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寰是如何变成白发病娇的》
1. 第一章
“想早日平息这场战祸,天地间须得诞生一位新魔尊。”
为了镜仙这句话,清净天打杂小仙石千润一跟头栽到凡间,如今已在扶桑宫做了三天的打杂丫鬟。
秋意渐浓、日头西斜,整个后院冷清清的,只有池塘里的蟾蜍唱得热闹。
此番行动的目标人物,净纯太子姬宁寰,至今仍未现身。
据镜仙所言,“宁寰”是净纯太子在九嶷山无量峰修行时所用道号,待他回到父母身边,理当恢复乳名“流焱”才是。
字面上看得出,汤虞国国王和王后想尽力替独子补足五行,可在略通卜算的千润看来,即便五行俱全,此名亦非吉字。
——光顾着弥补缺憾,独独忘了水火不容。
如此想来,千润的大名也是一样的道理:虽水土丰茂、润泽元身,却未能给急躁的性子带来一丝丝厚德载物的转机。
就好比此行意图。
仙人降世、赐福人间?想得美。
对不住了姬宁寰,难得下凡一趟,本仙是要赐祸予你的!
……
……真的么?确要如此行事?
满腔的热血一旦冷却,她重新开始思考起了这个决定是否太过草率。
怪只怪她那大铜镜挚友。平日里,她对口出狂言的镜仙总是过于纵容,纵容着纵容着,生出了不恰当的信任,一着不慎,未尝不会上个大当。
想来仙魔双方交战已有十年,单凭她一个刚飞升的低微小仙,如何能够改善局面?
更何况,还是以这种刁钻古怪的方式——
十日前,清净天千药园。
“新任魔尊,须得由我清净天亲自扶持,仙魔通力合作,方能重建三界秩序。”
千润在清净天总不过也是打杂,闻言搁下扫帚,叹息道:“说得倒轻巧。”
“事在人为。石千润,你可知战场上牺牲的从不是发号施令的人?偌大一个清净天,我只有你一个可信赖之人了。”
镜仙所言非虚。在清净天,千药园是个鸟不生蛋的偏僻处,他自己又常年挂于梁上动弹不得,除了千润,能依靠的只有他背后那面大土墙。
千润只当他又在发狂:“说归说,怎么还有我的事儿呐?你的意思是,叫我下凡去——去找你说的这个宁寰?”
几日前,镜仙在大铜脸上给她展示过一张模模糊糊的脸,还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我选出来的好苗子,待他登上魔尊之位,必能收服浊冥界,叫那群宵小之辈再不敢犯我清天。”
“哦,你是想大变活人,靠我一张嘴就能说服一个混沌世的凡人入魔?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千润望着自己无比清晰的倒影,眉毛都纠在一块儿了。
“当然没这么简单。不过,你也无须多费口舌,此人的命格本就缠着重重因果,你此行的任务,便是去触发他身边潜藏的变数、引导他走上苦难之旅,让他历经艰险后失去一切,最终在恰当的位置上浴火重生。”
“什么?”千润听明白了,差点蹦起来:“这、这不纯害人吗?我才不干!”
照他的说法,这宁寰贵为一国太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就不必说了,肩上必定还担负着一国百姓的殷殷期盼,她这一去,说得不好听,就是仗着仙人身份、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把他从康庄大道上强拉进深渊。
“这哪里是害人,这是把合适的人送到正确的位置上去,怎么不算一种行善积德?”镜仙的语气坦荡又残酷,“现在的他,只是区区一介王储,顶天了,统领一个蕞尔小国数十载,而后了此残生;你这一去,牺牲他前半生的幸福,还他后半生一个天帝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凡人嘛,贪心甚重,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他又怎会拒绝?你且放心,事成后,他定会悉心供奉你,让你龛中香火永生永世绵延不绝的。”
“……听着怎么跟诅咒似的。”
话虽如此,这个好处对尚无半点供奉的千润来说还是相当有诱惑力的。
镜仙鉴人鉴心,惯会晓之以歪理、动之以滥情,正是他最后的一连串反问,让千润抛下了无用的悲悯之心:
“扪心自问,清净天与浊冥地战火不休,你那非仙非魔的妖族同胞夹在中间,将来还有立足之地吗?众仙尊都巴不得浊冥地寸草不生,除你之外,还有谁会理解这份难处?你不希望三界恢复太平吗?你不认为用自己的力量拯救同族,才是飞升真正的意义所在吗?
千润一听,心想太有道理了!跟她们妖族可不一样,混沌世的凡人本就短寿,死后还能遁入轮回;妖族可是千百年的苦修换得一世清净,死后就魂飞魄散了——镜仙说得对,非她族类,操这闲心作甚?
于是听信了镜仙的鬼话,经过七天六夜,用培植灵药的泥土炼就一具肉体凡胎,又托鹤使买通建木入口的看守,第八日清晨便启程上路了。
等真的来了扶桑宫,她才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除了退堂鼓越打越急,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扫地抹桌子而已。
昔日同族水深火热,她却在这混沌世中虚度光阴。
千润冲着待焚烧的落叶重重叹气,终于下定决心:要是宁寰今天也不回家,她还不如趁早回了千药园,拿块最粗糙的抹布找镜仙算账去。
————
宁寰其实不想回家。
战火将将平息,母后便迫不及待地修书一封寄往师门,劝他尽快踏上返程。
两日路程说长不长,他倒不担心半路遇到危险。实话说,真被什么绊住了脚步,才正合他的意……
原因却有些难以启齿。
除了催他上路,信上还赤裸裸地提到他“年纪也到了”,为此母后特在宫中备了几个“姿容出挑、温顺听话的”,没说具体是什么,但用膝盖想想也知道——看他早已过了挂果的年纪,授粉大业又被仙魔大战耽搁了许久,母后心里着急呀,只好借用蜂蝶的力量了。
没错,在无量峰上,无人管教的宁寰除了自己琢磨练剑,终日的行程只剩种花养果,那些难以栽培的名贵品种,照书上说的捻诀授粉,还不如搬到野蜂谷里放上几日。
信一读完,他便如烫手般急急烧去。虽是俗家弟子,要是这封信再被好事者张贴出去,那帮难对付的师兄弟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他。
并非他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也并非他太过爱惜童男之身。
只不过,他早已看透了这污糟的人世间,什么山花海树、赤日苍穹;钟鸣鼎食、膏粱锦绣;父慈子孝、师正徒行、夫唱妇随……虽说唾手可得,却是满目的荒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来哉?
什么都不值得他投入多余的感情。什么都。
有顶尖暗卫保驾护航,这趟旅程安逸得令他感到无聊。
第二天傍晚,下起雨来,宁寰假称不适,在旅店故意耽搁一日,又担心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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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心急伤身,天一亮便叹着气上了路。
翠盖珠缨下,他闲闲抬手,以一柄玉扇挑开珠帘,目送灰色信鸽飞出窗外。一双杏眼微光粼粼,玄色双瞳却深不见底,似有烟波浩渺的冥河浓缩其中;被正午的日光激得微微一眯,又仿若云开雾散、冥河中央奇石露头,使得本来温润如玉的面貌为之一变。
听得玉石相击之声,车夫回头问道:“殿下,前方就是万枝驿了,要去歇歇脚吗?”
阔别已久的家乡景色映入眼帘,宁寰整理一下外袍,把腰间药壶藏至更深处,敛神道:“不必。全速前进,天黑前务必赶到。”
龙驹脚程飞快,黄昏未至,一行人便抵达了扶桑宫正门。
宁寰抬头看向擦拭一新的匾额,吩咐诸随从:“你们先退下。”
暗卫们面面相觑。打头那个正要说些什么,宁寰打断道:“速去回禀父王母后,别让他们等急了,本宫要沐浴更衣,一刻钟后便到。”
暗卫思忖着,殿下莫不是在仙门待了太久,早已不习惯让人服侍了?
真相却并非如此。未待下车,他们的殿下便远远听到前院传来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一时间心口上凉风阵阵。
轰走了暗卫,宁寰深吸一口气,绕到宫墙外,循着蟾蜍的歌声,找准寝殿后院最矮的那堵墙,飞身翻入。
————
……但如果他今天回得来,计划就得灵活调整了,千润心想。
边陲之境汤虞国小国寡民,宫廷人员构成简单,想找出“潜藏的变数”实非易事。
对此,镜仙给出过明确的指引:第一步,先让宁寰失去一切。
那她放把火烧了国库?
……不妥。太子返贫事小,百姓要拿什么过活?
不然当着宁寰的面,勾掉旸羲王后的余下的全部寿数?
也不好,即便她只剩一个月的寿命,此举也当仔细斟酌。镜仙说过,骤然失去至亲的确会让人萎靡一阵子,但混沌世的凡人从一出生便知道死亡不可避免,因而,亲眼见证死亡,并不构成入魔的条件。
唉,入局前未做好万全准备就是这么麻烦。其实吧,她有个最快的方法:一手刀劈晕了宁寰,把他丢进三昧真火里炼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等他出来,不死也疯魔了——疯魔也不失为入魔的一条捷径……
正在千润反复推敲之时,不知怎地,前院有些嘈杂起来。
受害人……不,准魔尊这就回来了?
千润头皮一紧,伸长了脖子朝月门外看去——
摸摸自己的脸,又紧张地缩了回来。
原因有些离谱,咱们先把时间拨回三天前。
镜仙看着那具刚炼化的肉身,幽幽道:“这还不够,你得乔装一下。”
“为什么?”
“万一混沌世中有人见过你的塑像,认出了你,你这仙人身份岂不是藏不住了?”
一个连正经庙宇都没有的无名小仙,哪来的塑像哟?怕不是连张年画都没有!
可当时千润累了,又为即将去做一件无人理解的坏事而心虚不已,没能想到这一点上来,便听从了镜仙的提议,由着他加深了肤色。
却没想到他下手这么重,近乎适得其反,她就是想藏,也很难不被注意到。
所以,当宁寰第一眼见到千润的脸时,仅用四个字来形容他的表情,那便是——
如遭雷劈。
2. 第二章
正当千润整理着发丝、尽力把自己那张小黑脸藏起来时,忽听得背后传来“噗通”一声。
回头看时,翻墙而入的人如遭雷劈,她也跟着愣住了。
先前她还暗道太子居所管制松散,其中必有玄机,却不想后方防御几近于无,闯进来不费吹灰之力。
而劈中闯入者的那道雷仿佛还在他身后隐隐滚动,千润尝试去感受,相比之下,清净天用以处罚逃兵的雷刑似乎都黯淡了些许。
在其位谋其政,她现在是扶桑宫的打杂丫鬟,有责任防范一切不走正道的家伙,于是紧握扫帚,摆出了戒备姿态。
“什么人?”
那人拍打着外袍直起身子,不答反问:“你是打南边来的?”
“……是啊!”南天门当然算南边了。
来者不善,刚好前院像是来了些帮手,千润转向月门,正要大声发出警告,那人一惊,眼疾手快地将她拉进怀里,严严实实捂上了她的嘴:“小点声。”
掌心发烫,千润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紧绷着的脸,忽而想起镜仙的原话。
“近来我夜观天象,恰在混沌世九万万凡人中寻得一千年难遇的好苗子,现年二十五,心术正、道法强,长得还挺俊,端的是高大威猛文武双全、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得此一夫……得此一人,定能将那作乱的魑魅魍魉狠狠拿住,叫他们老老实实待在浊冥地,从此再不敢为祸三界。”
镜仙在大铜脸上显现出的画像如同被蚕丝裹过般模糊不清,这段描述却给千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无镜仙那般鉴心之才,作为货真价实的神仙,她也能观凡人气象,迎着对方的视线看了一会,恍然大悟:“太子殿下?”
声音闷在他手心里,却比镜中倒影还要清晰。宁寰点点头,松开了她。
千润没有移开视线,站定后,摸着下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宁寰年纪尚轻,尚且看不出日后光景,仅观其面相,眉宇间的确萦绕了一团王霸之气。
……这不废话么,人家本来就是王储。
此外,他双眸深处还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虚无,纵是仙人,初见之际,也未能洞其真貌。
入魔……也不必心急。不知怎么地,千润决定暂且放缓计划,先观望一段时日,若此人不够格,还是趁早另寻他法。
当千润凝视虚无时,宁寰也正在打量她,眼神里并无过多冒犯,但绝对称不上客气。
在炼化肉身的七天里,为隐藏身份,镜仙给她恶补过混沌世的宫廷礼仪。千润清醒过来,退至一旁,欠身道:“实在抱歉,奴婢是新来的洒扫丫鬟,不想冲撞了贵人,还请您宽恕。”
姿态放低是一码事,这事还真怪不到千润头上去,想他姬宁寰堂堂一国太子、扶桑宫的正经主人,放着正门不走,干嘛非得翻墙进来?前院是有老虎要吃了他不成?
见她谦卑,宁寰也装模作样地一拂袖:“无妨,饶你不死。”
前院定有耳尖之人,说话间,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正往寝殿接近。
千润定睛看时,鱼贯而入的竟是十余位妙龄少女,个个是顾盼神飞、摇曳生姿。
少女们训练有素,见到太子,先是齐齐整整道个万福,这才花团锦簇地围住他献殷勤。
“净纯殿下怎么才回来,害人家等得好苦呀!”
“殿下是先沐浴还是先用膳?小厨房的点心都备齐了,殿下先吃点嘛。”
“是呀是呀,热水都烧过三遍啦!”
千润眉尾一跳,心中纳罕:这帮人不是这会儿刚到的吗,怎么说得像是老早就住在此处似的?
——若非如此,偌大一个寝殿的打扫事务,又怎会让她一人全包了?直到现在她还腰酸背痛得直想骂人呢,天理何在啊!
比眼前景象更令人费解的是,一见新来的少女,刚被雷劈过的这位殿下瞥了千润一眼,猝然换上一张温和笑脸,登时勾出在场所有人的亲近之意。
“不忙,本宫简单沐浴过后便去月华宫用膳,诸位先下去歇息吧。”
见状,千润一下子忘了不愉快,回到品鉴官的角色里,暗自点头赞许起来——对下人还算和善,待他日后成了魔尊,想必也能以德服众。镜仙疯话虽多,识人之术却总是可靠的。
一听说太子殿下要去洗香香了,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跃跃欲试着想自荐,却是谁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适时地,宁寰反手一指千润:“叫她一个人来服侍就够了。”
再次看向她,宁寰的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只是瞳孔还在微微震颤,像是憋着笑。
少女们跟着看过来,一见千润的脸,皆是以袖掩唇,叽叽咕咕嬉笑了好一通。
千润知道她的乔装稍稍夸张了些,可跟山上的精怪相比,好歹还有个人样儿吧?用得着围着她看稀奇么!烦躁之下,偷摸瞪了故意引导的宁寰一眼。
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作风,念他少不更事,这一笔先记在账上,日后再好生跟他清算。
强迫自己一笑置之,千润挺直了脊背,跟在宁寰身后,来到一口由汉白玉和萤石砌成的浴池旁。
光华流转的水面上漂着各色花瓣,还有一只载有果物美酒的木托盘。宁寰挥退两名看守,又亲自拖来一扇屏风,示意千润退到外侧等他。
衣物甩到木架上,池中水花响动,很快,一阵醉人的草木香风裹着湿气袭来,顷刻间盈满了整间浴室。
千润盯着脚面,心里想着,这净纯太子不愧是在仙门吃过苦的,自理能力还挺强。
不过,既然不需要别人服侍,干嘛把她拖进来?
没过一会儿,宁寰亲口为她揭晓了答案。
“谁派你来的?”
隔着屏风,他的问话好似也裹着一团水汽。在偌大一个汤池中沐浴本该令人心情舒畅,却不知怎么地,他的音调有些沉郁。
不错,时刻对人保持警惕,也是魔尊的必要素养。
“是天道与命运派我来的。”
当然,傻子才会这么说。
千润带着笑意,透过屏风,望向那道隐隐绰绰的人影:“回禀殿下,奴婢也是王后娘娘指来扶桑宫的。”
“也?你是说,你跟那几个……是一起来的?”说着,屏风后的银瓢浇水声放缓了些许,“奇怪,方才她们怎么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难道是我看错了?”
此言一出,莫名的心虚取代了赞赏之意。千润忙扯开话题:“殿下这一路可还顺利?怎地延迟了一天,是有事耽搁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哼笑:“是啊,碰到拦路的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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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我两剑给解决了。”
千润立即奉承:“殿下英明神武。”
“说来也巧,那小鬼跟你长得还有几分相像。”宁寰语中的笑意加深,“跟马鞍一个色的。”
千润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咬着牙自我劝解:罢了,她可是心怀大义的神仙,跟凡人一般见识就输了。
想起任务,她集中精神,脑子里快速闪过一连串的话题,一时又挑不出最能切中要害的,只好选了个较为符合当下情境的。
“太子殿下近来有何烦恼?
宁寰“嗯?”了声,语带诧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奴婢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自己的主子。”
“这样么。可我什么烦恼都没有啊。”
“哗啦”一声,映在半透明屏风上的人影从池中探出半个身子,用轮廓相当硬朗的手臂撑住地砖,回头望向屏风对面:“要不,你来给我制造一点?”
千润心下一惊:“殿下真会说笑。”
“行了。”宁寰的语气愈发不客气,“你到外头候着,一会随我去月华宫。”
“……是。”
关上门,千润心中又是一阵疑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
————
月华宫。
远远见一凤冠美妇正在殿前焦急踱步,那便是汤虞国的旸羲王后了。在她身边小心伺候的乃是太子的两位乳母,还有一干护卫在旁好言相劝。
宁寰一只脚刚踏进清辉门就被王后发现了,她大喜过望,竟不顾身份礼仪地提着衣裙跑下长阶,直奔他们而来。
千润猜她要说:“我的儿啊!”
“我的儿啊!”王后颤巍巍的双手搂过宁寰的脸庞,力道太大,把他带得踉跄了一下。
她哽咽道:“快让娘亲看看!哎哟哟,又瘦了,还黑了……叫他们寄去的乳饼你吃了没吃呀?不会又嫌太甜丢给别人了吧?你这孩子,从小就知道阳奉阴违……”
——心疼不到两句,居然转为了抱怨。
抱怨完了,她又亲自过问下人:“羔羊、鲤鱼备齐了吗?锅子——不行,叫他们再加个干烧乳鸽,现宰!其余热菜都可以下锅了,先上凉菜茶点……”
这又鱼又羊还带现场加菜的,看样子是备了一桌饱含思念的接风宴啊。
事无巨细地交代一遍,王后执起宝贝儿子的手,急着要往花厅赶,宁寰却笑道:“天色还早,不急着摆宴,儿臣想先和母后叙叙家常。”
王后脚下一顿,又急急忙忙转向寝殿,差点没被裙摆绊倒:“好、好,那咱娘儿俩先进里面说会子话。温玉,叫她们重新泡壶玫瑰茶来!”
身份再高贵,见了孩子也是这副傻兮兮的模样,天下娘亲莫不如是,千润看在眼里,不禁微笑起来。
而她此番下凡的任务,却是把宁寰永远地带离母亲身边……
停。小不忍则乱大谋,千润握了握拳头。只要魔族还有一口气在,便不可能断了挑衅清天的念头;等到这场战祸真正平息,人世间骨肉分离的悲剧才不会重复上演。
想到这里,她把期盼的目光投向前方那颗湿漉漉的后脑勺。
三界的和平全靠咱们两个了,姬宁寰。
可千万别叫本仙失望啊!
3. 第三章
亦步亦趋地跟在一团香云后头,千润回想着镜仙的话。
实话说,只有这个来路不明、年龄不详的老东西才会把这桩买卖当成公平交易,以他飞升前的阅历,竟还能看出一些附加价值来:
“……到那时,他会坐拥浊冥地万顷良田、号令两族战士,不知道有多威风!唉,你们女子哪里懂得,这种结局是多少男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
巧的是,镜仙对面的铜柱也由千润日日擦拭,如今已是光可鉴人。
听到这番话,望向好友的大铜脸时,她迷茫的面孔倒映其间,层层叠叠、循环往复,又往黑暗处逐渐消散,直教人眼花缭乱。
“真的吗?为了追逐更高的权力,你们男人——甘愿抛下原本顺遂的人生?”
镜仙笃定道:“你以为‘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句玩笑话?”
千润飞升前在浊冥地终日苦修,来到清净天后只知闷头干活,生活闭塞、疏于交际,不太了解异性心里是怎么想的,因而,只要大丈夫敢为自己发声,说什么她都信。
照这个思路,现在叫宁寰吃点苦头,换取将来“求而不得的结局”,他一定会感激万分的吧。
——然后她就有绵延不绝的香火啦!千润美滋滋地想着,到时候,她要让宁寰把她的仙庙健在惠风和畅、百花盛开的地方,若能听见海浪声就更好了。
至于宁寰本人呢,成为了魔尊、获得了不死之身,威风八面、气焰熏天,除了有点孤独,怎么都比当个凡人好……
大概吧。
……别大概了,事实就是这样!无论命长命短,人活到最后就是活一个孤独,即便飞升成仙也没甚区别,对此千润深有体会。
走在香气沾衣的桂树长廊中,千润天人交战一番,渐渐说服了自己。
就这么干吧。把宁寰一个人的孤独提前,就能延后全天下人的孤独,这桩买卖还真……
……
真有那么童叟无欺吗?
谁能料到,见到宁寰本人,她的焦灼以一种更为折磨人的方式延续了下去。
————
王后寝殿。
“你父王这会儿还在虞山上会见使臣,天黑前怕是回不来了,一会咱们先吃,不等他了,哼。”王后拍着宁寰的手背,絮絮地说着家常,“儿子都回来了,还捣鼓他那破法阵,现在仗都快打完啦,清净天的仙人也庇佑着咱们汤虞国呢,那结界每年可费老鼻子钱了,我看不如早日撤了,还能给咱国库减减负担。”
说起家国大事,她竟半点不避着人,足见汤虞国并不是个适合培养警惕心的地方。
“你这些年在无量峰上过得怎么样?快说与娘亲听听。”
宁寰正握着一把小木槌替她捶腿,闻言微笑道:“挺好的,师叔们都很重视我,师兄弟也待我极好。”
王后高兴起来:“那便好!娘不求你学成个什么样,能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就不错啦。”
没高兴一会儿,她又恨声道:“都怪你那糊涂老爹,你说说,当年请师傅进宫教你多好,他偏听信了你王叔的话,非把你送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九嶷山离咱们这也就两三天路程,谁承想一年不到打起仗来,生生把你扣在那儿了!你可知娘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说到这里,竟又是潸然泪下。
千润微微蹙眉。倒不是为王后说变就变的脸色,她只是头一回知道,回乡探亲这等小事,混沌世鼎鼎大名的仙门竟也无法为弟子提供最基本的帮助?
想来谁也不能怪,都怪魔族坏事做尽,以下犯上挑起战火,害得母子近在咫尺,却十年分离。
再一瞧,这对母子长得多么肖似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窄脸薄唇,自带一股凌厉之势,眼里却蕴藏着诉不尽的缠绵忧愁,叫人心生怜爱。
带着微薄的心酸看向和乐融融的母子俩,千润暗道:要不,真借王后一月后的逝世做做文章?
可身在局中,她又觉得这有点太残忍了。
透过命格看出,这陈旸羲早年也是命途多舛,好不容易阖家团圆一回,还是让这孩子安安心心走完最后一程,寿终正寝在自家孩子身边吧。
王后哪晓得儿子身后那团黑影有如此打算,由着名为温玉的婢女拭去泪水,见宁寰连吃几块糖糕,这才平复了心情:“喜欢就多吃点,在自己家里,又没人拘着你!你这孩子报喜不报忧我是知道的,三年前去探望你的时候,你不是还伤得下不来床吗?当时我就想带你回家了,可你非要留在那地方,说什么‘师尊教导过,人要历经千锤百炼才能成才’,你啊,在那边尽受锤炼了,锤得跟你父王一样,脾气是越来越倔喽。”
哦?原来还没到十年分离这个地步……可是等等,三年前,那不是大战最激烈的时候吗?
千润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才是王后寿数只剩一个月的根源啊。
王后还要再说什么,刚捧起茶杯又放下,拿帕子掩住唇角,断断续续地轻咳了一阵儿。
宁寰上前为她拍背顺气,王后摆手道:“没什么大碍,入了秋,嗓子里干干的,你也得注意了,娘挑了几筐雪梨送去扶桑宫,叫小厨……咳咳……小厨房天天炖给你喝,不准偷偷倒进盆栽里,我会派人盯着的,听到没!”
“是是,儿臣谨遵懿旨。”宁寰退后半步,故意行个大礼逗她开心。
暂且放下生离死别的惆怅,千润对宁寰是越看越满意。这孩子的确不错,既孝顺又知分寸,将来即便成了魔尊,想必也比普通魔族多些人情味。
又喝了一轮茶,王后的视线落到千润脸上,忽而疑惑道:“你是哪个宫的?”
千润暗道不好。莫非肉体凡胎限制了仙力,她的小伎俩这就失效了?
眼看着宁寰就要起疑,王后一拍手道:“对了,这是映雪,上个月我亲自相看过才拨到扶桑宫的。瞧我这记性!”
听到这个名字,宁寰被茶水狠狠呛了一下。
他缓缓回头看向千润,脸上带着十万分的怀疑:“宫里以前有这号人?”
“怎么没有,她早就——哦,她是四年前进宫的,原本在藏书阁打杂,你不知道也正常。”
“藏书阁啊……他们是嫌藏书阁太亮堂了吗?”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王后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
“哎,我说,送去的那些姑娘你都看过了吧?”
宁寰笑容一僵,从千润脸上移开了视线。
“看过了。”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相中的?相中了我就叫人开脸,我老早就觉得扶桑宫的后院实在太空了些——”
“母后!”看得出宁寰极力克制住了起身逃跑的冲动,“……我素喜清净,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那你总得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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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心的在身边吧?”
“这个映雪就挺可心的。”宁寰头也不回,快速指了一下千润,“其余人你都撤了吧,扶桑宫确实有点太亮了。”
王后正在兴头上,还要再劝,宁寰放下茶杯,沉声道:“人多了吵得我头疼,若母后执意如此,儿臣还不如早日回无量峰待着去。”
王后抿抿嘴,再不高兴,被拿住了软肋,想驳斥也无从下口。
只剩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嘀咕着:“啧,反正立妃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在场最迷惑的可能就是可心的映雪本人了。
请问这是要干什么?把其他人都撤走了,那么大个扶桑宫,就让她一个人来打扫啊?身在混世不能滥用仙力,她怎么顾得过来?
何况,她还有要事在身,那可是关乎三界命运的事啊,一天到晚尽顾着扫地了,还要怎么去寻找宁寰身边“潜藏的变数”?
于是硬着头皮开口求援:“娘娘,恕奴婢多嘴,殿下身份贵重,需精心服侍,还是多些人为好。”
却不想被王后满意地看了一眼。
“这丫头长得是……是别致了些,倒也还算懂事,知道让贤。也罢,你愿意留她一个就留她一个,今晚就替她开脸吧。”
“谢母后恩典。”宁寰起身行礼,话语间听得出些微的咬牙切齿。
千润一见这形势,心都凉了半截——这哪里是让贤,分明就是谏言王后娘娘体察民间疾苦、合理安排工作吧!
什么破汤虞国,竟比清净天还会压榨人……
————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太子轿撵浩浩荡荡出了月华宫。
千润偷眼看着身旁多出来的暗卫。王后可真是大手笔,嘴上说“有几个身手不错的一直替你留着”,她所谓的“几个”,规模竟比勾陈仙尊手下的一个先遣队还要大。
可这队暗卫未免也忒严肃了些,连累得佝着身子跟在后头的千润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恰在此时,一只硕大的灰鸽飞越宫墙,直扑翠盖之下。
“停轿。”
宁寰出言按下暗卫们的躁动,轿内安静了片刻,很快又传出他轻快的声音:“映雪,映雪在哪?快进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千润满腹狐疑地从队尾跑到队首,进入轿内,见那只灰鸽子眯着眼睛缩在宁寰怀里,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着他的茶水,竟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殿下有何吩咐?”
“啧,小点声。说过多少次了,本宫不喜吵闹。”
又要抱鸽子又要端茶杯,宁寰有些笨拙地挪近几寸,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吗,有个人在无量峰欺负我,我都下山了,他还一直跟踪我到旅店,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千润目光一偏,这才看到他手中握有一张字条。
她大概猜到了宁寰想跟她说什么:“这上面写了他的下场?”
“什么呀,我早把他杀了。”宁寰无所谓地一歪头,“然后我假扮师叔托人帮忙收尸,可是这个收尸的家伙我更加不喜欢,因为他也老欺负我。”
“……然后呢?”
“然后么,”宁寰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纸条,“我就嫁祸成功啦。”
千润的脊背莫名爬上一阵寒意。她仿佛看到一株灵草正在慢慢变异,趁灌溉者不注意时,枝节横生,从顶端长出了一只硕大的瘤子。
4. 第四章
回到扶桑宫,千润混混沌沌地走向柴房,投奔她最熟悉的老朋友——扫帚。
“你要去哪?”宁寰捉住她的后衣领,“跟我回寝殿。”
走进因自己的努力而焕然一新的后院,千润方才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不是……不是叫“净纯”太子吗?在他口中,怎么杀个人像割条藤蔓一样轻松?说好的内仁外义、体貌端方呢?镜仙当真没看错人?
……也、也可能,混沌世也和浊冥地一样弱肉强食吧,挨了欺负打回去很正常,别多想。
现在再看宁寰,倒真有几分魔尊苗子的模样了;也是托他的福,千润的心里好像也没那么愧疚了。
宁寰像是心情不错,勾着嘴角在盆中净了手,将帕子顺手挂到木架上。那木架就在他左手边,高度也很刁钻,他一抬手刚好就能够得到。
他看着木架发了一会呆,瞥见灯下那道呆住的影子,随口问道:
“晚上吃什么?”
千润一怔:“娘娘不是留过饭了吗?”
说着她就有点心虚。方才在接风宴上,宁寰似是又起了疑心,吩咐她在花厅外等候,只准闻香,不许靠近餐桌。
这绝对是巧合,不是看破了她一瞬间利用王后之死逼他入魔的念头,绝对。
“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千润喉头一紧。奇怪,在千药园,镜仙曾给她大肆渲染过人间宫廷的恐怖生活,可依她亲眼所见,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就比如说,太子亲自管饭,而她一个打杂丫鬟竟还能点菜?
不像仙人拿进餐当乐趣,肉体凡胎是真需要定时定量的饭食来滋养的,回忆了这些天的份例,虽不喜甜,不想节外生枝的千润保守道:“就,米酒和桂花糕吧……”
说罢,她看到宁寰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一下。
而深处那片虚无倒是愈发浓厚了。
————
没过多久,晚餐送到了。
米酒汤圆、金丝桂花糕,还有一道汤虞国名菜——水煮黑鲈鱼。
这道菜的特点是鲜香麻辣,千润的舌头极为敏感,此生最是怕辣,一点都沾不得。
宁寰在小几对面坐下,亲自给她添饭置筷。
“吃啊,我看着你吃。”
待人和善的太子殿下眯起眼笑了,三道难以捉摸的弧线弯成了寒川上的一道拱桥。
——他看起来竟比待在母亲身边还要开心。
千润艰难执筷,重新考量起了三昧真火致人疯魔的可行性……
心底弥漫着一片浓雾,饭还是得吃的。
“殿下,您这样盯着奴婢,奴婢吃不下。”
“行,我不看你。”
宁寰好像也没想往死里为难她,坐回榻上,随手抄起卷兵书,身子往软枕上一歪。
他不再看千润,千润却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不仅看,还琢磨他。
方才那段轿中谈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千润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比方说,谈及杀人嫁祸之事,宁寰的口吻既像是在告状,又像是在炫耀。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传她一个低微的丫鬟进去说悄悄话,可这话说给谁听不都一样么……嘶,好像也不太一样。
天色昏暗,烛火通明,在极其狭小的光照范围中,千润却被旁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自打意识到宁寰继承了绝代佳人旸羲王后的长相,再看他时,真是一眼好看过一眼啊……
本来千润只拿余光觑着他,看进去之后,眼睛竟有点移不开了。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算她没见识吧,纵观三界,宁寰可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长得这么好看,生活又富裕,家庭又幸福,从杀人速度来看身手也不错——真的吗,叫他这种人去历尽艰险、失去一切,最后成为魔尊?
受红尘间的倾城色蛊惑,千润这一天不知道第几次打起退堂鼓来。要不还是回千药园跟镜仙商量商量,换个身无长物、长相普通的再试试?
比起道心不稳,她把本次的退堂鼓一并算在于心不忍头上。
宁寰放下书卷。
“你看着我做什么?”
“啊?哦,我吃得差不多了。”
宁寰看看小几,米酒空了,桂花糕少了两三块,水煮黑鲈鱼一筷未动。
他的笑意更深:“放着吧,一会叫人来收拾。”
此刻,他脸上虽笑着,千润却愈发觉得不祥。暂时找不到根源,观其周身之气,毫无疑问,宁寰真实的情绪是——压抑着不知缘由的怒火。
焦灼弥漫开来。千润本能地想避开纷争,站起身就要退至门外。
“站住。”宁寰沉下嗓音,朝她勾勾手,“过来。”
一轮弯月悄悄挂上树梢,他无情地一扬手,把这只偷听的耳朵关在了窗外。
“你知道母后派你来是干什么的吗?”
坐在榻上,虽仰视着面前的千润,他无意间展露出的威压却不容小觑,从脚底升腾到天灵盖,能和房梁肩并肩。
——还“威压”呢,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有夜色作掩护,千润肚子里本就藏了一堆疑问,这时候也是脾气上来了——什么破净纯太子,性子一天转个千儿八百遍的,也不知道谁惹他了!
千润虽不善与异族打交道,但她深谙适用于三界的处世之道:遇上横的,只有比他更横,才能保全自己。
一时忘了镜仙的恐吓,也忘了前番积攒的好感与垂怜,高高挑起眉头,冲着宁寰震声道:“不知道呢,还望殿下赐教!”
见她如此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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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寰杏眼微张,居然流露出了几分惊喜。
倒把千润搞迷糊了,自行把气焰往回收了收:“我猜她老人家是想让我为扶桑宫……增色添彩?”
宁寰用力点点头:“浓墨重彩。”
什么情况,他对这个不着调的回答好像相当满意?
满意到让出一个位置,把千润拉到身旁坐下了。
“你以后不用在外面打扫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干这些活。”
千润眉头紧锁:“条件是?”
“哄我开心。”
此时二人近在咫尺,几乎身体相贴……渐渐地,中间连张纸都放不下了。
宁寰沐浴完都有一个时辰了,清冽的草木香气却还残留在身上,似有若无地撩过千润的鼻尖。
千润的感受是:太子用的东西就是好啊,留香效果不得了……
刚被稍感熟悉的气息微妙地降低了一丝戒心,出其不意地,千润的下巴被狠狠捏住了。
指尖强硬施力,宁寰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
“我再问一遍,是谁派你来的?
还没完是吧!自己都说过是“王后派来”的,现在又是唱的哪出?
千润正要使力和他对抗……又担心一个不小心把他半边身子轰飞了……何况横归横,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啊……
——如果这就是拯救同族必然遇上的阻碍,那么千润可以暂且隐忍;想当初,为了顺利飞升成仙,给族人长脸,什么苦头她没吃过?
于是按捺住不忿,由着宁寰以她的下巴为支点,托着一张脸转来转去,似是要把她的每颗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热的鼻息中混杂了草木清香,更有浓重的红尘俗世之气,与宁寰对上视线,千润有些不舒服,心中交织着烦躁与迷惑,故主动移开了眼。
事后想想,大概是因为他那时的眼神吧。
在深渊更深处,虚无有了新的注解,竟像是……
恨?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宁寰轻声说道,语调仿佛是在吟唱请神的颂歌,“陈和靖是怎么跟你交代的?”
千润愕然,再次与他对视:“谁?”
宁寰没有回答。
这个姿势又保持了一小会儿,宁寰松开她,肩膀缓缓放松,竟像是泄了气。
“嘁,真就是野蜂么……”
千润摸着下巴在心里骂了他一万遍,嘴上还要虚情假意:“殿下说什么呀,奴婢听不懂。”
正觉得气氛有些别扭时,忽然——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窗外传来了小厮急切的声音。
宁寰清清嗓子,把暗哑咽回肚中,朝窗外朗声问道:“何事慌张?”
“月华宫传来消息,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怕是不好了!”
5. 第五章
月华宫,王后寝殿。
见宫人一盆盆地端着血水出入,千润的心都提了起来。
再看身边的宁寰,他倒气定神闲,看不出半点常人得知母亲受难时会有的神情,眉头都不带皱的——或许这才是混沌世的王储所需要的忍耐力?千润也搞不明白。
王后身边的总管温玉掀帘出来,把血腥气挡在了背后。
“太医正在为娘娘施针止血,前厅备了茶,请殿下稍作歇息,待娘娘醒来,奴婢定会第一时间通报。”
揭开茶盖,宁寰的忧虑之色仿佛是被热气给蒸出来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大出血了?”
“是奴婢失职,今儿娘娘高兴,宴上多喝了几盅新酿,奴婢忘了提醒那里头有活血的丹参,入秋后,她本就有些咳血……”温玉兀自懊恼着,忽而打个激灵,唐突转了话头:“想来也是连日忧思过重,被喜事一冲,反倒伤了身子,好在殿下平安归来,娘娘的心一宽,平日里饮食再有我盯着,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常。”
“知道了,今后我会常常过来陪伴她的。”
匆匆交代完,温玉便回内室伺候了。千润站在一旁独自思忖着,光是饮了几盅活血的酒就能闹成这样,三年前,王后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就连落下的病根都有如此凶险?
另外,看看外边的天色,又是什么样的军国大事绊住了国王,孩子回家、妻子重病也不能把他从虞山上叫回来?
无论如何,汤虞国身份最高的三个人,似乎都不像表面看到的那般简单……
不多时,太医们抹着汗出来了,看那凝重的神色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温玉把换下来的褥子交给宫人,朝宁寰福了福身子:“太子殿下,娘娘醒了,说是现在就想见您。”
声音却是禁不住地发颤。
旸羲王后面容苍白地躺在罗床上,看样子经历了好一番折磨,身子都像是缩小了一号,床幔随着她的气喘颤抖不已。
她撑着眼皮,见宁寰进来,拼了命地挤出一个笑:“别怕,娘好着呢,你看,这不是……一顿针给我扎醒了吗……”
宁寰当然没心思跟她逗乐,跪在床前,握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本不想打扰这对劫后余生的母子,奈何屋里实在灯火通明,愈发衬得角落里的千润形如一条鬼影。
旸羲王后看向她,再瞥了眼宁寰,腮颊鼓起,似是咬着牙下定了什么决心:“焱儿,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映雪说。”
屏退众人后,王后用一种奇异的力道紧紧攥住千润的手:“我只怕是时日无多了,你听着,太子后院如今只有你一个人,既然他相中了你,在正式册立太子妃之前,扶桑宫的诸多内务就要交由你来打理了。”
话说得太急,不禁又咳嗽起来,又怕被外面的人听到,由千润抚着胸口,紧咬下唇,生生扛了过去。
“焱儿说他在无量峰上睡得不安稳,我托人重打了沉香木的床,每日你记得给被褥、幔子熏上安神香……咳、咳,实在不成,睡前温半壶药酒,可千万盯好了,不能让他贪杯……他最喜欢的翡翠八宝冰丝缎,织娘年老返乡了,我库里还存了几匹,你收好了,天儿热了就给他……咳、制成贴身新衣……其余的事,你尽管去问温玉,还有他的乳娘……对!对,册立之事,你也帮着把把关,他父王那倔脾气我是知道的,婚姻是长长久久的事,要是人选不合焱儿心意,你就、你就使使性子,再不行,搬出我的名号,就说是……王后遗愿……”
真没想到扶桑宫中唯一的打杂丫鬟责任有这么重大,只不过,命格上说旸羲王后满打满算还能活一个月呢,怎地现在就向她托孤了,千润可不敢一口应下。
她反握王后的手,安抚道:“娘娘别这么说,您会健康长寿的。”
王后却是别开脸,死命摇着头,泪珠滚滚而下:“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这是遭了报应啦,是我对不起焱儿……”
她对不起她的儿?这又是从何说起?
重重疑虑叠加在一起,千润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吧,她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站起身道:“娘娘,可以给我看看你的伤吗?”
然而,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王后只顾着摇头流泪,也不回应她。于是千润换了种语调:“陈旸羲,向我展示你的旧伤。”
此话一出,王后戛然止住哭声,宛如着魔了一般,主动剥开了自己的上衣。
千润凑近了,细细瞧着那三道从锁骨延伸到上腹、横跨半边肺脏的狰狞伤疤,边缘有锯齿、收尾锋利,像是某种凶兽的爪印,似鸟,又如虎豹。
“从汤虞国到九嶷山,究竟是魔族乱军,还是妖兽的巢穴……”她喃喃着,“陈旸羲,你把受伤那日情境详细说给我听!”
即便“小伎俩”顺利运行,她也没等到回答,因为王后已耗尽力气,紧紧闭上了眼。
千润替她拢好衣襟,一转身,见温玉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便盯住她的眼睛,小声道:“我映雪,今晚在藏书阁收拾东西,明早才正式搬去扶桑宫,对王后的事一概不知,你们明白了吗?”
她把重音放在“你们”上。温玉一怔,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
宁寰今晚负责给母亲守夜。
想来有趣,当年要是被她得手了,如今就没有晚辈给她守夜啦。
不对啊,“守夜”那得是……人死了之后的说法。
他曾亲眼见过离开躯壳的灵魂被撕扯殆尽的样子,凡人“守夜”,守得住什么?
宁寰置身之外地纠着字眼,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月至中天,一贯冷冷清清的殿外传来吵闹的脚步声。说是吵闹,因为不光是脚步声,那人永远夸张过头的嗓音也刮擦着人门的耳朵——
“长姐怎么样了!前几日我去打猎,得了些好鹿茸,温嬷嬷在哪?温嬷嬷?”
月华宫的忙乱将将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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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在喝茶打盹,他扯着嗓子这么一叫唤,温玉只得急急忙忙起了身,接下他急急忙忙的礼物:“见过定远侯,娘娘服了药刚歇下,您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定远侯,大名陈和靖,原是王后堂弟,随送嫁团一并来到汤虞国,奉上母族的秘传结界术得国王激赏,顺利加官进爵,照理说,宁寰应该唤他一声“舅舅”才是。
宁寰觑着他,也不起身迎接,还是他先发现了这个便宜外甥,活像在戏台上中了绊马钉,蓦地脚下一顿,连嗓子都不刮人了。
陈和靖主动凑上来寒暄:“哎呀呀,净纯殿下,您可算是回来啦!舟车劳顿,怎么也不在宫里歇着?这更深露重的,要是累出病来,长姐如何舍得?不如,我跟你换换班?”
温玉回头看看珠帘之后,不知如何是好。宁寰朝她笑笑,端坐着答复陈和靖:“好啊,等映雪回来,这里就交给侯爷了。”
乳母禾姑姑奇道:“映雪?她今晚还在藏书阁收拾行李,哪儿知道娘娘病了啊。”
宁寰扬了扬眉:“哟,她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通报月华宫啊。也好,既然侯爷主动请缨,本宫也不便推辞,备轿!”
见他起身就走,陈和靖却是一个箭步拦住了他。
“侯爷还有何事?”宁寰垂眸,看向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精干男人。
陈和靖低声道:“不知舍妹何处得罪了殿下?晌午才高高兴兴去了扶桑宫,晚上却是哭哭啼啼回了家,殿下对她哪里不满意,大可直言提出,怎么一声不响的就打发走了呢?”
“令妹啊……”宁寰回忆了一番野蜂队里有没有一张同样獐头鼠目的面孔,未果,便稀里糊涂地浑说道:“她也来汤虞国投奔亲戚?这是好事啊!今年几岁了,读过书不曾?若想在宫里讨份生计,城南有所女子学堂,不如先送去学两年仁义礼智信,等进了宫才知道分寸,省得做出什么僭越之举,既闹得自己难看,也给你府上蒙羞不是?”
陈和靖憨厚地摸摸头:“殿下教训的是,我定会把话带到,叫无念好生反省的。”
无念?宁寰差点冷笑出声。这都是谁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玄妙,恰好和本人背道而驰,真是滑稽得很。
————
轿撵出了清辉门,宁寰摸摸腰间药壶,开口道:
“这下看清楚了?”
“嗯。”
药壶震了震,竟真的回应了他,只是声音极其细小,和蚊子嗡没甚区别。
“别跟我搭话,我现在胸闷气短得紧。”那声音接着说道,语带抱怨地,“你们汤虞国的防御法阵可真够厉害的,夜里居然还会加固,要不是你在天黑之前赶到,我只怕连进都进不来。”
“有什么厉害的,那可是你仇人的家传秘术,你是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宁寰敲了敲药壶,表情竟和小气的稚童如出一辙,“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办完事就快滚,别老霸着我的东西,这药壶很贵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6. 第六章
一粒血珠凝在千润指尖,当中隐有黑气流动,指引着“根源”的方向。
肉体凡胎限制了飞天,遁地之术尚可一用。顺着黑气纠出的一条细线,千润缩地成寸,一转眼,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山丘上。
此地距汤虞国约莫几十里,抬头望去,月晕无垠,环绕着中央一轮若隐若现的上弦月,一如盘古大神半阖的巨眼,虚虚贴在天幕上,注视着人间发生的一切。
光线黯淡,周围的环境看不清晰,千润在眉间凝出光点,照亮脚下的路。
——心中却仍是晦暗不明。一路上,她也在疑惑自己为何如此急躁,一见到伤疤、嗅到凡人受伤后才会有的浓重血腥气,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
想来并非仙尊们常常取笑的“动了凡心”,旸羲王后伤得实在太重,总不能真让她交待在今晚吧?这才不是干涉凡人命运,反而是把她的命运拉回到正轨上来。
所谓“命格”,顶多只能窥见人生的整体格局,导向它的诸多细节却不会逐一明示,没准儿在王后的命格中,千润的出现也是一种定局,只有达成这个条件,她才能……按时死去。
哎呀,总归没超出神仙的职权范畴!如此合理化着异常举动,千润按下心中忐忑,循着灵气波动最为剧烈的方向而去。
至于让宁寰入魔嘛……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横竖他住在开国以来已历经了五代的王宫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能一个包藏祸心的家伙都找不出吧?
兀自思量着,“啪”的一声,脚下踩碎了什么东西;凑近一看,原来是一截动物的骨骼。
越往山林深处走,草丛间堆放的骨骼便越是密集,幽幽的磷火跃动其间,仿若在发出无声警告。
千润仔细查看骨骼断裂痕迹,心下了然。她果然没猜错,盘踞在此山中、三年前伤了王后的,正是妖兽枭獍。
枭、獍本是两种不同的妖兽,近来,许是受浊冥地魔气泄露影响,两者合二为一,愈发凶恶诡谲。
耳畔有凉风拂过,千润心念一动,再次抬头查看天幕,只见那轮上弦月忽闪一下,蓦然变得溜圆,不知何时,正中央多出了一道细细的孔洞。
而月晕的光华也在此时扑簌簌震颤起来,宛如微风吹乱的——
鸟羽。
一声啸叫划破了长空,千润眉间光点扩大,升至头顶。狂风席卷而来,她抱臂立于旋涡中央,如山岳岿然不动。不多时,那妖兽败下阵来,沉甸甸地落在她面前,粗喘不停。
“可笑……可笑……”漆黑的喙中却还作困兽之语,“石斛精,你可知那汤虞国气数已尽?今日你帮了他,改日他势力壮大、倾轧别国,难不成你还要担责?怎地飞升成了仙,还是如此愚蠢短视!”
都是苦修者,倚老卖老可就没意思了。
千润哼笑道:“有这么严重?我只是想法子让旸羲王后活过今晚,别的事一概不过问,这总可以吧?别废话了,知道你年事已高,我不为难你,只要交出一根尾羽、一片趾爪,本仙自会离去,绝不再叨扰。”
的确,枭獍藏身之处距人境不过几十里耳,给附近的凡人留下了极大隐患,想必三年前旸羲王后就是在半路上着了他的道儿。然而,正如对王后命格的考量,仙人各掌其职,即便不得供奉,也不会轻易解绶,因此,只要无人故意挑衅,清净天对下界向来奉行不偏颇不干涉原则。
万物都有它存在的法则,而仙人维护和修整的正是“法则”本身,具有针对性的“斩妖除魔”,不过是凡人生存和扩张的方式,并不是修仙的根本目的。
……好吧,在“天地间须得诞生一位新魔尊”的情况下,也有一些例外。
枭獍还在狡辩——不,千润摆明态度后,他的语气已变为了一种劝诫:“为何独独帮助陈旸羲?就因为她生得貌美、惹人怜惜?还是说,百年修行,无欲无求,一朝亲眼得见人间至情,牵动了恻隐之心?你们神仙下凡总有要事在身,老朽不便过问,只怕你偏心太重,终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千润微微眯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可现在不是细细盘问的时候,再拖下去,陈旸羲只怕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于是二指并立,召出剑诀,说声“得罪”,忽地跃起,袭向枭獍尾部。
虽在前番的威慑上耗尽了力气,但人家好歹有对翅膀,千润险险扑了个空,跌进一堆落叶里。
枭獍在半空中挥舞着双翼,枭啼、虎啸混在一起,悲怆如泣、远传千里,震得山林中的鸟群呼啦啦飞起。
“——姑息养奸,就是作恶!!”
千润心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回我的任务,还就是姑息养奸。
眼瞅着凭实力无法赢下,这老东西竟拿话来扎她的心:“石斛精,你无父无母、无人倚仗,飞升后也只能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牛做马,如此行事,又有何益?同为妖类,你急赤白脸拿我作筏子,敌也树了,亦无福报,琅嬛中留不下姓名,到最后,谁来塑你金身?”
想到惨淡的香火,千润有些恼了。
“我不需要金身。”一道锐利的剑光飞向半空中,“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自己一双脚!”
“痴妄!”
枭獍打个转躲开,嘴上还不饶人:“孑然天地间,既无来处,亦无归途——”
“你错了,我有归途!”
“就算你有,他已经自顾不暇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你管我归不归去!”
千润左右开弓,数十道金光组成剪刀,密密布成一张网,很快,两片趾甲落在了地上。
许是忙乱中剪到了血线,枭獍惨叫一声,撞到树上,正好震掉了一根尾羽。
千润急忙掀风收集起来,朝药材提供方抱了抱拳:“多谢多谢。”
枭獍偃旗息鼓,只剩趴在树顶喘气的力气:“我问你,你怕死吗?”
千润正要开溜,闻言脚下一顿。
冲着她的背影,枭獍发出最后的吼叫:“这个世界,就是不肯直面死亡!”
千润正腹诽着一个出生时吞吃父母入腹的妖怪还敢教人怎么死,却不想枭獍猛地起身,扑向她手掌上的光球,摆明了就是送死——
“拿我的命去供奉‘魔尊’吧!”
“谁要你的命了!”
千润忙收手,匆匆遁地离开。
情急下忘了定位,从隙间一出来,不知道又落在了哪个山沟沟里,月晕还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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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上方,连位置都没变。
确认那只疯鸟没追来,千润拍拍身上的灰,心有余悸地抱怨着:“我还没追究他蓄意伤人呢,薅他两根毛,火气这么大!”
低头看见石缝中顽强生长的草叶,想起苦修时遇到的那些天赋不如人、千百年不得飞升、最终陷入癫狂的可怜虫,千润又原谅了他。想来当年袭击旸羲王后也并非蓄意,有空来一趟,把他送回浊冥地安度晚年吧。
药材到手,千润把藏在胸口的那滴陈旸羲的血作为药引混进去。神鼎难得,作为应急,仙人往往以身为鼎、以魂为薪,天地为炉,炼化出对症的解药,救治一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少顷,一只石头制的小药壶落在手中,千润抹掉鼻尖汗珠,正要捻诀遁地,不知怎么地,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不禁往漆黑的山林深处望去,却是一眼望不到头。不,那不是一片漆黑,简直就是空无一物,和初见时宁寰眼中的那抹虚无很像。
硬要去形容的话,就像一幅山林水墨画,画到一半,执笔者不慎把茶水泼到了画卷上,边缘的墨色团团晕开、逐渐消散,这张画也就作废了,谁也不知道那头回望的白鹿看到了什么。
千润只当是疲累过度伤了肉身,集中精神再度运气,遁地诀运至半路,蓦地,她和虚无中的一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人身披大氅,相貌看不真切,只见得一头白发如月光倾泻。见到她,男子率先诧异出声:“是你?”
千润皱眉:“你是?”
未待回应,眼前景象扭曲,位置不明的深林消失在隙间。
————
从月华宫出来,一则身体劳累,二则不敢再大肆遁地,千润摸黑找到扶桑宫后院矮墙,学着宁寰的样子飞身翻入。
一落地,她又犹豫起来:她是该回自己的偏房待着,还是去寝殿看一眼再说呢——
已过了亥时,寝殿内却灯火通明。有人换班,太子殿下这是回来挑灯夜读啦?母亲病重不耽误用功,未来的魔尊正需要这份泰然,否则跟传奇故事里的杜子春似的,一个“情”字毁了成仙之道……
心中思量着,千润小心翼翼凑到窗前,正要探头查看时,被窗边人逮个了正着。
“回来了?”
宁寰身着家常里衣,外披靛蓝道袍,一头黑发以红绳松松束起,灯下泛着绸缎的光泽。他偏头看向窗外,一手支起下巴,眼中带笑,仿佛早算到了千润会出现在这里。
被他漂亮的双眼一盯,千润的问候都有点发虚:“太、太子殿下还没歇息呢。”
“东西都收拾好了?”
“什么?哦,是的,收拾好了。”
“你不回来,我哪儿能放心歇息?”宁寰眯眼笑着,语带嗔怪,“毕竟你的人生大事只办了半截,要是耽误到明天,可不是好意头啊。”
千润很迷茫:“人生大事?”
“是呀,人生大事。月华宫的女眷们都忙着照顾母后,只好由我来代劳咯。”
隔着窗棂,他一抬手,向千润展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剃刀。
“太子亲自为你开脸,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能享有的。”那寒光好像削去了他的笑意,“自己打盆热水进来吧。”
7. 第七章
生得一副好相貌的母子俩总把“开脸”挂在嘴边,开脸到底是做什么呀?
宁寰用高度刁钻的帕子擦了手,转身回答千润:“就是在你脸上刺个‘开’字。”
“这样哦。”千润点点头,转念一想又不对,“等等,那不是黥面吗?”
宁寰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拿块蘸了热水的手巾,一手扣着头,一手“咯吱咯吱”给她擦了一通脸。千润五官扭曲地忍耐着,也好,顺道擦净她奔波时沾上的灰尘,就当是替王后报恩了。
搓掉别人一层皮后,他又低头摆弄起一只三层的小匣子,千润大张着毛孔偷眼往里看,却不见刚才那把剃刀。
宁寰取出瓶香粉,拧开来嗅了嗅,挖出一团,有模有样地在掌心搓开,伸手就往那张冒着热气的面皮上抹。刺字前是没有这套程序的,千润稍稍放心,却仍旧保持着戒备,等他真要动刀,再反手把他按地上也不迟。
温热而略带粗粝的掌心反复摩挲,润滑的香粉在脸上缓缓敷开,千润的脸就他一个半巴掌大,于是这项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看看自己的成果,宁寰却是叹了口气:“驴粪蛋下了霜。”
说得真难听,可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千润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接着,他又拿出一根棉线,一端咬在嘴里,挽成剪刀状的活套,为方便观看,还推开梳妆台上的物什,外袍一掀,斜靠在边沿上。
虽说拉开了距离,但千润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生出了一股势,就好比说,道袍上的那只仙鹤几乎要呼扇着翅膀扑向自己了。
即便如此,刚救下一条性命,她现在有点飘飘然,对眼前的异常都不太计较。实话说,看着旸羲王后呼吸渐渐平顺,她这一晚获得的满足感,比成仙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由于心情不错,甚至容忍了宁寰的二次冒犯。
活套在千润脸上比比划划,不知从何下手,他的眉头和鼻子一起皱了起来:“你真丑。”
千润先是皮笑肉不笑,片刻后又想起她是来教化魔尊的,因温言道:“太子殿下惯会以貌取人,就不怕将来在这上头吃亏?”
“说你丑,你恼了,到底谁在以貌取人?”
哟,还挺会狡辩。不过细想之下,这一句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千润小小地翻个白眼,回想起他的种种表现,忽然心生一计。
既然他这么在乎容貌,其实也可以用毁容来逼他入魔?
那么她是该划花他的脸、打歪他的鼻子,还是割掉他的一只耳朵呢?或者再狠心些,直接收了他一对招子,让浊冥地迎来第一位眼盲志坚的魔尊?
——稍等。镜仙说过,混沌世的男子并不在乎自己的脸蛋漂不漂亮,事实上,生得貌美对他们来说反而是种劣势,要是还没有自保能力,简直和稚子抱金砖过市一样,受欺负是家常便饭。
可……自保能力宁寰还是有的,万一他在乎呢?无论如何,得先探探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殿下,我有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容貌——好痛!”
未待问完,宁寰总算找准了角度,绷直棉线,让那只活套剪刀上下翻飞,在她唇边利落地缴了起来。
如果千润的脸是一块水田,那些春夏时节深深栽入、到秋冬已扎根了好些时候的秧苗被成片成片连根拔起,不痛死才怪。
所以她几乎飞了起来:“住手!这是在干什么?我不开脸了,你、你有本事在自己脸上试试!……”
杌凳倒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撞到床脚才停下。宁寰脾气还怪好,捡回凳子扶扶正,有商有量地把她按了回去:“也罢,你这张脸开不开都没区别——不准跑!至少眉毛鬓角得剃一剃。”
原来闪着寒光的剃刀一直藏在宁寰袖口。千润警惕道:“要剃光吗?”
“剃光了你就真成腌泡菜的石头了。”
他带着鹤唳之势凑近,扳住千润的天灵盖,用剃刀仔仔细细给她修整眉型。怪的是,他的眼里全然只有认真,千润却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只听得额上簌簌作响,时间被抻得无比漫长。
剃眉是个细致活,宁寰竟还有心思接起她刚才的话茬:“如何看待你的容貌?老实说,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您那位故人也和马鞍一个色儿的?有点老套了吧。
况且宁寰才几岁,离了家就去往师门,结了业就从师门回家,故人?那得十年以上的机缘才配得起这个称号吧——千润是这么觉得的。
她别开视线,思索着:“难道是无量峰上的故人?”
宁寰捕捉到她的自言自语,用鼻腔“嗯”了声。
想起那张纸条,还有王后口中的“报喜不报忧”,千润问他:“你在师门其实过得很不好,对吧?”
事后想来,是她产生了一种错觉,无端把肢体上距离拉近和心灵上的联系在了一起。
宁寰也不正面回答她,只是浅淡一笑:“他们也不是故意针对我,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人人都是这么过活的。”
“哪样的环境?”
“你不会真以为‘名门正派’是什么清心修道的好去处吧?”宁寰此人看着不好相与,话匣子却是极容易掀开的,被她追问,干脆和盘托出:“我也是去了之后才知道多没劲的,束脩给得多,师傅随便挑,九嶷山也就占个位置好、四通八达,门下全是周边国家的王孙公子——不过么,就算你是一国太子,要是国家不够富庶,在那帮老东西眼里也排不上号。”
“竟有此事?!”千润的眉毛反刮着剃刀拧在一起,“那你师傅呢?你在不公面前忍气吞声,他也不为你出头?”
“她死了。”宁寰手下一顿,语气平淡,“死透了。”
“这样吗?节哀顺变……那你师傅现葬在何处?”
“九嶷山下,海边礁石。怎么,你想去拜见拜见?”
千润抿抿嘴,不答话。
可无量峰……那不是混沌世九大仙门中名头最响的吗?众多寻仙问道者挤破了脑袋都想拜入门下,在宁寰口中,竟是这样地不堪?
约莫是眉毛的形状让他满意了,宁寰放下剃刀,改用一柄软毛刷扫去面上浮屑:“你放心,这十年来我也没把她给忘了,时不时还会移栽一盆昙花过去,够意思了吧?”
她放什么心?千润迟疑道:“真——真有孝心啊。”
“孝心?”宁寰哼笑着直起身,“你别多想,这么做只是为了掩盖她的腐臭味罢了。”
越说越蹊跷了。千润被勾起了好奇心,进一步追问道:“师傅都没了,三年前你干嘛不跟王后一起回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
“……?”
“够了。”宁寰终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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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耐心,“一个墨锭子知道那么多干嘛?你还记得你的任务吗?”
“呃——哄你开心?”千润面上不恼,脑袋里飞速地给他取了十几个侮辱性的外号。
“记得就好。”宁寰一指床榻,“去做准备吧。”
什么意思,免了打扫,还得替他铺床?
不对不对,一定是她理解有误。
“哄他开心”,“哄”才是题眼,这就像练剑,基础打牢了,同一套模子可套用到不同的情况下,就好比现在,看看月亮的高度,答案很容易得出来——得哄太子殿下睡觉了。
千润了然一笑,手伸向衣襟。她时刻记着自己负责的板块已经变了,返程时遇上卖货郎的竹扁担,留下几个铜板,特给宁寰带了礼物回来。
她自信满满地掏出了一只拨浪鼓。
宁寰深吸了一口气。
少顷,宁寰吐出了五倍的气。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听那语气,分明是在说“你滚出去吧”。
不解地退至座屏后,千润一抬眼,看到宁寰正把一个有些眼熟的药壶挂在床头。
药壶是葫芦形,由驳杂的花岗石粗粗制成,不像王宫里的东西,倒像她炼药时会用到的应急容器。
————
好,好得很,这下她想明白了。
一睁眼,千润神思清明,盘腿坐起,总结起了前夜的经验教训。
“激发潜藏的变数”,镜仙的说法还是务虚了些,直到今天早上,她才参透了其中真意——从剧变到入魔,中间必须有一个契机。
道理很简单,始终保持良善,人是不可能变成魔尊的;必须存在这样一个契机,让他对人世间彻底失望才行。
宁寰这根苗子,好就好在他骨子里是趋利避害的,大格局没有、小心思一堆,如若千润亮出仙人身份,劈头给他讲通大道理,反会被嘲笑驱逐;只有让他亲身经历过,变人为魔这事儿才能成。
若他所言非虚,无量峰上的种种遭遇,不正是当前最好的契机吗?只可惜他已经回到了安乐窝,身边还有诸多高手保护,那么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够延续和放大师门对他的影响呢?
反复推敲着,太阳挂上了东边枝头,打杂丫鬟的一身皮刚披挂上,月华宫便传来好消息:听闻王后病重,国王陛下连夜从虞山赶回来,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宿,终于感动上苍,让王后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天一亮王后便松快了不少,竟能下床活动了,身子还前所未有地轻盈;非但如此,连年折磨她的旧伤也不再渗血,你说说,咱们汤虞国是不是有神仙庇佑着?
——有了这件大喜事,国王在山上收用了一个邻国来的美人,似乎也变得无伤大雅了。
详细状况谁都不清楚,因为宁寰去觐见父王时没带着映雪,映雪就留在扶桑宫里继续当她的千润。
也不知是尊重哪项传统,宁寰回来时,身边也带着个本国的美人,千润认得她,看稀奇那会儿,她笑得最大声。
“无念姑娘,昨日是我招待不周,今后扶桑宫就是你的家了。”
对着旁人,他换上了一副温和面孔,瞟向千润的眼神却仍是尊重不足、复杂有余,“至于墙角那个映雪嘛,以后就归你管了,她要是敢对你大小声,尽管来告了我,我替你出头,绝不轻饶。”
8. 第八章
哎哟嗬?
即将沦为扶桑宫最底层的映雪真的发出了这个声音。
宁寰本就支着耳朵等她的意见,一听她这反应,有意见了:“怎么,你有意见?”
千润用力绷住脸:“岂敢岂敢。”
包括肆意取笑他人容貌在内,有些人长期受欺压,会不由自主地狩猎更为弱小可控的人,想方设法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虽然可以理解凡人的共性,但并不代表千润会一直忍耐,正相反,找准了这块料子的畸变处,雕琢时才更好刨除不是?
思路变清晰甚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想她在那七天六夜中,让镜仙好一通灌输,自认对混沌世的诸多法则早已研究透彻,救完了受伤最深的人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后行事只会更加谨慎,要是这样都能被抓住把柄,那就算她输!何况她又不傻,谁会对来之不易的帮手大呼小叫?供起来都来不及吧!
可宁寰巴不得千润和新来的帮手打起来似的,还要往上加码:“今后你说话做事,也不用顾及谁的颜面,你可灵光多了,不像有的人,就是欠教训。”
再怎么迟钝,千润这下也反应过来了——怎么,太子殿下这是在跟她赌气?
莫不是昨晚上一个没忍住,当着她暴露了虚弱的一面,早上起来方觉丢脸,知道太多的人又不幸在母亲那边挂过名,不好直接灭口?
完全解释得通,直觉却判断出,把这个局面交给第三人来评判更为合适。于是千润咽下感叹,看向宁寰臂弯中笑嘻嘻的美人。
美人眨巴眨巴眼,挣开宁寰,蹦蹦跳跳地过来挽住她:“那还愣着干什么?不灵光的人,快带我去看看住的地方。”
千润回忆镜仙的速成教学,哪句话都解释不通美人的自来熟,最后仍是向直觉投降——进了后院,似乎没人愿意配合扶桑宫的正经主人……
不到晌午,失道寡助的太子又被传去招待邻国使臣。扫帚可能是自己飞到千润手上的,回过神来,台阶已经比她的脸还干净了。
千润一直在思考“我以为我要死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仍是深觉古怪。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把王后、太子、仙门三者串联在一起;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落下的病根都遗祸至今?
另外,她也搞不明白宁寰在无量峰上何必要忍气吞声,想他年轻气盛的身体又结实,被欺负了,打回去不好吗?听王后的意思,家中长辈又没有强迫他出人头地,“强身健体就够了”,他到底在顾忌些什么?
再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正在僻壤闭关过的仙人见了都觉得眼空心空,不是莫大的打击,不会把人变成这样,因而千润不想给他制造新的烦恼,只得再斟酌斟酌添把火的时机。
新来的美人正无所事事,见她磨洋工,过来搭话了。
“你真是辛苦了。”
“我?”
“被送来伺候那样一个人。”
“哦……”
“池塘那么大,你怎么不钓鱼?”
“啊?”
美人和千润一手一柄现制的竹钓竿,盘腿坐在塘边的大石上,真的钓起鱼来。
“这里的人都很奇怪,你也觉得吧?”
桶里有了几条猫鱼,美人的心思散了,于是千润也用正常音量回答她:“这里以前没人住,我想这就是原因所在。”
“不,我不是说扶桑宫,我说汤虞国。”
千润一愣:“那……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美人叹着气丢下鱼竿:“不说这个了。你快教教我,要怎么才能爬上太子的床啊?”
“爬上”?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凡人明礼仪、正衣冠,入睡前先坐再卧,不枉他们数千年来在混沌世的沉淀,就连从妖类修炼而来的仙人也会反过来模仿他们的举止,如今怎么还想着退行了?
千润只好从自己的见识中寻找答案:“变、变成蛇吗?”
美人托腮想了想:“唔,有点困难。”
她叹气更深:“我也是没法子了,难不成得跟你似地装傻吗?还是说把脸涂黑就好了?听说九嶷山上全是奇花异兽,太子殿下怕是吃坏了脑子……”
千润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宁寰吃坏了脑子这点,确实大有可能!
美人挪近了,抓住她的胳膊说:“哎,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生得十分貌美。”
千润心道,你不自己说出来的话,可能还有十二分的貌美……
“……所以我在老家做什么都容易成,到了汤虞国,遍地是美人,我就彻底完蛋了,一天天的诸事不顺,也只有钓鱼才能即时见到成果,否则的话,我迟早要疯的。”美人戳了一记装鱼的木桶,像是在对它抱怨。
“汤虞国遍地是美人”,这句话千润是认同的。她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弥罗国啊,我是定远侯义妹,和王后娘娘同乡,你不知道?”
想起昨晚在月华宫喂药时差点被那人发现,千润道:“你叫陈无念?”
“我没有姓。”无念说,“侯爷回乡探亲那年找到我,一开始想把我送给澄王,后来听说太子要回来,就把我留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她嬉笑着咕哝一句:“还被退了一次,哈哈哈。”
“送给”?这个词让千润感到不适,加上昨晚的遭遇,心里对那个定远侯生出了恶感。
镜仙常说她挂相,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也许正是为此,无念看了她一会儿,好心送来一条“十分貌美”者必会习得的经验:
“殿下恼了你,肯定是因为你不肯跟他亲近,以后你忍着点脾气,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不就是个打杂的,跟主人是要多亲近啊?想她在清净天,几百年都未必见得天帝一面,何况混世不是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吗?千润已经完全糊涂了,终于肯承认,尘世间的法则还真不是短短七天就能学会的。
她还有个疑问:“那他干嘛不直说?”
无念一挥手:“嗨,爷们儿嘛,要面子的。”
“哄人开心真不容易……”尤其是刚认识两天的人。
“可不是!”
“对了,国王陛下也是有话不能对王后直说,这才带回来一个美人吗?”千润尝试举一反三。
无念摇摇头,笑容淡去,不再言语。
见千润一副呆样,她又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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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你是真的不灵光,是天生就笨呢,还是不善言辞?”
“都不是,我沉稳。”
“……”
千润正望着树梢上的黄叶思索,口里低低念着:“以貌取人……生得貌美,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无念只当是在问她,恰好对此更有经验,一本正经道:“岂止是美貌,生在这世道,只要有一点点超凡脱俗的地方,别人都会想法设法把你按死,这就是怀璧其罪。”
她拍着手站起来:“还是沉稳好,耐着性子挨到事情办成,就不用再沉稳了。”
嘴上虽这么说,把桶里的“即时成果”尽数倾回池塘,她又撸起袖子搅着水赶鱼,咯咯笑个不住,好像生来就是这般地无忧无虑。
————
无念玩累了,找个石床随意睡去。趁扶桑宫中没有第二双醒着的眼睛,千润又“走”了一趟月华宫。
这回她去的是仓库,取朱砂、龙骨、琥珀等镇惊药材,兼远志、灵芝、酸枣、柏子等养神药材,临走前,看到架上专为宁寰备着的名贵安神香,也顺走了几瓶,齐齐打包好,系个规整的双耳结以示诚心。
此举非是盗窃,实乃积德。羊毛出在羊身上,宫里药材再齐全,治不好王后的伤也是白搭;而起效的灵药虽是以枭獍身上边角料制成,考虑到取材的凶险非凡人所能承担,由千润跑跑腿,这一借一还,其间牵涉到的气运也不失了平衡。
来到几十里外的山丘,千润可不想再跟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东西打照面了,心里只盼着他此刻还在巡山,正好她把谢礼丢进巢穴里就跑,从此两不相欠。
只可惜事与愿违,不仅枭獍窝在巢里,那怪石组成的洞口还站着他的一位客人。
千润赶忙掩藏气息蹲到石后,伸出半颗头观看,却是吃了一惊——那背影一头白发、身披大氅,竟是她那日在深林里见到的人。
鼻尖嗅到熟悉的气息,原来此人也是她的同类,只是修为甚高、已近得道,闻不出确切的种族。
“多谢前辈提点。”那人道,语气是十足的恭敬,“林某自当反省,只恐焦躁误事,毁了这些年的精心布局。”
枭獍哼声道:“你错了,我是在劝林少主放下仇恨,尽早回到族中重建山头,汤虞国以妖血维持邪术,自有天道收拾他们;你年轻有为、前程大好,切不可只身介入因果,以免将来无法脱身,反坏了复国大计。”
林少主拱拱手道:“前辈所言极是,只是族中自有新秀帮扶,已不需要我这个废人插手了,您无须担心。”
“你——混沌世灵气驳杂、藏污纳垢,即便你卸去责任,对修行也是有害无益……”
忽然,林少主嗓音一沉:“前辈,你说天道会替我们收拾姬氏一组,你可曾亲眼见过天道?”
枭獍一怔:“林少主此言何意?”
“出身石斛一族的千润仙子,前辈认得她吗?说是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现在清净天废药园扫地——昨晚我在山脚下见到她,正替那位从弥罗国带来邪术的王后炼药呢,如果我没看错,用的……好像还是您的尾羽。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9. 第九章
听到这个名字,枭獍发出一声长啸,把千润本人心里的声音分走了一大半。
他本来窝在仅能容下一个自己的山洞中,对着头顶一小片天空发泄了怒火,摆摆爪子,探步出来,鳞状的羽毛暴露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身体好似升腾的焰火。
他向着那林少主说——
遗憾的是,千润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颓然滑落在地,背靠着大石,一口凉气抽到了心窝子里。
从建木下凡而来那日,远远瞧见汤虞国所在位置,端的是灵气充沛、光彩夺目,隐有超越东方九嶷山之势,她还道国中必有高人,不知以何种方法祭起一只法术穹隆,足以笼罩住全国疆土,竟在战乱中牢牢护住了一国百姓,使得国祚绵延、胜过天运。
却不想那穹隆竟是以妖血维持。至于维护者是如何取血的,看看林少主现在的样子也能想到——如果和千润一样客客气气地有借有还,何至于酝酿出了仇恨?
伤害妖类的“邪术”来自弥罗国,又在汤虞国得到发挥,这一切都和旸羲王后脱不了干系。难道说,她真的救错人了?
如果现在是一个三方会谈的局面,千润会对左手边的林少主说:
——不,她不能代表天道。她算老几?得道成仙不过是跨过了最初那道门槛,可跨过去了又如何?终日打扫无人问津的荒园,难得下凡一趟耍耍神仙威风,出发点也全然是私心;天道当然是好的,只是她还差点火候,各位同族,可千万不要因为她石千润而对天道产生怀疑啊!
接着对右手边的枭獍说:
请……吃好喝好!她已经在反省了,反省到脸都黑了。
最后还要对镜中的倒影说:行了,别骗自己了。苦修那段日子她就知道,在下界各族眼里,无论资质如何、出身何地,只要跨过了那道门槛,那就是天道的一部分了——否则,她和数万万修道者又何苦抛下一切,把身家性命全数押在这条独木桥上?即便今天没偷听到妖类间的谈话,枭獍前番的怒斥也正是在指出这点,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想深一分,心就凉一寸,做为修道者,她可能是所谓的“天纵奇才”,等真正在梦寐以求的清净天得到一席之地,她却愧对那一席之地。
林少主不知怎么劝住了枭獍,见他回巢,转身欲离去。千润生怕被发现,把只求自己心安的谢礼丢在石后,落荒而逃。
凉风拂衣,搅乱的山景青黄不接,草木衰败的气息钻入鼻腔,秋天正式把凉意拍打在了千润脸上。
正可谓:
不见草木青,怎识乾坤大。
————
本以为这是趟神不知鬼不觉的行程,刚把一只脚迈出遮掩用的耳房,千润却和凉亭中的宁寰对上了视线。
他正和无念下棋,粗看时,黑子已兵临城下,即将长驱直入,把敌方杀个片甲不留。
“出恭这么久啊?”执棋者笑问。
“她沉稳。”无念希望对手的心思也全在棋局上,替千润回答道。
千润浅浅行个礼,一句话都懒得说,头上顶着一片乌云,躲进柴房找扫帚去了。
无论怎么冥思苦想,无念都找不出破局之法,气呼呼地索性掀了棋盘:“不下了!太子殿下你也不让让我!”
宁寰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以简单的法术收集了棋子,还拽文刺她:“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念反唇相讥:“巧言令色,鲜矣仁!”
话音刚落,她骤然变了脸,又笑嘻嘻地挽住宁寰道:“下棋一点也不好玩,殿下殿下,咱们一起去虞山看日落吧?”
“日落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才——”蓦地,宁寰止住话头,瞥一眼柴房的方向,嘴角翘了起来,“好啊,看日落去,不到天黑不准回来。”
等到月亮升起时,无念气喘吁吁地往床上一倒,指着千润说:“虞山……真他大爷的难爬!老娘伺候不动了,换你换你,悖时东西正传你去寝殿。”
再怎么郁郁不乐,千润也免不得提醒她一句:“你小点声。”
“不妨事,当面我也是这么骂的!”无念一挥手,“有本事就来砍我头啊,死了干净!”
座屏后,宁寰又披着那件道袍闲坐在榻上,这回他倒没看兵书,只是备了一桌菜,手边还暖着一壶酒,看着挺有兴致,时不时还往小炉里添点炭屑、干橘皮。
他闻起来像是刚沐浴过,千润想起那晚的交锋,不敢往近了拢。
宁寰也不勉强她坐过去,反正他还要训话。
“怎么,吃什么东西吃坏了,垮个脸给谁看呢?”
想起镜仙的教导,千润使劲用嘴角推起脸颊。这个笑大抵是难看极了,宁寰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丢掉小钳正色道:“说说吧,说清楚了,桌上的膏蟹都赏你,要是敢对我有所隐瞒,就罚你给我剥一百个蟹腿,一口也不准吃。”
千润无言。那虞山怕不是有返老还童的功效,怎地上了一趟山,把两个人的岁数都活活减损了十岁?
“说不出口?你需要这个。”宁寰取下酒壶,给她满上一盅,“来,润润喉。”
千润接过,一口饮尽了,想象中的辛辣却未袭来,她只觉得甘甜适口。
“这就是活血的新酿?”
“这是桂花酿,扶桑宫特供,除了我这里,哪儿都喝不着。”
“娘娘待你真好。”热气缓缓爬上千润的脸颊,她掀起袍角自行坐下,冲着地上不会回话的缠枝莲纹毯的长吁短叹:“可她却……可她却……”
“原来你是在担心她呀。”宁寰不动声色地给她续上一盅,“她已经大好了,真邪门,你说是不是?”
这是一个担心母亲的孩子会说出的话吗?桂花酿不烧舌头,却烧眼睛,千润的脑门上沁出了汗,头也晕晕的,暂时没能察觉到异常。
见她不作声,宁寰又说:“那明天带你去见见她?”
千润点点头。
宁寰一清嗓子:“无念也去。”
千润没反应。
宁寰“咚”地放下酒壶:“行行行,只带你一个人去。”
“你有没有发现……”千润幽幽开口。
“发现了。”宁寰抢着说,“她可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我这边有身份摆着,鞭长莫及。”
“……在汤虞国,每个人都有好几张面孔?”
“哦,是在说这个。”宁寰一揣手,哼了声道,“那你说错了,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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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是汤虞国,天底下哪里都一个样,想那姬轩辕,做了天帝后不也长出四张脸来了吗?说是总览东南西北,我可不信他一生都不用转脖子。”
隔着炕几,千润投来一个胆大包天的白眼:“不要侮辱先天帝!”
“上行下效,说不得?那还是我本家呢,怎么就不可辱了?”
千润露出“就你会说”的表情,收回了一个白眼,咕哝着:“……不对,只有你们长得好看的才有这个资本。”
“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关你什么事,我……在骂我自己。”
宁寰和她碰了下杯,见她已渐渐乱了神志,唯恐错过什么,只拿嘴唇沾了沾酒盅边缘。
待一壶桂花酿见了底——准确来说,待一壶酒都进了千润的肚子里,再不好撬开的话匣子也张开大口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摔出不少有趣的东西。
寝殿里,只听得千润在指天骂地:“说什么……大义……济世……上当了,全都是拆东墙补西墙!”
宁寰故意跟她车轱辘话:“这没问题啊,不拆东墙,拿什么补西墙?”
“又不是西墙拆的东墙!”
“那你怎么知道呢?”
千润一愣,紧抿着嘴沉思良久,还是选择梗着脖子反驳:“就不能都不拆吗!
“不能。”宁寰挑出一团肥美的蟹钳肉,又一次堵上她的嘴,“不拆墙的话,你想东南西北都不漏风,那就只能拆了你自己,是这个道理吧?”
千润摸摸脖子:“我才不想拆了自己……”
咽下蟹肉,她用眼睛扫到座屏上的九嶷神女像,忽而怔住不动了。
宁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你也是吃了螃蟹就会浑身麻痹?”
千润没理他。不多时,一滴眼泪落在她腮边,正好反射了屋内唯一的光线,于是灯火和身边人都没有错过它。
宁寰站起身,屈着指节抹掉那滴泪,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去。
千润抬起泪眼望向他,盈盈水光中,只见得那人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笑容,由唇畔的梨涡尽数盛下。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和真货哭在了同一件事上。”
撇下这句话,他施施然走向洗手盆。待他拿着帕子回来时,千润已趴在炕几上睡去了。
宁寰戳戳那张从第三盅烈酒下了肚就变得光洁如玉的白脸蛋,笑着说:“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他高兴极了,甚至哼起歌来。妆奁打开,他从里面取出剃刀,用道袍的衣角小心擦拭一番——
寒光依旧。
陈和靖游历各国时曾救下过一只蜃妖,从那以后,他便掌握了一门秘术:利用旁人心底思念制造出幻景,蓄意接近、混淆视听,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宁寰觉得,他敬爱的舅舅对这项秘术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分歧在于,绵长、深重,教人受尽折磨的,除了放不下的思念,还有仇恨。
回到彻底卸下防备的千润身边,他比划着剃刀,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是该划花她佯装无辜的脸、割掉她置若罔闻的耳朵、剜了她视而不见的眼睛——还是一步一步按顺序来呢?
10. 第十章
好、好得很,千润又想明白了。
之所以对温和有礼、心慈面善之人生出怜惜,全然是因为她身在混沌世,潜移默化接受了凡人的标准,沾染上一种名叫“人之常情”的恶习。
仙人可不像民间传说描述的那样,终日守在云端窥见下界,动辄不平则鸣,飞下来替西行的义士拳打魍魉、脚踩鬼蜮;或给哪个苦大仇深的长工做主、两棒子打走他的东家,腾出屋舍留给他,还要给每片瓦都镀上一层金;更有甚者,索性把自己嫁与了他,盖因一句“难得的忠厚老实”,好好的神仙不做了,住进茅草屋里洗手作羹汤,终成“一段佳话”——佳话是好的,脚下的路是尘土飞扬的,仙人得天独厚,自然要恪尽职守,“魑魅鬼蜮”未必没有苦衷,“忠厚老实”未必不咬人,要是做不到绝对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那还不如交还仙印从头修炼,对此她早有觉悟。
引导一人入魔已非易事,在酿成大祸前,她不能再放任自己被“人之常情”扰乱心智、影响裁断了。救活旸羲王后就该是最后一次的心猿意马,从此往后,对发生在眼前的因果业报,她必须袖手旁观。
这也就是说,要是看到那个林少主带兵攻入汤虞国,即便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即便血溅到了脸上,千润也会强迫自己闭目塞听,绝不干涉。
清净天和浊冥地有一个共同点:既无四季,又无晨昏,也只有在混沌世,她才能得见清晨彻底取代了夜色,并在这一时刻感受到神思清明。
那么新的问题出现了。
眼前摇摇晃晃的药壶昭示着场景的陌生,疼痛一寸寸侵蚀了她的脑袋:
等等,她现在躺在什么地方?
耳畔传来响动。一团小到有些可怜的被子涌动几下,从中钻出一颗乱糟糟的宁寰头。
“早啊。”宁寰头用抱怨的口吻打招呼,眼下还有些发青,“终于醒了?”
千润大为震惊。除了她睡姿豪迈、占去了床主的一大半领土,镜仙也曾跟她交代过,未成婚的成年男女不宜同卧,否则的话,旁人一旦发现,便会奇异地集体口舌生津,竟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了那个女的。
她赧然起身,捧起丝丝泛着疼的头,总算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捧起酒盅的那个瞬间,后面就完全断片了。
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信号,她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宁寰披着被子坐起来,一个哈欠恨不得掀翻了屋顶。
他咕咕哝哝地说:“你还是真是专来给我制造烦恼的?给你擦个脸,吐了我一身,还得把另外一头睡死的猪的扯起来给你沐浴,折腾到——嚯啊——后半夜才消停,简直糟蹋我的好酒!”
这么一说千润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不慎灌醉了人,又特别爱干净,只好亲自给醉鬼清理了酒渍,不光是擦脸,每个手指缝都必须照顾到。千润依稀记得,不知怎地,感受到力量对抗,她故意把拳头攥得死紧,还是宁寰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手指一根一根给抠出来。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嘛……
千润摸摸脸,唇上干干净净的,光滑得像是打了蜡,半根毳毛都没剩下。
她由衷道:“辛苦殿下了。”
——对开脸这件事也太执着了吧,这位殿下!
横了她千万眼,没有架子的太子殿下兀自下了床,变成了一只架子。
等了半晌也不见反应,他回头道:“过来替我更衣啊,这还需要我教?”
……在混沌世,打杂丫鬟还真不是好干的活。可比起千润的自省,宁寰略一低头,归因于:“天都亮了,各归其位吧。”
千润看向折叠齐整放在一旁的衣物,紫白相间、缀有金线,竟是无量峰门下弟子的服饰。
都回汤虞国了还穿门派服做什么?千润不理解,也不多问。不知宁寰在师门修到了哪个层次,拾掇拾掇衣物,层层叠叠的竟还有些复杂,千润摸索着先给他系上蔽膝、护腕,而后茫然地拿着两只……疑似是铠甲的一部分,左右看看,不知从何下手。
宁寰出言提醒:“两片的是胸甲,虎头的是捍腰。”
遵循指示,千润笨手笨脚地把它们分别安在了正确的位置上,少不得频频碰到据说是人体禁区的地方,为掩饰尴尬,打着哈哈揣测起了它们用途:“有、有点沉呢还!穿着铠甲是要去——打猎?”
宁寰一哂:“很难说不是。”
接下来还有绛紫大袖氅、最外层的白纱半臂褡护、鲜红绶带、黄青玉佩,最后再戴上长冠,一直把宁寰层层裹成了留作竹苗的春笋,这份差事才算办完。
好不容易出得寝殿,哈欠连天的无念又有事要通报。
“娘娘一早就去祭山了,晌午才回来。”
宁寰了然:“确实要感谢上天赐予的仙丹。”
千润心里突地一跳。
一见她从宁寰身后钻出来,无念坏笑道:“恭喜恭喜。”
喜从何来?难道她把“想通了”这件事也写在脸上啦?千润迟疑着回礼:“同喜同喜。”
无念赶忙摆手:“同不起同不起。”
……那就祝她早日同得起吧?
宁寰吩咐她:“你先去小厨房垫垫,一会跟我出去备点礼。”
胸甲都披挂好了,本以为他会前往围场,猎得一头好鹿,携去探望母亲;就像有些妖类会猎得一头好人,携去探望母亲,谁知他径直出了王宫侧门,拐到熙熙攘攘的西市上来了。
市集上只能找到寻常百姓家的“礼”,哪里比得上仙府宝库似的扶桑宫库房?转念一想,宁寰的吃穿用度都是王后给的,倒了一手又流回月华宫,好像也没甚意思。
千润下凡一趟,还没好好逛过人间的市集哩,只是身后远远跟着一队身着黑衣、大白天里十分显眼的暗卫,不好到处乱跑,还得加快脚步跟上宁寰,最多只能伸个脖子东张西望。
却是宁寰脚下一顿,瞅她一眼,招呼旁边的摊贩:“来碗豆花,别放辣。”
一碗热乎乎的豆花下了肚,加上出门前吃的点心,千润有点顶着了,一行人自然放慢了脚步。
沿路又慢慢地看了不少新奇玩意儿,千润手上的“礼”重得都快提不动了,正要扑进茶馆歇歇脚,宁寰一把揪住她腰后的小流苏,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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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入口较为隐蔽,藏在一面酒旗后。掀了酒旗,光线洒进来,晒得一丛山茶花剧烈地动了动,竟从后面钻出来一对年轻男女,把千润吓了一大跳。
年轻男女红着脸、匆匆系着衣扣,你搡我我搡你地跑远了。千润不解道:“他们蹲在花丛里干什么呢?”
宁寰目不斜视:“施肥。”
千润点点头。这可以理解,眼下正是山茶花蓄积养分、准备迎接新一轮花期的时节,只是她听说人肥——尤其是新鲜人肥,就像吊命的药材,对寻常花种来讲还是太刚猛了,一个弄不好,未待打苞时就要被烧毁了根系。
从逛市集的见闻可总结出,汤虞国的确是民风奔放、举国上下都是性情急躁……但远远还没到无念口中“奇怪”的程度。比如宁寰,他就是个反例,沉稳得很,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百句话里顶多听得到一句真的,为的是酝酿出刚猛的养分吧,天知道。
千润总算明白,他出宫这一趟,就是为了寻找巷中的一名簪匠。可看这铺子里挂满了一面墙的制品,其工艺、用料都跟宫中的没法比,特地找过来,是老簪匠的手艺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很快宁寰向她证明,无可取代的是想法,以及一张见了贵人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嘴。他给簪匠看了亲手画的图纸,还说了一大堆细节上的问题,千润听得一知半解,只晓得宁寰亲手培育出了一种景观枫叶,鲜红似火、每片叶子只有拇指肚大小,他要求簪匠用某种妖兽的角磨成的粉,混上丹炉里的陈灰,这样熬一熬、那样搅一搅,浇在刚采摘下的叶片上面,它们就被封入了形似琥珀、却比琥珀澄净许多的胶质物中,永远保持着还在枝头上的样貌。
簪匠额头沁汗地开工了,千润凑过去看图纸,原来宁寰还带了些茶色的玉料,以备磨成树枝,两个簪子都精心设计过,一个是银杏叶的,一个是枫叶的,虽不名贵,却有几分意趣,更饱含了独子的孺慕之情,她简直都能想象到王后收到后会笑得多开心了。
既然现在只剩一个任务,千润不再吝啬对任务目标的夸奖:“殿下的孝心可真是别具匠心!”
宁寰勾勾嘴角:“少拍马屁,枫叶那个给母亲,银杏那个给无念,没你的份。”
千润早觉得发绳比簪子更适合她,这样才方便活动,想不到宁寰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怪不得人家是殿下,而她只是个打杂的呢。
看不出宁寰又在想什么,只见他腮帮子鼓了鼓,用更加沉郁的语调说:“可惜这种胶粉实在难得,否则人死了,遗体也能用它保存,可保万年不腐。”
千润还是觉得很有道理。她知道有些国家会把坐化的道人当成神明来供奉,以往都是在遗体外层涂上金泥等物,这东西防虫又防腐,还可以随时瞻仰遗容,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见她频频点头,宁寰又像调息吐纳一般,目光失焦,徐徐叹出一口气。
“行了,这里还得花些功夫,你要是嫌无聊,可以自己出去逛逛——”
他的本意是等一句“殿下都不觉得无聊,奴婢怎敢”,谁知千润如蒙大赦,站起身,把各色货物丢在原地,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11. 第十一章
卸去重担,千润一身轻松,溜溜达达上了街,回到她先前想去而没去成的茶馆。
镜仙说过,在混沌世想要打探消息,茶楼酒肆是最好的去处了。适才她探查过,掩着巷口的酒旗下只是个沽酒处,前面的茶馆倒是颇具规模,上下共两层,寻常人一天的劳作才将将开始,里边却已聚集了不少的闲散人。
还没到说书人出摊的时间,闲散人的一个好处就是可充半个说书先生用。千润上得二楼,叫了瓜子茶水,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前方就是一桌打牌的泼皮,刚结束了对局,正吆五喝六地算账,还在大胆议论国王——确切来说,议论他新纳的邻国美人。
邻国苍梧国地处汤虞国南部,两国以虞山为分界线;虞山的阳面叫做“梧山”,美人便是梧山圣女,神异大着哩,赤豹文狸、夷车桂旗自不必说,据闻出生时还招来了凤鸟彩霞,“和咱们太子殿下一样,可惜是个女流之辈,不堪继承大统哈哈哈”。她的好处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繁花盛开、有美玉破石、有仙兽朝觐、有人杰出世,一日正在山上打坐,偶见汤虞国方向金光迸射,心有所动,这才从传说走到了尘世中;本是为迎接太子而来,却和忠厚老实的国王看对了眼,终成一段佳话。
“——想也知道是吹牛皮,不然苍梧国国王干嘛不自己留着!”
还不是苍梧国被魔族借道借怕了,见北边的汤虞国有结界守护,在战火中安然无恙,也想借借“咱们的光”呗。以泼皮为代表的老百姓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有人考虑到梧山圣女最起码美若天仙,这笔买卖不算亏本;又有人反驳道,那也只有国王一人享用,跟我们有甚关系?还有人问,嗤,美若天仙,比得过昔日旸羲王后么?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笑纳了梧山圣女,代表国王点了头。想通这点,泼皮们好一阵嗟叹,这时楼下有人招呼他们,千润往窗外一看,是个身着锦衣的胖子,他指了指身后轿子,泼皮更是叫唤不止,抛下筹码等物,悻悻然出去收租子了。
他们下楼时正好撞上另一波茶客,楼梯狭窄,免不得有几句口角,对面拔了剑,泼皮们才缩着脖子逃走了。千润定睛一看,上来的人和今日的宁寰作一副打扮,也是几根又紫又白的春笋。
无量峰这是……闲得没事,跑到汤虞国西市开门派聚会?
只见春笋们在稍远处坐下,每个人都面色不虞,几乎到了凶神恶煞的地步,剑匣、长鞭、净瓶、灵珠等兵器法器随意丢在桌上,小二本想过来收拾泼皮留下的残局,见状,抱着鸡毛掸子战战兢兢走远了。
千润隐隐觉得,这帮人和宁寰今天特换上这层笋壳大有关系,端着瓜子,偷偷摸摸换到他们背后那桌坐下了。
这桌本来坐着个姑娘,看着年纪不大,穿着灰布袍、五色拼布褡裢,卖空的花篮就放在脚边,正执一只沾了茶水的竹筷,照着本小儿启蒙用的千字文,在一片毛毡上一笔一笔仔细摹着。千润朝她龇牙笑笑,表明不会打搅她用功,她却一点不领情,噘起嘴,十分宝贝地捂着她的“文房四宝”挪到对面去了。
千润正奇怪汤虞国民风是否奔放到了足以取象的地步,未到晌午便把余香悠长的桂花枝买空了,从这卖花姑娘背后,无量峰弟子们忽然大声吵嚷起来,比方才离开的那群泼皮更是肆无忌惮。
喧哗了一刻,有个瘦如纸片的弟子好言劝道:
“不成,不成,姓霍的死得不明不白,这事大有蹊跷,依我看,还是换了衣服小心行事,往后再徐徐图之……”
一旁豹头环眼的弟子打断他:“放屁!宁宵已经被关押了,还是长老会做的决断,宗主都救不了他,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查到咱们头上来,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怎么徐徐图之?”
“你真相信是宁宵动的手?他跟姓霍的两个无冤无仇,总有一日能查清楚——”
“还说长老!我师傅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都承认那封信是他醉后戏笔了,俸禄也罚了,现在跑回去翻案,长老是信你还是信他?”
纸片弟子哽住了。另有一个稍俊俏些、颧骨却崛地而起、破了面相格局的弟子讥笑道:“说了一路,咱们可不是来这儿求公道的,赶紧抓个顶包的回去才是。算来算去,这事也只有放在‘小娘子’身上才说得通——被宗门除了名,一早怀恨在心,返乡路上离了众人视线,伺机杀死昔日仇敌,一箭双雕嫁祸给宗主亲传大弟子,比起醉酒误事,这不是更站得住脚?”
豹头一抚掌:“正是!他师傅死得早,就是被我们抓回去也不会有人替他做主的;长老会也早就看不惯他了,届时再有我们煽煽风、点点火,立时就可以翻案。”
“扁了、扁了、都扁了。”
忽然,卖花姑娘抬起头,冲着千润这么嘀咕了一句。
千润正偷听得疑窦丛生,被她一打断,心里更是烦躁,抬起手小声道:“你先别出声。”
姑娘也不恼,用袖口擦净筷子,插回筷筒中,抚摸着毛毡,用不高不低的音调接着道:“九嶷山扁了,汤虞国扁了,它们中间,也扁了。”
千润面色一变。怪的是,她的话明明和春笋们谈论的事情有关系,却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越过她的肩头看去,无量峰弟子们商量好了对策,起身欲走,千润连忙跟上去,卖花姑娘却一把拉住了她。
“三界越来越薄了,他们只好……合在一起。”她说,眼睛盯住千润,“不如归去。”
说完,千润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卖花姑娘不见了,只剩一只圆不隆冬的灰鹦鹉站在窗台上,抖擞抖擞五颜六色的尾羽,扑棱着飞远了。
千润不由得驻足。适才她没闻到妖类的气息,说明这个鹦鹉姑娘很可能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莫非,她和镜仙的计划被发现了?
不对,话分两头:如果这个计划得到了认可,她会得到有力的帮手,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更有可能的是——任务保留下来、她被换掉了;如果计划被否决,以现任天帝的雷霆手段,早派天兵天将下来捉拿她了,轻轻一劝“不如归去”,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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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的作风。
……
所以还等什么呢,她这边才是真的火烧眉毛了!
追到楼下,那几个无量峰弟子正在结账,千润忙上前搭话:“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们。”
春笋们面面相觑。豹头环眼的最是按捺不住,率先目露凶光——被颧骨冲天的那位一折扇挡了回去。他侧身拦住师兄弟们,“哗”地甩开折扇,勾唇看向千润,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抱歉姑娘,吾已定亲,且苍梧国以肤白澄净为美——不过,若你执意追逐,在下也却之不恭,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只得委屈你做小了。”
千润诧异地搔搔太阳穴:“什么,你还能定亲?!”
冲天颧骨的笑容就是一僵。
千润的意思是,上山修道不就相当于出家了吗?混沌世的出家人有诸多戒律,第一条就是不能成亲,且不论宁寰这种被除名的弟子——被除名很严重吗?一会回去问问他,但王后都忙着给他物色太子妃了,多少算件好事吧——这些……名字还在册的金刚男儿何其脆弱啊,仿佛沾一下女人就会道心破损、永堕阿鼻地狱似的,这个怪规矩三界各族都知道,怎么独独他能破例?
她没意识到,自己只想满足好奇心,这话落在有心人耳里却带了侮辱之意。先不论冲天颧骨本人,就连掌柜的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要打出去打!”
千润可是秉公执法的仙人,才不会随便跟凡人动手。他们究竟在谋划何事,回忆刚才的谈话,心里便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姓霍的、名叫宁宵的,都是在无量峰上欺负宁寰的人;姓霍的那个要么打不过宁寰、要么背后没靠山,总之相对容易杀,于是宁寰下山之后先把他给结果了,又假装成豹头的师傅,派那个宁宵去——现在一想,说辞肯定不是收尸,一来二去,就把命案赖到他头上了。
这些都是宁寰亲口承认的事实,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没给宁宵的喽啰们留下把柄,甚至让他们自作聪明地当成了冤假错案,为保全自己,正欲安回宁寰头上——说明宁寰在无量峰上形象还挺正面的?也对,受气包不忠厚老实,又怎会沦为受气包?
叫千润来说,这里面的破绽不可谓不大,谁知豹头的师傅稀里糊涂地认下了那封假信,这才算“嫁祸成功”了……不,未必如此。能在大名鼎鼎的仙门立足,又怎会是个货真价实的葫芦僧?约莫也是看不惯那个所谓亲传大弟子的作派,故意给他吃教训呢。
不过这样一想,宁寰在无量峰上过得如此艰难,当初怎么也不去依靠依靠他?难道死了师傅就彻底成光杆司令了,不能再划到别的真人名下去吗?
无论如何,千润早上就想清楚了,这些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她一概不管,叫陷于因果中的人自个儿收拾去,结果怎样,总不是一个成王败寇,难不成还能讲出真善美的大道理来?
之所以出手拦住这群一心想抓真凶顶包的,全是因为——
既然大家都是来祸害宁寰的,那不如趁机合作一下?
12. 第十二章
契机也好、潜藏的变数也罢,千润应当逐渐相信,宁寰可是镜仙口中诸多因果缠身的人,他只肖站在原地不动,就有诸多祸端送上门来,最终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叫他无处遁逃。
——问题就出在,这还没抓住祸端的一头呢,她就把潜在的帮手给得罪了。
彼时的千润,头皮是铁铸的,里面的芯子可还嫩着,总以为人心都如明镜般澄澈,最瘸腿的一项便是察言观色,一点没闻出空气中的火药味,只管向春笋们展示诚意:“我知道你们是冲谁来的,正巧我也有事找他,不如咱们结个伴?”
一行人中稍显聪明些的纸片打量她的衣着,认出了这身装扮,沉声道:“你是净纯太子身边的宫女吧?”
千润颔首道:“没错,我就是扶桑宫的打杂丫鬟,今后有什么……”
话说半截,几位弟子纷纷露出戒备之色。豹头那个最是沉不住气,拨开冲天颧骨走到千润面前,对她怒目而视:“别耍花招,知道老子是谁吗?”
问她这个?讲道理,当老大的宁宵都被关起来了,喽啰的名号还能响过阶下囚?于是千润诚心发问:“不知道哎,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豹头又要发怒,纸片抢在他前头发言:“等等,她肯定是刚才偷听了我们的谈话,否则也不会——”
另外几人立时警醒起来,互相交换了眼神,一时间杀意弥漫,千润这才暗道不妙。
倏地,豹头从剑匣中抽出一柄青钢长剑,飞身一跃,疾风骤雨般扑向千润。
幸亏千润灵活,慌忙跳开,耳边发丝差点被呼啸的剑风斩成两截。
一人一剑重重砸下,气流嗡鸣,地砖裂出碗大的豁口,裂缝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可掌柜的已顾不得财物了,惊叫着丢下算盘,和茶客们一道儿逃难去了。
千润总算发觉对方根本不想平心静气地跟她聊天,见茶客躲得狼狈,气愤道:“你们倒是清了场再动手啊!”
真诚不管用,该横就得横。眼见又是一剑劈来,千润这回还是身体先做出反应,旋身跃起,脚蹬柜台,一跟头翻到二楼扶栏,挂在上面不动了。
都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想给楼下张口结舌的潜在帮手最后一次机会:
“你们误会我了!我真没想假意接近你们、骗取你们的信任,再把你们押去净纯太子那里,叫他把你们大卸八块、丢到池塘里喂鱼——”
纸片弟子的聪明也是有限的,闻言挑高眉头,朝她一指:“听见没,她一慌,把原本的计划都说出口了,还等什么,我们上!”
汤虞国民风奔放,几十里外的枭獍脾气暴躁,两三天路程外的无量峰弟子更是烈火轰雷,怪不得鹦鹉姑娘满口“扁了扁了”。千润先是大感冤枉——不要把自己干过的事安到别人头上啊!她简直要怀疑无量峰的治学风气了。
很快又冷静下来。她可以理解,这群人是为了防止漏风声才想着杀人灭口的,可是当街打杀宁寰身边的人——这点刚被他们大声嚷嚷出去——消息岂不是传得更快?这种无法无天,都不能用简单的莽撞来形容了,所以她第二个要怀疑的是:宁寰既不傻,也不弱,当初是怎么让这群没水准的家伙欺负了去的?
可叹他们在仙门只知仗势欺人,不事修习,御风的功夫还不到家,只得提着袍角用脚追上二楼。豹头再次引剑而来,千润一看客人跑得差不多了,便擦着剑尖翻身飞上房梁,叫他扑了个空。
纸片在下边顿足道:“这个黑婆娘轻功不弱,肯定是宁寰的暗卫,大家小心了,切不可轻敌!”
也真稀奇,正经仙门弟子不可轻宫女这个“敌”。千润晃着身子在房梁上坐好,拍拍身上的木屑,指着他们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无量峰又不是什么绿林帮派,你们是哪位真人座下徒儿,怎么好的不教,尽教你们一言不合乱打人呐?”
豹头怕是外强中干,爬了两截楼便气喘不止,抓不住人,便提起手中长剑,气急败坏掷向房梁。千润“噫!”地躲开,长剑“铮”一声钉在顶篷上,震荡不止。
正在此时,一队暗卫手握兵器奔入茶馆,几下踢开地上的木片砖块,又拦住外面围观的百姓,迅速清出了一条通路。
宁寰背着手,顺着那通道闲庭信步走进来,抬头一见二楼光景,竟是抚掌笑开:“我道是谁,原来是诸位师弟远道而来,怎么也不遣人送来拜帖,好让我提前准备接待事宜?”
看向千润时,脸色又是一沉:“映雪,你可知被你骑在头上的几位,那都是九嶷山无量峰响当当的大人物啊,猴在梁上像什么话?还不快下来拜见贵客!”
千润听出不对——意思是说,这帮冤亲债主、没一个长得比宁寰高的,全是他的师弟?师弟合起伙来欺负师兄,宁寰好逊啊!
不,这不是重点。像无量峰这样在混沌世有名有姓的仙门,网罗天下潜心修道者,就算和经世致用的大多数吃不到一锅里去,既然不是散修团伙,也该屹立于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山巅,在另一条道路上竖起标杆,成为万千种族的表率;然而一叶知秋,这条路几乎称得上礼崩乐坏了,再想想镜仙的疯话,他说得更严重——还不是因为“那条路”也是这样,早就是这样了。
“不妨事,你们聊,我就在这听着,上面凉快……”
本着万事不干涉原则,千润干巴巴地回话,但又觉得必须渲染出事情的严重性,否则宁寰要是傻乎乎地上来招呼这群包藏祸心的同门,手还没握到一起,半边身子就被他们袖口里的暗器轰飞了,那她的魔尊大计可怎么办?于是急急改了口:
“不不不,我才不下来,他们一听我是扶桑宫的人,马上拔出剑来就要砍我,太子殿下您、您要替奴婢做主哇——”
无论如何,把“你自己看着办吧”的意思传达到了就行。宁寰听懂了,也不强迫她,使个眼色叫暗卫退后,自己飞身上楼,稳稳站定了,对昔日同门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茶馆……现在不能避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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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随我回扶桑宫用些茶点,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谁跟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慢慢说!都已经被除了名,还敢穿着这身到处招摇,吾今天就来替无量峰清理门户!”
剑匣里还有一把软剑,让那个冲天颧骨抽出来,薄薄的铁片疾速抖动,直指宁寰面门。
千润心中稍感宽慰,看来他们也不是欺软怕硬,只是平等地不想和所有人好好聊天而已,没有见人下菜碟的坏毛病,凡人修仙者还有救!
被寒芒四射的剑尖指着,宁寰纹丝不动,连笑容都未曾淡去,还跟冲天颧骨亲切地搭话:“息危师弟,苍梧国的老太后近来可好?听闻她老人家得了消渴症,你这贤侄孙好不容易下山一趟,怎么也不扛着这张抹了蜜的嘴去探望探望她?”
大抵他骂得很脏,息危一听,大为光火,喝声“看招!”将软剑斜斜刺出。宁寰偏身一躲,却不借势还手,两脚踩上柱子,借力上了房梁,竟也跨坐在千润身后不动了。
他用手扇扇风:“上面确实凉快哈。”
千润:“?”
宁寰把她挤开,不无遗憾地说:“映雪,咱们这遭可算完啦,他们喊打喊杀,我也不能替你做主,因为我父王下过禁令的,凡修道者,只要跨入汤虞国国境,皆不得当街与人动手,若有违抗,无论谁撩的架,双方都不得继续修道,首先剥夺的是人道,吓人不!”
千润头皮都要炸开了:“还有这种荒唐规矩?你是知道这个才故意穿着门派服上街的吧!”
宁寰一摊手:“就为这个,暗卫也动他们不得。不管了,先耗着吧,你中午想吃什么,我飞鸽传书叫他们送来。”
“……不用,我很饱。”千润安抚了头皮,看看下面那群除了叫骂别无他法的,又碰巧瞥见门外被暗卫死死拦住、泫然欲泣的掌柜,担忧道:“他们都是冲你来的,现在你也爬到上面,要是他们把茶馆整个儿拆了可怎么办?”
宁寰无所谓道:“这有什么问题?等我们到了地府,先跟阎王爷报备一声,晚上托梦给我娘,叫她赔偿老板就是。”
“什么就阎王爷了!”千润觉得他才是真的有问题,“你先不要沉稳,还是暴躁一点,我看得出来你比他们能打多了,这里还是你的地盘,干脆心一横杀出去,先把命保住,剩下的再慢慢算——为了恪守法条交待在房梁上,这辈子岂不是太亏了?”
宁寰无奈一笑:“那你是不知道,古往今来死在这上头的人可多了去了,我还是太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总得发挥发挥表率作用吧?”
“……你跟丫鬟一起猴在梁上,表率作用发挥在哪儿了我请问?”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不吃眼前亏就等死吧!”
千润暗道求人不如求己,一咬牙,把双手骨节捏得“嘎达”作响:“也不是全无空子可钻。你想,既然你们在乎的是‘人靠衣装’,要是我下去扒了他们这身皮,是不是就能当成寻常泼皮无赖来处理了?”
13. 第十三章
二人谈话声音不小,一点没避着下面的人。见千润表了态,宁寰把手拢成喇叭状,朝梁下叫道:
“听见没有,映雪要下来处理你们了——”
他像是不知道,他们家映雪在敌人面前毫无威慑力可言,只管欢天喜地地一个一个指来介绍,用的还是告状的口吻:“我跟你说,那个一看就克妻的叫息危,欺男霸女、最是狡猾;一副命比纸薄样儿的叫息言,满肚子坏水,成天躲在这帮妖魔鬼怪身后出谋划策;眉毛有拇指粗的叫宁宥,火药似的一点就着,你要想一并收拾了他们,先点了宁宥就是。”
宁宥一听,果然被激怒了:“‘小娘子’休得胡言!敢动你爷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千润深觉骑虎难下。她的脑袋里有一杆秤,砣绳总让“为”与“不为”的问题害得上下颠簸,三界里谁人不知,混沌世的恩怨情仇最难分辨,不可轻易挑起,否则就等着它永无休止吧……
可细思之下,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以天色在一日间的变化而言,清净天永远是极昼,浊冥地永远是极夜,一无日夜之分,只为了细分任务给她这类小仙,才学得混沌世的时间度量法,按更漏的刻度标识出象征性的日与夜,给真正的亘古不变赋予了意义。
也正是为此,镜仙口出狂言:比起万千种族都想一步登升的清净天,不清净的混沌世才像真正的“完世”。那个鹦鹉姑娘恐怕也有相似的看法——只有来到混沌世,才会感受到三界……被压扁了。
对混世中的凡人来说 ,“永”字都只有八道波折,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更是一种被忽视了总有终结的“无休”,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一甲子,就完成了意义的开始与结束,而一甲子也足够让一人寿尽了,这种永恒,是人不能胜天的假永恒。
天道运行如常,宁寰总会为杀人嫁祸付出相应的代价,代价却不能是梁下的几位君子,因为他们这类小打小闹的“祸端”,实在没有本领让宁寰已成型的人格有所撼动。
更有水准的祸端一定还等在后头,让宁寰付出代价也不能是现在;与此同时,梁下的几位之所以无法无天,全是因为没有受够惩罚、食下自己种出的恶果。
千润明白宁寰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在场唯一不用顾忌身份的“宫女”,也只有她才能收拾了这烂摊子。
虽然她身为仙人必须保持公正,此刻也扮演着一个可以考虑“人之常情”的角色——也罢,天道运行到了这里,这个恶果完全可以由她来塞到这群弟子嘴里,和主动救治旸羲王后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吧。
“那个姓霍的呢?”最后,她问了一句。
宁寰先是诧异歪头,见千润一脸严肃,眼里有了笃定:“如果你知道他对挑山工的幼女常青姑娘做了什么事,你也会觉得我做得对。”
千润略一颔首,屏息敛神。
蓦地,茶馆二楼掀起一股旋风,梁上、梁下的人只觉眼前一暗,几乎稳不住身形,那旋风登时又停下,再看时,几个无量峰弟子跌做一团,“哎哟哎哟”叫唤不止,皆是披头散发,身上只剩单薄的里衣。
千润把剥下来的“笋壳”丢到楼下,心中暗道,还好早上才帮宁寰穿过一遍,不然也不会剥得如此顺利。
宁寰一看昔日同门的狼狈样,在梁上晃着双腿,高兴得直拍手:“剥得好,剥得好!当年宁宥就是这样,把我扒得只剩单衣,绑起来丢到冰窟里,还在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身上都结霜啦,别人才找到了我。要不是白云子师叔及时为我烫酒驱寒,我就冻成僵尸了。”
当着老百姓的面,做太子的就这么把自己的惨状喊了出来——在千润的理解里,这得是多大的冤屈啊!于是心里真的生出些火气来,抽出一旁的鸡毛掸子,指着宁宥道:“果真如此?!自己站起来!”
露出半截大花肚兜的宁宥岂肯吃亏,用脚尖挑起地上的软剑,又向千润刺来。
这回千润没想躲开,架起鸡毛掸子格住,转动手腕、微一用力。宁宥顿觉虎口一麻,铁制的剑竟被木制的掸柄打脱了手,站定愣神片刻,便被千润一脚踹翻在地。
千润手一勾,轻轻松松把宁宥整个身子翻转过来,叫他脸朝地、背朝天,然后高高举起鸡毛掸子,在他屁股上“啪啪啪啪”连揍四下。
“叫你欺负人!知道错了吗?”
宁宥嗷嗷叫着还要说什么,看他神情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千润又是飞起一脚,叫他的嘴角高高肿起,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
息言等人都被震慑住,身子还没站直就连连爬远了。只有息危自恃武艺高强,还想搏一搏,从腰后抽出长鞭,翻个跟头快速拉进距离,鞭身破空挥起,扑向千润防御薄弱处。
千润哪是吃素的,忽地一跃,非但躲开了呼啸而来的攻击,还反手把鞭身缠在鸡毛掸子上,轻轻一卷,便没收了这一节节的铁废物;息危躲闪不及,被这力道一拽,头朝下扑倒在地。
“说吧,你干过什么好事?”千润踩住他的背,叫他扑腾不得。
宁寰在她头顶兴高采烈地回话:“此人最是心毒,我在琼华居养过一条狗,和它朝夕相处、亲如密友,谁知息危在我的饭食中下了吸血蛊,小狗缠着我要排骨吃,我只得喂给它,阴差阳错的,竟害了它的性命!你不知道,那吸血蛊隐蔽得很,只要进了肚子,便无法引出体外,吸附在肠壁慢慢地钻洞,一直把肠、胆、胃都钻出窟窿,才和着血从嘴里爬出来,狗不懂得喊痛,不知不觉间,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竟有此等阴毒之事!”千润头皮发麻,未等息危申辩,便冲着他的屁股狠狠挥掸,不过几下,亵裤几乎都打破了。
见势不好,剩余几个弟子跃跃欲试着还想再上,千润不耐烦了,扬手把铁鞭一端抛向房梁,绕个几圈打成活扣,另一端缠在手上,以此为支点踏地而起,迎着攻势在半空中回转、穿梭,右手的鸡毛掸子上下翻飞,不过须臾,便把扑上来的敌人统统抡飞在地。
几个弟子“咚”、“咚”连声倒地,规规整整趴成一排,千润也落了地,收起鞭子,高举鸡毛掸,挨个儿狠抽了所有人的屁股,恨声道:“你们早该挨了这顿揍,屁股肿了才知道好歹!”
众弟子除了喊痛,哪敢再作声。息言哆哆嗦嗦地问他旁边的倒霉蛋:“她、她这是什么剑法,好生古怪!”
没见识了吧?千润得意地一叉腰。这其实不是剑法,而是棒术,乱中有序、难以捉摸;不好看,打人却很疼——这还是她在山中修炼时观察猿猴分果打架,从它们借力藤蔓、挥舞树枝的动作中悟到的。
飞升之后,她又在琅嬛密书中找得一句“猿为人祖”,这才知道她是有幸参悟了武艺之源,对付起按部就班的寻常武师,自然是战无不胜。
打过瘾了,还得给他们掰扯掰扯大道理。千润一直觉得,仙人只是有幸飞升的修道者,和满地打滚的无壳笋本质上并无不同,算起来,她也是个前辈,碾压式地打得这一场,除了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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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寰出出气,更希望鞭策他们一改旧习、向强者看齐。
“服了吗?”瞥见楼下看热闹的小孩,千润清清嗓子,用鸡毛掸子指着几人教训道,“真是欺人太甚!今日我不惩戒了你们,往后你们还要去欺辱别人,修道先修心,都给我长长记性,不准再犯了!”
当然,这只是小打小闹,要是跟他们动真格的,这茶馆岂止是顶篷被掀了那么简单。
“痛快、痛快、真叫人神清气爽!”
尘埃落定,宁寰从顶篷拔下青钢剑,轻快地落了地,衣袂飘飞、足下生莲,仿若他才是下凡的仙人。
他把剑交给千润:“先从谁砍起?你来决定吧。”
千润一拧眉头:“谁说要砍他们了?当街杀人,可做不得万民表率。”
“是吗?”宁寰笑容敛去,眉眼低低垂下,“可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们害死了……”
千润正想提姓霍的,宁寰却丢掉剑,推开她,走到东倒西歪的同门面前,双手拢进袖子,这时才想起来摆太子的谱儿。
“罢了,映雪的意思是放了你们,本宫也无可置喙,但你们要记住,这顿打不是我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出了城楼,西侧门右拐扶桑宫,她就住在后院东厢房,记住了吗?”
千润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什么意思,卸磨杀驴?
“哦不对,往后几天她都要吃牢饭,不住那里。”宁寰挠挠鼻子,敲了几下手边的栏杆,朝楼下喊道:“来人啊,可以动手了!”
一行暗卫上了楼,却绕过了满地的“尸体”,径直包抄了千润,押她跪在地上。
千润愕然:不光卸磨杀驴,还以蚓投鱼?
不过,她小小地挣了一下便作罢,这些暗卫是真有本领在身,人数又多,对付起来可得费点力气了——除此之外,她更想看看宁寰到底想干什么。
宁寰走上前,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脸,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就连眼中的虚无都消散了。
他现在的表情,事后千润回想起来,可以描述成“总算逮着你啦”。
“真是个不守规矩的丫头啊!你可知道,我们宫里选宫女比选太子还严苛,要貌美、要体香;要温言软语没脾气,还要学好仁义礼智信,这些先不论,最最忌讳的,便是身怀武艺——只有轻易能被拿捏住的软骨头,才能服侍好我们这些……贵人。”
说罢,他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讽笑。
千润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真的假的?这不是挑牲口的标准吗?”
她还道那条“修道者不可当街打架”的规矩不好和国王当面对质,多半是愚弄人的,一听这话,才知道真正的规矩比杜撰的规矩还要荒唐。
宁寰指挥着暗卫们:“押走押走,看了心烦。”一行人刚走到台阶上,千润忽觉背后一凉——
是息言。他对千润第一个问题是回答是“我不服”,并守着宁寰冤有头债有主的荒唐规矩,手掌带风,扑向了失去自由身的始作俑者。
宁寰“啧”了声,脚尖踢起一条长凳,半道把息言砸落在地,大步走来,捏住了他的脖颈。
“谁准你——”
暴起的青筋显示他正在加大力度,却不知何故,他回头看千润一眼,松了劲,手换到息言的大臂上。
在惨叫声中,只听得清脆的“咔吧”一声。宁寰丢掉昏迷的息言,站起身,用一个暗卫的衣角擦擦手,像被仆人弄坏了玩具的富贵小孩一样诅咒着:“多手多脚的东西,变成蜈蚣毒死你自己得了!”
14. 第十四章
由宁寰领头,一行人出了茶馆。围观的百姓本来还想探身进去看热闹,真把人等出来了,又纷纷退让开来,仅有一个胆大的老者凑上前,满怀担忧地问:
“净纯殿下,方才您说的那些仙门往事……”
宁寰正在安抚心有余悸的茶馆掌柜,把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和刚从身上拆下来的玉佩交到他手上,闻言瞥了老者一眼,心平气定道:“我那是编瞎话捉拿内鬼,你回去想一圈就明白了。”
又怕他回去了越想越真,甩一甩衣袖,正色道:“你们最好都给我管住嘴巴,别到处乱传,尤其是不能传到王后耳朵里,听到没有?若有违者,被我抓住了源头——呃,格杀勿论!”
“内鬼”,也就是被两个黑衣大汉押在队伍正中间的千润,瞧见这一幕,重新考量起了宁寰对低位者的态度:这算是恩威并施,还是变脸如翻书?
穿过城楼,许是被黑压压的人围着、呼吸不畅导致失去了判断力,千润心神一晃,感觉身体好像穿越了一层无形的膈膜。回头看时,明明还不算走出了西市地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消失了。
太阳即将行至中天,浓雾却四处弥漫,阻挡着她的视线。如果把浓雾比作泼在画作上的茶水,墨色散尽之处,隐隐约约传来铜?、铜铙、唢呐吹打声,先是几不可闻、极易被听者当作脉虚的耳鸣,随后,像是为了证明自身存在,声响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清晰,渐渐刺破了浓雾,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从远处听,吹打声杂乱无章、曲不成调,却能扰乱人的神思;待这些恼人的音调渐渐排列成了送嫁的乐曲,千润才看清,浓雾中走出的是一队身着白衣的人。队伍正中间,几个看不清面貌的大汉抬着口黑漆漆的棺椁,引魂幡招招摇摇、纸钱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
——这分明是送葬队。古怪的是,前面披麻戴孝的开路人满脸不见悲色,和着送亲的乐曲,口中喜气洋洋地一唱一喏:
“归去来兮,安能乞食?
归去来兮,脱粪扫衣!
归去来兮,乳盐不尽!
归去来兮,露坐金殿!
……”
棺材顶端立着一只噪鹃,被人世间的热闹环绕着,也不飞走,只被一根红绳死死捆着喙,这便是送葬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了。
千润怔怔地看着一队白衣人走远,浓雾跟着散尽,这才想起看宁寰的反应。许是汤虞国对婚丧嫁娶之事极为看重……他只是吩咐大家站定了让路,而后便敛神低眉地候在原地,渐渐地连奏乐声都听不到了,才带队重新出发。
千润间或的焦躁终于绵延成线,一颗心本就快要化作焦土了,如今更觉得谁在上头添了一把火。她垂下头,续上了方才中断的思路——打从一开始,宁寰就怀疑她是陈和靖派来的,这几天下来,也只有自己放松了警惕,对方的戒备却从未减缓。
不过,千润之所以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挣脱钳制她的双手,全然是因为她蓦地想起,陈和靖也是难以把控的、具有深挖价值的“变数”,不如干脆默认了这个罪名,借机挑拨挑拨母子关系……
然而事实证明,宁寰的想法像风一样难以捉摸,比起寻常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更要在牌桌上添一张棋盘、一套升官图。进了西侧门,他左右看看,确信不相干的围观者已彻底被甩开,便挥手让暗卫们停下。
“行,放了放了。”
看他朝自己走来,千润迷惑得眉毛都要斜插进鬓角里了:“这又是……?”
两边的大汉松了手,宁寰堆起一脸笑,亲自来拉她:“哎呀,当着那帮无赖的面,做做样子假意罚了你,免得他们真找上门来寻仇——你居然没看出我的苦心?”
千润回想着他的话:“可你不是已经替我自报家门了吗?”
“哪有!我说了,这几天你都会在牢房蹲着,就算放出来,你住的不也是西厢房吗?这位置多好哇,不管是从月门进来还是翻墙进来,都要绕过我的寝居才能找到你,你睡得沉、我睡得浅,一听到动静,我就能替你打飞了他们。”
是这样吗?
千润尚不能完全信任他,肚子里还憋着火,当着一队暗卫也不好痛殴太子,只能把息危等人在茶桌上谈论的计划牢牢瞒住,等他们休养好了展开下一步行动时,她绝对置若罔闻、视而不见;要是宁寰问起来,她还要佯装无辜。
何况她还……
“至于围观的百姓么,他们都知道宫女难做,不会起疑。”宁寰像是读不懂千润的脸色,自顾自地把她拉进自己的队伍里,还要给她吃定心丸,“看吧,在我们汤虞国恪守法纪,能省去多少口舌!”
千润到底是个藏不住事的,火气一下子没憋住,话从嘴边溜了出来:“是吗?我可不这么觉得!我恪守法纪没有当街砍人,在太子眼里却是没帮你出了这口恶气,所以你就拿我撒气呢!”
“怎么没出,你都这口恶气都给我出到南天门、出到三清宝殿上去了,真叫人神清气爽!”宁寰赶忙拉住她的袖子晃了晃,“我是缩头乌龟,你是英雄好汉,好汉别生气了,晚上赏涮肉锅子你吃。”
他一点亏也不吃,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押走你是我不对”,最后还摸着下巴补上一句:“既然你还知道跟我动气,我就原谅你雷声大雨点小、是非不分啦。”
千润鬓角的眉毛又要飞到发髻上了——说来说去还是她的错呗?
人生气到一定程度反会冷静下来,她品了品他当时的说辞,问道:“你怕你父亲?”
宁寰又不正面回答:“这话问的,谁不怕父亲呢?”
“说什么修道者不可当街打架……都是你临时编出来唬我的吧?”
宁寰又摸摸鼻子:“哦,这条倒是真的。”
言外之意是,“宫女不能身怀武艺”的规矩才是假的?
千润一下被绕进去了,转着眼珠分析起来。宁寰很满意,拿了手帕,托起她的脸“咯吱咯吱”一顿擦,满口嫌弃道:“啧啧,这脏的,索性你跑两步回扶桑宫重新梳洗一下,一会还要跟我去见母后。”
————
月华宫。
王后大病初愈,却是在正殿接受探望的,盖因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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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位尊贵的客人来得更早,宁寰和千润到时,宫人正捧着美酒、茗茶、鲜果等物鱼贯出入,虽未到晌午不能正式摆席,国王、陈和靖和另一位做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已分席坐定,面前桌上堆满了热情的“招待”。
不过,招待有多热情,王后的神色就有多淡然,把聊得热火朝天的客人晾在一边,只管低头做自己的针线活。
千润还是第一次见到国王姬定,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和扶桑宫的桂花酿一样,浓缩了日月的精华;细看时,目光又像踏上了三九天的湖面,一踩下去,便毫无留恋地滑走了;若把王后比作鲜花,国王便是陶土花盆;若把王后比作仙鹤,国王便是燕雀与学鸠……嘴上叼的蟋蟀。
即便是在心里,擅自评判他人外貌也不是君子所为,她经常这么提醒宁寰,自己却先犯了禁。只是,传奇故事中的“不般配”具象到了如此程度,对原则也能产生一定的冲击。
宁寰来后,王后方才打起几分精神,待他拜见了父王,便拉他到身边叙了几回话。收下枫叶簪子,王后果然面露惊喜之色,回头吩咐温玉几句,不多时,一只精致的木盒便递到了千润手上,打开一看,是一支镶银的冰种白玉铃兰雕花小簪,比起几片叶子加上杂色茶玉,成本不知高了多少。
可以,这买卖不亏,千润打定主意要把铃兰簪子交给无念,她独自留守扶桑宫,已错过了今天上午的精彩,对银杏簪子里饱含的孺慕之情恐怕也理解无能,得点真正的补偿是应该的。
在软垫上坐好,宁寰又和那位面生的中年男子搭话:“王叔近来可好?本以为晚些时候才能见到您,谁知您也早早过来探望母后,倒是赶巧了。”
原来此人便是姬定的胞弟、澄王姬宽。无念曾说过,此人读书惫懒、不理政务,一心只对求仙问道之事感兴趣,成日炼丹服饵,言行荒诞无度,甚而有些走火入魔了,一日在朝堂上大谈仙道,谈到兴浓,竟拔出剑来当着文武百官舞了一段,国王也拿这个幼弟没办法,为他在虞山上修了座玄鹤观,他呢,还真带着家眷上了山,衣食住行都向真正的道士看齐,久而久之的,也不知是慕王室子弟的大名,还是这澄王真有些本事,上山拜谒之人越来越多,真还给虞山聚了不少仙气。
想来王后拜山也是去的玄鹤观。再看澄王打量自家侄儿的目光,也解释了宁寰一早便披挂上这身笋壳的原因。
“好哇、好哇,真是紫气东来!”澄王小心摸着门派服,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艳羡,“哎,趁一家人都在,你快打一套无量峰的剑法,让王叔也开开眼界!”
他已年过不惑,许是经年修道,身上还保有几分稚子的天真,和宁寰时不时流露出的故作天真相映成趣。千润还在心里暗暗踩他一脚,却不想这家伙一口应下王叔的荒唐要求,拔出柱上宝剑,有模有样地挽几个剑花,突然纵身跃起,在空中打几个转,飞向宝椅右侧。
剑光闪过,只听得清脆的削铁声,本与国王商议国事的陈和靖坐住不动了。待众人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他半边头颅已被削了下来,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打着转。
15. 第十五章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伺候在侧的宫女们,毕竟不是生来的贵人,入选标准又严苛,修得万分的敏锐谨慎,不看贵人眼色行事看什么?
茶盘、果盘和打转的眼色一起掉落在地,惊叫声溢出唇边——“人之常情”地;严苛的谨慎敏锐却要求她们即刻捂上嘴,只露出惊惧的双眼,以防惊扰了端坐高堂的贵人。
然而,月华宫的东道主、身上汇聚了无数道求饶视线的王后只是抿嘴一笑,轻嗔一句:“焱儿,父王面前休得淘气。”
当堂杀人岂可轻轻揭过?众人正觉奇怪,再看那陈和靖,虽被削去半颗头,却没有一滴血溅出来,下半张脸竟还挂着纹丝不动的笑意。也正是看清了这点,国王长舒一口气,坐回宝椅;如果不仔细看,和站着时没有多大变化……打住,说回陈和靖。
跟故意吓唬人似的,陈和靖单脚跳着捡回了自己的上半拉脑壳、单脚跳着回到座位,又像给特质的茶壶拧上盖子一般,把它拧回到下半拉脑壳上,那模样有几分滑稽,本来国王还有几分忧虑之色,也被他逗得舒展开笑颜,宛如把一块放久了的板油丢到锅里,锅一热就哗啦啦四散开……还是说说宁寰吧!
宁寰收起剑,抱拳道:“方才和定远侯开个玩笑,事先没打商量,来得突然,请父王勿怪。”
陈和靖瞟了王后一眼,哈哈笑着附和:“哪里用得着商量,这就是血脉上的默契,咱们做小辈的打个配合彩衣娱亲,也好扫一扫晦气、除一除了月华宫的不顺遂,只盼没吓着各位!”
千润略感疑惑,看向澄王——明明和陈和靖年纪差不多,却对他的低姿态很是受用:“善哉善哉,陈老弟的幻术是越来越精进啦,就连我都差点被骗了过去,哎我说,你和王兄商量一早上国家大事了,还不口渴吗?快来续杯茶,把你这些年的修习之法与我说道说道!”
幻术?澄王是行家,没用“仙法”这个词,可见它的来源并非正道,单凭眼睛和鼻子还确认不了,稍微用用力,千润才察觉到它很可能取材于某个大妖——事实上,精妙到了一定程度,幻术、仙法本质上并无差别,只是仙人都有天印护身,妖类却一无依傍,就是受他人觊觎、乃至窃走了绝学,也绝无底气大声捍卫自己。
想起汤虞国上空由妖血维护的穹隆,千润很难不对陈和靖的取材之法产生怀疑。不过,就算没造成实质伤害,宁寰方才那一剑可说不上客气,陈和靖却不恼,许是进宫更早,看眼色的能力高于年轻的宫人,一见孩子他爹、他娘、他王叔都没有责怪之意,位卑言轻的又不好发作,只得咽下了这口气。
从长远的道义上,这一回,千润想站在宁寰这边,加上自己也出身妖族,不由得远远翻了陈和靖好几眼。
白眼在一张黑脸上尤为明显,澄王坐得近,看得一清二楚,诧异道:“你是、你是打南边来的?”
千润忙收回视线,挤出一副恭顺的表情敷衍过去。
国王瞧见这一幕,忽然问道:“焱儿,你宫里不是还有个叫无念的吗,今天怎么没有随行?”
宁寰应对自如:“无念今日休沐,轮到映雪当值。”
映雪替无念想得更深:如果宁寰说的是真的,扶桑宫再来一个打杂丫鬟,她们就可以每个人轮次当值一天、休沐两天了;休沐的时长随人数而增加……
谈及真正的自己人,陈和靖才有了愠色,斥道:“这个懒东西,殿下叫她休沐,她还真就歇了,也不知道主动服侍着!殿下,她哪里不如意,你就带她来见我,我重新调教了便是!”
宁寰瞥暼他,淡然道:“定远侯此言差矣,探望母后是做儿子的本分,若是大费周章带着仪仗,落在百姓眼里,不就是一国储君铺张浪费?再者,母后需要静养,前前后后跟来一屋子人,扰了她的清净不说,要是耽误病愈,岂不是大不孝?”
千润觉得,他就是在故意误读陈和靖的客套,再附会上严重的后果,为的就是让他下不来台。
宁寰哪知道她悄悄地站队了,又把视线投向她,嘴角挂上一抹笑:“哦,既然定远侯喜欢训宫女,我这里有个最不温驯的,不如你帮我说她两句?”
王后放下针线,微微叹口气,总算开口缓和宾客间关系了:“今儿个我心情好,谁都不准在月华宫训人!焱儿,你过来,早上你王叔送我一件稀罕玩意儿,我叫温玉抱来给你看。”
温玉抱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生灵,双耳浑圆、眼睛像两粒小豆,包在一件小儿旧衣里面,见了人,怯生生地翕动着鼻子,竟是一只温顺的雪貂。
宁寰接过来,意思意思颠两下,便兴致缺缺地还给王后了。王后抱稳它,神神秘秘地掀开旧衣一角,又道:“你看,它稀罕的地方还藏在下头。”
顺着她的话,千润望见,这雪貂的尾巴不是寻常短尾,而是细细长长的一条,更为反常的是,越远离身子,尾巴越是膨大,到了末端,凭空多出一对谷壳大小的红眼睛,细看时,竟是一只白蛇的头。
白蛇头见了光,大张开嘴发出威胁,千润看得分明,它的几根尖牙已被人为地磨平了。
“这是……蛇尾貂?闻所未闻!”陈和靖也忍不住凑上去细看,还拿手指逗弄它,王后怕蛇头咬了人,便小心地给它盖住了。
宁寰道:“它变成这样,恐怕也是因为浊冥地魔气泄露之事吧。”
于是王后的意见从“稀罕”的有趣上转移了 :“是啊,怪可怜的。”
国王适才还跟陈和靖商议魔族借道虞山的对策,听到宁寰的话,总算发出了整个正殿中最为重要的叹息:“焱儿,你也大了,慢慢地该对国事上心了,你在无量峰上修行了十年,眼界肯定比我们这帮足不出户、闭目塞听的老家伙开阔,你且说说,站在修道者的立场,你对现今的仙魔战事有何看法?”
在“儿臣”面前保有谦逊,千润对这个短小精悍的国王意外生出了几分好感。想来也是,被穹隆保护得再好,身在混沌世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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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实在在的夹层中,怎么可能不担忧这场波及了三界的战事?
王后仍旧很乐观,先替儿子回答了:“说那些不开心的作甚?我看过两年就该打完了,何况还有结界在呢——果然不该撤了山上的法阵,要不是我们祭起法阵悉心侍奉上天,仙人怎会垂怜、怎会趁夜收走我的旧伤?反正呀,战火是烧不到咱汤虞国的,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说罢,眉头又挑了挑,话里有话道:“哦,除非有些个左邻右舍——前邻后舍看了眼红,想抓住战争的尾巴把我们也拖下水,那就没办法了。”
国王咳嗽一声,避开了她的视线。
宁寰直起身子,正色道:“儿子的确有不同看法。仙魔战争,不可用尘世间的规律来预测:清净天据险固守,尽是石城汤池,又有重重天兵天将把守,固然难以攻破,然则仙人受凡人供奉,身居其位,除了应对战祸,还有许多繁琐的日常仪轨,一心不能二用,久而久之失了平衡,便会显出疲态;至于浊冥地,自上任魔尊殒身之后,各部族四分五裂、内讧不止,可魔族全民尚武、兵多将广,加之以下克上、战意高涨,自是穷兵黩武、孤注一掷,但凡放下内部恩怨、暂时联手,力量便会不容小觑——考虑多方因素,清天、浊地恐怕还会僵持许久,切不可盲目乐观。”
国王露出欣慰之色:“那么,依你看,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宁寰不假思索道:“魔族向清净天发起攻势,无非是早已深恨仰其鼻息,失了首领又方寸大乱,正好借故挑起战事,即便不能如愿颠覆三界,也能引起大乱、让各路豪杰出头,再选出一位最为骁勇的拥立为新魔尊,为浊冥地树立新风,最终彻底摆脱清净天的掌控。”
澄王瞪大了眼:“焱儿是说,魔族把攻打清净天当作……当作一种选拔魔尊的手段?”
宁寰道:“正是。为今之计,只有清净天幡然醒悟,主动退让一步,满足魔族的一些条件,由着他们在内战中寻得新魔尊,再使计暗中干涉,让新任魔尊既有能力统领浊冥地,又能为清净天所用,这场战祸才能迎来真正的平息。”
千润听得豁然开朗——原来镜仙还有这层意思在!
陈和靖见王后心不在焉,又堆起一脸笑:“长姐,你还没给这蛇尾貂取名吗?”
王后抬头道:“焱儿,宫里数你学问好,你来给它取一个?”
宁寰轻快地转了身,佯作沉思状:“我想想啊,照我们这边的取名法……不如叫它‘墨斗’?”
澄王击节赞赏:“墨斗、墨斗……好名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宁寰四下看看,众长辈都在为不用回应那个大胆的设想而松口气,便欲言又止地向千润挤挤眼睛——却没想到,她也在点头。
千润当然不是为蛇尾貂的新名字点头。她还不想放走宁寰刚才的想法,一时忘了敏锐谨慎,失言道:“要想新魔尊两边都不偏心,那确实只能在混沌世中选人栽培了啊!”
16. 第十六章
宁寰精神一震,打个响指道:“说得好,还是映雪善解人意!”
不难听出,此话的意图并非夸赞千润,只看他转个身面对陈和靖,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真:“果然和他们说的一样,耳提面命、查漏补缺,都不如暗地里下足了功夫,必要时才好省省力气呀。”
于是这个构想真正大胆的部分就这么被蒙混过去了。
至于千润,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身在看眼色生存的角色里,不光在满堂贵人面前口无遮拦,更忘了宁寰对抓人话柄永远兴致高涨,恐怕他上辈子是个什么大蜥蜴,绿着眼睛终日蹲守墙边,蚊子一飞过,立马探出舌头卷走,正如这回,好不容易逮到当面试探的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幸而真正的好机会总是惠及双方的,陈和靖还没做声,千润吃一堑长一智,放掉懊悔,脸上大张旗鼓地划过惊讶、沉痛和反思一条龙的表情,心里盼着抓住了机会的另一端,看在宁寰眼里,就把她和陈和靖的暗通款曲的事彻底坐实了。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陈和靖有本事回砍宁寰一刀,她的表演或许更出效果,但陈和靖始终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仿佛真的不在乎旁人的冒犯……还是说,仅限宁寰的冒犯?
澄王这个人也是够奇怪的,像是鼻子忽然通了气,总算嗅到了弥漫在正殿中的火药味,拍拍手来讲和:“不要吵架嘛,陈老弟你也是,小两口和和睦睦的多好,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说,你再好心也不能插手,明白吗?”
这话也没天理,陈和靖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呢,头上的帽子却越扣越多,以及——谁和谁小两口?
宁寰大蜥蜴收起探寻的目光,回到千润身旁,对澄王举起杯,调笑道:“别光说我啊,近来父王不也有这样的美事么,你怎么不说他?”
千润偷眼看看陈和靖,一看表情就知道,他把叔侄的闲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不敢看王后的脸色。
澄王倒看了国王的脸色,仍然选择孩子气、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我可是亲眼见过南威圣女的真容哟,可惜她今日留在玄鹤观,说是要为王后诵经祈祷呢,你想一睹芳容,恐怕得等到中秋家宴喽——多么尽职尽责的一位圣女啊!”
像是听不到母亲的冷笑声,宁寰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原来叫南威啊,还以为是罗敷呢。”
千润小声跟他打听:“以前有个罗敷吗?”
“很可能有。”宁寰也小声回答她,“三两年出一个,换得太快,谁记得请?”
也对,宁寰不常在家,问他也是白问。千润嘀咕了一句:“真是贪心。”转念一想,或许贪心才更符合国王的身份?还是说,覆盖混沌世范围最广的“人之常情”便是贪心不足,比如在镜仙的排序里,宁寰做了王储还不肯满足,必定会对天帝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起贪念呢。
宁寰听到了,把脸一板:“再不管住你的嘴,晚上的涮肉锅就没了。”
正巧王后也在安排中午晚上都留饭的事,于是他又改了口:“这下涮肉锅真没了,明天再赏你。”
千润觉得,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乎涮肉锅。
澄王想起什么,道:“焱儿,他们说你早上去了西市,城楼下面那个做豆花的,你还记得吗?其实好多年前老豆腐伯就死了,摊子也早撤了,前月听说你要回来,娘娘重金请他儿子重新开了张,为的就是让你随时吃上一口热乎的。”
宁寰恍悟:“原来如此!多谢母后,我就说怎么还是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一点没变呢。”
说得像他今天尝过似的,千润用舌根想着。
王后淡淡一笑:“焱儿从小伶俐乖巧,十年没回来,人都长高了不少,结果一去早市,百姓们都还认得你。”
那也可能是九嶷山名声在外,附近的百姓都认得那套紫白笋壳吧……此外,千润更为月华宫的消息灵通感到心惊,不知王后对茶馆一战了解多少?
澄王则对仙门的事更加好奇,兴致勃勃地又跟侄儿打听了几句。谈及师兄弟时,宁寰的声音放大了不少:“……都挺和善,经常过来找我练武。”
澄王叹道:“也好,师傅逝世后尚有一群同辈陪伴你,你在无量峰的岁月也不至于寂寞难捱。”
宁寰反驳的却不是显而易见的误解:“没有的事。那种师傅,死了倒还干净……”
“此话怎讲?”
“——对所有人都公平公正,独独对我很坏,有她在的日子,才是真的难捱。”
“这样么。”澄王不知如何接话,索性转了话头:“你那个药壶呢?快拿来给我看看!”
“药壶?那东西我不好随身带着,磕磕碰碰的,要是弄坏了就不好了,有机会的话,王叔下次去扶桑宫小坐一下,我再拿出来给你赏玩?”
澄王说起这个就双眼放光:“它里面真的装了长生不死的仙药吗?”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宁寰搓搓大拇指的指甲,往宝椅方向瞥了一眼。国王还在徒劳地尝试和王后搭话,陈和靖也讪讪地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回到扶桑宫,宁寰忽然脚下一顿,把千润拉到灯下,又捧过她的脸仔细查看了一番。
“这么快就长出新的了?”他看起来有点高兴,比起一张脸,眼神更像是在看难以栽培的花种新发的嫩芽。
千润这具肉体凡胎的毛发生长规律是严格按寻常凡人调配的,照理说,仅是隔了一两天,新长出的毛茬还不会太显眼,怕只怕宁寰爱洁成癖、眼光毒辣,非得拿棉线再缴她一通,便连忙躲开他的手,把憋在心里的问题抛了出来:
“殿下,被师门除名很严重吗?”
宁寰哼笑:“问这个干什么?反正不比杀人严重。”
说了等于没说。千润又问:“你、你是不是讨厌那个陈和靖啊?”
宁寰理所当然地反问:“只懂得钻营的人,就和栋梁里的蠹虫一样——不,和一出生就只想着钻破栗壳、窃取果实的象鼻虫一样,谁看了不讨厌?”
可是千润觉得,他若不钻营,就换不来国王宝座旁的那个位置了。
——为了扮好卧底,她自然得共情“上峰”的处境。目前只剩一个问题,然而相当棘手:她根本看不出来宁寰愿不愿意相信,就是相信了,也不知道能信几成。
晚间,宁寰被三五故友约去东市酒楼叙旧。千润揣着一肚子的烦恼,正想早早睡去,无忧无虑的无念又来邀她夜钓。
所谓夜钓,就是打着灯笼蹲在池塘边钓鱼,千润是负责打灯笼的,尚需要不断晃动身子驱赶蚊虫;而无念的一张俏脸上已经起了三个红包,竟还能气定神闲地稳坐钓鱼台。
虫鸣声越来越响,千润困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无念放下钓竿,用见面以来最深沉的声音问道:“你见着那个梧山圣女了吗?”
千润耸着眉头醒醒瞌睡:“啊?没有,她在山上祈福。”
无念响亮地“嘁”了声:“都是一类人,我还不知道她?装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
千润不知作何回应,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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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那个玄鹤观肯定有问题!上回我和姬流焱登山,走的是最陡的一条路,刚好没通到玄鹤观……不行,得想个办法再上一次虞山!”
她站起身,转转发酸的脖子,挽住千润道:“好映雪,你比较受宠,你去求他,中秋之后就是重阳节,人人都要登高望远,到时候叫他带我们去玄鹤观——对,也是为了给娘娘祈福!”
千润不动声色地甩开她:“你为什么老着想去虞山?”
无念一嘟嘴:“我?我呀,我这不是生活很无趣、走到哪里都被忽视吗?所以我想去——吸一吸天地精气,再向那个梧山圣女讨教几招,这样就能把你的太子殿下栓到我的裤腰带上了,哇哈哈,怕了吗!”
千润尝试理解她的胡说八道:“你很在乎太子殿下?”
“怎么不在乎,医者在乎病患,将军在乎士兵,人之常情!”
“可是……”千润本能地想让她这类柔弱不能自保的人远离纷争,“我倒觉得,殿下他也是自顾不暇了,在自己的地盘上受了欺负,还手都得投鼠忌器,就知道躲在梁上,回来再把气撒到家里最没地位的人身上……”
无念眼神一凛:“哦?说了这么多,你这是要跟我宣战喽?”
“不是我跟你宣战,是经常有人跟太子宣战啊!”
情急之下,千润把茶馆的事一一与她说了,但还记得把自己的贡献轻轻带过,重点放在几个师弟不学无术和花拳绣腿上。
可无念是不容易被蒙混过去的,听了讲述,精神振奋起来,拍着她的肩赞叹道:“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你这不是趋利避害,而是任侠精神啊!”
千润哑然。这可不行,她不要任侠,她要大公无私才对。
“……下次我不会这么做了。”
“怎么的呢?你是不是怕被人说嘴?你别怕,过个几十上百年,人们就会发现,锄强扶弱、劫贫济富才是正道!”
“是、是吗?可我还是觉得公平公正比较重要……”
“不不不,你是不是乡下来的?你都当上宫女了,想法不能再和种田的一样啦!”无念只顾着兴奋,倒是误打误撞说中了她的身份变化,“在本就不公正的世道里讲究绝对公正,那不就是不公正的帮凶吗!”
千润为之一振——这话也、也好有道理!人世间的法则复杂如此,她的反思始终追不上道理的变化,来了几天,脑袋都有点混乱了。
无念一本正经地接着发散:“这个世道,要是发现前后左右都走不通,只能向上、向下去求了,我想,这就是魔族发起战争的原因吧!”
“哎哎,你小心说话!”千润紧张地向上瞟瞟:“妄议天道,不怕被雷劈死?”
“什么呀,我们妄议的不是魔道吗!”
无念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弯腰拾掇这一回的即时成果,看看桶里,手下一顿:“这条鱼我不想放生了,干脆炖了当夜宵吧!反正是条老鱼,我不吃,迟早也会老死在池塘里。”
她喜气洋洋地招呼千润:“走吧映雪大侠,跟我去做一道水煮黑老鱼!”
千润可不敢担了这名号。大侠都在忙着匡扶正义,而她却在假扮卧底,还分身在好几人的帐下……
在茶馆楼上,没人注意到那个纸片息言扑过来时,把一粒透明珠子丢进了她的腰带里。刚才宁寰走后,千润趁机研究了一下,捏破珠子,里面的粉末便像蚂蚁见了糖一样聚集起来,在她手心组成一行小字:
中秋前夜,万枝驿见。
17. 第十七章
栽培魔尊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万事都该抓大放小,这不是出尔反尔,而是借力打力。
与其困在局中独自焦躁,还不如让手旁的一切物尽其用,君子眼中的“旁门左道”也不可放过,这样既方便脱身,又有机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武学上的杀招说白了都是这套架构,好在她飞升不久,还没忘了越讲规矩死得越快这条法则……
——在熹微的晨光中,神思清明的千润是这样为自己开脱的。
怀着决绝、绷着一张脸,从下定决心开始,一直到中秋前夜,中间这段短暂的时光,整个扶桑宫其乐融融、波澜不惊,有欢笑,有温情;有桑叶枇杷饮润了残燥,又有鱼汤羊肚涮锅、栗子金玉羹,山药核桃芝麻粥等备了秋膘以御冬寒,更有喝了不红脸的蔷薇仙醪,不等察觉到头晕,黑甜乡就拍马赶来……由于千润充分肯定自己即将发挥的影响力,把这些统称为 “仙家最后的仁慈”。
扶桑宫人员简单,主人又喜静,究竟也无杂可打,千润除了运气五内、抵御山雨欲来的心焦,平日只剩陪无念玩耍、哄宁寰开心。她想,在千药园时,镜仙受制于没长出双腿,职责只有陪扫地的说话,俸禄少些也合理,而无念——至少在表面上——往往比她出更多的力,得到的却不如她多,这实在不是好征兆,千润虽不管俸禄发放,也要尽力维持平衡。
之所以忧心这个,是因为宁寰言行不一,有什么事,不管好的坏的,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千润。自从国王提醒他多关心国家大事,他桌上总有一摞小册子堆成山,千润第一次见,张口就问:“这些是什么?”
宁寰没好气地说:“后宫不得干政!”
千润点点头:“是不能。所以这是什么?”
宁寰就像上了汽的发面蒸包,刚揭开盖就蔫吧了:“奏折。没见过?”
“原来奏折是这样的?”千润走过去,随意地翻开一本,“‘长桂坊坊正携全家老小贺陛下新喜!’这也值得特地写个折子?”
“这么跟你说吧,父王每天要批的折子,顶多有四成是真有要事禀告,剩下的全都是这样的请安折子。”说话时,宁寰复杂的视线落在她手背上。
千润无视他,站在仙人的立场发表意见:“也挺好,这才是国泰民安的表现——可他看得过来吗?”
“当然看不过来呀,所以我才要替他分忧解难。”宁寰眯了眯眼,替她得寸进尺:“要不,你也来帮我分担分担?”
千润就在他对面坐下了,抱过一堆奏折削平了山尖,提笔蘸朱,仔仔细细研读起来。
宁寰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循环中困住了好一阵,最终叹着气道:“你编点好话回了那些请安折子便是,要是看到万枝驿、神佑门发来的,就拿给我看。”
千润听到第一个地名,头皮紧了紧:“这是因为……关口的消息都比较重要?”
宁寰总算忍不住发作了:“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也不该知道这样的废话!就算知道,也不要说出口来暴露你知道!你——罢了罢了,反正也就祸祸我一个。”
深谙废话之道的两人齐心协力批完了这座小山,宁寰拿好东西犒赏千润,是他亲手调的青黛,基底是某种只长在汤虞国的柏树枝烧成的灰,混上各种花籽香油,说是可以画出透过浓雾方能得见的远山眉。
这也就是说,青黛的黑度还不如千润的脸。本着不想暴殄天物的原则,千润和往常一样,转手就送给无念了。
可无念总有些不知足,可能是缺了一口热豆花吃,当着她没少念叨:“无论如何,他还带你逛过市集呢,不比爬山好玩得多?我也好想出宫去逛逛啊!逛完了就去虞山的山腰上打两只兔子,就地烤来吃……”
千润已经学会用旁门左道来安抚她了:“其实,没有他在,我自己逛得还更开心。”
无念说:“这倒是。可他不在,我们又不好出宫去……”
千润就指着后院的矮墙,试图唤醒她的胆量:“怎么会呢?等他走了,出宫不是更方便?”
无念瞅她一眼:“我又不是你!我——我还牵挂着老家的父母呢,可不能随意行事……唉,至少还有你这个小喽啰陪着说说话,我也不是非出宫不可。”
——无念有十二分的美貌,便天经地义地认为,千润把自己得的赏赐都给了她,是一种孝敬大王的举动。
有时宁寰想起一碗水端平,也会主动把秤头压一压。偶有亲友造访,他在厅中摆小宴,就叫无念一人去奏乐助兴。
无念振奋不已:“哟,总算想起我这号人了?”
竟还深谋远虑地产生了一丝忧伤:“养而不逗是为喂猪,这不,年关一到就该杀了。”
既然离混沌世的年关还有些时候,过了不久,无念就把脑袋扛在脖子上出来了。
她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抱着琴转圈圈,这时却有了几分怒色:
“抛媚眼给瞎子看!”
厅中的小宴一直摆到傍晚,宁寰被灌了不少酒,宴罢又吹着冷风送客,夜里果然起了烧。因为“千万不能惊动母后”,他自己开药服下了,一看床头僵立着两个丫鬟,竟还有心思调笑:
“这一黑一白的,刚好凑出一对无常。”
无念沉浸在自己的演技中,用手帕掩住眼睛,干抽了两下:“殿下慎言!您可一定要熬过今晚啊,奴婢为您祈福,奴婢愿把自己的寿数拿来换你的——”
千润就比较求真务实了:“别哭,只要身上没有旧疾,很少有受了风寒熬不过当晚的。”
宁寰哈哈大笑:“范无咎说得对!”
千润回头对他说:“你也别笑,笑多了伤嗓子。”
宁寰便乖乖闭嘴了。无念都看呆了,眼睛在两个人身上打转,千润有些不自在,搬了张椅子自行坐下,替宁寰出主意:“我看殿下头疼得睡不着,无念,你弹琴哄哄他?”
无念去搬琴了。宁寰鼓着脸颊问:“为什么不是你来哄?”
千润说:“我不会弹琴呀。”
但她随身带着一个拨浪鼓,如有需要……
宁寰什么都不需要,闭上眼,安详地听了一段琴。弹到后半截,无念的眼珠却是越转越快,本来还是高山流水,渐渐地,钟子期的本意暴露出来了——他想上俞伯牙家偷东西!
满载而归钟子期正在翻窗户,无念忽然把琴往前一推,拍拍手,心虚地笑道:“好了,就弹到这里吧,可不能一直打扰殿下休息……”
可是殿下根本无心休息,大睁开眼,直指问题核心:“你根本就没练好,对吧?”
无念急忙跪下,不复爬山那日归来后的口出狂言,哆哆嗦嗦地说:“奴婢、奴婢失职!奴婢不该如此惫懒,扰您安眠,实在罪该万死!”
“行了,起来吧。”宁寰看向千润的方向,慢悠悠道:“你看,也不算扰人安眠。”
不知何时,千润坐着睡着了,呼吸声变得绵长,下巴恨不得抵到了胸口上。宁寰深吸一口气,怒道:“给我摇醒她!”
千润被人从梦里的饭桌上拉回来,迷迷瞪瞪地问:“米酒烫好了?”
宁寰便命人去做酒酿汤圆桂花糕,但也维持着自己的平衡,马后炮式地叫她用劳役换取犒赏。
“讲故事啊?我想想……我在山——乡下,听过一个‘小猫破太子’的故事。”
“不是‘狸猫换太子’?”无念笑着接她的话茬,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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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混沌世最东边最东边的一个小国家,话说国王与王后老来得儿,生得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太子,自然是爱若珍宝,宠得无法无天,未及开蒙,便已经是宫内宫外闻风丧胆的混世魔王了。王后怕误了小太子前程,便去庙里请王母娘娘帮忙,这天晚上,一阵狂风刮过,王后听到床榻下面有动静,还以为糟了贼,自己摸着黑点了灯,你猜怎地?灯下面,竟是一只会站立、会说话的黄狸花小猫!”
“吓我一跳,原来是猫啊。”无念松开了抱紧自己的臂膀。
宁寰哼笑:“你忘了是‘小猫’破太子吗?那你说说,小猫是怎么破太子的?”
听他强调“太子”,无念这才想起避讳,拼命给她的小喽啰使眼色,千润只当她急着往下听,便接着讲道:“这小猫自称王母娘娘安排来的太子伴读,清净天看重太子的命格,预备悉心栽培他呢!从那以后,小猫每日和太子同吃同住,一起读书习字、一起修炼武艺,就这样过了十年,太子长大了,却仍是天资愚钝、不改顽劣习性,百姓都说,还不如让德才兼备的小猫来继承大统,国王听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这……当然不是滋味了,小猫怎么比得上太子呢!”
“是啊,有一半的大臣都是这么说的。”
“那也就是说,另一半大臣拥立的是小猫喽?”宁寰敏锐地,或者说敏感地指出。
“对,就连小猫自己也开始生出些心思了,这可犯了大忌,它可是上天派来的太子伴读啊,怎能抢了太子的风头呢!王母娘娘眼看它越走越偏,就帮太子安排了一系列磨难,先是国王背叛了王后、王后伤心去世,随后拥立小猫的大臣起兵反叛,又是放醉象、又是掀起乱石,搅得天下大乱——终于,太子看破红尘,遁入林中修行,最终得道成仙,创立了自己的门派,时至今日,弟子共有九万万之多。”
无念傻眼了:“什、什么,太子怎么跑去修仙了?他丢下自己的国家不管了?”
千润道:“是啊,最后还是小猫继承了国印,发展水利工程,让百姓天天都能吃上最新鲜的鱼,成为了万人拥戴的明君。”
无念尝试深思:“那到底是……小猫好,小猫赢了,还是太子惨,太子赢了?”
千润被问住了:“呃,输赢重要么?我觉得更像是皆大欢喜。”
宁寰却有不同见解:“但史官一定会极力抹黑这只小猫,无论它多有能力,又为一国百姓做了多少贡献。”
无念叹道:“吃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亏啊……映雪,你这什么破故事嘛!本来以为你要救猫咪,结果是居心叵测的坏猫救了百姓,这和大家知道的都不一样啊!”
千润却豁然开朗,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不偏心地说,我认为小猫赢了,不然为什么要说‘破’太子?虽然小猫原先只是伴读,但没鱼吃的百姓更需要干实事的小猫,小猫也为他们留在凡尘中忍受轮回之苦;太子嘛,啥也没干,锦衣玉食地长大,窝窝囊囊地逃跑,失去一切后,往树下一坐,就获得了九万万弟子……我觉得,要是没有太子这层身份、也没有九万万弟子配合他,他也就是个无人问津的散修。”
无念很惊讶:“你这都什么邪魔外道的想法……”
宁寰眨巴眨巴眼,居然认可了千润的话:“父王也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映雪可能是这个意思吧。”
千润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乱解释。”
无念看看他俩,又是一声长叹:“抛媚眼给瞎子看……”
千润不解:“你今天怎么老说这句话?”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每天感谢上苍三四遍,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听上苍回一句‘不客气’啊!”
18. 第十八章
“那个破结界不是号称包治百病吗?”
哄睡了宁寰,一离开寝殿,无念便恢复了惯常的不客气。
千润当然不能跟她解释王后伤愈的真实原因,忙扯开话题道:“所以我梦到的那段是真的?平日你还敢直呼太子大名,怎么在他本人面前犯点小错,就吓成那样了?”
无念尴尬地咳嗽一声,故作高深道:“就跟你讲的故事一样嘛,角色是什么样的,全取决于谁来讲、谁来听——对啊,凭什么伴读小猫就不能破太子呢?”
“这是怎么扯到一块的……”
“哎呀你,愚不可及!就比如说,烽火戏诸侯,诸侯就没错吗?眼看大王不对劲,早点起兵推翻了便是,偏赖在想看狼烟的褒姒头上,又不是村里的懒汉,非等到女人干活才肯起床!垓下歌,项藉过个江就能回老家了,他真的非死不可吗?再说,死了一个有勇无谋的头头,楚人大可以借故推举新王,抛妻弃子的家伙就未必能笑到最后了吧?还有凿壁偷光的匡衡,找东家借书可以作揖,邻居和自己平起平坐,就不问而凿人之墙,这不是拜高踩低?卧冰求鲤,孝子连命都可以不要,就不能舍点柴禾烧壶热水浇开那层冰吗?程门立雪,这个师傅明知天寒地冻,还一点都不心疼晚辈,只管睡他的大头觉,弟子辛辛苦苦前来拜师,为的就是传承他的冷酷敷衍吗?这些大故事、大道理,主人公都各有各的蠢、各有各的说不通,叫我这个朝不保夕的小老百姓来同情,实在是有违天道!”
她的例证像洄游的鱼一样密,却不见得每一尾都方向明确。千润倒觉得,她正是在用大故事、大道理来掩盖自己的虚弱。
好在千润有多年对付镜仙的经验,尝试解读她的胡说八道,熟练地得出结论:“你是在怪我没及时醒过来,成为第一个发现你这段故事的人?”
居然就这么押对了她的心思,脑门也被弹了:“对啊,就怪你!”
“好吧好吧,下次我掐着大腿保持清醒就是。”
见她认错态度良好,无念也不咕咕叨叨了,回到卧房放好琴,又道:“那天你这么问我,现在换我问你——你不在乎太子吗?”
“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可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啊。”
无念只当她在说身份上的尊贵:“那我再问你,如果他失去了太子的地位,你还会在乎他吗?”
如果他不是汤虞国王太子,镜仙也未必会选中他。千润诚实地回答:“很难说。”
“看吧看吧,这才是人之常情。”无念既要为观点被佐证而得意,又要压低声音批评小喽啰:“你还真是口无遮拦!这种小心思可得藏一藏,要是被姬流焱发现了,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她还有些釜底抽薪的长期建议:“因为在这混世中,女人都是半人,男人都是半神,男人骄傲得眼睛瞎了,看不见事实,要是他们知道被你这样的小人物瞧不起,肯定会发疯的。”
如此说来,骄傲是把双刃剑,只要拿更尊贵的地位诱骗,凡人就肯抛下一切入魔了……
不对,真有这么简单的话,她大可以天天在宁寰耳边吹嘘他是未来的魔尊,专司救苦救难,过不了多久,他就和故事里的太子一样,撒丫子奔入林中打坐去了。
千润打从心底希望未来的魔尊不是这样的窝囊废,坚持贯彻最开始的做法。宝剑锋从磨砺出,顾不得无念的提醒,她举着磨刀石就要往前冲了。
——然后就被人一铁杵杵回了象耳山。
王后身体一好转,闲心也生出了几寸,某日托温玉带给千润一本书,玫瑰色的封皮、两指厚,特叮嘱只她一人能看,谁借都不给,尤其是无念。
温玉说得神神秘秘,此中定有深意,趁宁寰带无念去逛市集,千润从坐垫下面摸出来,细细研读了一番。书上没有文字,只有图画,线条简略,描绘人物动作却纤毫毕现,翻看到一半,千润的迷惑便消失了:
这是一本剑谱。
——此剑法时而对打,时而需要双人合修,兵器也以短直为上,看倒地一方的姿态,可以说是招招致命。
她明白过来:茶楼的事,到底还是传到王后耳朵里去了。
用“层出不穷”来形容宁寰返乡后来访的旧友,似乎疏于礼貌,可在王后看来,连日的酒宴一定会损害十年来的“强身健体”,孩子大了又不好直说,只得托付于可信之人,择其善者而从之,选了打人比较痛的千润做他的教头。
万枝驿之约近在眼前,可是想起那段临终托孤,千润又犹豫了。
好吧……就当是仙家最后的仁慈!
至于只有映雪能看这本剑谱的约定,不对,吩咐,中间透着什么弯弯绕,千润也以当初修道的悟性飞快地理解了。陈和靖明面上的义妹是无念,而在小伎俩的影响下,千润是王后亲自选的人,这回她向着自己,说明姐俩很可能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
又或者说,王后在跟陈和靖背后的国王暗暗较劲?
另一种解读是,除去相看太子妃,王后目前正处于一种空虚度日的状态……当然这个月内她就度到头了……谁合她眼缘,她就抬举谁,就像有些养花人会用相差极大的方式培育两盆同品种的花,结果的差距会带来十足的乐趣——是养花人的乐趣,不是花的。
时间紧任务重,宁寰回来后,塞给她一盒咸肉月饼就去侍弄那堆花草了,千润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眼看他又要和新栽的那盆墨菊说一下午的话,震声道:
“殿下,可以借一步说话吗!王后娘娘有事托付给我。”
宁寰吓一大跳:“你是鬼吗!”
低下头,又赞同了自己一遍:“对,你是。”
千润教头把手往后一背:“前几日,娘娘送给我一本书,我已把那些招式套路都背下来了,趁殿下今日有空,我带你去操练操练。”
“什么书啊?”
“《大虞风月钞》。”
“……?”
“这里都是花盆,施展不开,我们去院子里操练。”
宁寰呆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有喉结在上下滚动:“院子里?这不好吧……也不是不好,还是等天色暗一点再去,氛围更对。”
千润否决道:“不行,那些动作细节颇多,天色太暗,你就看不清了。”
“说的也是。”
宁寰把两只手交握在身前,略显拘谨地跟去了后院。千润不想在太多人面前暴露实力,便说:“这边最好不要有其他人靠近。”
“你放心,都吩咐过了。”
“好。”千润走到一棵歪脖子树前,“假定这棵树是‘对方’。”
“为什么要假定?就直接用我吧。”
“那不行,你经验不足,我怕伤到你。”
“……你经验是有多足?”
“比你足就行。”
“……不行,我不能接受。”
无念说对了,他们身上的确有些莫名其妙的骄傲在。千润暂时放软了态度,道:“那本书年代太久,有的招式略嫌累赘了,我做了一些取舍扬弃,只保留了最精华的部分。”
“我可太期待了。”宁寰伸出手掌,“请吧。”
千润喝一声:“看好了!”
她快速蹬腿攀上树顶,双腿死死绞住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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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翻身倒挂下来,忽地,从袖口甩出一把又短又直的匕首,以强劲到骇人的力道,钉在脸侧的位置上。
宁寰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敷衍地抚抚掌,接着开始挑毛病:“别人都是直取项上首级,你倒好,脖子都绞死了,却只往那里捅一刀,真是好阴毒啊,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倒挂的千润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阴毒,而且我想,这就是娘娘的深意所在。两人短兵相接,并不是每次都需要杀人见血,像这样钉死了敌方大腿的经络,让他失去行动力,也可以及时脱身。”
“你从《大虞风月钞》上就学到了这些东西?”
“准确来讲,是参悟到的。”千润飞身下树,一甩袍尾站定了:“你们不是常讲‘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么。”
宁寰捏着鼻梁深吸气:“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发火,但又怕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就化作一阵黑烟消失了。”
千润不高兴了——她有这么呛人吗!
“以后应该单给你吃几顿核桃,不然那些脏东西滑过你的脑袋,一点痕迹留不下。”
“核桃吃多了坏肚子,还有,脏东西留不下来不是好事吗?”
“……罢了,你自己玩吧,我还要给母后的寿礼洒灭虫药。”
宁寰转身就走。他是觉得招式太难学不会,这便打起退堂鼓了?
不想辜负王后的嘱托,千润忙追上去:“等等,我要求很低,你学个架子就可以了!”
宁寰脚下一顿:“那我对你要求更低,只要人在这里就行。”
他说得有理,人人都放低要求,日子才好过,王后也不过是想让宁寰身体康健,宁寰不康健,也不该怪到千润的头上去,不学就不学了吧。
既然强身健体管不了,仁慈的仙家打算给他讲讲从无念那里学来的歪理。
“殿下,虽然亲近草木可以修心,但现在毕竟是乱世,你一闲下来就侍花弄草,要是被……被那个史官?看见了,肯定要瞎讲故事编排你的!”
宁寰无所谓道:“已经在编排了,说我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汤虞国的未来一片黑暗哦。”
花天酒地?千润原本只想谏言他惫懒了练武,闻言蹙眉道:“也没那么严重吧?阔别已久的发小邀你赴宴,你还能不去?而且你每天都要帮国王批好多折子,还给养济院和诸寺庙添了不少东西,也并不是毫无作为啊!”
似是听出了话中怒意,宁寰莞尔道:“毕竟不是你来编我的故事,史官站得高,总览天下,心里自然有个对比——定远侯费尽心血祭来结界,在乱世中得以保全国土,是汤虞国最大的功臣;我王叔修葺玄鹤观,引无数修道人士参拜,又主张全天开放东西市,还收留虞山附近的避难者实验新税法,就算境内耕地不足,国库也不至于空虚,有他们二位珠玉在前,我这个太子当然不够看了。”
“真坏啊!”
宁寰一挑眉:“谁真坏?”
“那个澄王啊!”
答案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宁寰为之驻足:“怎么个坏法?说来听听。”
“娘娘说你上山学艺是澄王推荐的,趁你不在家,他不过做了这么点简单的工作,就开始到处散播自己的好名声,什么意思嘛!等你回来,大工程都被他抢走了,只留给你一些繁琐又不讨好的小工作,如果我是讲这个故事的人,澄王当初怂恿你离开汤虞国,恐怕就是想抢先占据百姓的爱戴——”
说完自觉失言:“呃,我不是故意在背后议论澄王……”
“无妨无妨。”宁寰却是露出了今日以来最开心的笑容,“多讲两句,我爱听。”
19. 第十九章
混沌世有恒常的节律,却不会一一在历法上标明,还有大量的约定俗成写在人们身体里,譬如说,每年临近中秋,似乎到了某个特定的日期,人们就自发地相信从此要彻底地、头也不回地冷下去了,一直到第二年开春。
于是,即便天幕还保留了欺骗性的金色,月华宫正殿中央也摆上了火炉,有焚烧干橘皮的香气宁心安神,或可以忘却寒冬的威胁。
汤虞国把中秋和王后寿辰放在同一天办,国王格外重视后天的大宴,阖宫上下都在为之忙碌,有一个半天,连总管大宫女温玉都要被借去后厨查验食材,还要为不够新鲜的花胶、不够澄澈的葡萄酒、第三遍检查出小裂纹的新窑器皿忙碌罚钱、驱逐等逐项事宜,其余宫人更是东奔西跑、日不暇给,后人踩着前人的裙角,转个身都要当心撞毁了一项关键流程。
眼见着劳民伤财,王后也不忍拂了国王的好意,能做的只有把她最疼爱的人从劳碌中解救出来。宁寰在月华宫从晌午坐到傍晚,能聊的话题都聊尽了,等蛇尾雪貂墨斗在王后怀里睡着了第二觉,陈和靖便带着刮耳朵的嗓门前来拜访了。
千润比墨斗晚一步醒来,刚好听他说到什么“蜃象”大体可以复现本人的能力,但是未必符合现实,一般都是依据思念者记忆里的样子而定。
王后呵呵笑着:“那很好啊,等我不在了,你就造个我的蜃象陪着焱儿吧。”
宁寰适时地装小孩:“造什么蜃象啊,娘要去哪,我也跟着去。”
王后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几岁了呀,还离不开娘!”
说着就平添了几分忧色:“那些个世家女子我一一相看过了,可惜呀,合适的全定了亲,没定亲的都——唉,怎么看怎么不满意。都怪我,早知道汤虞国的姑娘们都这么心急,五年前就该给你准备起来了……”
陈和靖笑着安慰她:“光过您的眼可不够,还得看殿下自己的心意,只要品貌端正,又合殿下眼缘,家世低一点也没什么要紧。”
千润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宁寰是要找新娘了对吧?那么,略施小计给他找个不着调的太子妃,正好逼他主动远离情爱之事……
所谓的寻找变数,换个角度看也挺简单粗暴的:做什么、怎么做会让宁寰幸福,全都反着来便是。
王后从善如流地问道:“焱儿,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正妃呢?”
宁寰睫毛微闪,瞥了千润一眼,面无表情道:“文静、聪明,心肠好的,长得白的。”
并总结式补充:“越不像一只大马猴的越好。”
王后也看向千润,了然一笑:“哎哟哟,你俩要拌嘴回去拌,映雪服侍你一场,别在外头抹她的面子嘛!”
千润有些过意不去:“其实我也没怎么服侍过他……”
这段日子,她除了打扫打扫台阶、收拾收拾碗筷,平日也不怎么干活,竟比在千药园的时候还要自在,犒赏方面呢,且不提上贡给无念的首饰新衣,吃得是一顿比一顿好,有时候贪杯醉了酒,据无念说,每回都是宁寰给她抬到床上去的,这么一看,很难说清是谁服侍谁。
王后却总容易误解她的话,扫了陈和靖一眼,笑容淡去了:“映雪没怎么服侍你?平日都是另外一个来,是这意思吗?”
她转向宁寰,脸上有了怒意:“你每次故意带映雪来月华宫,就是做样子给我看的吗?”
宁寰沉默片刻,忽然起身,长长一揖下去:“若想修成大道,切不可沾染尘俗,儿臣实在无法违抗师命,还请母后恕罪。”
千润再次嗅出了釜底抽薪的气息。王后身子一震,像是有话不好说出口,便使眼色让陈和靖代劳。
陈和靖抿抿嘴,把话糊在唇齿间:“也就是说,你回来这么久,她们两个都没跟你行过周公之礼?”
宁寰躬身不起:“是的。”
王后一听,拍着扶手勃然大怒:“你都下山了,那什么狗屁师命还约束得了你?哦,被你王叔骗去修了十年的仙,从此便忘了身份和职责吗!尘俗?你现在跟我讲尘俗?我告诉你,不沾尘俗、清心寡欲,那是无牵无挂的人才配有的生活,若是一国太子也这么做,西洲姬氏到你这一代就断了!”
她越说越气、越说越混乱,似是要把憋了许久的火气发泄出来:“那些个旧相识逐家地请酒误你,我知道你有分寸,始终忍着不管,结果你——你也对得起我?!乐安坊户部尚书之子李大郎,早年淘虚了身子,尽信那群牛鼻子的鬼话,服食了多少丹药也补不回来,不到三十,竟一命呜呼了,没给老李家留下一儿半女,李尚书就他一个独子,就他一个独子啊!黄泉之下,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如果千润是一只鸽子,此时她身上的翎羽已经东南西北地炸往四个方向——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向来慈爱的王后也有如此威压,对她的话却是越听越迷糊:什么周公之礼啊、生儿育女啊,那不都是夫妻间的事吗,宁寰连太子妃都没影儿呢,她这是在生什么气?
正想着,两道审视的目光又转向了她。
“太子瞎胡闹,你也跟着配合是吧?”
千润嗫嚅道:“我、我哪儿知道这也有错啊……”
王后再也说不出话,闭起眼来直摇头,死死捏着扶手上的宝珠,骨节都泛起了白。
过了片刻,她起身回寝殿,不想再看宁寰一眼,也不送客,挥着手做驱赶状:“你们两个,给我去宗祠跪好了,今晚就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等等,什么叫“你们两个”?
远远朝着王后和陈和靖追上去的背影,宁寰的身子伏得更低:“儿臣遵命,恭送母后。”
千润逐渐开始觉得,这才是宁寰不带无念来月华宫的原因。
————
夜半,寒风侵肌。宗祠香火常年不断,自然算不得阴冷,只是离开了舒适的火炉,随地打瞌睡的千润这回只有寒战可打了。
她默念香案上的牌位,心里想着,宁寰的列祖列宗该不会是从姬轩辕开始排起的吧?
不过,挂在正中间的画像上,几个样貌大同小异的老头皆是身着华服,看来汤虞国不是靠赶车发家的。
膝盖传来阵阵酸胀,线香熏得人头晕,千润已经快趴到地上去了,宁寰却仍在蒲团上跪得端正,比门口那对麒麟还像石头做的。
终于,千润忍不住向他提问了——她就是在这里跪到死,也要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宁寰双目紧闭,缓缓开口回答:“还能是什么,愿望落空了,接受不了现实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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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愿望?太子妃不是需要她亲自过目吗,跟我一个打杂的有什么关系?”
宁寰嘲弄道:“你以为你在扶桑宫真是白吃白住的?”
“当然不——等等,周公之礼、《大虞风月钞》……”回想起玫瑰色的封皮,千润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战,“我明白了,王后娘娘觉得,我和无念不是打杂丫鬟,而是你的——小妾?”
在隐隐的、多半根本不存在的雷声中,宁寰这才睁开眼看她:“不容易啊,总算清醒过来了。”
得知了真相,千润先是感受到莫大的侮辱,继而想起无念那副放弃抵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感受侮辱了她。
可她到底也没想明白:“这……为什么比我一个当丫鬟的乱说话还要不能容忍?还有还有,那个,周公之礼,你也可以先说谎蒙混过去啊,干嘛承认得这么快,害我也跟着受罚……”
“说谎?”宁寰冷笑,“今天说了谎,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天天派人盯着你的肚子了。”
千润紧张地摸摸肚子:“这也太着急了!”
怪不得之前对她这么和善,花匠当然要捧着协助授粉的蜜蜂蝴蝶了……为什么要这样想?从开花结果的独门技艺来看,宁寰才更像是蜂蝶力量吧!
转念一想,王后着急也没错,因为她确实没多少时间了。
即便看不到自己的生死簿,镜仙说过,混世的凡人在一生中也有着固定的节律,到了某个年龄段,他们会无比看重抱孙子,比抱上儿子还看重,千润觉得,一方面是孙子不用自己生,另一方面,越是临近生命的终结,越是本能地回避死亡,见到血脉稳定延续,方能略感此生无憾,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用这么紧绷。”见她苦思冥想,宁寰淡淡道:“我已经认罚了,不会出尔反尔,你先不要满脑子都是产房里的惨状。”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不想接过一个大包袱,你得当场丢回去,长痛不如短痛,比什么缓兵之计有用得多。”
“好,我学起来了……不过,你真打算断情绝爱啦?”
千润这么问,并非担心他的后半生的幸福,只是陡然失去一个逼他入魔的突破口,觉得有些惋惜罢了。
宁寰松动松动发僵的肩膀:“那倒没有,我只是想守住宝贵的童男之身,将来献给荡平三界、廓清寰宇、斩龙足、嚼龙肉,手持绿玉杖、云中骑碧驴、霓为衣兮风为马、石破天惊逗秋雨的,世间唯一的大母神。”
千润一听就知道他在编瞎话,顺着意思调侃道:“那样的大母神早就在归墟沉睡不醒了……现在的仙女也多半没这本事,没办法了,你还是改修无情道吧!”
话说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
“不对啊,我们明明是行过周公之礼的!”
宁寰对她的新发现毫不惊讶,“一张床上躺躺不算。”
千润再次回想那本“剑谱”,太阳穴突突地跳,一些不期待的知识正在飞速增长——
却被宁寰半道截下了:“因为女人喝醉了,就不行。”
“这样啊。好吧好吧,都怪我。”
千润对这种事的认知本就模糊,既然宁寰才是混沌世的原住民,他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了。
20.第二十章
除了人之常情,混沌世还有一类难以察觉的恶习,名叫“后知后觉”。
笑过这一回,从祖宗庇佑不到的地缝里,钻出了警示夜深的寒气。蓦地,千润后背一僵,像是忽然意识到头顶上还悬着一盆凉水,但凡动作大点搅乱了空气,振得那根不甚结实的丝线断裂,凉水便会兜头浇下。
毕竟不是在戏台上长大的,无论卧底还是小妾,一旦接受了新身份,旧的习惯就再也回不去了……可是,千润察觉到,只有后者才会让她产生如此异样的情绪。
异样因何而起?开端是,凉水兜头浇下后,她慎重地瞥向左边,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宁寰的手很大,大到几乎能覆住她的大半张脸,两只手加在一起,若她毫不抵抗,把头拧下来需要的也只是力气罢了。
不光是一对手,想想屏风后面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吧,事实上,宁寰整个身体都很大,千润合中身材、算不得娇小,然而,要是被宁寰挡在身前,用不着调整姿势,轻轻松松就能让她彻底消失。
眼下,在西洲姬氏的列祖列宗面前,庞大的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庞大的一具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晚辈的位次上,唯一有动态的只剩那张小窄脸,和金秋的残色一样欺骗性十足:半遮住杏眼的睫毛稍稍卷曲,仿佛落在佛像眉间的一片银杏叶,告别了枝头,反得一丝灵性,风不动、佛不动而叶动,更添几分外显的纤细。
有了这张脸,即便宁寰本质硕大、高耸,自带一股狂鹤袭浪、巨石崩山之势,乍看之下却也端方乖巧得紧,任谁都会相信,小妾——疑似——邀他去天幕下行云布雨,他却是个转头要去侍花弄草的老实人。
就是这样一个多看两眼就能发觉不好惹的人物,一声招呼也不打地,把千润绑进了不应当的关系中。退一万步讲,把“不沾尘俗”当作一种恩赏,而后认罚,而后不加辩解地拉着她跪好……他以为他算老几?
可是前进半步讲,倘若千润不是仙人,也没有那些“小伎俩”傍身,王后一声令下,主犯认罪,她不能张口辩解,不得不做了从犯……从此往后,她的处境会是怎样的?
答案就在眼前:那不就是无念现在的处境吗!
——背地里无论怎么跳着脚辱骂,“主人”快睡着了,当面弹错几个音,也要跪下来发抖。
凭什么啊?
想到这里,千润开始觉得宁寰面目可憎,只恨不能给他一拳,然后叫他保持现在这个姿势,调转身子向她道歉。
也正是因为约定俗成和后知后觉,她不幸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虽说摆脱新身份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但好不容易发现了“变数”,并把端绪牵在手中,身在混沌世,她不能再从头开始了,她可舍不得昏晓分明的、无时无刻不在流逝的时间。
——跳出身份来看,千润出身草木山石,刚长出拳脚便被召到清净天,从此只干清净事、只说清净话,上述这些质凝胚浑的反应,若是出生在混沌世的凡人,恐怕只有来到世上的头几年才会保有,一旦长到某个岁数,生活便会变得清浊分明,然而充满了约定俗成……连后知后觉都没剩多少。
更诡异的是,越是察觉到理应不可逾越的地位差距,千润越是不敢再看宁寰一眼——为他“一直把我当作那种角色,还不做声!”生气之余,玫瑰色的封皮也在脑海中盘桓不去,一来二去,下腹竟漫过一阵酥麻,地缝中的寒气也变成了热气,蒸腾到地面上。
千药园在培植新药材时,用作检验的汁液一旦由凉性转热性,便意味着寄生与畸变的发生;大凡草木,雌雄同体,刚修炼出人形时,千润想也没想便选择了女儿身,直到现在后知后觉地发现——承受寄生是雌性独有的能力,她的选择,莫非正是为了体验此刻的畸变?
……只剩用最初的反应,也就是理智上受到冒犯的感受,徒劳地把热气抵挡回去。
即便如此,畸变也让她产生了一瞬间的念头:“难道说,只要我斩龙足、嚼龙肉,就会有宁寰这样身居高位的童男主动献祭自己,放弃俗世间的荣华富贵,让金钱、权力、因反差极大而变得有趣身体都能为我所用……那么,从现在开始修行屠龙之术,或许是笔便宜买卖?所以我为什么……必须一个关心同族、护佑三界的仙人?”
因着这个念头,她嗅到了附近本不存在的气味,既像夜昙初绽,又兼有一丝血腥气,好像在有花盛开的同时,什么东西在那下面腐烂了。
……用宁寰的话说,这是有脏东西留在她的脑子里了。
被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的宁寰毫不知情,还误解了千润的不自在,听得右边窸窸索索个不停,便闲闲开口:“你跪累了就起来转两圈,反正这里没人盯着。”
千润的情绪正在剧烈波动,不禁呛声道:“那你不累吗?还是说,没有按部就班地传宗接代,你当真有悔过之心?”
宁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我不累,跪惯了。”
谁逼他了,不都是自找的吗?想起接风鱼羊宴,千润暂时忘了身份,气窍大通:“嗤——”
“干嘛往火盆里浇凉水?”宁寰笑着形容她的怪声,“你也是胆子大了,竟敢拿鼻孔看我?”
“哎哟那真抱歉,我还是第一次当伺候人的丫鬟,您多担待。”
“原谅你,我也是第一次当被人伺候的太子。”
千润忍了又忍,勉强咽下了更难听的话。也对,宁寰是个凡人,即便做不了魔尊,还不知道能轮回几世呢,她可是只有这一辈子了啊!仅仅从这个角度,千润也不该跟着他们一起轻贱自己。
那无念呢?虽是轮回中的凡人,死后被清空了记忆,下一世就不是她自己了,她也不是生来就该做无权辩解的从犯啊……
当混乱已成为了习惯,千润才算是真正适应了混沌世的生活。
此时她也明白了王后让他们跪宗祠的用意——头昏脑涨时盯着烛火看,便会产生一种幻觉:案上数不尽的枣红色牌位徐徐向自己压来,的确有些大家长的震慑在。
虽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脏东西,千润还有一个来自世外的问题:她知道混沌世中但凡有点家底的,都会如字面那样把列祖列宗“列”在祠堂里,足见对血脉的重视,然而在汤虞国,国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陈和靖走得更近,反倒是有些建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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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王,就连座次都离他更远,更别提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能保留着孩子气,全家都默许他不务正业、“没出息”。
诚然兄友弟恭才是正统,可千润集中精神盯住上任国王的牌位,发现那上面残留的气凝聚成了一张相对年轻的面孔,可见这对亲兄弟早年失怙,那么兄长管教弟弟便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从结果来看,姬定分明是一直在当甩手掌柜嘛!
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答案。宁寰很欢迎千润来找他聊天,于是答的全是真心话:“你说的这种情况,在王室都是相反的——唔,倒不如说,这套东西就是王室想出来约束老百姓的,宫门一关,谁还乐意遵守啊。”
千润认同了无念的话:汤虞国的人真奇怪!
由于腹部越来越不适,她盘腿坐好,接着问:“你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罚跪?”
宁寰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用一句“养不教父之过”打发了她,那么“母”也是……父的一环?至少从惩罚方式来看是这样——
很好,天还没亮,她又想明白了。从结果反推,姬定并不是没有管教弟弟,只是他的管教方式比较无迹可寻,表面看来和放任无异。
深究下来,兄长管教弟弟、父亲管教儿子,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严格要求宁寰,是为了让定好的储君顺利继承王位,与之相反,表面上放任弟弟,实则是为了……
“防止澄王谋朝篡位。”
在万枝驿,千润向久候多时的盟友说出了这个结论。
并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接下来的任务:“我们应该助他成功。”
息言也是万万没想到:“你真是宁寰的贴身侍女?他还真是招人恨啊……”
王后寿宴前一天,千润从早上便觉得腹中绞痛,想来肉体凡胎脆弱,韧性全在保存伤害上了,久跪导致的筋脉错乱一阵阵地让她发虚汗,好在宁寰独自去了月华宫送墨菊,她进书房偷堪舆图这趟行动还算顺利。
可是密言珠已被捏碎,没了“路标”的指引,即便有堪舆图,她也只能模模糊糊知道万枝驿在王宫东部,而书房中的司南也不堪一用,拨一拨勺柄便旋转不止,想必是年头太久磁性已紊乱,故而只能通过天上的星宿来判断具体方位了。
西洲由白虎七宿所司,只要找到白虎头部指向的北极星四辅,就能确定万枝驿的位置。然而一到天黑,千润尽可能地爬到最高处,脖子都快断了,还是连一颗星都瞧不见——多半也是那个穹隆导致的,妖血祭的,能不浑浊吗。
只好忍着奇怪的腹痛四处遁地、兜了几大圈,才找到这个终结她“最后仁慈”的祭坛。
疼痛也让她的情绪焦躁不安:“不,我是定远侯派去的细作,想必太子早就看出来了,可定远侯再有能力,毕竟也不是姬氏族人,无法让汤虞国百姓臣服,因此,我选择押宝在澄王身上。”
息言被她的坦诚吓结巴了:“不、 不仅如此吧!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那可太有了。”千润调整了弓腰的姿势,随口编着理由:“宁寰色胆包天、强抢民女,我就是要替天行道,让他沦为阶下囚!”
21.第二十一章
赴约的路上,千润心中还有万般忐忑,最怕看到紫白的人在马厩前面站成一排,每人手里提一柄凶神恶煞的鸡毛掸,预备算完了屁股的旧账再开新盘。
等眼耳口鼻都确认了对面只有息言一人,她才彻底放下心来:既然一行人中他是打架最不行的,那就一切好商量了。
不用问也知道,之所以把约见地点选在万枝驿,还不是因为穹隆的东边缘就在这里;穹隆的唯一职责是保护汤虞国国民不受侵害,魔族、凡人中的牛鬼蛇神被它一视同仁地忌惮着——魔族大抵是闻到浑浊的妖血就捏着鼻子飞走了,凡人嘛,踏入城门倒不受限制,可一露凶相就会被两拳打出来,身上还沾着几片鸡毛。
千润再次仰望苍穹,它被漏风的茅草顶分割得支离破碎,此处没有汤虞国民引以为傲的“结界”,星宿却仍旧看不分明。
无暇思考背后的原因,她手里还捏着妖族和三界的未来,亟待未来的魔尊帮她撒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只有从无量峰弟子这里,她才能打听到之前一直很好奇的事。
然而得到的答案却不尽如人意:“我们是后上山的嘛,宁寰的师尊早就死了,谁也没见过——除了宁宵。宁宵和宁寰是同年拜入师门的,可他也从未提起过那位真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吧。”
千润的火气直往上蹿:这帮贵族子弟凭家族背景占了常人不敢想象的优势,入得仙门既不练武,也不修心,甚至都不四处打听打听增加谈资,一天到晚干啥去了都?就只是找个没有长辈管教的地方尽情地胡作非为吗?今后也请无量峰提一提收徒门槛吧,对大家都好。
有一说一,息言好歹是无壳笋中相对用脑更多的那位,收下了迟来的赔罪——足够擦遍一匹野马全身的消肿止痛散——也能勉强送来一点新鲜消息:“听人说,那个师尊很可能就是宁寰杀的。”
想想他在一干长辈面前为舅舅“剃头”的样子,传言多半是空穴来风,可道听途说又降低了它的可信度,千润对此事暂持保留态度。话又说回来,这帮人上山再晚,近十年发生的事总该知道一点吧?
“他说他在山上差点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我倒是知道。”息言收起了惊惧的视线,坐直了身子道:“有一天晚上,宁寰在后山竹林中洗澡,后山不在主峰嘛,防御就有些薄弱,一群黑衣人就这么闯进去了……”
“‘一群’黑衣人?你亲眼看见的?”
“当然不是,那天宁宥……他就跟在宁寰身后,看得真真切切。那群黑衣人手里都握有兵器,行踪极其鬼魅,潜入竹林深处都没触发警报,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且不论宁宥偷看师兄洗澡、发现他有危险也不出声提醒的问题——“除了穿黑衣,他们还有别的特征吗?”
“有的。宁宥说,那群人的面罩很特别,像是用什么半透明的胶质做成的;打头的几个剑鞘还很花哨,都打上了朱槿花状的螺钿,老大一朵,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似的……”
朱槿吗?千润眉头一皱,总觉得最近在哪见过。
“宁寰么,你也知道的,花架子一个,能打得过谁?”息言仿佛在自我介绍,“宁宥说,那群人也不是为了抓他走,纯粹就是想要他的命,出的全是杀招,还把他的□□切下来丢了……最后,宁寰受了很重的伤,长老们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就把他埋进花圃里,只待战争结束后把衣冠送回家乡,谁知没过两天,他自己又从泥土里爬了出来,非但如此,身上的伤还痊愈了——要么,他碰上了多管闲事的神仙,要么,他真是个怪物!”
千润腹痛得分不出精力往深了思考,敲着桌子打断他的发散:“怪不怪物日后再谈,我问你,你们来汤虞国的目的就是抓宁寰回去换出那个宁宵,对吧?”
息言咽口唾沫:“不是换他出来,这不宁宵是蒙冤下狱的么,我们想翻案,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那死无对证岂不是更行得通?”千润怕他听不懂,凑近了道,“没说非得抓活的吧?”
息言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可没这个意思!”
“哎呀怕什么,你坐下,听我说。”
腹痛让千润失了理智,只剩下应激的思考方式。她当然没想着杀人越货,就算是为捍卫天道,她也不想让来之不易的仙印沾染上肮脏。
为了更快达成目的,她的计划是,首先联合多方力量让宁寰在政斗中落败,回到天上用药园泥土塑一具……或半具“遗体”,造成他以庶人身份殒命的假象骗过世人,再把他本人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灌输一些优秀魔尊应该牢记在心的道理——比如说,对天道的虔敬,等时机差不多了,就一脚把他踹去浊冥地,暗中送点法宝秘籍助他在魔族大炼蛊中拔得头筹,最后的最后,新魔尊诞生了,战祸平息了,三界住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皆大欢喜!
这当中唯一需要慢下来思考的,就是如何安顿好无念,一个除了钓鱼什么都不会的无念。在宗祠中,千润得知了一件事:被“送”给宁寰,相当于无条件成为了他的从犯,宁寰落败了,无念当然跑不掉,加上她了解法阵之事还频频露出马脚,更是罪加一等,若不出手干预,她的下场怎样,几乎可以预想到。
自然,扶桑宫的几个传话小厮也难保性命,但无念说过男人是半神,生死关头,他们总能找到不为半人提供的门路,干预就免了吧。此外,到了那时候,旸羲王后的寿数恐怕也……
千润这时有种如梦初醒的烦躁:还好她来混沌世才没几天,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然未来的烂摊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想得再清楚,也架不住盟友的退缩。只见息言一副看到牝鹿忽然露出獠牙的样子,下唇发抖,迟疑着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吗?确定不是在套我的话?”
“我对天发誓!”带着冲天的怨气,千润抽出一只筷子,斩钉截铁地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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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桌子里:“如果我还对宁寰存着好心思,就让一道天雷劈死我!”
筷子就像青钢剑一样,钉在木头上震动不止,息言还没坐稳就又蹦得三尺高:“你干嘛一惊一乍的!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平复了心情,他仍旧保持谨慎:“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我们吗?”
千润叹了口气:“我来想办法联络澄王,万一他真和表面上一样不中用,那就只能另寻他路了。”
“你这不是八字完全没一撇吗……”
他说得没错。算起来,那个妖族少主似乎正在筹备复仇计划,可等了这么久他也没付出行动,千润一是不喜欢在被动中等待,二则担心对方另有图谋反坏了大计,只得放弃这个潜在的同盟了。
至于这群和泼皮无异的无量峰弟子嘛,虽说本事不大,不露凶相便不会被结界弹飞,千润日常行动受限,此刻正需要他们闲散的一双腿。
“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最好给我听仔细了。”
说着,千润把捂着肚子的那只手探进怀里,逆着息言惊恐又起的视线,把一只小药壶放在了桌上。
“你们仙门都有考核,基本的法阵总该了解吧?汤虞国的这个结界,阵眼很可能就在虞山玄鹤观。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法阵是怎么运作的、以什么为养料、有没有方法让它暂时不起效。你们乔装上山,替我探得一二,把消息写成纸条放进这个药壶里,再随便塞到哪个蒲团下面,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无念一天到晚吵着要上虞山,昏晓分割了这么些天,结合她定远侯义妹的身份,千润再迟钝,也早该得出这个结论了。
只是陈和靖似乎没把法阵的全部真相告诉无念,否则她也不会总是扑个空。也不知道她探究这个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满足好奇心吗?嘶,又是一阵绞痛,罢了罢了,和宁寰怪物论一起扫进墙角里,日后再说。
息言大为震惊:“你的意思是,为了报复宁寰一人,你不顾一国百姓的安危,宁愿把他们暴露在战火中?”
千润摇摇手指:“正相反,我是要把这条消息打上扶桑宫的烙印散播出去,钓出有胆子利用法阵达成目的的人,这样既抹黑了宁寰的名声,又能暗中壮大澄王的力量:想想看,太子是正统,明面上不方便沾上这类邪事,有志之士自会投入和玄鹤观最有关联的人麾下,澄王要是聪明,还能和定远侯联起手来反告他一状,消息从太子宫里出来,他才是第一个对结界图谋不轨的人!到时候,兵不血刃地,宁寰就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息言持怀疑态度:“是吗?然后他就完蛋啦?真有这么简单?”
当然没有。千润搜肠刮肚地寻遍了所有她听过的夺权故事,已经拿不出更多手段了,又不想露怯,别开视线道:“要是……真造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那我也没办法了,宁寰毕竟是太子,想在老巢里拿下他,总得闹出点大动静才好。”
22.第二十二章
“可是……”息言至少在整个西洲最高的山巅上站过,间或地也能看向更远处,“这样会不会有违天道?”
千润认为,他说这话并不是多么在意天道,只是害怕一个不好,报应到自己身上罢了。她始终记得枭獍提过的汤虞国气数已尽,而站在林少主的立场上,吮着自己族人的血苟且偷生,即便在王室一触即发的斗争中失去结界庇佑、一国百姓终将暴露在战火中,那也是——
“天道运行到这里了”。
应该、大概、也许……如此吧。
有些不妙了。当初修行时,千润在寒瀑下连续打坐七七四十九天,身体都无半分损伤,怎地换了具药泥炼就的躯壳,仅是罚跪两三个时辰,就腹痛难忍如此?简直像是有血肉要从下腹坠出来了,脑袋也变得像架在猛火上的油锅,什么问题丢进去,都只会大呼小叫地四溅开来。
真要说起来,仙人如何行动,天道便如何运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与之相应,无论仙人做什么,那都是为了三界向好发展,此事也不容置喙。
可混沌世众生最不能接受的一点,便是神仙并非永远以苍生为先,需要牺牲现在的苍生去成全未来的苍生时,从不犹豫,也不手软。另外,毕竟是条可复制的登天渠道,飞升成仙又不相当于换了个人,就拿千润来举例,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基础上稍稍满足自己的私心,这也无可指摘,谁到了这个位置上都一样……才不枉众多修道者一心削尖了脑袋往清净天钻。
“天道早就变了。洪水褪了、九日落了,吞天食地的巨兽全都被消灭了,古神们便也沉睡了——你有没有想过,现今的三界,无论各族如何明争暗斗,其实都没有真正的大事发生?”
说完这句话,千润自己也吓了一跳。
息言沉默着喝了一口茶,由于这里到处都是他的井绳,又被冷得一激灵。
千润却想起那位鹦鹉姑娘的话,低头喃喃自语:“所以她才说‘压扁了’?的确,好多生灵都合二为一,枭獍、蛇尾貂……”
息言捕捉到一些字眼,插话道:“你说合二为一?我师尊说过,有些弱小、孤立无援的妖类走投无路,为了在浊冥地安身立命,只好找另外的部族互相‘嵌合’,以促成魔化,很邪门吧?说白了,跟修仙是一样的道理,只是一个向上求,一个向下求,因为现在这世道,待在原地就只能等死了。”
“‘魔化’?”千润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魔族的来源很奇特,少数是浊冥地古部族通婚,大部分都由别族“入魔”投奔而来。事实上,从分门别类的角度看,三界中并不存在真正的“魔族”,浊冥地的古老氏族也多是妖、神二族的后裔,这也是让宁寰一个凡人去争夺魔尊之位,两位仙人都没觉得不合理的原因所在。
只是,通常的入魔途径和镜仙说的一样,需要经历生活的崩塌、□□的损坏、意志的毁灭——不然谁会自愿到那种污浊的环境中去讨生活啊!也不知道“合二为一”又是什么新说法,她得找机会回去翻一翻琅嬛的藏书,说不定能找到更便捷的方法来祸害宁寰……
正想着,突然扑簌簌的一阵响,千润手边落下了一只灰色鸽子。
这只硕大的鸽子背着翅膀,闲庭信步地走到她杯子旁,俯身喝了几口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认出这是谁的信鸽后,千润心道:这才是真的不妙了!
脑门上的一大颗汗珠砸进茶杯里,未待涟漪荡开,身后便响起了清脆的拍手声:“二位聊得投机,怎么也不换个暖和点的地方?方便加我一个吗?”
————
一撩袍子,宁寰在千润身边坐下了。
听到千润大胆的设想,息言本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宁寰一出现,更像是有鬼王来索命了,禁不住地浑身发抖,一缕魂魄都飘到了半空中。
然而,像是为了预防突破某种上限,“完世”中有一种奇怪的定律叫物极必反。眼见定局不可更改,息言反而冷静下来,竟还要嘴硬:“哟,看来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那你可得听清楚了,是你的家奴要背叛你,主动跑过来投靠我,我还劝着她呢。”
看吧,生死关头,半神的门路便是出卖半人,再回头把她们的退路斩断。
宁寰“啊”了声,拍拍千润的肩膀道:“映雪,这回你表现得很好,该套的话都套出来了,一点也没露馅,你看他,到现在还觉得你是真想背叛我呢。”
说罢,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也能大声嘲笑息言两句。
谁在做梦?被饺子皮紧紧裹着的千润馅觉得,反正不是她。
宁寰轻笑一声,打个响指,立马有两人抬了个锅子上来。万枝驿的小茶馆本来有人看管,千润来前,谨慎的息言先清了场,于是,没人提醒他们本店谢绝自备炊具。
这是汤虞国百姓秋季最爱的涮肉铜锅,只是,本该沸腾着羊肉汤的地方规规整整摆着两圈菊花瓣,一圈黄的,一圈白的,环绕着中间的烟筒,若换到一个方正又肃穆的场所,烟筒的位置上摆放的应该是遗体。
放下锅子,这二人走到息言身后,一个把他的双手抓到背后,一个把他的脑袋按在了桌上——这举动并不突兀,竟还有几分顺手,就好像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抬锅子上来,制服叛逆者才是捎带的。
另有一队宫人捧着各色菜品进入,托盘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千润努力分辨着,确信从未在扶桑宫见过她们。一时间,小小的茶馆里摆起了宫廷制式的宴席,腾腾的热气蒸着三张脸,一张挂满了笑容,另外两张都苍白如纸,挂在上面的虚汗像太阳升起时的露珠一样摇摇欲坠。
“我们映雪口淡,你多担待。”宁寰如愿得尽地主之谊,抽出钉在桌上的筷子,殷勤地为客人摆碗盘,“不过么,考虑到大家最近滋补太重,菊花性寒,正好也给你清清火。”
客气的另一层面是批评“自己人”:“倒是你,编也编点像的,上次我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吗,真正强抢民女的人,早就被我杀了啊!”
说罢,他又指着息言,嘟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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囔地抱怨道:“还有还有,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片竹林根本不属于无量峰,没有息言师弟指路,我们家的蠢暗卫又怎能及时找到我在什么地方呢?”
“什么叫‘你们家’的暗卫?”千润只觉得谁又给油锅下面添了一把火。
“没见识了不是!养花的人都知道,朱槿不只有一个名字,最广为人知的那个,你猜叫什么?”宁寰此刻只关心火锅,亲手把笋片、荠菜等物下入菊花汤中,用闲聊的口吻说着:“下次你记住,息言师弟的话只能信一小半,要是他说‘我在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你最好尽快发现真相是‘我闯进别人的园子里勒死了一头大象’。”
终于,他忙活完了,汤水也煮沸了,热气蒸腾起来,汩汩的气泡将菊花瓣推散,渐渐地,白的温润、黄的尖锐混在了一起。
宁寰拍掉手上沾的菜叶,又道:“也罢,没有下次了。但息言师弟啊,有件事我也要为自己平平反,刚才你说得轻巧,我那时像只烤鸭一样生生被人片下,可是疼得快要死了啊!本来还不想跟你追究,可你偏要主动提出来,还在女人面前下我面子,你说说,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虽然息言时不时心有余悸地瞥一眼刚恢复的手臂,话递到这里,逃也逃不掉,于是迎着他的目光回话了——桌子的震颤也总算停止了。
“宁寰,你少在那里神神道道的,别以为我怕了你,你敢对我做什么,迟早千倍百倍地回报到你自己身上!”
宁寰向前探身:“哦?谁规定的?”
息言一咬牙:“等着瞧吧,天道不会放过你的!”
千润心想:“咱们能不能先放过天道?”
万枝驿的确已经让宁寰的人围起来了,也正是为此,息言觉得他该做出困兽之斗了——奈何在两个“蠢暗卫”的压制下动弹不得,只剩一张嘴巴絮絮聒聒骂了不少难听的话,从宁寰的反应来看,没有任何杀伤力。
“——你的亲娘,不也一样地——”
“哎呀,坏了!”忽然,宁寰一拍大腿,“出来得匆忙,独独忘了带肉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托着下巴假意思考起来:“既然息言师弟是这样安排天道的……不如我们效法古代文人雅士,就地取材吧!”
蓦地,一道寒光晃花了千润的眼。“噗通”,是什么东西落入菊花汤的声音,霎时间,又被息言的惨叫声盖了过去。
再看息言时,他的下半张脸破了个大洞,鲜血顺着完完整整的一副牙直往下淌,淌过缝隙时,又被他自己吸咽进去不少。残存的自尊让他想要止住叫声,只可惜,他的嘴巴再也闭不上了。
宛如一个传菜的小二,宁寰笑容满面地拖长了音调:“上好口条一段——!”
他正用粉色绣有蒲公英的手帕擦拭的那把匕首,仔细一看,是千润“操练”时使过的那一把。
千润看着他的手,他也看着千润的脸,鼻子却对着匕首皱了皱,嫌弃地说:“有点钝了,回去可得好好磨一磨。”
23.第二十三章
由于生鲜的进入,火锅暂时止住了沸腾,宁寰又往它肚里填了几段炭,耐心等到菊花汤滚得更厉害,才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映雪,你都不觉得奇怪吗?”搅完了一锅菜,他的头一件事便是把匕首往身后一扔,“为了救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坏人,这群坏师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下山到汤虞国来,半路上也没被哪个魔族咬坏了脸,除了脸皮太厚啃不动,我想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比你以为的要可怕得多!”
他笔直地竖起一根手指,冲着千润的眉心戳戳点点,在这样的场合下做出了勤俭持家的发言:“这么好骗,下次再上当我就不来救你了,今天先把这边忙完,剩下的账,回去再跟你慢慢算——夜深了,炭没带够,得省着点。”
怎么,挨了打的息言不和她算账,享受了袒护的宁寰却要斤斤计较?
话语颠倒黑白,做作的姿态也是明晃晃的虚假,和着血的腥气,现状像分道扬镳的几匹马一样拉扯着千润的神经;疼痛直往胃里翻涌,意识如快要燃尽的蜡烛般闪闪烁烁。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暂时失去了感官,可依然不幸地看清楚了灰色的鸽子如何扑向息言残缺不全的脸;接着是一阵眩晕,鸽子用破阵曲的节奏大力扇动翅膀,保持身躯轻盈的悬停;又是一阵沉黑压来,而后,鸽子脖颈发力,左右甩动。
发现她正像被火药作用过的楼宇一样坍塌着,宁寰向宫人们使个眼色,那么,被压在桌上的人又多了一个。
“为什么要闭眼?”宁寰从斜上方入画,眼神既好奇也笃定:“首先息言是纸片,脸上没几两肉,很快就结束了;其次,这件事只有被你亲眼看着执行才有意义,谁有罪,谁无罪,都交由你来解释。”
押着千润的宫人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宁寰则负责撞击她意识里的暮鼓晨钟:“给我睁大眼睛瞧仔细了!”
眼睛的离场权被剥夺,听力是下一个消失的。一阵鸣金声后,灰色鸽子完成了撕扯,在菊花汤中溅起一朵环状的水花。
千润用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嘶吼:“住手!”
可她并不确定这个声音有没有传到天道的耳朵里。
“我不。”宁寰像个在书房捣乱弄洒了墨的小儿,稀松平常地一梗脖子,“你不能劝人不为自己报仇,对吧?而且我也没取他性命,我还是很仁慈的。”
接下来听到的话,千润分不出是现实还是幻觉——
“你们说的合二为一,道理很简单,不就是一锅烩吗?你猜最后吃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宁寰用大拇指反指自己:“当然是我的肚子里啦。”
千润的意识被撕扯殆尽了。
心里却还剩下一个不受控制的声音在狂笑,不知为何,那个声音最后想说的是:“片个猪头肉搞这么大阵仗,他、他不会以为这样就很了不起了吧?想当初我们在……山……夜不干涸,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才应该长长见识!”
她再也支撑不住,五感被揉成一团,投入了阿鼻地狱中。
不知过了多久,千润在梦中见到了摇晃的山茶花丛。
有一道火从脚底直烧到心窝里,滚滚的热气蒸透了喉咙口,她不禁张开嘴呼告:“水……”
立马有温热的酒酿浸润下去,水流不急,可千润咽得太慌,呛了一下,清醒过来。
睁开眼,宁寰就坐在床头,也许只要花房还没起火,他就能一直保持表面上的波澜不惊。不过眼下的他有一丝异常,头顶上始终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出了一缕,就像乐师平时太过爱惜的琴,挂在墙上蒙块好缎子,某天在睡梦中,忽地崩断了一根弦——或许记录着他伤人逃逸的慌张,也可能是忙着照顾千润,连形象都顾不上了。
该从哪里问起?很显然,宁寰才是肉体凡胎的怪物,前夜连着罚跪几个时辰,今天又从早奔波到晚,此刻却比混沌世的非原住民更有精神头,放下碗,还要先审她:“你醒了?还能听得懂人话吗?好。第一个问题,大晚上的背着我去和别人幽会,该当何罪啊?”
起初还是闲闲搭话的口吻,却像是越想越气,突然拍了床铺一巴掌道:“昨天你也发现自己的身份了,是吧?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酒酿的酸甜返了一口上来,在千润喉间打个转转,胆战心惊地又下去了——什么意思,幽会才是重点吗?
事实上,她也在刻意忽略一件事:从扶桑宫到万枝驿,宁寰乘最好的马车也要好些时候才能抵达,千润仅靠两条腿是如何比他先到一步的,他真要刻意忽略这件事吗?
“我不认这个身份。”针对无关紧要的审问,她只能咬着牙别开脸,对挂在帐顶的药壶说:“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那你还怪有血性的,我判你被我原谅。审完了,睡觉睡觉!”
仿佛正等着她这么回答,宁寰两脚蹬掉鞋子,带着草木气息,香风袭人地爬到了床上。
千润难以置信:那背叛呢?算计他全家要取他性命呢?听他那时的意思,他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偷听,那么究竟听到了几句?算起来,从管他叫“宁寰”开始就很不对劲了吧?然后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是说,来都来了,只是为了表演一套生片猪头肉的技巧给她看?那锅菊花汤最后还是浪费了,真可惜……这也不是重点吧!石千润啊石千润,你也一样,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捧着头问自己:“我到底怎么了?”
“你在跟谁说话?”
“我说……我身体哪里出问题了?”
“这我不好跟你直说。”宁寰翻身下床,“我叫无念来给你解释。”
“等等等等,夜深了,不好叫人起来第二趟——咦?”
此话一出,千润的脑海中闪回了被扛回扶桑宫时的片段。第无数次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无念本来还有些怨言,一见到千润的惨状,慌到什么都忘了:“这这这是怎么了,天天不加节制的终于把自己给喝死了?我看看——哦,是来癸水了呀。”
千润这才发现身上换了一套干净衣裳,也想起在无念的帮助下擦洗身体的时候,她还苛责式地叨叨了几句:“什么癸水,先烧我一遍,再把身上的火带走了,已经有个‘水’字跟在后面了,硬要分出阴阳的话,应该叫‘巳水’才对吧?”
“就你话多!来癸水了都不知道提前备着月事带——”
“你娘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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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教过你吗?”后半句话是宁寰转述的,他回到了床上,天都快亮了,还要严于律己地例行打坐。
千润没有娘,不过想想也能理解,这应该是肉体凡胎早已设置好的节律,即便是泥土塑来的也一样。
“她还说有这东西在,身上总会疼的,但你会越变越好看,疼也值得。我觉得吧——”
千润料到宁寰又要针对她的黑脸说嘴,暴躁地打断他:“哦是吗,这个疼给你要不要啊?”
宁寰坦然道:“给我也没用,我已经不能再长得更难看了。”
千润合上了大张的嘴。观其神色,不像是在假谦虚,她伸长胳膊探了探宁寰的额头,被他晃晃脑袋甩掉了。
“我没发烧,我有些地方很像我父王,特别特别难看。”说罢,他扯开右边的嘴角,露出亮闪闪的半口大白牙:“从门牙往右数的第四颗牙,是不是歪得不能再歪了?小时候就不怎么端正,换了牙后变得更丑了……”
那语气中的遗憾和委屈不像假的。千润这回非但难以置信,简直是匪夷所思:“你是在变着法儿地嘲笑我,还是——”
宁寰放下嘴角:“我的意思是,这么明显的(千润:“哪里明显了啊!”)地方都有缺憾,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更是一个丑八怪。”
千润想起他烫着火锅时说的话:“意思是被我看着的时候,你大体上可以不是个丑八怪?”
宁寰为她拍拍手:“反应越来越快了,可喜可贺!”
看看天色,他也不打坐了,掀开被子往里一钻:“但你也有不对,流着血跑那么大老远,我不着急谁着急?睡觉吧睡觉吧,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呢。”
见千润瞪着眼睛不语,宁寰吓唬她:“虽然你只算半个人吧……但你放心,我早想通了,我什么也不会做的。趁我改主意前快睡!”
灯一熄,千润的叹息声愈发明显了。
“息言会怎样?”
“不怎么样啊,带着那张新面孔活下去呗。”
在今天之前,千润觉得宁寰还算乖巧,顶多有点斤斤计较、话多、幼稚、矫揉造作、对敌人心狠手辣,可是……
“这……这不对!”黑暗中,千润一骨碌坐起来,顺着下腹,那股无名火又从心口钻到了脚底。
“再不对,你也管不了他了,要怪就怪天道吧。”宁寰依然保持着耐心,引导她把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你自己都说过,现在的天道没什么变数,不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仙魔大战亦是如此。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我,战争或许有胜有败,但‘战火’这东西本身是不会消弭的,中间固然有休养生息的机会,但每隔一段日子,一切的悲喜都会重复上演,从这点看来,人没有轮回,但也无时无刻不在轮回中。”
千润摇着头:“这就更不对了……”
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
宁寰笑笑,气息擦着床幔,带来了五感之外的摇晃:“所以啊,我们用一己之力能反抗到何时?”
千润心想,他该不会也要说“不如归去”吧?
可是翻个身,他要说的是:“不如就这样留在结界中,它能保护你永远不受任何伤害。歇吧,我累了。”
24.第二十四章
好,就算同态复仇是盛行于混沌世的一种生存策略,用以在回击时展示绝对力量、确保潜在的敌人不敢再犯——
可种族上的同类被自己踩在脚下发出嚎叫、血流到脚边,用脚底抹净了血,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温一碗酒酿两人分着喝,甚至带着“一天的劳碌结束喽”的欢欣愉悦……这也对吗?
显然不对吧!
千润本就忐忑,这时更是后颈发凉,用力推推眼前的大花被子包道:“你先别累。”
大花被子包发出哼唧声:“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你连沉稳都能控制。”
宁寰露出半颗头,无奈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趁我没生气前赶紧问。”
他只做这类催促式威胁,千润潜意识里觉得他没胆子跟自己置气,便从最疼的片肉之事问起:“你是说,在竹林围剿你的那群朱槿花暗卫,都是扶桑宫的?”
由于后宫不得干政,又由于后宫不认这个身份,千润毫不务虚,直言猜测:“是你王叔派去的吗?还是定远侯?难道他们早就联手了?”
“都有可能吧。”
“什么叫‘都有可能’,有人要杀你哎,这么凶险的事你都不查证一下的吗?”
宁寰看不真切的眼白在熹微的晨光中消失了一瞬,再出现时,上弦月和下弦月白得更分明了。
“查得了么,我是太子,分身乏术,想在自家干点坏事还得投鼠忌器……不然你去帮我查?正好你预备跟他们暗通款曲来着。”
“好的。”千润点头应下,“还有,战火不会消弭又是什么意思?在你父王面前,你说只要选出了魔尊浊冥地就能消停一阵儿,这也算在暂时的‘休养生息’中吗?”
“那肯定。”宁寰伸出胳膊架在脑后,强把困意给驾走了,“不过这么说也有安慰我父王的成分在,其实往源头想想就能明白,浊冥地的环境都恶劣成那样了,还能连年地招来大批入魔者,正所谓安身立命,既来之则安之,放着牺牲旧我换来的日子不过,偏要厉兵秣马地攻打高高在上的清净天,图什么呢?事必有因,与其帮清天谴责浊地,还不如想想清天都对浊地干了什么。”
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好有道理。”
“谢谢,谁叫我天资聪颖还勤读书勤思考呢。”
千润反刍了一遍他的话,不寒而栗:“等等,上任魔尊是怎么没的?不对,换个问题,魔尊死后去了哪?他不是凡人,应该不存在遁入轮回吧?”
“不知道,这也要等你来查证咯。”
“好……个大头鬼好!我上哪查证去啊我一个打杂丫鬟……”
糊弄过了这段,她勉强找回礼貌,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殿下,给句实话吧,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置我?”
“不是说了原谅你吗?反正我给的身份你也不认。”
“我不是在说幽会的事——”
“事实上你也并没有幽会嘛。”
“的确没有,但……”
“别的事我不关心。”宁寰却只愿意停留在这个层面,打个哈欠道:“如果我是丑八怪,息言就是真正的大头鬼——对,相由心生,我按这条准则重塑了他,替他削出了真面目,这也算是顺应天道吧?”
比起担忧自己的安危,千润首先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害了疯病:“那个,我跟息言有一样的想法:你能不能别老神神道道的!怪吓人的,要杀要剐赶紧决定吧,大家都很忙。”
事实上,她异常的平静在于没想着活过今晚,睁开眼睛看到宁寰时,便已经做好了被他按律损毁肉身的准备,正好回到清净天去,和镜仙商量着换个——最起码精神正常些的受害……未来魔尊。
……顺道再查查琅嬛中有没有对“魔化”和上任魔尊下落的记载,只可惜她身份太低,有些藏书不对她开放……
“你怎么了,来着癸水身体会变弱,醉酒酿了?”
宁寰有一套自己的道理,见千润走神,他的意见是:不正常的另有其人!
“没有,我是要反对你刚才的话。”千润瞥向他,像留下遗言般笃定地说道:“就算三界暂时被困在互相交战中挣脱不开,战火本身是一定会消弭的,因为……拿什么举例呢?就说马车吧,你也没少坐,把头伸出窗外看看也能知道,车轮循环往复地转动,目的却是不停地向前进,这不能叫‘轮回’,而应该叫——”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便借用了老姬家最有出息的那个人的真名:“‘轩辕’。”
宁寰陷入了这个晚上最长的一段沉默。等晨光真真切切洒进窗棂,他忽然发出可能昭示着“真面目”的冷笑:“又来这套。那我还想问呢,前进了,抵达了,然后呢?一切都结束了——”
“梆!”
冷笑声戛然而止:“好痛!?”
只要她愿意,千润的拳头可以是岩石做的。很快,宁寰头上起了一个包,为之掀开被子爬起来,嗓音中满是气愤和不解:“至于打人吗你!”
“至于。”千润扬扬拳头,把他吓得往后缩了缩,“你这孩子思想大有问题啊!结束又怎么了?结束了正好重新上路,哦,因为怕结束,索性就不开始了?”
“是不开始的问题吗?你再好好想一想,开始了又结束,结束了又开始,说什么轩辕,这不还是轮回吗!”
“好,我问你,第一次你车轮滚滚地去了蓬莱岛,第二次你车轮滚滚地去了方丈山,最后须弥四洲、海内十洲全跑了个遍,回到家乡跟别人谈起你的见闻,叫他们立志再出发去寻访新的仙山,这怎么能是轮回呢?”
“我看你是一点不懂人之常情——听了我的转述,他们不是会更想重复踏上我的老路、看看我口中的那些风景,以便验证我没有撒谎吗?”
“不懂人之常情的是你!有人只做最保险的选择,就有人敢于破局,开眼看看世界吧你!”
“好,就算和你说的一样,一拨一拨的人出发了,过了几十上百年,该探索的地方全都访遍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几十上百年?我告诉你,我们所在的这个寰宇是无限的,永远也不可能访得遍!”千润理所当然地表达出诧异,“天道只给凡人设定几十上百年的寿命,还有六道轮回那些规矩,还不是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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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好奇心太重、双腿太闲,一着不慎亡族灭种浪费了前人积累的经验,想想还不如叫你们命短一点、身体脆弱些、危机意识高一些,这样才好一代一代稳扎稳打地往前走……”
说到一半,她顿觉心惊——对啊,不管怎么想,凡人是比神仙要厉害的、更受“天道”眷顾的……
宁寰一抱胳膊:“我都不稀得纠正你,‘一直往前走’更不像话了,你不管后退的人了吗?”
“后退怎么了,后退是反方向的前进。”千润信心百倍地眯起眼,“哎,你这也算是被我说服了吧?如果你还要狡辩‘进进退退的不还是轮回嘛’,那我要提醒一句,现在的你,每顿都能吃到几千年前的先人从不敢想象的精粮细脍,正说明了后退永远打不败前进!”
说罢,她叉起腰,挑衅地看进宁寰垂下来的眼里。虽不是读书改变命运的类型,但她一点也不怕打嘴仗,即便是在千药园,和镜仙这个博古通今的老东西坐而论道,她也并不总是输……虽然主要原因是说不过时还有拳头和抹布、而镜仙是真的没长腿……但对付区区一个混沌世的黄口小儿,仙人的气势还是绰绰有余的。
宁寰却是瞥一眼她的肚子,捏着眉心摇头道:“行行行,算你赢,我看你是一点也不疼了,那我说靠一己之力无法反抗有问题吗?”
“这话看着像没问题,但如果每个破局者都怀着这种想法了此残生,轮回就真的无可避免了。”
“破局者。”宁寰嗤笑一声,“说得动听,也不知道你是站在破局者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怂恿别人破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立场上。”
“我哪有什么立场,我这不是……”
“先别慌着否认,有了身份有就有了立场,有了立场才会有贪欲,有了贪欲才会产生急躁和阵痛。”
千润下意识地摸摸肚子:这话是点她呢?
“回到原来的话题。”约莫是输了嘴仗不甘心,宁寰的语气是平和的,总的态度却是在趁势追击,“毕竟我们是凡人,自然而然地拥护清净天,可站在魔族的立场上,这场战役确定是非正义的吗?”
他看向那只因二人大声谈话而摇摇晃晃的药壶,放缓了语气道:“你也用不着追究入魔和魔化的区别,在我看来,入魔也好,魔化也罢,都只是长寿种回避死亡的一条渠道。为什么浊冥地挑起的战役,足足打了十年都不能罢休,是因为清净天实力不足吗?并非如此,我觉得,天上的人根本没做好被挑衅的准备,所以才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让他们钻了空子,趁机把战场转化为终将两败俱伤的消耗战——正说明为求长生寻仙不得、换条路子又背负骂名,于是浊冥地中出现了破局者。最后你道如何?眼看着就要失败了,破局破局,破到最后被天道进一步加固防线,让以后的路愈发难走,有什么意义?”
他直视千润,眼神更加锐利:“你认为我是用什么立场作此判断的?”
千润却只是笑笑,并不被他的奇言所打动——
“还能是什么立场?一个畏首畏尾、为着短寿而最是怕死,独独忘了自己才是三界中唯一拥有裁度权的凡人的立场。”
25.第二十五章
此话何意?
如果凡人没有用双腿丈量宇宙的需求,寿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如果凡人全都舍生忘死,谁会发明文字、图画,想尽一切办法按原意保存过往的经验教训?凡人不供奉,仙人便无法维持清净天的运转;凡人不谴责,魔族也用不着另立山头、几十上百年地窝在昏暗的浊冥地,哪儿也不好意思去。
千润来到混沌世,在破晓时分难得体会到神思清明,凡人可是从出生开始便在数不尽的昼夜更替中度过了啊!于是,仙人如她还在流着冷汗打算盘,生怕缺了东家的斤、短了西家的两,殊不知真正手握一杆秤的,不是天道,亦非神仙,而是——
说来说去,火锅都是宁寰吃掉的、天上的龙都是地上的人画的、故事都是凡人写就的。而镜仙口中的“完世”,储备了足够的能量,为了约束无限膨胀的贪念,不仅服从天道划定的短寿,每朝每代都要对礼仪和不成文的约定俗成进行一番修补,想来也是为跳出“向上求还是向下求”的问题而准备的一场修行吧。
好像想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千润心潮澎湃,立时就想飞回天上,和老友说说这个新发现。
然而跳出她的立场来看,这也不过是吵架时纯凭气势占了上风的沾沾自喜,有诗云:
向来天命都由我,莫道你命不由天。
——半场开西凤不是什么好习惯,诫诸后来人。
醒过神来,千润发现宁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果然带了几分抓住破绽的洋洋自得。
“是,你说得没错,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站到高处俯瞰众生,绝大多数都受困于立场,终日拆东墙补西墙地过日子、无力跳出眼前的轮回,就算舍弃俗世生活去寻仙问道,运气好的有可能一步登天……”
他再次发问:“抵达了,然后呢?”
然后就——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为清净天做事呗,在其位谋其政,就算是打杂也有自己的位置,从此再不被同族看扁,且维持三界秩序靠的也不只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嘛!有、有什么问题吗?
千润的观念自然不会动摇,只是宁寰借着“立场”展开论调,又恰好扣中了自己的境况,“眼前事”本就比“天下事”要模糊和混沌,她又怎能即刻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迎着她逐渐虚弱的瞪视,宁寰一句接一句地质问:“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若有缘得见神仙一面,比起索要秘籍和法宝,我会先请教他们一件事——清净天,真比人间好一千倍一万倍么?”
扪心自问,千润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寻仙问道者众多,登天又难如登天,南天门虚虚地只开得一条缝,侥幸挤进去取得了仙印,那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深深栽在一亩三分地里不可随意挪动;就像她,长居千药园,顶多经过层层手续得以去琅嬛走动几趟,和镜仙相比,只是多了双闲置过久的腿罢了……
都是修道者,谁不想见一见叫人心驰神往的瑶池、蟠桃园、三清宫呢?想当年,修行最难突破的那段时间,她都是靠想象这些真正的“仙境”挺过去的,可是——
打住,他们起先在聊什么来着?是生片猪头肉对不对的事,对不对?
千润目光一偏,突兀地提起一系列事件的祸端:“那个霍什么的,对挑山工的女儿做了什么坏事?”
宁寰也不点破她,只在战略上不减攻势:“常青姑娘么?一个该死的男的能对无辜少女做出什么事?用你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千润了然,厌恶地皱起一张脸——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暗卫片他的几个细节……不禁担忧起来,那个在息言的描述中被丢掉的东西,最终拼回去了吗?
当面发问有失礼数,但用闲置双腿换来登天的仙人都解除了眼力限制,如有需要,视线可以穿透层层衣物——但粗枝大叶的千润总把控不好这种精微的仙术,经常不小心看到一副骨架,把自己吓一大跳。
不常用的“小伎俩”更需谨慎发挥,看到饭盆状的白骨后,她赶忙往回缩了几层,确认那里还有一条安然无恙的新鲜鱿鱼,便放下心来。
却愈发想不明白扶桑宫的暗卫为何下此狠手。长辈的意思不是急着让宁寰传宗接代吗,没了这个,拿什么传?她都明白的道理,真刀真枪传过宗接过代的能不知道?
就是要查证,也实在不能理解“目标”的做法……是困到了极致,薄弱的意志让她接受这个新目标了吗?
千润尽可能委婉地提问,宁寰拢了拢衣服下摆,才答道:“很少有人知道,我本来有个弟弟。”
看到千润再次往下飘的眼神,他揉了揉眉心道:“别多想,是字面意思。生他的时候不太顺利,母后差点没熬过去,在我十岁那年……弟弟冻死了。”
忽视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千润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唉,你节哀……可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你在王宫多待几天就全明白了。”
“不是,就算涉及夺权啦、谋朝篡位啦这一摊子无聊的事——”
“也就你会觉得无聊。”
“——为一个已死的人消灭你这个还有希望的大活人,我站在谁的立场上都想不明白啊!”
宁寰面无表情地纠正她:“你错了,我哪有什么希望,回来这一趟还不够看清楚的吗,留给我的只有问题。”
“那王后知道这件事吗?”千润想起眼前这张脸托孤时的坚决,“她知道了会发疯的吧!”
“她的确时时刻刻都在发疯。”
“你怎么——”
“所以这件事不能捅到她那里去,拜托你了,让她高枕安卧吧。”宁寰伸手拨了一下药壶,不让它停止摇晃。
旸羲王后不该满怀对孩子的担忧死去,所以千润“本意如此,无须多言。”
“多谢。”宁寰一本正经地抱拳,“现在可以放我睡觉了吗?”
千润抓着胳膊禁止他躺下,自顾自地沉吟道:“我知道得越来越多了,你要不要重新考虑怎下么处置我?”
不杀可以,要不关押一下呢?否则这个国家还有王法可言吗?虽然宫中暗卫诛杀太子也算不得有王法……可完全放任她大摇大摆地逃脱惩罚,一路跟着宁寰去抓奸,不是,抓奸细的宫人不会觉得不平吗?
宁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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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劳地挣了几下,摆摆自由的那只手道:“不关不关,还等着你去查明真相为我平反昭雪呢!你刚才这些屁话我就当没听到。”
他反复强调——语气严肃,但也心有余悸地摸摸头上的包:“该收拾的人都收拾过了,有什么心结也都解开了,所以我说,你人在这里就行,只要不挑战我的底线……算了我没有底线,只要你人在这里就行。”
说罢,整个身子带着挣不开的钳子“咕咚”往下一栽,钳子的主人却还不肯放过他,非但稳如泰山,还愣把他扯起来第二遍:“我总觉得明天会有大事发生,你起来!”
“你不是吧,为了‘明天’不要到来,索性觉也不睡了!?”
鸡鸣昧旦,又称丑时——很显然,是“明天”的丑时。忙活了一天的宁寰、腹痛了一天的千润,在牙床上挺身对坐,眼睛一个比一个睁得大;给其中任意一人插上翅膀,这个场景就可以称之为“熬鹰”。
“古代有一种刑罚……同时,如果有人既是你的宿敌也是我的宿敌,此刻正是他最容易刺杀成功的时机。”宁寰把手摸进枕头底下,“好,既然要说,那就说到你满意为止吧。”
他拿出一本形似奏折的册子,却比奏折厚得多,更像一本手札。抓过一盏灯,用指头沾了沾小几上的茶水,长长的一条翻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看格式,应该是某种起居注,“某某时间,谁谁做了啥啥”。
怪的是,肉体凡胎在困意浓厚时会暂时失去眼力,明明手札就摊开在鼻子底下,那上面的文字,千润竟是一个也看不清。
“时间真不经花啊!”宁寰窸窸窣窣摸到大概第三页的位置,清了清嗓子念道,“……把耳朵伸到我的家事里,出于慈悲心我一直容忍,可你不识好人心……在你这个立场的轮回中,接下来会发生这样一套流程:先是你被栽赃,然后无念借机上位,你在冷宫受虐,我孤独坐拥三千佳丽,忽然有一天晚上脑子抽了把你救出来,你也忘了初心被我迷住,一段休养生息过后,‘嘣’地发现你杀过我爹、我娶过你妈……诸如此类,接着是一些建筑坍塌、山林大火、文玩损失、人员伤亡,有人挨了耳光,有人小摊被掀了,有人被小摊掀了……最后我们握手言和,沿着水路逃走,路上一死一伤,留下千古骂名,约好来世再见。”
奏折被塞回了原来的位置:“可以了吗?明天应该演到陈和靖跳出来指你是卧底了,反正我没有底线会一直原谅,不算什么大事。”
千润端来冷透的茶,僵着下巴吮了一口:“我现在愣住是不是就聊不下去了……所以为什么走水路啊?”
“说了半天只注意到这个吗!”宁寰在极度的无言以对中迅速平静下来,“是这样的,大事虽没有,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会好过,因为明天就是中秋了——就好比一套话本,每章三千字左右,现在也该写到二十五话七八万字了,前面那是一个商量好的冲突都没发生啊,再不闹出点大事,听书的早扔掉瓜子跑光了。”
这么说的话,千润跟息言想要拉他下马,着急事情闹不大才情有可原,作为故事的核心,宁寰又在急个什么劲儿?
26.第二十六章
又或者,他只是嘴上着急,心却比谁都要稳得住,熬到这个时辰,还能脱离手札作出另外的发挥:“通常是不能这样的,两句要拔刀、三句要见血,第一章救猫咪,第二章剥猫皮,第三张猫皮围在了真千金的脖子上,猫头还冲你爱而不得的霸道王爷喵喵叫……总之,你想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真正破局的能有多少?哪吒、杨戬、顶多再算个目连吧,他们的好果子都是凭终于顺从吃到的,像那个董永,吃得苦中苦,孝感天地娶到了胃土星君;还有那个叶限,她还不够忍辱负重的吗?国主娶了她,也只是舍她一个‘上妇’的位置,我总觉得他爱的是那只金鞋,顺道对鞋上长出来的人爱屋及乌……”
千润总算尝到了头疼的报复:“别说了,你们这些心思多的家伙就爱胡乱拆解从前的故事,说书人听了心里多难受啊。”
宁寰拍拍她的脑门:“你以为我没有抵抗过吗?可无论怎么抵抗,最后还是逃不出天道编排好的轮回,一点前进的可能都没有,所以我请你放心,你担心的事和有趣的事全都不会发生——别狡辩了,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闹了半天,他还沉浸在上一场嘴仗的惨败(千润单方面觉得)中,捶胸顿足地在这儿不甘心呢——个头这么大、心眼又小又密,上辈子怕不是个陶埙。
眼看着熬鹰即将结束,他抢先一步总结道:“既然怎么都会走到同一个结局,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咱们就不能只是看着不参与吗?我就一直是这么做的,直接把来客送到最后一步,叫她吃好、喝好、吃好、玩好,高枕无忧、寿终正寝,这就够了。”
“为什么要说两遍‘吃好’?”
“你这个抓重点的能力……常言道能吃是福,这不,我原本还想劝你戒酒,考虑到人生苦短,你爱喝喝吧。”
“这也不对。”
——千润并非在乎一两顿酒,这回她笃定的是:“世间还没有发生过小猫破太子。”
“那不就是谋朝篡位、天下易主的一摊子事嘛,你也知道很无聊。”
“我是说小猫和太子都有好结局,这样的故事还没有发生过吧?固然小猫赢了,太子也吃到了他想吃的好果子啊。”
如果说从提出“破局者”开始,宁寰就坚持主张千润太想当然了,那么她现在还坚信着的“轩辕”论,仍把余威发挥在:“破局又不是一瞬间破掉的,变数也是一点一点累加起来的。”
她尽量在憋住话了,但也忍不住跟油盐不进的对手透点底:“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去逆转一个人的命运,把他从头到脚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不是得从身边的小变数找起?”
“你不嫌烦么?打死了送去重新投胎便是。没有教唆你杀人的意思,从头到脚给他换个新环境,命运就能彻底被颠覆。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人是我,要是打从一开始就出生在苍梧国的普通人家,跟现在的我相比,绝对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说着,宁寰诡秘一笑:“比如说,可能会莫名奇妙爱上我的太姥。”
千润顿觉浑身气流不畅,一捶褥子道:“可总得保留一点最开始的样貌吧,不然我……不然天道选他干嘛?”
“你是在说资质上的差距吧,我再告诉你一个真相:就算资质完全相同,挑山工的女儿和国王的儿子,也会活出截然相反的命运。”
不知在得意什么,宁寰摸着下巴说:“无量峰三千丈,仙门有仙术,你还不如问问,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挑山工?”
“……对啊,为什么?”
“因为仙术比人术昂贵。我认识一个一朝失去了所有的妖修,他要是坚持寻仙问道,就没法为自己讨说法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既然天道裁定入了魔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坏蛋,他就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准备入魔了。”
药壶摇摇晃晃,宁寰说:“很荒唐吧?”
荒唐的明明是他。抛开自己确实有些上火不谈……今晚这场嘴仗的本质是好心的仙人——看在一个凡人不幸被天道选中了的份上——提点他两句,可千润始终记得一句“自渡者有天渡”,该说的都说了,对方始终冥顽不化,她便也放弃了:“看来今晚我们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却猝不及防地,像是从水下短暂地浮起,把一口凉气换入肺中,沐浴着天光神思清明,又见四下无一滴水,无法容忍极端异常的新境况,干脆再次沉入了水底。
“太子殿下,汤虞国的结界是不是也在限制你?”
“我不开心了。”宁寰已经背对着她在掀被子了,“满打满算,你今天从早到晚都在失职,你应该好好反省,不应该扯着我一直吵吵。”
哦?这会儿才感觉到不开心吗,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宁寰不再关心她的表情,扯过被子往头上一蒙:“好了映雪,你要开始努力查证了,接下来你会知道得越来越多,你已经不是简单的映雪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映雪精。”
石斛精并没有紧张,只是把最底下那层身份小心地掖进了被子里。
她总觉着……好像还有件事没问清楚。是什么呢?
床顶的药壶在眼前虚化,像一滴淡墨,消散在满池的洗砚水中。
————
“太子殿下早上好——大一个包?”
无念惊讶地给淡淡散发着怨气的宁寰让出一条路,拉过千润小声打探:“你们吵了一宿?”
她要是知道了他们在吵什么,一定会觉得很离谱。千润随口扯开话题:“如果我跟他决裂了,你跟谁?”
“这么严重啊?我跟你。”无念探头看看花房方向:“但你跟他决裂之后还能去哪?你有考虑过后果吗?啊?太冲动了!大不了我去跟他解释,你这个阶段是容易脾气不好,不管说什么难听的话都非你本意,要是他还要责怪,咱们再连夜逃离这个没人性的也不迟……”
想起昨晚,她扁扁嘴道:“料他也不会!昨天你瘫着回来,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把我都吓得不轻,他还保证过今天不给你派活,要是出尔反尔,咱们今晚就收拾细软……”
“等等,什么叫白得像纸?”千润摸摸自己的脸,一张之前总是被形容成马鞍、墨锭、驴粪蛋,还被无念从刚见面时取笑到现在的脸……
宁寰搬着一盆看不出品种的昙花走远了,无念紧张地咽口唾沫,说:“你不知道自己喝醉了偶尔还会白回来吗?”
“?!”
“这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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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欺上罔下啊!第一次看你这样我都要吓死了,好在太子殿下是傻子,愣是一次都没看出来,算你侥幸逃过,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赶紧想点补救的办法吧。”无念戳戳她的脸蛋道:“这是用妖术伪装的吗?你进宫前从哪打听到太子殿下非黑不喜的?口味也太独特了!”
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一句话来解释:他没有底线。
……
……真是这样吗?
千润用手心摩挲着额头,兀自沉思起来。自打下凡,她似乎一直在七拐八弯地往前走,和需要注意的事总是擦肩而过,而每每意识到时,又有桂花的香气把她的意识拉远,这种感觉并不难受,恍若置身一场好梦中。
————
中秋大宴在黄昏时分正式开席,在那之前,月华宫的花厅中还有一场“自己人吃的”家常小宴。
无念和千润在温玉的指点下布菜,盘中先后添了酥烂炖鸭子、酥烂蒸牛肋,王后面色不虞地搁下筷子,毫无戒备心地朝陈和靖道:“你再把那法阵的运作方法说一遍,焱儿,你也仔细听听、熟悉熟悉,将来保护国家不受侵犯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
等到陈和靖吐哺出来,宁寰立马截断他的话头道:“可是战争一结束,这结界也用不上了吧?”
千润暗中撇撇嘴,昨天还信誓旦旦说战火永不消弭,他该不会以为下一轮的“休养生息”能持续到他老死为止吧?做他的春秋大梦。
陈和靖接过无念盛来的一碗炒米汤,这才道:“法阵并不难,关窍全在确保仙力稳定输入上……”
“那么,等到不需要的时候,你会把‘仙力’还给人家吗?”宁寰直视他道,“该怎么还,以及如何补偿、如何赔礼道歉、如何伏低做小,你最熟悉这一套了,机会难得,也教教我吧。”
王后提醒道:“今天是本宫寿辰,你们两个讲话都给我客气点。”
感谢她还记得表面上的公平:“焱儿,别以为我不会追究你前天晚上的戏言了,太子妃是要继续相看的,但我不会再考虑你的意见,等过了门,你自己培养感情去!”
陈和靖又瞟了难得低眉顺眼的无念一眼,趁机道:“殿下年轻,解语花的好处他还不懂,像我们无念,自小在家琴棋书画地悉心培养着,为的就是给殿下这般贵重人物红袖添香、分忧解难,恳请长姐再给他一些时间,只要殿下慢慢地习惯身边有人服侍着,往后都好说了。”
宁寰笑道:“还要感谢定远侯割爱,只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若分太多心思给另外一个,便会忍不住苛待映雪。再小的后院,也讲求一个先来后到,母后,您也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我看不如——”
“不如我主动离开。”千润站出来,深深地福了下去,“王后娘娘,请允许奴婢收拾铺盖回到藏书阁。”
惹不起、躲得起,决定来得有些突然,但谁知道这个顽石一样不开窍的家伙接下来还会无端片了谁,千润决定先讲混沌世的礼貌,过段日子再收回小伎俩,九万万凡人又不全是“太子”的信众,她这做仙人的时间宝贵,没工夫陪他玩了。
告辞了,宁寰,在混沌世抱着混沌的信条,安安生生过你的混沌日子吧!
27.第二十七章
依照神秘手札的编排,如果陈和靖这时候跳出来指认卧底,那得有多想不开……可这原本也是莫须有的事呀!
实话说,千润回顾了下凡来的这些天,发觉她的不少行动都有多此一举之嫌,晌午走出扶桑宫的时候,那种白来一趟的感觉愈发强烈,就像有人在她眼上压了两个铜币,还蒙上一层白布,不可理解的异常一旦累积到了某种程度,她对“查证”全然失去兴趣,只想在踏进沼泽之前赶紧逃离。
看不清字的手札也不知是怎么编排的,荒唐得像是没有天道参与的痕迹,如果全是宁寰一个人瞎说的,她也是太过放松警惕,才会相信这个信口雌黄的。
及时抽身才不是怯懦,她可是堂堂仙人,对一个凡人产生虚弱的情绪还像话吗……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
脑中一团乱麻,为了把奇怪的声音赶出去,千润在最需要稳住身形的时候晃了晃脑袋。
——就这么被宁寰抓住了破绽,用见怪不怪的口吻向疑惑的长辈们解释:“哦,她是害怕我了。”
千润心一沉,她知道,这时候反驳必定会坐实了宁寰的说法。
没等高位者做出裁断,宁寰率先批评:“闹脾气也不看看场合!跟你说了多少遍,我那只是按律处置闲杂人等,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你是我宫里的人,做得不好,我睁只眼闭只眼,做得好了,马上给你涨俸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千润这时还清醒着,她会照直给这个巧言令色的家伙两拳,然后收回所有小伎俩,一脚蹬上建木,丝毫不考虑会不会对凡人的认知造成损伤。
到了比最终还最终的时候,回想起来,她错就错在给了宁寰太多机会,毕竟是头一回主动害人,好奇心与同情心交织的感受,此生再也不会给另外一个人了。
被堵回去两次,王后总算找到开口机会,却已经被宝贝儿子根植了思维,顺着他的意思道:“焱儿脾气好,只要不犯大错他就不会怪罪,这点我跟你打包票,你有什么困难,直接开口和他提便是,怎么一个不好就要走人呢?”
千润觉得,王后托孤时病急乱投医,如今也有把抱孙子的希望押在她身上的成分在,宁寰却想得更远,顺杆子往上爬:“其实映雪也是胆小,我是个无法无天的,她怕的是跟着我少不得罚跪,女子体弱,昨天还晕倒了一回,下次要是再惹您生气,恐怕是小命不保咯。”
毕竟是母子,王后有时也油盐不进得让人生气:“好,本宫先跟映雪道歉了,你先起来,下次焱儿再敢干坏事,我保证只罚他一个人。”
宁寰不悦地抿抿嘴,把战略改为恶人先告状:“还有,我汤虞国国民畏天知命,她公然瞧不上这一套,又怕我说得太对,从此要跟着我的想法做事了,心里还憋着不服气呢!”
东拉西扯一通,他还要把无辜的人拉下水:“无念,你跟母后说说,昨晚她是怎么跟我嚷嚷的?”
无念在这种场合向来是低眉顺眼装哑巴的,被他一叫名字,身形一颤,迈着小碎步跪到千润身旁,伏到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昨晚什么也没听到……”
千润忍无可忍,抬起头和宁寰对视,调门提得比花厅的瓦当还高:“不关无念的事!明明是你们汤虞国有错在先,把人家——”
“呀,定远侯,你怎么了?”
——却被宁寰轻轻一句话引开了。应声地,陈和靖僵着身子跌落在地,四肢不住打抖,宫人们连忙上前搀扶,又是拍打,又是喂水,又是叫太医,小小的花厅霎时间乱作一团。
王后也大惊失色地站起来:“这症状是……”
宁寰蹲下身探了鼻息,道:“浑身麻痹,像是吃错东西了。”
王后看向一桌家常菜:“我知道他来,便没让厨房准备蟹肉,怎会变成这样!”
宁寰便传人来检查菜品,很快发现炒米汤中有肉眼难以分辨的蟹肉碎。无念意识到发生什么后,当即瘫软在地,可母子俩压根没往跪地二人的方向看一眼,等陈和靖被抬走,宁寰低低和温玉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从后厨押出了几个惊恐的杂役,跟在后面、神色复杂的却是轮值负责月华宫日常饮食的禾姑姑。
王后先是不解:“禾穗,你……究竟为什么?”
禾姑姑咬牙道:“奴婢对天发誓,今日整个后厨都对蟹肉之事一无所知,请娘娘明察。”
“这事暂且不提,下了丹参的新酿你又怎么解释?”宁寰也不看她,坐回去,盯着缓缓转动的手指,好像在用目光磨指甲,“据我所知,月华宫的酒水向来都由内务府提供,最多还有温玉嬷嬷指点后厨自酿,可多年的习惯都是以小儿口味为宜,皆为花果酿造,今年却凭空多出了个未曾登记在册的进项——禾姑姑,听说你的侄儿在做药材生意,惯会缺斤短两,因而没有医馆和酒楼跟愿意他合作,维持不了生计,只好求到你头上来,叫你借月华宫这块宝地帮衬帮衬,有没有这回事?”
禾姑姑道:“太子若是执意安插罪名,奴婢实在无可分辩,只是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机会,待查明了真相,奴婢一家都任您处置。”
王后跌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挥挥手:“带下去审。”
千润暗自思忖:往日知道有天生不耐蟹肉的人,误食螃蟹后多是嗓子发痒、身上起疹,可像陈和靖这样麻痹到晕厥的,就连医书上都少有记载,如果她是旸羲王后,比起纠结螃蟹是谁投的,应该先让太医测测这一桌酒菜里有没有下毒才对吧!
可惊惶过后,王后恢复成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说明陈和靖被蟹肉放倒不是头一回了,这件事最最奇怪的环节,还是一切都发生得太过顺理成章,根本就像宁寰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宁寰安排的?
昏昏沉沉跟在轿撵后,千润不敢抬头,怕被灿烂过头的日光眯了眼,满心想着去哪找根迷谷枝佩戴在身上。
无念本来在前面领路,离了贵人的视线,胆量又回来了,退到她身边,在暗卫的包围下小声密谋:“不管了,今天晚上我俩非跑路不可。”
千润看到切实存在的她,感受和审时度势也回到了身上:“我觉得你还是待在扶桑宫比较安全。”
她这一走,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目前看来,宁寰和王后讲不讲理另说,起码对没犯过大错的自己人还是有所袒护的,怎么都比回到陈和靖身边、再被他“送”出去要好。
也为此下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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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决心,正色道:“早上你问我是不是会妖法,没错,我是学过,你回去翻翻枕头下面,那里压着一些符纸,等我回了藏书阁,有事你就拿来用,可保性命无虞。”
无念眉毛一挑:“谁准你回去了?娘娘不是没同意吗!”
这可由不得她作主了。看看地上的树影,千润叹道:“先不说这个,如果有一天汤虞国陷入水深火热,你也不要留念身外之物,拿着我的符纸径直逃回家乡,再也别回来了。”
想想宁寰的骂声,她补充道:“避难也别去邻国,不然你的孙子有可能跟你发展出不伦关系……”
无念叉起腰:“你叨叨叨的在说些什么呀,交代遗言呢?我跟你说,逃出了扶桑宫我也不要回去,就算是水深火热的汤虞国,那也比弥罗国好得多!”
千润还要再劝,却被人通报太子召见。
又开始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吗?可上了他的轿子后,队伍在扶桑宫门口一分为二,包括无念在内的大部分人留下,仅有八个轿夫抬着他们去了城楼。
千润从窗外缩回身子:“你要带我去哪?”
宁寰忙着喂鸽子,没好气地回答她:“去找簪匠把你浇成一尊水晶人像。”
那得杀多少只有角的妖兽啊!千润正要起身,险些被落轿的动势害得咬了舌头。
她也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还能再来一次西市茶馆。宁寰拽着她上了二楼,掌柜、小二,甚至一个茶客都不在,只有角落的桌上摆着一盆墨菊,若说“开到荼蘼”,似乎还够不上它难得的好颜色。
“解辰、解辰!”宁寰的声音带着求人作主的急切,“你来跟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千润这才发现墨菊后面坐着一个青年男子,身形魁梧、体貌端方,只是脸上斑驳出一片片的黑色暗沉,这才得以隐没在墨菊后。
名叫解辰的男子比两位来者都沉稳得多,亲自招待了茶水,才惋惜道:“本来还想亲眼看看那人的倒霉样,谁知月华宫的防御更加结实——罢罢罢,这回的螃蟹是我亲手挑的,也算是替我族人报仇了,真是痛快!”
这声音分明是药壶中发出的“蚊子嗡”。看来宁寰和这人相当熟稔,免了寒暄,扯着千润的袖子道:“看见没,我也是受人之托!”
千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解公子是、是定远侯的仇人吗?借着你的手让定远侯浑身麻痹就是……他的复仇?”
“实话说,根本不用借我的手,这人是个天才,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宁寰兴致勃勃地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出“解”“辰”二字,又在下面加了个“虫”旁,“你知道呼名落马的法术吗?当年陈和靖就是用这招收服他们国主的,解辰反其道而行之,大胆舍了姓氏,陈和靖敢欺负蜃族,终身便会被螃蟹欺负,这一套,靠他自己那个猪脑子怎么想得明白?”
千润生怕被拉到猪脑子的同等级别,发动全部脑力勉强跟上了,再看解辰时,只觉得那一块块的黑斑更加不祥:“你也是蜃妖?那……你用姓氏下了诅咒,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解辰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很快隐没在黑气中:“蜃妖?姑娘此言差矣,从下咒那天开始,在下便已是蜃魔了。”
28.第二十八章
在闹市区的茶楼,千润下凡以来,解辰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魔。
此处应该说“魔族”吗?可是方圆五百里内都找不见他的同类,这里是混沌世、汤虞国、排斥魔族的妖血穹隆下。
这一回的异样感有迹可循:一是面对真正的危险,她的观气之术竟失效了,二是她一直以为,总览三界的仙人当然对混沌世有着充分的了解,可直到最近才发现,这根本就是错觉。
只是从昨晚持续到现在的无力感尚未消退,又平添了一肚子的疑惑。前后都是沼泽,她还能往哪退避?说实话,好奇心倒被重新激起了,可是该从哪里问起?能让魔族钻了空子,说明汤虞国的结界有漏洞,百姓的安宁全是虚构的?复仇者煞费苦心,为的只是让仇人偶尔尝尝吃错东西的苦头,值得吗?由妖入魔是什么感受,当坏蛋的痛快会盖过分筋错骨之苦吗?
想到最后,她把视线频频投向宁寰,愈发确信被天道选中又被天道放过,纯属他祖上烧高香——这样一张脸要是一块一块地变黑,未免也太可惜了!
那么千润就选出了目前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个……你疼不疼?”
解辰一愣,接着朗声大笑:“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问一个魔族‘疼不疼’!实话告诉你吧,我只觉得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走上这条路,舍了□□妖胎,换得一身轻松!”
千润一点也笑不出来:“据我所知,许多妖类苦苦修炼,为的就是早日化成人形乃至登仙,这样才能彻底脱离浊冥地……”
“姑娘有句话说对了,凡事都有代价。”解辰笑得多粲然,周身的黑雾就有多浓重,“我不喜欢待在原地苦等,想要打动天道,第一个做出改变的人总得付出血和泪的代价。”
千润喃喃道:“莫非第一个入魔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第一个‘入魔’?姑娘觉得,本源的魔族并不存在?”解辰拨弄一下墨菊的枝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哪有天生的坏人呢?可是咱们这个寰宇已经存在太久太久了,日月轮转、朝代更替,现存的种族离根系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什么样子,端看后来人如何向他们的后来人述说。”
“那……入魔之后还有反悔的可能吗?”
解辰笑得更大声了。宁寰也不知道在羞赧什么,戳戳她的肩膀,不好意思地介绍道:“她叫映雪,平时有事没事就爱喝点。”
正说着,忽觉背上一阵酥麻,回头看时,是千润无意识地在那上面摸来摸去。
“机会难得,你要不要问点务实的?比如说,这样的复仇有意义吗?”宁寰像是被她摸来劲了,转过头来,语带挑衅,“如果只是想让陈和靖误食螃蟹,犯得着这样精心布局吗?”
“哎,别把我们说得那么算无遗策,时间还是浪费了不少的。”解辰嗅到一丝不客气,要么他被宁寰先入为主地指为主持公道者,要么他不理解混沌世的打杂宫女和太子不可一视同仁,当即打圆场道:“一开始的计划是我借着身形的便宜去玄鹤观破坏结界,可我到了最后一步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所以耽误到今天才动手。”
宁寰道:“这不怪你,都是因为有些人心肠歹毒,最坏的就是把一些‘典型’的鳏寡孤独收留在玄鹤观,还给那些惨死的所谓‘烈女’著书立传,解辰又倒霉,化了人形便学会了识字,不慎动了恻隐之心。”
“不不,我也是跟着净纯殿下在东市西市布施了这么些天,耳濡目染的,也染上了怜贫惜弱的毛病。”
被呛了声,宁寰也不接招,脸色一变,严肃道:“你留着陈和靖的命,我替汤虞国全国百姓感谢你;但你杀了他再破坏结界,那也是替天行道,无可厚非。”
解辰托着下巴笑了:“玩笑归玩笑,别把我一个魔族说得那么良善,归根结底还是我解除了目力限制,看到你们汤虞国的未来——实在是值得庆祝!”
“实在是值得庆祝。”宁寰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举起茶杯,和他同时敲了敲桌沿。
“我也够怪的,入魔之后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立场,除了满足私心,每天只等着三界一起完蛋。”以冷透的茶水润喉,解辰自嘲起来。
他看向窗外,把一个问句抛向天上:“成仙后也会变成这幅样子吗?那还是不成仙来得好。”
宁寰替清净天回答他:“你能想通这点,就比很多仙人要超凡脱俗了。”
解辰瞥一眼千润,向对面的人抱拳道:“还得感谢你最后剩的那滴—— ”
宁寰咳嗽一声,打断他:“也离不了你自己的开悟。”
“倒是你,你要一直做凡人吗?换做我,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留在俗世中作甚,早登极乐去得了。”
宁寰挠挠下巴,移开了视线:“登什么极乐,你就会拿我取笑,神仙多可怜啊,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可怜的千润听得云里雾里:“私心?他要满足什么私心?”
宁寰也不揪她的重点捕捉能力了,趁心情不错,慷慨解答:“蜃妖国主做缩头乌龟,解辰心里不服气,这个换字的诅咒,看似是垂髫小儿的恶作剧,但附上入魔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念力可就没这么简单了。想想这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天生不耐某种食物?这是天道在惩治他累世的贪念,贪念损害阳寿,可被损害的阳寿去了哪里?正是利用这点,在诅咒的作用下,每当有蟹肉不耐者误食螃蟹,为此产生大大小小的症状,都会把寿数上供给蜃妖一族、细大不捐;解辰入魔一天,这个针对全人类的诅咒便会存在一天,这样的复仇才算快慰,你说是也不是?”
原来还有这层深意,想来解辰也是一片赤诚,入了魔还惦记着族人,至于族人领不领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千润看宁寰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又是怒上心头,想到今晚就要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也顾不了情面,径直开骂:“你还敢得意,螃蟹精心里会怎么想?管好你的嘴,否则下次挨打可没人替你出头了。”
“是,我知道了。”宁寰欺软怕硬地咕哝一句,乖乖低头喝茶。
同为妖类,千润忍不住打听了那位国主被夺走秘术后的现状,解辰道:“蜃象之术存在不过上千年,躲在黄沙地,国主总有重新修得傍身技艺的一天。总归也是妖术,不如神族的貘术来得坚固持久……”
宁寰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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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整杯茶,拿眼瞪千润:“该问的都问完啦?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还想跑吗?要不是事出有因,你说,我什么时候乱打杀过人?”
解辰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分别停留了一下,忽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宁寰师兄,有件事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一下……”
知道什么,他这个非妖非魔的凡人时常像被什么上了身似的,也需要喝点符水驱驱魔?
“——这位映雪姑娘的身上,并不存在我族妖术的痕迹。”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千润奇道:“你是说蜃象的痕迹?那当然了,在你之前我一个蜃妖都没见过,它又怎会作用到我身上?”
她说得理所当然,却眼看着宁寰骤然变了脸色。
“……解辰,你保证所言非虚?”
“骗你干嘛?”直到这时,魔族青年的脸上才浮现出一般印象中的邪气,“我只知道又有乐子看咯。”
不等宁寰结束这段沉默,他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宁寰师兄,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改日再会!说是浊冥地——它还真在脚下!”
千润眼看着他在狂笑声中化作一阵黑烟,旋转着飞出窗外,像鱼归大海般遁入地下,一粒烟尘都未溅起。楼下,等待的轿夫、来往的行人皆是神色如常,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来过。
桌上只剩那盆墨菊。茶馆风水好,时而有欠债人在这里被乱拳打死,想养好这个品种的花,把它放在这里吸纳血腥气即可——随手把花赏给姗姗来迟的掌柜时,宁寰是这么说的。
千润目送他上轿,从侧面看,他眼中含着的那颗墨玉棋子好似被冥河的水浇灌过,会长出怎样的奇珍异宝不好说,以视线探去,只觉冰冷彻骨,让人禁不住地打着激灵往后撤。
————
昏晓交界时分,中秋大宴在清越的钟磬声中拉开帷幕。国王携手寿星端坐正殿,同最亲近的人一同欣赏乐舞,外院则坐满了宗室和功臣。
宴会的装饰颇费了一番功夫,禾姑姑又“因故外出”,贵人与贵礼的缝隙间百花争妍,温玉却缩在一旁形容枯槁。
千润垂首立在宁寰身后,旁观了一阵儿便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后在宴席之前还要自己摆一桌?此刻她头戴沉甸甸的凤冠,身着厚重的朝服,从开宴后约莫挨了一炷香功夫,一直不停歇地接受着来客的觐见和贺礼,宴席准备得再精心,吃不到自己嘴里也是形同虚设。
席上最为春风得意的还是国王,由梧山圣女南威劝着酒,三两杯下肚,已是红光满面。
王后对身边事视而不见,在往来宾客的间隙中得以喘息,以手抚摸着独子的寿礼——一盆盛放的墨菊。
如果不是他瞎编的,宁寰本不是独子。千润想起近二十年的气候记录,汤虞国地处西部,最大的优点便是温暖干燥、少有寒潮,再冷的冬天,又怎会冻死一个小王子?
眼前的宁寰正和哪位堂亲行酒令,千润莫名不敢多看他的后脑勺一眼,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天气上……
仿佛为了回应她,在这个月明星稀的晴朗夜晚,天边隐隐有闷雷滚过。
29.第二十九章
或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有谁利用可比肩入魔一瞬的念力作出了另外的诅咒,于是世间总有无端害怕天雷的人。千润一再劝自己不必大惊小怪,虽说仙人受刑必有雷鸣,但这并不代表每一声雷鸣背后都有仙人受刑。
解辰既已回到浊冥地,从此以下犯上挑衅清净天、搅乱三界秩序的恶行也有他的一份了,下次再见面,还能像今天这样坐下来谈话吗?
如果魔族战败,众首脑被俘虏,届时,云端的雷鸣声将更是连年不休——不对,那是古时候的事了。近来混沌世确信冬雷震震是不可能的,于是扰乱天罡的战犯基本都集中在夏季处理,按人头数多寡灵活调整策略,投入海狱是更为不扰人清静的选项。
无念用胳膊肘碰碰千润:“你在发什么呆?一会外面要放焰火,咱们先去抢个好位置?”
她拉着千润从其乐融融的正殿逃离,和叽叽喳喳的丫头婆子们一同挤在抄手廊中,只管伸长了脖子看天边,眼里满是不知忧虑为何物的盼望。
——却在千润再次走神前沉声一问:“太子还在生闷气吗?”
千润后背一僵,嗫嚅道:“他生闷气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因为你显然比我瞎,你是没发现,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自打回了宫,他看你的眼神都冷透了!”
这倒是发现了,只是实在懒得揣摩他的心思。千润默默守着规矩,没把他目睹旧友入魔的惨事拿出来说道,在无念探询的视线下东拉西扯一通:“头上的包还没消就跟我拿乔,一点不长记性。”
“行,你也是个胆大得没边的。”无念白她一眼,跟着小丫鬟们蹦蹦跳跳吵了一通“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放呀!”,眉头蓦地一皱,又把千润拉到一旁:“行什么行,我还是得说说你,你在乡下时父母肯定待你很好,不爱过这种苦日子我也晓得的,但你都到这个年纪了,该容人时总得容人,就算为了脖子上的脑袋着想,至少敷衍一下太子吧?你要不知道怎么敷衍,就看我平日是怎么做的。”
“……可我并不觉得你敷衍到位了。”
“哎,这项技艺的确有待打磨,但你的境况比我更紧迫,你是不知道,之前你天天忙自己的不跟太子玩,太子就生闷气,生了闷气还想拉上我一起气你,第一次见面不就那样,还记得吗?搞得我里外不是人,我也很憋屈啊!”
千润哪里看不出来,无奈道:“那下次你别配合他了。”
“是我想不配合就能不配合的吗?”无念瞄一眼正殿方向,恶声恶气地说:“感谢上苍,还好太子殿下不是个色中饿鬼,我们得救了……不对,只有我得救了。”
她的认知始终停留在浅表,千润也不便再提离开的事,一再强调:“你找到我的符纸了吗?”
“找到了,但我不觉得真出了事那些纸片能顶什么用。”
千润太阳穴突突地跳:“不不,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恳请你——再信任我一点呢?”
“你是想说,魔族打进来的时候,我得先学你把脸变黑……?”无念坚持不着调的作风,却是提出了非常合理的预言。
趁现在有时间,还能再教她一些自保之术。千润没有香火、没有正经庙宇,连张年画都没有,但好歹还有个仙印,将暗藏真名的口诀复述几遍,再用小伎俩模糊掉句读、以免被广泛传播,到了关键时刻,可与求助者天人感应,即便在睡梦中也能将仙力借予她。
无念囫囵吞枣地记住了,有了醉酒的恍惚:“这、这打油诗是什么意思?又是酒水又是火的……”
“别问那么多,你只消牢记在心,有需要时自会浮上眼前。”千润拍拍她的肩道:“你我萍水相逢一场,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本不该把你拖下水,趁事情闹大之前补救补救,也算是对得起良心了。”
无念只道她是惹了宁寰想跑路,几番劝说后收效甚微,便痛心疾首道:“你偏要做了这缩头乌龟,我也只好把傍身技艺传授给你了!
千润哪里知道,在无念的理解中,她自己的傍身技艺竟是:“钓鱼这事,光下钩子没用,也要舍得饵,饵也有讲究,既要投鱼所好,又不能贪多,鱼儿也不傻,给得太多一看就是陷阱,况且这给多给少也不是恒定的,池塘的鱼和江海的鱼个头都不一样、一年四季河水流速不一,如何恰如其分地诱使它们上钩,因时而动、因地制宜……”
正说到打窝的要点,一旁传来笑声和拍手欢呼声,是澄王在和小丫头们打趣,刚才迈着微醺的步伐拿树枝当剑乱舞了一通,路过的官员向他行了礼,都要转过身去皱半天眉头。
见他一派轻松,千润想起的却是陈和靖因病不能出席。这实在没道理,二人明面上并无冲突,她为什么要把澄王的得意归在陈和靖倒霉头上?
既然都想到了这里,她很难不想起神似澄王的他大侄儿——如今才知道那不顾陈和靖颜面的半颗头是替解辰削的——也不由自主地重新思考了宁寰是否适合做魔尊一事。
说起来,再探茶楼的经历给她带来了一些改观:出于公义助解辰复仇,对汤虞国不太好的未来能够平静接受,正说明宁寰年纪轻轻便有超脱混沌世的秩序感,是最合适不过的天道捍卫者,这可是千润这类在世上混了几百年的修行者大彻大悟后才有的境界啊!
然而,根据一些偏门医书的说法,千润担心的是,宁寰身上的诸多表现并非早慧的征兆,而是——如果相信她最初直觉的话——这个外表白璧无瑕、破绽无迹可寻的大高个儿,因历经……鱿鱼离身之痛,加上其他不明原因,在无人关注到的地方生出了畸变,即便解除眼力限制,也要了解他八成后才能发觉。
至于是留下来治好病虫害,还是丢下烂摊子逃之夭夭,趋利避害是本能,千润自然选择后者,况且她还记得自己的私心是有时限的,并不是出于对超出理解之事的恐惧哦……并不是。对嘛,有什么好怕的?做自己私心的逃兵又不会遭雷刑,顶多因为没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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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火而饱受良心的煎熬。
工匠搬着几个装有火药和奇石碎屑的大箱子走到空地上,人群又是一阵欢呼,看来客人祝寿的环节已结束了,待火花升天、国王向各位来宾说了祝酒词,宴席才算正式开始。
方才,千润在外院席间探到汤虞国命脉之外的气,结合那人的席位在礼仪制式上的说法,一下猜中他是苍梧国的使臣。送来了美人还不肯走,显然是要等到一个准信才肯离开,极有可能,国王会借“月华宫这块宝地”,在祝酒时正式宣布两国共享结界的决定。
王后也总算得以喘息,由宫人搀扶着去寝殿更衣,少时,温玉艰难挤入抄手廊的人群,压着嗓子唤声:“映雪,王后娘娘召见。”
无念已兴奋得忘了规矩,站在无忧无虑的立场上替映雪不乐意:“干什么呀,焰火还没看到呢!
这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哑炮吞没了,众人惊慌一阵儿,反应过来时又觉得泄气,待工匠上前调整好了,期待的絮语重返此地,仿佛从未被打断过。
千润则跟在温玉身后,穿越逐级冷清的重重回廊,进入尤为寒气沁衣的寝殿。
“见过娘娘。”忐忑之下,抢先认罪是比较不容易被揪小辫子的,“中午奴婢说那话只是一时意气,请娘娘恕罪,奴婢已想通了,今后保证不生出半点离开太子殿下的心思。”
陈旸羲却不是来追究这个的。
“可还记得我在病中对你说的话?”
她没有看千润,目光低低地垂着,并非失焦,而是慈爱地看着地上的蛇尾雪貂——蜷在小儿棉袄中正睡大觉,像是做了噩梦,后腿连蹬、蛇口嘶鸣。
此时提起上回的托孤是何意?千润紧张地退了小半步:“是,娘娘的话奴婢一直记在心头,今后服侍太子殿下,只有更勤勉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凤冠坠儿叮当作响,猝不及防地,千润的视线被陈旸羲攫住。
“先前你嫌藏书阁的日子太冷清,不想将来和故纸堆葬在一起,于是哭着来求我,我看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便把你调去了扶桑宫——”
的确,为了增强可信度,千润认为,小伎俩的前提必须夸张一些。
“现在想想,你求我的时候,焱儿那边还没传回返乡的消息。”说着,陈旸羲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纸——为什么汤虞国的人都喜欢把重要的纸藏在枕头底下?千润也算是入乡随俗吗?“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是哪里打动了他,便拿着你的八字去给先生算了……”
自然,千润的生辰也是瞎编的,还没来得及对好时辰,比宁寰大了一岁。如果王后这时才想起来讲究“女大一、不作妻”的约定俗成,千润多少还能糊弄过去。
可眼见着陈旸羲的神色在疲惫中绽出光彩,她要说的是:“我才知道,原来你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焱儿的!”
“咻——砰!”
金红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是期盼已久的烟花升天了。
30.第三十章
宁寰曾没头没脑地抱怨过他娘“时时刻刻都在发疯”,千润一如既往地认为他不识好歹:那也是为了你才发疯的!
照理说,回避沼泽的本能早已取代了对未来的好奇,仿佛存在着某种无法突破的上限,知道得越多,她越没底气继续过问凡人的生死。然而在此时,因并未直呼真名而方向不明确的一句期待,却化作看不见的枷锁,牢牢套到了千润身上。
排异感很强烈,头脑却不受控地想起口头上应下的“查证”,同时还不能被王后知道真相,想要抵抗时,身体已经开始做出最小限度的服从了。
“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吉星高照,自能逢凶化吉,可是万一……万一中的万一,有人想要他的命,娘娘觉得会是定远侯还是澄王?”
毕竟是假的打杂丫鬟,承了期待,千润略过一套费时费力的自谦和事先声明,恰好正中陈旸羲下怀——跟着畸变的是,她既没有责怪低位者的揣测,又不觉得有人要她儿子的命是件稀罕事,嫌时间不够用似地照直提要求:
“一帮大男人,不是争这个就是争那个,真要问起来,本宫只能说,我也没有确切的答案。我担心的是,焱儿什么也不做,也会被卷入这些没必要的纷争,届时不死也得脱层皮,你是上苍派来的使者,既已答应了我,从此无须自我约束,动用你的见地时刻警醒着,总好过让他一人孤立无援。”
千润用眉头把戒备心夹醒了——谁答应她了?陈旸羲拿根本不存在的八字要挟上天那是她的事,一个域外来客凭什么非得听她的?
到底在汤虞国多待了十余年,千润本想从她口中探得消息带给宁寰,作为仙家……最后的最后的仁慈,余下的就让他自求多福了,可陈旸羲非但对眼前的危险一无所知,看来还满腹悲观,甚至不关心王位落在谁头上,“让他保住性命就行”,她是这么说的。
千润很想告诉她,这点她倒可以放心,宁寰可是被凌迟了之后还能活着回来的神人啊……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无量峰的幻术,还是蜃象的保护?那时候他就认识解辰了吗?……
很快,这个问题再次落入墨池中消散了,心中只剩甩开枷锁的念头,可陈旸羲还要重重加码,像古时候的巫觋低低对她吟唱着:
“你答应我下来辅佐他,从此再也不能离开他……”
“那我呢?把他的事变成我的事,我的事就不管了吗?”
千润不确定这句话有没有说出口。陈旸羲闭了闭眼,安然道:“这样我才能放心地离开。”
“——我活这一世,不愧对天地、不愧对家族、不愧对陛下。”她接着说,“最对不起的人,便是焱儿……”
“此话怎讲?”混着气愤的好奇心再次控制了千润的嘴巴,“昨晚殿下说他本来有个弟弟,该不会和这件事有关吧?”
陈旸羲睁开眼,笑道:“是啊,也该让你知道知道了。”
“请吧。”见她自己愿意坦诚,千润便收回了小伎俩。
“你知道结界的法阵在玄鹤观吧?”屏退众人,陈旸羲示意千润自己拣块地方坐下,“大凡法阵,总有阵眼,那玄鹤观本是为敛财而建,吸引附近的修道人前来拜山——这我不想瞒你。想也知道,阵眼怎么可能放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
原来法阵和阵眼是分开放置的,千润知道混世中早有此类术法,听她这么说倒也不奇怪,可是和二王子的议题一并出现,叫她有点后颈发凉。
“娘娘的意思是,那位小殿下就是阵眼?”
“不完全是。自打祭了那结界,定远侯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简化法阵……直到今天禾穗招供后我才知道,也不知是出于不忍心还是怕麻烦,我怀垚儿的时候,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陈旸羲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对镜拆下了凤冠,丢在地上任它滚了好几圈,蛇尾貂墨斗听得动静醒来,一看身边待着的是面生的千润,吓得“吱吱”大叫着钻进了床帘后面。
“……在胎中注了妖血,说是熬过头三年,长大后与常人无异。垚儿自幼多病,我还当是气虚早产,拖累了他的身子。”
她慢悠悠地陈述着,眼中无悲无喜:“我哪里知道热病是妖血在折磨他,有异族血脉混在身上,大人都未必承受得了,何况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有了这阵眼,他们就用不着连年出师讨伐妖族,承受良心的折磨……或者军饷的亏空了吧,他们更在乎这个。
“垚儿从出生起就是个药罐子,在这样的折磨下好容易长起来,焱儿十岁那年,我和定远侯回弥罗国探亲,陛下有了新欢,无暇顾及他兄弟俩。听弟弟哭闹不止,焱儿知道他发了热病不堪折磨,就带他去河中浸水……他不知道平日给垚儿准备的冷浴都是太医精心调配好的,那还是三九天,他自己也陪着泡在水中,谁知、谁知……”
陈旸羲再也说不下去,眼眶憋得通红,然而却像全身的水份都被榨干了般,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他也是听了新夫人的指使才那样做的,陛下那些日子也不好过,朝中一半的官员都受了牵连,我也是……失心疯了,痛恨世道、恨不得随垚儿一起去了,到底也只有胆子责打焱儿、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一直逼着他离家才醒悟过来……”
千润听得心里难受,理智又告诉她这样的悲剧在混沌世中并不鲜见,涉及法阵,她最想知道的是——
“那现在的阵眼在哪?”
陈旸羲平复了心情,苦笑一下,并不正面回答她:“垚儿走后,他们无计可施,只好重走老路,正好过了几年仙魔大战开始了,法阵经年累月的又总有磨损,维持它需要的妖血只会更多。无力还手的小部族都‘用完’了,不得已之下,定远侯得罪了不少有军队制式的大部族,时间长了,妖族便联起手来向汤虞国讨说法,而不在结界庇佑下的,又只有一个人……”
千润明白过来:“是这件事导致殿下三年前遭到了袭击?”
也不知宁寰“以为自己要死了”是因为这次袭击还是竹林中的内鬼暗卫——可是照息言的说法,宁寰“死而复生”时身上的伤痊愈了,王后却看他“伤得下不来床”,这又是什么情况?
更奇怪的是,姬氏一族被结界折磨得家破人亡,付出的代价却和结果不匹配:最该被排除在外的魔族解辰,即便有宁寰的帮助,又是怎么轻轻松松混进来,还能和他们坐着聊天的呢?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陈旸羲提起一口气,把耳坠摘下来,“阵眼通常不知道自己是阵眼。等她知道,生命也该走到尽头了。”
千润有种不祥的预感,起身道:“王后娘娘?”
陈旸羲的眼神这时才失焦,喃喃道:“就当是向万千被夺取性命的妖类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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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换上威严的语调吩咐千润:“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今天的寿宴宾主尽欢,怎好扫了他们的兴致?”
千润也想起来命格的说法,最早也得等这个月过完才会迎来她“生命的尽头”。正好陈旸羲看向她身后,露出笑容:“那个亮光是焱儿来了?看,才离席这么一会儿就来寻你了,去吧去吧。”
“是,娘娘保重,奴婢这就告退了……”
千润心情复杂,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寝殿,见温玉端着泡了花瓣的水盆走进去才稍感放心。
一抬头,宁寰的头一句话便是冷言冷语:“看见没,我们混沌世最大的约定俗成便是选死人不选活人。”
“什么意思,谁选死人了?”千润也忘了无念的忧心,和往常一样自然地跟他搭话。
“她说要赎罪,可她早就知道我们的结界离不开妖血,今天从禾姑姑那里得知了宝贝儿子是怎么没的,这才开始要死要活。”宁寰把灯笼转交到她手上,语气里尽是事不关己,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千润不悦道:“怎么说话呢?那是你娘,又不是陌生人!”
想想又不对:“你刚才一直在外面偷听?”
宁寰懒得撒谎:“要是我不点灯,她就要拿你的头发擦眼泪了信不信?”
“她才没……这不是重点,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只有不在宁寰身边时,千润才能忆起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是关键,然而,就像梦中永远无法把收信人的名字写清楚,宁寰一开口,她就又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是的,只要她这个阵眼离世,妖血储备不足,结界和汤虞国就一起完了。”
千润记得她本来想问的不是这件事,可这个明确的答案也是攸关生死,她抓住宁寰的袖子道:“所以你打算袖手旁观?”
“没有那么快的。”宁寰抽出袖子,用旁观者的立场道:“下一个阵眼早选好了,你以为我父王都那把年纪了,还能对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见色起意?”
“梧山圣女?”千润扶额,“人家也真够倒霉的。”
“嫁来汤虞国的女人都倒霉。你还记得我有颗牙歪了吗?能让后代长出歪牙的,我母后本是弥罗国最受宠的公主,又怎会看上这种人?”
灯笼里的烛火即将燃尽,宁寰的声音愈发漠然:“弥罗国的老国王要选婿,给前来寻求秘术的各国王孙公子大开方便之门,正好我父王又想要秘术,又没人肯嫁他,年轻时色心、贪心、歹心齐头并进,母后不得已怀上了我,往后要不是日日欺骗自己是真的爱慕我父王,或者掐着我的脖子否定我出生了这回事,她时时刻刻都会发疯。”
最后一个金鱼形状的焰火在空中渐渐消散,宁寰驻足,看着冷寂的天空道:“可我的记忆篡改不了,无法配合他们自己骗自己。终于,她亲口选择了跟我弟弟走,而不是留在世上多陪我几年,我也只好笑着送她离开了。”
此话说得沉痛,他却又轻声笑开:“但她在黄泉路上肯定找不到我弟弟,因为我弟刚离魂就被各路妖魔撕扯开,现已是和疫鬼一样为祸人间的小儿鬼了——哎?解辰不同意你说本源的魔族不存在,现在想想,那个法阵本就邪祟,阵眼更是邪祟的核心,汤虞国的二王子出生即为阵眼,死后堕入魔道就跟回家一样便利,此举非是‘入魔’,是为‘魔化’。”
31.第三十一章
站在悲剧中心的英雄,通常不会觉得背上痒痒。
宁寰不得不抽离出来,反手捉住那只上下抚摸的猴爪:“你还有别的招吗?”
千润收回手:“那给你唱个歌?”
“大过节的,别唱了。你拨浪鼓呢?”
“好像在你枕头底下?”
“趁早给我扔了。”
有了这段插曲,宁寰的脸色仍然冰寒得像是刚从万年冻土层下挖出来似的,为了化开它,千润想了想,跳上花圃边沿同他平视,两只手都伸出来抱住他的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搓,手法像在搓一颗红粉大毛桃。山里有的是天生载不住毛桃的猴子,它们既不想浑身起疹子,又舍不得毛桃的甜蜜,每每把毛桃上的毛搓干净、搓得稀巴烂了才肯入口。
千润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夺走他的头发再吃掉头,起初是对“哄我开心”这项工作进行推陈出新,后又觉得把冷笑声搓得断断续续很有意思,宁寰又配合地不肯停止冷笑,为了持续发出冷笑,嘴角如摇鼓叫猫的丝线一下一下扯着,这样的场面让她觉得,错过了一场好焰火也不算特别可惜。
看着在自己的蹂躏下变得乱七八糟的五官,千润说:“你活这么大也挺不容易的。”
宁寰在乱中露出鼻头换了一口气,还丢给她一个“这还用你说”的白眼。
千润住了手,虚虚捧着这颗聪明脑袋道:“我问你,要是王后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死不了。”宁寰事不关己的语调被搓出了气喘,目前还没停止,“反正你会再救她一次。”
“‘再’?我什么时候……”
宁寰不想跟她掰扯,退出她的“作法”范围,顶着一头乱发说:“你不救也没关系,天道要这样运行,谁都无法逆转。”
千润本想问结界崩毁后他有没有办法保全性命,萍水相逢、在他们身上花了时间,这都使人变得重要,她也搞不懂为什么——可实在受不了他一再漠视家人,一叉腰,教训起来:“我同情你的遭遇,但这不是王后一人造成的,再说她后来也努力补偿过你了,以后不可以再像这样揣测自己的母亲,听到了吗?她的苦岂是你能体会的?”
宁寰阴恻恻地瞄她一眼:“难道你能体会?”
正在流血的千润偏要说:“我当然能!你没听过那些故事吗,坏孩子改好了都有光明的未来,可打从一开始就狼心狗肺的,通常都没好下场。”
“哦,说了半天还是在担心我。”脸上的寒气差不多散干净了,宁寰回到花圃边,身子一佝,重新把头伸到千润手心里,还蹭了蹭。
千润受用地仙人抚顶,像赐福一样对他说:“不用担心,你在俗世中的坎坷已经渡得差不多了,将来定会一帆风顺,再也没有苦难,只剩风平浪静。”
这话可不是哄他的,事实上,不扭转命途强逼他入魔,宁寰本人的命格轨迹也该是这样,天道看似无常,对每个人却都很公平,早年命途多舛的,晚运通常都还不错,除非他主动晚节不保……可眼看着汤虞国就要被人一锅端了,本就风雨飘摇的生活很快就会掀起惊涛骇浪,千润有点好奇,接下来究竟是怎么个风平浪静法?
正巧宁寰也和她好奇到一起去了:“怎么个风平浪静法啊?今后再有人欺负我,你二话不说上去就打扁他吗?”
“哈哈,可能吧。”
千润心虚地想着,平日里她就事论事,等要走了才会什么都一口应下,不是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说一两句动听的,也让她的良心好受一些。
这时她也犹豫起来,要不要把那个口诀告诉第二个人呢?想想还是算了,仙力借用可不是靠批发的,况且看无念的意思,大祸临头也不会轻易离开汤虞国,一山不容二虎,如今一虎走了,要是宁寰愿意珍惜眼前人,无念肯定知恩图报,临了也不会抛下他自己跑路——要是他不知珍惜就算了,半神总有半人不知道的办法,未必不会反对无念不利,公平起见,三界中只有无念一人知道的口诀在这时就能发挥作用了。
在这阵只剩搓头声的寂静中,宁寰会错了意,向千润解释了她根本没想到的疑点:“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在胎儿身上注妖血,就能把他变成稳住结界的阵眼?原因很简单,昨晚我提到过……这次提过吗?不管了,就是说,妖族的血,是轮回之血。”
“你不是说他生来就是堕魔的好苗子吗?我还以为是他合二为一才容易魔化的……”
“我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为了表示这句话的重要性,宁寰顶着一头比刚才还乱的头发板板正正站直了身子:“你一直贬低轮回,鼓吹你那‘轩辕’,殊不知轮回的过程中,也会产生巨大的能量。”
“呃,太子殿下我问你个问题……你是那种吵架输了之后辗转反侧一整晚,第二天鸡一叫就翻墙到对方家里,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说到服气才会罢休的人吗?”
宁寰一点也没被羞辱到,似笑非笑地反唇相讥:“你以为你不是吗?”
千润还要呛他两句,夜间无风,放在一旁的灯笼却忽地熄灭了。
看到灯笼上描绘的朱槿花,她脱口而出:“近来殿下常在夜里出门?”
宁寰挠挠头:“为什么不是扶桑宫的别人常出门呢?”
千润把两瓣唇掖入口中,牙齿紧紧压在上面,免得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尤其是不该知道的。她一直有个猜想,“修道者不能当街打架”的准确说法是:不要在汤虞国的结界下施展仙法,一旦被探到,后果将不堪设想。若非如此,宁寰夜间出门用光咒照明,不是更不容易留下痕迹吗?
现在想想,陈和靖彩衣娱亲,不,血头娱亲的蜃象是妖术,宁寰生病了要自己开药,平日拾掇东西偷懒,用的也多是混沌世的符术,说明在这个国度施展仙法是不受欢迎的,因为极有可能给妖血祭成的浑浊穹隆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么千润遁地时,可以说是立时就被掌管法阵的人发现了。
自伪装脱落一事被宁寰明知故昧,她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要离开的,只在最后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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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事到如今,宁寰还在配合她演什么?
甚而持续用最虚弱的招式辩驳着:“我有哪天晚上不是一觉睡到大天明的吗?你说!”
千润也只在昨晚熬过一整夜,通常睡着后就人事不省了。远处有亮光闪了闪,她抢先扯开话题:“咦,殿下,你有白头发?”
“不可能。”
此处光线微弱,也没有镜子,可宁寰的否决就是如此笃定:“等你头发全白了,我都不可能长出白头发。”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镜仙也曾念叨过,出生在混沌世,不靠欺骗自己一点什么是活不下去的。可是千润又在等什么呢?她有种隐隐的不安,好像有件事情没发生,她就不能放心地走。
于是嘈杂从正殿方向传来。在有人赶来通报之前,宁寰迅速整理好仪容,回到热闹的人境,原来是他的寿礼出了问题。
那盆墨菊,从顶部花心畸生出一束黑色荆棘,不偏不倚地缠住了梧山圣女的脚踝,并蠕动着勒紧。美人瘫坐在地,脸色苍白,国王禁不住替她大叫半句,后由宫人继承。宁寰上前接过一把颤抖的金蛟剪,三两下救出了圣女,丢下剪刀净了手,又去安抚他的父王。
无念和千润则上前搀起圣女,替她把碎掉的荆棘踢开。无念也忘了前番向她讨教的计划,一见有鲜血浸出鞋袜,忙不迭地又去叫太医。
“好好一盆花,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千润喃喃地问。
圣女咬着下唇直摇头。她的贴身侍女抱怨道:“也不知道净纯殿下怎么养的这盆花,在场那么多人,竟直奔着我们圣女而来了!”
千润先是好笑:她在跟扶桑宫的人暗示是太子在捣鬼?
马上发觉不对:干嘛这么想,这又不是自己真正的立场!
澄王醉醺醺地靠在柱子上,忽然一激灵醒来,指着花盆上裂开的一道缝大叫:“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国王回过神来,命人连根拔起那株墨菊,再烧毁它的根系。宁寰见状,把指甲壳放在口中咬了两下,无奈道:“哎你们——唉,烧吧烧吧,父王有令,本宫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是在心疼自己的花。倒霉的宫人拔出花、带出土,一看花盆中有什么,惊叫着跌坐在地。
这株墨菊下面,原来一直埋着颗完完整整的人头,豹头苍白、环眼紧闭,正是多日不见的宁宥。
等等,没那么简单!千润拨开宫人上前查看,见那冲天的颧骨不像是宁宥脸上原生的,再一看,这颗人头由两半不同的碎脸拼合在一起,下半张脸口中含着半截荆棘,几只蛊虫的尸体卡在孔洞,已把周围的皮肤浸成鲜紫色,饶是如此,也能看出下巴和嘴唇的形状——不是息危又是谁?
看到这幅诡异的画面,就连活了几百上千岁的仙人也目瞪口呆。宁寰凑过来,拿一块藕色帕子“咕”地给千润捂住鼻子,还嗟叹着感慨:“人都死了还这么俗不可耐,本来你也用不着看这种脏东西,简直浪费我的一番心意——没办法,谁叫息危师弟想家了呢!”
32.第三十二章
“还怒视我?”宁寰手指一勾掀起帕子一角,又在那一角按了按,把千润的双眼也遮住了:“你不会在替他们两个——呸,他们‘一个’觉得惋惜吧?不要紧,我这不是让他们死得其所了嘛,作为花肥还真不赖,就是有点招苍蝇,费我不少灭虫药。”
澄王酒醒了,惊得话都说不通顺:“这、这……焱儿,他们究竟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下了如此狠手……”
他只是点对点地发问,宁寰却转身向殿外,一字一顿高声道:“王叔这是要在母后的寿宴上公开审我?可以啊,在场都是贵客,温玉嬷嬷,快把月华宫的大门关起来,一个也不准放走,这样才好让外国使者看清汤虞国太子血腥残酷的真面目,以此证明我不堪大用!”
话说得掷地有声,细听尽是耍无赖。苍梧国使臣正凑在门边看热闹,闻言怎能不沁出冷汗、急忙摘出自己:“净纯殿下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且听他怎么说吧!”
宁寰手掌旋转发力,把一整块手帕按在千润脸上,背着手踱步到殿中央,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使者有所不知,这是子母蛊的天然蛊笼,极为难得,我本想借月华宫这块宝地炼它个七七四十九天,父王却偏要把南威夫人带到母后的寿宴上来,引得蛊虫寄主思乡情切,可惜呀,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千润想,他一口咬死息危思乡,若圣女今天不在场,遭殃的必定那个是使臣,无论如何,这盆提前准备好的墨菊一定会在寿宴当日生出荆棘,在众目睽睽下缠住谁的脚踝——据此推断,宁寰想在哪些事上捣鬼不言而喻。
那么鼓舞他这么做的,究竟是和茶馆中的百姓一样、对失去平静生活的担忧呢,还是怕结界的破绽在两国建交时终究漏了馅,这出戏就彻底唱不下去了?
姬宽没责怪好侄儿方才的无礼,或者已经失去了责怪的机会,用眼神指示下人收拾了烂摊子,哈哈笑着一把揽住使臣,亲自上阵安抚其余宾客。宁寰看起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回头看向父亲,姬定却已经选好了更需要安抚的人,两只大手正摩挲着南威圣女的攥紧的拳头,完全把它当成一颗水蜜桃,上面还没有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毛。
宁寰的家人们似乎总有办法轻巧地一跃,跃过更可怕的真相、跃回自己的事情里去。然而,揭下用以回击“怒视”的手帕时,作为外人的千润嗅到了不合时宜的气息。
像解辰那样由妖变魔的气息总是很难识别,换做由人变魔的情况,念力、气味的引人注目程度,说不定都能更上一个层级。
若非如此,身无仙印的凡人又怎能察觉到这一点?只见人群当中走出一名道士,多半是澄王的门客,难得有些真本事在身,大喝一声:“陛下小心!”,指捻黄符,一道金光飞向宝椅方向,变成光罩护住了国王。
几个小厮惊呼一声,手中花盆豁然崩裂,从中喷出一道游龙般的黑烟,电掣星驰地蹿上屋顶、绕过房梁、飞向殿外,又像酷暑天浇花的水柱,砸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
说到这里,有个题外话:为什么现如今标识魔族的是黑烟呢?早年,玄青还是昊天之色,不知何时开始有了新的约定俗成,当混沌世的人们都默认了这份相关性,仙人才逐渐习惯了魔族与黑色不可分割。
——这是刚在解辰那里看到的、“魔”的遁地方式。不借助外力,死物不能即时入魔,这也就意味着,直到被人们发现时,息危和宁宥“他们一个”还是活着的。
千润本人却还没太习惯这种场面,穿越混乱的人群,她看向真正的始作俑者,眼里燃烧着的已不能称之为怒火,若有实体,早已顺着地毯引燃了宁寰,顷刻间就能把他炼化成一颗黑心的舍利。
既然荆棘在计划内,所谓子母蛊必然也是故意露出来让人看到的。当身边人都吓得四散而逃时,宁寰却在拍手称快,即便领子被揪住,面上也是笑意不减:“哟,眼珠子都要瞪到眼眶外面了,怎么,不觉得很精彩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正巧无念带着太医回来,一见这场面,骇得双双跪下。
千润的一对拳头,合则为岩石,分则为铁板,宁寰木然把头偏在一旁,嘴角立竿见影地高高肿起,和头顶上搓了半天都盘不下去的肿块相映成趣。
侍卫们反应过来,正欲冲上前,被他抬手制止。宁寰把脸转回来,直勾勾看着千润,要质疑的却不是“你敢打我?” 而是:“你确定?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越说越起劲,最后嚷嚷起来:“我爹还在这呢!”
千润的意见是:你爹?我管他去死!一个活到四五十岁都没点别的爱好、除了坚持强抢民女的小屁孩,若把柱子比国王,前者更像栋梁,后者才是摆设,她那点骨头里面挑鸡蛋的好感早没了,只怕温玉疲累,关门的手脚不够麻利!
气势是有了,可她还没想好从何骂起,喘着气,身体剧烈起伏,于是又被宁寰抓住机会抢白了几句:“我王叔也在看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有没有把我汤虞国最尊贵的两位大人放在眼里?况且你有什么好气的,我做错什么了你倒是说啊!他们在山上百般折磨我,逼得我不得不离开师门逃回老家,结果还是摆脱不掉这群恶鬼!你说,我要是再不十倍百倍地还手,今后还活得下去吗?这里是我家,我本来就可以横着走,现在你是要定新规矩吗?只准拆东墙补西墙,不准东墙报复回来?”
说到后面,语气却逐渐恢复冷静,还带了故意挑衅的意味。
“这他爹的是你娘的寿礼!”骂人不带父母相当于没骂,千润忍无可忍地暴喝:“难道你那东墙是王后拆的吗?你在阖家团圆的寿宴上闹出这等事,叫你母后怎么抬头做人?
宁寰身上有诸多问题,像血腥手段残害同类这种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以千润选择优先批评寻常人注意不到的。
他也不辩解“我又不是故意的”,抓着字眼反问:“你关心的是寿星,那就别只问责我一人!你看在场有一个人把贺寿当回事吗?不过是借这块宝地,炫耀国力的、炫耀恩宠的、拉拢邻国的……耍剑的,一个个都在给自己搭戏台罢了,凭什么就我不能?”
千润用几乎能拧断一个小孩脖子的力道揪紧衣领:“你自然不能,因为你是她还在世的唯一一个血亲!”
宁寰不为所动,吊儿郎当地翻翻眼睛:“嘁,漂亮话谁不会说?问题是你的立场没一个跟我重合的,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如果你觉得我是你的管教对象、什么事都必须听你的,那我偏不认这个身份,你、你也不能不原谅我。”
千润双眼眯起——说得头头是道,还挪用她的观点,怎么说到最后声音直发虚呢?
“好啊。”察觉到服软的意思,她便松开衣领背过身去,掩饰了脸上闪过的一丝悔意。并不是为打人后悔,她只是在反思自己的冲动,何必呢?都决定要走了,宁寰确实不归她管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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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上房揭瓦、放火烧山,又关她什么事?哦,这么一说,唯一有胆子给他一耳光的都要走了,他的余生不是风平浪静又是什么?
可不知怎地,千润总有一种感觉:这一耳光正是现下的宁寰最需要的。多奇怪啊,明明什么都不缺,在老家有的是为非作歹却免于受罚的机会,此情此景,他最需要的居然是一记耳光?是因为这样才好把心里话宣泄出来吗?那还真是够刁钻的……近墨者黑,能理解他想法的自己不也挺刁钻的吗?
为了回避这份异常,千润抬高声音,叫住澄王的门客:“这位道长请留步!”
她指了指屋顶,替在场的所有人发问:“结界到底怎么了?”
人都打了,打杂丫鬟也演不下去了,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法度?汤虞国的王室应该集体感谢她愿意留下一点颜面,抓住一个不相干人士询问这种敏感话题。
为了寿宴,她换上了一身华服,身上的流苏只比舞者少一半,于是被宁寰轻易地揪住一根扯回来:“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千润还是不想回头看他,把众人藏在心中的隐忧搜集在一起——尤其是苍梧国使臣,意识到那黑雾代表什么时,频频用带着恼火的目光瞥向宝椅周围的金光——一股脑倒出来:“我不是为自己问的。受邀参加寿宴的可都是股肱之臣,事关汤虞国命脉,请道长把真相告知大家。”
得了澄王首肯,那道士躬身道:“映雪姑娘可是想问子母蛊笼为何能在结界之下入魔?结界主要抵御魔族由外侵入,若是内部生变,也能及时排除,刚才那一幕就是发现魔族即刻排吐,否则那带了怨念的黑烟怎会不留在此处作乱一番?诸位大可放心。”
这勉强可以圆回刚才的事,那解辰又怎么解释?他分明是有事隐瞒。千润思考着要不要把复仇的事也抖出来,作为仙家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的仁慈,提醒无辜的人们“玄鹤观欺上瞒下,结界不中用了,倒霉蛋们各自逃命去吧!”
但……倘若天道就是要运行到这里呢?
想要及时脱身,她可不能再冲动了,死死忍住恻隐之心,强迫自己换了个问题:“据传浊冥地魔气泄露日益加剧,以结界现下的状态,当真可以抵挡住?”
“我来回答你。”宁寰两步跨到她面前,岂止是回话的道士、疑惑的宾客,连光线也一并遮住了:“那个‘据传’才是假的,说什么魔气泄露,鬼才信,你也知道魔族想从混沌世下去多容易,可上来的通道就只有那么几个,打仗都顾不过来,谁还有闲心分出专人把邪恶黑烟送到混沌世来?如果说这是交战产生的地缝导致的,二十多年前,西洲这一代的地震更为频繁,那时候怎么没有魔气泄露的传言?”
他转向殿外,朗声呼告:“请各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下次再有人说什么‘寡人放弃救治,并非不心疼亲生骨肉,都是为了防止魔气泄露’这类鬼话,那都是骗你们的。”
千润额头一凉,回头看向光罩——里面哪还有人在?
更诡异的是,她居然再一次理解了宁寰的思路:无非又是用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毫无意外地,在向她告状。
可那又怎样?总不能把他的父母长辈按在地上拿鸡毛掸子抽几抽吧?光是想想那画面都觉得荒诞。
都闹到这步田地了,千润也不是顾及谁的颜面,她只怕又让宁寰感觉到了某种肯定,趁她睡着时提着灯笼跑出去,把血亲的头颅割下来种到花盆里。
33.第三十三章
目睹超乎常识的血腥场面,是人都会厌恶、回避、想方设法预防再次发生,谁会觉得畅快和兴奋啊?反正不是千润,所以千润觉得自己做得对。
她之所以坚持站在这里,是因为琅嬛只对她开放一小半,而未被记载成文字的真相毫无保留地陈列在此,临走前,她必须把最基本的事弄清楚:“合二为一致使魔化的条件究竟是什么?不只是异族间互相依存这么简单吧?我在问这位道长,太子你不要插嘴。”
千润只是不擅长精微的术法,常用的傍身小伎俩还是信手拈来的,事到如今也不怕当众施展,法阵的维护者爱发现不发现吧。被推到一旁的宁寰乖乖闭上嘴,那道士则应声回话:“说来也怪,若说子母蛊的炼化尚对蛊笼的组成部分有些要求,借这种手段入魔就更简单了,几乎只需嵌合互相排斥的两种实体,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越是水火不相容的,越容易沆瀣一气,嵌合后本质发生了改变,又无法归类成新的种族,除了浊冥地,哪还有容身之所?”
“相互排斥……”千润低低重复了一遍,“只有从头至尾无一处不互斥的才可以吗?”
“非也,只要有一丝丝相斥就能成,反倒是识别为‘同类’的条件更加苛刻。”
“同类互相嵌合会怎样?”
“弱者会被强者吞并。”
千润顿觉心惊,沉吟片刻,在袖中结印撤去仙法,在场人从浑浑噩噩中恢复过来,只剩宁寰还在叹气:“水木丰茂、火土相生,说白了还不是弱者变成强者的养料……”
他上前扶起无念和白跑一趟的太医:“起来吧,今时不同以往,当年阖宫的太医全都被请走了,今天还有你这条漏网之鱼,真有意思——可以了吗?”
澄王也不知何时回到了席上,抄起酒杯,稀里糊涂地接腔:“可以什么?”
宁寰冲他笑笑,旋身迈步,施施然走向空出来的宝椅,抖一抖衣摆坐下去:“你们都看到了,映雪看似醉酒失德,实为本性毕露,成天玩忽职守、以下犯上、错勘贤愚、是非不分,还胆敢扰人清梦!来人啊,把她拖下去!”
立时,千润被阔别几日、手劲不减的暗卫们按住,押出了清辉门。
无念缩在柱后,大有兔死狐悲之感,她听得出太子虽夹带了一些真心话,但本意是想把映雪抹黑成一个疯女人,听令者就算不同意他的说法,也要给他身下的宝椅两份薄面。
澄王和太子都各归各位,说明宴会还要继续下去,他们不仅又开了几十坛酒,还把乐坊的人叫回来助兴。无念曾在家乡看过一种名叫“骷髅幻戏”的表演,再看眼前场景,只觉得人们与木偶匠操控的提线骷髅并无二致。
就这样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直到寝殿侍女踩着天边的雷声跌跌撞撞闯进来,满面悲戚地附在太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宁寰不为所动地调笑着:“最后一个跟她待在一块的不是温玉吗——哎,这么一说,你不也……”
那侍女急切地辩解了几句什么,宁寰眼珠子一转:“映雪?映雪就更不可能了,当时这里的人都亲眼看到她是怎么维护王后的,急起来居然连我都打,说明她是王后派来盯梢我的眼线,那几筐雪梨不是你交到她手上的吗?像这种愚忠的东西,怎可能反过来谋害了自己的主子?”
————
出了清辉门,千润本以为有机会见识见识汤虞国的天牢长什么样,又发现路线有点眼熟,原来是往扶桑宫方向去的。
这样也好,干脆就在宁寰的私牢中结束这段旅程吧,省得她还真要当街大变活人。既然来这一趟没留下任何功绩,很快,她就会像鱼归大海般消散在人们的记忆里,一丝波澜都不会带走。
扶桑宫地牢离地面并不远,可以听到原本只是间或滚过的闷雷,忽地炸开一声巨响,气势千钧、撼天动地。千润这时刚决定抛下正在流血、叫她烦不胜烦的肉身,任其化为一抔药土,仅以仙身从建木返回千药园,休息了一阵,正在祭起一个冗长又复杂的离魂诀,被这声巨雷吓得精魄不聚、法相尽散,不由得暗骂一声,心头漫过一阵不祥。
可是,还有什么比月华宫的那出闹剧更不祥呢?
那道天雷带来的不是骤雨,竟是循环往复的低吟,近得像是有巫师贴着千润的耳朵说话似的,细听之下,那是陈旸羲的声音,语气中听不出残存的神智,恍若她驱动着一丝意念重复破碎的词句:“不可归去,不可归去,你保证过、你保证过……”
千润后背一凉,登时辨认出来——这根本不是请神的颂词,而是诅咒!
好你个陈旸羲,竟趁人不备下此黑手,得亏千润是仙人,不然可就着了她的道了!
千润定了定神,再次凝聚光球于眉间。通常而言,无论凡人用了什么邪法,没有实际力量做基底的诅咒都空有架子、毫无效用,只消用仙印光华一照,顷刻便能消散,可千润一遍遍地调用体内仙印,冷汗都顺着鼻子滚滚而下,耳畔不祥的低吟声却仍是无法甩脱。
她只当是身疲体虚,使不出全部实力,索性熄了光球,尝试用意念和那诅咒对话:“我保证了什么?如你所愿,‘被上天派来拯救’你的宝贝儿子?那你倒是先说说我能拯救他什么呀?对同门师弟手段如此残忍,你也看到他有多无可救药了,可是说来蹊跷,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在混沌世生存下去,你比他多活了几十年,不会还没想通这个道理吧?”
陈旸羲的诅咒顿了顿,竟真的回话了:“你不是母亲,你不明白……”
千润简直想撕破脸皮骂她一句白眼狼,又想起她命途多舛,到底换回了劝诫的口气:“你辛苦生下的孩子,你自然当个宝,可是实话说,他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就和草芥无异——生气了?本来就是这样,有这闲工夫在我耳朵边上唱歌,还不如反思反思你自己,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催着抱孙子,赶紧教他安身立命的本领才是正道,虽说他复仇的本事已经远远超越了你,但德行差成这样,迟早也要被反噬的,你好好想一想,除了做母亲的,谁还有能力给他掰回来?”
劝了也白劝,这诅咒和本体一样油盐不进,不管不顾地侵扰着她的神思:“你保证过,赐福予他,你保证过,赐福予他……天地为鉴、日月为鉴、不可反悔……”
千润正重新组织语言,反刍这句话,却发现一个疑点:她说的“赐福”是什么意思?
莫非陈旸羲拿着那个假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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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出了千润的真实身份?
……然后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诅咒这位仙人赐福于我儿”?
既然是阵眼,顺着结界发现真相也是合情合理,这可难办了……眼下,岂止是后背,千润整个身体都在发冷,诅咒见状,怎能不趁虚而入,力量越来越强,竟能撕扯着她的精神,声如洪钟地颂念:“赐福予他!赐福予他!”
“你想得美!”千润咬着牙抵抗回去:“自己没把儿子养好,非等着天道来救,世上的娘要是都跟你一样,三界可就完了!”
诅咒在吟诵上叠加了一阵嬉笑,更显邪祟,千润捧着头,用脑海中的声音大叫:“再怎么说,人家那可是半神,我叫你多保重,因为汤虞国要完了,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赐福予我儿!”
“够了,陈旸羲,你就是欺负我生来没有娘!”
吟诵声戛然而止。
雷声混着女人的悲啼,如最后升天的金鱼焰火般消散了。天地重归沉寂,远处有悠长的钟声响起。
千润稳住身形,再三确认诅咒已完全失效,才缓缓倒在稻草堆上。
一介凡人的诅咒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会持续太久,只是千润胸口剧烈起伏,内心极度悲愤压抑,很想大哭一场。
她也如往常那样及时抽身出来,尝试分析这份悲恸:这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为了她去害过别人……不会吧,就为这个?
汗水糊在眼前,有几团光照摇摇晃晃地聚拢,和着脚步声接近这处牢房。
隔着牢门,见千润涕泗纵横,前来问责的宁寰本来还带着点气,此刻也荡然无存了。
“反省完了?”
反省?该反省的是你!千润也不爬起来,虚弱地冲他笑笑:“你来作甚?把脸伸进来再让我打一巴掌?”
宁寰把新换了蜡烛的灯笼丢在一边,盘腿坐下,摸着嘴角不高兴地说:“你又不是街上的泼皮,动辄对人拳脚相加!”
千润不想看他使相,疲倦地闭上眼:“你独独留着息言的命,为的就是让我看看你是怎么片他的?”
“你就这么想我?”宁寰敲敲木栅门,发出不悦的“咚咚”两声,“都说了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要不是有苍梧国的人在,那两位也能一直活着,做墨菊花下风流鬼,有什么不好吗?息言的不同之处是,他竟敢私联你,也不想想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所以我很好奇他在还有嘴的时候会怎么跟你油嘴滑舌——哎我是不是讲了个笑话?”
看见了吗陈旸羲,你儿子的身上早已爬满了蛀虫,从里到外都坏掉了。想来余下的几个无量峰弟子也没逃过,千润哼笑:“杀鸡儆猴。那宁宥他们的去向,你是怎么和息言交代的?”
“还不是传假信,‘苍梧国临时有事叫我回去一趟,宁宥陪我一起’,你看,这是真话吧?事发之前的真话,应该被称为‘预言’。啧,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事,我就是知会你一声——刚才,我娘死了。”
他以史官的用词和更正式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寿宴当晚服毒自尽,太医挽救不及,亥时三刻薨于月华宫,王亲国戚、文武百官,莫不凄怆流涕、哀思不已。”
34.第三十四章
听到这个消息,千润首先失去的是侥幸心理。
的确,陈旸羲死在今晚,其实并不算悖离了“只剩一月寿命”的命格——这话并不是在暗示她满打满算还有三十一日可活,而是说她再怎么挣扎,也绝无可能翻过这个月去。
远处的钟声也在此时填注了实芯,高低交替、通报国丧。千润开始觉得,很多时候,“有常”比“无常”还要残酷。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都以为在天神闭眼的时候可以钻无常的空子,可天道还是按时运行到这里了。
“……她说过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不想扫兴。”
宁寰竟反过来宽千润的心:“我已经先替她扫过了,他们中但凡还有一个把兴致留到参观了我的寿礼之后的,那都是疯子。”
算算时间,刚才的诅咒之所以难甩脱,很可能是因为,它依托的是陈旸羲死亡的一瞬间迸发出的念力。
要不是被最后那句话劝走了——她并不听劝,说不定,还有可怜千润的成分在……
千润心中百味杂陈,支起身子,观察到宁寰脸上不见一丝悲色,不由得诘问:“在你心里,当真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是。”宁寰坐得更直,肿起的嘴角不知死活地大大咧开:“不光如此,我还要笑话你们虚情假意,总是为注定发生的悲剧表演出一副愧疚的样子,以为掉两滴眼泪就成至圣了,好自以为是啊!”
他目光炯炯地抓着牢门,像摆好了防御姿态,只待招架下一句驳斥,却见千润无力得像是陷入了泥沼,浑身的劲儿也跟着散了,改摆起了太子的架子:“不说话?那你就要错失最后的机会咯,再不把想问的都问明白,我就要想好怎么处置你了。”
他好像总把架子摆在下最后通牒上,也没人能证明他说的处置是真是假。
千润还要保存体力祭离魂诀,对任何挑衅都不再作反应,淡淡一笑,决意把他当成一本完全开放的书来翻阅:“王后是什么时候变成阵眼的?”
宁寰马上作答:“当身上的妖血累积得足够多的时候。”
这句话也说明,他比陈旸羲本人更早知道阵眼的事。
“那服毒自尽是……?”
“目前只有妖毒可以作用于妖血。”
“妖毒?”千润想起一对被磨平的蛇牙:“是陈和靖安排的?”
“他没有安排,只是万事都做两手准备。”
他大概是想强调,自尽是真的。
此外,宁寰还补充道:“三年前一出门就被妖兽袭击,也是因为身上散发着他们同族的气息,比起还在山上的我,更像一个移动的活靶子。”
千润摇摇头,缓慢地把一口气吸入丹田,接着问:“汤虞国以后会怎样?”
“你是在担心结界损毁?不存在的,新阵眼不是已经被严防死守地保护起来了吗?”
“……你父王最在乎的,究竟是结界还是新欢?”
“不好说,一年一个主意,他是国王他任性。”
“我还是不信他真会为了新夫人对亲生儿子见死不救,何况他还是阵眼……”
宁寰打了个响指:“这都被你猜到了。他在术法上毫无天赋,本就被我王叔压一头,陈和靖一来,更无立足之地,不过他是国王他任性,为了防止威严扫地,就关起门来自己用功,四处物色八字合适的纯阴之体,以为这样就能把灾难转移到他最没感情的新夫人身上,可惜他当初没搞懂法阵真正的运作方式,不仅没能转移阵眼,还诱发我弟弟体内妖血动荡,新夫人又在他眼前血崩而逝,召集了全部的太医都没能救回来。”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吗?”
如此看来,宁寰的弟弟几乎是被他那位——大抵和所有统治者一样——刚愎自用的父王害死的,陈旸羲母子却当众把账算在那个惨死的新夫人头上……当国王的好处可能就在这里吧。
可这也解释不通,否则,“梧山圣女为什么可以成为新阵眼?”
“总算问到点子上了。为什么陈和靖要把弥罗国的秘术带到汤虞国来施展,不惜暗中给长姐和一个矬子牵线,牺牲她一生的幸福?”宁寰用指节敲了敲地面:“还不是因为虞山在汤虞国!”
千润回想一遍几位阵眼和虞山的关系:“他们都或多或少受过虞山的恩惠?”
“没这么简单。你知道古神们都在沉睡,但并非所有古神都愿意在归墟睡大通铺,总有一些比较内向的,这是人之常情……神之常情,对吧?”
千润睁大了眼:“虞山中有沉睡的古神?”
“而且我们西洲姬氏据传都继承了祂的血脉,想必梧山圣女也是我们的远亲,这才被邻国国王选中。澄王在虞山上建立玄鹤观,本意也是为那位古神聚集香火,可是想要持续借用神力,往来的这点香火怎么够看?所以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源源不断地供奉灵气充沛的妖血,要么就献祭某位后代的一生——即便是远道而来的王后,只要和姬氏有过血脉相连的经验,也可以充当上好的牺牲。”
“上供妖血……你们都对古神做了什么?”千润听得头皮发麻,“这是连王后都不知道的秘密吧?”
“她没机会知道了,但愿阎王爷能跟她老人家讲明白,晚上好托梦给我父王,让他挨顿骂长长记性。”
给百姓和古神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说得却好像王室内部的家务事一样。
“最后一个问题,太子,为什么你没有被选为阵眼?”
“答案就在问题里,因为我是太子啊!”宁寰仿佛在重申什么天经地义:“我爹给人的印象不就是‘拼命维护结界’的殉道者么,可你什么时候看到他把自己的命也拼进去过?”
千润学着他讽笑起来:“难怪你不伤心,因为一切悲剧都对你有利。”
“我身上的责任也比‘一切悲剧’都要重。”
“悲剧都没有选择承担责任的资格。”
“下辈子投个好胎就是了。”宁寰闭了闭眼,“换他们成为唯一的‘责任’,别人就自动变成悲剧了。”
“……你对这些悲剧司空见惯,都是因为事发前会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千润思索片刻,回答自己:“不,用不着,有预言就够了,史官会提前为你们写好。”
“差不多,但我不一定每次都想得起来。”宁寰小小地伸个懒腰,“我好累啊,两条腿都要跑废了,今天本来还挺开心的,我们两个也和好了,都怪苍梧国,明明发现了不对,还非要跑过来掺一脚,从息危到圣女再到那个只想获利不想负责的使者,你要怪就怪他们吧!”
为什么总是强调“我们两个”?天知道。千润总算和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家人和那些泼皮——我说无量峰的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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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不太一样,虽说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但本质上对你没有坏心。”
不明白千润为什么又重振精神开始劝解他,宁寰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你肯理我了?好,我承认这是事实,但我不是至圣,我就要生他们的气,你少管。”
她从头到尾有一句接一句的,哪有不理他?抛开疑虑,千润把手握到同一根爬满了霉斑的木条上,身子凑近,看进宁寰的眼底:“我有一个设想:为了给弟弟报仇,如果你起兵推翻你父王,再把王位禅让给澄王或者陈和靖,叫他们想办法维持结界,自己离开混世投效清天,致力于平息仙魔大战,事情会不会变得非常有趣?”
混沌世的习惯是把太阳捆绑在月亮的位置上,又在太阳的宝座上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超脱俗世的仙人却不能这么做。经历了肉体凡胎的虚弱、疲倦乃至病痛,千润想起,只要甩掉这具泥塑的地基,就能摆脱它的控制,灵魂依然可以来去自如——但这样一来,意义就消失了。
她改主意了。应该说,她把主意改回来了。回想不受肉身控制时迅速做出每项决定的轻盈,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最好的选择:
宁寰,正是下一任魔尊的不二人选。
即便没有陈旸羲的干扰,打从一开始,她的计划便可总结为:假意拯救,实则骗他牺牲;因为千润出身浊冥地妖类、现任清净天仙人,在她的立场上,只有对凡人下手,血才不会溅到自己身上。
所谓公平、所谓天道,都是她披在身上的羽衣;正如超越悲剧、手握权杖、可以毫无顾忌牺牲身边人做自己的垫脚石,也是宁寰的羽衣。
千润终于明白了镜仙的深意,“好苗子”是个伪命题,宁寰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混沌世会约定俗成随机选中一些人,赋予一层特别的身份,即便不承担责任,也不会轻易变成悲剧。
刚好他有——自称有古神的血统,这就带来一项简单粗暴的优势:相对没有羽衣的凡人,他更不容易被折腾死。即便有人把他按在断头台上,铡刀落下去,也会在他的脖子上多卡一些时候。
作为被父母认可过的相对“开悟者”,他如此信仰轮回,也提醒了几百年来步履不停的仙人一件事:如果改换人选的原因是自身的虚弱和疲倦,那么这些被筛选过的悲剧必定会在下一趟旅程重复上演。
所以不改了,就他了。变数已累积到这里,甚至“他要是不当魔尊肯定还会祸害更多人”这个理由,单出也未必不能站住脚。
下定决心后,重新用考核的眼光看待之前种种经历,现在想来,宁寰的诸多表现展示出他既能保持住基本的人性,又足够心狠、有当坏蛋头子的潜质,时常还能跳出身份维护公平公正,若能改掉把时间花在睚眦必报上的毛病、再提升提升实力,马上就可以踹去浊冥地参加群魔逐鹿了。
也不知道新阵眼的更替能否成功,若不能,那就是比政斗落败更庞大的、决定性的变数了。届时,话语和拳头教不会宁寰的,便让现实教会他吧。
千润已经分辨不出她是真的想通了,还是极度疲累下的崩溃到放弃,无论如何,宁寰本人的意愿、本可风平浪静的未来,再也不会被她纳入考量范围中;她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今后再有此类重大干涉行动,打死她都不会把自己牵涉进去了。
“事已至此,殿下,我有件事要托付给你。”
35.第三十五章
宁寰抿抿嘴,敌进我退地往后缩了缩:“你说话就说话,不要突然现狼相。”
千润摸摸脸:“我有吗?”
“尾巴都挂在身后了,还没有?说吧,为什么非得推翻我父王?我就老老实实待着,时间一到他自然会把王位传给我的。”
话语是在否定,可态度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有商有量,非但如此,千润还解读出他眼神中的鼓励:“来啊,看你怎么撺掇我。”
还不是因为净纯殿下您非池中物哇!这种肉麻话还是换真正关心宁寰、以此在他手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吧。
“……就,据你所说,如今的老国王勉强还算是在为百姓做打算,只怕他上了岁数后一心寻求长生之道,晚……”她顿了下,还是把这个词说出来了:“晚节不保,愈发看继承人不顺眼。”
这里的观点剽窃自镜仙,千润乍听时还嗤之以鼻,拿混沌世的仁君理想驳斥他,后来又觉得,理想之所以成为理想,在于它不常发生,于是双方达成的共识是:在混沌世,每一代统治者最好都在四十五岁左右卸任,把位置腾给继任者;如若从小培养,这时的继任者正值青年气盛、英姿勃发之际,裹一身开天辟地的浪潮登场,为国家带来新风,一代一代坚持下来,王朝的腐烂速度便可最大限度地延缓。
宁寰表示认可。千润接着说:“我也看得出你并不想当国王……”
“是么?哪只眼睛看到的?”
“这是什么很难发现的事吗?”千润诧异道,“你不是也一眼看出了我不喜欢扫地?”
宁寰欲言又止。少顷,低下头搓搓指甲,道:“说罢,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假装入魔。”
如果他肯答应,这几乎是个万无一失的开头,时间长了,“假装”便可转作“成为”,这也是大部分凡人身份的由来。
“然后把那些作乱的魔头一一打飞,这样就成为了魔头们的魔头。”
——想不到最后还得靠一张嘴说,镜仙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铿锵地叹气。当然,要是单靠嘴说不通,千润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现在的她,仙家最后的仁慈已随着理性一起消失了,逼急了,她是真的会上三昧真火。
“你在开玩笑吗?我连国王都不想当,还去当魔头的头,这就相当于封一个不爱扫地的你去做西市的扫地王,怎么想都不合适。”
随他怎么说吧,千润心想。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让他发现只有那里才是最适合他的位置——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收拾东西去浊冥地成为魔尊?”
他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了。
“……这太荒唐了。”
确实荒唐,第一次听到这个计划的人意见高度统一。
“那么,为什么不是你去当魔尊?”
……但统一后的分支还是因人而异。
千润差点没坐稳:“我?我一个打杂丫鬟,不比你身份高贵——”
“原来是看身份的啊,那你听我分析分析。”宁寰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说,“你,出身寒微,拼得头破血流,只得了个打杂丫鬟的位置,从王后、太子到平级的无念,各路神仙见了你都能踩上一脚,胆敢反抗,下场就是像现在这样身陷囹圄;终于你痛定思痛,要是不掀了整张桌,将来哪里容得下你上桌吃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映雪,你才是下一任魔尊的不二人选!”
“??”
千润简直想敲开他的头骨看看脑子到底是什么形状,是不是拿手指一戳,立时就化成了一摊浑水。
“我算是明白了。”这摊浑水还在不知死活地掀着浪花,“在你心中,只有仙魔大战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这件事托付给你自己岂不是更好?放心,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会在身后支持你的。”
千润就像中了诅咒一样痛苦地捧起头:“我就多余说。”
“不多余不多余!”宁寰越说眼睛越亮,“你道如何?都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去当魔尊,这条绝路上好歹有个照应!到时候,我们就是为祸一方的雌雄双头魔、日月凌空,不,凌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这才是真的有趣。”
当事人的反应和想象中差异太大,带来的除了头疼,还有脱力。想起很快就会迎来让宁寰再也笑不出的现实,加上申领三昧真火需积攒更多能量,千润觉得点拨到这里就可以了,用残存的意志强迫自己止住话头,抬头看看地面方向,随口问道:“这个雷要打到什么时候?”
“你怕打雷?”
那倒没有,只是本能地觉得不祥。
“你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
宁寰一愣:“你把两个问题放在一起,很难不让我产生一种想法……”
“随便吧,快去找个高台把我绑上。”千润不耐烦道。这回她是真没想活过今晚,既然没有安静的环境施展一整套离魂诀,让宁寰做主劈死了这具肉身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残忍?”他还委屈上了,“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把你放了,你已经错过了一场焰火,好在接下来还有比焰火更精彩的。看懂了吗?这就叫以德报怨。”
这个新服丧的大孝子行事捉摸不透,因而判断不出放走她的决定是不是临时起意。跟在宁寰身后往外走,还得听他一直絮叨遗产归属问题:“墨斗跟无念投缘,一见她就往人姑娘怀里钻,它也精,知道不赶紧找个归宿就要和万兽圃的狮子老虎关一笼了,最终还不是变成塞牙缝的食物……对了,下个月苍梧国可能就要派兵攻打汤虞国了。”
千润正提着脏兮兮的留仙裙上台阶,听得眉头都纠在一起:这是怎么对到一起去的?
“你们把使臣杀了?”
“放他回去通风报信不是更快?为了方便香客去玄鹤观参拜,澄王在虞山修了几条大路,头尾那几段,能容马车来去自如。”
头就不用问了,尾……
“别忘了,虞山和梧山只是一座山的两面。”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不,是他们。修路那十年,我可还在无量峰上待着呢。”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这个王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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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王叔?”宁寰回头冲她笑笑:“一张嘴就是怪话,我就不问你要解释了。”
经过这几天的成长,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解释:“澄王对王位更有贪念,这种贪念我没有,于是你要我把王位让给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为了一己私利连纲常伦理都不顾的,即便得到了王位,眼里还看得到百姓吗?”
千润对着他的下颌怒斥:“原来你是怕百姓受苦啊,不知道数不尽的妖族被你们大肆屠杀取血,陈和靖把血债分摊给一国百姓背负之前,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呢?”
“我发现了,你的想法很简单,你讨厌谁,就要把汤虞国的王位传给谁。”宁寰不理会她突如其来的愤慨,还能自圆其说,“你不想把王位给我,说明你喜欢我?”
千润扯扯嘴角:“是是,我可太喜欢你了。那照你这么说,王位应该最终落在无念头上才对。”
说话时,宁寰正给自家地牢上锁,闻言气得丢下钥匙:“你说什么?阻碍竟然是无念?”
千润正探头到门后看还有没有别的犯人,心不在焉地说:“阻碍是你都不可能是她。”
眼前的光线又被夺走了:“原来如此!把我赏你的首饰都转手给她,亏我还以为你是在交保护费!真是叫我——”
气不打一处来了吧?的确也有上供这层意图,但这堵人墙哪天能有个准儿,往往平白无故生起气来,谁受得了?
最诡异的是,气生到一半,还能猝然笑开,这回他哄好自己的理由依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快了快了,一个都逃不过。”
回到住处,无念早已换好了一身缟素,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蛇尾貂,身体抖得比它还厉害:“好险!你是怎么说动太子的,当众挨了一巴掌,还能把你放出来?你是没看到他下去时的表情,凶神恶煞得跟屠了一辈子狗似的——”
却不想千润从柜中又拿出一沓符纸:“汤虞国不能久留,别管那么多了,你快逃吧。”
“又来?好了好了,你在汤虞国待不下去我也知道,不然也不会被逼到揍人,你以为我不想吗?谁都看得到,当国王的女人下场多惨啊!我也是……有我的不得已。”
她揉了揉墨斗的头,没有再说下去。
千润不免顺带问一嘴:“南威夫人怎么样了?”
无念绷着脸摇摇头,看来情况很不妙。
见她眼含惧色,千润沉声劝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之前要离开太子不是说得挺痛快吗?拿着这些符跑路就是了,不行还有那个口诀,又不是非让你回弥罗国,外面正打仗,不行你上无量峰躲一躲——他们收不收女弟子?”
千润从窗户看一眼寝殿方向,那里出入的宫人比往常多,大概是来督促太子为王后的丧仪做准备的。
也就是说,像无念这样身无长物、仅得仙人半分垂怜的,也只有在这样的忙乱中,才能得到抽身的机会。
可无念好像把生死置之度外,犟在原地,喃喃地低声说着,仿佛在对自己下诅咒:“我不能走,饵已经抛了,我要等的大鱼还没咬钩。”
36.第三十六章
王后丧期,轿撵不过清辉门。从扶桑宫出来,无念等人都垂首缓行、满面悲戚,千润不好开口再劝,只频频看向泛红的天际。
夜风袭来,桂花落了枝头,无人清扫,萧索地堆在宫道两旁。不多时,骤雨乍起,幸而一行人已避至月华宫回廊下,如往常那样接受着琉璃瓦的庇护。
后来者则个个身披蓑笠,观其神色,心中哀思似已被烦闷削减了不少。陈和靖拖着病躯在雨中来来回回,一会给渡亡的法师带路,一会帮温玉布置纸钱香烛等物,回到花厅抹了把脸,来不及喝一口热茶,又要向宁寰汇报调查结果。
千润在一旁听得分明——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排除了王后主动服毒之外的一切可能性。
临走前,他们还烧了一截白布缠在墨斗的爪上,此刻它坐在无念怀里,两粒豆豆眼认真地盯着陈和靖看。陈述终了,他旋身欲走,却被宁寰叫住了。
“舅舅请留步。”
陈和靖僵在原地,回头看向宁寰,眼中是少有的错愕。
宁寰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得了他一声便宜,总得付出更高昂的代价才是。只看他一把掀开裹着墨斗的小衣,露出色若死灰的那颗蛇头,捏住两旁脸颊迫它大张开口,冷笑一声,向在场众人展示了本该长着毒牙的一个缺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畜生是舅舅抱给母后的吧?”他根本不提蛇牙早已被磨平的事,“现在你们还相信旸羲王后是服毒自尽的吗?”
史官模样的大臣正愁如何粉饰这起“丑闻”,见陈和靖和吱吱乱叫的墨斗一并被带走,趁人不备,背过身去抚了抚胸口。
失去了主人的月华宫好像随时都能变成斗殴的擂台,出招更快便能取得胜利。陈和靖的叫骂声断断续续在远处响起:“殿下,你今日能踩着我往上走,全然是因为你是从王后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会后悔的,睁眼看看这世道吧,早已不只是成王败寇……王者永远为王,败者永世不得翻身!”
宁寰充耳不闻,在这宫中,陈和靖可能是他最得罪得起的一个人,榨干了价值后随口诬陷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只管这么干了,便毫无愧色地带领众人前往正殿拜谒灵柩。国王和新阵眼早在宴会时便被一道符送去了玄鹤观,澄王随后追去,如今宁寰在月华宫称大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浸在引人昏沉的诵经声中,千润始终没搞明白,汤虞国信的究竟是哪路神仙?即便山中有古神,古神可没功夫为自己设置如此复杂的经文……
无念也不敢在这种场合造次,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正在低低恳求温玉放过墨斗。如果汤虞国在奔放之外也讲究礼仪,宗亲和文武百官还得在王后灵前跪很久;既然宁寰不处置这具肉身,跪在末尾的千润便可放心地默颂离魂诀了,留下“哀伤过度猝死”的结局抹消突兀感,实是天赐良机。
她早做好了打算,不必过多干涉,宁寰身边的变数也会按时触发,裹挟着他走上一条异乎常人的道路,回到千药园后,她也会密切关注未来魔尊一举一动,一旦发现脱轨的迹象,便重塑一具长得更不像自己、于是说话更有分量的肉身……要么直接就现出仙身向他施加压力。虽未上报便私自下凡应当受罚,但解决了天帝的燃眉之急,也算功过相抵,混个清净天和魔尊的头号线人当当,届时即便香火断供,她也有了真正的一席之地……
临走前,她最担心的还是梧山圣女,新阵眼若是转移失败,无辜的圣女只怕也要走上当年那位夫人的老路,但愿她能平安度过此劫……
如此闭着眼睛盘算着,离魂诀刚祭了个开头,却再次被打断了。
是不知何时离开了丧主位的宁寰,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都安排妥了,我们走吧。”
千润一身的劲儿全散了:“你还想去哪?”
“玄鹤观啊,你不想救那个南威吗?”
千润伸脖子看看虞山方向:“现在?赶得上吗?”
“怎么赶不上,遁地就是了。”
“……谁、谁遁地?”
宁寰瞥一眼千润,再看看角落里的无念,暴躁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纸灰,招呼她过来。
“来吧,给她展示一下你精湛的‘妖法’。”
在寂静无人的抄手廊,千润对满脸迷茫的无念重重叹了口气,不得已,只好凝了法师的符灰在指尖做向导,伸出另一只手,拇指由无念抓着、食指由宁寰抓着,踏步唱诀、运功施法,周围景色蓦然扭曲,未等无念一声惊呼完,三人便落在了一块青砖砌就的空地上。
“好厉害的妖术!映雪,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感叹完了之后,无念才问到关键处:“玄鹤观?我们来这里干嘛?”
“因为你老是吵着要来。”
“我哪有……”
千润打量着紫铜大香炉背后的玄鹤观,发现它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毫无王室气派,只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单层山间道观,风霜的痕迹完完整整保留在黑瓦和白墙上,记录着它伫立在此年头已久。
宁寰在前面带路,推开紧闭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光亮如新的金像,原来此观供的是慈航道人——在清净天,千润从没见过这位仙尊,只知道她和最末的那批古神打过交道,如今仍是香火不绝。
视线往下,她却是心头一跳:那里早已站了个香客,背对着他们、双手合十静立;身披大氅、一头白发如雪如瀑,竟是那日一别便不见踪影的林少主。
这种时候他出现在玄鹤观,说明他要动手了?还是说,他的计划已经成功实施了?
在他回头之前,千润连忙一步跨到宁寰身后藏好,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听得宁寰语带笑意地跟他寒暄:“呀,墨斗,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不见,你居然还先来一步,果然四条腿跑得比较快吗?”
“墨斗?你说这男的是——是那只雪貂?恶!”无念大惊失色,见林少主的手腕上确实缠着那截边缘枯焦的白布,深觉受到冒犯,抱着膀子缩到了千润身旁。
千润回忆见到这只蛇尾貂时的种种情境,猜测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这是只大妖,是因为他隐藏了气息。话虽如此,破开这层伪装并不难,难的是识别出他做了伪装,三界的妖类都这种钻空子的小伎俩安身,即便相较于人类更容易遭到大规模屠杀,也得以在夹缝中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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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寰的肩宽勉强遮得住两个姑娘,回头看看两只鹌鹑,不知如何向疑惑的林少主解释,干脆跳过这段,先向身后的人解释:“犹豫这么久终于重新磨好了毒牙,如今王后已死,单独把你和陈和靖一起关进天牢,你却选择先来这里,说明你对地下那人的恨意更深?”
这句话的意思是,林少主真正的仇人是澄王?还有“地下”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在描述浊冥地,莫非玄鹤观之下别有洞天?
无念也听出不对,探头出去问:“哎?结果是墨斗杀了王后?”
“非也。”宁寰替墨斗回答,“他只是陪伴在王后身边,夜间不断把自己族人的惨状送到她梦里——可惜,血流成河的噩梦做千百遍,都比不上禾姑姑的一句话。唉,他们这一族也怪不容易的,生来就雪团子一样可爱,又亲人,武力几乎没有,被欺骗残害到家破人亡才知道后悔,随随便便和白蛇一族互相下了契,倒也坚持住了没有入魔。”
原来如此,所谓“精心布局”,只不过是林少主现出原形亲自上阵,蹲在王后枕边不断输送噩梦引起愧疚,必要时再献上毒牙,就这么用水龟的速度慢慢耗死了阵眼,再啪嗒啪嗒跑到玄鹤观来手刃仇人,由于怕被对手打扁,还要临时先拜一拜神仙……?确实不像彪悍的部族干得出来的事,甚至还透着一丝滑稽。
等宁寰说完,林少主才有机会开口,从脚尖的方向看,先是对无念作了个揖:“这位姑娘,在下当时是情非得已,还请你饶过这一回,事成后,必以黄金万两向你赔罪。”
无念龇牙咧嘴地连连摆手:“你个大骗子不要跟我说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长得可爱的东西了!”
林少主却像个只认死理的,对方不接受道歉便誓不罢休,两步跨上来,弯腰弯得几乎身子对折,在无念连番的“免了免了、无福消受”中,还要进一步追加赔礼。
在一人一妖拉扯时,千润戳戳宁寰的背,小声问:“他也是你安排的?”
宁寰也弯下腰来跟她交头接耳:“没有啊,只是我发现了他的伪装又没点破,就被他记了一肚子恩情。”
千润扶额:“太混乱了,头好疼……先不管这个了,你父王和南威圣女在哪?”
宁寰看一眼几乎被逼到西南角的无念,拉住千润:“跟我来。”
他按某种顺序转动案上香炉,慈航金像震了震,缓缓转开一个角度,露出通往地下的一截台阶。
跟着宁寰下楼时,千润本来还有心思忖度他是不是纵容了心怀仇恨的妖类对母亲行凶,一见地下空间光景,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关乎汤虞国命脉的法阵赫然出现在眼前,如他们所料,南威跌坐在法阵中间,由一道道符术的金光包围着,连绵不断地发出悲鸣声;而真正意想不到的是,法阵周围站着几乎全观的道士,少数几位负责满头大汗地维持符术,余下的人,全部都……
团团包围住国王,正中央的那一位更是手握利剑,寒光闪闪地架在他脖子上。
在和宝椅上闲坐观战的王叔打招呼前,宁寰先是语气轻快地向千润发出预告:“无聊的政斗要开始喽。”
37.第三十七章
站在道士们的立场上,剑指国王地逼宫已经很让人心力交瘁了,好死不死王储也赶来凑热闹,把回头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至此,所有人都意识到局势、秩序、伦理纲常乃至性命都再无转圜余地,除非把一切罪恶都终结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他们岂止是要背水一战,祖坟都可以背到背上了——
尤其是在反复确认过宁寰身边空无一人、除了一个映雪精之后。由最接近地道入口的几名道士率先调转剑刃指向他,恰巧以符术运走国王的那个也在其列,为了师出有名,还要用孝道捆绑他一番:“热孝期间,太子殿下不在宫中守灵,抛下丧礼跑来虞山打扰澄王修补结界,是否舍本逐末、有违人伦?”
宁寰颔首道:“对对,我简直枉为人子、枉为人臣、枉为人侄,怎么讲都是不配做人,下辈子换我进畜生道,变个大蜥蜴,认你这头癞蛤蟆做干爹。”
千润的防御姿态出现了一丝裂痕:现在是两小儿对骂的时候吗?
却没想到宁寰骂完就解气了,主动把脖子伸到□□道士剑下:“来来,你声音最大,你负责绑架我。”
他父王在包围圈中央努力张开嘴,想也知道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道士们被打个措手不及,纷纷退开,倒吸着冷气看向领头人。
澄王还是不言不语,面色如常地冲下属点点头;由于他的“如常”是冒着傻气的天真,显得整个场景更加诡异。受过批准的威胁架到宁寰脖子上,史官要是在这里,一定会给澄王记一笔父子双擒的政绩;反过来想,如果史官没有大肆书写胜利者这一回取胜的原因,现实中多半发生过此类敌兔自行撞死在树桩上的事,讲出去不太光彩。
千润受到牵连,却不敢即时发作,因为她看不出宁寰的计划,这时候闭嘴反而比较安全。可她实在无法忽视圣女的悲鸣,冲自投罗网的我方将领叫道:“你还记得咱们是来救人的吗?”
“慌什么?又不是赶早集。”也不知一国王太子是从哪里习得了乡下赶早集的要点,就连态度都像是在集市上闲逛:“看好了,净纯王太子我是怎么靠一张嘴把人说动的。”
这句话一落地,在场还能被他说动的人不是只剩千润一个了吗……
“是这样的,王叔,我来玄鹤观并不是想阻止你造反——哦,这个还没定论,也可能你只是想拉着我父王练习排兵布阵什么的吧,但我必须提醒一句:时至今日还要继续造杀孽,除了损害你的阴德,对其余事情毫无意义,就比如说,结界是不可能用献祭一个新阵眼来‘补’好的。”
且不论如何应对发生在眼前的夺权,他的言下之意是,救圣女是肯定的,国王就另说了?
按照混沌世的法度,国王犯下的错并非全由主观引起,现下又落在亲兄弟手里,好像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吧?除非澄王为了稳固江山宁愿给自己累加业债,一开始就没被选中的人想要逆天改命,当然要付出这些代价。
这样也好,免去了宁寰亲自起兵的步骤,不仅省了他的事,更省了千润的事……可再怎么不想当国王,他接受现实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显得此刻还应景地有些着急的千润才不像个仙人。
“唔,王叔没明白你的意思,自从定远侯想出这个主意,妖血也只是减量而从未断过供,加上观中道人时时监视、定期修补,多年来结界一直正常运作,保护汤虞国不受魔族侵扰,如今却被你一言否定……是仙门的师长告诉你的吗?赶快展开来说说,给大家伙长长见识。”
澄王不愧是谋大事的,到了这份儿上竟还能沉得住气,展示出求知若渴的精神。
宁寰也如那日在月华宫炫耀门派服那样,大大方方、不分场合地为王叔答疑:“简单来说,现在的结界,很大一部分是骗术和苦肉计。先说骗术,我们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现在大概不到卯时,定远侯跟我说过,除非有特殊情况,这些癞蛤蟆牛鼻子修补结界时必须要借助行至中天的日光,这才在地宫上方凿出了孔洞,孔洞平日就藏在香客们使用的蒲团下面,今天事发突然,只能在半夜点着灯临时转移阵眼,可烛火怎比得过日光中的纯阳之火?王叔主持施法,折腾了圣女这么老半天也没结果,难道一点也没反思过是不是方法出了问题?”
澄王听得双眼发亮,急切地催促道:“我正想问呢!那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宁寰叹道:“也对,要是不知道行情,你也不可能想到这块来——其实不关纯阳之火的事,那都是定远侯编来欺骗我们的,道理比这还要简单,为什么结界只能在白天修补和加固?因为只有在白天,你们才能对‘真正’的结界施展法术呀。”
澄王摩挲着宝椅扶手沉思片刻,眼中闪过光亮,站起身宣布他的新发现:“我明白了,晚上的这个结界——是假的?”
宁寰避开剑刃抚掌大笑:“不愧是王叔,一点就透!”
“原来如此,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定远侯把晚上的结界替换成了假结界,那……”澄王咕咕哝哝地抬头看了一眼,“那现在我们头上顶的是什么?看起来和白天的结界完全没两样,就算是魔族也未必分辨得出——但我不得不说,这个行动还是太冒险了。”
“王叔所言极是。至于这个假结界到底是什么呢,想想策划者是谁就明白了。”
澄王恍然大悟:“原来——”
“是蜃象?”
千润目瞪口呆地接了话茬,堵得澄王直挺挺坐了回去。
“焱儿,我早就想说了,这位侄媳还真是口快舌便……”
“可不是嘛,就她聪明。”宁寰也无趣地瞥了千润一眼:“王叔,真相就是这样,正因为是蜃象,太阳光一照便会消失,自然只有在天黑之后才能接替真正的结界。”
澄王摸着下巴思索良久,吩咐那几个在闲谈间维持禁锢术到腿软的道士:“放了圣女。”
南威总算逃脱折磨,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像是提醒自己存在似的,国王又集中力量挣扎了一回,从千润的角度,可以明显看到宁寰翻了个白眼。
转过头面对她时,却又换上一副得意的神情,满脸都写着“如何?还不快夸我!”
千润无视他的诉求,替澄王发问:“苦肉计又怎么说?”
宁寰宛如一个说书先生,猝不及防弹了一下脖子上的剑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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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惊堂木,在道士愕然的视线中接着说:“上回书说到,我在山上被扶桑宫的暗卫围剿,根据我母后的证词,你把前来寻仇的妖类和此事联系在一起,的确,结界的主要作用在于阻挡魔族,如果众妖团结一心,攻破它也只是时间问题,只可惜,你也知道墨斗和蜃妖族的国主是什么德行,妖类的共同点便是贪生怕死、心肠又太软——”
石斛精深觉自己也被骂到了,不悦地打断他:“那又怎样?”
“妖族不仅兵微将寡,又没有魔族的凝聚力,就是立志报复,也只能暗中捣鬼、旁敲侧击,即便如此也留下了隐患,于是我们想方设法假借阵眼之事,渲染一番牺牲品的悲惨,被他们得知了,多多少少也能勾出恻隐之心,从而达到叫他们放弃复仇的目的——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这么说?”
“……刚想说你漏洞百出。”千润压下心头怒火,“也就是说,这出苦肉计不是演给妖类看的?”
“对啊,排除一个错误答案,那你说是演给谁看的呢?”
——只缘身在此山中。被选为阵眼的人,或者根本就没有传说中的血脉,却因世世代代住在虞山脚下,幸而与古神结缘,从此往后,沉睡的古神耳中只能听到他们的故事,听不到远方妖类的哭声。
天道对各族大体上一视同仁,古神却因垂怜和偏爱定了两套标准,于是在这里,人类在保住性命的情况下定期供奉出的血肉和寿数,就该和灭族得来的妖血价值等同。
那么,在未出生的小王子身上注入妖血又是为了什么?千润不由得想起身在天牢的那个倒霉蛋,现在想想,一切悲剧都对“即将顺风顺水继承大统”的净纯太子有利,所以擅长钻营的陈和靖呢,在他刚回汤虞国还没站稳脚跟时,就把本来准备献给澄王的“义妹”转手送进了扶桑宫。这不是顺水人情,而是投诚、是信任、是心有所偏。
遵循混沌世的约定俗成,从结果推原因,注入了妖血后,无论可怜的小王子能否成活,总归都是利大于弊——既满足了陈和靖大胆试验的需求,也威胁不到嫡长子的地位,想来也是为了避免几十年后宁寰被人压着跪在地上、二王子则坐在宝椅上哈哈笑着欺负他的新欢,直接从源头上断绝了兄弟阋墙的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盖因宁寰与他血脉相连,且只有在汤虞国这个古神陵寝才能施展抱负,如此兵行险着,为的只是让“身份正确”的血亲在自己苦心孤诣制造出的天穹下享受保护、绵延万年。宁寰没说错,在民间,延续血脉的方法是开枝散叶,到了王室就彻底反过来了,只有到死都被蒙在鼓里的王后还相信着这些杜撰出的美德……
梳理完毕,千润的心如西沉的金乌一样坠了下去。想必宁寰也是看透了这点,才在两位民间故事里约定俗成的“竞争对手”中做出了选择。
——太阳一照便消散的是雾气,不是蜃气;倒不如说,没有足够的日光,庞大的蜃象反而无法成形,这也是汤虞国忍受干燥也不急于求雨的原因。故意把白天和黑夜的结界状态说反了给澄王听,千润猜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宁寰是要替那个最意想不到的人完成兄弟双擒的政绩。
38.第三十八章
王室的确和寻常百姓家不一样,在闲话家常中,兵不血刃地重组了关乎数万人生死的格局。现在的千润只有一个念头:混沌世,真的好混沌啊。
熟悉一条规则后便可尝试删字省略,这句话就会变成:混沌世,真好混啊!
无论怎么跳出常理,到头来还是会照着宁寰的预想中的发展,他只需保存最低的体力、划最小的舟,风平浪静地路过这些稀松平常;就像提前在史官那儿看过一遍流程似的,衣袖还未来得及沾上一滴水,就顺风顺水地漂流进下一条河道了。这是怎么做到的?陈和靖替大家呐喊过了——因为他从一出生就是被选中的人。
澄王显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问清楚了所有疑点,还不肯下令撤兵,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千润暗自盘算,她一人尚可脱身,带上宁寰必定会暴露身份,好在影响范围还可以控制在见不得光的地下,要命的是,现在两人都是赤手空拳,真要打起来的话……总不能拔下宁寰的鱿鱼当匕首用吧?
还是别了。为避免悲剧重复上演,换主谋来做决定比较好,既然宁寰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成竹在胸,作为他——限定在这个场景下的——同伙,千润放弃挑拣趁手武器的环节,在敌人开口前问:“你想怎样?”
宁寰耐心等她结束了这段沉默,敛神垂眸,看向试图爬去搀扶国王、却被道士逼退的圣女,笑道:“苍梧国不愿再被有心登天的异族借道,便打定主意要来分割邻国成果,都是住在虞山脚下的人,本来‘那一位’也该多关照关照他们,只叹终日沉迷鹑起鹊落的大都狠不下心,对外称得上手腕的只有交易人口——随便在大街上绑来个老百姓,安上一大堆头衔,打个蝴蝶结送过来、看着进洞房,然后就万事大吉了,可真会做买卖啊,弥罗国好歹还知道送公主过来呢!如今计划也失败了,使臣差不多也该走到神佑门了,一场恼羞成怒导致的恶战不可避免咯……王叔预备如何应对呢?难不成要继续躲在这里,扎小人、找说书先生散布谣言、舞剑、摆北斗七星阵?”
他不想把伪装出的担忧延续太久,转眼间换上一张嘻嘻哈哈的脸,指着澄王对千润说:“所以我叫他别应对了。”
千润原本不怎么接触人,没有立即理解他人的意图、尤其是男人意图的本事,只是在混沌世待了这么些时候,竟不知不觉间有了长进——也证明她刚才果然没猜错。
那□□道士也反应过来,手腕发抖地举剑逼近,不惮在宁寰脖子上留下一道威胁九族的血痕:“殿下慎言!”
“啊好痛。”宁寰面无表情地陈述了感受,“你们没说错,看来‘破局’确实得流点血,这不,我还没干什么呢,身上已经添了三道伤了。”
看目光的指向就知道这句责怪是冲着主犯去的。千润不自在地舔舔嘴皮,用眼神暗示他不要对血亲做得太过火,否则就是当了魔尊,天道也会用以暴制暴之外的标准惩罚他的。
长进是双向的,宁寰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安抚道:“我心里有数,王叔自然也是,其实直接派人过来暗杀我就可以了,但他在紧要关头还愿意听我讲两句话,可见顾念亲情。啊对了,这帮前些日子还频繁邀我论道的叔叔伯伯们呢,一见到我就武装压制,还割我个口子,很正常啊,就是担心我在外面布防罢了,根本没到剑拔弩张不可挽回的地步,是吧是吧。”
越过他的肩头,千润迷惑地看向正在毫不回避地和手下商量对策的澄王:不好意思,她和澄王待在一块的时间太少了,实在没看出来这层深意。
“你是不知道,在汤虞国,王室子弟不得入仙门,这还是我的曾祖父定下的规矩。”宁寰背后没长眼睛,可能也忘了带耳朵来,自顾自地继续跟千润分析着:“当年王叔送我上山,不仅是弥补他青年时的遗憾,更是在革新这些陈规旧矩,劳苦功高如此,就是念及这一点,我们也不能随意决定他的末路。”
他就直接把“末路”两个字说出口了?不光千润警醒起来,就连澄王也停下了商议,看向这个分明在剑下动弹不得的“俘虏”。
“本来我的想法还很天真。”回过头,宁寰用带了些悲伤的语调对澄王说,“王叔从未主动害过我娘,或者埋下灾祸的源头、把我这个脏东西带来世上,可他实在太着急了——师弟们一路平平安安找上门来,归根结底,还是得感谢王叔保驾护航,不过这里有一件事你做得不好:想出借王后的名头这一招,只因为我当初诱自家暗卫上山时借的也是她的名头,完全不查证一件事的蹊跷之处就要欢天喜地利用起来,说明你——”
慢着,一句话里的信息太多,容千润反应一会:谁诱暗卫上山、借谁的名头?
时间不等人。宁寰深吸一口气,对澄王做出最后的定论:“没脑子!”
无端喊完这么一嗓子,他又挺直了背,声音陡然恢复平静:“功过相抵,我们的王宫还是干干净净的一个家,只是治理国家不能太干净,不然老百姓就要喝西北风了。你们都忽略了一件事,由于我父王已经在王位上坐着了,那个可流动的王位是我的东西,想要得到它,应该直接从我手上抢,不要就知道欺负父王嘛!抢着抢着,看在你还记得提前转移观中老弱鳏寡的份上,说不定我还愿意拱手相让呢?没机会了,无论从远近亲疏还是道德圆满上,我都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接手了,就论谋划和钻营的本事,从矮子里面拔高个儿吧……锦衣玉食的笨人显然不是最高的高个儿,没办法了王叔,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就安心炼丹修道寻求长生好了,王位这东西,最好是传给那些会死的人。”
他看向地宫的天花板,像是透过孔洞看到了微弱的天光,脸上浮现出笑意:“考虑到这个,连找上门来寻仇的人都会放他一马,咱们的天牢在阻拦逃犯上一直做得很好,现在是整个汤虞国最安全的地方……唉,一想到好处都归这种獐头鼠目的家伙了,我就恨得牙痒痒,见了他就想上去踹两脚解气,等他登基可就没这机会了。哦对,以后汤虞国便是陈家天下了,我也是半个陈家人,定远侯念我的好,肯定不会亏待姬氏一族的,父王、王叔,你们就放心在软牢中安度晚年吧!”
被下了禁言咒的国王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嘶喊,宁寰再也不看他,拍拍手道:“墨斗,可以下来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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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宫的天花板应声破裂,伴着一声尖锐的长啸,两道蛇头状的白影迅疾地闪出,袭向二位姬氏王侯的……等等,为什么是下|体啊!
惨叫声自不必赘述,道士们乱了阵脚,挥剑驱逐蛇影,屡屡砍了个空,互相撞到一起,地宫又狭窄,躲避不开,跌成一片的几近半数。
趁此机会,宁寰抓着千润的胳膊往后一跳脱了身。一阵夺目的光华闪过,林少主飘逸登场——真的很飘逸,满头顺滑的白发随风势而起,糊了千润一脸——拦在二人身前,肩上还扛着哇哇大叫的无念,看来他在当宠物的这段时间也磨练了隐藏气息的技艺,多待几天都能有长进,混沌世可真是好地方!
天光透下来,明明刚下过一场雨,不知为何泛着红,宁寰的笑容也被映照得神鬼莫测,冲他最尊贵的长辈说:“二位莫要怪我,父亲老当益壮,很难保证将来不会有第三子,我这是未雨绸缪,从根源上杜绝又一个弟弟惨遭那疯子的毒手;至于王叔么,正好借此断了俗念,改修无情道,正所谓欲练神功……咳,总之,用决心弥补天赋的不足,指不定哪日就得道成仙了呢,哈哈!”
与他的兴高采烈相比,林少主身后的蛇头——因为咬过一般情况下不该进嘴的东西——表情痛苦万分,这就是妖类心软的弊端了……但报仇嘛,不讲路数,有用就行。
咦?仔细一看,两颗毒牙不是还好端端地在它嘴里吗?……
这白蛇的一对红眼原来也不是摆设,与千润对上视线,有亮光闪过,甚至还能眯起来,千润来不及遮住脸,林少主回过头来看她,惊讶道:“怎么又是你?”
“嗯?”
宁寰狐疑地打量二人,正巧无念离蛇头最近,看到它,又嚷嚷起来:“什么东西,好恶心!本来长在雪貂身上已经够恶心了,如今出现在人的屁股后面,还放大了十倍,更恶心了!!林栖老贼,速速放你姑奶奶下来,不然我就、我就拔光你的头发!”
那工程量会很大吧?不得已,林少主只好满口道歉地把她放下来,无念连连倒腾两条腿,扑进千润怀里哭起来,被她揉了好一会头发才冷静下来。
宁寰看到这一幕,鄙夷地移开视线,对林少主道:“墨斗,不,你大名叫林栖对吧?林栖公子,吸你族人血的法阵就在那里,如何处置,随你心意。”
林栖默然伫立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雪貂一族再怎么不擅武艺,这位少主好歹是一名用入魔的法门将近得道的大妖,收拾一帮气虚体疲的道士还不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只看他三两步走入法阵中央,随手拾起一柄剑,划开手腕,把自己的血滴在法阵上,因凝神运功驱动不知名的法术,一张清俊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意。
在南威圣女绝望的视线中,法阵的微光熄灭了。沉寂不过须臾,忽地,符咒和图案密密麻麻的线条上红光迸射,比天光更是刺眼,顺着地面镌刻的痕迹逐步扩大,徐徐波动,最终将它们吞噬殆尽。
红光闪了闪,“倏”地消失不见。陈和靖多年的心血、苍梧国垂涎已久的秘术、汤虞国百姓赖以生存的法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