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黎明》 1、暗涌 言真迟到了。 眼下正是周一最忙碌的时刻,《真言》杂志社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女星柏溪雪的人物专访正准备开机。 对方的工作人员已早早到场,据说柏溪雪行程紧俏,无缝衔接的行程安排里,留给采访的,只有上午的两小时而已。 这年头自媒体的冲击一浪高过一浪,各大纸媒不是忙着关门,就是忙着转型。 杂志社作为老牌纸媒亦不能免俗,与各位同行一齐为了曝光量点击率愁掉头发。 据说为了这一次专访,多家媒体抢破了脑袋,最后全靠主编十多年人脉,才拉来资源, 所以,杂志社对这次专访非常重视。一滴汗从谢芷君的后颈滑落,她抹了抹汗,只觉头晕目眩——冷气开得再足,也架不住环绕小小座谈桌的十数盏补光灯齐齐亮起。热力之下,她咽了口唾沫,向对方递过一只纸杯。 “您喝茶,喝茶。” 她低声说。对方接过,茶水却未沾唇:“你们的记者还有多久才到?我们这边可是已经在化妆了,时间宝贵,合作应该有守时精神吧?” 靠,我哪知道她什么时候到。谢芷君心里骂了句脏话,面上仍挤出一个笑:“这位老师,您别着急哈,我们的人一会就到。” 一会就到个屁。她咬牙切齿地站起身来,转头走向角落:“言真接电话了吗?” 握着手机的同事面色不虞:“七八通了,一个没接。” “要了个命了,真以为名字叫言真,杂志社就是她家开的不成,”谢芷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能换人替她?” “谁敢呀,上头可是指定了她来采访的,”同事耸肩,又半开玩笑地唱,“我们这班打工仔,一心一意为钱币,做奴隶。” “别唱了。真是迟到早退,好事还都给她占了,”谢芷君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靠,就剩我们专业擦屁股三十年。” 谁说不是呢。另一位同事正想接茬,楼道里的电梯楼层显示却忽然跳动了起来。霎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块小小的液晶屏之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一枚小小的数字变幻着,停下,正是柏溪雪化妆间所在的那一层。谢芷君只觉自己的背几乎被对方工作人员恶狠狠的目光穿透,一边在心里将言真鞭尸了八百个来回,一边近乎绝望地看着电梯再一次开始上升。 叮。 言真一头冲了出来。 她身材高挑,身上的白衬衫微微有些乱,几乎是与蜂拥而至的工作人员撞了个满怀。谢芷君看到她一连串道歉,投降似地举起手,艰难地从人群里杀出重围。 “真抱歉,有点感冒起晚了,来的路上又堵车了。”她低声说。 “没事,”她听见谢芷君的声音,有怨气无力气,“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多喝点凉茶,好吗?”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让言真如芒在背。好在这种无言的责备她已习惯,言真用力闭了眼睛,再次低声道歉,朝着化妆区走了过去。 化妆师倒是与她相熟,待言真坐下,宽慰地轻声说:“今天的香水很好闻。” 仿佛是羞愧一般,言真面上又是一红。 形势所迫,这个妆画得有几分匆忙。好在化妆师有一双巧手,眼下淡淡青黑和略显苍白的唇色被一一遮去,就衬得人干练精神。 新剪的发尾刚刚落在肩膀,淡淡一描,便露出秋水般的双目——柔和沉静的气质,即便见惯了美人的化妆师,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世界上会有不喜欢美女的人吗? 大概是有的。 比如布景那边正在争执的合作方。 “我说过这个灯不够亮,你怎么回事啊?配不配合工作啊!” 言真看过去,看见负责布景的同事正和对方团队争执。 那同事言真也有一点印象,刚刚大学毕业的小朋友,试用期,年纪轻脸皮薄,如今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职责,急得脸颊通红。 显而易见,对方的怒火是冲着言真来的,只不过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众目睽睽下,不好明面上发作罢了。 化妆师拉住她:“算了,喝口水——” “冤有头债有主。”言真已经将那只轻飘飘的纸杯一放,走了过去。 “你们打的灯已经够多了……”那边还在掰扯,小姑娘人微言轻,都快要哭了。 一双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小姑娘回过头,便被言真拉到身后。她语气轻柔地说:“这位老师?不好意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布景应该是由我们负责的吧。” “之前架灯你们也没提意见啊,”见到是言真,对方的火气终于光明正大地翻涌了上来,“怎么,现在您想起拍摄的职责了?” 言真叹了口气——柏溪雪如今热度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而她团队的强硬作风,在业界也早已声名在外。不过是她倒霉,今天才第一次正面领教了而已。 她拍拍身后倒霉的软柿子,觉得背后似乎已微微出汗,语气却依旧温和:“我很抱歉,但您应该不是灯光师,也没有参加过访谈拍摄吧。现在不是在拍硬照或id。两个小时的采访,这么多灯只会让采访对象头晕。而且万一脱妆,补妆也会打断探话——您不希望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吧?” “而且,”她顿了顿,又补充,“我想柏小姐的美貌,也不需要这么多盏灯证明。”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 从言真身后响起悦耳嗓音,懒懒的,却又清澈年轻。言真抬起头,看见话题中的女主角柏溪雪,正款款走入。 即便她们半个小时前才见过面,言真也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天,柏溪雪这女的是真的漂亮。 是的。她迟到既不是因为什么堵车,也不是因为什么生病。一切都只是因为,在开拍之前,她在化妆室内,被人用领带和丝绸,困住了去路。 而困住她的人,正是柏溪雪,言真的金主。 如果说,所有女星的舆论困扰,有百分之九十九绕不开被八卦狗仔造黄谣猜金主,那么柏溪雪,必然是剩下的那百分之一。 身为柏氏集团的掌上明珠,柏溪雪的公关团队,从来只有拿资本抽八卦记者大嘴巴子的份儿,而没有狗仔,敢有眼不识泰山,造谣说柏大小姐背后有金主。 大概也没人想过,柏大小姐自己也是一个金主。 如今大小姐正款款走来,分人群如摩西分红海。一头黑发浓郁肆意,和她的主人一样张牙舞爪。 那根曾在言真手腕上留下红痕的丝巾,此刻正轻松懒散地系在柏溪雪的腰上。毫无疑问是好料子,细腻妥帖,横纬竖经,每一支丝线都交织出一个高不可攀的贵字。 也不知道如果往上头泼一杯冰美式,又值得言真给这位资本家骄子典身卖命多少年。 资本家骄子已经走了过来,眼波流转,面孔晶莹。 “这灯怎么这么亮?“大小姐挑了挑眉毛,带着一种有人上人特有的、让人想要往她脸上泼热拿铁的故作风趣,“我需要准备一份口供吗?” “撤下去。”她懒洋洋挥手,刚才火气十足的助理似乎还想争辩什么,被经纪人拉了下去。 一缕长发从肩头落到胸前,微微地泛着光泽,大小姐手指绕着发尾转了一圈,终于垂幸言真,笑眼弯弯,看起来很有礼貌:“老师怎么称呼?” “叫我言真就好。”言真一笑,陪她装模作样,“我是这次访谈的主持人,还请柏小姐多多关照。” 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伸了过来,柏大小姐笑吟吟,像小女孩似地勾着她的食指晃了一晃。 现场再次陷入忙碌。 补光灯撤下去,刚刚搬走的几盆绿植又重新搬上来。特制的一盏柔光灯斜四十五度打开——啪!照亮柏溪雪的眉眼。 柏溪雪的美貌确实不需要那么多盏灯的——所谓艳光四射,大抵是这么一个意思。 现场安静了半秒,直到监视器滴的响了一声,所有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就位。 采访现场霎时安静下去。原木、纸质书、柔和的自然光和葱葱郁郁的绿植构成了采访布景,透过大面玻璃往外望去,能看见y城美而昂贵的天空线。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清一色,蓝天下泛冷光。 言真忽然回想起半小时前被柏溪雪按到落地窗前,喘息着亲吻的时候,看到的也是一样的天际线。 对面人含笑看她,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冷气太足,扑到身上,像毒蛇在脖颈后呼出的吐息,又仿佛温热的肌肤再一次贴上冰冷透明的无机质,让言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腰下传来一阵酸软,在对方笑盈盈的目光下,言真一瞬间攥紧裤子上的布料,又轻轻放开。在镜头看不见的角度,用颤抖的指尖,一点点抚平褶皱。 “言老师?”柏溪雪歪着头问,桌下的长腿换了个姿势,鞋尖不经意地踢了踢言真的皮鞋,“你还好吗?” 熟悉的香水味道,桃子和烟草的气息飘过来。眼前的大小姐光风霁月,笑容一派天真无邪:“我们要开始啦?” ——来人啊,有没有人能把她吊上路灯啊?言真恨恨地咬了咬牙,回忆着脑海中的提纲,终于开始提问。 所幸镜头里的事情比镜头外简单,采访提纲早已被宣传把过关,如今的对谈,如同预先排练的表演赛,看似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实则不过走流程罢了。 等到一个半小时的商业互吹结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助理团队一拥而上,簇拥着柏溪雪走向了休息室。 柏溪雪近期的国民度高得吓人,即便提前做过清场,一开门涌入的依旧是一片鲜花与尖叫。 ——也不知道有朝一日她和柏溪雪的事情败露,广大粉丝朋友们是会尖叫着塌房脱坑回踩呢?还是会尖叫着塌房脱坑回踩呢? 不过在那之前,一定是自己先尸沉珠江。言真笑笑,自动自觉坐到了一边,给清洁阿姨让道。 她从托特包里翻出鸭舌帽带上,手指压低帽檐,背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另一边的货梯到下一层去。 柏溪雪的化妆间就在那里,守门的工作人员看见言真的脸,便默不作声地将言真让了进去。 而就在门的背后,在工作团队口中“下一秒就要飞去出席另一场活动”的大忙人柏溪雪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小小的玩具。 言真咬紧下唇,握着门把手的关节泛出白色。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那里,大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如同一只昂贵又漂亮的猫在注视她的玩物:“言记者,我待会还有活动,不能脏了手,你的知道吧?” “所以……你自己来,好么?” 2、情迷 休息室已被特意检查过,每一个摄像头都贴上遮挡。 而每次眼前一片黑暗,言真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在摇尾乞怜。 衣衫却还齐整。后背渗出的汗浸透轻薄衬衫,身体也热得惊人。 耳边嗡嗡直响,却没有听见柏溪雪的声音。大小姐眯着眼睛地窝在沙发里,一边把玩着自己的发尾,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言真紧咬下唇一声不吭的样子,很有求知欲地发问:“怎么,言老师是觉得我让你迟到了,所以生气吗?” 言真把脸埋进地毯的绒毛里,小小地呜咽了一声。柏溪雪的称呼从言记者变到言老师,摆明是不让她好受,言真用力闭了闭眼睛,正想叫声好听的示弱,却又腰肢绷紧,又下意识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这场景落到柏溪雪眼里,就成了发脾气。她的舌尖辗转了“言老师”这个称谓,忽然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实习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被言真护在身后的场景。 至于对方为什么哭——大小姐从来懒得记这种细节。 总而言之,她最讨厌分享。就像她小时候在家中主宅养过许多漂亮神气的赛级品种狗,她不一定记得每一只狗的名字,但如果哪一只狗胆敢冲着外人摇尾乞怜,那么她一定会转头就把这只狗送出去。 情人自然也是如此。她站起来,高跟鞋踩在纯白的长毛地毯上,轻轻吸了一口手中细长的女士烟,堂而皇之地看着言真呜咽的脸颊。 然后,她勾了勾嘴角,半截烟灰就从指尖坠下。穿着白衬衫的女人颤抖了一下,烟灰滑落,在地毯上被柏溪雪的高跟鞋一脚碾碎。 “言老师,言记者,言女士?”大小姐语气温柔,好似她们仍在采访中,“是我给的还不够?” 疯子。言真紧紧咬住下唇,不愿意发出一点声音。 她不敢声张,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声张的底气。但柏溪雪却有。名利场镁光灯,多少年轻貌美的男孩女孩处心积虑小心翼翼,摇摇欲坠为登高台。落到她柏大小姐身上,娱乐圈星途灿烂,却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玩票而已。 她默不作声,对方却笑得更开心了。 “怎么办呢,”大小姐依旧笑吟吟的,“怎么才能让我们的言记者满足呢,言妍住的已经是最好的病房了,对吧?” 那个熟悉的名字唤回了言真几分理智。柏溪雪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蜷缩了起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克制着呼吸,像砧板上的鱼肉,讨好地、一点点展开了自己。 “柏小姐,”柏溪雪心满意足地听见言真低声喊她的名字,像一匹被驯服的马,温顺又隐忍,“我当然记得。” 眼前的黑暗忽然被抽掉了,柏溪雪纾尊降贵地蹲下来,捏住言真的下巴,歪头看着对方因乍见光明而茫然的模样。 采访的白衬衫还穿在身上,考究而冷淡。记者手稿散落了一地,圈圈划划的痕迹在言真的视野里摇晃,无声地提醒着:在一个小时之前,她还是衣冠楚楚的言记者,言笑晏晏、光鲜亮丽,与柏溪雪在聚光灯下对谈的画面,今晚将在紧锣密鼓的剪辑下,被各大平台的推送到公众的面前。 而如今,被眼泪打湿的眼睫颤抖着,言真低下头。 她目光迷离地看着柏溪雪,任凭对方捏住她的下巴,伸出舌头,讨好地吻柏溪雪的指尖,轻轻打圈,从指缝一路流连到掌心。又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带着柏溪雪,向衣领下探去。 言真有一双充满书卷气的手,纤细修长,洁白手背上略略透出一点河脉似的血管淡青,只有食指指腹和中指指节因为常年书写而微微带了些薄茧。 往事浮现在眼前,柏溪雪下意识地推开了言真。 言真被她推得仰面倒在地毯上,乌发散乱,眼中迷蒙,神色却好像还是冷冷的,无端地带着一份勾引的挑衅。 柏溪雪却忽然冷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柏溪雪低声说,“言老师,掉价。” “你回去吧,”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西装:“别担心,这个月你妹妹的医药费,我已经替你交了,合约精神,我记得。” “还有,”柏溪雪整理了一下头发,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没有弄脏,“陈妈说我一去拍戏你就从家里搬出去了,是吗?” “今晚回来睡,”柏溪雪没再给她分辩的时间,“走了。” 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柏溪雪像一朵云似地飘走了,化妆间内香水的气息也渐渐淡去。言真闻到被化妆师夸奖的后调,少女毫无心事的明亮感,像一种昭然若揭的嘲笑。 她静静地在地上躺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不由感叹了一句,快要奔三的人了,精力果然还是不能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比。 - 等到她终于有力气迈开双腿,午休时间早就过去。杂志社并不在拍摄场地附近,因着耽搁了回去的行程,言真又受了些大家若有似无的怨气,内心恨不得把柏溪雪挂在路灯上升八百回旗。 话虽如此,但码字女工的班还是得上。下午,言真一边写稿,一边盯着上午采访的片子。哈欠连天,觉得自己命比咖啡苦。 等终于捱到下班,又是一阵若有似无的骚动。上午被她解围的小朋友还不清楚状况,傻乎乎地走过来,试图和言真搭话。 她刚想开口,就被另一位同事以吃饭为由拉走了。刚上班的小女孩,脸上还带着一丝清澈的愚蠢,懵懵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叫上言真姐啊?” 同事没好气地敲了她后脑勺一下,小声的教训道:“你以为她和我们一样挤地铁啊,人家老公车接车送,有钱着呢,少打扰人家。” 隔了老远,窸窸窣窣的聊天声还能飘进耳朵里,言真假装自己是个聋子,起身,下楼,步履镇定地走到了门口。 同事的八卦不算错。y城的太阳还未落下去,一辆纯黑的林肯已经停在了大路门口,在人来人往的下班时分,显得分外气宇轩昂,高调瞩目。 也显得分外地格格不入。 有些时候,言真会怀疑柏溪雪绝对是故意的。就算非得要司机接送,只要柏小姐想低调,弄辆低调的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柏溪雪非要如此兴师动众。 耀武扬威,恨不得拿个喇叭大喊——这里有个暴发户! 明摆着就是要让她出于流言蜚语之中。 言真叹了口气,正要上车,却忽然被人叫住。 “喂。” 叫住她的正是谢芷君。对方与比言真年轻些,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孩,正扫了辆共享单车往地铁赶,见言真回头,长腿点地,一道抛物线便从手中划出,牛皮纸袋落到言真手上。 “在小药箱拿的感冒药,看你精神萎靡一下午了,”谢芷君皱着眉头看她,“明天我和你搭档,别迟到,算我求你。” 言真愣愣地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一踩脚蹬,骑着单车溜出去老远。 司机正在等待中,透过后视镜,言真能感受到驾驶座上那位带着白手套的女士的目光,她不敢再耽搁,匆匆把自己塞进车内,便看见司机一脚发动了汽车。 柏溪雪在y城一共有两套物业,一套与北方的柏家公馆类似,是一套半山宅邸,另一套则坐落市中心,是上下打通的两层大平层。 言真喜欢清净,如果可以选,她宁愿多花点时间开车上山,可惜y城地处亚热带,不但不似北方b城四季分明,夏季还潮湿炎热,柏溪雪某日开车到半路,恰好撞见一群水蚊黑压压乌云似地从空中飞过,当场尖叫着一脚刹车,逃也似地躲到了市中心,一去不回头。 北方人注定要在南方渡的劫,无分高低贵贱。 那套大平层自然也很好,宽敞明亮,睥睨江景,屹立在城市中心,靠物理和金钱上的高度做到了大隐隐于市。 只是言真总觉太冷太空。柏大小姐张扬明艳,装修却偏爱凌厉线条。设计师深得大小姐真传,房子布局方正,进深极深,又安大面玻璃落地窗,每当阳光透入其中,日光下澈,言真都觉整层房间通透寒冷,自带一种肃杀。 好似有孤魂野鬼半夜游荡。 不过柏溪雪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在言真准备下班的时候,柏溪雪已经施施然地躺在了沙发上。 她甚至已经懒洋洋地泡了个澡,此刻头发湿润,面颊粉白,十足少女情态。居家服宽松柔软,露出一寸晶莹白雪的锁骨,一只软拖挂在脚尖晃荡,另一只,却不知被大小姐踢到了哪里去。 毕竟大小姐此刻正沉迷刷微博。 根据电影宣发的roadmap,预热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柏溪雪喝了口柠檬水,登了微博小号,在搜索框里头敲下了自己的名字。 柏溪雪一路下滑,发现自己但凡有几张戴眼镜穿西装的图,都特别受欢迎,下头粉丝清一色“啊啊啊啊啊啊!”,大赞姐姐又美业务能力又强,还是海外留学学霸千金,本智性恋爱死了爱死了。 她指尖划拉了两下,觉得很无聊。 首先她不近视。其次,要是这些人知道自己曾经因为沉迷玩乐挂科的光荣事迹,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她高中还是全靠言真给她暑假补课才及格的呢。许多人本质不过是爱一个镀金的光环罢了。 柏溪雪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算了,明星的工作不就是编造工业幻想吗? 她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又往下划拉了几下,发现剩下的内容也没什么好看的,柏溪雪的微博广场常年有粉丝高强度巡逻,氛围维护得很好。来来去去统共只有两类内容,一类她个人的物料宣发、美图欣赏,另一类就是她的各路cp,戏里营业,戏外拉娘。 emoji共彩虹屁一色,控评词与表情包齐飞。更不要提最近工作室帮她营业的cp,还是一个长得不尽如人意的鲜肉男明星。柏溪雪翻了翻,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准备退出,却忽然收到了经纪人的一条微信。 是团队公关部门在后台监测到的实时上升热点,柏溪雪眨了眨眼睛,点开了链接。 【微博正文:啊啊啊啊今天上班遇见柏溪雪了啊啊啊啊啊啊!应该是在给新电影上线做采访!live生图为证!本人颜值爆炸能打!!!】 下方九宫格动图,正是她和言真的采访。 拍摄人员手机都要贴上小便签遮挡摄像头,不知道这是谁流出的。 但总之粉丝总是很吃素人路透的随拍感,评论在短短几分钟内,已从个位数迅速翻到了数百条。 柏溪雪扫了一眼,发现评论里竟然真的有不少人嗑她和言真的cp,一群颜狗已经吱哇乱叫地嗑成了一团。 她鬼使神差点开图片,将照片放到最大。 言真确实是很好看的,雪肤乌发,神清骨秀。薄薄粉底掩去倦意,却仍带一丝易碎的冷。远距离的live图摇晃着,朦朦胧胧看不清真切表情,衬着窗外天光,注视又仿佛带有情意。 柏溪雪觉得心莫名漏跳了一拍,与此同时,又弹出一条微信。 【经纪人-张仪:溪雪,公关那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热点,你觉得我们要把这个话题顺势推上热搜吗?】 柏溪雪挑挑眉毛。她的公关团队早已身经百战,通常被捆绑的事情都用不着她处理。这一次特意问她,大概也是觉得这次和往日的捕风捉影不同,要谨慎处理。 她本想顺手回复无所谓,爱推就推吧。娱乐圈多少拉娘cp,归来仍是直女,和圈外素人女记者炒cp总比和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男明星炒cp容易解绑多了。却又在即将敲下发送键的时候,鬼迷心窍地又点开链接看了一眼。 一条新的热评跃入眼帘。 【今天软糖考过四六级了吗:好奇怪啊,我总觉得这个记者长得有些眼熟,有点像之前那个叫什么什么妍的……吃安眠药闹自杀的小明星。】 柏溪雪下意识咬了咬唇,再次进入微信,清空了对话框。 【不下雪:没必要,撤了吧。】 3、玩乐 每一次言真踏入柏溪雪的家,都会被里头恶俗而芳香的金钱味熏得打一个踉跄。 她习惯性取下包,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经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来,替她挂好了包。佣人低眉顺眼,一双软拖递过,就要替她脱鞋。吓得言真后退一步,一连喊了好几声别别别。 ……不管多少次,她永远会被柏溪雪家神出鬼没的佣人吓到。有些时候言真甚至会怀疑,柏家的佣人,是按照背后灵或者土地神的标准培养的。 她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陈妈已经端着冰镇好的两盅百合炖绿豆沙端出来。 虽然陈妈并不姓陈——谁叫柏家名下物业太多,柏溪雪又太懒呢?大小姐不过是平等地喊所有人“lucy”罢了。 言真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还是决定客气地点点头:“谢谢您。” 陈妈慈祥得笑出了鱼尾纹:“言小姐客气,柏小姐在里头等你呢。” 她将手里的托盘往言真手里让了让。言真接过,白瓷羹与碗沿碰撞,发出轻微的当啷声。甜白瓷的碗里一泓深青的水,莲子浮沉其中,犹如白圆的月亮。 然而言真没有心情欣赏:她对着编辑机看了一个下午片子,现在一想到柏溪雪的脸就觉得自己还没下班。 于是她敲门的动作多少带了几分怨气,传到大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差点把柏溪雪吓得手机都飞了——天知道她为什么会开始搜自己和言真的cp超话! 一定是当代网友太无聊了!哪有采访刚出来就开始嗑cp的啊! 浑然不觉自己双标的大小姐神色变幻莫测,终于在言真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大小姐眼疾手快,一把将手机塞进了身后的靠垫底下。 她板起一张扑克脸,变脸速度几乎能勇夺奥斯卡:“回来了?怎么不去洗澡。” “?” 眼见着自家金主上一秒还在傻乐,下一秒脸就垮得像有谁欠了她百八十万似的,言真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就去找柏溪雪的手机:“有哪个对家给你挂黑热搜……你手机呢?” “……” 柏溪雪沉默。 三秒之后,大小姐用杀人的目光望着她微笑:“你就不能先去洗澡吗?” - 等到柏溪雪竖起耳朵听见浴室里传来言真打开花洒的声音,她才敢从屁股底下掏出手机。 像一只看穿了敌人陷阱的猫,大小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于昂首阔步、理直气壮、放心大胆地,再一次点击了自己的搜索记录。 什么也没有了。 公关团队动作太快,降热搜如救火。等到柏溪雪再去搜自己和言真的关键字,cp广场上已经如秋风扫落叶,限流得寸草不生。 ……有病吧!这年头的社交平台,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容易被钱打点啊! 大小姐在心中痛骂,依旧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标。 等到言真走出浴室是,映入眼帘的便是柏溪雪忿忿不平的脸色。 她拧着眉头,像一只臭脸的布偶。 ……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倒是比白天更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言真唇边浮现一缕笑意,忍不住走过去,伸手揉了揉柏大小姐的脑瓜子。 “究竟在气什么呀?”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下一秒,她的腰身被人搂住,眼前的景象忽然就倒置了。 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在视线中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年轻金主漂亮的双目。长发垂落,隔绝了外界,柏溪雪低垂着眼睛,目光深深地看她: “我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柏溪雪的脾气从来说来就来。言真并不生气,她眨眨眼,礼貌表达出不解与困惑,然后仰起脸,去应承柏溪雪的目光:“所以那你是在生气——” 吗。 柏溪雪低头吻过来,正好吞掉了这个字的尾音。 落在言真腰上的手再次收紧了。这是一个陌生的、久违的又不容拒绝的吻,在上午那一场匆忙又荒唐的欢爱之后迟迟到来。 玫瑰与广藿香的香味在鼻尖忽然变得如此浓烈,又轻盈又沉重,像一片海降落在这里。 实在是久违,灵魂再貌合神离,也终究敌不过两具年轻的身体久别重逢。言真低低地喘着气,只觉得身体隔着彼此考究又冷淡的衣冠,都仿佛要融化在一起。 “你……” 还没出口的问询被人用唇堵住。柏溪雪捏住她的下巴,从唇瓣到舌尖,一路向内辗转纠缠。 她们总是如此,很少深谈,更不会倾吐彼此的心事。少有的几句交谈,往往也不过是为夜晚铺陈前序。被托住后颈,言真有些茫然地意识到,今天上午在聚光灯前虚与委蛇的采访,竟然是她们数月以来最深入的一次。 不,或许不算最深入……红晕浮上言真的脸颊,柏溪雪的手从言真的腰际滑落,纤细的手指如同伊甸园的蛇,一路向内蜿蜒。 “言老师……”她低声说,轻吐的气流在耳尖颤抖,“你的衣带掉了……” 浴袍的衣带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晃悠悠落在柏溪雪的脚尖。年轻女孩一只脚轻点地毯,雪白绒毛映衬出脚趾健康的淡淡粉色,看起来有一种无辜的恶劣。 仿佛她落在脚边的不是一根衣带。而是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年轻的学生轻拍她的肩膀,从脚边拾起的一根铅笔。 有些时候,言真都要分不清自己已然开始老去,还是仍旧太过年轻。否则何以在愈发急促的呼吸中,最高峰的浪潮里,她竟在这近乎窒息的一瞬,将柏溪雪的脸,与记忆中的那个午后重合? 好混乱的曲目。 “言老师,”曾经的学生仍在低声细语,“告诉我……你现在在想谁?” 谁? 数张脸庞在这一刻滑过言真的脑海,被快感冲刷的大脑,无法控制眼前与神色的空白。言真茫然地看着柏溪雪眼中自己的倒影,看见困惑的神色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随后,柏溪雪的表情便瞬间冷了下去。 “就这么忘不了她?” 她冷笑了一声。 兴致已经荡然无存。一络黑发从额头垂下来,柏溪雪眼尾绯红,神色却冷凝,半垂着长长的眼睫,兴味索然地用手背把长发撩到了耳后。 雪白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一圈细细的红痕。 她起身离去。徒留言真发丝凌乱,在余韵的空白里茫然。 情动的热意仍存,洗手间已传来对方细细冲洗的水声。言真理应感到屈辱,但实际上内心竟静如平湖。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拢了拢衣领,赤着脚走到了浴室的门边。 “柏溪雪?”她轻声喊,心下已明了惹恼这位年轻金主的缘由在何处,面上却依旧露出困惑与茫然的神色,“你刚才说的……她?是谁?” 冰冷的水珠落到她脸上,柏溪雪走出来,与她擦肩而过,似乎因言真的困惑而面色稍霁:“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淡淡的笑意从唇角泛起,言真语气轻柔:“如果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也一定是因为你的表情让我知道是谁。” “你在吃醋,溪雪,”她慢慢地走过去,勾住柏溪雪的手,声音里多了一分纵容般的无奈。 “都已经过去了。”她低声说。 柏溪雪却忽然冷笑一声:“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的……你!” 言真已低头吻上她的手。 温热的舌尖在指缝间游走,从指尖一路向下,直到湿漉漉的掌心,言真垂着眼睫毛,专心致志履行金丝雀的使命,伸出舌尖,缠绕那一圈纤细的、已经开始变淡的勒痕。 “能让你吃醋是我的荣幸。”她轻笑,“那么,柏小姐……” 言真声音低缓,吐息落在掌心:“我们要继续么?” 浴袍的衣领被人猛地拽住,方才亲吻的手如今落在胸口。柏溪雪神色莫测,拽着言真的衣领,将两人的距离慢慢缩近,仿佛是一种挑衅:“如果这次是轮到言记者的话?” “恭敬不如从命。” …… 等到言真下一次在床上直起身,已是深夜。 柏溪雪已经困得意识都要模糊不清了。大小姐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成了一团。 她平日张牙舞爪的时刻多,像此刻这样孩子气的模样倒是少见。言真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替她盖好了被子,重新调整了空调的温度,又轻轻地将拿起床头的手机,扫了眼工作消息。 世界上的新闻从不遵守八小时劳动法。不过是晚上短短的数个小时,工作群里的消息已经滚得一片密密麻麻。 言真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划动指尖,一条条检查过去。所幸与她有关的消息并不多,她悄悄松了口气,正打算放下手机准备入睡,目光里却忽然跳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沈浮:言真,你睡了吗。】 【沈浮: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我下周要订婚了。】 【沈浮:在我心里,你一直以来都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 【沈浮:你愿意来参加我的订婚典礼吗?】 唇上忽然传来一阵疼痛。 言真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手机屏幕已然熄灭下去,不知道已经亮了多久。她愣愣地握住手机,凝望那一方深黑之内自己面目模糊的倒影,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对柏溪雪并没有说假话。 但,也没有把真话说完。 是的,她与沈浮已经分手了。在这么多年里,两人再没有交集。 但直到这一刻再次看到对方的信息,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忘记,多年前她向沈浮提出分手的那一刻。 4、残片 或许是因为这几则消息,言真又做梦梦到过去。 这座城市夏季多雨,台风滚滚而来。热带风暴卷起洋流雨水,澎湃地拍打着落地窗。哗啦啦的声音隔着玻璃传到言真睡梦里,便如风吹树叶,迢迢远远,恍若当年。 言真第一次遇见沈浮,是高一刚开学。 她们那所附中是全省知名的重点高中,根据政策,只招收本地学籍。只不过那时言真中考分数分外优秀,才被特招入校。 入学报到的路上,她的母父不幸误听导航上错高架,七弯八拐找不着路,狠狠迟了个大到。 等到终于结束无头苍蝇的乱转,已经是傍晚。入学迎新活动已然结束,偌大的校门口看不见半个志愿者,只有巨大的欢迎标语还孤零零地伫立在晚霞中。 远处的教学楼掩映在黄角兰树高大苍翠的浓荫里,已经亮起晚自修的灯光——高一新生已经报到完毕,各自坐在自己的教室里头了。 她妈言意明心大,一边还在泊车,一边已然叫起来:“哎哟!老师都下班了,上不了学!” 话音未落她就被丈夫拍了手背,她握着手刹,和丈夫对视一眼,俩人向来大大咧咧,此刻却做贼心虚似地,从后视镜偷瞄一眼大女儿脸色——小女孩脸上已是一阵青一阵白。 彼时言真刚初中毕业,向来是乖乖好学生,别说迟到,就是连作业也没迟交过几次,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这话一激,已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车还未停稳,便已拽着行李箱,从车上跳了下去。 这次轮到言真爸爸又哎哟叫了一声,她妈下意识想开车跟过去,却又被门口保安拦住,一块鲜红的指示牌立在门口:外来车辆不得入校。 于是便只剩言真拽着行李箱埋头猛冲。新学期伊始,暑热未消,晚霞飞在天边,额头已经渐渐渗出汗来。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她意识到身后没有传来父母的声音,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然走在了陌生的校道上。 往来的学生都穿着校服,暮色里三两成群,闲闲散散地抱着书往教学楼走。只有言真作为新生,一个人穿着格格不入的t恤牛仔裤,在众人侧目中,尴尬得像异类。 直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同学,你是迷路了吗?” 那是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女生,约莫十六七岁左右,刚刚洗过头发,乌黑头发披在身后,犹带潮湿。 女生微微歪着头,投来一种略带关心和担忧的目光。空气中飘来沐浴露淡淡的柠檬气味,混合着校服衣领上肥皂洁净的味道,飘飘悠悠地浮进了言真鼻子里。 直到许久之后,言真还记得,那时沈浮湿漉漉的发尾,如同柔软的小勾子垂落在肩膀上。 晚风吹过来,她的眼睛却似乎比头发还要湿润。 那时已近夏末秋初。然而y城没有秋天,仿佛永夏一般的天气,黄角兰沉郁而典雅的香味弥漫在傍晚的空气中,如同沈浮的气质:安静,又令人不容忽视。 在言真怔愣的目光里,十七岁的沈浮弯了弯嘴角,眼带笑意:“我是高二一班的沈浮,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学姐。” 现在想来,当年沈浮的自我介绍多少也有点没头没脑。 但那时的高中生不懂,只觉对方声音温柔得像一朵云:“学妹,需要我给你带路吗?我知道高一一班怎么走。” 言真愣愣地看着她,还没明白为什么为何眼前的女生对她的去向展露笃定和熟稔,沈浮已经又一次笑起来。 这一次,她的笑容多了一份优等生的狡黠:“你一定是外地来的吧,像你们这种被学校千辛万苦挖过来的好学生,按照惯例都会被分到在重点班噢。” 话音刚落,她已经伸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言真手里的行李,走到前面带路。 这就是言真和沈浮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在这之后的整个高中,她们却再也没有更多交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们的高中从来不缺好学生和漂亮女孩,然而沈浮却是所有人之中的佼佼者。与言真这些一直以来只会好好读书的乖宝宝不同,沈浮成绩优异,待人温柔,却并不是那种勤学苦问的学生。 她出自书香门第,母父俱是学者,曾随着母亲访学,在国外生活。据说那时她已开始协助发问卷算数据,被有意培养参与大学的项目。 直到毕业之前,她都是校广播站的英语播音员,每到周四下午五点半,无论是在洗漱、在篮球场、还是在饭堂的学生,都会听见广播里的沈浮温柔地调试设备,读一篇今日新闻,再念一篇雪莱,或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搁现在这种人会被骂一声装货,但当年,对十六七岁的孩子而言,大家只觉得向往。 更不要提她还拉得一手大提琴,课余时间总奔波在排练室和音乐厅。这样优秀又忙碌的人,又差了一个年级,言真并没有什么能和她碰面的时候。 她们再一次近距离接触,已经到了沈浮要毕业的时候。学校教学虽然严格,在学生活动的安排上却讲究快乐教育。每年的高三毕业仪式总和成人礼一块合并成送别舞会。 像传说中跳破舞鞋的十二个公主,学生们快快乐乐地跳一整晚舞。 沈浮是其中最潇洒轻松的一个,那时她已早早确认被保送到首都最好的那所大学,留在学校参加高考,不过是赏脸给学校拉高分数而已。因此那段时间她有大段时间准备表演,和高二的学生一起排练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在一群家境出众的同学中,言真不幸是那个传说中有口音的那个倒霉蛋。整整一个月都被沈浮拉着开小灶,重点进行发音矫正练习。 她们一直练到毕业舞会那一天。直到上台前,言真窝在角落,抱着台词本,一个个确认那些长难句的轻音重音、连读跳读。 她向来是个做事认真的人,直到每一个发音都确认无误,言真才放下心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试衣间里有一双手探出来,轻轻地拉了拉言真的衣角。 “嘘。” 在言真下意识惊叫出声的前一秒,那一双手的主人已在帘后探出脸来,纤长的食指立在唇上,又轻又快地吹出一声气音。 “沈浮学姐?”言真睁大眼睛,“你怎么还没去候场呀?” 沈浮做事缜密,两年来言真就没见她出过任何纰漏。难得看见沈浮迟到,言真几乎要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正要凑过去问她怎么了,却被沈浮拽着衣角,又轻轻地往试衣间里带了带。 “进来帮我拉一下背后的拉链,”她小声说,不知道是不是言真眼花,她一贯从容的脸上似乎难得地带了点羞赧,“我好像这几天过的太放肆,吃胖了。” ……好家伙,别的考生刚刚结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敢情好,怎么就已经放松到吃胖了? 未免太过放肆! 言真还在心里愤愤不平,沈浮已经把她拉了进去:“帮帮忙呀!”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暗淡下去了,仿佛帷幕落下,点亮主角的追光灯却亮起。试衣间的布帘拉起来,隔绝了外界一切,沈浮转过身去,露出一片雪白的后颈。 试衣间空间狭小,两人的戏服却隆重,挤挤挨挨地站在里头,原本狭小的距离好像一下子被拉近得不能再近。言真睁大眼睛,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一刻会怔愣,只能看见眼前的女孩背对着她,仿佛天鹅,又仿佛一个注定陷落的陷阱。 而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如同童话中伸手触碰纺锤的公主,在一堆冰凉光滑的布料中,轻轻地去找寻那一枚小小的拉链头。 沈浮没有吃胖,不过是布料卡在了拉链里,才导致后背拉不上去。言真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沈浮肌肤和衣料的缝隙,勾起指头,轻轻拉扯,终于将卡住的布料拉了出来。 拉链顺滑地一路向上,严丝合缝。言真终于放下心来,正要松一口气。 沈浮却忽然转过了身。 也就是在那一刻,对方的呼吸不经意地掠过了言真的脸颊,言真睁大眼睛,确凿无疑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跳一拍,脚下因而出了纰漏,不小心踩到了戏服垂落的缎带——丝带与瓷砖地面接触,光滑程度几乎可以送去验证牛顿第一定律,她的脚因着惯性打滑,重心不稳,稀里糊涂就向前倒去。 沈浮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靠得好近。那种熟悉又干净的洗衣香再一次弥漫鼻腔,天旋地转之中,言真慌里慌张地抬起头,看见沈浮也同样低头看着她—— 太奇怪了,明明试衣间这样的昏暗,但是对方的眼睛却那样的幽深,又那样的亮。仿佛全世界的星星都落到一口幽深的井里,十七岁的言真头昏脑胀,脸颊滚烫,几乎要在井水中溺毙。 但沈浮没有松手。 昏暗的空间里似乎只有她的眼睛能被看见了。言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整颗心砰砰直跳,膛目结舌,只会傻愣愣地看着沈浮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随着呼吸颤抖,仿佛有透明的蝴蝶落在上面。 如同她们无数次练习发音一般,沈浮微张唇,粉红湿润的舌尖似乎一闪而过,又轻又快地在言真面前,呼出了一阵温暖的气息。 然后,仿佛电影里的慢动作,她又轻又慢地低下头,一点一点,将唇悬停。 “傻瓜,”她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吸落到了言真的唇角,言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隐蔽而复杂的心思,“学妹,你真的不躲开吗?” 言真像只呆头鹅一样看她,然后,听见了沈浮的叹气声。 “我小时候练大提琴,总被我妈说像在装修,锯木头,”沈浮轻声说,似乎轻笑了一声,似乎又有点无奈,“学妹,你完啦。” 指尖在腰间轻轻摩挲,她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优等生狡黠的笑容:“不躲开的话,暑假你也得被我拉着,听我拉琴了噢?” ……直到很多年后,言真的梦里还会反复出现那一刻的画面。狭窄的试衣间里,沈浮笑着看她,年轻的脸上有一丝狡黠,也有一丝神采飞扬。 少年人总是唇红齿白,心明眼亮,再从容克制的躯壳,也按捺不住十七岁那一颗蓬蓬跳动的心脏。 于一片黑暗中,她记得自己闭上了眼睛,曾被沈浮曾低声诵念的雪莱诗句,又不知何时在耳畔响起: 「它沉默无声无所怨尤的命运,正和我应得的那种无异。」 悬停的蝴蝶落下来了。 5、夜机 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 在柏溪雪身边时,她一向不敢定闹钟,生怕扰了大小姐清梦。柔和的晨光透过纱帘,落在柔软的床榻上,言真下意识侧头去看,却发现枕边已经空空荡荡,没有半点余温。 哦是了,今时不同往日,柏溪雪早就不是那个会死皮赖脸地在被窝里卷成一团,需要言真每天斗智斗勇拽她起床上课的高中生了。 如今的大小姐醒得比她这个打工人的生物钟还早,等到言真洗漱完毕走到餐厅,看到柏溪雪已经坐在餐桌边,用ipad翻着当日新闻。 大小姐已经晨起锻炼完,又冲了一次凉。如今身上闻不到半点汗味,连头发丝有清新的香气,脸颊透着健康鲜润的血色。 有些时候言真会觉得柏溪雪就像是活在玻璃罩子里面的人,永远如此完美光鲜。平民百姓隔着大荧幕看她,隔着电视机看她,隔着手机屏幕看她,无论如何,都永远隔了一层玻璃。 哪怕现在,言真看她也觉得遥远。 所以她走过去拉开餐桌椅子,扫了眼ipad里头的内容,调侃道:“哟,看洋文呢,阿姨有没有用熨斗熨过屏保再把平板送进来啊。” 看来最近股票行情不错,大小姐心情美丽,头也不抬地接茬:“是呢,报童八百里加急的送来的消息,言老师要不要看看?” 言真已经喝了口橙汁:“别了,我从荷兰辍学之后就不再看外国字。” 她笑嘻嘻地说,好似当初一板一眼给柏溪雪念英文的家教老师另有其人似的:“还是别为难文盲了。” “你想的话也可以再去念个硕士,我帮你打个招呼,”柏溪雪葱白的指尖懒洋洋地划过平板,依旧没有抬头,“要不就去你的母校读个emba。” “……” 柏溪雪语气轻松,全国最好的两所高校,百年历史,五□□华,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如今在大小姐的嘴里,就像一盒有机蔬菜,只有被人挑拣的资格。 言真的指尖不知何时有些颤抖了,柏溪雪似乎抬起了头,在对方平静的目光里,言真不确定自己是否露出了脸色发白的马脚。 像一只在猎人注视里隐蔽伤痕的野兽,她不动声色地捏紧了玻璃杯,低头抿了一口。 “要真有那个心思的话,不如直接给我打钱,”她终于笑起来,“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 “要是你觉得钱给我不放心的话,拿学位费去捐个希望小学也行,”她继续说,学着柏溪雪懒洋洋的做派,晃了晃杯中的橙汁,“记得捐款人写我的名字,也算美名一件。” 柏溪雪漂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秒,也许一分钟,大小姐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行,不就捐个小学吗。” 她轻飘飘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翩翩而去。 这餐其实也没用多久,桌上玫瑰花的露水甚至还没干,新鲜的香气混合着咖啡浓郁的芬芳飘进鼻子里,让言真下意识一阵反胃。 ——高三之后,她再也喝不了咖啡。柏溪雪口中聊胜于无的b大,像卖剩的猪肉被挑拣的b大,是她当初为了追上保送的沈浮,用一个又一个挑灯夜战的晚上,一杯又一杯让人心悸的速溶咖啡熬出来的。 当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有多么骄傲,这一刻,就有多么讽刺。 她还是太迟钝了。柏溪雪看似明艳张扬,但其实恶劣的教养刻在了骨子里。大部分时候,她待人接物都温文尔雅,哪怕尖酸刻薄也文质彬彬。 言真记得自己刚刚成为柏溪雪的情人时,坐在柏溪雪预订的餐厅包厢,对于怎么当好一只金丝雀这件事情还一无所知,只会笨拙地学着放下那一股子清高,在柏溪雪身边生涩地曲意逢迎。 而那时的柏溪雪只是淡淡地推开了她,寒潭一样的双眼映照着她谄媚又狼狈的模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言老师,”她记得那时柏溪雪轻柔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太无趣、太廉价了。” 她彬彬有礼:“今晚你不如先回去吧,我让司机送你。” 柏溪雪喜欢看见她的仓皇与狼狈。尤其是在言真惹她生气的时候。在这一刻,言真终于意识到,柏溪雪或许依旧察觉了她昨晚的梦,而今日的早餐,话语如婉转的刀剑,不过是一次点醒。 点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点醒她已一无所有。 点醒她不过是一介玩物。 言真想,作为金丝雀的礼仪,她理应去哄好柏溪雪。就像昨晚她因为那个同事小朋友生气一样,温柔解意或者撒娇弄痴,无论如何也该把自己的金主哄回来。 然而,或许是咖啡苦涩的气味让她太反胃,也或许是昨夜梦中玉兰花的香气太过鲜明。这一刻她脸色分外苍白,只呆呆地抓着手里的那只玻璃杯,麻木地又喝了一口。 酸涩的液体滑落喉咙,她忽然鼻酸,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片狼狈之中,鞋跟的声音轻盈地响起——柏溪雪已经在助理的陪同下,飘然离去。 她这一走,就又是半个多月没再回来。电影就要上映了,宣传日程排得极满,柏溪雪忙得到处飞,终于又成了玻璃屏幕里头的那个人。 倒是那天言真帮忙解围的小朋友还凑过来和她八卦了下,小姑娘指着微博开屏里柏溪雪那种精修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丽脸庞,啧啧感叹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本人更好看。” 言真不由得失笑。 那天早上之后,她倒是也没有记恨柏溪雪。一是没必要,二是没资格,大学沈浮和她谈过恋爱的事儿,柏溪雪高中时就已然知晓。所以如今柏溪雪生气也很正常——一仆不侍二主,哪个金主愿意看人三心二意? 言真很诚恳地这样想。好心态是打工人最重要的财富,好心态决定女人的一生。 她因而诚恳地去和柏溪雪赔礼道歉。柏溪雪不知是忙还是什么原因,三天后才在微信惜字如金地哦了一声。 【老板二号:怎么赔?】 这倒是问倒了言真。扪心自问,几年前她还能给柏溪雪代写论文,然而现在她吃住都靠柏溪雪,那点子鸡碎似的记者工资柏大小姐更看不上眼,实在是一穷二白,囊中羞涩。 但金主的话不敢不回。她唯唯诺诺,最后只好回复:有空请你吃饭。 估计是被她气到了,柏溪雪没再搭理她。 于是接下来半个月言真过得尤其忙碌又尤其安逸。柏溪雪不在,她终于可以像一个正经记者一样去跑采访——虽然这年头科技日新月异,有什么风吹草动,社交平台就已经满城风雨。 但言真始终觉得,拿着互联网上搜罗来的片段剪辑配音出来的“新闻”,不是真正的新闻,那样的“记者”,也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八卦贩子罢了。 只有经得住事实核查的新闻才能算新闻。 柏溪雪不在,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束手束脚只担忧半路被大小姐飞书传唤,半个月来也好似空中飞人,从食品造假采访到抗洪抢险,几乎飞遍了小半个中国。 两周下来言真甚至几乎黑了半个色号,出差的机票高铁票汽车票攒在手里能有一叠,连带着之前嫌弃她拈轻怕重当花瓶的摄像谢芷君,几轮拍档下来,也对她和颜悦色不少。 兴许是太累了,言真总觉得这半个月连觉也睡得格外香甜。大抵这就是劳碌命,选题采访撰稿,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即便和衣而眠,也觉一枕黑甜。 直到柏溪雪再回到y城。 那天正巧也是言真出差归来,深更半夜手机铃声大作,吓得言真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的采访对象被□□追杀。 接起电话才发现来者比□□名头还要大,大小姐在电话那头老实不客气:“陈妈说你不在家,你人呢?” 言真正在自己的出租屋。柏溪雪公寓里头的佣人教养着实太好,她跑采访,无论出门多早回来多晚都能看到陈妈掌灯候着,雷打不动清早一杯热牛奶半夜一盅莲子汤——折腾年近半百的长辈实在让言真汗颜,便索性打了个招呼,暂时又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她老老实实交代,柏溪雪今天似乎也懒得跟她计较,只懒懒地说:“来机场接我。” 言真下意识扫了眼手机,看到半夜两点,差点以为自己在梦游:“……司机呢?怎么没人陪着你?” “没人陪我,我自己回来的,”大小姐语气不善,“传说中的不速之客,有意见?” “我没有那个意思……”言真其实也不过才睡着半个多小时,电话铃声刺激得心脏砰砰乱跳,她强忍心悸,觉得自己几乎要猝死,语气却依旧柔和,“怎么啦?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柏溪雪却只说:“等你请我吃饭啊,你不是说好要请我吃饭吗?干嘛,你出尔反尔啊。” “……”言真用力闭眼。 金主有命,不敢不从。言真认命,伸手去捞衣服,却不小心碰到枕边散落的手稿,哗啦啦散落一地。 ……人老了果然不行,二十出头的时候通宵熬夜,喝酒唱歌赶paper,眼都不带眨的。 哪里像现在,年近三十,还得陪年轻人折腾。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往脸上泼了把水,又胡乱抓了两下头发,清汤挂面,睡眼惺忪,就这么走了出去。 等她一路风驰电掣开到机场,又是大半个小时。夜色已深,机场航站楼的灯已经熄了大半,朦胧的光里,她看见柏溪雪就站在出口附近。 她只穿了薄薄一身套裙,没有做任何发型,微卷的长发松松散散披在身后。夜晚的航站楼空旷偌大,往日通透晶莹的大片玻璃,此刻也显得昏暗,仿佛罩了胶片式的柔光,而柏溪雪斜斜倚靠在玻璃门边,形单影只,看起来竟显寂寥。 像一个茫然的孩子。 言真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便将车泊了过去,轻轻打灯示意。y城气候虽闷热,但深夜的风还是不免带着凉意,微风吹起柏溪雪的长发,月光便也好似湿淋淋地披在她身上,冷冷清清。 言真忍不住抓起外套,正要递给她,柏溪雪已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下一秒她的话就打断了言真心中难得涌起的爱怜:“天啊,你这一身穿得,有没有金丝雀的职业道德啊?” 言真的笑容僵在唇角:“对不起啊,现在可能你看起来比较像金丝雀。” “那可不,明天就坊间流传你是多有钱一女人,”柏溪雪上下扫她一眼,似乎很想对言真身上的大t恤翻白眼,“你知道吗,我每次回到你们y城,都觉得会文化休克。” “我们这种人均一双人字拖的地方这么能和人家五步一间咖啡厅的地方比呢,”大概是半夜脑子下班了,言真觉得自己此刻的话像抹了油似地从脑子里溜过,“柏小姐要不要坐下驾驶座,感受一下重获掌控权的感觉?” 大小姐矜持拒绝:“我不会开你们的车。” 这个你们指的自然是普罗大众。言真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自己这辆小破日产车和柏溪雪的迈巴赫,认命地说:“还是小的来吧。” 她把平日里柏溪雪会带她去的高档餐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想起之前被柏溪雪一口吃掉半个月工资的事情,觉得心在滴血:“您要吃那间?” 柏溪雪却说:“我要吃烧烤。” 言真偏过头看她,又惊又诧——这个点儿了还有哪一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烧烤店在营业?她尚在思考,柏溪雪已经把整个人往副驾驶里一歪。 “我要吃烧烤我要吃路边摊我要吃大排档——!”大小姐拖长了声音命令道,“现在立刻马上——!” 她今晚颐指气使,语气却分外幼稚。不管不顾地,像是心里憋着一股气。 6、宵夜 最后还是言真开车,一路往老城区去。 大小姐难得下凡,点评软件上盛名在外的那几家宵夜店是去不得了,打卡的年轻人太多,柏溪雪这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脸蛋一露,怕不是得被围个水泄不通。 等到言真把车停下,她们已经到来极幽深的一条小巷前。 然而小巷虽深,却不显凄凉可怖。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便有极鲜亮极热闹的一股炒花甲香味铺面而来,循着香味往里望去,便能看见巷子中一点暖融融的光亮着,咸蛋黄似的鲜热,照出矮脚小桌两三张。 啤酒和烧烤摆在桌上,热气腾腾,每一个埋头苦吃的食客,脑门沁出的热汗都和屁股底下的塑料胶凳一样油亮亮。 在深夜里,油脂的香味总带给人一种烟火气的幸福。 “以前在这里附近跟新闻,晚上下班了就会和同事一起来吃,”言真拉起手刹,看了柏溪雪一眼,还是忍不住提醒,“如果你不想吃的话,我们也可以换一家。” 柏溪雪翻了个白眼给她,抬脚就走。 她今天心情确实不好。前几日路演中途收到母亲顾漪的连环夺命call,一哭二闹,非得她赶回家。 等她回到主宅才知道,原来是她爸众多小情人中的不知道哪一个,搞大了肚子,已经三月有余,偷偷去产检的时候,被与柏家相熟的医生察觉,偷偷将检查报告备份了一份发了过来。 她妈气得差点摔坏了一串佛珠。 所幸处理这件事不算太难。那小情人听起来和柏溪雪差了辈分,但实际上是个与柏溪雪年龄相差无几的十八线小明星。 柏溪雪不过私底下用了点人脉向她的经纪公司透了点消息,隔天助理便给她打电话,说已经看见那小明星的经纪人搀着她走进了私人诊所。 那天柏溪雪就把车停在医院对面的马路边。高大青翠的法国梧桐枝叶繁盛,浓荫匝地,柏溪雪轻巧地点起一支女士香烟,在淡淡的薄荷味中打开手机,一页页翻看医生发来的报告。 一张年轻的素颜出现在视野里,直到这一刻柏溪雪才发现自己原来曾在综艺里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当日那女孩年轻甜美,奔跑时身形轻捷姣好,像一匹轻盈优美的小鹿。 而当柏溪雪往下再翻一页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彩超报告,以及手术后刮除的图片证明。 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这并不是对那个小明星的同情,更不可能有半点物伤其类的触动。毕竟——投胎这种事本就是天注定,难道她天生是有钱人,就要对全世界抱歉吗? 那简直太可笑了,名利场向来如此,别的女孩要拣高枝攀附,难道她还管得着吗? 她太习惯这样的世界了,毕竟她自是天生锦衣玉食青云直上,柏溪雪是永远不会不堪,也永远不会狼狈的。与生俱来的优越,让她早早学会居高临下地端凝芸芸众生,端凝攀爬与跌落的丑态。 令她感到不快的,是母亲顾漪的算计。 她并不相信顾漪处理不了这种小事。执意让自己插手这种腌臜不堪的事情,不过是顾漪想让自己和她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罢了。柏溪雪神色冰冷,只想笑一声——顾漪对自己的儿子可不是这个态度,如果可以,她妈恨不得世界上所有脏东西,都和她那光风霁月的大哥扯不上关系呢。 至于她的父亲—— “烧烤好了。”言真的声音打断了柏溪雪的思绪,一阵麻辣鲜香的孜然味飘过来,极其霸道地钻进柏溪雪鼻子里。 两个套着透明塑料袋的浅口椭圆不锈钢碟摆在小木桌上,一碟盛了满满的炒花甲,浓稠酱汁淋漓在青红辣椒和雪白蛤肉上,色彩鲜明浓烈,另一碟则是堆得高高的烧烤,牛羊肉串、面筋烤肠,热气蒸腾,滋滋冒油,仿佛下一秒油星子就会蹦到眼前。 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香味。 直到这个时候,柏溪雪才真正地觉得自己饿了起来。大小姐眨了眨眼,却不愿承认,只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伸手去拿那串滋滋冒油的小肥牛。 然后,被言真按住了手。 咕噜。 柏溪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言真看她一眼:“在飞机上是不是没吃饭?” 她说话时手上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按住柏溪雪的动作明明那样若即若离,细长的手指却还点了点她的手背,如柳枝掠过水面,只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曾经言真就是这样提醒她看题目的。当年年轻的言老师站在她身边,俯下身来,用手指轻柔地点一点。明明靠得极近,动作却如蝴蝶样轻,仿佛随时都能翩然离去,飞过沧海。 柏溪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言真却没有发现柏溪雪的异样,对她而言,这动作不过是礼貌而已。 她正忙着干其他事情:一只小小的粗白瓷碗,被言真推到了柏溪雪面前。 芥菜烧骨粥。菜梗碧绿,粥米晶莹,在昏黄的灯光下正袅袅地飘着热气。 “刚才特意向老板娘讨的,最后一碗了,”她听见言真无奈地说,“先喝点垫垫肚子吧,对胃好,对了,还有这个。” 一并和碗推过来的还有一根黑色的橡皮筋,从言真手腕上褪下来,留下一圈细淡红痕,愈发显得对方手腕雪白。 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不敢看,垂下眼,只用淡淡的神色舀了一勺粥。 食客的嘴永远是识货的。芥菜烧骨粥滚烫鲜甜,米粒已经熬制入口即化,表面融融地浮着一层晶莹温厚的粥油,芥菜却鲜得恰到好处,与提鲜的白胡椒面混在一起,几乎是第一口,就叫柏溪雪吃出了一身热汗,刚才夜风吹出的寒意荡然无存。 她忍不住矜持地又动了一勺。 这模样落到言真眼里,不知为何忽然显得有些可爱。 或许是因为柏溪雪刚才扎起了头发,长长的黑发束作马尾,乖顺地垂在脑后。半旧的棒球帽戴在头上,帽檐被柏溪雪压得低低的,一络没梳好的头发在帽子底下倔强地翘着,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叛逆。 像什么和爸妈闹别扭离家出走之后,被姐姐追回来,在楼下不情不愿吃宵夜的高中小女生。 记得当年言妍也这样。那时也是夏天,刚刚放了暑假,不记得因为什么原因和家里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夺门而出,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 家里慌了神,发动了不少亲戚去找。最后还是言真,在她们小时候常去的河边公园角落,找到了眼泪汪汪的妹妹。 其实回想起来,吵架的缘由也不外乎跳舞和成绩那些事儿。但对青春期的小孩儿来说,尊严就是这么宝贵的东西。无论言真怎么劝说,言妍都像铁了心似的,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拽着自己的小背包,死活不愿意回去。 言真哭笑不得,只好陪她在外头呆着。 这一呆就呆到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夕阳的艳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闪烁,一眨眼就沉到地平线下去。 她记得那一晚她们聊了很多。夏季大三角教科书一般悬挂在天幕上,晶莹透亮,言真随手指给言妍看,却被言妍一把抱住。 她把脸埋进言真的臂弯,二话不说就开始哇啦哇啦直哭,先是控诉千刀万剐的摩擦受力分析,然后控诉居心叵测的圆锥曲线压轴小题,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落下来,还不忘记哭诉老妈老爸有多么不近人情—— 都离家出走了还要给她发信息!让她回来不要忘记帮忙拿快递! 最后她窝在言真怀里放声大哭:“所以你们就是当我是傻子对吧!我就是傻子!” 眼泪打湿了言真的t恤,她哭到打嗝,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小狗:“那我就是只会跳舞嘛……呜…我又不像你那么……嗝……那么聪明……我跳舞跳到死好了……” 言真那时记得自己用力揉妹妹的头,几乎憋出内伤,才不让自己没眼力见地笑出来。 于是她们的晚饭并作宵夜解决。夜深已深,两个高中生不敢再在外头多呆,只回到自家小区附近的大排档,掏出兜里最后的钱点一碟鸡蛋炒牛河,权当最后的抵抗。 言妍每天练舞,体力消耗总比同龄人大些,言真把碟子里的牛肉挑给她,听见大排档的老板在调试音响,不知道播错了什么碟,温柔的女声取代了劲歌热舞,从音箱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是蔡琴的歌。上一代走红的歌手都功底深厚,沉稳发音透过老旧音响依旧动人,隔壁桌已经有喝醉的中年客人鼓起掌来,荒腔走板地开始跟着唱。言妍也不知怎么地开始高兴起来,一边吸溜着炒河粉,一边也开始跟着晃。 “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也不知道晃了多久,直到那碟炒粉被扫了个精光,直到冰过的可乐也开始变温,言妍终于开始哈欠连天,眼皮打架,一骨碌靠在言真肩头,沉沉睡去。 言真长长松了口气,举手做了个手势,阴影处一辆小轿车缓缓开出来,跳下不知道等了多久的母父,三个人哭笑不得,终于将言妍抬了回去。 直到后来许多个晚上,言真总记得那个夜晚。昏黄的路灯,小区里静默的棕榈树,一段回家只有两三百米的路程。言妍依偎在她肩头,睡梦中薄薄的眼皮尚且泛着红,嘴角却已经翘起,一派没心没肺的天真。 妈妈爸爸就坐在前座,不自觉地哼着刚才蔡琴的歌。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歌声如此温柔,一浪又一浪,如同海潮般在小小的车子里回荡。透明的困意像雪一样,积在言真越来越沉重的眼睫毛上,她握着妹妹的手,沉沉睡去。 她睡得如此安心,仿佛她们一家人能永远在一起,地久天长。 ——既不会梦到母父冰凉的坟冢,也不会梦到言妍的病床。 7、孤雏 “你在想什么?” 柏溪雪忽然出声问道,她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清凌凌的目光透过棒球帽的阴影看向言真。 她的声音让言真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已经很久了。桌上烧烤已经变凉,少了热度的加成,色与香都黯然失色,没有人再动一筷子。 大抵是半夜被人从床上拖出来还是太反人类了,言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卡机的电脑,看着柏溪雪,半响只转出来一个字:“……啊?” 她猜自己现在的表情大概就像一个流哈喇子的弱智,因为柏溪雪看她一眼之后就挑起了眉毛,一个白眼差点能翻到天灵盖上去。 ……她翻白眼居然也离奇地好看。言真很不着调地想:这算不算大明星的表情管理? 她发现自己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和柏溪雪斗嘴的意志,大概是回忆抽空了人的力气,放空之后的意识就像受潮的蛋糕,软绵绵的,再也聚不成原来的样子。 于是,她只是疲倦地坐在那里,冲柏溪雪笑了一下:“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情。” 如果是平日,她想,她一定不会想和柏溪雪说起过去的事情。毕竟,面前的柏溪雪,正是她这可笑生活的目击者。 目击她曾无忧无虑,生活幸福,也目击她突逢变故,从此一无所有。 然而,或许是疲倦的夜晚总会令人卸下防备,也或许是今夜的柏溪雪看起来真的太年轻。年轻的女孩头发乌黑,面孔晶莹,在昏黄的路灯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仿佛此后近十年的光阴都未曾流逝,一切的变故,也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太想找个人说话了。 多可笑,自从言妍自-杀,父母车祸离世之后,她的身边再无亲故。能听懂她这一刻茫然的人,竟只剩下了柏溪雪这个知悉一切、曾目睹过她仓皇与狼狈的人。 于是,言真垂下眼睛,终于缓缓地说:“我只是……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事情。” “我们可以走了吗?” 柏溪雪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她语气冷淡,神色间亦透着一股厌烦和冷酷。言真愣愣地抬头,看见柏溪雪不知何时已经把筷子搁在一旁,正抱臂冷冷地看着她。 “你不是想要吃烧烤吗……” 她下意识问,几乎是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然而覆水已难收,柏溪雪已然发出一声冷哼,几乎是用一种戏谑的语气问:“你真的觉得我吃得惯吗?” “我不过是觉得心烦,想换个口味,散散心而已,”她用厌倦的声音说,叹了口气,“没想到有些东西,上不得台面还是有理由的,看见就觉得倒胃口。” “我困了,”她站起身,重新拉上口罩,“回去吧。” 语气恹恹,就像是在遛一条不听话的狗。 她忽然起身的动作引起了其他顾客的注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狐疑的目光在柏溪雪的口罩与鸭舌帽上逡巡,最后又落到了言真身上。 没人猜到柏溪雪的身份,但似乎有人认出了言真,不知道谁已经抬起了手机,黑暗里闪光灯白惨惨地一闪,让言真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不该回忆过去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人只要不回忆过去,就不会变得软弱。 仿佛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刻拥上头颅,她脸颊烧得通红,只觉耻辱,落到柏溪雪眼里,便是目光盈盈,却又不愿在她面前落泪的模样。 看得让人没来由的心烦——明明是她言真偏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她那个高中初恋的。她柏溪雪,作为正牌金主,不想听还有错了吗?。 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怎么着她了呢。柏溪雪这样咬牙切齿地想着,愈发觉得生气,满脑子都是言真刚才看她的样子。 ……那是她很少见到的神色,那样的悠远,那样的温柔。如堕旧梦之中的目光,仿佛能透过自己,望见一个过去的人。 ——那个人不就是沈浮吗!!!她真以为自己忘记以前的事情了吗?! 她柏溪雪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呢! 她真的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女的了。柏溪雪踩着高跟鞋往外哐哐直走,只觉得越想越委屈——这高跟鞋还是离家出走前特意穿的呢! 她和言真身高相仿,但出于难以言喻的心思,总想在身高上压过对方一头。没想到这一趟回程下来不是坐飞机就是坐车,连个烧烤都要委委屈屈缩在小桌子旁,再高的跟,也没有用武之处。 想到这儿,她竟然莫名有些鼻酸——今晚的饭也不好吃!她本就吃不惯这种小摊小贩的食物,自然也没有多少兴趣与民同乐的兴趣。今晚出来,只不过是暂时不想想起柏家那一堆烦心事罢了。 然后、然后就是稍微顺便看看言真在干什么……谁能想到她居然还敢对着自己,满脸怀念地!讲!她!的!初!恋! 真是岂有此理! 大小姐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顿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最倒霉的人。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言真已经追了过来,柏溪雪瘪了瘪嘴,心知自己现在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万万不可被言真看见。她一咬牙,心一横,踩着高跟鞋就开始噔噔噔噔往前冲—— 咔。 一声清脆而微小的断裂声从脚下传来,在错愕的柏溪雪耳中,犹如惊雷炸起。 像是不堪忍受这坑坑洼洼人行道的折磨,她脚下那双全球限量十五双、号称只能走在红毯上的高跟鞋,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如传说中的阿喀琉斯之踵般咔嚓折断。 柏溪雪瞪大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一寸、一寸地离自己的鼻尖越来越近,近乎绝望地在心中尖叫——去死吧你们这群偷工减料的奸商,老娘要是毁容了一定要找律师把你们告得破产! 然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是追上来的言真。在柏溪雪的眼角余光中,她伸出手,如同传说中拯救公主的骑士,被昏黄的路灯蒙上了童话般的光晕——却最终还是来晚了一步。 言真在这一刻不幸踢到了一块翘起的行道砖,相悖的两种力量让她一个踉跄,只觉天地颠倒,两个人齐齐摔倒在人行道上。 她下意识护住柏溪雪,肩膀狠狠地磕在了水泥砖上。 很痛。 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两个人的冲击力实在不容小觑,言真疼得脸色苍白,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发黑。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晕眩之中,她虚弱地想,今年高低得写篇反映y城市政道路状况的报道…… 然而眼下还有比打市长热线更重要的事情,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正躺在她怀里,也不知道摔没摔到哪儿。 言真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只能看见凌乱的长发,盖住了柏溪雪的脸。 她伸手摸去,却摸到一手滚烫的潮湿。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忽然觉得自己慌乱了起来:“柏溪雪,你受伤了?” 顾不上疼痛,她把柏溪雪一把捞了起来,伸手撩起她的头发,低下头,凑过去查看她的伤势。 然后,她的手错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没有半点血迹,空气中也没有任何血腥味。只有一个满脸眼泪的柏溪雪,在路灯的阴影下,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表情凶狠,落到言真眼里显得可怜兮兮的。柏溪雪皮肤本来就白,今夜匆忙,脸上更未敷半点粉黛,如今流泪,就显得鼻头脸颊一并通红,如何瞪眼,都不复刚才的气焰嚣张。 “你……柏溪雪……你哭了?”言真怔怔地问。 柏溪雪当即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要你管!” 她横眉立目,当即就挣脱言真的手想重新站起来,却不料重心又是不稳,大小姐嗷了一声,脚下一软,又往前栽下去。 言真赶紧扑过去接她。 这次终于不算救驾来迟,她稳稳捞住柏溪雪的腰,扶着柏溪雪坐到了人行道的花坛边上。 柏溪雪又要瞪她,言真赶忙将她摁住:“我先看看你的脚。” 那双高跟鞋显然已经报废,鞋跟断口整齐,红丝绒的鞋底已经被粗粝的水泥砖磨损得一塌糊涂,言真伸出手,纤长的手指绕过脚踝细细的黑色系带,将那玲珑精致的蝴蝶结抽开,褪下。 柏溪雪又想呛她几句,却被言真捏住了脚踝:“还好,没有扭伤。” 她托着柏溪雪的脚,细细地查看了一圈。柏溪雪的脚和她本人一般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雪白的脚背还能看见刚才被系带勒出的红痕。 还好没有肿起来。她用指尖碰了碰确认无碍,柏溪雪却不知道为什么抖了一下。 “怎么了?”言真抬头看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道为什么,柏溪雪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言真正半跪在她的面前,从柏溪雪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路灯昏黄的光落在言真的眼里,星子似小小的一点,夜色中分外澄澈温柔。 她总是会不自觉露出这样困惑、却又有点关切的神色来。像对着任性妹妹而迷茫的姐姐,或是对着顽劣学生而不解的老师,分明是沉静的气质,却又因为眼中的那一点困惑的关切,流露出隐蔽的温顺和脆弱。 不能怪她总想欺负言真。大小姐这一刻有点混账又有点混乱地想,一个巴掌拍不响。 但这一刻她却沉默。y城的绿化带遍植桔梗,深绿纤细的花梗上托着无数蓝紫的花朵,如同幽暗的星点。 夜深花已睡,丝绸般的花瓣已经合拢,夜幕中困倦地低垂着,只剩无数细细的枝叶,在夜风的吹拂中微动,拂过柏溪雪的后背和手肘,痒痒的,好似曾经谁的睫毛,曾在呼吸交缠之间,从柏溪雪的脸颊又轻又软地滑过。 言真的睫毛真的很长,又长又软。 柏溪雪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看昏暗的灯光下,言真半跪在她前面,将那双报废的高跟鞋放在一旁,给她穿上了自己的鞋。 “一小段路,将就一下吧。”她说,光着脚,将柏溪雪扶了起来。 柏溪雪却不再说话,她安安静静地,任由言真在深夜无人的街道里,拉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最终,还是柏溪雪坐上了驾驶座。言真摔青了手臂,柏溪雪本想在车载冰箱里翻出冰块让她冰敷,却又忽然想起这不是她最常开的那辆迈巴赫,只是辆十来万出头的小破车。 若是以往,柏溪雪必定又要埋汰言真几句,然而此刻,这样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柏大小姐语塞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地憋出了一句:“今晚回我家吧,让陈妈给你看看,处理一下。” 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波澜不惊,心里却已经提心吊胆,生怕从言真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言真却没有再拒绝她,只轻轻地说:“好。” 然后,她们俩谁都没再说话。柏溪雪其实车技不错,夜色里,小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如同一叶小舟,悄无声息地飘过夜晚的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注视着前方跳动的红灯数字,柏溪雪终于忍不住轻声说:“其实我今晚生气,是因为你想要提起沈浮。” 车上的液晶屏显示的时间已经跳到了凌晨四点。大概是人熬夜总会变得脆弱,如此时分,再固执的人,也会忍不住卸下防备,变得坦诚:“我不喜欢听到你提起她。” 柏溪雪小声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言真轻轻的声音:“我没有想起她。” “那个时候,其实我只是想起了言妍,”坐在副驾驶上的人低声说,声音亦如夜色轻柔:“有些时候,我会觉得你和我的妹妹有点像,特别是小时候。” 大概是倦了,她尾音低低的,带上了小小的、含糊的鼻音:“虽然你大概没有见过。” “我见过她。”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注视着眼前茫茫的夜色,思绪却浸入回忆之中:“那是我九岁的时候,我见过你的妹妹,也见过你。” “言老师……你还记得么?” 她问,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口。言真却没有再答复,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兀自凝固,柏溪雪紧紧地抓住方向盘,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一股呼吸不过来的紧张。 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偏了偏头。 然后,柏溪雪发现言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大抵是真的太困了,她睡得这样的熟。困困歪歪的,空调冷气里裹着毛巾被,看起来倒像个小女孩,在毯子底下缩成小小一团,手却还规规矩矩地拽着安全带。 柏溪雪知道她从小就是好学生,品学兼优,家境小□□活美满,和她这种从小出生在豪门腥风血雨八点档的人从来不一样。 哪怕后来她母父双亡,一无所有,也依旧无法磨灭她身上那种,曾被爱环抱多年而培养出的沉稳自若。 这让柏溪雪深深嫉妒,直到如今也令人难以释怀。 又拐过一个弯,柏溪雪听见自己轻轻地笑了一下——还好,言真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 车载音箱里放着歌,马路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后退着,在阔叶榕的枝叶间明灭闪烁,黑夜里像无数亮晶晶的眼睛。大小姐伸出手,将冷气调高,轻轻地跟着哼歌,一直往夜色深处开去。 至少这一刻,夜色里亦不觉孤独。 8、烟霞 让言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傍晚,她就见到了沈浮。 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还是不应该心存侥幸,跑到初恋对象任职的大学里头去采访。当言真守着一堆机器坐在711门口,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她差点想扔下机器就跑。 然而她没跑路成,一是机器实在太贵赔不起,二是谢芷君已经从711里头走了出来,正往桌子底下看:“哟,言老师,躲啥呀,s大里头有你的债主吗?” 她手里拿着两支矿泉水:“还是说躲初恋情人呢?” 她向来大大咧咧,两句话一句比一句有猛料,惹得邻座学生纷纷侧目,言真被她从桌子底下有点狼狈地拽出来,没好气地说:“躲前任行了吧。” 她俩搭档了大半个月,彼此已经熟络,更不要说刚结束一个专业名词乱飞的教授采访,谢芷君原本困得都有点眯起来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起来:“哟,怎么回事啊,我本科可就是这所学校的,没听说过有什么绯闻啊!” 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转弯处。言真悬着的心放下来,终于拧开瓶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你猜?” 只要沈浮不在,她那股游刃有余的劲头似乎就能回来。言真噙着笑,看谢芷君掰着手指头,像报菜名一样给她报当年在学生里头颇有人气的帅气单身男教授,浑然不觉自己在错误的性向上撒腿狂奔。 等到谢芷君嘴里的八卦已经跑偏到一个十分离谱的方向上时,言真终于忍无可忍,闭上眼睛,伸手就往背后墙上那副著名已故物理学教授的画框一指:“我当年和他有一腿行了吧?好前任还得是挂着的。” 谢芷君差点把嘴里的矿泉水喷到采访设备上:“你……!” 她声音惊疑不定,双目圆睁,看起来又惊恐又迟疑。言真难得在跑火车上赢得一句,心里涌起胜利的喜悦,伸手就往谢芷君脸色晃了晃:“干嘛,刚才不是还问我初恋情人嘛,人鬼情未了不行?” 谢芷君却只是奋力摇头,额头前的碎发都被她细汗打湿了一绺:“不……” 等到言真终于从对方的神色中察觉端倪,为时已晚,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一般笼罩心头,言真浑身僵硬,终于缓缓地转过脸去。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白兰花气息已先一步飘入鼻腔,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淡灰色薄风衣的一角。 沈浮正站在她的身后,丝绸薄衬衫精致妥帖,领口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处细细一条银链,沉静地垂着一颗白珍珠。 她一手揽着风衣,一手端着咖啡,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言真刚才指的位置微笑:“好久不见。”而后停顿片刻,才像叹息般吐出她的名字:“言真。” 如同梦游,风中传来白兰花树宽阔叶片碰撞的声音。 有一瞬间,言真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 她想象过很多种和沈浮再度重逢的方式,在某场宴会上彬彬有礼如旧友,或是在某个街角萍水相逢如路人,再不济也是她陪着柏溪雪逛街的时候被撞破奸情,好似传说中悲情小说,彼此相对无言,脉脉不语间,心知从此已是陌路。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在校园之中,暮夏时分,绿荫依旧,白玉兰树叶片轻响,摇曳似海潮,不远处教学楼灯光次第亮起,黄昏中恍然如梦,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回头。 梦中却物是人非。 面前的沈浮正微笑着,定定地看着她,中指上晶莹钻戒,在莹白指间熠熠生光:“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些年你都去哪了?” 言真真恨她,恨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在如此尴尬的重逢后,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姿态从容。 然而她很快也发现自己开口也比想象中从容:“我就一直在y城当记者呀,怎么,微信公众号没关注《真言》啊?” 沈浮笑:“也没见你把自己的稿子转发到朋友圈啊?” 因为她早已给沈浮设置了单独分组。言真低头喝了口矿泉水,只觉得冰凉液体一直往胃里坠,也笑:“哎,工作归工作,生活归生活嘛。” 她们相视而笑,看起来熟稔如同故交。 谢芷君夹在中间,左顾右盼,愣是没明白这复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倒是沈浮先朝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你们言老师的高中兼大学同学,现在在s大历史系任教,你可以叫我沈浮。” 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抱着机器的人——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年龄与她的研究生相仿,黑色工字背心露出手臂结实漂亮的线条,细细的汗在小麦色的皮肤上闪光,对人一笑就有一种热气腾腾的明亮。 方才在不远处看见她和言真说笑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沈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朝谢芷君伸出手:“您怎么称呼?” “我叫谢芷君,”谢芷君同样伸手握住对方的手,“沈教授您好,我是言老师的摄像,您叫我芷君就好。” “嗯,你们在采访呀,我打扰你们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谢芷君总觉得“你们”这个词对方咬得比其他都要清晰。她下意识摇头:“哪的事儿,我们都收工了,正准备回去呢。” “噢,”对方应了一声,脸色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那正巧了,我也正准备回家呢,要我送你们一程吗?我正好想跟你们言老师叙叙旧呢。”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谢芷君正要点头,却被言真截住了话头。 “那太麻烦你,”她说,“我们打车回去就行,杂志社会报销的。” 顿了顿,仿佛生怕沈浮不相信一般,她又说:“还挺方便的。” 放屁,谢芷君在心里说,咱们杂志社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月才报销一次,还要交发票贴凭条,麻烦得很。 然而她不敢说话。眼前的场面别说是个明眼人,就算是她是个瞎子也能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不一般。面前的沈教授定定地站着,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忽地叹了口气。 “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她说。 这么多年来言真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叹气,这般恳切,一时竟然叫人难以拒绝。 今天这车是非上不可了,言真心道,终于吃到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苦楚。 她咬牙:“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想到上车之后,两人却一路无话。 同事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谢芷君这厮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沉默,半路就找了个借口抱着她的机器跳车了。言真攥着手机,看着消息弹窗里头没心没肺的“加油”两个字,只觉得连太阳穴的血管都突突直跳。 头痛。 车还在平稳地开着,冷气开得很足。半路沈浮开了语音,给她的研究生回了消息。言真坐在副驾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浓荫,如同一片片绿云,靠近了又远去,靠近了又远去。 如今已经是夏末了,行道旁高大的异木棉树,初夏时满树淡粉的花朵,已经在数个台风天的冲刷下渐渐稀疏,星星点点的花瓣在雨后积水中铺了满地。 落花犹似坠楼人。 言真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诗的典故——男人们的怀古,要用一位年轻女子的死做点缀,未免太过残忍。 然而此刻她却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一句来。言真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杳远如烟霞的花朵,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沈浮的母亲也是这样开着车送她回家。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淡粉色的黄昏,言妍刚刚出事,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沈浮的妈妈将手搁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用同一种轻柔的语气说:“你和小浮的事情,其实我和她爸爸都知道。” “你们注定不是一路人,请你不要再继续了。” “言真?” 沈浮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言真自回忆中惊醒,又打了一个激灵。 她愣愣地望过去,眼中还带着茫然:“啊?” “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对方含笑地扫她一眼,“怎么还是这样呆。” 以前沈浮就总说她呆,在她们还是正儿八经学姐学妹关系的时候。言真被她揪出来单独纠正话剧的英语发音,连读跳读念不好,还总一不小心咬到舌头。 有一次舌尖不幸长了口腔溃疡,被她一口咬到,当场痛得嗷呜一声,眼泪汪汪。 沈浮当即被吓得愣住,随后便笑得前俯后仰:“你怎么这么呆呀!” 没有旁人在场时,她总有几分优等生卸下伪装时的坏。言真噙着泪花,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浮笑够了,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细长小巧黄色纸盒:“张嘴。” 是治疗口腔溃疡的涂剂,小小一只落在沈浮掌心里,被她低头拆出自带的棉签,蘸了蘸药水,张口示范:“啊~” 这么多天来言真已经形成学习的条件反射,下意识跟着张口伸出舌头:“啊——” 下一秒沈浮的棉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了进去。紫红药水接触创面,痛得犹如满清十大酷刑,言真泪水涟涟,差点痛得撅过去。 多亏沈浮捏住了她的下巴,才没有酿成二次伤害的惨剧。 等到她从疼痛中缓过神来,泪眼婆娑中看见的就是沈浮近在咫尺的脸颊。 十八岁的沈浮有双黑色玉石般温润幽深的眼睛,静时如临深潭,笑时却如杏花春雨,盈盈笑意沾衣欲湿,眼波欲流。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好呆呀。”她记得沈浮那时这样叹气,吐息间兰花的气味扑到鼻尖。她松开手,指尖残存的温度被言真略带一丝贪恋地捕捉住,随后,沈浮的手便又伸到面前。 她刮了刮言真的鼻尖:“以后不许这么呆知道吗?” “不如浪费教学时间。”她撇嘴,把废弃棉签扔进垃圾桶,语气听起来却没有半点抱怨。言真依旧傻傻地看着她,一直到排练结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浮自己毫无意外用不上这只药。 那支药,是她特意带给谁的呢? 这句话直到如今言真也没问,起初是不敢,后来是忘了,直到如今再听到熟悉的这一句话,内心只觉物是人非。 旧事重提,终究是不相干。 于是言真只是打了个哈哈:“采访一天了,下班总得让人走会神吧。” 顿了顿,她又说:“送我去第一医院就好,我要去看看言妍。” 沈浮似乎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而后两人又陷入沉默。为了不再走神,言真扫了一眼手机支架上沈浮的消息,主动开口闲聊道:“哟,让学生帮忙拿快递呀。” “还记得咱们当年最鄙视打发学生干杂活的老师,”她笑盈盈调侃,“那句话怎么说?嘲笑,理解,成为。” 沈浮笑了起来:“那倒没有。” “当年看在我爸妈面子上,我倒是没干过什么杂活——但你不觉得这才是不公平的事情么?” 她手指轻轻敲敲方向盘,笑着说:“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我会把打杂的任务均匀地分配给每一个学生。” “……真的没有学生会给你备注沈扒皮吗。”言真忍不住说。 “我看不到就当没有。” 对方轻巧答复,旋即两人同时笑起来。车载音响里的大提琴正巧拉到高潮,铿锵流丽,衬得车内笑语欢声,氛围融融。 仿佛真是旧友重逢。 然而实际上,那枚纤细的订婚戒指从上车前就总在不经意间晃到言真的眼睛。她忍了又忍,心道或许这一次下车就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终于还是没有忍住。 “还没有恭喜你呢,订婚快乐。” 她轻声说,不着痕迹地控制着脸上的得体微笑,又为了显得大度,客套寒暄:“之前太忙了,没来得及参加你的订婚典礼,我都还没见过你先生呢。” 沈浮却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她的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言真脸上,又波澜不惊地转了回去。 “和我订婚的不是‘先生’。” 她曼声说:“我的订婚对象是女孩,言真。” 仿佛那支久远的涂剂再次起效,舌尖一股剧痛混着血腥味传来,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的自己像一个笑话。 9、言尽 其实很多年后言真也一直在想,当年自己究竟还爱不爱沈浮。如果爱,那爱得究竟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自己曾拥有过的,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答案,毕竟,如同南方小城夏天青郁郁的爬山虎,自萌芽起,沈浮的存在,就与她的青春时代生长在一起。 言真高考后的整个暑假,她们几乎都在一起。言真高考成绩优异,上a大已经是板上钉钉,沈浮作为言真高中兼未来大学的学姐,又知书达理,书香门第,言真父母自然放心她们玩在一起。 那毫无疑问是言真人生中最放松的三个月。沈浮的家并不在y城那几个声名在外的高档小区里,但地段也是闹中取静,转过小区入口处疏朗的棕榈树,便能看到楼栋间隔着郁郁葱葱高大树木和大片大片修建齐整的绿地,在寸土寸金的地段,这样的宽阔与洁净简直接近另一种意义上的穷奢极欲。 这也奠定了未来言真去给柏溪雪补习时,看到那栋壮观的柏家公馆时面上的宠辱不惊——面对难以跨越的阶级,流露艳羡、不齿或惊奇都会为人所耻笑,唯有那份假装司空见惯的清高,才能保留穷人的尊严。 虽然高三刚毕业的那个言真还不懂这个道理。当她看到沈浮家庭院中的葳蕤花木,她惊奇得只有一句话。 “你家晚上会不会有很多蚊子啊?” 艳红肥白的锦鲤在脚下穿梭,沈浮幽怨地看她一眼,明显吃过苦头:“……晚上睡觉记得关窗吗。” 好在她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呆在家里。y城夏天炎热,但也止不住高中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言真在y城读了三年高中,但一直到毕业,才有机会逛遍这个城市。她和沈浮躲在省图书馆里看漫画书,又跑到老城区西华路去喝盛名在外的凤凰奶糊,彼时粤剧艺术博物馆还尚未建成,她们踩着自行车经过永庆坊,被青石板路颠得屁股生疼。 小小的榕树果掉了满地,自行车轮子碾出一地暗红,谁也想不到未来那里会因为一张月亮桥的照片,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咬着小布丁跳上公交车,到莲花山里去看当年据说许愿很灵的并蒂莲,却又不幸遇上y城最常见的霎时雨,倾盆大雨之下,两只狼狈的落汤鸡,手忙脚乱地躲进莲花湖的长亭避雨。 y城的夏天总是很长,八月里,依旧能看见翠绿荷叶上高高托举粉白荷花,遥遥远远地烟雨中朦胧。 荷花十里。十八岁的言真托着下巴,看沈浮在她身边坐下。 那个时候沈浮已经要升大二,穿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放现在看来不过也是年轻小姑娘。但在刚刚毕业的高中生眼里,却是那样笼罩着神秘而遥远的气质,叫人心神恍惚。 于是她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沈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实在不怪她这样问。自从沈浮毕业舞会那个朦胧的吻之后,她和沈浮似乎心照不宣地暧昧了起来,但关系也只限于偶尔牵牵手而已。在女生都手拉手上厕所的高中年代,这样的亲密,看起来好像也只是普通闺蜜。 沈浮歪头看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新生入学时的情景。那时言真愣愣地看着她,在暑热里脸颊绯红,一颗汗珠沿着热腾腾红扑扑的脸颊往下掉,看起来呆呆的,像在猎人面前尤在困惑的傻鹿。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说:“喜欢你傻啊。” 其实言真并不傻,毋庸置疑。她聪明灵秀,自幼被夸性子沉静。有一次她们泡在沈浮母亲的书房,各自捧一本大部头读,沈浮的心思却全在外头阿姨切西瓜时飘来的那股清甜气味,把书页翻得沙沙作响。 言真比你定得多,她妈有一次对她感慨,很适合做学问。 言下之意就是沈浮心仍不够静。她暗自不服气,却又心知肚明无从辩驳。她天资聪慧,又自幼受最良好教育,自有天之骄子的小小优越,所谓端庄谦逊,不过是在这场优等生竞赛里,全方位胜利的最后一道加分项。 她因而喜欢言真的眼睛。没有评判,也没有比较,专注得纯粹,只有少年人心动时的小小羞涩,像温热的纯净水,妥妥贴贴地漫过她的脸颊。 像鹿切慕溪水一般,沈浮想要啜饮她。 于是她便这样去做了。十八岁的言真还因为一个“傻”的评价而略带不服气地看着对方,下一秒便被人盖住了眼睛。 耳边沈浮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傻乎乎的样子我就想亲你。” 那才是她们的第一个正式的吻。距离毕业舞会一年之后,她们闭上眼睛,轻轻触碰彼此的唇,羞涩而笨拙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小试探,让唇角湿润。 这个吻落得隐蔽而无声,大雨来得突然,如今十里莲廊,四下无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二人。 不知道隔了多久,沈浮才发现言真定定地看着她。 “沈浮……”她小小声喊她的名字,眼神亮闪闪的。 沈浮心里莫名有点慌乱:“干……干嘛这样看我?” 对方摇摇头:“我总感觉,电影里不是这么亲的……” 而后她继续亮晶晶地看她,眼神愈发闪亮:“沈浮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也不会亲……呜!”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沈浮捏着下巴把脸转了过去,视野里撞入一大片浅碧深红色,看不见沈浮的脸,只能听见优等生难得窘迫地凶她:“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好吧!!” 然后言真笑了起来,这一次轮到她做坏事一般笑得前俯后仰,清脆笑声雨中飘散,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 不怪李清照会那样写,少女情态,哪怕是那般如露如电的一刻,曾经拥有,便以为会地久天长。 言真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吻,有过那样一个杳远的夏天,命运曾对她施以温柔,所以后来,在沈浮母亲说出那段话时,她的心也难以生出怨恨。 车抵达医院时沈浮又回复了一段语音,这次大抵是她的未婚妻,扬声器里一段年轻温柔的女声,和冷气一起飘进言真耳朵里。 “喂,沈浮老师,怎么还没回来呀?” “能不能别这么喊我……我送了个老同学回家。” “哦,今晚除了胜瓜白贝汤和芥蓝炒牛肉,你还想吃什么?” “没有了,哦对了,你之前单位发的那个西瓜,记得进冰箱。” “好呀好呀,我买的新猫粮到了,你到小区记得帮我拿下快递哦。” “好。” 好。记得那个时候,言真在车里也是这样应的。沈浮的母亲坐在驾驶位上,把脸侧过来,目光诚恳而悲伤,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 “你和小浮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从你那个高三暑假借住在我们家,我就隐隐有预感了。” “我并不反对小浮和女生谈恋爱,十几年前,在我还是青年教师的时候,a大b大的运动,比现在还要热烈得多。” “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同事,和伴侣到海外登记结婚,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是你不行,或者说,现在不可以了。” “学术圈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它时刻激荡着最先锋、最前沿、最自由的理论,但同时,也是科层制的象牙塔。聘请、留用、转正,评选这个职称那个学者,都要过一道道政审。” “但是……很抱歉,请允许阿姨这么说,你妹妹这次的事情,出得太大了。” “如果和你在一起,只要有心人从中作梗,小浮的政审是必然会被卡住的。” “除非你们到海外定居,不然小浮这辈子,充其量也只能是个二三本的讲师或者副教授了。” 萧若华看着低头的女孩,看见她沉默之中手指搅着衣角,指尖几乎没有血色,内心滑过一丝不忍。 她并非冷血的人。四年来,萧若华也算是看着眼前的女孩长大,知道她心思澄澈,品行纯良。 但终究是命运弄人。注定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两害相权,萧若华必然会取其轻。 于是她终于明白,旧友聚会,三杯红酒下肚,多年好友半开玩笑地说“生平最恨你们这些经济理性人”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有些怨恨自己。 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停,只沉稳地继续说:“父母在,不远游。在其他事情上我和小浮爸爸都会给她很大的自由,只有这一点,我们希望她留在国内。” “所以,小言,你把这个收下吧。” 她按下按钮,车内储物箱弹开,深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滑了出来。言真睁大眼睛,只觉得那一瞬血液逆流,如坠雪窟。 ——里头当然包的不是百元大钞,牛皮纸信封轻轻的,重量拿在手里,恰巧是一张银行卡。 后来言真想,那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冷笑,流泪,发疯或者崩溃。将那一张银行卡像垃圾一样丢到萧若华面前,仰起脸,像小说中那些倔强又美艳的女主角般一边仙女落泪一边嗤笑:“别以为拿几个钱就想打发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但她注定没有女主角的资格,二十岁出头的言真只能愣愣地,听着萧若华继续低声说:“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去。应急治病也好,拿去读书也罢,怎么样都随你。” “你也不要有负担,这不是拿来打发你的钱。只是借给你,就当作助学贷款,之后你想什么时候还清,都可以。” “阿姨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了,言真,你是个好孩子,就把它收下吧。” 面前的女人低声说,声音里有疲惫。言真抬起头,看见她额前一丝白发,在不经意间闪光。 她确实没有能够怨恨的,自从言妍出事之后,所有亲戚都像是避瘟神一般,对她们家的丑闻避之不及,沈浮家能够做到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不要说四年了萧若华待她如师如母,其实不薄。 而且她确实需要这一笔钱。言妍在医院生死未卜,即便父母已开始低价变卖房产应急,大笔大笔的医药费每天像流水投进去,也仿佛杯水车薪。 “谢谢萧阿……”一颗眼泪落在信封上,泅出大片深色的水痕,二十三岁的言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顺从而感激的语气低声说,“好的,我明白,萧老师。” 她关上沈浮的车门,向医院走去。 10、烟花(上) 言真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 这大抵是医院最有人情味的时刻。无论是医院的饭堂、门口的小饭馆、街道旁的流动小摊,还是往来家属手提的饭盒,都带着一股热腾腾的味道。 坐在红胶凳上的杂货铺老板娘,一边招呼买果篮的客人,一边扒拉着不锈钢碗里头的饭,眼睛还不忘记往柜台上的老式电视机瞟几眼。 腐乳炒通心菜的香味飘过来,电视机里正放着当日新闻:今日晚上九点至十点半,阔别许久的巨型烟花秀将正式回归y城中央广场,这是三年来中央广场首次举办烟花表演,请各位市民观看时注意安全,避免拥堵踩踏…… 言真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她知道这场烟花秀,毕竟这场烟花秀据说实在盛大,为应对人流高峰,今晚地铁停运时间甚至延长了半个小时。 为了一票难求的内场资格,昨天已有好几个同事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加班跑现场。言真兀自笑了笑,唇角向上的肌肉运动,向大脑发出分泌多巴胺的暗示指令。 没有用。 今夜万家灯火,烟火璀璨。但终归是没有她那一盏。 冷冰冰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往来的家属熙熙攘攘,没有人空着手。言真被挤到电梯角落,后背贴着冰冷的不锈钢,鼻子里却闻到了饭香。 又是胜瓜的气味。清甜的香气,淡绿的外皮和软白的瓜瓤,加入嫩黄的鸡蛋和瑶柱,在沸水中翻滚过,煮出奶白的颜色。 曾几何时她们家饭桌也常有这道菜。无论是清炒还是打汤,清爽的口感和鲜嫩的颜色,都让它在夏天显得尤为受欢迎。 言真爱吃这道菜,但对于它最深刻的记忆,却还是在八月末的某个晚上,天空呈现深蓝颜色,在宣告晚饭结束的半碗胜瓜鸡蛋汤下肚之后,言妍拍手欢呼,妈妈从冰箱里端出系着漂亮方正的纸盒子。 然后言真会抽开漂亮的丝带,听见她们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 今天是她的生日。无论多么想要回避,在沈浮那一通电话里听到这个菜名时,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依旧会不依不饶地对她说—— 言真,生日快乐。 她静静伫立在电梯之中,在淡淡的消毒液气味里,看人来人往,随着电梯数字跳动,一层一层推出轮椅、吊瓶和x光影像单,又推入病床、保温饭盒和抽血检验报告。 最后,等到电梯停在她的那一层,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出电梯,同导诊台的护士登记了姓名,便向里走去。 这一层是特需病房,幽静宽敞,洁净舒适,空气中甚至有着淡淡的花香。言真走过走廊,几乎能听见鞋跟敲击瓷砖地面的声响。 与数层之下吵闹忙乱的普通病房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 但无论再宽敞的病房,言妍所占的位置,也不过是小小的几平方而已。言真走过去,看见病榻之上,自己的妹妹依旧阖着眼,仿佛进入了一个长久的好梦之中。 言真忍不住伸出手,隔着氧气罩,轻轻地描摹了一下她苍白的唇色。 病床旁刚刚换过的荔枝玫瑰娇艳欲滴,甜香漂浮,柔和淡粉成为病房中唯一一抹暖色。言妍面容沉静,许久未见阳光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躺在病床之上,甜美安详,如同胎中婴孩。 ……只要能够忽略数台闪着光的巨型仪器,以及穿插其间的各式透明管子的话。 言真垂下眼睛,轻轻掀开了那层薄薄的被褥,开始替言妍按摩。 专业护工将言妍照料得很好。在她的身上,看不见半点热痱、褥疮和磕碰青紫的痕迹。 唯有日渐萎缩的肌肉,无言地述说着缺乏运动的事实。 言妍学了十六年古典舞,在练功房里一跳就是一整天。言真记得自己接她下课,看见过她顶着圆圆的丸子头,姿态柔软,仿佛闲庭信步般绷直脚尖,轻轻一踢,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仰面在空中翻过一圈。 那个动作有个很美的名字,叫云里。言妍神态轻松,动作轻盈,行云流水间,言真被她瞬间发力所爆发的肌肉线条,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手下的小腿肌肉却苍白绵软,轻轻用力就会留下凹陷的指印。 言真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她依旧无法忘记言妍那天出事的情景。 起初一切都惺忪平常,她远在荷兰读研,偶然会听到妹妹报喜:二十二岁的言妍刚刚大学毕业,顺利选入知名舞蹈团,成为某台舞剧的女主b角。 尔后某次替补上场,一舞惊人,在社交网络小小走红,从此拥有粉丝。 很快便有橄榄枝向她抛来。是近年网络小火的真人秀综艺,依靠流量搭素人的配置,拉高噱头拉低成本,言妍得到邀请,向舞团递出申请后登上节目,旋即便因为姣好容貌与开朗性格,再度获得大众关注。 她的演出场场爆满,很快从b角升为新舞剧的女主a角。前途光明灿烂,一片坦途。 却不曾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最先传入耳朵的是花边新闻,知名狗仔在微博爆出某位流量男明星与言妍疑似综艺生情、把臂同游。男方经典偶像选秀出身,正处于频繁参加综艺网剧的流量上升期,女友粉震怒妈粉崩溃,一时间沸沸扬扬,恨不得扒穿言妍家底。 好在言妍出身足够清白,粉丝实在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就在双方各自道歉澄清无恋爱关系,各方都以为就此偃旗息鼓之际,平地中却蓦然一声惊雷。 不知道哪个角落,有人匿名发了一段言妍的私密视频。 那是经过处理的一段视频,短短的二十秒。关键的隐私部位打上了马赛克,却不妨碍让人清楚地意识到是两位赤裸的男女。拍摄的机位放得低,几乎与床平行,以至于男方的脸在画面边缘时隐时现,女方的脸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清二楚。 毫无意外是言妍的脸。 犹如冷水入沸油,整个互联网都炸了锅。 起初她对此回避,觉得不过是恶作剧一桩。后来却不得不咬牙反复观看,努力为言妍寻找脱身之法。 她知道言妍还想跳舞,而这世道总是对女性苛责。 没关系。六年前,与国内隔着六小时时差,言真她还记得自己这样对言妍说,视频是你本人又如何?成年人谈个恋爱犯法了?大清亡了一百年了,犯不着为什么狗屁贞节牌坊负责。 你记住,面对公众,千万千万不要松口。她叮嘱。 所谓舆论,所谓危机公关,言真并非不懂。舆论可怖之处便在于众口铄金。此事无论个中多少幽隐曲折,无论受害者有多么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群情激愤之下,只会有非黑即白一种态度。 要么是纯白无暇的完美受害者,要么便是下流无耻的婊/子与荡/妇。 两者之间,不会有半点转圜。 不过别担心。她宽慰言妍,感情私事,本就不需要对公众负责。更不要说另一方的事业正蒸蒸日上,这件事情那边也必然不会承认,冷处理板上钉钉。 最后大众总会淡忘的。她安慰。 言妍却只是在越洋电话的那一头沉默。 良久之后,她轻声说:“他们不会忘记了。” 随后挂断电话。 言真很快就明白了她挂断电话的原因: 就在她们商量对策之时,互联网上已天翻地覆。一直沉默的男方,忽然在微博上发出长文,对视频泄露一事诚恳道歉,并宣布从此退圈。 悬顶之剑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就此劈头落下。男方在声明过后彻底沉默,愤怒的舆论化作滔天海水,转瞬向言妍反扑而来。 义正言辞的评头论足,戏谑嘲讽又恶毒的俏皮话,化为无数流行梗,与“私我看高清□□完整正点资源”这句话一起在互联网迅速蔓延。 娱乐至死,直到那日言真才真正懂得尼尔·波兹曼的另一层意义。 她仓皇回国。从阿姆斯特丹落地s城又中转,长达十五个小时的国际航班之后,飞机落地,她打开手机,看见未接来电里赫然躺着警察和医院的信息: 就在数小时之前,言妍不堪压力,服药自杀。父母匆忙前往医院之时,却遭遇狗仔记者围追堵截,混乱之下,心力交瘁的言真父母在十字路口躲闪不及,迎头撞上货车,当场身亡。 狗仔车上全程直播的录像记录下这一幕。汽油泄露,轿车燃起大火。刹车皮剧烈摩擦的胶臭味弥漫,据说,连另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于是,言真飞机落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参加父母的葬礼。 事情就这样荒唐地落幕。人命关天,执法队伍入场,平台下压舆论,众声沉寂,热搜榜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又复歌舞升平之色。 仿佛此前满城风雨,根本不存在过。 隔着网线和键盘,当然不会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真正的杀人犯。也不会有人愿意承认,再正确的旗帜与主义,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也不过是棍棒而已。 只有黑纱与黄白菊花沉默不语。在灵幡之下,她低下头,翻出医院抢救结果——言妍除脑干基础代谢功能得以保留外,认知能力已完全丧失,彻底成为植物人。 在火葬场扑面而来的高热之前,涌出的眼泪仿佛也会被蒸干。 也就是在那时,她时隔一年又见到了柏溪雪。 鲜红跑车停在殡仪馆前,在一片肃穆的黑白间分外惹眼也分外格格不入。刚刚成年的柏溪雪摘下偏光太阳镜,目光掠过言真一身缟素,最后落到她泛红的眼眶。 她显然是刚刚哭过。唇瓣没有半点血色,黑发规整,一身白衣,在漫天飞舞的纸钱灰里,只有她眼角鼻尖一抹微红是唯一颜色。 “言老师,很遗憾以这种方式再见到你,”她抬起眼,神色居然有几分不知真假的认真肃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柏溪雪轻佻的出现叫人不悦,言真掉头就走。柏溪雪却并未着急,只在她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低头轻笑:“老师,我们会再见面的。” 滴。 微信的提示音响起,在医院消毒水的气味里,言真低头,看见柏溪雪给她发的信息。 【老板二号:在哪】 【言真:我在医院看言妍呢】 【老板二号:陪我去吃饭,我叫人来接你】 言真低下头,像此后近十年来的每一次一样,柔顺地低头打下:好。 11、烟花(下) 来接言真的车却来得比平时得要晚些。 等到言真收拾好言妍床边的花,才接到司机姗姗来迟的电话。 她赶到医院门口,发现今天的车比往日低调得多,普普通通一辆黑色奔驰保姆车,要不是黄牌上的连号8,言真差点都认不出柏溪雪那向来张扬的风格。 直到她拉开车门,发现柏溪雪正坐在车上,才终于明白:司机迟到,是因为先去接了柏溪雪。 今天的柏溪雪没有再穿西装,只穿了一身黑色旗袍。中式平裁,正绢料子,宽松却妥帖地落在柏溪雪身上,愈发显得她肌骨莹润,身形如竹。 一看便是大师的手笔。言真知道她最近在拍一部民国背景的片子,导演俱是海内外闻名的大导,对演员要求一贯苛刻。为了保持入戏,柏溪雪这段时间出镜的造型,几乎都是旗袍。 听见言真上车的声响,柏溪雪拿着剧本的手一顿,却又只抬头看她一眼,随后便懒洋洋地把头转了回去。 她应当是刚刚赶完什么通告,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疲倦,却看起来极美。柔光隐隐的丝质衣料,衬得她在黑暗的车内也皮肤白透,如凝霜雪——不记得哪位作家说过,年轻女郎就该穿黑色旗袍,唇红齿白的艳色,只有黑色旗袍的冷峻端庄,才能压出那般冷冽浓重的美。 车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外车灯明灭,流光溢彩的一条暗河。金色的路灯灯光透进来,照亮柏溪雪手边揉成团的半张雪白纸巾。鲜红的一抹颜色,是柏溪雪随手擦过的口红。 言真其实不太懂,打发给司机来接她就行的事儿,柏溪雪怎么还非得亲自上车绕一趟远路。 若她是热恋中的女孩,大概早已把这归结为浓情蜜意,但自作多情从来不是金丝雀的品德,言真走过去,只柔声问:“我们要去哪里?” 柏溪雪却只是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言真便不再多问。 她不是没做过柏溪雪的女伴。相反,刚跟柏溪雪的那半年,她陪柏溪雪参加饭局参加得分外频繁。次次都是大把的狐朋狗友,大把的前呼后拥。 灯红酒绿,人人携伴,调笑声里谄媚的,不乏屏幕上见过的年轻漂亮面孔。 起初这场景让她窘迫。所谓女伴,其实不过是个点缀的玩物。玩乐饭局上常常有人发酒疯,喝醉了就满场乱跑,站在沙发上大把大把派钱。红艳艳的长指甲划过言真的脸,大沓大沓粉色的钞票塞到她衣领里头,言真下意识拒绝,却换来对方新奇眼色。 行啊柏姐。你这次找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啊。 柏溪雪也只是笑,对着地上红艳艳的钞票扬扬下巴:“喏,去捡吧,你不是为了钱才来找我的吗。” 于是她只能低下头,趴在地毯上一张张把那些散落的粉红票子捡起来,等到她终于捡好拢做一叠,要根据柏溪雪的命令收好时,却又被对方漂亮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手肘。 “真没礼貌,”柏溪雪温柔地嗔怪,“说,谢谢小顾总。”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靠在沙发上,笑盈盈地看她,像在看一只品种新奇的狗表演如何握手,言真半跪在她俩面前,指尖深深陷入松软的地毯里,良久,才终于低声说:“谢谢小顾总。” “真听话。”被叫做小顾总的女人又笑起来。红艳艳的酒液在手中的水晶杯里摇晃,如同她的笑容一般潋滟。 又一叠钱洒下,纷纷扬扬:“拿去吧。” 言真于是又沉默地低头去捡,当她趴下去,伸手去够其中一张飘进沙发缝里的粉红票子时,冰凉的液体忽然兜头淋下。 是女人杯中的葡萄酒。 馥郁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猩红的酒液自发梢滴落,从脸上淋漓而下,让言真几乎睁不开眼睛。 衬衫前胸传来湿润感,言真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从衣领到胸口,大片粉红色酒渍缓缓扩散。 布料因为浸湿而透明,逐渐透出肌肤,隐蔽而暧昧,如同一场出血。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红唇明艳的女人对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旋即向她伸手:“真可爱——” 叮。 柏溪雪却忽然举杯,和对方手中的空酒杯碰了一个:“cheers.” “这杯就算赔礼了。”她对着言真扬扬下巴,“她喝了,小顾总你也得喝一个吧。” 手中的空杯同女人的笑容一样,尴尬地僵在半空中。过了半晌,才听到“小顾总”僵硬的假笑声:“柏姐您说笑了,这我当然得给您敬一杯啊。” 她慌慌张张地往杯里斟满红酒,也顾不上什么看闻尝说,便把酒杯举起,仰头牛饮而尽。 “我先干了,您随意、随意。” 说完这句,“小顾总”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柏溪雪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也不挽留,只慢条斯理拨了拨头发,曼声说:“擦擦吧,言老师。” 过去的学生这样说道,蓬松轻盈的卷发在指尖滑落,干净慵懒,如一只波斯猫。 “太难看了。” 言真想,那样狼狈不堪的时刻,自己那时哭了没有?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在残存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自己膝行过去,在茶几上抽出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自己的脸。 胸前的酒液已经从衬衫渗入,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她仰起头冲柏溪雪满是歉意地笑:“谢谢柏总。” 柏溪雪却已经将脸别了过去。 宠物受到的待遇如何,永远取决于主人对她的态度。言真已然明白,所谓的小顾总,不过是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巴结柏溪雪的暴发户女儿罢了。 饭局上人人都可以对她百般羞辱,也只不过是给柏溪雪作陪,让她欣赏自己的难堪而已。 好在,她终究是柏溪雪的金丝雀。看在大小姐的脸面上,没有人敢对她动真格——虽然,所谓真格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呢? 言真自己都觉得模糊不清了。 无论如何,后来她又陪柏溪雪参加了许多这样的活动。看起来正当的、看起来不那么正当的,样样都有。她白天上班,傍晚便敷粉施黛,陪柏溪雪去赴一场又一场荒唐的宴。 再荒唐的宴会也是名流汇集,其中并不缺乏言真白天的采访对象。在柏家的势力面前,无人敢将此声张。于是言真便时时能看到,白日里西装革履的人物,在柏溪雪面前谄媚又癫狂的模样。 渐渐地,言真也学会了平静。无论何般的为难和羞辱,她都一并柔顺地低头承受。等到她终于对柏溪雪的折磨心如止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柏溪雪再也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 时至今日言真也没有明白,那个时候的柏溪雪,究竟是腻味了这样的宴会,还是腻味了自己的表现呢? 或许两者都有吧。 车停了下来,电梯一路直上。停在97层。餐厅位于中央广场东塔,y层最高的摩天大楼。以超过五百米的高度和独特的外墙灯光而闻名。自近年限高通知颁布后,成为千禧年代末超高层建筑黄金时代的留影。 言真曾经在这一片加过夜班。夜幕降临之时,在它脚下远远仰望,抬头便见高楼灯光如碎钻璀璨,在云雾中忽明忽灭,远远望去好似繁星点点,自银河垂落人间。 高处不胜寒。但云霄之上的餐厅,却别有洞天。 餐厅分作打通的两层设计,由巨大的水帘隔开了空间。烛光柔和,玻璃辉煌,从荷兰空运过来的白玫瑰,花影被烛光一直推到巨大的纯白贝母屏风上,隐隐绰绰,温润贵重。 乐池中央,女歌手正一脸专注地弹着吉他。流利悠扬的法国民谣徐徐飘来,蜷曲的黑色长发和美丽的深邃五官,让人不由得侧目。 柏溪雪已款款落座。言真下意识张望,不见第二位客人,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用餐的只有她和柏溪雪。 后厨早已待命,片刻后包间内便有侍者鱼贯而入。餐前酒、开胃菜、主菜一道道端上。言真胃口原本不大,但下班后经历了一场《前任》真人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那雪白大盘子上的丁点肉,肚子的咕噜声几乎要震耳欲聋。 言真难得吃得香甜,边陪柏溪雪说话,边抓紧机会下刀叉,像高级餐厅里的流浪汉,连沙拉里的羽衣甘蓝也觉得比往日顺眼。 一直到几块面包下肚,血糖回复,那种饥饿心悸的生理反应才消失。言真看向柏溪雪,正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她忽然轻轻拍了拍手中,低声说: “时间到了。” 灯光都忽然变暗了,弦声渐弱,一瞬间能听见餐厅中杯碟碰撞的声响。但这声响也只有一刻,下一秒,整个餐厅霎时沉入黑暗,随后便被流光溢彩填满——烟花开始了。 需要走多少流程,才能打通政府关节,获准在城市的最中心处放一场烟花?又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换取这一场烟花如期升上天际? 言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件事情,小人物的生活,没有资格对此关心。小卖铺那则烟花通知来得如此轻悄而突然,作为医院忙碌的背景音,一刹那就从耳朵边溜了过去。 然而,这一刻的烟花却如此隆重而灿烂。光华绮丽、溢彩流光,将无数夜色中的玻璃幕墙,照得闪闪发光。 金色、紫色、粉色的烟花,如同漫天星辰,绽放在脚下。从落地玻璃窗一直往外望去,可以看见广场上人头涌动,无数人仰起头,满怀惊喜地注视着这些璀璨夺目的光点绽放又落下,绽放又落下——没有谁知道,在沉寂三年之后,究竟是谁,才能够在最繁华的cbd、y城的心脏枢纽,在万人的仰慕之中,拍板放一场如梦如幻的烟花。 只有言真知道。在这一刻,遗世独立的包间内,在正对着城市中轴线的观景玻璃面前,柏溪雪静静起身,回头看她,半边脸颊莹白如玉,半边脸却隐藏在长发垂落的黑暗中。 在烟花落下的刹那寂静中,言真看见她启唇: “生日快乐。” 烟花再一次冲天而起,如一颗被骤然射中的心脏,瞬间迸溅出万点光华。在近乎夺目的光芒里,言真终于意识到—— 这场烟花,是为她而放的。 今夜万家灯火,共同屏息仰慕它的梦幻与辉煌。 言真站起身,走到柏溪雪身边。同她并肩。 “真美啊……”她低声喟叹,神色幽深而寥落,“原来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烟花是这种感觉。” 她这般言语,眼睛却没有在看烟花。柏溪雪侧过头,看见言真不知何时已将脸转向她。 那抹复杂的神色从言真脸上掠过得这样快,柏溪雪并未有机会捕捉。她只看见对方微微抬起的纤长眼睫,在呼吸中轻轻颤动。烟花明灭,勾勒她轮廓,光影中摇曳不定,迷蒙而易碎。 她眼睛中只有柏溪雪一个人的倒影,一瞬不错。 柏溪雪注视着她,目光从她的眉眼,一路落到微启的唇上。玫瑰和麝香的气息越来越浓,如今是最好的气氛,在柏溪雪的呼吸落到她脸上的那一刻,言真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柏溪雪的唇。 葡萄酒浓郁的气息在鼻尖与舌尖弥漫,如此熟悉,如同被那杯杳远的葡萄酒兜头淋下。 烟花绽放的瞬间,紧闭的视野内满是鲜红。言真的脚下踉跄一下,气息不稳,顺势攀住柏溪雪的脖颈:“……谢谢你,我很喜欢。” 温热的气息在耳际流连,她仰着脸,如同一只乖巧的猫一般,细细地去吻柏溪雪的耳垂。却被年轻的金主伸手捏住后颈,拉开距离,再次覆上她的唇。 后背贴上冰冷的落地玻璃,惊呼却被对方灼热的唇封住。身上沁出细细的热汗,言真被按住了腰,只能仰头承受。 她低低地喘息着,偏过头,露出一段雪白脆弱脖颈,任由柏溪雪掠夺。 ……柏溪雪却最恨她这般顺从的神色。她心知言真对这场烟花有些心不在焉,却无从问起,只能低头咬住言真颈侧,任由对方用鼻音发出闷闷的一声痛呼。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在言真的发间和衣领嗅闻到白兰花的气味。那样的遥远又熟悉,如同回到高中,白衬衫翩翩的年代,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自己的老师如何在绿山荫里与她的女友拥抱,接吻,长发侵染的玉兰香气,清雅却不容忽略,在每一个她俯身的瞬间悠悠飘入柏溪雪鼻中。 她见过沈浮。 虚与委蛇和心不在焉都在此刻有了答案。柏溪雪闭上眼睛,又狠狠地吻上去。年轻人的吻密不透风,舌面摩挲过红肿的唇瓣,又辗转上颚,言真几乎被她吻得喘不过气,腰肢酸软,目光迷离,只能任由柏溪雪托住。 柏溪雪的手贴在她的后背,摸到微热的汗。 “你湿透了。”她低声说,陈述事实的内容,入耳却接近于调情。人类真奇怪,明明在这一刻心思迥异,各怀鬼胎,然而一枚吻落下,如伊甸园坠果,唇舌交缠一刻,潮热已自然从深处窜上脸颊,如野火在面上烧出滚烫情动。 柏溪雪已与她鼻尖对鼻尖,灼热呼吸低低扑过来,目光深沉:“言老师,你在想什么?” 她已然做好又被敷衍的准备,柏溪雪半垂了眉眼,等着听对方夸赞今夜烟花太美,惊喜猝不及防,叫人心神恍惚。 却听见言真说:“我在想……” “如果今晚的饭就吃到这里的话,算不算浪费。” 弦外之音如此明显。言真低声喘息,呼吸未匀,又主动凑过去吻柏溪雪。她今晚生了气,言真知晓,但模模糊糊的有些拿不准原因。只好露出那种温顺的、又有一些可怜的神色,抬起眼去贴柏溪雪的唇。 她确实湿得厉害,薄汗侵透衣衫,连鼻尖都泛出薄薄的红。言真鼻子生得好,按照娱乐圈的说法,山根高而鼻尖秀,玉立亭亭,是通透坚定的聪明相。然而如今再聪明的人也被亲到得失神,她茫然的表情,与当年被沈浮亲吻如出一辙。柏溪雪盯着她失焦的眼和湿润的唇,简直叫人要发火。 她下意识想要去解旗袍领子的盘扣,却又腾不出手,只能粗暴而烦躁地一扯,旋即再次将言真压在玻璃上。 这是她自找的。 柏溪雪咬牙切齿地想。面上却不动声色。 “当然不算,我们这都是付过钱的。” 她齐声说道,心里有股无名火,一贯盛气凌人的嘴却在此刻放软了声。 “言老师,你渴吗?”鼻尖相触,交缠的呼吸里她用低低的声音哄她,又辗转去吻对方的唇,“渴的话,我们到楼上的房间去喝杯水好不好?” 12、如果 自己的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不是每个小女孩都会幻想过这个问题?十岁的时候,言真对三十岁的幻想是过年回家的漂亮小姨,永远穿着好看的羊毛大衣和高跟鞋,油烟气鞭炮声里香水味遗世独立。 只要拉住她的手,就能在百无聊赖的年初三下午,逃离麻将和香烟,到镇上看一场电影。 等到了二十岁,三十岁的幻想变成画报般的自己。未必能买得起小时候电视上央视女主持那样光泽润亮的珍珠耳环,至少也该有同等的聪明勇敢自信,穿烟灰色风衣如行走在时尚杂志中。 年少求学重洋之外,冰天雪地里,言真抱着论文坐在巴士上冲窗玻璃呼气,指尖滚烫湿润,一笔一画勾勒出未来的痕迹,未曾想象过自己真正的三十岁会变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还是那样冰冷的窗玻璃,在百米夜景之中,她被柏溪雪压在窗前,俯瞰满地冰凉又辉煌的灯火。如同一只被钉在标本框上的蓝蝴蝶,濒死挣扎,却又被身后的人将双手反剪在身后。 柏溪雪低头咬住言真后颈,在那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用舌尖濡湿、打圈,再轻轻扫过。 洁白牙齿衔起丁点皮肉,细细拉扯啮咬,带来酥麻的痒意与疼痛。像骄纵的猫玩弄垂死的鸟雀,柏溪雪若有似无地慢慢吹气,直到身下人一边呼痛一边颤抖,雪白皮肉上留下湿润绯红的小小齿痕。 柏溪雪垂眼,从背后看不见言真的表情,只能看见被剥开的外衫,还有颈后细小的绒发,一半被薄汗濡湿,一半随着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颤抖。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腰,一路下滑,感受到言真的腿正发着抖——她身上还有微微的酒气,混着一缕不易察觉的白玉兰香。 有花曾落在她肩头。 在没有开灯的套房里,香味如幽静空气中划过一缕透明丝线,无声无息间留下丝红血痕。 就在方才,柏溪雪被她低声哀求,求她至少先放她去浴室洗个澡。 但柏溪雪偏不。 她心情坏得很,言真闷哼一声,再一次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玻璃窗前。 暖气调得太高了,掌心中的细小纹路,也被濡湿得黏腻晶莹。 言真想哭,却又哭不出声音来。柏溪雪用空出的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力气之深,指尖几乎要陷入脸颊软肉。 她用一种冷漠的狂热神色,看人企图用无声的谄媚换取些许爱怜,脑海中却又浮现多年前的那幅画面。 在那个时候,她的老师是不是也是这样,在那个叫沈浮的女人面前摇尾乞怜呢? 还是说,因为她更爱那个人,所以就连接吻的神色,也要比此刻更心甘情愿、更神魂颠倒? 柏溪雪没有答案,而言真不知道问题。所幸接吻无需思考,只需要在黑暗中避开眼神,便可一路辗转,抵死缠绵仿佛能至地老天荒。 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溪雪终于停下动作,神色平静地起身,到浴室去洗手。 言真感觉自己几乎要散架了,从客厅的落地玻璃,一路辗转到沙发和卧室,她这辈子从没这么恨一个酒店的房间太大。柏溪雪一通折腾下来,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好像要加班猝死。 但她还是得爬起来,随手围上浴巾,赤脚走到浴室,悄无声息地从后背环抱住柏溪雪。 浴室的地砖永远保持着宜人的温度,言真低下头,用自己的小腿轻轻与对方相蹭。柔软细腻的浴巾下,光裸皮肤相贴,温暖得几乎有亲密无间的错觉。 有些时候言真自己都觉自己谄媚功力已至臻境。她把下巴搁在柏溪雪肩上,像只餍足的猫咪,轻轻哼叫,与人耳鬓厮磨。 ……当然,她并不否认这里的餍足有真心实意的成分。 然而年轻的金主却只是抬头,从镜中不咸不淡瞥她一眼:你不累么? 水龙头哗地打开,温热清水带着泡沫,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道。大小姐拽过擦手的毛巾,一边擦拭,一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我累了,要洗澡,你出去吧。 玻璃门框一声关上了,被轰出来的言真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回忆起柏溪雪关门那瞬,眉梢嘴角一起向下垮成加菲猫的脸,若有所感。 浴室那边已经开始动作,隔着隐隐绰绰的玻璃隔断,黑色的人影一闪,旋即不见。 柏溪雪把旗袍团成一团,动作粗鲁地扔进了脏衣篓,又摘下耳边紫色尖晶项链,随手掷到首饰台上。与骨瓷盘相撞,发出泠泠声响。 她打开淋浴头,热水倾泻而下,胡乱冲洗脑袋。 等到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服务员已经开毕夜床。床铺洁净一新,夜灯也调整至柔和亮度,言真披着一件浴衣,靠在床边沙发上,一遍翻报纸一边等她。 昏黄光晕下,洁白肌肤犹如油画,桌上两杯热牛奶,兀自蒸腾袅袅热气。 柏溪雪没好气地过去一屁股坐下,一言不发。 言真替她擦头发,雪白毛巾盖在头上,轻轻揉搓,吸走发根潮湿,然后一路向下,把女孩黑丝绸般华泽的长发握在手中,一点点印干水分。 柏溪雪低头小口啜饮牛奶,并不说话。 言真打开电吹风,将风筒调至中档,慢慢从发根开始吹起。 记得以前她也常替言妍这样吹头发。小女孩爱美又爱懒,怕吹干发丝断裂发黄,那一头海藻样的乌黑长发仿佛没有干透的时候。 夏天就这样顶着一头湿发在空调房里乱窜,活脱脱一条湿答答野人鱼,嘻嘻哈哈,气得她妈言意明跳脚,大叫:“女孩子这样头会进湿气!” 于是言真不负众望肩负起这督促言妍的责任。手指没入发根,一边梳理一边轻轻晃动,让暖风带走水汽。然后将发油倒在掌心揉热,一路向下,如护理一卷丝绸,一寸寸在湿润光滑的发尾抹过。 灯光朦朦胧胧的,掌心下的女孩子打了个哈欠。发丝间栀子花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如一握春雪。 言真的心忽然被温柔地牵动了一下。 她终忍不住低声解释:“我今天只是去采访的时候见到了沈浮,没说什么话。” 柏溪雪不说话,言真低头望去,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头一歪,睡倒在她怀中。 罢了。她轻轻太息。 于是言真也站起来,轻手轻脚将柏溪雪放到床上,才去草草冲了个凉。 等到她也擦着头发走出来,柏溪雪已经睡熟,一只脚不安分伸出羽毛被外头。 言真瞥见上面暗红伤口。 那一双圣罗兰的尖头高跟鞋,后跟已经被血迹印红,显然不能再穿。 奢侈品是个势利的美梦肥皂泡。纤巧如丝带的鞋跟,娇嫩似婴孩的小羊皮,桩桩件件,个个在玻璃橱窗,都宣称自己是恒世经典。 普通白领节衣缩食,用三五月薪水购回,珍而重之,会被嘲笑小家子气。最好要登宫殿踩红毯,镁光灯中一次报废,才算真正变身仙度瑞拉,实现一只玻璃水晶鞋人生。 只有□□最真实也最平等。长达数小时的通告工作,无论是仙度瑞拉还是豌豆公主,脚后跟统统留下伤痕。 言真又叹息,伸手轻轻握住柏溪雪纤细脚踝,摸到一片冰凉。 她当然不同情柏溪雪。像她这样的人,若仍要同情,那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该先一步去上吊。 但她却不能不去爱怜柏溪雪,至少这刻不能。 是什么时候企业家的女儿出现在镁光灯下成为常态?大抵是当互联网兴起,注意力成为经济,一瞬间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民众的每一次浏览点击,都能被点石成金的手指捕获,哗啦啦全都变成金币。 如亚马逊蝴蝶扇动翅膀,一个网红的一颦一笑,一句无心之言引发的热点,所带来的效益,能抵过千万乃至上亿的营销费用。 于是人人登台献唱,摇旗呐喊。 然而她见过十七岁的柏溪雪。刚从马代度假回来的女孩,晒出一身亮晶晶蜜色皮肤,面颊却是蔷薇色。言真从廊下走过,看见她从泳池边冒出,新烫的鬈发卷曲黑亮,笑嘻嘻地喊她:“喂!” 十七岁的柏溪雪从不穿高跟鞋,不在脸上动刀,费劲心思以维护镜头前无死角的光艳。 她素面朝天就足以像糖果色画报里美国高中生:没心没肺,也没有礼貌。 但她大哥却与之相反。听闻柏行渊是正牌藤校生,牛津毕业后便隐姓埋名,勤勤恳恳,从基层员工一路干到分公司董事兼副总经理。 言真每一次在柏家见到柏行渊,不是满脸冷峻地工作,就是满脸冷峻地替柏溪雪埋单,从功课到抢不来的手袋珠宝和晚礼服,白花花账单雪片一样漫过来,柏行渊数落几句,转头就样样办妥。 他与柏溪雪相差足足十余岁,有时像她第二个父亲。 人人都羡慕柏溪雪被如此宠溺。但言真总觉得,柏溪雪也未必有得选。 毕竟渊和溪。在父辈的期盼里注定就是两条路。 有时言真也忍不住想,倘若人生交换,柏溪雪是否会比现在更幸福自由? 没人有答案。她伸出手,轻抚过柏溪雪双眼。女孩犹在熟睡,茸茸眉毛在掌心留下痒意。 言真又叹气,认命爬起身,从房间小药箱翻出一次性碘伏棉签,替柏溪雪细细上了药。 深褐色冰凉药水刺激伤口,柏溪雪皱起眉头,睡梦里下意识蹬了一脚。 言真也不恼,只抓住她脚踝,如哄幼童般手指轻轻拍打安抚,终于见柏溪雪眉头又舒展开。 等到把药水涂好,困意也终于席卷了言真,她打了个哈欠,从来没觉得身下的床如此暄软过。来不及再收拾,胡乱把浴袍扔到一旁,她闭上眼,就此囫囵坠入梦乡。 ……月光落进来,在无法照亮的角落,柏溪雪静静睁开眼睛。 庭下如积水空明,她起身,只披一件外衣,赤着脚下了床。 言真睡得很熟。柏溪雪没有回头,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冷而轻的丁一声,一束小小幽蓝色火焰在掌心跳动,是柏溪雪打开了火机。 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弥漫开,她用手指夹着烟,斜斜倚在沙发上,半晌,才如叹息般吐了一口气。 指尖抚触犹在肌肤,柏溪雪生平最恨言真这种态度。好似圣母玛利亚,慈航普渡,一视同仁看顾每一朵野地百合花。 或者正因如此态度,所以若干年后再见面,言真看她才全然是陌路人,仿佛见也未曾见。 而她柏溪雪却最爱犯贱。十七岁那年,一眼就从那一打花花绿绿简历里,看见那张显然是随手投递,连彩打都懒得用的纸片。 烟雾消散在月色里,她眯起眼睛,又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伸出指尖去触碰纸面照片。 廉价打印机印出来的模糊面目,她内心却泛起隐蔽的欣喜和饶有兴味的恶意,好像即将捏住一只蝴蝶。 13、笑话 柏溪雪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那是很无聊的一天。靠近北回归线的太阳拉出漫长又干燥的白昼,九岁的柏溪雪刚刚吹灭了生日的蜡烛。公主裙、钻石王冠和仙女棒,柏家的每一颗树上都落满彩带和纸花。 整个白天佣人们都在清洗飘在泳池里闪闪发光的金粉,她无事可做,吵着闹着要赖在她大哥屁股后头,当他的小尾巴。 08年的街道上飘满奥运会的彩旗和歌声,美国华尔街的黑天鹅尚未扇动翅膀,吹起雷曼兄弟银行破产的泡沫,柏家的公司也还未在金融风暴中历经逆流的洗礼,从此成为集团巨鳄。 那时柏氏还在做光磁产业,总部只有一栋租来的大楼,深蓝色的玻璃整洁明亮,台式电脑主机风箱嗡嗡作响,冷气吹起风叶前的红丝带,带来千禧年代蓬勃向上的气息。 公司没人认识柏溪雪,但是人人都认识柏行渊。那时的柏行渊刚刚二十出头,已经是公司众望所归的下一任继承人。 他抱着柏溪雪向众人点头致意,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理成章地落到柏溪雪身上,目带友好与艳羡——那个穿着蓬蓬裙、头戴钻石小皇冠的小公主,名副其实地含着金汤匙长大,在还未了解眼前景象为何的年纪,上天已经注定她将作为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地度过这一生。 但那对柏溪雪而言只是寻常。她坐在柏行渊的办公室上打哈欠——公司远比她想像的无聊,没有旋转小马,没有秋千和泳池,只有数不清的埋头在电脑前敲键盘的叔叔阿姨。 柏行渊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他。老爸也不知道去哪了,于是平时偶尔能见到的和气温柔的秘书阿姨也顺理成章地不在。 只有一个被吩咐照看她的员工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头,柏溪雪嫌他烦,只自个叽里咕噜地在公司里溜达,揪下一片绿萝叶子,又躲进窗帘后头,披挂着窗帘布演七仙女。 尘埃飞扬,那员工低声惊呼,把她从满是灰尘味道的窗帘后解救出来,让她乖乖坐在沙发上,给她讲西游记的故事。 太无聊了。柏溪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沙发上跳下来,径直走向了她爸的办公室。 老板的办公室,普通员工哪敢踏足?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感觉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会客室可比外头的格子间气派多了,隔音也好,柏溪雪仰头看着墙上墨汁淋漓的四个大字:室雅兰香,并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她只是窝在皮沙发上打了个小盹,拿柏正言的昂贵茶具玩了会过家家,又把翻出了公司的样品光碟,把它当成飞盘飞。 咻。 泛着彩光的光碟飞到了办公桌底下的缝里。她钻进桌子底下掏,一抬头看见桌肚在头顶,就像躲进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城堡。 这个想法让她兴致盎然,就像捉迷藏,柏溪雪躲在桌子下,津津有味等着谁最先发现她。 外头的人看不见办公室里头的光景,她在里头等啊等啊,时间像麦芽糖一样又黏又长,终于,在她困得快要头点地,忍不住要钻出桌子的时候,吱呀,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皮鞋率先踏入,紧随其后是高跟鞋轻盈声音——终于有人来了! 柏溪雪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恶作剧心情骤然充盈小小胸腔,像只被充满气的氢气球,鼓涨涨地蓄势待发,只等谁拉开办公椅,由她怪叫跳出,带来这个无聊下午的第一声欢快尖叫。 然后,办公室里响起了女子惊叫喘息的声音。 柏溪雪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紧随轻声惊叫的,是皮带窸窣抽开的声响,随后,头顶办公桌传了轻轻的一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办公桌上。 有人咬着唇,低声埋怨:“柏总,您吓了我一跳。” 柏正言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在柏溪雪短短人生中最熟悉的音色,此刻隔着实木桌板闷闷地传来,像梦一般模糊又清晰。 “……你今天穿的裙子很适合你。” 拉链被拉下的声音,顺滑而轻柔,如同丝绸柔腻地摩挲过耳际。有谁低声娇娇地笑了起来:“那也不能在这里,溪雪今天不是来公司玩了吗。” “我锁门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过来,“这个时候不吃醋了?” “她就是个小孩,我吃什么醋,”有人吃吃地笑,声音却带上了潮意,“就是她每次见到我都喊我秘书阿姨,我有那么老……啊……” 柏正言似乎低头吻住了她哪里,声音变得含混:“你当然不老……” 办公室里没有人再说话,冷气依旧呼呼地吹着。在那一刻近乎窒息的寂静里,两人似乎吻到了一起。衬衫在摸索中无声地被褪下,堆在地板上的模样,透过桌底的缝隙落到柏溪雪的眼睛里。 一只浅口高跟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柏溪雪匍匐在冰凉的瓷砖上,透过那一线小小缝隙,看见父亲的皮鞋就在眼前。 那样的近,仿佛她的鼻息随时可以打湿那闪亮的皮面,留下模糊的水汽。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头顶的桌子开始小幅度地摇晃起来,有文件哗啦掉下了地,没有人去捡。柏溪雪用手捂住了嘴巴,想要逃走。 但是她无处可去。就在一桌之隔,那个平时对她很温柔的、偶尔会开车替柏正言接送她上下课的秘书阿姨,正躺在她的头顶,与她的父亲纠缠在一起。 柏溪雪想要呕吐。 她用力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啜泣的声音。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意识到自己此刻目睹了最不应目睹的事情。 她害怕。所以只好浑身冰凉地瘫坐在地板上,等待令人绝望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溜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终于停息。柏溪雪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关门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办公室静悄悄的,“室雅兰香”的书法依旧安然地挂在墙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柏溪雪鼻尖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她盯着洁白宣纸上那一枚血滴般的小小红印发呆三秒,蜷起的手心里,因为手掌长时间地撑在地上,也留下一片鲜红的印子。 她忽然向外冲去。 办公室外依旧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井然有序,与一个多小时前没有分别。 好像有一大块铅在胃里一直往下坠,柏溪雪紧紧咬着牙关,要和这坠向地心的重力对抗一样向前奔跑,鼻尖却始终萦绕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横冲直撞,一颗炮弹一样,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直到跑出公司,跑出电梯,冲到大楼前的广场上。 午后炽热的阳光一下子倾泻下来,眼前的景象骤然开阔,柏溪雪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正是暑假的时候,广场上大块大块的大理石砖,在热辣的日头下白花花地晃人眼睛。路过行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看她闪着光的蓬蓬裙和乱糟糟的头发。九岁的柏溪雪茫然地环顾四周,一下子想起无数个保姆嘴里被人贩子拐卖的传闻。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但也不愿意回头。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广场公园里茫然地乱走,直到走到一个花圃的角落,茂密的小灌木丛勾住她的裙摆——柏家的花园里从没长过怎么没有眼力见的植物。柏溪雪伸手用力去扯——刺啦! 蓬蓬裙外头那层闪亮的罩纱一下裂成了两段。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当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女孩年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伦理,什么叫道德。 只是第一次面对成人世界的恐怖,如童话里这不可名状的恐怖,赤裸裸地剖开在孩子的眼前,好似对童年的一场屠杀。 不能理解,也不能说出口。她嘴张了又张,却只能嚎啕大哭,好像要将肝肠哭断,才能发泄出呕吐般的难受。 不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哭了多久,或许半个小时,或是只有五分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顶的灌木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探出头来,挥舞着手里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忽然回头大声喊到:“姐!这里有个妹妹在哭!” 一个更高挑一些的女孩子跑了过来,扎着紧紧的马尾辫,好奇地弯下腰,和哭成花猫似的柏溪雪打了个照面。 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颗汗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掉下来,柏溪雪看到她漆黑额发沾湿脸颊,眼睛里倒映出自己哭花的脸。 “你怎么哭啦?”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绕过灌木丛,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被递到她眼前,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柏溪雪仰起头,被女孩擦去眼泪,闻到她白色t恤上洗衣皂的气息。 干净得叫人安心。 她呆呆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记了流眼泪,只眨巴着雾气蒙蒙的眼睛,呼吸间啵地一声,一个晶莹的鼻涕泡从鼻子里被吹了出来。 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马尾女孩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咬住下唇,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好丢脸!柏溪雪又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那就是她和言真的第一次见面。 14、陀飞轮 “你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里呀,迷路了吗?”那个马尾女孩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要陪你去派出所吗?” 柏溪雪不语,只攥着那一张纸巾发呆:她当然不想去派出所,但也不想再回头。 娇生惯养的小小姐这辈子还没遇到需要撒谎的时候,嘴像鱼一样空气中无声地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马尾女孩哪里见过这阵仗:“欸、你、你别哭啊……对不起啊……” 柏溪雪瞥她一眼,不语,只有一双大眼睛默默淌泪。言真慌得又是摸鼻子又是挠头,忽地想到是否自己太过唐突,慌忙挤出一个笑脸:“我不是坏人。” “我叫言真,这是我妹妹言妍,我们是来这旅游的,”上台演讲一样,她一板一眼地率先报出名字,又不知该如何继续表达友好,情急之下一把拉来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子,“来,言妍,你的冰糖葫芦分妹妹一半。” 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到柏溪雪眼前. “你叫什么名字呀?”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叫言真的女孩一本正经地柔声问,“告诉姐姐,姐姐就请你吃糖好不好?” 亮晶晶的冰糖葫芦晃动在面前,烈日下已经有点融化。柏溪雪看看雪糕又看看言真,只觉得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鼻音。 又软又黏,像一块麦芽糖,被对方含在舌尖。 她下意识咬了一口冰糖葫芦。 黏黏的,甜蜜的糖衣融化在舌尖,露出内里雪白的山楂果肉——好酸! 景点卖的糖葫芦又小又酸,专坑外地游客。柏溪雪一口下去差点没把牙齿酸倒:“呸呸呸!” 她哪里吃过这种地摊食品,当即就一啐——好可怕!刚才不但差点把名字告诉陌生人,还差点吃了陌生人的东西! 柏溪雪顿时坐立不安,如入龙潭虎穴,又要开始嚎啕大哭。 “呜哇!” 这次率先响起来的,却是另一把声音,“里为什么要扔窝的冰糖弗芦!” 从刚才就紧紧抿着嘴的小女孩终于咧嘴大哭,原是缺了颗门牙,说话直漏风:“里扔我糖福芦!!系坏人!!!里还给窝!!!” “我没有扔你的冰糖葫芦!” 柏溪雪下意识大声反驳,但面前红艳艳的糖葫芦尸体铁证如山,她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再次以哭代答:“呜哇啊!!!!” 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顿时哭将起来。好似谁闹谁有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大坏人!!!” “窝不是!!里才系大坏人!!!” “你话都说不清楚!!不是你是谁!!” “哇啊啊啊!!!” 也不知道是谁哭喊中挥舞着手臂,不小心推搡一把,两个小女孩忽然踉跄起来,同时倒在草地上,摔一个大屁墩。 一时鞭炮喧天锣鼓齐鸣,两只脏兮兮的小狗,哭天抹泪,在地上撒泼乱滚。 “别吵了!” 言真忍无可忍,终于大喊一声。 那时她也才十岁出头,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恐吓小屁孩已绰绰有余。 言真一把拉起二人,像从地里拔出两棵萝卜。身为妹妹的言妍,率先被她拎起训话:“有话好好讲,人家本身就难过了,你还要同人家吵架?快点说对不起!” 就是就是!柏溪雪深以为然,正要抻长脖子回应。 却又被言真扫了一眼。 “……” 那是又轻又快的一瞥,淡淡训斥感,压住女孩的小小怒火。明明不是对方的妹妹,柏溪雪却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一样,莫名其妙就哑了声。 好奇怪,这次想哭也哭不出来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站那里。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四目相对,眼泪汪汪,各自都委屈。 “……” 这次轮到言真于心不忍了,她叹气:“走吧。” 她率先拉起柏溪雪的手,向阴凉处走去:“这里晒得很呢。”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被言真牵到了树荫里去。坐在树荫的台阶下,仰起头,看见对方手里轻巧地拿着一只三角风筝。十几岁的女孩儿正是抽条拔个的时候,言真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短袖,又高又瘦,和两个小女孩站在一起,像一只鹭鸶。 风吹过来,彩带飘飘,柏溪雪又觉得她像英文画报里的绶带鸟。 言真把风筝放给她们看。手指灵巧转动线轴,风筝便乘风越飞越高。 南方的夏,少有这样干爽晴朗、一碧万里的天空。言妍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喜滋滋地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又咧出漏风门牙。 摇曳的金色光斑里,柏溪雪却只是盯着言真看。 有人为她放风筝,这事是不稀奇的。六岁那年,有个保姆,为了替她摘下树上的风筝,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养了好几个月。 出出入入,她身边总是拥簇着一大堆人,各个脸上挂着笑脸,好似叫柏溪雪开心,就是她们最大的任务似的。 哪怕有时她闷闷不乐也如此。前呼后拥里,一种暗暗的、温柔的、步步紧逼的催促,无时不刻不想要推动她的嘴角,像紧抓头皮的漂亮头花,轻飘飘的重量,细细密密地绞紧,久了便头皮生疼。 她感到烦闷。于是愈发骄纵,像是陷入怪沼,越用力,越胶着。 但是今天的风筝却不是为她放的,至少不全是——言真已全然沉浸在风中。也是爱玩的年纪,风筝越飞越高,她微微抬起头,半眯起眼,阳光里追逐着那一点小小的、彩色的影子。 于是柏溪雪的目光也追随着那一点小小的风筝,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明明身在树荫下,却如同浸泡在日光之中,一切都空明通透,又隐隐绰绰,犹带金黄色光芒。 直到啪的一声。 风筝线断了。 彩色的三角风筝打着旋一头栽了下去,柏溪雪睁大眼睛,只见言真哎呀一声,便朝着风筝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风筝落得还挺远,言真腿又长,一溜烟就跑不见了。柏溪雪侧过头看言妍,小姑娘依旧咧着嘴,乐乐呵呵地等她姐回来,大眼睛忽闪,像两丸水汪汪的葡萄。。 柏溪雪却有点不安,言真一消失,被她刻意忘记的事情就浮上来。她懵懵懂懂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已经与她们呆了这么久? 不知道他们发现自己消失了没有?会什么时候来找她呢? 一想到要回去的事情,她便在日光下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要是可以跟在她俩走就好了。 柏溪雪冷不丁地想,用一种小女孩独有的、理直气壮的思维思考:只要不告诉她们自己是从哪来的,她们找不到把自己送回去的地方,那总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吧! 她如此越想越有戏,心下笃定不少。随后便听见言妍忽然喊了一声姐!便站起来又蹦又跳,用力挥手。 她便也跟着抬起头来。看见令人目眩的阳光里,有人正拿着风筝向她们跑来。 毫无意外是言真。但叫柏溪雪意外的是,除了风筝,还有小小的雪糕甜筒,左右各一,被言真握在手里。 那甜筒裹着纸巾,小小火炬似地被言真高高擎起,大概是怕被太阳晒化了,她越跑越快,身后风筝的彩带又被吹起来,就像羽毛一般。 阳光如此灿烂,照得言真的头发毛绒绒地仿佛在发光,皮肤仿佛也被照成半透明的模样,日光里似乎能看见汨汨流动的血管。 她看起来真真像一只鸟。 柏溪雪呆呆地看着她,还不知道这个场景将被自己记住十年往上。便看见言真已停在自己面前,一只手伸向言妍:“喏,赔你的冰糖葫芦。” 做姐姐的显然早就拿捏了妹妹的脾气,笑眯眯的,另一手已经伸向柏溪雪:“还有你的。” 顿了顿,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小朋友?” 柏溪雪忽然觉得好好笑。那个上扬的迟疑的尾音,一下子教她得意起来,仿佛自己成了故事书里的神秘女郎。 她终于快快乐乐地伸手去接,却忽然听见一声哭喊。 “小雪!” 一个女人哭着跑了过来,猛地将她一把抱入怀里。 那便是安秘书。平日衣着考究文雅的女人,此刻慌得像一匹母兽,不管不顾将溪雪搂进怀里,眼泪便啪嗒啪嗒落在肩头。 柏溪雪愣愣地,任由她搂着,拍着身上的灰尘,看了又看。她的目光越过安秘书肩上卷曲的长头发,看见她身后围了好一些人。 柏正言、柏行渊、几个满头大汗的员工,还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将她们团团围住——噢,柏溪雪终于明白,他们终于是想起自己来了。 柏行渊走过来,从安秘书怀里将柏溪雪一把抱了起来。她腾空而起,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肩头的高度。然而这一次,她的目光越过人墙,看到一对年轻夫妇正拿着诺基亚,不远不近地站在凉亭里——显然是他们报了警,才让警察找过来的。 人声闹嚷,他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言妍和言真身上。噢,柏溪雪又意识到。她俩之所以能够和自己一起肆无忌惮地疯跑,是因为有父母身边时时看顾。 但她再也没机会说什么。柏行渊已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向外走去,从哥哥的手交到父亲的肩头,她呆呆地看着,只觉日光依旧耀眼,太阳却依旧开始下坠。 如此缓慢的坠落,仿佛将呼吸都拉长,四周大厦玻璃反射着的刺眼光线里,方才人群不知何时已呼啦一下散去,如太阳下消失的水迹。 她的眼睛里却只有那一只小小的晃动的圆筒,仍被那个叫言真的女孩举在空中,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最后,她终究是将手放了下来,迟疑地自己尝了一口。 冰凉的雪糕已经开始融塌,言妍吃完一只,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言真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里那只甜筒又让了她。 就算隔着老远,也能想像到那胖嘟嘟的缺门牙的小姑娘喜笑颜开的样子。 柏溪雪紧紧地盯着那一只雪糕,一口、两口、三口,直到日光模糊视线,再也看不见。 那明明是我的东西。她在心里想。 太阳又下去了一点。天空仍是大亮,日头却已泛出淡淡的红。这该死的平淡的暑假的下午,总叫人清晰无比地意识到,哪怕阳光依旧灿烂,时间仍旧一格一格地向西沉着。 她被司机抱进车里,听到柏行渊对她说要回去了。我们要回去?她莫名其妙地,扬起声问一句。 是的,我们要回去了。对方也温声回答,仿佛今天甚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车门关上了,窗玻璃摇上去,透过淡茶色的滤光玻璃,太阳终于显出温柔的色泽。 天边鱼麟状的云彩浸泡在银红的霞光里,仿佛水影子般波光粼粼——白天即将结束,她将要回家去了,回到那个花团锦簇的世界中。 但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名字。 再回头去,一家四口已经拎着风筝,夕阳里手牵着手,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透过后视窗,柏溪雪静静地凝视着她们的背影,看见那个胖胖的小女孩,火炬手似地擎着两只吃剩的蛋筒,左右为难,不知道该腾出哪一只和姐姐牵手。 而言真和父母一起大笑起来,似乎是今天乐于助人受到了夸奖,大家心情都不错。趁着小女孩踟蹰犹豫之际,她弯下腰,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晚霞落在身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柏溪雪心里忽然浮起细密的疼痛。 也就是这一刻,她在心里开始恨起言真。 哪怕时针飞速轮转,十年之后依旧难以忘怀。 15、下一站天后 言真起床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枕边的手机还在兀自震动,自从跟了柏溪雪,她就已习惯将闹铃调到最低的震动模式,小心谨慎压在枕头底下,生怕哪天吵醒这混世魔王。 昨晚闹得她腰酸背痛的罪魁祸首还在沉睡,想必也累得不轻,海藻一样黑漆漆的长头发,蓬蓬松松地散在羽毛枕头上,一派酣然模样。 言真瞥一眼柏溪雪手机。 仿佛留意到她目光,手机屏幕亮起,露出勿扰模式下数十条急匆匆的短信与未接来电。 一条条信息铺满屏幕,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想都不敢想点开会是何等的天下大乱。 言真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替柏溪雪接起,毕竟床伴的身份在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忍不住扫一眼时间,最早那一条消息来自清晨6:00,那时柏溪雪正像八爪鱼似扒拉在她身上,整个人缩进被子,脸也埋在在言真的颈窝里,迷迷糊糊地亲了又亲。 饶是经历过许多次,也忍不住心头那丝羞愧。她终究还是良心发现,拍拍柏溪雪,轻声说有消息找你,便要起身准备洗漱上班。 一只手却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把搂住她的腰。 等到言真回过神来,已是天旋地转。柏溪雪将她重新拽回被子里,将她整个人压住。 一双寒星似的眼在凌乱发丝下半眯着,难得显出迷迷糊糊的惺忪模样:“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上班。 言真正回答,对方却根本没期待她的答案。 头一歪,一个吻就落了下来。 蓬松轻盈的被子盖在头顶,软软的,像冬天的雪覆盖住两头小熊。 柏溪雪又开始扒拉她,长手长脚的,像抱大型毛绒公仔似的,挂在言真身上,就像耍赖皮的小朋友。 言真几乎要怀疑她昨晚酒还没醒,伸手无奈去推,嘴上还要好声好气地哄:“先放开我,好不好?” 柏溪雪只闭着眼睛,扭股糖似地缠着她,说话像梦游:“你求求我。” 言真无法,只好老实说:“我求求你。” 柏溪雪满意地哼了一声,却又不依不饶:“再说‘我爱你’。” “……” 言真一愣,思绪就慢了半拍。顿了顿才低声说:“我爱你。” 柏溪雪却没再说话。 言真心中一紧,下意识后悔自己方才语气中的迟疑,低头看去,却发现柏溪雪不知何时已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她呼吸匀长,白净脸颊淡淡地泛着粉红。细长浓密的漆黑睫毛,低低垂着,蝴蝶般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睡意香甜得不似做假。 看来刚刚所有孩子气的举动,都不过是这位大小姐睡梦里迷糊了。 上班时间推迟了大半个钟,言真恨得牙痒痒,偏偏眼前这人还生了晶光剔透的一张面庞,天生要吃明星这碗饭,叫人左看右看都恨不起来。 她只得生着闷气,一个人爬起来,风卷残云般迅速洗漱。 等到她将衬衫领子理好,准备出门,大小姐才慢慢悠悠地爬起来,懒洋洋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手机。 言真忍不住关心一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她点头,吐出一个不认识的名字,“cathy和我讲新戏宣传的事情,公司那边挺着急的。” 顿了顿又说:“我今天早上准备去游泳,这家酒店的恒温泳池很不错。” 前言不搭后语,言真几乎可以想到这位叫cathy的可怜人急得嘴角起泡的样子。她讪笑一声:“那我上班去了。” “嗯。” 柏溪雪没打算让司机送她。有时候她就喜欢看言真冷不丁被为难的样子。 好在言真早已能屈能伸,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便风驰电掣,向杂志社冲去。 早高峰已过,她一路畅通无阻,但到达工位,终究是晚了两个小时。 工作性质缘故,她们上班无需打卡,但言真早已是编辑部的迟到大户,她蹑手蹑脚走到工位落座,依旧难以避免数道暗含鄙夷和了然的眼神。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信息这种东西,一手叫新闻,二手就沦为废纸,干这行的最讲究分秒必争。她言真迟到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的工作就要别人替她做。 言真自知理亏。 她在这里当透明人已经许久。因为要陪柏溪雪的缘故,她上班迟到早退,工作两头不靠。 既不能像编辑一样熬夜班,也不能像记者一样跑外勤。 每个月拿最低档绩效,活脱脱一个打杂的。 幸好她已经不要脸惯了。言真眼观鼻鼻观心,只把头埋进电脑键盘里当鸵鸟,意味深长的眼神全当看不到。 只是午饭时她终究还是被当成了谈资,说来也怪给柏溪雪写的那篇采访。 大小姐正在上升期,猪蹭上风口都能飞升,更何况是言真。 她俩的采访切片也算是小火一把。言真端着饭盘正纠结打红烧茄子还是豆角炒肉,就听到转角处同事的闲言碎语就飞进了她耳朵里。 倒也没什么稀奇事。 无非是感叹她天天迟到早退,工作态度不端,偏生还总时不时又给明星写公关稿的好差事点名要她。不刮风,不淋雨的,坐在咖啡厅里侃侃而谈,一篇歌功颂德的稿件就轻松出街。 样样都是事实,倒也不算嚼舌根。 只是她现在站的位置多少有些尴尬,隔着饭堂一扇磨花玻璃的隔断,同事还在侃侃而谈,言真进退两难,心知自己一旦走出去,这里必定鸦雀无声。 那场面实在太尴尬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坐下,就在隔断背后的位置,吃起了午饭。 那边热火朝天的聊天仍在继续,已经讨论到言真每天游手好闲,究竟家庭背景是个什么来头。 一位同事压低了声音窃窃地笑:“你们不知道,人家家里条件好着呢,前两个月下班,我亲眼看着她老公开车来接,嚯那加长林肯,比白菜梆子长。” 那次是柏溪雪来y城取景拍戏,她们两月未见,言真忙着改稿,一不小心就没接到柏溪雪电话。 下班之后,大小姐就怒气冲冲来堵人。 还是那句话,柏溪雪有时就爱看她难堪。特意挑了最显眼的一辆车去接她,耀武扬威地在下班晚高峰赚足所有目光。 言真硬着头皮爬上车去,本已做好面对冷言冷语的准备。大小姐却只是目光冷冷地不说话。 车窗微微开了一条小缝,柏溪雪手指上架了一支细长女士香烟,不抽,只看着那一缕细烟如芳魂飘荡,汽车一发动,就飘向窗外,烟消云散。 那一晚,柏溪雪的嘴唇和发梢都是薄荷香烟的味道。 芳魂渺渺,无影无踪。 “——也是她言真命好。” 她们还在聊:“都找了个有钱老公了,谋份清闲、当个闲人也就算了,搞不懂为什么总是把好差事给她。” “听说主编和她有渊源呢,当时就是主编拍板录用的她,她们好像在上一家报社就认识了……” “我觉得主编不像这样的人?” “唉,人情世故,哪有不低头的。她老公这样有钱,说不定领导也有几多压力?” “也是,之前采访柏溪雪那事,不是说本来是要给王姐做的?结果事到临头,还是给了她……千好万好不如嫁得好啊……” “言老师?” 清凌凌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人拉开言真面前的餐椅,一屁股坐了下来。 隔断后的餐桌,顿时一片寂静。 言真抬头,正是先前采访柏溪雪时,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谢芷君跟在她身后,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于是,言真又想起先前拍摄现场,自己让她俩苦等的事情,面上不由得有一些讪讪。 她们俩却没说什么。 “你吃红烧茄子啊?”谢芷君只是问,老实不客气地夹走一大筷子,“给我尝尝。” 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豆角炒肉:“还你。” 上次搭档之后,芷君对她和颜悦色不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搭沈浮的车让她事后品出了些什么,意识到言真的传言与事实多少有出入。 只是言真也不知道,传言和事实哪个更好。 这事儿一想就头痛,她忍不住又当鸵鸟了,老老实实吃完午饭,下午分别给芷君和小姑娘发外卖链接道谢。 “三点半,饮茶先啦。我请。” 谢芷君点了,只回她一个1,倒是小姑娘很惊喜,甜甜地打字回复:谢谢姐姐~中午她们说的那些话,姐姐别放在心上! 附带一个星星眼的可爱猫咪表情包。 言真听说她工作也颇为艰难。试用期结束后她被调往财经板块,那儿多少带着金融行业的习气,比别的板等级制度更森严。她总是被安排各种打杂的活,或者是被当作人情借给别的组做dirtywork,活脱脱一个牛马。 于是言真忍不住也回得柔和了点:“以后一起喝下午茶呀。” “嗯嗯!” 她正要放下手机,柏溪雪的消息却又跳了出来。 【老板二号:[定位信息]】 【老板二号:明后两天请假,陪我去泡温泉。】 言真点开定位细看,是一家豪华度假酒店。 她有些意外柏溪雪这次在y城呆这样久,但也没胆子闻,只柔顺地回:好。 想了想,感觉自己应该表现得雀跃些,又把新收藏的星星眼小猫发过去, 【老板二号:恶心。】 言真讪讪放下手机。 手机屏幕却又亮起来,这次是外卖到了。她跑过去,亲手将柠檬茶送去她俩工位。 谢芷君却不在座位上。言真举目四望,忽然被人叫住。 “咦?”那同事还有点吃惊,“我正要去找你,领导叫你去她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好像挺急的。” 于是言真又匆匆跑过去。 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才发现谢芷君也在,正坐在会客沙发上喝茶。 主编正坐在办公桌后,朝她点点头:“坐。” 她乖乖坐下,才听到主编说:“有一个比较紧急的采访,需要你们明天出发。” 言真忽地心下一沉。 是同事敏婕一直跟进的报道,追踪一起二十年前的儿童拐卖案件。经历长达半年的检索和基因比对之后,当事人终于定下日期,要在这周亲子相认。 但敏婕却忽然在前天身体不适,送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她已怀孕两月,需要休息静养。 事发突然,人人手头都有自己的事情。实在是抽不开人手,所以才寄希望在言真她这个闲人身上。 “采访地点不算远,就在隔壁省,高铁不过一个钟。” 主编看她,目光中几乎有一种恳请:“这个报道对敏婕很重要,我们不想让她功亏一篑,言真,你可以吗?” 她咬住下嘴唇。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桩差事。离得近,事情也不算有挑战性。只是当事人双方二十年未见,这案件属于遗弃、还是拐卖尚未有定论,也不知会产生争执还是和解。 各自家庭都对于在镜头前暴露隐私有顾虑重重,是靠敏婕多番争取之下,才决定接受采访。 一旦错过,或许就再无机会。 她与同事敏婕不算相熟,只知道对方与她同岁,头发齐肩眼睛圆圆的一个女孩,一张娃娃脸很是亲和,但工作起来却颇为拼命。也正因如此,她与男友相恋数年,婚期却总一拖再拖。 今年年初她才决定正式结婚。 过完年回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喜气洋洋。敏婕笑眯眯的,四处发喜糖,言真也恰巧分得一颗黑糖话梅。 糖纸窸窣,被她握在手中发出轻轻脆响。 主编和芷君都满含期待地看着她,但是,但是。 “我去不了。” 她最终还是说。 “这个报道已经快要收尾了,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行……” 柏溪雪不会允许她爽约的。 她艰难地说,直觉口舌发苦:“我家里……有事……” “对不起……” 她深深低头,感受到主编杜时若失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没事,”她只是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这比责骂她玩忽职守还叫人难堪。 ——她确实与主编有渊源。大学时言真第一份报社实习就是跟着她,那时主编也不过三十五六,还在当调查记者。 她是剑眉星目行事果断的女子,也是她告诉言真做记者要少穿碎花裙高跟鞋,最好日日球鞋牛仔裤,再事发突然,也能第一时间杀去新闻现场。 后来实习结束,她飞往荷兰留学,两人从此再未见面。 直到多年后她家突生变故,言真遇见柏溪雪,请求她给自己一份工作。大小姐随手一指,恰巧指到杜时若跳槽的杂志社。 言真才又与自己曾经的带教见面。 这时杜时若已不再当记者,而是社会新闻板块的主编。 不知她是否意识到言真与柏家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多亏她对言妍的知情体恤,言真才能保住这一份工作。 但是言真如今,却利用这点撒了谎。 主编叹了口气,无限疲惫的模样,让她和谢芷君先出去了。 言真见她扶住额头,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额头已经有丝缕白发闪光。 她也已经有四十岁了,听闻女儿也已经在国外读大学,阅历和岁月,会让人变得柔和。 言真却总记得她十年前神采奕奕、说一不二的模样。当年个个实习生都怕她,见杜老师像老鼠见了猫。 办公室大门重新掩上。 谢芷君表情依旧淡淡地,看见工位上的柠檬茶:“谢谢你的下午茶。” 其他的话她再也不说。二人无话。 言真默默回到工位,潮式的咸梅柠茶,因为泡的时间太久了,冰块融化,在舌尖弥漫出苦涩的味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不死心地喝了几口,涩得心头发颤,最后只剩惨然一笑。 她照常下班。 y城难得没有下雨,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是“世纪晚霞”。 她经过琶洲,看见车水马龙里许多人兴奋地扛着长枪短炮,站在江边,拍倒映晚霞的江水,还有远处玻璃幕墙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 半江瑟瑟半江红。 她又想起柏溪雪的事情,决定回家收拾一下泳装和换洗衣物。 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又振动起来,特殊关注的动静。 她打开,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今晚有事,你吃饭不用等我。】 【老板二号:对了,新戏行程改了,我的飞机在明天早上,温泉酒店我没退,你如果想去就去吧。】 不知怎么地,言真没有马上打字回复,默默只按灭手机屏幕。 通知页却忽地亮起,微博弹出热门动态。显示有新热搜登上榜首。 #柏溪雪应流苏# 柏溪雪在y城与一名美丽女郎深夜出游。 一组照片高高飘在话题顶端,俱为长焦镜头下的偷拍。隔着再遥远的车水马龙,两人窈窕身姿都清晰动人,几乎看不见噪点。 偶尔在镜头从穿过的车流与行人让照片呈现出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戴着口罩,披散着又顺又直的长发,素面朝天的两人好似女高中生,亲亲热热,凑在街边糖水铺的一张小木桌前,脚尖碰着脚尖地分一盏蜜水。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顾盼生辉,未语先笑,仿佛瞒天过海的情人。 言真忽然意识到今早柏溪雪手机里说的“新戏宣传”说的是什么。 与女伴深夜出游不算新闻。但同为当红女星的应流苏,本不应是柏溪雪的女伴。 两人出道起便各自红透半边天,粉丝各自不对付。此前在柏林争夺影后,应流苏惜败,一时资本与演技之争甚嚣尘上,正式结下梁子。 粉丝相看两厌,恨不得把彼此都撕巴了下酒,两人却忽然宣布,将在一部电影里分别出演女一和女二。 这部电影是知名导演李导在戛纳之后的又一力作,消息甫一宣布,粉丝圈子里就炸开了花。 cp粉大呼姬圈天菜,就磕这口对抗路cp,唯粉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边摇旗抱走我姐独美,一边关于艳压拉踩的瓜铺满了广场。 就在这沸水滚油的当口,两人偷拍的照片一公布,热闹只能用沸反盈天来形容。 言真盯着手机屏幕发愣,话题已经冒出新的红点,她下滑刷新,发现是圈内著名的时尚杂志,发布了一组柏溪雪和应流苏的封面硬照。 正是在今天世纪晚霞下拍的天台大片,不敢想象为了蹭上这波热度,摄影师和后期有多么紧锣密鼓,把快门和鼠标搓出火星子。 言真点开其中几张照片,只觉无与伦比的美丽。 空前绝后、盛大灿烂的晚霞之下,两人如同黑白天鹅,在天台上静静遥望,被风吹乱华服与发丝。 光彩烨然,明光照眼。明明距离如此这样远,眼神却这样近,仿佛鼻息交错,就在呼吸起伏之间。 仇人变情敌、因戏生情、姬圈盛宴、世纪和解……不过十分钟,两人的话题热度便一路飙高,从微博到抖音,从图片到视频,风头一路盖过男主,再也无人关心男演员名姓。 言真却只是默默将屏幕从短视频切回去,重新点开那组偷拍图片。 她轻轻放大,看那家糖水铺的招牌。 然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两天晚上,柏溪雪忽然问她在y城,晚上有没有散步的好去处推荐。 “骗子。”她轻声说,终于点开柏溪雪的微信对话框。 【老板二号:我今晚有事,你吃饭不用等我。】 【老板二号:对了,新戏行程改了,我的飞机在明天早上,温泉酒店我没退,你如果想去就去吧。】 【silence:好的,一路顺风。】 宽阔的江面上,游轮经过,江边巨幕出现柏溪雪最新的奢侈品代言。黑发黑裙的她将长发一丝不苟地全梳在脑后,无遮无挡露出一张美丽面孔。只戴一颗硕大晶莹的红宝石戒指,半托面庞,灯光下愈发流光溢彩、秾丽通透。 几乎要红透半边天。 16、遗梦 飞机转入平稳飞行,身体的超重感消失。 空乘人员走过来,为柏溪雪送来一杯柠檬水。 遮光板拉下,阅读灯打开,一束柔和光线打在柏溪雪手边小桌上,她却只是对着摊开杂志出神。 应流苏坐在她的另一侧,柏溪雪听到她助理请人为她拿毛毯的声音。 这次是她们共同去参加一个庆典,因而在同一班机上遇见。一通你来我往的寒暄后,两方才终于落座。 披上了毛毯的应流苏,侧过头来同她说笑:“这行程太赶,推掉我好多活动。” 柏溪雪也笑:“是啊,我本来还想去泡温泉呢。” “一个人去吗?”对方看起来像是来了兴致,把头又侧过一点,黑发之下眼波流转,“还是说,你有伴……” 柏溪雪还是淡淡地翘嘴角:“也不算一个人吧……还有助理之类不相干的……不对,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是一个人?” 她若有所思,歪头看应流苏,看起来十足小女孩。 应流苏大她四岁,被这张青春无敌的脸闪了一下眼,顿了顿,才笑着应和:“和不相干的人出门,也算是一个人。” 年轻就是好,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不需要费尽心思的化妆,素面朝天已经皮肤饱满,双眼明亮,在昏暗的机舱里也像一颗明珠。 应流苏自认自己资质不差,不然也不至于出道便凭着一部《那不勒斯的镜子》一炮而红。 然而岁月流逝,她渐渐意识到资源微妙的变化。 递过来的本子,强扮少女的糖水片她看不上,剩下的不是要去演男主角镶边的美艳情人,就是要去演主角的小姨和妈妈。 镜头里属于女人的位置似乎就那么几个。 剩下的长枪短炮,要么嘲笑女演员填充过度的假体,要么讥讽女演员不经意露出的细纹。 因此,她在心中将这次合作看得很重,打定主意等会儿下飞机要多出几套双人路透,于是又转过脸去,笑吟吟地想再聊几句什么。 柏溪雪却已经将头转向舷窗。 遮光板挡住窗外茫茫云海,猜不透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隐隐透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 柏氏集团旗下投资了多家院线,其中还有各家广告传媒公司千丝万缕,势力不可小觑。应流苏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僭越。 她默默闭嘴。 身后传来响动,是应流苏又躺了回去。柏溪雪没有回头。 她也不是故意要给应流苏难堪,只是今天起太早,她懒得再聊天,所以索性装没听见。 至于应流苏怎么想,柏溪雪倒不是很在乎。 她把头靠在窗边,把玩手机。 手机已经调至飞行模式,屏幕上的照片没能加载出来,光标徒劳打转,照片却影影绰绰,像隔了一层雾。 是那张被偷拍的照片。 言真昨晚没有和她过夜。她向来知情识趣,明白什么时候该留什么时候不该留。 但柏溪雪有点可惜,没能看见她昨晚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会生气?还是失落呢? 她有些恶意地想——反正无论如何,最后她都会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就像让言真推掉工作,去陪她度假,事到临头却又放她鸽子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 柏溪雪知道这一定叫她难做,但反正言真永远会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像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受伤的马匹,因为害怕沦为猎物,永远会竭力站得笔直,仰起头拼命奔跑。 直到把肺跑炸,精疲力竭倒下,也不愿露出一丝脆弱的痕迹。 多么可爱,一种竭尽全力维持尊严的、如履薄冰的难堪,叫柏溪雪又厌恶,又爱不释手。 她们这段关系就像马与笼头。 柏溪雪对待身边人其实很大方,这是她笼络人心最轻松的手段。奢侈品、度假机票,她眼也不眨,流水一样送出去。 唯独对言真,态度天差地别。 不是说不会送贵重的礼物。奢侈品牌的手包、鞋子、项链和衣服,许多明知言真不会用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送出去,刻着一时兴起的情话和言真的名字,又放任它们被言真束之高阁。 但她也只愿意送有价无市的礼物,从来不会给言真转大额的现金。 言妍住特护病房的医药费,由她一笔一笔,每月亲自转给言真。 这是她从父亲身上学来的唯一一样东西——想要驾驭人,就要像驾驭马一样,时时鞭策软肋,让对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唯有如此能给她安全感。 柏溪雪将自己缩进毛毯里,心满意足地眯上眼,沉沉入睡。 一直到柏溪雪下飞机,言真给柏溪雪发的几条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她确信柏溪雪已经看到,只是懒得打字。 因为各大社交媒体上,柏溪雪和应流苏双双走出机场的路透已经刷屏,粉丝对着两人共乘一辆保姆车的背影磕生磕死。 言真打开朋友圈,看见柏溪雪发的自拍,露出一截雪白衣角,正是路透图中应流苏的衣服。 她默默将手机放到一旁。 柏溪雪不在,言真自然不能在她家呆着的。 采访也已经推掉,现在回杂志社上班,只会徒生尴尬。 言真一想到那个场面就头痛,索性给自己放个假。 她从家里翻出速食吐司,拆开塑料包装扔进空气炸锅里,烤热后就着盒装牛奶凑合吃掉。 然后她将头发扎起来,例行去医院看望言妍,然后准备转道去隔壁菜市场买点菜。 言妍还是那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言真给桌上花瓶换了新鲜的百合花,剪掉花蕊,空气中一股清幽幽的浓香。 她闭着眼睛,浓黑的睫,苍白消瘦的脸庞,仿佛尖尖的银月。 每次言真看见,都会想起当年她们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言妍总喜欢霸占她的房间,赖在言真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当年大火的韩剧,明明10个手指头都涂满亮晶晶的水粉色指甲油,却对男女主雪天的灰黑色大衣心驰神往。 看到动人心弦处就抓着言真的被子擦眼泪。或者干脆百无聊赖地把腿贴在墙上劈叉,将折出让言真目瞪口呆的角度。 等到言真写完了自己的假期作业,一回头就看见言妍还保持着这个震撼人心的姿势。 人却依旧睡熟。 言真哈欠连天,自己也被圆锥曲线折磨得昏昏欲睡,随手将言妍推到一旁,从她身下拽出空调被一角。 俩人就这么横七竖八地睡了一个下午。 音箱里轻柔地放着歌,是时下最流行的少女歌手,言真昏昏沉沉,感觉梦里都是言妍眼泪和李子味沐浴露的味道。 然而那个秋姬李香气的沐浴露已经停产多年,那位年轻的歌手也因为抑郁症在16年去世。 她替言妍掖好被子,向外走去。 医院附近正好有个公园,言真买完菜,掂量着手里分量不重,干脆沿着公园溜达去地铁站回家。 今天还是工作日,公园人不多。沿着小道往深处走,绿树愈发葱茏,人声也逐渐远去。 言真步伐也渐渐松快起来。道路边立着小小木牌,是宠物乐园的标识。 不远处草地上正有大狗小狗追逐撒欢,十分欢乐矫健。 言真隔着灌木篱笆,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举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柏溪雪。 柏溪雪依旧没搭理她,好在言真早就习惯自说自话,又录了一段狗追飞盘的视频发了过去。 一个橡皮球却忽然滚到脚边,骨碌碌地一路滚进灌木丛。 一只奶油色的大金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趴在灌木丛边试图把球叼出来。 鼻子不够长,身子又太大,它对着够不到的玩具呜呜直叫,又抬起头眼巴巴看她。 言真被这只金毛眼中显而易见的谄媚逗笑了。 于是她蹲下,伸手把球捞了出来:“还给你啦。” 金毛热情地凑过去舔她手。 “luna!”一把温柔却严厉的女声喝住它,“不许这样舔,没礼貌。” 金毛摇头摆尾地朝主人跑过去。 言真却忽热觉得头皮一紧。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她缓缓抬起头,看见狗正绕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打转。 沈浮。 对方显然也看见她:“言真。” 于是逃跑的脚也迈不出去,只好停下来一笑:“真巧。” “是啊,真巧。” 言真一下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慢慢站起来,看沈浮。 沈浮今天没有再穿衬衣。估计是没课,她穿的颇为休闲,长发扎成马尾,运动背心外披着一件薄薄的雪白外套,看起来妥帖又清爽。 言真认得她胸口那行细细的logo,这套运动服价格不菲,半年前刚宣了柏溪雪做亚太区代言人。 她注意到她手里也提着一兜菜,番茄、菜心还有一把小葱,水灵灵的鲜绿,宜室宜家的模样。 她曾经也见过这样的沈浮,在十年前。 那时候她们还在b市读大学。 两个人谈恋爱,搬到校外租十五平米小房子同居。都怕被父母发现,只能用奖学金和当家教的钱付房租。 但日子是轻松快活的。 她们课表不一样,谁先下课,谁就先到对方教学楼下等着,然后再手拉手,到校外菜市场买菜回家。 菜市场比学校进驻的超市新鲜便宜得多。言真记得菜市场转弯处档口的阿姨,因为自己女儿也在a大念书,所以遇到她们学生仔,总会将称尾巴翘得高高。 她们买菜像逛街,什么都看。鲜紫色的滚动水珠的圆茄子,淡绿嫩黄的鲜玉米,还有一颗颗雪白硕大的花椰菜,带着新鲜的土腥气,像海子的诗。 偶尔门口也会有小摊推车,叫卖热腾腾的驴打滚。 糯米太腻。言真每次都吃不完,但每次闻到豆沙和黄豆粉香喷喷热腾腾的味道,总忍不住放慢脚步,眼巴巴看。 沈浮当时特受不了她这种眼神。吃不完就吃不完吧,她总这样说,总不能不吃啊。 于是她们美滋滋地又拎一盒驴打滚回家,夕阳澄澄如金,仿佛也是刚炒好的黄豆粉味道。 这样好的日子她们过了四年。从两人都在厨房鸡飞狗跳,顿顿饭都将番茄鸡蛋翻来覆去地炒,到后面各自练就一身厨艺,秋天从从容容,到菜市场去买一截粉藕,一扇排骨,还有一斤板栗。 一半板栗被她们煮了,分着剥了吃掉,剩下的齐齐倒进电饭煲,炖出一锅香甜的板栗莲藕排骨汤,满室飘香。 沈浮最擅长的菜居然是三杯鸡。她说这是当年保姆阿姨教给她妈妈的菜谱,一杯酱油,一杯麻油,一杯绍兴酒,配上一小勺砂糖和一把罗勒叶,开锅之时香气扑鼻,言真调侃沈浮可登太太厨房。 下雪天她们煮面吃,用言真多年糊弄妹妹的绝活。煎香的荷包蛋用沸水煮出雪白高汤,下一点提鲜的虾皮和紫菜,最后一小勺猪油和葱花,热气蒸腾笼罩眼镜片,面条入口时几乎鲜掉眉毛。 暖气片时好时坏,有天终于报废,还没来得及叫人修。 出租屋冷得像雪喾,两个人只好挤在床上互相取暖,言真玩手机,看到人人网宣布下线开心农场的消息。 我以前还在这个网站养宠物呢。她说,语气有点唏嘘:“养了只金毛叫蒜头,设定它喜欢吃牛肉。” 沈浮怀里捂着言真的手,凑过来看:“我们以后也养一只叫蒜头的狗。” “然后我们冬天拿它来暖脚是吗?” “太坏了……可以。” 两人都哈哈大笑,言真的手在被子里乱动,被沈浮抓住。 她们安静下来,忽然对视,两个人冻得发红的鼻尖相触。过了一会,沈浮凑过去吻她。 世界好安静,好像只能听见风吹起雪片的声音。 金毛的尾巴打在腿上,唤回了言真思绪。 它在她们俩脚边绕来绕去,湿润的黑鼻子推推拱拱,仰起头满怀期待地看她俩,等着谁能把那个小球扔出去。 “luna!” 又有人喊她,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跑过来,目光迟疑地落到言真和沈浮身上:“沈浮?这位是……” 她看起来比沈浮小些,也矮一点,眉毛弯弯,娇俏甜美的气质。 身上同样穿着运动服,只不过颜色是淡粉色的,看起来和沈浮是同一系列。 在看到她面孔的那一瞬间,言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沈浮开了口,她冲那女孩介绍:“言真,我的本科同学。” “哦,那也算是我的学姐啦,”那女孩若有所思地点头,伸出手冲言真一笑,“你好,我是安然。” 没有解释她和沈浮的关系,或许是觉得对陌生人无需多言。言真只是笑笑,伸手:“你好。” 安然很活泼热情,大概是觉得气氛有种微妙的尴尬,特意握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 又转过头看沈浮,嗔怪的口吻:“怎么没和我提起过你有这么漂亮的老同学!” “她之前失联了好久,没人找得到她,”沈浮却只是淡淡地笑,很礼貌,“最近才重新遇到。” 言真嘴角也挂着笑。 有时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擅长笑了,越惨淡越能笑得粉饰太平。 当年她确实是不告而别。一条分手短信后,仿佛人间蒸发,再也不给沈浮音讯。 沈浮反复给她打电话,言真将每个电话都挂掉,然后沈浮又通过共友寻她,她索性将手机卡拔掉,扔得远远的。 言真铁了心要将她甩开,因此不再和任何人联络,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最后一次见到沈浮,是沈浮在医院门口堵她。 言真转身就走,被沈浮跟住。二十岁出头的沈浮像影子一样死死跟着她,站在夜晚的天桥楼梯下,红着眼眶抬眼看她。 “你真的不要我了?” “……” 她第一次听到沈浮这样的声音,几乎是哀求:“我知道你想和我分手,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但是就是因为这个,我觉得你更应该有人陪在你身边……” “我不需要。” “为什……” 言真打断她的话:“我想我终究还是应该去结婚的。” 空气瞬间陷入死寂。沈浮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动作,因此她神色逐渐僵硬绝望的每一丝变化,言真都看得无比清晰:“你别说气话好不好……我们现在不是演偶像剧……” “我是认真的。” 直到现在,言真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说出的那些话。仿佛将身体交给某种机器接管,她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看见自己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比清晰而有条理地陈述:“你很爱我,我知道,但你的爱没有用。” “我们的关系没有承担风险的效力。在现在,我最需要的钱,你没有办法给我,你现在是一个穷学生,未来也只是一个穷教授,言妍的治疗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你去和别人结婚就能有钱了吗?” “至少我们的关系是合法的。我们有夫妻共同财产,有共同承担责任的义务。” 她紧紧盯着沈浮,用最冷静语气指控:“而和你什么也不会有。” “我没有办法以配偶的身份,出现在你的家人、同事面前。我们的感情不受法律认可。但我想要一个家。” “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了,沈浮。我想要一段合法的关系,有人给我一个家,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生儿育女……”她艰难地低声说。 沈浮忽然动了。 言真几乎是要以为对方是要冲过来给她一耳光。 她强忍着闪躲的本能,等待那一声脆响落在自己脸上。 然后沈浮却只是拉住了她的衣角。 这大概是她们认识这么多年,言真见过沈浮最卑微的模样。她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最后的、绝望的语气问:“那你总不会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人吧?” “就当是过渡,你先不要和我分手可以吗?” 她几乎要心碎。 多么好笑,高中时和朋友聊起小说,最鄙夷偶像剧恶婆婆棒打鸳鸯的剧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这低俗小说中的一员。 事到如今才知道那“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开价是多么慷慨。现实中只需十万块钱,就足已叫她言真感激涕零。 更何况她心知沈浮母亲不是恶人。 十万对普通家庭而言不算少数目,而且她言真是举目无亲的孤女,担保效力约等于没有。 在最紧要的时刻,只有萧若华眼也不眨地给她这笔钱,并许诺:什么时候还都可以。 她终究不能忘恩负义。 于是她只能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角从沈浮手中抽出:“我已经物色好对象。” 沈浮的手凉得像一块冰,她错愕:“什么?” “留学时认识,厂二代,家境殷实,半年前开始追求我。” 她目光闪动:“言妍出事,他给了我十万块。” “那么你呢?”她轻柔地说,“我知道你也给我转了钱,但我没有收,因为我知道这是几乎是你这几年辛苦攒的全部积蓄。” “穷学生给老板打工,硕士补贴能有几个钱?我不想骗你把钱投进无底洞,也不想要你求家里借我钱,虽然你家境不差,但言妍终究不是你们家的女儿。” “我只想要轻松的生活,沈浮,我已经过得很苦了,就当你可怜我,我们彼此放过,可以么?” 她问,语气却像通知,彼此心里都清楚。 沈浮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在路灯和月亮都照不到的角度,神色淹没在黑暗之中, 于是言真最后朝沈浮点点头,转身向天桥走去。 沈浮没有追上来,一直到言真走到马路对面,回头看她,隔过车流,沈浮还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最后她也不知道沈浮一个人在那呆了多久。 所以,也不怪沈浮这样说她。 言真冲安然淡淡地笑,只是说:“是啊,之前搬家,莫名其妙少了好多老同学的音讯。” “哎呀,没事!有空多来坐坐就好啦!我们家就在附近,沈浮做的三杯鸡特别好吃呢!” 安然笑嘻嘻拍她肩膀:“我虽然是沈浮读硕士时的师妹,但她后来去读博之后我们也可长一段时间没怎么联系了,后来我毕业,她放假回国,这才在同学聚会重新碰上。” 这言真知道,安然研究生入学的那一年,她和沈浮决定分手。 她屏蔽了沈浮所有动态,却有总是忍不住偷偷关心。 毕竟是在最相爱的时刻分手的。刚分手的那几年,她每想起那晚路灯下红着眼眶的沈浮,都觉得心中一痛。 后来偶然在y城遇到昔日同学,对方邀请她到咖啡馆一叙。 她端着一杯馥芮白,喝到心跳加速,只为了从她嘴里听到沈浮的消息。 于是她知道沈浮的科研之路依旧平稳,发了核心,评了奖项,又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安然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偶尔她偷偷点开朋友圈,就能看见这么眉目娇俏笑容活泼的女孩,不远不近地,每张合照都出现在沈浮身边。 那是她忍不住有些阴暗又侥幸地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关系好的师妹。 直到今天亲眼看见这张面孔。 才知道当年同学在咖啡馆感叹,沈浮与一位师妹关系密切,学业上多加照拂,毕业又托了家中关系为她牵线,顺利考取极其体面优渥岗位,定居y城,并非空穴来风。 她无端想起那天的萧若华,原来她说并不反对沈浮与女孩子恋爱,不是一句假话。 只是总有人命不好。 于是言真只是笑,举起手中的塑料袋:“不用啦,我也买了菜呢,下次我再登门拜访。” “先走啦,拜拜!”她又冲金毛挥手,“luna!拜拜!” bye-bye。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真没出息,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死样。 她在心里骂自己,勉强算是支起几分力气,给自己胡乱下了碗面,稀里糊涂吃完,就往床上一倒。 这是她这几年常用的手段。二十三岁的言真告别沈浮后,一路嚎啕大哭着回家,但三十岁的言真告别沈浮,回家只会蒙头睡大觉。 就像遇到问题的电脑需要重启,睡眠是作弊手段。在床上昏天黑地一觉,就能跳过大段流泪忧郁的时间。 所以她不管不顾地投身梦里昏沉,一遍遍梦见妹妹、母亲和父亲。 要是妈妈和爸爸还在,一定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梦中不知身是客。 等到她终于一觉醒来,已经是暮色四合。天幕呈现出一种华丽又深沉的孔雀蓝颜色,在没有开灯的出租屋里显得如此鲜明而深幽。 远处星光点点,是万家灯火。 她慢慢爬起来,感觉身体有一种重启过后的迟缓——这青苔碧瓦堆,她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衰看饱。 言真伸了个懒腰,慢慢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昏暗房间里照亮她的脸庞。 然后,她的脸刷一下白了。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究竟在干什么?】 哈哈,言真拿着手机满怀乐观地想。还伤什么春悲什么秋。 这下饭碗不保咯。 17、借位 言真回复消息的时候,柏溪雪正在做指甲。 她自然没有将指甲留长的习惯,不过是日常护理,将指甲盖上自然生长的竖纹细细磨平,再涂亮油,营造出镜头下无死角的剔透纤巧。 有时柏溪雪觉得艺人就像手指甲,千般打磨万般修剪,还要在公众面前笑称天然潇洒,自成风流。 护理师埋头,又小心翼翼剪下一弯薄薄细细的透明月牙,从指尖坠落,像猫的尖牙。 手机震动,柏溪雪撇过去,看见是言真名字,又把眼睛移回来。 她嘴唇一动,吹气般懒懒吐出一个字。 “过。” 却是对着面前的工作人员说。 酒店房间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工作人员正推着一架一架的衣服,忙忙碌碌地进出。 这些都是提前选好,供柏溪雪挑选红毯妆造的礼服。 锦衣华服,琳琅满目,一袭袭捧出来,每一件都在秀场战绩斐然。 选衣服的人却莫名眼光挑剔,看高定如买菜,长萝卜短茄子,通通撂牌子赐花。 也不知道这位主儿今天又抽了什么风。 团队正在和这个高奢品牌谈代言,眼瞅着只差临门一脚了,谁都想不明白,这大小姐怎么忽然开始浑身不对付。 助理急得嘴角冒泡,求助的目光不住落到经纪人身上。 ——经纪人名叫张仪,圈内人称张姐。 一个放在圈子里就像小红小明一样土气名字。但在这个merlin、andy、samantha满地跑的娱乐圈,能做到谈起“张姐”无人不晓,便可知她道行深浅。 “咳咳。” 于是张仪清嗓,正要开口。柏溪雪却在这时忽然懒洋洋一歪,又拿起手机。 估摸着自己已经晾了对面大半个小时,她终于放心地点开了对话框。 却是两条语音消息。 【silence:我刚刚睡着了……好困,也不知怎么的就呼呼大睡了一个下午……】 大概是因为刚睡醒的原因,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些平时少见的含糊,仿佛是脸颊仍然陷在枕头里。 或许也因为这个,言真说话比平时直接很多。柏溪雪听见她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又继续说。 【silence: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的消息,因为我本来想着你忽然有事走了,我请假了又没有地方去,所以就干脆在家睡觉了……】 懒散的声音打着漩,轻轻沙沙地流淌进耳朵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嘴巴明明在道歉,语气听起来却是撒娇。 抱怨她放了自己鸽子,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百无聊赖,只好睡觉度日。 真好笑。 柏溪雪眉眼不动,只静静退出语音,又点开言真发来的照片。 是一张半个小时前的自拍。 相当灾难的画面——她高价豢养的金丝雀此刻又躺在那破出租屋的床上。 柏溪雪看一眼,都觉要灰尘过敏。 房间里没开灯。大概是不小心启动了自动闪光灯,她眼睛被闪得眯了起来,整张脸皱成一团,头发蓬乱,连脸颊上被子压出来的红痕也一清二楚,好像忽然被查寝的女大学生。 【silence:现在的天空很好看,所以发给你。】 在她背后,窗户露出大片天空。 如同倾倒颜料,浓郁的普鲁士蓝在窗棂上流淌。 柏溪雪想起某位画家的蓝色时期,最廉价的颜色,涂抹出最大片深沉浓郁的色泽。 【silence:不知道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张仪惊骇地看着自己艺人嘴角,忽然浮现出一缕幽魂般可疑的笑意。 应该只是幻觉。 因为下一秒,那笑意又消失了,柏溪雪抬起头,还是那副懒懒的语气:“就这件吧。” 已经准备拉第四架衣服进来的工作人员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取下礼服,还不忘给张仪递来一个感激眼神——不愧是张姐! 张姐只觉得头痛。 柏溪雪可不管她,她站起身来,任由造型师在自己身上比划尺寸,目光已经落向窗外海湾。 一轮明月正从海面升起,目之所及遍是清辉盈盈,皎洁无方。 还有哪里的天空,能比顶配海景套房的落地窗外更昂贵,更美丽? 柏溪雪垂下眼睛,不说话。 等到和造型师敲定妆造,她才重新拿起手机,惜字如金地回。 【不下雪:你拍得丑死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按下保存键。 这次言真秒回。 【silence:这张呢?】 非常端正的自拍,站在狭小厨房里,言真围着围裙,满脸认真看着镜头。 她甚至找好了光线角度,微微仰起脸,让灯光均匀地照亮面庞,背景的小锅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一种陌生的、温馨的,家一样的感觉。 柏溪雪发现自己盯着言真的围裙出神。宽宽大大的塑胶围裙,尼龙带子潦草地系在脖子上,配上手里锅铲,看起来非常的……勤劳能干,艰苦朴素。 她莫名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真是饿了。字面意义。 【不下雪:丑】 言真给她回了个小猫哭哭的表情。 【不下雪:这个猫也丑。】 ……言真真想给她脑瓜子来一下。 但是不能。天大地大,老板最大。她忍气吞声,正想给柏溪雪找一个话题,新消息又弹了出来。 【老板二号:锅里煮了什么?】 言真掀开锅盖给她拍照,一锅雪白面条,卧了一个荷包蛋和一把青菜。 其实她中午吃得也是一样的面,但睡了一觉之后,面条已经泡烂肿胀,成为一锅面糊。 任何东西泡久了都是不堪入目,面条是,感情是,就算奥菲莉亚下凡也难以避免。 她干脆把面倒掉。 【silence:随便下了点面条吃】 【老板二号:本来没吃饭挺饿的,看到你这锅又饱了】 【silence:?】 【silence:怎么还没吃饭?】 毫无意外地收获了关心。 张方正在指挥衣服撤场,一抬起头,感觉自己艺人脸上又有一抹涟漪似的笑,从嘴边漾过。 等她定睛细看,却只看到柏溪雪冷冷的脸。 ——高定礼服尺寸特殊,所以即便是女明星,试尺寸的时候也不能吃晚饭。 柏溪雪正要打字回复,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像报备,于是再次惜字如金。 【不下雪:不想吃】 撂下三个字,她满意地把手机一扔,吃沙拉叶子去了。 却没想到,吃饭中途,手机又震动。 她拿起手机,发现是母亲顾漪的消息。 倒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些家长里短。贵妇人朴素的生活,不过是被老公养着,买几个包又买几只股票,再和老姐妹喝喝下午茶。 顾漪和她絮絮地聊,问她最近的感情生活,有没有遇上什么心仪的男孩子。她年轻是端庄名门闺秀,因此又叮嘱柏溪雪,要多多注重名声,娱乐圈太乱,凤凰和野鸡混久了,也不好嫁人。 于是柏溪雪又听她刻薄了几个和她老公儿子有交集的女星,其中不乏最近风头正劲的小花。 要我说,她们长得还不如你呢。最后,顾漪如此结论。 柏溪雪觉得有些好笑。 她明白顾漪的意思。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一种病态式的爱恋,人人都说她长得像顾漪年轻的时候。 于是她一次次从母亲的赞美中感受,感受顾漪端详她如端详一副完美的、待价而沽的珠宝,又用目光透过她脸庞,爱抚自己一去不复返的芳华。 柏溪雪知道。在九岁目睹父亲出轨之后,她在一次争吵里知道,自己出生那年,顾漪和柏正言感情正濒临破裂。 她的出生,是一个挽留的手段。 但她也知道顾漪没有办法。 ——她会什么呢?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漂漂亮亮长大,嫁给当年生意场上产业新贵,又是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前半辈子过得太顺利了,当然,现在的事儿,在贵妇圈子也不算什么坎坷。 毕竟,维护一段关系永远比打破一段关系成本更低。 然而柏溪雪终究是对顾漪不忍。 于是她又“嗯嗯”地敷衍了顾漪几句,夸她养的马眼光独到,顾漪果然非常开心,又给柏溪雪拍了几个新买的包。 沙拉碟里细碎马赛克拼成的h和照片相映成趣。 切成细丝的洋葱和苦苣叶子,在胃里忽然冰冷沉重,一阵阵泛起油醋汁味的恶心。 她无端地打了个冷战。 “沙拉撤下去吧,”她对助理说,“没胃口。” 小助理早已身经百战,面对她的任性笑容不改:“好的好的,姐你想吃什么?” “来碗面吧,青菜加荷包蛋。” 顿了顿,她又补充:“汤要热热的。” 小助理嘴快要咧到耳朵根——这真是柏溪雪这个月最平易近人的要求。 她一溜烟地跑去找面条。 只留下柏溪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她登上小号,刷了刷自己的话题。最近她新戏上映,资源不少,粉丝欢天喜地得像过年。 当然,唯粉和cp粉吵架,就是过年里的炮仗。 柏溪雪草草翻了几页,一个多月前她和言真“小记者x大明星”的cp早就过气,现在风头正盛的是和应流苏配对的雪花苏cp,中间夹杂着和几个不知名女星的拉娘。 只是刚冒头就被雪花苏们嚷着“糊逼别蹭”“和你姐结婚就差认识”“妖魔鬼怪快离开”,给乱枪打了下去。 互联网上永远不缺热闹看。 柏溪雪又把手机熄灭。 等到助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走进房间。柏溪雪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荡的套房里有水声响起,隔着远远的屏风,飘来玫瑰浴盐的香气。 她家艺人想来想一出是一处,助理早已习惯,将面放在桌子上,赶紧快步离开。 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的大门终于关上。 偌大的套房只剩下一个人。 柏溪雪把自己整个人沉进下沉式浴缸里,温暖的热水一路漫到脖颈,驱散夜间大海的寒意。 冰桶是酒店早已备好的,漂浮在水面,冰镇一瓶低度白葡萄酒。 柏溪雪却没有喝。 她大口大口吃巴斯克蛋糕。 到头来还是砂糖和芝士的热量最得人心。冰凉细腻的口感,因为温度的缘故,有些许融化,柏溪雪吃得眯上了眼睛。 不开心的时候要泡澡吃甜食,这件事还是言真教她的。 那时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言真在热水里吻她,闭着眼睛,唇舌间渡过一枚巧克力糖。 后背抵在冰冷瓷砖上,没有头痛的后遗症,巧克力的吻比十七岁的宿醉更丝滑。 她那时可疑地脸红,于是变本加厉地恨她。 但现在,她承认自己有些想找人说话。 所以她又趴在浴池边缘,拿起手机发消息。 【不下雪:今晚陪我看电影】 大概是吸取了教训,对面这次依旧秒回。 【silence:看什么?】 【不下雪:当然是看我拍的那部】 “……” 对着手机屏幕,言真沉默。 她当然知道是哪部。毕竟雪花苏cp如今正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但无端地,她有些抗拒。 【silence:你首映不是看过了吗?】 【不下雪:谁首映真的会认真看电影啊】 【不下雪:你不想看?因为应流苏?】 言真抿唇。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莫名心情不爽。 【silence:没有。】 【silence:我只是没有资源。】 【不下雪:我有】 【不下雪:[在线链接]】 【silence:……怎么自己看自己的枪版。】 【不下雪:?不然呢】 【不下雪:刚上映诶,有保密协议,我也搞不到蓝光4k资源的好吧】 ……根本没讨论同一个事情啊! 言真握着手机叹气。算了,看枪版也挺好。 毕竟她也不是很想为这部电影花钱,别问为什么。 【silence:好呀好呀~】 柏溪雪消失了。 言真猜她大概给自己翻了个白眼,又去忙了。 她其实不太懂电影,大学课本记忆只剩库里肖夫和法国新浪潮,广电课本中abandon的水平。 这次看电影,纯粹是太子伴读的心态。 所以她乖乖下载好电影,等到柏溪雪重新出现,已经是晚上10:00,她们各自坐在屏幕前,倒数三、二、一,同时按下播放键。 屏幕黑了下去,盗摄的电影屏幕轻轻颤抖,变换出类似老胶片般模糊泛白的噪点。一个女孩突然露出眼睛。 柏溪雪便是那个女孩。雪地里围着一条铁锈红围巾,呼哧奔跑着穿过无数巨大、肃穆、庄严而锈迹斑斑的烟囱和厂房,纵身一跃,跳上南下的列车。 蒸汽涌动,消散后缓缓浮现电影片名:《去时来日》。 细长工厂白炽灯、棉布口罩和安全手套,传送带和纺织机辘辘转动,响起二十一世纪初,珠三角劳动密集型产业特有的声音。 这是一部探讨城市和打工族空心症的电影。也是柏溪雪第一次在荧幕前摒弃过往或空灵或美艳的形象,成为一个连手指甲缝都是机油污垢的厂妹。 她在这里遇见应流苏。同一间宿舍里,年龄相差十四岁,却同是初中学历的女人。苍白的嘴唇,苍白的一张鹅蛋脸,戴薄薄的白色橡胶手套,紧紧绷在手指上,无需触碰也能想象到她手指带有粉尘的紧绷干涩。 她在工厂将柏溪雪当作自己女儿的替代,因着她十六岁、二十岁、二十五岁生下的三个女孩,一个被淹死,一个抛弃在医院,生下一个留在县城家里。 女人三十岁了,却依旧一副如鸽子般终日惶惶的表情,将饭堂少有的鸡蛋省给女孩吃。 干涩的手指仔细剥开同样干涩薄脆的蛋壳,抠开雪白细嫩的内里,剜出一枚圆滚滚的、滚烫粉糯的黄。 柏溪雪在电影里名字叫杜鹃。明明是声声啼血的名字,却有一双狡黠饥渴的眼睛。 杜鹃如同幼兽般依偎着女人,与她同吃同住。然后,在某一天夜里,女人被轻微的响动吵醒,睁开眼睛,看见杜鹃发亮的眼睛。 一卷脏污的零碎纸钞正握着杜鹃手里。 她发狂地大叫一声。与杜鹃撕扯在一起。 这大概两位演员情感最为爆发的时刻。哪怕是隔着盗摄模糊的画质和间歇出现的黑影,依旧叫言真屏住呼吸——她终于明白粉丝为何会忽然如此狂热地追捧二人的cp。 因为这实在是恨与爱、欲望和痛楚最为交织的一段。 在两位演员角力的时刻,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黏腻的滚烫的年轻的手,紧紧扼住女人纤细的脖颈,纤细的干燥的苍白的手指,只能在手背留下殷红的抓痕。 她们在黑暗中扭打,用力一根、一根掰开彼此的手指,却又重新紧紧交缠,如牙关紧闭。 如困兽般疯狂的缠斗中,女人最终占据了上风,她薅住杜鹃的头发,仿佛蓦地爆发出这三十年来所有的痛楚和悔恨,一脚踹翻了对方。 然后又是一拳,一次踢踹,一个耳光。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不需要酗酒,不需要金钱,也不需要像男人一样拿上沉甸甸的皮带,只需要在黑暗中沉默地,一脚又一脚,带着被背叛的恨,用力地踢踹面前的女孩。 直到她听见杜鹃的哭声。女孩蜷缩在地上,抽泣着躲藏在求饶着,喊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妈妈!妈妈!她流着眼泪哀求。妈妈不要再打了! 女人如同被耳光打醒。 她怔怔地站在黑暗里,不可置信地收回手。 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和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言真抱着枕头,下意识抓紧手中布褶,紧紧屏住呼吸。 然而,杜鹃却再也没有声音。 就像大梦方醒,她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擦了一把鼻血,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宿舍外走去。 老式插栓被拔下,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后,旧木门缓缓关闭,宿舍和女人就这样再次回到了黑暗里。 这就是女人和杜鹃的最后一次见面。 变暗的平板屏幕再一次倒映出言真的脸。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多么聚精会神。 多好笑,应流苏哪怕算不上自己的情敌,也至少是自己饭碗的威胁。但她居然在这里看两人对手戏看得津津有味。 连言真自己都想笑自己怎么毫无危机感。 实在是她们演的太好了。应流苏自不多说,多年电影经验摆在那儿,也算是前辈。 但柏溪雪在表演中竟然有毫不逊色的情感爆发和收敛,如此刚柔并济的表现,言真其实是第一次见。 毕竟在此之前,她出演的角色,大多和自己的气质外形冥冥中贴合。 五分颜色、三分灵气,最后再加两分知名导演的用心指导,就足够亮眼。 然而这一次在黑暗之中,她竟然能够只凭藉原声台词和微表情,便把这一段沉默的对峙表演得淋漓尽致。 该说是老天赏饭吃?还是说她这次为了冲击又一尊影后,实打实地下了苦功夫? 想到这儿,言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许久没有说话了。 完蛋,她胆战心惊地想,柏溪雪该不会觉得自己睡着了吧? 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才会让柏溪雪既不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又不会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吃应流苏的醋,对她好不上心呢? 天人交战也没能得出答案。 最后,言真觉得以不变应万变,小心翼翼地喊:“柏溪雪?” 手机那端,没有人说话。 “……柏小姐?柏小姐?” 闪光灯一瞬间闪耀起来,无数话筒挥舞着,递到面前。 有西装革履的主持人笑着问:“溪雪?” “您这次出演了杜鹃这样一个与自己反差如此之大的角色,是否会在拍摄过程中觉得难以驾驭呢。” 妆容精致,面对微笑的女人站在镜头面前,毫无畏惧地直视镜头,嘴唇缓缓露出一个矜持而完满的弧度。 “我不觉得这会是什么挑战点。” 她笑着回答,不乏风趣地歪了歪头:“难道大家觉得我是什么豌豆公主吗?”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具备……突破性的角色,但在进入演艺圈之前,我在欧洲曾经有长达两年的联合国青年志愿者经历。” “我也去过很多贫困的地方,与很多人一起生活,虽然我知道这只是非常短暂的遇见,但她们让我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巨大的贫富差距,而她们是这样努力地活着。” “那溪雪,你觉得这带给你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呢?” 女人再一次微笑起来,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足以秒杀所有菲林。 她笑着答到:“正视自己的幸运,然后,认识到每一个努力生存的灵魂都值得被看见和尊重。” 掌声雷动。闪光灯又一次剧烈地闪动了起来,强烈的眩光和噪声中,女人嘴唇仍在一张一合。 却没有人听得见、看得清她说了什么。 柏溪雪将脸埋进枕头中,呼吸深重,面色潮红。 骗子。当然全都是骗子。 她根本没去过什么贫困地区,更谈不上什么生活。联合国实习倒是有做过,但这个组织太大了,岗位数不胜数。 以她的背景,她当然做的是更轻松漂亮体面,含金量也更高的工作。 什么经历和体验?什么感同身受?完全是笑话。 难道真的有人以为一年半载的生活,走马观花式的体验,就能让人醍醐灌顶吗? 柏溪雪从来不信这个。 演技往往分两种,一种是设身处地,一种是移花接木。 柏溪雪往往是后者。 她深深地闭着眼睛,陷在床榻之中。耳机音质很好,将方才对面因情节而揪心的、紧张急促的呼吸起伏,捕捉得一清二楚。 一呼、一吸。 柏溪雪咬住嫣红的嘴唇。 她才没有什么设身处地,接这部戏也不过是这两个角色的爱恨纠葛,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关系罢了。 黑暗之中她将应流苏想象为言真。 ——为什么你要如此功利性地爱我?对我好的时候,你究竟眼睛里看的是我,还是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妹妹? “空心症。两个女人如此饥渴地渴求填补灵魂的致命空缺,错位地咬合在了一起。” 她记得自己说出这段角色小传时,李导惊诧而震动的眼神。 而她只是微笑,端庄而矜持,犹如收敛羽毛的孔雀。 全网为“因爱生恨、替身文学、假戏真做”而磕得死去活来的粉丝,写千百字小作文,也不会有人能猜透这假面后谜底。 而她不过轻轻借用一段想象。 睫毛颤动,她将手指探向黑暗之处。 “言真。” 电磁波转化为声波,带着遥远声音,酥酥麻震动耳膜。 “我在。” “你在干什么?” “在看你的电影?” “……” “柏溪雪?你怎么啦?” “没什么。……再叫一下我的名字。” “柏溪雪?” 手机那端再次没有声音。 柏溪雪又闭上眼睛。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了下来,记忆回到十七岁那年平安夜。 那一天她和言真挤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某人固执要了双床房,但最后却又坐到她的床边。 睡吧。她记得那时言真在感冒,披着大大的羽绒服,像一头小熊一样,瓮声瓮气地说。我就在这里。 “我睡不着。”她仰着头说,一副倔样。 “那我会坐在这里等你睡着为止,”对方吸溜着鼻涕,试图恶狠狠,声音却有气无力,“行了吧,小祖宗?” ……最后自己是多晚睡的呢? 柏溪雪不记得了,只记得知道坠入梦乡之前,言真一直坐在她枕边,房间只开一盏床头小灯。 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微弱朦胧的光晕之中,不至于陷入黑暗,她的眼前却因为言真身影的遮挡,落入一片叫人困倦的、天鹅绒般的阴影中。 侧光勾勒出对方的轮廓,头发乱蓬蓬的,在灯光里毛绒绒地发光。 灯影投射到远处墙壁,好像水晶球里翩翩起舞的童话故事。 言真正在拿着手机打字。是在和妹妹聊天?还是在和她的女朋友报平安,安抚她自己今晚跑出来找学生的事情? 柏溪雪没有印象。 她只知道,直到自己睡着之前,其实a市这天还没有飘下圣诞节的雪。 18、太平山顶 柏溪雪至今没有告诉言真,2016年的暑假,她在废纸篓里捡起了她的资料。 2016年在言真记忆中,不过是大学最平常普通的一年。四月自己参与的论文项目迎来a级结项,五月沈浮顺利保研本校,她同沈浮在远负盛名的情侣坡拍了一组毕业照。 拍照间隙收到消息提醒,低头一看,接近满分的雅思成绩单已静静躺在邮箱里。 毕业季的学校总是弥漫着一种各奔东西的行色匆匆。言真虽然还没毕业,但也开始着手申请研究生学校。 她的目标是阿姆斯特丹大学,世界排名第一的传播学专业,对任何一个新传学子而言,都称得上是梦中情校。 哪怕这意味着她和保研本校的沈浮即将开启异国恋。 但对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而言,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和千万里异国恋眼泪,都是明天九月后才考虑的事。 那时言真还不知道自己最后能拿到梦校的全奖。 为了攒学费,也为了和沈浮多呆几个月,她决定暑假留在b市,再做几个月家教。 文印店的论文季活动,言真趁机混入其中。 简历、签证、绩点证明,厚厚一沓下来,平均只要半毛钱一张。 这也导致这张简历,机缘巧合下经过某位热心学姐的推荐,辗转到达柏家手上时,几乎引发嗤笑。 全国最好的大学?接近满分的雅思小分?零零碎碎的大学论文项目? 全都稚嫩得不像话。 交给柏溪雪挑拣的当然是更优秀的选择。斯坦福、牛剑和普林斯顿,一张张金光闪闪装帧精美的纸页,在一个天天翘课的高中生手里翻飞,末了,都只得到一声冷笑。 “不喜欢。”她说。 顾漪的眉毛率先皱了起来:“怎么又不满意?你知道这些都是最好的老师了吗?” “知道啊。” 柏溪雪往沙发上一瘫,笑嘻嘻地说:“但全都长得太丑了。” “就你天天鬼混的狐朋狗友最漂亮,是吧?” 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不像话,顾漪下意识拔高声线:“你知道你这次分数多难看吗?这样下去怎么申请学校?” 柏溪雪低头玩指甲:“让柏正言多捐几栋楼呗。” “什么柏正言?那是你爸,没大没小!”顾漪被她气的要死,“你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天天就知道和猪朋狗友混在一起,女孩子的名声都坏了,以后出国岂不是能翻天?” “那就别让我出国呗,”她笑嘻嘻,“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国外玩叶子这些事儿。” “你!” “好了,好了,小雪你也是的,能不能一天到晚少点气妈?” 柏行渊出声打圆场,给顾漪杯子里倒茶:“消消气,消消气啊。” 他伸手,给顾漪后背顺气:“好啦妈,你也别跟小雪一般见识。她又不是小门小户家的孩子,不想学就不学呗。” “小雪也不是非得当什么女科学家、女企业家,反正有我和爸在。” 顾漪仍旧气结:“就你们爷俩惯着她……” “哎呀,我和爸除了心疼小雪,肯定也心疼你啊,妈你看你天天生气,皱纹都要气出来了……” “天塌下来我们爷俩顶着,你和小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开开心心最重要了,对吧,小雪?” 赶紧就坡下驴。柏行渊给柏溪雪递了个眼神。 不知为何,柏溪雪却一瞬间沉默。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柏行渊——有时候,她真想知道,柏行渊是因为这辈子都在用功读书。所以才浑然不觉大人的龌龊? 或许未必。柏行渊已经二十六岁了,比她高了整整10年道行。他未必不清楚顾漪与柏正言的貌合神离,只是装傻最有用。 就好像他心知肚明柏家对她不抱任何期待,千挑万选的家教,也不过是为了看着她,免得鬼混给柏家蒙羞罢了。 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 就像顾漪晚上和她哭诉柏正言的风流韵事,第二天就能风光无限笑意盈盈地挽着丈夫出席晚宴。 从这点上看,确实柏行渊与顾漪更像亲母子。 “小雪?” 见她不应,柏行渊奇怪地喊了一声。 柏溪雪只是缥缈地一笑:“嗯。” 确实没有什么好反驳的。含着金汤匙的生活这样好,她只要什么都不做,就能永远当柏家的掌上明珠。 柏溪雪失了兴致,连声音也变得轻飘飘:“哥说得是。” “好啦,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书还是要读的,我就勉为其难地从垃圾桶里挑一个吧。” 她站起来,像是故意要给顾漪不痛快,将手里千挑万选的简历揉成一团。 另一只手却把垃圾桶里被顾漪淘汰的简历抽了出来。 “我来看看。” 确实都是垃圾,垃圾教垃圾,也算一种般配。 她自嘲地想。 纤长指甲贴满水晶,划过一个个人名和学校。精心包装的履历与字斟句酌的介绍,落在审阅者轻慢的眼睛里,都不过是模糊重叠的人影。 直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出现。 言真。 身体快于思考,柏溪雪发现自己已经停下动作。 目光中,一张小小证件照片,蝴蝶样停留在指尖下。 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扎马尾,微微笑着,记忆中一样的洁净面庞。 这么多年过去,柏溪雪早就不记得那张简历上写的是什么了。 她只记得,自己轻蔑的笑容僵在嘴角。 指尖下意识摩挲照片,劣质油墨被薄汗搓掉,化作细小粉尘。 涩涩地,带来九岁手指上雪糕融化的黏腻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顾漪和柏行渊探究的眼神飘过来,她才如梦初醒。 她从废纸中抽出那页。 “就她吧。” 当天晚上,言真收到陌生来电,电话那头秘书声音温柔,笑眯眯通知她已通过简历筛选。 工资一月一万,上四休三,包吃住,若表现优异,可另外获得柏氏集团的实习推荐。 沈浮恰巧经过,听到最后一句,也大受震惊:“待遇这么好?” 她正洗好澡,湿答答的头发还在往下淌水,淡淡的沐浴露香气,飘进言真鼻子,弄得她鼻尖发痒,心也发痒。 于是她站起来吧哒往沈浮脸上亲了一口,这才眉飞色舞意气风发:“雍和宫没白拜。” 沈浮果然用浴巾抽她:“啊你没洗澡脏死了!” 她嘻嘻笑着,也不说话,只坐回去,又保持抱膝坐的姿势,蜷进在沙发深处,心满意足。 ——确实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她最近遇到的好事太多,已有一种飘飘然的处变不惊。 于是言真只是笑眯眯的看她,十足一只推了水杯的猫。沈浮实在生不起气来,只得丢了浴巾,赶言真去洗澡。 第二日沈浮便陪她去试工。 柏家豪宅在半山腰上,出发前沈浮对着定位坚称可能是传销窝点。 2016年正是共享单车元年,多方资本入场,在一线城市开始疯狂扩张。 西直门向来堵得厉害。言真和沈浮一路公交转地铁,千辛万苦终于跳下号称“解决出行最后一公里”的小黄车,却没料到自己在山脚就已经被拦下。 原来柏家不在什么与世隔绝的高档小区,这一条盘山而上的柏油马路,只通往柏家的宅邸。 俩人满头大汗,被保安闸机尴尬地拦了下来。 好在戴着白手套的管家已经等候多时,及时出现解了围,笑眯眯对着言真喊:“言小姐。” 那时言真还没正式工作,自觉前途未卜的小女孩总是对这种“大人的称呼”充满星星眼。 好似一个称呼就能看到自己背ysl烟灰包,穿maxmara羊绒风衣的未来。 于是她也一瞬间对着自己的牛仔裤和小黄车羞涩起来,对着沈浮挥一挥手,就这样跳上了对方的车。 却没想到,一下车就傻了眼。 想象中严苛的学术挑战和英文对话一点都没来,映入眼帘的是柏家的私人泳池,舞池般开着音响,歌声非常劲爆。 十多个青春洋溢的俊男美女,正在泳池里嬉戏,身形优美,闪耀着精心打理的矫健舒展。 一个女孩从泳池中探出头,浪里白条似地,湿淋淋的小麦色皮肤闪着光。 她冲言真挥手:“哟,你就是我妈找来的家教是吧?叫什么名字啊,来玩啊!” 她笑嘻嘻地,所有人都怪叫起来。一个坐在火烈鸟泳圈上的漂亮女孩,穿着比基尼,边往小腿抹防晒霜边对言真吹口哨:“溪雪,这真是你的家教啊,长得很漂亮嘛!” “那可不!”另一个短发女生扬起水来,“人家可就是靠一张漂亮照片,才让雪把她的简历从垃圾桶里捡起来!” “噢哟!” 一群小年轻又开始莫名其妙鬼叫。 言真觉得自己好像进了猴山,吵得耳朵疼。 好吧,好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算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场面。 高中年级的小屁孩,荷尔蒙和青春痘一样过剩,跃跃欲试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于是她明白自己不能退缩:和小屁孩的较量,心服口服就在一瞬间。 于是她怀抱着教案,谁的话也没有打理,只径直走到泳池边缘,像没听见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一样,蹲下,朝柏溪雪伸出了手。 “你好,溪雪,我是你的暑期家教,你可以叫我言真。” 一双手从泳池中伸出来,猝然将言真拉下水池。 “哗啦!” 冰凉的水瞬间倒灌进来,言真紧闭双眼,只觉脸被水面用力拍打了一下,像是凌空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疼。 这是赤裸裸的恶意。 言真呛了几口水,湿透的牛仔裤瞬间又冷又硬又重,限制了她的动作,让她挣扎着,却只能直直向水底沉去, 水中她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岸边的嬉笑,隔着水面沉闷闷地传入耳朵里,仿佛这攸关性命的事情,只是她们的一出好戏,一则笑话。 就在她濒临缺氧的那一刻,那双手忽然又伸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就是现在。 像狮子闪电般咬住猎物,言真在那一瞬间狠狠握住柏溪雪的手。然后用臂膀用力箍住对方,将柏溪雪压在水下。 对方挣扎,但没能抵抗过一个人濒临缺氧的瞬间爆发,被牢牢按住。 无数气泡在挣扎扭动中急速上升,拂过两人紧紧交缠的身体和面颊,咕噜咕噜,不合时宜的又酥又痒又麻。 终于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尖叫,那个短发女孩跳进泳池中。 言真却已经双腿一蹬池底,带着柏溪雪迅速上升。哗啦一声,两人在水面上露出头来。 柏溪雪在她怀里剧烈咳嗽了起来,剧烈挣扎之下,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在漆黑的发丝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找死?” 言真也只是平静回望:“你才是找死。” 落水的位置在泳池中段,其实还不算太深,言真上浮时刻意控制了方向,带着柏溪雪又往浅水区游了一点。 所以现在她已经能堪堪用脚尖触碰池底,只是对方大概……还在长个儿,所以只能尴尬地抓住她湿透的衣领,防止自己脱力掉下去。 柏溪雪恶狠狠瞪她。却因为这个动作失了恐吓的效力。 “我从小在水边长大,肺活量还算不错,”言真轻柔地说,“小时候比较调皮,也没有意识,抱着一个篮球就敢跟着大人横渡老家的河。” “不过十二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去河里游泳,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因为隔壁小学有小孩儿在河里淹死了,两个。一个先在水里抽筋,另一个去救他,结果被死死抱住,也淹死了。” “所以说,不要去戏弄水这种东西,你想象不到,一个濒死的人在水里力气有多大。” “如果今天我恰巧不通水性,淹死了。够幸运的话,你只会背上一条人命官司,远走高飞到国外躲几年。” “不幸的话,大概就会像刚才那样,被我牢牢抓住,再也没有浮起来的机会。” 泳池飘着一页页散落的教案。 她微笑着看向柏溪雪,白衬衫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透出淡淡的皮肤颜色。脸上出于正式而薄薄敷的粉,被水冲掉,露出黑眼圈的青黑和鼻梁上一颗小痣。 细微的瑕疵,更显出一种剔透湿润的生动。 大概也是方才的肾上腺素作祟,激起几分血性,她就这样冲柏溪雪嫣然一笑:“这是老师教你的第一课,你知道了吗?” 哗啦。 等到她和柏溪雪上岸,原本起哄的狐朋狗友们全都作鸟兽散。 毕竟没有人敢承认自己看见柏家大小姐这样狼狈的样子。 言真披上毛巾,遮住自己衬衫下透出的内衣痕迹,发现大小姐仍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考虑到这是自己第一天工作,言真还是主动朝她抛出了橄榄枝,“喏,你的浴巾。” 柏溪雪没有接:“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告诉我妈?” “什么事情?”无视对方的拒绝,言真将毛巾披到了柏溪雪身上,“你是说,你把自己亲手从垃圾桶捡回来的家教,推下水的事情?” “还是你今天差点被我摁在水下,淹死的事情?” “言真!” “是言老师。” “今天的事情咱们都半斤八两,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言真对她露出笑容,看起来颇为真诚的样子,“所以我们互相保守秘密吧,拉钩?” 与九岁那年如出一辙,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小孩般试探的语气,像递出一串冰糖葫芦,将纤细的、弯弯的尾指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柏溪雪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堂课。 直到暮色四合,言真洗过了澡,躺在柏家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才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谁能懂?实在是太恐怖了今天!!! 她趴在床上,终于有空和沈浮激情打字:我跟你讲,今天家教辅导的那个小屁孩儿,真的太难搞了! 沈浮的消息回得很快,大概也是颇为紧张地守在手机旁:怎么啦? 言真正要回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略下游泳池的事情:就是很标准的有钱人家小孩啦,家里豪车泳池大house,才十六七岁就学会灯红酒绿鼻孔看人了 沈浮发了一个皱眉小狗的表情包,看起来很忧心忡忡。 【浮:那她没有为难你吧?】 【浮:我们以后也会有大house的,虽然豪车大泳池什么的有点难,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有院子养一条大狗。】 言真被她不合时宜的较劲逗乐了。 【silence:好好好……那以后你负责给狗铲屎。】 【silence:算是被小为难一下吧?不过后面解决了。】 【浮:怎么解决的?】 【silence:训她一顿。】 【浮:你还真是,训小妹妹很有一套,言妍说她最怕你了。】 【silence:。我对言妍很好的好不好!】 【浮:不过真的,感觉你面对这些事情都很淡定,我要是遇到这种人鼻孔朝天,可能早就生气了……】 言真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想了想,她还是将对话框里“可能是我以前习惯了吧”删掉了。 她还记得,小学那段时间,正是下海经商潮最火的时候。 家里有好几个亲戚都赚得盆满钵满,而她家虽然稳定小康,到底比不过时代的风口。 每一次去亲戚家拜访,总会被别人家的富裕所震惊。 亮晶晶的公主裙,漂洋过海来的各种新奇水果、电子产品,搭飞的到日本香港,只为了陪孩子逛一逛迪士尼。 桩桩件件,都很奢侈。 她记得那时在亲戚家自建的小别墅,看见一张照片拍着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一道巨大瀑布雨漩涡贯穿其中,仿佛童话故事中仙女的居所。 她记得自己满眼向往,脱口而出:好漂亮!像公主的城堡! 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这只是新加坡一个机场,我们起飞前拍的啦。 小孩的自尊心太敏感。她被那一眼淡淡刺痛,从此不再轻易开口。 后来等到读书时,她又因为优异成绩,被高中绕开学籍地,免学费挖走。知道这件事的人莫不艳羡,每每拿她感叹,你看读书好就是厉害啊,能去这么好的学校。 她只微笑,其实心里听多了,也难免觉得自己只是因为成绩好,所以才侥幸触碰到了一个自己原本无法进入的阶层。 这感觉在被同学好奇提问“你们家是不是没有超市和公交车?”“是不是很穷才需要免学费?”时愈发明显。 然后在高一,听到学校寒假组织学生去了她家那个小县城支教时达到巅峰。 更何况,当年带队的队长,在开学典礼上面带微笑分享支教心得的人正是沈浮。 她语含悲悯地谈起乡村小学脏兮兮的课桌和饭菜;谈到放牛的小孩,课本有股猪食的味道,依旧用铅笔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那样动人的故事,引起掌声雷动。她在高台上,阳光毛茸茸照亮一圈碎发,光晕里站得明媚笔直。 言真第一次低下头,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就像现在她洗好了澡,吹干了头发,香喷喷地窝进了柏家准备好的被子里,瓦解了白天假装平静和不屑的躯壳。 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涌起了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今天真的淹死了,会怎么样? 她说不上来,便也决定不去想。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这才给沈浮回消息。 【silence:我当时也是很生气的好不好!】 沈浮赶紧给她发了一个安抚的表情。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最后言真打了个哈欠,决定熄灯睡觉。 tomorrowisanotherday. 19、红蝴蝶 言真就这样成了柏溪雪的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一个多么古早的词。有时连言真自己都会疑惑,自己躺在柏家的床上,睁开眼睛,真的没有梦回18世纪英国伦敦的贵族故事吗? 当然,她是贵族爱情故事中的仆人。 仆人的工作非常经典,一言以蔽之,就是欺上瞒下。 她既要肩负柏溪雪母父的要求,时刻督促柏溪雪功课,监督行为是否出格,也要柏溪雪打掩护,让她翘课和女朋友约会的事情,不至于被发现。 是的,女朋友。柏溪雪长得漂亮,围绕在她身边的也多是漂亮女生。 那天泳池里亲亲昵昵喊她雪的短发女生,正是柏溪雪当时打得火热的一个t。 据说那女生与柏溪雪同校同级,父亲是外交官,因此英法血统各占四分之一。 言真觉得她们去圆明园应该收两倍门票。 但不得不说确实养眼。高高挑挑的身材,及肩微卷的头发,还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穿着burberry的经典款风衣,看起来与柏溪雪十分登对。 柏溪雪和她去游乐园约会,拉上言真作陪。过山车,旋转茶杯,跳楼机,两人出双入对,言真则无奈镶嵌在边角,负责买水买零食排队,还有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茶杯里,替对面的俩人举起相机。 咔嚓。柏溪雪还是那样懒洋洋笑着,英俊的漂亮的女孩子,头戴毛绒发箍的小情侣肩并着肩,看起来很甜蜜。 下了旋转茶杯,俩人又决定去鬼屋,手牵着手亲亲密密走了快速通道。 柏溪雪嫌游乐园的储物柜太脏,言真便一个人抱着她们的大包小包,保姆似在原地等候。 鬼屋里的尖叫此起彼伏,伴随着音效,听起来十分刺激。 言真对当保姆的事情其实不太在意,毕竟乐园这种地方,总是要和对象朋友来才有意思。一个人来本就是纯陪衬。 看在工资份上,她毫无怨言。 反倒是那个女孩有些不好意思,从鬼屋里出来时,两个人的头发衣服都有些凌乱了,女孩一手牵着柏溪雪,一手却递给言真一只蛋卷冰淇淋。 言真轻轻看她一眼,有些惊讶。女孩不自在地挠了挠自己的卷发,很客气地说:“辛苦你在这里等我们。” 一双迷人电眼,客气话也显得双眸弯弯,一种温柔的深邃。 树莓和巧克力的两球冰淇淋,垒在淡黄色蛋筒上,撒了彩色糖果碎又插上游乐园ip的小旗和卡通贴纸。 看起来有种郑重其事的缤纷趣致。 言真接过来,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些感动,也很客气地说:“谢谢。” 柏溪雪却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她没有对言真说话,只是伸了个懒腰,对当时的女朋友说:“累了,我们回去吧。” 晚霞中的游乐园也很美,彩灯次第亮起,在温柔的灰紫色霞光中,仿佛仲夏夜之梦。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柏溪雪约会,再也没有带上言真。 言真不明所以,但谢天谢地。 不过话虽如此,课还是要上的。 言真还记得第一节正式的英语课,柏溪雪张口就是一大段《麦克白》的英文台词。 发音地道,语速流利,甚至故意懒懒地拖长了最后的声调。为难和挑衅的味道昭然若揭。 言真只是看她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她又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候,她为了接近沈浮,处心积虑参加了和国际部联手排练的话剧。 也是莎士比亚——难道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喜欢玩这套? 或者说,是有钱小孩的家长们,从小就喜欢看学校玩贵族教育这套。 她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眼也不眨地将柏溪雪的台词流畅地接了下去。 末了,她才说:“你的口语很好,独自出国完全没有问题,但你的语法很糟糕,颠三倒四,这样是写不好文书的。” 柏溪雪只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无所谓啊,我可以找人代写。”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国读书呢?” 言真问,在柏溪雪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诧异。 这句话柏溪雪其实不是第一次听。面对她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有人嫉妒,有人轻蔑,也有人挖苦。 而她往往会扬起脸,满脸笑容灿烂地说:“因为家里有钱啊,也不是什么大开销,能读个学位就读咯。” 也不是什么穷学生,非要讲究性价比。寒窗苦读挑灯夜战十数年,只为有朝一日找个好老板打工。 听懂她弦外之音的人,自会意识到刚刚自己是自取其辱。 但言真没有。 因为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挖苦也没有嘲讽,更没有嫉妒的半点影子,只是非常设身处地的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吃读书的苦呢? 柏溪雪真恨她。这算是学新闻的天赋吗?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人,总能抛开一切身份,用这样设身处地、好似完全为你着想的语气说话? 或者说,又有人情味又冷淡,这是她言真的天赋吗? 言真并不知她心中的弯绕,只是静静地等她回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柏溪雪勉勉强强、冷冷淡淡的声音:“家里要我去读,我就去呗。” “可是……出国是少有的,可以名正言顺把家里人扔在大洋另一端的事情诶。” 言真却忽然这样说。 她少有说这般叛逆的话,柏溪雪惊疑地看她一眼,看见自己的家教。 白衬衫和马尾总是一丝不苟的家教,对她那些荒唐事总是古井无波的家教。 一个象征着父母爪牙的老古板式人物,此刻如同雕像金身开裂,嫣然一笑,露出一线鬼魅精怪般叛逆的蛊惑。 “你不想在这自由自在的几年,真正干点自己想干的?” 话点到即止,书中的狐妖魑魅嫣然一笑,又凝固成石雕般静止的美人面。 言真伸手从她的书柜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来,语气重新变成客气冷静的温柔:“中国小孩学英语普遍是题海战术,读写优秀,但往往听说很差的‘哑巴英语’。” 她讲话很直接:“你反过来,你是口语耳濡目染,语法一塌糊涂的‘文盲英语’。” “不过没关系,‘文盲’也能用题海战术解决,”她轻轻地说,翻开手中的书,“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要求你上课非要听我讲所谓语法。” “我只要求你在房间里待着,然后,听我读书。” 她纤细手指抚过书页。书本崭新,一看就未曾被人翻阅。 murderontheorientexpress。 阿加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逻辑严谨,悬疑精巧,英语书虫的经典书目。 文盲也有文盲的好。柏溪雪一看就不爱看书,言真自信她有一个未被剧透的空白大脑。 于是她低下头,不再闲聊,只轻轻朗诵,柔软流利的语调,化作叙利亚冬季清晨五点,站台上的雾气。 “itwasfiveo''''clockonawinter''''smorninginsyria.” “喂,你真要开始读这个吗……” 言真没有回答:“itwasfreezinglycold,andthisjobofseeingoffadistinguishedstranger……” “……” 大抵是意识到言真说什么也不会让停下来,柏溪雪终于悻悻地闭上了嘴。 但这不代表她放弃让言真下不来台,只是换了个策略。 她开始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发消息,微信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然后又开始看视频,故意将声音外放到最大,稀奇古怪的音效和言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言真依旧在念,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 她们像是陷入了一种斗气。一个执着于打断的女孩,和一个执着于坚持的女孩。 柏溪雪还在玩手机,声音还是放最大,但言真朗读的声音还是坚定地、清朗朗的传进耳朵里。 扫兴作用极佳,顺利让所有视频都失去笑点。 柏溪雪干脆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 也没有用处。 事到如今她真恨自己念了什么国际部,恨死世界上一切双语教学语言环境,让这该死的英语每个词都能听得懂,一个个排队钻进耳朵里,连当天书听都不能。 催眠作用接近于负,她闭着眼,黑暗中反而浮现出小说的画面。 “……” 打死柏溪雪也不愿意承认,她把故事听进去了——天杀的究竟谁是凶手啊!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充满悔恨又不甘地竖起耳朵悄悄听。 言真的声音却停了。 “好了,”她说。 念了整整两个小时的书,言真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地站起身,也没有去掀开柏溪雪的被子,只将书重新推进书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抓心挠肝地想了一晚上情节发展,又怕又想看。 第二天再上课,言真照旧翻开书,还是昨日的标记,柏溪雪却轻咳一声。 “……从121页开始读吧,”她转过头去,假装玩手机,“你读得太慢了。” 言真了然地一笑,从善如流地跳过五十多页。 其实她也何尝不是在赌气? 念书是件苦差事,不然从小到大的班主任,也不至于小蜜蜂保温杯润喉糖三件套不离手。 但言真绝不认输。 她较劲一样在柏溪雪大声嬉笑的微信消息里保持语速平稳,就像她小时候抱着补习班课本目不斜视地走过一群吹口哨的小混混。 毕竟她最擅长念书。 高三早晨五点半起床,六点就能叼着早餐到班上。言真记得高三的教学楼是在整个学校的最高处,而她们文科重点班恰巧是最高一层楼。 六点钟的清晨空气是凉的,带着草木的薄荷味。薄雾霭霭,站在走廊上,能越过学校高大的柳树和松柏,看见远处白色的大桥与江水。 唯见长江天际流。 言真那时其实还没见过长江,却不妨碍她心中有一股豪情万丈。 铁饭盒里盛着饭堂打来的薄薄一层鱼片粥,她一边默读课文一边吸溜干净,然后将英语课本斜靠在栏杆大声朗读。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追上沈浮。 言真又翻过一页。这些复杂的前情提要自然没必要让柏溪雪知道,她只是继续读。 就这样,她以一种沉默的坚忍彻底打败了柏溪雪。房间里,有一把椅子的位置属于言真,暑假周二、三、四的下午,她就坐在那里,用平静的语调,给柏溪雪念书。 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纤细的手指,皮肤在光下泛出鲜明的红色,仿佛透明的振翅欲飞的红蝴蝶。 她像拨动琴弦一样拨动书页和自己的声音。 柏溪雪听她念完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又念了阿加莎的另一本书《长夜》。然后又读到劳伦斯·布洛克的《八百万种死法》。 言真很聪明,选的都是情节紧凑的悬疑小说,或者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剧本,因此柏溪雪总是无法拒绝。 然而,当她读到《仲夏夜之梦》,最经典的那一句——丘比特的箭落在一朵小小的西方花上,原本白如牛奶的花,被爱的箭射中后变成了紫色。 “年轻女子们称这朵花为‘无望之爱’。” 柏溪雪忽然说,停下。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她说。换一本吧。 言真照做,在柏溪雪面前,她永远懂分寸,从不多问为什么。 对这一点,柏溪雪庆幸又讨厌。 20、玻璃钻石 “年度黑马!《去时来日》获#金蛇奖#最佳男主、最佳女主、最佳女配角提名!结果花落谁家?” “《青荒山》#路源#获最佳男主角,演员同时担任《去时来日》男主,#柏溪雪#、#应流苏#疑似陪跑?” “最佳女主演花落谢灵(《渡河》)!应流苏(《去时来日》)获最佳女配角,柏溪雪惜败无缘金蛇!” “粉丝心碎,仙子垂泪!柏溪雪红毯落泪回眸,网友大呼虽败犹荣,生图或成世纪红毯经典。” “金蛇奖提名者访谈,柏溪雪:创作的每一刻自己都是生命的主角,专注当下,道阻且长。” “……” 电脑开着自动连播,视频短讯在屏幕上滚动过一波又一波,言真盯着电脑屏幕发愣。 坐在旁边的同事看不下去了,拍她后背:“喂,你在看啥啊。” 她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手忙脚乱地把网页关掉。 距离金蛇奖落幕已经一周多了,整个社交媒体依旧淹没在讨论声中。 当然,也可能只是大数据的算法,将相关信息高频率推给了一些,总是忍不住在相关词条停留的人。 言真闭上眼睛,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穴位。 好奇怪。她当然不担心柏溪雪的舆论,毕竟,这一次的颁奖,柏溪雪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最佳女主角颁给入行二十年的实力派大演员谢灵,柏溪雪可谓虽败犹荣,先前“花钱买奖”的资源咖恶名不攻自破,一举成为脚踏实地的新生代青年演员。 更何况与她出演同部作品的陆源、应流苏都各自获奖,而柏溪雪与她们同台竞技的表现有目共睹。 她的形单影只又添一分悲剧色彩。 这大概就是虐粉的最高境界。 言真去饮水机里打了杯热水,秋天了,罗汉果茶袅袅的热气,温温热热地熏着眼睛。 网上传言,柏溪雪落败,是因为一部电影不能出两位得奖者的潜规则,而柏溪雪在论资排辈中明显靠后。 一时间满城风雨声,皆是对她叹惋。 而美需要传说的承载。借着这一波势,柏溪雪的红毯图在互联网上迅速突破了千万观看。 今年的金蛇奖安排在了海边,封锁了整整一片海域。 夜晚由女弓箭手乘船渡海而来,以一只燃火的弓箭划破黑夜,来开今夜颁奖的帷幕。 而柏溪雪那夜身着一条深红的裙子,宽大裙摆却做出火焰焚烧后灰烬的造型。 奖项公布之际她提灯站在礁石上,灰黑色的岩石与深蓝的大海,日夜翻涌不息,吹动她的长发,与灰烬般的裙摆。 而她落泪。 镁光灯闪起,剧烈白光中,一滴眼泪从柏溪雪眼角滑落。 她似有所感,抬手遮挡的瞬间,泪珠与手中闪耀的硕大粉钻交相辉映。 晶莹剔透,触目惊心。 凭借这一套图,柏溪雪迅速签下这一顶奢珠宝牌子的中国区代言。 不会有人比她赢得更多。 ——言真低下头,沉默地喝了口热水。 但是为什么,她却依旧盯着屏幕发愣? 大概是柏溪雪演技愈发炉火纯青,白光亮起那一刻,她怔怔的那颗眼泪足以乱真。 她那一刻看起来是真的难过。 ……真是没事找事,年纪大了,想得也多。 言真低头笑了一声,按灭屏幕,走到外头透气。 走廊上三角梅开得正好,阳光下欣欣向荣,再往远处看,能看见珠江闪亮的江水。 谢芷君正在那儿,背对着言真,微微偏过头,吐出一口烟。 下午摸鱼发呆的看来不止一个人。 言真看见她沉默侧脸,决定不自讨没趣。 她走到楼下河堤公园,脚步逐渐轻快。 如今正值y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秋高气爽,云澈风清。河畔柳若垂金,绿荫里有人支起露营帐篷,正在野餐。 年轻人推着小推车,手写的彩色小黑板,兜售亮晶晶小饰品和手作小蛋糕。 盒子蛋糕、塔罗、美甲、热红酒——现在已经快进到圣诞节了吗? 有摊主正在卖力吆喝,逢人便喊帅哥美女:“大美女,来看看啊!” 腔调很足,声音却稚嫩。 风吹过来,言真此刻心情难得松快,她饶有兴味地转过头,对摊主一笑。 对方却愣住。 大概没想到自己真喊来一个漂亮女人,她讪讪地笑:“啊……你…你看啊……” 是一家卖小饰品的店,摊主相当年轻,染一头深蓝色短毛,鼻子耳朵嘴巴各打一个钉。 很有当代大学生风格。 言真被逗乐,主动蹲下搭话:“怎么卖?” “啊…就是,我们是卖耳钉的,美女姐姐您有喜欢的吗?” 言真又笑:“我没有耳洞。” “耳钉款我们有……啊!没有耳洞……”女孩抬眼看,果然发现言真白净耳垂上没有任何穿孔痕迹,脸变得更红。 她低下头,更手忙脚乱寻找:“没有耳洞的话我们有……我们有……呃……” 言真再次递话:“耳夹?” 就像课堂点名终于被提示了正确答案,女孩眼睛一亮,猛拍大腿:“啊对对对!耳夹!” 她忽然振奋起来:“不好意思我们这个专业的习惯了人人身上带几个洞——美女姐姐你看看你要什么?” 她吭哧吭哧把埋在耳钉款下面的耳夹翻出来。塑料小包装哗啦啦,雪片样闪光。 “看!” 她把其中一片雪花举到言真面前:“这个很适合你!” 是鸢尾花款式的耳夹,银制托面上镶嵌小小紫色人造水晶,深黄花蕊,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 iris,梵高笔下安静燃烧的花朵,却有彩虹的名字。 女孩自豪介绍:“这个款式是我的结课设计哦!” 言真眨眨眼,手指扫过包装的角落不起眼的小小logo:“这是你的工作室品牌吗?” “呃……”女孩尴尬地把手放下来,“不是。” 言真不语,只笑吟吟盯着她,看见女孩的脸在她的笑容里越来越红。 “其实,”她小声解释,“其实是我根据设计图找的类似款式。” 她羞赧地拿手机给言真看,的确是附近美术学院的图纸,一株鸢尾跃然纸上:“真的。” 言真见好就收,笑眯眯放她一马:“大学作业是这样的,我那时有很多自以为前无古人的想法,文献综述时才发现原来都大同小异。” 她低头带上耳夹。 低头时阳光直直地落到她脸上,女孩看着她,长而直的浓密眼睫毛,扑簌簌地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在眼窝。 像小女孩似的。 女孩有点发呆,注意到对方白皙鼻梁上有一粒小痣,愈发显得皮肤在阳光下透明。 生得真好,她想,下次如果她画肖像,她会在模特儿脸上添上这样一颗痣。 “多少钱?” 再定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直直撞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言真正举着手机看她:“蛮好看,我买了。” 鸢尾闪耀在耳际。 而她的眼睛阳光下比人造水晶更剔透。 “啊……哦!”女孩又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指小牌子:“原价四十八!美女姐姐你是我今天第一个客人!我亏个小本,就收你二十五好啦!” 言真低头点屏幕:“ok啦。” 哗啦啦的收款提示音,女孩子仰着头,仍是脸红红地看她。 言真对她一笑,步履轻松地转身离开。 耳夹在阳光下闪耀,恰到好处的小小重量。 满口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言真眯了眯眼睛。其实她大学也干过摆摊的活,但凡批发市场绕过一圈,就该知道以女孩的价格,至少还能赚个二十。 但二十又能买什么呢? 人到三十这个事实,她已经懒得再和小女孩们计较。 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摆摊,二十出头的年纪,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最后赚到点小钱,转头全花和女朋友吃烧烤上。 更何况耳钉很漂亮。 她以前也不是没带过类似的款式,只是小小的金属螺旋钉嵌入肉里,很快就泛红疼痛,整晚难消。 在那之后,她再没动过耳饰的念头。 没想到如今潮流早已改变。最新的耳钉款式,蚊香盘固定器外套透明硅胶,只需轻轻推入,u型开口便可稳稳卡在耳垂处。 世事变得这样快,流光总把旧人抛。 言真深呼一口气,转头往回走。 却没想到,一边在心里念叨应抛尽抛,转头就在公司楼下,遇见旧人。 沈浮正在在树荫里,倒没吃烧烤,只一手挽着风衣,另一手闲闲地吃冰淇淋。 日光下广场无遮无挡,言真无处躲藏,被生活迎头痛击。 这次她先发制人,率先对沈浮露出笑容:“真巧。” 说完她就想咬舌自尽,怎么又是这句话? 沈浮也对她露出笑容,仍是淡淡地:“好巧。” “怎么来这边?今天没课吗?” “我有新书要出版了,今天来出版社谈些事情。” “哦……”言真恍然大悟地点头,“我们单位附近确实有个出版社。” “不过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比较近的路应该是那一条。” 她伸手指给沈浮看。 沈浮却摇头:“不是,我刚好顺路,来看看你。” 言真笑容不变:“嗯嗯,这里是挺容易走错的,那我送你过去……” “我是来看你的。” 笑容像冷油一样凝固在嘴角。 言真微微皱眉,终于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感受到沈浮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鹅毛般轻而软。 她温声说:“自从上次知道你还在y城工作,我就想来看看。” “我没有想到你会继续做记者,言真。” 言真移开眼:“也称不上正经记者,划水摸鱼、偶尔写写花边新闻的娱记吧。” “倒是你,”她重新抬起头,笑容灿烂地问,“新出版的书是写什么的?” “还是微观史,一个晚唐宫女的一生,”沈浮说,微微地笑,“是不是很小很小的题。” 言真沉默。 半晌,她才听到自己很轻的声音:“是啊。” 沈浮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微观史。 言真还记得,自己大四的时候,沈浮已开始投期刊,每天因为拒稿愁眉苦脸。 有天沈浮忽然问她:“你觉得研究历史中的个人有意义吗?” 学术问题猝不及防,言真咬在嘴里的酱肘子掉进饭盒:“啊?” “毕竟历史是有规律的,而个人的选择没有。在历史的洪流里,每个人都像是无序的蚂蚁。” 沈浮长叹一口气,连芹菜炒鸡肉都有哀愁的味道:“你说我要不要换一个研究方向?” “嗯……”言真低头扒拉米饭,酱肘子炖得软滑入味,用筷子挑好几次都没夹起来。 最后她用筷子一戳,美美把酱肘子送进嘴里:“不用吧。” 她嘴巴鼓鼓囊囊,仓鼠一样咀嚼:“历史就是由个人组成的啊。” “你看世间究竟能有几人,嗯,在史书上留下身后名?” 左传春秋,加起来二十万字。百年王朝更迭,千古风流人物,不过在寥寥百字评议间一带而过。 在王侯将相、史书工笔之外,命运的颠沛,人心千百次的流转,有谁能看见? 又有谁能写尽? “新闻就是当代的微观史。无数没有话语权力的人,她们的故事,应该由我们去发现,我们去写。” 她伸手夹走沈浮饭盒里的肉片:“所以我觉得,你应该继续。” 沈浮若有所思点头。 言真将北冰洋汽水的玻璃品递向沈浮:“干一杯。” “微观史万岁。“ 玻璃清脆地碰到一起。 “恭喜你,终于达成夙愿。” 时至今日,言真看向沈浮,目光闪动,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 初心不改终究难得。她已改变太多,因此看见不变的人,总是庆幸。 哪怕她是沈浮。 “你也没怎么变,言真。” 沈浮却忽然说。 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后来去结婚了呢。” 沈浮的目光扫过言真。 无名指素净无比,没有一只戒圈。 她向来不喜欢戴首饰,这点似乎保留到现在。 浑身上下,只有耳际盛开小小一朵玻璃鸢尾花。 “耳夹很适合你。” 她说,又笑:“你一直没有打耳洞,是不是还是怕痛。”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有一对蝴蝶耳夹,很漂亮的蓝绿色,但你总是不带。” “我觉得花比蝴蝶更适合你,你觉得呢?” 她微笑着看向言真,对她挥一挥手。 “我和出版社约的时间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沈浮转身离去。 日光之下,只有言真沉默留在原地。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沉默。 因为她终于想起来,在她们重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沈浮向她展示和安然的订婚指环,言语间复杂的情绪。 当年分手的话,那个要结婚的谎,她一直记到现在。 她手指冰凉,下意识捏了捏耳垂。 鸢尾花耳夹依旧挂在那里。 八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她确实有一副蝴蝶耳夹。 只是那幅耳夹是柏溪雪送的,钻石镶嵌,价格不菲。 为了避嫌,她几乎不戴。 没想到沈浮记得。 那么,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如今知道吗?又猜到了几分? 言真觉得头很痛。 她又想起2016年的圣诞节,深夜的士,她抱着柏溪雪的羊毛大衣,而柏溪雪正穿着她的羽绒服,流着眼泪靠在她身上。 隧道浮光掠影,有线耳机塞在耳朵里,卫诗在《lonelychristmas》幽幽地,反反复复地唱: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 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 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 却照亮我的寂寞。 21、Lonely Christmas 2016年是一个历史被雪片覆盖的年份。 美国大选,世界牌局变幻。alpha狗获胜,ai正式进入大众视野。 随身听的耳机线与街头音箱,飘荡民谣吉他。远在南部沿海的y城也落下细雪。 言真整个冬天都在感冒。 b市太冷,她至今未习惯北方气候,病得昏昏沉沉。 鼻涕仿佛胶水,黏滞沉重,擤起来像雷鸣号角,却又在遇上暖气时,悄无声息滴下来。让人一刻不停地胡乱擦抹。 她鼻头被面巾纸擦破,与面颊、眼角一样鲜红颜色,小狗鼻子般湿漉漉。 和她一般鼻子通红的还有言妍。她彼时正处于愁云惨雾当中,男朋友前天还在鞍前马后二十四孝,后天地下情就被她踢爆,跟着大一小师妹跑路了。 跑路时还不忘戴上她半个月前挑好的情侣小熊围巾。 言妍看着俩人圣诞节当天的甜蜜官宣,气得哇哇大哭,转头投奔言真。 于是小出租屋里鼻涕声此起彼伏,沈浮蹲在电磁炉前,感觉有一百个萧敬腾在开演唱会。 圣诞节她们三人打边炉度过。 社交平台上转发着b市平安夜会下雪的消息。 小小的出租屋里,没人打算凑这个热闹。 在能冻死狗的冬夜,没有比一锅热腾腾的汤更能治愈感冒、失恋、政治性抑郁。 更不要炉子边是三个期末周的女大。 言妍那周刚考完古典舞基训。三天一小跳,五天一大跳,一个身强体壮、年华大好的女青年,硬是饿得黄鼠狼般眼冒绿光。 土鸡、炖猪肚、油麦菜,她守在炉旁,最后捞起一块从头煮到尾的淮山,滚烫粉糯,下肚全是坦荡和善良。 小平板里放着《老友记》,烧水壶征做它用,咕嘟嘟煮起红酒。 肉桂、胡椒的香气飘满屋。言妍先醉一步,抓着塑料纸杯,荒腔走板地忘情唱“往后我便有自己见地/无论爱几高身价亦低过青花瓷器”。 她舞跳的好,歌喉却难听得惊天地泣鬼神。沈浮冲过去窗户关严,生怕邻居拿青花瓷器砸她。 电磁炉呜呜运作,歌声已经盖住了《老友记》。言真吸溜着鼻涕,披着毯子听言妍撕心裂肺唱“当初专心跟你烛光晚餐,从没有认识蜡烛怎样消散”,肩膀却已不自觉朝沈浮靠过去。 她含笑看沈浮一眼,两人碰杯。 随后,她起身收拾碗筷。 出租屋没有单独的料理台,碗碟只能悉数泡尽卫生间小小洗手池。她哗啦啦打开热水,一边冲泡,低头洗手。 门却吱呀一声被拉开,沈浮从背后抱住她。 “喂。” 热气低低扑在耳后,带着淡淡的酒气。沈浮穿着厚厚的居家棉服,低头去吻言真耳后:“今晚怎么都不敢看我,言妍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不好意思啦,哎你不要闹啦……”言真伸手去推她,却被沈浮抓住,情急之下小声喊,“不许亲!” 沈浮被她喝住,却又把下巴搁她颈窝里,呼出的热气扑在耳垂,言真痒得不行,想要甩开,手却仍紧紧被抓住:“言妍在外面——” “她又看不见。”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唇上,像雪花。 “圣诞快乐。”沈浮终于得逞,含笑看她,松开手,一条围巾被她从鼓鼓囊囊的家居服里掏出来,绕到言真脖子上。 淡粉色的羊绒围巾,又暖又轻。 “希望明年也能和你一起过圣诞。” 她温柔地说。言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瞄一眼围巾,被上面满印的硕大logo惊得说不出话:“你怎么忽然给我买这个。” 虽然她的确想要过。她想起自己曾和沈浮在王府井逛街,路过被灯光装点的巨大橱窗,她承认自己曾偷偷看过一眼。 只是那围巾太贵,不是她的家庭所能负担。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把眼睛移开。 沈浮却只是说:“因为我想带,你陪我戴情侣款好不好?” 她知道这是沈浮的体贴。言真心里有些酸软——她送沈浮的圣诞礼物,是一副自己织的手套,和一只圣诞限定的女士腕表。 新学期开始以后她只能周末做家教,薪资随之下降不少。她预支了大半个月的薪水,才买到这只表。 但显然无法与奢侈品围巾相比较。 言真偷偷咬了咬嘴唇,无奈地看沈浮,却又被再次抱住。 “这次我可以亲你了吗?” 对方狡黠地问,却没再等待同意,第二个吻落下来,比雪花更有实感。 狭小的卫生间里,她们像两头小熊一样拥抱,嘴唇轻轻贴着,传来对方的体温。言真闭着眼睛,心跳得有点快,犹豫着要不要让这个吻再深一点。 胸口的手机却猛地震动起来。极具穿透力的铃声,一瞬间差点将言真天灵盖掀开。 这样狂野而强劲的铃声,只能是那份恨不得让她一天24小时待命的工作。 言妍还在门外高歌《分手快乐》,言真兔子一样从沈浮怀里弹开,手忙脚乱从胸前口袋掏出手机,震动却在这时停止了。 【未接来电】 紧接着,一条微信弹了出来。 【家教-柏溪雪:在吗?】 有没有人说过?深夜但凡有人给你发“在吗?”,必定不是好事。 更何况是工作消息。 言真飞快暗灭屏幕,正要假装这条消息没在这世上存在过。新消息却在这时,接二连三弹了出来。 你看,节假日还看工作消息的人,是会遭天谴的。 【家教-柏溪雪:你能不能来找我?】 【家教-柏溪雪: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没有地方去了……】 言真睁大眼睛,迟疑地与沈浮对视了一眼。 她不是迟钝到自以为是的人,明白这样一条短信在圣诞夜的暧昧程度。正要与沈浮解释,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沈浮却已经先一步移开了眼睛。 她目光落回屏幕:“你的大小姐好像遇到了什么急事,要不要先问问?” 大小姐是私下里沈浮对柏溪雪的调侃。每当言真遇见柏溪雪无理取闹的要求,接近抓狂崩溃时,沈浮总是会笑眯眯地问:大小姐又怎么了? 【silence:你怎么了?】 手机那边却没有回答。 言真的眉毛渐渐皱起来了。如果柏溪雪说的是真的,那么,天寒地冻的晚上,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 言真攥紧手机,心随着屏幕熄灭而下沉,正当她终于心中冰凉,决定将电话打回去的时候。 屏幕却再次亮了起来。 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家教-柏溪雪:这里好黑,我好冷】 言真腾地站了起来。 “要不要报警?”沈浮蹙起眉头问。 言真摇摇头:“暂时还不用。” “她打字挺清楚的,神智应该没有很混乱,也没有求救,说明暂时没有危险。”言真飞快调动了一些言妍曾经喝趴下过的经验,“我担心现在报警反而把事情闹太大,对柏溪雪不好,也浪费警力。” “只是……”她迟疑。 “你去找她吧,”沈浮却说,“虽然现在没事,但是再晚下去就要真的不安全了。” 言真随着她的目光落到墙上,时针刚好越过九点。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言真想了想,目光掠过沙发上的言妍,看见她不知啥时候已经裹着毯子睡得浑然不觉。 她无奈地笑了笑:“咱家还有一个大小姐要你照顾呢。” “那我先去找她,”她披上羽绒服,“我和你保持联系,真要有什么事,你就替我报警。” “好。” “怎么不叮嘱我快去快回?” 大概是事情有了主心骨,她的心稍微定了些,半开玩笑。 “你知道的,可怜巴巴不是我的风格。” 她们相视一笑,言真踏出门去。 其实现在想来,那时的沈浮也很年轻。嘴上说得那样理智,眼睛里却依旧闪着一种年少轻狂的光芒。就像她们曾经在大学里推着单车路过一对情侣拌嘴,女孩对着男孩不停地夸赞另一个女孩有多么优秀多么可爱,眼中闪动的却全是狡黠得意的光芒。 她很好很好吧?我知道。但是她再好,我明白你也只会选择我,才不会选择她。 年轻的爱情无聊又隐蔽的竞争心,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排外和嘲笑。 爱的残忍天真和轻敌,都藏在这里。 只是那时她们都不知晓。 言真只记得自己循着柏溪雪发过来的定位,头也不回地跳上出租车。 冷风一吹,她的感冒又冒头了。鼻涕重新在暖气的进攻下流个不停,言真吸溜着,用纸巾擦了老半天才止住鼻涕。 她这才有精神留意柏溪雪发给她的地址——天杀的,怎么是个高档小区? 她那颗心一半放了下去,另一半却仍悬着。放下去是因为,柏溪雪至少没在酒吧街、公共墓园这种半夜妖魔鬼怪游荡的地方,悬着则是因为,深夜孤身出现在高档住宅区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没比墓园低到哪去。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下车之后,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道坎,竟然是保安。 ——深夜孤身出现在高档住宅区的美少女,可疑程度也没比墓园低到哪去。 大概保安也是奉行这一准则,面对没有访客卡的言真,死也不愿意打开大门。 柏溪雪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言真按她给的房号拨出去,对讲机却只有忙音。 嘟——嘟——嘟—— 声音一声声拉长,保安看她的表情愈发变幻莫测——半夜三更出现在这儿,找不到人还想千方百计进门的独身年轻女孩,除了私生女,大概就是谁家闹上门的情人。 言真的心也随着忙音渐渐下沉、下沉。然后,她忽然一紧外套,在保安诧异的目光里,迅速蹲了下去。 跑! 她跳下人行道,就这样当机立断地从车道横杆下迅速冲了过去。保安大叫一声站住,她充耳不闻,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了小区。 大抵还是年轻好,她这辈子八百米冲刺都没这么拼命,保安不是她的对手,一瞬间就被甩到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停下来,言真才发现自己喘得有多厉害。 她感觉自己的肺像要炸开,又凉又干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鼻涕却在鼻腔里呼哧呼哧喘拉风箱,只好用手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又生怕被抓住,硬是在小区几条街道里绕了几圈。 真是做贼了。 “言真?” 正在这时,忽然脚下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女声。 鬼啊! 言真吓得弹起来,差点又背过气去——都说了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过了好一会,她缓过神来,这才低下头,发现柏溪雪正蹲在路灯边。 圣诞节前夜,这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彩灯。庭院里立着一颗颗巨大的圣诞树,冷空气中一股柏枝的味道。 柏溪雪身上竟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羊绒大衣。朦胧又梦幻的光晕里,将她的身影衬得如此单薄孤独。 言真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失恋了。” “……什么?” “我和前女友吵架,分手了。” “……” 大晚上把她从暖气房里叫出来,打了个七八十的出租车,就为了这个? 言真忍了又忍,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那她也不能一个人把你丢在这儿呀。” “她倒是没有丢我,”柏溪雪无辜地仰起头,“她在楼上。” “……” 顺着她的目光,言真慢慢抬起头,看见一个高挑英俊的女孩子,正站在身后独栋洋房的二楼,焦急地探出头往下望。 面孔轮廓有些陌生,显然已经不是之前游乐园的那个女孩子。 “……” 在节假日接工作电话的人会有报应。 她今晚第三次默念这句话,调动所有耐心,才没有给柏溪雪那张漂亮小脸来上一耳光。 “嗯,所以呢?”言真竭力遏制翻白眼的冲动,“你希望我当金牌调解员劝你俩和好,还是我化身呛口小辣椒,帮你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她劈腿了。” 柏溪雪冷不丁说。 “你带我走好不好,”她问,鼻头被冻得通红,看起来仅有几分可怜巴巴,“我不想回去了。” 一股酒气飘进言真鼻子:“你喝酒了。” “嗯。”她点头,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一点点。” 这么老实。 好在看起来确实喝的不多,恰好处在一个理性尚存,情绪飘忽的阶段。言真叹了口气:“行吧,我送你回家,车费明天醒了再报销。” “我不想回家!!” 柏溪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好几个调:“我哪也不要去!” 言真差点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柏大小姐这副模样,和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小孩儿也没区别了。 她憋住笑,开玩笑缓和气氛:“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啊。你还挺聪明,离家出走还知道不往外乱跑,小时候是不是很有经验?” 柏溪雪却忽然仰头看她一眼,傻兮兮灿烂一笑:“你怎么知道?” ……还真猜对了啊!言真太阳穴的筋跳了一下,心说碰上惯犯了。 但她没把柏溪雪的话当一回事儿。笑话,家教遇到问题小孩,最明智就是让家长处理。 她从不趟浑水。 于是她施展缓兵之计,伸手将柏溪雪拉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 手机却已经偷偷输入柏家的地址。 “你骗人!”柏溪雪却已经大声喊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秤砣,“我看到你偷偷打车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 言真被她吵的脑仁疼。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好像也是遇到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死缠烂打怎么也不愿回家,最后甚至动用了警察。 那小姑娘的青春期想必也是相当难搞。 言真焦头烂额:“行,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我爸妈又吵架了,我看到家里就烦。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送回家,我也能再出去,大把狐朋狗友陪我鬼混,”她洋洋得意地说,“而且我第二天就会告诉我妈,是你约我出去的,让她立刻辞了你。” “你很需要钱对不对?” 她拉着言真的手,依旧坐在地上,仰头笑得一派明媚天真。 言真沉默。 十七岁的柏溪雪和八九岁的小女孩终究是不一样的。八九岁的小女孩,只会为了一根糖葫芦生气,学不会这样逻辑缜密盛气凌人的威胁。 她确实在乎这份钱,也不可能放任柏溪雪这个状态出去鬼混。 言真叹了口气,终于柏溪雪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我带你住酒店,快捷酒店那种哦,明天发票给你报销。” 她看着柏溪雪那单薄的样子,咬一咬牙,还是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着吧,以后有点常识,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前脚上车后脚下车有暖气的。” “你不冷吗?” “……冷啊!”言真悲愤,“还不快点把你的大衣脱了换我穿上。” “哦……” 临走前,言真在别墅花圃前停下,毫不犹豫,啪地折下一枝花。 “喏,给你了,”她向柏溪雪伸出手,“你前女友劈腿欠你的。” 也是你们所有害我半夜冲刺八百米的人,欠我的。她吸溜了一下鼻涕,在心里恶狠狠说。 柏溪雪抬起头,一支梅花被言真擎火炬一样擎在手中,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但确实很美,淡黄的灯光下疏影横斜。梅花小小花瓣,黄玉般剔透的质地,却有绸缎的光泽,一圈细密花蕊,浮动出淡淡的、冰冷的幽香。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她将梅花塞进柏溪雪手中:“开心点吧。” 离开时她拉着柏溪雪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保安门口路过,不管对方表情变得多精彩。 整个出租车都充满腊梅沁人心脾的香气。连司机表情也松动几分。 言真上车先和沈浮报告,从半夜八百米到柏溪雪失恋,对面的表情包变了又变,最后停在一只仓鼠呆滞的表情。 言真几乎可以想象听到此等离奇故事,沈浮变幻莫测的表情。 末了她和沈浮说:今晚我可能不回去了,太晚了,你来找我,还是我打车回家,都不太安全。 那时网约车刚刚火起来,总有或大或小的事上社会新闻。 沈浮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下。 【浮:[ok]】 一只边牧的表情包。 【浮:那你明天早上顺道给我和言妍带早餐吧,老样子】 【silence:[ok]】 放下手机,言真长叹一口气。 气氛有些尴尬,她对柏溪雪的怨念又重几分。偏过头去,看见柏溪雪正对着车窗外发愣。 这是12月最灯火辉煌的一个夜晚。数不清的霓虹与彩灯,化作夜幕中的金色河流,川流不息地淌过,将柏溪雪凌乱的碎发打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她的呼吸呵在窗玻璃上,蒙出一片小小的雾,连带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如同雾里看花,成为影影绰绰的光亮。 “你怎么不系安全带。” 言真喊她。柏溪雪却一动不动,这让言真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拍她。 车恰好在这个时候转过一个大弯。离心力让柏溪雪猛地一歪,倒在了言真身上。 言真低头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满脸泪痕。 窗玻璃的白雾是有小小的透明痕迹,是她刚才凑到玻璃前,鼻尖留下的痕迹。 言真愣愣地看着:“柏溪雪,你……你怎么了?” 对方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靠在言真身上,无言地望向前方。玻璃外变换的灯河,如孔雀羽毛上的浮光,一阵阵掠过,缤纷莫测的光影,倒映在柏溪雪平静的、犹带泪痕的脸上。 言真感受到她的呼吸在肩头起伏,仿佛承载着一泓世界上最小的湖泊。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去问为什么。 冬天其实不宜见陌生人,因为爱和感冒,都容易沾染灵魂。 她保持缄默的距离。 一首歌的时间后,柏溪雪安静地坐起来,随着安全带咔哒一声轻响,她重新回到车窗边,抱着那支梅花,继续出神地望着灯河。 没有人说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直到下车,言真带着柏溪雪走进连锁酒店,才真正傻眼。 “你是说,你没有带身份证?” 她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到柏溪雪脸上,后者满脸无辜,理所应当地反问:“我去前女友家,为什么要带身份证啊?” 真是见了鬼了。她心怀侥幸地将目光看向前台,服务员面带微笑,毫不留情地击溃了她的希冀。 “抱歉女士,双人入住,两位房客都需要出示身份证哦?” 22、蝴蝶沧海 酒店前台,言真掉头就走。 柏溪雪从身后追出来大叫:“诶!你怎么走啦?不住了?” 言真的耐心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住不起。” 她伸手扯住柏溪雪衣角,拉着她往前走去:“带你住个不用身份证的。” 柏溪雪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想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电影。 逼仄昏暗的筒子楼、老旧发腻的木质前台、五十一晚的房费和墙壁后时时透出的吱呀喘息声…… “到了。”言真停下脚步。 柏溪雪抬头:“怎么是全季?”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言真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刚才柏溪雪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什么离谱的东西。 她用力闭眼:“对我们穷人的生活少些没用的猎奇。” 随后言真大踏步走进酒店大堂:“你在门外等着,听我指令再进来。” “哦。” 柏溪雪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偷偷往门里张望。这场景很有趣,她的思维在酒精下飘飘忽忽,好似爱丽丝张望兔子洞。 她就这样踮着脚尖,看着言真镇定自若地走到前台,递过身份证,登记、拍照,旁若无人地接过房卡,转身向电梯走去。 然后,柏溪雪看见她忽然抬起手,对自己露出笑容。 言真朝她轻轻地勾了勾食指。 叮。 电光石火间心领神会。电梯开启,柏溪雪朝言真飞奔而去,在大门关闭的最后一秒,跃入电梯。 电梯上行,言真用房卡刷亮楼层。狭小密闭的空间还在因刚才小小的一跳而轻微摇晃,她们同时深呼吸,彼此都感觉奇异地心跳起伏,眼睛发亮。 砰砰、砰砰。 像是小时候恶作剧偷偷逃过父母的眼睛,言真洋洋得意地朝柏溪雪眨眼睛,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耶。” 她眉目那样鲜活,柏溪雪却忽然愣住。言真笑得像会带小女孩翻墙头的学姐,又像是少年时躲过老师耳目,众目睽睽下向恋人精准扔出小纸条的女高中生。 笑眼弯弯,灵巧生动。让柏溪雪意识到,这笑容背后的光阴并不属于她。 她只是无端窥破天机,借来几分光。 言真奇怪地看着柏溪雪嘴角的笑容忽然消失,随后,大踏步走出电梯。 她还在愣神,柏溪雪已从她手中抽出房卡,刷开房间。 运行中的暖气扑面而来,让言真将方才的小插曲抛之脑后:“好冷。” 毛孔中的寒气被房间的温度逼出,让人打了个哆嗦。 她搓搓手,又开始本能地照顾人:房门关上,窗帘拉好,半瓶矿泉水倒进加湿器,按下启动键,徐徐的白雾便弥散在空气中。 柏溪雪坐在床头,却开始打客房电话:“喂你好,房间8712,麻烦帮我送一套护肤品和一个花瓶——唔!” 言真扑过去捂住她的嘴巴:“不好意思啊她开玩笑的!麻烦再送两瓶矿泉水过来就好,麻烦您了麻烦您了。” 她一溜烟地挂断了电话。 柏溪雪的嘴还被她捂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那漂亮大眼睛,眼睫毛在床头射灯下散发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言真松开手,柏溪雪终于发出声音:“你干嘛?” 她伸手去推言真的肩膀。 言真正是没好气的时候,随手就把柏溪雪的手扫了下来:“我才要问你干嘛?大小姐,这里不是五星级酒店,你找护肤品就算了,要花瓶是干什么?” 柏溪雪却忽然没了声音。 言真奇怪地看过去,然后,意识到了对方安静的原因。 她们靠得太近了。 大概是扑过去的动作太凶,柏溪雪被她推倒,伸手抢电话的几回合推搡,回过神来她们竟然都已倒在床头。 电话还被言真攥在手中,手臂越过柏溪雪的肩膀,像一个若有似无的拥抱。 柏溪雪下意识动了动,脑袋从半边枕头上滑下来,终于与言真视线平齐。 现在你也发丝蓬乱了。 彼此交错的目光,对面的呼吸落到脸上,微凉的触感,像月光透明的手指抚过嘴唇与额头。 言真睁大双眼,看见对方双眸中自己的倒影。 柏溪雪是讨厌的,但再讨厌的人,眼睛原来也是湿润的。言真看见她柔软的睫毛,如此纤长,在飘雪时分一定会簌簌地积起雪花。 拂了一身还满。 那两扇纤长的睫毛一开一合,柏溪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秒钟也像一万年那样久。 叮咚。 言真像过电一样弹了起来,跑去开门。 刚才的矿泉水到了。 她抱着矿泉水转过身,看到柏溪雪还坐在床边发呆。 “怎么了?”她问,心脏竟然跳得有些快。 “花。”柏溪雪却说。 她伸手一指,那枝梅花正安静地绽放在墙角。 言真后知后觉意识到柏溪雪要花瓶的原因。 哎。大小姐。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拧开矿泉水瓶,轻轻将梅花插了进去。 正好剩下两瓶水。 言真把手里那支抛给柏溪雪:“喏。” 她转身走近浴室:“我先去洗澡了。”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淋浴的声音,像塞进一朵积雨云。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忽然变得拥挤起来。 沐浴露的香气和热度弥漫了整个房间,让人无处可逃。 柏溪雪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空气,像冬天钻进冰冷的被窝,先小小缩成一团,再一点一点地放松身体,用体温慢慢扩大领域,直到最后整个人才舒展开来。 浸泡在温暖的空气里,她终于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脊背。 言真也是这个时候走出来的。这个澡洗得很潦草,她胡乱擦了擦发尾的水珠,一抬头,就看到柏溪雪正在眼神放空。 “想什么呢?” 她问,其实只是礼貌性问询,以此打破沉默的空气。 柏溪雪却忽然开口:“你觉得什么算出轨呢?” 言真动作一顿。 没有理会她的呆滞,柏溪雪自顾自往下说:“今天晚上,我发现我的女朋友同时在和别的女生上床。” 言真愣住:“这样……出轨确实很可恶……” “不过我和她一起的时候,她也还有女朋友。” 言真:“……” 她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柏溪雪意料之中,柏溪雪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不是很该死?” “人真的挺贱的,”她笑,“我小时候最恨出轨的人,比如我爸。” 九岁那一年之后,柏溪雪再也没玩过捉迷藏。 不记得有多少个晚上,她深夜想起那对桌上的男女,心中便觉得无比恶心。 她恨她的父亲。 但是这恨是什么时候麻木的呢? 好像也是在九岁那一年。 那一年确实是柏正言和秘书打得最火热的一个阶段。不知真或假的、数不清的出差、应酬、夜不归宿,让母亲顾漪面色苍白。 没有什么体面的手段,能挽回一个出轨的男人。 顾漪能做到的,只有让年幼的女儿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给柏正言打电话。 没有理由,只有一句苍白的“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柏溪雪一次次地重复,祈祷一千次后,谎话成真。 起初柏正言还会摆出慈父的态度,柔声安慰、尽早回家。 但慢慢地,他的态度越来越不耐烦,从敷衍到厌恶,终于有一天,他对着电话咆哮:“顾漪!你有完没完?别在这儿一天到晚让你女儿撒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父亲如此厌恶的声音,柏溪雪吓得哇哇大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好像是顾漪夺过了电话,同样对着电话那头咆哮:“柏正言!你别以为自己挣几个臭钱就多了不起!以后就在外头和那些野女人过去吧!” 啪嗒,柏正言直接挂断了电话。 比忙音更清脆的是顾漪的巴掌。 她的耳光落到柏溪雪脸上,随后顾漪像是彻底疯了一样,大声尖叫着,巴掌雨点一样落到柏溪雪身上。 “都说了让你好好说话!你怎么学不会?你是不是故意的?以后等你爸和野女人生了野种,分走你的房子,你就等着去外头睡大街去吧!”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顾漪说出这样尖刻的话。 九岁的柏溪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顾漪的大腿,颠三倒四、断断续续地求饶。 “妈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再打了……我错……我以后一定好好说话……妈妈……求求你了……你不要丢下我……” 最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呢? 柏溪雪记得,应该是母女俩抱在一起,都在痛哭。她半边脸因为耳光肿的老高,眼泪划过,又麻又痛:“妈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顾漪伸手紧紧抱着她,像是才意识到女儿的惨状由自己造成,不住地摩挲着柏溪雪的头发。 滚烫的热泪渗入发丝,落到头皮上:“不是……小雪你没有错,是妈妈错了,妈妈不应该这么打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她哭着抱紧顾漪:“妈妈你没有错……” 才怪。 把脸埋进母亲怀抱的那一刻,她咬牙切齿地想。 “你一定以为我很狠我爸吧?” 十七岁的柏溪雪仰头笑着说:“但其实我更恨我妈。” “如果这个世界上背叛、侮辱是常态的话,那我宁愿当背叛的那个人,也不要被人可怜。” 她语气安然地说:“懦弱的人才会被可怜。” 啪。 言真受不了了,伸手给了柏溪雪一个脆响的脑瓜崩。 “你这都是些什么话。”她无奈,心道真是一个心理状态岌岌可危的破小孩。 白皙的脑门迅速红了一块。 无视柏溪雪又惊又怒的眼神,言真钻进被窝里:“不是懦弱的人才会被背叛。” 想了想措辞,她继续说:“因为背叛就是人之常情。” “据说,信天翁是世界上最忠贞的鸟。”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躺着,看向柏溪雪。 “每一年的繁殖季节,东太平洋群岛上的信天翁都会飞到同一个地点汇合,它们是终身伴侣制,先飞回的鸟会一直不停鸣叫呼唤,日以继夜等待自己的伴侣。” “这样的相会能持续三十年之久,几乎覆盖了一只信天翁的寿命长度。但是在大自然之中,生老病死、优胜劣汰是天则,所以每一年的相会都充满不确定性。” “但即便如此,信天翁依旧在等候。” “作为一种可以长期飞行不落地的海鸟,它们每一年都会跋涉数万公里,降落只为了与伴侣重逢。” 海浪仿佛在言语中摇晃,言真闭上眼睛,回忆童年纪录片中一望无垠的太平洋,翼展宽大的海鸟,铺天盖地飞翔。 “一部分科学家认为,90%的鸟都是单偶制,是因为它们拥有与人类不同的大脑构造。这是一种出厂硬件般、铭刻在基因中的忠诚和爱。” “丧偶天鹅‘宛颈独宿,不与众同’,人类没有这种硬件,因为哺乳动物繁衍的过程太过动荡复杂。” “不断的生存竞争、迁徙繁衍,推动哺乳动物向多偶制进化,不断的□□、尽可能传播个体的基因,这是哺乳动物的生存办法。” 她轻轻地说:“但在人类社会,单偶制是随着大脑与社会结构变化而出现的软件。用道德制度和前额叶脆弱的思维去遏制基因的冲动。爱成为意志的契约而非本能。” “因此人类永远恐惧对不上的情感齿轮,恐惧当你将爱火熊熊燃烧之时,对方早已移情别恋。” “这样的事发生在动物中不过是分道扬镳,但发生在人类世界,背叛往往会藏在财产、婚配、道德准则之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你永远也猜不透今日的爱人,明日将披上怎样一张画皮。” “我想这才是让我们恐惧背叛的原因,人类彼此都知道,善变与反复无常,刻在我们的dna里。” “所以,遭受背叛的原因不是懦弱,背叛也不是你父亲强大的证明。” 她冲柏溪雪微笑:“是父权社会给予男人太多制度上的便利,加之基因的‘恶劣’,他们注定更容易撕毁契约。” “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渴望爱。” 柏溪雪沉默,她继续说,作这一段话的结语。 “爱不是神话。爱是生物在动荡的偶然性中渴望确定的必然,在这样的希冀之下,人类大脑进化,我们用自由否决去对抗冲动、忤逆基因——这就是我们与伴侣交换的誓言。” “那你找到那样的伴侣了吗?” 柏溪雪冷不丁问。 言真一惊,抬起头,看见柏溪雪直勾勾的眼神,如此锐利,仿佛要将她的思维也劈开。 她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下意识说:“当然。” “我和我的男朋友感情很好。” 显而易见的拒绝。 言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说这种话。她从来不屑于在同龄人面前谎报性取向,也从不畏惧与柏溪雪接触。 因为她向来坦荡,永远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分寸。 但这一次,她下意识撒谎了,近乎自卫一般,在柏溪雪面前划出明确的拒绝。 柏溪雪一愣,然后,自嘲地轻笑一声。 “我去洗澡了。” 热水哗啦啦淋下来,如同沐浴在海岛的暴雨之中。 言真大概是在外头洗漱。双人标间做了洗漱台与卫浴分离的设计,透过磨砂的玻璃门,她关掉花洒,安静地揉搓沐浴露起泡。听见另一个人在门的那一头刷牙、洗脸,然后抹上酒店提供的润肤乳。 润肤乳与自己用的沐浴露是同样的马鞭草系列。 香味让边界变得模糊,声音则带来沉默的亲昵。门里门外,水流、牙刷、玻璃杯放下的白噪声,与掌心沐浴露泡泡滑腻的触感,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默契几乎要给人同居的错觉。 但她知道言真只是在礼貌回避暧昧发生的可能性。 柏溪雪自嘲地一笑,重新打开花洒,泡沫随着热水,打着旋被冲进下水道。 哗啦啦、哗啦啦。 言真大概不知道,柏溪雪见过她和沈浮。只有一次,在8月的暑假,夏天常见的、忽如其来的倾乌云密布,大概是担心言真被雨淋湿,沈浮推着自行车爬上山,在柏家门口等她。 柏溪雪就在房间的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嗤笑这对情侣即将被大暴雨淋成落汤鸡的惨样。 倾盆大雨如约而至。她们先是试图一手撑伞,一手推自行车,但很快就被狂风吹得左支右绌。啪!大风迅速吹翻了伞骨。两人前俯后仰,瞬间被淋得狼狈不堪,像两条落水狗。 然后,言真忽然指着沈浮大笑起来。她率先将伞一把扔掉,张开双臂冲进大雨中,回头,对着沈浮糊在脸上湿哒哒的长头发大声嘲笑。 沈浮也把伞扔了,追过去打她。 之后? 之后,她们拥抱在一起,在雨里亲吻。 自行车倒在一旁,车轮空转。 夏季暴雨,绿山墙,草地里蒸腾而起的清苦气味,年轻女孩被雨淋透的白衬衣,透出隐隐约约的内衣轮廓。 她笑得那样明媚,柏溪雪感觉自己也被雨淋湿在那个夏天。 她将脸浸泡在水里,掬一捧冷水泼到自己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 等到柏溪雪踏出浴室,言真果然已经睡下。昏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只能看见她的后背,手机屏还在亮着,言真似乎在发消息。 不知道是发给她的妹妹,还是发给女朋友? 柏溪雪没有问,言真自然也没有答。很快,她便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 “我准备睡咯?” “嗯。” “那我关个床头灯可以吗?” “嗯。” 啪。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坐在更为昏暗的房间里。 于是她也缩进被子里,辗转反侧,莫名有些想哭。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差的床。 “言真?” “嗯?” “你睡了吗?” “还没,但是快了……” “……” “言真,你可不可以先陪我坐一会?” 她终究还是说,忍住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冲动:“这床好差,我有点睡不习惯。” ……大小姐。已经半夜一点了,言真快要困晕过去了,听到这句话真想打她。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恶狠狠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重新坐起来,披上羽绒服:“怎么陪?” “坐在我床边就行,”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总觉得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 言真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大小姐出入只住五星级酒店,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 就当送佛送到西,她忍耐:“要不要再关一盏灯?” “不要,我怕黑。” “好。” “但是灯好亮,你能不能帮我挡一下。” “……好。” 言真已经彻底放弃。别吵架了,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吧。 她一言不发地裹紧羽绒服。坐到柏溪雪床头,恰好是一个能把台灯光线挡住的角度:“睡吧。” “我睡不着。”柏溪雪却仰起头,一副倔样。 柏溪雪已经发现,言真会刻意躲避与她交心的时刻,但只有她任性刁蛮的时候,言真不会拒绝。 大概是因为她有个妹妹吧。重新回到雇佣关系,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看待柏溪雪,让言真感到安全。 果然,言真只是用力吸溜着鼻涕,用恶狠狠却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那我会坐在这里等到你睡着为止,行了吧,小祖宗?” 柏溪雪只是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沉沉地进入梦乡。 直到下雪的声音,将柏溪雪再度唤醒。 其实下雪的声音很轻,不过是一米二的床柏溪雪还是睡不习惯,前半夜反反复复做梦,索性坐起来,赤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天地间一片洁白。风是流动的银河,卷起无数细碎冰凉的银白色流星。 她静静地凝望着落雪发呆。 台灯还在开着,大概是言真担心她起夜怕黑,留了最低档位的光。小小的房间笼罩在细雪与暖黄的光晕之中,仿佛旋转的水晶球,将一切美丽的故事凝固。 今夜应该有带翅膀的仙子起舞。 但今夜没有仙子,柏溪雪回头望去,言真正蜷缩在蓬松的被子里,睡得沉静又酣然。 梅花依旧静静地开放着,在暖气的熏陶下,香味仿佛更浓烈了一些。 她轻轻打开了落地灯,照亮梅花,看她淡黄色的花瓣,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同窗外的雪花一般发着光。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柏溪雪轻轻翘了翘嘴角,心里却没有在笑。 她真恨她。 如果说,此前的一切感情都是在朦朦胧胧中试探的话,那在今夜,言真的那个慌言,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并非没有沉默流动的情愫。 只不过,在基因的冲动与爱人的誓言之间,言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你的确定性之爱吗?言真? 为什么,你偏偏要那样爱她? 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柏溪雪悲哀地意识到,爱情从来只看机缘巧合,就像她怀抱着这样非分的心情,对待她的前女友同样不公平。 她还记得那个女孩在被她撞破出轨之后,眼睛中没有恐慌,只有隐隐的一丝泪水。 “忠诚?”她笑着对柏溪雪说,“你从没有喜欢过我,还和我讲忠诚?你要的从来不是感情的忠诚,你要的是狗的忠诚!” 她在那里落泪,柏溪雪转身离去。 她不在乎前女友的眼泪。自然就会有人不在乎她的眼泪。 言真是对她很好的,一切都是死无对证的好。如同今夜的梅花,明日便将凋谢,只有她记得夜深时分的香气,蓬乱的发丝,还有呼吸和对视中一触即分的眼神。 因为什么也没有真正的发生。她没有舞会的入场券,只有心中如此绵绵的恨。 柏溪雪恶狠狠地想,她恨她的忠诚。言真才是这里最不道德的人。 言真不懂柏溪雪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她被枕头下的闹钟震醒,小小地掀开窗帘一条缝,惊喜地发现b城已经银装素裹。 柏溪雪窝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什么啊。她无奈地笑了笑,还说睡不惯呢,结果现在睡得这样熟。 她决定不打扰柏溪雪的睡眠,就这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叮嘱前台10点时给柏溪雪来一个morningcall,然后重新穿好衣服,转身离开。 因此她也不知道,当柏溪雪醒来,看见身边空空如也的床榻,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是无比轻松地走在路上,想着终于可以回家。 出了地铁口,清晨的新雪还没来得及扫,言真不忍踏破这一地清白,小心翼翼地踩着边走。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羽绒服里却藏着嘉和一品热腾腾的酱肉包和鲜虾饺子,心也热乎乎地在跳。 言真决定将昨晚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 圣诞节过后,2017年春节来临之前,言真以准备毕业为由,辞去了柏家的家教工作。 辞职一周之后,她收到一个柏溪雪的包裹。一对蝴蝶形状的耳夹。 面单上的地址完全陌生,是离柏家很远的快递站。 言真知道这是柏溪雪不让退回的意思。 她打开包裹,柏溪雪在明信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本来是想送给前女友的圣诞礼物,你随便帮我收着吧。” 她反转卡片,看见在太平洋上飞舞的加岛信天翁。 蝴蝶翅膀上镶嵌的宝石,蓝莹莹的,仿佛一滴泪。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言真把它收进首饰盒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戴——按命运原定的轨迹,她们今生不会再见面。 可惜造化总是弄人。 23、理想 言真下班的时候忽然被谢芷君叫住。 秋末y城已经转凉,天气很好,略带寒意的空气让晴朗日光也变得清澈,成为透明的淡金色。言真正巧赶上来月经的第一天,一粒止痛药下去,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她裹在风衣里深吸一口气,才站定脚步,回头看向谢芷君,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谢芷君却问,她穿着非常休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气血比言真好多了。 年轻就是好啊。言真虚弱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飘忽得像一缕游魂。 她实在有点懒得解释了:“还好。” 然后她又问了一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见到言真不想说,谢芷君也没再去追问怎么回事,她掏出手机,上下滑动,然后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 这个时间点和谢芷君说话是很少见的事儿。毕竟言真是杂志社出名的迟到早退选手,而谢芷君工作比她认真得多,每天不是出外勤,就是泡剪辑室。 所以当言真探头过去,却看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短视频界面时,顿了顿,还是把疑惑压了下来。 很快,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真实案件#女性安全#虐心!y省东溪县一名十二岁女童喝农药自杀?!女孩在小溪边被发现,知情者称母亲外出打工,当事人与姥姥相依为命】 【十二岁女童疑似遭遇奸.杀!村民称数日前曾见少女被流浪汉猥.亵!#女性安全】 【警方辟谣:经鉴定初步排除他人作案可能,当事人已送往医院救治,呼吁大众保护未成年隐私】 【年末悬案!报复情杀?十二岁少女惨死溪边,警方拒绝立案,死者母亲疑似失足妇女!】 雪花一样密密麻麻的耸动小标题,黄底加粗高亮,与“女性安全”的话题充满讽刺地排列在一起。 言真皱着眉,脸色相当难看:“写这样恶心的标题也敢给自己叫某某新闻。” 她手指划过封面,女孩的照片,被放大裁切成特写,只有薄薄的一条马赛克,挡住了她的双眼。 这场景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恶心。言真胃里翻江倒海,手指右滑退出了界面,抬头看向谢芷君。 对方不知道言妍的事,但言真依旧难以自抑,语气都变得冷了几分:“给我看这个,是想干什么呢?” “你想和我一起做这个选题吗?”谢芷君却问。 她将手机继续下滑,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自媒体账号,有人开车到了女孩的村子里,对着女孩家门口架起手机,日夜直播,宣称“大家一起找凶手”。 言真这才发现,谢芷君的脸色也相当难看:“我老家和这个镇子离得很近,也就几十公里。” “别误会,我不认识那个小女孩,就是单纯觉得,这些报道太过分、太恶心了。” 她紧紧盯着屏幕,点开评论区,已经开始有账号在“求资源”。 言真没有说话,感觉胃在翻涌。 是呢,世界上对受害者的侵害是从两方面开始的。首先是生理上,对于人身安全的侵害,其次便是舆论的群魔乱舞,谣言四起,语不惊人死不休。 喋血流量面前,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情感和名誉。标题要越耸动越好,矛盾要越激烈越好,没有人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会将别人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是否一了百了会更轻松? 她衣兜中的手指节泛白:“那个小女孩……” “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谢芷君说,“既然都发蓝底白字了,那么最基本的事实不会有错。” “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孩抢救过来之后,看见网上这些……” 恐怕是不会好过。 言真闭上眼,又想起曾经的事情。 “所以我想调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言真,你愿意和我搭档吗?” 谢芷君问,言真正好睁开眼睛,猝不及防与对方眼神相撞,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她最后还是说:“谢谢你对我的认可,但是我其实能力一般,也不太适合做这些要出差的工作……” 她说完这句话,心中便苦涩地笑了一下。 上一次,柏溪雪忽然离开y城,她以为自己有机会接下那个任务,连夜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同事敏婕下午已经出院,买了最快的那班飞机赶过去了。 言真记得自己那时尴尬地挂断了电话,讪讪如同过街老鼠。 她仍有所谓的新闻理想吗?她的能力仍值得认可么? 恐怕是没有了。 言真轻轻地低下头。 “不是我认可你。” 谢芷君却忽然这样说:“是主编还认可你。” 她紧紧盯着言真:“那天你拒绝采访之后,我其实很生气,是主编拉住我,和我说你也有难处。” “她没说你的难处究竟是什么,只说她依旧信任你的能力和人品,让我不要因此对你失望。” “说实话怎么可能不失望?”谢芷君目光灼灼,火一般烧着言真的心,“这个采访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在我看来,你也不是不可或缺,只不过是因为杜时若爱重你,她依旧想给你机会,而我尊重她的选择。”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辜负别人的感情?”她说,满脸都是不解,“我也不是要道德绑架你,说实话,你不去,我完全可以换人。” “我只是想拜托你,言真,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露出那种明明就很想去、让我觉得很可怜的眼神,然后嘴上又无论如何都要拒绝?” “究竟是为什么?我几乎真的要可怜你了。”她恨恨地说。 言真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流泪。 太好笑了,不过是一份工作,究竟为什么会把她弄得这样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她看着谢芷君,对方也直直地看着她,日光下好年轻、好年轻的一张脸,这样浓黑的长发和明亮的眼睛,树一样散发着蓬勃的气息,几乎要让她看见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不也是日夜地叩问,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世界给她的回答残酷而令人难堪的。 敏婕那件事情,她已不愿意再自取其辱第二次。 所以她终究只是回望着谢芷君,用平静的声音轻轻说:“对不起。” “我辜负了主编的信任。大概是因为读书的时候我在她手下工作过,所以她总觉得我还和实习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但是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双手插兜,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早就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记者了。” “不是所有人都想为什么‘新闻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她重新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话,“新闻已死,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 “口口声声不是‘非我不可’,怎么还这里纠缠不休,”言真对谢芷君微笑,竟有快刀割肉的愉悦和痛楚,“怎么,暗恋我?” “你骗人。”谢芷君却说。 言真没有再理会她,转身就向前走去。 “我看过你的论文。b大新闻与传播学院,17届优秀毕业论文,言真。” “你的名字很少见,所以我一直记得。” 谢芷君慢慢地说,这一次,轮到她注视着言真慢慢停下来的脚步,声音中带着快乐和痛楚。 “其实原本我的研究生,想考的是你的学校。考研那一年,我把你们学院教授近五年的文章,都从知网上下载了,狠狠啃了一遍。” “我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你的名字在二作。因为考研太枯燥、我也太好奇梦校的本科生是什么水平了,所以我点进了你的名字,看见了你的毕业论文。” 言真没有回头。 她目光悠远,落在遥远的淡蓝色天际线,记忆却已经随着谢芷君的声音复苏。 2013-2017,,如此清楚又模糊地铭记着的大学四年,为了申请材料,给老师打工的日子、为了拿到优秀毕业论文,自讨苦吃选了定量,每次用spss都恨不得沐浴焚香,相关系数却偏偏约等于0的日子。 日日夜夜泡图书馆的日子,那样混乱、让人哭笑不得又无比怀念。 “说实话,你的论文现在看,其实挺幼稚。”谢芷君轻轻地说,声音却带上淡淡的笑意,仿佛也陷入了属于她的四年,“我后来也没有通过b大复试,还是调剂去了s大。” “但我还记得你在致谢里写的话。” 22岁的言真曾满怀期待的一字一句。 ——2016年,年度词语被牛津辞典宣布为“后真相(post-truth)”,在汹涌的情感和立场面前,客观事实越来越变得不在重要。越来越多人宣称“真相没有意义”,越来越多人坚信“此地没有新闻”。 ——但正是因为选择了这个专业,所以我意识,在这个复杂动荡的世界之下,依旧有人坚持做研究与调查。但我仍是相信新闻,也相信人的信念和理想。哪怕在未来的很多时刻,我们必定会反复质疑这个选择。 “毕竟,如果世上没有真相,那么人类又有何处可依?” 谢芷君温柔地说:“我还记得,你说你从小到大最喜欢的诗是,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心下无声震动。 还是那句话,其实言真当年的文采,不算有多好。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天真得几乎有些可笑的发愿,化作跳动的字节,在数据之海的巧合中,进入了另一个年轻人的心里。 “所以,当我真正遇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样可惜。” 她低声说,语气中有一丝感伤:“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点太突然了,对不起。” “明早是正式的选题会,我买了下午的高铁票。所以,言真,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她注视着言真的背影。有一瞬间,言真其实想要流泪。 但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回头。 她只匆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落荒而逃。 够了吧?如果生活是电影,能够在这一刻拉下帷幕就好了。 这样难堪的拷问,她已经不想再面对第二次了。 然后,时间却并没有仁慈地停止流动。傍晚的风、混合着该死的汽车尾气,吹到言真的脸上。 明丽的晚霞余晖,如同仙子的羽翼,平等地披在闹市的每一个人身上。她轻轻将被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凝望车流,一直流向远方。 小腹仍在隐隐坠痛,腰部肌肉的酸软,提醒她应该回家。但言真只是发愣,漫无目的地踱步,一辆电瓶车从她身后蹿出来,吓得她一个踉跄。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拨打了柏溪雪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咬了咬嘴唇,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个过去。 等待接通的标志和红灯倒数一起闪动,她的心里随之浮起不恰当的期待。 不是都说,上天会给勇敢的人奖赏吗? 或许,或许,这一次会不一样呢? 嘟。 柏溪雪接起了电话。 “喂?” 她在那边问,应该是在片场。透过遥远的电波,言真听到那边轻柔而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调整下一幕的布景和灯光,有一瞬间,她居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神。 直到柏溪雪又喂了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喊言真的名字,因为这段关系并不能见光。 言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原来之前一切的游刃有余,还是因为不够在乎。她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这样结结巴巴地问柏溪雪:“喂,柏……柏溪雪,你现在有空吗。” 柏溪雪似乎在对面悄悄翻了个白眼,言真听到她不耐烦的声音:“没有。” “你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下!”她抓着手机喊,路边的行人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言真无暇顾及,一心调整自己不听话的舌头:“就是……那个……柏溪雪,你这次出差要多久呀?我有一个采访要到外地去,也不是很远,大概去个一周左右……” “我……你要是刚好最近档期也比较忙的话,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 “我下周可能要去港城取景,你有你的‘工作’。”对面的柏溪雪懒洋洋地说,慢条斯理地将“工作”咬下重音。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衣角,试图争取:“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柏溪雪打断了她的话,电话那头,言真听到工作人员在提醒她准备下一套妆造,“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想……” 嘟—— 【对方已结束通话。】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像是所有了力气都被抽走,她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如堕冰窟般冷,让言真干脆就这样抱着膝盖,在路边慢慢蹲了下来。 路上仍有许多行人,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挡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风衣下摆拖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瞬间出现一个漆黑的脚印。 言真却没有动弹,她呆呆地看着行人,眨了眨眼。 一颗眼泪掉了下来。啪。碎在了风衣上,泅染出小小的水渍。 这样绝望的时刻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言真承认,自己其实也恨柏溪雪。 她垂下眼睫毛,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回忆起上一次,如此绝望地蹲在路边给柏溪雪打电话的情形。 然后,她的目光渐渐凝聚到某个焦点上。 似乎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24、明知故犯 27岁的言真,最讨厌夏天。 退学回国后,她处理了父母的丧事,重新回到y市。为了还债,还有挣言妍的医药费,她在教培机构打散工。 也不是没有想过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植物人并不是像电视那样只安静沉睡。言妍没有意识,但却会咳嗽、抽搐、呕吐,随着卧床时间变久,肌张力增高,身体一日比一日僵硬。 她要花费大量时间陪言妍按摩、理疗。最后每一份需要坐班的工作,都将她拒之门外。 兜兜转转,她又做回家教。 y市的夏天潮湿高温,雨水同蚊子一般疯狂蔓延,曾经熟悉的、叫人欢喜的暑假,成为一种酷热的煎熬。 为了节省冷气费,言真躲在机构里午休。 空办公室里害怕被发现,她躺在会议桌底午睡,瓷砖又冷又硬,一觉醒来浑身酸痛。 但这已是较为幸运的情况,为了防止员工蹭空调,老板总是不时断电,她在蚊子嗡鸣中醒来,只觉头疼脑热,一摸后背,衬衫已被汗浸透。 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一天能省十多块餐费,一个月便是近500块钱。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言真每天饥肠辘辘,相较之下,睡地板的痛苦也就不太难熬。 她那时正在给一个三年级的小女孩补课。言真还记得那女孩家境不算非常富裕,但温馨和睦,家里有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 言真给她补习语文、数学和英语,价格却只收别的老师的四分之三,成功拿下长期签约。 每周六下午,是补习数学的时候。 她记得那天,一切都如往常,她检查了学生的作业,要叮嘱了期末考试的考点,正在给下周作业打勾的时候,那只白绒绒的萨摩耶溜进来,绕着她们腿边打转。 球球。女孩妈妈探头进来,原来你在这儿。你帮我喂她一下吧。 她对言真说,递过来一个碟子。 一大块刚刚煮熟的鸡肝。大概是她们家今晚要炖鸡汤,主人疼爱小狗,将新鲜的鸡肝单独捞出,先焯了水做鲜食。 要乖乖跟姐姐玩啊。她叮嘱,小女孩被鸡汤吸引,跟着妈妈啪嗒啪嗒跑了下楼。 球球热情地把言真带到自己的食碗边,一屁股坐下,尾巴晃得像螺旋桨。 言真蹲下身子,带上手套一点点把鸡肝揪碎。 好香。 新鲜的熟鸡肝,手指揪起来是软糯湿润的质地,一掰开滚烫热气就扑到脸上,浓郁喷香,熏得人鼻子潮湿,心尖发颤。 好饿。 言真盯着手上的鸡肝。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只是尝尝,应该不碍事。 她神使鬼差地掰开了一点,先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第一反应是反胃。许久没有接触过新鲜肉食的消化系统,因为动物脂肪强烈的香气剧烈地绞做一团,混着淡淡的肉腥味反到鼻子里,被言真一把捂住嘴。 她舍不得吐。 她用力捂住嘴,仿佛鬣狗一般贪婪地啃食,一口、两口、三口。唾液分泌、胃液翻涌,滚烫的食物坠到胃里,带来战栗的满足。 地狱里爬上一个浑身发抖的饿鬼。 等到言真回过神来,她发现手上已经空了。 她吃完了一整块熟鸡肝。 小狗还在旁边等候。它是一条很有教养的萨摩耶,不护食也不偷吃,看到言真缓缓垂下了手掌,便凑过来,亲昵地舔舐她的掌心。 滚烫柔软的舌头,划过掌心,留下湿答答的口水。 她把狗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言真忽然捂住了嘴巴,这一次,她真的想吐。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蹲在路边,浑身发抖。 人原来真的、真的可以下贱成这个样子。 她伸出手,看自己的手掌,狗口水和鸡肝的腥味仍残留在指缝间,言真举来闻了闻,忽然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她笑出了声,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车流,笑得眉眼弯弯、前俯后仰,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沦为笑柄。 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她忽然好想打电话给沈浮。 沈浮。 只要念起这个名字。记忆中摇晃的白兰花,刚刚晒干的校服和衬衫,年轻女孩手掌的气息,就全部在记忆中如海洋爆发般扑面而来。 她也曾有过许多在睡梦中惊醒的时刻,那时的沈浮总会用被子将她整个包裹着,然后,用手托着她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在被子深处的黑暗里低声说: 没事,我在呢。 你只是做噩梦了。 羽绒被轻柔蓬松的触感、耳边的沙沙声,只要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在噩梦里醒过来。 言真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 沈浮发给她的消息,中止在2020年。 那时她为了躲避沈浮,拔掉了这张旧sim卡。直到整整一年后,才将卡重新换回来。 她想过一刀两断,却仍是舍不得旧账号里的消息。母亲、父亲还有妹妹,曾经的一切,音容笑貌都沉睡在聊天记录里。 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 她轻轻一笑,终究还是退出了和沈浮的对话框。 然后,她打开了屏蔽的消息列表。 刷拉拉、刷拉拉。一大片又一大片消息划过,如同红海被摩西分开。 消息记录在手下如海浪般飞驰掠过:假惺惺的嘘寒问暖、恩断义绝的亲戚对话、还有数年来,各种奇形怪状的客户对她的骚扰。 “你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只干家教可惜了。” 她记得曾经有男人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一手拿着自己儿子的成绩单,另一只手,油腻腻地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言真回答他的是一记头破血流的烟灰缸重击。 最后她赔了三千元去和解。警察对着她直叹气,说小姑娘遇到事情好好说,怎么能动用暴力。 言真只是笑,面色苍白,但没有歉意。 手指依旧在翻动。 路过有小孩看见她,好奇地问:“那个姐姐蹲在那里是干什么啊?” 家长似乎也转头过来,后背遭受扫视,言真听见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 “不知道,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吧,不然以后就就像她那样扫大街。” 言真笑出了声。 我读的可是b大呢。她讥讽地想,也不知道是讥讽过去还是现在的自己。 然后,她纤细的手指终于停住。 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停留在指尖,如同一只苍白的蝴蝶。 柏溪雪。 她按下了发送键。 【silence:你现在在y市吗?】 大概是不在吧。言真放下手机,把脸埋在臂弯里,自嘲地叹了口气。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下一秒,手机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家教-柏溪雪:我在】 【家教-柏溪雪:你在哪?我去接你】 她抓着手机,无声地笑了起来。 车流依旧不熄,晚霞却已经淡去。天空进入一种冰冷的淡蓝色,与金黄色的路灯交相辉映。 三十岁的言真慢慢地从路边站了起来,轻轻理了理风衣的下摆。 她想,她已经找到了问题的解。 那天她打电话之后,柏溪雪很快就赶到。一辆迈巴赫耀武扬威地停在她面前,锃亮车漆如同趾高气扬的皮鞋尖,把尾气喷到言真脸上。 大小姐就坐在车上,缓缓摇下车窗,墨镜下露出她那张漂亮而冷漠的脸。 “你终于想通了吗?” 她问。 言真只是蹲在地上朝她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饿了,带我去吃碗云吞面吧。” 她说,感觉自己像个碰瓷的地痞流氓:“我想吃鲜虾蟹子馅的。” 柏溪雪愣了愣。下一秒,车门打开。 “上来吧。” 言真爬上车,带着一身的狗口水味。 柏溪雪似乎轻微地皱了一下眉。 过了一会,她对着空气说:“坐过来,坐那么远干吗?” 言真慢慢地从车的另一遍挪到了柏溪雪身边。 汽车拐弯,一个踉跄,她靠到了柏溪雪身上。 柏溪雪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言真真怕她下一秒就要被狗味熏晕。 但她没有动。 柏溪雪眼也不眨的目视前方,侧脸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过了一会,雕塑弯下腰,从迈巴赫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一个小面包。 “喏。” 言真伸手去接,柏溪雪却猛地躲开了她的手。 “你脏死了。” 大小姐的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与嫌恶。 她把小面包啪地扔到言真怀里。“吃吧,”大小姐恶声恶气,“别半路上就饿死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允许言真靠在她身上。 言真只是冲她一笑,低下头,包装纸被撕开,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好安静的一辆车。 一切仿佛又时光倒流回那一个圣诞夜,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言真靠着柏溪雪。 她们静静地靠在一起。迈巴赫飞驰在公路上,极佳的隔音让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只能看见窗外明灭的车灯迅速地后退。 言真怔怔地看着窗外,只觉得偌大的天地与漫长的岁月化作浮光掠影,就这样平滑地从她们身上纷掠而过。 原来时间的流逝没有声音。 就这样,一碗云吞面之后,言真成了柏溪雪的情人。 …… 叮咚。 12306弹出高铁票购买成功的消息。 言真双手插在衣兜里,开始往回走。 夜幕降临,车灯照亮她流转的眼眸,然后,一切又归于黑暗中。 夜色之中,言真的嘴角噙着淡淡的一抹笑。 一切的秘密都藏在那个圣诞夜里。 在那个飘雪的夜晚,言真意识到,柏溪雪爱她。 这就是一切故事的起源。一直以来柏溪雪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折磨,那样的死死纠缠不放手,都不过是因为,她不幸地爱上了言真而已。 这爱如同沙砾中的碎金,恨焰滔天中越熔炼越难以磨灭。最终化作难以消磨的异物,在她的日夜痛苦之中,被柏溪雪用自私和固执磨砺包裹成珍珠。 珍珠是蚌的病症。 她一贯冰雪聪明,不愿意挑破,是因为自知一旦道破天机,就要决定是否承情。 直到如今,虚假的温柔都磨灭。 她不爱柏溪雪。在这场零和博弈中,没有爱就代表胜利。 ——的士到了。言真轻轻呵出一口气,拉开了车门。 谢芷君的手机屏幕亮起,她低下头,看见言真的消息。 【言真:明天下午我和你一起走。】 【谢纸巾:?】 【谢纸巾:你那个有钱又变态的老公同意你去啦?】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谢纸巾:对不起,我这样说好像有一点冒犯。】 【言真:是啊】 除了性别不太对,有钱又变态这五个字怎么不算是柏溪雪呢? 【谢纸巾:啊?】 谢芷君瞪大了眼睛,差点被手里的汉堡呛死:“咳咳咳咳!” 【谢纸巾:原来你对象很有钱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谢纸巾:姐们,我对你肃然起敬】 【谢纸巾:也算是真爱必胜了。】 言真被她逗得笑起来,轻轻回复:嗯。 怎么不算真爱必胜呢? 谁最先动心,就代表谁将会一败涂地。 高铁飞驰,掠过田野和丘陵。言真提着行李箱登上列车。 她轻装快马,没有给柏溪雪发任何消息。 - 【上卷·沉没的心】完 25、新一天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这句名言究竟是谁说的?如果言真能找到,她一定会把这张乌鸦嘴撕了。 怀着“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万丈豪情踏上了高铁,一下车就傻了眼。 都说东南多丘陵,不怪古代京官贬谪岭南,一个个都哭娘喊爹地写诗。 下了高铁,言真又搭了整整俩小时大巴,外加半小时七颠八晃的乡镇公交车,最后搭了老乡的三轮摩托,才终于到达目的地。 山路十八弯,轮胎气太满,一路上大巴摇摇晃晃忽快忽慢,把三个人颠得气昏八素。 是的,三个人。除了言真和谢芷君,上了贼船的还有之前一起吃过饭的新人小姑娘。 小姑娘名字叫江心柔,前阵子刚从财经板块调回来,还没参加过什么动真格的调查采访,谢芷君张嘴一忽悠,就欢天喜地地跟了过来。 然后在大巴上和谢芷君一块吐得昏天黑地。 言真本来没想吐。但她不幸地抱着前辈的心态,过去照看了俩人一眼。 呕吐物的味道就从清洁袋里飘了出来。 她哇地一声也吐了。 等到终于从三轮摩托上下来,已经晚上六点,每个人都脚步虚浮,像三魂丢了七魄。 但俗话说得好,倒霉是倒霉之母。 进了村子才发现,当事人的家,就在今天早上,被警察围了起来。 大概是网上的事情之前闹得太大,为了维持秩序,县公安局直接调派了人手。 轮值站岗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警察。天蓝色衬衫,黑警裤,乌黑头发扎起,暮色中站得笔直。 不远处一个搞自媒体的男的正立着三脚架直播,叽里呱啦地把“家人们动动手指送个礼物”颠过来倒过去讲。 却也是不敢靠近半步的样子。 言真想了想,大起胆子,腆着脸先把自己的记者证递了过去。 然后,打招呼的话还没出口,年轻女警已经把头转了过来,警帽下冷若冰霜的一张俊脸:“执勤期间,不接受采访。” 好嘛。言真从善如流地把证收了回去。 她本来也没打算能采出什么。毕竟,递证件本质是自报家门。 ——告诉对方,自己和那些蹭流量的苍蝇不一样。 巧的是,回去的路上就被一个直播的中年男人拦住了。男的大腹便便,一眼就挑了年纪最轻的江心柔下手。 “诶妹妹啊,哥哥跟你打听个事儿呗,你们是不是也来采访的,采出啥了吗?” 江心柔愣住。 小姑娘刚毕业不到半年,脸上还带着大学生的清澈,下意识乖乖开口:“我——” “妹妹什么妹妹?” 言真抢先开口,用手把将怼到面前的手机挡住:“和你很熟?” 谢芷君迅速把摄像机举了起来。与男人的手机两两相望,中门对狙。 “你!” 男人的脸迅速涨红了起来,言真双手插兜,冷冷地看着他。 很快,对方的气焰就在摄像机前兵败如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男不跟女斗。” “谁问你了?” 言真轻巧地回,拉着江心柔,转头就走。 小姑娘紧张得出手汗,拽着言真小声嘀咕:“吓死我了。” “怕啥,”谢芷君拍拍她肩膀,“其实我连摄像机都没开。” “啊?”江心柔瞪大了眼睛,又压低声音,“万一他刚才真发疯怎么办。” “警察就在五米开外呢,”言真笑眯眯说,“我们要相信女警察。” 她故意把声线扬高,百分之两百确认自己的声音飘进了对方的耳朵。 一回头,看见的却还是对方古井无波的冷脸。 好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现在的小女孩,也不是个个都像当年的柏溪雪和现在的江心柔这么好骗了哈。 不过,说到柏溪雪。 言真忍不住瞥了一眼手机。 从昨天到现在,柏溪雪没有给她发过一条消息。 她承认自己莫名有些紧张。这紧张持续到她们到暂住的老乡家放好行李,言真忍不住又掏出手机,状似无意地看了眼消息。 柏溪雪的对话框静悄悄。 “……” 十有八九还在剧组拍戏吧。柏溪雪总是这样,有时跑到深山老林里,信号不好的时候,和人间蒸发也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儿。 言真忍不住给了自己俩巴掌。 谢芷君经过,惊讶地问:“这个天还有蚊子?” 言真的巴掌真想中途拐弯落她脸上。 不过很快,她又释然。 紧张怎么了?当金丝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翘个班,还不许人紧张老板吗? 心情得到了解释,一切就都变得顺畅了起来。言真满意地点点头,也下楼吃晚饭了。 今天赶路到得晚,正式的饭点已经过了。老乡给她们仨烧水下了米粉,一把空心菜、几片土猪肉,热腾腾的也吃得香甜。 她们杂志社名气大,晚些时候,村支书还特意来看看。 村支书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身量不高,笑容和蔼,特意分好了三袋橙子葡萄,说是当地特色农产品,分给言真三人。 言真笑吟吟地说谢谢,谢芷君表情却有点复杂。 等到送走村支书,谢芷君就叹了口气,一把拎起自己的袋子,倒过来抖了几下。 骨碌碌。 水果四散滚开,一个小小的信封从不透明的红色塑料袋里掉了出来。 她将食指和无名指探了进去,随后,两根手指夹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1000块钱的购物卡。 谢芷君脸色有点难看:“我就知道会这样。” 江心柔瞪大了眼睛,赶忙跟着言真的动作找了起来。 很快,两张一模一样的购物卡出现在面前。 只有江心柔那张是500块钱。 小姑娘瞠目结舌,表情复杂:“怎么区别对待……” “我是把菜鸟写在脸上了吗。” 她声音带着悲痛。 谢芷君想点头,被言真揪住后领,又赶紧摇摇头:“没,没有啊!” 江心柔看起来更伤心了。 但她也没有忘记把话题扯回来:“这个卡……我们要退回去吗?”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毕竟,自己收到的购物卡,和别人相比不是一个量级。 这样让大家把红包退回去,会不会得罪人啊…… 她惴惴地想。之前就犯过类似的“错误”。 “不。” 这次轮到言真摇摇头:“先不退。” “现在退回去,相当于不给对方面子,万一人家多心,之后在村子里采访容易被为难。” “先收着吧,让对面安心,”她轻轻说,“走之前再退回去,至于采访,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 “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表示认可。 谢芷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去洗澡的时候,言真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 【谢纸巾:我现在真的意识到,你确实当过杜主编的实习生。】 言真回了她一个水豚沉默的表情。 三十岁了才这样被后辈认可,说心情不复杂是假的。 但她心情确实愉快了一些,这心情一直维持到了入睡前。 她们暂住的地方,是谢芷君托亲戚找来的自建房,房间不多,不好意思太麻烦老乡收拾,也为了安全起见,三个人都睡在一间房间了。 言真把床让给了江心柔和谢芷君,自己打地铺。 一直到床铺好,柏溪雪也没发来消息。 窝进被窝前,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消息。 还是没有。言真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也太像什么翘班生怕被老板发现的牛马了。 管她的!十二点了牛马也要睡觉! 她在心里呐喊一声,带着英勇就义的表情一把盖上了被子。 叮。 屏幕亮了。 【老板一号:你睡了吗?】 言真满脸痛苦把头从被子里探了出来。 黑暗中手机屏幕亮得晃眼,言真眯缝着眼睛,艰难打字。 【silence:还没,你呢?】 【老板一号:刚拍完夜戏,回酒店路上】 柏溪雪今天用的是被言真备注【老板一号】的微信。 这是她的工作号,通常不用来和言真联系。 倒是偶尔会截一下朋友圈发微博营业,收获粉丝一波“好有活人感”的疯狂赞叹和几个热搜。 只有言真知道,柏溪雪的私人号,朋友圈基本是一片空白。 像她的名字一样。 言真有时候觉得柏溪雪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千人万人之中,偏偏她看起来最耀眼。 千人万人之中,也偏偏她看起来最寂寞。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柏溪雪现在用工作号发消息,大概今天是真的忙。 她叹了口气。 【silence:那回到酒店应该要一点多了吧】 【silence:记得好好洗个澡再睡觉,半夜比较冷,小心着凉】 【老板一号:嗯,我今天拍了场下水的夜戏】 【老板一号:现在感觉身上有点冷,头有点痛】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竟然觉得她的语气有些蔫巴巴的可怜。 该不会是……因为昨天的事,柏溪雪回过味来了,在示弱? 她迟疑地想,莫名后背有些发热。 下一秒,柏溪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老板一号:你在干嘛呢】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老板一号:这周末我回y城一趟】 后背的汗终于唰一下出来了。 周末之前她铁定是赶不回去的了。瞒天过海的计划宣告破产。 言真不知道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 不过,她还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柏溪雪。 毕竟,柏溪雪的难以捉摸,她早就领教过。与其现在告诉她,让她翻天覆地大闹一场,还不如静观其变。 说不定,明天她就又改了主意,不飞y城飞s城了呢? 想起之前被放鸽子的事,言真冷哼了一声。 刚刚软下去的心,又硬了起来。 打定了主意,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与往常一样,她柔顺地答复对方,然后按灭手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此睡下。 一夜好眠。 直到第二天清早,被楼下的骂声吵醒。 “边个死扑街扔嘅鸡蛋?!” 不知道是谁,往院子门口砸了臭鸡蛋。黏黏糊糊的蛋清蛋黄,涂满了墙壁,空气中弥漫了一股腥臭味。 等到她们赶下去查看,苍蝇已经嗡嗡嗡地围了上来。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窃窃私语。 江心柔脸色苍白,拉着言真的袖子扯了扯。 ——滚回去!! 她回过头。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不知道被谁用粉笔写在铁门上,每一笔力道都又粗又重。 从冚家富贵到死扑街,女主人愤怒的粤韵风华响彻了半个村子。 言真承认自己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26、乌龙 出师不利。 言真的脸色凝重起来。在一个封闭的小山村,一旦作为外人被针对,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没有人身安全,就算只是被赶出去,也足以让采访夭折。 而这说不定就是她最后一次采访了。 江心柔是个反应快的小姑娘,已经先一步冲过,替老乡大婶擦起了门。言真和谢芷君也赶紧跑过去,拧开了自来水管。 一瓢水泼过去,淋淋漓漓冲走鸡蛋液。大婶脸色终于转晴,言真一边举着塑料水管冲洗,一边小心翼翼打探:“哎,您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吗?” “谁知道啊,”大婶胡乱挥了挥手,看起来心烦意乱,“自从出了这晦气事,村子里一天到晚的,牛鬼蛇神不消停!” “要我说,就该关起大门,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打一顿,赶出去就好了——欸,你别忘心里去啊,大婶我可不是说你们这些年轻妹。” “那是,那是。” 言真赔着笑,把大门洗的锃亮锃亮。 碰了一鼻子灰,连带着大家今天工作都有些垂头丧气。村子里人人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谁一开话头,对面就立刻摆起手来,连连摇头,不是把大门一关,就是说自己忙得很,埋头种地的种地,切猪菜的切猪菜去了。 女警还站在门口执勤,依旧是板起一张冷脸,一问三不知。言真也不敢多打听,毕竟,谁也不想吃一个妨碍公务、扰乱治安的罪名被带走。 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影子越来越短。三个人都像是被霜打过的大白菜,有点无精打采了。 那女孩的家门口倒是安静了不少,门庭冷落,大概是警方坐镇,那些蹭热度的主播们都灰溜溜地走了。 只剩言真在这铜墙铁壁的村子里,无头苍蝇似地转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言真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有些气馁了,到隔壁老乡家讨了一碗梨叶茶,仰头咕咚咕咚就干了。 她放下瓷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要坐下。 一回头,却忽然对上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她身后。她皮肤黝黑,橘子皮一般布满沟壑的脸色,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站在那儿,身量仍旧比言真矮了几个头。 言真睁大了眼睛,看见老人蓬乱的头发,佝偻着背,拖着一条腿,靠着墙边,慢慢、慢慢地走着。 “您是……” 她迟疑地说,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她知道她是谁。 溪边自杀的小女孩,有个相依为命的姥姥。 “她姥姥也是命苦哦。” 就在上午,好心的老乡告诉她:“她男人以前中意喝酒,半夜饮得死醉烂醉,在乡道上被货车撞了死掉了,个女仔结婚又没扯证,小孩四五岁的时候,姑爷就跟城里女的跑了,剩下她们几个女的相依为命。” “本来呢也还好,大家看她们不容易,能帮衬都帮衬嘛,没想到前两年她又爆血管了,听讲那天下午腿就动不了。” “我们个个都让她去市里医院看看,偏偏个老太犟得要死,讲花不得孙女学费,自己搭公交跑去隔壁村卫生所,挂瓶水就算了。” “结果当天人就不行了,被救护车拉走的。好在最后捡了一条命,但是呢个脑子跟腿,彻底不行咯。” “她女儿为了给她挣医药费,跑城里打工去了。寄回来的钱她又舍不得花,连降压药都不舍得吃……我看她是血栓彻底把脑子堵住了……” 言真怔怔地看着老人的背影,嗓子里仿佛塞了团棉花。 她知道自己这一刻应该追上去。作为小女孩的同住人,那个老人是能最快帮她打开局面的突破口。 只要追上去,问一问,甚至不需要费心思打探,只需要提起那个小孩,让老人有所反应,那么无论是悲伤也好、痛苦也罢,哪怕只是一滴泪,都将有成为她稿子的一手信息。 所谓的特稿,所谓的非虚构写作,不正是如此吗?用大量身临其境的细节,去博取观众的眼泪与动容。 但为什么,她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重? 言真静静地站在阴影中,就这样目睹着老人慢慢走出了巷子。正午日光明亮,倾斜而下,转瞬淹没了老人的脊背。她茫然张望,世界仿佛一张过曝的底片,万物都在光中沉没。 只有女警依旧笔直地站在对面,帽檐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老人慢慢地走到她身边,她轻轻挪动一步,吱呀,大门打开,她颤颤巍巍的手扶住门把手,又将门重新关上。 老人浑浊的目光消失在门背后。 言真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最终,她还是没有追上去。或许,采访是一项窥私欲与良知搏斗的工作。那一刻,她凝望对方模糊朦胧的眼珠,一瞬间仿若凝视了六年前在言妍病房的自我。 那时她无处遁形,只能躲到女厕所的隔间里哭。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算了,也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采访。 她转头离开,与谢芷君她们汇合。 大家的进展都不太顺利,言真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她们能在村子里呆的时间其实也没几天,一筹莫展的每分每秒,都是浪费。 三个人蹲在田埂边,牛粪味里忧郁了十分钟,毅然决定改变采访方针。 于是,下午她们开始和老乡闲聊,从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起,零零碎碎地勾勒出了这个村子的大概轮廓。 东溪村,一个常住人口只有三四十人的小村子,典型人口外流的空巢结构。年轻人不是出去打工上学,就是干脆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定居了,村子中老年人居多,负责料理田地还有照顾小孩。 自杀的那个小女孩,叫陈雨穗,正在离村几公里的西溪中学念初中。 至于她自杀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有说是被校园霸凌的,有说是被老师打击的,当然,最常见的一种说法,还是被猥亵、或是早恋,偷尝禁果尔后怀孕轻生。 “您相信网上的说法么?” 言真问。 老乡先是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 “这不好讲的嘛……”他带着一种憨厚的、歉意的笑容,“个女仔是好女仔来的哇,又听话又善良,讲礼貌,对她姥姥孝顺得没得讲……” “但可能穗子就是太老实了,不小心被外面男的欺负了,或者年纪轻不懂事,和小混混谈恋爱,做了错事不小心就……那也是有可能的嘛……” 一只麻黄母鸡扑棱着飞过水渠。言真蹲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支起下巴:“但是警方通报没有说这件事呀。” “哎!你们年轻妹仔不懂的哇!这种事情警方怎么可能会说呢。你看网上那么多人都这样说,那这消息应该还是有几分真的,你说是吧?”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没有定论的话,重复一千遍以后,在人们心里就会成为事实。 言真无奈又疲倦地笑笑,结束了采访。 等到晚上大家回到住的地方,每个人都脸色疲惫、步履沉重。 江心柔去洗澡了。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忽明忽暗。谢芷君在房间导出摄像文件,江心柔怕黑,于是言真拖着小板凳,坐在卫生间门口给江心柔把门。 她听着背后的花洒哗啦啦的声响,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沐浴露的味道热腾腾地钻进鼻子,打湿深秋夜晚的空气,让言真的心情也有些湿淋淋的忽明忽暗。 她坐在竹板凳上,托腮,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手机还是静悄悄的,今天一整天,柏溪雪再也没有给她发消息。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言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想,柏溪雪之前真的是太闹腾了。 以至于现在,当她真的进了一个鸟不拉屎的、连4g信号都没有的小山村里,看见天阶夜色凉如水,她竟然无端地有些想她。 是山里的夜晚太安静了吗?人走在荒芜与寂静里,难免会怀念热闹的响动。 不过,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主动去找柏溪雪——大概对面现在也还在忙吧?不知道是在拍戏,还是在休息? 说不定等她的信号接上,又能看见柏溪雪又作为当红炸子鸡,正在和谁炒cp。 自己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了。 言真默默地想。 江心柔出来之后,言真与她换班。等到她洗好澡出来,谢芷君也整理好了文件。 ——实在是有用的内容不多,三个人对着空空的储存卡沉默,都自我安慰似地整理了一会工作笔记。 然后再一次被一无所获的事实打击,很快就默默地睡下了。 今夜房间被消沉的地方笼罩。深秋过后,寒蝉静寂,她们一夜无梦,陷入最深沉的睡眠。 直到第二天,再一次被老乡大婶愤怒的骂街声吵醒。 又有人往院门口扔了鸡蛋和烂菜叶。 “正个死扑街,昨日搞点臭鸡蛋都算了,今日连好鸡蛋都冇放过,真系发癫了,有钱冇处花,出去买条绳上吊都好过喺呢度浪费粮食啊!” 好像噩梦轮回。言真痛苦地把脸埋进棉被里,觉得应该是自己今天起床的方式不对。 大婶今天显然比昨天骂得更脏。再这样下去,她们说不定明天就要被老乡当成麻烦,从这儿赶出去。 一想到要两手空空地去找主编报销差旅费,三个人脸色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她们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去,像是认了命一样,拿起水龙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洗洗刷刷。 “真的不能抓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言真问。 大婶显然气头上:“我哪知道是谁啊?我要是知道,我找人弄死他!” 谢芷君默默地把言真拉走了。她们不死心,又跑去村委会找村支书,试图找监控查点线索。 但显然没什么用。 可能村支书就是这里最希望她们早早滚蛋的人。 女人憨厚地笑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拍着言真的肩膀:“哎哟,实在不是大姨不想帮你们查哦,实在是这个村子就丁点地方,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怎么能找到监控哦。”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言真看:“你们也不要觉得大姨我针对你们啊,之前好几个来东溪这里直播的男的,也都是被不知道谁扔东西赶走了,根本查不出来是谁。” “你们还算好的啦,阿妹,你看。”村支书把视频进度条又拉了回去,一个口若悬河的男人正在镜头手舞足蹈,忽然,背后不知道从哪里飞出一大坨黑色不明物体,啪地就砸到了男人的后腰上。 村支书把嘴咂得啧啧直响:“你们只是院门口被砸了鸡蛋,那些个男的,都是被砸了石头和大牛粪,臭烘烘的,吓得他们连夜就卷铺盖滚蛋哇!” “所以呢,听姨一句劝,你们小姑娘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她挥挥手,已经是一个礼貌赶客的姿态:“妹,有些事情能不打听的,就别打听了,好了嘛?” “等一下!” 江心柔却忽然大喊一声。 她一把抓住了村支书的手机,把进度条缓缓地往回拖,然后,双指滑动放大。 谢芷君低下头,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就在视频切片的某一帧,牛粪块飞出来的前一秒,直播男人的背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短头发,分不清男女,在镜头后一闪而过。 “这个人是谁?”言真举起手机,向村支书发问,面色冷凝,“您认识?” 村支书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 “您认识。” 这一次,言真用了陈述句。 27、已读不回 下午的阳光洒在灰尘斑驳的窗玻璃上,言真盯着那一小截日光发呆,看见边角处堆积的蜘蛛网和昆虫尸体。 公交车摇摇晃晃,渐渐驶出西溪村。凌乱的泥灰色自建房和大红大绿的招牌被抛在身后,窗外收割后的金黄色稻田,阳光中呈现出灰尘仆仆的耀眼。 她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抱着一袋子卫生巾。 今天早上,她们三个人最终还是被“请”出了村委会,哪怕村支书表情百分百的蹊跷,但只要咬死不认,她们自然死无对证。 言真只得拿着视频截图去问借住的大婶,对方却一反常态地讳莫如深。 从与村支书如出一辙的表情看,大概村子每个人都知道,截图里的那个人是谁。 说不定,这几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想把她们几个赶走罢了。 唉。言真揉着太阳穴,心里疲倦地出了口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心柔的生理期忽然提前了。大概是几个女孩子住在一块,激素也随之同步。 言真带的卫生巾快用完了。无奈之下,她们决定分头行动。 江心柔和谢芷君留在村里继续调查,言真则到西溪村去买补给,顺带看看,能不能从陈雨穗就读的中学入手,查出点什么消息。 结果自然是闭门羹。丁点儿大的乡镇中学,硬是配了全副武装的保安守在门口,手拿一柄巨大的防爆叉,风吹草动相当敏感。言真感觉自己但凡越雷池半步,都会被叉到墙上。 她只好像一个真正的狗仔,鬼鬼祟祟蹲在门口,随机试图抓几个初中生。 没想到现在的小孩个个嘴巴严实得像上锁,大概是被叮嘱过,问就说没听过不认识不知道。 倒是有几个初中小男孩停了下来,嬉笑着说:“哦!我知道!听说她放学路上被老头摸了,没脸见人所以就喝农药走了!” 说完,几个人爆发出大笑。有人用手肘捣那个说话的男孩:“喂!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在现场看着啊!” “干嘛不会英雄救美!说不定人家一感动,就以身相许啦!” “搞屁啊!我才看不上!你喜欢,你去啊!” “噫!” 一群男孩像刚刚发育的斗鸡,笑嘻嘻地推搡打闹着走远了。只剩言真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青春期,未被引导的雄性荷尔蒙过剩,未开蒙的粗俗,和人性底层不加修饰野兽般的原始恶。 这是成年人理性批判的想法。 而感性上,她握着录音笔,神色冰冷地想——如果她是这个女孩的姐姐,她不会介意趁着月黑风高把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捅了。 这样的心情直到她坐上公交车都没有消散。 言真望着窗外发呆,出神地盯着逐渐后退的店铺,菜市场一只母鸡发出惨叫,挣扎着飞出了竹编的笼子,又被摊主逮住,一刀割喉,就地放起了血。 开水烫鸡毛浓重的腥味仿佛就在鼻尖环绕。陈雨穗,那个素未谋面的、选择喝下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在此刻竟似乎有一些理解了她的心情。 闭塞的熟人社会,习惯性以他人的隐私作为茶话谈资,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漠。 她恨这样的氛围。 言真垂下眼睫,在公交车的颠簸中有些疲倦的昏昏欲睡。吱呀,公交似乎又停了下来,打开门,涌入一群穿着校服的初中生。 ——放学了。和城里孩子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不同。师资的匮乏与农活的压力,乡镇中学总是下课得很早。 中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上了车。言真半闭着眼睛,感觉似乎有人想坐她旁边的空座位,却又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被身边的同学抢了先。 真奇怪。 她睁开眼睛扫了对方一眼,朦胧中看见是个高高瘦瘦的初中生,头发剪很短,清秀瘦削的下巴显出是一个女生。 等一下。 高高瘦瘦,一头短发? 她猛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那个女孩似乎也发现了她,转身就逃。 “站住!” 言真大喊一声,对方不为所动,一把推开正在上车的同学,一扭身,就从即将关上的车门缝中窜了出去。 言真扑过去,猛按停车铃,气沉丹田地大叫:“停车!!夹到人啦!!” 司机轰地把车门打开,她抱着一袋子卫生巾,纵身一跳,就这样狼狈地在田埂路上开始了追击战。 女孩还在跑。 一眼望不到头的乡道,金色的稻田和连绵不绝的野山峦,此刻在干燥冰冷的蓝天之下,被拉成一条长线,让两人缩小成你追我赶的两个点。 言真咬牙切齿地追在后面,三十年人生,头一次如此深刻理解多吃肉蛋奶的重要性,还有曾经被前辈千叮咛万嘱咐的,一个记者必须要拥有一双好跑路的鞋。 现在的小孩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她绝望地想。对方身高腿长,一看就有常年干农活练出的好耐力,眼瞅着就要把她给甩出老远。 都怪柏溪雪!金丝雀当太久,运动能力早已退化,她几乎要把肺都跑炸了,东溪村口的土屋已经近在眼前。 那女孩轻车熟路,芭蕉叶一掀开,就要跳过土篱笆。 “有贼啊!有贼!!!” 言真破罐子破摔地大喊一声。 “汪汪汪!!!” 巨大的咆哮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一条大黄狗守在路中间,以一狗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大声狂吠。 这条路言真记得,有老乡养了条护院狗,对外来人的风吹草动极其敏感。 第一次她们经过,雷霆般的暴吠差点把谢芷君吓得掉头就跑。 显然,陌生人的声音配上“贼”这个关键词,再次挑动了大黄的神经。 女孩被狗叫声吓了一跳,一个脚滑,从小土坡上掉了下来。 好机会! 言真猛地扑过去,感觉自己似乎一脚叉进了一坨牛粪里。她绝望地忽略了那种让人崩溃的触感,一把扯住了对方衣领。 冲力让两人失去平衡,齐齐摔倒在田埂上。金黄干草屑飞溅,瞬间沾了俩人一身。 浓郁土腥和稻子味海洋一样淹没过来。 对方似乎想推开她,啪地打了她的手一下,装着卫生巾的薄薄塑料袋破了,一个个小方包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言真顾不上去捡,只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破釜沉舟地使出最后杀手锏—— “陈喜妹!不准跑!” 她已经忘记这是她今天的第几次大喊。 然而,女孩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半直着身子,保持着一只手被言真抓住姿势,警惕而又迟疑地问。 当然是瞎蒙出来诓你的! 言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东溪村又叫陈家村,村子里拢共小孩也没几个。现在蹦出一个和陈雨穗同龄同村的小女孩,那不就直接在老乡介绍的几个小孩里直接对上号了呗! 老奸巨猾的大人在心中嚣张地大笑。 但言真面上却不显。 她只是躺在田埂上,在女孩居高临下的阴影里,仰面直视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缓缓浮现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你了。”她轻柔地说。 女孩愣住了。 终于,她放弃了逃避:“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 言真慢慢坐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现在他们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对陈雨穗来说太过分了吗?” “一直沉默没有用。如果你想让他们都闭嘴,就要用更大的声音把他们盖住。” 她亮出记者证:“所以,你愿意把你知道的,属于陈雨穗的真相告诉我吗?” 女孩低下头,逆光阴影出看不见她的表情。言真只能看见她的手,一双年轻的,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干燥的手,皮肤泛红,指节却泛白,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好,我告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女孩低声说。 嗡—— 言真的手机却忽然急促地震动了起来。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密密麻麻的对话框瞬间弹了出来,铺天盖地,近乎让人有些晕眩。 是柏溪雪打来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光标急促地闪烁着,催促言真接起——女孩正静静地看着她。 细密的汗从言真额头浮现——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一咬牙,按下了红色光标。 【您已挂断来电】 手机像一条被宰的鱼,彻底地安静了下去。言真默默暗灭了对话框,对面前的女孩露出微笑。 “不重要的电话,对不起,我们可以开始了。”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没有骇人听闻的所谓侵.犯,没有耸动可怖的家暴体罚。12岁的乡村女孩陈雨穗,生活如同溪水一般浅而透明。 在群魔乱舞的流言蜚语中,真实的起因听起来平淡得有些乏味。 甚至令人有一丝荒谬的悲伤。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女生总是习惯分开两拨各自玩耍。 那阵子班上的男生正流行玩斗鸡。一个人曲起腿,抓住脚踝,公鸡似得一跳一跳,用弯曲的膝盖去撞倒另一只“斗鸡”。 死水般的学习没有什么别的玩乐,男生们乐此不疲,勇猛进攻,一旦撞倒了谁,就会大声叫好。 陈雨穗就是这时路过的。她性格安静内向,走路也总是挨着墙边走。但偏偏那一天,两个男生斗上了头,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猛地撞倒了她。 哗啦,两个人都倒在地上。陈雨穗怀里用黑色塑料袋牢牢包裹的卫生巾,就这样飞出去,掉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哄的一声,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男生大声怪叫着“这是什么!”,女生则羞红了脸,尴尬地捂着嘴偷笑。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 对刚刚读初中的小孩而言,身体的成长是和“性”挂钩的羞耻变化。尤其是在闭塞的小山村,前桌女生汗湿透出的内衣带,包裹在黑色塑料袋下鼓鼓囊囊的“小面包”,成为初中男生兴奋窥探、大声嘲笑的对象。 性教育的缺位让女生面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难以启齿,而这样的恐慌和羞耻,被人性中恃强凌弱的本能捕获,沦为同龄人释放恶意的玩笑。 第一个谣言悄悄出现了。那天撞倒她的男生,被同伴嬉笑着八卦,说两人因撞生情,应该对陈雨穗负责。 就像每个人学生时代会经历的八卦绯闻那样,两个人成为班上同学编排笑话的对象。无意间挨到一起发的试卷,不小心对视的巧合,都被同学捕捉,编织成情侣心意相通的证据,惹来大声哄笑。 然后谣言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扯闲话,和同伴吹牛说:“他俩肯定早就在一起了!那天看起来是不小心撞的,其实陈雨穗被那个男生摸了!” “我看到陈雨穗和那个男生在后山抱在一起了,他们还亲嘴!” “他俩还把衣服都脱了,难怪陈雨穗那么早就来‘那个’!” “我妈说‘那个’来太早的人都是性早熟!” “哎呀,好恶心!” 叽叽喳喳的嬉笑声里,谣言渐渐恶劣。 某天下午,男生们站成一排,齐刷刷捏起嗓子对陈雨穗鞠躬:“给嫂夫人请安!祝嫂夫人和大哥早生贵子!” 陈雨穗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来上学。班主任出现,横眉立目,把全班同学都训了一遍,罚跑操场二十圈。 没想到,这反而激起了青春期小孩的叛逆。 矛盾彻底被激化,陈雨穗成为了全班公认的叛徒。这一次,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家庭。 大家都知道她和姥姥相依为命,于是有人传言,陈雨穗的妈妈是在外头卖“那个”养活她们家的。 有人悄悄说:“听说她是回家路上,被流浪汉尾随了,推到田里,所以第二天才没能来上学。” “流浪汉定期给她钱呢,不然她哪里有钱穿新衣服。” 陈喜妹住在陈雨穗隔壁,听到这件事情,气得和那个人打了一架。给对面揍了个乌青的眼眶,然后又被班主任在班门口罚站。 于是,又有人说她和陈雨穗是情敌,两女争一男,也有人说她暗恋陈雨穗,是“恶心的死同性恋。” 陈雨穗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 不清不楚的消息被同学带回家,于是两个村庄都开始流传,班上有个和男男女女乱搞,妈还在外面“卖”的坏女生。 没有人记得,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包卫生巾而已。 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的陈雨穗,到村子仓库里捡了半瓶百草枯,将它喝了下去。 陈喜妹低下头,拉开拉链,从书包深处窸窸窣窣地翻出一张纸片,递到言真面前。 “喜妹,谢谢你帮我。但我觉得我只能以死证明清白了,对不起,我们下辈子再做好朋友。” 是陈雨穗的遗书。 “以死根本不能自证清白。” 言真轻声说,忍住落泪的冲动:“当我们闭上了嘴,别人就能用一千种谎话,将真实覆盖。” 她又想起言妍。 因为手无寸铁,所以只能用自我伤害的方式,绝望地对抗世界。 “有时候,”陈喜妹低声说,“我觉得是我害了她。” 言真侧过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女孩低垂的头,纤细的后颈上,短短的寸头,一根根头发不服气地刺猬一样立着。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不是那样的。” “你是好孩子,你只是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其实和她不熟,”陈喜妹却瓮声瓮气地说,“她住我隔壁,考得次次比我好,每次出成绩我妈就用这个理由来骂我。” 言真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 她其实心里有一丝动容。 秋末冬初的天,总是这样湛蓝而寒冷,一大块冻玻璃似的挂着。坐在田埂上,日照西斜,能够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分出晴翠寒蓝的阴影分界线。 巨大的风车正在远处缓慢地旋转。 言真出神地看着远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像在梦游一样的声音低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遇到了像雨穗一样的事情。”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勇气像现在这样调查。” “但是,如果那时候她能够遇见一个像你这样帮她说话的人,我想,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感激。” “所以我觉得,在雨穗心里,你应该已经是她的朋友了,哪怕之前你们不熟。” 她想了想,冲女孩微笑:“所以,等雨穗出院了,你去看一看她吧。” “带着我们写好的报道,那个时候,谁要还是还敢乱说,你就揍他。” 喜妹笑出了声:“你们城里来的人,怎么也这么不文明。”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文明人呀,”言真举起脚给她看,“你看,我脚底还有牛屎呢。” “我说怎么臭死了!” 这句之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洁白的风车还在缓缓转动,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它的声音。 一条浅浅的小溪从她们脚边流过,这应该就是东溪村的那条小溪。冬天雨水稀少,水位也随之下降,露出晒得发白的石头,绕着田埂一路蜿蜒。 她们出神地望着远方——春山如笑,山头那朵金色的云,等到春天,会化成雨水吗? “喂,”陈喜妹用胳膊肘捣了捣言真,“你是城里人,你说说,山那边有什么吗?” “山那边啊,”言真眯起眼睛想了想,“山那边是镇子,镇子后面是山,山后面又是山、河水,还有大海和更大的城市。” “世界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到处都是人,你一路向前走啊走啊,只要走得够远,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 她闭上眼睛,想起二十出头的自己,乘坐飞往异国的飞机,几番中转穿过云层,看见月光下的红海,波光粼粼,只觉心神震动。 原来这样的日子,也已经远去了近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讲废话嘞,”女孩不客气地翻白眼,“地球是圆的,你以为我没上过地理课啊。” “喂,”她又问,“那你觉得读那么多书,有用吗?” 言真失笑:“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 毕竟,她之前混成这幅惨样,要说读书有多大用处,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更不要提人生识字忧患始,懂得了越多,就越发意识到时代的宏大寂寥,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而自己不过是车轮下一粒渺茫的微尘。 “但是,读书还是有用的吧。” “你有没有觉得世界有很多不公平?就像雨穗这件事情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大人对小孩子、有钱人对穷人、男人对女人的不公平。” “如果不识字,不读书的话,我们可能很难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叫做‘不公平’。” “就像以前的人,不会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 “读书让我们用一种全新的角度认识世界。因为有了‘不公平’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恃强凌弱是不公平的;因为有了‘伤心’的定义,我们才会意识到,流眼泪是痛苦的。” “而我们没有必要一直忍受不公和痛苦——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她歪过头问。 喜妹迟疑:“呃……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那个词语卡在喉咙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 言真对她轻轻地一笑:“这叫权力。” “定义和话语的权力。我们不应该把说话的权力,让给别人。” 去说话吧,大胆地说话,说想说的话,说真实的话。 “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说完了话,两个女孩子静静地靠在一起,看溪水从脚下流过,发出潺潺的声音,也不知道会流到山外的哪里去。 或许会流向大海吧? 或者,在中途成为一朵云。 陈喜妹沉默地发了一会呆,然后她踢了踢脚尖的泥土,郑重其事地站起来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言真仰头看她,“喜妹,你想在报道里署名吗,可以用化名。” “嗯……可以啊,”她想了想,随手指向天空,“那就叫云吧。” 穗子会成熟,雨会流向海洋,云会飘向天空。 言真忍不住勾起嘴角:“明白了,小云。” “那我回去写作业啦,拜拜。” “拜拜。” 言真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芭蕉叶之后,随后自己也准备转身离开。 恪尽职守的大黄过于生猛,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决定还是绕个远路。 于是她顺着溪边,正要绕过一丛芦花,芦花深处却忽然站起来了一个人。 “!” 要死啊!她被吓了一跳,腿一软,这么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好痛!言真心里难得地飚了一句脏话。她惊魂未定地抬头一看,一身警服竟然出现在眼前。 居然是在陈雨穗门口站岗的那个年轻女警。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都有一种惊慌失措的尴尬。 “呃……你没事吧……”她伸手,将言真从地上拉起来,“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 “我只是……呃——下午刚好不用执勤,正好明天就结束这个外勤任务了,所以想着躲起来和朋友连麦打打排位赛。” 她尴尬地说:“没想到你们正好来了这里,我又觉得好像不能打扰你们……” 言真忍不住撇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如果是她和喜妹一坐下,对方就不再说话了,按这个时间算,她的排位赛应该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了。 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同情:“没事。” “真不好意思啊哈哈,要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走了……”对方嘿嘿干笑,往前走去。 正巧是朝着芭蕉树的方向。 言真:“你等下……” “汪汪汪汪汪!”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声。 言真目睹对方又默默地把头调了回来:“呃……” “没关系……”言真真心实意地说,几乎真的要同情她了,“我也怕狗,我们一起从大路走回去吧。” “……”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有一丝叫人抓耳挠腮的尴尬。 言真有些受不了:“我叫言真,你呢?” “……林燕然。” “燕然已勒?是个好名字。” 但不是一个粤语好念的名字。言真猜测,她应该是外省人。 两人又归于沉默,言真恨不得脚下有地砖可以数。 过了一会,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打破这透明的焦灼,忽然开口说:“对不起。” 言真正在埋头数不存在的地砖:“没关……啊?为什么要对不起?” 对方的脸腾地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字斟句酌地说:“之前执勤的时候对你们态度不太好,对不起。” 言真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对方居然在尴尬这个。 这年头这样的老实小警察真是不多见了。她默默地想,才发现脱了警帽,对方原来有一张犹带稚气的娃娃脸,一张嘴就露出一颗小虎牙。 看起来是刚刚从公安大学毕业不久,下基层来历练的。 言真于是忍不住摆手:“哎,哪里的话,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毕竟事发突然,我们干记者这行的,也早就习惯了。” “我就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林燕然挠了挠头,“因为之前那些闹直播的事情,我对记者印象挺差的,经常觉得你们没事找事。” “不过刚刚不小心听到你们讲话,我又觉得,其实我的想法有点偏激。” “其实这几天我执勤也有在偷偷看你们啦,你们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和那个小女孩聊的东西,也是我们平时执勤很难接触到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啦。”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一口气说出来,她讲了长长的一段话,然后快走几步,转过头看言真。 “我们明天任务就结束回镇上了,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明天可以送你们到车站。”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言真有些惊讶,她下意识拒绝:“有点麻烦你了,我们自己走就行……” “哎呀客气啥,好歹我也是在这块当警察的,多少有点人脉,”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纸片,豪迈塞给言真一串电话,“有需要就给我发消息哈,我走啦!” 然后,相当潇洒地挥了挥手,林燕然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现,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下哭笑不得的言真,还不知明天对方口中的所谓人脉,就是林燕然拉上她的朋友,两个咋咋呼呼的年轻女警察,穿着便装,风驰电掣地开着老乡的三轮摩托,把她们一伙人拉年猪一样,直接从东溪村拉到了客运站。 而现在,她只是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挥了挥手。觉得采访能遇见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其实也很好。 至于唯一不好的地方—— 言真默默地掏出了手机。从刚才采访陈喜妹开始,它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谁敢看? 她痛苦地用手指捂住眼睛,用指缝的余光一点点往外看。 一定是她打开手机的方式不对吧,不然为啥密密麻麻,全是柏溪雪的消息? 【老板二号:我来y城了,你今晚过来吧】 【老板二号:陈妈说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老板二号:怎么不回消息?】 【老板二号:?】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未接来电】 【老板二号:言真,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回我???】 【未接来电】 【您已拒绝通话】 最后一次拒绝之后,手机彻底安静了下去,死气沉沉地躺在言真手上,仿佛油尽灯枯、气数已尽。 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言真沉默的脸。 她想了想,先编辑了一条短信。 【silence:我出差了,刚刚在采访,没有看到消息。】 【silence:我明天就回来。】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言真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把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未接听】 一连三个电话打出去,柏溪雪都没有接通。 言真侥幸地猜,大小姐大概又在忙。 她抱着一丝希望,给柏溪雪拨了最后一个电话。 长长的“嘟——嘟——”声。 一声又一声漫长的等待。在言真以为柏溪雪今天不会再接任何一个电话的时候,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嘟”的清脆提示音。 竟然打通了。 “喂,”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柏溪雪,我是言真——” 啪!电话被狠狠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回荡,言真茫然地站在原地。 然后,她又试探着,再次回拨。 啪。啪。啪。 一共打了三次,每一次,柏溪雪都将她狠狠挂断。 完蛋了。言真默默地想。 这一次,是真的不好交代了。 28、乱缠 事实水落石出后,一切进展都变得快了起来。 第二天,言真一行回到西溪村,迅速补采了班主任的证言,配合昨天晚上谢芷君和江心柔整理的采访手记,喜妹的口述基本得到了证实。 列车再次飞驰,越过田野和山峦,奔向百里之外。三个人各自在座位上,对着笔记本敲键盘。 警方同步了自杀案的最新进展。不幸中的万幸,陈雨穗喝的半瓶农药不是新开封的,而是仓库里捡来的空瓶,被掺水喝下。因此,在医院洗胃透析后,算是捡回了半条性命。 但世界并不会一直有幸运的巧合。 同学说,雨穗有时会和她抱怨觉得自己的世界太窄,和班上那些“天天又打又杀”的男同学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懂那些说教“读完书就好好找个对象结婚”的大人在说什么。 这让她常常感到苦闷,却又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这样的苦闷不是个例,而造成悲剧的原因,也很难完全粗暴地归咎于个人的丑恶。 农村居民的自杀率,几乎在个个年龄段都高于城镇居民。而女性在其中的痛苦尤为深。根据调查,二十一世纪初,农村女性的自杀率远远超过男性*,触目惊心数据的背后,是在结构之下女性的隐痛。 对于青春期女孩而言,这痛苦便可拆解为资源匮乏与性教育缺位。困于家庭学校,被忽略了人格尊严却又无法出走的少女,最终走向了以死寻求解脱。 这并不是因为精神脆弱。或者是,其实人本身就是一根会思考的苇草,不应该去要求拥有直面摧毁的强韧。 ——作为成年人,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社会应该为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 言真敲击键盘,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敲下最后一个空格。 写完了。她长出一口气,将文档里陈雨穗的名字全都替换成化名。 然后,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文档,保存,将邮件发给编辑。 “发送成功”的光标亮起,巨大的疲惫就骤然袭来——昨天晚上,为了整理资料,她们三个几乎半夜两点才睡。 言真靠在椅背上,得到了近乎昏死的睡眠质量。 这一篇报道,将在今晚发出去之后的二十四个小时内引发轩然大波。但此刻,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知道,高铁列车只是一如既往地到站,言真拖着行李箱下车,与谢芷君她们告别。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一起吃个饭,为工作划上句号。但显然四五个小时的大巴,让大家的腰椎颈椎都拉响警报。 最后,三个腰酸背痛的社畜不约而同地决定,就地解散,回家睡觉。 除了言真。 柏溪雪终于回她消息了。在无数个拒绝通话后,大小姐纾尊降贵地赐了她四个字:今晚过来。 而收到这条消息时,言真正好刚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自己的狗窝洗洗睡。 她对着手机静静崩溃了三分钟——比熬夜写稿更可怕的,是熬夜之后坐三个小时大巴,还要上夜班。 她真想再次原地昏死过去。 但是她不能。司机后视镜里,看见她把脸埋在掌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场景她很熟悉,这年头回家路上接到加班消息的可怜年轻人,都是这个表情。 于是她放慢速度,带着几分同情问:“阿妹,是不是接到领导消息了,要不要改目的地?” 言真却摇摇头:“没事。” “你继续开就行。” 她疲倦地靠在车窗上,感觉自己像一缕游魂。尤其是看到自己车窗倒映上青黑的黑眼圈,更是打定主意,决不能这个样子见到柏溪雪。 她还是有一点金丝雀的职业素养的——哪只金丝雀会扎着马尾素面朝天,身上冲锋衣运动鞋满是泥点子的去见金主啊? 那是大概是走地鸡。肌肉强健,上山下树,一翅膀能把柏溪雪刮三米远。 虽然这样想想好像也不错。言真心里胡乱地跑火车,被自己逗乐。 很快就到了出租屋楼下,她下了车,感觉自己真的困得脚步漂浮,全凭本能才一路摸上电梯,梦游般走到门口。 滴,刷开电子锁。 阔别多日,出租屋里带上了淡淡的灰尘味。她换了鞋,走进屋子,转身随手关上门。 然后,她的困意完全消失了。 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过了她的脖颈,如同蛇一般,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柏溪雪的长发从背后垂进了言真的领口,她闻到柏溪雪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就知道你会回这里。” 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情绪。 但言真闻出来了。 她连手指上都是细支香烟浓郁冰冷的薄荷味,像冰一样凉的手指,拂过言真脸颊,探入领口,扼住脖颈。 力道不重,却有一种掌控的态度。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至少据言真所知。 但今天,言真又在她身上闻到烟味,甚至比以前更浓烈。柏溪雪今天身上似乎没有喷任何香水,黑暗之中,言真甚至闻到背后她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如此清洁的气息与她手指的气味混在一起,交织出一个答案。 柏溪雪刚刚抽过一支烟。 或许,就是在这黑暗的出租屋里。在她搭乘电梯一无所知的时候,柏溪雪站在黑暗的房间中,静静地抖落了猩红火点上的一截烟灰。 言真莫名头皮有些发紧。 她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 柏溪雪却忽然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然后吻上她的唇。 言真怔住。 没有说话,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缄默的吻,让她被捏住下巴,侧过头承受。 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她们无需解释,自会有人揣测。 言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睫毛轻轻刷过柏溪雪的脸颊。蓬乱的发丝交织在一起,她的嘴唇倒是烟味很淡,大概是漱过了口。 这个吻并不凶猛激烈,反倒是一种窒息的漫长纠缠。言真被抵到门上,后背感受到门板坚硬冰凉的触感,只觉得这个吻叫人缺氧。她被吻得头昏脑涨,耳根发热,全靠抓着柏溪雪的肩膀,才没有对方的臂弯中滑下去。 她想要推开柏溪雪,哪怕是喘一口气,但手却又被对方抓住,反扣在门上。 这下她真的要腿软得滑下去了。言真觉得自己的嘴唇都被这个不知轻重的人咬肿了,她喘息着,仰头求助般地看了一眼柏溪雪。 于是柏溪雪扶住了她的腰,再次将她按在墙上。 得到一个受力支点,言真终于松了口气。好奇怪,她忽然有些庆幸房间没有开灯,柏溪雪没有看见她推门而进时,是多么风尘仆仆的状态。 她想要像过往与柏溪雪乱缠时那般,做出楚楚可怜的媚态,但不知为何,这次想要摇尾乞怜,却总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奇怪。 重新见证天地广阔,再回到金丝雀笼子,多少都有些困难。 言真不知道这样复杂的心绪是否会随着气息起伏流露,因为柏溪雪再一次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的吻来得更咬牙切齿一些。原本就红肿的唇瓣被她含在嘴里,带来酥麻的痛楚。柏溪雪的手指拂过她的鬓发、眉毛以及未着脂粉的脸颊,似乎同样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喷在言真的鼻尖,终于缓缓离开。 “开灯吧。”她听见柏溪雪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言真觉得她声音有些哑。 她听话按下开关。 啪。 灯亮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眯起眼睛。直到视觉适应光亮,才今天第一次看清对方的身形。 言真承认自己有些愣住。 柏溪雪今天竟然穿得很朴素。没有做任何造型,只穿着自己代言品牌的运动外套配牛仔裤,长头发大概是刚刚洗过,又黑又亮地垂下来,长直柔顺,像个高中女孩。 但她眉目间仍有一种冷凝的艳丽,未施粉黛的脸转过来看言真,黑曜石般的眼睛又冷又亮。 随后,美貌大小姐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嫌恶:“你看起来脏死了。” 柏溪雪用手捂住口鼻:“我站在这里都要灰尘过敏了。” 一个私闯民宅还对骚扰住客的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言真有一瞬间真想骂她。 但很快,她又忍住了。因为她想起自己确实给过柏溪雪自己出租屋的钥匙。不过当时言真认为这只是一种柔顺的投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柏溪雪当真会大驾光临。 世界真是很魔幻。 但为了给大小姐面子,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冲过去,拍了拍沙发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柏溪雪终于屈尊降贵地坐下来。 屋子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个场景其实有些好笑的,关灯时两个人还这样吻得昏天黑地,一开灯,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假装不熟。 言真在心里抓耳挠腮了一会。也不知道是因为人在她家,让她总有种当主人招待的责任,还是柏溪雪今天看起来过于人畜无害,只看一眼,都觉得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的晾在那儿是种犯罪。 她认命,老妈子似蹲下来,先是在鞋柜里拆了一双新的毛拖鞋给柏溪雪,又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柏溪雪抬头,脸色还是冷冷的:“有什么水?” 有自来水和烧开的自来水。言真沉默了一下,开始后悔问这个问题。 她知道柏溪雪嘴巴刁,水只喝某个v打头的牌子,最讨厌依云,据说是有一股子水垢味。 言真默默打开冰箱:“有农夫山泉……还有……呃,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喝烧开的农夫山泉。” 柏溪雪:“……” “那、那我帮你外卖买一瓶爱喝的吧?” “不用了。” 大小姐径直走过去,接过言真手里的水,拧开就喝了一口。 只剩下言真站在原地惊恐——柏溪雪今晚不对劲。 但不对劲在哪?她也说不上来,房间中只有柏溪雪将矿泉水瓶放下的声音。 想了想,言真又问:“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找点吃的?” “不饿。” “要不要看点什么?” 大小姐脸像冰块,不知道脸色给谁看:“不看。” 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欠了柏溪雪钱呢? 虽然她确实欠了柏溪雪钱就是了。 言真低头在心里画了个圆圈,打定了主意。 这样久别后沉默相对的戏码,其实她也熟流程。 她默默脱下了冲锋衣,只穿一件薄薄的里衣,就往浴室走:“那我先去洗澡了。” “指甲刀在床头的小抽屉。” 走到浴室门口,她换上拖鞋,把裤子和衣服都扔进脏衣篓。只穿着内衣,打开花洒,在等待热水到来的间隙,将头发放了下来。 然后,她一转身,再一次被柏溪雪抱住。 浴室的门在身后关闭,透过镜子,言真看见身后柏溪雪的眼睛。 她又吻了过来,细腻的肌肤接触掌心,吻像奶油一样融化。柏溪雪的呼吸喷在言真肩头,声音轻轻的:“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嗓子听起来甚至哑哑的,还有一点鼻音的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让大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张价值不知道多少位数的漂亮脸蛋,就这样搁在言真的颈窝处,直勾勾地看她。 而言真被抵在冰凉的洗手池边,发现自己很火大。 29、缄默 真是恶人先告状。 “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反问。 柏溪雪却不再说话。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于是言真在镜子里再也看不见她眼睛。 浴室里的沉默,比大理石瓷砖还要坚硬冰冷。 终究还是言真心软了。洗手台太冷,她暴露大片肌肤,再僵持下去,恐怕第二天就感冒。 更何况柏溪雪身上很暖和,她怕自己忍不住靠过去。 于是她拿起花洒,虚张声势赶人:“我可要洗澡了,你出不出去?” 说完就有点后悔——干吗要问她? 于是言真试图把话收回:“算了,你快点出去——” 柏溪雪已经亲了过去。 又亲。亲个没完没了!言真真想拿花洒滋她一脸。 但没能成功。 因为柏溪雪已解开纽扣。 亚热带季风的暴雨,时隔多年,又一次盘旋在小小的浴室。 衣带被解开了,很快滑到地上。狭小的浴室做了干湿分离,于是玻璃门内水汽蒸腾的世界变得更狭小。 言真的呼吸扑到玻璃门上,晕出一团雾气,很快又被水冲掉。 真该死。 柏溪雪压根就没用她床头的指甲刀。因为她出门前指甲就已经剪好。明明是俩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但这样的蓄谋已久仍是让言真恨得牙痒痒。 她想狠狠地骂柏溪雪,但声音却破碎在喉咙,化作断断续续的呼吸,如水流般绵绵地顺着皮肤淌下。 言真闭上眼睛,柏溪雪却不放过她,她低下头亲吻,滴水的黑发垂落言真胸前,叫人随唇舌颤抖。 她真正成为玻璃笼子里的困鸟。言真恨得咬牙切齿,宁愿从背后接受柏溪雪的摆弄,也不愿回头看那一张可恨的脸。 但柏溪雪显然不乐意,水流声中,她细长的手指拂过言真的脸,在对方脸颊恶作剧般划过一道不同于热水的湿润。 言真闭着眼睛不去看她,颤抖的睫毛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真好看。 柏溪雪轻轻捧着她的脸,水汽中她面孔光泽莹润,蒸腾起酡红的颜色。 她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中静静注视言真,凝视她动情的神色。感谢水流和热意,掩盖心跳和指尖滚烫。 柏溪雪承认这一次她的动作比以往更多了些报复的成分。不停歇的折磨和紧密的吻,几乎不留给言真半点喘息的空间。 她就是想让她崩溃,让她流泪,让她颤抖喊停下来。推拒的手被柏溪雪抓住,顺势亲吻,然后反手按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吞吃下一切拒绝。 她就是想让一切都回到过往的模样。 谁叫言真今天比以往都不一样。她恨恨地想。 从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柏溪雪就已经感觉到。言真身上多了许多复杂的气味,哪怕面容疲倦,仍有风尘仆仆的明亮气质,闪烁在眉眼中。 她觉得好脏。 这不是清洁的气味。精心豢养的雀鸟抛开了自己。 什么朋友啊理想啊未来啊,她就是不想让她拥有——见证了阔别已久的天地,谁又还愿意飞回那一堆颓靡华丽的锦绣? 她真想把翅膀剪掉,却偏偏舍不得。 毕竟柏溪雪心知肚明——这真的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言真吗? 如果是的话,那十七岁她看见的人又是谁呢? 她不愿意细想。 关了花洒,她们从浴室跌跌撞撞,一路滚到床上。 暖气居然已被柏溪雪开好了。一股蓄谋已久的味道,言真又想咬牙。 这一次她终于行动,恶狠狠一口咬在柏溪雪肩头。誓要让女明星一周都穿不了露肩晚礼服。 然后她下巴果然被柏溪雪恶狠狠捏开,听见对方愠怒的声音:“你属狗的是吧?” 言真冲她挑衅地一笑,然后就被翻过身来,脸被按在被子里。 床头抽屉传来被拉开的声音。 柏溪雪翻出了什么东西。 原来这个东西你还没开封?她问,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她眉梢唇角的戏谑。 塞进去。 一个命令的语句。 言真不动,用沉默反抗。 于是柏溪雪直接动了手。 ——忽如其来。 她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抓紧被子,用脚去踢柏溪雪。 脚踝却被握住了,整个人直接被柏溪雪拖了过来。被子胡乱地垫在身下,深深陷入,有溺水的错觉。 她再次蜷缩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呜咽,一声声从齿间流出来。 沾湿了皮肤,沾湿了垫巾,沾湿了手指与唇齿,让整个夜晚都泛起潮意。 她终于哭出了声来。 我恨你。我讨厌你。你离我远一点。 言真啜泣着,流着眼泪想要摆脱她的手,却被柏溪雪抓住。她转而用脚去蹬,又使不上力气,被对方按住,如书本被堂而皇之翻开,成为砧板上的鱼,油锅里翻来覆去熬煎。 “好像还差个尾巴。”她又说,床头柜又被打开。 “小猫小狗小兔子,你喜欢哪个?” 言真不说话。 “那就兔子。”柏溪雪替她做了决定。 言真嗓子已经哑掉了。短绒绒的白色兔毛,让柏溪雪把玩着爱不释手。 这些全是刚在一起时柏溪雪买的,以前曾让言真吃过好大苦头,本以为她已经忘了,不知为何,陈年旧账又被翻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才终于停下来。 柏溪雪慢条斯理地俯下身亲她,在耳边轻声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言真把脸埋进被子里装死。 于是她听见柏溪雪哼了一声,起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又听到她回来的脚步。 柏溪雪用湿巾替她清理。 这场景真是稀少得像火星撞地球。言真几乎要被她温柔的动作吓得毛骨悚然,只好用被子盖着脸继续装死。 擦拭的时候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柏溪雪发现了她的异样,动作也停了下来。 这下装死也装不了了。 她慢慢把被子移开,幽幽地说:“帮我把那边的小药箱拿过来……” “那是什么?” “药膏和医用棉签。” 言真恶狠狠瞪罪魁祸首:“其他不准再问了。” “我帮你上?”她看起来兴致勃勃。 “不用。”言真一口拒绝。 她做起来,想披件睡衣,却发现柏溪雪穿着。 对方满脸无辜地看她:“你没给我拿睡衣呀。” 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柏溪雪是个要人伺候的主儿。她认命地起身,又去衣柜里拿了一套新的,坐下来,背对着柏溪雪开始涂药。 倒不算受伤,只是有点红。 柏溪雪的目光在言真后背游走。 她又想起来,她刚和言真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动作总是不太温柔。 或许是因为某种扭曲的嫉妒,觉得那时对方每一个脸红心跳的反应,或许都已经有人先一步见过。 于是她总想让对方哭。直到有一天早上,她洗漱完被言真拦住。 “柏溪雪,你有没有卫生巾?” “有啊,”她说,觉得奇怪,“你不是不在生理期吗?” “嗯,”言真很轻地笑了下,移开目光,“昨晚好像被弄得有点出血了。” 她那一瞬间其实有点愧疚。 但当年的柏溪雪没有说话,只是强撑着,皱着眉头拉开抽屉,把东西扔到言真手上。 言真垂下眼睛,用几乎很难察觉的幅度点点头:“多谢。” 柏溪雪看见她尖尖的苍白的下颌,像一枚清瘦的月亮。 言真走了。柏溪雪那时自然没有追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以前的事。 或许是,就在今天晚上,她原本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气势汹汹杀去言真家里。 却又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被对方的气息笼罩,觉得恍惚。 她发现自己不想放开言真。 太可怕了。她一直深谙,两人的关系中之所以自己拥有话语权,正是因为对上位者而言,笼中啁啾的雀鸟,是随时可以替换的。 但如今,她惶惑地发现,倘若自己敞开金笼,那么,言真自会头也不回地投向广阔天地。 只有她,成为了不愿放手的那一个。 她没有别的替代品了,她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回不去的? 她不知道。于是只能坐在黑暗中,抽一支烟。 注视猩红光点一寸寸向指尖移动,直到快要烧到手的那一刻,她手一抖,灭掉了烟。 她真的有点怕言真生气。 柏溪雪委委屈屈地垂下眼睛。 言真似乎已经上完药了,柏溪雪看见她把棉签以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扔进了垃圾桶。 想了想,她挪过去,又把下巴搁在言真肩上,轻轻依偎着对方。 言真的背明显一僵,随后,她便听到对方轻轻的,带了点沙哑的声音,疲倦又无奈地说:“你又要干什么?” 其实言真一直以来脾气都挺好的。 柏溪雪有点想道歉,但是又张不开嘴。 ——想了一下,她好像也没什么错啊!她又不是故意不让言真走……好吧确实是故意的。 但是她又不知道这个采访有多重要嘛!又没人告诉她! 天呢,她这辈子可还没和任何人道过歉呢! 言真还在等她回答,很有耐心地沉默。 柏溪雪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只有别别扭扭地说:“我好饿。” 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这就是大小姐的示弱方式——给你一个服务她的机会。 言真几乎要被她气笑了:“你真是——” 然后她的肚子也响了一声。 运动消耗体力。 积蓄起来的怒火迅速消散了,化作又一次疲惫的叹气。 言真都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叹多少次气,如果人生要查重,那她绝对过不了审。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和柏溪雪争辩了,宁愿直接起身,披上睡袍,到厨房里随便下碗面对付。 于是她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柏溪雪跟在身后。 言真:“……” 跟吧跟吧。 感谢暖气,原本湿透的头发已经快干了。 厨房很小,进了两个穿着毛绒睡袍的人,一下子就显得拥挤起来。 这让言真不由得想起,上次给柏溪雪拍自己下的面条,还是因为遇到了沈浮和安然,她魂不守舍,最后把面条都泡烂了。 没想到真的会有第二个人来这里,等她煮一碗面条。 言真蹲下身子到冰箱窸窸窣窣翻找,刚出差回来,冰箱半根绿叶菜都没有,她只掏出两个鸡蛋,凑合着对付。 热油,敲入两个鸡蛋,噼里啪啦,油煎蛋热闹的香气瞬间充满了厨房。 她倒入开水,揪了两片干紫菜,又抓了把挂面下去。 筷子横在锅盖下,防止泡沫溢出,言真又拧开塑料罐,撒了一小把淡红的虾皮。 虾皮和紫菜汤碰撞,鲜香味立刻升了起来。 柏溪雪探头看,十分好奇,只觉言真的手像在变魔法。 “我以后聘你做厨师吧。”她感叹。 真是十足资本家思维,言真觉得好笑:“顿顿吃清汤挂面?” 她将面条挑出来,淋两勺汤,放在柏溪雪面前:“小葱烂在冰箱了所以没下,你凑合着吃。” “挺好的,”柏溪雪却说,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面条,绣花一样细细地吹凉,“碳水总比草好吃。” 女明星感叹:“再让我喝胡萝卜和西芹榨汁我就想死。” 大概是累了,她说话难得坦诚。俩人都饥肠辘辘,把脸埋进碗里,一时间小餐桌上只有碗碟声。 这场景真是叫人恍惚,无端生出相濡以沫的错觉。 吃完饭言真去洗碗,柏溪雪跟在后面看。 大小姐是不可能沾阳春水的,她袖手旁观,又好奇:“你还会做别的菜吗?” 言真想了想:“家常菜都会一点吧。” “比较擅长什么?” “呃……”,她思考了一下,“煲汤,酿豆腐,三杯鸡。” 全都是很多年没做过的菜式,因为分量太大,通常都是全家人一起吃。 她心里不能说没有惆怅。 “明天我要吃。” 柏溪雪说:“你明天来给我探班吧。我要喝你炖的汤和三杯鸡。” 一想到张仪明天发现这份高油高盐高糖的表情,柏溪雪就想笑。 言真点头:“好啊。” 反正明天还是周末。 她洗完碗,又回到房间。 虽然柏溪雪总是嫌弃言真的出租屋是狗窝,但其实言真房间很整洁,每样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十分妥帖。 甚至看起来有些冷清。 柏溪雪钻进被窝,直挺挺地躺在言真旁边。 她睡着时是八爪鱼,扒拉在言真身上撕都撕不下来,醒着时倒是很讲究面子,仰面朝天,看起来无欲无求。 言真觉得很好笑,主动蹭过去,靠在柏溪雪怀里。 对方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像抱大娃娃似的,把言真搂得严严实实。 她把鼻尖凑到言真颈窝,吸了吸,终于小声问:“你生气吗?” 声音低低的。 言真装傻:“生什么气?” “没事了,”她露出放心的表情,“我要睡了。” 柏溪雪闭上眼睛。 只剩言真睁着眼睛,安静地抬眼看她。 其实今晚y市降温了,按理说,应该添更厚一层被子。但是,因为今晚有两个人的体温,所以此刻被窝里觉得刚好。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柏溪雪的眼睫毛。好长的眼睫毛,像小翅膀似的,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更不知道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下面,怎么藏了这样恶劣的性格。 但是。 她的手指抚过柏溪雪的脸。好完美却又好孩子气的一张脸,这样精雕细琢、仿佛没有瑕疵的面孔,如今安然地沉睡,像童话中的水晶仙子。 一切好像和多年前的圣诞夜没有区别。 其实,她又有什么魅力,配让柏溪雪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呢? 不过因为她是一个多年始终得不到的玩具,因此分外叫人难以忘怀。 她一直知道,只要放下这个执念,说不定柏溪雪会更快乐。 毕竟她是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世界这样大,自然还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爱她。 哪一个都会比她好,哪一个比她会讨人欢心。 但她不想放手。 言真想,她是故意纵容柏溪雪的,从今夜开始。 谁叫她贪恋柏溪雪的温度。 谁叫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知道她过去一切龌龊,如今还能与她头碰头依偎的人。 这算是爱吗?必然不算,只是自私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 她言真的人生已经是一笔烂账,那感情成为一笔烂账,谁又能将她怎么样? 她注视柏溪雪,心中默念抱歉。 然后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柏溪雪的气息里。 两株藤蔓抵死缠绕,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繁盛花朵之下,泥土里重重掩埋腐烂尸骨。 心怀鬼胎的两人,各自一夜好眠。 30、新欢旧爱 柏溪雪第二天有行程,言真已经做好一觉醒来,发现屋子空荡荡的准备。 没想到生活并不放过她。出差结束的第一天,宝贵的周日早晨七点,大小姐被经纪人的连环夺命call打醒。 连带着言真也被打得魂飞魄散。 她满脸茫然地爬起来,被充满起床气的大小姐指使得团团转——洗漱用品在哪里?护肤品在哪里?口罩又在哪里? 她咬牙切齿地给柏溪雪找,感觉自己怨气充沛,下一秒就足以演聊斋。 好在,赶在她要把拖鞋扔柏溪雪脸上的前一刻,经纪人和保姆车终于救火一样赶到。 她目送柏溪雪被经纪人领着,全副武装施施然走出门口,哐当把门一关,一头倒回温柔乡。 然后言真痛苦地睁开眼——睡不着了。 她真恨全世界。 翻来覆去几回合,她终究认命,索性爬起来,在app上买菜。 物流很快。才洗漱完,菜已经送到,她擦去煤气灶上的浮灰,把汤炖上,然后开始做家务。 出差的衣服还堆在脏衣篓里,她捞起来,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 一回头,又发现早上柏溪雪兵荒马乱,脱下的睡衣睡袍乱七八糟躺在沙发上。 她平日最警惕乱扔衣服的行为。独居久了,沙发窗台总会悄悄长出脏衣服,而这往往是人生混乱的开端。 言真走过去,准备把衣服挂去次净区,却又停住。 毛绒绒的长睡袍摊在沙发上,好像穿它的人随时会回来。 连带着让这间小小的出租屋也没那么冷清了。 也不知道,柏溪雪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想起柏溪雪的气息。 言真对着衣服发呆了三秒,忽然惊醒——打住! 女人一旦向往温暖,就是她堕落的开始。言真啊言真,警惕诱惑! 她默念不知道谁的金句,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把睡衣重新挂了起来。 房间重新回归秩序。 言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差不多了。 她走进厨房,开始处理食材。 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开火了,言真连菜刀都有些忘记怎么拿。 好在鸡已经提前斩好了,她低头调制料汁——一杯酱油,一杯麻油,一杯绍兴酒,配上一小撮砂糖和新鲜的罗勒叶。碎发散落到额前,她用手背将它重新撩起,抽风机轰隆隆工作,闻到厨房渐渐升起香气。 一瞬间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那个熟悉的菜谱,叫人心神恍惚。 等待的间隙,言真坐在餐椅上,对着跃动的火苗发愣。 其实,她原本是不会做三杯鸡的呢。她从小就怕处理肉菜,每次摸到肌肉软绵绵的触感,总觉得心里发毛。 所以沈浮总是让她打下手,洗菜啊切菜啊,当年出租屋比现在还小,两人在一起挤得几乎转不了身。一忙起来,胳膊肘总是打架。 最后往往事情干着干着,就全被沈浮包揽了。 以至于言真本科毕业,也没琢磨出那道三杯鸡究竟怎么做。当然,那时候她也没有在乎过——反正地久天长。 那时候她理直气壮地想,沈浮能做很久的菜呢,三年五年十年,一辈子过下去,总该学会了吧? 没想到最后那道菜是她一个人时学会的。那是她和沈浮分手的第一年,一个人过年,因为太想她了,所以找出菜谱,照猫画虎,竟然也把这道菜做出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对着黄澄澄热腾腾的鸡肉发愣,心里想——其实也没有多难嘛? 奇怪,为什么之前总学不会呢? 万家团圆的灯火之中,她一个人默默吃完了整盘菜。 后来,这道菜也越做越熟练。 只是再没有第二个人吃过,所以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滴。 定时闹钟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言真站起来,揭开锅盖。 她知道柏溪雪口味偏淡,将每样调料都斟酌着减少。但菜的卖相依旧十分诱人,浓郁的香气,热腾腾地不由分说钻进了鼻子里。 言真翻出保温的便当盒,把饭菜各自分层装好,又听到汤炖好的跳键声,顺手把苦瓜黄豆猪骨汤盛进了保温杯。 杯子上贴着布丁狗的贴纸,当年言真会用它给言妍送汤。 现在过了这么多年,贴纸已经斑驳,哪怕言真细心地封了一层防水的透明贴纸,也不能阻止它褪色。 时间过得好快。 快到饭点了,她低下头,检查了一遍卡扣是否扣好,然后重新梳了梳头发,便出门了。 柏溪雪又有一部电影要上映了,她在s大的大礼堂参加校园路演。言真到山里出差,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日子,也不知道电影究竟是哪部。 等到她停下车,看见礼堂前巨大的喷绘海报,才发现这居然是柏溪雪两年前拍的一部电影。 电影名叫《荔枝破》,听着名字就能猜出来是一个和杨贵妃脱不了关系的故事。言真扫了眼易拉宝,发现故事另辟蹊径,将杨贵妃身边宫娥的生平,作故事主线写起。 柏溪雪饰演的便是这个宫娥,巨大海报上,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身披斗篷,遥望明月下的长安。 两年前的柏溪雪,脸上犹带稚气。让角色在极速转衰的璨然乱世下,显露一丝残忍的懵懂。 看起来就像盛世的最后一缕魂魄。 宣传方下了血本,微喷技术让她凌乱发丝看起来都纤毫毕现,言真嘴角浮现一缕微笑,觉得演员的工作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儿。 毕竟谁能想到,眼前这个雪地里明月般剔透的大美人,私底下会是那样一个张牙舞爪、乱扔东西的大小姐呢? 她压低了帽檐,径直往后场去。 礼堂前传来掌声,隔着墙壁听起来闷闷的,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言真想起自己大学也常去凑这种热闹,谁叫b市是首都,她们大学更是出名,个个学期总有几场路演。 言真当时的舍友就是外宣部的,神通广大,次次都能弄到几张通行证。 托她的福,当年红火的角儿,来来往往,言真也算见了不少。 直到如今在听到这样一浪浪的掌声和欢笑,只觉恍若隔世。 她掏出柏溪雪给的通行证,便有工作人员领她入场。 后台单独为柏溪雪辟出一个房间做休息室,言真坐在沙发等候,也不知道柏溪雪什么时候回来。 昨晚折腾得实在太累,她等着等着,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梦里居然又回到大学,却念的不是b大,而是s大。学校不错,离家又近,她和言妍成为学姐妹,周末逛街,逢节过假便回家吃饭,平平淡淡地度过了四年生活。 没有与沈浮在一起,自然也没有认识柏溪雪,此后一切风雨诡谲都不曾经历。 现世安稳,竟十分幸福。 她在梦中几乎要落泪,却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不知是谁,用手指轻轻扫过她的头发,掌心摩挲。 言真感受到那人体温,若即若离地挨着,不小心碰到了她。困倦的身体受不住力,她歪倒过去,落到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里。 因为在室内,那人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柔软洁净的面料触感,叫人心生软弱。 大概是刚才那个梦太好,她索性放弃抵抗,任由自己陷入到那人怀抱中,嗅闻她的气息,感受到对方低头时,柔顺的长发扫过自己的面颊。 凉凉的,水一样轻柔的触感。 呼吸靠近,似乎有人亲了亲她的面颊。言真仰起头,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的气息中,撒娇似地追逐着,像小女孩讨要糖果,渴望得到一个更深入的吻。 她的后颈被托住了,女人的嘴唇,从面颊一路向下流连,最终找寻到她的嘴唇,轻轻吻啄,随后咬住,舌尖探入流连。 她尝到淡淡的薄荷香烟味。 柏溪雪。 言真睁开眼睛,看见柏溪雪的漂亮脸蛋近在咫尺。 然后,她冷着脸,飞快地推开了言真:“你又梦到谁了?” 言真:“?” 还有天理吗,怎么柏溪雪还一副被非礼了的样子? 言真不敢说话,她才不敢告诉柏溪雪,自己不但梦到言妍了,还梦到自己过上了没遇见过柏溪雪的好日子。 但凡她敢开口,恐怕柏溪雪就敢把她撕了拌饭吃。 于是她没说实话,只凑过去亲柏溪雪的嘴角:“除了你还有谁啊。” 柏溪雪把她挥开,脸色倒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言真不敢造次,起身去给大小姐摆饭盒。柏溪雪坐在沙发上抱臂,理所应当地看她忙前忙后。 今天是周日,言真终于没再穿她那些职业气质浓重的风衣西裤,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鼻梁上架着一幅薄薄眼镜,头发利落扎起,十足大学生模样。 好似刚才还抱着笔记,在图书馆温书。 真不要脸,三十了装嫩。柏溪雪在心里唾弃,却又移不开眼睛。 她承认言真这么穿,很像她十七岁刚遇见她的那一年。 柏溪雪知道言真有点近视,只是度数不高,平日几乎不戴眼镜,只有开车时,出于安全考虑才会戴上。 柏溪雪还知道,沈浮也是有些近视的,听说是大学啃论文熬出来的。她们曾经戴同样款式眼镜,上课匆忙时,言真偶尔会不小心拿错对方镜盒。 那时她就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老师翻找帆布包,然后默默地叹了口气:“算了。” 她自言自语,把镜盒原封不动放回去:“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柏溪雪看她低头翻书,清秀笔直的鼻梁,洁净的侧脸,一缕黑发柔软落下,几乎难以想象她与沈浮清晨起床拿错眼镜,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状。 她恨得牙痒痒。 言真低头摆放碗筷,全然不知大小姐心思,她回头,见柏溪雪坐在那儿,茫茫然也不知道她气压为何又创新低。 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为了捍卫喝口热汤的正当权利,言真决定装聋作哑,将筷子递给柏溪雪:“今天我做的菜,尝尝?” 柏溪雪矜持地动了动筷子。 她必须承认是好吃的。 世人对女明星体态的苛刻无需再言,前阵子为了走红毯,她被经纪人勒令严格控制饮食,每日沙拉蛋白,只配幼儿拳头大小的碳水。 半夜饥肠辘辘,闻到食物香味,只觉自己近乎目露凶光,最本能地穷凶极恶。 现在能偷偷吃一口正常烹饪的饭菜,不可不谓幸福。 更何况言真手艺真的很不错。三杯鸡鲜香泼辣,汤也滚烫回甘,柏溪雪吃得眉眼愉悦,连带着言真心里也很有成就感。 便携餐具只有一副,柏溪雪拿走了筷子,言真便拿了勺子盛饭。勺子太小,一块鸡肉舀了半天也没能舀起来,被柏溪雪发现,顺手夹起,送到言真嘴边:“啊——” 却忽然传来敲门声,有人在问柏溪雪现在是否方便。 言真还没反应过来,柏溪雪已扬声说请进。她以为同往常一样是柏溪雪的助理,因此没有在意,仍俯身过去,咬过柏溪雪筷子,才抽了张纸巾,一边轻轻擦拭嘴角,一边回过头去。 然后,她只觉平白滚过一道轰隆隆雷声,劈头盖脸落下,劈得她眼前一片昏黑,动弹不得。 就在那里,就在门口,沈浮站在那儿,一只修长的手仍握着门把,而安然站在她身后。 空气中依旧充斥着三杯鸡的香味,沈浮的目光扫过柏溪雪的筷子,扫过饭盒。 最后她的眼神轻轻地,落在了言真的嘴角。 她抓着餐巾纸,刚刚沾上的酱汁还没有擦掉,看起来有些傻气。连帽卫衣领口处,半遮半掩,却露出纤细白皙脖颈,昨夜一道暗红咬痕。 然后,沈浮很浅淡地笑了下,目光转向了柏溪雪。 “不好意思打扰了,柏小姐,我有个朋友是您的铁杆粉丝,不知道您能不能给她签个名呢?” 一切都串起来了。s大的校园路演,《荔枝破》,唐朝的宫娥,还有沈浮的新书。 嘉宾的工作牌仍挂在沈浮胸口。 言真终于意识到柏溪雪为何今天的心情如此阴晴不定,却为时已晚。 31、修罗场 言真手脚冰冷地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柏溪雪神色自若地放下碗筷,对沈浮灿烂一笑,露出一颗尖尖虎牙:“当然没关系,沈教授。” 她的目光转向安然:“这就是您的朋友对吧?” 房间里不知为何,却忽然陷入一片死寂。 言真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脏话了,如果一定要浪费这个名额,那么她此刻一定会骂:命运对她真不是个东西。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尴尬的局面了。 安然,沈浮,言真,柏溪雪。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却又每一个人都如此陌生。 已知她和沈浮谈过,又和柏溪雪睡过,沈浮柏溪雪互相认识,又和安然现在在一起,而安然是柏溪雪的粉丝。 这混乱的、排列组合都让人发笑的关系,究竟是谁写的破剧情? 言真想拿枪顶在作者下巴上逼她退钱。 一片沉默里,居然是安然率先开了口。她扬起笑容,笑眼弯弯地递出手中海报:“是我,柏小姐,我是您的铁杆粉丝。” 手上那张海报竟然是柏溪雪刚出道时拍的杂志照,大片斑斓热带阔叶绿植前,柏溪雪穿一条红长裙,面孔年轻倔强,如溪水中鲜红宝石。 轻薄绚丽的肥皂泡颤巍巍漂浮,她仰起头,被捕捉到泡泡触碰发丝,纷纷破裂的一刻。 晶莹四溅,辉光折射,如同一场小小焰火。 很美。海报已经绝版,在粉丝中有市无价。安然手中这份保存良好,不见半点折痕,可见珍藏程度。 言真又想起她初见安然,她穿着柏溪雪代言的运动品牌。或许一切都已有征兆。 原来,当年的事情,沈浮半点也没和安然提过么? 言真低下头,心中无端笑了一声——也是,毕竟她当年只是消失,后来也未曾透出只言片语。 彼此都没有再联系,恐怕她和柏溪雪的关系,沈浮也是今天才真正知道。 柏溪雪没有动作,言真看见安然递过海报的手指轻轻颤抖,不知对方内心是否如她一般,此刻翻江倒海? 她几乎不敢去看安然的眼睛。房间所有人之中,她最害怕看见表情的人,就是安然。 而柏溪雪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呀。” “哎,我一下子硬是想不起来哪里有笔了。”她说,笑容那样明媚皎洁,房间中宝石般熠熠生辉,好似刚才的不搭腔只是意外。 “言真,你知道哪里有笔吗?” 柏溪雪转过脸来,言真冷不丁被点一下,本能站起来:“我去给你拿。” 和柏溪雪待久了,她大概也知道助理会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放哪儿。于是她朝化妆桌走去,却又因为起身太急,猛地被桌角绊了下。 沈浮正巧站在门边,离她最近,下意识接了一把:“小心。” 手掌的力度握住言真手臂,很快又分开。 小腿磕得生疼,使不上力气,言真单腿一跳一跳过去,拿了笔又瘸着腿蹦回来。 没有比这更狼狈可笑的画面了。 柏溪雪接过笔,又朝她一笑:“谢谢。” 她用嘴咬开笔盖,相当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仰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安静的安,当然的然。” “好名字。”她笑盈盈说,营业工夫做十足,看起来全无大明星架子。 言真看她又在海报上签下:赠安然。 末尾不忘画一颗爱心。 “好啦。”她笑着将海报递回去。 安然也冲她笑,只是神情有些复杂:“谢谢,那我们就不打扰柏小姐了。” “等下。”柏溪雪却忽然说。 她的目光扫过沈浮,又扫过言真低垂的脸,笑眯眯说:“沈教授,大家都是认识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不打个招呼吗?”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她克制着呼吸的弧度,感受到沈浮的目光又落到她身上,蜻蜓点水般地露出个笑:“言真,好久不见。” 又是这句话,她在心中忽然冷笑。 奇怪地,这次再见到沈浮,那种想要流泪的软弱已经消失了。如今,言真只觉得有浓浓的倦怠,不知道是为这弄人的造化,还是为了沈浮和她自己。 两个虚伪的人。明知彼此之间隔着恨海情天,却还要在这里假装若无其事。一句“好久不见”,云淡风轻的语气,也不知道是放下了还是没放下。 大家究竟在这里装什么呢? 她心中轻轻冷笑,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倦意:“是呢。” 沈浮微微垂下了眼,手拂过衣摆,订婚戒上钻石辉光一闪而过:“我没想到你已经和柏小姐在一起了,这样大的事情,你瞒得这样紧。” “是呀,”言真答,面色依旧平静,甚至微微带了点笑,“毕竟溪雪身份比较特殊,不好公开,你也得给我保密哦。” “毕竟,我和溪雪在一起也算挺久了,”她把话头抛回给柏溪雪,语调懒懒,一副撒娇要名分的样子,“对吧?” 口袋里的手却依旧紧紧攥着。 这就是要和沈浮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柏溪雪接了她的话,眼波流转,潋滟生光:“是,再往上追溯,就该追溯到16年的平安夜了。” “想想我们认识也快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沈教授?” 她面色诚恳,似乖巧好学生:“所以我真的希望沈教授为我们的关系保密,维持这样的感情不算容易,沈教授和安然小姐应该也懂得。” 推心置腹的语气,不知道还以为她有多么信赖面前二人,几乎要将自己前途托付。 实际上言真心里清楚,沈浮和安然工作性质都算特殊,根本不可能去做这般自毁前程的事情。 所以柏溪雪这段话,明里示弱,暗地里却全是耀武扬威的挑衅。 16年她与沈浮仍在一起,言真还记得那个飘雪的平安夜,实际上,她和柏溪雪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她无从辩驳,只能苍白地笑一笑,任由沈浮注视自己,最后移开目光。 “我明白,那我们就不打扰二位了。”她点点头——真是好涵养。言真想,柏溪雪给沈浮这样天降一顶十年前的大绿帽,她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她眼睁睁看着沈浮重新打开门,又冲自己深深看过来,“诚心祝福你,言真,近十年的感情,真不容易。” 放狗屁。 和她谈了快整整七年的人是沈浮。现在她在这里祝福这“十年感情”,算放的什么屁? 不过指责她水性杨花,背信弃义。 最后一句话沈浮用粤语说,因此也只有言真听懂。 但她无从辩驳,因为没有意义。最后,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同样用平静语气道:“亦祝你捱得到新天地。” 大门关上。 柏溪雪听不懂粤语,不懂她们最后机锋,但语气也知二人交流不算友善。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只是又喝了口汤,感叹:“汤都冷了。” 言真没有说话。 柏溪雪转头看她:“你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言真反问她,一瞬间目光如刀锋般划过,又冷又轻。 柏溪雪却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言真听起来只是生气,倒没有什么怀念沈浮,要追究她撒谎的意思。 她才不在乎言真生不生气呢。 柏溪雪微微笑一笑,猫一般伸了个懒腰:“那就好。” 她慷慨地放弃戳穿言真话的真假,只是起身,纸巾矜持地擦了擦嘴:“我去漱口。” 言真目送她离开。 休息室里于是只剩下她一个人,心中绷紧的弦一松,后背便迅速垮了下来,她瘫在沙发上,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像个破沙袋,所有的斗志都随着这一口气如流了出来。 脑海里却浮现出安然的脸。 好奇怪,方才这台戏,说话的明明只有她们三人,但一直沉默的安然,她的神色却深深印进言真的脑海里。 言真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安然仍在被蒙在鼓里。 因为她分明有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从她在沉默中主动笑着将海报递给柏溪雪开始,言真看她一眼,内心便无比悲哀地意识到,对方已经将一切看明。 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末了,仍是笑盈盈地接过了签名海报,又挽着沈浮的手走了。 但言真知道安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圆圆的、非常明亮的小女孩式大眼睛,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 当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脸上没有表情,那双眼便如寒潭般看不见一丝涟漪。 当沈浮说话时,安然便一直都是这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言真头痛地把头靠在靠背上。 她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对待安然。该愧疚,该同情吗?但是,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愧疚呢? 如果她是安然,她一定宁愿被恨,也不要得到这样毫无立场的同情。 更何况她和沈浮的感情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私事。言真想起那颗纤细手指上闪耀的钻石——爱不长久,但钻石永恒。 这样看,应该是安然同情她才是。 真是一笔烂账的感情。她绝望地想,除去造化弄人,找不到别的解释。 于是最后她索性放弃思考,老老实实站起来,收拾一桌饭菜的杯盘狼藉。 菜已经冷了,油脂结块,又滑又腻。 柏溪雪走到卫生间。这一片大区域是单独划出来供嘉宾使用的,因此整条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除了在洗漱台前,沈浮正站在那里,低着头正在洗手。 镜子上环形的化妆灯亮着,柔和光晕打亮沈浮的脸,让她看起来如油画般沉静。柏溪雪走过去,沈浮很有风度地侧身,给她让了位置,又微笑:“柏小姐。” 洗漱台前放着工作人员准备好的补妆工具,柏溪雪指尖捻起一根一次性橡皮筋,扎起长发,同样回以微笑:“沈教授。” 她们共同参加路演,因此胸前挂着同样身份牌,并排站在镜子前,登对似最佳拍档。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柏溪雪在台上与沈浮握手。对方的手掌干燥温暖,与她相握,她抬起头,看见对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台下学生尖叫一片,镁光闪烁,掌声雷动中柏溪雪同样回以意味深长微笑,紧紧回握沈浮的手。 而如今沈浮在洗手,流水冲走泡沫,她细细清洗掌心指缝,好似沾了什么脏东西。 柏溪雪余光瞥过,内心觉得十分好笑。 于是她轻轻擦去花掉口红,凝视洁白纸巾上一抹残红,主动开口:“沈教授觉得很意外么?” 而沈浮抬头看她,声音柔和:“什么?” 两个人对视,仿佛彼此都毫不知情。 柏溪雪笑着将沾了口红的纸巾投进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