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祸水》
1. 召幸
谯楼远远传来打更声,一更天,深宫寂静焦灼。
这一夜,传旨太监来到了凤仪殿,皇帝召幸住在绿绮阁的宝林小甄氏。
消息传到各宫,娘娘们虽有失望,却并不算酸涩。召幸的竟然是甄华漪,今夜有热闹看了。
凤仪殿绿绮阁外,廊檐下琉璃风灯被吹得摇摇曳曳,青衣宫女来回穿梭不停。
宫女玉坠儿一会儿是拿香粉,一会儿是找玫瑰露,忙得乱成一团,这头忙完了,她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一眼青白的月亮,深吸一口气,双手捧巾走回内室。
她这个宫女都紧张得不行,宝林娘娘性子柔弱,只怕更是不知所措。
玉坠儿垂着头,听见甄华漪的奶嬷嬷说话:“公主,吸口气。”
玉坠儿眼皮一跳,傅嬷嬷一向稳重,今日依旧慌了神,竟将娘娘唤作“公主”,这是犯了大忌讳啊,如今这里哪有姓甄的公主,只有姓甄的小小宝林。
甄华漪背对着玉坠儿,玉坠儿看不清她的表情,她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傅嬷嬷的称呼。
玉坠儿这才看清楚了傅嬷嬷在做什么。
金丝榻上堆着几只青缎背引枕,甄华漪就软软伏在引枕上,傅嬷嬷在她身后,将抹胸的系带用力束紧了。玉坠儿看见她背上凝脂般的肌肤被勒出了淡淡的红色印子,系带深陷肌肤。
甄华漪转过身来,原本鼓鼓囊囊的胸口顿时收敛得中规中矩。
甄华漪蹙着细绒绒的眉,应当是极难受的。
傅嬷嬷在给她束胸。
甄华漪一头乌蓬蓬的发倾泻下来,将大半片雪白的身子覆住,她纤细的手指颤了颤,竭力握紧了,慢慢抬起头来。
眉横春山,唇注红檀,盈盈一双眼眸宛若含着秋水,玉坠儿猛地撞进她的目光,饶是常常在甄华漪身旁侍奉,也不由得怔了片刻。
甄华漪语气轻微:“这般打扮,便像姐姐么?”
甄华漪的姐姐甄吟霜,清瘦单薄,弱柳扶风。
傅嬷嬷一怔,顿时收了手。
*
如今的皇帝李元璟,当年是甄华漪父皇母后为她选中的驸马。
五年前,这天下还姓甄。
婚事定下的那一年,甄华漪不过十三四岁,世家大族出身的女伴们戏谑笑她得了个西北家族的夫婿。
李家祖上几代都是行伍出身的西北功勋贵族,到了李元璟父亲这一代才扎根长安。
甄华漪年少,恋慕李元璟皮相好,总要为着他和女伴们吵嘴,女伴们家世显赫,也不惯着她,学堂里总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元璟若撞见了这种事,就皱着眉,不厌其烦。
甄华漪没有发现,就是那时候,姐姐甄吟霜时常出现在李元璟身边。
甄吟霜温柔善良、风评极佳,哪怕她时时伴着李元璟,旁人也从不肯质疑她的品性,反而议论甄华漪娇蛮。
毕竟,甄华漪声名狼藉,人人都说,她的母后出身卑微,不知用何种下作的手段爬上后位;人人都说,甄华漪深肖其母,多情风流。
后来,李家得了天下,李元璟继承李父皇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回了流落民间的甄吟霜,将她封作了贵妃。
时隔半年后,他才想起了甄华漪,彼时,甄华漪东躲西藏。
他纡尊降贵,一道圣旨将曾经的未婚妻封为宝林,甄华漪只能感恩戴德。
她在宫中艰难度日,偶尔听着宫人用艳羡的口吻说着皇帝和贵妃海誓山盟情深意长。
甄华漪不曾愤懑,这种日子她可以一直过下去。
可是,李元璟却容不下她了。
也许是她的存在让李元璟想起曾经身为驸马的过往,也许是她阻碍了帝妃之间的深情厚谊。
甄华漪弄不明白内情,只知道,李元璟有意将她送予臣子卫国公。
事情的起因是有人告发卫国公觊觎身为宫妃的她。
卫国公是开国功臣,功绩斐然,还不属于晋王一党,李元璟不曾想过动他。
将她送给卫国公,皆大欢喜,还能彰显君主宽厚。
为一个功臣舍弃一个他厌恶的小妾,对李元璟来讲并不是一件难事。
*
“卫国公……”
玉坠儿忽然间愤愤:“卫国公狼子野心,圣上怎能如此行事!”
将宝林送给卫国公,虽说是奇耻大辱,可宝林如今早就不在乎虚名了,只是那卫国公太过不堪。
卫国公本是平民,战乱后一路杀成了开国功臣,他对前朝皇族恨之入骨,有流言说,几年前征伐之时,前朝的好几个宗室女被他纳入房中折磨,可怜至极,这些浮萍一般的女子,曾经都是金枝玉叶,如今死了就死了,不过拿草席一卷,埋了就是。
若卫国公真得了宝林,不知该如何磋磨。
避世如宝林,忍不住使了银钱买通了御前太监,这才有了今夜的召幸一事。
只要皇帝肯幸了宝林,她就是实实在在的妃嫔,就不用担惊受怕被送给卫国公蹂.躏了。
傅嬷嬷听了玉坠儿的嚷嚷,只是沉默,她为甄华漪披上寝衣,乌发雪肤的小娘子已经被冻得鼻尖微红,瑟瑟缩缩蜷在矮足短榻上,她生得极美,眼下更是添了一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傅嬷嬷打量着她,将她的可怜看进了眼底,却不为所动,她吩咐玉坠儿道:“拿针线来。”
甄华漪低头看了看自己,问道:“还要改吗?”
傅嬷嬷点头说是,看着她抹胸上的一片雪腻,傅嬷嬷暗暗叹口气,生得好从来不是罪过,若是嫁了别的丈夫,说不准在床笫间还格外疼爱些。
但皇帝偏爱清雅有风骨的美人,宠冠六宫的甄贵妃——甄宝林的姐姐就是个秀丽文雅的,他却偏偏对宝林这般的尤物无动于衷。
傅嬷嬷从玉坠儿手中接过了针线,将甄华漪胸口的布料收紧,直到露不出一点酥山起伏。
傅嬷嬷说道:“穿上衣裳后,就不惹眼了,等灯熄了就好,圣上既不喜欢,娘娘就从后头来,安置的时候记得避着些……”
“嬷嬷!”甄华漪听到这里,真觉得难堪了。
傅嬷嬷无奈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傅嬷嬷将将给甄华漪穿戴好,殿外的太监开始催促,傅嬷嬷急急忙忙旋开一只小锡瓶,将里头的水倒在食指上,轻轻点在甄华漪的胸前。
甄华漪闻到一股异香扑鼻,顷刻间心就砰砰乱跳,甄华漪按住胸口,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傅嬷嬷沉默了一下,说道:“燕宫宠妃夜里用的。”
甄华漪就闭嘴不问了,燕朝靡丽颓唐,宠妃们为了侍奉好父皇,自然是花样百出。
燕宫的旧东西,应当是极好用的。
临要走时,甄华漪可怜兮兮地看向了玉坠儿,玉坠儿看向了傅嬷嬷,傅嬷嬷无奈道:“把那枚素色缎荷包拿来。”
傅嬷嬷用长绦将荷包系在甄华漪的裙间,一直局促紧绷的甄华漪松快了些,她唇边露出两个小梨涡,就像一个偷到糖吃的孩子。
那枚荷包里也的确装的就是小块小块的饴糖。
傅嬷嬷心里一片疼惜,甄华漪从小娇宠着长大,不知为何添上个容易惊惶不安的毛病,每到这时候,她总要备着些饴糖充作安慰。
伺候皇帝,本不该带着饴糖这样的零嘴儿的,若是皇帝不喜欢这气味就糟了,不过看甄华漪如此安定下来,傅嬷嬷也就罢了。
殿外的太监再度催促,甄华漪知道耽搁不得,于是匆匆穿好斗篷,扶着玉坠儿的手走进了浓厚的夜里。
太监杨七宝双手拢在袖笼里,他拉长了脸,满脸的不耐烦。见甄华漪走了出来,他走上前,并不引着甄华漪往前走,而是拦住她道:“娘娘真叫奴婢好等。”
甄华漪柔声道:“公公辛苦了,”她扬声,“玉坠儿。”
玉坠儿走上前来,挤出笑塞给了杨七宝两块银锭子,杨七宝咬了一口银锭子,揣进袖中,却没有让开,依旧喋喋不休道:“御前的事,一桩一件都是有规矩的,娘娘耽搁这般久了,若圣上动怒,不光是娘娘要失了圣心,奴婢这等的苦命人也要遭数落,娘娘可真是不心疼人。”
玉坠儿急道:“那公公快些让我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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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上宫车。”
杨七宝却不为所动,只是嘻嘻笑着。
甄华漪看明白了,褪下手腕上一只水绿的镯子,交给玉坠儿,轻声道:“一点心意,公公喝口热茶。”
玉坠儿将镯子掷到杨七宝手中,暗暗骂了一句,狗奴才。
新朝已立,宫中仍旧多用旧宫人,这杨七宝当年曾是甄华漪宫中人,也曾受过甄华漪恩惠,如今却恩将仇报,比别的太监更想将甄华漪将泥里踩。
他如今是御前的人,刁难起甄华漪那是花样百出。
杨七宝收了镯子,终于露出一点笑,侧开了身子让甄华漪上宫车。
他摩挲着袖中的镯子,眯眼看甄华漪,真是柔媚至极的美人,可惜他一个太监,殷勤侍候她又得不了好处。
宫车滚滚,碾过地上的青砖,恍若惊雷。
甄华漪坐在宫车上,心口闷闷地透不过气来,惶惶无所依的感觉弥漫全身,她慌忙攥紧了腰间装着饴糖的荷包。
她知道今夜是必须去的,可是没由来的,心底有了退缩之意。
寂静的深宫中突兀地有了一声火爆声。
甄华漪低垂的眼睫突然颤了颤,宫车颠簸,杨七宝唾骂了句:“又是烟火署的那群马屁精。”
甄华漪不解地看着玉坠儿,玉坠儿便道:“听说晋王大败夏国军,得胜而归,约莫一个月后就能回长安了,又刚好赶上了冬至,烟火署的人日夜不休地试新烟花要庆祝晋王归来。”
杨七宝接口,隐有得意之色:“烟火署这群人弄出来的东西,根本比不得贺兰家,前几日,咱家被贺兰家请去吃酒,贺兰小公子还亲自见了咱家,这等煊赫世家,烟花也格外夺目,就是在宫里,也难得见到。”
玉坠儿随口捧场:“公公好大的面子。”
杨七宝谦虚了一嘴,道:“贺兰家攀上贵婿,自然少不得打点宫中。”
玉坠儿问道:“贵婿?”
杨七宝嗐了一声:“晋王殿下啊。”
晋王,李元璟的弟弟,李重焌。
杨七宝的声音传进宫车里,甄华漪耳边仿佛响起多年前少年那道清冽亲昵的声音:“换我来给你家做女婿,好不好呀。”
李重焌说话的时候并不真心,但他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眸极为诚挚地盯着人看,就让人心甘心愿相信了他随口的谎言。
甄华漪想,她年少不经事的时候犯了大错。
李元璟对甄吟霜格外不同,甄华漪问起时,李元璟只说是以妻姐之礼相待,并无他意。
甄华漪于是有样学样,待李元璟的胞弟李重焌也格外不同。
那少年郎玩笑无忌,喜怒不定,有时亲热唤她“嫂嫂”,有时说要替兄长做她的夫婿。
甄华漪曾经将他的话当了真。
少年郎虽俊秀,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随李父为大燕征战天下,立马张弓,所向披靡。
燕朝被反军攻破都城后,各地诸侯并起,李家也摇身一变成了一方霸主。
甄华漪以为,李重焌是匡扶燕室的忠臣,她狼狈逃难的时候,每听到李重焌攻克一城,都会雀跃欣喜。
很久之后,他成了新朝的晋王殿下。
他也不曾来救她。
也许,无论是叫她嫂嫂,或是闹着要当她的夫婿,都只是随口的一个玩笑。
她在李氏兄弟心中,根本无足轻重。
兜兜转转,她回到了宫中,成了李元璟的妾室,不再是李元璟仰仗她,而是她仰仗李元璟的恩宠,这段同李重焌的过往,便成了甄华漪的催命符。
甄华漪单单听到李重焌名字的时候,便忍不住心尖一颤。
宫车缓慢,终于驶走到了清思殿,玉坠儿将甄华漪扶下车舆,缓步走上台阶。
甄华漪仰头看着这座宫殿,深吸一口气,脚步不停,她来到殿门口,只觉一团热气混着暖香袭来,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微颤。
杨七宝斜睨甄华漪一眼,然后越过甄华漪轻手轻脚往殿内走,快走到里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副笑模样。
“陛下,甄宝林到了。”
2. 侍奉
一盏纱灯点亮在案头,兽炉口中吐出袅袅绯烟。
皇帝李元璟在读折子,待读到晋王李重焌大破夏国伪帝时,端凝肃然的面色悄然松懈,他微笑起来。
皇帝身旁的太监王保全也适时挂上喜庆的微笑。
听说晋王归来,宫中人心浮动,晋王威望过剩,朝堂之中,依附晋王之人众多,这一回长安,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变局。
好在看圣上如今的神色,是他们这些宫人太过多虑。
毕竟圣上和晋王是一母同胞,听闻幼时兄弟二人感情甚笃。
长大后,兄弟两人各自有了各自的前程,兄长李元璟在长安承担起家族的重任,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二弟李重焌随父亲征战沙场,无往不胜。
当年四面征伐之时,李元璟不曾参与,他留守长安安定后方,虽运筹帷幄施谋用智,可毕竟不如二弟耀目,晋王李重焌在战场上立下不朽功绩,人人都以为,这对兄弟之间必有一争。
没曾想到,先皇李召猝死,李重焌深陷战局,脱身不能,安居长安的李元璟便顺利即位。
王保全笑着问道:“陛下,是有什么喜事?”
皇帝道:“晋王今夜回宫,我们兄弟二人也有许久没有见面了,安排下去,朕今夜要与晋王抵足而眠。”
王保全记下,准备着夜里迎接晋王,他忽想起一件事,说道:“陛下,您今晚召幸甄宝林,只怕宝林已经在路上了。”
恰在这时,杨七宝在殿门口道:“陛下,甄宝林到了。”
王保全冷冷看杨七宝一眼,他和杨七宝颇有些不对付。
王保全和杨七宝虽同为太监,可派系不同。王保全如今是清思殿里太监的头一号人物,可杨七宝依旧没有低头,而是时常跃跃欲试,想要挤掉他自己上位。
王保全混到这位置也不是善茬,怎能容许杨七宝这样的人在眼前晃。
*
甄华漪缓步走进殿内,寝宫温暖如春,她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一眼就看见居中站着的那个着赭黄袍的男人。
皇帝平静说道:“过来。”
甄华漪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皇帝往榻上坐下,仰头看了她一眼,甄华漪顿了一顿,而后低着头跪了下来。
皇帝说道:“朕记得,你从前从不往朕跟前凑,如今是想通了?”
甄华漪说出了准备许久的说辞,说道:“圣上误会了,妾从前只是没有机会亲近圣驾。”
她乖顺跪在皇帝的面前,甄华漪知道皇帝喜欢何种美人,她含着胸,露出了纤弱可怜的姿态,她抬起脸来,将微颤的手放在皇帝的膝上。
这几年来,傅嬷嬷教过她不少讨好男人的手段,她的母后有妖后之称,作为她身边的老嬷嬷,傅嬷嬷耳濡目染的不少。
可是从前她做公主的时候,傅嬷嬷严防死守得紧,生怕母后将自己教成一个以色侍人的祸水,因为她是公主,只有驸马和面首来讨好她的份儿,她断不能有纡尊降贵的可能。
皇帝伸出手放在她的脸颊上,甄华漪握紧了手指,颤巍巍贴了上去,皇帝的手有些冰冷,她不可自控地抖了一下,皇帝猛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甄华漪抬眼去看,看见了他眼底深浅的光。
皇帝的手按住她腰肢时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极为为难的声音:“圣上,贵妃娘娘的宫女急着要进来,说是娘娘病了。”
皇帝放开了手,一下站了起来。
甄华漪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失望,她看着皇帝走了出去,朦胧风灯火光之下,王保全为他披上了墨狐大氅,他冒着寒气大步走了出去。
*
凤仪殿内。
贵妃甄吟霜正在剥一个橘子,她长长的指甲染着蔻丹,往橘肉里用力地戳,汁水挤在她的手上,她清丽的面孔上隐约有黯淡之色。
今夜皇帝要幸她的妹妹甄华漪。
甄吟霜轻轻将橘子放在案上,宫女小心上前,将热水和帕子递到她的手边,甄吟霜净了手,从银盆里瞄见了自己的面孔。
她叹息:“拿镜子来。”
宫女虽不知贵妃娘娘为何在这时候有了揽镜自照的兴致,但她不敢多问,忙取来了镜子捧在贵妃面前。
甄吟霜端详这镜中的面容,忽然觉得不安起来。她一向知道自己生得不如甄华漪,是她的才情和品行让她得到了皇帝的心,可在她心底,总是对皇帝的情谊感到犹疑,若自己更美一点,她就不会这么慌了……
她心思还没转完,就听见殿门口的太监兴奋道:“娘娘,圣上来了。”
甄吟霜面上一喜,拢了拢发髻,忙迎了过去。
甄吟霜小心伺候着皇帝脱下氅衣,皇帝面露无奈之色,道:“不是病着么?这些活儿让下人做就行。”
甄吟霜抿嘴一笑,忽然露出不安的神色,道:“妾不该打扰陛下,今夜时陛下和妹妹的好日子,陛下快回清思殿吧。”
甄吟霜如此懂事,皇帝顿时心中生了愧意,揽着她就坐了下来,甄吟霜好不容易将人引了过来,当下使尽浑身解数,极近讨好之能。
甄吟霜蜷在皇帝怀里,听见皇帝说道:“宝林千方百计要见我,所以我今夜召了她。”
甄吟霜尚且满心柔情蜜意,这时候听见枕边人谈起她的妹妹,甄吟霜只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
方才皇帝的心不在焉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甄吟霜眼中含泪柔声问道:“陛下想要妹妹名副其实做陛下的宝林?”
甄华漪并无册封之礼,宫里给她面子的唤她一声宝林,不给她面子的只叫她一声小甄娘娘。
当年政权几度更迭,甄氏一族曾沦为奴婢,皇帝将甄氏姐妹收入宫中,为她们脱了奴籍,算是帮了她们一把。
细究下来,甄华漪在宫中还算不得嫔妃,着实地位尴尬。
甄吟霜眼中突然有了惊惶之色,像是想起了害怕的东西,她僵硬说道:“臣妾失言,圣上若是喜欢妹妹……”
皇帝拥住了她,他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心里最看重你,你自然知道。至于宝林,我只好给她另一条路了。”
他眸中隐有冷色。
*
清思殿寝殿内,灯火昏暗,宫人们沉默安静,站在角落里宛若灯架,但眼神来回之间,已经把想说的话说了个清清楚楚。
甄宝林这样被撂下,仔细算算,也有了好几回。贵妃不知为何偏偏和妹妹过不去,每回甄宝林侍寝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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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找借口将圣上勾走,今日又是如此。后宫无聊的妃嫔们等着看今夜姐妹相争的笑话,有人宫里设了赌局,清思殿有几个宫女就赌了钱。
甄华漪对众人的打量熟视无睹,她安静地在寝殿内等候,只用手握了握腰间的荷包,殿内一片窒息的静谧,听得更漏声滴答滴答。
寒意渐渐重了,甄华漪忍不住拢了拢外衣,这时候皇帝去了凤仪殿应当不会回来了,他没留下只言片语,甄华漪略带犹豫,不知是继续等下去,还是悻悻回绿绮阁。
王保全也不知去了哪里,甄华漪想问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甄华漪咬了咬唇,还是决定回宫,她并没有资格在清思殿待上一宿。她走出寝殿,过了几道门,经过正殿之时,忽见有人从殿门口大步走了进来。
她身旁的宫女顿时慌张道:“请宝林回避。”
甄华漪隔着濛黄的垂帷往外看了一眼。
来人身披墨色大氅,带着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风风火火的,有些不同寻常。
一阵冷风刮过,吹灭了灯树上的几盏火光,殿内更暗了些。
他高挑的身影蒙在昏暗的灯火中,乌黑的眉眼,皙白的面容。
李氏兄弟都生得极好,若非位高权重,恐不少人会生出不敬的心思来。
男人随和不羁的神色中隐着一股锐利之气,中和了俊秀之色,直让人不敢逼视。
甄华漪匆匆瞥一眼就安静地垂下眼睛,不得窥视君王。
她忍不住想,是凤仪殿甄贵妃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甄华漪退回寝殿,心神不宁地想着外头的皇帝。
他回来了,为何不进来?
甄华漪在寝殿枯坐了良久,她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搏一搏。
寝殿里很安静,似乎清思殿出了什么事,守在外头的宫人都忙着去应付去,于是甄华漪这里一时间没有人守着。
甄华漪小心翼翼避开众人往外走去,她对清思殿极为熟悉,这是她幼年常来的地方,她知道除了寝殿外,哪处适合歇息,她也知道从哪里走不会被宫人发现。
她提着一口气,走到了清思殿东阁,隔着窗纱一望,里头果然坐着皇帝。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昏昏暗暗,胡床上坐着的男人一身的狐裘氅衣并没有解下,他微仰着头,似乎睡着了。
甄华漪轻轻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惊醒了里头的人。
他的目光沉沉地压了下来,看向了甄华漪,不知何时,宫人安静地离开了寝殿。
甄华漪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她抬头,眼中晕着盈盈的光,她道:“您回来了。”
她谨记傅嬷嬷的教诲,还有记忆中的父母相处之道,她果然是“妖后”之女,勉强算是有一点谄媚的天赋。
她伸手去解皇帝身上的氅衣,濛濛的灯火之下,氅衣有些发褐,狐毛染着暖黄的光。
她踮脚去拉氅衣上的系带,男人身上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闻到自己胸口的燕宫秘香开始散发出丰腴甜美的气息,傅嬷嬷没有告诉她,这东西同样会让她发热。
男人他冷峻的眉眼有些严厉,乌目紧盯着她:“你在做什么?”
3. 错认
寝宫里晕黄的光覆在甄华漪的眼前,她仿佛看不清面前的人一般,她眨眼,费力仰着头,只敢去看他轮廓凌厉的下巴。
她的手指因男人的话而颤了颤,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妾伺候您歇息。”
她抬高手指要去扯他氅衣上的系带,太过紧张,冰凉的手指却触到了他的喉结。
她指尖被烫得一抖,男人身体的温度让她觉得万分不适。胸口的燕宫秘香幽甜的气息一丝一缕地冒了出来,被她的体温熏染得愈发馥郁。
甄华漪感到手心微微冒了汗,不知是因为太过局促,还是被这秘香激出了妖后之女的本性。
她慌乱要撤开手,却感到手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骨头里的热气将要冒出来一般,她霎时间脸红得要滴血。
她踮脚有些久,小腿微微发酸,慌忙撒手之际根本站不稳,直直就要扑到面前人的怀里。
甄华漪羞恼,她希望皇帝不要误解,她并不是在投怀送抱,但转念一想她今日就是要做这件事,何必惺惺作态,于是她闭上眼睛,颇有些破罐子破摔。
预料之中的拥抱并没有到来,男人一把拽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甄华漪感到手腕被锢得生疼,男人的力气实在是大,她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担忧,害怕他将自己的手腕折断。
甄华漪抬头,不期然撞进了他的眼睛中,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冷淡与厌恶俱有,种种情绪尖锐地扎进甄华漪的脑子里。
皇帝离开之前一切正常,甚至还颇有意动,他为何突然间转变了态度。
甄华漪转念一想,皇帝喜欢甄吟霜那般矜持的,或许是看不中她浅薄浪荡的勾.引。
甄华漪决定解释一番,她并不是故意要跌到他怀里的,她抿了抿唇,刚要说话,他骤然松开了她。
甄华漪毫无防备之下跌到在地,她轻微地“嘶”了一声,并不是跌疼了,而是手腕上的疼痛愈发明显,她低头一看,白生生的腕子上已经勒出了一道红痕。
皇帝干脆利落转身,转身之际衣摆旋起一小阵凉凉的风,这凉意刮到甄华漪的脸颊,甄华漪瑟缩了一下,而后失落想到,这是皇帝今夜第二次离开,明日宫里大约会谈论她好久。
甄华漪挣扎了一下,戚哀道:“别走……”
在她视线中,那双鹿皮靴忽又转了过来,在她裙摆一寸的地方停下,他弯下腰,扼住她尖尖的下巴。
他冷声道:“你在玩什么把戏?”
甄华漪不明所以,她的目光柔柔地拢着他,慢慢从眉骨滑到嘴唇,甄华漪略带分心地想,从前在她眼中,皇帝和李重焌有很大不同,现在她看着皇帝,却几乎以为他是李重焌了。
五年时间,改变了她良多。
甄华漪的目光缓慢地打量着他。
几息之间,男人扼住她下巴的手愈发用力了起来。
他并非皇帝,而是晋王李重焌。
大败敌军后,他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竟是提前了半个月回到京中,今夜他秘密进宫,有重要军情要与皇兄商量,他风尘仆仆进了清思殿,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曾是兄长的未婚妻,如今是兄长的妃嫔,却依旧不改风流本性,竟在今日寻机诱惑他。
燕朝尚在时,甄华漪以势欺人,虚伪造作,嘴甜心冷,那时候李重焌野心勃勃,怎甘心做她的面首,屈居人下。
如今他终于挣脱束缚,自是一丝一毫关系都不想和甄华漪牵扯。
皇帝将甄氏姐妹纳入后宫的消息传来军帐时,李重焌神色不改,言笑如常。
他没想到今日在清思殿见到甄华漪,会让他陡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愠怒。
他松开手,居高临下看着甄华漪,她抬眸看着他,泫然若泣,她轻咬着嘴唇,黏腻的檀红口脂微微晕开,她狼狈得很,仿佛被人狠狠尝过。
鼻尖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幽冷甜蜜的香,他不知为何今日火气过盛,看着甄华漪,竟会想到那些事情上来。
李重焌按捺住某种悸动,头脑分外冷静地想着从前甄华漪的样子。
从前的甄华漪也擅长周旋于少年郎之间,不过那时候她更习惯以势相逼,就算说喜欢说些甜言蜜语,也太过稚嫩青涩,无关风月。
李重焌拧住眉,又渐渐松开,不管甄华漪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总归他和她之间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不必有什么往来。
李重焌收回所有情绪,正要移开目光,却看见她肩膀猛地一颤,而后低下了头,慌张去扯衣襟。李重焌不明所以,循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她用手掩上胸口,动作没有李重焌的目光快。
甄华漪进寝殿侍寝,多余的衣裳除了,身上仅着亵衣和单薄寝衣,她摔倒在地,动作之间寝衣已经敞开了些,露出其中藕荷缎面的抹胸。
李重焌投去一眼,正要转开,却看见她的抹胸生生崩开了线,李重焌只觉眼前一跳,雪崩一般的白涌入他的眼中。
香霭徐徐,钻进李重焌的肌骨之中,让人生出了痒意,所以当甄华漪将脸颊贴在他腿上时,他忘了推开。
夜色沉沉,廊下宫人安静侍立在灯烛之下,不知过了多久。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乌黑的发顶,他用手按住她的后颈,情不自禁让她更近一些。
殿内水渍声隐秘地响起。
方才甄华漪摔倒之际,不小心碰倒了桌几上的茶壶,水痕乱糟糟地溢满桌面,堆积在边缘,不断累积、累积……迟迟落不下来。
不上不下的时候,李重焌陡然清醒过来,他不顾自己依旧状态狼狈,硬生生推开甄华漪的脸颊,氅衣遮掩下,看不出丝毫不妥,里头却吓人得很,他端正站着,只是衣摆处微微凌乱。甄华漪跪在地上,眼角溢出泪,用衣袖掩着唇,咳嗽了良久。
*
靡靡宫室,内侍步履间擦出轻微的响声,杨七宝安静地来到东阁前。
今夜是甄宝林承宠的日子,王保全因为贵妃的缘故,或许不愿意牵扯其中,只叫了他一个徒弟来守着,杨七宝却想着要在皇帝面前都露露脸,于是把王保全的徒弟换了下来。
杨七宝没有细想为何今夜皇帝要在东阁幸甄氏,他来到门外,殿内只有黯淡的一点光,胡床上影子重叠着,颤巍巍挣扎着。
隐约似乎有人难以承受地轻哼了一声,娇颤颤的,让杨七宝听了都心间一抖。
但忽然之间,胡床上的高大身影站了起来,直冲冲往门外走来,杨七宝心中一骇,躲避不及,门就已经开了。
杨七宝狼狈摔到在地,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神色淡淡,目光凌厉:“看见什么了?”
杨七宝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头恨不得埋在地砖下,他道:“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
杨七宝心里暗恨,这才明白过来,今日是遭了王保全的算计。
男人沉沉看着他,看得杨七宝如坠深渊,半晌,他才道:“将里头的人送回去。”
杨七宝心里一松,正要谢恩,又听见他说:“再回来领罚。”
杨七宝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冷汗,进到内室,将甄氏请出去。
甄氏并未多言,衣着端庄,神色也平静,只是用衣袖掩着唇,似是有些不安,杨七宝心下一松,暗想尚未铸成大错。
杨七宝带着甄华漪走了出去,出门时,已不见男人的人影。
他听见甄华漪小心翼翼问道:“圣上是对我生气了么?”
杨七宝惊奇地望她一眼,苦涩说道:“比这更糟糕。”
杨七宝将甄华漪送回寝殿,不敢耽搁,回来东阁,跪在地上等候李重焌的发落。
这事当然不敢叫皇帝知晓,若是皇帝知晓了,晋王不会放过他,皇帝更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只敢盼着晋王不敢声张,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杨七宝头低得很低,他看见胡服衣摆下一双尚沾着泥土的鹿皮靴出现在他眼前,宫廷之中,人人精细,很少有晋王这般不讲究的人。
若是看见旁人如此,杨七宝定会偷笑了,眼下他却一丁点都笑不出来。
他听见李重焌道:“你死后,本王会安顿好你的家人。”
杨七宝毛发直竖,立刻抱着李重焌的腿痛哭流涕,丝毫不顾他靴上的泥土:“殿下饶命,奴婢罪不至死啊,奴婢会守口如瓶,奴婢发誓,若是说出去半个字,奴婢全家不得好死……”
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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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哀嚎打动了晋王,杨七宝终于听见李重焌大发慈悲说道:“好。”
杨七宝霎时间感激涕零,但他又一时犹豫,不知晋王是答应了留他一命,还是要他全家不得好死。
正在他纠结要不要开口问的时候,却见到另一个另一个太监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保全。
王保全一见李重焌站在这里面色不豫,地上还跪了一个面白如纸的杨七宝,他心说坏了。
王保全的确是故意设计让杨七宝来守东阁的,他等着杨七宝把晋王认错成皇帝,然后倒大霉。
但现在看着东阁的情景,他冷汗直冒,害怕自己做的太过火。
王保全问道:“殿下,杨七宝犯了什么事了?”
李重焌面上适时浮起怒容:“说说。”
王保全悄悄忖度李重焌的神色,是生气了,但不是怒火中烧,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他对杨七宝斥道:“还不快说,莫非要等着拉去宫正司再说?”
杨七宝怎敢当着李重焌的面说他看见了什么,他咬了咬牙,马上捏了一个借口:“奴婢……打碎了茶盏,冒犯了晋王殿下。”
李重焌淡淡觑他一眼。
杨七宝心里发苦,知道这不痛不痒的罪名未能让晋王殿下满意,他又道:“奴婢在背后议论殿下,说了些闲言碎语,奴婢该死!”
王保全瞪大了眼,偷偷望了一眼李重焌,不敢问杨七宝究竟胡说了些什么。
李重焌扫视了周围一圈,问道:“你们都听见了?”
其余宫人噤若寒蝉,两股战战,都只是摇头。
李重焌道:“那好,日后本王再听到一星半点的胡话,自是饶不了你们。”
晋王素来率直,王保全对他的话信了六分,王保全用阴毒的目光环视四周,宫人们都垂下头来。
王保全道:“殿下的话可听清楚了?今日之事,若让咱家知道有人乱传话,别怪咱家不客气。”
宫人们唯唯诺诺应了,王保全悄悄擦了头上的冷汗。
他威胁完宫人,正要对着李重焌卖个好,那边李重焌已经大步走远了。王保全一时间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若不是杨七宝得罪了晋王,他还没理由处置杨七宝震慑众人。
王保全派人将杨七宝拖去了宫正司,这才往寝宫走。
走进寝宫前,他一琢磨,坏了,不会让这两人碰上了吧。
王保全推开了门,看见甄华漪端端正正站在殿中,王保全留心打量了一下,她发髻齐整,神色平静,只是用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
王保全试探着问道:“宝林是出去冻着了?”
甄华漪道:“劳公公担心,我并没有出去,大约只是隔着帷幔吹了吹冷风,我方才瞧见圣上……”
王保全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皇帝并没有回来,甄华漪瞧见了谁,做了什么?
甄华漪将王保全的神色收入眼底,道:“隔着帷幔瞧见了圣上匆匆走了过去,他却并不来寝宫,我心里不安,想问问公公。”
王保全一听这话放下了心,原来是隔着帷幔远远瞧了一眼。也是,晋王和甄宝林,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哪那么容易碰上。
王保全不接话茬,对于甄华漪说的“圣上”,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滴水不漏地说道:“宝林,奴婢送您回宫。”
甄华漪没有意外,点头道:“有劳公公。”
回去的宫车异常地沉默,负责今夜甄宝林侍寝之事的杨七宝被拉去了宫正司,甄宝林完璧归赵,他们这些人讨不上半点好处,还在寒风中冻了一宿,真是晦气极了。
回程这趟,每个人苦着脸,算得上是凄风苦雨。
甄华漪扶着玉坠儿的手全须全尾地回来,傅嬷嬷站在绿绮阁门口,满心苦涩。
傅嬷嬷张口想问什么,甄华漪冰凉的手按住了她的手背:“进去说话。”
甄华漪坐在矮榻上,傅嬷嬷给她添上一层毯子,甄华漪端着热茶并没有喝,热气熏着她的眼睛,她虚虚看着眼前的水汽,问道:“圣上今夜来了凤仪殿后,出去过么?”
东阁灯火太暗,她也不曾抬头。
今日她见到的,究竟是不是皇帝?
4. 晋王
西偏殿消息不灵通,玉坠儿出去打听了半晌,也没问出个什么有用的消息来。甄华漪想着夜色已深,便作罢。
晚上歇息的时候,甄华漪让玉坠儿化了一碗蜂蜜水喝,却去不了喉咙里挥之不去的异物感。
她低头嗅了一下,周身还有那股淡淡的燕宫幽香。
她有些后悔今夜的举动。
傅嬷嬷在侍寝前叮嘱过她许多,傅嬷嬷知道皇帝待她冷淡,怕皇帝起不来兴致,便教她主动一些。
傅嬷嬷点点她的手,又点点她的唇,压低声音教了她许多,她涨红着脸一一记下。
怪只怪她那时候摔在地上,恰好对着他腰下,便照本宣科地做了,陡然触到的时候吓她一大跳,他面上看着冷,其实可一点儿也不冷淡,她想退,却被掌住了后脑勺。
她回想着,那时候他们两人好像都有些不冷静。
甄华漪躺在被褥里揪紧了衣裳,她不知为何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事情中途生生停了下来,一脸阴沉地走了出去,殿外的动静甄华漪一点也听不到,仿佛是有太监被发落了。
事情好像很正常,可甄华漪总觉得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于是她故意隐瞒了他们在寝宫做过的事,这种事羞于说出口,就算是问到皇帝跟前,她的小小谎言,也可以谅解。
甄华漪辗转难眠,翻来覆去一晚上,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终于睡着,不过略睡了一会儿,她就醒了过来。
后宫妃嫔每日清晨都要去皇后的立政殿请安,平日里推说病了还好说,毕竟甄华漪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宠宝林,今日可不行,大家都等着看她笑话,她若称病,那是漏了怯意,那等苍蝇虫豸一般的人就能循着血腥味把她吃个干净。
这几日天儿冷,昨日玉坠儿在炭盆里多放了几块红萝炭,将屋子里烧得热烘烘的,大清早她推了门,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大雪,顿时犯了愁。
宝林冬日里能撑场面的行头就那身旧狐青裘衣,只是前些日子被勾破,送到尚衣局修补去了,尚衣局的宫人们懈怠宝林,到如今还没送过来。
玉坠儿低声不忿说道:“尚衣局那些人捧高踩低的,我不服问了她们两句话,她们就夹枪带棒地笑昨夜的事儿,笑宝林还是个黄花大姑娘……”
傅嬷嬷忙制止了她:“别说了。”
玉坠儿在屋外和傅嬷嬷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件事儿,根本没有发现被屋里的甄华漪悉数听去了。
甄华漪悄摸摸地起床,打算装不知道这回事。
玉坠儿挑着大红毡帘走进了屋,见甄华漪醒了,忙伺候着她起来,拧帕子洗漱的时候,玉坠儿“呀”了一声。
甄华漪问道:“怎么了?”
玉坠儿摸摸甄华漪的嘴角,说道:“许是昨夜烧炭火气太重,娘娘唇上都裂开了些。”
甄华漪摸了摸嘴角,险些脸色骤变。
昨夜的事她刻意想要遗忘,却在今日又明晃晃地跳到了她跟前。
甄华漪脸红烧似地红,喉间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她稳住声线,道:“是上火了,喉咙也不舒服,待会儿化一盏蜂蜜水来。”
她自己听出来了,她的声音像手指擦过绒布,隐约有些低哑,玉坠儿一无所知的样子让她暂且放下了心,可是皇帝后宫中的妃子眼睛毒辣得紧,不知她们是否能看出不妥来。
玉坠儿和傅嬷嬷伺候着甄华漪收拾妥当,临出门时,玉坠儿给甄华漪披上一件半旧的貉裘,貉裘相较狐青裘要廉价许多,甄华漪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甄华漪捧着手炉到立政殿请安的时候,甄吟霜才刚刚起身。
甄吟霜伺候着皇帝穿衣,晨光熹微,屋内一片温馨安详。
甄吟霜扫了一眼侍立一旁的美貌婢女,心中纠结万分。她久久无孕,御医暗地里告诉她,她极难受孕,她想要有时想要劝皇帝幸她信任的宫人,生下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有时又拿不定主意。
皇帝穿好衣裳,自始至终没有看美貌宫人一眼,甄吟霜送走皇帝,转身坐在美人榻上,蹙着眉按了按额头。
宫女走到她身后,遣走了其他宫人,手法娴熟替她按头,宫女说道:“娘娘是心善的人,可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那些宫女儿若能给娘娘生个孩子,那是她们的福气。”
甄吟霜幽幽叹口气:“可我于心不忍,夺人子嗣毕竟是伤了阴德。何况,那是要我亲手将圣上推给别人。”
宫女道:“娘娘就是太过心善了些。”
*
皇帝去上早朝之前,将王保全提过来问了昨夜的事。
王保全说道:“昨夜晋王殿下赶回来,没有等到陛下,就歇息在了东阁。”
皇帝道:“是朕昨夜忘了这一茬……”他若有所思,说道:“朕考虑不当,晋王昨夜仓促入宫,若让太后知晓,又要生出一番风雨,王保全,你吩咐着清思殿人,不要传出此事。”
皇帝和晋王虽是一母同胞,可兄弟二人并不是一起长大的,太后和先帝离心,从小就带着李元璟养在身边,对李重焌却是不管不问,甚至,在李元璟承继大统之后,对李重焌还多有防范。
王保全又道:“还有一事,杨七宝昨夜冒犯了晋王殿下,奴婢打发他去宫正司了。”
皇帝不以为意,只轻轻颔首。
皇帝下朝回到清思殿。
前朝政事繁杂,大臣们针锋相对吵了一上午,直到现在,他还觉得脑仁直疼,他扬声道:“请甄贵妃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甄吟霜盈盈的泪,一想到这些,他头更疼,他叫住了将要出去的王保全:“等等。”
皇帝皱眉想到,从前在燕宫之时,妖后势大,甄吟霜不知受过了多少委屈。
甄吟霜性情柔弱善良,进宫以来对妹妹毫无芥蒂,反而时时照拂,他看在眼里,总是放心不下。
甄华漪心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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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蜜腹剑,甄吟霜怎能防得过她?
他必须得警告甄华漪,让她生不出一点忤逆甄吟霜的心思,让她看明白如今的身份。
皇帝缓缓说道:“唤甄宝林来,陪朕去内苑走走。”
*
甄华漪刚从立政殿给皇后请安回来,自然少不了唇枪舌剑的,甄华漪只装傻不知,后面便没人在意她了。
甄华漪刚在绿绮阁坐下不久,就听御前的人来传唤,说皇帝要在内苑见她。
傅嬷嬷和玉坠儿霎时间欣喜起来,傅嬷嬷忙着翻出了那只小锡瓶,甄华漪蓦地想起深夜的事,脸颊微红,她摇摇头,难为情说道:“嬷嬷,现在是白天。”
她强调:“在内苑。”
傅嬷嬷不以为然,但看在甄华漪面皮薄,也不为难她,只是嘟嘟囔囔道:“白天也没什么打紧的。”
甄华漪看着傅嬷嬷将小锡瓶受进匣中,打定主意再不碰这燕国秘香。
昨夜的事让她耿耿于怀,她怎能做出那般出格之事。
甄华漪对着铜镜补了胭脂和香粉,直到唇边的伤看得不甚明显,她才放心走出了门。
内苑六角亭中,王保全在扇炉子煮茶,皇帝坐在一旁。
甄华漪上前行礼,她半蹲着福身:“圣上万安。”
等了许久,皇帝却没有叫起,甄华漪心里一沉,只听得皇帝道:“王保全,带人都退下。”
王保全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甄华漪低头跪了下来,她感到下巴一痛,被人扼住了下巴,她抬头,看着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皇帝冷冷说道:“朕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朕却没闲心理会,但若你有半分心思要害贵妃,朕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甄华漪半晌没有反应只能呆愣愣看着他。
她垂下了眼睛,说道:“妾明白。”
桎梏松开,甄华漪感到下巴上迟钝的痛,周围很安静,只有茶炊滚滚的水声,良久后,她听到皇帝道:“起来。”
甄华漪跪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身形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站直,这才撇开眼神。
皇帝道:“陪我走走。”
甄华漪安静地陪侍在皇帝身后,谦卑地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寒冬腊月的,内苑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但两人沉默地走了许久。
甄华漪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皇帝喜欢她的陪伴,她明白皇帝大约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训斥她的事,他怕牵扯到甄吟霜。
两人缄默无言,气氛沉默尴尬到怪异,身后随侍的宫人们也都大气不敢出。
恰在这时,水榭中懒洋洋地走出了一道青色的人影。他像是午睡才起,旁若无人地出现在禁宫之中,身上鸦青缠枝莲花纹袍衫微皱,一番落拓不羁的模样。
他意气昂藏,一见皇帝就快步走了过来,笑道:“见过皇兄。”
话音未落,甄华漪浑身一颤,脸色顿时白如金纸。
5. 旧事
甄华漪站在皇帝身后,望着和皇帝极为相似的面孔,心中如惊涛骇浪。
李重焌身形高挑,站得并不端正,笑眼望向这边,神采飞扬,他和皇帝生得相似,神态却肆意松泛不少,行动之间,矜贵清隽。
他腰间别着两把宝剑,一名紫电,一名青霜,在日光下金辉银耀,这便是大名赫赫的晋王双剑了。
飒沓如流星的年轻将军,张扬肆意的双佩剑。
甄华漪在阳光下一晃神,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甄华漪同李重焌的过往,已经是五年前的旧事,再见李重焌,竟觉得仿若生人。
五年过去,他如今风神秀彻,光华蕴藉,不负李氏簪缨名门风度。
五年前,李重焌一身胡服出现在燕室奢靡宫廷里,身上那股边塞的粗粝之感引得宫娥频频发笑。
李重焌却并不在乎,他出身不差,因此行事格外洒脱随性。
甄华漪身边都是世家浮华子弟,见了他这样不羁的,便心生好奇。
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李重焌也大不了许多,记忆中灼灼桃花下的相伴,现在回忆起来,不过是小孩子的过家家。
现下,她见了李重焌,心里只挂念着一件事。
李重焌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甄华漪本就对昨夜的事惊疑不定,夜里灯火昏暗,她又被秘香弄得眼饧耳热,离开清思殿后,冷风将胸脯上的幽香吹散,她头脑冷静了一下,终于察觉到其中的怪异。
对面之人太过强势,几乎不像平日她见到的皇帝。
她眼前浮现了皇帝和晋王两人的面容,他们兄弟二人长得极为相似,若是灯火黯淡一些,说不准真的会认错。
她又觉得自己是太过疑神疑鬼,李重焌在夏国征讨,还有半个月才能回京,夜里之人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听傅嬷嬷说,有些男人在床笫之事上,会变个模样,大抵就是皇帝这般吧。
甄华漪却没想到竟在这里白日撞鬼,撞见了李重焌。
甄华漪低下了头,害怕被人看出不妥。
她说服自己,就算李重焌今日在宫里,昨夜那人也不一定是他。
皇帝看见李重焌,声音略带无奈地说道:“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重焌笑道:“方才去了长乐殿见了母后,母后嫌我烦,我自己也烦,就转到了这里,快到晌午,日头晃人,就索性在水榭里睡了一觉,皇兄可不要怪罪臣弟。”
皇帝哈哈一笑:“怎会怪罪你?”
两人兄弟情深说起了话,甄华漪站在皇帝身后,自始至终李重焌也没有投来半点目光。
甄华漪松开了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是她胡思乱想了,许是看多了傅嬷嬷找来的不着调的话本,怎能将这等离谱之事往自己身上想。
甄华漪抿了抿唇,唇角有一丝微微的痛,她担心唇角的脂粉掉了,情不自禁拿帕子去压,忽然觉得头顶隐隐约约的有道目光。
她心一紧,拿着帕子的手指一抖,她抬眸去看,李重焌依旧在和皇帝讲话,面对皇帝,他的目光并没有低垂半分。
甄华漪转眼一看,是李重焌身后的扈从在痴痴盯着他瞧,扈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傻傻的,甄华漪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那扈从霎时间红了大半张脸。
甄华漪难得松懈半分,忽然察觉到对面李重焌望着她,像是被太阳照到一般眯了一下眼,甄华漪忙移开了眼睛。
这时波澜又起,皇帝突然转过身来。
甄华漪的手躲在袖子里,几乎把帕子搅碎了,李重焌和皇帝同时看向了她,她无所遁形,心口砰砰直跳,昨夜的事情仿若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好久没同皇兄赛马了,不知皇兄夜夜美人在怀,可曾落下了马上的功夫。”李重焌笑道。
萦绕在面上的目光终于淡去,甄华漪有些后怕地垂下了头。
皇帝兴致勃勃道:“好,我要好好同你比一比。”
他命王保全去取他的马鞭,同李重焌往前走了两丈路,甄华漪咬了咬唇,皇帝没有让她退下,她只好跟了上去。
李重焌扫她一眼,看向皇帝道:“皇兄要携美同去?”
皇帝这时才想起了一旁的甄华漪,他淡淡吩咐:“宝林回宫去,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甄华漪福了福身子,乖顺退下。
甄华漪退下后并没有马上回凤仪殿,她快走了几步,追上了前去取马鞭的王保全。
王保全转身的时候一愣:“哎呦,甄宝林,有什么吩咐?”
他说得客气,但像甄华漪这种小妃嫔哪敢“吩咐”他?
甄华漪斟酌着说道:“昨夜圣上去了贵妃宫里,回来后却不见我,而是让公公将我送走,莫非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恼了圣上?我实在惶恐,劳烦公公帮我解解惑。”
甄华漪昨夜对王保全提及了“圣上”,王保全这样的老油子没有否认,却也没有确认,甄华漪越想越难心安,打定主意今天再试试他。
王保全一听甄华漪这话,就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今早皇帝交代过不许将晋王昨夜的行踪泄露出去,得了皇帝的许可,王保全说起谎是张口就来:“娘娘多虑了,圣上回来,是记挂着娘娘,走,自然是圣上有急事,这急事儿嘛,不就是今日这事儿吗?”
王保全笑着往前望,甄华漪也转脸往那边望,正看见皇帝和李重焌渐渐远去的背影。
王保全没有含糊,昨夜就是皇帝,若昨夜不是皇帝,谅他王保全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谎。他还暗示了她昨夜皇帝匆匆离开的原因,是昨夜得知了李重焌今日回来的消息。
甄华漪有些心虚地想,王保全也并不了解内情,昨夜其实是皇帝恼了她。
“那甄宝林,奴婢就先走一步了。”
甄华漪含笑立在风中,看着王保全小跑着跟上了皇帝,她用手指拂了拂微乱的鬓发,目光虚虚地笼住李重焌模糊的背影。
果然是她胡思乱想了。
甄华漪心口一块大石落地。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看见玉坠儿抱着一件衣裳走进去,甄华漪仔细一看,正是那件送到尚衣局的狐青裘。
甄华漪想起来,早上玉坠儿还暗地里和傅嬷嬷抱怨尚衣局捧高踩低,这时候竟补好送回来了。
玉坠儿喜滋滋说道:“小钱公公竟还挺好心,听我抱怨一句,就帮娘娘去尚衣局催了一遭,这不,送来了。”
甄华漪眉头轻蹙,玉坠儿说的小钱公公并不是绿绮阁的人,他似乎有个干爷爷正是尚衣局的,他虽与玉坠儿平日交好,也很少这样出面帮忙。
甄华漪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玉坠儿道:“奴婢也是,但昨儿娘娘不是要打听晋王殿下嘛,我就去问了小钱公公。”
甄华漪一听到这话,不由得指尖一抖。
玉坠儿将裘衣捧到甄华漪跟前,说道:“娘娘您看,补得还挺好。”
甄华漪接过裘衣,往内室里走,她坐下,听玉坠儿说道:“早上听小钱公公说,晋王殿下回宫了,他说殿下急着回宫,是为了和贺兰家议亲。”
贺兰家是太后的母族,是家大业大的陇西家族,屹立两朝而不倒,且因下注李氏一族成功,在本朝更为煊赫。贺兰太后的弟弟贺兰恕是当朝尚书令,也被尊称为贺兰相,贺兰恕有两个女儿,就是贺兰家五娘子和六娘子。
甄华漪没理会玉坠儿对李重焌婚事的议论,她坐在榻上,用手抚着缎面,拧眉看尚衣局送来的裘衣。狐毛蒙茸鲜亮,修补得几乎看不见曾经破损之处。
甄华漪有些意外,照理说尚衣局糊弄她敷衍她才是正常。
甄华漪垂眼,想着玉坠儿方才说过的话,小钱公公、尚衣局……
甄华漪想起来一件小事,五年前有次她在燕宫私见李重焌的时候,不小心被尚衣局的吴太监瞧见了。
当时李重焌背对着吴太监没有发觉,甄华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有声张。
吴太监倒是命大,安安稳稳活了五年,还荣升了尚衣局的管事太监。
这次,莫非是吴太监见李重焌回来了,又有小钱传话说绿绮阁在打听晋王,所以吴太监以为她和李重焌依旧有什么关系?
李重焌离长安五年,一回到长安,宫里宫外人心浮动,连尚衣局的太监都拐着弯,百般讨好一个可能和他有联系的人。
甄华漪攥着裘衣,手指缓缓用力。
昨夜一整夜她都在担惊受怕,害怕那人是李重焌,更害怕的是东窗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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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换一种思路想,若昨夜是李重焌,她真的会死吗?
往前一步或许不是绝境而是活路。
她和李重焌算是有一份旧情,李重焌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定,他可以帮自己走出这笼鸟槛猿的困境。
她一无所有,只有美色足以惑人,可身为皇帝妃嫔,偏偏不能以身躯为诱。
桃花面颊,丰肌腻体,怎能奉于外人享用。
她别无他法,只能试着以假意换真心,不谈风月,只谈感情。
千万要小心应对。
甄华漪缓缓松开了手指,心中已经有了决议。
她松开裘衣,心里却止不住有几分厌倦。
自小在燕宫长大,她身边都是高雅又虚浮的人,她学的都是柔媚虚假的把戏。
就连逃难之时,她也是被当地豪族精心供养,预备利用她的身份给胜利者献媚。
或许她太过天真,但她的确有某些时刻,盼着过些真实的生活。
*
赛完马,已是黄昏,李重焌随手将缰绳扔给身旁的太监钱葫芦,满身汗气地走进晋王府。
太监钱葫芦本名钱福禄,是李重焌身边最得用的伴当,李重焌嫌弃钱福禄三字拗口,喜欢就叫他钱葫芦。
见李重焌不在身边了,钱葫芦悄悄瞪了侄子钱通宝:“你在宫里的时候盯着宝林娘娘发什么愣?”
钱通宝呆呆道:“侄儿没见过宝林娘娘那般好看的人,她还对侄儿笑呢。”
钱通宝立刻挨了一个大耳巴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咱家迟早要被你个糊涂虫害死。”
见钱通宝眼泪汪汪,钱葫芦又软了心肠:“罢了罢了,往后你可留心着,宫里的事没那么简单,别一不小心掉了脑袋。这回殿下回来,进宫的时候多着呢,太皇太后想皇孙儿想得紧,殿下怕是要经常去万寿殿看看。”
钱通宝又犯糊涂了:“方才听哥哥们说入宫的事,侄儿还以为是要去长乐殿呢,诶?怎么不是去太后宫里?”
钱葫芦沉下了脸:“多嘴,不该问的就别问。”
钱通宝又知道自己多嘴了,这回他不劳烦钱葫芦动手,轻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缩着脖子,一溜小跑着跟上了李重焌。
李重焌穿过廊桥,要去净房洗一洗浑身的汗气,却在廊桥上遇见了特意来堵他的张固。
李重焌拱手,作一个纨绔样子:“还未恭喜张侍郎左迁。”
李重焌回得突然,朝廷对他们的封赏尚未争清楚,但张固出身名门,才能出众,先被封了个侍郎。
张固正是要和李重焌讨论此事,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知是福是祸,朝中中书令前日猝死,空了个位置出来,臣稍微打听了一下,殿下却是朝臣众望所归。”
李重焌听罢拧了眉头,张固见李重焌思索,不敢叨扰,先行告了退。
李重焌除了衣裳进了净房,大半人高的浴桶于他而言却有些狭小,他沉入浴桶中,水哗啦啦地溢出撒了满地。
李重焌闭眼皱眉仰在浴桶中,滴答滴答的水声蓦地将他拉回到了昨夜,昨夜水渍声细微,却宛若震雷,轰得他耳膜鼓胀,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甄华漪濡湿的唇。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冷意。
甄华漪她怎么敢,在兄长的眼皮底下使尽手段勾.引他。
他望向了窗外怔怔出神,那里斜倚着几株含着白雪的红梅花萼。
李重焌忽而记起从前在燕宫中的一段画面。
着鲜亮红裙的甄华漪悄悄在桃花树下蒙住他的眼,素来轻佻肆意的少年郎面色薄红,神色顿然肃然。
少女声音甜美又凉薄:“母后只想我嫁李家,我嫁给你可好?”
自然不好,在少年李重焌的心中,兄长是能够撑起家族的松柏,而甄华漪和自己的仅有的关系,只能是叔嫂而已。
他也心知肚明,甄华漪对他的种种暧昧,不过是为了气一气兄长。
李重焌从浴桶中站起,水珠从乌发上淌下来,打湿了他的眉眼,顺着他的喉结流下。
他皱眉,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
李重焌神色淡淡,踏出了浴桶,拖出一地水痕。
他取来干帕子,将嘴唇狠狠一抹。
6. 接近
李重焌回京几日,收到众多长安权贵的宴会邀约,一时间炙手可热。
但李重焌竟闭门不出,让权贵们忐忑又惶惶。
回京以来,他暗地里拜访的第一个人,却是权势不显的京兆尹潘育,若传出去,定是让长安众人摸不着头脑。
潘府,潘育心中惴惴地看着对面坐着的晋王殿下,并不清楚这位贵人的来意。
袅袅茶水汽中,李重焌开口了:“我想请潘公查一桩当年旧事。”
潘育连声道客气,道:“殿下请讲。”
李重焌缓缓说道:“当年我养父母徐氏灭门惨案。”
潘育笑容顿僵,感到后背渗出了点点冷汗。
潘育心中恍然,怪不得李重焌会首先来拜访他。
京兆尹是一把锐利至极的剑,但潘育出身低微,又没有家族势力,怎敢真的对权贵们动刀子。他是空有高位,实则不堪一击。
潘育挤出笑容来,费尽心思糊弄。
李重焌微笑,看起来是被他糊弄了过去,宾客尽欢。
出了潘府,李重焌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一架青帷小车里盯着潘府小门。
片刻后,卫离闪身进了马车,低声说道:“潘育慌慌张张派人去贺兰府。”
卫离说完,感到周身气息一凛,他抬头看见了李重焌眼中的冷色。
卫离将剑抽出一般,道:“如此没有眼色,我去结果了潘育。”
李重焌有些头疼,道:“这里是长安……收敛着些吧。”
卫离愤愤:“殿下不准备对付他?”
李重焌淡淡道:“我反倒要送他一份大礼。”
李重焌语气轻松,但看着潘府门口的石狮子眼神转冷。
潘育依附的是贺兰一族,他一遇见事就去通风报信,情有可原。
但愿是他想多了。
李重焌回了晋王府,看见一向在军帐运筹帷幄的张固在王府盘点处置太监宫女,甚是贤惠。
李重焌临轩而笑,被张固抓了个正着,张固于是刻意挑了李重焌厌烦的话说道:“殿下是时候为晋王府寻一个女主人了。”
李重焌不再笑了,叹道:“我倒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张固道:“并非是闲情逸致,殿下既然打定主意留在长安,与宫里宫外的交际频频,自然少不了一位王妃来打理,况且,殿下也老大不小了,需要一位小世子来稳定人心……”
李重焌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却听见张固下了一剂猛药:“殿下若不自己相看一位王妃,太后和贺兰家只怕会乐意效劳。”
李重焌面上轻松之色一扫而空。
张固还在喋喋不休:“臣其实觉得,贺兰家的娘子也不错,稳住贺兰家,日后殿下想要更进一步时,贺兰家便不会是阻力,说不准还会帮殿下,呵呵,从龙之功可是天大的诱惑。”
但李重焌并不想更进一步,贺兰娘子若为王妃,只会成为太后和贺兰恕安插在他身边控制他的绳索。
李重焌思量片刻沉沉道:“我会去见祖母,让祖母为我选一门亲事。”
想要绕过太后和贺兰家,李重焌能找的人就只有太皇太后了。
*
那日内苑一面后,甄华漪好些天没有机会见着皇帝。
在傅嬷嬷的反复催促之下,甄华漪不得不打起精神筹划起来。
甄华漪道:“将我那只簪子拿去换点银钱,御前的人依旧要打点着,圣上他……”
甄华漪顿了一下,脑子里蓦然出现了李元璟和李重焌两人的脸,她压住从前心中的荒谬疑心,有些失笑。
她拉回思绪,想到她贴近他时,他并没有那般平静。
甄华漪强行镇定说道:“若再有机会,圣上他未必不愿幸我。”
但甄华漪的这个机会迟迟没有来临,御前太监杨七宝被发落到了宫正司,这条好不容易走通的人脉一下子就断了,甄华漪有银子想使却找不到门路,王保全谨慎,轻易不接她的银子。
甄华漪别无办法,她想要去偶遇皇帝,也打探不到皇帝的行踪。
她盘算着见皇帝的机会,几天后宫里的冬至晚宴倒是能见着,但皇帝身边总会拥着一大群的人,她这个小小宝林只能在最末的席位里坐着,须得好好想个法子,趁着人少的时候大着胆子去见他。
再就是开春的春狩,皇帝后宫里人不算多,每年都会带着所有妃嫔前往围场围猎。皇帝有征战沙场的气魄,却苦于身体文弱,只好在围猎时候过过瘾,他不光自己过瘾,也喜欢看妃嫔们骑马射箭。
若是能在那时候表现一番,皇帝自会将目光投向她。
甄华漪这边仔细筹谋着见皇帝,有心栽花花不开,却陡然听到了晋王入宫的消息。
*
李重焌近日来常在万寿殿陪着太皇太后,而甄华漪时常去万寿殿为太皇太后抄经。
这让甄华漪开始认真考虑招惹李重焌的可能。
这个想法她暂且不打算让玉坠儿和傅嬷嬷知道,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嬷嬷仿佛看穿了她。
傅嬷嬷没有阻止,默不作声地将母后宫里的那些奇怪的书塞给她,只是有时忍不住叹息几声。
天蒙蒙亮,绿绮阁已经有了动静,玉坠儿用攒下的柴火烧了一大桶的热水,伺候着甄华漪沐浴。
玉坠儿好奇问道:“今日是要陪太皇太后礼佛么?”
甄华漪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解释。
冬日里寒冷透骨,呵一口气都成了濛濛的雾,在这天气里沐浴并不是一件舒心事,但却是一件奢侈的事,炭火柴薪于失宠妃嫔来说,是能救命的东西。
甄华漪从前不曾觉得冬日沐浴难挨,也不觉这事奢侈。
那时候宫女会事先将浴房熏得暖烘烘,烧金销银也在所不惜。
甄华漪一大早梳妆打扮完毕,清清丽丽的模样,宛若水中芙蕖,她刻意打扮得清淡,但眉眼之间隐约的一股娇媚,恰若芙蕖映朝霞。
今日甄华漪去万寿殿,是为了李重焌。
甄华漪缓步来到万寿殿,与别处不同,万寿殿的宫人待她客气一些,也许这也是她乐意来万寿殿的原因之一。
宫人引甄华漪来到太皇太后的小佛堂,太皇太后跪在佛龛前颂念完毕,甄华漪跪在她身侧,扶起她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
她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时,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往后退了一步。
太皇太后拍着甄华漪的手笑道:“你来了,今天宫里热闹,你来正好。”
甄华漪心里有鬼,她今日是为了李重焌来的,听太皇太后的话,一时间觉得她若有所指。
太皇太后看她惴惴的样子,道:“怕什么,你和她们一般年纪,论出身,还是公主,比她们哪儿差了?”
甄华漪这才知道自己想左了。
太皇太后喜欢热闹,喜欢年轻的女孩儿,因此世家大族都喜欢将女儿送进宫陪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兴致勃勃,还在宫里请了琴棋书画的女先生,办了个私塾来教这些贵小姐们。
太皇太后并不忌讳提及甄华漪的出身,大周皇室和燕朝旧皇裔正是因为她沾亲带故。
太皇太后是甄华漪祖母的表妹,她念着这点血缘关系,在甄华漪入宫后颇为照拂。
说起来,甄华漪还算得上是李元璟和李重焌的表妹。
太皇太后说道:“如今做了皇帝的妃嫔,你要一心侍奉君王。论起来,李家对甄氏不薄,若不是先帝登上了这个位子,甄氏一族恐怕早就……”
当年天下动乱,农民出身的白衣军攻破长安,燕朝皇室仓惶四散。
天下三分,燕帝死后,东西南立了三个燕朝新帝。
白衣军和夏国军后来自立为帝,都将捏在手里的小皇帝连同甄氏族人杀了个干净。
唯有李召手里的燕哀帝,甄华漪的一个皇叔,禅位后封了个东昌公,后面病死了。
究竟是如何死的,尚且不论,李召还算体面,没有祸害其他甄姓人,这就算很好了。
所以太皇太后的话也不算没有道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甄华漪颔首点头。她知道太皇太后是真心劝她好好过日子,有这份真心,在如今的甄华漪看来,就弥足珍贵。
可如今她想好好过日子,皇帝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了。
说话间,一个容长脸的黄衣小娘子喜盈盈地走了进来,她一来就对着太皇太后撒娇道:“太皇太后娘娘,我们今日学画,您不去看一眼吗?”
太皇太后笑呵呵由着她扶起了自己的胳膊,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素银镯子,与她周身的穿戴相比,倒是朴素得过分了。
甄华漪见状往后退了两步,太皇太后对后面招手:“宝林,你也来。”
她指了指黄衣小娘子:“这是贺兰家六娘子,乳名般若,你从前应当见过。”
甄华漪抬眼看了一眼贺兰般若,从前她对贺兰般若没什么印象,她更熟悉贺兰家五娘子贺兰妙法,当年贺兰妙法是李重焌议亲的对象,听说是李重焌点头同意的。
如今时过境迁,李重焌成了晋王,婚事也搁浅,但贺兰妙法仍是最有可能成为晋王妃的人。
贺兰妙法和甄华漪的姐姐甄吟霜都是闻名长安的才女,李家兄弟喜好才女,倒是秉性相似。
甄华漪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来到了书房,几个小娘子齐齐起身行礼,有几个偷偷打量着后头的甄华漪。
贺兰般若轻晃太皇太后的胳膊,说道:“昨日先生教了前代美人图的技法,臣女们手痒,却寻不到美人来作画,臣女们都是寒门陋质,当不得一声美人,臣女一想,万寿殿不是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美人嘛,就是太皇太后娘娘呀。”
甄华漪垂首听着这一通话,不由得暗自钦佩贺兰般若的脸皮和口才,太皇太后虽然知道贺兰般若是在恭维她,听这话却也很高兴,她说道:“老了老了,当不得一声美人,你们个个都水灵灵的,画谁都不出错。”
贺兰般若眸光一闪,眼巴巴看着太皇太后道:“还是娘娘挑一个吧。”
太皇太后左右看了看,忽然指了人群中一个穿绿罗裙的娘子道:“田娘子,你主意多,快想个点子出来。”
被点名的田娘子一怔,脸颊很快泛起粉色。
贺兰姐妹对视一眼,互相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窦。
余下众人也颇为不解,田娘子一向沉默寡言,太皇太后也从未特意关照过她,为何今日专程问了她。
田娘子自己却是猜到几分内情。
几天前,娘亲将她叫到了身旁,上上下下打量,口中欣喜说道:“出息了,出息了,竟能嫁贵人。”
田娘子将长安的贵人从上到下数个遍,也不敢奢望是晋王李重焌。
但今日太皇太后身旁的嬷嬷竟单独叫住了她,试探地问了她对晋王殿下的看法。
田娘子心脏都快蹦出来,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嬷嬷看着她,越发亲切慈爱。
此时,田娘子按捺住激动,正要回太皇太后的话,却忽然看见了贺兰姐妹。
田娘子头脑顿时冷静。
她的家室在在场中人中是不够看的,她的父亲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贺兰相。
若是父亲依旧碌碌无为,哪怕她做了晋王妃,在这群人中仍旧是抬不起头的。
在贺兰姐妹的目光中,田娘子退缩了,她道:“不妨都在纸上写一个名字,选出一个美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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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女子中,贺兰妙法最为姝丽,人缘也最好,田娘子在卖贺兰家的面子。
贺兰般若同意了:“这主意好,臣女斗胆,太皇太后要给选出的魁首美人一个添头。”
太皇太后轻轻扫过田娘子一眼,看向贺兰般若,笑道:“疯猴儿,你说,要什么添头?”
贺兰般若嘻嘻笑道:“臣女要和姐妹们好好商量商量。”
甄华漪敛眉站在一边,她听着贺兰般若插科打诨,神色没有半点波动,这群小娘子都是在阁的名门闺秀,若是几年前,甄华漪可能是其中被众星捧月的一个,可如今她是不受宠的妃嫔,是局外人,她只安静陪着太皇太后,不觉得这事与她有半分关系。
她冷眼旁观,看着看着,觉得画美人这事可能没有这么简单,要一个添头不过是用来哄太皇太后的,何必要商量这么久。
小娘子们神色闪烁,隐有焦急,倒是似乎在等着什么。
甄华漪眸光一闪,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李重焌。
贺兰般若还在太皇太后身边缠着说话,太皇太后玩笑道:“你一旁去站着,老身要听听你姐姐怎么说。”
太皇太后大半辈子做世家大族的老夫人,新朝已立,她依旧没什么太皇太后的架子。
大周皇族本就出身高贵,不需要这些称呼来彰显尊贵,因此他们没有刻意改口,连皇帝也不是总是称孤道寡。
太皇太后看向了贺兰妙法,贺兰妙法是个端庄妍丽的美人,还是长安出名的才女,一般这样的才女都有些自傲,但贺兰妙法却是大方又亲切,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
贺兰般若立刻撒娇道:“太皇太后偏心。”
贺兰般若走到贺兰妙法身边,挂着笑说道:“姐姐貌美,今日的魁首非姐姐莫属。”
贺兰妙法不喜也不恼:“不要胡说。”
姐妹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衣太监走了进来通传道:“晋王殿下来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各自含羞的小娘子,笑道:“叫他进来。”
甄华漪蓦地有些紧张,在众人面前她不能显示分毫,只是安安静静站着。
没过一会儿,李重焌迈步走了进来,他低垂着眼睛,没有往羞涩的小娘子们投去一眼,他带着笑走到太皇太后跟前,不见平日的恣睢,莫名有些少年气:“孙儿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延年。”
太皇太后抬手让他起身:“你来得正好,小姑娘们要画美人图,撺掇着我给她们添头,这添头不就在这儿,谁选做了魁首,就由你亲自执笔,画一幅美人图。”
李重焌含笑道:“任凭祖母差遣。”
小娘子们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偷偷睨李重焌一眼,暗自脸红不已。
甄华漪趁着混乱之时,也抬眼状似不经意地扫了李重焌一眼。
李重焌自始至终没有向她投来半分目光。
小娘子们取笔蘸墨,在纸上写名字,偶尔暗暗打量一下对方,神色各异。这时候她们的兴奋渐褪,略有防备地看向了贺兰妙法。
贺兰般若掩住自己的字,落笔下来,第一个字写的却不是“贺”。
万寿殿的宫女将纸张收齐,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一张张看过,面上露出了讶异。
甄华漪看见底下小娘子们隐约有些看热闹的样子,她微微皱眉。
这群小娘子中,最美貌的就是贺兰妙法了,若选出了旁人来,就是明晃晃的嫉妒,那就真是个笑话,这些世家贵女们的心思就显露无疑,落了下乘。
甄华漪电光火石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她下意识心下一沉,尚没能分辨这事的利弊,太皇太后已经把脸转向了她。
太皇太后看了她一眼,似乎含着一丝打量,甄华漪立刻将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算计清空,看上去略带懵懂和无辜。
太皇太后眼中的审视散去,她又扫视了一眼众位小娘子,她年事已高,又总是笑眯眯的,这些小娘子们心里习惯将她当做一个慈祥的长辈,这时候被她这么一看,都忐忑地缩了缩脖子,这才感到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小娘子们不愿意贺兰妙法出风头,选别人又完全压不住贺兰妙法,恰好这里端端站着一个容色摄人的甄华漪,甄华漪已经做了皇帝的妃嫔,毫无威胁。
于是局外人入了局。
小娘子们浅显的心思,太皇太后一览无余。
甄华漪表情放空,心里猜测着太皇太后也许有些不悦,这些黄毛丫头也敢借着太皇太后的势来耍心眼。所谓金口玉言,贵人说话一诺千金重,方才太皇太后已经答应了这个添头,怎好改口。
但她们哪里知道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是敢捉着刀上战场的,太皇太后哪里在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甄华漪有些可惜,想着若是太皇太后要这个面子,她倒有机会接近李重焌了。
甄华漪等着太皇太后说话,心里猜测太皇太后会如何拆招,也许根本不用多想,就一句“她是宫妃”就可以打发了。
她这样想着,却看到太皇太后回头笑道:“宝林,你被选作了魁首。”
甄华漪一怔,有些出乎意料,太皇太后话音里倒像是乐见其成。
甄华漪犹在怔愣中,贺兰妙法抬眸,看向了甄华漪,别的小娘子或许会胆怯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反驳的话,贺兰妙法却不会,她总是落落大方,她道:“可是宝林娘娘唇上有伤,未免有些不雅。”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了甄华漪。
这时候,坐在一旁置身事外的李重焌也终于看向了她,他笑眼觑着她,但眸光如利刃一般,一寸一寸地割下去,最后凝在了她被脂粉遮掩,不甚明显的红肿的唇上。
7. 美人
书房里,所有人都盯着甄华漪。
直勾勾的打量很是失礼,这些出身名门的小娘子们家教甚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们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聚在甄华漪的脸上。
她们在闺阁中都听过甄华漪的名字,从前她是光艳动天下的宝华公主,同妖后一般以美貌闻名,却更年轻更稚嫩,年龄与她们相近,所以是她们效仿的对象。
今日,她们中好些人一眼就看出太皇太后身后站着的就是甄华漪,她们顾忌着修养,只暗暗打量。
现在贺兰妙法一说话,一下把众人都引去明目张胆看甄华漪。
她唇上微肿,本不明显,可是经不住众人细看,小娘子们不知都想到了什么霎时间脸红不已。
那样柔弱堪折的甄宝林,艳若桃李的模样,肌肤嫩白,腰肢细软。
……这外伤?
“宝林娘娘?”朝廷新贵皆出自陇西世族,这些新贵家的小娘子们对甄华漪并不了解。
身边人低声解释,说话的小娘子出身底蕴深厚的关东世族,自幼出入宫廷,对此很熟悉,她道:“是从前燕朝的宝华公主。”
几个小娘子轻吸了一口气:“原来是她。”
李重焌盯着甄华漪的唇,像是在旁观看热闹,目光分辨不出情绪。
甄华漪察觉到李重焌的目光,却想起了那夜的事情,她忙将脑子里的画面打消。
甄华漪察觉到众人的眼神有些奇怪,忙向太皇太后解释道:“是昨夜宫女怕妾冷,火盆烧得太旺,妾有些上火,怕这幅样子不好见人,才用脂粉遮掩了,贺兰娘子说得对,妾这样子有些不雅,不宜入画。”
甄华漪看出来让李重焌给她作画是个接近他的好机会,只是她不能过于急切,她毕竟是皇帝的妃嫔,若惹出流言蜚语,恐怕后果她难以承受。
她以退为进,因为她知道,这些小娘子们更不愿意贺兰妙法和李重焌有相处的机会。
贺兰般若看向了万寿殿的嬷嬷,问道:“嬷嬷,排第二的是谁?”
嬷嬷道:“贺兰家五娘子。”
听了这话,就有人悄悄笑道:“怪不得五娘子这般着急。”
太皇太后这时候说道:“好了好了,既然选出是甄宝林,那就由甄宝林做这画上美人。”
甄华漪莫不清楚太皇太后的态度,她依旧推辞:“妾是后宫妃嫔,实在不合适。”
太皇太后佯怒:“如何不合适,晋王是老身的孙子,你也是老身的侄孙女儿,都是一家人,为何见外?”
甄华漪看着太皇太后,心里慢慢地、塌陷般地酸软了一下。
她有些明白过来,太皇太后愿意这样做,竟是为了帮一把她。
在场的贵女中,多少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她这样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又有谁将她放在眼里。
太皇太后却说她是一家人,她和位高权重的晋王殿下是一家人。
太皇太后又道:“你是后宫妃嫔不能玩乐,那老身一个太皇太后是不是更要闷在屋里?”
甄华漪忙道:“妾不敢。”
太皇太后又露出笑模样:“那便是了,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不过,也太守规矩了些,倒显得古板。”
甄华漪受了太皇太后明贬暗褒的评价。她心中想着,自己已然推辞了两番,若是再不合规矩,自己的姿态反正到了,皇帝总不好去怪罪太皇太后。
就在这时候,甄华漪听到了一声极轻微嗤笑。
甄华漪惶惶抬眸,看见李重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在笑什么?
甄华漪回过神来,不觉得李重焌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她大约是想多了吧。
美人图一事草草收场,是不可能成为晋王妃的人拔得头筹,余下小娘子们都意兴阑珊,对于甄华漪,羡慕是有一点,醋意那是一丁点都生不出来。
只是她们放心之余,太皇太后突然加了一句:“老身听说田娘子在闺中画功一绝,你便同二郎一道来画吧。”
峰回路转,推出了甄宝林,却又有人得了机会,还是今日颇得太皇太后青眼的田娘子。
此言一出,太皇太后不管众人神色各异,反倒是兴致勃勃,唤了宫女去寻了一套观音服饰过来,她对甄华漪说:“我年轻的时候,被选去在庙会办观音娘娘,不巧的是我病了,那日没有办成,这事儿总觉可惜,一晃我都到了这个岁数了,我是扮不成观音娘娘了,你这次可要好好扮上。”
她又道:“二月十九是观音娘娘生辰,二郎,在二月十九前,要把这幅画作好。”
有太皇太后发话,李重焌只得恭敬应道:“孙儿遵旨。”
甄华漪正要顺势说上几句话,她才露出笑,李重焌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脸。
甄华漪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直到李重焌随太皇太后离开,都没能说出口。
李重焌陪着太皇太后走进小佛堂,太皇太后邀功道:“瞧见田娘子了没,老身看中这个孙媳妇,但终归要你点头。”
李重焌没有什么印象,问道:“人如何?”
太皇太后道:“安静,贤惠。”
李重焌微微拧了眉,太皇太后又道:“心里也是有主意的。”
李重焌这才点头道:“那就好,孙儿不喜欢无趣的人。”
李重焌总觉得,晋王府的女主人不该软弱无能,若是个有主意的,倒是不差。
*
凤仪殿。
甄吟霜手持小金剪,在修剪一盆梅花,她带着轻愁问身旁宫女:“宝林这几天还在寻机见圣上么?”
宫女不忿说道:“宝林也知道娘娘对圣上情深义重,却依旧不顾娘娘的脸面想要勾引圣上,以奴婢说,娘娘还是太好性儿了一些。”
甄吟霜淡淡笑了笑,道:“她毕竟是本宫的妹妹,”她问,“她近来如何?”
宫女道:“宝林这几日总往万寿殿去。”
甄吟霜眉毛一皱:“万寿殿?本宫记得晋王这些日子也常常在万寿殿,”她眉头舒缓,“不过,甄宝林如今是宫妃,想来和晋王没什么碰面的机会。”
宫女打趣笑道:“娘娘这回猜错了,那甄宝林不知怎的蛊惑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让晋王按照甄宝林的样子画观音图呢。”
甄吟霜手一抖,失手剪下了一朵开得正艳的梅花,宫女吸了一口气:“娘娘,可惜了,这么好一朵花。”
甄吟霜扔下金剪,金剪磕在红木桌案上,发出钝钝的声响,甄吟霜道:“这倒有些不合规矩,本宫是她的姐姐,总要劝着些她。”
宫女道:“娘娘说得是。”
当天晚上,甄吟霜依偎在皇帝怀里,温柔劝诫道:“妹妹在万寿殿尽孝,本是正理,可如今晋王总是出入万寿殿,未免有些不妥,听说太皇太后要让晋王殿下给妹妹作画,妾担心以妹妹的性情,会惹出事来。”
她说得合情合理,但皇帝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他本就没把甄华漪当一回事儿,不然也不会有把她送给卫国公的想法。
皇帝阖眼渐渐入睡,甄吟霜无可奈何。
次日清晨,甄吟霜伺候着皇帝穿衣,待皇帝出门上朝去,甄吟霜吩咐宫人道:“本宫许久没有见昭阳公主了,去瞧瞧公主,若是得闲,让公主过来聚聚。”
昭阳公主李雍容是皇帝和晋王的胞妹,和甄吟霜关系极好。她是周朝的公主,自幼听着燕朝暴君和妖妃的荒唐故事长大,对燕宫唯一的好人甄吟霜自是有好感,对妖妃的女儿甄华漪则是讨厌得不行。
除了这些,李雍容和甄华漪是实实在在有过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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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雍容当年和博陵崔氏家郎君崔邈川议亲过,但博陵崔氏有意与燕朝皇室结亲,欲求公主甄华漪。
这于李雍容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李雍容和甄华漪的梁子就此结下。
收到甄吟霜的邀约,昭阳公主欣然应邀,来凤仪殿看了一场歌舞,兴尽而归。隔日,偷懒许久不曾来万寿殿上课的昭阳公主出现在了万寿殿。
*
甄华漪这几日去万寿殿去得勤,但却一次再没有碰见过李重焌。
连田娘子也仿佛是害怕树大招风,总是称病不来。
甄华漪心里有些焦急,但面上不显。
在万寿殿读书的几个小娘子都在暗地里猜测,也许晋王不来,就是为了避着甄宝林,甄宝林风评极差,活脱脱一个祸水的模样和做派,晋王殿下这些年里洁身自好,自是对甄宝林避之不及的。
想到这里,小娘子们对李重焌更加憧憬。
甄华漪没有理会这些春心萌动小娘子们,她每日安安静静侍候在太皇太后身旁,由着太皇太后变着花样打扮她。
今日太皇太后叫宫女捧出一袭白衣,对甄华漪道:“这身衣裳用来扮白衣观音,你生得好,穿这个定是好看的。”
甄华漪含羞笑笑,太皇太后又道:“二郎这小子这几日都不知在忙什么,若是错过了观音大士的诞辰,我可饶不了他。”
太皇太后差宫女给甄华漪打扮了一通,深深惋惜这时候没人能将甄华漪的扮相给画下来。
一番折腾,把甄华漪累得够呛,这时候听宫女通传说女先生魏大家来了,太皇太后才放甄华漪离开。
之前太皇太后让甄华漪同小娘子们一起读书,甄华漪婉拒了,这几日,她借口为太皇太后的观音像学画,时不时去书房。
今日一进书房,甄华漪一眼就看到了昭阳公主李雍容,她不由得顿了下步子。
李雍容向来和她不太对付,不知今日过来,会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甄华漪按下心中的惊疑,暂且没有去管李雍容,而李雍容也没有主动来招惹她。
旁边屏息安静围观的小娘子们本以为昭阳公主和甄宝林会有一番明争暗斗,没想到两人倒是平静得很。
魏大家敲了敲云板,众人各自落座,再不见方才的凝重气氛,只有魏大家清泠泠的声音入耳。
魏大家于书画上很有造诣,来教导这群小娘子绰绰有余,小娘子们都出身名门,此前自是学过书画的,听魏大家三言两语的指点都觉受益匪浅。
魏大家差遣宫女搬来一盆五宝垂枝梅,让小娘子们照着画,画完后各自交上前来,今日的课业就结束了。
甄华漪初来乍到,不光是这些小娘子们对她有些疏远,连先生们都不太认可她。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学无术空有美艳皮囊的草包燕宫公主,从前她的确是爱玩乐了些,但母后平日教导她甚为严苛,真不知这名声究竟是如何传成这样的。
因为这种种原因,甄华漪今日画得格外认真。
最后一笔落下,粉白似雪的寒梅跃然纸上,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宫女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她手上捧着一沓纸,将甄华漪的画纸盖着拿起,然后一齐送到了魏大家案上。
那宫女转过脸,甄华漪皱了皱眉。
书案后,魏大家翻过一张又一张的画纸,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直到看到最后一张。
魏大家拧眉,面色愠怒。
“宝林娘娘,若是不喜臣女径自离去便是,何必戏弄?”
魏大家用指头夹起一副画,画上墨渍晕成一团,根本不是画,而是墨糊的一张纸,边上落款写的正是甄华漪的名讳,看上去是个恶劣异常的玩笑。
甄华漪扫了一眼学堂的众人,垂下眼睛。
8. 争辩
学堂里很安静,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茕茕站在中间,身躯显得尤为单薄,她抬眸,开口道:“魏大家,可否让我看看这幅画?”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听上去没有半分的力道,因此落在众人耳中,她仿佛是手足无措。
魏大家心里有八分怀疑是甄华漪动的手脚,甄华漪名声太差,听闻她不学无术,在燕宫的时候就对先生们多有捉弄,她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魏大家还有两分迟疑,或许是别人做出这等事来害甄华漪,但看甄华漪这般无用的样子,她又能看出什么门道?
魏大家略有不耐烦,却还是点头让书童去取这幅画递给甄华漪,甄华漪却道:“且慢,就放在那里。”
甄华漪走了过去,她默默看了半晌,说道:“先生,画纸都叠在一起,我这幅画是被上面的画纸染上的。”
魏大家冷冷道:“上面的画纸都比你的要干净。”
甄华漪没有争辩,只是拿起魏大家的戒尺,去挑一幅画。
她挑的却不是自己的那副画,而是上面一幅画。魏大家皱眉:“你看清楚。”
甄华漪柔声道:“看清楚了。”
上面这幅画的确只有少许地方被甄华漪的画染上了墨渍。
甄华漪说:“魏大家,请走上前一步。”
魏大家皱着眉头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看了一会儿,并无不妥之处。余下人窃窃私语,贺兰般若笑道:“宝林娘娘,你究竟要魏大家看什么呢?”
李雍容冷哼了一声:“甄氏,你寻不出借口就不要故弄玄虚了。”
魏大家皱了皱鼻子,道:“等等……是桐油的味道。”
甄华漪点头道:“油纸。”
她沉静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有人用油纸叠在这两幅画中间,或许在油纸后面涂了墨汁。”
她道:“藏了油纸的人,或许还没有走远。”
门口有个宫女面色发白,她悄悄往后退,她的手藏在袖中,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袖角慢慢被墨汁洇透。
大家都认识那是谁的宫女。
魏大家霎时间反应过来,她向前一步,微微侧身挡住了甄华漪投向李雍容的视线。
贺兰般若低着头收敛了神色。
贺兰妙法看了一眼李雍容,抿了下唇。
田娘子安静站着,仿若什么都不知道。
甄华漪明白她们的所思所想。
李雍容,大周的公主、皇帝和晋王的妹妹、太皇太后的亲孙女,甄华漪,亡国之奴、皇帝弃之如敝履的小妾、太皇太后的远亲……
甄华漪看向了李雍容:“或许我的推论没什么道理,或许只是个误会,这事就此结束,公主意下如何?”
李雍容一下子面色涨红,她急促呼吸了几声,笑道:“你问我做什么?”
甄华漪道:“若公主愿意让此事过去,自是皆大欢喜。”
在场之人并非愚钝,自然听出甄华漪的意有所指,但更另她们吃惊的是,甄华漪竟敢将李雍容直白地点了出来。
李雍容大步走了过来,她柳眉倒竖,道:“甄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敢攀扯大周的公主?你这亡国之奴,贱妇之女……”
“李雍容。”一道懒怠的声音响起,小娘子们如水一般分开两拨,有人从中间迈步走了过来。
李重焌站在人群当中,对着李雍容道:“你这话若是传到祖母耳中,她定然要派个嬷嬷来教你规矩。”
李雍容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显然是被李重焌一番提醒才发觉自己言行不当。
甄华漪站在人群中看他们兄妹二人,李重焌仿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徐徐转身,对甄华漪笑道:“甄宝林,雍容年轻不足以服众,何必要她来发这个话。”
他是对甄华漪在笑,但那笑容在甄华漪看来并不真情实意。
甄华漪想,李重焌旁观了这件事的始末,是能看出李雍容的花招的,但他身为兄长要维护妹妹好名声,他不愿看到甄华漪攀扯李雍容,也是因此他才现了身。
甄华漪也不是非要将李雍容拉下水,她见好就收,垂下眼睛道:“是妾考虑不周。”
甄华漪想,这事大约就这样糊稀泥地过去了。
但李雍容见李重焌向着她,便开始不依不饶,她道:“甄宝林,你方才射影含沙的是个什么意思,你今日必须说清楚了,此事,与本宫是有关还是无关?”
李重焌睨了李雍容一眼,李雍容缩了缩脖子,但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是收不回去了。
李重焌眉头微皱,妹妹太过跋扈,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满室已无一人敢反驳她,就连甄华漪也……
甄华漪也……
她变了一些。
李重焌没有细想他在心底想要甄华漪如何反应,他忽然心中微动,想起来那个太皇太后为他相中的“未婚妻”。
他看向了田娘子,他上次见过她,印象不深,他问她:“你说说事情始末。”
他心中存着考量的意思,看向田娘子的目光却越发温和。
众位娘子一时间惊诧,不知姿色平平的田娘子为何入了晋王眼。
田娘子不期然被李重焌点了出来,她面色霎时间发红,呼吸几息,看了看李雍容不豫的神色,却是低下了头:“我不清楚。”
李重焌面色不改,心底却有些失望。
良久,李重焌转头向甄华漪道:“甄宝林,说说。”
甄华漪抿了抿唇,半晌没有回答。
李重焌失望之情更盛。
甄华漪想,如今地位低微,或许应该学着卑躬屈膝,她的确尝试着做了,但效果不太好,譬如现在,她就不愿意遂李雍容的愿,信口雌黄。
李重焌站在她面前,抱着臂,长长的手指敲着手臂,似乎是在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烦。
半晌,甄华漪无法躲避,终于抬眸。
她看起来是个柔弱可欺的美人,但说出的话却并没有让李雍容如愿:“公主清白与否,公主是最清楚的,并不需要妾的证实。”
李重焌手指一顿。
李雍容气结:“本宫当然清楚,本宫没有做过任何手脚。”
甄华漪道:“既如此,公主就更加不需要向妾求证了。”
李雍容被甄华漪这样一堵,气道:“你……”
甄华漪不欲再纠缠,屈膝行礼告退,半是逃避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逼问。
李雍容上前一步,却被李重焌抬手拦住了。
李雍容愤愤了一会儿,终是没再说什么。
甄华漪一直走到梅园,她不是为了赏梅而来,走得漫无目的,一个太监快步跑了过来,见了甄华漪,他不太客气道:“甄宝林,你若无事,快离开这儿吧,明日贵妃娘娘要来这片林子赏梅的,这雪刚融,地上踩后难看得紧。”
甄华漪认出这太监叫张青,是凤仪殿里颇为有头有脸的一个,甄华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她向另一条路走去,踏过泥泞,殷红的梅花瓣被一步步踏进泥里,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狼狈得站了起来,她低头,看见裙衫上的泥污,眼泪簌簌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知悲意究竟由何而来,一个李雍容的小把戏,似乎不值得这样哭。
兴许是天生爱哭,母亲也有这个“天赋”,还运用得炉火纯青。
她却是毫无发挥之地的。
又或者是因为,蛰伏五年后,重新站在众人面前,她已不再是从前的宝华公主。
当年的公主,会低头认错吗。
她抽出帕子擦拭干净了眼泪,一转身,被吓了个半死。
李重焌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李重焌看清楚了她的满面的泪,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来时只看见她背对着他站着,没曾想到她哭成了这个样子。
李重焌沉默了片刻,将手伸向了她。
甄华漪唬了一跳,一下子心里想法十分荒谬,看着李重焌的手臂,竟觉得他是为李雍容来教训她。
甄华漪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李重焌是在给她递一方帕子。
她又感到眼圈发酸,她没有刻意去眨眼睛,就啪嗒啪嗒地掉下泪来。
她一直在哭,李重焌一直站着,她的泪滴落不停,心里却渐渐平静。
李重焌初见她满面是泪颇为惊讶,他不曾料到她在哭,他来或许是为了李雍容来警告她,因她哭了,所以他心软了,便给她递了帕子。
甄华漪对今日之事尚有迁怒,于是心安理得地利用起自己的眼泪来。
她哭泣的间隙抬眸看他,发觉他已经深深皱着眉,他抬起手,烦躁地搭上了腰上的麒麟玉带,用力握紧。
甄华漪心道失策。
李重焌张嘴想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她眼神里一丝冷静的算计。
李重焌一顿,面色变幻几回,他笑道:“如今宝林就靠这法子对付人?哭?”
甄华漪一慌,抬眼来不及捕捉李重焌眼底的冷光,她没来得及细想,就见李重焌转身离开。
她捏紧手心的帕子,方才的委屈和不忿都渐渐消散了去,她莫名有些意兴阑珊。
*
隔日。
甄华漪早早就醒了,她睁开眼,盯着顶上的昏黄的承尘帐子,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一时懒得动弹。
甄华漪将蒙着脸的衾盖拉开,她叹了口气,如今哪里容得下她矫情,魏大家八成不会让她踏入书房半步,即便如此,给太皇太后每日请安却不能断下。
甄华漪懒懒地起身,任由玉坠儿给她梳妆打扮,她没有前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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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兴致,玉坠儿拿衣裳钗饰给她过目时候,她只是随意点点头,就这样穿戴着出了门去。
到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待她如常,笑呵呵让嬷嬷捧上一套鱼篮观音的衣裳要给她扮上,这不免让甄华漪松了一口气。
甄华漪穿上这衣裳,有些新奇地低头拨弄着鱼篮,听见太皇太后说道:“你如今的处境,我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格外心疼你一些,所以忍不住提点你一句,有些事情争个对错反倒不如不争,你是个明白孩子,应该知道。”
甄华漪低下头,眼前莫名有些雾蒙蒙。
太皇太后又说道:“好了好了,大早上的,可不能伤心,”她侧头问身旁的嬷嬷,“魏大家这时候来了吧,甄宝林,你去吧。”
甄华漪咬了咬唇:“太皇太后,不如……我还是不去了。”
太皇太后皱眉道:“莫非是昨日雍容闹得太过?”她佯怒道,“将那丫头提过来。”
太皇太后言辞似乎严厉,高嬷嬷听了,也的确在往外走,但步伐极慢,甄华漪哪里不知道太皇太后不是真的要责罚李雍容,她只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忙贴心说道:“哪有哪有?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我这就去书房。”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
甄华漪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到了书房。
顶着众人好奇的眼神,甄华漪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今日真的很奇怪,她练字的时候,魏大家频频往她边上转,她疑心魏大家要寻机呵斥她,一整堂课都提心吊胆,但等了许久也不见魏大家发作。
终于快要写完,她一想到快要结束今日的煎熬,就放松了不少,忽然间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写得不错。”
甄华漪笔尖一抖,一张完美的临帖毁于一旦。魏大家从不夸人,她一想到魏大家严厉的名声,就心里发毛。
没想到今日的魏大家很好说话,她甚至很温柔:“无碍。”
她看了看甄华漪的神色,想了想吩咐书童去取了她用的澄心堂纸来。
甄华漪受宠若惊了,颇为疑惑地看了魏大家一眼,她看到魏大家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而后极为贴心地给她备好了纸墨笔砚。
看来今天不写完是回不去了。
甄华漪疑心魏大家这是在故意为难她,但又觉得魏大家似乎没这么小气。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今日另一件奇怪的事是,李雍容竟然不在。
甄华漪按捺住没有去问,边上的贺兰般若嘴快地告诉了她,昨日李雍容高兴,强拉着李重焌去灵囿看她养的白狮子,见李重焌兴致不高,还献宝似的将那白狮子放出来了,可那白狮子陡然发狂,李重焌一剑将这畜生刺死了。
李雍容伤心不已,不敢去质问兄长,只敢对着宫人撒气,李重焌知晓后,自然要管教妹妹,于是向太皇太后请了个旨,让李雍容在宫里闭门思过一个月。
李雍容不服管,哭着闹着说就是要来万寿殿,又被李重焌叫人按下了,还派人来万寿殿将李雍容的东西悉数送回了宫。
贺兰般若说完等着看甄华漪的表情,让她失望的是,甄华漪只是颇为平淡地点了点头。
贺兰般若觉得甄华漪有些无趣,可她谈起了李重焌,忍不住说多了些:“七八个兽奴才勉强围住了那狮子,兽奴们怕伤了白狮子惹公主伤心,殿下却一剑就将它杀了,血溅了老远。若晋王殿下不出手,虽能制得住,但免不了伤人,话说回来,伤了兽奴也比伤了殿下好。”
甄华漪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马上恢复如初,没有人让盯着她的贺兰般若看出端倪。
她不是在乎李重焌,只是他受了伤,只怕一段时间不会来万寿殿,她的一番费心筹谋算是付诸东流。
甄华漪心里有些焦躁,盘算着不如早些把心思放在清思殿,她想到这里时,余光看见边上的贺兰般若站起了身。
甄华漪循着贺兰般若的目光转头去看,门槛之外,李重焌眯着眼抱臂在往里头望。
外面敞亮些,李重焌穿着绯红衣袍,像是一团灿烂的火,大约因为他站在亮处,看不清屋内,所以他站在门后逗留了一会儿。
他逡巡着看了一圈,陡然和甄华漪四目相对。
甄华漪猜测,他或许是没有看清是她,所以目光凝在她身上,留得有些久。
他移开了眼睛,看向了空着的桌椅。
甄华漪明白过来,李重焌大约是顺道来看看李雍容的的纸墨笔砚有没有收拾好。
他虽然手段强硬,但对李雍容如此上心。
李重焌身侧,钱葫芦说道:“昭阳公主的东西在就按殿下的吩咐,送回了公主宫中。”
“嗯。”李重焌心不在焉应了一声,他紧绷着下颌,面带不悦地转身去往李雍容寝殿。
9. 画像
“都给我出去,滚!”
李重焌尚未走上丹樨,就听见殿内李雍容尖锐的声音,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缓步走了上去。
他站在紧闭的殿门前,边上静立的宫人慌张阻止他:“殿下不可。”
李重焌伸手推开了门。
一只杯盏砸了过来,伴随着李雍容一声“滚”,李重焌只是歪了歪头,避开那只杯盏,地上“哗啦”一声,碎瓷满地。
李雍容看清楚门外来人是李重焌而不是她宫里人,满脸的戾气化为了惊慌,她对自己的宫人喊打喊骂,可是却不敢对着自己二哥发疯。
她下意识慌了一下,快要露出安抚的笑来,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对李重焌生气,于是冷下脸来:“二哥来做什么?”
李重焌慢吞吞走进了殿内,俯身拾起李雍容扔在地上的棋笥,将棋笥安安稳稳放在案上,他顺手挪了挪黑玉做的棋子,道:“这幅棋不错,放你这里也是浪费,来人,收起来。”
李重焌侧脸看,李雍容问道:“气还没消?”
李雍容做出要哭的样子,却挤不出眼泪来,她拿帕子擦拭着眼角,道:“你杀了我的狮子,还害我被关起来,我怎么气消?”
李重焌笑道:“凶兽伤人,是缺了管教,所以该杀。”
李雍容一怔,忘了装哭。
李重焌扯下李雍容的帕子,道:“哭都不会,比甄氏差远了,你这城府,往后还是不要再去招惹她了。”
李雍容瞪大了眼睛,李重焌转身往殿门口走,轻飘飘道:“你就安心闭门思过吧,若是想偷跑出去,二哥不介意将你在学堂做的事一并捅出去。”
李雍容捏着帕子,恼怒地锤了一下腿。
*
甄华漪收到了李重焌送来的一套墨玉和羊脂玉磨的棋子。
太监告诉甄华漪,这幅棋子是昭阳公主李雍容的爱物,还请甄华漪多多包涵公主的娇惯性子。
甄华漪便明白了,这是李重焌用来息事宁人的手段。
他自然很清楚学堂的事情。
玉坠儿欢喜地说道:“晋王殿下倒是不偏私,这是向娘娘道歉呢,听说他还让公主禁足了一个月,算是为娘娘出了口气。”
甄华漪摇头道:“白狮子死后,昭阳公主向宫人撒气,鞭笞宫人,太后严厉,若不是晋王先发制人,太后也不会轻饶了她,就算是宫里饶了她,朝堂上的百官也不会纵容她。这节骨眼上,若是学堂的事被捅了出来,对昭阳公主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晋王绝不会允许我将此事透出来。”
她捻了捻棋子:“送这幅棋子过来,不过是晋王的软手段罢了,他道歉我能不接受吗?何况,他不曾有一句道歉的话。”
玉坠儿一下子垮下脸来,她道:“娘娘,咱们退回去!”
甄华漪笑道:“别啊,值不少钱呢。”
不伦晋王殿下究竟是什么心思,甄华漪没资格去和他置气。
甄华漪闲着的时候,和玉坠儿傅嬷嬷一起裁了乌金纸做了许多的“闹蛾”,岁暮正旦时候,宫里宫外不伦男女都戴这种草虫蝴蝶样式的小东西,算是应个景儿。
甄华漪分发了许多“闹蛾”送到各个宫里去,恰好李重焌给她送棋子,她就回礼送了一份“闹蛾”过去。
这“闹蛾”被太监带回了晋王府,李重焌坐在胡床上,捏着“闹蛾”,迎着光眯眼望了一望,随手就扔到了一边去。
太监张得福看出李重焌情绪,琢磨着他的心思说道:“这甄宝林真是不知所谓,殿下给了她一点好脸色,她就巴巴地凑上来,竟是连宫妃的身份都忘了吗?”
李重焌睨他一眼:“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议论皇兄的人?”
张得福嘻嘻捂住了嘴。
李重焌冷冷道:“将这东西处理了。”
他低声道:“不过你说得有一分道理,果然是不能太过和颜悦色。”
*
甄华漪像往常一样,来到太皇太后宫中陪她说话,这次她进门的时候顿了一下,因为她看见李重焌也在。
他们在讨论观音图,但田娘子依旧是称病没来。
她有几天没见到李重焌了,尽管有玉棋和闹蛾的来往缓和了一下关系,因为学堂那件事,甄华漪见了他还是不太自在。
她慢吞吞地走进殿内,太皇太后向她招手:“快过来,正说你呢,二郎,你说是画白衣观音还是鱼篮观音?前几次可惜你不在,宝林打扮起来真真一个云端里观世音。”
甄华漪含羞低头,听见李重焌笑道:“祖母,观音大士法相庄严、脱凡绝俗,宝林这般的……孙儿不觉得能扮好。”
甄华漪手指倏然收紧,一时间分辨不出李重焌究竟是有口无心的玩笑还是在奚落她。
太皇太后瞪他一眼,拍拍甄华漪的手:“别听二郎胡说。”
太皇太后知道自家孙子的倔脾气,想来让他给甄华漪作画,他是不情不愿的,太皇太后索性不再问他,而是看向甄华漪问道:“宝林,你说扮哪个?”
甄华漪看了一眼嬷嬷捧着的两套衣裳,她更喜欢白色的那套,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穿白的时候,冷若冰霜艳如桃李,很是好看。
但是听李重焌的话语,他觉得她不够绝尘高雅。甄华漪承认,论端庄风雅,她是比不上与李重焌议亲的贺兰妙法。
甄华漪道:“鱼篮观音,农妇打扮倒是有趣。”
哪知兴趣缺缺的李重焌陡然开了口:“白衣。”
甄华漪和太皇太后俱是一愣,太皇太后马上笑道:“好,那就白衣。快,给宝林打扮上,把二郎的笔墨纸砚端来。”
她话音刚落,李重焌却已经站起了身,道:“孙儿还有一桩事要办,今日画不成了,祖母见谅。”
听李重焌说有正事,太皇太后自然不会留他,只叮嘱他莫要忘了观音像的事。
往后有好几天,李重焌常常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甄华漪也时不时能碰上他,可每次太皇太后开口要他作画,他总是搪塞推脱了过去。
又一次李重焌来万寿殿请安,没坐一会儿,他起身告退,甄华漪坐在太皇太后身侧咬了咬唇。
她也站起来向太皇太后行礼告退,然后小跑至李重焌的身后,在廊下拦住了他。
“晋王殿下。”时隔五年,甄华漪第一次主动同李重焌说话,她略有恍惚,仰着头看他,只看到他凌厉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
李重焌垂眼笑着看她,看上去颇为热络:“宝林娘娘。”
甄华漪抿了抿唇,莫名有些紧张,她虚握着手心,微微发了汗,她道:“殿下贵人事多,二月十九一晃眼就要到了,若在观音娘娘寿诞前拿不出画来,太皇太后定然是失望的。殿下孝顺,自然看得出来太皇太后多想看这幅画儿,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推脱。”
李重焌笑容满面:“我以为宝林明白,我为何推脱。”
甄华漪蹙了蹙眉:“还望殿下解惑。”
李重焌目光沉沉地压着她,他轻笑一声:“既然宝林如此急迫,小王又何必推辞,请。”
甄华漪一怔,脸颊渐渐泛红,她都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羞涩。
李重焌的话奇奇怪怪,让人听了忍不住多想,但是看他神色又颇为真挚。
甄华漪粉白的脸上晕红一片,胸脯起伏不定,忍气吞声道:“殿下先请。”
听闻甄华漪说服了李重焌作画,太皇太后喜不自禁,忙差人收拾好了屋子,一边摆上软榻,一边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李重焌一进屋,忽然脚步顿了一下,跟着后头的甄华漪也觉得心口怦怦直跳。这屋子太过私密了些,像是小娘子的闺房,这种地方,甄华漪从未和男人一起来过。
甄华漪原以为太皇太后会让他两人在院子里头,或者书房里作画。
支摘窗外太阳西斜,李重焌的影子整个地罩住了她,两人同时踏入此间,各自有了微妙的不自在。
“宝林先换衣裳,太皇太后一会儿就过来。”
宫女忽然在甄华漪身侧说道。
甄华漪倏然回神,偷偷用手背按了一下脸颊,只觉一片滚烫。
她究竟在想什么,这里自然不会只有她和李重焌两人,太皇太后还盯着呢。
甄华漪转过身去,往屋外走,李重焌看了她细细的腰肢,突然撇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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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华漪换好了白衣观音的衣裳,扶着太皇太后的胳膊走了进来,一进门,李重焌抬起眼睛,对太皇太后笑着说:“若不是宝林义正辞严说了孙儿一通,孙儿还不知晓是祖母想看这幅观音像,孙儿还以为,这不过是她们小姑娘之间的玩笑,是孙儿不孝,不能体察祖母心意。”
太皇太后摆手:“虚话就不提了,瞧瞧。”
她将甄华漪拉了出来,面色露出得意之色。
太皇太后年轻时候也爱美,她出身好,品味不俗,今日甄华漪这身白衣观音的打扮,就是出自她之手。
甄华漪安静站着,以为李重焌依旧会热烈恭维她一两句,没曾想到,李重焌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袭白衣的甄华漪袅袅亭亭,冷若冰霜不容亵玩,而她眉心点上一粒灼灼的红痣,秾艳非常。
李重焌生生别开了眼,道:“开始吧。”
开始画的时候,甄华漪才发现画画这个主意有些过了头,好得过了头,也坏得过了头。
李重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身体,他神色冷静,与寻常相比换了一个样子,甄华漪莫名觉得空气都灼热焦躁了几分,仿佛处处都带着火星子,一触即燃。
“甄宝林,你站着太累,坐下歇会儿。”
太皇太后突然出声,让她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差点跳了起来。
甄华漪低低应了一声:“多谢太皇太后。”
她坐了下来,察觉到腿脚酸软得很。
美人榻软绵舒适,但甄华漪不敢松懈片刻,她正襟危坐,显得战战兢兢的。
李重焌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如有实质一般,惹得甄华漪脸颊生痒。
偶尔李重焌低头落笔,甄华漪就会偷偷挪一挪身子,悄悄放松片刻。
甄华漪看着李重焌垂首认真作画的样子,她不得不承认,李家兄弟都生有一副好皮囊,他们兄弟二人生得像,都容色昳丽,但并不是完全相同。
皇帝的眼睛深邃沉凝,李重焌则生了一双丹凤眼,眼尾上翘,带着一丝风流,总是笑眯眯地盯着人看,仿佛有情。
她细看李重焌眼睛的时候,不曾料到李重焌就在这时候抬起了眸子。
甄华漪呼吸一滞,强忍着没有移开眼睛。
她睫毛微颤,像是想躲,又莽撞地迎了去,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依依缠缠的。
这回却是李重焌先垂下眼睛。
甄华漪没有失望,反倒是有些高兴,难得看到他要躲避的时刻。
但下一瞬,甄华漪意识到是她想岔了。
李重焌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眼神下移,穿刺般地盯着她微肿的唇。
甄华漪蓦地感到了唇上的疼痛,她霎时间惊慌失措,若不是顾忌太皇太后还在这里,简直想要落荒而逃了。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手指颤抖地攥紧了帕子,掩饰般地按了按唇上的口脂。
“别动。”李重焌突兀地出声。
他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手里的笔,搁下笔,端起手边的一盏温茶。
他放下茶盏,瓷碟重重一磕,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甄华漪瘦弱的肩忍不住跟着这道声响颤了颤,李重焌也未免太过霸道严苛,她竟是动也不许动一下。
太皇太后从这响动中发觉了李重焌的不悦,她道:“今日我也累了,二郎,就到这里吧。”
听太皇太后都这样说了,甄华漪如释重负,李重焌当然不会拒绝,他本就不耐烦给她作画,之前还变着花样敷衍太皇太后。
但李重焌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又轻呷一口温茶,笑道:“孙儿还有几笔没有画完。”
他道:“若是祖母累了……嬷嬷,搀着祖母回屋歇息吧。”
话赶话到这儿了,太皇太后本不累,也免不了回屋歇息去。
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走出了屋,李重焌目送她们走出去。
外头日光明媚得晃眼,甄华漪收回目光,陡然觉得屋里黯淡昏暗了几分。
李重焌慢慢偏过脸来,丹凤眼上笑意浅淡,乌黑的眸子盯着她。
一瞬间,甄华漪觉得自己像是主动跳进陷阱里的兔子。
10. 苦头
甄华漪察觉到一种逼近的不安,她被李重焌骤然投来的眼神压得胸口沉沉,呼吸都发紧。
平日里谑浪笑傲的李重焌,陡然换了一副面孔。
她突然有种荒谬的怀疑,李重焌是故意支走了太皇太后。他想做什么,莫非想要乱来,若他乱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做。
甄华漪的手指深深嵌进引枕中,情不自禁往里缩了缩。
李重焌似笑非笑:“宝林唇上的伤有好几日了,怎么不见好?”
甄华漪又想遮唇,可是顾忌到李重焌的脾气,他不许她乱动,便生生忍了下来,甄华漪挤出笑道:“这几日回暖,宫里傻丫头不知冷暖,依旧烧足了炭火,因此有些上火。”
李重焌笑道:“宝林深宫孤冷,是要暖和暖和,只是取暖的时候多拜拜火神娘娘,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甄华漪怔怔,她一时觉得李重焌是在警告她,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唇上的伤口是因皇帝而来,莫非李重焌不许她勾.引皇帝?作为弟弟去管兄长的床笫事,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她根本没想过李重焌另有所指,因她尚未来得及招惹其他人,和李重焌也是今日才搭上话,只是互相看了两眼,毫无逾矩之举。
甄华漪莞尔笑道:“已经叮嘱过宫女,自是不会。”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只觉她冥顽不灵,他笑容更深:“是小王多虑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叹道:“今日太累了,改天吧。”
甄华漪靠在美人榻上仰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无可奈何。
甄华漪慢吞吞站了起来,去看李重焌的画,其实,李重焌的画技算不得多么出色,他是个武将,不能太过苛求。
但画上观音的确生动得很。
她一时觉得惊奇,李重焌这吊儿郎当的态度,甄华漪觉得他会敷衍,就算不敷衍,笔下的画若没有真情实感,怎会有本人的神采。
甄华漪想将这画看仔细一些,她走近来时,太监钱葫芦噔噔噔地小跑了过来,带着笑说道:“娘娘,我家殿下忘了带走这幅画。”
甄华漪后退了一步,让他去收这幅画。
钱葫芦小心翼翼收好了画,很有礼貌地对甄华漪躬了腰,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甄华漪暗想,李重焌这混不吝的,手下的太监竟还挺有规矩。
钱葫芦收完了画走出来,张太监睨着他说道:“你也太丢我们晋王府的脸面,那个甄宝林算个哪门子的娘娘,你对着她点头哈腰个什么劲。”
钱葫芦当面笑了笑,等张太监走远了,才哼道:“你懂个屁。”
钱葫芦和张太监不同,张太监是太后指来服侍晋王的大太监,占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论讨好殿下,都是鬼精的太监,谁也不让谁,钱葫芦想要占优,只好另辟蹊径。
殿下没开口要的,先他一步递给他,在殿下没想好要的,先他一步替他想好。
钱葫芦来李重焌身边有好几年了,当初李重焌和甄华漪的纠葛,他知道了个大概。想想晋王殿下行伍出身血气方刚的,身旁却从来没个女人,莫不是对甄宝林旧情难忘?
也不一定,说不定是念着名满长安的贺兰五娘子呢。
钱葫芦无从知晓晋王殿下的心,但愿意和甄华漪结个善缘。
*
往后几天,李重焌和点卯一般每日来画上半个时辰,田娘子也不再战战兢兢躲避,时常来为李重焌打下手。
期间李重焌反常地并不多话,只是和太皇太后闲聊上几句。
太皇太后旁观看画,开始几回倒是兴致勃勃的,后面就觉得没多大意思,老人家想同孙儿闲聊,但孙儿却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她觉得不好打搅。
如此这般了几天,太皇太后都倦了,不再过来看着,只让嬷嬷留心着茶水点心,时不时来问问要些什么东西。
今日田娘子不在,嬷嬷走进书房,看到晋王和甄宝林两人隔了老远,一个坐着作画,一个拘谨站着。
嬷嬷心中暗自觉得这两人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却没什么缘分。
当年的宝华公主是多少少年郎的求娶对象,李家拥兵自重,有两位蒹葭玉树的儿郎,由此得了燕帝燕后青眼。太皇太后当年私心里觉得晋王和宝林更相配,但太后偏疼大儿,做主让今上和宝林定下了婚约。
嬷嬷对屋里的两位主子笑道:“太皇太后今日起早了老犯困,这会子就不过来了,殿下、宝林请自便,有什么要的,吩咐老奴一声就好了。”
李重焌道:“嬷嬷客气了,钱葫芦就在这儿,缺什么我自会吩咐他,嬷嬷伺候着祖母要紧。”
嬷嬷退下后,甄华漪瞄了一眼刻漏,李重焌过来了大约有个三刻钟,再画上一刻钟就该收拾起身走了。
这几日她勾搭李重焌的事毫无进展,李重焌每日急匆匆来,急匆匆走,画画的时候心无旁骛,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有些泄气,渐渐觉得和李重焌每日呆上半个时辰是一件苦差事。
隔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甄华漪又一次看向刻漏的时候,李重焌提了笔,皱眉盯着了她。
甄华漪眨了眨眼,立刻端坐好。
李重焌侧脸看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笑道:“宝林没有变,同从前一般没有耐心。”
甄华漪略带不解地望着他,不知李重焌所说的,她从前没有耐心这句话何解。
她从前在李重焌面前做过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耐心?
李重焌并没有准备解释的意思,甄华漪心里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李重焌低头继续作画,嘴角愈是挂着笑,心里愈是烦躁,他用笔取颜料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带得颜料罐子歪了下来,这一泼,泼得他满手都是。
李重焌眉间一股燥郁,抬声喊:“钱葫芦。”
钱葫芦一见这动静,忙去端了水盆白巾过来。
甄华漪偷偷觑了那边一眼,觉得李重焌这样子有些可乐,他拧着眉抬着手,试图不让墨汁落到衣裳上。
这般狼狈,他却坐在那里,左手连抬也懒得抬,甄华漪一时觉得他骄恣傲慢得过分。
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他左手摆放的位置有点别扭,她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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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般若前几日说的话,李重焌弄死了李雍容的白狮子,自己也伤着了。
原来是左手不便行动。
钱葫芦将水盆端了来,将白巾子放在一旁,兀自退了下去。甄华漪还以为钱葫芦是去取胰子去了,可是等了半天却没见他回来。
钱葫芦不在,万寿殿的宫人也不敢随意献殷勤,晋王殿下不喜欢生人触碰。
李重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甄华漪低头盯着他的指骨修长的手,心脏砰砰跳动。
甄华漪攥紧了手心,慢慢站了起来。
李重焌正拧着眉等钱葫芦回来,忽听得耳边哗啦啦水珠溅落的声音。
温热的东西覆上他的手背,他遽然一惊,手臂肌肉猛地收紧,青筋贲出。
他低头一看,甄华漪已经守礼地收回了手指,只将帕子放在他手上。
甄华漪道:“我看殿下手上不太方便,便多此一举了。”
她说完又后退一步,拉开了和李重焌的距离,仿佛方才的一点亲近并不存在。
甄华漪心里暗惊,她觉得李重焌是不拘小节的人,方才却有种直觉,好像莽然靠近,李重焌就要立刻抽刀抵住她。
大约是他身处军营多年,对接近他的人心生防备,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重焌看着她,看到她指尖的一抹水痕,莫名有些不痛快。
他单手握住帕子,不甚灵活地揉着,想要去除手上的墨渍,但这有些难办。
寒冬腊月,屋里烧着地龙,莫名的空气有些发燥。
李重焌拧帕子的手显露出他的没耐心,他揉搓了一会儿,撒气般地将帕子扔进了银盆里,哗地一声,溅了甄华漪满脸。
甄华漪闭上眼睛,脸上的水珠子慢慢滑落,她睁眼,从银盆里捞起帕子,细细将脸颊上的水珠擦干净了,又打湿帕子拧干,双手递给李重焌。
“殿下。”
李重焌抬眼瞧她,她脸上似乎本是浅浅地扫上一层粉,被帕子揩拭后,反倒更加艳色逼人。
她低垂着头颅,修长的白颈露出半截,纤细又脆弱,仿佛一握就能折断。
她咬着唇为难说道:“我不小心用了这帕子,等钱公公回来又不知要多久,若殿下不嫌弃……”
她的声音像是隔在雾中,让人不自觉地凑近些听仔细。
他看见甄华漪皙白的手紧紧捏着帕子,这帕子还带着她肌肤上的脂粉。
李重焌眸光微散而后凝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初回宫那夜甄华漪的刻意勾引。
他明知道甄华漪在打什么主意,竟还会因她而出现片刻的失神。
李重焌笑容渐渐发冷。
他听见门外脚步声起,听声音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走了过来,他耳聪目明,比旁人要敏锐许多。
李重焌冷冷看着甄华漪,小公主自恃美貌,以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是时候吃一点苦头了。
她玩火自焚,就别想着全身而退。
李重焌张开五指,让甄华漪看他指缝里的墨汁,他斜睨着说道:“不嫌弃,劳烦宝林,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才好。”
11. 放开
甄华漪望着他,一时有些愣神。
突然冰消冻解春暖花开一般,他含笑望着甄华漪,让甄华漪有些几乎陷进他乌黑的眸中。
甄华漪浑身发僵,怔怔不知该如何。
甄华漪没有多说什么,她咬了下唇,樱红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按照李重焌的要求,颤巍巍伸手,隔着润湿的手帕,去握李重焌的手指。
这不合规矩,但她想做的本来就是不合规矩的事,不是吗?
甄华漪从上到下从头到尾湿淋淋地握弄着,为他擦洗得格外认真。
李重焌垂眼,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勾缠住自己的手指,水汽淋漓的,他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一层薄汗,手指上也仿佛黏黏腻腻的。
她用手帕裹挟着他的手指,李重焌开始觉得那一层帕子有些碍眼。
甄华漪擦洗得费劲,她养尊处优许多年,自然是不会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那块帕子在她手里不甚乖巧,将掉不掉的,李重焌皱眉等着。
帕子果真掉了下来,甄华漪的手将将就要握住李重焌的中指,她却忙松开了手。
李重焌的不满足积攒到了顶点,他反手扣住了甄华漪的手腕。
甄华漪吓了一大跳,不知李重焌怎么陡然咄咄逼人起来,她手腕疼痛,抬眸,眼尾洇着红:“殿下,放开,疼。”
这时门外脚步声起,李重焌猛地惊醒,他偏脸去看,看见高嬷嬷见鬼一样的表情。
李重焌握住甄华漪的手腕渐渐用力,心里憋气。
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是甄华漪引诱在先,他想将她的小心思暴露于人前,没想到一时鬼迷心窍,他非要去扣住她的手腕,这下在旁人看来,倒是他要对甄华漪图谋不轨。
李重焌笑意僵在脸上,他站起身来,方才那帕子掉到了他两腿之间的位置,锦缎上洇出一片水痕。
嬷嬷站在门边上,几乎要贴着墙,瞥了一眼,连头都不敢再抬。
李重焌沉默良久,头也不回提步走了。
*
自今日李重焌回府后,晋王府人人噤若寒蝉。
素来好性的晋王殿下一进府就冷着一张脸,只提了钱葫芦一人进书房,那钱葫芦两股战战腿脚发软,看起来要吓死一般。
书房内,门窗紧闭,光线黯淡。
李重焌冷声笑道:“本王最恨二心之人,你何时有了新主?”
钱葫芦一听李重焌这话,知道自己大难临头。
钱葫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饶命啊,奴婢是一心为殿下着想,哪里是有二心,只是揣摩错了殿下的意思,奴婢以为殿下喜欢……殿下饶命!”
钱葫芦后悔不已。
前段时间,殿下入宫的时候,会安排他去宫正司盯着杨七宝。
杨七宝每次见了他来,都不安得很,供词就愈发小心谨慎,不敢多提晋王殿下一句。
钱葫芦盯久了,心里有些小九九,揣测着是否殿下真的和甄宝林做了什么。
近日,他见李重焌每日都要去万寿殿给甄华漪作画,更以为在李重焌心中甄华漪有所不同,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李重焌和甄宝林独处一室,钱葫芦有心促成美事,于是在李重焌弄脏手后,将水盆和帕子留下,自己偷偷离开。
李重焌出门之后面色阴沉如水,钱葫芦便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只是心中存着一分侥幸,盼着李重焌以为自己只是玩忽职守。
但李重焌哪里是好糊弄的,他看穿了钱葫芦的心思,因此怒不可遏。
钱葫芦把赌注下到了甄宝林身上,结果是血本无归。
怪自己自作主张,以为看穿了殿下的心思,哪曾想到不小心犯了殿下的忌讳。
进宫一趟,殿下素日里最为宠信的太监钱葫芦从天上跌落到地下,不知他如何惹怒了晋王殿下,总之钱葫芦从晋王府的总管太监沦落到遣返内廷的地步。
张太监张得福笑靥如花,对钱葫芦说道:“早先就说过你别太灵泛,这不,领会错了主子意思,从今往后没锦衣玉食了,只有宫里的剩饭吃了。”
钱葫芦颓然,对张得福并不理睬,只顾着嘱咐自己的侄儿钱通宝。
钱通宝眼泪汪汪:“二叔,别担心,过不了多久您就会重新上去的。”
钱葫芦本有一身的本事要传授个自家侄儿,只是现在他栽了个大跟头,对自己的本事颇有些迷茫,这时候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钱葫芦一步三回头,终于念念不舍地收拾包袱走人。他走入宫门的时候想,晋王殿下心思深不可测,他是猪油蒙了心才犯下这大错。
钱葫芦心中悲切,只觉前途昏暗,只盼着哪天,殿下真教甄宝林给迷住了,看在甄宝林的份上,也能原谅自己两分。
钱葫芦摇摇头,殿下心如金石,与其盼着殿下迷上美人,不如盼着侄儿钱通宝能够出人头地,早日将他这个叔叔捞出来。
*
李重焌炙手可热,晋王府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是人人皆知。
幽居深宫的甄华漪都听宫人谈起,李重焌身边的太监从钱葫芦换成了张得福,这消息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自那日为李重焌擦手之后,李重焌再也没有出现在万寿殿,甄华漪猜测那日钱葫芦之事约莫是因她而起。
那天钱葫芦没来伺候李重焌,正好给了她机会接近他。甄华漪不太清楚钱葫芦是不是存心帮她,但钱葫芦如今的处境有几分是因她,她未免有些同情。
甄华漪想,若她还是公主,她定会帮一帮钱葫芦,只是如今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要救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即便如此,甄华漪决定下次见李重焌的时候,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但一晃好些天过去,李重焌都没有再来万寿殿作画。
甄华漪有点着急,但能沉得住气,那副观音像尚未完成,李重焌总会来万寿殿。
这天她照常来到万寿殿,一进殿门,就见太皇太后满脸是笑对她招手:“甄宝林,你来得正好,过来瞧瞧。”
宫人手上捧着一张画,太皇太后正在凑近瞧,甄华漪眉心微蹙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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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画上美人白衣翩跹,仙姿玉色,正是李重焌给甄华漪画的观音像。
甄华漪面露愕然:“这就画好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带了点莫名的失望,忙找补道:“上回晋王殿下在的时候,妾看还有许多处没画呢,没想到这就画好了。”
看来李重焌是真的唯恐和自己扯上关系,于是赶忙在晋王府将这画儿画完,免得再来和她见面。
甄华漪咬了咬唇,心口有些憋闷。
太皇太后笑:“这就画好了。人人都赞二郎号令威严,勇冠三军,我看啊,他琴棋书画也不比皇帝差。”
甄华漪勉强笑笑。
李重焌的画其实算不得出众,若让她来评,可比皇帝差远了,但怪就怪在,偏偏长安小娘子们独独追捧李重焌的画。
甄华漪怀疑,就算是画圣在世,在长安小娘子这里也只得灰头土脸地败给李重焌。
太皇太后得了观音像,高兴了几天后,渐渐沉闷下来,她老人家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李重焌好些天没来万寿殿。
前些时候,她每日高兴的不止是观音像,还是孙儿日日在侧陪伴,陡然间李重焌不来了,太皇太后顿觉落寞冷清。
皇后是宫里的贤人,得知太皇太后不豫,便劝谏了皇帝,于是皇帝日理万机中抽空来了一趟万寿殿。
天气尚且寒冷,李元璟披着一身厚重的氅衣来到万寿殿。
太皇太后见了他十分欣喜:“皇帝来了。”
她嘱咐高嬷嬷:“炭火生旺一些。”
李元璟说道:“有些日子没来看望祖母了,祖母勿怪。”
太皇太后道:“祖母知道你忙,能时不时过来一趟,我就很欢喜了。”
李元璟和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祖孙两人的对话却略显生疏客气。
对话戛然而止,李元璟沉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了甄吟霜那日枕边的话,他找到了话题,闲聊般道:“听说宝林近日常来陪伴祖母,祖母身旁有宝林侍奉,孙儿放心多了。”
太皇太后说道:“宝林的确是个好孩子,只是啊,青春年少的,在宫里蹉跎了日子陪着祖母这个老婆子。”
李元璟听明白太皇太后是在替甄华漪说话,想要他宠幸甄华漪,但他并不打算应承,他皱了眉,半晌道:“祖母也知道,她是妖后之女,性情肖似其母,孙儿可不愿大周朝出一个红颜祸水。”
太皇太后叹口气道:“祖母不是瞎子,莫非看不穿一个小姑娘?宝林她本性纯良,与传言相反,说她是祸水未免太过刻薄。”
太皇太后点到这里也不多说了,她笑着道:“你来时看见我殿前的那株老梅没有,开得真是好。”
李元璟应和道:“是祖母福气大,催得梅花开。”
正说着话,李元璟忽然看见,门口穿着大红斗篷的甄华漪抱着一只梅瓶兴冲冲走了进来。
她肌肤胜雪,衬着大红色更显白皙,嫣然含笑,仿若三树桃花盛开。
李元璟仿佛觉得殿外有光,被晃了一下眼。
12. 伺候
李元璟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甄华漪的时候,那时候甄华漪是最尊贵的公主,他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世家子。
她身边的少年郎趋之若鹜,她却独独对李元璟笑了。
甄华漪生了一副好皮囊,李元璟初见她时还是个少年,再少年老成,也不免心生涟漪。
李元璟是身负家族重任入宫的,那时朝纲不振,四处诸侯并起,李家也一跃而起,成了群雄之一,但李家家族世代长安做官,为了维持家族,不被皇家猜疑,李元璟与族中叔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公主的示好,李元璟自然不会错过,由此他和甄华漪亲近起来,说不清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假意。
开始甄华漪待他亲切,向他请教学问,借他的书画,特意嘱咐宫人对他多加照拂。甄华漪是宫中最耀目的明珠,多少少年为她倾倒,她对李元璟的特殊对待,一时引起人人侧目。
也带来了不少名门子弟的刁难。
然而某一日,文华殿外,宫女太监支起大火盆,扔进火盆的赫然就是他的书画。
甄华漪陡然转圜了态度。
之后阴差阳错,燕帝指了他做甄华漪的驸马,但这时候,他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其他人。
他们兄妹三人和宫中依旧关系密切,时常出入宫闱,胞弟李重焌似乎看出了他们之间的貌合神离,毫无遮掩地追问他:“兄长有什么打算,公主……长嫂还会下嫁李家么?”
李元璟颔首,但那时心中早另外的打算。
甄华漪轻佻,做不得为李家妇。
*
“甄宝林,这么冷的天,你是亲自去折梅了,看看这手,冻得通红。”
太皇太后和蔼说道,引得李元璟神思回笼。
他垂眼看了甄华漪发红的手,神色不变,没有半分动容。
甄华漪看清楚他的神色,笑容一僵,她片刻后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抱着梅瓶给李元璟和太皇太后行礼:“圣上万安,太皇太后万安,臣妾失礼了。”
太皇太后招呼道:“快放下过来坐坐。”
甄华漪往长案上将梅瓶放下,慢慢到太皇太后身边依言坐了下来,李元璟没有抬头,也什么都没有说。
甄华漪安静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他们祖孙两人讲话,甄华漪一个小小宝林没有资格插嘴,于是只好坐在旁边挂着笑听。
转眼间就到了中午,太皇太后留李元璟在万寿殿用饭,甄华漪本打算侍立一旁给他们布菜,李元璟抬眼看了一眼王保全,王保全就不动声色地将她挤到了一旁。
高嬷嬷很有眼力劲儿说道:“宝林陪了一大早上也累了,去偏殿歇歇,奴婢这就让人把饭菜送来。”
甄华漪只好跟着高嬷嬷走了出来。
高嬷嬷将甄华漪带到偏殿歇息,走到中庭忽然看见了李重焌身边的张得福,高嬷嬷含笑说道:“恭喜张公公了。”
张得福爬上了晋王府总管太监这一职,高嬷嬷也听说了。
张得福谦虚了两句,高嬷嬷问道:“晋王殿下来了?怎么不见人?”
张得福说道:“殿下两刻钟前过来的,见圣上和太皇太后在里头说话,就没进去。”
高嬷嬷道:“殿下怎么不进去?兄弟两个热热闹闹哄哄太皇太后有多好。”
张得福道:“昨夜殿下公务缠身,睡得晚了,到了中午一时犯困,就索性往暖阁里打个盹儿。”
高嬷嬷笑道:“殿下还是这么随性。”
*
甄华漪用完午膳,打听到皇帝中午和太皇太后用了一壶酒,皇帝不胜酒力,想来不会马上离开万寿殿。
那她要不要继续找机会接着去见他?
甄华漪咬着唇犹豫不决,今日她已经在皇帝面前晃了一圈,她想起皇帝的面色,又怕过犹不及。
早些时候她从万寿殿宫人这里得知了皇帝要来的消息,便精心设计了这次见面。
她的旧红衣颜色不再鲜亮,难以惹人注目,她只好裁了甄吟霜前几日送来的帐子。
那料子是甄吟霜用不上的过时花样,她拿来做了帐子犹嫌不好看,于是送来给甄华漪。
甄华漪没有拒绝,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和玉坠儿、傅嬷嬷连夜做了这一身斗篷。
雪天里,大红色斗篷极衬她的肌肤,她抱着梅瓶恰如其时地出现,琉璃世界,红梅白雪,一切无可挑剔。
但皇帝没有半分动容。
甄华漪低低叹了口气,皇帝如此不待见她,下回见面还不知是猴年马月,这时候还轮不到她来拿乔。
甄华漪想到这里,拢了拢衣裳,没有披斗篷走出了门去。
还没走到花厅,有个圆脸小宫女自来熟问道:“宝林娘娘你上哪儿去?”
甄华漪一愣,宫里人说话总是规规矩矩,这宫女却跳脱得过分,甄华漪转念一想,太皇太后宫里留着那么多大臣的女儿,可见她是个爱热闹的,她喜欢这喜庆的孩子也不意外。
甄华漪对这小宫女心生欢喜,问她道:“圣上走了么?”
小宫女和倒豆子一般道:“圣上喝了五六七……八杯酒,说许久没和皇祖母吃饭高兴呢,吃完了后,圣上就晕晕乎乎的被扶去休息了。”
甄华漪问道:“去哪儿了?”
小宫女很是热情,给甄华漪指路:“那边的暖阁里,这会儿睡着了吧。”
甄华漪谢过这小宫女,循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宫女站在廊子里冲着甄华漪那边望,高嬷嬷走了过来:“丹青,你瞧什么呢?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姑姑呢?”
丹青瑟缩了一下,说道:“姑姑吃坏了独自去解手,我偷偷跑来的。”
高嬷嬷打了丹青的手心,严厉说道:“可见到了什么贵人?可曾胡言乱语?”
丹青连连摇头:“没……没。”
高嬷嬷叹了口气,牵着丹青的手带着她走,没一会儿丹青口中的姑姑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喘着气道:“嬷嬷,这丫头在你这儿啊。”
高嬷嬷将丹青交到姑姑手中,说道:“这丫头,傻了之后还因祸得福合了太后的眼缘,可在这宫里是轻易就能丢了性命,可千万照看好这傻丫头。”
姑姑连连应是。
*
甄华漪刚走到暖阁外头,就看见一个面生的太监捂着肚子冲了出去,边跑便说:“小宫女儿,你帮着照看一下。”
甄华漪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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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她发髻上的首饰不多,衣裳也不华贵,那太监慌慌张张没看清说得过去。
何况太皇太后喜欢女孩儿,身边的宫女们穿金戴银地哄着太皇太后也很常见。
甄华漪想了这许多,于是释然了。
她心中暗忖,万寿殿里小厨房今日送给下人的饭菜是馊了么,怎么一个两个的都闹肚子。
她听着室内一片沉静,想着李元璟这时候应当还在睡着,就安静站在外头。
没过多久,里头传来一道低沉怠倦的声音:“端茶来。”
甄华漪一听这个声音蓦地紧张,她迟疑片刻,说服自己,她是皇帝的妃嫔,伺候他是天经地义,况且,是他叫的,一个小小宝林如何拒绝。
甄华漪缓步走了进去。
因要午睡,北面窗子上厚厚的毡帘都放下来遮挡住了光,甄华漪模模糊糊地看见帐中人半倚在床头。
甄华漪在桌上找到了茶壶,倒了一盏温茶,端着茶走了过去。
她站在帐外,低头看那朦胧的人影,她站着自然比坐着的李元璟高,而这是不合规矩的。
甄华漪知道不受宠的宫妃和婢子类同,容不得半点僭越,她沉默片刻,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她抬起手,但过了许久,李元璟都没有接茶。
甄华漪小声问了一句:“陛下?”
没有回应。
甄华漪小心翼翼抬眼看,隔着帐子,里头的人困倦地闭上眼睛,莫非又睡着了?
甄华漪将茶盏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慢慢站了起来,正要退下去,帐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茶。”
他伸出手来,自然是没有接到茶的,而是端住了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还没想明白该如何顺势而为,里头的人就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拽进了帐中。
她被抱了个满怀,他手劲极大,动作却不乏温柔,全然将她圈在怀里,甄华漪仰着脸,略有怔忪。
暖阁内点着太皇太后喜欢的檀香,温和沉静的味道一点一点浸入她的胸腔,甄华漪闭上了眼。
甄华漪莫名有些沉溺,她想她只是几乎不曾体会过被人劈头盖脸拥住,这时的她像冬日洞穴里的小兽,感到很安全。
甄华漪用力攀着他的衣襟,不敢出声打搅。
也许李元璟是将她当做了甄吟霜。
她听到头顶上呼吸渐匀,李元璟又睡了过去。
窗外,丹青跟着姑姑路过暖阁,看着被帘子挡住漆黑一片的屋子,歪了歪头,有些头痛地思考着什么。
姑姑问道:“你看什么?”
丹青道:“唔……我好像……”
她猛地闭上了嘴。
姑姑皱眉:“好像什么?”
丹青闭紧了嘴左右摇头。
她方才好像……记错了人,睡在暖阁里的是圣上吗?仿佛是晋王,算了,不想了。
这时候,一个红衣太监急匆匆跑了过来。
姑姑一见他马上露出笑模样:“张公公,许久不见高升了,恭喜恭喜。”
张德福在万寿殿的姑姑面前不敢傲慢,忙笑着回了几句,这才说道:“姑姑您忙,我赶着去瞧我家殿下醒了没。”
13. 拥抱
李重焌许久没有这般的好梦。
梦里有人靠近他,他一向警觉不喜旁人接近,很奇怪,这次他并没有排斥,在那人想要离开之时他还伸手拽住了她。
幽甜的香笼罩住他,怀里人是软绵绵的一团,像是小猫崽一般乖顺,梦中的他感到欢喜,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重焌看起来活泼外放,其实很少与人亲近,自小和父母都不曾有过亲昵,这已经成了习惯。
玄都观道人曾说过他六亲淡薄,他丝毫不在意,他也不能想象有人能和他亲密无间地相处。
也许只有在梦中他才能如此。
他圈紧了怀中人,低垂下头,嗅到了她脖颈之间甜甜的蔷薇水的味道,很熟悉的味道,李重焌觉得梦中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却陷入了僵局,始终想不起那个名字。
温热滑腻的肌肤,干燥柔软的绸缎,衣料摩挲声音轻微,午后昏昏沉沉,安逸寻常。
梦里他仿佛就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照理说,怀里的人应当是他的妻。
可不知为何,李重焌总觉得怀中人其实并不属于他。
李重焌用力锢住了怀中人细细的腰身,她惊呼一声,没有退却,而是小心翼翼用手臂回抱住了他,而后缓缓收紧手臂。
虽是动作忐忑,但热情缠人得紧,让李重焌身上生生磨出了两分火气。
李重焌忽然睁开了眼。
他垂眼,借着昏黄帐子透出的一段光,看清楚了榻边人。
方才的闲适满足倏然消散,李重焌心中又惊又怒。
甄华漪浑然不觉,小猫擦脸一般将脸埋在李重焌衣襟磨蹭了一下。
李重焌浑身僵硬,他脸上几乎挂不住表情,他方才在梦里将一人扯进了怀里,竟是甄华漪、兄长的妃嫔。
他颇感头痛,看着甄华漪瑟缩着往他怀里钻,更是面色阴沉。
他昏睡迷糊一时不察,那甄华漪是抱着什么心思对他投怀送抱呢?
他清楚地知道李元璟正宿在万寿殿的某处,或许就是他的隔壁。
李重焌忽然听到暖阁外的脚步声,他低头看甄华漪还不知死活地抱着他。
这回可是明明白白的捉.奸在床了。
李重焌本想给甄华漪一个教训,面色变换几回,却是按住了甄华漪的后脑勺,侧身挡住了她。
甄华漪显而易见地一愣,这时候脚步声愈发清晰,连她也终于听见了。
李重焌好整以暇,等着她面上露出害怕的神色,但甄华漪比他想象得更大胆,她神色平静,还有些好奇地想要往外看。
李重焌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用力按住她的后脑。
张得福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偷偷往里头瞧,想要看清楚李重焌这时候醒了没。
屋子里暗,张得福看不真切,于是垫着脚寻一个好角度去瞅,他先是表情平静,而后是见了鬼一样睁大了眼睛。
床帐中有一道缝尚未合上,十二破的石榴红裙摆从帐中漏了下来,层层叠叠地覆在晋王殿下雪白的中衣上。
那是交缠相拥的两人。
张得福没曾想到会撞见自家殿下的这样一桩荒唐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殿下对女色一向冷淡,更何况这是宫中,还是大白天。
张得福眼皮颤了颤,看见晋王殿下翻身似是压住了那女子,竟是这片刻也等不及。
张得福不敢再看,忙闭上了眼睛,可惜耳朵却避不上,他听见那女子娇气地哼了一声。
甄华漪鼻梁一痛,不小心出了声,她不明白皇帝在紧张什么,外头太监进来后,他就撑起了身子将她往下藏,还用力按着她的后脑勺,一不小心,甄华漪就撞上了他硬邦邦的胸膛。
甄华漪本不觉得被撞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听见他咚咚的心跳,一时间也紧张起来。
甄华漪听见他寒声道:“背过去!”
被他的威势逼迫得说不出话来,甄华漪只觉得寒毛直竖,莫名有了俯首称臣的冲动,顾不得想缘由,她只想着照做。
她从李重焌的身侧一点一点地挪,她离他太近了,他的腿几乎贴住了她的,他的体温热烘烘地传到了她的身上,甄华漪意识到这一点,又羞又窘。
甄华漪忽然想起了预备侍寝那一夜傅嬷嬷对她说的话。
“圣上既不喜欢,娘娘就从后头来……”
李重焌拧着眉,对新提上来的张得福有了迁怒,他只想让他滚出去,又恐惊动了万寿殿宫人。
这时候怀里的麻烦又在作乱,他的身上渐渐清醒起来,他青筋乱跳,看清楚甄华漪转身的动作。
李重焌捉住了她的双手,甄华漪正不解的时候,就听见太监应了一声:“是。”
甄华漪明白过来,原来方才皇帝并不是让她背过去。
“出去!”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寒,这回却是对着她说话,甄华漪确认了两回。
甄华漪不解,因此有些迟疑,这当口李重焌已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甄华漪听见呲啦一声,帐子被扯下了一角,她闭着眼睛颤了颤,还以为他在动怒,忽然间头上被盖住了。
甄华漪眨了眨眼,摸着覆面的帐子有些不解。
她听见头顶上的声音蕴着怒意:“出去。”
张得福背对着墙,一声不敢多吭,自始至终都没敢瞟上一眼。
甄华漪出了暖阁,将那帐子随意扔了去,她对皇帝的喜怒无常有稍许的困惑,本就他唤她进来的,又是他将她拉到床上,怎么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
下午还要给太皇太后抄经,甄华漪没打算回凤仪殿,就往万寿殿的小花园里走去,预备去歇歇脚,刚穿过梅园,就看到了角亭中或坐或站的小娘子们。
那角亭四周被毡帘围住,既挡风又不遮挡赏梅,小娘子们各自穿着裘衣斗篷,捧着金錾银刻的手炉,左右还有侍女殷勤给炉子添炭。
居中坐着的就是昭阳公主李雍容,她看着不是太高兴的样子,对旁人的吹捧置之不理。
贺兰般若道:“公主还在为白狮子伤心呢。”
众人吓了一跳,为着贺兰般若的出言无忌。这事牵扯到晋王和公主,又是公主的伤心事,可不能乱说。
李雍容却没心思来怪罪贺兰般若,贺兰般若又嬉笑着说道:“今儿个圣上在万寿殿,公主将这件事和圣上说说,让圣上好好罚罚晋王殿下。”
听贺兰般若这样说,李雍容眼中有一丝闪躲,她绷着脸道:“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哪是这般小气的人。”
在场的小娘子们也忍不住着急,一个一个地说晋王只是下手重,不是有意。
贺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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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听着听着,忽然掏出帕子掩在唇边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李雍容皱眉问道。
贺兰般若抖了抖帕子,道:“我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许多人着急呢,我一个庶女没见识,本以为天下女子都想做宫里的娘娘,原来在我们大周朝,想做晋王妃的,站起来能绕长安一圈。”
在场的小娘子们都臊成一片,贺兰般若还要说话,被边上的贺兰妙法拽了一下袖子,贺兰妙法低声呵斥:“别乱说话。”
贺兰般若含笑睨着嫡姐,教人看不出心思,不过到底还是听话闭了嘴。
因贺兰般若的话,周围安静了片刻,直到她们谈起几日后宫里的冬至晚宴,才又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甄华漪看见亭子里的人后就不想往前走了,只是她摸不准这时候有没有人看见她,若是被人看见了折路离开,反而有些不好。
她放缓了脚步,还没想好个章程,就看了亭子里的一场好戏。
看李雍容的表情,她似乎对二哥李重焌不很亲近,甚至有点害怕。
那个贺兰般若就更有意思了,贺兰家的庶女没有畏畏缩缩,反而有种不管不顾的疯劲。
在场的小娘子家世地位都好,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贺兰般若就这样点出了她们的心思,她就不怕这些人?
还有李重焌,真是一如既往的招蜂引蝶。
“宝林娘娘。”
亭中人还是看到了她。
李雍容偏头,看向了她,一下子脸色有些难看,她似是想说什么难听的话,却动了动唇,不知顾忌着什么忍耐了下来,然后她哼了一声,扭脸往边上看,这回她的刁难倒是颇为收敛,甚至没有说个一言半语来难为她。
甄华漪微笑说道:“那边梅花开得好,我先行一步。”
她向李雍容行礼示意,李雍容没有理会她,甄华漪有惊无险,从角亭下离开了。
从角亭下绕过来,一个照面,甄华漪看见了皇帝李元璟,四目相对,甄华漪眼神有些躲闪。
午睡时稀里糊涂和他亲昵了许久,他却突然翻了脸,甄华漪简直不知该如何做了。
李元璟午时饮了酒,睡了一觉醒了酒,就要离开万寿殿,却碰到了甄华漪。
他垂眼看她,发现她斗篷里头的衣裳有些旧了。
李元璟忽然想到,从前他从未见过甄华漪一件衣裳穿两回。想起从前的甄华漪,他本以为自己会迁怒如今的她,可是眼前这个华服陈旧的她,和从前到底不一样了。
李元璟又想到太皇太后对甄华漪的评价,太皇太后不是好糊弄的老人家,甄华漪或许也有一两分可取之处。
李元璟难得心平气和:“冷么?”
甄华漪吓了一跳,小声道:“不冷。”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李元璟,他态度大转,甚至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莫非午睡时他的确是想要幸她,他只是不欲被人看到?他怕和自己亲近被甄吟霜知晓?
甄华漪有了绝处逢生之感,若皇帝转圜了态度,她就不用担惊受怕要被送去卫国公府了。
甄华漪不由得放柔了目光,眼中恰当地浮起水雾:“谢陛下关心。”
梅花树下,李重焌止住了步子,眯眼看园中的帝妃二人。
花枝的阴影覆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有些模糊。
14. 胆子
李重焌才从惊怒中回过神来。
他满宫里去找甄华漪,转了大半个万寿殿,不其然在这里见到了她,和他的兄长。
李重焌从未想过,在这五年里,甄华漪会如何和他的兄长相处。
他猜想,或许同从前一样,无论两人心里是否残留旧情,总归是水火不容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甄华漪含笑看着李元璟,两人之间有种难言的气氛,一时之间竟叫外人难以介入。
李重焌站在花树下,平静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现在,他坐在殿内,单手握着经书为太皇太后读经,偶一分神,却又想到了方才的画面。
沉沉的诵经声停顿下来,自己丝毫没有察觉。
檀香袅袅,太皇太后拨着佛珠,半阖的眼睛睁开,看向了自己的孙儿。
“二郎,有心事?”
李重焌回神,抬起头挂着笑说道:“不算心事,一件小事罢了,不过有些奇怪,免不得在心里想想。”
太皇太后揶揄笑道:“既然有事要想,就好好想去吧,在祖母这里读佛经,可不要心里不清净的人。”
李重焌不作他想,起身告退了下去。
李重焌走后,太皇太后低声对高嬷嬷说道:“看来那回事是真的。”
今日不知从哪里来的传言,说晋王殿睡在暖阁里的时候看中了一个宫女,也许单独相处的时候还有亲密之举,被人撞见后,那宫女披着帐子遮着脸,臊臊地从暖阁里跑了出来。
高嬷嬷笑道:“太皇太后一直操心晋王殿下不近女色,这下可终于能放下心了。”
*
李重焌站在廊下吩咐张得福:“去看看圣上是不是还在梅园。”
方才李重焌在梅园看见李元璟和甄华漪的时候,并没有将张得福带在身边,因此张得福没有多想,一溜烟跑去了梅园,又小跑着回来了。
张得福气喘吁吁说道:“圣上还在梅园,只是殿下这时候不好过去,圣上在和甄宝林说话呢。”
张得福说完之后,隐约察觉到李重焌有些不悦,他仔细去看,又看不出有什么端倪,晋王殿下神色平淡,大约是他自己多想了。
李重焌背着手站在廊下看墙角的一株梅树,他正站在风口上,出来时并未穿上氅衣,张得福觉得他一定很冷,但他像没事人一样。
李重焌看了半晌梅花,再度吩咐:“再去瞧瞧。”
张得福冻得牙齿直抖,闻言大喜,终于不必在这风口受冻了。
张得福小跑着过去,身上暖了一点,他够着头往梅园里望,这回只看见甄宝林一人站在那里。
张得福回到李重焌跟前回禀:“圣上不在梅园,奴婢只瞧见了甄宝林一人。”
李重焌听罢提步往前走,张得福正要跟上,只听得李重焌撂下一句:“你就在这里等着。”
张得福于是苦巴巴地缩着脖子,继续站在冷风里。
李重焌走近的时候,甄华漪正折下一支梅枝,她轻勾着唇角,两颊浮起小小的梨涡。
李重焌看出她心情不错,想必方才和李元璟谈得愉快。
很快,甄华漪也发现了他,她怔愣了片刻,很快露出笑来,似乎和方才见李元璟没有什么两样。
李重焌不自在地皱了眉,忽然间忘了他等了许久过来见她,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甄华漪见了他毫无躲避的意思,她走上前来,冷甜的香气随寒风飘了过来,李重焌拧眉想到,她离他太近了。
两人相对站着,一个穿着白袍,一个着红衣,冷风夹着雪籽吹来,吹动他们的衣袍,慢慢落下寂静无声。
甄华漪见李重焌一言不发,黑黢黢的眸子只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瞧,不由得有点毛骨悚然。
为了按捺克服住胆怯,她反而上前了一步。
但强压的胆怯到底是表现了出来,恰巧脚边有一枚小石子,踩过的当口,她不知是被绊倒抑或只是腿软,她往前一趔趄,直直地扑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她为了遮掩身段,平日里总是裹着布条,不碰的时候都涨得发疼,更别提这时候软软地撞上了李重焌的胸膛,她忍不住疼得“嘶”了一声。
与此同时,她听见头顶的一道闷哼。
甄华漪脸红欲滴血,她从未想过用这种简单直白的方式来招惹李重焌,她知道李重焌不近女色,或许于那种事上甚为冷淡。
她也知道招惹李重焌有多危险,皇帝的胞弟,权势赫赫的亲王,一不小心她就会把自己玩死,因此她不会轻易以身体为诱落下把柄。
她不想李重焌就此看轻了她,于是忍着羞赧,支吾说道:“我不是有意。”
她想要站直起身,却发现大约扭到了脚脖子,她只感到了抽抽的疼,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清寒柏子香灌进了甄华漪的鼻中,她霎时间有些晕头转向,这时她察觉到李重焌垂下了头。
男子的气息愈发明晰起来,甄华漪心口砰砰直跳,僵直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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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贴着她的面颊,声音模糊难辨:“用了什么香?”
甄华漪结结巴巴说道:“不曾、不曾用香。”
李重焌用手指夹起她的袖笼,他低头凑了过去,他的面孔贴着她皙白的腕子,肌肤相贴时,炎炎热意传了过来,甄华漪忍不住浑身轻颤。
李重焌细细地嗅,说道:“说谎。”
他笑道:“是上回的香。”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的上回是指什么时候,或许是画观音像的那回,但她素日里并不用香料,但她无法开口告诉李重焌,他现在嗅到的是她自己的味道。
当然,这些都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李重焌究竟是怎么了。
甄华漪这才发觉,他身上那种世家公子的风度是浮在表面的,他骨子里依旧带着边塞武人那种粗糙作风。
甄华漪没有思量心底的一丝涟漪,她面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脑子里已经响起了锐利的尖叫,这太皇太后的万寿殿里,皇帝才离开片刻说不定还会去而后返,这里人多口杂。
若是被撞见了,就真的说不清了。
甄华漪无法弄清目前的状况,但她依旧觉得,在李重焌面前保持矜持要好一些,毕竟他们身份尴尬。
她勉力发出声音:“殿下,放开我。”
李重焌隔着袖笼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含混:“甄宝林想清楚了?”
他的手劲渐松,甄华漪霎时间领悟了李重焌的意思,她不知为何今日引得他难以自持,但若现在拒绝了他,下回再没有机会。
李重焌松开了手,灼热的温度渐渐抽离,甄华漪心中若有所失,她仰着头看李重焌。
她心中摇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软着身子依依地将手腕贴在李重焌脸上。
李重焌偶一抬眸,沉沉地看着她,而后重新捉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袖子顺着她的小臂缓缓朝上,托起她的手肘,却还没有停下。
甄华漪蹙着眉咬着唇,随着他的触碰而瑟瑟发抖,几息的时间被拖得仿佛无限长,每一丝一毫的感受都分外明晰。
甄华漪眼眸湿润地看着李重焌,看他眉眼沉静,神色认真,仿佛他的手指真的只是为了探寻她身上的一缕香。
他的手指往上游移,勾住了她的衣襟,没有丝毫停顿就这样往里探去……
甄华漪瞬间面色涨红,但她没有出言拒绝,而是难以承受般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有声极轻的笑:
“甄宝林,胆子当真不小。”
15.警告
李重焌的手指按在甄华漪白鹤般的脖颈上,顾不得欣赏,很想就此掐死她。
她的脉搏跳动在他的指腹,他有了些微的不自在。
他勾住手指,从她的衣襟中拽出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那端系着一枚玉,他将温热的玉握在手心,一想到这玉在她身上的位置,他更加不自在了。
指尖都仿佛有那柔腻的触感。
他将红绳拽断,眼尖地看见甄华漪白皙的颈上很快出现了一抹红痕,甄华漪睁眼看向了他,眼睫濡湿,双眸露出惊惶之色。
李重焌道:“这枚玉佩小王收下了,若宝林下次再犯,此物必会呈给皇兄一观。”
他说完,如愿地看见甄华漪面色顿时白如霜雪。
李重焌有种莫名的快意。
清思殿那夜的亲吻,方才床上的拥抱,甄华漪三番两次地勾.引他,他每每都落入下风,今日她又故技重施。
她故意摔到在他怀里,李重焌本想推开她,转念一想,他反客为主。他是大周战无不胜的晋王殿下,没道理在她一个柔弱无用的前朝公主身上认输。
他原先以为甄华漪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李元璟才敢如此行事,可今日一见,她明明在李元璟面前极为乖顺。
知晓甄华漪的弱点,李重焌便气定神闲起来,他倒想看看,甄华漪究竟会不会害怕。
甄华漪猛地睁开眼,身上的温度褪去,半边身子都在发冷。
她红唇翕动:“殿下何意?”
李重焌见她装傻,冷笑一声道:“宝林身为后宫妃嫔,自该恪守宫规,小王就不提从前,方才宝林的行径已经称得上是不安于室了。”
甄华漪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感到一股冷意涌上心头,顿时明白了方才只是李重焌的捉弄,他刻意为之,为的就是现在的警告。
面前男人蹙着眉,平日灿烂的笑容一丝不见,皙白俊秀面容上浮起冷意,甄华漪觉得这表情在他脸上太过陌生,一下子仿佛看不清这个人一般。
甄华漪为自己的一时鬼迷心窍感到失悔,她双手用力推着李重焌的肩,没有推动,自己反而后退了两步,甄华漪差点摔倒,面前的男人没有半点动作,还好她背对着一株大梅树,勉强扶住站定了。
甄华漪咬紧牙齿说道:“殿下刻意引诱在先,为何在此冠冕堂皇,未免可笑。”
李重焌眸色冷凝,他向前一步道:“本王引诱在先?”
甄华漪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一瑟缩,但她不肯退缩,抬眸道:“方才我是不小心摔到,殿下却是故意做出了许多亲密之举。”
李重焌冷声:“强词夺理。”
甄华漪正要说什么,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来,李重焌显然早她一步听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带,两人就躲到了大梅树后。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人,这下又亲密相偎。
甄华漪不明白李重焌为什么这时候又要帮她,她鼻子一酸,许多时候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推搡着李重焌想要挣脱出来,李重焌压低声音:“不要命了?”
甄华漪的泪珠子一颗接着一颗地落在李重焌的手上,李重焌的手臂时紧时松,他垂头看着她,面色紧绷,一直没有说话。
梅园里走来的是几个在万寿殿陪侍太皇太后的世家贵女。
说话的是王小娘子,她问道:“晋王殿下和你家姐姐的婚事,如今是怎么一回事?那田娘子出身平平,相貌也平平,怎么会被太皇太后看中呢?”
她边上站着的是贺兰般若,贺兰般若撇了撇嘴:“总归是他们贵人定的事,我如何知晓?”
甄华漪躲在树后,又挣扎了一下,惹得李重焌不住皱眉看她,甄华漪想要对视,可眼睛发酸,还在流泪,这一下就失了气势,于是她侧开脸,不去瞧他。
边上王小娘子还在说话:“我方才听说了一件荒唐极了的事,不知真假,我就和你说说,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贺兰般若来了兴致:“你说,我嘴严着呢。”
王小娘子压低声音:“说是今日有人瞧见晋王殿下收用了个宫女,这还是大白天呢,就忍不住要了她,不知是哪个妖精。”
她道:“听说那宫女下地的时候腿软得差点走不动道,可见是要得狠了。”
贺兰般若倒吸一口凉气,她捂住了嘴:“当真是荒唐!”
甄华漪缩在李重焌怀里,这时候倒是忘了哭,悄悄地打量了李重焌好几眼。
她以为李重焌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真不敢想象他在女人身上用劲的样子。
李重焌这时候也低下头看她,甄华漪见他面色一片漆黑,缩了缩脖子,扭过了脸去。
事是他自己做的,她不过不小心听到他的风流韵事,怎么又被他迁怒。
当真是霸道专横。
王小娘子和贺兰般若嘀咕着走远了。
甄华漪见左右没人,奋力推搡着李重焌的胸膛,这次毫不费力,李重焌侧身让开,她终于挣脱了出来。
她往后飞快退了几步,想要说几句狠话和李重焌划清距离,却又举棋不定。
李重焌抱着胳膊冷笑道:“宝林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等甄华漪反应,扭头便走远了。
李重焌要离开万寿殿,他刚走出梅园,就见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宫女,那宫女一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急忙忙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奴婢指错了路,奴婢该死。”
李重焌不解拧眉,后头追上了一个姑姑,忙赔笑说道:“殿下勿怪,这宫女脑子有点糊涂。”
姑姑说完用力一拽宫女,宫女就缩到了一旁,给李重焌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重焌没打算和一个疯疯癫癫的宫女计较什么,抬手让她二人起来了。
李重焌走后,姑姑重重拍了丹青脑袋:“在殿下面前瞎说什么,殿下若计较,你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丹青捂着脑袋:“我还以为殿下发现了。”
要不怎地和甄宝林前后脚地走进了梅园,出来时候还一脸怒容。
姑姑没有细究丹青的话,她一个傻丫头,说话颠三倒四没有道理,姑姑早就听习惯了。
*
李元璟从万寿殿离开后去了清思殿,他批完折子,见了大臣,就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王保全双手高过头顶,托着黑漆嵌螺钿的托盘,将绿头牌呈到李元璟跟前,李元璟的目光扫过甄氏姐妹的名字,他挥手道:“朕今日去立政殿。”
今日太皇太后言语间颇为偏袒甄华漪,他自是不愿意去幸甄华漪的,但若去凤仪殿看贵妃,就有些不妥,李元璟想起有许久没有去皇后宫里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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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全提着灯,躬身照亮前头的路,李元璟拾阶而上,皇后贺兰氏早已等候在殿门后。
贺兰皇后出身贺兰一族,却并非贺兰妙法和贺兰般若的亲姐妹,而是来自贺兰氏旁支。
当年时局动荡前途不明时,贺兰皇后就嫁给了李元璟,今日坐到皇后的宝座上,是有气运在身。
哪怕贺兰妙法和贺兰般若出身更高,也不能后来居上。
李元璟走到贺兰皇后身边,对她伸出了手,贺兰皇后喜不自禁,帝后二人携手走进了内室。
事毕,李元璟问了贺兰皇后宫中筹备冬至庆典的事,又问了皇后近日可曾去长乐殿、万寿殿尽孝。
皇后一一回答,讲得仔仔细细,挑不出一点错处。
见李元璟没有多说什么,贺兰皇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李元璟又道:“宫中妃嫔的衣裳都有些陈旧,如今国库充盈,倒不必紧着宫里人苦巴巴过日子。”
贺兰皇后心里一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今是甄贵妃管着这档子事,妾明日问问她。”
李元璟一怔,抬手止住了她:“不必,朕自己问贵妃。”
李元璟翻身起来,本想去凤仪殿,想了想万寿殿里的太皇太后,还是作罢,唤王保全:“回清思殿。”
贺兰皇后忙起身送他,待李元璟走后,贺兰皇后细细问了宫女今日李元璟的行踪。
李元璟今日去了万寿殿,惯常在万寿殿陪伴太皇太后的妃嫔就只有甄宝林了。
贺兰皇后拧眉想了片刻,吩咐道:“将库里的那张白狐皮和银鼠皮取出来,再添几匹好料子,给甄宝林送过去。”
*
甄吟霜今晚特意吩咐了小厨房炖一碗家常的鸡汤。
李元璟虽贵为皇帝,但时常向往平凡人家的日子,甄吟霜自会投其所好。
今日皇帝去了万寿殿,甄吟霜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等到凤仪殿点了灯,李元璟还没有过来,甄吟霜的不安达到了顶峰,听到他去往立政殿,虽不甘,但也无可奈何。
甄吟霜在心中暗暗算了算李元璟这些日子宿在各个宫里的日子,越算越烦,她唤宫女:“请彤史女官来。”
天色渐暗,李重焌要在宫门落钥之前出宫,却见一行宫人匆匆而过,为首之人捧着一本册子。
见李重焌面露疑惑,张得福道:“是宫里的彤史女官,捧着彤史不知要送到哪里去。”
虽说是这样说,张得福看一眼女官走的方向,就知道是去凤仪殿。
凤仪殿里能差遣动彤史女官的自是甄贵妃了。
但彤史是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过问的东西,这贵妃权势如此,的确让人咋舌。
李重焌听张得福说完,皱了皱眉,这是兄长的私事,他不该听这些话。
他收回眼神不再去看,但一阵寒风吹来,女官手上的册子哗啦啦翻了好几页。
李重焌看到朱笔写了个日子,十一月初六。
正是他回长安的日子。
李重焌对兄长幸哪个妃嫔没有丝毫兴趣,甚至觉得那东西颇为碍眼,他飞快别开了眼。
倒是张得福八卦心起,不住地偷瞄。
李重焌皱着眉,踹了张得福一脚。
旁人的房事记录有什么好看的,丢脸的东西。
16.冷冷
天黑了有一会儿了,绿绮阁这才点了灯,在绿绮阁,平日里的烛火也是要省着点用的。
傅嬷嬷在灯下改一件莲青色的衣裳,这颜色淡雅,听说晋王府里得脸的侍女们常穿,那必定是李重焌喜欢了。
一开始,傅嬷嬷对甄华漪决心引诱李重焌的事很不赞同,但甄华漪处境如此,傅嬷嬷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只能默许了她。
昏黄的灯笼光由远及近,玉坠儿的说话声渐渐清楚,门被推开,甄华漪一脸倦色地走了进来,傅嬷嬷忍不住心疼,放下手中活计,问道:“娘娘回来了?怎这么晚?”
玉坠儿接口说道:“太皇太后老人家谈兴足,今日圣上和晋王都去瞧她了,一时高兴,扯着娘娘就说个不停。”
可怜甄华漪今日心思乱糟糟,还要打起精神来和太皇太后陪着笑。
甄华漪脱下斗篷,看了一眼傅嬷嬷手中的衣裳,说道:“这衣裳放着吧,也不急着用。”
傅嬷嬷打量着甄华漪脸色,小心问道:“娘娘遇到了什么难事?是那位那边……”
甄华漪梨涡浅浅,笑得很温柔,嘴角隐有讥诮:“男女之间那些事不过如此,一人要进另一人就要退,我不能一直热下去,是时候该冷冷了,嬷嬷别担心。”
玉坠儿插嘴不解道:“什么男人女人,是说的圣上么?”
傅嬷嬷看着甄华漪,依旧有些怀疑,她放下衣裳,出去片刻后,双手捧着一只小罐子走了进来,傅嬷嬷说道:“这是甜食房的老熟人那儿弄的点樱桃煎,娘娘尝尝。”
甄华漪一笑:“嬷嬷疼我,还将我当小孩子呢。”
傅嬷嬷和玉坠儿不由得也笑了,傅嬷嬷道:“在我老婆子看来,娘娘本就是个小姑娘罢了。”
二人默契地不再提李重焌的事。
甄华漪捻了一颗樱桃煎送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缓了一点身上的冷意,她没有方才那般惶惶了。
若即若离时冷时热的确是驯服男人的手段,可李重焌如今还没有上钩,甄华漪明明知道,她方才言之凿凿不过是为了安慰傅嬷嬷罢了。
李重焌应当是厌恶极了她的,他对谁都春风满面,唯独那时候对她冷若冰霜,她说服不了自己李重焌不厌恶她。这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一步了,甄华漪别无办法,只能后退,提前让她和他的关系冷下来。
甄华漪想着这些日子和李重焌的相处,她大约费了许多心神和情绪,只觉精疲力竭。
也许,她应该把赌注都压在皇帝身上。
甄华漪咬着樱桃煎,觉得自己陷入困局之中,这时,竟有立政殿的宫人来到了绿绮阁。
来的是一个容长脸的宫女,她笑道:“皇后娘娘想着这几日天冷,恰好手里有好几张皮子,就差奴婢来送给宝林。”
甄华漪看了看傅嬷嬷,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出了迟疑,甄华漪想了想,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玉坠儿替甄华漪收下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嘴甜说道:“姐姐坐下喝口茶。”
宫女推辞:“宝林娘娘,奴婢还要回立政殿给皇后娘娘复命,就不久留了。”
玉坠儿提着灯送她:“夜深露重,姐姐小心着脚下。”
待宫女走后,傅嬷嬷走上前来摸了摸皇后送来的白狐皮,说道:“皇后贸贸然送东西给娘娘,奴婢看着,是要借此生事,下主殿那边的脸面。”
甄华漪叹道:“不过是见了圣上一面,果然惹出了事端。”
皇后和贵妃斗法多年,甄华漪知道不该趟这摊浑水,五年里能避则避。若不是卫国公的事迫在眉睫,甄华漪也不会着急行动。
傅嬷嬷放下手里的皮货,表情颇为厌恶,仿佛是想要把东西给皇后退回去,甄华漪道:“收下吧,还能做几身新衣裳。”
绿绮阁这边,收完皇后的赏赐便早早熄了灯。
主殿却是点了一宿的灯,却没有等到皇帝归来。
甄吟霜一夜辗转反侧,若不是李元璟是宿在皇后宫里,以她的手段只怕老早就将他勾了过来。
一早醒来,甄吟霜还没起身,就听宫人说清思殿的王保全过来了,她露出喜色,忙收拾稳妥来见王保全。
王保全殷勤给甄吟霜行礼,带笑说道:“圣上惦记着娘娘,差奴婢来传个话,中午就来娘娘这边用膳。”
甄吟霜让宫女抓了一把金锞子塞给王保全,王保全顿了一会儿,又说道:“昨日圣上去了万寿殿一趟,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总喜欢热闹,娘娘得空也去万寿殿坐坐。”
甄吟霜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昨夜皇帝去立政殿原来是因为太皇太后。
送走王保全后,甄吟霜闷闷不快,宫女忙宽慰她:“太皇太后是娘娘的姨奶奶,哪会真的怪罪娘娘,娘娘多走动走动,这情分不就走动出来了?娘娘别伤心。”
甄吟霜委屈道:“我哪里是因太皇太后伤心,我只是伤心亲妹妹和我不是一条心。”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昨夜皇后特意赏绿绮阁皮货料子,大约是听信了什么风言风语,这协理六宫的事,听起来威风,却总惹得一身骚,若我说,我还不想要呢。”
宫女轻声道“娘娘心肠软是会多吃些亏,好在圣上心疼着娘娘,娘娘委屈了,圣上也会看在眼里。况且阖宫里,谁不知道娘娘贤明,宫人们也为娘娘打抱不平。”
甄吟霜放下帕子:“罢了罢了,今日去一趟万寿殿,”她往外头望了一眼,“把宝林叫过来。”
宫女撇嘴:“娘娘何必见她。”
甄吟霜道:“别胡说,就算她再不好,也还是本宫的妹妹。”
*
甄华漪早起之时有些头昏脑涨,她在床头上磨蹭了半晌,终于还是睡下了。
她缩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对傅嬷嬷说道:“我仿佛是病了,嬷嬷替我向万寿殿说一声,这几日就不过去了。”
前些日子,甄华漪情绪绷得很紧,每次去万寿殿见李重焌,都像是去打一场仗。
昨日被李重焌揭穿她的心思,这条路好像给她走死了,心灰意冷之下,甄华漪感到了倦怠,一放松突然就有了病状。
甄华漪没有赖床太久,没一会儿甄吟霜的人来了绿绮阁请她。
甄华漪稍感意外,因甄吟霜平日里很少见她,宫里人都知道甄贵妃身子不好,连和人说话都耗费精气神。
甄华漪跟着宫女走到了凤仪殿主殿,甄吟霜拥着手炉靠在罗汉床上,一见甄华漪来,就高高兴兴地露出喜色。
“六妹妹,你过来了。”
甄华漪行礼:“贵妃娘娘。”
甄吟霜站起来牵住了甄华漪的手:“我们姐妹之间客气什么。”
甄吟霜低头打量甄华漪,她的衣着打扮在身为贵妃千娇万宠的甄吟霜眼中甚是寒酸,仿佛雪肤花貌的容颜也因此减损不少。
甄吟霜面露同情之色,说道:“听说你短了衣裳穿,是姐姐疏忽了。”
她说罢唤宫人给甄华漪赐了不少衣物,甄华漪没有推辞,一一谢过。
甄吟霜垂眼看着甄华漪,感叹说道:“从前在燕宫,六妹妹吃穿不愁,还总有些稀奇的玩意儿,那时候六妹妹总记挂着我,六妹妹送我的一颗夜明珠,如今我还留着呢。”
甄华漪淡淡笑道:“娘娘是念旧的人。”
甄吟霜看了甄华漪片刻,说道:“是我不该,提起妹妹伤心事了。不说这个了,平日里你万寿殿去得多,太皇太后她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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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身子如何?”
甄华漪道:“太皇太后身子康健,原本这时候我已经去了万寿殿,只是今日偶感风寒,怕传给了太皇太后,这几日就不去了。”
甄吟霜一顿,因王保全的提醒,她想着找个机会去万寿殿,但万寿殿也不是想去就去的,许多低微妃嫔们想凑这个热闹太皇太后都不会给她们机会。
若甄吟霜自己去,十有八九万寿殿人也不会为难她,但她怕太皇太后对她动了怒,去吃了闭门羹,自己面上挂不住,于是她打算跟上甄华漪。
哪知甄华漪这几天要告病。
甄吟霜便作罢,听甄华漪说起病了,她眼里适时浮起疼惜之色,说道:“你也要好好爱惜自己身子,我常常想着,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孤单单的,难见圣上一面,虽被人叫一声宝林,但毕竟不算名副其实,不如索性离宫了去,另配他人。”
甄华漪听到这里,忍不住指尖一抖,她笑着说道:“我如今在宫里一人清清静静也很好。”
甄吟霜按住她的手,嗔道:“瞎说,年纪轻轻的,难道真的要蹉跎岁月?你我在燕宫的时候都见过那些失宠妃嫔们,我怎愿意你过这样的日子?”
她握着甄华漪的手说道:“卫国公位高权重,能护得住人,他府上的正妻过世了,你去了他府上,也不怕有人压你。”
甄华漪被甄吟霜握着手,直感到从手掌到手臂,一直到半边身子都冷得发寒,她嘴角的冷笑压制不住,她猛地抽回手:“娘娘不知道卫国公是什么人么?”
甄吟霜一愣,下一瞬就表情如常地笑道:“你听信了哪里的流言?”
甄华漪抿了抿唇,收回了所有情绪:“兴许是流言吧。”
甄吟霜收回手,叹息道:“可怜见的,你是真的病得狠了。”
她说了几句让甄华漪好好休息的体面话,便让她退了下去。
甄华漪走后,甄吟霜望着殿门口,幽幽叹道:“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我在宫中挨饿受冻,哪曾想到有今天。”
宫女笑道:“娘娘积德积福,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是那不积德的,才过不好日子。”
甄吟霜想起从前,那时候她是宫里不受宠的公主,对甄华漪拥有的一切,都眼巴巴地望着,但母妃教会她清高,她只能学着云淡风轻。
凡是甄华漪有的,她总是会留给自己一份,只是那终究是施舍。
今日,轮到自己施舍她了。
甄吟霜端起一盏茶,暖融融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
原来这就是甄华漪从前体会到的滋味。
甄吟霜问宫女道:“那颗夜明珠收在哪儿了?”
宫女说:“压在库里,娘娘要瞧的话,奴婢这就去取。”
宫女从库中取来夜明珠,甄吟霜用两只捻住,眯眼看了半晌。
雪白的波斯猫喵喵叫唤着跳到了甄吟霜膝上,伸出爪子去够夜明珠,甄吟霜笑笑,随手扔给了它:“玩去吧。”
*
玉坠儿抱着满怀的赏赐,跟着甄华漪回到绿绮阁,她一进门见了傅嬷嬷就忍不住嚷道:“嬷嬷,幸好你没跟着去,我见了那位那假惺惺的样子,气得胸口直疼啊,她像打发叫花子一般打发了宝林,真的是……”
傅嬷嬷轻声斥道:“别有的没的,口里没个把门儿,如今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别人肯给,就算好事了。”
傅嬷嬷看着玉坠儿收拾甄贵妃的赏赐,这两天下来,绿绮阁收了个穰穰满家,但傅嬷嬷总觉得不似好事,似乎后头有什么风雨在等着。
傅嬷嬷打发走了玉坠儿,转脸看向甄华漪,有些踌躇。
“娘娘,打听到那位殿下今早去了万寿殿,娘娘仍旧不去么?”
17.不适
和甄华漪撕破脸后,李重焌一如既往地来到了万寿殿。
今日没有在万寿殿里碰到甄华漪,李重焌深感满意,总归甄华漪还是要些脸面的,若她依旧没脸没皮地贴上来,他再不会心软。
李重焌给太皇太后读了经文,在梅园里赏了梅花,碰见了读书的小娘子们,笑吟吟对她们点了头,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一整天他没过问甄华漪不在的事,他也不想知道。
只是离了宫,回到晋王府,晚上躺上床的时候,他忍不住想了想甄华漪今日是怎么躲开他的,可曾引起过太皇太后的怀疑。
李重焌摇摇头,不再去想这回事。
翌日,李重焌如常去了万寿殿,依旧没有看到甄华漪。
他读完经走出小佛堂,高嬷嬷悄悄走了过来,一脸难色压低声音对他说:“殿下,奴婢有件为难事,烦请殿下看看。”
李重焌不在意道:“嬷嬷何必客气,直说便是。”
高嬷嬷将李重焌引到库房,在长桌上摊开一副画,正是李重焌前些日子画好的观音图,只是这张画竟发潮了,褐黄之中,还有些斑斑点点。
高嬷嬷苦着脸说道:“管库房的小丫头一时疏忽,没有好好放这幅画,若是旁的东西也就罢了,这是副观音像,太皇太后最信这些了,要是看见了这画,免不得要东想西想,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可不能忧思过度。”
李重焌沉吟片刻:“倒是不好补救。”
高嬷嬷顿时脸都白了。
李重焌说道:“我重画一副。”
高嬷嬷一惊又一喜,连连道谢。
李重焌领了这差事回晋王府,磨完墨摆好纸,看着画上的甄华漪,李重焌心道,连画上的甄华漪都不给他一天消停。
李重焌提笔画画,勾勒着甄华漪的脸,却总觉有些不对劲,他停笔,仔细端详受潮的那副观音图和自己新作的画,他眉间浮起一股躁意,伸手将新画团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子里。
李重焌连画了好几张,都不满意,他拧眉想着,还是进宫去瞧上甄华漪一眼为好。
第三天李重焌又去万寿殿,依旧是没见到甄华漪,他还是给太皇太后读经、赏梅、被一群小娘子偶遇。
明明开始这一切让他舒心自在,几天过去,他渐渐觉得无趣至极。
他府上的那副画依旧没有作好。
李重焌每日点卯一般到万寿殿,每日都寻不到甄华漪人影,他有些烦躁,忍不住问了张得福:“这几日怎不见甄宝林?”
张得福知道李重焌画画的事,因此没有多想,打听了一圈回来说道:“听说甄宝林病了。”
“病了?”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又重新凝了起来。
*
甄华漪的确是病了。
一场小风寒几天后就大好了,但她硬是躲在绿绮阁躲了许多天。
几天前贺兰皇后和甄吟霜接连赏赐,傅嬷嬷和甄华漪都觉得宫里要生事端。这几年里,甄华漪学会小心翼翼,宫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提心吊胆。
但这事她是称病也躲不过去的,一个记在她名下的宫女去了立政殿,向贺兰皇后状告甄贵妃苛待妹妹。
甄华漪听了这个消息就是心里一沉,她问道:“是我们宫里人?”
玉坠儿愤愤道:“说是我们宫里的,几年来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谨慎起见,甄华漪这几天根本不出门,她担心凤仪殿里宫人会来找她麻烦,但一切安安静静。
只因凤仪殿的甄贵妃这几日也慌了手脚。
甄吟霜本来没将皇后的小动作放在眼里,她盛宠在身,何曾怕这些,皇后使这些手段,只会让皇帝更怜惜自己。
甄吟霜在凤仪殿精心打扮,挑了一身素雅的衣裳,雪白的脸淡淡扫了粉,玉洁冰清又惹人生怜.
不过几天过去,皇帝始终没有登门,甄吟霜开始沉不住气。
不光是甄吟霜沉不住气,后宫各司各局里平日苛待甄华漪吃穿用度的也坐不住了。
太监小钱的干爷爷孙公公是尚衣局的老太监,这日他刚来尚衣局,孙公公就扯住他,悄声打听道:“听说上头……”他用指头指了指天,“要临幸宝林娘娘?”
小钱吓了一跳:“哪来的消息?”
孙公公道:“嗐,你一天到晚和绿绮阁的宫女献什么殷勤,这事儿都不知晓。”
小钱道:“您老人家听岔了吧。”
孙公公挥手:“不可能的事儿,明眼人都能瞧清楚,上头这是要为宝林娘娘鸣不平,为着新欢,竟然冷了贵妃娘娘好几天。”
小钱竟开始觉得孙公公说得有理,他高兴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来摇摇头:“玉坠儿没说过啊。”
孙公公笑道:“你小子别不信,现在你就走里头瞧瞧,尚衣局的人往常正眼都不瞧你,现在嘛,他们正急着和绿绮阁的人攀上关系,好给他们说说好话呢。”
小钱将信将疑走了进去,今日尚衣局的人果然分外和蔼可亲,小钱试着提了一嘴绿绮阁少了冬衣,管事太监竟笑容满面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小钱走出来的时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对孙公公道:“我这条贱命呐,竟习惯他们冷言冷语,这一下热情下来,真遭不住。”
小钱来后,尚衣局上下忙了起来。
总管太监将一堆宫女太监差使得团团转,要将新做给其她小妃嫔的衣裳都改做了甄华漪的尺寸,总管太监这样急急忙忙补救一番,免得甄华漪真上位了,想起来收拾他们。
总管太监吩咐完,往库房里头走,库房里新收了几匹蜀锦,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送一匹去给甄华漪。
总管太监想了想,还是作罢,蜀锦珍贵,而甄宝林如今还没挣出个宠来,不值当。
他正要出门,又看到了一只大楠木匣子,打开一看,是一袭褐色狐裘大氅。
氅衣上系着一条布条,记着送来的日子,还有氅衣的主人。
十一月初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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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
总管太监问:“这大氅补好了许久,晋王府那边还没使人来取?”
太监回道:“没呢,贵人多忘事,兴许是不记得了。”
总管太监合上匣子,也没有去管它。
*
李重焌出门前,看了一眼没有画完的画。
他揉了揉着眉心,开始觉得这是一件麻烦事,为了这画,他时不时要想起甄华漪,每天还盼着见她,这让他心里颇为不痛快。
他收回视线,大步跨过门槛。
他想,他是为了太皇太后,是为了尽孝,和甄华漪本人倒没有多大关系。
如果这画上画的是张得福,自己也会每日盼着见他。
李重焌带着张得福进了宫,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拐角处,一个抱着大木盒子的太监冲了出来。
李重焌眼疾手快,避开到了一边,那小太监和张得福撞了个满怀。
张得福张嘴怒斥道:“糊涂东西,走路不长眼睛,你差点冲撞了晋王殿下!”
小太监忙跪在地上口中喊着恕罪,大木盒子摔到了地上,绫罗绸缎的衣裳掉了一地,张得福顿了一顿,忖度着这太监是在给受宠的妃子送东西。
李重焌毫不在意,扯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在指尖绕了两圈,瞅了一眼地上的东西。
张得福瞧了一眼李重焌的脸色,道:“起来吧起来吧,这是给哪个宫里送东西?”
小太监道:“是送去凤仪殿。”
张得福随口道:“贵妃娘娘啊。”
李重焌不打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对这等小事不在意,也没有苛责这个太监,正要往前走,却听得那太监道:“公公这回猜错了,这是给宝林娘娘的。”
张得福道:“呦,是宝林娘娘啊,是她熬出头了?”
“可不是嘛。”
李重焌脚步一顿。
怪不得这些日子甄华漪不见踪迹,原来是成了皇帝的新宠,这一下子就引得宫里各局趋之若鹜。
他望着满地的绫罗绸缎。
她在宫里本就如鱼得水,若有了荣宠在身,只怕会成下一个妖妃。
有太皇太后这个姨奶奶,还有贵妃这个亲姐姐,她的日子哪里会难过,她甚至能买通宫人出入清思殿,试图引.诱他。
是因为引.诱他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她终于收了心,要安安分分做皇帝的妃嫔?
李重焌敛起情绪,提步往前走,身后张得福还在说道:“宝林娘娘倾国倾城的容貌,圣上怎会不动心嘛,我早就说有这一天,瞧,可不是来了。”
李重焌越走越快,后头张得福急急忙忙小跑着跟上。
张得福在后头小心翼翼地偷看一眼李重焌的侧脸,李重焌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隐约地,似乎有些不快。
张得福暗暗胆战心惊,他瞎打听宫里的事做什么。
他的前车之鉴还在宫里煎熬着呢,若一不小心惹得殿下不悦,他怕是落得和钱葫芦一般的下场。
18.算计
甄宝林缠绵病榻,素有贤名的甄贵妃为妹妹请了御医,没过几天,甄宝林的病就好了。
这一段姐妹佳话一传,甄贵妃苛待妹妹的谣言似乎不攻自破。
甄华漪装病了许多天,因甄吟霜这一出,不得不又打起精神出现在人前了。
病好后,自然是要去见见太皇太后的,所以这次甄吟霜再度问她去万寿殿的事的时候,甄华漪没理由搪塞。
甄吟霜这几天很是焦急,皇帝依旧没有来过凤仪殿,她向清思殿的宫人打听过,宫人们还是和颜悦色,只告诉她皇帝政务繁忙,可甄吟霜依旧放心不下。
甄吟霜见不了皇帝,太后也不待见她,她便想着去万寿殿见见太皇太后。
姐妹两人便相伴来到万寿殿。
甄华漪走进殿门的时候,没曾想到这时候李重焌也在。
李重焌似乎说了什么,逗得太皇太后扶着宫女笑得直抹眼角,太皇太后用指头点着他笑道:“你呀你,都二十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合该早点成个亲,找个晋王妃来管教管教你。”
李重焌笑道:“祖母是烦我了,打算打发我走呢。”
太皇太后转眼一瞧,瞧见了走到门口的甄氏姐妹二人,她对着甄华漪招手道:“病好了?瞧着面色又白了几分,快过来我看看。”
李重焌收起笑意,抬起眼皮往甄华漪这里看了一眼,甄华漪心里一紧,霎时间直想往后退。
自那日李重焌警告她之后,她想起李重焌就心有余悸,她的心思在李重焌这里无所遁形,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随意泄露半分,就足够她死上七八回。
她装病躲了好几天,又何尝不是在躲着李重焌。她如今歇了招惹李重焌的心思,今日来万寿殿,也是为了见太皇太后,她可根本不知道李重焌也在这里。
甄华漪垂下眼睛,抿了抿唇,快步走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瘦了好些。”
李重焌轻呷一口清茶,放下茶盏的时候又看了甄华漪一眼。虽说是瘦了,可粉面玉腮,并没有憔悴病容,太皇太后的指腹按在她的脸颊上,就软软地按出个小坑,看起来很好捏。
李重焌想到这里,手上一滞,面色顿变,他放下茶盏,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甄华漪偷瞧李重焌一眼,只觉他已经没了笑意,她心中便忐忑起来。
太皇太后又问了甄华漪几句话,这才看向一旁站着的甄吟霜:“贵妃也来了。”
甄吟霜堆着笑道:“妾一直想来看望皇祖母,可妾身子不好,怕惊扰了皇祖母圣体,以至于时隔这些天才登门,皇祖母见谅。”
太皇太后淡淡说道:“贵妃有心了。”
甄吟霜笑容一僵。
甄吟霜鲜有这种冷遇,她得盛宠,又名声好,在宫人口中是个惜贫怜弱的大好人。曾经有个妃嫔的宫女对她出言不逊,不需她操心,宫里一口一个唾沫钉子就将那妃嫔吓得不出来门,听说那妃嫔郁郁而终了,甄吟霜事后为她供奉了长明灯,宫里宫外谁不说甄贵妃不计前嫌,生了一副菩萨心肠。
太皇太后没有和甄吟霜多说,她转脸接着和李重焌说话。
“方才说到哪儿了?”太皇太后拧眉一想,接着说道,“哦,你的婚事。”
李重焌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接着道:“田娘子温柔贤惠,想必定能打理好晋王府。”
甄华漪淡淡微笑着,刚好李重焌抬头瞧见了。
李重焌心中莫名微动,他时常觉得甄华漪面上柔弱,实际却是心野得很,但若田娘子有一两分她的性子,他却会满意许多。
李重焌笑道:“田娘子素有贤名,祖母既喜欢她,孙儿也觉得她好。”
太皇太后抚掌笑道:“好好好,如此我就能放心了。”
甄华漪心中有惊讶,但不多,这些时日她看出来太皇太后在刻意抬举田娘子,她心中也有所猜测。
她笑着陪了一句:“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等着含饴弄孙就行了。”
太皇太后转头看李重焌,笑道:“还是个长不大的,听到孩子的事就吓到了。”
李重焌脸色蓦地一变,忍不住抬手想要摸脸,他的手稍微抬起,又悄悄地放下。
他收敛了神色,衔了笑说道:“在祖母这儿,孙儿自然是长不大的。”
太皇太后就着李重焌的婚事,高兴得说了许久,但是当事人李重焌反应不佳,只有太皇太后和甄华漪两人相谈甚欢。
甄华漪顺着太皇太后的话头哄着她老人家开心,聊了些李重焌婚事、孩子的事,偶尔一抬眼,看见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黑,她略一踌躇,适时止住了话题。
太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终于倦了,高嬷嬷扶着她回殿内休息,李重焌起身送走了太皇太后,等脚步声渐渐消失,他沉着脸缓缓转过了身来。
甄华漪被他漆黑的眸子一盯,睫毛忍不住颤了颤,她悄悄移步,往甄吟霜身后缩了缩,她现在开始庆幸,甄吟霜还站在这里。
甄华漪又转念一想,今日她规规矩矩,根本没有试图和李重焌亲近,甚至还顺着太皇太后的话祝他早生贵子,他有什么好垮着脸的。
看着甄华漪避开他的目光,神情之中却是一片坦然,李重焌不知为何,心里不是很自在,他向着甄华漪逼近了一步,耳边响起轻柔的声音:“晋王殿下?”
李重焌顿步,他泄露的情绪被一丝一缕地收了回去,他勾着笑意,顿然间,他又成了那笑吟吟的晋王殿下。
甄吟霜柔弱动人,和李重焌说话时,也带着她特有的温柔似水:“晋王殿下少年英雄,与田娘子真是难得的佳配,恭喜。”
甄华漪偷摸看一眼李重焌。
甄吟霜这种姿态皇帝最为喜欢,不知李重焌会如何招架。
甄华漪颇为好奇地等着,却见李重焌剜了她一眼,而后收回眼神,对着甄吟霜虽是笑着,回答却很简略敷衍:“多谢。”
李重焌拱了手干脆利落转身走了出去。
他本来念着那副观音图,但今日甄华漪身边一直跟着一个甄贵妃,他只得作罢。
他今日不知为何如此心浮气躁,也许是因为那副观音图拖延了太久。
李重焌想,他为这些琐事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
李重焌离宫回到晋王府,终于听到了徐氏一门灭门案的新消息。
他回长安不久,颇为掣肘,若是京兆尹能为他所用,事情的进展会更快。
李重焌想到京兆尹潘育,心中颇为不快。
卫离查到的是当年徐家的佣人,竟然隐姓埋名还留在长安。
李重焌精神一振,忙带着卫离一同去那管家藏身的宅子。
只是驱马走近时,却见宅院外墙被火烧得黢黑,李重焌心中一沉,下马问了邻里。
邻居说道:“可怜啊,昨夜忽然起了火,一家四口都死在了火里……”
李重焌听完,始终面色平静。
他匆匆走进院子,四下查探,却是一无所获。
卫离心中忐忑又懊恼,不知是不是自己泄漏了行踪才导致佣人一家人罹难。
他看到李重焌走到焦黑的墙边,五指抓住烧黑的砖石,极为用力,指头上都擦出了血痕。
李重焌幼时被送到养父母徐氏家中长大,长到十岁时,生母贺兰氏将他送回老家陇西。
他并没有回到家乡,反而是从军自己闯出了一番天地。
出息之后,他心心念念要回长安见养父母,却得知徐氏一家人被强盗杀害。
谁人所为,为了什么,统统不知道。
半晌,李重焌回神:“回去吧。”
*
天更冷了,转眼就快到了冬至。
李元璟给太后请完安,就要退下去,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听太后说道:“贵妃苛待宫人的事尚未查清,皇帝你这几日就不要去凤仪殿,免得让人议论你太过偏颇。”
李元璟转身道:“儿子知晓。”
李元璟离了长乐殿,到底是没去凤仪殿。
他对贵妃苛待妹妹的传言不屑一顾,他自然是更信自己的枕边人。这段时间没去看甄吟霜,是因为他清楚,甄吟霜因盛宠,大约让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喜了,他冷一冷甄吟霜,不过是为了两位长辈的面子。
长乐殿的宫人站在廊下看着李元璟离开的方向,她回到殿内回禀:“圣上回了清思殿,这几日圣上一直没去凤仪殿,可见是真恼了贵妃。”
太后道:“未必如此。”
她道:“把皇后叫过来。”
太后其实觉得贺兰皇后借此事发难是个昏招,皇帝对贵妃正是情浓,这时候对贵妃出手,无法一击必中,反而会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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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贺兰皇后已经出了手,若被甄吟霜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贺兰家人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贺兰皇后忐忑地到了长乐殿太后跟前,她先前就被太后训斥了一顿,这时候见了太后不免战战兢兢。
太后望她一眼,道:“先前皇帝说念着你身子弱,将管理六宫之权交给了贵妃,如今看着,宫里人在贵妃手底下也不好过,你虽病着,可皇后的身份在这儿,只能受受累了。”
皇后一听,喜不自禁,勉强按捺住,顺着太后的话音做一个勉为其难的样子:“臣妾遵命。”
太后接着道:“冬至庆典要抓紧着筹备,这庆典是为晋王凯旋办的,热闹,这个场合刚好将晋王和五娘子的事定下来。”
贺兰皇后闻言很是欢喜,她原本就担心太后会将贺兰妙法送进宫,将她取而代之。
贺兰皇后笑道:“那妾要抽个空和晋王说一个恭喜了。”
太后严厉地看了她一眼,道:“不急,庆典后再去恭喜吧。”
贺兰皇后看明白太后警告的眼神,她一愣,莫非太后想弄一个先斩后奏?贺兰皇后收敛了惊讶,暗自心惊。
贺兰皇后回到立政殿,有些精疲力倦,她强撑着问宫人庆典的事,又将李重焌和贺兰妙法的事告诉了心腹宫女,嘱咐着到时候让人看紧李重焌,不要让场面难堪。
宫女给贺兰皇后按了按额头,等贺兰皇后躺在榻上睡着了,悄然走了出来,她走到廊下,恰巧碰到了贺兰般若。
宫女含笑问候着:“六娘子过来了。”
贺兰般若为人活泛,她打听到贺兰皇后为庆典的事烦心,就自告奋勇来帮族姐的忙,她这段日子里每日都要往立政殿来一趟。
贺兰般若照例在暖阁里看册子,她翻看着宫女新送来的册子,神色有些凝重。
原本她和嫡姐的座次以及赏赐都是一样的,今日一看,嫡姐的座次提到了李重焌边上,赏赐更是丰厚了许多。
她联想到贺兰府近日来的风吹草动,心里一紧。
太皇太后似乎想要将田娘子配给晋王,但贺兰府显然并不认同。
太后和父亲是想要将姐姐嫁给晋王的。
正在这时,有宫女抱着一坛子酒走了过来,问道:“六娘子,尚食局的太监将这坛子鹿茸酒错当杜康酒送了过来,后面知道弄错了,又悄悄拿了一坛杜康酒来补上,就是这鹿茸酒他不肯拿回去,怕被尚食局发现,六娘子,你说这酒要留么?”
贺兰般若听见人来,猛地合上了册子,她转头盯着那坛鹿茸酒发怔。
她读过医术,自然知道鹿茸酒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能让男子情热,是助兴用的。
如今她帮忙皇后筹备庆典,天时地利在手,只要稍动手脚,将这酒送给晋王喝下,就能成就好事,与他共赴巫山。
她也是贺兰家的女儿,若她和晋王先有了首尾,那么嫁给晋王的,就会从嫡姐变作是她。
贺兰般若回神,微笑道:“我来收拾就好,你且去忙。”
贺兰般若毕竟只是个宫外长大的姑娘,虽有百般心机,但终究不够缜密。
尚食局的宫女盘算库房的时候发现差了一坛子鹿茸酒,稍作试探,就查到了那个犯糊涂的太监。
那太监着实有些拎不清,不然不会干出这样的昏事,也正是他这个性子,被宫女一试就试了出来。
宫女听到太监说,是贺兰六娘子留下了鹿茸酒,她便想起了晋王的婚事。
田娘子是太皇太后看中的晋王妃,但太后更想让娘家侄女贺兰娘子成为儿媳。
莫非,贺兰家准备出招了?
宫女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她在尚食局蹉跎年华,多么希望有个机会能够往上爬。
现在机会来了。
宫女设法找上了田娘子,田娘子微笑着赏了她:“多谢你。”
宫女想,若是田娘子当上了晋王妃,乃至将来做了皇后,会念着她的一分好的。
田娘子思来想去,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田父捻须说道:“我们田家却不能蹚浑水。”
田娘子也觉得有理。
父亲在官场上还需多多仰仗贺兰恕,怎敢揭发贺兰娘子的事,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
晋王殿下那样有本事,必不会被贺兰家轻易拿捏,她只需等着,就能安安稳稳做这个晋王妃。
19.下药
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常热闹的凤仪殿这些天来也沉寂不少。
甄吟霜含着泪抚琴,宫女轻声劝道:“娘娘放宽心,圣上还是念着娘娘的,只是这几日宫里风言风语太多,圣上也要避一避。”
甄吟霜哀切道:“果真?圣上没有信奸人谗言?”
宫女点头:“自然。”
甄吟霜哀叹道:“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她们,竟是要这样害我。”
宫女道:“娘娘最得盛宠,树大招风,她们定然是嫉妒,不然,娘娘这般好性子的人,谁会和娘娘过不去。她们就是见不得人好,不好好花点心思怎么笼络圣上,反倒来找娘娘的晦气。”
甄吟霜叹口气:“人善被人欺,我只是想不通,我的妹妹也要和她们抱团。”
宫女听了甄吟霜的话,打心底里为她愤愤不平,她伺候着甄吟霜歇下,提着灯往宫女所走去。
所里的宫女见了她来,殷勤收拾了罗汉榻,端了瓜果零嘴儿来,她往罗汉榻上一歪,和众位宫女们唠一唠嗑,谁人不同情柔弱可欺的甄贵妃。
这件事渐渐发酵起来,甄吟霜协管六宫之权被皇后收了回去,而皇帝没有半分表示,甄吟霜这才真的慌了神。
昏暗静室,佛龛之下,甄吟霜心烦意乱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念着经。
她闭着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她的母妃,母妃也曾受过宠,可是妖后出现后,父皇的目光就再也落不到母妃身上了。
这算是一种轮回么?甄华漪也要学着妖后,来抢走她的一切。
甄吟霜念完经起身,推门走了出来,夜色深沉,她低声对宫女说道:“我待六妹妹这般好,收留她,照应她,留她在凤仪殿,她却从不体谅我的心,还伙同别人害我。”
宫女道:“娘娘就是心软。”
甄吟霜道:“这事因她而起,我这回也看清了,留她在身边,总归是个祸害,可我还是不忍害她一条性命。”
甄吟霜怅然道:“罢了,我给她一桩好姻缘,把她送得远远的。”
宫女道:“娘娘以德报怨,只是宝林心比天高,定是不愿意嫁给卫国公的。”
*
转眼到了冬至当天,冬至庆典是为了贺晋王凯旋之喜。
宫里为了讨晋王殿下的好,老早就准备得妥妥当当,虽非元宵佳节,宫禁中九层灯台已经架好,只等晚上灯笼火树争燃九陌。
皇帝今日在含元殿赐宴,太皇太后、太后、后宫妃嫔及宗室亲族在殿内赴宴,文武百官的食案则设在殿外庑下。
皇帝为了彰显亲近之意,将极特殊的几位大臣如卫国公等人破格留在殿内。
一大早,甄华漪就起身梳妆打扮,今日宫宴她勉强够了资格参加,她一面盼着有机会见到皇帝,一面又害怕在宫宴上碰到卫国公。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透过濛濛铜镜心事重重地望着自己,玉坠儿正往她鸦云般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玉钗,不知怎的,失手跌落在地,玉坠儿捡起来的时候,那玉钗已经碎做了两段。
玉坠儿慌忙告罪,甄华漪安慰她不必在意,却望着这断了的玉钗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收拾妥当,她正要去含元殿赴宴,忽闻清思殿的太监来了。
甄华漪出门听旨,却见那太监倨傲道:“甄宝林,圣上要问你话,和咱家走一趟吧。”
预感成了真,甄华漪反倒沉稳下来,她对着下意识要拦下她的玉坠儿摇了摇头,跟着太监来到了清思殿。
清思殿里不光是皇帝,甄吟霜竟也在,甄吟霜坐在一旁用帕子擦着眼角,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地上跪着的,是一个面熟的宫女。
她听见李元璟冷冷道:“玉盘儿可是你宫里人?”
这事否认不了,甄华漪道:“是。”
李元璟狠狠掷下一枚东西,砸散了甄华漪的发髻,那东西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甄华漪定睛一看,那是一枚铜钥匙。
李元璟冷声对王保全道:“念。”
王保全的声音缓缓响起:“六月二十入库,玄狐皮一张,水獭皮三张,丝绸二十匹,彩缎二十匹,花缎二十匹,折枝锦缎二十匹……”
李元璟道:“够了,”他又冲着叫玉盘儿的宫女道:“你说。”
玉盘儿便立刻说了起来:“奴婢是绿绮阁掌管库房的宫女,这些时日,奴婢听了许多贵妃娘娘苛待妹妹的流言,奴婢虽人微言轻,却并非趋炎附势耳聋眼瞎之人,于是奴婢忍不住同那传谣言的宫人争辩了几句,过后却被宝林娘娘责罚。”
她伸出手,手臂上赫然是几道鲜红的疤痕。
玉盘儿啜泣道:“奴婢为宝林娘娘掌管私库钥匙,自然知道宝林娘娘并不曾短了吃穿,平日里贵妃娘娘得了好东西,总会给宝林娘娘稍上一份。方才王公公所念的,不过是衣物之类。奴婢绝非背主之人,可也不忍好人蒙受冤枉,奴婢见贵妃娘娘日益憔悴,心下不忍,于是求见了王公公。”
说着说着,她面露惶惶:“奴婢知道宝林娘娘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圣上明鉴!”
甄华漪从未有过什么私库,这个叫玉盘儿的宫女虽记在她的宫中,却是甄吟霜的人。
她抬眸看甄吟霜,甄吟霜依旧是楚楚可怜,仿佛受尽了天底下的委屈。
甄华漪抿了抿唇:“玉盘儿虽记在妾宫中,却并不受妾差使,先前状告贵妃娘娘的宫女同样不是绿绮阁中人,妾御下不严,罪该万死,但妾并不知晓私库之事,也不曾指使过任何人告状。”
李元璟斥道:“巧舌如簧!”
李元璟面色冷凝,他明明知晓甄华漪惯会装模作样,那日在万寿殿见了她一身旧衣,他却为她心软了一瞬。
甚至某一刻,他怀疑过贵妃真的苛待过她。
他积羞成怒,对她,更是对自己。
他抬声道:“来人,小甄氏……”
甄吟霜这时候站了起来,她柔柔道:“圣上,妹妹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扶着李元璟的手,温柔说道:“看在妾的份儿上,圣上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垂下头,眸光一闪,“妹妹在宫里也是可怜,今日正好卫国公进宫,圣上就成全了妹妹一桩美事,如何?”
甄华漪跪在地上,蓬蓬的乌发散乱格外狼狈,她闻言抬起头来,雪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眸中光芒明灭破碎。
李元璟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怔愣了片刻。
甄吟霜脸色一变:“圣上?”
李元璟收回眼神:“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李元璟余光看见甄华漪垂头瑟缩着肩膀,她的脖颈如白鹤般弯下,俯身道:“多谢圣上。”
屈膝折颈,她柔顺得过分可怜了,这般模样,竟让他有些惘然。
玉坠儿焦急等在清思殿外,看见甄华漪走出来,她慌忙上前扶住。
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甄华漪,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半掩在凌乱的乌发中,苍白得过分,她身子娇弱无力,扶也扶不住。
甄华漪抬眸,看了玉坠儿惊慌的神色,反倒安慰她:“没事,倒没有预料中那样坏。”
甄华漪最怕的就是皇帝将她送到卫国公府上,因此听了甄吟霜的提议后,她一下就脸色发白。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没有听从甄吟霜,总归对甄华漪是件好事。
“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玉坠儿听到这里,却忧心忡忡。
自家宝林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这一下子降为了御女,宫里惯会迎高踩低的,这日子将来可怎么过啊。
罚俸半年对别的妃嫔来说,可能不算个事,但绿绮阁里一向短着吃穿,不知这半年可怎么熬过去。
玉坠儿忍不住长吁短叹,甄华漪笑笑:“莫担心,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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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送了我一个私库,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换,总归是饿不死我们。”
她伸手,将一枚黄铜钥匙递到玉坠儿手上。
玉坠儿握着钥匙,没有方才那般难过了,她道:“娘娘……咱们快回宫梳洗吧。”
甄华漪的样子太过狼狈,还是早点回绿绮阁,莫要让宫人看到为好。
玉坠儿扶着甄华漪回宫,路上问道:“娘娘,咱们还去含元殿么?”
甄华漪道:“自然是要去。”
她尚在出席名册之上,皇帝也并未禁足她,皇帝最喜以恶意忖度她,若是这时候不去,皇帝定会以为她故意为之。
甄华漪回绿绮阁梳洗一番,带着玉坠儿来到含元殿,她的坐席安排在角落里,甄华漪不以为意,反而感觉安心。
她来得早,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入座,后宫妃嫔们来后,都悄悄望她一眼,而后窃窃私语。
甄华漪不去看她们,只目光放空地望着殿外。
殿外太监们殷勤侍奉,人群之中,一武将迈步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相貌可称英俊,目光却锐利阴狠,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甄华漪。
甄华漪心一紧,差点失手跌落了杯盏。
卫国公。
卫国公笑容渐深,有势在必得之势。惊惶之中,甄华漪转头左右张望,李重焌的坐席上空空如也。
甄华漪一怔,不知自己在这时候看李重焌的坐席究竟是为了什么,李重焌哪里会救她。
*
李重焌这时候尚在万寿殿陪伴太皇太后。
早上甄华漪被降为御女之事也传到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叹道:“是个可怜孩子,这段时间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还是殃及池鱼了。”
李重焌回长安不过几天,对宫里的事不甚清楚,今日一听这个消息,倒是颇为惊诧。
李重焌惊诧过后,试探着道:“祖母何必叹息,甄御女和甄贵妃是姐妹,此事了结后,过些时日,贵妃自然会帮她。”
太皇太后奇道:“帮她?”她道,“二郎根本没看明白,贵妃哪里肯帮甄御女。”
李重焌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只是甄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倒在他意料之外。
若甄华漪没有姐姐这个靠山,她在宫中怎会如此自在。
李重焌顽笑道:“祖母喜欢甄御女,有祖母愿意护着她,哪怕她降为了御女,日子也过得去。”
太皇太后却道:“祖母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心无力啊。”
她长叹道:“她如今呐,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李重焌诧异片刻,沉默着怔忡良久。
他忽然想起甄华漪在梅花树下落泪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二郎,随我一同去含元殿。”
李重焌心不在焉,一时间没有听到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又道:“二郎?”
李重焌恍惚着回神,笑道:“祖母请。”
*
从清思殿走出来后,甄吟霜仰头看了看天,说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阴沉了那么多天,今日算是雨霁云开。
今日甄吟霜买通了宫人,在皇帝经过的小径上偶遇了他,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心生怜意,嫌隙顿时消散无踪。
甄吟霜引出了玉盘儿一事,总算是洗刷掉自己苛待妹妹的流言。
不过,青空依旧有一丝云翳。
甄吟霜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李元璟竟犹豫了,不再愿意将甄华漪送给卫国公。
甄吟霜唇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眸光渐渐变冷,她轻声吩咐宫人:“去张御医那儿取一帖巫山恨来,在宫宴上融在酒里给妹妹吃了,等卫国公来,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事由不得她任性。”
她叹息道:“我是为了她好。”
20.暗潮
午时正刻,廊下奏起中和韶乐,皇帝设宝座于含元殿正中,赐百官坐,赐茶进酒,百官跪叩皇恩,筵宴开始。
李元璟进殿的时候,身后跟着的是甄吟霜,殿中人见了这一幕,各自心中暗有揣测。
他们消息来得迟,尚且停留在甄贵妃失宠一事中,今日一见帝妃二人如胶似漆,流言不攻自破。
李重焌是随在太皇太后身边姗姗来迟的,甄华漪见了李重焌来,想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她和李重焌算是旧相识,从前还有一点关系,她本盼着能重续“前缘”,利用李重焌来逃离卫国公,可这些时日她不知哪里做错了,根本没能让李重焌对她产生半分好感。
甄华漪茫然若失,她取了桌案上的一盏浮玉春,以袖遮面满饮了此杯。
她放下酒盏,察觉到自己失态,抬眼就看见卫国公虎视眈眈,她心里一紧,知晓自己今日必须清醒着回宫。
但是没过一会儿,有个姓张的才人向她敬酒,她不得已应了后,因她被贬而对她生了好奇的妃嫔们一杯接一杯地敬,终于放下酒盏后,甄华漪云鬓微松,雪腮酡红,她困沉沉的,强抬手腕支颐。
甄华漪缓了一会儿,强撑着悄悄拔下了一支花钗握在手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清明了稍许。
她抬起头,这时感到有几道目光在看她,她一眼就看见卫国公端起酒盏,眸光深深地看着她。
甄华漪浑身一寒,下意识要往右席上首望去,她顿了顿,却看向了御座。
原以为是错觉,没想到李元璟真的在看她。
李元璟的目光落在甄华漪的身上,手指不自觉地抹着杯盏旋了半圈。
他本没注意甄华漪,只是偶尔间一瞥,才看到了这个角落里失魂落魄的伤心人,看到这般不同的甄华漪,他忍不住多看了许久。
李元璟知晓,自己是厌恶极了她的,连他也弄不清楚,为何今日要频频看她。
“圣上……”
身侧,甄吟霜纤纤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甄吟霜眼中露出关切:“圣上,冷酒伤身,可不能多饮。”
李元璟收回放在甄华漪脸上的目光,他看向甄吟霜。他放下酒盏,反手握住了甄吟霜的手,甄吟霜羞涩低头。
只是低头之时,甄吟霜的面色渐渐变冷。
甄吟霜一直注意着李元璟的一举一动,她自然看清楚了李元璟看了甄华漪许久。
她心里恐慌又焦灼,忍不住出言打断了李元璟对甄华漪的注视。
甄吟霜抬起头,娇声对李元璟说道:“妾出去更衣,圣上不许贪杯。”
甄吟霜起身,遥遥望了一眼卫国公,走出殿外后,她问宫女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宫女道:“卫国公那边,奴婢已经派人知会了,国公爷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还有那巫山恨,已经融在酒里给甄御女送过去了,奴婢悄悄瞧着甄御女饮了许多酒,不消多久就会发作。”
甄吟霜道:“姻缘难得,为了妹妹好,本宫可算是手段使尽了。”
她又道:“你依旧站在她身边,瞧着时候差不多,暗暗使个眼色。”
宫女道:“奴婢晓得了。”
甄吟霜出去片刻后,回到筵席上,她举起杯,眼中隐着欣愉,遥遥对甄华漪敬了一杯酒。
甄吟霜敬酒的时候,李元璟又将头偏了过来,甄华漪不得己,在李元璟的目光下满饮此盏。
甄华漪放下酒盏,李元璟依旧在看她,甄华漪心中一动,依依地望了过去,李元璟神色略有僵硬,别开了眼,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甄吟霜眼里的欢喜褪去,她用力握着酒杯,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甄华漪转过脸,却不期间撞进了李重焌讥诮的眼睛里。
甄华漪抿了抿唇,不知方才她和皇帝的眉眼官司李重焌瞧见了没有,应当是瞧见了,不然他不会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嘲笑她。
一时间,甄华漪有些羞窘,她不知是因为这份羞窘还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她只感到热气熏蒸,那热气从心里透了出来,蒸得她手软脚软。
*
宴会伊始,隔着觥筹交错的皇亲显贵,李重焌静静看了甄华漪许久。
太皇太后的话犹在耳畔,她告诉他,甄华漪活得艰难。
李重焌看着甄华漪,想起那日她躲在梅树下,背对着他,无声簌簌落泪的样子。
他总觉得今日甄华漪也会哭出来。
他看着甄华漪站起了身,他也立刻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
他突然间有股冲动,想和甄华漪说上几句话,其实他并没有想好究竟要说点什么。
“二郎?”
太皇太后不解地看向了李重焌,李重焌僵硬地停止了迈步的动作,复又坐了下来,他道:“无事,突然想起府中的事。”
他往甄华漪处看了一眼,却见她站起来是为了和一个姓张的才人敬酒。
甄华漪被人劝了一杯又一杯,她不曾拒绝,直喝得眉眼饧涩,眼尾红软。
李重焌蓦地心底有股淤积之气,她不该是这幅模样。
李重焌很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止兄长妃嫔之间的应酬,他没打算直接阻止,正要想个办法做点什么,忽然间,他看到了李元璟看向甄华漪的目光。
这目光让李重焌怔怔半晌。
他又看向甄华漪,却见她眼神缠绵地看向了李元璟。
李重焌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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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笑自己鬼迷心窍。
就算祖母说得没错,她如今的日子不好过,那与他何干。她就算再落魄,也是宫里的贵人,皇帝的妃嫔。
况且,她现在已经想通了,开始向皇帝邀宠,以她的手段和心机,获宠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现在他的兄长,不就在一直盯着她看么。
李重焌想到这里,莫名有些心浮气躁,他克制住自己没让情绪上脸,他一向将真实的情绪隐在深处,这段时间却经常差点被人看出心思,真是大意。
余光扫到太皇太后看向了他这边,李重焌挂上笑,仰头灌下一杯酒,看着殿中胡姬婆娑身影。
只不过时不时的,他的目光却穿过胡姬身上轻薄的纱衣,看向了对面的甄华漪。
她涨红着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根,眼神迷离,动作凝滞,她不小心碰倒了酒壶,笨手笨脚地扶起酒壶,酒水却顺势灌进了她的袖中,她想也不想地抽出帕子,卷起了袖口,露出半截凝脂般的手臂往里去揩拭。
她动作一顿,像是忽然间发现她的举止出格,她忙放下袖子,小心看了看,而后露出放心的神色。
她放心得太早了,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李重焌尽收眼底。
那片皓白被繁复厚重的绸缎遮掩后,李重焌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
耳旁鼓震声起,一声一声扣在李重焌的心脏上,胡姬们裸.露的半片腰身也及不上若隐若现的腕子。
李重焌想到这里猛地惊醒。
他低头看手指捏着的半盏清酒,心中惊疑不定。
“二郎?你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模样?”
太皇太后颇为不放心地看着李重焌,他白皙俊美的面容染着薄红,徒增了一抹旎色。
李重焌强压住喉间的喘.息,带笑道:“祖母放心,孙儿酒量好得很。”
他应付了太皇太后,伸手按住这半盏酒,悄无声息地交给了身后的张得福,吩咐他去查。
李重焌闭上眼,忽然间耳热眼跳。
也许只是酒的问题。
他睁开眼,不去看甄华漪,只去看腰肢柔软的胡姬们,胡姬们羞红了脸,频频暗送秋波,但李重焌却心不在焉。
他又看了甄华漪一眼。
他看到的是甄华漪向他兄长献媚的神色。
他心头煎淹的火气顿消,他本想笑的,却掩藏不住眼底的讥诮。
甄华漪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回望了他一眼。
她眼眸似含着露水,目光甫一接触,她瑟缩着身子,重重颤了一下。
鼓声密集起来,李重焌心跳也如擂鼓。
他暗暗握住手指上的青玉扳指,手指有了轻微的颤抖。
21.求救
李重焌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往后微微仰着,缓慢阖上眼睛。
他愈是遭受那隐秘的煎熬,面上神色愈是冷淡,看起来他只是脸色稍微潮红,本就俊秀的面容染上一丝靡丽,别人看来必然是饮了酒的缘故。
李重焌平复下来,睁眼看着甄华漪,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他低声问身侧的钱通宝:“甄氏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他疑心,甄华漪或许同他一样,吃了下料的东西,同样难以自抑。
钱通宝不解,仔细看了甄华漪好久,迟疑说道:“好像是……甄御女这是饮了多少酒啊。”
李重焌不自觉皱了一下眉。
在他眼中,她此刻媚态横生,莫非全然出自自己无端的想象。
李重焌在整个宴会上都沉默异常,这与平日的他相去甚远,他是长安多少少女心中的檀郎,他的异样自然引起了许多暗地里的注意。
在这些偷偷羞涩的打量中,唯有贺兰般若最为紧张。
她借着为贺兰皇后筹备宴会的机会,悄悄将送给李重焌的酒换成了鹿茸酒,她坐在底下暗中瞧了好久,却瞧不出来那酒究竟有没有在李重焌身上生效。
李重焌只是微微红了脸颊,并未有一点放浪之举,反而今日格外收敛,显得意兴阑珊。
贺兰般若看不出李重焌的状况,眼看筵席过半,只怕太后马上就要当中宣布婚讯了,她咬了咬牙,就要站起身。
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的手,贺兰般若转脸,看见她的五姐姐看着她:“六娘。”
贺兰般若心一颤,因心虚而挤满笑意:“五姐姐,怎么了?”
贺兰妙法说道:“昨夜,父亲与我长谈半宿……”
贺兰般若掩饰不住眼中的讥讽,她道:“是么?”
贺兰恕重规矩,待嫡出的子女和庶出子女有所不同,与贺兰般若也并不亲近。
贺兰般若这个反应,贺兰妙法并不意外。
贺兰般若是仆妇生下的女儿,贺兰一家人从未知道她的存在,直到有一天,贺兰般若的生母在外过活不下去,带着女儿认祖归宗。
那妇人在贺兰府并没有活过几年就撒手人寰了,贺兰般若便没了生母。
好在这几年贺兰般若长大了,正是要许配人家的年纪,府上只有两个女儿,贺兰般若的身价也渐渐水涨船高起来。
贺兰妙法不在意贺兰般若的反应,她说道:“昨夜父亲说,会重修庶母的坟茔。”
贺兰般若讥讽的笑还存留在脸上,眼圈却微微发红。
她抬眼看她的嫡姐。
父亲淡漠,绝不会主动提及姨娘的事,这件事是嫡姐促成的。
是父亲看在嫡姐即将成为亲王妃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答应的。
贺兰般若自己顿时分作了两半,一半在艳羡亲王妻室的尊荣,一半在为嫡姐的好意而心绪不宁。
贺兰妙法并未体察贺兰般若的复杂心绪,她身份尊贵,帮贺兰般若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她道:“就是这么一件事。”
她问道:“你起身是要出去么?”
贺兰般若悻悻坐下,犹豫说道:“我……不知道。”
贺兰妙法便放下了这件事,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般,霎时红了脸颊,她低声道:“我现下这幅样子可好?”
贺兰般若还没回过神来,不解瞧上一眼,点了点头。
贺兰妙法扶了扶发髻,往酒盏里注满了酒,踌躇了一会儿,用力握住酒盏,慢慢平复着呼吸。
贺兰般若尚在疑惑,一转脸却见她的父亲贺兰恕走了过来。
贺兰恕是个头发花白、长须美髯的中年男子,他生得颇为儒雅又不失威严,年轻时候也曾风度不凡。
贺兰恕径直走过来,贺兰妙法站起身来,跟随她父亲离了席,父女两人一同往晋王那边走去。
从过来到离开,贺兰恕对贺兰般若仿佛视而不见,贺兰般若方才的感怀渐渐散去,她蓦地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高台之上,太后看见贺兰家父女往李重焌处走去,微微露了笑意,她偏头问宫女道:“司天台安排妥当了么?”
宫女答道:“灵台郎早已在廊下候着了。”
太后颔首,道:“让灵台郎入殿来。”
宫女弓腰正要退出去,却听见鼓乐声停,有太监捧着大檀木匣子笑盈盈走了进来,高声道:“晋王殿下为太后娘娘献礼——”
太后对此皱了皱眉,颇有计划被打乱的不悦。
太后点头,太监打开匣子,从中拿出了一副画,太后兴致索然。
太监展开那幅画,画的是园林景色,瞧不出什么新意,她唤宫女前去收好,那太监又说道:“殿下为太后娘娘在城北建了园子,请太后娘娘赐名。”
太后这下终于面露惊讶,她听说过李重焌的园子,五年未归,他却在长安大兴土木,建了有两三年之久,太后心中暗觉李重焌不懂规矩,行事奢靡僭越。
这园子却是李重焌为她准备的,花费数年之久……
太后心下稍感宽慰,她抬眼去看李重焌,见他微有醉态,面对舅舅贺兰恕时,亲昵得很。
太后看着李重焌略有动容,李重焌不似李元璟,不曾在她身边长大,她仿佛陡然间就发现他长成了大人,原以为母子亲缘淡薄,不曾想他还念着自己这个母亲。
太后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我儿有心了,就……赐名‘萱思园’。”
太后看向李重焌,在他对面,贺兰妙法羞涩站在父亲身旁,佳儿佳妇,甚是相配。
太后低声吩咐宫女,恍若叹息:“叫灵台郎再等一刻钟。”
席上人心思各异,甄华漪全然不知,只感到煎淹难熬透不过气来,她以为是自己饮了太多的酒。
鼓乐声停的时候,甄华漪抬头看向场中,见到李重焌为太后献礼,心中也是一样的惊讶。
李重焌在外打仗的时候还一心念着给太后修园子,倒是孝顺得很。
她和众人一样去看李重焌,却见到李重焌端端正正地站着,和平日落拓散漫的样子大相径庭。
甄华漪眼前有些昏花,她费力眯了眼睛去看,看清楚了李重焌对面站着的羞涩少女。
贺兰妙法举起酒盏,向李重焌敬酒,她落落大方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一举一动都是世家闺秀的风采。
李重焌带着笑回敬了她。
甄华漪看仔细了,用力眨了眨眼,摇摇晃晃着脑袋,感到头有些昏,胸口也有着闷。
她闭着眼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却找不到李重焌的踪迹。
她左右张望,看见殿门口太监引着一个官员走了进来,传道:“司天台灵台郎有祥瑞禀圣上、太后、太皇太后——”
灵台郎昂首跨步走进来,道:“臣夜观天象,见红白气自贺兰府出,又闻诏选晋王妃事宜,臣不敢私瞒天意,特来禀告。”
甄华漪呆愣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变戏法一般唱完了这出戏,灵台郎刚奏了祥瑞,太后立刻唤宫女捧来了玉如意,让贺兰妙法跪下领了。
在场之人都喜笑颜开,太后和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唯独这桩婚事的另一个关键之人不见踪迹。
“甄御女。”
耳边说话声唤回了甄华漪的思绪,她看到一个宫女笑呵呵对她说话:“甄御女,太后娘娘方才吩咐要留贺兰娘子另设小宴,这头又是庆功宴,实在忙不过来了,借玉坠儿姐姐一用可好?”
甄华漪认出这是尚食局的宫女,见玉坠儿也坐不住,便许了。
玉坠儿离开后,有个宫女打翻了桌上的酒盅,宫女慌忙道歉的时候,伸手悄悄拉住了甄华漪的手。
甄华漪心下一惊,不动声色收回手。
无人注意之际,她展开手心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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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却见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字。
——逃。
甄华漪手一抖,霎时间意识到不不对劲了。
她身上挥之不去软绵绵的燥热,她一直以为是醉酒的缘故,现在看来其实不然。
还有宫女刻意支使玉坠儿离开。
她猛地抬眼。
甄华漪攥紧微微发抖的手指,她悄悄观察到卫国公还在应酬之间难以脱身,咬了咬唇,决定先行离开。
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凤仪殿的人都是听由甄吟霜调遣,她这时候很难不怀疑她们,她犹豫片刻,终于咬牙点了一个并非凤仪殿的面善宫女:“扶我一下,”她笑道,“饮了太多酒,扶我出去更衣。”
甄华漪带着宫女走出了殿外,一路上她神色紧绷,直到走到外廊上,她才送了口气。
有惊无险,无事发生。
甄华漪想了想,眼下这里太过危险,还是直接回凤仪殿为好。
她这样想着,穿过外廊,却堪堪停住了脚步。
长廊尽头,正是卫国公的身影。
甄华漪慌忙回头,用力抓住宫女的手:“快、快去找人来,有人要害我。”
宫女瑟缩着后退了两步,踉跄跑开。
甄华漪面色雪白,瞬间明白过来,她中了局。
给她写纸条的人并非是救她的人,而是悉心设计这个陷阱的人。
她那时在想什么,她以为是谁会来救她。
甄华漪脚步虚浮,她感到浑身难以启齿的痒意,这时候这软绵绵的痒意更让她手软脚软,难以逃脱。
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脚步发软地扶着墙走,只管往后逃,转过屋角,她已经虚脱得失了所有力气,她闭上眼睛,感到绝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手肘空落落的,雕花门没有给她支撑,她撞进了一间屋房里。
她心下涌过一阵欣喜,反手合上了门,挂上门栓,轻手轻脚小跑着往里去。屋内有层层叠叠的帷幔,随着她跑动间的微风而摇曳着。
甄华漪左右掀开帷幔,仿佛是踏入迷宫之中,她听见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细微凌乱的呼息声。
哗的一声,甄华漪素手撩开最后的遮挡,一眼就看见男子潮湿乌黑的发和微红的眼。
他泡在浴桶中,不悦看向她这不速之客。
是李重焌。
李重焌拧了眉,目光缓慢的移到她的脸上,莫名不知所措,然后骤然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没有察觉到李重焌细微的神色,她听见轰然一声响,门被撞开了。
甄华漪细弱的肩用力一颤,她没有多想,笨拙莽撞地爬进了浴桶之中。
“你……”
李重焌欲言又止,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甄华漪闭上眼睛沉入浴桶中,李重焌往后避了一避,可是浴桶虽大,但不可避免地,总会有些挨蹭。
脚步声渐近,甄华漪随之紧张起来,在这份紧张之下,她甚至没有太多心思放在眼前的李重焌身上。
窸窣声响起,有人试图撩开帷幔。
甄华漪听到冷冰冰的一声:“放肆!”
他是在说自己,还是那帘外人?
甄华漪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李重焌是否会帮她还不一定。
她仰起头,狼狈不堪,乌沉沉的发水藻一般铺在水面上,她浑身湿淋淋,胭脂晕了,雪腮酡红,水滴从乌发划过唇珠,颤巍巍落了下来,她翕动着红唇,用唇语道:“求求你……”
李重焌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的肩头,抚住她的后颈,慢慢将她按进水中。
甄华漪感到他手指灼.热的温度,这激得她浑身一抖,眼尾都有些发酸,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能用力咬着唇。
李重焌抬起眼睛望向帷幕之外。
“谁给你的胆子窥伺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