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癌患者青云日志》
1. 沈家有女初长成
秋风一夜为皇都赠来了满城的萧瑟,落叶归根的时节,这已是大魏的鸿丰帝登基以来的第五个秋。
天蒙蒙亮起,市集早些时候方才开市,一切都是刚苏醒的模样。可位于距宫门不远处的祥福楼,此刻却熙熙攘攘。
楼里的小二还未将海棠灯笼挂上门楣,楼外却早已挤满了马车与轿子,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祥福楼,乃先帝御赐并亲笔题名的沈家楼。沈家世代以皮影为生,沈家先人曾以皮影幕布为天下,作《逐鹿戏》进献,激太祖皇帝重整旗鼓。而后便追从太祖皇帝北上入都,是为皇家戏班。
沈家传下来十几代人,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沈旭芸。自小聪慧过人知书达礼,遍览圣贤诗书气质非凡,又生了副好皮囊,才女之名早已名扬皇都。
前夜沈旭芸外出采竹归来,短短一夜的时间便传遍了富家公子的耳朵,第二日一早便来堵门。
祥福楼的掌柜孙冕方才指挥小二把大门拉开一线,有眼尖的便提着礼物就往里挤,生怕落后于他人。
“我……我乃户部主事陈邕之子陈堔年,薄礼相赠,只求见沈小姐一面!”
孙冕一面招呼着小二门死死抵住门扇,一面手作喇叭状在门内回应:“陈公子,您本月已来五回了,且回吧,沈小姐不见!”
马上有人趁着这空挡挤上来:“在下京城鸿瑞字号少东家,家中世代皇商家财万贯,愿以黄金万两,求娶沈小姐!”
“在下工部侍郎之侄……”
“我是太常少卿的……”
虽说已经习以为常,但孙冕堵门仍旧累的满天大汗:“诸位贵人,鄙楼今日还有戏要演呢,这般为难,如何开门迎客?”
可惜并无人搭理孙冕,楼外仍旧堵的水泄不通。
孙冕一面擦着细汗指挥着伙计重新堵上门,一面灌着手边的凉茶。正当此刻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如溶洞暗流淌过般清脆。
“孙伯早。”
孙冕一听遍知是沈旭芸,便转头行礼:“小姐起了。”
“他们怎又来了?”
“您昨夜刚回来,今日就堵成这样,想是谁走漏了风声。”
已经入秋了,沈旭芸仍是一身纱质襦裙,从侧边的阶梯缓步而下:“我爹呢?”
“班主早个去了西市,算时间,这会儿该回了,”孙冕答道,看沈旭芸下来,随即问道,“小姐用早膳吗,后厨今早备了点花卷。”
沈旭芸对孙冕浅尝辄止地一笑:“好,谢谢孙伯。”
沈旭芸坐下没过一会儿,忽然,祥福楼外响起一雄厚的嗓音,那声音清清楚楚传入了楼内的二人耳中。
“祥福楼乃先皇钦赐!是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布衣白丁,皆可赏戏。诸位公子挡了我大门使我祥福楼难以开门迎客,可是对先皇有何异议?”
这番雄浑嗓音除了已经唱了几十年《逐鹿》的沈家当家人沈逑,整个皇都怕都难以寻出第二人了。
孙冕面露喜色:“班主回来了!”
“孙伯,将门打开吧。”沈旭芸开口道。
孙冕连声答应着,招呼伙计将绣有海棠花的纸灯笼捎上,大步往已历六十余载的祥福楼的大红门前踏。
“辰时至,祥福楼开门迎客!”
吱呀一声,大门被徐徐推开。门外的人彼时都被方才沈班主的一番言语震住,没敢贸然上前。
大门打开,沈旭芸早已站了起来。含笑低眉对门外众人轻轻行了一礼,转头便走,只留纤纤背影悄然而去。
这一番下来自然被门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门外的公子哥们顷刻间炸成一锅粥。
“沈小姐?沈小姐!”
“在下一片心意皆为您,沈小姐!”
“哎,哎,你挤什么挤?下去!”沈逑也不惯着这群少爷公子,十分不顾情面地指着试图往上来的人。
那陈堔年还没放弃,赔着笑道:“沈班主,沈班主,让在下与沈小姐一面,在下……”
沈逑直接了当道:“阿芸暂无意嫁娶,诸位公子若来观戏,沈某欢迎。但倘若胡搅蛮缠挡了我祥福楼生意,沈某也决不允许!”
总算让这群富家子弟安分了下来,有人开口道:“……那听戏可成?”
沈逑答:“自然。孙冕!”
孙冕明了,踏过门槛上前一步站在阶梯之上:“今日第一场戏即将开幕,请诸位看官入场!”
这会儿是第一场开了场,看客们都入了楼,楼内敲锣打鼓热闹非凡,这一边楼外却冷清不少。
祥福楼的年轻伙计阿泰前几日与沈班主犟嘴,被怒不可遏的沈逑罚守三日大门,最后是板着脸坐在祥福楼的台阶下。
他托着腮瞧着楼外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与行人,竟点着头打起了瞌睡。
阿泰垂着脑袋睡得正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他勉强撕开一丝眼缝,定睛便见有两人驾着壮硕的骏马,风卷残云般向他飞驰而来。
这番场景骇得阿泰瞠目结舌,脑子还未反应过来,那领头的已然驾着坐骑奔至面前。
前些时日入了秋,皇都连下了几场秋雨,泥泞的青石板里积了水。来人勒马勒得急,马蹄急忙刹停后又重重一踏,泥水溅了阿泰一裤腿。
可惜这二人并未瞧见底下坐着的阿泰,停下便向往楼里望,那稍慢一步的只瞧一眼便开了口,语调甚是懒散:“就是这里?”
领头那人勒着马,嘴里嘟囔着:“正是正是。可了奇怪了,怎如此冷清?”
阿泰仰起头瞅,这会才算是看清了眼前人,瞧着二人都是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公子。
这领头的衣着鲜艳,腰配容臭花枝招展,倒是颇为典型的皇都富贵闲人扮相。
而另一位却有些不同,他一身藏青襕衫,身段生得极好,骑在那马儿上身姿挺拔,一对瑞凤眼似有风情万种,眉眼却很干净,竟有些读书人的皎洁意味。
阿泰低头一见自己裤腿上密布的泥点子,顿时便火上心头。他人还没那马身子高,这急火攻心上来,嗓门却不小。
“且慢!你们是何人?”
“哟,这还一人呢,”阿泰这会儿方才引起二人的注意,那领头的端坐在马上,眯着眼俯视着一脸稚嫩的阿泰,面容上颇有些不屑,“小孩儿,这祥福楼能管事的呢,怎就留一幼子在这?”
“才不是什么小孩,我就是能管事儿的!”阿泰一听来人如此轻视自己,更是怒不可遏,梗着脖子死死盯着他,“今日影戏已开场,沈家班有规矩,看客不得中途入场,请回吧!”
“什么?”那人脱口而出,颇有些错愕。他翻身下马,走近了,那一身的香薰气味熏得阿泰直皱眉头。
“规矩是死的,这人可是活的。那什么,我乃蓬莱镖局少东家张颂池,与你们孙掌柜相识,我找他总成了吧?”
“不成!”
初生牛犊不怕虎,面朝着这两位比约莫他高几个头的男子,阿泰寸步不让更是一声不吭。
“你这小孩,个头不大怎如此执拗?”张颂池被拒绝得干脆,皱着眉看着腮帮子微鼓的阿泰。
阿泰瞪着眼,还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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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似地扫了另一人,而那人坐在马上从容不迫,就这般看戏似地看着二人僵持不下,仿佛只是个遛弯路过的。
见阿泰这会在着他,知道不能置身事外了。他倒也没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下阿泰,随即微微欠身道:“真不行?”
“不行!”
看这人面色不改,就这般俯视着他,似暴风雨前的宁静。想着这二人怕是还要纠缠,阿泰严阵以待。
半晌,只见他却将缰绳一拉:“那走吧。方才路上瞧见一古玩斋,似是齐家的铺子。匆匆一眼觉着品相不错,颂池,随我去品鉴一二。”
张颂池瞪着眼看着那人转过马头就打算走,急忙道:“真不进去瞧瞧?”
对方语调颇为慵懒:“懒得掰扯,不如明日再说,切莫浪费了眼下大好时光。”
张颂池闻言先是一愣,随机了摇头笑道:“真是服了你这般性子,行,主随客便。”
说罢就打算上马欲与其扬长而去。
“哟,张公子!”听见门外吵嚷,孙冕这会来了前门,一见是张颂池便打起招呼叫住了二人。
“孙伯!”阿泰见是孙冕,也出了声。
张颂池一见熟人来了,也不走了,一副熟络的模样迎上前:“孙掌柜,好久不见。”
孙冕倒也笑得殷勤:“张公子,自上回蓬莱镖局门前一别,倒是好些日子没见着了。今日这是……”
“这不是今日陪朋友出游,想来在这皇都,最不当错过的,自然是这沈家的影戏。原是想来观瞻一二,不成想却被生生拦了下来。”
不由得孙冕开口,张颂池抢先补充道:“哦对了,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朋友。不知江南大名鼎鼎的谢家商号您是否听过,这位就是他们少东家,谢迁尧。棣州可是个远地方,迁尧兄远道而来总不好留着遗憾回乡,孙掌柜,不对,孙伯,您请通融通融?”
谢迁尧倒也礼貌,翻身下马拱手道:“棣州谢浔,字迁尧。孙掌柜,幸会。”
孙冕则在听到谢迁尧名字时,陡然一愣,那双因岁月蹉跎有些浑浊的眼睛亮了几分,上前一小步向谢浔道:“你方才说你是谢迁尧?”
谢迁尧被这么唐突一问也是一头雾水,他与这孙掌柜乃至整个沈家班应当是从未有过交际。
“呃……正是?”
孙冕眼见着喜上眉梢:“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二位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寻我家小姐。”
只见孙冕撂下这么一句话,便急急进了楼内,走前还嘱咐阿泰:“阿泰,招待好二位!”
最后只留下阿泰和余下二人在门口干瞪着眼,阿泰有些疑惑地看看谢迁尧,不明所以。
而张颂池自然也是莫名其妙,倒是听到孙冕要去请沈小姐,笑得颇为玩味,打趣道:“迁尧,你与沈家小姐这是……”
谢迁尧回得倒是直接:“我不认识什么沈小姐。”
张颂池笑嘻嘻解释道:“你是棣州来的,应当不清楚,沈家班主有一独女,生得是风华绝代又是皇都知名的才女,求亲的人都能排到皇都城外。就是不知这孙掌柜为何会认得你,还要寻沈小姐来。今日算是沾了迁尧的光,竟有幸能见沈小姐一面。”
这番言语下来,谢迁尧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祥福楼,他抬眼望向这高高的楼宇,此楼屹立百年,那精美的牌匾乃至柱子上的雕琢却都被保养的分外明艳,似是昨日方才建好的。
思绪正往外飘,只见孙冕突然露了头,他提起着衣摆踏过门槛,笑着向阶梯下的二人行礼道:“二位请随我来,小姐在屋内等。”
2. 棣州谢氏世行商
孙冕领头,指引着二人径直去了楼内的偏房。屋内茶香四溢,沈旭芸背对着来人,正微微俯下些身子斟茶,一身青色襦裙,勾勒得人身姿曼妙,分外窈窕。
孙冕先一步踏入偏房,像是怕扰了偏房这片刻的安宁,轻声开口道:“小姐,人到了。”
暮然回首,沈旭芸看向二人,她一颦一笑间尽显大家闺秀风范,仿佛并非什么戏班出生,更似国公之女仪态万方。
张颂池已是傻愣在了原地,早早收了那副嘻嘻哈哈的玩笑作态,难得认真,半晌才开口道:“在……在下张知房,字颂池。见过沈小姐。”
沈旭芸也回礼:“张公子。”
说罢沈旭芸看向不远处的谢迁尧,他站立在那,藏青色的襕衫在窗外的日光下照得分外鲜明,看着沈旭芸的眼睛如同空山新雨后涌出的一口新泉,清亮却幽邃,看不透这人在想什么。
谢迁尧面上没什么表情,对着沈旭芸却也算和善:“沈小姐,幸会。”
沈旭芸微笑地看着他,眼中意味颇为复杂。
半晌没人起个话头,孙冕却突然向张颂池道:“方才听张公子所言,二位是来听皮影的,祥福楼已备好二楼雅间,张公子,请随我来。”
这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张颂池也机灵,一边规规矩矩向沈旭芸拱手道:“多谢沈小姐体贴,那我就先上去了。”
走前还暗自朝谢迁尧好一番挤眉弄眼。
见张颂池先一步离了偏房,孙冕则微笑着向屋内二人微微行礼,也转身离去。
这会儿只剩了谢迁尧与沈旭芸二人在屋内,沈旭芸没有发话看起来并不焦急,只是低头继续摆弄茶具。
谢迁尧倒也泰然处之,他在屋内轻轻踱步,环顾四周。这偏房虽小却物什齐全,谈不上雕梁画栋但在装饰上却别有一番细腻,远远不及官宦人家却也非布衣所能企及。
“谢公子,请坐。”沈旭芸轻轻端着茶杯直起身来,将那茶置于侧桌上。
谢迁尧闻言踱步过来,坐得倒是利落,他接过那盏茶,看了看沈旭芸:“沈小姐,你我二人应是第一次相见。”
“正是。”
“看孙掌柜的意思,您认得我,”谢迁尧抿了一口手中的茶,任这浓郁的茶味在味蕾间炸开,“沈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便直言了。谢公子,我看过你的那篇策论。”
谢迁尧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了看沈旭芸:“什么策论?”
“今年秋闱的那篇策论。”
沈旭芸明知谢迁尧的疑虑却不曾打算解释一二,只是接了下去。
“谢公子笔下的和田赋,废以人数之多寡为据,代之以收成而定。而于水利,你又在前人基础之上增添水报一制,完善的不仅是治水之策,更能使四海之内的汛情得以贯通……”
而谢迁尧也耐着性子听她分毫不差地阐述他秋闱策论之中一策一计。
待到沈旭芸说得差不多,谢迁尧方适时莞尔道:“难得竟有人会细看在下那笔烂字。那么也容在下多嘴一句,沈小姐从何看见这篇文章的?”
里屋茶香四溢,煮茶的柴火烧得旺,熏得人欲醉欲仙。窗前风铃随着徐徐微风叮铃作响,嵌着沈旭芸的声音。
“谢公子不妨一猜。”
谢迁尧换了个姿势,坐得松懈:“秋闱答卷,应是机密,沈家班似乎不止皇家戏班这般简单。”
沈旭芸轻轻摇头。
“那便是沈小姐个人了?”
沈旭芸抬眼看他,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谢迁尧手执瓷盖轻拨杯中浮于水面的茶叶,挑起细细波纹:“沈家有人在礼部当值?”
沈旭芸又摇头:“再猜。”
“那便是丞相。”一声脆响,谢迁尧将杯盖覆上茶杯。
“谢公子果真机敏过人,”沈旭芸赞叹道,“世人皆说丞相暴敛横财助纣为虐,如何说是他?”
谢迁尧神色淡然若水:“放眼朝堂,如今士族鼎立,丞相位极人臣却是当今三品之上唯一庶族出身。宏武年间贤相之名闻名天下,怎得先皇一去就变了性子?”
沈旭芸一时缄默,谢迁尧思索片刻后又补充:“诚然,伴君如伴虎。人人在这泥潭之中皆是一副面具,我也只是猜测。”
“不错,我与孟相有一些交情。寻您亦非我一人所愿。”沈旭芸这才开口道。
沈旭芸记得谢迁尧那篇策论的原稿。许是刻意而为,通篇字迹飘逸,排版更是毫无章法。与其说是一篇策论,更似她起草影人时的绘卷。
“那日有幸拜读谢公子的策论后,便想着能否有机缘相识一场。只恨这皇都人山人海谈何容易。”
她又看那窗外的朝阳升起后撒在窗边的树影婆娑:“谢公子,何其有幸。”
谢迁尧不紧不慢反驳:“那篇策论只是在下一时天马行空,这般纸上谈兵……”
“不,”沈旭芸打断他,语气不觉有些急促,“倘若这些都有机会可实现,改变的将不止是一城一隅,更是天下。”
谢迁尧轻轻将茶杯置下:“沈小姐,你生在衣食无忧的沈家班却能心怀苍生天下,实属难得。可谢某平生心愿,唯独善其身而已。这般抬举我,实在高看了。”
谢迁尧话里说得含蓄,看似自谦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其中谢绝之意不言而喻。沈旭芸还未曾更进一步,此人却已然在避之不及。
沈旭芸对谢迁尧的反应倒也在意料之中。
早些时候,沈旭芸就经由一些渠道探查过一二。棣州有个开遍江南各州的大贾世代行商家财万贯,主家正是姓谢。
这谢家老家主老来得子,面前这位,想来正是这棣州谢家的独子。他虽平和也好说话,但从衣着打扮到谈吐间,皆有一丝鲜明的巨贾风度。
谢家传到谢迁尧这一代是个独子,身后是巨大的家业,因而这人看起来随性,但遇到切实之事时,却分外谨慎。
沈旭芸只是愣一下便恢复如常,虽些许不甘心,此时也不宜将人逼急了,便只能作罢。
“情急之下,乱了些分寸,还请谢公子见谅。既是来了祥福楼,想来也是来听戏的。”
谢迁尧回答:“沈家腔天下闻名,自然是慕名而来。”
初秋的暖阳映射着几棵桂花树的树影,到了这会儿已然短了许多,沈旭芸缓缓开口道:“估摸着第一场就要结束了,这下一场,谢公子来选如何?”
谢迁尧眉头微挑:“这不妥吧。”
“无妨,就当……”沈旭芸将杯中最后沉于杯底的一点茶水一饮而尽,“与谢公子交个朋友。”
面对沈旭芸的直言谢迁尧竟也没拒绝,这人笑起来时,如浴春风。
谢迁尧起身同饮杯中茶水,权当回礼:“沈小姐眼界开阔,虽无缘共谋大业,谢某也愿意交这个朋友。”
目送谢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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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孙冕先前已备好的雅间方向去,沈旭芸方才转身下了楼。
悄沿着侧面的小阶梯入了一层通廊的后台,进门便见沈逑在角落侍弄她昨夜砍来的新竹,待到沈旭芸走近,沈逑方才瞧见她。
“这可是荃山的竹子?你这姑娘,一个姑娘家跑得这般远。”
沈旭芸低眼拾起一股细竹:“荃山后的竹子质地好,做挑杆最是顺手,爹不是也爱用荃山的竹子?”
沈逑满是老茧的手摩挲面前的影人:“你这姑娘,伶牙俐齿,懒得与你掰扯。”
沈旭芸放下手里的竹子,展眉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吧。”
“正是。准备开场了,我看这今日第二场……”
“就,《容妃醉酒》吧。”
沈逑满意地笑笑,抬手提醒幕后还在稀稀落落候着的众人注意过来:“诸位,器物备好,第二场,《容妃醉酒》!”
台前。
一声震响,大锣齐鸣,满楼灯灭,只留幕布通明。大厅内顷刻之间悄然无声,众看客屏息凝神,只待那俏皮影人现身。
沈逑立于幕后,指尖轻按喉结清清喉嗓,放声:“且看——”
话音未落,伴随着那影人出现,乐声奏起,第二场戏便正式开了场。
此戏所叙乃是太祖皇帝年轻时与容妃相识,二人相见如故私定终身,而容妃自幼体弱,在太祖皇帝在外征战之时,含着思念在一夜醉酒痛哭后长辞于世,待到太祖皇帝归来之时,却仅剩棺椁一副与落红满园。
台下寂静无声,众人只听鼓锣弦琴轮番上阵,沈逑戏腔雄赳赳,奏得君王万里征程,四海大捷。
沈旭芸行云流水般掌着挑杆,随着手中的容妃影人出现在幕布之上,她微微启唇。
“我自长江来……”
此音一出,全场哗然。
这二楼厢房的达官贵人们则先是一愣,随即起身来一哄而上,趴在雅间的栏杆上往那幕布上瞧:“这女子声音空灵清透,莫非……”
“沈小姐?”
楼下大厅此时也是喧闹不已。
“沈小姐竟为这第一场献音了!”
“天呐,不枉我长途跋涉入皇都,实乃不虚此行!”
沈旭芸余光能透过那幕布的缝隙,越过满场的沸腾,瞧见对面二楼的雅间。
而楼上的谢迁尧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沈旭芸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坐着,可他悬停在空中的手与迟迟不动的茶杯,却昭示了一切。
沈旭芸的音腔婉转悠长又柔至了一种病态,只一句便唱尽了容妃体弱多病又多愁善感的模样。
听得台下是喧哗一片,而沈逑只是悠然自得,接下来的嗓音更是厚重,幕后的乐人自是附和着将那鼓锣敲得更卖力。
帝妃相见,全场高潮。
这头的沈旭芸不由得有些莫名的愉悦,她说不清道不明。
或许是得到了认可?可她从小就被周围人认可。
亦或是看客们的欢呼带来的欣喜?可她生在沈家班,见惯了看客们的夸耀赞美。
她仰头看向二楼时,谢迁尧则低头看向幕布,明知道谢浔应当看不见幕布后的自己,沈旭芸却分明有一种与之对视的错觉。
这场戏毕之时,沈逑念着老酒友有约便急急一走了之,而沈旭芸则坐在了他先前那位置准备接着削竹,一耳熟之音却从屋外传来。
“沈小姐可在里头?”
3. 秋夜幕后拜弦师
是谢迁尧。
沈旭芸起身前去为他开了门。这会儿还是幕中,后台里人不少。这戏班里众人是皆第一回见谢迁尧,眼中是好奇中携着些许戒备。
没成想人这般多,谢迁尧竟有些措不及防:“……诸位好。”
沈旭芸莞尔而笑,对众人道:“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诸位不必在意。”
有了沈旭芸解释,加之谢迁尧人长得出挑,面容也和善,众人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自然松懈许多。
沈旭芸这会才看向谢迁尧:“谢公子怎来我们这后台了?”
没成想谢浔指指沈旭芸身侧的那排硬弦:“这琴,我可以碰么?”
“自然。”
谢迁尧俯身摩挲琴面,问道:“敢问方才那一场,用的是哪把?”
“您左手边那一把。”沈旭芸一面指着那琴,一面饶有兴趣地看谢浔轻挑琴弦,凑近耳朵听它们发出悦耳的弦音。
“果然如此。容妃离乡本身殇情,这弦调紧了几分,忧愁便淡了几分。”
沈旭芸见谢迁尧所言句句击中要害,笑道:“自昨日起我便有这般感觉,谢公子竟能直击源头,令人叹服。”
谢迁尧朝她笑一下,随即安静坐在一旁调起弦来,专注得似是变了个人。
沈旭芸莞尔道:“谢公子,您竟还懂乐理。”
“在下同沈小姐讲个故事如何。”谢迁尧眼里手中皆是那把琴,好一番调试后轻拨琴弦,调子由低至高,他将那琴安置在一旁,“好了。”
沈旭芸听着新鲜,随手寻了个剃竹的木墩坐在谢迁尧边上。
“早些年,大概……八九岁时,家中长辈想让我学学行商的话术,便让在下跟着大掌柜去各种铺子和酒宴。”
“结果话术没学到什么,对那各个酒楼的曲子倒是记了个真切,在谱子上无师自通,偷着改编了几曲赠予人家楼里的琴师。”
谢迁尧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不高吐字却清晰,更似山涧流水般娓娓道来,故而语速不快却也不曾让听者不耐。
“谢公子竟还有这般才能。”沈旭芸也是捧场。
“那琴师们喜欢得紧,拉着在下整日沉在那酒楼之中写了几月有余,前阵子听说仍有几首流传于其间。”
一旁的老琴师听得真切,试问道:“这位公子这番话可当真?我手上有篇乐谱,有几处困扰老夫多日有余,你可愿看看?”
慈眉善目的老琴师先发了问,谢迁尧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嘴上却又在回避:“老先生不耻下问晚辈自是不应推拒,只是无奈在下才疏学浅,就……”
“莫要推辞,且等老夫寻来。”
待到老琴师取来谱子,便拉着谢迁尧埋头谈论起乐谱,谢迁尧只得倾听,适时点出一二,引得老琴师是啧啧称奇,笑意盈盈。
沈旭芸自觉不打扰为上策,便起了身在不远处看着谢迁尧,这人微微蹙眉听老琴师言语,左手托其乐谱右手执笔,偶尔勾勒几笔。
宽松的广袖沿着抬起的手臂滑落至手肘处,谢迁尧的手臂不细,白得有种暖意,如同北境蛮夷的奶茶。他改谱时手腕微颤,修长的指骨节分明有型。
正当谢迁尧抬头取墨之时,二人目光相逢。
后台平日里怕走水点灯少,物什虽杂却非无章可循,把把乐器皆在墙边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有条不紊之感,正如谢浔给人的初次印象一般。
沈旭芸仍在发怔,谢迁尧却先开了口:“沈小姐,冒昧前来,叨扰了。”
沈旭芸如梦初醒:“无妨。谢公子请自便。”
入夜。
沈旭芸提着食盒轻掀后台珠帘,此时天色已暗,后台烛火添了一二盏,众人散去只留一屋冷冷清清。
而谢迁尧还在原处坐着,烛光印在伊人脸庞,昏暗的墙上映着俊逸出挑的侧颜轮廓。他仍手执几张乐谱,似在读谱又似出了神。
觉察动静知是沈旭芸来了,谢迁尧将桌上散乱的谱子拾起来。
“夜里风大,我闻着,是桂花开了。”
“正是,这楼后种了满园的桂,常有人云桂花招摇,俗气,我却喜欢得紧。”谈到所爱之物,沈旭芸不掩笑意。
“沈小姐,放眼天下世人爱菊爱牡丹,你却爱桂花,很特别。”谢迁尧看她的眼神颇为赤城,话是出自真心。
夜里桂花暗香浮动,那花香仍在沈旭芸的鼻尖若隐若现。窗边竹帘摇曳,泛起金桂阵阵清香,沈旭芸闻得出神。
“自甘沉寂一年之久,只待这三两日的香气迷人,这花中毅力,怎由得世人评说?”
“有理,受教了。”谢迁尧点头赞同。
“且不谈这些,”沈旭芸伸手将那食盒提来,“尝尝我们祥福楼的手艺如何?”
沈旭芸芊芊素手轻轻掀起盒盖,漫起的热气溢出,露出几只被捏成玉兔状的米糕,白白嫩嫩地卧在盘里,很是可人。
这米糕香气扑鼻,就连谢迁尧也在无意中多瞧了几眼。
“听闻棣州人喜甜不吃辣,特意挑的,”携着面点独有的香气,沈旭芸将盛着食物的盘子端出来,“谢公子,与我说说棣州吧,我还从未去过。”
谢迁尧接过盘子,看着那米糕上漫起的水珠在火光闪烁下晶莹剔透:“棣州的水很清,桥也多,雨更多。”
“真美。”沈旭芸撑着下巴,靠着谢迁尧这寥寥几句想象着只在话本上看过的江南风光。
“非也。当今棣州远不及当年那般昌盛。”
沈旭芸没有接话只是沉思。半晌,沈旭芸试问:“谢公子,当今世道,您如何看?”
借着这四下无人,谢迁尧谈论起来竟也是毫不避讳。
“无解。肉食者骄奢淫逸,为官者趋炎附势。皇都现下还是一派祥和,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思来想去,不如在棣州养老。”
没成想沈旭芸却被逗笑了:“能在江南养老,倒也不错。”
谢迁尧眼里仍看着一旁的琴弦,嘴上却是不假思索道:“沈小姐心中怕是并非这般想的。”
沈旭芸轻托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眼前人。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谢迁尧时,是如长夜篝火一般明亮。
“谢公子,您笔下的那一纸策论,我看见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安乐,万家灯火阑珊。生来就未曾见过你笔下的那番世界,我想亲眼见一回。”
谢迁尧轻轻将手中的茶杯置于一旁:“沈小姐,在下无意于朝堂。”
被他第二回果断拒绝,沈旭芸蹙眉,心底没来由的郁闷。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谢公子,您才华横溢,本当为经世之才。这般明珠蒙尘,实在令人不忍。”
谢迁尧安静地嗅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桂花清香,他淡然地接下沈旭芸有些急切的目光,缓缓开口。
“人生在世,终究逃不过事与愿违。许多年前我就明了,随波逐尘,也不失为一种活法。你我二人或许本就不是一路人。沈小姐,见谅。”
沈旭芸看一旁的灯芯随风舐蜡,激得蜡油滋滋作响。
“谢公子,我……”
话还未说全,却听门口一声巨响,二人回首一看,是阿泰莽莽撞撞来了这幕后屋内。
“少班主!听楼里先生说楼里来了位极会作谱的公子?可还在——”话音未落,阿泰便瞧见了坐在沈旭芸边上自得品茶的谢迁尧。
“嗯?这人怎的在这?”
许是正着急,阿泰只是随口一提,转头便凑到沈旭芸跟前:“少班主,他们说的那人在哪呢?让我见见。”
沈旭芸看他跌跌撞撞的模样,蹙眉道:“阿泰,有事说事,莫要总是这般莽撞。”
阿泰似是跑急了,额上还贴着层细汗:“……是,少班主。那敢问那公子现在何处?”
一旁谢迁尧则是眉头一挑,笑意不易察觉:“这呢。”
“什么?你?”阿泰又咋呼起来。
谢迁尧似是觉这小孩颇有意思,打趣他:“怎么,不能是我?”
阿泰难以置信地看沈旭芸,沈旭芸点头应和。
阿泰噤了声,这面上白了又红,似是要说什么又羞于启齿的模样,半晌却是沈旭芸开了口。
“谢公子,您目前可有定下的居所?”
谢迁尧坦然道:“暂时歇脚在城西的客栈,往来许多轿夫小厮,些许嘈杂,好在在下并不打算久留皇都。来这一趟,遇到的人倒是不错。”
沈旭芸似是早有准备:“在谢公子离开皇都前,我想请您教阿泰调弦。”
阿泰满脸错愕脱口而出:“嗯?与我何干?”
“教他?”谢迁尧看阿泰盯着他那副蛮横样,“贵楼善乐者只多不少,何——”
沈旭芸未给谢迁尧打退堂鼓的可乘之机,抢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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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有天赋,我曾为他寻了不少先生,却始终不见成效。谢公子或许能胜任。”
她又补充:“祥福楼会报以丰富的脩金,还请谢公子放心。”
谢迁尧对她的实际目的应当心知肚明。但先前这几个时辰,谢迁尧竟能坐在后台处一直调弦拨弦,还陪着楼里的老琴师谈论许久琴谱。
正巧阿泰一来,或许可以从此处入手借由将此人暂且留下。
谢迁尧在看她,沈旭芸则垂目为已然凉透的茶杯换茶,面上不骄不躁地等着,可心中忐忑自是不言说。
半晌,谢迁尧终于开了口:“脩金就不必了,在下同意教他。不过日后这大厅雅座,可否留在下一位?”
沈旭芸将新沏好的茶递到他面前,默许了谢迁尧提出的条件:“那我便先替阿泰谢过公子了。”
“且慢!你们可曾问过我?”阿泰原只是好奇,没成想莫名给自己招了个先生来,满腹委屈自是无可言说。
沈旭芸安抚似地拍拍阿泰的肩:“好心好意为你寻了位先生,你倒先别扭起来了,暂且回去,我与谢公子还有事相商。”
说罢将难以置信的阿泰推搡着送出门去。夜风徐徐顺着窗拂过,沈旭芸觉察一丝秋夜的寒气,她抬眼瞧见月光已然洒了满窗。
谢迁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自知不宜久留,随即起身:“时辰不早了。沈小姐,今日多谢款待,在下便先告辞。”
沈旭芸将食盒收拾妥当,跟着站起来:“我送公子。”
此时已然过了酉时,楼外的巷道寂寥空旷,被月光裹挟的青石板,分外皎洁程亮。沿着街边偶有野猫蹿过,亦有无家可归的乞人蜷缩在巷陌之中。
二人步至门廊前时,见一年轻的小厮早已牵着谢迁尧的马在门外候着。
“沈小姐,留步。”
沈旭芸正要回话,那小厮见到谢迁尧却先一步大呼起来:“少爷!”
本是面带笑意的谢迁尧眉毛陡然微蹙,瞥了眼台阶下的那小厮:“葛明,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名叫葛明的小厮却看起来委屈极了,话里都是焦急:“可算找到您了!您都赖在这皇都玩了大半月了,老爷日日遣人传信,小的也是无可奈何,求您回个信吧!”
“难得出棣州一趟,先前便交代了你们先拖着,还要我教不成。他信中说什么?”
被谢迁尧问到点子上,葛明反而气焰下去不少,有些怯生生道:“老爷,让您回棣州。”
“不回。”谢迁尧即答。
“少爷!”
谢迁尧思索片刻:“你代我回信。就写……我心有不甘,故发奋图强决心再试,暂且不回去了,让他宽心。”
葛明怎么想怎么不成,这一激动上来还欲向前一步劝。
这时方才看见自家少爷身后还有位女子,宛若谪仙。目光对上,沈旭芸对他和善的笑笑,他转而又瞪眼看谢迁尧,谢迁尧则直接无视了他。
“少爷,您……”
这般郎才女貌夜深人静朱红门前,葛明脑中诸多猜测已然万马奔腾而过,话说一半又碍于谢迁尧表情不善,他生生将那后半句咽了下去。
谢迁尧眼角一抽,直接递了葛明一记眼刀,余光又见沈旭芸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
“沈小姐,见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公子也不例外。”沈旭芸的语气中竟有些玩味,对着阶下那小厮好奇的眼神颇为坦荡。
“那就暂且别过了。夜里寒凉,早些进去。”谢迁尧向她告辞,方走下去从葛明手中接过缰绳。
葛明看他终于下来了又欲上前开口,却被谢迁尧直接打断:“跟了我六七年你小子倒是一点不曾开窍,罚你自个走回去。”
说罢谢迁尧一跃上马,向沈旭芸点头示意,无言地瞥了眼葛明,遛弯似地离开了。
葛明还痴愣在原地,这会儿见谢迁尧果真扔下他要走,他方才急急朝谢迁尧离去的方向大喊:“不成,少爷且慢!您不能一直这样扔给小的们处理啊,少爷!”
谢迁尧的马便由遛弯成了驰骋。
沈旭芸没忍住轻笑一声,看着被抛在原地满脸涨红的葛明:“小公子别喊了,他走了。”
葛明看了她半晌似是要说什么,想起方才谢迁尧那番态度,饶是在不甘心也只得先作罢,向沈旭芸行一礼便气鼓鼓地离开了。
4. 市井巷陌施善缘
就如沈旭芸所言,谢浔成了阿泰的先生,但他果时常祥福楼跑,但鲜少见着人。
楼内的伙计管事们只道是沈小姐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的调琴师。除了偶尔睡到日上三竿跑来楼里听戏,便是窝在台后带着阿泰摆弄乐器,很是清闲。
正巧第二日沈家班主就出远门了,说是去收集民谣,实则都知是约上好友去荃山的竹亭买醉,好在沈旭芸早已独当一面,沈逑也放心。
急性子的班主不在,众人平日里紧绷着的弦都松了不少,加之这几日天气回暖,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忙碌中也透出些从容的味道。
午后阳光甚好,沈旭芸就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桂花树叶的缝隙里溢出点点光斑,打在沈旭芸衣衫上。
她低头挑拣着一小筐的金黄的桂花,将枯花与小枝叶分出来,想到来年又是一坛桂酿,不禁有些愉悦。
“小姐,这是今日日晾晒好的。”来人是与阿泰年岁相仿的阿辰,抱着晾晒好的牛皮。这二人同期拜入沈家班,阿辰手稳,便跟着沈旭芸学制影人。
“嗯,你送去给孙伯,他知道如何处置。”沈旭芸没有抬眸。
阿辰应下,正要离去时又想起什么,又道:“昨日整理了一番二楼厢房,发觉几处隔板有松动,想是经年累月有些朽了。”
沈旭芸思索一番,将手中杂碎细枝抚落:“你去知会泗琴,让她晚些时候得了空随我去城东寻木匠。”
“哎。”
泗琴是楼内的丫头,生性活泼好动,沈旭芸出门赶集便常常捎上她。
近些年天灾人祸颇多,可皇都终究是皇都,一如过去百年一般,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沈旭芸很清楚,这来来往往满面春风的皆是达官贵人,他们眼中融不进皇都街角日渐增多的乞人与无家可归的孩童。
“呦,沈小姐!”沈旭芸是熟客,便是戴着帷帽齐匠人也认出面前人,放下手中活计便迎上前。
“齐师傅,您声儿太大啦!”泗琴一惊,忙劝阻道。
沈旭芸笑着安抚泗琴:“无妨,那些世家公子怎会来此地?”
“沈小姐说得有理,”齐匠人慈眉善目,他家铺子偏,往来皆是贫寒寻常人家,“可是祥福楼有活计?”
“正是,楼里有些隔板朽了不少,寻您去看看。”
“好好,待小人明日去贵楼。”
商议好明日的时辰与价钱,二人便离了铺子往回去。泗琴念叨着东市的桂花糕,沈旭芸估摸着时辰尚早,便遂了她意往东去。
东市小贩多,泗琴每回去了东市都看不倦,流连忘返于其中。本只是去买桂花糕,一趟下来泗琴手中多了不少玩意。
“谢过小姐。”沈旭芸甚好说话,泗琴想要就都给买了,颇有些不好意思。
沈旭芸道:“无妨,平日繁忙,难得带你出来逛逛。”
泗琴心中暖意融融,嬉笑着往前眺:“小姐,那便是那糕点铺子!”
沈旭芸顺着泗琴所指的方位,几只幌子随清风摇曳,秋后的晌午似是温着一壶酒,将人泡在其中沉醉。
杏花疏影,她看见谢迁尧。
如阿泰所言,谢迁尧不在楼中时便在皇都四处闲散作乐。此人正在一陶器斋前,那掌柜的谄媚不已,滔滔不竭地在旁言语。
还有三两世家小姐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帕子掩着面,欲语还休却也舍不得离去。
谢迁尧显是没甚兴趣,手中拿着那陶瓶观赏,偶然敷衍那掌柜一二。
“全要了,劳烦送去城西蓬莱客栈。”随着泗琴走近了,沈旭芸便听到这么一句。
那掌柜的先是一怔,旋即喜笑颜开,满面褶子都舒展起来,几缕青丝颤抖不已:“哎呦,公子您目光如炬慧眼识珠眼光卓绝,于小斋真乃赵公明下凡!”
“咦,那不是谢先生?”泗琴这会也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不过这姑娘只知谢迁尧是楼里新来的弦师,却不知其真面目。
“泗琴你先去买糕点,待我同他聊聊。”沈旭芸解下腰间荷包,递予泗琴。
泗琴愣了愣,抬眸却见沈旭芸已然往谢迁尧方向去。
葛明随在谢迁尧身侧,为自家一掷千金的少爷操碎心:“少爷,十个瓶,这可是整整两千两!”
“皇都爻瓷在棣州可是稀罕物,你这小子懂什么,”谢迁尧两千两散出去不痛不痒,随手拍拍葛明示意其让路,取来他身后一流光溢彩的琉璃瓶端详片刻。
“成色不错,这个也要了。”
“少爷!家主何曾留给我们这么多银两!”葛明被谢迁尧骇得大惊失色,脑中思绪早已浮现自己流落街头的可怖模样。
“无妨,”谢迁尧将那琉璃瓶扔给葛明,转身向掌柜道,“余下这些送去客栈后您将账簿报去齐氏钱庄便可。”
“齐氏钱庄世代皇商,谢公子当真人脉通广。”沈旭芸声音冷冽自有特色,蒙蒙白纱间她见谢迁尧回首看她。
谢迁尧对着掌柜递来的簿子,边道:“沈小姐说笑了,来皇都一趟,总要结交了三两志趣相投的友人不是。”
说罢他将簿子交还掌柜:“数额对了,送去吧。”
掌柜的连连应声接下。
沈旭芸正欲起话头,却见一丫鬟打扮的小女子上前来,对谢迁尧行礼,手中携一精巧香囊:“这位公子,这是我家小姐相赠。”
谢迁尧会意,抬眼看这丫鬟来的方向。那二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小姐见谢迁尧唐突看过来,霎时惊叫一声,帕子掩面更是红似熟果。
迎着那丫鬟关切的目光,谢迁尧竟也毫无反应。
葛明见自家少爷木似得立在原地,而那世家小姐的神色愈发落寞,竟泛起些怜香惜玉之情。正欲代为接下,却见谢迁尧一把握住他的腕子阻了葛明的动作,向那丫鬟展颜道:“谢过那位小姐的好意了,在下已有良配。”
此言一出,除却谢迁尧,众人霎时皆愣在原地。
葛明膛目结舌,回首便见自家少爷含情脉脉看着沈旭芸的模样。若非沈旭芸心知肚明,谢迁尧那对天赐的眼深沉似湖,含了情便要将人拖入其中沉溺。
谢迁尧此言一毕更是又近一步,顺手将葛明怀中琉璃瓶掏出,递予沈旭芸。
“娘子怎得才来?为你择的,可还喜欢?”
沈旭芸自是会意,从容接下道:“自是欢喜,多谢郎君。”
在沈家做影戏多年,沈旭芸扮一新婚娘子自是驾轻就熟,只一句便怀满情谊,真当在相许之人面前春情荡漾。
沈旭芸虽头覆帷帽看不清面容,那婀娜身姿与谢迁尧站在一起,真乃郎才女貌的一对好佳人。
言尽于此自是不必多说,那丫鬟赶忙收起手中香囊,安抚着自家小姐落寞而去。
见那几人渐行渐远,沈旭芸打趣道:“谢公子连一香囊都不愿收下,平白伤了那士族闺秀的心。”
谢迁尧嗤笑道:“沈小姐怎的还想诈我?以为我当真不知皇都授收香囊喜结连理之俗么。”
“啊?还有这般说法!”葛明听得谢迁尧一席言语,后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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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迁尧抬手往葛明眉心一点,笑骂道:“险些将你家少爷交代在这,罚你今夜守夜。”
“......是。”葛明哑口无言。
看着这个叫葛明的小厮,沈旭芸竟莫名想去阿泰,这二人年纪相仿,性子也些许相似。
“沈小姐怎的在这?”谢迁尧打断她的思绪,寒暄问道。
沈旭芸如实答:“楼内梁木朽了,我上街来寻木匠。对了,琉璃瓶还你。”
谢迁尧指尖抵住瓶口阻了沈旭芸递来的动作:“沈小姐救谢某于危难之中,这琉璃瓶权作谢礼,请沈小姐收下吧。看品相应是西域来物,流光溢彩,与美人正相配。”
谢迁尧语气不容推拒,沈旭芸只得收下:“谢公子能言善辩,真不愧是家中行商的。”
葛明忍不住插足道:“非也非也,这位小姐您有所不知,少爷他自小对这行商实则是一窍不通!”
谢迁尧抬脚暗中踩了葛明一脚,葛明吃痛挤眉弄眼一番,知趣地走远了。
“下人不懂事,沈小姐见笑。”
谢迁尧与葛明的相处着实有趣,沈旭芸忍俊不禁道:“你那小厮竟令我常想起阿泰。”
离了那瓷斋,谢迁尧与沈旭芸走在街上,葛明远远跟在后头。
“这二人有所不同,葛明至少对我还有所忌惮,阿泰那小子有恃无恐。”
沈旭芸苦笑道:“烦你费心了。”
“无妨。这皇都的乞丐,看来也不比棣州少。”
沈旭芸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是个抱着竹篓坐在路边的乞儿,看起来十岁不到,身躯佝偻,磨破的草鞋露出布满老茧的脚板,目光闪躲,偶尔撇两眼来往的人。
沈旭芸便步至那孩童面前缓缓蹲下,二人目光持平,她柔和地问道:“你是哪里人?”
“……”那乞儿不说话,反而越过沈旭芸,看向她身后高高大大的谢迁尧,眼里尽是胆怯,闪躲谢迁尧的目光。
谢迁尧瞬间明了,转身走远为二人留出空间。
“回贵人,是……卞州的。”
太祖皇帝征战时,便是以卞州为界,与胡族大汗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卞州屹立百年阻隔两族,实乃当之无愧的边疆重城。
“卞州苦寒,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真辛苦。”沈旭芸看着那乞儿面上脏污,看着她眸子却带着孩童独有的澄澈。
沈正想从绣花荷包中取银两,一只手却从她的侧边抢先伸了过来。
“给你。”谢迁尧言简意赅,手上元宝金光灿灿,看得那孩子当场愣在原地,眼睛都直了。
沈旭芸徒然笑出声:“谢公子果真大气。”
“令沈小姐破费可非君子所为,”谢迁尧也走近蹲下,将元宝在那孩子眼前晃晃“别发愣了,拿着。”
等那孩子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经走了一段路程了,金元宝不小,在手上的份量着实不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
“沈小姐,你经常施舍乞人?”这一小段路上少说施舍了十几个乞丐,主要是沈旭芸自掏腰包,时而是谢迁尧见缝插针。
“人生苦短,看到便帮上一帮。若能如一场甘霖出现他人的生命中,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这是我爹自幼教于我的,亦是沈家十几代传下来的习惯。”沈旭芸答得从善如流,似是早就知道谢迁尧要问。
“这世间苦难者数之不尽,你救得了他们一时,又如何保他们一世?”
沈旭芸停下脚步,脸庞笼罩在白纱中,谢迁尧看不见她的神色。
5. 皇都秋波送雨吟
半晌,沈旭芸的声音才响起:“这便是我一定要留下你的缘故。”
她轻轻掀起帷帽,拨开了阻隔二人视线的白纱,她启唇还未出声,谢迁尧却抢先抬手一指:“沈小姐,你看那可是方才说要去的那铺子?”
沈旭芸对于谢迁尧回避不意外,并未打算纠缠,便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果真有家不小的糕点铺子。
“是,有劳谢公子相送。”虽说只同行了一小段路,沈旭芸仍是感谢道。
“无妨,在下还与友人有约。沈小姐,再会。”谢迁尧匆匆作别,若有所思地带着葛明走了。
再瞧这边,正巧泗琴买好点心出来,沈旭芸便带着她回了楼。
翌日。
初秋雨绵绵,常是无端降甘霖。细细丝雨将油纸伞敷过一层彩,街头行人缄默,泥泞之下便一心只剩赶路了。
走得急,几滴寒凉的雨滴见缝插针落在沈旭芸的腕子上,针似的寒入手心,她随手甩去。绕入一不起眼的小巷,立于一经年失修的木门前,她轻叩三声闷响,推门而入。
入内便见一下人侯在门内,一见沈旭芸便垂目行礼:“沈小姐来了。”
沈旭芸将手中油纸伞收拢沥水交予下人:“嗯,有劳通禀一二。”
“相爷有言在先,若是沈小姐造访,则无需通禀,这边请。”下人恭敬道,为沈旭芸带路向内走。
方才那木门原来只是虚设,二人穿过小片断壁残垣方豁然开朗。精雕细琢的圆拱门后是丹楹刻桷的几间宅子,错落有致的假山旁是湍湍溪流而过,整个后/庭布局乍一看雅致,再细品却是奢华无比。
下人将她引至后/庭一书舍门前便行礼退下,沈旭芸抬手接住几滴自檐下滴落的雨滴,这后/庭四下无人,静得能听见雨滴落于手心的啪嗒声响,带着凉意的秋雨散却些许午后的倦意。
沈旭芸轻轻揭开书舍的门帘,入了屋。
屋内煮了茶,暖意浓浓,文火舔舐细柴噼啪轻响。沈旭芸用下人送来的帕子拭去手中水渍方才悄无声息抬脚入内,越过两排书阁,抬眸便见书案前坐一人背对着坐在书案前。看似朴素无华的檀木发簪,椅边露出的青灰色广袖暗纹清晰,做工细致。
沈旭芸并无不应扰人清梦之自觉,自如地坐在客座,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杯茶。
“孟逍杭,怎的我每回来你都在书房歇息?”
听得沈旭芸声响,那人动弹一下方才转过身来。他面容清秀,脸庞分明的轮廓多了一分凌厉,一身青灰色的圆领衫袄倒显出一丝儒子之风。
面前之人正是当今丞相孟安,表字逍杭。承武五十九年秋试一举中第,又于先帝赐宴上安步当车对答如流,得先帝青眼,彼时方才十六。从此平步青云,年仅二十四却已是两朝丞相。
“每日寅时早起上朝,着实消受不下,方才阁中听雨,没成想竟直直眠了过去,”孟逍杭笑道,离了桌案将已经凉透的茶水洒尽,又添了杯热茶,“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我府里?”
沈旭芸放下茶杯直奔主题:“谢迁尧,你可曾记得?”
“自然。敢在秋闱交这么一篇策论上来,便是想忘记也难,”孟逍杭忆起谢迁尧那篇策论就难掩笑意,“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过这般有趣的举子了。”
“前几日此人来我楼内,我探过口风。”
“你竟抢先一步,如何?”
沈旭芸摇头:“此人本就不愿入朝为官。”
孟逍杭思索片刻,摩挲手中折扇:“棣州谢家富甲一方,却无一人入朝为官,根基不稳,常理而言买也是要买个一官半职的。”
“许是谢迁尧此人本心不在庙堂,这几日接触,我看得出。”
孟逍杭将折扇一收:“果不其然。世人皆趋之若鹜的科考,此人却作儿戏。”
沈旭芸将决定之权交予孟逍杭:“你待如何?”
“此人实乃可用之才,还需待我再斟酌一二,暂且别将人放回棣州。”
沈旭芸盯着在房内踱步的孟逍杭:“孟逍杭,我们时间不多。”
孟逍杭停下脚步,徒然看向沈旭芸,半晌突然笑道:“我又何尝不知?旭芸,你未免崩得太紧,急于求成决非良策,放松些。”
被孟逍杭反嘲一番,沈旭芸却也不曾松懈下来:“罢了,你盘算便好,我先告辞。”
孟逍杭摆摆手,口中仍有清茶半口:“不送。”
自原路返回时,沈旭芸方觉这雨大了几分,丝丝缕缕化作了米粒大的雨滴,下人将油纸伞送来:“雨大了,沈小姐您一路当心。”
巷子窄,偏这檐又低,水流似线落下屋檐,沈旭芸提起下裳方才不被细雨玷了衣衫。她撑着伞出了巷子,街上行人又稀疏了。
烟雨多怀愁。沈旭芸罢了即刻回楼的打算,沿着街打着伞散步,静听雨点落下,沈旭芸常爱这般一人行于雨中。
只有此时,她方才感知自己仍在一个会雨过天晴的人间。
沿着重华街过,便是成片的酒楼,此处离大多士族宅邸近,久而久之便起酒楼十数家,这其中腌臜自是也不少。沈旭芸向来不喜这乌烟瘴气之所,便欲转身离开,却突见一男子自酒楼中奔至雨中,手还在不住挥舞。
随之而出的,还有嘴中念叨不已的谢迁尧:“颂池,早同你说了切莫酗酒,你看你。”
雨中那人似是神志不清,脸上覆了雨水也浑然不知,仰天长啸激动不已。谢迁尧却不紧不慢,还待葛明送伞来,方才下了阶梯往那雨中男子方向去。
沈旭芸向来过目不忘,一眼便认出那雨中男子正是张颂池。
本无人注意沈旭芸这边,可就在谢迁尧拉扯张知房时,不知怎得那张颂池竟瞧见了她,甩开谢迁尧便向沈旭芸狂奔而来,活像匹脱了缰的马。
“沈小姐,在下,在下张颂池!”
沈旭芸霎时愣住,眼看着张知房向她狂奔而来,一时竟忘了要避开。雨又大了,张颂池重重踏在沈旭芸面前的水洼中央,激起的水珠浸湿了她的鞋尖。
刹那间,谢迁尧猛然自张颂池侧面出,一把攅住张知房的衣领将人放倒在地。谢迁尧下手毫不收敛力道,张颂池顷刻被撂倒,衣衫顿时污了一大片。
“醉成这般模样倒是还记得沈家小姐,嗯?”谢迁尧似是被张颂池气笑了,将人撂倒也不扶。手疾眼快间伞也忘了,肩上落了豆大的雨滴,青色的衣衫晕开一片墨青。
见谢迁尧侧着身子掰扯张颂池拽着他衣摆不放的手,沈旭芸未多想,只是习惯地将手向前伸,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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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下便拢住了二人。
谢迁尧似是有所察觉抬眸,沈旭芸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二人近在咫尺。
许是觉得冒犯,谢迁尧退后一步拉开二人距离回到雨中:“沈小姐可受了惊?”
“无妨,”沈旭芸见他又站在雨中,不禁道,“这雨愈下愈大,谢公子还是进去吧。”
“少爷,雨太大了,且莫在大街上杵着淋啊!”葛明着急上前来为谢迁尧执伞。
“今日本是出来赴宴,都怪颂池兄扫了兴致,不吃了。”谢迁尧足下一用力,摆脱了张颂池拽着他衣摆的手,而张颂池卧在地上仍是不安分,嘴中嘟囔不已。
他蹙眉道:“葛明,你回店家找两个小厮将这醉鬼抬进去,待他醒了酒再给送回去。”
“哎。”葛明答应着要往回,又见自己执伞为谢迁尧遮着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成,一时迟疑,想将伞递给谢迁尧自己冒雨回去。
任这孩子淋雨湿了身子总归不好,沈旭芸上前道:“你且拿着伞去,你家公子同我共伞便好。”
葛明愣住,看着沈旭芸替来的伞一时没动静。谢迁尧看了沈旭芸一眼,方才摆手示意让葛明撑着伞走远了。
谢迁尧说着与其陪着那醉鬼还不如去楼中作谱,沈旭芸顺势提议同行,二人便走在回祥福楼的路上。谢迁尧缄默不语,沈旭芸一时竟也挑不起什么话头。
沈旭芸向来独往,而此刻有谢迁尧随行,与先前听雨的心境颇有些不同。倘若一人独行时是全身心皆感受着丝丝细雨携来的凉,那么此刻有谢迁尧在身侧却全然不同。
雨声渐大,将外界的鸟语人声悉数屏去了,耳畔便只剩宛若天边来的噼啪脆响,是雨打在柏树树丫、打在街边瓦檐、打在二人行过的青石板上。
这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她与谢迁尧,笼罩在这小小的一伞之下。
谢迁尧高她半尺有余,离得近了,便能察觉到他分外平稳鼻息,带着股暖意。若有若无的,似山涧缓缓溪流。
皇都士族皇商公子多混迹烟花柳巷之地,浑身浓烈的胭脂气味抑或酒气熏天令人退避三舍。谢迁尧周遭却有一丝淡淡的气息,似是兰香。
沈旭芸鲜少与人同伞,颇有些不自在,边走便悄然往外一些,不经意地拉开二人的距离。
“在下来拿吧,让沈小姐举着未免为难。”谢迁尧突然抬手,自沈旭芸执伞的手臂之上握住了伞柄。
他动作毫无征兆,沈旭芸似是被灼伤了一般刹那间撒了手,可谢迁尧还未拿稳,那伞便霎时偏了。以为要淋着水,沈旭芸下意识闭了目。
预想中的雨滴却并未落在头上。沈旭芸抬眸,谢迁尧方才竟是将伞偏向了她,雨水悉数滴在了谢迁尧的肩头。
“当心,”谢迁尧将伞扶正,全然不在意浸湿的肩头,还玩笑道,“沈小姐怎的一时痴愣了?”
谢迁尧眼中带着些许好奇,沈旭芸闭了闭眼,将方才的胡思乱想悉数撵出脑中,才道:“一时走神了,谢公子见谅。”
再走动时,沈旭芸双手得了空,却竟有些无所适从。谢迁尧仍在身旁,为她执伞。
起了些风,雨斜落在脸庞。沈旭芸奇怪今日这雨分外冰凉,她抬手欲抹去。
竟徒然发觉脸颊似炭火灼热。
6. 弦音纸墨总相宜
沈旭芸领路,二人自后门入的楼。这伞终究小了,一进门便与泗琴打了个照面,这姑娘惊叫出声:“呀!”
孙冕也上前来接人,没顾上问沈旭芸为何与谢迁尧同行,一见二人模样便急不可耐道:“哎呦,这般大的雨,这一把伞怎么够!快些进去,切莫着了凉。”
回去路上磅礴大雨,但沈旭芸除却鞋袜,实则不曾淋着什么水。倒是谢迁尧,此人本就高大,一路上还常将伞往她那侧偏,露在外头的半身湿了不少。
孙冕速速安排下去厨房备姜汤,泗琴也去了里屋烧炭,临走时还叮嘱二人去换身衣裳。
沈旭芸顿时心里泛起一股暖意,抬腿入了屋。却见谢迁尧还在门外,眼看着孙冕与泗琴离去的方向。
“谢公子?”
得了在沈旭芸看来多此一举的相邀,谢迁尧方才随后入了屋。看着他在门外甩手沥干手中纸伞方才抬脚,沈旭芸神情复杂。
有时她当真觉得谢迁尧儒雅随和的外表却是密不透风的岩壁,看不透此人所欲所求。许是他就是这般无欲无求。
沈旭芸去自己房内换了干净鞋袜方才回到偏房,泗琴将炭火烧起来,整个屋都是暖的。
孙冕为谢迁尧寻的干净衣裳就在一旁。而他只是脱了外袍,握着茶盏坐在炭火边。听得沈旭芸的声音,谢迁尧抬眸。
“坐,孙掌柜送来了姜汤。”
沈旭芸接下谢迁尧递来的茶盏:“你衣裳湿了。”
“无妨。只是外衣,脱去便好。”
沈旭芸浅尝辄止,不再多追问。泗琴抱着半筐炭进来添火,带着些许好奇意味道:“小姐,怎么和谢先生同行来的?”
沈旭芸即答:“街上巧遇。”
“当真?这也太巧了。”泗琴轻笑,嘴上与沈旭芸打趣着,端着炭进来却有意避着谢迁尧的目光,少女心思不言而喻。
沈旭芸看泗琴这般模样实在可爱,正欲开口,却听门口砰一声被推开,屋外寒气随之窜入屋内,引得三人抬眸看向门外。
“什么,谢迁尧来了?”木门不堪重负发出巨大的声响,打破了这里屋难得的惬意。
泗琴嗔怪道:“阿泰,你这人,吵死了!”
“阿泰,行事切莫心焦火燎,”见是阿泰,沈旭芸便低下头灌姜茶,没有看他,“还有,要叫先生,不得无礼。”
谢迁尧却突然笑道:“这番瞅着我做甚,我欠了你银两?”
“呸呸呸!少班主,我要状告谢迁尧!”
沈旭芸放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满脸涨红的阿泰,又斜眼打量谢迁尧。谢迁尧面色如常看着阿泰,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早起搬琴他卧床不起,我调弦他小憩片刻,我问他谱子如何改他使唤我给他沏壶茶!”
“之后呢?”
“那日我忍无可忍向他埋怨了一回,他竟直接撂挑子走人,害我抱着琴等了他整整三个时辰!”
泗琴没忍住,竟是笑了出来。
“啊,泗琴你竟也笑话我!”阿泰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来火。
据实而言,沈旭芸也不止一次看见谢迁尧搬个藤椅在后台卧着看谱,而阿泰坐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大汗淋漓地矫弦。
阿泰怕是也没想到对上谢迁尧此人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沈旭芸看阿泰冲着她好一番挤眉弄眼只觉颇为有趣,难掩笑意向谢迁尧道:“前几日你让他抱着琴候了几个时辰?”
谢迁尧摆手辩驳道:“可不兴这般冤枉人。在下那日分明是去了东市择弦,还为这小子捎了几根糖葫芦……”
说罢还瞅一眼不远处的阿泰:“阿泰,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阿泰瞠目结舌,未曾想那原以为谢迁尧拿来赔罪的糖葫芦,临了竟成了他辩驳的好由头。
一想到那时谢迁尧微俯下身,手里握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难得慈眉善目地看着他轻声道,要不要来一根?
阿泰气不打一处来,瞪着谢迁尧言语都不利索了:“你……你!”
谢迁尧仍旧波澜不惊:“再者,我何曾说过要你候着我?”
最后还用指点阿泰道:“你这孩子,不懂变通。”
沈旭芸在一旁展颜看着这二人对擂,嘴角微扬但并未出声。谢迁尧这一番下来定了音,她再言语也是画蛇添足。
阿泰仍旧是将希望寄予沈旭芸:“少班主,您看他!”
沈旭芸便只得从善如流向谢迁尧道:“阿泰年幼,你也不宜太苛责。”
谢迁尧点头笑纳,便拿起一茶盏要拿给外头的阿泰,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的孩子,血气方刚,永远都是一副精力使不完的模样。
“你瞧,皆是误会一场。一场秋雨一场寒,尝尝你孙伯新煮的姜茶,养胃暖身。”
“又是茶,我不喝!”阿泰大喊道,甩开膀子转头就跑了,看不清神情。
留下的沈旭芸倒是自如,垂目坐在一旁品茶:“不论如何,阿泰的事,我当谢你。”
谢迁尧朝外瞅一眼,阿泰果真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方才回过身来:“才教了几日不到,沈小姐不必这般客气,阿泰很聪慧,就算在乐曲上,将来也绝非等闲之辈。”
泗琴上前将往里渗凉风的门掩严实,夸赞道:“认识阿泰这些年,能治得他这般服帖,谢先生当真第一人。”
泗琴说得在理,阿泰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冲动的脾性,而偏偏沈逑也是个暴脾气,这两人遇上往往和吃了火药一般互不相让。
而谢迁尧不同,阿泰遇上他就像是凶悍的蝈蝈遇上粘稠的树脂,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处施展。
谢迁尧来了楼中的消息自是传得快,阿泰走后没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乐师先后携着纸墨笔砚来寻谢迁尧论谱。
“听闻谢公子今日来了楼中,我这谱有几处总不对味,还得请教一二。”
“我也有,我也有!”
这屋外仍是雨声潺潺,内里炭烧得暖烘烘。谢迁尧推拒不开,便陪着乐师们写谱,轻声细语中带着倦意。
此间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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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一时闲适,沈旭芸竟也来了兴致,吩咐泗琴去取来皮稿与纸墨。
今早便将一日的影戏安排妥当,她无需多忧。沈旭芸在屋内寻了个亮处,将前几日晒好的影皮铺张开画稿,预备着下月至冬入宫进献的新戏。
沈旭芸画稿的竹笔纤细,在影皮之上轻轻勾勒时,行云流水,线条每每一气呵成。几笔下去,是手足、面容,是飞禽走兽、花鸟鱼虫。
伴着不远处谢迁尧与乐师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弦试乐之声,泗琴坐在一旁撑着下颚,看得出神。
便是后而端着姜茶入屋的孙冕,见了这场面却也无端蹑手蹑脚起来,似是怕惊扰了这一时的祥和。
今日的皇都,是四处风雨飘摇。有人莺歌燕舞,有人流离失所;有人宾朋满座,有人家破人亡。而在这祥福楼中,有笔下生万物,有弦音送千情。抬眸环顾间,沈旭芸竟有种要定格于此间的欲望。
这想法被她自己摒弃,转瞬即逝。沈旭芸深知仍有许多许多事还要去做,即便不是为了听起来苍白无力的人间,也为了整个沈家班。
偶有琴师或伙计来向沈旭芸询事,她一一答复下去安排妥当,手上动作却不曾减慢。
沈旭芸将那一小张画好的皮稿拾起,泗琴帮着展开,一束烛光绵延其上,墨迹未干的笔画晶莹剔透。
毛茸茸的玉兔自沈旭芸的笔下而出,小巧乖张,当真可爱极了。又成一稿,沈旭芸不禁欢喜,摩挲着手中硬实的影皮。
“小姐的画技真是越发出神入化!”泗琴目中含光,自然也是喜欢得紧。
“确实不错,这是什么兔子?”谢迁尧不知何时主动撇下一众乐师来了沈旭芸这边,一同品味着纸上那小兔。
谢迁尧徒然靠近,泗琴眼神都飘忽起来,磕巴道:“回,回谢先生,这是作玉兔捣药之景的玉兔。”
沈旭芸没有抬眸看谢迁尧,倒是仍觉兔纹缺了些飘逸之感,便垂目提笔又勾勒一下补充道:“下月宫宴献戏,是长公主殿下钦点了一出《嫦娥奔月》。”
“这宫宴影戏与楼中平日中的可有不同?”谢迁尧颇有兴致地看沈旭芸勾勒玉兔。
“自然不同,这宫中献戏可是尽善尽美,容不得一星半点闪失!”泗琴固作夸张态势道,其中自豪溢于言表,“彼时班主与小姐皆要入宫,演得是新戏,固而每每便要做一套新影人进献。”
沈旭芸抬眸笑道:“谢公子好奇?”
沈旭芸神色颇有些狡黠,谢迁尧却也捧场:“是有些许。”
“沈家这皇家影戏观戏者,实则也非皇族独断专属。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每年新科前三甲,亦在其列。”
图穷匕见。
“甚好。”谢迁尧全然当作不知其意,敷衍两句便借口着乐师们在等他便回了来处。
谢迁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泗琴自是不知其中缘故,眨巴着眼嘟囔道:“谢先生这是怎么了?”
沈旭芸睨视着谢迁尧的背影,徒然泛起的笑意被自己掩得深,耸肩道:“我怎知。”
7. 千金散尽还复来
天色渐暗,看门的阿辰来报,说是有个叫葛明的小厮要寻谢先生。谢迁尧耳尖,闻言便抬手抹住在颤动中的琴弦,眼眸却是瞧向沈旭芸的。
闭目凝神听旋律的乐师们见谢迁尧徒然停下,本是疑惑,随即跟从谢迁尧的目光往自家少班主那儿瞧。
沈旭芸沉浸画稿不曾注意门外来的阿辰,亦不曾发觉谢迁尧等人的目光。半晌还是泗琴没忍住,凑到她耳边喊了声小姐。
沈旭芸方察觉四下一片寂静,抬头便见这满屋老老少少的目光聚集她一人之身,一时只听得屋外渐稀的雨滴舐窗与炭火烤灼之音。
沈旭芸茫然:“都盯着我做甚?”
阿辰拱手复报:“楼外有一自称葛明的小厮,说寻谢先生。”
原来就这么个事。
沈旭芸道:“确为相识之人,请进来便是。”
阿辰应下,速速去接人了。
楼外的葛明跟着阿辰进楼。这是他头回入这闻名天下的祥福楼,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碧瓦朱檐,心中感慨不已。
这傍上了皇家,便是戏楼也似琼台。
还未入偏房迎面便见自家少爷被四五个乐人打扮的围着,其间有老有少。
葛明瞧着出神,站定还未半刻钟,手中却被递了盏温热的茶:“小公子来一盏姜茶如何?”
他下意识接下,抬眸便见是那日大门前送自家公子,今日又为其执伞的那名女子。
“葛明。”谢迁尧自屋内来的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闻得谢迁尧唤他,葛明如梦初醒般慌忙俯首行礼:“啊,谢过小姐!”
“不必拘礼,进去便是。”沈旭芸浅尝辄止一笑,便让葛明自便。
葛明却踌躇良久,恭恭敬敬将茶置于一旁,摸索一番自腰间寻出帕子,勉强揩去鞋间泥水方才抬腿迈入里屋。这般拘谨模样,较起谢迁尧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旭芸刹时泛起些许好奇,却不知从何问起。
葛明进屋便径直往谢迁尧旁去,端着茶候着,偶尔抿上几口。见伙计乐师们来来往往,多数寻沈旭芸而来,亦有专程来寻谢迁尧的。
不论何人,谢迁尧竟皆是有求必应。偶有老乐师不认可谢迁尧的改法抑或吹毛求疵,谢迁尧也不反驳,往往和颜悦色全然应和。哄得脾性再古怪的老乐师竟也找不起茬来。
这般你所言极是不争不抢的态度当真是屡试不爽又省时省力。沈旭芸每每见到谢迁尧与人相处时便如是想。
可惜葛明欣赏自家少爷作谱没半晌,便被偶然瞥见他的谢迁尧打发道:“沈小姐让你莫要拘礼,你还杵在我旁边作甚。”
被自家少爷嫌弃走了,葛明憋着股劲在屋内踱步,人闲不下来,还不住左顾右盼。
沈旭芸瞧见他无所适从的模样,还好意问葛明可愿一起学画稿,葛明诚惶诚恐说怕糟践了这皮给拒了。
终是乏了,他便坐在角落望着谢迁尧凝神在一张张谱上勾画出神。
“哎,你是谢先生府内的小厮?”泗琴徒然坐在葛明旁寻他搭话。
泗琴这姑娘嗓子尖,葛明被骇着了,茶盏险些没端住。
“……是,我自小便跟着少爷。”
这二人离沈旭芸不远,她手中毫笔闻言一顿,再接下去便有意放缓了动作。
“谢先生在作曲之上这般天赋异禀,想必在你们江南也是颇具盛名的俊郎才子。”泗琴单手支着下颚,脑中遐想连篇不禁泛起笑意。
聊起谢迁尧,这葛明莫名来了兴致,他有意放低了些声响,回眸见谢迁尧仍垂目陪乐师论谱,方才回过头轻声摆手道:“不曾不曾,哪敢啊!”
沈旭芸又是一滞,这回直接将笔搁下了,顺手端起桌边茶盏,做饮茶态势。
泗琴惊异问道:“咦,为何?”
葛明复往泗琴那坐了些,方才道:“其实我家少爷这作曲作词的天赋,是自小就看得出。早些年还给咱棣州那些个名楼的戏子作过曲呢,那名声可大了!”
这一段倒是在谢迁尧那也曾亲耳所闻。可紧接着,便见葛明面上欢喜之色急转直下。
“可我家老爷就铁了心叫少爷那什么悬梁……总之就是读书。知晓后便一怒之下抄了少爷的屋,将少爷的谱子与那唯一一把琴悉数寻出来一把火烧尽了。那火光冲天的可是真烧!我瞧了都心疼。”
多年前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葛明唏嘘不已:“悬梁读书我是不懂,我家少爷那年是险些悬梁!”
泗琴这姑娘直接呆愣住,着实难以想象葛明方才所言之景。沈旭芸蹙眉,凌厉的目光似箭飞向谢迁尧的方向。
而谢迁尧彼时浑然不知这头的葛明在抖落他的陈年过往,仍旧展颜作谱。偶尔抬眸为笔舔墨的间隙对上沈旭芸的目光,便点头致意一二。屋内烛光通明,他的眼是有神的,也亮。
“总之,自那之后我便鲜少见少爷碰过这琴弦了。今天一见,竟还有些晃神了。”葛明咧嘴笑道,当真是为自家少爷有机会重操当年所好而高兴。
泗琴一时语塞,茫然失措地看了看远处与老乐师插科打诨的谢迁尧,最后是缄默不言回了沈旭芸旁。
“小姐,这世间怎会有亲情如此?”过了许久,苦恼不已的泗琴喃喃道,葛明的话语似仍在耳畔萦绕。
沈旭芸眼中晦暗不明,待她勾勒下最后一纹方才缓缓搁笔。
泗琴自幼没了双亲,为沈班主所救又在祥福楼养大。所谓亲情便是只见过沈家两代人之间的父女情深,楼中众人亦待她如姊妹。可她又何曾知晓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泗琴,何止于此。将来倘若有机会,你许能看见世间百态。有人起执念,有人生贪念,有人求功利,如此之下,便罔顾所谓亲情了。生在皇家更是如此。”
泗琴思索片刻仍是不求甚解,便蹙着眉为沈旭芸研墨:“小姐,泗琴似是没懂。”
“是我多言了,你不必在意。”
“那谢先生会是你口中这般人么?”泗琴徒然发问。
“我不知,且行且尝罢。”沈旭芸将画稿收起,看向窗外,这雨却已在悄然间销声匿迹,是天放晴了。
她心中便泛起莫名的愉悦:“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是。”
彼时已接近酉时,在泗琴的肚子响了第三回之时,沈旭芸终于有所察觉道:“不早了。”
天色渐暗,这屋内来往的人也少了许多。谢迁尧总算得了空,将散乱的纸笔茶盏收拾好:“沈小姐,今日便先告辞了。”
说罢还敲了敲侧卧在人家檀木椅上垂着涎打呼的葛明,徒然被敲醒的葛明揉搓着眼,睡眼惺忪的模样似是还在梦中。
沈旭芸挽留道:“且慢,留下用晚膳如何?”
“不——”谢迁尧拒绝话语还未出口,听得大门被重重推开,又是一声巨响。
不是阿泰又还能是何人。
泗琴蹙眉嗔怪道:“又怎么了。”
“少班主!后厨没起灶!”
“……”
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屋内顿时被阿泰一嗓子吼得鸦雀无声。沈旭芸无奈问道:“为何?”
“后厨那边说什么昨日新来的伙计烧柴时没看着火候,将炉灶悉数烧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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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葛明在一旁憋笑憋得难耐极了,怎奈有谢迁尧镇着一声不敢发。沈旭芸只觉匪夷所思道:“怎么这般不当心,可有人受伤?”
阿泰思索一下才道:“应是没有,只是刘火夫也在,那脸不知是熏的还是怎得,黝黑的。”
沈旭芸变了脸色,忙吩咐阿泰:“你即刻去后厨拉着些刘火夫,拉着点莫让他将那闯祸的伙计打了!”
“呀!”阿泰一拍脑袋,竟忘了这刘火夫是个暴脾性的硬茬,应下便忙跑远了。
泗琴撇撇嘴,提醒着沈旭芸当下最要紧之事:“小姐,那晚膳怎么办?”
没等沈旭芸思索,谢迁尧却先出声打断:“在下前些时日在皇都有些见闻,颇为新奇,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实践一二。”
谢迁尧并未全盘托出,而沈旭芸则发觉葛明早已没了人影。
“让贵楼后厨休息一日。”此人如是说。
一头雾水的众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被解了惑。
彼时沈旭芸还在烧作炭屋的后厨带着人收拾残局,细问方才知晓是那伙计烧柴睡了过去,点着了自个抱来添火候的干草堆,这场面当真是惨不忍睹。
却徒然听得正门外嘈杂一片。
沈旭芸循着声去正门。大雨过后,祥福楼朱门前水汽未散,灯火也是蒙蒙一片,却见楼内众人已是呆愣在门口。听得沈旭芸的脚步声,纷纷让开为其让出视野。
随后,沈旭芸便见到了即便是多年后她也难以忘记的画面。
由葛明领头,乌泱泱十数人在阶梯下立着,晃得沈旭芸眼神恍惚,她再细看那不同样式题了字的灯笼。望星阁、云鼎楼、藤华楼……皇都整整八家名楼的伙计竟都被聚于此地,手中提着硕大的食盒。
其间有人一眼认出了沈旭芸,拱手道:“沈小姐!”
有人带了头,这些个混迹皇都多年的伙计们自是会来事。即便不认识沈旭芸也拱手行礼,一时四下问好声此起彼伏。
沈旭芸堪堪回了礼,正欲回首寻谢迁尧,而这始作俑者泰然自若地自沈旭芸身后出。
朱门前,海棠灯下。谢迁尧迎着月下灯火的暖光,俊逸的眉眼间覆上一层柔色,他抬手向沈旭芸作揖:“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葛明跟着自家少爷行过礼,便招呼着掌柜们带着装着各家菜肴的食盒往里送。孙冕咧着嘴,帮着往里安置忙得不可开交。
阿泰闻着香气阵阵垂涎三尺,阿辰帮孙冕安置桌椅,而泗琴立于门前瞠目结舌:“这谢先生家,什么门第啊!”
葛明抽空过来,嬉笑道:“无官无爵,棣州谢氏是也。”
留他二人在一旁打闹,沈旭芸径直走向立在门槛边当看客的谢迁尧:“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谢迁尧挑眉:“前几日因盛情难却,去品了几家皇都名楼菜肴,无意间闻得皇都酒楼皆可寻索呼,今日便借此试上一试。”
“你知我此言所问并非是索呼,”沈旭芸直言道,皇都这些个名楼的菜确是顶好的,可沈旭芸深知这些菜肴皆是道道天价,“谢公子,这可不是一点心意。”
沈家班向来勤俭,谢迁尧送来的这一顿真可谓是前所未有。
而谢迁尧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玉饰,静看着道道珍馐往祥福楼中送,他缓缓开口。
“首先,多谢沈小姐那日款待,米糕口味甚佳。”
谢迁尧顿了顿,沈旭芸便见面前人的目光变得逐渐清明,他回首望了一眼屹立近百年的祥福楼。
“其次,感少班主以弦师相聘,在下报之以珍馐。”
8. 尘世苦有良家子
谢迁尧先斩后奏,赠予了沈家班众人皇都八大酒楼的满席珍馐。
谢迁尧当时虽不曾明说,但沈旭芸知晓他话中所指,便不在多辩,只是心中些许过意不去。
“少爷第一次离开棣州,想来也是高兴。这点钱不算什么,您请安心。”葛明人机灵,当晚临走前便悄悄寻沈旭芸道。
有时一人在他人心中形象之更迭,或许只需一顿晚膳。
那一夜过后,楼内的伙计管事们便转而道是沈小姐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家财万贯又落落大方的谢大公子。
被奉为上宾的谢大公子本人倒是一切如常,照旧两日打鱼三日晒网,偶尔来楼中看影戏或作谱。
几日后的卯时,沈旭芸醒得早,下楼却见阿泰坐在堂下啃柿饼,应是赶集回来孙冕给他捎的。
“阿泰,来。”
“嗯?”阿泰囫囵吞下口中之物,三两下将嘴边结了块的杂碎悉数抹去,“少班主您吩咐便好。”
沈旭芸思索片刻,自袖中取一书信交于阿泰:“晚些时候你将此信送去相府,亲手交于孟相。”
沈旭芸与孟相相识在这楼内并非秘密,阿泰送信已是常态:“哎,好。”
沈旭芸看他马虎模样,复叮嘱道:“切记要孟相亲自收下。”
阿泰憨憨一笑:“少班主放心。”
沈家班每日辰时开戏,往往早在此刻便能听得马车轱辘声响。自沈旭芸声名在外后,她对那些油嘴滑舌的士族贵胄不胜其烦,便鲜少出面了。
孙冕在外张罗她就回后台看着众人预备着当日的影戏,有乐师时而路过打岔:“小姐,怎么许久不曾见过谢公子了?”
这是今日沈旭芸第五回被问谢迁尧的去向,她无奈道:“我也不知。”
这般再待下去简直没完没了,沈旭芸便速速安排妥当一日的影戏与乐师,趁着众人不注意便离了后台,图个清静。
“少班主!有人闹事!”这般一惊一乍,不消多想就知又是阿泰。
沈旭芸将后台门扇掩严实:“信可送过了?”
“送过了送过了!我看那场面不好控制,特来寻您,”阿泰三步作两步奔至沈旭芸跟前,“二楼厢房有人闹事,孙伯坳不过。”
孙冕在祥福楼几十年的大掌柜,和稀泥的行事作风屡试不爽,鲜少有孙冕都摆不定的主。
沈旭芸一时好奇随阿泰上楼去。去往厢房的路上,沈旭芸问阿泰:“你今日可曾见过谢迁尧?”
阿泰撇嘴道:“怎可能,他近来鲜少来楼中,要来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来楼里教我作谱。这会儿,怕是还在榻上。”
沈旭芸轻笑一声:“罢了,先随我去二楼厢房看看。”
二人还未进房便听屋内嘈杂不已,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响,以及孙冕好言相劝的念叨声。沈旭芸再细听,竟还有女子言语。
不消多虑沈旭芸直直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场面令沈旭芸霎时呆滞。
以桌案为界,一头不知是哪家士族的公子哥,锦缎丝绸奢华富贵之气不必多言。他大腹便便瘫坐在椅上,三两下人立在两侧,皆是凶神恶煞。
另一头是一布衣女子蜷在厢房的地上,面容清秀却洇满了泪,入秋了依旧是一件单衣。厢外影戏乐声咿呀呀,掩过了这女子轻轻的抽泣声。
孙冕人在门口,蹙着眉细汗直流,见沈旭芸来了陡然有了主心骨一般,退至一旁将中位让与沈旭芸。
“小姐您来了。”
“孙伯。”
沈旭芸向他颔首,孙冕知她何意,上前在她一旁轻声道:“这位是户部主事陈邕之子陈堔年,楼内的常客。今日小二上楼为他送茶时,不慎撞上了此人对这小娘子欲行不轨。”
陈堔年?似有些印象,祥福楼回回被堵门似乎皆有这么个人。
那陈堔年见到轻盈而至的沈旭芸明眸皓齿的面容,霎时一怔。
又见祥福楼的大掌柜对着她这般恭敬,他思索一二恍然大悟,慌忙将嘴中瓜果吐个干净。沈旭芸还未开口说些什么,他抢先站起身来嬉笑拱手道:“原来是沈小姐,幸会幸会,在下陈堔年,家父乃是当朝户部主事陈邕。”
说罢他重重一脚踹过身边的下人:“这般骇人模样作什么?还不快见过沈小姐!”
那三两下人旋即收了那恶煞表情,恭恭敬敬,那谄媚模样与他们家主子如出一辙:“见过沈小姐。”
沈旭芸没回礼,却俯身想扶那姑娘,可那女子蜷缩在地上不愿动弹,身子抖个不停。沈旭芸气力上不来没能将人扶起。
陈堔年这般殷勤模样沈旭芸毫不适用,她蹙眉道:“陈公子,可有解释?”
陈堔年剜了一眼角落那女子便敛了笑,厉声厉色道:“哼,您有所不知,这小婢子都被许了我,还这般推推拒拒不识好歹!”
那姑娘一听便抖,泪又往下落,那双眸子哭得红似血:“你……我何时许了你?”
陈堔年的下人也是仗势欺人,很是不屑道:“你兄长银两都已收下,你便是我家公子的了,一手拿钱一手换人,还敢抵赖不成!”
那姑娘似是心被揪起,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瞪着红眼:“你胡说!”
陈堔年对沈旭芸的心思不必多言,自觉不好出糗败坏了印象,眼下沈旭芸在此处面色越发难看,他强忍怒意语气柔和下来。
“沈小姐,这小妇人忒不像话,扰了贵楼清净,今日就不听戏了,我这就带这妇人离开。”说罢他一挥手,三两下人上前便要架起那女子,那女子惊叫一声躲闪起来。
“别碰我!”
“嘿,还敢躲,给我拽走!”陈堔年啐一口,不耐道,“你这小婢子不识好歹!”
“慢着。”沈旭芸厉声阻道,阿泰会意,气沉丹田堵在这厢房门口,心中暗誓不放一人出,孙冕则悄然下楼而去。
“沈小姐这是还有吩咐?”那几个下人被沈旭芸一声震住,陈堔年不胜其烦地抠着耳朵,挑眉疑惑道。
“陈公子可知,观戏者不得在祥福楼内荒淫作乐?”
陈堔年嗤笑一声:“沈小姐说笑吧,这小婢人既已许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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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这模样显然又是个良家子,谈何荒淫?”
“不是的!”那女子眼见要被陈堔年拽走,骇极了,慌不择路向沈旭芸求助,“此番境遇非我意,求贵人救我一命!”
“住嘴你这刁妇!”陈堔年怒不可遏,一脚将那地上果子踹在那女子身上。
沈旭芸面色铁青道:“陈公子,沈家班有训,不可见死不救,您带不走她了。”
陈堔年冷笑一声,看着沈旭芸一副傲然作态:“沈小姐好大的口气,我敬你,是我心愿如此,可别得寸进尺。我衡州陈氏从龙之功劳苦功高,当真觉得你们这一影戏班子能阻我?”
沈旭芸不卑不亢:“沈家班侍奉皇家几代人,还轮不到陈公子来置喙。”
“我与沈小姐没什么可说的了,走。”陈堔年对沈旭芸方才的话置若罔闻,仍招呼着要将人弄走。
“陈公子是耳朵不利索么?”沈旭芸抢先一步竟站在那女子身前拦下那几个下人。碍着这是沈家地盘,那几个下人一时没敢对她动手。
沈家楼又如何,此时厢房内只有沈旭芸与一半大孩童,势单力薄。陈堔年长到这般大鲜少被人这般忤逆,怒目圆睁:“沈旭芸,你莫要不识好歹!”
当下气氛冰寒蚀骨,沈旭芸拉下脸来似万丈深渊一般,这厢外鼓声轰轰又在四海大捷。
沈旭芸蹙眉不言,阿泰推搡着要上前的下人:“我家少班主发话了,休得放肆!”
“这……”下人为难起来,一面是自家公子气急败坏要带人走,一边是有皇家庇护的沈家班,分外难办。
陈堔年一时气上头来也顾不得体面了,更是全然不在意面前的沈旭芸是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扒开那几个下人就要自己动手:“一帮废物,让开!”
沈旭芸蹙眉速向阿泰使一眼色,阿泰蓄力一跃,全然使着那股莽劲便撞向陈堔年的腰腹,要将这人推翻在地。
可这陈堔年年纪不大斤两着实不小,光那坨似的腹就约莫比沈旭芸一身的肉还多。他纹丝不动,阿泰难以置信地又推搡一回,仍旧不见成效。
陈堔年冷哼,握拳便要往阿泰面上招呼。
沈旭芸一惊心中大叫不好,正要出声阻拦,却忽觉耳畔风过,一臂越过沈旭芸抢先握住了那陈堔年石块似的拳头。
“哪里来的泼豕,还放到楼里来撒野。”
这般淡如水的语调。沈旭芸闻抬眼,面前人正是几日不见谢迁尧。
他平日瞧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此时握住那拳的手筋脉鼓起,分外有力。
谢迁尧轻轻松松制住陈堔年那拳头,还打趣一同回来的孙冕:“孙掌柜,可别什么货色都往这楼里放,省得糟践了这好戏。”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重,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谢迁尧一使力,将面色狰狞的陈堔年反推了个趔趄。
孙冕拿着帕子一抹额间,颇为无奈地苦笑应和谢迁尧:“哎,谢公子说的是。”
除却自家小姐,鲜少还有这般丝毫不给士族子弟留情面的,孙冕在谢迁尧这又见识了一回。
9. 幸有存善在人间
谢迁尧这一推下手没个轻重,就着陈堔年膀大腰圆的身子借力打力,陈堔年堪堪扶住桌角方才险些没栽下去。
他抬眼一见是副新面孔,打量了谢迁尧衣着打扮片刻,自觉此人面生应非官宦人家,随即傲然怒道:“你这厮又是哪来的?敢管老子的事!”
“走来的,”谢迁尧如实答。全然不在意这撒泼的登徒子,还转而关心了沈旭芸和阿泰一二,“可有受伤?”
沈旭芸摇头,阿泰心中怒意与陈堔年旗鼓相当,暴跳如雷喊叫起来:“谢迁尧!正巧你来了,此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沈家楼强抢民女还想对少班主动手!随我弄他!”
“放屁!”陈堔年咬牙切齿,“这小婢子是老子真金白银换来的,怎么个强抢民女?”
“自成穗年间,朝廷就有明令严禁买卖良家子,你公然不顾朝廷律法还敢这般颐指气使?”沈旭芸语气冷得可怕,谢迁尧都不住看了她一眼。
“呸,现在都什么年岁了还讲这些个百年前的陈词滥调,我告诉你我爹可是……”
沈旭芸冷漠地打断他:“户部主事?陈主事有你这么个儿子真不嫌家门不幸。”
“哼,亏这皇都还传你沈小姐知书达礼,仗着在自家地界就如此蛮横无理,算我瞎了眼!”陈大公子怎能忍得受人这般待见,拳头紧握怒火中烧。
谢迁尧阻在陈堔年面前,将沈旭芸他们护在身后:“究竟是何人蛮横无理,你在这撒泼有完没完?”
陈堔年这会站定了,方发觉进来的只有孙冕和谢迁尧二人,冷笑一声:“不管你是何人胆敢横插一脚,告诉你,今日没你这厮好果子吃。”
若是面对沈旭芸,陈堔年还稍有收敛。这会是一陌生男子在面前,还明显站在沈旭芸边帮衬着,更是令他分外不爽快。
他一挥手,身旁那魁梧的下人便要对谢迁尧动手。面对着沈家人还或许要收敛一二,对谢迁尧,倒是无需顾虑。
“且慢,”谢迁尧不紧不慢伸手拦住几人,面上竟还有些笑意,“单打独斗岂非莽夫?”
陈堔年徒然面色一变,谢迁尧向门外大声缓声道:“怎的这么没眼力见,你们少爷都要被人打了还在门外杵着?”
门外脚步声起,四五大汉鱼贯而入,各个皆是彪悍无比,陈堔年一行人刹时脸白了几分。
这一众显然非楼内伙计,沈旭芸也愣了片刻,旋即问谢迁尧道:“哪里来的人?”
谢迁尧只不痛不痒道:“这出门在外,总要多点保障。”
说罢他还向这一众新来的介绍道:“这位是这祥福楼的少东家沈小姐,还不见过?”
“见过沈小姐!”几个壮士生得膘肥体壮齐声也亮堂,恭恭敬敬行了礼。眼看着这一众人,沈旭芸都有些晕人了。而她心中怒意被谢迁尧这么一折腾,竟平息少许,勉强一笑算是回应。
陈堔年心中顿时警钟长鸣暗道不妙,再开口声都抖了几分:“你……你,我警告你,我背后可是衡州望族陈家,你今日若是敢动我,我定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谢迁尧没了耐心:“吵死了,留这厮在这狂吠狴犴戏都听不好。来啊,送这位……”
谢迁尧似是很努力地思索一番,仍是没想出这人是谁:“把这闹事的,给他送出楼去。”
陈堔年此时自觉无力回天,只得气急败坏大声嚷道:“这平民百姓自愿卖女换粮,本就是两厢情愿之事,在这皇都也屡见不鲜。你们缘何要多管闲事?害我三百两银子打水漂,我呸!”
谢迁尧带来的人丝毫不拖沓,连拖带拽将陈堔年一行人往外送。这番下来动静太大,陈堔年被拽下楼时吸引楼下许多看客的目光。
骂骂咧咧的陈堔年、在一旁不住帮腔的阿泰、议论纷纷的满堂看客、琴鼓齐鸣的影戏。沈旭芸一时只觉头昏脑胀,好在是沈逑本人此时不在楼内,否则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看谢迁尧带着一众人将陈堔年往外扭,她一面吩咐孙冕:“孙伯,去账簿中提三百两银子来。”
孙冕应下,速速离去。
屋内此时只剩沈旭芸与那女子。许是一时被这场面骇着了,泪挂在脸颊上,她人还傻愣着抱作一团缩在角落。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沈旭芸不强求她站起,反是一同坐在了厢房地上陪着她,二人目光对上。
这女子长相也算清秀,见她第一眼沈旭芸就发觉这姑娘瘦骨嶙峋,皮包骨似的腕又怎能敌得过陈堔年那帮恶徒。
沈旭芸的相护她看在眼里,颤颤巍巍回道:“……小女子名唤庄晗,是塘州来的。”
这姑娘受了刺激,沈旭芸不再多问,只是遣了个丫头去寻来几件厚实的秋衣,后厨早膳过后还温着不少粥食,也为她盛来。
沈旭芸将送来的食盒置于桌上:“姑娘受惊了,吃一点吧。”
庄晗犹豫片刻,自己缓缓站起身来,向沈旭芸端端正正行礼,“谢沈小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沈旭芸温和一笑,安慰她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留谢迁尧与阿泰处理那陈堔年总觉不安妥,沈旭芸思索片刻之后还是决意去看看。
待孙冕取来那三百两,沈旭芸戴上帷帽领着他下楼往楼外走。
街上。
谢迁尧的人将陈堔年包袱似地扔出楼去,谢迁尧立在祥福楼硕大的牌匾之下,俯视着被扔下去的陈堔年。
这陈堔年长得球般丰润,谢迁尧叫来的人合力才挪得他动弹,当真如谢迁尧所说,像个泼豕。
得了势,阿泰傲慢溢于言表,张牙舞爪道:“滚出去,祥福楼不欢迎你这厮!”
陈堔年还不愿善罢甘休,囫囵爬起,眼见这大街上看乐子人越发多,都见着他这般窘态,更是气得涨红了脸。
暴跳如雷指着谢迁尧:“你真是活腻了,不论你是何人,惹了我保准你死无葬身之地!还有里头那婢子,告诉她,给我等着!”
“粗俗无礼,不堪入目。我说你们士族家教都是这般模样?”谢迁尧很不屑地剜了他一眼。
“陈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罔顾朝廷律法,这般行径令人难以启齿,今后也不必再来了。”沈旭芸从门内出冷声道,谢迁尧为她让开了路。
引起这大街上围观人的惊呼与议论纷纷。
“这莫不是沈小姐吧?”
“可不正是?连陈家的那位大公子也敢往楼外扔,这沈家班当真胆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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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胆大包天,分明是仗着皇家庇护,有恃无恐!”
沈旭芸长久以来看不惯这群斗鸡走犬的纨绔子弟整日在自家楼中荒度作乐,原就是一忍再忍,陈堔年这般不知分寸还敢买了人在祥福楼中玩,便是触了沈旭芸底线。
此时若是离沈旭芸不远,便能感受到这沈家小姐强行冷静的外表下是早已在心底迸发的难掩的怒意。
陈堔年见是沈旭芸出来,腮帮子一鼓,不愿善罢甘休还欲继续怒骂,却突觉肩头被点了几下。
他转头却见一身披华贵轻氅的男子,雕阑玉砌马车停在他们身后。
“让让,挡我路了。”
沈旭芸也怔了一下才道:“孟逍杭?”
“这不是沈小姐?巧遇巧遇!”孟逍杭毫无看当下氛围的自知,乐呵呵向面色难看的沈旭芸拱手。
谢迁尧他或许不识得,但孟逍杭的出现足以让陈堔年吓破了胆子。
陈家近些年就指着陈主事一人在朝中斡旋,而户部在当今陛下登基后,便悉数归入孟相囊中。换而言之,陈家的命数都系于面前这位相爷手中。
他慌忙收拾仪表,端端正正对着孟逍杭作揖,先前那副造次蛮横模样荡然无存:“晚……晚生陈聿,字堔年,见过相爷!”
“你是?”孟逍杭撇了陈堔年一眼。
陈堔年谄媚笑道:“劳相爷挂念,家……家父是户部主事陈邕。”
“原是陈主事的大公子,”孟逍杭手中折扇轻压住他那作着揖还有些抖的手,“哎,紧张什么,你认得我?”
“没有,没有。前些年随家父赴百家宴,有幸见过相爷。”陈堔年被他折扇一碰细汗直流,勉强挤笑道。
“若我没记错,陈公子是明年科考?”
“是,相爷好记性。”
“嗯,好生向学,勤勉务实些,”孟逍杭漂亮话张口便来,敷衍完陈堔年,他就要往阶上去,“都杵在这门口做甚?近来时常念着祥福楼的好茶,走,进去一叙。”
“学生谨记相爷教诲!”这“学生”二字自称得干脆,陈堔年扑腾一声给方才自认的先生磕了个结实的响头。
沈旭芸顿时觉这陈堔年胸无大志,却颇有些揣奸把猾。这一番下来是成了孟逍杭的门生,不论孟逍杭本人作何想,他作秀便也足矣。只待日后添油加醋一番,便是镀了层金。
沈旭芸见孟逍杭暗自蹙了下眉,回面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堔年,眼色微沉:“……你还有事?怎的还堵在这门口。”
“没有,没有,学生告退。”陈堔年满面迎笑,不敢再纠缠,招呼着手底下的下人就要一走了之。
“慢着。”沈旭芸开口道。
陈堔年心悸:“怎么?”
沈旭芸将孙冕手中的箱子打开,里头是明晃晃的三百两银子:“将这三百两拿走,那姑娘不欠你什么了。”
陈堔年嘴角不自觉抽搐一下,又见孟逍杭正瞧着他,最终还是咽了口气,遣下人收下了那银子方才颇不甘心地离去。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谢迁尧睨了一眼徒然到来的孟逍杭,若有所思。他挥手打发手下人道:“没你们事了,且回吧,今夜让葛明请诸位喝酒。”
“谢过公子!”
10. 争锋相对显真意
陈堔年遁逃后,街上观乐子的路人也渐散了,沈旭芸将孟逍杭直直闯入街中的马车安排送去后廊,方才回了楼里。
上楼时问过孙冕,说给庄晗姑娘收拾了一偏房暂歇。顾不上其他,沈旭芸先去了安顿庄晗的屋。
歇息许久后的庄晗气色好了不少,情绪也静了下来,愿意与沈旭芸聊聊。
“早些时辰听你说是逃难至此,家中可是有变故?”
“……是,”庄晗垂目道,言语中些许乏力,“自去年伊始塘州被淹了大半,爹看家中揭不开锅,竟要将我许给当地的乡绅,塘州人人都知惨死在那乡绅手中的女子不计其数。我骇极了,借着一晚夜黑风高悄悄逃了家,投奔兄长。”
“可曾寻得人?”
庄晗摇头:“来到皇都打听,始终了无音讯。后气力不济昏在一酒肆前,老板纯善,接济了小女子。”
塘州与皇都少说千里之隔,庄晗这一女子仓皇离家一路颠沛流离,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沈旭芸打量面前的女子,面容稚嫩应是比沈旭芸还年少几岁,那双不住颤抖的手却老茧纵横,如同耄耋之年般斑驳。
“昨日上街,本欲沿街向客栈打听兄长踪迹,陈堔年那恶徒却突然出现声称什么买下了我,当街便要拐人,小女子势单力薄无力反抗……”回想起陈堔年那厮,庄晗的委屈难以压抑,泪眼婆娑抓着沈旭芸的手不放。
安慰人实非沈旭芸所长,她除了搂搂庄晗的肩,竟发觉此时任何言语只显得苍白无力。
沈旭芸安抚着她,心中确疑惑不断。皇都士族纨绔荒唐成性确为事实,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胆大到当街之下抢强民女。再看陈堔年当时理直气壮所言真金白银买得,背后似另有隐情。
来到皇都举目无亲,陈堔年缘何认得庄晗?又从何“买得”她的?
最后沈旭芸嘱咐庄晗先暂歇在楼中,兄长之事会帮她打听,庄晗感激涕零连连应下。安顿好庄晗出来,沈旭芸问在外头候着的孙冕:“孙伯,他们二人呢?”
“回小姐,先前陈堔年的厢房已遣人清扫干净后,孟相便邀谢公子往那厢房一叙去了。”
这二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插科打诨能议何事,沈旭芸闻言便去沏了壶新茶,捎去了二楼。
“朝中局势复杂,岂是你这般三言两语便能概括的?”还未推门而入便听得孟逍杭的声音。
孟逍杭向来与人自来熟络,这会已然拉着谢迁尧聊了起来。
谢迁尧冷笑道:“万变不离其宗,若孟相当真有心变之又怎这般放纵士族猖獗?能不成是今上有意庇护?简直笑话。”
沈旭芸推门,迎着二人的目光,她道:“士族势力日渐猖獗垄断朝野,陛下有意打压,奈何错综复杂无从下手,孟逍杭所言非虚。”
“倘若要扭转局势,礼部确为关键,首要便是提拔无背景的寒门庶族入仕。”谢迁尧思索一二得出结论。
孟逍杭阖扇赞同道:“正是,谢公子与我所见略同。依我看,这人选非谢公子莫属。”
谢迁尧嗤笑一声:“孟相真是毫不掩饰,在下只答应你谈论,可未曾答应要佐您大业。”
孟逍杭摆摆手:“无心之言谢公子还计较上了。”
见谢迁尧没理会他,孟逍杭转问方才进来的沈旭芸:“对了,那陈家的小子怎么回事?”
“在厢房中对一平民女子意图不轨,被楼里的伙计撞个正着。”沈旭芸将手中茶壶置于二人面前的桌上,谢迁尧帮着斟茶。
孟逍杭将手中折扇打开又合拢:“早在成穗十五年,朝廷便颁布明法禁止买卖人口。可这当下,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士农工商之别都早已混淆,又有多少人眼中还有律法二字。要知道律法中可还明令商贾只得着绢、布。”
说罢他还有意打量了谢迁尧那绣纹精湛的绸料襕衫一番,谢迁尧不痛不痒,只是耸耸肩算认可孟逍杭所言。
今日这般奔走着实有些不济,沈旭芸轻叹一口气坐定:“百姓势弱,这帮纨绔子弟逼良为娼无恶不作,竟无人敢阻拦。”
今日能救下这一人又如何?在这皇都满城灿阳之下,又有多少数之无尽的角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华灯初上,祥和安乐,早已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奢望。
“没了这帮纨绔子弟并非除了根源,”谢迁尧补充道,“今日那厮所言‘两厢情愿’,是实话。”
“从何说起?谢公子看来有高见。”孟逍杭饶有兴趣,整日与朝中那帮老东西勾心斗角烦不胜烦,与人论道方是孟逍杭心中所望。
“谈不上高见,无非是亲眼所见,”谢迁尧不住品茶,只觉沈旭芸当真茶艺精湛。
“田赋分成由各地乡绅随意制定,朝令夕改吞没良田,大量百姓失了自家农地,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流离失所。再看前些年大昆河决堤,昆河两岸整整六个州郡颗粒无收招致流民无数。平民百姓卖儿鬻女屡见不鲜,也就是皇都欺上瞒下,表面上仍是一派欣欣向荣罢了。”
沈旭芸明白谢迁尧所指,若非生计所迫,百姓如何会自愿卖儿鬻女,关键仍在田赋,而根源则是以田赋盘剥百姓的士族。
“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一帮蠹虫,这山河万里迟早被这群人蚀作枯骸,不提了,”孟逍杭似是没了耐性,折扇挥动一二似是在驱晦气,转而又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谢公子——”
孟逍杭此刻突然停顿,抿了一口茶,脸上笑意收起:“你知道你写的那篇策论,今年秋闱你本是榜眼么。”
谢浔闻言一顿。
不等谢浔做回应,孟逍杭又补充道:“其实本想给个状元,可恰逢今年秋闱宋国公家的大公子与你同试,权衡之后,我给的榜眼。”
“若我中举,当下应当不在此处。”
孟逍杭颔首:“不错,你并未在榜上。在皇都这些日子,想来你也有所见闻,以你的能力,应当能猜到其中缘由。”
沈旭芸虽不曾经历过科考,但经由孟逍杭,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科考上的潜规则或是逸闻。
每年科考的学子中,家底殷实的便以重金向京中大小权贵拜师,即便囊中羞涩也会三顾茅庐京中官员的府邸,只求混个面熟。这类风气在当今圣上登基后尤为严重。
孟逍杭看谢迁尧逐渐明朗的表情,想他应当已是明白了这其中规矩:“谢公子,你若是考前来拜访我或是礼部尚书,以你那篇策论展现的才学,现在你我二人早已同朝为官了。”
谢迁尧直言不讳:“在下一无财,二也无意拜访,要我为了中举而重金相贿,说笑了。”
“棣州可是个好地方,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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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庶一方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巨贾也不为过,往前几代,”江南谁人不知棣州谢氏,谢公子可真是会说笑。”
谢迁尧默不作声眯眼看孟逍杭,此人神色淡然若水,折扇轻轻摇曳,腰间玉佩白洁无暇,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
“谢公子,那篇策论我已通读过,你是个全才,若是拜入我门下少说是三品起步。真的不考虑一下?”
谢迁尧问:“若我不肯呢?”
“怕是绝无中榜的可能。”
谢迁尧睨了孟逍杭一眼,将茶盏置下:“实不相瞒,谢某此番只为应付家中长者命,本就不为做什么官而来,告辞。”
说罢他扭头就走,没再看孟逍杭一眼。沈旭芸见谢迁尧要走,也站起身来。
“谢迁尧!”孟逍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地有声,叫住了谢迁尧。
“清吏治,正民心。这是你在策论中写下的第一句,当日所写,可是你心中所想?”
谢迁尧闭了闭眼:“孟相多虑了,在下商贾出身,见识浅薄。正民心,济苍生?我是谁呢。”
一阵穿堂风过,激得门前珠帘玲玲作响。赶在谢迁尧走前,孟安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谢迁尧,你应当想清楚。”
谢迁尧的背影仅是顿了一瞬,仍是离去了。
“孟逍杭,你何必如此。”沈旭芸望向谢迁尧离开的方向,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孟逍杭。
“不是你让我激激他?此人品行端正颇有风骨,又是个全才,实属难得,”孟逍杭瘫回了坐椅之上,声音又如先前一般闲适,“我要看戏了,不送。”
沈旭芸没有理会他,侧身径直掀开珠帘离了屋。
那几盏茶已然凉透了,孟逍杭轻轻端起自己那杯凑到鼻前闻了闻,凉了的茶水再无醇厚的香气,只能闻出茶叶本身的涩苦,他却品得津津有味,面上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沈旭芸出来时,谢迁尧走得不远,他步子行得慢更似在漫游,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公子!”
谢迁尧闻言回头,见是沈旭芸,面色也和缓许多:“沈小姐。”
“他性子一直如此,你莫要误会他。”
“只是试探,我知道。”
倘若孟逍杭真想令他榜上提名,岂是区区门第可以阻隔的,只是孟逍杭谨慎有意试探罢了,谢迁尧再明白不过。
而此番话题算是暂时揭过,沈旭芸也不好再提。
“对了,先前那位姑娘同我说起与陈堔年强买民女一事,似有古怪。若你得空,可愿随我探查一二?”
谢迁尧又一如往常缄默不语,沈旭芸心中暗暗沉了几分,也不加多纠缠:“罢了。”
与他闲谈几句,问了问阿泰的近况她便拂衣而去。谢迁尧没跟上前,只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渐行渐远。
正欲拐入转角,却听得谢迁尧出声叫住她:“慢着。”
沈旭芸站住脚跟,回眸见谢迁尧立在廊内,彤云密布下的回廊亦是暗的,看不清谢迁尧的面容。
“若你需要……可以寻我。”
沈旭芸怔了一下,谢迁尧应当是第一次面对沈旭芸的拉拢有了些许回应。她释然笑道:“谢谢。”
这黑暗迷途之中荆棘丛生,或有人敢于试着驱散这重重雾霭,行于前路。
11. 树花漫天照心诚
庄晗来祥福楼来得突然,平日里怯生生的话也不多,性格却也温润。她常常会跟着沈旭芸打些下手,首先是沈旭芸救得她,其次在这楼内她也只与沈旭芸相熟。
她与泗琴年纪相仿,沈旭芸便嘱咐她带着庄晗多适应。可显然泗琴与庄晗这二位姑娘不太对付。
有日趁着庄晗帮沈旭芸去煮茶时,泗琴找上了沈旭芸。
“小姐,我真是不愿与庄晗此人交流了。”
“嗯?为何?”沈旭芸倒是第一回听。
泗琴叉着腰,语气中的厌烦自是不掩饰:“此人整日扭扭捏捏,说话更蚊似得细,同她说话比跟阿辰那闷子说话还费劲。”
“她初来乍到,亦是客人,你二人性格各异也当好好相处才是。”沈旭芸安抚道。
庄晗来之后泗琴这姑娘似乎总是憋着股气,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她带着些怨念嘟囔:“成天矫揉造作的。”
泗琴说话有些难听了,正当沈旭芸蹙眉抬眸时,庄晗又回来了。
“阿芸姐姐,茶来了。”庄晗端着茶盏细声道,还未进屋却见泗琴也在,一时犹豫不定停了步子。
“阿芸姐姐。”站在沈旭芸一旁的泗琴轻声模仿庄晗,那语调怪声怪气的,沈旭芸都不禁看了泗琴一眼。泗琴说罢便撇着嘴气冲冲出了门,还险些撞到庄晗手中端着的茶。
“不好意思,我耳朵不太好使,听不见你嗡嗡!”泗琴一哼气,跑远了。
庄晗默默将茶盏放下,过了半晌才开口:“阿芸姐姐,泗琴姑娘似是很厌恶我。”
沈旭芸看泗琴已经跑没了踪影,只得先安慰眼前人:“泗琴平日里也是个热心肠的姑娘,本性不坏,只是最近不知怎的了,你切莫放在心上。”
庄晗默不作声,一副委屈模样。这一个赌气一个哭泣,沈旭芸真当是有些无从下手。谁知道这些十四五岁的姑娘整日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说泗琴突然转了性子?”谢迁尧放下手中谱子看着沈旭芸的愁容,坐起身来的同时顺手将琴弦扔给阿泰,“你看你拿的什么弦,去重新取一副。”
“这还不行?啊,第五回了!啊!”阿泰大叫着走远了,他在那日后鲜少顶撞谢迁尧,转而改作了随时随地发牢骚。
沈旭芸看阿泰那模样不禁展颜笑了笑。她其实是有意躲着那两姑娘,便寻上了阿泰和谢迁尧这边图个清静。
“正是。奇怪,往日也不曾见泗琴这般斤斤计较,我同庄晗相处似是犯了大忌一般。”沈旭芸苦笑道。
“泗琴平日在楼中都做些什么?”谢迁尧随手寻来几张废稿,翻过无字的一面。
沈旭芸不知他要作何,如实答道:“陪我采买物件,跟着我学画稿敷彩。”
谢迁尧挑眉瞧了沈旭芸一眼:“你当真不知道为何么?”
“为何?”沈旭芸眼中真诚。
谢迁尧闻言,便提笔在纸上绘了三个在沈旭芸看来与三岁孩童涂鸦不相上下的小人。
“你看这是我爹,这是我二位姨娘,以甲、乙为别。”
“噗。”沈旭芸即刻掩住嘴,试图掩耳盗铃。
谢迁尧用手指叩击木桌示意沈旭芸专注些:“笑什么,不许笑了。”
沈旭芸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甲姨娘伴我爹多年,乙姨娘去岁才来,可一来便得了我爹宠爱,自此冷落了甲姨娘,你看甲姨娘自然心中落差,心生嫉妒便百般看乙姨娘不顺眼。”
谢迁尧嘴上说着,还提笔记下。沈旭芸凑前一看,写的是小楷。谢迁尧认真时写起来的字,竟是苍劲有力亦不失飘逸灵动。
沈旭芸一想,庄晗来之前,确实只有泗琴整日陪伴在侧。这庄姑娘一来,她举目无亲自是傍着沈旭芸。
她来者不拒,竟是忽视了泗琴之感,还要求泗琴带带庄晗,未免苛求。
谢迁尧点到为止:“这比喻些许不当,不过你知我意便可。”
“原来如此。”沈旭芸心中盘算着日后如何能使这二人关系缓和一下。回神却见谢迁尧还盯着她。
“你之前当真不知道为何?”谢迁尧又问一遍。
沈旭芸莫名其妙:“嗯?”
谢迁尧多睨了沈旭芸一眼:“无事了。”
沈逑恰逢今日回了楼,彼时正值傍晚散场后,众人劳累一日犯着倦。他腰间拴着酒壶晃晃悠悠,惊雷般大喝一声:“诸位可曾想念老夫?”
沈旭芸轻掀门帘,便见沈逑喜笑颜开迎上来:“阿芸啊,可曾想爹爹?”
“想得很,您舟车劳顿,先去歇息吧。”一近身沈旭芸便发觉沈逑浑身酒气未散,分明是还未醒酒,敷衍着要将他哄歇下。
沈逑步履愈发飘忽:“哎,你看看你,又嫌弃爹。”
孙冕听着动静也出了屋,手头还端着为诸位弦师乐人斟的凉茶:“呀,这是班主回来了!”
“孙伯!”
沈旭芸似是得了救星,向他挤眉弄眼一番。孙冕会意,赶忙放下手中物什上前相劝:“班主班主,我们这边歇着去可好?”
“孙冕!老夫同阿芸增进情谊,怎的回回都有你?”
沈逑醉了酒便是这般难缠模样。沈旭芸蹙眉,正思索着是好言相劝哄着亦或是直接遣人去打些温水给他醒醒酒时,又恰逢谢迁尧拿着谱子路过。
一副生面孔气定神闲地在楼内晃悠,沈逑霎时愣住,涨红的脸死盯着谢迁尧。谢迁尧眼中皆是手中谱子,漫步时还随手在其上勾勒。
沈旭芸顿时只觉头昏脑闷,她向孙冕道:“孙伯,烦即刻去叫阿泰阿辰来。”
沈逑头脑不清晰,艰难思索一番,忽的大吼一声:“哪来的登徒子,谁准你擅闯我祥福楼楼,看老夫不打死你!”
“爹!”沈旭芸正欲阻拦却已晚了。
谢迁尧一惊,抬眼便见一不惑之年的老翁张牙舞爪挥着檀木椅向他袭来,他一侧身轻盈躲过,惊愕道:“你是何人?”
沈逑见一击未中,仍欲再行凶:“老夫还想问你是何人!”
没给沈逑继续借着酒劲撒泼的机会,阿泰一蹬腿自沈逑身侧出环抱逑腰侧,阿辰亦牵制沈逑的胳膊,二人合力将沈逑制住。
“班主,您又饮酒了!”沈逑年过不惑气力却丝毫不减当年,阿泰汗流浃背喊道。
阿辰安抚道:“班主消消气,别与人动手伤着身子。”
谢迁尧瞪着眼道:“二位好汉,被打的是我。”
“这是我爹,你多担待,”沈旭芸对谢迁尧扶额道,指使着阿泰阿辰,“劳烦你二人送班主去屋内,再打些温水送上去。”
阿泰阿辰答应着,艰难地将骂骂咧咧的沈逑架走了。
“令尊……真是老当益壮。”半晌,谢迁尧憋出这么一句。
沈旭芸看他一眼:“惊着你了,抱歉。”
“无妨,作谱昏昏欲睡,有劳令尊,清醒不少,”谢迁尧将谱子递过去,“改完了,这是《送子还乡》的谱子。”
“有劳。”沈旭芸接下谱子,定睛扫了几眼。宫商角徵羽于谢迁尧而言,当真如使唤自己的五指一般驾轻就熟,谱子经他手中一过,如芙蓉出水,更显剔透玲珑。
沈旭芸不禁欢喜道:“改得甚好。”
谢迁尧愣了一下,似也有些笑意轻声道:“过誉。”
不知是周边二三盏明灯的缘故,印着少年人温文尔雅的面庞,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愠色。
奇怪,此时已非朱明。沈旭芸道:“你是不是闷着了?”
“嗯?”无端的疑问令谢迁尧徒然怔住,见沈旭芸当真是一副关切模样,启唇却一时说不出话。
谢迁尧思索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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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鼓足气又欲开口:“你……”
沈旭芸却徒然蹙眉另言道:“对了,庄晗有位叫庄乾的兄长,应是鸿丰三年进士,我寻过孟逍杭,依他所言,那一年并未有名姓庄的举子。而吏部大火后卷宗失踪大半,仍在修缮中,茫茫人海寻一官吏谈何容易。”
谢迁尧摩挲着手中粗糙的乐谱:“即便是卷宗损坏,一活生生的人也不应全然没了踪迹。”
“你疑是其中另有隐情?”
“必然是有。”
昨夜雨疏风骤,皇都又寒三分。沈旭芸只觉夜里寒气入室,恍惚间能听得庄晗压抑的呻吟之声萦绕耳畔。
沈旭芸心中思绪万千只觉心口似重担压力。正当她又在盘算着此事之中的内情出神之际,谢迁尧猛地开口点醒她:“沈旭芸。”
抬眼间,楼内明火闪烁,谢迁尧一双眸子温润似水,他的眼角衔一淡痣。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不过如此。
谢迁尧眼中倒映着沈旭芸,她方觉二人离得这般近,面颊有些痒,是谢迁尧的鼻息不经意间拂过。她听见眼前人问:“敢问沈小姐今年芳龄?”
这么一问很是突兀,沈旭芸脑子刹时空白一片,鬼使神差似地回道:“十八。”
“锦瑟年华日日眉头紧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府里的老嬷嬷。”谢迁尧用谱子轻轻在沈旭芸的眉眼间点了一下。
沈旭芸无故被打作老嬷嬷之列,自是不愿受这委屈,挥手打下谢迁尧举在她眉间的乐谱:“谢迁尧!”
谢迁尧释然笑道:“总算有了点起伏,自认识你便开始整日端着,累不累?谢家坐拥江南资产无数也不见得人人似你这般终日焦虑不安。”
沈家班第八代班主沈逑膝下无子,唯有沈旭芸一独女,沈家班几代教化沈家人心怀庙堂与天下,潜移默化中在沈旭芸心底烙得深刻。
谢迁尧所言一点不错。
“听闻城南有棵千岁古树,祈福挡灾甚是灵验,去看看?”谢迁尧提议。
沈旭芸着实没有心情正欲拒绝,谢迁尧颇为失落道:“在下一路颠簸抵达皇都,先是预备秋闱后又留在你家楼中日日调弦作谱,还从未去过城南。”
“首先,依你之能应当无需预备什么秋闱;其次,沈家班不曾强留你你也不曾日日来,最后……”沈旭芸迎着谢迁尧的目光,将手中乐谱交还给谢迁尧,“待我去寻件外衣。”
自鸿丰帝继位后,由丞相奏本圣上御批,将皇都宵禁时间推后了整整一个时辰。城南夜市兴起,是为皇都达官贵人宵禁前最爱光顾之所。
谢迁尧今日未骑马,二人便漫步至城南。与皇都各处全然不同,城南独树一帜的热闹。入了夜火光通明,摊贩络绎不绝,街头偶有艺人做秀,激起周边看客欢呼雀跃一片。
城南与祥福楼相隔甚远又多烟花柳巷,沈旭芸也鲜少来,谢迁尧却是兴致盎然。
“那是何物?”
沈旭芸见谢迁尧盯着那花火四溅的匠人便要上前,情急中拉住了谢迁尧的广袖一角:“打树花。别走得那般近,当心灼烫。”
谢迁尧猛地被拉扯一下,回首见是沈旭芸纤纤素手捻住他衣袖一角,眼中似有关切。
当匠人轻舀铁水半捧,坊间柳下有暗流淌过,似少年人的心。匠人吆喝一声,手中铁棒一颤,纵手是满天耀眼的火光倒映在冉冉众生的眼眸。
“好!”惊雷般的欢呼声响彻长夜。
沈旭芸一时看愣了,竟忘了手中还拽着谢迁尧的衣袖。市井嘈杂人头攒动,他们被挤散了。
周遭的人声便悉数去了天外,只有谢迁尧的声音宛在耳畔,激起湖面波澜。
“沈旭芸?”
她蓦然回首,谢迁尧站在烟火中。那么多的烦恼和忧虑彼时成了云烟,只有谢迁尧还活生生立在那,等着她。
12. 囚鸟随风送秋去
“下回别这般和人挤了,寻你半天。”二人走在街边,谢迁尧将手中的糖人递给沈旭芸。
沈旭芸无言接下后睨了谢迁尧一眼,分明是这人自己先往那人堆中钻的。而谢迁尧本人毫无自知之明,寻着人后还去街边摊子上点了两个糖人犒劳自己寻人的辛劳。
沈旭芸咬下小口糖人,任由口中覆满甜腻,她看着两旁张灯结彩的铺子:“接下来去哪?”
“去祈福。”
那是棵巨大的古树,那树干眼观起来较整个祥福楼还要粗上几圈,树冠遮天蔽日挂满红带,可惜入了秋后枝叶稀疏,泛着黄,有风一过便雪似的落。众生在此虔诚献香抑或挂牌祈福,颇为熙攘。
“甚是难看,”谢迁尧仰着头,毫不给这千年古根留情面,“这北方入了秋当真是一派萧条。”
沈旭芸上前捻住几张在低处飘动的红带,有的明显因岁月蹉跎而陈旧黯淡,她依着往来人群手中的灯笼明光勉强看清。
第一张。
走马扶风花落夜,金榜题名会有时。
第二张。
宦海茫茫,但求无过。
第三张。
神明在上,愿青云直上,富贵荣华。
“还挺贪,”谢迁尧又凑上前来点评沈旭芸手中那张红带,转而问沈旭芸,“你相信这世间有神明吗?”
沈旭芸将那贪念十足的红带纵回风中:“人在走投无路时,便往往寄希望于神明保佑。可既已为神,又怎会在意我等凡人。”
“聊作寄托也好,相信神明又怎不是一种活下去的希望?给。”谢迁尧不知何时去买了几条祈福用的红带。
沈旭芸若有所思地接过那鲜艳的红带,她鲜少来往寺庙道观,更是不曾为祈福散财。
“你说的在理。”沈旭芸释然提笔落字。
鸿丰四年,且行。但求问心无过,平安顺遂。
谢迁尧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沈旭芸笑着复读。
沈旭芸知道方才谢迁尧也在动笔:“你写了什么?”
谢迁尧闻言,覆手露出手中红带给她看。
囚鸟尽欢,随风行歌。
囚鸟,是自喻么?沈旭芸将笔还予卖红带的小贩时,心中顾虑仍旧未散。
“我来挂。”谢迁尧伸手要接,沈旭芸不曾多想便交给了他。
谢迁尧踮起脚尖寻了个红带稍稀疏的枝丫,将沈旭芸的红带系上。
沈旭芸看见他没有挂自己的,遂问道:“谢迁尧,你自己写的呢?”
谢迁尧冲她笑了笑,左手二指钳着自己的红带:“这。”
迎着沈旭芸好奇的目光,谢迁尧抬眸看见满树的红带飘动,他抬手将那红带举过头顶,迎着一阵晚来秋风,松了手。
红带被强势的风携走,自手中卷向天空,自人世飘向云间。
“如此,随风行歌。”谢迁尧笑着对沈旭芸介绍。
沈旭芸呆看着那写着“囚鸟尽欢”的红带随风消失在视野之中。天空,这或许就是谢迁尧心之所向的归处。
可这并非是你该走的路。
回去路上,谢迁尧忽然发问:“孟逍杭……同你很熟么?”
谢迁尧这话似是打磨良久,方才出口。沈旭芸新奇于谢迁尧会问起孟逍杭,她思索一番才回忆道:“承武五十九年,他身无分文踏足皇都赶考,是祥福楼接济了他。”
孟逍杭是实打实的寒门贵子,他祖家萍洲多水路,良田稀薄矮山又多。沈旭芸曾经问起,孟逍杭自言他八岁时双亲惨遭山匪劫掠残杀,他被邻里收留养大,离开萍洲时已是孑然一身。
沈旭芸如实道:“孟逍杭此人心思太重,我与他相识多年,都看不准他究竟心中作何想。有时我会觉得他的神色中似有不易察觉的毒辣,令人不寒而栗。”
“可你仍旧长久同他谋事。”谢迁尧话语莫名有些沉闷。
“除却孟逍杭,还有何人能在朝中斡旋?”沈旭芸忽然看向谢迁尧,狡黠一笑,“不同他谋事,难不成是那群只知压榨百姓攀比田地的士族?还是与你谢公子?”
沈旭芸此言竟有些咄咄逼人,谢迁尧一下怔住,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如何笃定能有所成效?”
“我从未笃定过。但倘若无人启程,我们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便要悉数被现实碾作齑粉。我曾言所谓天下所谓百姓,我承认未免苍白无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往小而言,只是为了沈家班,为了我的亲人挚友,为了我自己。”沈旭芸如实回答。
沈旭芸向谢迁尧追问:“你这一生,可有过要拼死守护之人与物?”
此话出口,居然令谢迁尧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他当真开始思考沈旭芸所问。
良久,他答:“……未曾。”
未曾。
沈旭芸一怔,徒然停下了脚步,与谢迁尧直勾勾的对视,她的手心发寒,这对她而言着实理解无能。
“从未有过?”
谢迁尧波澜不惊:“至少是目前,谢家的资产于我而言皆是身外之物,即便死后也带不走。至于亲人,我生母已故多年,生父——”
谢迁尧缄默,沈旭芸会意。自上次葛明口中便能感知到谢迁尧与其父的关系水深火热。
气氛趋于凝固,沈旭芸蹙眉看着谢迁尧,只觉迫真体会到了谢迁尧那时所言。
我们并非一路人。
分外无力。
半晌,沈旭芸似是泄了气道:“昨日庄晗同我聊到曾典当一手镯于城南典当行,我想去看看。”
“……好。”谢迁尧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城南乃前朝互市划区,旧街纵横。同为城南,分道荒凉许多,两声孤鸟啼鸣,狗吠三声,听得二人踩在落叶的咯吱声响。
那城南典当行只此一家,可位置偏僻,二人好一番寻觅方才找到。
那典当还未打烊,一纸糊灯笼挂于牌匾下,昏暗的黄灯勉强照明,沈旭芸凑近:“信虞典当?倒是不曾听过。”
“这般偏僻,似有古怪,待我先入。”谢迁尧略微迟疑,想拉住沈旭芸。
沈旭芸却没有睬他,推门而入,谢迁尧似是一愣,随之入屋。
这是家极小的典当行,入屋便觉扑面而来的腐朽气味,似是常年密闭不通气。不知庄晗当时是如何寻得这么个店家的,可也就是这种不入流的小当行,估价往往高一些。
那掌柜的原趴在桌案上打盹,沈旭芸猛然推门裹来夜里凉风,他被惊醒险些栽下桌去。
这被吵醒本是分外恼怒,睡眼惺忪之际抬眼一瞧。却见来人往那门口一站,气质顶好。
掌柜识得这二人衣着质料精致,这皇都贵胄只多不少,疑是哪家门阀士族的公子千金,像是生怕怠慢了,赶忙上前招呼。
“二位客官,是来?”
沈旭芸倒是一如既往地礼貌:“掌柜的,我为小妹来赎一东陵玉镯,前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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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应是当在了你家。”
“好好,还请夫人告知令妹姓名。”掌柜忙起身点灯寻簿子。
“夫人”二字喊得干脆,显然是将二人认作了一对伉俪,沈旭芸见谢迁尧愣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却并未辩驳一二。
沈旭芸回过目光看着掌柜,笑得含蓄:“姓庄名晗。”
“二位稍等。”掌柜闻言,啐了口唾沫于指尖,欻欻翻动手中簿子。
没找到。
谢迁尧眯眼,有意用手肘碰了碰沈旭芸的手臂。沈旭芸回眸看他,便知她和谢迁尧想到了一块去。
几日前当下的东西,这典当行籍籍无名又地处偏僻,来典当的人应当不多且多为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一东陵玉镯子怎会毫无印象。
掌柜赔笑道:“许是店中小二做事不力遗漏了,待小的入库中寻。”
掌柜去了库内,谢迁尧却不打算干等,不及沈旭芸阻拦,他直直绕道去了掌柜方才翻簿子的桌案前。
不敢出声惊动了后面库中的掌柜,沈旭芸噤声帮他盯着后头的动静,手心冷汗溢出,有些紧张。
谢迁尧却安步当车,只是随手翻阅了那厚厚的簿子几下,竟还朝沈旭芸招招手:“夫人,这边来。”
被掌柜的误会一遭,谢迁尧自己竟也乐得做戏,沈旭芸无奈上前去了谢迁尧身侧:“怎么?”
谢迁尧轻声道:“这店家有古怪。”
沈旭芸凑近看谢迁尧手指之处。
没等谢迁尧回答,沈旭芸回首看那掌柜在后库窸窸窣窣声音,自觉不宜再多言。她不消多想,抬手攥住了谢迁尧还在翻动簿子的袖子。
“轻声些,别翻了,他要回来了。”
沈旭芸转头要走,却见谢迁尧直勾勾看着方才她拽着的那处,愣着不动。
“谢迁尧?”沈旭芸蹙眉再叫他一回,谢迁尧抬眸看见沈旭芸泛起焦急的目光,方才垂眼将那簿子放回原位。
待那掌柜回来,手中确实拿着一支玉镯。
“夫人,在这了,您请在此处画押便好。”
谢迁尧借过那镯子看了一眼,向沈旭芸颔首,沈旭芸提笔为庄晗画押赎回了这个镯子。
见二人离开,那掌柜原先谄媚的目光一转,异常狠戾犀利,他拿起桌上铜铃轻摇三下,窗外便来了一仆人打扮的男子,步子分外轻盈无声无息,必是习武之人。
“沈家小姐赎走了玉镯,速去报大人。”
“是。”
夜里一阵树叶摇曳声响,沈旭芸不禁打了个寒噤,秋就要过去,皇都的寒冬冰冷刺骨,沈旭芸向来不喜。
谢迁尧将镯子还给沈旭芸:“这家店的簿子有问题。”
沈旭芸无言接下,用帕子将那镯子层层包妥当。
谢迁尧道:“几月几日什么物件写得很详细,估价也适当。可那簿子磨损痕迹从第一页至最新一页竟都差异极小。”
沈旭芸回忆起庄晗的自述,试着推断出心中所想。
谢迁尧再接道:“此处或许与皇都买卖人口之事有关……那酒肆你可曾去瞧过?”
“去过,并未看出什么异常。”沈旭芸步子越走越慢,不知为何,她的情绪始终不高。
谢迁尧似有所察觉,却无从知晓也不知如何安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方才那典当行的。最后是二人沉默不语,谢迁尧只是放慢脚步跟着她。
“谢迁尧,你何时离开皇都?”半晌,沈旭芸突然发问。
13. 少年人心凭栏意
路边有野猫逐鼠而过,一阵风卷残云。谢迁尧愣住又似是没听清,他问:“什么?”
沈旭芸却干脆不走了,转过身直直看着他:“我问,你何时离开皇都?”
谢迁尧仍旧是不回答,眼中泛起疑惑同时竟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怎么了?”
其实沈旭芸也并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她今夜只觉得越发心烦意乱,似是有只手粗暴地攥住了她的心又松开,心如她的画稿被揉皱了却再也无法复原,是强大的无力感涌上来。
“罢了,我先回去了。”
谢迁尧毫不犹豫阻了沈旭芸要走的方向,他沉着气回答道:“下月初三。”
沈旭芸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知晓谢迁尧是对她今夜消沉的态度不求甚解,可她当真不知道要从何诉说。
“谢公子,时辰不早了。”沈旭芸垂眼道。
“我送你……”
“不用了,”沈旭芸直接打断,她心乱如麻,可再看谢迁尧逐渐有些难看的面色,沈旭芸也自觉理亏,“是我今日状态不佳……与你无关,你不要多心。”
谢迁尧依旧拦住她的路,鼻息有些重。他今日一身窄袖玄衣,目光沉下来更显肃杀,沈旭芸看见他的手握拳又舒展开。
他莫不是要打我。
沉默的太久沈旭芸竟然开始无端乱想。
过了须臾,谢迁尧无言让了道,可仍旧不容推拒道:“太晚了,我送你。”
沈旭芸也是疲了,没再拒绝。
一路无言。
二人耽搁太久,回去已然亥时了。沈旭芸迟迟未归,阿辰在门前不住眺望,阿泰急不可耐地搓着手,已然要与泗琴商量着倾巢而出去寻沈旭芸,还是孙冕按着没让他们胡来。
待到他们出现在祥福楼众人的视野中,众人方才送了口气。
凡有些眼里见便能看出这二人气氛不对,沈旭芸与谢迁尧相顾,她抬手施礼作别。谢迁尧衣袂随风飘动,眼色晦暗不明,只看着沈旭芸转身入门。
半晌,竟径直离去了,按往日至少都要打趣阿泰两句的。
泗琴一时被这古怪气氛骇住,他向阿泰使眼色询问,阿泰耸肩表示毫不知情。
夜里,沈旭芸照例点灯坐在书房看簿子,指尖轻点算盘。
宣纸四两、墨水三两、修缮朽木七十两……
方才记下的是多少来着?沈旭芸今夜的记性竟格外差。
她翻动账簿的动作不禁有些焦躁,一侧手取墨之时竟不慎碰掉了手边的茶盏,茶盏携着半盏茶水哐当落下,尖锐刺耳。
沈旭芸怔怔地看着满地瓷片,还未待她动身收拾,书房门被猛然推开,阿泰阿辰泗琴三人似是早就候在门外,听到响动便鱼贯而入,站桩似得立作一排。
“小姐,您没事吧!”泗琴见着满地尖锐的残片就开始惊呼,招呼着阿辰一起寻扫帚来收拾。
沈旭芸轻揉几下阳白穴清醒些,方才道:“我无事,你们回去吧。”
无人动弹。
沈旭芸抬眸看了他们一圈,相识多年最是清楚这几个孩子心中所想。她覆手将簿子阖上:“你们有话便直说。”
阿辰寻了块帕子沉默地拭去地上水渍,阿泰用胳膊轻撞泗琴,泗琴不甘示弱撞了回去。
“你问。”
“啧,你问!”
“不是你要问?”阿泰恼了。
“阿泰你这人怎么一点君子品性都没有!”泗琴狠狠瞪了阿泰一眼,方才踌躇不定地试着问了句:“小姐,您心情不好?”
“没有。”
“那可是病了?”
“不曾。”
阿泰受不了泗琴扭捏的模样,忍不住了便直言道:“这样问到何时,我来!少班主是不是谢迁尧那厮将您惹恼了?”
“都说了要叫先生,”沈旭芸将手中簿子卷作柱状轻敲了一下阿泰,随即问阿泰,“何出此言?”
“很明显吧,依我看谢先生怕是惹着小姐了。”泗琴回忆道,“能惹得小姐不悦,实属难得。”
沈旭芸莫名其妙,他们似是误会了:“他没惹着我。”
阿辰将帕子洗净回来,语出惊人:“我觉得谢先生对少班主有意。”
阿泰想也不想反驳:“哪有啊?谢迁尧还存着这般心思!”
泗琴撇撇嘴:“这皇都那么多俊郎才子对小姐趋之若鹜,便是谢先生对小姐有意也不意外。而且,我觉得谢先生心思挺明显的。”
沈旭芸的脑被他们几句言语说得空白一片。皇都追求者只多不少,这些人的目光中往往充斥着激烈的欲望与迸发的热情,沈旭芸烦不胜烦。
可谢迁尧却往往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在沈旭芸眼中他而言似乎当真只是将她作为半生不熟的友人。
沈旭芸无意间看到窗前那只琉璃瓶,是谢迁尧赠予她的,在烛光之下璀璨夺目,粼粼琉璃光芒散落在窗边与她的指尖。
真当谢迁尧所言,美极了。
她犹豫了:“……他,没有吧。”
泗琴嬉笑道:“哎呀,小姐您真的看不出?我瞧着今夜那谢先生看您的眼神分外寞落呢。”
“也就你们姑娘家,看什么都是情,”阿泰撇着嘴与泗琴作对,“谢迁尧他分明面无表情。”
泗琴叉着腰恼道:“嘁,你个半大的孩童能懂什么男女之情?这对心悦之人的眼神哪是瞒得住的。”
阿泰自是受不得只比他大了一岁的泗琴换作孩童,正要跳起反驳却被阿辰打断:“你二人偏题了。”
沈旭芸看着面前那盏烛火出神,谢迁尧并不曾做错什么,可令她不得不承认,今夜的消沉源于谢迁尧。
他二人不是一路人,那便各行其道便好了,谢迁尧便是再如何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不值得沈旭芸一直揪着不放而耽误大事。
她在纠结什么,又在消沉些什么?
谢迁尧的目光仍历历在目,沈旭芸一直认为他愿暂留于沈家班,也是为了满足自己作谱的爱好,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受了阿辰提醒,二人总算想起自己是来做何的,泗琴试着问:“小姐,您没事吧?”
沈旭芸看着他们有些担心的目光,勉强笑道:“我无事。”
“您今夜状态瞧着不对,我等也是忧心于您。”阿辰为沈旭芸新斟来一盏新茶。
“有心了。我真的无事,你们回去吧。”沈旭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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蔼可亲地将三人打发走,明知泗琴是还有话想说,可今日确是累了。心乱如麻还需待她慢慢理来。
“对了,庄晗若是还醒着让她来一下,她的镯子寻着了。”
随即她转念一想,改口道:“罢了,我去寻她便好,你们早些歇息。”
于清贫人家而言,亥时后便早已是一片寂静入定之时。而重华街彼时却灯火通明,这白日里一家家酒家到了这时候,却改头换面俨然成了一座座花楼。
“迁尧啊,听闻你在棣州时家中管得严连这花楼都从未去过?那今日可要开开眼啊哈哈哈!”张颂池喜笑颜开搂着谢迁尧的肩,一旁一起嬉笑打闹的,皆是皇都富商大贾家的公子。
谢迁尧回首冷冷看了跟在远处的葛明一眼,葛明抱头鼠窜。
“张兄,听说这位谢兄得了沈家小姐青眼?你可当真?”
“我也纳闷。你们瞧这沈小姐长久以来高风亮节,谁都入不了她眼,可偏偏看上了咱们谢公子,听说还去祥福楼做了琴师?艳福不浅啊迁尧兄!”张颂池狡黠一笑,添油加醋表情分外夸张,似是他得了沈家小姐青眼一般。
这一番言语下来可是让这一众人哄然,七嘴八舌想从谢迁尧这套话。
“谢公子,这沈小姐当真是美若天仙?”
“谢兄啊,这沈小姐真是看上你了?”
“这沈家小姐……”
谢迁尧发觉自己还是适合一人出游。
“是,不知,不曾相许。”他简短回道。
张颂池一把将谢迁尧拽了来,嬉笑着对众人道:“我们迁尧兄连荤都不曾开过,这是得了好还羞了嘿,诸位日后再问也不迟,别耽误了咱寻乐!”
谢迁尧与沈旭芸作别后,本是打算要回客栈点几盏清酒赏月,可路上竟遇上张颂池一众人往重华街去,撞了个正着。
在棣州地界,这些个青楼楚馆还多少碍于官府节制,皆是些不敢摆于台面之上的小馆矮楼。可到了这天子脚下,竟是堂而皇之开了整街。
张颂池浪荡花丛自是轻车熟路,挑了家各色美人最是齐全的楼招待他。
众人方才踏足楼中,便即刻有老鸨簇拥上前嬉笑招呼着。
“张公子来了?许久不见您真是又俊了几分呐!”
张颂池乐得听老鸨吹捧,颇为受用地将谢迁尧推至跟前:“这位,我兄弟,棣州来的大富商,不用本公子多说吧?”
谢迁尧本就人长得俊秀,气质更是轩昂。老鸨身后几个姑娘自他们一行人进来起,便红着面直勾勾盯着这位张颂池带来的贵客不放,不住窃窃私语分外欢喜。
老鸨瞧了大半辈子男人,一瞧面前这位公子眉眼便觉是大富之相,顿时喜笑颜开:“哎呦您瞧我这姑娘们,都被张公子带来的贵客迷成何等模样了?这位公子您请放心,咱们环春楼的姑娘,定是包您满意的!”
说罢那老鸨便安排下去上好的厢房酒水,将几人往楼上引。
谢迁尧蹙着眉全然兴致不高,张颂池看他那清心寡欲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推搡着谢迁尧就往楼上去:“迁尧啊,我看你近来就是与那沈小姐待久了全然不知这皇都极乐为何。听我一言,今夜你什么烦恼都抛去脑后便好!”
14. 花楼有隐见端倪
张颂池做东,让老鸨将这环春楼各色的姑娘点了个遍悉数招来,嬉笑着让谢迁尧自个挑就环上个美人往边上去陪酒了。
一众人入了这楼中皆是如狼似虎地往姑娘们面前凑,有欲说还休,有低眉垂眼,有百般奉承。
若是有看对眼的,便有置好的厢房供他们寻欢作乐。楼中一夜笙歌鼎沸,确似有人间极乐之相,只是于这些富强贵胄而言。
老鸨见谢迁尧一人坐在窗侧的蒲团边,冷瞧着这众人莺歌燕舞。心中盘算,择了她们姑娘中最是乖巧懂事的迎雪送上去。
迎雪纤手掂玉杯,含羞掩面却不贴上前,只是轻盈落座谢迁尧身旁。她知谢迁尧是头回来,颇有分寸地为他斟酒。
“公子,请。”
谢迁尧睨了她一眼,却并未接下。
老鸨瞧谢迁尧在这歌舞升平中面色越发难看,心中暗道不好疑是迎雪不合他意,连招来三个美人还欲送上前。
已入了秋,这些美人却仍身着薄纱夏装,纱下肤如凝脂分外婀娜。谢迁尧见那老鸨还要招人来,瞬时起身。
张颂池酒喝得尽兴,见他起身,举杯一笑:“迁尧兄,你……”
张颂池向来热情洋溢,谢迁尧懒得多生事,抬手阻了三位女子上前,指着迎雪向老鸨淡然道:“烦请开个厢房,要隔音些的。”
“谢兄果真上道!”
张颂池满面春风,分外惬意,指着迎雪道:“这位可是我张颂池的贵客,伺候好了好处少不了你的,懂?”
迎雪含羞半敛眉垂眼道:“是。”
待谢迁尧缓步入了屋,迎雪紧随其后掩上门,接客多年,却难得见谢迁尧这般冷淡的,竟令迎雪有些忐忑。
谢迁尧被这满屋的艳浓香味熏得近乎嗅觉失灵,进屋便往窗前去。将经年累月落满灰尘的窗户推开。
月光皎洁,清风自窗前拂过,吹灭了两盏烛火。
“坐。”谢迁尧出声向迎雪道,人依旧背对着人家姑娘,仰着头看窗外那一轮明月。
迎雪便按往常习惯地开始解去外衣,谢迁尧开了窗,凉气入屋令她打了个寒噤。
“你脱什么?入秋了寒气入体当心着凉。”谢迁尧莫名其妙睨了她一眼。
迎雪施礼含羞道:“回公子,晚些时候便不冷了。”
可惜谢迁尧不曾听懂迎雪话中之意,闲散地坐在窗边开始给自己斟酒,迎雪忙上前要服侍,却被谢迁尧抬手阻下。
“姑娘,衣裳穿好,不必凑我这般近。”谢迁尧轻嗅杯中酒味,不愧是这般烟花之所,酒味辛烈异常。
不及祥福楼一分。
谢迁尧无端地想,搁下酒杯霎时没了酒兴。此时作何怕是都不合这位公子心意,迎雪一时手足无措立在谢迁尧面前。
谢迁尧也知她局促,和缓道:“姑娘不必紧张,来此地非我本意。我只待一个时辰便去。”
“公子,这不合规矩。既点了奴家,奴家总要为服侍公子。”迎雪扭捏道。
谢迁尧抬眸瞧了她一眼,只一眼,迎雪半边脸都红透了,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谢迁尧长吁了口气:“那你可会作乐?”
终于是有了回应,迎雪赶忙作答:“自是会的。”
“琴?还是琵琶。”
迎雪喜笑颜开,含羞娇嗔道:“回公子,奴家善琴,这就为您取来。”
谢迁尧本就兴致索然,好歹是有琴,他信手点了几曲名曲任迎雪挑选,迎雪便取了琴来端正坐下,为谢迁尧抚琴。
“停。”还没等迎雪一曲弹毕,却被谢迁尧直接叫停打断。迎雪面色顿时苍白一片,生怕自己犯了什么不该的,慌张地手指不慎没压住弦,走了调。
“你是自小学的?可是自学?”谢迁尧蹙眉瞧着她。
“回、回公子,是自小家父教的琴。”迎雪抱着琴竟不敢看谢迁尧了。
“底子不错。可你心思过重,抚琴时若不心无旁骛,这心烦意乱便悉数显现在了这曲中,你自己可曾听出?”
莫名其妙被客人教起了如何抚琴,迎雪痴愣愣的,眼瞧着这位谢公子竟对这琴比美人上心多了。无可奈何下便只能顺着谢迁尧言语:“奴家不才,还请公子赐教。”
谢迁尧颔首,泰然自若:“这之前,还请姑娘为我换盏酒来,要清酒。”
待到迎雪奉着盛酒的瓷瓶出来,却见老鸨正守在外头,随身跟着几个好事的姐妹。
老鸨一见迎雪衣裳齐整,连皱褶都不曾变多,霎时大惊道:“哟,这是怎么了迎雪,别是将里头那位惹恼了?”
一旁便立即有耐不住性子的姑娘抢先道:“王妈,这迎雪不行,那便让奴家去,定将里头那位俊俏的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迎雪捧着酒人还困惑着,便只是摇头回复老鸨:“回妈妈,里头那位公子……着我取琴来要教我。”
老鸨转一下眼珠,琢磨着谢迁尧彼时的言行举止,张公子平日便爱将朋友往这环春楼带,这般冷淡的确不多见,而那公子面色看着倒也不似脾虚气短之人,莫非已是心有所属了?
自觉不宜多生事端,老鸨捏着迎雪的肩头嘱咐:“将往日里学的那一套收起来,客人要你如何听命便是,切记莫要多嘴忤了客人。”
迎雪眨巴着眼连声应着,为谢迁尧换酒去了。
“公子请。”迎雪换了酒回来,跪坐于谢迁尧面前,为他斟酒。
谢迁尧手握迎雪那把琴,扶了一曲便顺手给矫了弦还予她:“你们这还自小教琴?”
谢迁尧随口一问竟是触动到了迎雪,过了须臾,迎雪方才抱着琴轻声道:“回公子,奴家本是良家子,家父是宫中乐人,奴家便自小跟着学艺。”
谢迁尧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不动声色地将酒盏搁下,一转先前惬意闲散模样:“那你又为何在此?”
“约莫三年前,家父不慎惹怒了大人物横遭牢狱之灾,奴家四处奔走筹备银两,万般无奈……”
“你便将自己卖了这环春楼?”
“并非!公子明鉴,小女子是被卖来的!”迎雪却突然激动起来,眼中带着要为自身辩驳的急切,却不敢大声言语。
谢迁尧起身将窗闭严实方才道:“还请详尽些。”
迎雪不言语。
谢迁尧明了,他亦放低了声音承诺道:“在下受人所托探查,若姑娘能告知一二,事后必以重金相谢还令尊清白。”
迎雪霎时愣住,眼中带泪:“公子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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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一诺千金。”
半个时辰后,谢迁尧推门而出时竟迎面撞上那老鸨,老鸨满脸陪笑:“公子,迎雪可还合您意?”
谢迁尧随手就是一锭沉甸甸的金子落于老鸨怀中:“不错,这姑娘有的一手好琴艺,较我府中乐人竟还甚几分。好生养着那姑娘,我包她三月可行?”
老鸨捧着那金子眼球发直,赶忙喜笑颜开施礼道:“哎呦,迎雪这姑娘今个当真是遇上贵人了!自是可以,公子慢行。”
葛明早早便在大门外候着谢迁尧,这花街柳巷门庭若市,四处笙歌鼎沸打盹都不安生。谢迁尧淡然路过这骄奢淫逸的场地,抬眸却见葛明在门外,上前便将他往角落拽:“怎么没回去,你可知此地是做什么的?”
葛明莫名被谢迁尧拉去角落,委屈道:“自然知道,小的寻思留您一人在这虎狼之地绝非上策,这不是在楼下候着以备不虞。”
谢迁尧睨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葛明却开始双手合十向天作揖:“好在老爷不在,此行非我家少爷本意,老天保佑。”
谢迁尧警惕地瞥了一眼这环春楼周边行人,并未有熟面孔,方才向葛明道:“听好了,这皇都花楼生意必有古怪,你着人探查,有发现即刻来报我。”
“咦,少爷您真要帮那沈小姐查啊?”葛明一副好奇模样。
“多嘴。”
葛明暗自掩下笑意,正色道:“少爷放心,小的绝不会将少爷您逛花楼一事透出去。”
“清者自清,管好你的嘴。”谢迁尧敲了葛明一下。
“哎,小的明日便去安排。”
“且慢,暗中探查便可,切记莫要打草惊蛇,从她们的身契来源入手。”谢迁尧细想方才与迎雪所言,交代道,“背后关系或许错综复杂,慎行,见好便收。”
葛明随口一问:“您接下去去哪?”
谢迁尧估摸着时辰,瞬时疲惫涌上前,葛明这一问竟令他一时犹豫。
“……回客栈歇息。”
葛明伴谢迁尧多年,立刻便发觉谢迁尧情绪不对劲。自家少爷自离了棣州终日都是副自由惬意的模样,鲜少低沉。
处于关心,葛明忙上前问候:“少爷,可是方才有人不长眼?”
谢迁尧行在大街之上,闭目感秋夜凉意,驱散了在那环春楼中沾染的辛烈酒气:“何出此言?”
葛明也是个话直的:“看您兴致不高。”
“今夜长思,沈小姐问了我一个问题。”谢迁尧仰视那一轮明月,“她问我此生可曾有想护之人或是物。葛明,你有么?”
葛明倒是开始认真思索起来:“想护之人?我娘算吧不过她走的早,嗯,大黄应当也算,我不愿它陷于不测之中。”
大黄是谢迁尧小时候自乡野抱来的幼犬,为防家主诟病便让葛明养着,一晃在谢家呆了六年有余。
葛明好奇,顺势问道:“少爷,您如何回那沈家小姐的?”
“我说不曾。”
葛明霎时便跳起来:“啊?怎能没有呢!人活一世,总当有所求,有所求便有欲呵护之人或物。”
谢迁尧看着葛明这副急切的模样,淡然道:“或许吧。”
15. 典当行前有佳人
“姓庄?”孟逍杭似是绞尽脑汁也未想出个一二,最后仍是无奈笑笑。
“你知我这人记性不好,这三品以外的官员是一概不识得。去岁吏部衙内横遭大火,卷宗缺失大半,那礼部尚书又与我势同水火处处与我作梗。皇都内大小官员无数,更别提外遣各州郡的官员,这寻人也非一时半会能寻得的。”
见沈旭芸面色越发难看,孟逍杭权作安慰道:“我吩咐手下人去吏部查,倘若有消息,即刻遣人告知于你,如何?”
孟逍杭话说到这般份上沈旭芸又能奈何,只得堪堪应下离开相府。庄晗兄长是一个,人口买卖一事是一个,两个疑问在沈旭芸的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而在那日之后,谢迁尧不知为何有些躲着沈旭芸。偶来楼中也只是在阿泰那待两个时辰便走,绝不多留也不主动寻沈旭芸。
沈旭芸窥得些许缘由,却也只能先搁置在旁无暇顾及。楼里的阿泰泗琴他们几个亲近的,都还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自然不能指派他们去调查这些事。
谢迁尧本是可以相助,毕竟此人之前也有言在先,可这他近来这态度令沈旭芸不太好开这口。
这未免令她懊恼,正当沈旭芸对着画纸晃着笔杆一筹莫展思索之时,泗琴却突然急切地寻来,异于平常。
“小姐,庄晗寻不着了!”
泗琴这一嗓子猝不及防,沈旭芸惊起道:“如何叫做寻不着了?”
“就是今日早些时候,我要去给祖宗们添些香火,瞧着不够了便想去采买,遇上庄晗后她竟自告奋勇要去。没成想这会都酉时了也未曾回来!”平日里对庄晗些许刻薄的泗琴这会儿却是快急哭了的模样。
沈旭芸懊恼不已地站起身来,手指竟有些自己都未曾察觉地颤抖:“怎……怎纵她一人独自出门?”
泗琴越想越怕:“我当真没想到她会一去不回!”
沈旭芸猛然间想起了陈堔年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她不由得感到了恐惧。不宜再拖,沈旭芸当机立断便要去寻人。
“泗琴,速去找孙伯遣人去寻。还有,切莫声张。”
泗琴慌慌应下,赶忙去了。
沈旭芸曾与庄晗千叮咛万嘱咐切勿一人独行,更枉论身上还带着银两。必然有何缘故令庄晗等不得与她商讨要出楼,亦或是有难言之隐不愿与外人言论。
而这一切都只能在寻得庄晗后方才可能知晓。
孙伯动作快,只消泗琴大致解释一二半柱香内便召集了楼中伙计十来号人,即刻出楼去街巷寻人去。
沈旭芸则带着阿辰与阿泰去了城北。城北富丽堂皇,长久以来为皇都士族宅邸聚集之地,沈旭芸此行便是直往陈府而去,寻得便是陈堔年家。
“少班主,那姑娘真在陈堔年那厮手上?”阿泰跟着沈旭芸步履匆匆往城北去,走得急了气息都有些不稳。
沈旭芸摇头:“不知,但愿不是陈堔年劫了人。”
阿辰若有所思:“陈府地界倘若直接上门,怕是不利于少班主。”
沈旭芸拍拍阿辰的肩:“这便是为何带上你,陈堔年不曾见过你。”
阿辰明了,便沉着气随沈旭芸往陈府去。到了陈府,沈旭芸与阿泰远远便止了步,而阿辰则上前敲门。
片刻后,有府中小厮将门缓缓拉开,低头便见一仆从打扮的阿泰抬着眼看他。所谓狗仗人势,陈府的小厮颐指气使胜似陈家大公子本人。
那小厮一见来人是个衣着朴素长相稚嫩的孩童,便是瞬间不耐的模样:“何人在此喧哗?”
阿辰不卑不亢地向那小厮拱手施礼:“小人是鄠州贺氏府中伴读的书童,我家小姐遣小人特来造访陈公子。”
“你是贺家的下人?”那小厮霎时变了面色。
这鄠州贺氏乃皇都内新起之秀,那贺家老爷原只是一五品官员出身在这皇都中排不上号。可贺家生得两个好儿子,才华横溢竟得陛下青眼,而后一路青云直上,前些年竟勉强跻身于皇都士族贵胄之列。
“少班长,贺家又是哪来的?”阿泰跟着沈旭芸躲在远处听墙角,茫然不解。
沈旭芸坐在一旁的矮墩之上远瞧着阿辰与那小厮掰扯:“贺家虽已然跻身士族却仍未立稳脚跟,而类比宋氏、齐氏那些大族自是高攀不起。可他们又急需寻觅倚靠,应当如何?”
阿泰顿时开始苦思冥想,沈旭芸看他那副不开窍的模样,也不待他慢慢发愣:“这衡州陈氏近些年受孟逍杭明里暗中打压,早已没落远不及昔日,亦在苦寻机会以求翻身之日。这两家一家初出茅庐一家每况愈下,互相依仗自是顺理成章。”
阿泰很是捧场:“原来如此。”
“而这最稳固的维系之法,”沈旭芸轻轻压着粗糙的矮墩,手指感受着糙石凹凸不平的纹理,摩挲一会竟发觉有些疼痛,“便是姻缘。”
“也就是陈堔年要娶亲,还是与这贺家小姐?”阿泰诧异道。
沈旭芸颔首算是回应,眼睛却一刻不离陈府大门,见那小厮好言好语地同阿辰聊了一会竟将他引入府中,沈旭芸便轻缓了气。
阿辰向来沉稳有度,沈旭芸自是放心。可毕竟是陈府,应是一时半会出不来,沈旭芸交代阿泰:“阿泰,你在此候着阿辰以备不虞。有消息即刻报我,我还需去城南一趟。”
阿泰一头雾水:“少班主,您去城南做甚?”
“亦是寻人。”沈旭芸撇下这么一句匆匆而去。
她正是要前往前几日与谢迁尧去过的那家当铺,那日他二人造访当铺后庄晗便无故失踪,必然与其有关。
不宜打草惊蛇,沈旭芸有意绕开正门自偏巷而入,这偏巷错综复杂又寂静无声,她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逐渐往那当铺靠。
待到她绕路而行一路摸至后门,令沈旭芸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当铺后门大敞,三两竹篓倒落在角落,俨然一副人去楼空的模样。
沈旭芸一惊,霎时加快了步伐,正要上前一探究竟之时,隔壁的窄巷猛然伸出一手,将她拽了进去!
侧面突如其来的施力令沈旭芸猝不及防,当她被迫被扯入窄巷时,沈旭芸不自禁地便蓄力一脚往对方那去。
没成想对方却没有闪躲,竟是硬生生接下了这一脚。
“呦,少爷您没事吧!”葛明捂着嘴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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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迁尧难以置信地瞧了一眼沈旭芸,随即覆手拍去了沈旭芸一脚踹在他腿处的尘土评论道:“沈小姐……气力不小。”
前几日他二人不知缘由地互不干涉形同冷战,这会儿徒然见了面有些唐突,沈旭芸后退一步:“谢迁尧?你怎在此?”
尔后又想到方才是她蓄力踹向的是谢迁尧,她颇为尴尬:“抱歉,原以为有歹人作祟。”
“无妨,”谢迁尧直起身来,他拦着沈旭芸悄然探头看了一眼那当铺,依旧是寂静无人,他方才回过头来,“这当铺今日一早便人去楼空了。”
“怎会如此?”沈旭芸顺着谢迁尧的方向探头往那店内看去,那当铺落败得仿佛一夜之间自人间蒸发一般。
葛明徒然支支吾吾起来:“……沈小姐,葛明向您陪个不是,昨日得了少爷令代人去探寻这当铺,没成想今日便成了这番模样,想是打草惊蛇了。”
沈旭芸看向谢迁尧,谢迁尧眉尾下扬略带歉意地看着她,葛明心里发慌,见自己少爷和沈小姐皆是闭口不言,连补充:“这不今日我便来此盯梢了,定能寻个蛛丝马迹!”
沈旭芸轻声对葛明道:“不一定是你们的缘故,庄晗今日失踪了。”
“谁?”
葛明眨巴眼看谢迁尧,谢迁尧徒然蹙眉,思索片刻试问:“是陈堔年?”
沈旭芸方才走得急了,这会有些气力亏虚喘息道:“难以断言,阿辰与阿泰在陈府打探。我曾告诫庄晗切莫一人在外独行,今日她徒然外出失踪,实非巧合。”
“葛明,去外街的店家取些水来。”
“要水做甚?喝的水?”葛明疑惑道。
“不然能是什么,快去,”谢迁尧挥手将葛明打发走,陪沈旭芸坐在了窄巷的矮墩旁,“你当如何?”
“继续寻,活生生的一个人怎可能人间蒸发。”沈旭芸颇有些懊恼。
谢迁尧不假思索:“我助你。”
谢迁尧言语总是平静的,带着些沉稳冷静,沈旭芸感到一丝莫名的安慰,她勉强笑道:“有劳。”
谢迁尧只是颔首示意不再多言,葛明腿脚利索,不消多时揣着壶清水便回来了:“少爷,水来了!”
谢迁尧对着葛明使了个眼色意指沈旭芸,葛明恍然大悟,忙将那壶递上前去:“沈小姐,水给您。”
沈旭芸抬眸看谢迁尧,那人今日又是一身青色襕衫,带着平淡至死水般的神色,对着她时还含了些带着暖的笑意。
那夜有些不欢而散的思绪化作春泥落入凡尘,原以为谢迁尧是因她那日无故消沉有了芥蒂,可现在看来谢迁尧应当不曾在意,实际上沈旭芸也不曾。
但谢迁尧还是躲了她几日,用“躲”这一字难免欠妥,可沈旭芸也想不出别的措辞得以概括他前些日子的行为举止。总而言之,谢迁尧有意远离了她几日,沈旭芸徒然想到了,谢迁尧可能认为她介意。
沈旭芸莫名地笑了一下,浅尝辄止,焦躁不安的心绪难得缓过一些,她伸手接来:“谢谢。”
既是对帮着跑腿的阿泰,更多也是面对着她时总是带着顾虑又有些过分拘谨的谢迁尧。
16. 宫苑红墙落霜雪
事有不如意,那日等到日落三人并未见有人出现,葛明不甚烦闷道:“竟走得如此干净利落,这番看来怕是有些棘手了。”
谢千尧纹丝不动看那空屋门前野草攀壁,向沈旭芸道:“不宜久等。”
沈旭芸疲乏得很,只是揉搓着额眉:“了无音讯实在令人担忧,事已至此,我去看看阿辰那边如何。”
“我随你同去,”谢迁尧见状随之,起身而向葛明,“葛明,你暂且回客栈歇息。”
葛明却拒绝:“您先去吧,小的再守晚些。”
谢迁尧知他心有不甘也不再多语,只嘱咐道:“早些回去,切莫超过戌时。”
“哎。”
天色渐晚,阿辰与阿泰此时早已回到楼中。沈旭芸一回便直寻阿辰去,他惯善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在陈府也未曾露出何破绽,只是问起庄晗的下落,阿辰摇头叹息道未曾发现什么端倪。
阿泰为风尘仆仆的沈旭芸沏茶,一出门便见谢迁尧立在廊中百无聊赖,诧异道:“咦,你怎来了?”
“我不该来?”谢迁尧反问。
阿泰提着茶壶挠头道:“不是,只是你明明许久不曾来了,还以为……”
谢迁尧颇有耐心地待他后半句。
“……以为你不教我了。”
还未等谢迁尧答话,阿泰又刻意大声起来,似有些仓促:“你不教便不教,谁稀罕呢!”
谢迁尧却主动上前勾住了阿泰的肩头:“谁说我不教了,真是造谣诽谤。明日再议,走了。”
“且慢,你不等少班主吗?”阿泰见他当真要走,稀奇道。
谢迁尧只摆手,拂袖而去。
“今日暂别。”
屋内的沈旭芸接过阿泰递来的茶,嘱咐阿泰:“你去给谢先生也斟一杯。”
阿泰摇头:“他走了。”
“走了?”
“您回来没一会儿他便离了楼。”
阿泰斟的茶烫了些,一时无以入口,沈旭芸手捧着有些烫的瓷杯将茶水吹起涟漪。她此时已无暇顾及谢迁尧的下落,一日下来虽一无所获却使她转而冷静下来去思考。
庄晗只身一人来到皇都,除却她口中那了无音讯的兄长,算是无依无靠。唯一与至有纠葛的便是陈堔年,而沈旭芸深知阿辰的侦查力卓越远超旁人,阿辰说没有那便是多半不在陈府。
另也可能是陈堔年这厮在外有私宅,倘若当真如此便是大海捞针。陈堔年那日之后便有意避着沈家班,仿佛是一同销声匿迹一般,简直无从下手。
沈旭芸蹙眉不语良久,泗琴试探着上前:“小姐还在想庄晗的事?”
“泗琴,倘若……”
泗琴难得轻声细语坐在她身侧:“尽人事听天命,是您之前教于我的,小姐不必多想。”
“……嗯。”沈旭芸不再多言。
事情并未遂众人的愿,庄晗似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前些日子众人仍遵沈旭芸的命令每日出门走街串巷寻人,往后了自是有所疲乏,最终还是沈旭芸自觉希望寥寥,无可奈何作罢。
寒霜雪落,又是一年上元节至,随之而来的便是宫宴。
祥福楼大门紧闭异于往常,屋内众人神色紧张,便是沈逑都一改往日作派,正襟危坐招呼着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物什。
沈旭芸下楼时便见谢迁尧坐在角落,握着手中玉坠百无聊赖地甩着流苏。谢迁尧近来总是辰时便至,倒是分外稀奇。
见她下楼,谢迁尧方立起身来。沈旭明了他有所惑,答道:“你今日怕是白跑一趟了,今日宫宴,众人皆备着今夜入宫。”
谢迁尧挑眉:“无妨,前些时日所言的原是上元节宫宴。”
沈旭芸颔首,不待她再起话头谢迁尧却先道:“那今日便先不叨扰了,告辞。”
她闻言回礼:“怎是叨扰呢,今日是上元节,祝安康。”
“你也是,”谢迁尧笑着自怀中取出一锦囊想要递给沈旭芸,“送你的。”
沈旭芸接下,指尖触及那锦囊瞬间便感受到其上仍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再抬眼时,谢迁尧却已不见了踪影。
其实不应这般随便便接下的。沈旭芸这会儿想到,但方才她与谢迁尧竟都是这般顺其自然,倒也不错。
沈旭芸嘴角泛起笑意,正要打开那精致的锦囊,沈逑竟凑了上来:“呦,方才那个姓谢的小子给的?”
“爹?”沈旭芸被沈逑骇了这下,方方扯开一点点锦囊的小口又攥了回去,随即收入袖中。
“前些日子方知你招来个姓谢的年轻琴师,难得见你与男子相识。嗯,这仪表倒是不错,只是不知其八字。”
沈旭芸一听便知沈逑又要开始向她刨根问底,便忙道:爹,“今日入宫的车马可都备好了?”
“老夫瞧着差不多。”
沈旭芸生怕他这“差不多”的说辞,转身便去寻孙冕与后门的车马去了,顺道摆脱了沈逑的追问。
后门有马车六七,皆是满载影戏用具,鸡鸣声起都带着寒噤,寒风阵阵吹得车上流苏晃荡。沈旭芸素手轻抬举起祥福楼的海棠纸灯,亲手将其挂在首车之上。
众人皆待于中庭内,沈旭芸向沈逑颔首示意,沈逑方才如释重负一般挥手招呼:“好了,万事俱备,诸位且行!”
泗琴自马车入皇城门始便左顾右盼好不新奇,沈旭芸这是头应下捎她一同入宫,泗琴从未见过这王侯贵族聚居的玉宇琼楼,难掩心中兴奋。
“泗琴,宫中宫规森严。切记不要冒失,谨言慎行为上。”沈旭芸瞧她坐不住的模样,略有担忧道。
“泗琴明白,”泗琴颔首应下,随即还拉着沈旭芸看马车窗外,“小姐,您瞧那红墙落雪,竟是这般明艳动人!”
沈旭芸无奈一笑,千叮万嘱不知她听进去多少,想到不好扫泗琴的兴,她随之上前掀开帘子瞧。
前些日子皇都满城楼宇一夜白头,不论这贫苦茅屋抑或这宫苑高墙,皆是银装素裹,皎洁得不似人间。泗琴说得不错,那红墙落雪,相得益彰着实美艳。
“虽是颜色明艳,可在这拘束万般的宫中,便是天赐瑞雪,也未免肃穆单调。”
“非也非也,此乃仁者心动。于这世间大多数人而言,得入宫苑乃是一生所愿。而阿芸你心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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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眼观这宫闱自然是未免拘束。”那话音未落,随之竟是一匹壮硕的玄色骏马猛然闯入二人视野,与沈旭芸所乘的马车齐头并进,将窗外雪景遮了个严严实实。
泗琴被骇得大惊失色:“何人在此!”
没成想紧绷一日的沈旭芸却难得松懈地笑了,趴在那车窗前行礼:“甚是有理,终究还是殿下知我心意,马车之上施展不便,礼数不周还请殿下赎罪。”
来人正是当今长公主叶秋宁,她一身玄色大氅与那骏马相融,簪缨丽影更显花容月貌,虽贵为公主却向来不喜宫规拘束,与沈旭芸交好。
“无妨,早命你见本宫不必行礼,你我二人以友相称。”叶秋宁含笑答复。
泗琴诧异着问沈旭芸:“这是?”
“正是长公主殿下,泗琴,快些行礼。”
泗琴听罢赶忙在车内施礼,叶秋宁端坐马上,笑颜如花:“免礼,阿芸你此番带来的新面孔,瞧着倒是个伶俐的姑娘。”
“谢过殿下夸赞。”沈旭芸笑回,“殿下怎来这冷冷清清的窄道,寻我的?”
“上回沈家班入宫怎的不见你人影?这宫中无聊透顶,好不容易盼着你来竟听沈班主说你身体抱恙,当真是让本宫好等。”
“那日确实略感风寒,还望殿下宽恕,若是殿下想见遣人传令便好。”沈旭芸低眉道。
叶秋宁闻言却忙道:“那你快些将帘子拉上,莫要又受了寒。晚些时候本宫嘱人去给你们多送些炭,不陪你了,本宫先去。”
“旭芸谢过殿下。”
“嗯,你今日怕是忙得很,今夜宫宴后再叙。”话音刚落,叶秋宁便策马扬长而去。
“原来这便是长公主殿下,竟是这般英姿飒爽!”泗琴扒着车窗往叶秋宁离去的方向望。
沈旭芸轻抚座上绒絮将方才挪皱的绒垫抚平:“先帝在时,便极疼爱这膝下独女。在宫中能这般自在驰骋,也是先皇赐予殿下的独一份恩宠。”
泗琴笑道:“真是令人羡慕。”
沈旭芸若有所思:“人世间最羡慕不得的,便是帝王家了吧。”
“为何?出身帝王家,荣华富贵又受万民敬仰。”
“表象之下却也有难言的苦衷。日后若有机会,带你见见。”
到了宫门早有宦官迎接沈家班,沈逑在那马车内早就憋坏了,还未等马车停稳便抢先纵身一跳落地,笑着向来人拱手:“邬公公别来无恙啊!”
都是熟人,邬公公握着拂尘慈眉善目地回礼:“沈班主今日倒是来得早,没让咱家久等。”
“嘿,小女聪慧安排妥当自是高效,这些日子公公可好?”沈逑喜笑颜开,上前便与邬公公攀谈起来。
“劳沈班主惦记,好得很。今年奉了陛下命,今夜宫宴场地有变,还请诸位与咱家这边走。”邬公公在宫中伺候谨言慎行,唯有奉命接待沈家班时能得些许清闲,谈吐间自是轻松自在。
“好好好,劳烦公公。”沈逑大手一挥,众人便开始纷纷下马卸物件。
听到车外悉悉索索的动静,沈旭芸拍拍早起犯倦的泗琴:“醒醒,我们也该下去了。”
17. 莺笼落雪点华庭
沈家一众人来得早,而宫宴需等入了夜才开始。沈旭芸一时得了闲,在屋内百无聊赖,便寻思着出去透口气。
邬公公正候在门外,见沈旭芸便迎上前:“问沈姑娘好。”
沈旭芸回礼:“有劳公公今日随行。”
邬公公两鬓斑白,身子瞧着有些佝偻,沈旭芸年少第一次入宫时他便是这般模样。倘若与他初识通常会觉此人活不过三年,今昔梅枝落雪点华池,他却也已在这深宫步履匆匆几十载春秋。
邬公公面对沈旭芸常是轻声细语的:“太后娘娘前些日子下了懿旨,近来宫规又严了,姑娘切记谨言慎行,勿要走远。”
沈旭芸听见太后娘娘时先是一顿,随后则恭敬答谢了邬公公:“谨记公公教诲,旭芸先行了。”
“姑娘且慢。”
沈旭芸回首,见邬公公左手握着浮尘,右手在袖中摸索半晌,最后是一枚小小的金橘卧于邬公公带着厚茧的掌心:“幸得陛下隆恩,上元节宫内赐这金橘,咱家也分得半盘,瞧着这一枚品相最是可人,姑娘拿着。”
邬公公居于宫中多年无儿无女,年年岁岁瞧着沈家这长女自牙牙学语到如今落落大方的窈窕淑女,从来对沈旭芸照顾有加。
沈旭芸接下邬公公递来的金橘,圆润的果子自掌中滚了半周后稳稳伏在沈旭芸的手心,周遭雪色如月下明镜,映于色泽饱满的金橘上更显那橘金光灿灿。
早些年邬公公送的东西还是些金银之类的压岁用,皆数被沈旭芸一一委婉地拒绝,近些年便送些不值钱却有心的小物什,沈旭芸便鲜少推拒了。
“这色泽真是可人,旭芸多谢公公。”沈旭芸笑着答谢邬公公将金橘收入袖中,邬公公慈爱地颔首赞许随后便缓缓离去了,沈旭芸瞧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徒然竟想起了祖父。
穿过一道拱门,沈旭芸环顾四周发觉此地有些偏僻,她裹紧外衣循着前人踩过的路径走,唯恐惊了路上雪,湿了绣花鞋。也顺道想寻个人烟多些的地方,在沈旭芸眼中,本就身处在这深宫之中就颇有些压抑,倘若还人迹罕至,更是有些瘆人。
熟悉的鸟鸣三声婉转,沈旭芸瞧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太监提着盖着锦缎的鸟笼匆匆而过,她上前叫住了他:“这位公公,敢问锦潭应往哪去?”
那小太监闻言停下脚步,打量了沈旭芸一番,瞧眼前人衣着朴素却另有一番雅致,绝非宫女,却也断不可能是皇亲国戚之类。疑是哪个世家女眷误闯,低眉道:“小姐是哪家的千金?小人为您指路。”
“等等,你手上提着的可是长公主殿下的那只黄莺?”沈旭芸此时终于想起这耳熟的缘故。
小太监表情一顿,诧异道:“小姐怎知?”
“那给我吧,我正巧去寻殿下。”
小太监有些慌张,后退一步恭敬道:“这,还是小人……”
沈旭芸心道长宁殿倒皆是些做事谨慎的,她自怀中掏出一块精雕细刻的木牌:“我是沈家人,前来拜见长公主殿下。”
叶秋宁的这只莺有副绝顶的好嗓子,沈旭芸一路有这鸟鸣相伴便也不再感孤寂,顺方才那小太监所指,她终得穿过窄径寻到了长宁殿前。
长宁殿内掌事的宫人认得沈旭芸,见她还提着叶秋宁的宝贝莺儿,上前行礼:“沈小姐来了,不巧今日殿下回来不到半刻便匆匆去了,眼下不知在何处。”
沈旭芸闻言回道:“无妨,我去寻她。”
宫人欲拦:“沈小姐,这笼子……”
“覃儿随我同去。”沈旭芸撇下一句便转头去了,留下淌着细汗的宫人。
长宁殿的偏殿后有处静谧的庭院,叶秋宁常屏退左右一人前往闻风听雨,沈旭芸看这漫天白雪皑皑,便猜她就在那小庭中。
待寻着那庭院的拱门,沈旭芸于门侧先探头瞧了一眼,果不其然一身玄色坐于庭中观雪的便是叶秋宁本人。可令人诧异,叶秋宁身侧,还站着位身着华贵朝服的男子,手中提着官帽颇为闲适地依靠在柱子边,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旭芸顷刻噤声,蹲下身去,大半衣摆与皎洁的雪融作了一体。半晌,叶秋宁徒然站起身,不知对那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拂袖而去,留那男子一人立于庭中。
沈旭芸方才站起身来缓步入了庭院,约莫离了那男子有六丈远的距离,她笑道:“这里可是长宁殿,周遭宫人这般多,丞相大人真是好胆魄。”
孟逍杭闻言转头:“你怎在此?哦,忘了今日是上元节。”
沈旭芸上前将鸟笼放下,问道:“你与殿下怎总是这般别扭。”
孟逍杭苦笑:“你明知其中利弊何苦打趣我,只是奉命前来罢了。”
“你看你张口便是利弊利弊。”沈旭芸虽一如往常地看不透孟逍杭此人心中作何想。
孟逍杭却转了话题:“对了,你上回托我寻的那女子,你最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沈旭芸蹙眉:“何意?”
孟逍杭道:“我前些日子指派兵马司丞,借有百姓举报陈琛年强抢民女之故,将陈琛年在郊外藏人的私宅都给挖了出来,未曾寻得你所说的那姑娘。”
沈旭芸的心再度沉下去几分,她极力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去:“……好。”
孟逍杭颔首,随后开始谈论另一件:“长公主向来与太后亲近,近来竟与陛下有些不对付,早作打算为上。”
此处人迹罕至倒是极好的论事之地,沈旭芸顺势坐在庭中石凳上:“你对外是与陛下同营,太后视你为钉刺。秋闱后随着几家争抢填充门生,外戚势力越发猖獗,这极不利于我们,好在陛下眼下尚且风华正茂……”
孟逍杭打断她:“非也,陛下近来患了隐疾,密召了太医诊治却全然无策,我疑是有奸人暗算。”
沈旭芸首先问:“那今夜的宫宴?”
“龙体尚且无碍,那隐疾,依据太医所言,影响的实为皇嗣。”
倘若只是起风寒之类的疾病尚还有别的可能,而孟逍杭一语既出,沈旭芸几乎断定是人为,且必是太后一党。先帝有三儿一女,今上为长子继位,二皇子叶岩荒淫无度不堪大用在江南封了个铖王,而三皇子叶珩年幼仅仅六岁在太后照料下。
于太后而言,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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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实为最令外戚一党心怡的继位人选。若非当年孟逍杭向先帝谏言提前立下立储诏书,如今朝野怕是早已天翻地覆。
沈旭芸感叹道:“先帝一身英明神武,唯一算得上是过的却是将最大的纵容给了枕边人,令人唏嘘。”
孟逍面不改色地接话:“权利熏心,再大的山盟海誓也会化作齑粉纷飞,平民百姓家暂且如此,更何况是手握天下的天家。”
“说回正事,你在朝中与各方斡旋本就举步维艰,明年开春,怕是更加难行。”
孟逍杭颔首:“我仍持此前观点,在谢迁尧身上我得见破冰之契机,但倘若拉拢不成,明年春闱怕是最后机会。我向来不喜将自己陷于绝地中,因此明年开春前,我不欲放弃。对了,此人在你那如何?”
徒然提起谢迁尧,沈旭芸便想起与他近些日子的接触:“他暂且不会离皇都,可若是要改一人心之所想,孟逍杭你应当知道有多难。”
孟逍杭却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呦,他不走了?有进展但不多,看来是还差一把火。”
沈旭芸思索片刻问:“孟逍杭,外戚一党我知道你自有打算,但你能否应下我一事?”
孟逍杭挑眉:“那倒是新奇,沈小姐请讲。”
“莫要因为你的缘故将长公主殿下扯入这漩涡中。”
孟逍杭却沉默了,他笑而不语。厚重又肃然的朝服更衬得他周遭寒气逼人。
沈旭芸脸有些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孟逍杭的沉默:“孟逍杭?你可听见我方才所言?”
半晌,孟逍杭开口了:“生于帝王家,便是命,绝非你我凡人能左右的。”
沈旭芸被孟逍杭这含糊不清的回答说得有些发怔:“长公主无辜。”
“我知道。”
“你明明有能力将她远离这些勾心斗角。”
“不一定,”孟逍杭面不改色,反而站起来将官帽戴正:“好了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我不宜失踪太久。”
沈旭芸见他要走:“等等。”
“怎么,沈小姐还有吩咐?”孟逍杭裹着大氅,已是起步之姿。
沈旭芸将那鸟笼提起:“这是殿下的那只黄莺,名唤覃儿,你帮我顺道带给殿下。”
孟逍杭似笑非笑指指自己:“这一身朝服你让我去长宁殿给你送鸟,沈小姐这是想害死我?”
“殿下此时应是在不远处的梅潭,你去便是,时辰不早了我需得紧些回去。”
孟逍杭提起那笼子,抬手掀开一角锦缎,那莺儿见着光便啼叫不止,瞧见孟逍杭的目光更是急促活像是见了阎王,他便迅速将那步盖了回去:“长公主怎养了一只这般聒噪的鸟。”
“你可千万别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番话,殿下前些日子才学了些骑射。”沈旭芸答道。
孟逍杭无言地看看那笼子似有犹豫,沈旭芸便催促:“你且去吧别冻着覃儿,今日实在是我赶时间被迫托付于你,改日向你赔罪。”
“行,你且待我明日带人来将你祥福楼的浮洱茶悉数搬空。”孟逍杭玩笑道,最终还是提着那笼子踏着雪走远了。
18. 高堂殿宇卧眠龙
沈旭芸回了沈家班所在的乐户,虽是乐户却还算敞亮,算是宫中长久以来对沈家班的优待。
入屋便迎面发觉屋内暖意似春,泗琴一见沈旭芸回来便凑上前:“小姐,方才有长宁殿的人来,说奉了长公主的命送来的瑞炭,这炭烧起来实在暖和!”
沈逑翘着腿躺卧于一旁的蒲团上:“你这丫头,天寒地冻的偏要往外跑,脸都冻红了,速来炭盆这取些暖。”
沈旭芸将带着寒气的绒衣褪下往那盛得满满的炭盆去:“原当是玩笑话竟还真送来了,晚些时候我还需当面谢过殿下。”
沈逑一拍桌子:“呦,阿芸所言极是,可要爹随你同去?”
沈旭芸摇头:“不必了,我一人独去还好,爹身后乃是整个沈家班,沈家与殿下不宜扯上关联无端遭有心人诟病。”
泗琴发怔道:“只是去拜谢也会有这般说法?
沈逑颔首笑道:“阿芸心细倒是随她祖父。泗琴,你可知我沈家楼除却这些年来为皇家献影戏,亦为通晓各方势力之所。这些,阿芸比老夫研究得透彻。”
沈旭芸的手这会儿早已回了温,笑道:“好了,爹您同泗琴说这些作何?”
“你以为此番带泗琴入宫老夫不知你何意?你爹还未曾痴傻,”沈逑打了个盹起身一副要走的模样,“阿芸,这些于你而言都为时尚早,何况是这几个孩子,老夫知你自有打算,却还是提醒你应徐徐图之,不要步了前人后尘。”
沈旭芸抬眸回首,却见沈逑缓步离了乐户。
入了夜宫灯长明,上元夜百姓人家有灯会,宫中也是热闹非常。陛下既下了旨意,在皇都内的皇亲国戚自然来得齐全。四处皆有奉着瓜果的宫女太监或信步而行的王公贵族,巡宫的侍卫也较平日多出许多。
沈旭芸问过邬公公,说是此次宫宴选在了最大的宣承殿,正所谓盛况空前,便是远在江南的铖王今年也自封地回了皇都。
泗琴抱着影人坐卧于偏殿中,听得大殿传来歌舞升平之声,身子却有些发抖。沈旭芸盛来盏清茶:“不必心慌,与平日在楼中的影戏并无不同。”
虽说如此,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是皇都中位高权重的一众官员与皇亲国戚乃至皇帝,泗琴半盏茶下去仍旧是紧绷着。阿辰见她冷汗直下仿佛要昏头的模样,试探道:“若是太紧张,今日亦可由我代执影人。”
泗琴心中是有犟劲的,她面上满是犹豫,沈旭芸笑道:“还是想试试?”
“……嗯。”泗琴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
立在一旁的沈逑不发话,意指沈旭芸作决断,沈旭芸便应了泗琴:“不必心慌,所谓贵人也只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你且将台下众人皆视作木桩便好。”
泗琴勉强笑了:“谢过小姐。”
沈逑哈哈一笑抱胸坐在侧栏上:“姑娘,这有何惧?沈家班众人皆在你身侧。”
邬公公正当此时掌着灯进来:“有劳诸位,该入殿了。”
泗琴闻言站起身来时,忽觉眼前暗黑一片。阿辰眼尖,竟暗自托扶了一下泗琴的手臂,待泗琴站稳回首时,阿辰却若无其事地拾掇物件去了。
太监们已将沈家班要用到的幕布布置妥当,幕布坐南朝北,往前是按品级落座官员、亲王国公一众。最后目光再向前,便能瞧见那世间独一的象征至尊的龙椅。
泗琴眼都发直了,目光所及之处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换而言之可谓奢华不似人间。
而眼下虽说殿中此时已几乎座无虚席,大殿中却只有偶尔三两声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身边的众人亦是默不作声,或假寐或调试乐器。如此氛围之下,泗琴不自觉地憋着股气。
“你家小姐呢?”耳边突然响起一人声骇得泗琴心都要蹦了出来。转头却见是楼内的常客孟公子,此人眼下一身华贵笔挺的官服,眯着眼笑看着她,手中倒还握着那流苏折扇。
“怎得发愣,莫不是你家小姐终是将你教傻了。”孟逍杭折扇收拢,轻敲了一下泗琴的肩膀令她回神。
泗琴如梦初醒施礼道:“啊……见过孟公子!小姐她,去取琴了。”
沈逑老远便瞧见一身着官服的男子立于泗琴身旁,靠近方觉是孟逍杭便气汹汹上前,念着这是在大殿,方才勉强敛着声:“孟安!”
“见过沈班主,问您安好?”孟逍杭收敛了些许脸上玩味的笑意拱手问候。
沈逑粗声大气瞪着孟逍杭:“去,你这厮上回应下老夫三坛酒,隔日便躲着老夫,酒呢!”
孟逍杭摊手道:“实在不巧,那日才与您应下,可隔日便叫人悉数买去了。”
沈逑当下便听不得了:“你将老夫当痴人?”
“真没唬您,您见过的。”
“嗯?”
“祥福楼里近来是否来了位弦师,可莫要说您没见过。”孟逍杭乐得与沈逑拌嘴,而身旁的随行公公却性急,一路上孟逍杭不论熟络与否见着官员便搭讪谈上几句,眼下好不容易入了殿,偏又与那沈班主于大殿中闲谈个不停,明里暗里催促了几回都不见挪步子。
“孟大人,陛下要来了,您还是早些落座?”那公公弓着身子又请了一回。
孟逍杭举掌示意算是回应,一甩折扇:“罢了,您看这宫宴过些时辰便要开始,在下便不叨扰您了。”
沈逑对这整日表面纨绔做派的孟逍杭烦不胜烦,挥手便要赶他走:“去去去!”
“陛下驾到!”嘹亮的嗓音似惊雷震得殿中一阵骚动。沈旭芸正巧回来,她手疾眼快放下手中胡琴,与大殿中众人齐跪下去。
过了不久,一金绣滚边的衣袍闯入了沈旭芸的视野,沈旭芸只是低眉长跪缄默不语。
“你是沈班主的独女?”鸿丰帝年纪不大声音却很沉闷带着老态,自沈旭芸的上方传来似乌云蔽日。
身边的泗琴阿辰等人皆是大气不敢出,沈旭芸回道:“民女沈旭芸,见过陛下。”
“几月没见倒是更是出落得大方,沈逑,你教导有方。”
沈逑立刻俯首答谢:“谢陛下!”
鸿丰帝对沈家父女虽只是随意问候了几句,可当着百官的面则另有意味了。鸿丰帝仍旧是面无表情的,他越过沈家人往殿中踱步,迎面便见孟逍杭端端正正跪在殿中。
孟逍杭自知鸿丰帝走到了他面前:“叩见陛下。”
“平身,为何不落座?”
孟逍杭断不可能承认是一路上与人插科打诨误了时:“回陛下,今年瑞雪兆丰年,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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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欢喜,庭中观雪忘了时辰,不成想感了风寒头昏脑胀,来得便慢了些。”
鸿丰帝话中听不出情绪:“朕记得,爱卿已本月第三回风寒了。”
孟逍杭则只是拱手谢恩:“臣谢陛下记挂。”
“如此,今夜的酒你便免了。”鸿丰帝语毕迈步向前,孟逍杭谢恩后便跟从在侧往前走。高堂之下,百官齐刷刷跪地,迎接鸿丰帝一步一步踏上阶梯,端坐在龙椅上。
孟逍杭在自己的席位止步,鸿丰帝落座后,众人依旧长跪不起。泗琴心中有惑,转面看沈旭芸,沈旭芸发觉泗琴的目光,只是摇头示意泗琴少安毋躁。
泗琴腿都跪得有些麻,她悄然抬眼,见四下大半官员仍静悄悄跪成一片,有的则随孟逍杭一同起身,而鸿丰帝自顾自地坐着定睛看太监斟酒。孟逍杭独一份的惬意,起身举杯向鸿丰帝敬酒:“陛下口谕在前,眼下趁着宫宴前,臣便以茶代酒先敬陛下一杯,陛下请。”
鸿丰帝高高在上,举杯与孟逍杭隔空碰了杯,孟逍杭一饮而尽,鸿丰帝却将酒盏放下了,不远处的叶秋宁亦是不适应眼下这番场面,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泗琴发觉这众人看起来是在等人,可还有何人?更何况陛下都已来了。
过了须臾,外头灯火忽明似白昼。一众太监宫女奔走于大殿外,孟逍杭放下手中茶盏立起身来。紧接着,泗琴的头忽得被沈旭芸伸出的手按了下去。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不知是何人带头,众人山呼千岁,气势似比方才迎万岁更甚些。泗琴心中一惊,不敢再有所动作。
太后是个长相有些狠戾的女人,雍容华贵的不凡气度尽显这个年老却仍旧健谈之人的地位。
高立于大殿之上的帝王的语气很生硬:“见过母后。”
太后竟看都未看鸿丰帝一眼,径直走向颔首作揖的孟逍杭,太后身边的太监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厉声厉色:“太后驾到,孟相为何不跪!”
孟逍杭笑而不语。
气氛一时紧张,那太监见太后蹙眉冷汗直冒,细着嗓子又逼问:“孟逍杭,太后在此!”
孟逍杭又拱手行一礼:“臣,见过太后。”
“你!”那太监狗仗人势只觉孟逍杭此人傲慢无礼,更是火冒三尺。
眼看着叶秋宁坐不住竟要起身,孟逍杭手疾眼快踩了脚边的工部尚书郭晟一脚。
郭尚书会意当即打破当下的缄默:“启禀太后娘娘,先帝曾下旨赐孟相免跪皇亲国戚之权,您身边的公公莫不是忘了!”
郭尚书一句点出先帝昔年的旨意,饶是太后都顿了一瞬。那太监闻言霎时面色苍白,砰一声跪倒在太后脚下,不断叩头:“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的脸色也极差,半晌是鸿丰帝开口宣判:“拖下去。”
那太监惨叫着被拖出了大殿,太后全程不曾开口为自己的下人争辩半句,孟逍杭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谢太后娘娘宽宏。”
念在今日好歹的宫宴,太后顾着场合缓和一些气氛:“孟安,如今皇帝朝堂琐事缠身,还得仰仗你多辅佐。”
“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孟逍杭直到太后落座宫宴开始也不曾跪过她。
19. 第 19 章
宫宴一派祥和,气氛自沈家班影戏开场后便活跃起来,鸿丰帝依次随口问候几句座下的皇亲国戚及群臣。但沈旭芸发觉他显然兴趣缺缺提不起精神,张皇后同样少言寡语,若非刻意寻觅,甚至难以瞧见皇后张氏也坐在鸿丰帝身旁。
沈旭芸心中焦躁早已急不可待,待至幕间方才勉强脱身,借由离了幕后往外去,在角落中瞧见孟逍杭依旧笑面盈盈地与人碰杯寒暄谈笑,她无奈求邬公公借给孟逍杭送酒之机将他支出。
过了须臾,孟逍杭方才举着杯晃晃悠悠自大殿中出来,似是醉了酒官帽都丢在了宴席之上,有太监见了便要上前搀扶:“孟大人,奴婢来扶您。”
“滚,让本官自己吹风!”孟逍杭似是万分不耐烦地反推了一把,那身娇体弱的小太监怎敌孟逍杭这没轻没重的一下,霎时往后栽。
孟逍杭看都不曾看他一眼,这回自然不敢有人再上前自讨没趣,只目送孟逍杭一副酒醉餍足的模样往偏殿去。
沈旭芸去寻他时,便见孟逍杭在角落环抱着宫中的水缸作呕吐态,她蹙起眉蹩气转头便要走。
“哎你去哪?寻人出来自己要走,这巷中耍猴的也不见得如此吧。”孟逍杭此刻的声中没有一丝醉意,语气玩味好似平日。
沈旭芸驻足:“你?”
孟逍杭整了整衣带,招呼沈旭芸往这避人耳目的角落来:“来来来,听我道来。”
沈旭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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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不及待开口:“我只不过三日不曾入宫,陛下和太后怎似是嫌隙更深?”
孟逍杭却并不急躁,甚至反问:“不妨猜一猜?”
“秋闱?”
孟逍杭颔首:“要不说您沈小姐聪慧,正是。”
“可你于此事上分明妥协了外戚一党,若我不曾记错,此番中榜学子之中十有七八为太后党人。”沈旭芸懊恼地瞧着水缸,缸中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宫中杨柳三两棵。
“那又如何?此次秋闱陛下与太后所生嫌隙实则为了一人。”
沈旭芸闻言抬头。
“我向陛下引荐了谢迁尧。”
本以为是皇帝与太后又是因为政事上的分歧,
20. 皇都一夜乌云密
“你……”谢迁尧嫌少有这般直白的时候,沈旭芸抿唇思索着应当如何开口。
谢迁尧却主动转了话头:“此处名为梅潭,可有缘故?”
沈旭芸颔首:“五年前,也是一个这般大雪纷飞的隆冬,先帝携各宫嫔妃与几位皇子公主煮茶观雪。兴致高昂之时得见一小潭清冽,又有腊梅落潭,便御赐名‘梅潭’,建了个园。”
谢迁尧将脚下雪踩得更加严实:“看来你很熟悉这些宫中往事。”
沈旭芸笑道:“祖父与先帝交好,早年常出入宫闱。”
谢迁尧捏住梅枝,腊梅含苞被雪霜掩羞,他轻轻一吹,黄嫩的花苞裸露出来。
沈旭芸开口阻止道:“莫要折枝,腊梅含苞欲放。”
“自是不会的,你想多了。”谢迁尧笑着,松开了那挂着花苞的新枝,“今夜宫宴后你可还有琐事?”
沈旭芸回:“并无。”
谢迁尧直言:“今日市集上有灯会,一同出宫如何?这宫中憋闷得很,实在索然无味。”
沈旭芸仍有顾忌:“铖王那边你不作陪了?”
“方才将他支开后便遇上了郡主,追上去后可是瞧都不曾再瞧我一眼。”
“如此庄重肃穆的皇家中能生得一个莽撞多情的铖王实属稀奇。”
“好了,谈他做甚,沈大小姐给个准话,去与不去?”谢迁尧笑着催促。
梅潭月色更浓,沈旭芸想起年年上元夜都在宫中,沈家众人往往忙碌整日不得闲,今年算是有泗琴助力得以提前脱身。
虽忙碌许久,但想到与谢迁尧逛一回上元灯会,沈旭芸却并不感反感:“去。”
“当心雪地滑脚,给,”谢迁尧说着便要将手中的灯笼递给沈旭芸,“入宫前在街边买的。”
沈旭芸接过,那灯笼柄上仍有谢迁尧手掌的温度,她对寒意的感知总是慢一些,指尖常年冻得通红,已是习惯了在寒冬下冷似。
“此处入了冬当真是寒气逼人,害我整日躲于屋中避风。”
沈旭芸提灯带路:“皇都不比江南,你当心风寒。走,我带你出宫。”
沈旭芸同邬公公与知会一声后又顺道去告知了沈逑要先行离宫,随后才与谢迁尧往宫外去,沈家的马车早已遣人备好了,葛明守在车前。
“灯会太远,小的为少爷和沈小姐驱车。”
“凤鸣三九日,瑞雪眠龙时。”宫中备的马车自是精致豪奢,谢迁尧随手翻翻,竟将暗格中的茶叶悉数翻了出来。
沈旭芸正倚靠于窗边假寐,听他忽得吟诵这一句,疑问道:“什么?”
“丞相是皇帝一党,可势力明显不敌。本次秋闱之后,你们怕是举步维艰。”
沈旭芸笑道:“在江湖之远倒是对着朝中局势清楚得很。”
“彼此。”
沈旭芸接过谢迁尧刚烹好的茶盏:“那依你之见,何解?”
“不破不立,你们应当早有此意。前些日子,我想了许多……”谢迁尧话音未落,马车却突然急刹,沈旭芸全然没有防备,手中的茶随之飞溅出去。
“当心!”谢迁尧于刹车之时便一手抓住车内横栏,另一手拉住了即将向前栽去的沈旭芸,茶盏却已然被甩出去,滚烫的茶水洒了谢迁尧满手,浸湿了沈旭芸的衣摆。
马车急停后沈旭芸坐定,便眼见着谢迁尧的手逐渐变红,有些慌乱:“你的手!”
“无妨,”谢迁尧随手甩去手上茶水,自怀中取出手帕要擦,“葛明,怎么回事?”
沈旭芸一把抓住谢迁尧的手腕,阻了他拿手帕的动作,并顺手取来了盛着凉水的壶往他手背浇。
车外葛明语气很是焦急:“少爷,快些出来瞧瞧!”
伴随着葛明的话音,沈旭芸拦住谢迁尧后主动推开了车门,寒气瞬时涌入车中,沈旭芸随即看见了此生难忘的画面。而谢迁尧的手经沈旭芸用凉水镇痛好了许多,抬眼却见沈旭芸的背影呆愣在面前,挡去了门外景。
谢迁尧轻拍沈旭芸的肩,沈旭芸侧身让出了视野。此情此景,饶是谢迁尧都顿时失语,他发觉沈旭芸有些细微的颤抖。过了半晌,沈旭芸才哑声道:“……葛明,先驱车去医馆。”
鸿丰五年上元夜,皇都城内无端涌现灾民无数,百官始料未及,圣上大怒,令丞相领兵,率兵马司彻夜奔波,勉强稳住皇都灾民。
孟逍杭敲开祥福楼的大门时险些栽下去,幸亏阿泰搀了一把方才立稳。此时皇都突生变故,街上铺子皆是大门紧闭,四处能见得饥肠辘辘的外来灾民。
阿泰将孟逍杭送至屋内时,大夫正在为谢迁尧的手上伤药,而沈旭芸在一旁眉头紧锁似在冥想。孟逍杭苦笑道:“孟某前夜险些暴毙而亡,你二人倒是清闲。”
沈旭芸闻言方才回神,赶忙吩咐泗琴去给孟逍杭斟姜茶,孟逍杭则不等主人开口先一步倒在了座上:“先容我缓缓。”
谢迁尧帮着大夫稳住手中纱布不曾抬眼:“上元夜来这么一出,当真是巧合?”
孟逍杭瘫坐于座上闭目养神,言语中的疲惫难以掩盖:“这天下当真是太平久了,前夜是上元夜,城防兵士彻夜饮酒,一夜之间上万流民自北门涌入竟悄无声息。”
沈旭芸为孟逍杭取来热巾,孟逍杭道了声谢就将热巾敷于眉间,那副样子瞧上去随时能昏死过去。
谢迁尧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多久没合眼了?”
孟逍杭的声中带着哑,自热巾中传出来很是沉闷:“前夜宿醉后被抓去朝会,之后便是满皇都跑直到方才,孟某险些丧命。”
谢迁尧拦住了那大夫还要上药的手:“老先生,这药在下自己上便好,您要不去给他瞧瞧。”
那老大夫顺着谢迁尧指向的方向瞧,随后便看见了半死不活的孟逍杭,随即频频点头提起药箱要去救人,而孟逍杭说罢便睡死了过去。
“泗琴,去收拾一间厢房给孟公子,顺道喊上阿泰阿辰将他抬进去。”转眼的功夫此人便没了动静,沈旭芸只得无奈吩咐。
谢迁尧感叹道:“他还能撑到眼下,倒也是奇人。”
沈旭芸回答:“为官者殚精竭力已是常态。”
谢迁尧难得肯定道:“这倒是令人钦佩。”
“孟逍杭仍昏着,我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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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如何?”沈旭芸切入正题。
谢迁尧颔首:“此事始料未及,此情此景倒令我想起几年前的棣州洪灾,亦是一夜间满城难民。”
沈旭芸闻言一顿:“这么说怕是北方今年遭了旱灾,可此事最大争议便是为何皇都全然不知情,甚至是不曾有一丝风声。”
谢迁尧忽得笑了:“这有何难?各州县官员欺上瞒下已是常态,但就方才孟逍杭所言,此事怕是有人授意,在上元夜引导上万流民闯入皇都。我倒是好奇,眼下朝中局势如何?”
“我们走后不久消息便报入宫中,陛下大怒,责令各部彻查原委,此次上元夜实乃鸡飞狗跳。”
忆起前夜,泗琴神色无比夸张地道:“你们不在宫中怕是不知那日有多骇人,龙颜大怒!满殿的人被骇得鸦雀无声跪了一地!险些以为我等皆要葬身于大殿之上了。”
沈旭芸闻言拍她眉头:“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陛下不至于此。”
谢迁尧道:“冤有头债有主,灾民是北方来的定然有迹可循,昨日我遣葛明打探过,皆是来自于北地各州县的百姓,倘若灾民所言非虚,便是欺君误国的重罪。”
沈旭芸蹙眉:“不论如何百姓无辜,祥福楼今日便会于街上置铺施粥,眼下皇都户户大门禁闭对流民避之不及,倒显得这皇都人心薄凉了。”
谢迁尧一愣,似是对沈旭芸的话语感到匪夷所思:“眼下施粥?你明知流民涌现已为事实,再过些时日皇都内必是斗粟千金,祥福楼此时施粥未免过于鲁莽。”
沈旭芸平静得很:“祥福楼无济世安邦之能,惟尽绵薄之力以救民。沈家班多年如此。”
“你们……”谢迁尧蹙眉看向泗琴,泗琴摇头以示沈家班既已决定便无法撼动。
谢迁尧难得有些执着地相劝:“我有预感此事绝非一时半会可善终,祥福楼此时施粥,撑不住的。”
“沈家班这份善从来就这般,迁尧兄不必再劝,毕竟劝了也无用。”孟逍杭不知何时打着欠来了门前。
沈旭芸瞪着他:“这还不到半刻钟,你怎就醒了?”
孟逍杭揉搓双目,往里屋走:“心患未除,岂敢心安理得酣睡在榻?方才入梦竟显陛下震怒时的那神情,当即便惊醒了。”
谢迁尧全然无视孟逍杭,仍问沈旭芸:“今日午后当真要去?”
沈旭芸云淡风轻:“是。”
孟逍杭主动打破这二人无端的沉默:“暂且不谈施粥一事,祥福楼义举也仅是治标。眼下皇都内饥肠辘辘的流民无数,总不能令他们悉数饿死在这皇都中。今日死的是一众流民,明日要的便是我孟某的身家性命。二位不如聊聊如何保住孟某的项上人头。”
“此次命孟相率部彻查,怕是太后那边已然察觉此事棘手是个烫手山芋。”
孟逍杭赞许道:“迁尧兄还是这般敏锐。此事若是深究,必是鸿丰年间一桩可载入史书的大案。纵观前朝闻所未闻,北方各州县官员欺上瞒下,将几月前的大旱灾生生瞒至前日。”
阿泰端着茶盏进来时听得孟逍杭所言的,义愤填膺道:“延误灾情,这帮狗官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