好。姑娘歇息着吧,待晚饭时候,再来叫你。”
杨芮谢过她,在床沿坐下。
房间有破旧,方桌桌角有些细碎的裂痕,桌面上的漆面脱落,漆料一块一块的,不成整体。
这原是孙姨女儿万乐出嫁之前住的地方,她保存的很好,虽然东西不多,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让人觉得脏乱。
杨芮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
她拿出藏在篮子下的书本看了起来。
外面风声呼啸,她裹在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说话声。
她推开窗子一角,只见着孙姨的儿子一身褐色棉袍,衣角上沾了雪水,整个人十分落魄。
孙姨赶紧出门迎他,万安垂着脑袋,站在雪中,雪粒敲打着他的脸颊,睫毛上结起雪珠。
不论孙姨怎么劝他就是不肯进屋,他身体颤抖着,双手冻得通红。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娘,我落榜了。”
孙姨一怔,连忙道:“落榜就落榜,谁读书能一帆风顺的?大不了我们再考!你站在雪里可是为了什么?气娘吗?”
万安摇摇头,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尽力的憋住情绪,还是在与孙姨说话时绷不住了。
他在孙姨面前跪下,双手抓着她的袖子,泣声道:“娘,周家那儿子替了我的位子!我的考卷被他替换了!”
孙姨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周、周家?”
“没错,阿姐的夫家!”
杨芮在这里住了几日,听过孙姨提起她的孩子。
孙姨早年丧夫,一人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一男一女。长姐叫万乐,弟弟叫万安。
万乐前几年出嫁,夫家便是县里的周家。周家只是县中一个小官,家中祖上有些积蓄,在县里置办了一所宅院,并且开了间商铺。
这周家儿郎长得并不差,几年前万乐去县里游玩时与他一见钟情,周家亲自派人来求娶。孙姨知晓自家女儿眼光,瞧着人又周正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万乐嫁过去之后,很少回娘家。
孙姨十分想她,却碍于家中琐事屡屡耽搁进县。
“那周超与上京官差认识,他、他当着我的面儿给了那人银子。”万安垂着头,愤恨道:“他说,他是上京周家的旁支,不会让他落榜。”
“我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最后他换得是我的卷子。”
孙姨咽了口吐沫,声音发紧,“这考卷不是不外传吗?你怎知道?”
万安深吸一口气,“他带着我去酒楼,酩酊大醉之时说漏了嘴。”万安闭了闭眼,“他还说,我们家是山沟子里的破烂户,能有一个人攀上高枝儿就不错了。还想着考取功名,真是痴人说梦。”
孙姨吸了一口气,憋在喉口,不知道说什么。
杨芮看着院里二人。雪落在肩上,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
“他周家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掂量清楚的。随意攀个关系便真把自己当作京城上等人了。娘可不给他这个机会。”孙姨愤愤囔囔着,一手扶起万安,领着他进屋,安慰道:“娘帮你去讨回公道,儿不必担心。”
“那,阿姐怎么办?”
孙姨怔住了。
万乐在他们手上。
此时,孙姨与万安并不知道,万乐在夫家过得并不好。
万乐不似孙姨,她有张巧丽脸庞,腰肢纤细,举止温雅。她在县里有着很好好的名声,都说万家能生出这般美人,是八辈子福分。
周超便是看上了她这般容貌。
这桩婚事,其实有一人不同意。
周老太太早年与一妾室关系十分不好,恰恰万乐就长了这副柔弱样。
她总能在万乐身上看到那妾室影子,便厌恶极了万乐,总是指使她干一些下人的活。
万乐原本不放在心上,她以为,只要夫妻恩爱就好。
可周超是个耳根子软的,他极为听周老太太的话。一来二去,万乐在他心中形象大跌,他对万乐产生不满。
渐渐地,周超原型暴露。他酒后打了万乐,将她拖拽出屋子,丢到堂外整整凉了一夜。
万乐心中难挨,却不想让母亲担心。从那之后,万乐身上一直带着伤,她不敢回娘家,不敢见母亲和弟弟。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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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和万安一同进京赶考,万乐听了很是高兴,她知万安才学不一般,很久就准备着等二人回来,将母亲邀入府中庆祝一番。
这份高兴,在周超风光无限的回家之后消失了。
万乐在周老太太得意洋洋的话里得知了真相,她心生中大骇,无地自容,与周超大吵一架,无言再见母亲和弟弟。
夜里辗转反侧,终于,在天亮前一刻,她想明白了。
万乐想给弟弟讨个公道。
杨芮跟着孙姨和万安进了县城,却得知万乐告发夫君,锒铛入狱的消息。
孙姨差点晕厥,杨芮稳住她,试图去找关系疏通,能够见万乐一面。
她入堂上,却得到了万乐已经溢死牢中的消息。
孙姨彻底绝望,跪在县衙前再也起不来。雪花未离开,落在人身上,凉凉的,带着寒意,似乎站在冰窖里,通身都觉得骇然。
万安站在一侧,静静的,也攥起了拳头。
周家并没有派人来,而是大肆讲万乐不守妇道被周超发现,慌乱之下才选择诬陷周超,企图污蔑他们一家。
这一口一个贱人,杨芮在街上默默听着,她回想着万乐尸身被孙姨紧紧拥在怀里,手臂上一片淤青,旧伤又添新伤。她嘴角有未曾抹去的瘀血,应当是被虐待过。
杨芮走进了县衙。
她头一次拿出了尘封的令牌,企图讨个说法,可是并不成功。
她对着高堂上的乌纱帽,举起了金令,“我乃宣王府嘉成郡主,请上官彻查此事!”
一开始,县丞确实被吓到了。
可转念又哼笑道:“嘉成郡主怎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怕不是偷的吧?”
杨芮哑口无言,除了令牌,没人能给她无法证明。
那县官格外谨慎,虽不信,却还是让她稍等片刻。
他去问了人,那人来自上京,是周家人。
县丞回来,嗤笑道:“装也装像的,那宣王家的郡主早就死了。”
他下令抓杨芮。
杨芮知道此时不能被人抓住,于是逃了。
回村的路是茫茫白雪,杨芮看不清路,视线越发模糊。她在雪地里缓缓前行,在一天之后到了村中。
孙姨家已经满面缟素,黑木棺材停放在屋中,堂前跪着一人,火盆里升起焰火扑向孙姨,她眼眶发红,僵硬地扔着纸钱,眼里没有一点光。
她说:“阿乐最喜欢吃柿子饼,娘还特意做了许多,就等去见时让你高兴高兴。”
“娘不该让你嫁进周家,娘…不该为了那点钱,换你一条命。”
“娘知他不是良人,娘对不起你!我,我只是想让你弟弟能够近京,能够考上功名……这样,咱们一家子就不用愁了。”
她的泪水顺着下巴落下,“娘痛恨上京那些高门大户,娘就该让你自去某一条生路……”
杨芮愣在了门口。
这些话如同潮水般涌入耳朵,冰冷刺骨。
万安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他看着那纯黑棺木,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轻声道:“我姐姐,生前是最爱我的。她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却做不了什么,只是她的负担。”
“你想怎么做?”杨芮淡声问。
万安道:“律法只不过是幌子,我只想为我姐姐报仇。”
杨芮垂下眸子,手指抚上袖间细绳,她视线落在袄褂上,低声道:“我帮你。”
36. 第三十六章
杨芮是守信之人。
她说帮他,就会去做。
黑夜里,她潜入周家,在一间房中见到了酣睡的周超。
她紧紧握住匕首,挑断他的手筋。
哀嚎声响彻黑夜。
她仅仅只做了这一步。
第二日街上传遍周超惨死家中,尸骨模糊。
此事在县丞看来清晰明了,周超得罪的只有前几日上官告他的万乐一家。
杨芮正在回村路上,并不知道此事。街边茶楼有说书人激情讲着故事,她停下步子,侧目多听了几句,直到听到:“狡兔死,走狗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茶楼里人很多,她站在人群里发呆,回忆着一幕幕,总觉着有些不对劲。
直到回到万家,孙姨坐在堂里,满目疲惫,见了她心虚似的移开了视线。
雪已经停了,可满地积雪却未化开。踏在雪面上,鞋底咯吱咯吱响。
万安不在堂中。
杨芮疑问:“孙姨,万安呢?”
孙姨抬了下眼:“他去县里了。”
“去县里?”杨芮蹙了下眉,她又问:“可是领阿乐姐的遗物?”
孙姨未答,她抬起眼来,瞳子在杨芮身上细细滑过,突然垂眉,掩下眼底歉意,“安儿,她回来了。”
杨芮一怔,缓缓转身。
院里迅速涌进许多官兵,将满地白雪踩踏成灰色,化为一滩脏水。
“就是此人冒充官家小姐,并且杀害了我姐夫。”
人多势众,她不解,定定看向台阶下昂首挺胸,满脸正气的万安:“你在说什么?”
万安看着她,丝毫没有动摇,只是冷冷道:“你们这些高门大户,心思歹毒的很!我们,不需要你的怜悯!他去死!你也要陪葬!”
他愤愤向前一步,抬臂怒吼道:“你们卖官鬻爵!欺男霸女!粉饰太平,愚弄百姓。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不知害死了多少平民百姓!你们该死,全部都该死!”
杨芮垂眸,见到他衣角上浸染的血迹,眸光动了动。她不知道说什么,握住手心,有些狼狈,她问:“你既然知道我是假的,为何对我说这些?”
院中安静一瞬,万安不似原本温和,浑身都是刺,他扯了下嘴角,半晌才道:“管你是真是假,今日就是你杀害我姐夫!”
他握紧双手,双唇用力扬起,嘴角处留下深深几道褶子。
万安笑得有些疯癫,他低笑着,眼里浸满狰狞:“杀了你,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获得青睐。”
“杨姑娘,这些话我早就想说千遍万遍。”
他眼珠突起,仰起头来:“我们这些平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谋取。”
“青睐,不是这么获得。你在自断后路。”
“那又如何?”万安轻轻一笑,喃喃:“不枉长姐这条命,让我见着了贵人。她在天之灵,定然会保我仕途。”
杨芮哑然:“那是你亲姐姐!你只当她是物件吗?!”
“她活着,不就是为了我吗?”
顿时,四处官兵朝她涌来,周遭气息稀薄,好似溺进湖水中难以喘息。
她手脚都被无形力量压住,动弹不得。
杨芮眼前一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噗通”——
湖水灌进耳中,隔绝嘈杂。
身体往下沉,隐隐只能见着水面一道光影。
耳边响起朦胧而又微弱的声音:“我也只是,想为自己某一条生路。”
……
天色雾沉,窗外寒风依旧,枝条被压弯,轻轻拍打着窗户。
房中有浅浅青烟升起,白檀香燃尽,青烟忽地断了。
床上女子缓缓睁眼,喃喃道:“生路。”
“生路,什么生路?”屏风之外,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杨岁行抬起眸子,有些疑惑地问。
那头没回。
妙青添完白檀,匆匆赶到床边,兴高采烈地撑起纱帘,“小姐,你醒啦。”
杨芮轻轻点头,从被中伸出手来,敷在眼上,半晌未动。
杨岁行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道:“湖水不干净,你又受了伤,一时间冲了眼。不过只是暂时的,过几日就能看清。”
她的右眼,一片模糊。
杨芮垂下手:“你怎地坐在这里?”
“当然是有问题要问。”杨岁行坐在圈椅上,背对着她,叹了口气,语出惊人:“妹妹,为何如此执着于被骗?”
“……”
“你被骗一次,就要受一次伤。这么算下来,我所知的不下三次。按理说,一次就足以让人铭记,妹妹怎得就是记不住疼?”
杨芮嘴唇有些干,轻咳了一声,试图岔开话题道:“我才刚醒。”
“就要趁着你刚醒,这时候还算清醒。”杨岁行垂眸,指尖划过杯沿,“哥哥懂,不告诉我,憋在心里,然后迟早有一天憋死。”
“你嘴忒毒。”
“不毒,如何能与你讲话?”他轻哼一声,“死犟。”
“死装。”
“……”
妙青左看右看,默默退出去。
两人对峙,谁都不说话。长久之后,杨岁行败下阵来:“妹妹,做得太多,注定不会快乐。”
杨芮看着床顶,眼前模模糊糊,所有纱帐糅杂在一起,似真似假。
她手臂有些发麻,疼痛一直提醒着经历过的种种。
只持有侠心,并不能做好事情。
杨芮抬着头:“我反复求证过。哥哥,我现在知道了。”
世上无非两种东西能够左右人心。
权和利。
这两样缺一不可。
杨芮熬过去了这么多,一遍遍要去见证,一遍遍让自己相信,一味地作为不会留下任何好处。
或许,她不该再沉浸于自己世界中,往远处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
如若律法无用,她便能当这刽子手。
“知道就好。”杨岁行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好好修养几日,我替你报仇去。”
“哥。”杨芮叫住他,吸了吸鼻子,撑着身子准备起身,“我亲自去。”
杨岁行转身,面色郁闷,看了眼屋外,无奈道:“杨岁稔,你还是好好养伤吧,现在出门,风都能把你卷进湖里。”
杨芮停住动作,咧嘴道:“哥,你舔一舔嘴唇。”
杨岁行白了一眼,大步出门,只留下一句话:“放心,毒不死我。”
杨岁行一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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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瞬间安静下来。
那些过往还停留在她耳边,万安歇斯底里的声音依旧环绕着。
万安痛恨的,也是杨芮痛恨的。
正是如此,杨芮才迟迟不愿回家,迟迟不肯接受这一层身份。现在看来,没有这一层身份,什么都做不了。
这段回忆还勾起了她一直忽略的地方。
周家。
上京姓周的人并不多,而世家大族中只有一个周家,上京四大家之一的城东周氏。
如今周氏家主,乃当朝尚书令,周宏儒。
那时杨芮才十五岁,远离京城已经三四年。大多数人都会忘了她,但周家不同,他们似乎早就发现她并没有真正死亡,而且对她的行踪也十分清楚。
这其中,定有渊源。
“妙青。”
妙青从外端着水盆进来,应了一声。
杨芮靠在床头,朝她扬扬下巴,“问你一件事。”
“小姐说。”妙青走到面前,蹲下看她。
“东间坊李满的事情依旧没有头绪是吗?”
妙青答:“是的。昨日张司马还来提了一嘴,说大理寺如今算是摆烂了,什么都不上心。”
那场大火即使不被烧死,也会落水溺亡,而她看到大火吞并人身那一幕,多半李满是死在了大火里。
她垂眸,掩下眼里情绪,徐徐道:“你出去到东间坊传个消息,说李二对赵雅早就心怀不轨,如今赵雅已死,更是记恨上了李勇。同时想方设法让李勇知道,李二泄露消息,将东间坊的脏事告诉了他人。”
“要快,不管派多少人手。明日就要见到效果。”
妙青仔细听着,听完点头,“告诉了谁?”
“告诉……”杨芮眸子一动,“卫小侯爷,那位上京人人害怕的阎王爷。”
……
灯花下,杨芮只着中衣起身走动。
她来到妆台上,看向铜镜。
镜中之人消瘦了许多,长发散落在肩上,一只发带松松地系在发尾,她脸上没有血色白的有些吓人,一双眸子紧紧盯住镜中,漆黑冷沉,如深潭般不见底。
杨芮原本就很瘦,重伤之后休养了一段时间,中衣有些松垮,挂在身上,好似没有支撑。
她垂头看了眼手背,手指纤细,指尖由于压迫,微微泛白。
那骨节之处,少了些东西。
她不喜欢首饰。
因为这些叮铃之物,容易影响行动。
但现在,她需要这些身外之物了。
妆屉里躺着许多戒指,杨芮从中挑了个鱼白玉所制的,环面上刻着细纹,沟壑里藏着鲜红似水滴状的刻痕。
她戴在手指上,举到灯下瞧了瞧,蓦地收回手。
抽屉里藏着其他东西。
她将那匣子拿出来,放在手中转了转。
转念间举起手臂用力摔下去。
“喀嚓”一声。
匣子沿着地板滚了几圈,碰到墙角的瞬间,解体了。
木条散落地面,匣子锁扣凹陷下去,里面掉出了一张黄纸。
杨芮缓缓走过去,从中捡起那张纸。
灯光下,她阖上纸条,唇角噙起一抹笑。
“陆家灭门……也与周氏有关呐。”
37. 第三十七章
这等宴席还是新帝登基以来首次由端阳长公主亲自发请柬,受邀之人遍布京城。
只要朝中这么个官职,家中亦有一儿半女,皆入邀请行列。
赤红请柬上撒有金粉,封面落有端阳长公主亲印,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单单放在家中摆设,说起来,便是一番荣耀。
崔明溪收到帖子时十分意外,瞧着金帖上的名字,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自己也在邀请之中。
既然请了她,这等既长见识又能尝遍美食的好事情,有何理由不去。
何况这次宴席设在了被称作“小园林”的端阳长公主府。
她早就想见一见官家亭台楼阁是何景象。
马车停在府前,透过竹条便能隐隐见着府中白墙青瓦,琼花玉枝。
这等气派,崔明溪还是第一次见。
待她垂下眼,门前好不热闹,一辆辆马车陆陆续续驶进街头又从另一口出去,有许多华服女子下了马车,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相较于这些闺秀,崔明溪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裙角,这身衣服虽是定做,却并不似那些小姐身上的云锦华丽,颜色鲜亮,料子却一般。
现在去换,已是来不及,崔明溪拉了拉斗篷,朝府中丫鬟淡淡一笑,从马车下来。她抬头看到这番气派,深吸一口气,按耐住狂跳的心脏。
“小园林”这名号可不是白来。
端阳长公主府设计皆由苏南工匠设计,完全按照苏南水乡的风雅意境所建。长公主府亦是经过三四年才堪堪完成,今年年出方才竣工。
两颗约莫二人之高的石狮子立于府门两侧,府上匾额乃是先帝亲自提笔,一撇一捺尽显气派。
府中山水园林颇为讲究,水木清华,阆苑琼楼。廊下随处看一眼便是一副绝胜山水图。
丫鬟一身墨色长裙,外穿青白夹袄,头发挽起来,干爽利落。她垂眸对完金帖,“崔小姐,这边请。”
这一路,崔明溪二人不知赞叹了多少回。
画意跟在身侧,遇到奇景就暗搓搓拽着她的袖子。
她眼睛亮亮的,好奇道:“小姐,这咋还下着雨嘞?”
崔明溪朝檐上看了眼,天色虽然阴沉,却没有降雨迹象,水滴薄薄一层,这雨是从檐上滚落。
丫鬟听见了,转而解释道:“这是白雨跳珠。”她叠在身前的手往檐下一指,接着道:“殿下喜欢听水落荷叶之声,便设了个地儿。”
二人超她所指方向看去,青绿池水中荷叶未败,如青伞叶面撑着水珠,而后滚落池中。
“原来如此。”二人对视一番,同步地点了点头,不愧是皇亲院落,果真气派。崔明溪向丫鬟一笑,“多谢解惑。”
丫鬟点点头,转身继续带路,“不必客气。前面便是云霞院,小姐到了可以先休息片刻,殿下还有一会儿才出来。”
她在拐角处停下,举止从容,笑着抬手:“前面便是,小姐自便。”
崔明溪朝她点头致谢,好奇地张望着四周,提裙踏上台阶。
拐角一过,四处大亮。高台面上修建了亭子,四处通透,站在台阶上便能俯瞰台下池水假山。亭中银白纱幔垂泻,席面上布置了许多沉木桌椅,椅背上铺有丝质锦缎,两侧木柱上皆有雕花,旁边是高脚桌,每个沉香桌上都摆着白玉瓷瓶,瓶中插有一小簇腊梅。
亭中一有许多官家小姐。
一个个打扮得十分精致,衣着鲜亮大多为上京极为出名的浮云锦,头戴金光珠钗。
一眼望去,视觉上有些疲劳。
听到有人来,小姐们纷纷停了音。
“这谁啊?”
坐在最中间的女子缓缓抬眼,放下手中茶杯,温声道:“这是崔侍郎的妹妹。”
“原是崔侍郎的妹妹。”
崔明溪只觉得十几双眼睛盯在她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她讪讪一笑,赶紧找了位子坐下。
这些姑娘聚成一团,各有各的圈子,崔明溪融不进去,便只好侧头去看云雾。
……
“看什么呢?”
隔窗楼阁中,一节白皙手臂从黑金刺绣的大袖衫中探出,指尖青葱,缓缓抬起竹帘,朝亭台上望去。
“没什么。”杨芮收回视线,倚靠着椅背,懒懒散散,“姑母这府邸花了成山的银锭吧?”
“是又如何?”窗前响起一段轻笑,杨璨转回身来,毫不在意地抚着指尖丹蔻,“有人愿意出银子,我何乐而不为?”
长公主杨璨年岁已过不惑,却依旧仪态万方,不似深闺女儿家柔弱,眉眼间英气十足。衣着更为飒爽,内为月白长衣,外叠黑衫绣有缠枝花卉纹,鬓发如云,发间簪有玉簪,样式虽简,却失华贵。
坐在她对侧之人倒是另一番风光。杨芮乌发仅用一朵花簪别着,垂于腰际。今日罕见的上了妆,画的是月凌眉,长眉如弯月,眉尾略微晕开,鹤氅脖领处带着一圈兔毛,色调为上京最时兴的颜色,星郎色。
她手肘撑于桌面,露出里面的绛紫云纹长袖衫。
杨芮挑了下眉,这端阳长公主,她的姑母过去有段风流史,人人皆闻之。
杨璨一笑而过,不愿再提。
“姑母把上京所有官家儿女都请来了?”
“是呀,这样不是才热闹吗?”杨璨靠在窗边,上下打量着杨芮,有些不满地抬抬手比划几下,“几年不见,你是越发不喜欢戴首饰了,等我老了,那些珠钗找谁戴?”
杨芮笑盈盈地点了点脸颊,道:“姑母哪里会老?这眼下看不见一丝皱纹,即使再过几年,依旧是风华过人。”
“就你嘴甜。”杨璨抬手挡在嘴边,笑出声。方才相谈之事还未完,她手指轻叩木桌,稍稍正色,低声道:“姑母可以帮你入朝,只是有一条件。”
杨芮:“姑母你说。”
“这官位,还需圣上裁决。”
“那是自然。”
两间房间隔一条水道,长廊浮于水面,只见着有些碎花枯枝落入水中,惊起圈圈涟漪。
窗外台下银纱轻扬,隐隐见着几道仓促身影。
杨璨问:“何事?”
房门稍稍被推开一角,女子一身暗红官服,未带襥头,只是简单用玉簪将头发挽起。她长得极为好看,长睫低垂,唇角微微扬起。通身气质难掩,骨子里带着的冷气,宛如雪山之中绽放冰莲,让人难以靠近。
她道:“女席那边吵了起来,吵架的是崔侍郎妹妹崔家二小姐和太仆寺少卿之女韩小姐。”
说话周全,办事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杨芮朝着窗子外望去,对侧争吵声有些大,甚至还引了些男席宾客来瞧。
男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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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远处幕帘之后,隐隐有几位男子翘首而望,杨芮一怔,转头问:“姑母还邀了男子?”
“那是自然。”杨璨抬了抬眉,轻哼一声,她道:“这么大府邸多一些人多一些热闹嘛,何况你和时和都这么大了,也该给你们物色个人家。”
杨芮蹙了下眉,“姑母,这才是你的打算吧?”
杨璨眨了眨眼,转头望向席面,似孩童般躲避回答。她抬指,遂又遮在唇边,惊奇道:“哎!要打起来了!嘉成赶紧去瞧瞧,别打坏了本宫的金玉双花瓷瓶!”
“……”
“姑母,其实真的不必如此。我俩单独活着挺好,而且母亲父亲也不着急。”
杨璨啧了一声,语气嗔怪,“他俩没个正形,一心栽在田里谁都不管。我看着你们二人整日孤孤单单的,本宫心里甚是难受。”说罢,她还锤了锤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依旧顽童心。
杨芮叹了口气,起身喝完茶水,“我去看一眼。姑母休息片刻,一会儿再去吧。”
“行嘞。”杨璨点头,瞧着她越发笑意满满,抬手对门口之人道:“小宋,快快送郡主去席面上!”
宋云珩垂眸,迎着杨芮出来,“郡主这边请。”
杨芮靠近她,嗅到了淡淡冷香,气味很淡,却很好闻。她眨了眨眼睛,慢了些步子,与宋云珩并肩而行,“宋姐姐身上涂的是什么香膏呀?这般好闻。”
宋云珩抬了下眼,眼前郡主虽一身矜贵,却毫无架子。她扬着小脸,满是真诚,微微努嘴,好似猫儿一般好奇地眨着眼睛。
她立即垂眼,淡声道:“回郡主,没有什么香膏,许是皂角留下的气味。”
“这样啊。”杨芮顿了顿,又侧头问:“宋姐姐,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宋云珩瞧着她,长睫颤了颤,答道:“原在宣王府与郡主见过几面。”
“如此。我就说宋姐姐看着眼熟。”杨芮朝她弯唇一笑。
二人已经穿过连廊,踏上了台阶。
听到有脚步声,争吵声停了停。
崔明溪满脸通红,身外斗篷上沾湿了大半,她抬起眼来,虽有恼怒,在看到来者之后浮起几丝雀跃。
宋云珩见不得这种场景,当即压住眉头,双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垂眸,手被被一只玉手拍了拍。
诧异间,宋云珩抬头,只见着嘉成郡主一改方才的亲和,面上忽而多了几分冷意。
“哟?这是怎得了?发这么大火,我在廊外就听见了。”她外披鹤氅,发间未带珠钗,只簪有一朵海棠,可人长得绝色,即使如此素净也压不住美貌。
韩妤上下打量她,极为不耐地扬起眉头,“你谁啊?”她回头朝端坐的周小姐看了眼,斥道:“在周姐姐面前还敢如此放肆?”
杨芮好整以暇地扫了她一眼,歪了下头,视线落到她身后,“这位……是周小姐?”
韩妤被忽略,心中甚是不快,她咬咬牙,气焰越发高升。
周文婧一身云锦玉兰长裙,腕间挂着玉镯,头戴银钗,通身清丽。她端坐在桌前,缓缓抬眸,朝杨芮假假一笑,眼里尽是淡漠。
“呀,头一次见周小姐呢。”她扫了眼在场的姑娘,没一个认识的,便轻声道:“怪不得这般无礼。”
在场声音突然止住,看向她的视线顿时昏暗不明。
38. 第三十八章
一阵静默。
韩妤没有听出她话外之音,只是向身后瞧了一眼,周文婧并没有要帮她说话的意思。
“这位姑娘姓谁名谁?家中作何官职?之前竟未曾见过。”韩妤咬唇,上下打量她,眸子里带着审视。
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相貌,身姿娇弱如弱柳扶风,外罩双鱼印花纹斗篷,鹅蛋脸,眉心点了花钿。
杨芮站在她面前硬生生把她压下去几分。
韩妤眼前落下片阴影,她抿了抿唇,退了一步,对近距离有些不适:“只不过问问你家事?靠这么近做什么?”
她没想到这女子竟高她半头,贴近了只有仰头看得份。
“我呀。”杨芮扬扬下巴,哼笑道:“应该是上京平平之中的一个人儿。”
这也忒笼统了。
韩妤柳眉微蹙,方张口话未出,又听头顶上轻飘飘传来一句话。
“两位为何而吵呢?你瞧这脸上妆都有些花了。”她说着,抬手抹掉韩妤脸颊的水珠,抬步往桌前走,扫了眼在场的女眷,扬声道:“说来听听?”
韩妤怔在原地,神色有些讶然。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此人指腹的温度,暖暖的,这么一下好似扫去她心中大半愤懑。
她抬眸随着杨芮背影移动,只见这身着星郎鹤氅的女子在落花屏风前的圈椅上缓缓落坐,紧接着撑起手臂,含笑看她。
韩妤:“……”
她应当知道此人是谁了。
气氛刹那间转变。
众人才后知后觉,她便是今日主角,宣王府掌上明珠,嘉成郡主。
亭子下,声音渐渐熄灭。
就连端坐在左侧,一副事不关己之态的周文婧也端坐起来,她长眉微微蹙起,却还是一言不发。
“说说吧。太仆少卿家的韩小姐。”
韩妤脑袋一翁,有些站立不安,她咬了咬唇,瞥向崔明溪,后者一直垂着头擦拭披风,对这番场面一点都未曾上心。
方才可就是她们二人再吵。
杨芮顺着她视线看去,解释道:“韩小姐,此位是我在上都的朋友。你若是想让真相大白,便亲口告诉我便好。”
韩妤顿了顿,重新抬眸。
眼前之人言行坦荡,虽由她生出事端,眼神却不带丝毫偏见,目光清清,话语更是不含包庇之举。
韩妤对她异常信服,唇角下压,开口道:“我本是好好的与她人聊天,哪知那一侧有侍童走出来,起身之间撞翻了茶水……”她飞快看了眼崔明溪,“这些茶水将好落到崔小姐披风上,我……不是有意为之。”
说着,她眼中蓄起了泪花,有泪光在眼眶中打转。
“韩小姐别哭。”杨芮朝她柔柔一笑,这一笑似冬日暖阳,暖融融,“这便不是韩小姐的错,不必自责。”
杨芮朝崔明溪挑了下眉,后者赶紧道:“方才那侍童并不是这样讲。”她仰起头,“喏,你去问问他。方才他明明就说是韩小姐见他走过,有意朝他抬臂。”
那位侍童,正站在男席一侧。
流水迢迢,庭前落花纷纷。
院中明明没有花枝,却有大片花瓣落下,来得莫名其妙。
杨璨是真舍得花银子,杨芮有些脑袋疼。
许是察觉到来自女眷视线,对侧纷纷看过来。
只见着人群之中,有那么一道身影格外明显,女子斜靠椅背,姿态肆意,绛紫色衣衫从鹤氅中显露,她歪头轻抵下巴,如玉中紫晶,一颦一笑皆带傲气。
这种气质,大概只在一人身上瞧见过。
众人忍不住纷纷回头,见那角落里同样姿势之人。
杨岁行一身枣红长袍,金色发冠高束,手持酒杯,肆意洒脱。
顿时破案了。
一时间,男宾眼色变了许多。
只是隔得太远,不能真正见上一面这位“死而复生”之人。
多有遗憾。
杨芮抬起眼来,抬手指向侍童,“劳烦宋女官将他给本郡主抓过来。”
“明白。”宋云珩转身,朝那头女史招了招手,便有人立即会意,纷纷停下手中动作,朝那侍童伸手抓去。
侍童手中持扇,疑惑地朝家仆看去,双臂被架住之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他抬头,远处从从之中,那一抹绛色如春花之中唯一轻蝶。女子含笑看他,笑意却仿佛藏了千根细针,直刺额角。他瞪大眼,看向对面的眸子里充满惊慌,连忙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小的不是有意为之!”
他这么一叫,视线全部落在他身上。
侍童被拖拽到月台处,这一方空地上,仅有他一人,压迫从四面而来。
他缩着肩膀,头低低垂下,如惊厥的野兔,颤抖不止。
杨芮朝宋云珩看去,哂笑道:“这也是府上的?好没规矩。”
宋云珩深深看了眼侍童,否认道:“并不是,应是哪位公子家的。”
杨芮起身,随着她下了台阶。
侍童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眼下大骇,僵硬地扭着脖子往后看。
“看谁呢?”一声轻问闯入他耳中。
侍童眼前有一抹亮光袭来,阴云之下裙摆有细细金线在游走,将他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还没等他全盘托出,另一道男声从远处响起:“郡主,在下韩玉轩。”
杨芮抬眼,不远处站起了一人。青色圆领袍,面上含笑,双手抱扇作揖:“此人是我家童,惹郡主不快,实在是在下之过错。”
“你家的?”
韩玉轩笑道:“确为我韩家之人,家妹行事鲁莽,不懂礼数,还请郡主恕罪。”
杨芮轻笑一声,听不明白的反问:“此事起因皆为此侍童,怎就与韩小姐有关了?”她侧目,韩妤双手绞着帕子,直直看向韩玉轩,眼神中尽是恼怒,却也不敢开口。
“本郡主瞧着韩小姐是非分明,礼数颇全。”杨芮垂目,抬脚踹向侍童心口,冲击之大,侍童直直倒了下去,捂住心口痛呼了几声。她声音幽幽,“倒是你手下的人,做事毫无章法,冲撞贵人,实在该罚。”
韩玉轩似是没有料到,视线在侍童身上顿了顿,转而道:“郡主说的是,在下这就拉下去处罚。”
给台阶就下,当真是能伸能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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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杨芮绕过侍童,朝男席走了几步,侧身指了指月台,“就在这里,让大家看看好了。”
韩玉轩张了张嘴。
人群中有声道:“郡主,当众责罚实为不妥。”
杨芮看他一眼,嘴角上扬,直接撇开视线,侧头朝宋云珩道:“他们都不上值吗?这个年纪了,官职都混不上一个半个,实在是人生惨淡。”她顿了顿,又评价道:“都是些歪瓜裂枣罢了。”
“……”
一句话,得罪男席所有人。
宋云珩也愣了一下神,转而打圆场,“今日是休沐日,殿下请各位来添添人气儿。”
至于歪瓜裂枣…宋云珩抿了下唇,选择闭口。
“原来如此。”杨芮点点头,很是单纯地歪了下头,又问:“各位现在作何官职?政绩如何?可见过陛下?”
“……”
一阵鸦雀无声。
杨芮从中读到了深意,笑道:“我明白了。”她话锋一转,“既然韩公子不想当面罚他,那便朝韩小姐和崔小姐磕几个头,表示歉意吧。”
此事因他而起,就应到由他结束。
况且,太仆寺少卿家事传遍上京。
少卿家中宠妾灭妻,韩妤为正妻所出,乃韩家嫡女,待遇却连一个庶出哥哥都要差上许多。妾室所出的韩玉轩,仗着父亲宠爱,规制统统按嫡出所有。他辜负父亲期望,做了个小官却没有任何出色政绩,整日流连酒楼,花天酒地。
在府中处处欺压嫡小姐一头,这种宴席也要让对方出丑,方能心中满足。
杨芮可不会惯他。
韩玉轩眼中浮起一丝怒色,却不敢吭声。
他见着那张华贵的脸庞轻轻扬眉,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紧接着听到她讲:“我不是为难你……只是想让你为难。”
这郡主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侍童,是他心腹。
他的手中可拿着韩玉轩所有烂账,待传到他父亲耳中,先前那些掩饰,可就白费功夫。
“是谁惹嘉成生气了?”
端阳长公主一身华服,从后殿中走出,在重重拜谒声中,她扫了一眼,嗔怪道:“嘉成,这头一天回来,别生气伤了身子。”转而又匆匆催促道:“快,给韩、崔姑娘磕个头,道个歉。此事不就过去了?”
长公主出面,侍童顾不得其他,连忙起身朝二人磕了三个响头:“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请二位饶恕。”
“你看,这不就好了?”杨璨抬手轻笑,招呼着众人进门,“外面风大,众人进殿中歇息吧。”
杨芮几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母,我还有些事情,就不去晚宴了。”
杨璨惊讶:“才回来就有事情吗?”
“是呢。”杨芮朝她一笑,拉紧身上的披风,“再说下去,天便要黑了。姑母,我先走一步。”
杨璨拿她没办法,只好摆摆手让她离开。
同时离开之人,还有崔家二小姐,崔明溪。她身上的披风湿了大块,府上没有多备一些,便请辞回府。杨璨知她心情不愉快,便找人护送离开。
39. 第三十九章
嘉成郡主回京嘲讽上京公子哥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上京。
始作俑者并不知晓此事,眼下正蹲守在东间坊等消息。
十二月中旬,冬雪如约而至。
天空罩着一层薄雾,灰蒙蒙的,几朵雪花落在窗台上,接触到屋中热气,顷刻间化作雪水,台面上积存了不少水珠。
窗口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指,指腹落在台面上,轻轻一划,转而缩了回去。
杨芮退到柜台前,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眼下分歧已经初见。”妙青走进仁济堂,只见着杨芮靠在柱子上,神色困倦,她轻声问:“姑娘,要继续盯着吗?”
这几日实在无趣。
雪压屋台,时间慢得出奇,周遭好似停滞了一般。
东间坊的消息已经有了苗头,可就是不见效果。
眼下年底就要来了,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常娩。
“盯着。”茶壶热气腾腾,壶盖被沸水顶得噔噔只响,阿章放下手里的活才走过去提起壶盖。杨芮收回视线,道:“已经过去四五日,小的不行,给他们来点大的。”
妙青道:“明白。”她抬袖戴上帽子,袖中一封信件滑出,轻飘飘落在地上。
妙青才想起来,刚刚进门时遇见了个家仆,匆匆将它塞进手里,“姑娘,这是韩公子给的请柬,说是为了表达歉意,特地请姑娘去醉江月一叙。”
“醉江月?”崔明溪从外面回来,发间带着雪花,进门便听到这句话,她道:“这是个好地方,他家的桂花酿可是一绝,要去的话帮我带回来一些。”
“他请我,我就要去?”杨芮从妙青手中接过,拆开看了几眼,视线兀地顿住。
妙青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杨芮眯了眯眼,纸上写的并不是宴请,而是一则消息:今日下午,醉江月二层会有陆家灭门案相关之人出现。
单凭字迹,无法辨别出写信之人。
这些人好似都知道这个消息会引起她的注意。
她喃喃道:“陆家,我怎么不知道陆家已经成了上京人人闻名的事件了?”
“故意钓你呗。”崔明溪解开披风,拍着雪花,“看样子专朝你来的。”她挂好衣服,搓着手躲到暖炉后面,道:“这些天算计你的人太多了,你小心点。”
是了。
自从她在长公主府露过面,莫名其妙的邀请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面前。杨芮虽一一拒绝,却还是派人盯着送信人动作。不出她所料,一个个都想着攀上这一枝金花,只是技巧拙劣,纷纷被识破,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宣王府不能多待了,杨芮便转移到了仁济堂里。
正好是寒冬,风寒正在盛行,仁济堂里人手不足,杨芮来了正好能帮上一点忙。
只是,这样的信,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杨芮不知,上京到底有多少人知晓她的目的,又有多少人紧盯着她的动作。
暴露身份,向来不是最优选择。
“那就去看看吧。”
她看了眼桌上漏刻,“既然知道陆家能引起我得注意,那我得配合他演好这场戏才好。”
日薄西山,天际飘着小雪。
醉江月楼下几辆马车缓缓停下,四角点起了灯,楼下灯火缭绕,几个小厮抬着脚凳匆匆下台阶,垂头扶着车中贵人下马车。
微风夹杂着雪粒吹起帷幕,车中贵人脚踩珍珠绣鞋,踏上脚凳,朝远处眺望一眼。
门前有华服公子出门,一旁小厮帮忙披上裘衣,他步履匆匆,浑然不觉系带并未扣好,瞧见了这一抹雪白,便抬步迎了上来。
“杨公子是上京人?怎得如此眼生。”
杨芮手肘撑在桌上,视线从楼下收回,笑盈盈迎上那人视线,笑道:“只是做了个小官罢了,京中能见到的达官贵人实在是少。”
男子瞧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如冠玉,倒不像是久经官场之人,悻悻地抿了下唇,又道:“这里面啊,还是有大人物的。”
杨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男子坐于人群之中,手持金盏,藏青色袍衫上绣有暗线,灯火下微微泛呗,腰间一条玄色绸带,瘦弱身躯似是撑不起这长衣,略显空洞。
他畅谈举杯,仰头吞下一壶酒。
谈笑间,长袖拂过桌台,揽住一旁歌女,张口接下纤指捏来的葡萄。
“这人啊,是前工部尚书之子牧怀远。他父亲正巧赶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才能面了一场祸端。如今又能来酒楼吃酒,你瞧他穿的,戴的,无不是上京里人人羡慕,而又不得的东西。”男子咂了咂嘴,摇头叹气,“果然家中世代为官之人底气就是不同,家里被抄了也能如此豪爽。”
杨芮道:“家中被抄,是任何金银都留不住的。”
“他不同。”男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呀,他母亲是当今尚书令的嫡亲妹妹,量谁都要斟酌三分才是。”
“而我们这些人便不同,平官嘛,什么都没有。犯了点小事情就被关进狱中不见天日,幸得圣上登基,大赦天下。要不然,此生都见不得太阳喽。”
他说着,越说越感叹,一壶酒不知不觉间下肚了。
杨芮两指捏着酒杯,轻轻晃动却没有饮酒打算。
她所在的位置偏僻,角落里缩着都没人瞧见。这间房中约莫有十余人,皆坐于方灯之下,花香缭绕,酒水长饮。各个身着体面,举止从容,侃侃而谈。
丝毫不觉是从牢中大赦之人。
杨芮坐在暗处,只有身旁几个无名小官见她姿色不错,凑上来聊几句,见她毫无反应,便兴致缺缺地离开。
倒是没有人专门盯着她。
她垂眸,耳边鼓乐声盖过人们的高谈阔论,灯火下的酒水清澈却又有些不同。
这酒中,有一味药混入其中。
鸩毒。
使人肝肠寸断之毒。
而这些人身处激乐声中,神情亢奋,丝毫没有察觉。
这一幅场景似又有些眼熟。
她分明见过的,在上弦湖船舫,那些书生亢奋不已,张口闭口高谈阔论。话语中皆是对朝堂不满,对他人鄙夷。
她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十个数之后,果然声起抱怨。
“这卫璋也是胆子忒大!连牧大人都敢审讯真是懵懂无知!”
“谁不知小牧大人身后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他敢这样以下犯上,明日就敢欺压到尚书令头上!”
铮——
乐女手中琵琶弦断了,她无措地四处瞟了眼,垂头慌张地退了下去。
这一声,让屋中寂静了不少。
只见的,牧怀远斜靠在软枕上,轻轻放下酒盏,含笑挑起眉头,一副玩世不恭之态,“那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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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当真以为是只手遮天之人。不过是一条狗罢了,真当自己是盘踞山头的毒蛇。”
此话一出,立即有人迎合上去。
“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这些小官不过只是犯了点鸡毛蒜皮小事,便被他捉拿庭中,严加看管,丝毫不念及人情。”
杨芮左侧之人起身,慷慨激昂道:“如今也被圣上视为眼中钉,革去大理寺官职,放到了个闲散官职。料他好日子也是到头了!俗话说,恶有恶报。”
杨芮挑眉,依旧敛其神色,默默听着。
牧怀远吐出口中葡萄籽,籽粒顺着地毯滚落,接着有人抬手捡了起来,匆匆褪下。
他长得虽好,笑起来却满是贼气,眼中闪着讥讽,嗤笑一声,道:“我牧家定然不会给他留体面的死。他如今虽得颍川庇护,但他想坐上那家主之位,少说也得脱几层皮、断几次骨。到头来,我看得高兴了,母亲那边一出手,还是得被踩进烂泥里,像狗一样给爷磕头。”
“小牧大人说的是!”
“……”
杨芮心中十分感慨。
卫璋真是神奇。
无处不是他,无处又有他。
入京以来,有关朝堂琐事好似都与他有千丝万缕联系。
杨芮眯了眯眼,有什么细枝末节在脑中一闪而过,没有抓住。
夜幕降临,寒风裹挟雪粒吹进窗子,落在她面前的灯芯上,瞬间化作水汽,噼里啪啦地轻响。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屋檐上已经敷上银白,原本昏暗的夜晚,被雪映衬的明亮许多。
“成荣帝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疑。”
“那朝中顽固老儿,早已得新帝忌惮。他们的忠心,在成荣帝眼中就是窃弄权威,把持朝柄。”
“在我看来,这新帝还是太年轻了。帝王之术也是芥山那老头所教,那些老掉牙的权术,在现在根本不值一提。”
一群官场失意之人聚在一起,抒发心中情怀。
酒意上头,越说越没有分寸。
料是身旁之人没有一个上前阻拦,两侧侍从纷纷垂头屏息,似乎对这一场出格的酒局丝毫不在意,也不怕主人口中生出祸端。
就好似……陌生人一般。
这场酒局实在诡异,但瞧不出任何端倪。
“那位也是对成荣帝警告过,可他硬是看不出。”牧怀远仰头,惬意地抿着酒水,眼前好似仙境一般,彩纱飞旋,轻歌曼舞,他继续道:“这真是可惜了。”
他眸子暗了暗,转而笑了起来,笑声传遍室内,“可惜了陆家满门忠烈,一个没剩。”
“那卫家小儿铁了心的要护陆家,保的了一时,保不了一世。”
这些话,轻描淡写,却瞬间在杨芮脑中炸开。
不论对错,眼前那座大山依旧轰然倒塌,她仿佛看见高山之后,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白衣迎风,月色朦胧了脸庞。
杨芮站在湖水对面,瞧不见他的表情。
他似乎说着话,但听不清。
因为,雾太大了。
可她总能浮现那双怜悯的眸子,深渊之中毫无波澜。她能感受到,卫璋身处在寒山中,他的眼里只有悲。
明明杨芮是没有讲过的。
或许,她见过。
只是,忘记了。
40. 借刀杀人
醉江月对面是云春楼。
楼内环境清雅,二层中总有一间常常灯火长明。
窗纸上映着朦胧烛光,一道黑影从廊上出现,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随着关门声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清冷的嗓音,“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
内室摆放着黄花梨花鸟纹半桌,香炉有隐隐青烟缭绕,条案上蹲放错金镂空宝瓶,古韵朴质。
卫璋今日穿的并不似先前繁琐,只是一件淡青色圆领长袍,外披大氅,通身素简。
他抬眼,神态谦和,黑沉的眸子里浮起一抹笑意,温声道:“如今,怎么又来了?”
那人进了屋,黑袍将他浑身罩住,帽檐落在鼻尖处,只露出白皙的下巴。
他在门前稍顿片刻,确定周围并无他人,才抬步往里走,声音平淡:“你如此逼我,当真以为这样做便能成功?”
卫璋垂眸,手指握住茶壶提手,汩汩热水落如瓷杯,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卫子霁,先前我算是小瞧你的野心了。你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那位的底线,当真以为他不会把你怎样是吗?”
壶口清水收回,卫璋淡声回:“在下只是替人办事而已。”
“替人办事?”黑衣人声音平平,很不理解道:“你替谁办事?他会记得你的恩情吗?说到底,只是把你当作一条猎狗,迟早一天,你会被他弃掉。卫璋,草原上没了猎物,猎狗就是猎物。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你如今还是不明白。”
“我很明白。所以才会这样做。”他侧头,视线落在醉江月酒楼二层之上,淡声道:“你如今该担心的是对面那位……小牧大人。”
黑衣人猛然转头,“你做了什么?”
“今日叫你来就是为了看戏。”卫璋起身,含笑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你不是最喜欢看戏吗?这场戏是工部尚书嫡子,牧怀远亲自上演的一出戏。”
“你疯了。”对方平淡道。
“我确实疯了。”他眸子眯起,姿态里带着几分声音低哑:“他牧家,该杀。”
黑衣人静静站在窗前,半晌才呼出一口气,“你做事太绝,这可怎么办?”他抬起手臂,袖口云纹上嵌着鎏金泛着光泽,轻声道:“那个人,你也一并要杀,是吗?”
顺着他指尖望去,半窗前依靠着一人。
他长发束起,头戴金冠,长眉上扬,正侧头仔细听着旁边人讲话,那眉角下一颗红痣在白皙皮肤之中格外显眼。
这一身月白拐子海棠和花边纹长袍,将通身姿态衬得矜贵,双手环在身前,颇显几分风流,虽着素色,却灼灼夺目。
他挑眉,笑着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眉眼间与杨岁行有几分重合。
但并不是杨岁行。
这副相貌,在京城中着实少见,而昨日端阳长公主宴请之时,边有个女子是这样的人物。
卫璋语气中有了些浮动:“你牵扯旁人,当真以为会逼我停手?”
黑衣人悠悠开口:“旁人我没有把握,但此人……”他轻笑一声,语气有些癫狂:“我有十足把握。”
“卫子霁,你且猜一猜,那杯酒她喝没喝下去?”
……
花月楼里,舞乐嘈杂。
杨芮靠在窗前昏昏欲睡,正座上还在举杯高欢,丝毫不觉得疲惫。
她眼前这酒盏,不知多少人来倒酒水。就算是不喝,身上也沾染了酒气。
“我牧家总有重出朝廷的一天。”牧怀远在上头畅想未来,一旁文人附和着,他满腔得意,酒盏一杯杯下肚,“我爹可是掌着内廷工造秘术,多少人赶着上来要与我爹交好,区区小罪,有的是人想方设法帮他脱罪。不到一月,宫里也要来找上门!”
“大人说的是。”
“那锻造、图制,世上还能有谁能与牧老相匹敌?”
“自是没有。”牧怀远双目微眯,沉浸在声声赞扬之中。
又几杯酒,随着一旁文人一同咽下。
烈酒滚辣,他喉头有些瘙痒,咳了几声,突然顿住。
牧怀远蹙了下眉,缓缓放下翘在矮凳上的腿。他方弯下腰,顿觉不对,嗓间涌上一股腥甜,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周围人见状,连忙凑近查看情况。
舞乐声戛然而止,周围一片死寂。
“嘀嗒、嘀嗒、嘀嗒……”
几抹暗红从他物质间渗透,落在毛毯上,染红一片。
“是血!”
牧怀远双眼用力聚焦,怔怔地看着手心,缓缓吐出一字,“血……”
杨芮凝住神色,只见那彩纱之下,男子鼻腔、口中有汩汩血水直流而下,暗红落在他衣襟,染红大片。
他好似感知不到痛觉,茫茫抬头,呆滞地眨了眼睛。
“小牧大人吐血了!”
“快来人!”
“快来……”
人群中渐渐有人捂住口鼻,顿在原地,眼里充满了错愕。
几人依靠着木柱轰然倒下。
不到几息,屋中一片死寂。
她虽料到一些,却没想幕后之人会下如此狠手。
杨芮垂眼,她脚下软垫上已经被酒水浸湿。整个屋中,只有她一人没有碰酒杯。
昏黄烛火下,有几分诡异。
……
“砰——”
房门被几个身着轻甲的侍卫撞开,看到屋中场景也人不知骇然。
屋中纷华靡丽,彩绸垂落。只不过空中弥漫着浓重酒味混杂着血腥,让人忍不住反胃。到处都是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胸口起伏,口中不断向外涌血。
太师椅上,牧怀远斜靠椅背,姿态不再矜贵,只剩下惊慌无措,他双目突起,手垂在两侧,胸襟前满是污血。他还有些意识,皱着五官,憋足力气抬起手指向门口,“你!不得好……”
啪嗒——胳膊连头头颅一起无力地跌下去,再也没有声息。
卫璋踏进屋中,只见着角落半窗下也躺着一人,雪花从她身后无声息地落下,月白袍角沾着一片血迹,她头倒在胳膊间,一动不动。
“大人。”萧玄走到他身侧,不知他为何停在原地。
杨芮倏得睁眼,听出了这一声。
真是有缘,这场局竟又是他组的。
卫璋:“解药。”
萧玄愣了愣,没说什么,立即去取解药。
月中聚雪,零珠片玉洋洋洒洒飘进室内,轻轻落在梨木桌面,雪水化开融入酒水之中
风雪吹淡了屋中杂气,鼻腔被寒气所充斥,静静的,无人敢上前。
屋中有人抬起了脚,越过重重阻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朝她走来。
她脸颊上落下很多雪,痒痒的。
杨芮挤了挤脸颊,有些装不下去。
“小侯爷。”
杨芮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此人站在她桌前几丈远,面色有些发白。
她怔了怔,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卫璋发间落了雪,长发如墨披在肩头,浑然天成的美感中带着矜重,但看这张脸,便能让人感叹,用鸣珂锵玉来形容也不为过。
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游刃有余的平静温雅,倒看出了几分惊怕与失措。
他害怕什么?杨芮上下扫视一下,有些不明白。
“郡主。”
“你原来认识我。”杨芮一笑,手肘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捏起酒盏,笑盈盈道:“小侯爷胆子真的好大呀,都敢直接在上京闹市直接杀人。这么多逃犯,尽数逃不出你的法眼。”
卫璋五指顿然松开,他垂眸看着眼前人,张了张唇。
“小侯爷要说什么?从头至尾,我们一直在见面。”她撑着下巴,颇有上位者姿态,“但这三月内,本郡主被你杀了三次。”她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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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鼻子,笑得肆意,垂眼看酒盅,“可惜,大抵是我命厚,三次都没有死在你手下。”
她抬眸,见卫璋盯着那酒盅,不可察觉地蹙了下眉,那双眸子里有了些波澜。
“不知现在,你可认得我?”
卫璋看着她,“认得。”
杨芮挑眉,风吹红了鼻尖,她换了个姿势,看向窗外:“小侯爷设局也真是稀奇,专设骂自己的酒局。本郡主很好奇,你的请帖是如何送出去的?还真有像我这般的愣头青赶赴约。”
“所以。”她手臂压在桌面,倾身向前,审视着他:“你到底,为了什么?”
“郡主,且先放下那杯……”
他话未讲完,杨芮轻笑一声,知他不会给人落下任何把柄。
她仰头灌下那杯酒,喉头一阵热辣,她蹙着眉咽下,眼角泛起泪花,硬将酒盅亮出来给他看,“小侯爷,这一次算你成功。临死前,是不是能告诉我你的目的?”
卫璋眸子晦暗不明,及时上前却也仅仅攥住了她灌下酒水的手腕。
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杨芮手腕上覆盖的是比她体温还要低的触感。
这温度,凉到让人发抖。杨芮抬眸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晃了神,那黑渊之中,有她不懂其中情绪。
“他们都是朝廷罪臣。”他轻叹一声,徐徐松开手,长袖遮盖了落下的手臂,他低声道:“我每每设局已经尽力避开郡主。只是,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杨芮一顿。
卫璋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纷纷攘攘的雪花。此刻雪更密了,如鹅毛般随着风侵入。寒意也伴着它钻进屋里,他面前之人,只穿了件袍子,寒风吹得她脸颊发白,长衣随风扬起,好似下一刻便要化作冬雪消散在眼前。
他解开大氅,罩在杨芮肩上。
杨芮呼吸一滞,肩上拢下一片暖意,驱散了大部分寒气。这料子也是极好的,估摸着是颍川所出,颇有份量。
她没有拒绝,只是静静歪头看他。
“大人这样亲近,还以为,我们真的很熟。”
卫璋后退一步,“郡主说笑,这寒风之中,身体重要。”
这人是极好看的。
杨芮望着他,许久未移开视线。许是她的视线过于直白,卫璋抬眸,视线相对。
杨芮这才回神,匆匆瞥开视线,“小侯爷可真是一心多用,自家大理寺不管,管起了朝中罪臣。”
“大理寺?”他垂眸,似在回想,轻声道:“十月初,在下便不在大理寺任职。”
“……”
十月初。
杨芮将回上京,一切重重都未曾上演。
她眸子动了动,“大理寺的兵不是你在带?”
“在下只是借大理寺之职,方便行事。”
“陶娘是你杀的吗?”
“不是。”
“那陆家灭门与你有关吗?”
“没有。”
她问什么,卫璋便答什么。这样坦然,倒让杨芮有些困惑。
“小侯爷之前可是将我看作仇人。”杨芮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如今,是碍于身份,才不会对我动手吗?”
“……未曾认出郡主,是我的过错。”他目光微动,眼前人微微歪头,明眸善睐,细细盯着他的眸子,要探个究竟。她的眸子与郑乔、陶娘重合,最后徐徐地浮现出少时场景。
杨芮变化太大了,就与她名字一般,判若二人。
“不说也罢。”杨芮摆摆手,越过他身侧。
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又转头问:“敢问,小卫大人如今在何处高就?”
“刑狱司。”
“多谢。”
萧玄匆匆赶回,只见这嘉成郡主朝他挑了下眉,走路带风,扬声道:“小侯爷不必担心,解药就不必了。”
“我喝的,是樊楼的清酿。”
41. 真相
她一走,风好似更冷了些,萧玄默默拽了下袖口,瞥见卫璋,提醒道:“大人,腰牌。”
“让她去吧。”卫璋闻言,轻轻握住腰间玉佩,只不过此时细绳上空荡荡,只剩下一串乳白单色玉,孤零零的晃着穗子,原本玉牌上应挂有腰牌。
腰牌很常见,是他未曾来得及上交大理寺的府牌,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风雪里依旧夹杂血味,腥气,难闻。
他走出几步,目光飘落到楼下一抹亮色大氅上,“郡主要的是真相,让她知晓也好。”
萧玄道:“您当真要让郡主看到那些东西。”
他收回视线,眸色淡然地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声音似是浸了寒冰:“我们所做,接在监视之中。”
“总有人要告诉她,于其被有心人利用,不如让她主动找到。”
萧玄点头:“此事已经有了些眉目。据说,郡主这封信是太仆寺少卿韩家公子送出,具体写了什么,还不清楚。”
“知道这些就够了。”
卫璋走到门前,脚边书生呕出摊血,落在他脚边,有些许血珠溅到衣摆上,他停住了脚步。
那书生以为他要说话,硬撑着身子扬起头来。下一刻,一道剑光从眸中闪过,眼中惊恐还未褪去,人便已经倒地。
那把剑被卫璋丢回侍从手里,抬步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而又入冰凌的话,“朝中逆贼皆以伏法,全部处理掉。”
……
雪中,浅色身影轻巧地避开行人,如同雨燕落入檐下,飞速穿过道道牌坊,寻找空隙,直往北头大理寺冲。
雪越下越大,身影渐渐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鹅毛般的雪花打在身上、睫毛上、发丝间,化成了小小水珠,晶莹的挂在长睫上。
杨芮握着腰牌,脑海里不断有话音掠过。
卫大人如此敏锐之人,必定知晓这些动作。她想赌一赌玉,赌这张脸会不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看来,杨芮赌对了。
卫璋并未当面揭穿,甚至装作不知情,目送她离开。
这难道是要她主动找到答案吗?
杨芮心中异常忐忑,她并不以为卫璋如此好心,但好几次,都在他面前吃到红利。
原因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细细想来,她更害怕这是一种陷阱,诱敌深入的陷阱。
不过,如今没有其他办法,眼前能找到答案的,只有大理寺。
穿过拐角,眼前就是大理寺。
府衙前已经灭了灯,角落里,几个打杂伙计在偏门前半守着,几人皆未穿厚衣物,只是单薄棉衣紧紧圈在身体上,外套深灰色罩衫,簇拥在一起,蹲在柴火旁,伸手烤火。
突然晃出来这么一个人,还将几人吓了一跳。
杨芮在府衙前刹住脚,大氅护着脸颊,乌发被玉冠束起,乍一瞧,还以为谁家公子出来找乐子。
几人对视一眼,显然有些慌张。
杨芮深吸一口气,抬手展出腰牌:“奉卫大人之命,前来取卷宗。”
“卷宗?”
声音一出,几人暗自松了口气。
“大人直接说就好,这边走。”其中一人看着比其他人年长,他轻轻拍掉花生碎,缓缓站起身啦,将手揣进对侧窄袖里,夹着脖子带路,走了几步,回头笑着解释道:“大人见谅。这雪来得太急,门前洒扫的早就回家了,我们几个人也找不到他们的用具。”
“无碍。”杨芮扫掉袖上雪片,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没过几息,新雪又将脚印覆盖,只落下浅浅坑洼。
伙计推开道缝,伸进头瞧了圈,吸吸鼻子,“这边请。小的在门前守着,您要是出来,敲一下门就行。”
杨芮朝他点头,看他穿得单薄,多问了句:“这样寒天,没有多备件冬衣?”
伙计显然一愣,转而局促笑了笑:“今年粮食少嘞,旁人也不收。年底又遇上东巷那些事,府衙上上下下都扣了些银钱,今年只能这样过了。”
想来确实如此,今年各处气温异常,嫩芽在春季得不到催发,夏季旱灾眼中,田里灌水又不及时,粮食自然长势不好,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不好。
杨芮眸子微微闪烁,大理寺如今也穷途末路。
当今世道,每个人都不好走。
她只得点头,侧身挤进门里。
院里空无一人。
雪洒得遍地都是,水缸里接了层冰,冰面上覆盖着雪,枯枝在静止中也落了层雪,整个院子被雪光映衬得白亮。
不用灯笼就能见着路。
她白日里来只有一个地方未曾去过。
西角处阁子。
大理寺往日处理过的卷宗都会放进楼阁里,以便日后查阅。
阁子有两层。
右侧窗棂上雕花有些老旧,伴着寒风吱呀吱呀响着。
门没有锁,推门便见四五案桌。
桌上摆着小摞卷宗,杨芮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离她最近的案桌上摆的是万安坊近期一起盗窃案,笔墨很新,将将干透。
这个位子正好对着窗棂残缺处,雪片趁机飞入屋中,落在纸面上,将墨迹晕开。
杨芮将卷宗拢起来,防止再有雪水侵入。
此处大抵是没有她要找的陈年旧案。
她抬头,沿着暗棕的踏跺向上看去,上头灰蒙蒙一片,架子上摆满书卷,几年前的案子应该会放在楼上。
只是……架子后似有光亮一闪而过,烛光微冷,却很容易让人察觉。
杨芮眯了眯眼,踏上踏跺一刻。
身后窗架猛烈晃动,紧接风啸而过,窗纸重重鼓起,一声轻响,窗棂破了个洞,大量雪粒一股脑破窗而入,寒气直逼鼻腔。
杨芮憋了一口气,眼见窗下卷宗附上雪粒。
踏跺拐角传来阵阵杂音,卷宗滚落地面,沿着木梯一节一节落下,直至停在杨芮脚边。
她迅速抬头,铜器从高处落下,连带着长烛掉落在地板上。
“是我。”
一道绛紫身影踏着阶上薄雪现身,陆鸣惊讶一瞬,“没想到,这里又能遇到你。”
杨芮蹙眉看他:“陆鸣?你怎会出现在上京?”
陆鸣未答,连忙下了台阶,与杨芮擦身而过,关上窗子,“这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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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都是没有备份的,若是被雪染坏,可就麻烦了。”
窗户阖上,室内瞬间安静不少。
冷寂稍稍得到缓和。
杨芮弯腰捡起卷宗,看清楚上面的字,神情一怔。
“我来上京当然是有事要做。”陆鸣转身,“你手里的,就是陆家案子。”
他有着少年纨绔之相,眼里却沉静非常。陆鸣双手环胸,微微靠倚在窗子上,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查的快。”
杨芮手指微动,“上京发生了太多事情,一直阻挡我去查。”
“意料之中。”陆鸣顿了顿,“不过我提醒过你不要查,我想我的话依旧在你这里不起作用。”
杨芮张了张唇,她确实没有听陆鸣的话,一意孤行,只是道:“当年的事情,有我一份。”
陆鸣道眨了下眼:“杨岁稔,你不要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我这个陆家遗子都还没说话,你怎就这般愧疚?”
“……陆鸣,当年是我去了陆家。”杨芮看他一眼,眼前场景似少时一般,一道无形的隔阂将二人分开,她垂眼,又抬起来,“一切因果,因我而起。”
陆鸣眼神顿住,半晌才扑哧一笑,“杨岁稔,你这样让我以为你才是陆家人。”
“如果可以……”
“不可以。”陆鸣笑看她,无情打断她,“杨岁稔,你是杨家人。如今皇城里的天子姓杨,你注定是皇亲。所以别妄想牵连陆家。”
他挑了下眉,静静看对面之人。
杨岁稔变了很多,几年前少女懵懵懂懂,给人一种温吞之感。如今,全身都是锋芒,神情也不似当年那般。
“你不就是想知道当年陆家灭门出自谁手吗?我可以告诉你。”陆鸣看着她,“但杨岁稔你必须为我做事。”
杨芮几乎没有思考:“好。”
陆鸣并不意外,他垂眼,“你眼前的卷宗上有个名字,是最终判案落笔之人。”
“他就是凶手。”
杨芮展开卷宗,边听陆鸣道:“当年这个案子,最后几个月是他一手操办,将证据篡改,成了一桩悬案。”
她直接看到最后,暗红印章下工工整整写着二字。
卫璋。
陆鸣定定看她,“他背后是梁王一派还是新帝一派,无从可知。当年陆家灭门传到上京之后,无人敢断案。后来,卫璋从刚刚入朝籍籍无名,直升大理寺少卿,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亲手断此案。你要说这案子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谁会信?”
卷宗的最后,一句批语都没有,好似心虚,草草结案掩盖罪恶一般,让人心生怀疑。
杨芮手指收紧,“我没想到会是他。”
“你当然想不到。”他道,“上京陆家就是他掩饰罪证的手段。当年悬案的主角,又重新出现在上京。”
“杨岁稔,你就不想知道他会利用陆家做什么吗?”
杨芮眉心一跳。
她抬眼,看向陆鸣,他眼中有小小一块血点,白雪下更加殷红。
“我想。”
“所以需要我做什么?”
陆鸣微微一笑,眼底笑意很淡,“杀了他。”
42. 去梦
杨芮拿到腰牌之时,已是三日之后。
刑狱司在此日迎来了一位女官,据说这位女官来头不小,到底是何种贵人,却藏得很好,无人知晓。
于是,众人都想看看这位女官到底是何妖魔鬼怪。
一时间,刑狱司上上下下都在讨论此事。
该到上值时候,门前聚集了很多人,门柱后面蹲着几个胆大的,每每路人经过都会伸头一瞧,便把路人吓一跳。
一刻已过,女官未等到,却等来许久未来刑狱司的卫大人。
如今刑部状况有些复杂,尚书入秋时染病,一病不起,刑部大小事宜皆被搁置。刑部侍郎卫小侯爷,自此便接手刑部。
自从尚书告假,刑部只剩下卫璋一人在上头撑着,平日在刑狱司写公文都会耽搁,时间久了人也就不来了。
“你们……”萧玄手里抱着公文,站在门前,疑惑地扫了眼众人,“没有活了?”
众人纷纷扭头就走,摸头抓挠地推搡,支支吾吾道:“有活!什么活来着?”
“……”
雕画柱子后绕出来个人,此人是刑狱司郎中副手,林子平。他一身官袍,脸庞轮廓顺滑,通身还带着稚气,眼眸干净明亮。
他猫着步,见侍郎不在,赶紧凑上前询问:“萧郎中,听说今日有新官入职?”
萧玄蹙了下眉,“谁说的?”
林子平扫了眼堂前装忙的人:“大家都知道了啊,听说还是什么贵人,金枝玉叶嘞!”他瞧见身后没人,又问:“大人呢?刚刚在门外看见马车了。”
“门前人太多,大人走了偏门。”萧玄放下手里的书卷,“那个贵人,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一早的事。”林子平看他反应,慢慢产生了怀疑,“难道不是真的?这个时候也该上值了,也不见人影,该不会是传言吧?”
萧玄有种不好的预感。
“贵人是女公子?”他问。
林子平呵呵一笑,靠在柱子上缓缓答:“据说来头不小呢,还是女子。锦衣玉食享受不来,要入朝为官,真不知道这些贵人怎么想……”他一转头,不见萧玄身影。
“郎中?!”林子平直起身,摸着脑袋四处看了看,“人呢?”
内院里,两间主屋之中只隔着一道游廊。
屋中摆着青白色玉瓷面茶几旁,坐着一道孔雀蓝身影,官服腰带上系着颗天水碧玉佩,手臂搭在腿上,轻轻敲着。
这间屋子倒像是一间书房,格调古素,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雕花细腻圆滑,桌面上只摆放几件物品,通体来说,倒像是很久没有用过。
这刑狱司倒是没有想象中吓人,处处透着质朴。
杨芮朝外望了一眼,前堂依旧还有些嘈杂,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她大老远就看到府衙扒在柱子后的人,顿感不妙,若是被人看见总要免不了一份问候,为了能尽快进到刑狱司,便走了偏门。
屋前有一水池,池中光秃秃的,除了一些残荷,再无其他。
看着也无趣。
手边放着盏早已凉的茶水,她打着哈欠,余光瞥见榄窗后有人影走动。
一身井天色衣着,不想认识也难。
杨芮默默打量着窗外人物,直到他停在门前,杨芮脸上才慢慢浮起一抹笑意,“小卫大人,好久不见。”
里屋中,一道明媚的视线向他投来,女子偏头笑看他,眸子里好似充满春意。她一身孔雀蓝官服,旁人穿来中规中矩,而杨芮这一身却显得十分贵气。
“小卫大人盯着我看做什么?不认识我了?”杨芮含笑,缓缓起身,朝游廊快步跑来的萧玄打了声招呼,“萧……郎中,没想到你竟是刑狱司郎中,我还以为你只是小卫大人身边的侍卫。”
一阵沉默。
“郡主为何在这里?”卫璋看向她,这一身官服,倒是摆明了一些情况,她要做官。
杨芮道:“当然是升官发财,还能干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卫璋面前,似是可以撩拨他,“难道小卫大人以为,我是专门为你而来?”
听罢,卫璋轻挑眉,缓缓一笑,从她身侧进门,“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郡主突然出现在刑狱司,有些意外。”
杨芮转身,“大人不必意外,今日来是为了在大人面前刷个脸,之后好让大人认识我。”她手指绕着腰间彩绳,看着卫璋停在案桌前,视线又转向萧玄,笑盈盈道:“小卫大人,看来我姑母的意思是让我做您的副手呢。”
萧玄一愣。
“姑母说,刑狱司太忙了,侍郎一人恐怕难以应付,所以让我来帮忙。”杨芮一顿,看着萧玄脸色微变,打趣道:“看来,萧郎中要暂时失业了呢。”
卫璋抬眸:“殿下为何未曾与臣提过?”
杨芮看回去:“这不是派我来提了嘛。”
“此行不妥。”萧玄道。
“怎得不妥了?”杨芮朝他走近一步,仰头审视,“难道萧大人也会看轻女子?”
萧玄哑然,这个郡主明知他不是这个意思,却还要刻意曲解,直叫他闭嘴。
卫璋道:“萧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郡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在刑狱司这种地方,难免会见到一些卑污之物。”
“那也不如几日前,小卫大人给我的冲击大吧?”她手臂撑在桌面上,语气似是轻快,却不太亲善,颇有要呛人的意思。
杨芮察觉语气有些冲,转而道:“既然来了,小卫大人便安心就好。我要受伤,定不会算到您头上。”
卫璋拿起案桌上的公文,也不再多说,“郡主既然这样想,那在下也无从可说。”
杨芮哼笑,朝萧玄招招手,“萧大人,你先去忙吧。你家大人有我照料,定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玄:“……”
他未离开。
“对了。听说今日频繁有人上奏大理寺官员贪位取容,那折子想必也送到小卫大人手里了。现在大人应该只差一个斧头便能砍开这道口子,立个功绩。”杨芮从香囊里拿出一只竹条,盯着他,“下官手里正好有这一件利器,不知大人是否愿意跟我走一趟。”
……
东间坊出了件大事,李勇登门大理寺状告李二,将他与北青龌龊勾当尽数告发,并且与大理寺丞胡大人指认坊正、亭长皆参与此事。
谁知,李勇登门第二日便惨死家中。
李二便成了最大嫌疑人。
妙青到东间坊时,李勇家已经被官兵围起,院里还能隐约看见地面上大滩血迹。
据街坊说,是他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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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又酗酒,产生了幻觉,大半夜在院子里哭,一口一口叫着阿满。
他平日里也如此,街坊都没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日,东街卖豆腐的阿娘如往常一般敲门,没有声,便凑到门缝里看。结果看到了李勇躺在院子中央,地上一滩血。
崔明溪倒吸一口气,低声道:“杨姑娘做的?”
妙青摇头:“小姐不会如此残忍。”
崔明溪拉着她,离开人群,匆匆赶往李二家,“这也太惨了些。”
“他罪有应得。”妙青眼神坚定,五指紧紧扣住篮子,“还差一步就能还常姑娘清白了。”
崔明溪平日穿得鲜亮,今日为了办事,特地换了件墨蓝色长裙,头发挽起来,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练,“没错,临门一脚,给他往死里踹。”
……
常娩家中,安静非常。
院子里,雪地落下一双旧鞋,常娩双手端着一碗药,深褐汤药在碗中晃荡。热气在寒天里直往脸上贴。她的脸有些枯黄,热气落在脸颊,有种难以言说的温润。
远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常娩抬眼,看到那床上大气喘不上来的人,眼底露出罕见的疯狂,她扣住碗沿的手指不断颤抖,兴奋地顶着猎物,最终露出一抹惨然的笑意。
终于,有这么一天。
她常娩,赢了一回。
李二察觉到声响,僵硬地扭头,面上缓缓吊起一抹急切渴望的笑意。
他嗓音沙哑,“阿、阿娩,药!”
常娩往前走了一步,纱帘遮住了她的脸,消瘦的身体只穿着一件薄棉衣。那双手骨节处一片青紫,浓疮在指节上重复感染,她毫不在意。
“李二。”
常娩声音很好听,念起名字来有种说不出缠绵。她走着,鞋底敲在木板上,噔、噔、噔……
李二双眼浑浊,看不清常娩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娩,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打你的,你对我这么好……我非常愧疚。”
他以为,常娩来救他了。
常娩停在他面前,打量着这样肮脏龌龊之人。
她笑了。
“李二啊。坏事做多了,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惊醒,再也睡不着?你会不会去佛祖面前祷告,祈祷她们原谅你呢?”
李二眼皮垂下,他用力睁眼,却没有力气。
常娩举着碗,视线从他脸上移到瓷碗上,忽地一笑:“不过,现在你不用害怕了。”
她笑着弯腰,一把掐住李二下巴,滚烫的药堂尽数落入他口中,顺着咽喉一丝一丝往下渗透,直到五脏六腑皆被最后一碗药汤侵入。
去梦。
已成。
她好似有无尽力气,怎么也掰不开常娩手指。他两眼发直,惊恐地望着床板,嘴角被热汤烫的泛白。
他右手在床上摸索,摸到枕头,憋尽力气用力打向常娩。
砰——
瓷碗滚出去,直到撞上门槛。
常娩整个人跌倒在地,腰椎骨一阵刺痛。她偏头,碗里一滴药都没有。
所有汤药都灌下去了。
“李二,解释多了,我倒像是恶人。”
“所以,你去阎王坐下,细细与他讲。我常娩,杀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