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后被太子觊觎了》 1、梁王府 冬尽春来,天气渐暖,长安城中一派盎然春色,草木青葱,红紫迎人。 兴道坊,梁王府,青丝高绾的婢女有条不紊地卷起窗前半旧的竹帘,擦地抹桌,焚香布膳。 沈沅槿执笔坐于案前,往那小册子上画花样子,时而抬眸去瞧罗汉床上小口吃林檎毕罗的陆绥。 陆绥将满四岁,正是事事好奇、活泼好动的年纪,若非有那林檎毕罗绊住她的手脚,这会子怕是早往沈沅槿那处摸爬去了。 檐下,盈袖伸手推了门,与身后针线房的媪妇一道入内。 那年近五旬的媪妇将填漆托盘往她面前搁了,因笑道:“沈娘子,这是针线房为您和县主新制的春衫,还请娘子过目。” 沈沅槿闻言莞尔一笑,当即立起身来,凝眸去瞧那托盘内的衣衫,无需上手去触,便知乃是上好的绸缎所制。 “劳烦老媪跑这一趟,这些钱便拿去吃茶罢。”一壁说,一壁去钱罐里抓了小把铜钱出来送与她。 刘媪年长,往日里没少拿各院主子的赏赐,当下也不与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将拿那把铜钱接过,还不忘与人说道两句吉利话。 沈沅槿浅笑着搭了两句话,便让身侧的枳夏送她出去。 待她二人离开后,沈沅槿自去取了衣衫来,先叫陆绥试了,见皆合身,这才匀出些心思来瞧她自己的。 因是量过身后制作的,且她如今的这副身躯上月才刚满的十六,几乎不会再长个子了,故而倒也不必担心穿不上。 梁王陆渊早些年也曾有过一个长女的,只那长女命薄,未活过十岁便早早离世;直至陆绥降生前,陆渊没再有过女儿,故而对于陆绥,年近四旬的陆渊甚是宠爱。 沈蕴姝原是汴州陈留人氏,二八之年嫁与汴州长史的次子为妻,不曾想婚后两年便守了寡,因无子嗣,为婆家所不容,遂寡居母族沈府。 因沈沅槿乃其胞兄沈炀的独女,加之怜其年幼失恃,沈蕴姝视她为己出,常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又三年,正值盛年的陆渊奉旨巡视汴州,下榻沈府,于园中邂逅沈韵姝,见之忘俗,欲纳为侍妾;沈氏家主为攀附梁王,便以沈炀和沈沅槿相胁,迫使沈蕴姝与陆渊为妾。 自沈蕴姝随陆渊离开汴州后,缠绵病榻多年的沈炀深恨自己未能护胞妹周全,更兼思念早逝的亡妻,导致病情越发沉珂,不过两年后便匆匆离了世。 沈炀那厢弥留之际,沈沅槿不过十一的年纪,恐她独自留在沈家孤苦无依,便托旧友办了过所,命心腹护送她前往长安,投奔身在梁王府的姑母沈蕴姝。 一行人舟车劳顿近两月,方来至京中,入梁王府拜见沈蕴姝,留在梁王府中。 沈沅槿打娘胎里带了弱症,身子不似寻常女郎那般康健,初至千里之外的长安不免水土不服,不出半月便病了一场。 病情最为凶险之时,人竟烧得昏死过去,药也吃不进,沈蕴姝在床边守了半日,观她气息渐弱,不由心凉半截;正要听从身侧有年纪的仆妇之言预备后事,沈沅槿却是忽然睁了眼,开了口,嘴里却只透出一个“渴”字。 在场众人不知,自那时起,沈沅槿便已换了个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芯子。 起先,沈栀并不适应这里的一切,因害怕被人瞧出她并不属于这个时空,鲜少与人说话;直至每日细心留意此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模仿她们的言行举止,方渐渐融入到此间的生活中去。 饶是沈栀努力适应了数月,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诸多事情,譬如吃饭、穿衣、解手等等,还是不大习惯。 沈栀头一回沉下心来翻看这个时代的书籍时,方惊讶地发现,除却小部分笔画相对较少的字她能识得外,笔画略多些的,竟是有一大半都不识得。 那一日,沈栀面对书本上多到数不过来的生字词,叹息数次过后,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在这个冷兵器、农耕文明的时代,就是一个半“文盲”的事实。 有此认知后,沈栀不得不恶补这个朝代的文字和语言,每日除开吃喝拉撒和陪伴原身姑母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全用在了读书识字和睡觉上。 沈蕴姝的记忆中,这位内侄女本就是极为文静温吞的性子,忽而见她这般好学,并未生出什么疑心来,只觉眼前女郎自病好休养几月后,瞧着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些,不似先时那样总不爱与人说话,叫她安心不少。 沈栀发奋读书识字那会子,沈蕴姝尚怀着身子,两个人独处时,沈栀常兴致勃勃地朗声念书;有时读到她喜欢的诗词,还会兴致勃勃地同她肚里的胎儿说话,沈蕴姝见她那副自说自话的模样,总要笑一笑她。 沈蕴姝自入府以来就甚是得宠,即便在她未有孺人的名分前,府上众人亦不敢轻慢了她,纵有看不过她寡妇二嫁的,也不过是私下里偷嚼两句舌头,沈栀穿成她的内侄女,在王府的日子并不难过。 沈栀寻不到回现代的方法,想要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便只能去接受和适应沈沅槿这个全新的身份。 沈蕴姝素日里对沈沅槿的关怀和喜爱之情,泛月居内的婢女媪妇看得真切,自是悉心侍候;便是在别处当差的人,亦不曾轻易怠慢了她。 沈沅槿在此间的时日长了,对自己所处的朝代和环境有了不少新的认识。 赵国并非是她在二十一世纪学习过的历史上的朝代,但唐末及之前的朝代却又是存在过且有书籍记载的。 开国皇帝赵武帝终其一生只有明献皇后杨氏一人,二人的独子亦为皇后萧氏虚设六宫,然而这样的局面,最终止于他们的孙辈。 当今圣上陆临乃赵国的第五代君王,梁王陆渊则是陆临一母同胞的胞弟,先帝还未驾崩之时,因他非长子,即便战功赫赫,声名远播,亦未能撼动陆临的东宫之位。 陆临尚未登基前,便对这位功高盖世的嫡兄多有防备,但因赵国之北有契丹、党项、吐蕃虎视眈眈,西北边境亦不安稳,偏朝中又无将才可用,故而十数年来,对他多行笼络赏赐之举。 梁王陆渊不似旁的宗亲权贵,对于女色并不十分上心,现如今府上也不过一位继王妃,两位孺人,膝下除早夭的长女外,另有三子一女。 长子陆镇天资聪颖,精通骑射,乃发妻萧氏所出,深受先帝宠爱,六岁上便封了长平王,十六岁起随父出征西北,后又北上迎击契丹、吐蕃、高句丽,战功累累。 二子陆则的资质尚可,乃孺人郑氏所出,八岁上封了中山郡王;三子陆禹聪慧好学,方是继室崔氏所出,三岁封新平郡王。 陆渊的独女陆绥,便是原身的姑母,孺人沈蕴姝所出,周岁时得圣上亲封永穆县主。 沈沅槿尚还记得,陆绥周岁宴那日,梁王与圣上于人前做出一副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模样,实则彼此猜忌,各自防备,字字句句,滴水不漏。 陆渊自先帝时便为赵国开疆扩土,长子陆镇亦是少年成名,戍边御敌,屡立战功,国中军民多有拥戴他父子二人者,天长日久,不免有功高震主之嫌。 况圣人陆临现四十有二,子嗣单薄,后妃所出的几位皇子皇女接连夭折,膝下独有一子尚存,因其生母韦婕妤早逝,过至皇后王氏膝下抚育,单名一个琮字,时年七岁,虽于去岁被立为太子,到底年幼,能否担此重任,尚无定论。 梁王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早已是圣人的眼中钉,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欲附它而生之人众多,盼它冰消瓦解之人怕也不少。 寄人篱下,终非久长之计,况她所倚仗之人,亦是仰人鼻息,她的身份着实尴尬,故不欲在王府久留,更不愿等到年纪大了由梁王夫妇为她择定婚事,盲婚哑嫁;思量再三,终究是尽早离开此处才好。 沈沅槿设想着离府后倒要往何处去落脚方好,笔下的墨珠便也跟着停顿,蓄满后,轻轻砸在纸上,染出一抹灰黑色来,遮住小片字迹。 春日的微风拂动花枝,云意嗅着那抹随风散开的清浅花香,进前推门,朗声朝内传话:“孺人归。” 沈沅槿闻声搁笔,将那册子置于案沿待其自行晾干,起身相迎。 陆绥甚是黏人,尤其黏沈蕴姝,这会子见了自梁王妃处请安回来的沈蕴姝,自是笑盈盈地扑进她的怀里,小嘴里撒着娇:“阿娘抱,阿娘抱。” “今日晨间阿娘不在,永穆与阿姊在一处可有听话?”沈蕴姝将爱女抱在怀中,往那罗汉床上坐了,温声细语地问。 陆绥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点头,瓮声瓮气地道:“永穆听话,永穆早膳和阿姊一起吃馄饨,方才还吃了毕罗。” 沈沅槿的目光悉数都被沈蕴姝和陆绥母女吸引过去,看着她们言笑亲昵的模样,不觉想起自己的母亲。 多想再唤唤她,再被她吵一回瞌睡。 眸光微暗,沈沅槿略沉了下巴。 沈蕴姝甫一偏头,对上的便是这副若有所思模样的沈沅槿。 她的这位内侄女,自来到梁王府中大病一场后,性子似乎同在汴州时大不一样了:她在汴州城时,大抵都是沉闷寡言的;如今虽也会有那样的一面,但大多时候,还是随性率直的。 细细想来,沈蕴姝还是更希望看到现下这般笑容多些、话语多些的她。 沈蕴姝笑容微敛,因问道:“三娘可是想起在汴州城中的日子了?” 她的话音落下,沈沅槿便已收回思绪,微微一笑,摇着头道:“尚还不曾记起。” “记不起来也无妨,横竖日子还是照样过,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你耶娘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沈蕴姝说着话,瞧见桌上托盘内还未动过的绸缎春衫,便又起了心思让她换上试试。 沈沅槿视她和陆绥为此间唯一的亲人,又岂会拂了她的好意,自去里间的屏风后更衣,不必细说。 掌灯时分,陆渊过来陪陆绥玩了一会儿,当晚宿在泛月居,三更天时叫了水,次日天将明时离府上朝。 云意服侍沈蕴姝起身洗漱,枳夏牵着陆绥过来一道用早膳。 这日晌午,府上管事命人前来传话,道是嗣王明日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回府。 陆镇戍边归京,沈沅槿早有耳闻,原以为还要两三日方能到,不承想竟是足足提前了两日。 沈蕴姝备受陆渊宠爱,又为他诞下一女,现下整个梁王府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泛月居的人看,嗣王戍边归京这样重大的场合,自是不好缺席。 沈沅槿清楚这里头的厉害,不欲落人口实,亦不想惹人注目,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只管拣那不甚起眼且又不至失了王府脸面的衣衫和首饰穿戴。 朱漆高匾的府门外,众人簇拥着梁王夫妇,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如今沈蕴姝亦是府上的正经主子,携陆绥立于梁王妃崔氏右侧,她的左侧则是郑孺人母子。 约莫小半刻钟后,随着马蹄声渐近,一匹高头大马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其上所乘之人正是梁王府嗣王、长平王陆镇。 陆镇的身量体格皆是随了他的阿耶,肩宽腰挺,于身高上,还要高出陆渊一些来。 天边落日西斜,橙黄余晖下,但见陆镇头戴凤翅盔,身披黄金甲,腰悬一柄玄铁长剑,气势如虎;细细观之,甲胄未能遮住的肌肤泛着均匀健康的麦色,生得剑眉星目,鬓若刀裁,然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其并不相符的威严之气,令人见而生畏,难动亲近之意。 陆镇未离京戍边前,因与陆渊时常出征在外,鲜少在府上,故而沈沅槿不过同他打过几回照面,二人之间说过的话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沈沅槿不自觉地稍稍攥紧了手,虽对他无甚好感,甚至存了避讳之心,此时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不曾显露半分逢迎、惧怕亦或是卑微之色。 陆镇离镫下马,朝陆渊行了军礼,却是未看崔氏一眼,更遑论唤她一声阿娘。 在场的婢女媪妇、小厮管事似是早已习惯了看他如此行事,当下皆是屏气凝神,生怕行差蹈错惹了主子不悦。 崔氏身旁的陆渊面上喜怒不辨,终究没说什么,只语气平平地让他认一认许久不见的小妹陆绥。 陆镇淡淡应了一声,凤目微凝,脊背挺得笔直,幽深的眸光掠过众人,只在一位年纪尚轻的女郎身上停留片刻,对上她的清眸。 2、内侄女 入眼的女郎眉横翠岫,目若点漆,明丽绝俗。 红霞烧云,春风微拂。 女郎鬓边碎发随风轻扬,发上斜簪的妃色通草牡丹栩栩如生,与她的白皙皮肤极为相称。 盈润小巧的檀口不点而赤,仿若春日新熟的鲜红樱桃。 大差不差,这三年来,沈沅槿的五官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长开了些。 陆镇从前见过她几回,对她有些印象。 数息后方记起她的身份,似是他阿耶后院中一妾室投奔而来的内侄女。 这样的出身,倒是可惜了这副好样貌。陆镇这般想着,目光却未能从她身上移开。 沈沅槿被他充满审视且不算友好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甚至觉得他有些无礼,遂将目光一沉,情愿去瞧脚下的青石板,也不肯再与他对上一眼。 见她微垂了首,陆镇方觉自己略有些失了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到陆绥身上,端详一番,终究没道出半句话,显是对这位接触甚少的阿妹无甚感情,自然也就亲近不起来。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且微妙起来。 沈蕴姝在王府中一贯谨小慎微,很快便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低下头温声细语地提点她道:“永穆,快唤大兄。” 陆绥平日里虽爱玩闹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听话的熊孩子,加之沈蕴姝并未太过娇纵着她,时常会耐心教她诸多道理,这会子听了沈蕴姝的话,乖觉地望向陆镇,瓮声瓮气地唤了他一声大兄。 陆镇幼时因生母早逝、缺乏父爱的缘故养成了冷硬淡漠的性子,饶是听得许久不见的亲妹如此唤他,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没有其他。 此间人多眼杂,陆渊那厢亦无过多的话同他讲,只语气平平地让他进府休整一番,晚些时候还要进宫赴圣人设下的晚宴。 沈沅槿缄默无语地跟在众人生后,只觉这偌大的梁王府着实压抑得紧,陆镇戍边归来前她还未有这样大的感触,今日见父子二人三年不见尚且还能疏离至此,顿时就对天家无情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眼下梁王瞧着对陆绥甚是宠爱,可宠爱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倘若日后王府进了新人,梁王膝下又添了新的县主,却不知会否还如现在这般宠爱她了。 一路心事重重回至泛月居,沈沅槿方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去,收拾好心情,与沈蕴姝和陆绥一道用过晚膳,牵着陆绥的小手往园子里去赏了会儿花,赶在天麻麻黑时折返。 此番夜宴乃是圣上为陆镇及几位武将接风洗尘所设,便是梁王妃崔氏亦未随行。 沈蕴姝料定陆渊今夜不会过来,早早卸了妆面,褪去发上颇有几分压脖子的金银钗鬟,仅留一支引簪束发。 屋内的灯轮已有婢女悉数点燃,照得满室橙黄一片。 陆绥自去取来纸张,央着沈沅槿陪她一起画画。 沈沅槿那砚条研墨,浅笑着与她商量:“眼里看书作画伤眼,便只画一刻钟,画完我陪绥绥玩会儿石子剪刀布,再讲睡前故事与你听可好?” 陆绥考虑片刻,而后重重点头,认真道:“好,今天我要听兔子和狐狸的故事。” 这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禁让沈沅槿想起前世家中的大外甥女来,面上笑意愈深。 沈蕴姝静静坐在对面看她二人埋首作画,心内既宁静又平和。 如今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足可称得上是幸福的,除却每回夜里伺候那人要吃些苦头外,倒也没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二更将至,沈沅槿现编出来的故事还未说完,陆绥已不知何时睡去了。 “三娘讲了这样久的故事,嘴里该是渴了吧。”沈蕴姝一壁说,一壁将放温的滚水送与沈沅槿喝,待她饮过,交代乳娘几句,又道:“天也不早了,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沅槿将那茶碗置于案上,与沈蕴姝一道轻手轻脚地出了陆绥的房间。 沈蕴姝的房间在院落正中的上房,沈沅槿的则在西次间,目送沈絮晚进了房,方继续往前边走,进了自个儿的屋子。 穿越到此间五年,沈沅槿仍不大习惯旁人伺候她,身边独一个随原身从汴州过来的婢女辞楹伺候;沈蕴姝自晋封沈孺人后,崔氏又往泛月居塞了数人进来,沈蕴姝便想分两个手脚勤快的给沈沅槿使,却都被她拒绝。 水房里,辞楹早将她二人洗漱用的热水烧好了,见她回来,自去茶水间里打来热水,送至里间供她用。 沈沅槿净过面,泡了脚,自去倒水,自个儿吹了灯,执一白瓷烛台,将辞楹送至门外,叫她也早些睡下。 红木衣柜的最深处藏着一方匣子,其内存放着沈沅槿若有的家当,将烛台搁在月牙凳上,挪开遮挡在前的衣物褥子等物,取出那方乌木匣子,捧在手里放至床榻之上。 沈沅槿将那一方半大不小的木匣子抬出来,信手启开,但见其内装着小半匣的银子和十数贯钱,仔仔细细地数了数,有不下三百两银子和十五贯钱。 这其中,除开八十两和十五贯是她自及笄后卖花样子和服饰设计图赚来的,其余的则是原身的阿耶为她积攒下来,当初让她一并带来长安的。 崔氏给她定下的月钱是每月二两,勉强能够维持日常花销和打点下人,逢年节需要和购礼之时,少不得还要自个儿掏些钱出来,如此算下来便是入不敷出。 沈沅槿深谙不能坐吃山空的道理,故而及笄后,自是操持起她在现代的老本行来。 从东大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沈沅槿便与同学合伙在某购物软件上开办了一家汉服网店,从设计图稿到挑选布料、打样定版皆是她们共同把关; 为了最大程度的还原各个朝代的汉服形制,沈沅槿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实地探访各省市的大小博物馆,精益求精,经过两年的努力,终是将她们自己的网店在汉服圈里打出了一定的名气,几乎每一套上新的汉服都有上千套的销量。 穿越到赵国的这五年里,经她细细考究过后,此间尚未有宋明形制的衣裙,因明献皇后颇喜隋唐文化,不仅沿袭和完善了女官制度,还颇为推崇半臂坦领、齐胸襦裙、齐腰襦裙,如今赵国女郎最为常见的裙衫,不外乎这三种形制。 而宋时流行的旋裙、飞机袖、褙子、对襟...明时的马面、比甲、袍衫等形制皆未出现。 沈沅槿设想,她或许可以在长安城内开一间成衣铺,试着将这些形制结合时下赵国女郎的喜好和审美加以修改,从而打开赵国的市场和销路。 过去的一年中,由她亲笔画出的设计图纸和花样子大多都能卖出还算不错的价钱,且每回都卖出去得极快,足可证明,她的审美能力与此间女郎的审美大体上是一致的。 时至今日,她已有足够的信心开办一间由她自己经营的成衣铺。 早在上元节过后,沈沅槿便托人去打探东市附近位置、大小合适的铺面了。 前儿那牙人特差人来回了信,道是在安邑和宣平两坊各寻到一间符合她所提要求的铺子,因撞上陆镇归京回府这档口,倒也没急在这两日去瞧。 沈沅槿拿起一吊钱攥在手里,合计着最迟后日,怎么也该往那两坊走上一遭了。 好一阵子后,手心处的数枚铜钱被她握得微微发热,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进匣中,合上盖子,落了蝴蝶型的小巧锁头,藏回原处。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辰时方醒。 沈蕴姝想得甚开,从不嫌她贪睡,偶尔有那么几回,沈沅槿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沈絮晚怕她饿坏了胃,亦不过是婉言提点她一回两回可以,不可时常如此,若是饿坏了肠胃就得不偿失了。 大多时候,她都是打趣沈沅槿还在长身体,多睡一会儿也有的。 相处的时日长了,沈沅槿眼中,原身的这位姑姑简直就是活神仙一样的存在。 枳夏过来寻沈沅槿时,她正坐于妆镜前疏发,似是早就料想到会这幅场景,笑盈盈地来至她身侧,仔细打量她身上所着的衣裙一番,而后拿起妆惬内的一朵杏色牡丹通草花,往她发髻上比了比,因问道:“娘子瞧瞧,这花可衬你今日的裙衫?” 沈沅槿毫不怀疑她的眼光,不紧不慢地将那花头银钗簪入发髻之中,偏头看向她,莞尔一笑道:“往日里你替孺人配的颜色,便是王妃瞧了也曾夸过几回,我信你的眼光。” “娘子既如此说,便是夸这花选的好,我可要替你簪了。”枳夏一面说,一面轻车熟路地将那通草花往她发上簪好,“今儿早膳是肉粥、蒸蛋和豆腐包,孺人叫给娘子留着,这会子还热着呢。” 沈沅槿含笑应了,疏完发,不过淡扫蛾眉,轻点丹唇,并未施粉,起身与枳夏一道往正房而去。 陆绥见她过来,几个快步跑至她身前,一双短白的小手去曳她的袖子,“阿姊,待会儿你吃,饱了,陪永穆去放,放纸鸢可好?” 这样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娃娃在眼前撒娇,沈沅槿如何能够狠下心来拒绝,对着陆绥点了点头,温声道:“好,阿姊用过早膳略歇一歇,就陪你去园子里寻个地方放。” 哄完她,才往那八仙桌前坐下用早膳。 且说陆镇因连日行军,不免劳顿,圣人念其戍边御敌之功,除例行赏赐外,另又准了三日假,是以今日上晌,陆镇得了闲,练过功后擦身更衣,遂欲往园子里去赏景。 昨日夜宴,圣人与宗室群臣皆在,不免多饮了些酒,若非他久在军中,酒量甚好,怕也要同圣人一般吃醉了酒去。 姜川自幼便侍奉在陆镇身侧,一贯小心谨慎,吃不准他家主子现下心情如何,自然不敢轻易出言叨扰,只默声在他身后跟着。 主仆二人出了沧濯居,绕开假山穿过一游廊,不消多时便经拱门进了园子。 王府地广,这园子建得倒是比寻常官宦人家五进的宅子还要大些。 陆镇因心中存着事,虽一路穿花夺柳,终究错过许多昳丽春光;姜川相较于他,多了几分踏青赏春的意趣。 随他过了假山、石桥,又转过一屏门,往右,但见不远处浅草青葱的旷地上,县主正拿线放纸鸢,身旁立着一位素衣女郎。 那纸鸢早叫人放得高高的,只需用手中的线圈便可调整位置和高度。 不消多想,必定是女郎先将纸鸢放好后送与县主玩的。 那女郎虽是侧着身的,姜川一时间辨认不出,少不得凝神认了一会儿,这才觉出不是旁人,乃是沈孺人院中那位自汴州投奔来的内侄女。 陆镇戍边的这三年里,姜川将沧濯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他是陆镇的贴身小厮,在府上颇有几分脸面,便是在梁王妃的仆从面前,也能直起腰杆。 既是在王府当差,少不了往各处走动,这一来二去,自然得见过沈沅槿几回。 论起来,他也见过不少粉面桃腮、肤白貌美的女郎,但与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相比,终究少了几分出尘绝俗的清泠气质;单单容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亦不过一两人尔。 大抵魏晋名画上清丽脱俗的洛水神女活过来,便是这般品貌姿容罢。姜川这般想着,人已行至近前,思量一番,终是轻声询问道:“嗣王,县主在前面,可否容奴过去见一礼?” 陆镇闻言,不觉脚步微顿,两个大活人出现在视线中,他又如何会没有瞧见。 视线自那身着华服的小女郎身上淡淡扫过,落在一袭藕荷色齐胸襦裙的女郎的侧脸之上。 女郎发间的杏色通草牡丹素净淡雅,银钗熠熠生辉,和煦的春风拂动她的衣摆,道道金光映照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勾勒着她的五官轮廓,越发衬得她清疏柔和、飘逸灵秀,仿若一朵盛放于晨光之下的妃色菡萏,令人见之忘俗。 姜川非是头一回得见她的好颜色,加之陆镇尚在,当下并不敢多看,只上前对着她二人行了叉手礼,“奴见过县主,沈娘子。” 话音落下,沈沅槿率先回眸来看他主仆,不偏不倚,却是又对上了陆镇的目光。 陆镇自诩不会为美色所动,然而与她四目相对之时,竟是不自觉地微微拢了手指。 3、陆司直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沈沅槿面上未有半分惧意和羞怯之色。 陆镇仍是一副肃穆沉静之态,只那眸光里不见昨日下晌看她时的探究之情,平静的出奇。 沈沅槿自知他从未将自己看在眼里过,便是他名义上的阿娘、第二任梁王妃的内侄女,他也未必会将其视作表妹对待,故而并未有过多的思量与纠结,大大方方地朝人施礼,平声道:“妾见过嗣王。” 说完,收回目光,双眸看向他身侧的姜川,回他一礼,“姜郎君。” 话音未落,陆绥听见沈沅槿的声音,停下扯线的动作,握着线团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抬起小脑袋。 陆绥年幼,加之并未将陆镇这位阿兄的印象不深,虽昨日下晌才刚见过,这会子还是觉得他眼生得紧,不自觉地靠向沈沅槿。 沈沅槿便又垂眸去看陆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檀口轻张,轻声细语地提点她道:“永穆,这是你的大兄。昨儿下晌,你阿娘不是同你提起过吗。” 经她提醒,陆绥方记起约莫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因眼前的人太过高大,面上不苟言笑,不免有些心生惧意,将纸鸢的线团赛进沈沅槿的手里,左手攥住她的裙边,怯怯唤了陆镇一声“大兄”。 “嗯。”陆镇不过低低应了一句,却是没有出言唤陆绥,稍稍抬眸望向空中,略瞧那因为无人控制、将要落下的纸鸢一眼,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陆绥立时又变得活泼起来,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去碰她的手,“阿姊,纸鸢,纸鸢要落下来了。” 陆镇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加之尚未走远,清清楚楚地听见身后女郎传出一道安抚的话语,“永穆莫要着急,有阿姊在,这纸鸢断然落不下来的。” 他身后的姜川只听清了大半,却不甚在意她说了什么,心内暗道这位沈娘子不但貌比神妃,说话的声音亦如莺啼般悦耳动听;若是再有个好的家世出身,这京中宗亲士族中的男郎,哪一个她都配得。 姜川那厢尤自胡思乱想着,陆镇已夸过水上石桥,大步迈进那水榭之中,往那藤椅上坐了。 时至早春,天气尚还不热,上晌的暖阳照在身上,甚是温暖宜人。 姜川比不得陆镇的体力,随他走了这好一阵子,不免出了一身薄汗,微微喘气,遂往那栏杆处站着吹风歇息。 微风吹皱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满湖碎金翻涌,载着片片落花,格外惹人注目。 姜川吹着风,嗅着花香,好不惬意。 这样的好风光却未能吸引陆镇的视线,只将一双凤目落于水榭外的一处树荫之下。 此间花树众多,不独有春花,还有夏季盛开的石榴、紫薇,秋日的桂子、茉莉... 陆镇所看之处并无海棠、桃李等花树,而是一棵颇为繁茂的桂树,遮住大片阳光,若此时为炎热的夏日,那树荫下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那桂子树下植着许多茉莉,金秋时节,茉莉花香混着桂子花香,格外清香,是以每年秋天,到了吃螃蟹的时候,崔氏总要来此处吃上一两回螃蟹。 三年前,年方十八的陆镇在离京戍边前的一个秋日傍晚,于此间赴了一回夜宴。 陆镇赴宴后方知,崔氏不独召集了府上的人,还下帖子请了旁的亲王、郡王夫妇及其子女。 陆镇平素鲜少与宗室中人走动,独老陈王的次孙、临淄郡王陆昀,虽与陆镇差着辈分,需得唤他一声皇叔,倒还同他走动的较旁人略多些。 那日夜里,他自饮了几碗郎官清酒,出水榭往水边去吹风,见陆昀在岸边夜钓,略看他两眼后将视线移开,转而去瞧那桂子树下穿茉莉花的女郎,待看清那女郎的样貌后,不由凤目微凝。 席上人颇多,她约莫没吃多少,又或许根本没吃。 身后是一派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热闹景象,那处静坐的女郎则是沉静如水,似乎此间的一切繁华喧嚣,皆与她无任何干系。 陆镇不过略凝了她片刻便失了兴趣,欲要往园子里去闲步,忽听草丛中传来一阵悉索声,似有什么动物在其间穿行。 听着声音,约莫是膳房内养的那只狸奴。 陆镇不甚在意,抽身便要走。 那边树下的女郎较他的反应大了许多,当即停下穿花的动作,站起身来,追着那狸奴的身影而去。 心下总觉那女郎的性子不似她于人前显露的那般。 不知怎的,陆镇鬼使神差般地又来了兴趣,跟上那一人一猫的步伐。 远离人群后,女郎方停下脚步,朗声唤着“桂花”二字。 数十息后,那狸奴果然朝她靠近,丝毫不畏惧她,还很亲她,显是与她混熟了。 女郎一面轻抚它的脸颊、下巴和耳朵,一面与它说话,待说完话,自袖中取出那串茉莉花便要给狸奴戴上。 那狸奴蹲坐在地上,由着女郎将白色的花串套进它的脖子。 “好猫!”女郎笑着夸赞它,摸了它那圆滚滚的小脑袋一把,温声叫它早些回去。 不想那狸奴竟是颇通人性,听了她的话后,果真一溜烟地跑开了。 陆镇还是头一次听人用这样的话语夸狸奴,心下虽觉她的话有趣,却也不过付之一笑,赶在沈沅槿起身发觉他存在前离了此处,自往园子里去了。 回忆戛然而止,女郎的身影亦消失不见,陆镇的目光缓缓自那处移开,将姜川唤至跟前问话。 “沈孺人的那位内侄女,今岁几何?” 姜川显然没有料想到自家嗣王板着脸叫他过来,竟是为着询问沈娘子的年岁,若非嗣王素来不近女色,对那沈娘子的态度亦颇为冷淡,他怕是都要以为嗣王是瞧上了那位沈娘子,欲要纳其为妾。 “沈娘子约莫是去岁岁初及的笄,现下该是十六了。”姜川口中答着话,还不忘偷偷打量他面上的神情,生怕领会错了他的意思。 十六,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只是不知她那位姑母欲要将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 思及此,陆镇抬起右手搁在案几上,食指指尖轻轻扣着案面,眸色微沉,继续发问:“可议亲了?” 此话一出,姜川当即便有几分呆愣在了原地。 心中暗道嗣王莫不是真瞧上了沈娘子?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大可能,他若真个瞧上了沈娘子,欲纳她为孺人,方才待沈娘子便不该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怎么着也该温和些,与人说上两句话、多看两眼才是。 姜川这厮混想一通,着实畏惧陆镇的心性,岂敢糊弄于他,便将自己知晓的都照实了说:“去岁沈娘子及笄后,倒是有一官宦人家的夫人上门来提亲,沈娘子大抵是没瞧上那家的郎君,沈孺人出面拒了那夫人的提亲;后又以沈娘子年少,还想在她身边多留为由拒了两家,渐渐便再无上门求娶的人家了。” 沈氏自入府后便颇受宠爱,又为梁王诞下一女,封了孺人,旁人若要攀附梁王,通过沈氏不失为一条捷径;若能娶到沈氏的内侄女,那便是与沈氏有了姻亲关系,此后再借由沈氏与王府搭上关系,自然容易许多。 那些个求娶之人若不是冲着沈氏那内侄女的美色而来,大抵就是冲着梁王府这棵好乘凉的大树而来。 但愿她将来的夫婿,莫要是个一心只想攀龙附凤的草包就好,省得将来连累梁王府失了脸面。 陆镇久久未发一言,没得叫姜川心内越发不解,吃不准他这究竟是何意,便也只能呆立在原处,大气也不敢出。 幸而片刻后,陆镇没再问什么,亦没再提起有关于沈娘子的话题,只将话锋一转,道是不必为他准备午膳和晚膳,晚些时候他要往府外走上一遭。 临近晌午,陆镇命人牵了马,跃身坐于马背之上,望城郭的军营而去。 翌日,沈沅槿起了个大早,洗漱穿衣,疏发用膳,自不必细说。 至辰正一刻,沈沅槿带着辞楹出了王府,先往牙行去寻那牙人,再由牙人带着往两坊去瞧过那三间店铺。 沈沅槿瞧上其中两间,一时未能做出抉择,便与那牙人约定三日后再做决断。 她因心内记着昨日答应陆绥要买给她的礼物,当下出了牙行,便与辞楹沿着坊市的大路往胡商较多的西市而去。 一时入了西市,但见其内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好生热闹。 此间胡商颇多,皆是浓眉高鼻,眼窝深陷,头戴毡帽,蓄着络腮胡须;那售卖乐器的胡商之中,有坐于驼背拨动琴弦招揽生意者,吸引了不少赵人驻足观看。 那当垆卖酒者的女郎中,半数皆为身量高挑、金发绿眼的胡姬,饶是沈沅槿作为女子,亦不免被她们吸引了目光。 辞楹见她脚步微顿,似是有些走不动路,面上含了笑,偏过头笑眼弯弯地打趣她道:“娘子生得这般姿容,每日往妆镜前梳妆时竟还未瞧够,这会子眼巴巴地盯着旁人瞧做何?” 沈沅槿被她戳破爱看貌美女郎的心思,不由面上一热,亦别过脸来回她:“从前不曾发觉,你这张嘴除会夸人外,还会拿人取笑,真真叫人又爱又恨。” 二人说笑着,忽然刮起一阵风来,送来阵阵馄饨清香,勾起辞楹腹中馋虫。 出府已有不下一个时辰,也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辞楹闻着那馄饨香味,只觉腹中空空,抬头望一眼空中高悬的刺眼火珠,握她的胳膊真诚提议:“娘子,约莫快到晌午了,咱们去吃馄饨可好?” 沈沅槿走了这好些时候,加之早膳用的不多,亦有些饿了,当即点头应下,同她往那馄饨摊走去,叫了两碗馄饨和热茶。 她二人吃饱喝足,略坐片刻稍作休息,付了十文钱望前走。 走走逛逛大半个时辰,倒也买了六七样东西,沈蕴姝和陆绥各有两样,她与辞楹各有一样,再有就是一包玉露团和水晶糕,待回去后送与泛月居当差的众人吃。 春日下晌的阳光略有几分烫人,况她二人走了许久,见要东西买得差不多,便往前面的集市去寻驴车。 行过百余步,忽被前方人潮拦住去路,沈沅槿细细观察一番,原来众人所聚之处,乃是一寻常巷口。 不知那处发生了何事,辞楹心生好奇,待缓慢前行至客舍之时,稍稍停下脚步,甚是礼貌地询问其中一围观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约莫是个读书人,说话斯斯文文的,“某亦不知具体为何事,方才听一老丈讲,好似是巷内出了人命案,发现尸首的郎君报官去了。” 郎君话音方落,后方却是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众人齐齐往两侧退,在坊丁的呵斥声让出一条路来。 沈沅槿先是叫人撞了一下,后又被人踩到左脚,若非有辞楹在身侧与她相扶,怕是要重心不稳摔了去的。 既是由坊丁开道,来人定是前来处理命案的朝廷官员了。 那些坊丁尚还在厉声喝退人群,若有退慢些的,便要拔刀威吓了去,不过数息间,便两三个孩童叫他们吓得哭出声来。 沈沅槿因他们的这般做派神色微凝,不欲在此间凑这门子的热闹,欲要寻人少些的地方绕行离开,就听一道平和又不失威严的男声传入耳中:“此间围观人群皆为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乃是三位骑于马背之上的男郎,方才说话的便是三人中为首的那一位。 但见那男郎一袭深绿圆领长袍,离镫下马,另外身着青衫的两位男郎紧接其后。 几个坊丁听得此言,皆停下动作,齐齐看向他三人,恭敬道:“下走见过陆司直,刘主簿,张录事。” 三人既是步行至客舍,自然也就无需让出多少地方,只需一条小道即可。 辞楹瞧着那绿袍男郎的背影,尤自久久挪不开腿,实在是他的样貌太过俊朗。 待坐上驴车,辞楹方堪堪回过神来,看一眼头戴帷帽的沈沅槿后,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当天夜里,辞楹铺好床后无甚事做,便与沈沅槿闲聊起来,问及今日下晌那位被坊丁称为陆司直的郎君。 陆为国姓,观他通身的清贵气质,至多不过双十年纪便入了大理寺为司直,想来必定是家世显赫的宗室子弟了。 那位陆司直生得朗目疏眉,直鼻权腮,五官虽不似陆镇那般硬朗,却颇为清雅且不失英气,端得是位意气风发的美少年。 陆镇那厢高大魁梧得过分,往她身前一站,竟跟座山似的令人难以忽视,偏又是那样一副不苟言笑、沉肃冷硬的模样,无端叫人生出一抹无形的压迫感来… 沈沅槿虽算不得是惧怕他,终归是存了敬而远之的心思,只盼能少遇着他些的好。 4、不自在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起身,穿鞋下床。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中,辞楹捧了面盆进来,见沈沅槿正垂首系着裙带,便将面盆搁了,过来帮她系好,“昨儿娘子买的玉露团味道甚好,不大喜吃甜的周媪吃了都说好呢,下回出府,咱们还往那处去买可好?” 沈沅槿虽生了一双擅作画裁衣的手,但于厨艺上,着实有些欠缺天赋,在现代活了二十三年,会做的饭食尚还只有朴素的蛋炒饭和番茄炒蛋,家常的辣椒炒肉就能把她难倒,更遑论什么炖肉炖汤了,大抵都是入不了口的。 甜食除了能够提供热量外,还能让人心情愉快,沈沅槿也会适当吃上一些,此间人常吃的糕点甜饮,大多她都尝过了,这其中最为喜欢的便是酥山、樱桃毕罗和玉露团。 这玉露团倒是时常能买到吃到,酥山和樱桃毕罗则是有季节性的,一个是夏日吃的,有些像现代的水果冰淇淋;一个是春日吃的,需得用新鲜的樱桃制成。 沈沅槿想到樱桃,不由偏头望了眼雕花窗子,见那窗子合着,顾不得净面梳妆,上前拿叉杆将其支起,阖目嗅着窗外混着浅浅花香的清新空气。 檐下,枳夏正往这边过来,见她探出一截身子,索性停下脚步,立在窗前隔着纱与她说话:“孺人今日起晚了些,才叫去厨房传膳,打发我过来瞧瞧娘子是否起身,请你过去一道用早膳呢。” 崔氏体谅府上妾室,并未让每日都要过去请安,只叫三日一请,故而多数时候,沈蕴姝无需往她那处去。 沈沅槿点头应下,离了窗子,兀自去净面洗漱,草草将发梳了,出门向左荡去。 她进门时,婢女正往梨木方桌上布膳。 沈蕴姝瞧着精神头不大好,一副歪歪恹恹的模样,身上的衣衫亦是择了领口高些的穿,饶是如此,还是有些许青紫痕迹隐隐约约地展现出来。 不消多想,必是昨儿夜里陆渊来过。 沈沅槿不是头一回见她这样,面色如常地与她行过礼后,在陆绥身边落了座。 细算起来,沈蕴姝入梁王府已有数年,陆渊对她不见半分厌倦,反是愈加宠爱,这里面有几分是为着他自己对沈蕴姝的心意,又有几分是为着陆绥这位独女的体面,旁人自是不得知晓。 沈沅槿不欲去深究这些,默默执箸用膳。 民以食为天,没什么能大得过吃饭去。 用过早膳,沈沅槿将她昨日看上的那两间铺子说与沈蕴姝听,也好听听她的意见。 沈蕴姝常年困于后宅,不曾做过生意,一时间亦给不出好的提议,沉默良久,也只能给予她支持道:“三娘聪慧,又有恒心,什么事做不成?你既下定决心要开一间成衣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若银子不够使,我这里还有不少体己,不怕你使的。” 沈沅槿闻言,启唇轻啜了一口茶汤,玩笑似的口吻说道:“姑母如今有了永穆,该多替她攒些银钱傍身才是,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并非有万能之用,可没有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这话说得虽顽皮,却字字在理,沈蕴姝听后不免心生思量,微微颔了首。 沈沅槿原以为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不会再提要给她银子使的话,不承想她竟是直接命人去取了一百两银子出来。 “租铺、修葺、雇人、买料子...哪一项不是要花钱的?这些银子你且拿去使吧。” 沈沅槿听后,再三推脱,沈蕴姝却很是坚持,没奈何,只得收下。 “姑母待我这般好,他日这间铺子若是挣了钱,有我的一半,也会有姑母和永穆的一半。”说着,似是怕她推脱,忙不迭又拿话去堵她的话:“姑母若不肯要,那便都留给永穆,姑母能做自己的主,却不能做永穆的主,亦不可拂了我这做阿姊的一片心意。” 沈蕴姝自知说不过她,亦知她心性坚韧,打定主意的事便极难改变,便也只能点头由着她去了。 沈沅槿和辞楹、盈袖等人陪陆绥去园子里玩了会蹴鞠,后又拿藤蔓和花枝编了一只小花篮送与她玩,自枳夏手中接过伞撑开遮阳,牵着陆绥的小手折回泛月居。 三人才刚迈进门,云意便迎了上来,将人往罗汉床处牵,笑盈盈地道:“王爷特意叫人送了今春的头一批樱桃来,孺人才刚吃过了,道是甚甜,快来尝尝罢。” 沈沅槿敏锐地捕捉到特意和头一批,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眸,将目光落到那鲜红饱满的樱桃之上,待坐定后,云香捧了水捧来让她和陆绥净手。 盘中樱桃清甜可口,陆绥吃着很是喜欢,若非有沈絮晚在边上拘着她,只怕要吃撑了去。 沈沅槿虽是拘束着吃的,嘴里和喉咙还是有些甜,遂轻咳两声,饮下一碗温热的茶去去甜味,不忘给陆绥也斟上半碗清水。 陆绥喝过水,得了闲,这才想起拿那花篮给沈蕴姝看。 沈蕴姝面上笑意愈深,将那花篮夸赞一通后,将余下的樱桃赏与院中众人分着吃。 正这时,辞楹取了软尺和画册子过来,枳夏将她让到案边,往她里塞了一颗樱桃,辞楹笑着咬开,先将东西交与沈沅槿。 沈沅槿接过东西,一并搁在桌上,自起身去取来笔墨纸砚,拿墨条研出墨汁。 “既是要开成衣铺,岂可没有成衣。这段日子我画了不少花样子和裙衫样式,姑母选了喜欢的出来,待我制出成衣送与姑母穿可好?”沈沅槿说着话,放下墨条去取那软尺。 沈蕴姝观她一片盛情,岂有不应的道理,不多时便选了一件合心意的出来。 枳夏等人垂眸看去,乃是一条绯白间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桂子绿的大袖袖衫,裙头以金和月白为主色调刺渐变花团,披鹅黄色披子。 沈沅槿在图案下方浅勾一笔,用软尺量了身高、肩宽、胸腰臀围等,并将其一一记录在纸上,待墨晾干,夹于册中。 这日回到屋中,用了晚膳,与辞楹说会儿话打发时间,早早往床上挺尸,心内尤自想着那租铺子的事。 如此这般,很快便到了三日后,沈沅槿仔细思量一番,掂量着钱袋咬了咬牙,决意租下东市南边宣平坊处的铺面。 有了铺面,接下来便是考虑如何装修的问题,沈沅槿为此熬了数个晚上,这才有了头绪,待画成图纸后交与请来的匠人参照,方匀出些时间去布庄买了料子来。 这日下晌,沈沅槿裁完制作大袖披衫的衣料子,时间已过了酉时,枳夏来请她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晚膳。 饭毕,沈蕴姝问及铺面的进展情况。 沈沅槿不假思索,温声答道:“两层铺子不比一间,小半年的时日总是要的。” 姑侄二人又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闲话,就听云意推门朝内道了句:“王爷来了。” 云意话音刚落,陆渊便迈着稳步踏了进来,长腿一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唤陆绥过去他那处,让他好好瞧瞧可有长高。 沈沅槿见他进来,忙立起身来,屈膝与陆渊施过礼后,离了此间,同辞楹往园子里去散步消食,正好活动筋骨。 陆渊眼中,他这位孺人的内侄女沉默寡言得紧,同他很是生分,在他面前约莫也很不自在。 就此走了也好。陆渊没太在意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自宽大的广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来;一样是玉石雕刻的白兔,陆渊将其送给了沈蕴姝,另一样胡人骑于骆驼背上奏乐的小陶人方是送与陆绥的。 盈袖奉了热茶进前,陆渊未看那茶碗一眼,只将目光落在沈蕴姝身上逡巡良久,见她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只一味地瞧那玉兔,微微凝眉盯了她数十息,方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朗声问陆绥可喜欢他送的小陶人。 陆绥对那造型奇特的陶人爱不释手,就差没把喜欢二字写在脸上,一双黑漆漆的葡萄大眼望向陆渊,瓮声瓮气地道:“喜欢,还有阿耶送的樱桃,永穆也,也喜欢。” 陆渊耳听得樱桃二字,一双瑞凤眼瞥了沈蕴姝两眼,没有直接问她,只继续问陆绥道:“你阿娘可也喜欢吃那樱桃?” 陆绥点着下巴认真道:“喜欢的,阿娘和阿姊也吃了许多。” “阿耶明日便再叫人送些过来。”陆渊说完,陪着她玩过一会儿,便叫乳娘带她下去,自与沈蕴姝独处。 这边园子里,沈沅槿与辞楹下了矮坡,穿过一处游廊,过拱门来到水边石桥旁,就见那残阳余晖落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辞楹见了,脑海里便想起沈沅槿教她识字时学过的那句诗:“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又见那水面上铺着点点落花,颇有意趣,便拉着人走过水上石桥,往那边的浮翠亭内坐了赏景。 那亭子里设了镂空隔子,将身影挡住大半,加之此间只她二人,沈沅槿懒怠再拘着自己,便腿脚一软,浑身跟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栏杆处,一手托腮观赏眼前美景,着实没什么坐像。 沈沅槿凝眸瞧着水上随波而动的桃花瓣,忽而一阵微风拂来,送来缕缕清香,天边的霞光越发黯淡,傍晚将至。 入夜后,水边该有蚊虫了,会咬人的。 沈沅槿缓缓抬首,正要叫辞楹回去,就见一道高大人影立在桥边的桃花树下,身后还跟着个矮他半个头不止的郎君。 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将身子坐直,无需细看,单从身量上就可确定是陆镇无疑。 不知他来了多久,可有往这处看,可有将她方才的样子瞧了去。 沈沅槿心下暗觉倒霉,若无其事地缓缓立起身来,恢复到平日里端庄规矩的模样。 辞楹这会子也瞧见陆镇和姜川二人了。 “娘子,嗣王和姜郎君在那处,可要过去见礼?”即便陆镇此时不在跟前,辞楹仍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询问她道。 他是主人家,自己是客人,怎好失了礼数;况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恶人,着实没必要装没看见直接绕后偷偷走了…… 他方才若是没瞧见她倒还好,若是看见了,她这样跟躲人似的走开了,想着也是不大妥当。 沈沅槿想到此处,颔了颔首,信步来至凉亭外,重台履在将要迈上石桥的时候立时停下,立在桥边不再前行。 陆镇见状,亦恰到好处地停下,离她足足四尺有余。 “嗣王,姜郎君。”沈沅槿叉手行礼,稍稍屈了屈膝,不多时便又将脊背挺直。 幸而陆镇那厢高她些多,她这般平视着看过去,堪堪能瞧见他衣襟处的修竹暗纹。 原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目下无尘,应一声后冷冷走开,未料这一回竟是启了唇,主动同她交谈起来:“沈娘子来此处赏景?” 沈沅槿显是被他问出的话小小地惊讶了一番,稍稍抬了眸,迎上他投来的目光。 没有露怯半分,沈沅槿很是自然地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出言提醒道:“正是。此处观赏落日风光亦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将晦暗,那些蚊虫便都要出来了,若一时不察叫其咬了去,怕是要红肿痛痒的。” 她果真并非是见了人便不会说话了。 陆镇想起她方才坐在栏杆边懒洋洋的样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移开眼没再看她,语气平平地道:“劳沈娘子提点。” 姜川鲜少见他与人这般客气,待回过味来他客气的对象是沈娘子后,顷刻间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沈沅槿望一眼灰色天空,不欲再在此间多留,直截了当道:“天色已晚,嗣王若无事,妾便先行一步。” “某无事,沈娘子自便即可。”陆镇说完,大步走过石桥,让她二人离去。 辞楹约莫是真的有些怵他,一直到出了园子,方醒过神来,絮絮叨叨地同沈沅槿说起话来,只绝口不提嗣王二字。 说话间,归至泛月居,云意等人在水房里忙着烧水,郑媪见沈沅槿回来,小声嘱咐她待会儿就莫要再往正房这处来了。 沈沅槿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回屋后理好布料,与辞楹说会儿闲话,自去睡下了。 转眼到了惊蛰,再有两日便是原身阿娘的祭日,沈蕴姝早早替她做了安排,向陆渊讨了话,为她备下前往金仙观祭拜的马车,另有两名同行的侍卫骑马相护。 隔天,沈沅槿沐浴斋戒一日,次日卯正起身,着一袭青衣,单髻上仅簪一支半旧的银簪,整个人瞧上去甚是素净淡雅。 兴道坊至金仙观相距近六十里,往返至少也需两个半时辰,故而沈沅槿提前一天便拿二百文钱打点膳房让今晨备了些糕点和肉毕罗等物,水囊亦装了满满两袋。 临近巳正,马车行至桥山脚下。 山路难行,行驶速度较平路上自然要慢上一些。 那马车在山道上行了不过小半刻钟,忽而传来阵阵闷闷的春雷时,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林间的枝叶上,发出嘀嗒声响。 车夫往返过金仙观几回,知晓前方不远处有一荒废古宅,观雨势渐大,便驾车先往那处去避雨。 辞楹撑了伞,扶着她一道下车。 行至檐下,辞楹将伞收了,侍卫在草棚下栓好马,只在外头守着。 这宅子虽荒废已久,但因金仙观香火旺盛,往来善信颇多,遇着炎炎烈日或是雨雪天气,便往这里避暑、躲雨,故而沈沅槿一行人来到此间时,屋中并未积灰,置着几张破旧的矮凳。 屋外雨声潺潺,新叶翠绿,风中混着点点花叶清香,沈沅槿叫那雨幕中的景象吸引目光,不觉间起身奔到门外,立在矮檐下,于灰墙土瓦间平添一抹青绿。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沅槿循声看去,两道男郎的身影映入眼帘,就见二人先后先收拢缰绳,两匹马便在这座宅子前缓缓停下。 纵然隔着绵绵雨幕,沈沅槿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竟是那日在巷口被人唤作陆司直的男郎。 5、金仙观 沈沅槿微凝垂了眼帘,一双清眸便不可避免地与之相对。 她自不知,眼前的这位男郎因与她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复又拢了拢原本要松开缰绳的手指。 陆昀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瑞凤眼,朝人投去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端方与柔和,同陆镇带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这般持重的目光,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 沈沅槿没有半分不自在,莞尔一笑,示意他们二人尽可过来此处避雨,不妨事的。 檐下静立的女郎生得清眸似水,雪肤玉面,芳丽无比,只微微一笑,竟像是画中眉眼含笑的仙子活过来了似的。 那一瞬,陆昀周遭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了颜色,变得模糊起来,眼中能瞧见的,唯她一人。 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时下了马,牵着马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他道:“陆司直,这雨怕是还要下一会的,先去那处避避雨吧。” 陆昀这才回过神,自知失态,忙不迭离镫下马,不紧不慢的将目光移至别处。 他二人自去将马栓在树上,行至门边时欲要将笠帽上的雨水抖去,陆昀因与倚在门框处的女郎道:“笠帽上积了些的雨水,劳驾女郎稍稍移步,以免打湿了女郎的衣衫。” 沈沅槿闻言浅浅一笑,旋即点头应下:“不妨事的,郎君自便就是。” 话毕,转身回了屋里。 那雨下得绵密,脚下所踏的石板早被沾湿,陆昀将笠帽上的水珠抖落后,跨过门槛,往门后挂了。 沈沅槿同辞楹坐在一处,陆昀则与录事张俸坐于她二人对面的位置。 屋子昏暗破旧,除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陆昀虽脊背笔直地静坐着,内心却算不得平静,修长的手指拢成拳,竟是于这凉爽的雨日里,无端生出些许细汗来。 因觉气氛沉闷,张俸瞥了瞥身侧缄默不语的陆昀,咧出一个笑脸,“二位女郎要往前头的金仙观去?” 沈沅槿颔首,大方答话:“正是。” 女郎的声音如石上溪流,清脆温柔,陆昀耳听得那道动听女声,手指拢得又紧了一些,却仍是不发一言。 陆昀只沉默了十数息的时间,就听身侧张俸那厢又问:“女郎可是长安人氏?” 此话一出,倒有几分像是在查户籍的架势。 沈沅槿摇头,语气平平道:“祖籍并非长安,乃是数年前来京中投亲的。” 张俸得到这个答案,却是犯起职业病来,欲要继续询问她二人姓甚名谁,是何处人士,去金仙观做何。 他身侧的陆昀似是料到他要问什么,抢先一步开口道:“雨日山路泥泞湿滑,二位女郎当心些脚下。” 他方才问得有些多了。张俸回过味来,笑着掩饰尴尬,附和陆昀的话:“陆...二郎所言是极,此间山路难行,若一时不察摔了,污了衣裳且不论,只怕还要伤筋动骨的。” 虽是好心替她们着想的话,可落在耳朵里,就是觉着有些怪怪的。 这人就不能盼她们点好?辞楹凝眸打量张俸一番,只觉他这人说话是差了点意思,相貌瞧着却是周正敦厚得很,单从外表上来看,怎么也不像坏人。 沈沅槿闻言,莞尔一笑,同他二人道谢:“二位郎君有心了。” 话音落下,又有一行人往这处来避雨,那几人显是相识,相谈甚欢,原本安静的宅子霎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那阵行雨便逐渐转小,直至再无一颗雨珠落下。 雨过天晴,金色的光线洒落进来,陆昀率先立起身来,让对面的沈沅槿和辞楹先行。 沈沅槿本欲推辞,但因拗不过陆辞和张俸,只得抬眸望他一眼,与人施礼道谢。 陆昀本就微垂着首,当下极为自然地对上沈沅槿那双灵动的桃花眼,敛目温声道:“女郎无须客气。” 饶是眼前的男郎眉目清明,温润如玉,沈沅槿却也只是施施然回以一笑,而后便与辞楹先行离去。 车夫早将马车挪了过来,沈沅槿谢过车夫,携辞楹的手踩着车凳上车,好似一对感情甚笃姊妹,又似一对相识多年的好友。 张俸瞧见这一幕,不由心生疑惑,暗道从她二人的衣着来看,显然更像是主仆,但她们相处起来又着实太过亲近,全无主仆之感,说是闺中密友似乎更贴切些。 似这般善待婢女的朱门女郎,必定是位仁厚心慈的。陆昀微凝着眸,待那马车下了斜坡汇进宽阔些的车路,这才与张俸去那边解开马,走小路望桥山深处的村落而去。 时值晌午,沈沅槿早膳未用多少,不免腹中空空,遂取来一包酥饼并水囊,同辞楹分着吃了充饥。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金仙观前停下。 沈沅槿将另外两包糕点、水囊送与车夫和侍卫吃,权且充做午膳。 步入观中,但见其内苍柏森森、绿意浓浓,经雨的梨花洁白如玉,花瓣载着点点晶莹的雨珠,圆润晶莹。 观中的石板地上聚着道道水洼,映着古木绿意,另有片片花瓣浮于其上,随风微动,颇有一番别样意趣。 沈沅槿往供奉往生仙位之处祭拜过原身的阿娘,又去各处拜了神像,祈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未正二刻,沈沅槿自观中而出,乘坐马车下了山,沿朱雀大街返回兴道坊后,酉时将至,落日西斜。 一日不曾好生用膳,辞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故而一闻到那路边摊处传来的羊肉古楼子香味,肚子便叫得愈发欢快了起来。 沈沅槿亦是血肉之躯,岂有不饿的,索性让车夫停下,自去那摊贩处买来五张古楼子饼,请车夫和侍卫同吃。 待他三人吃完后,沈沅槿方叫启程。 天色将晚,于夜市上售卖各色吃食、物品的摊贩陆续赶来开张,城中百姓点亮烛火,驱散黑暗。 沈沅槿鲜少有机会来此处逛城中的夜市,当即起了兴致,一路上掀过几回帘子往外看,恍然发觉,今日的夜市似乎不比前几回所见的那样热闹。 许是近来天气不佳之故。沈沅槿并未多想,在马车拐进王府所处的巷子后,徐徐落下帘子。 不多时,马车照旧在偏门处停下,沈沅槿因走惯了此处,又不必担心会遇到梁王府上的一众主子,遂气定神闲地下车进府。 泛月居。 云香等人早在院门处等着她了,一见她过这边来,便提了灯迎上前,含笑道:“孺人才刚还在念着娘子呢,怕娘子你和辞楹饿坏了肚子,叫厨房给你们热着饭食呢。”说话间,偏头看向身边年岁小些的蕊珠,低声吩咐她去厨房传膳。 沈沅槿随她一道往里进,步子迈得不大,温声问:“姑母在做什么?” 云香回答道:“孺人才刚用过晚膳,陪县主去水边喂赤鲟公了。” 外出一日,沈沅槿实在累极,低低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当天用过晚膳,与辞楹说了会儿闲话,沐浴过后,胡乱睡了。 翌日,沈沅槿晨起梳洗一番,仍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早膳。 饭毕,沈蕴姝命人撤去碗碟,忆及昨日的那场行雨,缓缓张开丹唇道:“昨儿夜里怕打扰三娘你休息,回来后便没有去寻你说话,去金仙观的路上,一切可还顺当?” 婢女呈了清水进前,沈沅槿与人道了声谢,这才将手放进盥盆里轻轻搓着,“劳姑母挂心了,一切都好。” 得她这句话,沈蕴姝才觉安心,拿巾子擦干净过的手,未及与沈沅槿坐上一会,交代云意几句话后便启程离了泛月居,仍往崔氏处请安去了。 自去过金仙观后,沈沅槿一连数日未再出府,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五六个时辰都用在缝衣刺绣之上。 因下月初八是陆绥的生辰,沈沅槿在赶制完沈絮晚的衣裙后,熬了两夜为陆绥另外设计一套衣服出来。 有了图样,接下来便要买些相应的布料回来,沈沅槿因此才又出了一回府,正好也可去瞧瞧她盘下的那间铺子装修至何进展。 沈沅槿行至东市,买来新鲜的瓜果和糕点等物,先去宣平坊瞧了铺子,将东西送与工匠们分吃,监了小半个时辰的工,这才去附近的绸缎庄里挑选料子。 蜀锦、织金锦等布料极为名贵,大多为皇室贵族所用,民间的布庄里极难寻到,沈沅槿不会寄希望于买到这样的布料,即便有,亦不是她现下能买得起的。 既买不到这样难得这样好的布料,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沈沅槿瞧上了产自蜀地阆州的重莲绫,正精心挑选着,自门外来了两位三十出头的女郎,博士观她二人虽非锦衣华服,但却穿戴讲究,家中应是比较宽裕的,遂向她二人介绍起重莲绫来。 二人中高些的妇人显是用过重莲绫的,对这批新到的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挥手示意博士不必跟着介绍后,便也低了头仔细挑选起来。 矮些的女郎似乎只是来陪她看布料的,故而并未认真去看那些重莲绫,随意拿起一块绯色的料子轻抚着试了试手感,同身侧的人闲话起来:“上月发生在东市甘雨巷里的那桩命案,婶子可听说了不曾?” 那女郎的嗓音着实算不得小,上月、东市、命案等字眼一字不差地传进沈沅槿的耳中,令她联想到了上月在东市一巷口外的所见所闻。 辞楹听到此处,自然也记起来了。 二人皆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处,似心有灵犀般的转过头彼此对看一眼后,又听那高个子女郎道:“我家就在东市南边的安邑巷里,岂会没听说这个。就在十几日前,那琵琶巷里又出了条人命,死的好似是平康坊妓馆里的鸨母,与她同行的歌妓倒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人既是死在巷子里,凶手极有可能是特意选在夜里尾随作案;倘若是在别处杀了人,大可抛尸至荒郊野岭,又何必大费周章抛来巷中。 沈沅槿想到此处,又忆及那日自金仙观回来,夜市不比从前热闹,大抵也是因着这两桩命案闹得坊中人心惶惶的缘故了。 一面想着,一面拿起另一匹天青色的布料,又听那矮些的女郎道:“头一遭死的是个腰缠万贯的员外郎,这回死的又是个鸨母,不知他二人之间可有什么联系,究竟是不是一人所为。” 她身侧的瘦高女郎取来一匹退红色的重莲绫送到她跟前,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问她:“我瞧着这匹布的颜色不错,鲜艳又不张扬,五娘以为如何?” 沈沅槿听到此处时,已然挑选出了满意的布料,便拿起那两匹天青、妃色的布,径直往柜台处结账。 原是两贯五百钱,经她好一通杀价后,最终以两贯三百钱的价格买下。 上回在东市买的糕点甚是好吃,沈沅槿尚还记得,便与辞楹去那处又买了些带给泛月居的众人吃。 当天乘坐驴车返回王府,辞楹同她并肩而行,因无甚么要紧的话要讲,索性与沈沅槿闲聊方才在布庄听到的那两件命案。 “娘子以为,那日在街边偶然得见陆司直,他所查的可是方才那两位女郎口中说起的头一件案子?” 毕竟是一条性命逝去了。沈沅槿不由心生惋惜,双眉轻蹙,微凝了眼眸,道出自己的看法:“从时间和案发地点来看,应是同一件无疑。” 辞楹得到与自己心中所愿一致的答案,脑海里越发大胆地进行联想,思量片刻,又道:“还有去金仙观那日,分明不久前在一处避了雨,缘何后来进了金仙观却不见他?莫不是往那桥山上的村子里查案去了?” 沈沅槿因她的话深想了会儿,旋即舒展眉头,眼里含着柔和的清光,“果真如此,这位陆司直倒不失为一位勤政的好官;这般亲力亲为,约莫也是想要早些将那案子查清,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辞楹闻言颇为赞同地重重点了点头,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午后的园子里甚是安静,耳边唯有细微的风声和阵阵清脆的鸟啼声。 沈沅槿回至泛月居,闻听沈絮晚和陆绥尚还在午睡,并未入内打搅,在屋外将两包糕点送与云意分与众人,便叫辞楹回去耳房好生歇息。 交代完,兀自进了屋,拾掇一阵便往罗汉床上睡下。 云香来时,她正立在面架前净面醒神,因睡的时间有些长了,反而有些头昏脑涨。 沈沅槿拿干净的巾子抹去脸上水痕,懒怠补妆,顶着一张素面奔至正房。 饶是方桌遮去了沈蕴姝的一截身子,沈沅槿还是一眼认出她身上所着的衣裙。 沈蕴姝自沈沅槿的眼中瞧出惊喜之情,遂立起身来展示给她看,冲她盈盈一笑道:“三娘的心意焉能辜负,今儿晌午浆洗房的娘子送了这衣裙过来,我想着你定然是想早些见我穿它的模样,午睡过后便将它穿了。” 那衣裙裁剪得极为合身,颜色亦是搭配十分得当,穿在沈蕴姝身上,极衬她的白净肤色,亦将她的优美曲线展现得恰到好处,不至露骨,又不至太过含蓄。 沈蕴姝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上天又似乎格外眷顾她,岁月还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太多痕迹,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不怪乎陆渊至今还如此宠爱她。 一母同胞的兄妹,沈蕴姝生得这般姿容,想来原身的阿耶相貌亦不会差;加之沈蕴姝曾多次提及原身母亲的貌美,原身会生着这样一张芙蓉玉面便半分都不奇怪了。 她在未穿成沈沅槿时,相貌竟与现在的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遥想在此间头一回照镜子的情形,甚至以为镜中人是重返初中时代的自己,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发型。 沈沅槿愣了会儿神,待听到沈蕴姝叫她先坐下用膳后,方反应过来夸赞她的相貌身段。 沈蕴姝叫她夸得双颊发红,笑着打趣她道:“让我瞧瞧,是哪个往三娘嘴里是喂了石蜜不成?甜成这样,不怕腻着喉咙。”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传话:“王爷来了。” 6、重莲绫 即便沈蕴姝身处王府多年,现下仍是不大习惯与陆渊一起用晚膳,更做不到像在沈沅槿和云香、云意等人面前那般轻松自在。 沈蕴姝面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待陆渊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便只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过来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陆渊口中的话虽是如此说,然而目光却先在沈蕴姝身上逗留了数息、方缓缓移至陆绥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 陆绥约莫此间唯一愿意亲近陆渊的人了,见他进来,搁下手里的箸,唤他阿耶。 陆渊应了一声,来至陆绥身侧,掠过她不动声色地凝了沈蕴姝一眼,只觉她面上的笑假了些,不比发自真心时那样好看。 她似乎鲜少会在他的面前开怀大笑。 陆渊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却又只有短短一瞬便舒展开来,抬手轻轻抚了抚陆绥的发顶,尽量放平了语调问她道:“永穆近来可有听阿娘的话?” 陆绥认真点头,瓮声瓮气:“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还夸了我呢。” 父母二人说话间,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进前,陆渊便往陆绥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觉多余,加之不甚自在,没用多少饭食便不再动筷子,好容易熬到陆渊也用完了晚膳,这才得以寻个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旧裁剪布料。 是夜,陆渊宿在沈蕴姝房中。 里间燃着一盏灯烛,灯芯透出的光亮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陆渊仅用一只大掌便将人勾至怀中,另只手则去解她衣上的系带。 沈蕴姝不想看他的皮肉,只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横在二人中间,不肯如此就范。 陆渊知她这是要他吹灯,本欲罔顾她的意愿,奈何她的一双潋滟美目着实惹人怜爱得紧,还是将其松开,自去案前吹了灯。 “今日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针线房特意为你新制的?”陆渊说着话,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蕴姝恐他知晓后要让沈沅槿给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骗于人,只沉默着不答话,按下他的手,自个儿解了衣裙整整齐齐地挂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后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炙热得似要生出火光来,还不待她回身,两个箭步上前将人抱进怀中,安置到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厢事毕,陆渊见沈蕴姝尤湿着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帐后方命人送水进来。 檐下侍立的婢女闻言,忙不迭去水房里倒了那尚还温热的清水送进来,目不斜视地将那水盆往床边矮凳上搁了,无声退出去。 陆渊听得门被合上的轻微声响后,方掀了床帐起身下床,随手取来一条巾子沾湿,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污浊,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说起话来。 “下月便是永穆四岁生辰,除周岁那日外,都不曾大办过,不若此番一齐补上,请些人过来赴宴,也好热闹热闹。此事我会交由王妃办好,无需你另费心思。” 沈晚蕴姝实在疲累,懒怠去深想这件事,勉强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轻声道:“王爷如此爱重永穆,妾身先谢过王爷。” 陆渊将那脏了的巾子搁在一边,拾起亵裤胡乱穿了,接着拿另一方干净的巾子沾水拧至半干,复又回到床边坐了,没脸没皮:“真要谢我,下回便大胆些,莫要再如今日这般脸皮薄。” 一番话说的沈蕴姝越发脸热耳红,别过头不去看他。 陆渊凝眸盯着她的侧脸,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磨蹭许久,观她面上隐有愠色,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来她的里衣。 待她穿好衣裳,陆渊三两下将亵衣裹在身上,往她身边躺了,重新落下床帐。 三日匆匆而过。 这天晌午,沈沅槿打发辞楹去针线房里讨些鹅黄色的丝线来,另叫拿五十钱请那处的女郎媪妇吃茶。 辞楹想起那日还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莲绫,娘子很是爽快地将其赏给了她,这会子就在她的屋里放着呢。 那余下的布料用来制成裙子自是不够,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领,怕还有多出的。 针线房有一唤作黄蕊的绣娘略小辞楹一岁,才满了十五;黄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又极爱笑,辞楹瞧她甚合眼缘,去岁往针线房走动过几回后,倒是渐渐与她熟稔起来,多了个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岁秋日,她与黄蕊在一处躲雨,待到雨过天晴后,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黄蕊昂首望向那片澄净的青,颇有几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这般颜色的绫罗制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针线房里同她讨要丝线,何妨将这余下的料子送与她,也能让她也高兴高兴。 辞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钱罐里取出五十钱,又去自个儿住的耳房寻了那料子出来,一并带在身上。 行至针线房,恐人多眼杂,无端招来口舌,只将那料子先搁在栏杆处,埋进门去。 那针线房中管事的冯媪见是她来,念及她是沈孺人内侄女的贴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来,因问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处需要缝补?” 辞楹袖中将包着五十钱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铜钱往冯媪手里放,面上含着笑,轻轻摇头道:“非是有衣裳要缝补;沈娘子近来喜好女红,正绣花呢,偏生那绣花蕊的线用尽了,娘子让我来此处讨一些呢。” “这二十文钱,是娘子请各位吃茶的。” 冯媪听她如此说,加之素日里各院皆有赏赐的时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铜钱,平声道:“既如此,劳您回去代我们谢沈娘子赏。要什么样的丝线,只管拿了回去就好。” 辞楹知她口中的“只管”不过是客气话,针线房中的一应东西皆是公中采购,只可少量来,如何能够多拿。 “倒也无需太多,原是拿来绣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费了。”说话间走到黄蕊身边,寻出她针线筐里的浅黄色丝线,拿空线轴卷了一些。 辞楹一手握住那线轴,另只手轻拍她的肩膀,给她使个眼色后,与冯媪客套两句,缓步离了此间。 黄蕊读几乎是顷刻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离开不久后,将绣针刺在绣绷上,装作内急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出了门打量四下,果见辞楹独自在那边的山石上坐着等她。 辞楹将那料子交到她手里,笑盈盈地道:“去岁你说想用这样的料子做衣裳,赶巧我前儿新得了这它,岂不正好。” 那料子摸着甚是丝滑柔软,像极了雨后晴空时的颜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黄蕊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想起来与人道谢,待心情平复一些,又觉那料子于她而言太过贵重,遂克制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违心地婉拒辞楹的好意。 辞楹听了却道:“我那还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况我喜欢的是碧色,这料子若在我屋里放着,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这番话,黄蕊方不再推辞,难掩笑意地对着那料子看了又看,却是又同她道起谢来。 辞楹见她如此喜这料子,想着清明未过,早晚还有些凉,不到只穿一件上襦的时候,便道:“等天气再暖和些,制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说得有理,黄蕊点头应下,“阿楹所言是极。我也该好好想想搭什么的下裙。” 辞楹闻言,略思忖片刻,又张唇说道:“这也不难难,我屋里还有一匹杏色的料子,虽及不上重莲绫来得名贵,难得的是这两种颜色搭在一处好看。” 黄蕊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推辞,辞楹拗不过她,只说手头缺钱便宜卖她,她这才肯答应收下。 不觉间大半刻钟过去,辞楹提醒她将料子放回屋里再去上工不迟,又道:“沈娘子那处还等着线用呢,我先回了。” 黄蕊亦不好出来太久,当下与她话别,望针线房后的矮屋去了。 辞楹讨来丝线交与沈沅槿使,自不必细说。 沈沅槿陪陆绥蹴鞠,玩步打球,不觉间又是两日过去,沈沅槿缝制完预备送与陆绥当生辰礼的衣裙,这才得了闲,托人从府外带些糕点和酸甜味的果脯回来。 可巧辞楹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正难受着,沈沅槿便让她在屋里好生歇着,自个儿顶着一张素面便要出去。 辞楹心细,忧虑春日多雨,抬头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着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带伞,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语调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着罢,壶里我添了热水,你若渴了便倒着来喝。” 辞楹冲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去取来一把油伞拿在手里方觉安心,将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后厨房去寻那负责采买食材的媪妇,虽已付过本钱和代劳钱,还是留了一包糖渍果脯与她们吃。 她走时,桂花还在炕边懒洋洋地睡着,沈沅槿便没打扰它,只将托那媪妇买来的少盐小鱼干交与厨房的红藕喂给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厨房,径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儿飘来一片乌云,竟是落下几滴淅淅沥沥的雨珠来。 幸而出门时辞楹提醒她拿了伞。 感到幸运的沈沅槿忙不迭将那绘着水仙的伞撑开,挡住雨水,加快脚下的步子。 转过假山欲要往左,却见那边的一处葡萄架下倚着个身量瘦小的女郎,浑然不顾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见后心中不忍,便调转方向朝那处奔去,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扯着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说话:“怎的不寻个有遮挡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这里淋雨?” 那女郎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泪,垂了头默不作声,肩膀随她抽泣的动作微微耸动。 将伞往她那边倾,张了唇,温声劝她:“纵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体不当回事儿,若染了风寒,不但自己受罪,岂不还要叫关心你的人担忧悬心?快别在这儿傻站着了。” 经她苦口婆心地劝过一回,那女郎方抬起头来瞧她,虽未开口答话,还是对着沈沅槿轻轻点了头。 沈沅槿因不识得她,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倒不好轻易出言往深了问,只撑着伞,引她朝前头的楼阁处避雨。 彼时雨势渐大,杳杳冥冥,风晚楼上。 陆镇负手立于二楼的栏杆处,一双漆黑的星目俯视着不远处正往这边过来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过人,饶是隔着些距离,亦可看清伞面上绘着数枝净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与那撑伞的女郎倒是相宜。 姜川也瞧见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这一个月多来,竟是遇着这位沈娘子三回了。 7、松岭茶 沈沅槿同那女郎行至檐下避雨,丝毫不觉楼上有人正打量着她。 丝丝缕缕的春雨打在青翠的叶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清风徐来,虽带点点清新花香,却又无端添了几分清寒之气。 被那春雨淋湿了衣发的女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显是受了些凉。 “约莫只是阵雨,想来至多不过两刻钟便该住了;春寒料峭,你湿了衣裳,如何使得,且先拿了我的伞先回去换身衣裳,再吃些热水暖暖身子。” 沈沅槿说着话,信手收了伞将其靠放在墙边,再将糕点置在美人靠上,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送与她擦拭面上混着泪珠的雨水。 女郎瞧着不过十三四岁,阅历尚浅,面对沈沅槿表露出来的善意,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带着哭腔道:“我将这伞拿走了,娘子待会儿倒要如何是好?” 沈沅槿温声宽慰她道:“今日无事,我在此处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妨事的。改日你得了空,将伞送至泛月居即可。” 那女郎府上的沈孺人有一位貌美的内侄女,尚未许配人家,想来年岁不会大;眼前的女郎生得云鬓花颜,观其衣着不似婢女,住于泛月居中,年岁又轻,必是那位沈娘子无疑了。 “婢子谢过沈娘子的好意,只是婢子身份低微,不值当沈娘子做到如此。” 沈沅槿寻来装有梅子的油纸团,慢条斯理地解去上头用以包装固定的粗线,继续劝解她道:“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即便不幸困囿于其中,亦不可自个儿看轻自个儿,觉得自己不值当旁人待你好;我虽不知你方才缘何哭,可自古月有圆缺,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若非走到绝路,该当向前看才是。” 扯开丝线的那一瞬,油纸散开,沈沅槿取出一枚甘甜的梅子送与她吃:“若是有不开心的事,不妨试着吃些甜的东西,它会令你开怀一些的。只是凡事过犹不及,甜食吃多了亦于身体有碍,需得适量。” 沈沅槿看着她将梅子送进口中,笑着问她味道如何。 “甜中带着一丝酸,不腻人。”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沈沅槿便又问:“那,现下的心情可好些了?” “嗯。”身侧的女郎轻轻点了点头。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沈沅槿道。 “沈娘子唤婢子红素就是。” 红素。沈沅槿默默记下她的名字,复又催促她道:“再说下去,雨都该停了,快些回去罢,这包梅子你吃着既觉得不错,便一并带去吃。” 包在油纸里糖渍梅子送到跟前,红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她并非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也不是端茶送水的二等婢女,平日只做些粗活,鲜少能往主子跟前去,焉能得到主子的赏赐。 沈沅槿送给她的这般梅子,被她下意识地视为赏赐,忙不迭就要行礼谢恩。 她的这个眼神变化,沈沅槿几乎是顷刻间便猜出她想做何了,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弯腰屈膝,“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无需谢过,你且安心拿去吃就是。” 红素这才止了下拜的心思,又经沈沅槿催促一回,接过她递来的伞,自去了。 陆镇眼见那伞下之人由两个变成一个,且身量瞧着不像沈沅槿的,不动声色地为凝起眼眸,转身往阁中进。 她倒大方心宽,手里独有那一把伞,外头下着雨,竟还能宽心借给旁人使。陆镇不认为天下间会有这样纯粹待人好而又不求回报之人,倘若有,不是傻,就是善心泛滥。 楼外的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两刻钟有余方渐渐变小,沈沅槿便也在美人靠处待了那样长的时间。 待雨止云开,天青浮现,沈沅槿提起余下的两包糕点一包果脯,立起身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沈娘子。” 那声音听上去不甚熟悉,大抵不是熟人,沈沅槿心中存了疑虑,暂且停下步子,回首去看来人是谁。 身后楼梯口处立着的人竟是陆镇与他的小厮,好似是姓姜。 陆镇声线沉澈磁性,先前的那道声音略显醇厚不像是他发出的。沈沅槿笃定方才唤她的人就是姜川无疑。 红素撑伞独自离去的那一幕,姜川亦是瞧见了的。当下朝她抱拳施礼,却是明知故问道:“奴见过沈娘子,沈娘子可是忘了带伞,来这处避雨的?” 沈沅槿只当他主仆二人在楼上避雨,不曾见过她与红素,加之心里挂念辞楹,着急回去照顾辞楹,懒怠解释太多,颔首默认后,回他一礼。 陆镇微沉了眼眸,一双深邃凤目落于她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再是她手上提的东西。 瞧那包装大小,约莫是女儿家喜欢用的糕点。陆镇素来不喜甜食,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却没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园子里花香浮动,风清气爽,本该是舒适惬意的氛围,但因陆镇在此,且又沉着脸不发一言,无形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姜川心细机敏,方才会出言唤住处在前方的沈沅槿,不过是从陆镇停下步子推断他今日非但不反感在此处遇见沈娘子,反而还存了几分兴致的。 气氛微妙,姜川沉了沉思绪,忆及她曾出言提醒夜里水边多蚊虫,因道:“雨日路滑,沈娘子当心些。” 沈沅槿言语感谢他的提醒,料想他们主仆应是不喜吃甜食的,临去前与人客套一句:“妾托人从府外买了些糕点,嗣王和姜郎君可要拿一包回去尝尝味儿?” 女郎的声音清脆悦耳,姜川听着甚是舒坦,即便她问得虽是他二人,然,陆镇还未发言,姜川又岂敢越过他贸然收下。 嗣王不比寻常男郎,沈娘子的一片好意,怕是用错了人。姜川本已做好沈娘子的心意将要被身前之人拒绝的心理准备了,未料陆镇那厢却是极反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既是沈娘子的一番美意,某便却之不恭了。”陆镇说完,扭头就给姜川递了个眼色。 姜川会意,来至沈沅槿跟前,自她手中接过那包糕点。 沈沅槿亦未曾料想到陆镇会应下,可自己亲口抛出的话,如何能够收回,只能忍痛又匀一包出去。 “糕点里掺了砂糖,不常吃甜食的人吃着嘴里会有些甜腻,嗣王若吃不惯,可搭配茶水一起吃,不妨是什么茶,花茶也使得。” 陆镇耐心听她说完,本想就此离去的,然而他的步子还未迈开,竟是鬼使神差地先张了口,“沈娘子可擅茶道?” 气氛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姜川心下的那股异样感反而更甚,默默退到陆镇身后,沉着目光不发一言。 沈沅槿不过是在闲来无事时翻看过两遍《茶经》,后又跟在沈蕴姝身边学过几回前朝流传下来的煎茶和本朝兴起的点茶,顶多是小有心得,着实算不得擅长。 她在现代时极爱绘画,头一次发现此间还有在茶汤上作画的茶百戏时,倒也沉迷了一阵子,每日都要画上几盏才肯作罢,但与擅长此道的古人相比,怕还差得远。 “称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里住着,有幸品过几样府上管事送来的名茶。” 彼时的她端庄娴静,与那日在凉亭中散漫慵懒的举止大不相同,更遑论三年前追狸奴时活泼灵动的模样。 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陆镇心中生了疑惑和探究之心,甚觉有趣,状似随口一问:“依沈娘子看,何种茶吃着最好?” 他从前几乎没怎么同她说过话。 沈沅槿实在不明白他今日缘何会这样多话,因他从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冷硬,这会子一心只想快些离了他跟前,不假思索道:“妾吃着绵州的松岭茶就觉得甚好。” 绵州松岭产自蜀地,茶汤清透微黄,入口甘甜生津,馥郁醇正,虽不及鲜爽细腻、兼具竹香的紫笋茶,却也是难得的好茶。 陆镇在军中时,平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能够用上粗茶便已难得,这绵州松岭需得在城中官员府上方能吃到,而这顶尖的紫笋茶在长安城亦极难寻见,大抵都是圣人自留一部分后,将余下的赏与宗室权贵。 梁王府战功赫赫,圣人出于笼络之心亦或是旁的什么心思,每每得了,总要赏下一些,因陆渊更喜阳羡茶,这紫笋茶送至府中后,大抵都是落到了陆镇的院子里。 这绵州松岭略次于紫笋、阳羡、蒙顶,可为茶中第二等,并不易得。 她既能在她姑母身边用那绵州松岭,必定是陆渊授意人送去的;一茶一饭尚且如此,更遑论旁的东西... 阿耶在她姑母身上花的心思,相比起他已故的生母和现今的继妃崔氏,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去。 思及此,陆镇的眸色陡然一沉,凝了沈沅槿那张明丽绝俗的脸片刻,暗暗拢紧手指,却是半个字也没再同她说,亦未给身侧的姜川递眼色,只将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嗣王方才明明还同沈娘子聊得好好的。姜川有些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言,连忙追上他,临走前还不忘同沈沅槿道了声谢。 陆镇在崔氏面前尚且不遵礼数,又岂会在她这里有所顾忌;沈沅槿从未想过要强行融入到梁王府的圈子里中去,是以半点也不在意陆镇对待她的态度,他刚才的举动,她更不会放在心上。 天边乌云散去,陆镇也走远了,沈沅槿不由轻出口气,抬眸望一眼清澈天空,提裙下了台阶,步履匆匆地离开风晚楼。 归至屋中,辞楹已睡了一觉醒来。 辞楹见她小口喘着气进来屋里,勉强撑起身来,“娘子怎的这时候方回?” 沈沅槿在她对面坐下,自斟了一碗放温的茶汤来吃,“方才在园子里躲了会儿雨,不免回得晚了些。那雨下得突然,我才要过风晚楼,谁知那花架下竟巴巴站着个女郎在那儿淋雨,便将伞借与她先回去换衣裳了。” 辞楹知她心善,况屋里还有两把伞可用,倒也没有纠结此事,只关心她是否被雨淋到。 沈沅槿摇头说自己没有淋湿衣裳,而后打开仅剩的糕点和果脯分做两份,一份留着她与辞楹吃,另一份则亲自送去沈蕴姝处。 正房内,陆绥在窗下的小几处握笔画画,听见有芙蓉酥吃,立时搁了笔,兴冲冲地迎过来,甜甜的嗓音唤了她好几声阿姊。 沈沅槿一把抱起陆绥,将她安置到罗汉床上,先叫她洗手。 陆绥十分乖巧地自己洗手,小嘴里还不忘重复一遍沈沅槿交给她的话: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样才不会病从口入。 那边月牙凳上的沈蕴姝见沈沅槿发上除一支银钿头钗子外,再无其他首饰,便叫盈袖去将她的螺钿妆奁取来。 沈沅槿闻言,顷刻间明白过来她要做何,偏头去看盈袖,连声将人拦下,“姑母前儿送我的首饰还在妆奁里吃灰呢,委实不缺什么。我同姑母保证,永穆生辰那日,定会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些,断不会给姑母和永穆落面子。” 盈袖顿住脚步,待沈沅槿说完,回首看一眼被她哄得满脸堆笑的沈蕴姝,笑盈盈打趣沈沅槿道:“三娘在咱们院里一贯不缺话说,只一见了外头的人这嘴里就没了话。” “过来吃块芙蓉酥吧。”沈沅槿叫她的俏皮话说得笑眼弯弯,招呼她过来一起用糕点。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沈沅槿在此间用完膳,陪着沈蕴姝母女去园子里逛过一回,夜里拿彩线打会儿络子打发时间,沐浴过后往床上沉沉睡了。 又两日,至三月二十一,陆绥四岁生辰日如约而至。 沈沅槿清晨起身,穿衣洗漱毕,坐于妆台前,辞楹为她疏了新学的双蟠髻,发髻正中以银孔雀衔珠冠子为饰,左右各配一支银鎏金折股钗花钿。 “娘子生得白,那藕荷色甚是挑人,难得倒衬娘子的肤色。”辞楹自觉今日为她梳的妆发极好,将人从月牙凳上牵起,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沅槿不愿惹人注目,身上的裙衫是挑了半旧的穿,发上头饰亦不以金饰为主,面上未施脂粉,只淡扫蛾眉、薄涂口脂。 辰时一刻,二人出了门,往正房去。 进了门,就见陆绥穿一身喜庆的金线刺绣红裙,颈上挂着嵌珍宝金项链,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像是工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瓷娃娃,惹人喜爱。 上晌悄然而过,午时过后,陆赵宗亲接连携礼而来。 陆镇这辈人中处在孩提期的女郎鲜少,除年长些出嫁了的,独陆绥这么一根独苗苗,自然颇受众人瞩目。 此番圣人虽未亲自前来,却也派了宫中的黄门特地赶来送贺礼。 沈沅槿因原身姑母的缘故寄居府上,也是客,自不必去府门处迎接宾客,只在女宾席的末位上坐着。 尚在京中的宗室相较前朝算不得多,故而一刻钟后,人已来得差不多,婢女呈了曲目单子进前,陆渊抬手接过。 陆昀因来得晚了些,自个儿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料想,这点曲点戏的环节定然轮不上她,小几上的瓜果点心不可辜负,遂先饮了两口茶汤润喉,而后拿起一块透花糍。 男宾席上,陆昀心中存着事,饶是那台上伶人怀抱琵琶奏起《蜀国弦》,亦未能勾起他听曲的兴致,直至抬首添茶时,眼尾余光瞥见一抹藕荷色的身影。 像极了日前在桥山上遇见的那位女郎。 8、春蹴鞠 陆昀稍稍侧目,略带打量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只消一眼便确认了是她无疑。陆昀的胸腔中陡然生出一丝痒意,似有东西在轻轻抓挠他的心脏,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仅仅只在数息后,那女郎忽地抬起首来,正巧对上陆昀投来的清润目光。 那一瞬,沈沅槿拿着糕点的手悬停在了虚空中,迟疑片刻后方回过神来将其搁至小碟上,不紧不慢地拿起巾子擦手。 陆昀的眸光清亮坦荡,无半分轻浮猥琐,加之先前两回见他,印象都不差,故而并未因他的目光产生不适之感。 她这厢倒是没什么,然而那边的陆昀却是在与她对视后,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砸进耳中,不容他忽视分毫。 彼时的陆昀佯装镇定,缓缓移开视线,又往杯盏中添了些茶汤,而后执起茶盏细呷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她一眼。 沈沅槿见他垂首吃茶去了,方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吃些微苦回甘的茶汤解腻的,遂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专心去欣赏台上的歌舞。 今日天气清和,白玉浮云,那阳光不大晒人,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席上觥筹交错,一派祥和喜庆的景象。 陆镇似乎对伶人们用心表演的节目毫无兴致,自斟着酒徐徐吃着,一双凤目平视前方,偶有往别处看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回,陆镇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 如此精心装扮过后,倒也有了几分贵女的样子。陆镇暗叹一句后便将目光移开,继续吃酒,不待歌停舞罢,离席往园子深处闲步。 他回来时,众人已不在席上,大多三五成群地各自玩去了,或蹴鞠捶丸,或投壶赏景。 淡淡扫视四下,就见前方假山外的旷地上,陆绥正缠着沈沅槿玩蹴鞠,沈蕴姝坐在近处凉亭中看她们玩飞弄。 春日的金光倾斜而下,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筛在地上,形成大小不一的耀眼光团。 沈沅槿借着在现代时踢毽子的基础,学习起白打蹴鞠的花样和招式来,自是要比白纸一张的孩童简单许多。 况她素日里,以腿、膝和背接球,将那气毬高高颠起。 陆镇的目光汇于一处,脚下的步子自随之停顿,立在那游廊下,眸色幽深。 陆昀与人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椅处说着话,见一颗气毬往自己砸来,竟也不躲,还是在身旁男子的拖拽下,被那球擦腿而过。 不远处的陆绥眼见自己踢出去的气毬险些伤到人,显是有些吓住了,脸上的笑意化作无措,嗫嚅道:“永穆不是,不是故意的……” “无妨的,阿姊知道永穆不是故意的,阿姊陪绥绥过去与人道歉可好?”沈沅槿半蹲下身子浅笑着安抚她,极为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她的笑容和话语给陆绥带去了极大的安全感。陆绥不再紧张害怕,认真点了点头。 沈沅槿观她神情轻松了一些,这才起身牵起她的手,朝陆昀那处的方向走去。 那球乃是充气的空心球,较之南朝前的实心球更为轻巧圆滚,便是孩童,亦可将其踢高踢远。 她二人行至半道,陆昀已将那踢出场的气毬寻来,捧在手里。 沈沅槿屈膝与人施叉手礼,“永穆年幼,一时不察错了方向,惊扰到二位郎君,特来致歉,可有伤到郎君?” 他二人见状,忙不迭回一礼,陆昀那厢俯身将气毬还给陆绥,温声道:“无妨,那球并未落到某的身上来。永穆不过四岁的年纪,便是及了弱冠的郎君亦有踢错的时候,何况是永穆这般年纪的小女郎呢。” 陆绥接过球,红着脸同他道了句抱歉。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陆昀却是勾唇一笑,语气轻松,言笑似的口吻:“若真个细论起来,某该唤永穆一句皇姑才是。” 沈沅槿原以为他们会是堂兄妹的关系,却不曾想,竟是姑侄关系,如此看来,这位陆司直应是年长陆渊二十余岁、已故老陈王的孙辈罢。 正想着,又听陆昀礼貌问道:“某瞧着娘子颇有几分眼熟,大抵从前在何处见过,敢问娘子尊姓。” 只问了她的姓,而不问名,约莫是端方守礼惯了,生怕自己会唐突了她。 于沈沅槿而言,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他这般令她感到舒服的男郎并不多见。 沈沅槿没有片刻的迟疑,当即据实相告:“妾姓沈。” 知晓了她姓什么,往后再见到她,便不会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 陆昀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很想弥补先前两回未能唤她的遗憾,顺应本心叉手施一礼,朗声唤她:“沈娘子安。” 既要唤陆绥一声姑姑,必定是姓沈无疑了。沈沅槿见他如此谦和有礼,便也回他一礼,“陆郎君。” 方才她玩白打的动作颇为灵活,有许多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样式。 那时候,陆昀虽与人说着话,但却将她静立时和蹴鞠时的举止神态看得真切,端的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他这会子满心眼里只想多同她说上两句话,由衷夸赞她道:“沈娘子蹴鞠技艺高超,可为良师。” 沈沅槿非是头一回被人夸,沈蕴姝和盈袖她们也曾称赞过她的蹴鞠和踢毽极好,故而倒也不觉得陆昀是在违心恭维她;略有些许的羞赧,谦逊道:“陆郎君谬赞,实是熟能生巧,岂敢称师。” 她的话音方落,陆昀还未及搭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女声。 “县主和娘子踢了这好一会子球,身上怕也该累了,快些过去那边歇歇吧,辞楹心细,回去泡了娘子喜欢的蜜桃茶送来,这会子吃着正好解渴。” 说话间,枳夏已来至她二人身侧。 对面的二位郎君,枳夏从前不曾见过,但因此番前来赴宴的女郎、郎君皆是出自宗室,乃是府上贵客,少不得屈膝行礼,恭敬道:“婢子见过二位郎君。” 蜜桃茶。陆昀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样的茶,不免起了兴致。 还有几日方是立夏,又何来的鲜桃,即便要入茶,想来也是去岁封存的干桃。 “无需多礼。”陆昀礼貌性地看了枳夏一眼,平声说完,复又将目光落到沈沅槿的面上,虚心求教道:“这蜜桃茶听着倒是新奇,可是沈娘子闲时查阅古籍寻来的吃法,抑或是娘子自个儿想的?” 他又岂能知道,这非但不是古人想出的,且还是许多年后的人发掘的新吃法。 沈沅槿不擅扯谎,却也不可能道出这是千百年后的现代人的吃法,沉吟片刻后,方徐徐开口道:“非是在书上瞧见的,乃是妾在妾的家乡同旁人学来的。” 说着,又觉装作没事人般直接离开不大妥当,少不得客套一二:“二位郎君既是永穆的宗亲,可要过去一道品茶?” 陆昀瞧出她大抵只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的,不欲叫她待会儿吃茶吃得不自在,嘴里婉拒道:“沈娘子的心意某等心领了,只是那步打球某瞧着眼热,便先往那处去了。” 沈沅槿闻言,旋即莞尔一笑,道出祝福的话:“二位郎君玩得开心。” 许是夏日将至,陆昀对着她的笑靥,心中漾起一丝涟漪,只觉手心滚烫,竟是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张开手指由着那阵和煦的春风吹走掌心的湿意…… 先她一步转身离去,不自觉地将右手负至身后,尚还微微舒张着。 枳夏自陆绥的手中接了球过去,沈沅槿牵起陆绥的小手,迎着透过云层坠下的金光往不远处的凉亭中走去。 彼时,太阳已隐有西斜之意,着实刺眼,沈沅槿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那些阳光,垂下眼帘。 但见她白晃晃的一只皓腕随着微微滑落的衣袖显现出来,比之墨发中熠熠生辉、白得发光的孔雀银钗,亦未不输分毫。 沈沅槿迁就陆绥的脚步,缓步走着,因低着头,未能平视前方,只看着脚下的路。 忽而,一双半新不旧的乌皮靴进入视线之中,身侧的陆绥听了下来,沈沅槿抬了眼眸,入眼的是一袭墨色葡萄暗纹长袍的衣摆。 耳畔跟着响起枳夏的声音,恭敬的语气中带了几分隐隐的畏惧,“婢子见过嗣王。” 这样大的园子,偏在此处遇到他。 沈沅槿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眉,随着枳夏的话音支起下巴,恢复到往日的模样,从容不迫地朝人施一礼:“嗣王安。” 陆镇似乎也在看她,在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与她四目相对,淡淡让人起身。 即便今日是陆绥的生辰,陆镇还是板着一张脸,没有过多的表情,更遑论笑;哪怕他此时什么都没做,亦会叫人觉得他不好相处、目下无尘。 沈沅槿从他的眼眸中看不出半分情绪,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不主动与人说话,着实心里没底,怪让人难受的。 陆镇自陆绥降生后便没怎么在她身边走动过,加之他那厢体格过于高大魁梧,性格淡漠古怪,喜怒不形于色,于年幼文静的陆绥而言,自然极难生出亲近之意。 “那边有几位郎君在玩步打球,嗣王可是要往那处去?”沈沅槿想了十数息,只能择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借口,变相催促他快些离去。 9、吃茶去 是日惠风和畅,满园苍翠萦目,花香清浅,然,彼时的陆镇却无心欣赏,只侧目瞥一眼亭中石桌上置着的茶具和阶下立着的辞楹,启唇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沈娘子可是要带着永穆去亭子里吃茶赏景?” 陆镇自少时起便常年出征在外,沈沅槿还当他是个粗人,不承想他竟还有这样细致敏锐的观察力。 这会子既叫他瞧见了,倒不好不问上他一句,兀自与陆绥去那处吃茶。 沈沅槿想到此处,颔了颔首,面色如常地因道:“正是。妾屋里的女郎烹了茶水送来,嗣王可要一同过去品尝一二?” 同上回送他糕点时的情状一般,陆镇并无二话,几乎是立时点头应下,徐徐道出孤零零的一个“可”字来。 许是因着上次的经历,沈沅槿并未感到惊讶,只当他在外戍边三年转了性,或是想要拉进拉进与陆绥这位小妹的关系。 陆镇那厢像是吃准了沈沅槿的心思似的,缓步踏进亭中的那一刻,竟是先让陆绥择了位置坐下,问她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陆绥还是不大适应与陆镇说话,面上半分笑意也无,反带着些许茫然,轻声道出“开心”二字。 沈沅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垂了眼眸,信守提起茶壶斟茶,待斟满三杯后,先往陆绥跟前送了一盏,“请今日的寿星先吃。” 接着将第二杯茶奉与陆镇,“嗣王请。” 陆镇略低了眉眼,幽深的目光落在女郎奉茶过来的纤纤素手上。 玉指修长,皓腕纤细,肤如凝脂,白到仿佛要透出浅浅的光泽来,她手中那只上好的白瓷茶碗似乎都失了颜色。 饶是陆镇素来无心女色,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有劳沈娘子。”陆镇抬手接过那只茶碗,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平视满园绿意。 那白瓷茶碗还未送至唇畔,一股甜桃的清香味便已混着茶香味窜进鼻息之间,那味道闻着很是清香宜人。 温热茶汤入口的那一瞬,茶叶的甘味中带着些桃子的果味,别有一番滋味。 陆镇显然是头一次同时吃到这样的茶,不免吃得略快了些,不知不觉间,一盏茶便已见底。 他将茶碗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发出一道细微的瓷器碰撞声,紧接着,提出了与陆昀类似的问题。 沈沅槿不假思索地给出与先前同样的答案,不欲在这个问题过多纠缠,遂将话锋一转,询问他茶汤的味道如何。 陆镇淡淡扫视那只见底的茶碗一眼,仅仅道出一个“可”字,而后自行续上茶。 茶碗触到薄唇的那一瞬,陆镇的脑海里尚还想着她口中的那句:“此乃妾在妾的家乡同旁人学来的”。 她的家乡是何处?陆镇不禁生出一丝好奇心,旋即轻抿一口清香茶汤,微凝了凤目,眸色幽深。 沈沅槿见他垂首认真吃茶去了,心情越发放松,垂下卷睫,小口吃着茶,思绪渐远。 许久不曾出府监工,不知那铺面现下是何样子了。沈沅槿寻思再过几日该出府一趟亲自过去瞧瞧,欲要添些茶,伸出手去,却是扑了个空。 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就见那壶柄尚还在陆镇的手中攥着。 陆镇凭那重量便知壶中茶汤所剩无几,到底没往自己的碗中添,而是迎上沈沅槿探究的目光,将那茶壶放回原处。 沈沅槿读懂了他举止间相让的意思,含着笑大大方方地提了壶过来。 她的笑容颇具亲和力和感染力,一双清亮的眸子仿若皎洁月色下的一泓泉。 心绪隐有脱离掌控的迹象。陆镇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心,强压下心内的私欲和意动,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没再看她,起身离了亭子。 沈沅槿淡淡扫视一眼陆镇离去的背影,并未将他突然出现来的这一插曲放在心上。 那边球场上,陆昀正同三五个相熟的宗亲玩步打球。 且说陆琏与人吃了些酒,望这边过来吹风醒酒,顺便瞧他们玩球。 陆昀那厢连赢了三筹,身上不免起了一层薄汗,恰逢陆镇同父的二弟陆则过来,索性换他上场去玩。 一时陆昀下了场,自是瞧见了倚在树下吹风的陆琏。 陆琏乃是当今圣上庶弟齐王的独子,家中行一,在陆镇这一辈中行三,虽与陆昀同岁,陆昀却要唤陆琏一声“三皇叔”;陆昀和陆琏的酒量虽比不得陆镇,但却极有分寸,不过小酌两杯,微醺后便寻了借口离开。 因陆昀在大理寺任职,只短短两年便已升任六品司直,一心想入刑部的陆琏对他极为崇敬。 二人互相见过礼,沿小径望前边植着菡萏的池塘处走。 陆琏问:“上月发生在南市的两桩命案,可有结果了?” 陆昀闻言,平声答道:“案犯已于昨日签字画押,想来明日便会上呈至刑部;三皇叔若想知晓此案的前因后果,怕还需等到圣人裁定后,由刑部张贴告示。” 他既只肯说到此处,必定是有尚还不方便说的地方。陆琏不好多问,暂且压下满腹的好奇心,“案犯归案便好,南市附近的百姓便不必再像先时那样人心惶惶。” 二人说话间,行至池塘边。 时值春末,荷叶未立,水面上载着几片零零散散的青绿小叶,一派寂寥景象;幸而那岸边植着一行柳树,近水的地方,又有大片菖蒲、水仙和美人蕉,放眼望去,绿柳拂栏,满目苍翠,风致淡雅。 陆琏目光凝成一线,落于那片美人蕉上。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将要过门的新妇的身影,良久后方回过神来,转而看向陆昀,眼珠一转,却是端着长辈的身份问他道:“二郎将及弱冠,也该定下一门亲自叫家中耶娘安心,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陆昀于女色一事上并不上心,入大理寺前,他一心只扑在书本和骑射上;大理寺中,他每日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案子,即便有时城中无案可查,他亦会时常翻阅各地递上来的案卷,两年间来,倒也纠断出不下二三十桩错、疑、悬案。 自他去岁岁末升任司直后,陈王夫妇便同他提过娶妻之事,他因无心此事,每每皆是敷衍过去;可自从那日在桥山上遇见那位沈姓的女郎后,他方匀出些心神细细思量此事,他若要娶妻,定要娶了心仪的女郎,而非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 至掌灯时分,陆渊带着满身的酒气来至泛月居,见到沈蕴姝和陆绥的那一瞬,理智回笼不少,怕熏着她们母女,命人去备水,自去窗下坐着。 那酒味不大好闻,陆绥唤他一声阿耶后,便又回到沈蕴姝身边,看她清点今日收到的贺礼。 陆渊看着她们母女清点物件的样子,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面露笑意。 两刻钟后,婢女过来传来说,浴房的热水已备好。 陆渊应声奔出门去,进了浴房,很是熟练地自行解了身上的衣袍。 他因行军多年,早习惯了自己沐浴,若有人从旁伺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女郎的浴桶不比男郎的大,陆渊非是头一次在她院里沐浴,也曾动过让人再往此处添一浴桶的心思;又想,这浴桶原是她素日里用的,岂是寻常浴桶可比的,何况他用的浴桶颇大,没得倒将她的地方占了去,索性作罢。 陆渊沐浴过后,拿干净的巾子擦了身上的水珠,自个儿穿了衣裤,确认酒味不那么明显了,复又回到沈蕴姝的房中。 陆绥因白日里玩了大半天,现下才过了一更天,她便已有些疲乏困倦;陆渊来时,见她耷拉着眼皮,问她为何不去睡。 陆绥一见到他,却是又来了些精神,坐在罗汉床上朝他伸出一双小短手,瓮声瓮气地道:“阿耶抱,阿耶抱。” 陆渊在人前向来是一副威严肃穆的模样,唯有在她们母女面前会拘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瞧上去面容温和一些。 这会子看着陆绥憨态可掬的小脸,慈父之心尽显,上前抱起她耐心哄了几句,而后方叫人送热水进来。 不多时,刘媪手捧一方金盆进来,她身后的盈袖则是提着水壶。 陆绥分不清金和铜,只觉得那盆既好看又有趣;盆的边缘雕着荷花图案,盆中立着十几只形态不一的小动物,譬如龟、鱼、蛙、水鸟…… “待会儿在盆中注了水,它们就能在水里动起来。”陆渊一壁说,一壁分出只手去握沈蕴姝的手,牵着她一道走到面架前。 活过来。陆绥听后惊喜万分,满怀期待地催促盈袖快些倒水。 盈袖闻言看向陆渊,待得了他的示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往盆中倒水,那些金制的鱼鸟龟蛙在接触到水后,竟随着水流以一定的速度旋转起来。 陆绥见后只觉神奇,高兴到手舞足蹈,笑眼弯弯地指着她最喜欢的一只水鸟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阿娘,阿耶,鸭子的嘴会动。” 陆渊看向那只被陆绥称为鸭子的鸬鹚,并未纠正她,宠溺问道:“永穆可喜欢这只水盘?” 陆绥想也不想地用力点头,“喜欢。” “阿耶给你阿娘也备了一只。”陆渊说罢,无需再差人去取,门外侍立的婢女便已将其送了进来。 陆绥定睛一瞧,阿耶送给阿娘的这一只看上去比她的还要大上不少。 她还小,自然用不上那样大的。陆绥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头的道理,并不眼热大的那只,一心盯着她的小水盘看了许久方肯回去偏房睡下。 沧濯居。 外头传来二更的梆子声,陆镇搁了手中微微泛黄的兵书,自书房而出。 姜川见他出来,忍着困意迎上前,道是热水已经备好。 陆镇只递了个眼色给他,姜川立时会意,吩咐身后婢女掺些凉水送来。 “沈氏姑侄是何方人氏?”陆镇不知何时背过了身,负手立在檐下,昂首望向空中皎月,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10、扣心弦 这偌大的梁府上统共只有一位梁王妃,两位孺人和一位妾室,姜川虽不曾特意打探过她们的家世出身,却也不至一无所知; 何况他自幼侍奉在陆镇身侧,即便陆镇出征在外时,他亦在府上守着沧濯居,不免听人说道些什么话。 沈孺人颇受梁王宠爱,除梁王妃外,另外两位都不足以同她相比;且她又有一位内侄女远道而来寄居府上,实在很难不让人知晓她们姑侄二人的来处。 姜川略思忖片刻,张口答话:“沈娘子和沈孺人出自一脉,皆是从汴州陈留来的。” 汴州。陆镇默念一遍,暗自记下。 嗣王去岁便已及冠,早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沈娘子出身虽差了些,做他的孺人却也不差什么。 姜川思及此,满心期待他能再问出些旁的有关于沈娘子的话语,然,陆镇只在问过这一句后便再无他话。 这段时日嗣王与沈娘子偶遇过三四回,若非沈娘子并未做出任何接近嗣王的举动,姜川险些都要怀疑他二人这几次的相遇,是否都是沈娘子找准了时机刻意为之。 沈娘子贤良守礼,不像是会有什么出格举动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心中果真对嗣王有意,怕也是不会在人前显露分毫。 反观嗣王,每每见了她,面上虽是一副淡漠持重的模样,实则心思不浅,大抵是存了几分兴致的。 至于嗣王是否动了纳妾的念头,现下还不大能瞧得出来。 姜川如此思量一番,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今日下晌在游廊中瞧见的那一幕:陈王府的临淄郡王似是与沈娘子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沈娘子生得那般姿容,着实引人注目得紧,不怪临淄郡王会为她停留。 他正想着,就听门外传来桐月扣门问询的声音,陆镇立在窗边道了句“进”。 桐月推了门,自粗使小厮手中接过银盆,端着侧边送进里间,往紫檀木的面架上搁稳。 知他素来不喜人进前伺候,桐月转身退回外间,施一礼:“嗣王可往里间洗漱了。” 陆镇低低嗯了一声,待她退出去后,起身往里间进,未看姜川一眼,只沉声吩咐他道:“明日差人去打探汴州可有以干桃入茶的吃法。” 姜川闻言,顷刻间便明白了,嗣王这是疑心沈娘子道出的那句话是否是实话。 只是这样的事,着实犯不着特特命人去探,横竖不过是一种吃茶的喜好,便是沈娘子并未据实相告,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事。 心中虽觉陆镇小题大做,却也不敢辩驳,他的这位主子取来专横桀骜惯了的,如何能容旁人忤逆,便是王爷,从前也没少因他这样的性子大动肝火。 倘若先王妃还在,王爷不曾另娶,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应也会深厚些的罢。 姜川轻叹口气,行礼告退,出了门,就见桐月静静站在左手边的屋檐下等着他。 烛光中,桐月与他相视数息,待他合上门后,先开了口:“水房里余了些热水,姜郎君若不嫌麻烦,可去那处取水。” 他二人同在沧濯居当差多年,因她来时不过六岁的年纪,足小了他五岁,姜川对她多有照拂,前儿她阿耶卧病,姜川为她向陆镇告了三五日的假,还拿了些银子给她过渡。 桐月非是木石死物,大抵也能看出些他待她的心思,她心中亦觉他同府上的其他郎君格外不同一些,故而并不避讳他的心意,只是时下嗣王未娶,不好道破,便与他以礼相待,并未越矩半步。 姜川得她这样一句体贴的话,不由心跳加快,耳尖一下就热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唐突造次,极为守礼地道:“劳月娘挂心,良言相告。” 桐月并未搭话,只冲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望下房处踱着小步走了。 翌日清晨,沈沅槿在沈蕴姝屋中用过早膳,婢女呈了清茶和温水进前,沈沅槿自端了茶水漱口,而后将手放入盆中净手。 陆绥却没有要往那铜盆里净手的意思,笑盈盈地拉着沈沅槿的衣袖便往屋里进,吐词不甚清晰:“阿姊,阿耶昨日给我,和阿娘,送,送了很好看的水盘。” 她口中好看的水盘,沈沅槿料想,约莫是纯银、银鎏金的盆子,盆身再刻上些花鸟虫兽的花纹作为装饰,比起他屋里的铜盆,自然是要好看一些。 然而当实物入眼的那一瞬,沈沅槿不由为之赞叹,竟是她在博物馆中见到过的青铜水盘的纯金版,且做工更为精美细致,其内的鱼龟鸟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只不知注水后是否会动。 还不待她问出心中疑惑,陆绥便迫不及待地自去取了一张月牙凳来,提起裙边站在其上,努力伸起手悬在那只纯金打造的水盘之上,叫人倒水,活像一个小大人。 “早上我过来时,阿娘便是,这样洗手的。”陆绥兴冲冲地说完,弯弯的笑眼在沈沅槿的身上停留片刻,直至枳夏提醒她要倒水了,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盆中的动物看。 陆绥虽看得入神,还不忘提醒身侧的的沈沅槿,“阿姊快看,它们动了。” 沈沅槿忍俊不禁,一双清眸因她的话语含了笑意,不点而赤的檀口轻张回应着她的话,目光落至盆中的动物上。 清水缓缓落下,陆绥有模有样地搓着手,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地看着那些转动的金鸟金龟等物。 沈沅槿只看过那青铜水盘注水后的动图模拟短片,不曾见过实物注水后是何样子,当下亲眼目睹这一幕,自是感叹起古人的智慧和高超技艺来。 陆渊花这样多的银钱和心思请能工巧匠制了这样两只水盘出来,对她母女的宠爱怕是不亚于继任王妃崔氏母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场上的厮杀固然血腥可怖,后宅中的明争暗斗亦不容小觑;沈沅槿虽不曾在梁王府中经历过,但却听有年纪的媪妇提起过京中众多权贵府上的腌臜事和妻妾相争、妯娌内斗的事。 但愿陆渊的后院能一直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妻妾和谐,莫要生出那起子阴私事。大家伙儿各自过好各的,平安康健比什么都要紧。 沈蕴姝立在珠帘处看了陆绥一会儿,一转眼去看沈沅槿,观她此时正垂着首若有所思,少不得走上前去,轻声问她:“三娘可是有心事?” 沈沅槿经她这么一问,思绪回笼,摇头否认:“并无心事,姑母多虑了;只是许久不曾出府去瞧盘下的铺子,心里总记挂着。” “三娘若放心不下,寻个日子出府去便是。王爷那处我曾通过气,想来王妃亦不会太过拘束于你;若不然,你再来寻我,我去王妃那处替你说和。”沈蕴姝取来巾子替陆绥擦干手上的水珠,牵起陆绥的手让她下来。 沈沅槿轻轻点头,“让姑母费心了。” 陆绥一门心思都在那纯金水盘上,并未留神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当下由沈蕴姝牵着出了里间,脑海里尚还想着盘中那些遇水会动的小动物,意犹未尽地问沈沅槿可喜欢那水盘。 那水盘珍贵异常,乃是千金难求之物,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不喜欢的。沈沅槿自认做不到视钱财如粪土,又岂能免俗。 “自是喜欢的。”沈沅槿诚实答道。 陆绥听了,越发高兴,水灵灵的眼睛满是笑意,又来够她的衣袖,甜甜的嗓音撒娇道:“永穆喜欢,阿姊也喜欢,今日我们一起画有小鱼小龟的水盘好吗?” 沈沅槿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哪里忍心拒绝,揉了揉她圆滚滚的脸蛋:“好,永穆想画什么,阿姊就陪你画什么。 枳夏闻言,自去取了笔墨纸砚,盈袖研完墨,又往笔洗里盛了清水送来。 她二人断断续续地画了小半个时辰,辞楹叩过门后,走近前来,道是有人来还伞。 沈沅槿将手中羊毫放至绿釉山形笔架上,假托解手,大步奔出门去。 红素早在院门处等上她一阵子了。 即便先前与她仅有一面之缘,沈沅槿还是立时认出了她,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后。 饶是红素有意多涂了些脂粉,面上的疲惫之态仍较为明显,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沈沅槿见状,不免问上一句。 红素只说了句无事,道声谢将伞送还后,急匆匆地走了。 沈沅槿心下疑惑,又不好贸然拦住人问出个所以然来,呆立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走远后,方心事重重地顺便去后院的更衣室解了手。 一晃又过得三日,沈沅槿自去崔氏处知会一声,于第二日上晌出府。 城中各处的布告栏上皆张贴了告示,因涉及上月的凶杀案,布告栏前聚了不少百姓。 沈沅槿不急在这时看,先往南市去瞧那铺子里的工做得如何了。 她预先在集市上买了些古楼子和浆水带来分与做工的人吃,上下两层皆仔细看过一遍,略交代些话,领着辞楹离开此处去外头的小摊上吃馄饨。 大理寺。 温介云自一堆案卷中脱出身来,揉了揉鼻梁缓解发酸的双眼。 陆昀才刚接手了一桩盗窃案,风尘仆仆地自延福坊赶回来。 温介云甫一睁眼,恰逢陆昀迈进门来。 他和陆昀自幼相识,年纪相仿,又是同窗,加之其生母乃是陆昀的姑母汝阳郡主,素日里关系颇为亲近要好。 这会子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上前,问他:“下月初一休沐日,家慈欲往城外去打马球,已往各府下了帖子,表兄可有空前来?” 既然是她的阿娘汝阳郡主做东,大抵是会邀请些宗室世家的罢。 沈娘子就在梁王府中,约莫是永穆生母那边的亲戚。 倘若梁王府的人去,她也可能会去。 陆昀没来由地想到这一层关系,并不避讳,直接问出心中所想:“姑母可有往梁王府下帖子?” 11、两相顾 论起来,英国公夫人、寿昌县主陆嘉与陆镇是同辈,当以堂兄妹相称,但因已故老陈王乃是先帝的庶长子,又年长梁王十数岁,论起亲疏远近,自然不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些年来,陈、梁二府的关系不远不近,只在逢年节时走动一二;而陆嘉自嫁入英国公府后,亦不常往梁王府里去。 梁王府那处得了帖子会不会来人暂且另说,她这边的礼数却需得做全了,那帖子必定是要寻个妥当人送过去的。 梁王父子的脾性在长安城的权贵圈中是出了名的冷硬,温介云打从记事后,每每见着陆渊便心生害怕,待年岁再长一些,虽不似孩提时那样怕他,也不免有怵他。 他膝下那位自十五岁起便随他征战四方的嫡长子陆镇更是不易接近,明明年岁大不了他多少,但却少年老成得出奇,面容冷峻得像是要结出一层冰霜来。 前些日子永穆县主的生辰宴上,陆镇亦是绷着一张脸,同他的两位阿弟无半分兄友弟恭之态,面对幼妹时亦不见亲近之意。 这样的人,清正谦和的表兄竟还能同他相处得来。温介云下意识地以为陆昀会有此问,是盼着能再与陆镇赛上一场马球,比试骑射。 “此事全由县主大伯娘做主,吾并未细问;不过阿娘既往表兄府上下了帖子,应不会厚此薄彼,梁王那处必定也是谴人去送了的。” 话毕,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温介云定睛一看,来人却是张俸。 张俸不知打哪儿赶来的,气喘吁吁地踱着大步来至二人跟前,来不及歇,擦着额上的汗道:“翟丰于狱中自尽了,就在昨日。” 他口中的翟丰便是前些日子那两桩命案的案犯。 说起来,那翟丰也是个可怜人。 翟丰生于桥山上的一处小村庄中,丧父后与兄嫂同住,八岁上便被兄长卖给人牙子换钱,后又被人牙子转手卖做伶人。 一年后,他在村中一位要好的玩伴赵惠娘亦被卖至此处为伶人,二人相见后,因是同乡,更兼青梅竹马,时日长了,不免生出心心相惜之情。 翟丰虽有情,但因不得自由,又苦于无银钱赎身,不曾向对方袒露过半分心意。 赵惠娘生得粉面朱唇,体态婀娜,放在一众相貌姣好的伶人中亦是出挑的,长到十六岁时,便已小有名气。 一日,她随阿姨和众位姐妹往城中一员外郎府上卖艺时,被那员外郎看中,多次请人去府上弹曲,后又要替她赎身纳她为妾。 阿姨便劝她,王员外待她很是用心,又舍得为她花银子,将来她若能为其诞下一儿半女,便有了终身的依靠。 赵惠娘曾将此事说与翟丰,显是期盼他能说些什么留下她,然,翟丰并未勇敢地道出他的心意,他自轻于自己的出身和身份,更不敢给她任何承诺,只因在这世上,他们这样的人,几乎已经可以望见悲戚的一生。 能嫁与对她好的员外郎为妾,又何尝不是一条出路,至少不用继续在此处由着一茬又一茬的人轻贱。 翟丰忍痛道出了恭贺她的话语。 他没想到,仅在十日后,赵惠娘便入了王员外的府上。 更不曾想到,赵惠娘会不出两年便被王员外厌弃,动辄打骂,后又因她三年无所出,王员外更是狠心将她卖去青楼为妓。 当他得知消息赶去寻找赵惠娘时,却被楼里的花娘告知赵惠娘前两日便坠楼死了,还是楼里的姐妹们凑了些银钱为她下的葬。 翟丰悔恨不已,着实消沉了好些时日,直至打探到赵惠娘生前在王员外府上和青楼中所遭受的一切,胸中不禁燃起熊熊烈火,暗自下定决心要为她报仇。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借由伶人的身份接近王员外,在摸清王员外常去的地方后,寻了时机趁着夜色尾随于他,再以白绫将其活活勒死。 而后便是使出阴私手段逼迫赵惠娘接客的鸨母。 翟丰打探出那鸨母与一鳏夫有私,遂隐瞒身份乔装打扮一番后与那鳏夫结交,言谈间摸清她来此处的时间,在她出门后暗中跟至琵琶巷,趁着四下无人以短匕将其刺死。 王员外与那鸨母并无太多的关联,陆昀起初亦不能确定这两桩命案就是一人所为,还是在与楼中花娘交谈时,偶然听闻王员外曾于数月前卖了个女郎进来楼里,唤作赵惠娘,进楼不足三个月时便跳楼死了后,方将这两桩命案联系在一起。 陆昀推测,案犯或许是与赵惠娘相识,且关系较为亲密,在得知赵惠娘死讯后,决心为她复仇,遂亲手杀了王员外与那鸨母。 案子有了这个切入点,陆昀马不停蹄地前往桥山上的桐木村查探赵惠娘的人际生平,顺着藤摸瓜,翟丰此人进入他的视线。 后经查证,翟丰作案的大致过程便被陆昀断出,只一些细节不明,需得将人缉拿归案方可问清。 陆昀心中虽觉翟丰不会离开长安,出于谨慎,还是让人去刑部下辖的司门司查了翟丰可有办理过所往别处去,两日后张俸带来消息,册中确无翟丰申办过所的记录。 三月十七是赵惠娘的生辰。 陆昀自花娘口中打探到了赵惠娘所葬之处,他不确定翟丰是否会来自投罗网,能做的唯有守株待兔。 翟丰似是存了死志的,果于那日清晨便往赵惠娘的坟前祭拜来了。 张俸拿着画纸对了两遍,欲要抬手示意坊丁将人拿下。 陆昀为他声泪俱下的真情所动,按下了张俸的手,待到翟丰欲要离开之时方命人将其拿下。 翟丰没有任何抵抗,当场认罪。 其情虽可悯,陆昀亦为之动容,可赵国自有赵国的法纪,不容他徇私。 翟丰认罪画押后,大理寺卿做出秋后问斩的决断,继而交由刑部复核执行。 陆昀犹还记得,翟丰认罪时那对世间再无任何眷恋的眼神。 张俸知他这是动了恻隐之心,正要上前开解两句,陆昀却没给张奉机会,大步流星地出了大理寺。 这边,沈沅槿与辞楹用完馄饨,于布告栏前驻足观看上头的布告。 书写此案案情的郎君笔力简洁凝练,寥寥百来字便将大致情况叙述清楚,想来是位“老手”了。 辞楹看得一知半解,缠着沈沅槿问了几句才理清楚来龙去脉,不由为翟丰和赵惠娘的经历感叹起来。 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个如曾经的赵惠娘那般深陷魔窟的女郎。 沈沅槿轻叹一声,不免心里闷闷的,直到辞楹来挽她的手,同她逛了好一阵,方觉心情缓和了一些。 过了晌午,申时将至,二人打道回府。 泛月居。 陆绥好半天没寻见沈沅槿,这会子一见着人,扯着她的衣袖问她怎么才回来 “自然是去给永穆买好吃好玩的了。等永穆再长大些,阿姊就带永穆一块去逛南市可好?”沈沅槿笑着哄她。 “拉钩。”陆绥软声撒娇。 沈沅槿忙将东西往案上放好,弯下腰来与她拉钩,陆绥这才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来,接着提起裙边转了个圈,“阿姊瞧瞧永穆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经她提这一句,沈沅槿方留心认真看了她身上的衣裙,竟是自己前些日子亲手为她设计缝制的那件。 陆绥的长相更多是随沈蕴姝,温温柔柔的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稚气,着实可爱。 “好看,永穆生得好,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看。”沈沅槿将她哄高兴了,叫辞楹先放些东西回去。 当日,沈蕴姝留她在屋里一道用晚膳。 饭毕,沈沅槿陪着陆绥在庭中玩了会儿投壶,这才回屋。 她前脚刚走没多少时候,窗外的天色便麻麻黑了下来。 陆渊来时,陆绥正倚在栏杆处看云意点亮檐下的灯。 月色明亮,陆渊将她身上的重莲绫看得真切,大步上前将她抱起,低声知会云意不必通传,脚下无声地踱了进去。 沈蕴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临摹花样子,一时不察,竟不知有人进来,直至陆绥出声唤她阿娘,她方发觉身侧站着人。 陆渊将陆绥放下,按住沈蕴姝的肩示意她无需多礼,看了看那料子上的图案,问:“这花倒是好看,可又是你那内侄女想出来的花样子?” 沈蕴姝回眸看他,“正是,三娘观察入微,将这玉兰花画的极好,我瞧着很是喜欢,王爷觉得如何?” 烛光下的美人更添三分朦胧之美,陆渊看得口舌生燥,转而往她对面坐了,自斟了半碗茶饮下,赞了一句:“甚好。” 身上热意散去一些,陆渊方将手中茶碗搁回原处,“下月初一,英国公夫人做东,邀人打马球,永穆年纪尚小,府上又无适龄女郎,不若让三娘与王妃同去。 沈蕴姝沉吟片刻,“三娘是有个主意的,需得问过她的意思。” 陆渊点头应允,“此事你看着办就好,去或不去,明日同王妃说便可。” 翌日,沈蕴姝同沈沅槿说及此事,因近来无甚事做,正好借此打发一日,遂一口应下。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沈沅槿卯正二刻起身,待洗漱更衣完毕,用过早膳后便出了府。 崔氏坐于车厢后侧的位置,沈沅槿坐于她的下首处,一路上交谈的话语不过寥寥。 马车出城后,又行了两刻钟有余。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后下了车,同扶她下车的媪妇道了谢后,凝神去瞧此间的风物景致。 骊山脚下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边缘处以朱漆栅栏相围,绵延的远山重峦叠嶂,堆青叠绿,依稀可见建于其上的巍峨行宫。 沈沅槿赏景之时,不知自己亦是人群中某位郎君眼中的风景,直将这方天地间的苍山翠树、浅草暖阳都比了下去。 陆镇自马背上轻松跃下,欲要将手中的缰绳递与小厮牵去马厩,却是撞见陆昀投于此处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崔氏身旁的女郎身上。 12、陆玄仪 红日高升,白玉浮云,暖阳和煦。 张俸出自五品官家,门第虽不高,但因与温介云、陆昀二人同在国子监中进过学,又在大理寺共事,平日里关系颇近,他二人便邀了他一道过来。 陆昀今日来得极早,张俸为着将就他,便也起了个大早,随他骑马而来。 张俸原本不太明白他缘何要来的这样早,直至亲眼目睹他巴巴地等到了那位女郎下车,随后一双清亮的乌眸就跟黏在她身上了似的…… 陆司直这块顽石,约莫是要开窍了。 时下郎君多及冠成婚,他如今已是十九的年纪,若能迎娶心仪之人为妻,自然好过盲婚哑嫁。 张俸暗自想着,便循着陆昀的眸光看了过去,入眼的女郎颇有几分眼熟,待瞧清她身后的青衣婢女,张俸方回忆起来,她们主仆正是那日在桥山上遇到的那两位女郎。 陆司直既在此处侯着她,想必是一早就知道她可能会来,遂做出这守株待兔之举。 自那日桥山一遇后,陆昀或许还在别处见过她,知晓了她的身份。 张俸不曾出入过梁王府,亦鲜少往高门大户中去,自然不识得陆镇,但在发现他向自己和陆昀投来目光后,还是推断出了他的身份。 玉质金相,高大魁梧,气势如虎,戴金冠,着紫衣,腰系金鱼袋,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梁王府上的长平王,又能是谁。 张俸为陆镇的气势所慑,竟是生出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来,立时移开视线,胳膊肘碰了碰陆昀的小臂,询问他那人是否是长平王。 陆昀的思绪被张俸打断,虽只全身心地瞧了她十数息,倒像是过了小半晌。 藕荷色极挑肤色,难得倒衬她,而她似乎也很喜欢穿此颜色的衣裙,起码见到她的这三次里,她有两次都是穿的藕荷色。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陆昀稍稍敛目,将视线移至陆镇身上,颔首给了张俸肯定的答案。 张俸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忽而有种英武非凡的青年将军自史书中走出的感觉。 只这一瞬的功夫,陆昀便已立起身来。 高台下,孟夏的清风吹动女郎的衣袂,发上步摇亦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晃。 陆昀涉阶而下,正面迎上梁王府的一行人,见过崔氏后,才又向陆镇等人施礼。 陆镇因年长于他,又大了他一个辈分,故而只淡淡嗯了一声,不曾回礼。 方才陆昀看沈沅槿的眼神,陆镇看得真切,这原本不干他什么事,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大舒坦,连带着这会子见了陆昀,越发别扭,懒怠给他只言片语。 崔氏笑着同陆镇寒暄两句后,拾阶而上。 沈沅槿紧跟在崔氏身侧,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惹了眼去,遭人非议。 除开圣上外,陆渊在长安城中的男郎中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崔氏这位梁王妃在一众贵妇人中自然也就是一等一的尊贵。 陆嘉正与人说着话,听人报说是梁王妃和长平王等人来了,忙不迭立起身来,其余众人亦然。 陆嘉将人让到上首的位置,待她坐定后,方注意到眼生的沈沅槿。 那女郎虽瞧着眼生,这样貌却是生得极好,细看下来,城中的贵女能与她相较的女郎怕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位女郎先前却不曾见过,莫不是王妃的远方亲眷?”陆嘉眉眼一弯,偏头去看崔氏,含笑问道。 崔氏少时起便有热症,才刚走了段路,额上便已生了些薄汗,这会子正打着团扇扇风,听她有此问,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住,答她的话:“非是我家的远亲,乃是府上孺人沈氏的内侄女。” 崔氏口中的沈孺人,陆嘉也曾在梁王府上见过一两面,容色的确是极出挑的,不知她的阿娘究竟是何等的绝色,女儿和外孙女竟都出落得这样标致。 陆嘉心中这般想着,忍不住又去看沈沅槿两眼,一双柳叶眼里满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之情,并无半分恶意揣测的审视和打量。 沈沅槿抬首对上这样一双温柔和善的眸子,不但没有生出不适之感,反而觉出几分亲切,当即莞尔一笑回应她。 这位沈娘子端的是雪肤玉面,芳丽无比。 虽只是第一次见面,陆嘉对她的评价却是不低。 “沈娘子可曾修习过骑术,会马球吗?” 本朝效仿前朝遗风,女郎不似后世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但可习马术,骑马外出,家境殷实些的,还可打马球。 而在簪缨世家、朱门绣户中,不会马球的女郎更是只在少数。 爱好特长,本就因人而异,各有不同,便是不会,也没什么可羞愧的。 沈沅槿着实不善于此,如实回答:“会骑马,马球没怎么学过,却不大会。” 陆嘉端详着她,见她答得坦诚,面上又无半分羞赧怯懦之色,不禁微微一笑,“不会也无妨,只多赛上两场,自然就会了。” 沈沅槿对打马球并无太多兴致,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搭她的话,浅笑着点点下巴,接着低头去吃碗中茶汤。 陆嘉见状,扭头继续与崔氏说话去了。 又过得一刻钟后,许是大多数人都来齐了,国公府上的女郎郎君开始邀人打马球。 温介云自去邀陆昀和张俸,张俸那厢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自是一口应下。 陆昀观沈沅槿似乎并无要上场的意思,不由心生遗憾,可若换个角度想,待会儿他在场上打得好些,多进些球,又何愁争不来她的目光呢。 他心内有了章程,亦是点头答允,昂首阔步,同他二人去马厩处挑马。 二十人分成两队浩浩荡荡地上了马场,皆是年轻的女郎郎君,崔氏与陆嘉、东乡侯夫人等贵妇人一面吃茶观赛,一面互话家常,打发时间。 马蹄踏在草地上,带起点点尘土,众人逐球而去,以棍相击。 那球以朱漆为底,彩绘为饰,拳头般大小,饶是坐于高台之上,亦可看得清楚。 陆昀与温介云皆是自幼学之时起便开始接触马球的,张俸则是少时入了太学后方渐渐学起来,他学得虽晚,悟性却极好,学得极快,比之及冠的男郎也不差什么。 张俸和温介云抽签到了一队,陆昀则在另一队里,就见张俸毫不客气地从陆昀杆下夺了球去,传给前头的温介云。 温介云挥杆接住球,夹紧马腹朝球门疾驰而去。 陆昀不甘示弱,催马直追上去,在陆则的配合下,赶在张俸击球前夺回了球。 如此你来我往一番,小半刻钟后,随着一道洪亮的敲锣声响起,裁判高喝:“有初,记一算。” 沈沅槿的耳畔源源不断地传来众人夸赞陆昀的话语,崔氏离她颇近,从她和陆嘉方才的对话中,沈沅槿知晓了陆昀的字:玄仪。 陆玄仪,是个极好听的名字。沈沅槿将他的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眉心微动,一双清澈的黑眸遥望过去。 二人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并不能看清彼此的脸;可不知怎的,沈沅槿竟有种他也在遥遥看向她这处之感。 许是在看这高台上的众人,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沈沅槿并未深想,垂首吃茶去了,浑然不觉她方才的一举一动皆被陆镇私下里瞧了去。 陆镇目光一凛,自她身上移开,转而扫视球场上挥杆的众人一眼,忽起身离了此处。 沈沅槿枯着坐看了会儿球,渐渐生出些闲心来,便欲寻个由头往前边的林子里去吹风赏景,忽有一个粉衣女郎风风火火地过来这边,先同陆嘉行了礼,温声唤她姑母。 陆嘉牵了陆昭白净的小手过来,示意她在自己边上落座。 陆昭却是摇头,全无要坐下的意思,笑眼弯弯地道:“姑母,我是过来邀人去水边射鸭的,就不坐了。” 陆嘉闻言,轻轻拍了拍陆昭的手背,悉心叮嘱道:“那水塘里的水虽不深,若是不小心踩了一脚进去,少不得是要湿了鞋袜的。” “姑母放心,我省得的。”陆昭话毕,离了陆嘉跟前,自去邀人。 陆昀因见沈沅槿独自坐着,便也去邀她,仔细端详一样,只觉眼熟,想了片刻,问她:“这位娘子可是永穆的表姊?” 沈沅槿未料到此处会有梁王府以外的人识得她,讶然之余,并未失了礼数,颔首道:“正是。” 陆昭从不与人端着县主的架子,素日里甚爱与合眼缘的女郎交友,且射鸭要人多些才好玩的,因道:“我姓陆,家中行二,你只唤我二娘就好;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倒要如何称呼才好?” 姓陆,方才又唤国公夫人为姑母,必定是陈王府上的宜阳县主了。 沈沅槿因她的身份存了些顾虑,沉吟片刻后,回忆旁的那些女郎是如何称呼她的,这才张了唇,“妾姓沈,名沅槿,行三,二娘唤妾三娘便可。” 陆昭听了,好奇地追问一句:“哪个沅字,又是哪个槿字?” “沅芷澧兰的沅,木槿花的槿。” 沈沅槿的话音方落,陆昭便已借着她的名字现编了句好话出来,“木槿长在沅水上,沈娘子的名字起得极雅。我们要去水边玩射鸭,沈三娘可要同去?” 射鸭非是射活鸭,而是射水上的木鸭。 此玩法乃是自前朝的宫中传出,本朝开国皇帝赵武帝就曾陪明献皇后母女玩过。 沈沅槿只玩过射粉团,射鸭却是头一回听人说起,不免来了几分兴致,当即答允。 水边早有婢女媪妇开始布置,她们来至此处时,水面上已然浮着一只木鸭了。 那边,陆昀等人中场休息,朝着高台的方向走了段距离,仔细搜寻一番,想见的那抹身影竟不知何时失了踪迹。 13、郁金香 水塘边,草色青青,绿柳周垂,风致悠然。 众女郎依次拉弓射箭,一连三轮下来,皆未中,直至第五轮时,方有一绯衣女郎射中浮于水上的木鸭。 木鸭晃动的幅度激起层层涟漪水纹,金光铺于其上,波光粼粼。 婢女呈了彩头上来,绯衣女郎轻轻拿起,握在手里细细地看,乃是一支小巧的碧色珠花。 沈沅槿不擅射箭,三场下来,自是一场未胜,陆鸢则是胜了一场。 小半个时辰过去,几人玩得出了一身薄汗,结伴往那树荫下的石椅处歇着去了。 彼时,水面上不独浮着那只木鸭,还有不少射出的箭秆。 婢女取了顶端有网兜的长杆立在水边打捞,那木鸭不大,倒上来倒还容易,那些箭秆捞着就要难些。 沈沅槿上前想要帮忙,又恐自己会帮了倒忙,遂有些踌躇不前,正犹豫间,就听那手拿长杆的瘦削婢女“哎呦”了一声。 定睛一瞧,她的左脚已不知何时滑至水塘中了,裙子湿了大片,眼看着另只脚也要跟着跌落进去。 见状,沈沅槿想也未想,忙不迭上前去拉她,示意她将长杆放下后,方敢用力拉她。 那婢女经沈沅槿用力一拉,也用了些力气将左脚和身子往前上方提,离开水面后,一时未能控制好力道,整个人跌至沈沅槿的怀里,若非沈沅槿脚下踩得很实,险些与她一齐跌倒。 沈沅槿努力稳了稳身形,握着她的手站定后,放缓语调关切道:“可有伤着脚?” 她的面上存着几分惊惶之色,有后怕,亦有觉得自己冲撞了沈沅槿的缘故在里头。 脚踝崴到了也不吱声,默默挨着,只说着歉疚的话:“婢子粗笨,劳动娘子相救,竟还差点害得娘子跌倒……若是损了娘子贵体,婢子就难辞其咎了。” “什么笨不笨的,谁还没个脚滑摔跤的时候。我方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快别多想了。”沈沅槿温声细语地安抚她一回,接着唤人过来扶她下去歇着。 辞楹许是看得愣了神,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待手忙脚乱地迎上前去,这才发现她的裙子和绣鞋上也湿了一片,鞋面和裙摆处还沾了些泥。 “娘子也忒好心了些。”辞楹这话听着像是抱怨,实则是心疼她脏了裙子和鞋子,待会儿见了人,难免引人侧目,惹人闲话。 沈沅槿垂首低眉,看了看裙子和鞋子上的水渍和泥土,并不在意,宽慰她道:“不妨事的,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她刚说完,陆昭也往这处来了,眉心微蹙,关切问道:“三娘可还好?” 沈沅槿面上带着一抹忧色,“我无事,倒是方才那位女郎,只怕是伤到了脚。” 陆昭抬眸深深凝了她数息,发现了她身上除样貌之外的另一种美,这个发现使得陆昭对她的好感更甚。 “三娘无需忧心,稍后我与姑母说说,叫人去请医工替她看看即可。” 陆昭说完,又问她可要过去歇歇,沈沅槿并不推辞,很是自然地与她挽着手走到前边的石椅上坐下。 不多时便有新的人顶上来捞那些箭秆,辞楹知晓沈沅槿的心思,虽才刚说了她心好,这会子还是上前提醒那人站远一些,水边潮,泥土滑,莫要离水太近。 沈沅槿略歇片刻,观那箭秆都被悉数捞上来,再无人在那处捞东西,方起身询问陆昭她们可歇够了。 陆昭颔首,朗声道:“出来这好些时候,是该回去了,那边应已决出胜负了。” * 因沈沅槿不在,陆昀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直至下半场赛事开始,他方提起精神来,专心投入到马球赛中去。 双方实力并不悬殊,一时难分伯仲,你追我赶,直至赛事结束方决出胜负,陆昀所在的队伍仅以一球之差险险胜出。 陆昀下了场,随侍的小厮观言迎上去,给他递了干净的巾子,陆昀抬手接过,擦去面颊和额上的汗珠,大步望高台处走去。 行至阶下,复又扫视一圈,确认沈沅槿和陆昭都不在,因问:“二娘去了何处?” 侍从观言道:“听二娘身边的婢女说,她邀了几个相熟的女郎往池塘边射鸭去了。” 相熟的女郎。从前并未听她提起过与梁王府上的女郎结交,想来那一行人中,并无沈娘子。 即便他心里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去了何处,却不能去问崔氏抑或是旁的可能知晓她行踪的人。 他不愿她的名声受到一丁点的损害,现下能做的,也只有静静地在此处坐着,等候她回来。 梁王妃还在那边好端端地坐着,她必定还未离开此间。 陆昀如此忖度过后,心情方渐渐平复下来,往陆昭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将还未被人用过、碗口朝下的青瓷茶碗取出三只,依次斟上半碗凉茶。 温介云在外的时候素来随性散漫惯了,当下也不与他客气,率先端起茶碗吃起茶来。 张俸客套一番,自伸手取了离他近的那只碗。 温介云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吃过茶汤解了渴,败下喉间的燥意后,同他二人说道起方才在场上哪个球打得好,哪个球又打偏了之类的云云。 陆昀漫不经心地听着,时而附和两句,时而沉默不语,直至望见不远的林子里,几位衣着光鲜的女郎自小径上漫步而来,原本执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攥拢,动作稍顿,任由那碗沿在唇畔悬停了数息。 张俸是第二个看到她们的,知他对其中一位女郎动了春心,不欲在此处当那多余之人,遂搁下茶碗,瞥了陆昀一眼。 “县主既已归来,某在此处多有不便,只去边上那桌坐着就好。” 温介云已有许久不见陆昭这位表妹,故而并无要走的意思,还是张俸那厢拉着他说话,这才将他一齐拉走了。 小半刻钟后,陆昭与人言笑着行至阶下,沈沅槿的脸上亦含着浅浅的笑意,稍稍提了裙边拾阶而上。 陆昀挺直脊背,立起身来,修长的身形似一棵挺拔的苍松,轩然霞举,甚是惹眼。 同陆昭相熟的约莫都是出自世家大族,识得陆昭,亦识得陆昀,当下见了他,皆是叉手施礼,称呼他为“临淄郡王”。 沈沅槿非是头一回与他打照面,可细想下来,她只在梁王府上以郎君称呼过他,却并未费心去打探过他的身份和名字。 现如今,既已知晓他是陈王府的临淄郡王,自然不能再称呼他为郎君。 此处人多眼杂,陆昀未避免给沈沅槿带去困扰,遭人非议;是以幽深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仅仅停留一瞬,转而看向与他一母同胞的阿妹陆昭,状似随口一问:“这位女郎从前倒是不曾在二娘身边见过,可是二妹近来新结识的好友?” 陆昭闻言,笑盈盈地与人介绍起沈沅槿来:“她姓沈,家中行三,因与温三娘都行三,我便唤她沈三娘了。” 陆昀听她答了话,不好再多问什么,微沉了凤目,这才发觉沈沅槿的裙边和鞋面上都沾了些结块的黄泥。 几人见他嘴里没了话,同陆昀话别两句,各自散去,还往先前的位置落座。 陆镇先她们一阵子回来,早在原先的位置处坐定了。 沈沅槿来到崔氏所在的位置,正要往她身边坐下,忽听陆嘉身侧的姚夫人哎呀了一声,折了眉,疑惑问道:“呀,小娘子裙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往水边有泥地方去了?” 姚夫人的话音方落,崔氏的一双柳叶眼便朝着沈沅槿看了过来,含着淡淡的笑意。 饶是叫人这般打量着,沈沅槿亦未因此流露出丝毫窘迫之色,面上一派镇静自若的神情,“妾才刚与人去水塘边射鸭,许是一时不留神踩到泥上,这才污了鞋子和衣裙。” 亏得她污了衣裳还能在人前这般坦然从容。陆镇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眸色晦暗不明,就那般静坐着审视于她,见她的鞋底边缘并无泥土,只那鞋面上沾了些泥,不像是自己踩到的,倒像是旁人的裙鞋上带了泥土,沾染到她身上的。 姚夫人本是出于惊讶和提醒才会有此一问,并非想要让她难堪,但见席上不少人都将目光落到了沈沅槿那处,不免有些心生懊悔,描补道:“小娘子年纪尚轻,自然是爱顽的,只是塘边湿滑,也要留神着些才好;幸而没有跌着碰着,否则家中长辈该心疼了。” “夫人提点的是极,儿知了。”沈沅槿落落大方地与人道了声谢,转身入座。 不曾留心边上坐的是谁,直接往两张桌案的中间踏过。 夏日的裙衫轻薄飘逸,将将盖至鞋面,一阵微风袭来,吹动裙摆,衣上的郁金香随风微散。 陆镇脚蹬一双几近全新的乌皮靴,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目光沉沉,喜怒不辨。 女郎路过身侧时,陆镇鬼使神差地没有收回脚,似有一层薄纱自他的鞋面掠过,带着些清浅的香味,直入鼻息,难以忽视。 那抹幽香不过持续了数息,陆镇却是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 心上似有什么东西拂过,轻轻的,痒痒的。 14、山茶花 及至晌午,皓日当空,晴空万里。 几名五大三粗的媪妇支起帐子遮阳,婢女鱼贯而入,呈上饭食。 野外烹饪,质量和卖相自然不及众人在其府上所食。 陆嘉环视一圈,浅笑着道:“此间条件有限,比不得府中便利,饭淡茶粗,还请诸位多担待些。” 话毕,含笑挥手,示意众人可自行动筷子用案上膳食。 沈沅槿天将明时起身,加之早膳用得不多,才又与陆昭等人往水边射了一回鸭,胃里早空了,现下见了这些荤素搭配的菜色,自是胃口大好。 一时用过午膳,又有瓜果点心送来。 沈沅槿见状,不由感叹起英国公府的财力来,比之王府怕也是不落半分下风的。 她的饭量不大,这会子面对着盘中的诱人点心,着实是有心无力,只取了块切好的橙子过来,入乡随俗,按照此间人的吃法,略沾了些小碟里的吴盐后放送至唇畔。 因是在外游玩,沈沅槿并无睡意,戴了帷帽遮阳,领着辞楹去林中散步消食。 林中绿树遮天蔽日,牵藤引蔓,清风穿林而过,虽送来阵阵凉意,却也叫人生出点点冷意。 沈沅槿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袖衫,信步朝着前方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许是此处树木不甚密集,阳光也能照进来的缘故,那路边的草丛中倒也生了些粉紫色的小野花,引来三五只小白色蝴蝶流连其间。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间后,极少有机会往城郊野外来游玩,不大能瞧见这样的景致,示意设计的图纸上多是时人喜爱的牡丹、玉兰、芙蓉等花,如这般鲜少有人能叫出名字的小野花,尚还不曾出现在她的画册中过。 辞楹随她停下脚步,于树叶筛过的阳光处驻足。 明暗交错间,沈沅槿微微凝眸,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花叶的形状,似要以眼为笔,细细描摹,直至刻入心中。 袖衫上映着点点斑驳光晕,恰有一束柔光落在斜簪于发间的通草山茶上,越发衬得那花栩栩如生,粉白如玉。 沈沅槿瞧得入神,自不知这一幕叫人瞧了去,连辞楹跑去摘花了也不知,直至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她方抬了首,回身。 “沈三娘。”唤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上晌才刚与她相交的陆昭。 陆昭非是一个人过来的,除开贴身随侍的婢女外,还立着一位高大挺拔的男郎。 沈沅槿未及细看,那人先她一步开了口,如陆昭那般唤她“沈三娘”。 乌眸循声看去,竟是陆昀。 沈沅槿怔了两息,叉手施一礼:“陆二娘,郡王。” 陆昀幽深的目光自那山茶和美人面上移开,移至她方才看过的地方,“沈娘子方才可是在瞧那些花?” 沈沅槿颔首道了句是。 陆昀得到肯定的答案,因道:“沈娘子对那野花亦能驻足细看,想来也是爱花之人。” 沈沅槿不置可否,问他们可也是来此间闲步消食的。 陆昭听了这话,不由提了口气,“正是呢,才刚吃了不少东西,出来闲步克化克化。” 说着,忽想起什么来,又与沈沅槿说道起来,话匣子一经打开便在难合上。 陆昀认真听着她们说,没怎么插话。 辞楹则是捧着采来的一把缤纷野花,同陆昭的婢女侍画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人身后。 陆昭问及喜欢什么花时,沈沅槿没有片刻思量和忧虑,启唇答了山茶。 山茶素雅高洁,耐得霜雪,经得雨露,开时幽静,落时决绝,也是他最钟意的花。 此花之名传入耳中,原本平复下来的心绪再次被她牵动,隔着衣料,陆昀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寒冬时期至春末夏初皆是山茶的花期,陆昀院中,竟有小半年的时日可见此花,虽非一时齐开,却总有打着花苞、结着花朵的花树。 陆昭乃陈王妃杨氏的独女,陆昀则是妾室所出,生母难产亡故后,一直养在杨氏膝下,孩提时朝夕相处,陆昭眼中,他与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陆砚是一样的。 陆砚去岁成婚后便外放至襄州南漳县为县丞,新妇韦氏随他同去了;陆昭好容易盼来的长嫂久不在府中,自是期盼陆昀也能早些迎娶一位嫂嫂进府,平日里也好有个伴。 府上无年岁相仿的姊妹,陆昭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自豆蔻之年起,除自幼相识的,另又结交了数位女郎。 陆昭忆起陆昀院里被他养护得极好的山茶,轻叹口气,因道:“二兄院中倒是植着许多山茶,红的粉的白的皆有,只可惜不在我的藤英苑中,不能叫沈三娘观赏一二。” 话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陆昀微不可察地轻蹙了眉。 陆昭是他同父的阿妹,尚且不会常往他院子里来,何况是与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沈三娘,便是有陆昭相陪,也不好去的。 她说这番话,原也是出于男女大防的考量,沈三娘尚未出阁,如何好随意往男郎的院子里去。 陆昀立在树荫下,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这也不难,现下我院里还开着些妃色的山茶,阿妹若无事,他日尽可邀人来府上品茗游玩,我叫人将花搬去藤英苑即可。” 他的话语清朗舒缓,甚是悦耳,不论相貌还是声音,皆非寻常男郎可比。 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沅槿亦不例外,譬如此时,她对陆昀虽无丝毫的男女情意,却也觉得身心舒畅。 沈沅槿只当他方才说的是客套话,并未往心里去,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出了。 这个话题过去,陆昀打开了话匣子,主动与人攀谈起来。 将近两刻钟后,沈沅槿一行人自林间返回,场上的运动已然变为了和缓些的步打球和白打蹴鞠。 陆昀见此情状,不由想起那日在梁王府上,她在蹴鞠时的轻盈动作,那气毬被她颠得颇高,许久方落。 陆昭提着裙边拾阶而上,还未入席,温诗瑜便已起身相迎,叫他们快些坐下吃茶,道是才刚烹好的明前靳门团黄。 沈沅槿是随崔氏一道来的,不好离了她身边到别处去坐,遂向她投去询问的眼神。 崔氏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团扇,点了点头,示意她只管随她们去就是。 沈沅槿会意,这才与陆昭坐在一处。 待吃过茶后,温诗瑜又叫了上晌一起射鸭的女郎,邀她二人去赛马。 沈沅槿虽不会马球,跑马总是会的,加之往后要做的便是女郎的生意,自是希望都结识些女郎,是以一口应下。 陆昀交代她们选性情温和些的马,又嘱咐两句,这才肯放陆昭离开。 选好待会儿要骑的马儿后,沈沅槿脱下袖衫交与辞楹,上了马背。 陆昀遥遥看去,只一道浅紫的身影,削肩细腰,脊背笔直,玉质娉婷。 那边,陆镇平视前方,状似不经意间,那抹浅紫映入眼帘。 姜川于后方暗暗瞧他,见他垂首睨了眼身上的紫衣,而后默默收回目光,却是自斟了一碗放凉的茶水。 耀眼金光之下,毛色鲜亮的马儿驰骋在广袤的草场上,引得众人注目凝望。 陆昀的目光追着沈沅槿而去,并不在意她得了第几名,也不在意是谁拔得头筹,于他而言,此时他眼中的女郎便是最好的。 终点处,陆昭和姚夫人的长女率先抵达,沈沅槿略先于温诗瑜一步,得了第三。 下了场,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酉时将至。 陆嘉今日看了马球赛、蹴鞠和赛马,自个儿又与人玩会儿步打球,好不自在,一整日都是笑盈盈的,见时候不早,恐回去得晚了,便叫散了。 众人各自归府。 车厢内,陆昀方问起沈沅槿裙上的泥渍是如何来的。 陆昭秀眉微蹙,“说起这事,那位沈三娘真真是个心善的。上晌我们几个射完鸭,便有婢女去岸边捞水上的那些箭,想是站得位置离水近了些,滑了条腿在水塘里,沈三娘见了,跑去拉她,没成想叫她湿淋淋的一双鞋地踩在了脚上,约莫是那时候沾上的泥水,偏又闷声不响,反一心关切她是否崴了脚。” 陆昀听了她的这番话,一时想不出词汇来形容她的品貌,只那般默默无言地静坐着。 一刻钟后,梁王府外。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后下了马车,见崔氏由人簇拥着往府里进,同她话别两句,正欲踏上石阶,竟是与陆镇打了个照面。 陆镇在边关风吹日晒惯了,不大爱坐马车,加之马车慢上一些,故而大多时候都是骑马外出。 此番若非是一道出去的,不得脱离队伍,只怕要早她们好些时候抵达。 姜川将马交给边上的小子牵去马厩,跟在他身后。 既然撞见了,少不得要打声招呼。 沈沅槿对自己在梁王府上的身份拎得极清,一贯都是称呼他为嗣王。 陆镇忆及她今日唤旁人时的神情和笑颜,可不是现下这般疏离死板,活像戴着假面。 他可肯定,沈氏的这位内侄女对他存着避讳之心,不过是出于礼节,仅仅维持着面上的客套罢了。 今日下晌,她是与陆昀一道从林子里回来的。此时此刻,若换做是陆昀在她面前,她可还会如此敷衍? 思及此,陆镇冷冷收回目光,一字未言,似是带了些莫名的情绪,几乎抽身就走。 她的言行并无不妥之处,何至于如此甩脸子,这人着实古怪得紧。 沈沅槿懒得理会陆镇,大步踏至阶上,各走各的。 15、下帖子 沈沅槿穿过照壁,进了园子,一路穿花踱柳,下了山坡,走过游廊,方归至泛月居。 枳夏倚在门边吹风,见她和辞楹进来,忙不迭奔下石阶迎她二人,笑着说道:“县主方才还和孺人念叨娘子呢……呀,娘子这裙上是怎么了?鞋上也有。” 面上的表情由笑转为惊讶和疑惑,眉心直接皱成个川字。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沈沅槿扯扯嘴角,话锋一转,问她:“热水可备好了?” 枳夏点点头:“才刚烧了两壶,这会子还在炉上热着,想是不太够。” 沈沅槿打着团扇扇风,实在有些热,因道:“这有何妨,往桶里多兑些凉水,只些舀水洗一洗,想也够了。倒要劳动你去同姑母知会一声,就说我已回来,让她不必挂心,待我沐浴过后换身衣裳鞋袜,再去见她。” 两刻钟后,沈沅槿自浴房里出来。 彼时,天已麻麻黑了,晚风袭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比起寻常女郎,格外畏寒畏热一些。辞楹恐她受凉抱恙,早从衣柜中翻找出一件薄披风,她一出来,便替她披上,将人往屋里让。 外出一日,沈沅槿料想她也该累了,兀自坐在罗汉床擦发,温声道:“方才我往壶里新添了水,这会子也该烧沸了,你打了水洗洗,早些回屋歇下,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辞楹与她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性,既叫她去歇着,必然不是嘴上说说,当下也不同她客套,道了声是,嘱咐她千万擦干了发再睡后,退出门去。 沈沅槿认真擦了许久,好容易等到七.八成干,依言往正房去见沈蕴姝。 屋中燃着两树半人高的莲花灯轮,照得满屋亮如白昼,灯火辉煌。 姑侄二人相对而坐,沈蕴姝问她玩得可开心,玩了些什么,可有结识哪家的女郎。 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沈沅槿先答了第一个和第三个。 射鸭着实费人费力,塘子小还好些,若大些,箭秆飘到水塘中央,还不定要费多少气力捞上来。 沈沅槿思量一番,只用射粉团来代替这一项,亦未提及射鸭过后发生的小插曲。 陆绥听她说到赛马时,十分入神,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紧紧盯着沈沅槿,在她停顿时,还会追着她问:“然后呢?” 沈沅槿被她缠着问了许多问题,直到门外传来婢女通传的声音,方从中脱出。 木门由外推开,紧接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沈沅槿起身同他行过礼后,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此间。 陆渊根本没留神听她说了什么,几个箭步上前抱起陆绥,而后双腿一屈,直愣愣地往沈蕴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外出,你那内侄女可有遇到合眼缘的郎君?” 沈蕴姝轻轻摇头,语调虽柔,目光却是十分坚定,“妾身并未问及此事。妾身一早就同王爷说过,三娘不想太早嫁人,至少也要等到十七八才会考虑此事。” 陆渊眼中,她素来都是温柔乖顺的,唯独在涉及到永穆和她那内侄女时,她才会露出不那么柔弱的另一面。 她的这一面,他也很是喜欢,倘若有一日,她也肯为他这样,那便更好了。陆渊这般想着,竟是放下身段去哄她,“十七十八都无妨,府上不差银钱米粮,短不着她什么。” 陆绥年岁尚小,词汇量着实有限,不大能听明白他们口中的话,加之又被陆渊抱在怀里,没一会儿就泛起困来。 她这一睡,于陆渊来说更为便宜,连忙给一旁的乳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绥抱回偏房。 乳娘小心翼翼地从陆渊手里将陆绥抱了过来,自正房无声而出。 翌日,沈沅槿在屋里一门心思地将昨日所见的各种野花画于纸上。辞楹因见屋里无事,午睡过后去了一趟针线房,寻她的好友黄蕊。 针线房里有两位年长些的绣娘,消息灵通,黄蕊与她们在一处做活,听来了不少小道消息。 这其中便有红素一母同胞的阿姊于上月由王妃做主,配了向王妃讨他的刘泉一事。 刘泉乃是王妃心腹刘管事的长子,仗着刘管事在王妃跟前得脸,颇有几分体面,素日里没少在外头欺男霸女、横行霸道,早有诨名在外,哪个女郎愿意嫁他。 可怜红素的阿姊不过十七的年纪就被刘泉那无赖瞧上,央着刘管事去王妃跟前将她讨了过来做新妇。 婚事办得极快,当月下旬,红素的阿姊就匆匆过了门。 那两个媪妇还在闲话家常,黄蕊却已绣好了大片花纹,不免有些眼酸脑胀,遂假托解手,出得门去,正巧撞见来寻她的辞楹。 辞楹将人拉到假山后头,特意带了几块沈沅槿留给她的糕点送与黄蕊吃,黄蕊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言语间提及上回她送自己的重莲绫,这两日正要拿来画些花样子,制成上襦。 说着话,忽又想起红素阿姊的事,四下打量一番,并无他人,低声说与辞楹听。 辞楹听后,心内暗忖:红素不忍与她一母同胞的阿姊嫁与刘泉,可她不过是郑孺人院里的粗使婢女,人微言轻,又能怎么着呢;如今想来,那日她会在雨哭里,便是因为知晓了亲姊将要嫁与那样一个品行不端的男郎却又无能为力罢。 同为女郎,这样的事,叫人听了如何不灰心。辞楹轻叹口气,聊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缓和缓和,怕耽误她做工,不好多留,小一刻钟后离了她跟前,自往园子里去赏景。 回到泛月居后,辞楹纠结着该不该将此事说与自家娘子听,娘子心慈面软,若听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要善感。 沈沅槿目光如炬,不过数息便洞悉出她有心事,少不得问上一声。 辞楹没在她面前扯过慌,经她一问,终究没有瞒她,将红素阿姊的事如实说了。 还不待她说完,沈沅槿便拧了眉,垂了目,再无半点闲适之态。 这几年来,她的生活太过于平顺,平顺到,竟让她险些忘了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尊卑有别、贵贱有等的时代; 梁王和崔氏虽不曾处置过泛月居中的人,但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亦是如此,譬如这桩事,只需崔氏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可决定红素阿姊的终身大事,且不容抗拒。 莫说是崔氏,倘要她想,亦可如崔氏那样,一句话决定辞楹的婚嫁和去留,只因在此间的人看来,她手中握着辞楹的身契,是她的“主子”…… 这样的世道,上位者对低位者的倾轧和压迫,实在太过容易。 沈沅槿只觉心口闷得厉害,盯那案上置着的白釉灯台愣神,久久静不下心来。 辞楹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动了怜悯之心,偏又帮不了红素什么,这会子约莫又该胡思乱想了。 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嘴碎,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都晚了,只得另寻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请教画花样子的笔触和手法。 一晃两日过去,陈王府的媪妇乘车过来,下了帖子,乃是请沈沅槿去吃茶的。 崔氏盯着那张大红烫金封面的帖子良久,心中却是纳罕起来,暗道两府从前也不是没有往来过,宜阳县主陆昭同府上的几位堂兄弟素来关系平平,怎的这时候倒和沈氏的内侄女热络起来。 疑惑归疑惑,既是陆昭特意差人送了帖子过来,岂可耽搁。 崔氏招呼一个模样周正的婢女过来跟前,令她即刻将那帖子送至泛月居,这才打发人送那媪妇出府。 陆昭性子直爽,活泼开朗,沈沅槿对她印象甚好,这会子得了她的帖子,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沈蕴姝很乐于见到沈沅槿与人结交,当听到下帖子的人是宜阳县主时,越发替她感到高兴,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穿戴齐整些,莫要叫人轻看了去。 未叫她安心,沈沅槿点头应下,“儿省得的,姑母着实无需挂心。” 到了吃茶这日,沈沅槿晨起梳妆,待用过早膳,已是辰时一刻,帖子上写的时辰是巳正,时候还早,自不必急。 崔氏为着府上的体面,特意命人备了需由两匹马拉的华丽马车。 沈沅槿上了车,便叫车夫启程。 陈王府也在兴道坊中,是以不过小一刻钟的时间,马车便已行至正门外。 沈沅槿下车时,恰逢东乡侯家的两位女郎也往这处来,互相见过礼后,由陈王府中的媪妇引着往府中的清风榭而去。 清风榭坐落于水畔,周遭绿树成荫,修竹茂盛,风儿自水上吹来,清凉宜人,便是伏天坐于此处,亦不会觉得炎热。 沈沅槿缓步踏入其中,顿觉凉爽不少。 陆昭见她二人最先过来,拉着人说了好些话,直至下一位女郎进来,这才招呼她们先坐下。 每一张小案旁都置了小火炉和铁釜,只消瞧上一眼便可知是用来烹茶的。 沈沅槿的视线自案上移开,四下打量一番,很快便被雕花梨木窗边长案处的山茶盆栽吸引去了目光。 这几日,天气益发热了起来,山茶也到了枯萎的时候,不承想,陈王府上竟还有这样花色正浓的盆栽。 忽而,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沙沙声,带起水上道道波纹,那些无状的风儿涌入榭中,拂动花叶。 那一瞬,沈沅槿恍然想起,那日陆昀曾说过的话。 他原来,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16、水丹青 清眸凝于那盆花色正浓的山茶之上,有一瞬的心跳加快。 沈沅槿看着那些绯色的花朵,脑海里浮现出那日与陆昀相见的情形。 记不清他的原话,大意左不过是要将山茶送去陆昭院里供她们观赏的话。 茶会并未设在陆昭院中,他却还是将花送到了此处,足可见他是重诺之人。 大抵是因着陆昭与她结为好友的缘故,看在陆昭的面上,他方在她面前道出了那番话,且还留心记到了今日。 思及此,沈沅槿没再多想,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坦然接受他们兄妹的一番好意,起身走到近处去观赏那盆山茶。 陆昭与崔三娘等人寒暄一阵,见她立在窗边赏花,欲要过去同她说道两句,就听婢女打了帘子传话:“王妃来了。” 众人未料到陈王妃会过来,皆是心下一凛,忙不迭从矮凳上起身,齐齐屈膝行礼。 今日并非休沐日,陈王与陆昀皆往署衙上值去了,独陈王妃和陆昭在府上,约莫是闲来无事,又闻陆昭在此会客,过来凑个热闹,权当打发时间。 沈沅槿转过身,随旁人一道朝着陈王妃屈膝行礼。 陈王妃缓缓停下步子,一双美目温柔地扫视在场的数位女郎一圈,浅笑道:“无需多礼,既是过来吃茶的,不必太过拘束。” 众女郎道声是,各自坐了,沈沅槿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 火炉中生着碳火,散出些许热气,婢女呈了茶饼进前,另有媪妇提水进来。 沈沅槿略瞧小几上的茶具一眼便知这茶不是随便吃的,约莫是要自己炙茶候汤,以清水为笔墨在汤面上作画。 陈王妃出自邢国公府,乃国公嫡长女,自幼修习茶道插花,书画焚香等雅艺,水丹青颇受时人推崇,她亦精通于此,且是个中翘楚。 陆昭坐在她身侧,轻声询问她可也要作水丹青,陈王妃笑着摇头,“阿娘这两日身上懒得很,不大想动,只看你们画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陆昭便挽着她的手撒起娇来:“阿娘若真是懒,便不会巴巴往这里来了;想是一会儿不见儿,心里惦念得紧,特来陪着儿的罢。” 陈王妃被她哄得笑盈盈的,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她道:“你这张嘴今日莫不是抹了石蜜,这样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说顽话,不怕她们笑话。” 陆昭笑得极甜,朗声道:“不怕。” 母女二人笑声清脆,沈沅槿忍不住偏头去看,见陆昭与陈王妃皆是眉眼弯弯,温情脉脉,不由忆起她的母亲。 未穿越前,她与母亲撒娇时,母亲也会如陈王妃这般笑着回应她,同她言笑。 长安城中的贵女圈子,除开宗室,无非不就是些簪缨世家,说大也不大,尤其是能和陆昭成为好友的,陈王妃都曾见过,独沈沅槿看着眼生,加之她刚才又是一个人站在那山茶盆栽旁,形单影只的,自是注意到她。 陈王妃并未贸然开口直接去对着沈沅槿问话,而是选了稳妥些的做法,压低声音问陆昭道:“右边最末的那位女郎瞧着眼生,可是你近来新结识的?是哪家的娘子?” 陆昭点点头,将沈沅槿是梁王府孺人沈氏内侄女的身份如实说了,却是反问了陈王妃一句:“阿娘觉得,沈三娘生得如何?” 陈王妃闻言,复又垂眸打量底下静坐的沈沅槿数息,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雪肤玉面,神清骨秀,芳丽无比。” 席上,本就在看她们的沈沅槿不偏不倚地对上陈王妃投来的目光。 陈王妃笑起来时格外温柔,岁月虽在她的面上留下了些许纹路,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灵秀风姿。 她的目光极具亲和力,叫人心生亲切,想来是个好相与的。 尤其她这会子面上还是含着笑的;沈沅槿很是礼貌地大方回她一个笑脸,而后就见她稍稍垂首同身旁的陆昭说了什么话。 陆昭对陈王妃的评价深以为然,竟是没来由地记起兄长陆昀还未娶妻的这桩头痛事,过了好一阵子才在陈王妃的提醒下,夹了茶饼在火上炙烤。 其余的几位女郎也开始以文火烤茶饼。 沈沅槿将烤好的茶饼放入钵中捣碎后,先将陶壶置于其上烧水,再以碾罗仔细碾过一遍,倒进小筛子里滤去粗些的颗粒,待壶中泉水烧开,烫了茶碗,取滤好的茶末倒入碗中后注入水汤,以竹筅反复击拂,直至其呈现膏面状。 水榭中不独有山茶,墙角的高足花架上还置着茉莉、芍药等花的盆栽,山茶花香清浅,不比茉莉芳香,微风拂来,茉莉香味远盖过山茶幽香。 茉莉花香窜入鼻息,甚是好闻,沈沅槿嗅着那股清香,心神俱静,不紧不慢地自清水碗盏里取来长柄茶勺,以勺为笔水为墨,悠悠然于茶汤上作画。 闻见的是茉莉,心中所想的则是山茶。 沈沅槿聚精会神地盯着汤面,认真又仔细地勾勒出每一片花瓣,将近半刻钟后,一朵线条流畅、富有层次的山茶便跃然其上。 她画好后不多时,陆昭也搁了笔。 陈王妃先瞧了陆昭的,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荷花,总觉少了什么,陈王妃想了片刻,取来茶匙,往留白较大处另添了一支花苞。 陆昭看后直夸阿娘厉害,哄得陈王妃面上笑意愈深。 席上女郎接连停笔,陈王妃方起身,从左边第一个女郎所作的水丹青看起。 陈王妃将众人的都看过一圈,稍加思量后便有了决算,浅然一笑,不偏不倚道:“诸位之作皆属上乘,若要细论起来,终是崔沈二位女郎最佳。” 崔三娘才情斐然,有林下之风,京中贵女没有不识得她的;而这位沈三娘,虽只与她玩过一回射鸭,但因她姿容出众,另外几人倒也记得她,纷纷向她和崔三娘投去赞许的眼光,继而去瞧她们所作的图画。 待吃完茶,略坐一会儿,婢女撤去火炉茶具等物,拾掇一番,另呈了洗净的瓜果和新制的点心进前。 沈沅槿在盆中净了手,拾起一块玉露团送至唇畔,轻咬一口,只觉那糕点制得清香软糯,微微的甜,也不腻人,竟是外头买的还要好吃一些。 陆昭吃着果子,又有媪妇呈了曲目单子过来,陈王妃抬手接过,先点了两曲。 不多时,水榭对岸的亭台上,身着宽衫的伶人正襟坐于矮凳之上,横抱琵琶,拨动琴弦,另有一伶人吹洞箫相和,其声典雅细腻,清幽婉转,丝丝缕缕,不绝于耳。 沈沅槿虽不精通音律,却也不失发现美的耳和眼,当下听得十分陶醉,可谓全神贯注。 两曲过后,陆昭点了一出参军戏,陈王妃便叫沈沅槿等人也点些喜欢曲目和戏目。 如此一来,大半个下晌过去,落日西斜,陆昭往更衣室去了一趟后,发觉园子里不热,也不怎么晒人了,归至席上,便邀众人去玩步打球。 沈沅槿坐了好半天,心说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遂一口应下,随陆昭望园子里去了。 有三位急着回府的女郎婉言谢绝后,辞别陈王妃和陆昭,自领着婢女离了此间。 步打球颇有些像现代的曲棍球,沈沅槿在穿越前接触过,只在穿越到赵国后玩过几回,至多可算作还过得去。 一行人来至球场上,各自拿了杖棒,领了数筹,按着顺序依次击球三次,三次内将球击入球门者胜出。 沈沅槿连着三轮未进一球,至第四轮时方击中一球,赢了几筹回来。 不觉间,酉时已过,夕阳西下,满天红霞似火,直烧红了半边天。 陆昀下值归府,于府门前跃下马背,踏着大步迈上石阶。 守门的护卫迎上前来,屈膝下拜。 陆昀心里存着事,打量离他近些的护卫一眼,启唇平声问道:“今日县主邀请女客来府上吃茶,是否皆已归家?” 那护卫细细回想一阵,恭敬答道:“回郡王的话,早两刻钟前有三两位女郎出来,这会子府上应还有几位女郎尚未归。” 陆昀淡淡嗯了一声,不由加快脚下的步子,似要生出风来,不多大会儿就已进了园子。 水榭里全是女郎,即便她这会子还未走,就这样去那处寻她也是不妥当的。陆昀暗暗思忖着,终是按捺住心思,没有往水榭那边去。 这边,沈沅槿玩过步打球,点过筹,虽非是前三名,倒也得了中上的名次,她自饮了些茶水解渴,由人引着望更衣室去小解。 出了更衣室,那婢女便又领着她往水边去净手。 沈沅槿立在水边,抬眸遥遥看去,目之所及,但见楼殿重叠,飞阁流丹,碧瓦盈檐,小草名花,好一似富贵风流。 离了水边,徐徐踏上石桥,步入一段游廊之中,复行百余步,忽见一小团橘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游廊尽头。 沈沅槿甚是喜爱狸奴等毛绒绒的小动物,不由加快脚下的步子,大有要去寻那橘猫的架势。 不知它是否已经跑远,沈沅槿喵喵叫了两句,稍稍弯下腰,只管对着那些灌木草丛间去瞧。 “枳奴。”耳畔传来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男声,接着是狸奴软糯糯的叫声。 沈沅槿甫一站直身子,眸光流转间,陆昀的高挺身形便跃然眼前。 17、橘狸奴 彼时,道道金光映在他的面上,勾勒着他的五官和下颌,他的相貌本就出众,此时竟好似又俊俏了些。 沈沅槿向来喜爱美好的事物,虽心理年龄早过了双十,这会子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脸上的神情却是半分不显,仍是一副大方从容的坦荡模样。 因是在他府上,沈沅槿稍加思量后,与人见礼,称呼他为“郡王”。 陆昀没想过到会在此处遇见她,方才他远远瞧见枳奴的身影便寻了过来,未料沈沅槿竟也在这边。 她的音容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感官之中,令他有片刻的失神,直至她的话音落下,他方回过神来,呼唤假山后的枳奴。 枳奴是一只聪明活泼的橘色狸奴,认识归家的路,故而陆昀鲜少会拘着它,素日里皆是由它往王府各处去野玩。 “喵,喵。”枳奴是陆昀养大,十分亲他,也不怕生,仰着小脑袋在他脚边撒娇。 陆昀眼见身前的女郎与他施礼,忙不迭回一礼,压抑着心间的喜悦,佯装镇定道:“沈三娘。” 沈沅槿垂眸看着他脚边的橘猫,莞尔一笑,因问:“枳奴是它的名字吗?” 即便周遭的环境算不得安静,陆昀还是异常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颔首道:“正是。”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枳奴的毛色像极了熟透的枳果,名字既贴切又雅致,必定是郡王费心为它起的了。” 她说这话时,就连嗓音里带着笑意与柔和,想来也是喜欢枳奴这只橘色狸奴的。 而枳奴这个名字的出处,亦如她所言。 陆昀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枳奴颇有灵性,沈三娘赞它名字起得好,它听了必定也是高兴的。” 说话间,抱起枳奴,复又看向与他隔着些距离的沈沅槿,平声问道:“它的性子极好,不挠人,沈三娘可想抚一抚它?” 这便是邀请她撸猫了。 沈沅槿一早就眼馋它了,焉能道出拒绝的话,启唇同他确认:“可以吗?” 陆昀走近她,冲她点头,“当然可以。” 话毕,伸手将枳奴往她的手里送。 沈沅槿满心满眼皆是那橘色的狸奴,伸手去接,一时不察,右手食指指尖触及陆昀的手背,虽仅有一瞬,且还是蜻蜓点水般地轻轻扫过,然,陆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霎时间,陆昀手心生热,似乎就连感官都变得迟钝,那道柔软的触感仿佛也还在,令他心跳加速,耳面生热。 枳奴似是感受到了女郎对它的亲近之意,并未挣扎,而是乖乖地由她抱着,在她轻挠它的腮时,还会舒服地仰起头。 陆昀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静立着看她抚摸狸奴,观她手法娴熟,嘴里问道:“沈三娘从前是否养过狸奴?” 她只在现代养过一只三花猫,穿越到此间后,因沈蕴姝有些怕猫,就没再养过。 “妾在京中虽不曾自己养过,却极为喜爱;梁王府的厨房里也养着一只如淮南这样可爱的狸奴,妾常去那处看它,有时也会在园子里遇见它。” “可也是枳奴这样的毛色?”陆昀积极制造话题。 沈沅槿摇头,垂眸凝了凝怀里发腮圆滚的狸奴,“那狸奴通体金色,虽与枳奴的金背白肚不大一样,却也惹人喜爱得紧。” 陆昀闻言,依稀间记起梁王府上好似是有那样一只狸奴,先前去那处赴宴的时候,约莫也曾在园子里见过它。 “沈三娘口中的那只狸奴,某亦见过。” 正说着话,陆昭突然从假山后窜出来,“二兄,沈三娘。”待看清沈沅槿怀里抱着的狸奴,很快便又将这句话抛至脑后,伸手就去抚摸它的小脑袋,“呀,枳奴也在这儿,几日不见,越发圆滚可爱了。” 沈沅槿抽空望了眼天边的红霞,惊觉天快晚了,忙将枳奴交给身侧的陆昭,告辞作别:“郡王,陆二娘,天色将晚,妾若回去得晚了,家中长辈就该忧心了。” 陆昀将右手负在身后,尚还维持着手指微张的动作,语调温和:“沈三娘自便就是。” 陆昭顺了会儿枳奴的毛,小心翼翼地送还给陆昀,凑近沈沅槿道:“今儿还没怎么同你说过话呢,我去送送你吧。” 知她是个闲不住的热心肠,沈沅槿到底没有拒绝,与她并肩而行。 枳奴显是还未野玩够,不想回去,扭着身子,陆昀那厢索性松开手,任由它一溜烟地跑开了。 陆昀傻站在原地,眼中那抹清瘦高挑的背影逐渐变小,穿过屏门,再也看不见后,他方敛目垂首,盯了右手手背良久,转身离开。 陈王府虽不及梁王府占地面广,比之寻常的国公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沈沅槿随着陆昭走了半刻钟,方得以出了园子。 府门口近在眼前,陆昭脑海里浮现出陆绥白里透红的小脸来,顿了顿脚下的步子,嘱托道:“转眼一月过去,永穆皇姑约莫又长高了些吧。倒要劳烦沈三娘代我向沈孺人和永穆皇姑问声好。” 沈沅槿点头应下,问起水榭中的山茶。 陆昭想起这茬儿事,眼底的笑意愈深:“非是原本就在那处的,是昨日我二兄听说我在那处会客,特意差人先送了过来的。” 沈沅槿听后,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眸,旋即拾阶而上,跨过门槛。 别府的马车皆已走远,独梁王府的还外头侯着,那媪妇见她和辞楹出来,大步迎上前来,沈沅槿同陆昭挥手告别后,自个儿上了车,招呼那媪妇一起坐进来,这才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沈沅槿归至府上,天还未暗,傍晚的清风吹在身上很是凉爽,陆绥在庭中的花架下蹴鞠,一见着她便顾不得踢球了,小大人似的问她话。 “阿姊在茶汤上作画,听了曲,玩了步打球,还遇见了一只金背白肚的狸奴...” 陆绥十分喜爱小动物,当下听了这话,缠着沈沅槿反复问那狸奴的样子,央告她将其画下来。 沈沅槿疼爱陆绥,岂会拒绝,看着她那张粉扑扑的小脸,抱她进到屋中,命人取来笔墨纸砚。 细细回忆那狸奴的长相,不禁想起陆昀那句唤它“枳奴”的舒朗男声,接着便是他那张五官分明的脸。 枳夏用清水化开染料,取来紫毫笔,见她没有动作,低低唤了她一声。 思绪因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沈沅槿同她道了声谢,接过画笔,沾了石黄染料,勾勒出狸奴的头部和背部。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只栩栩如生的狸奴便跃然纸上。 陆绥对着纸上的狸奴看了看,心中很是欢喜,若非阿娘害怕狸奴,她还真想向阿耶要来一只放在院里养着。 沈沅槿瞧出她的心思,亲昵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绥绥既喜欢这画,过些日子阿姊出府寻人拿框子裱好了,放在你屋里可好?” 陆绥是个极为乖巧懂事的小女郎,听了这话,高兴之余,也不忘道声谢:“好,谢谢阿姊。” 夜里作画极为费眼费神,她又在外头玩了那大半日。沈蕴姝恐她累着,叫她先回去歇着,又叫盈袖去熬一碗安神汤给她送去。 许是饮了安神汤的缘故,沈沅槿睡得香甜,直睡到辰正方醒。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子的镂空图案筛进来,落至屋内的青砖上,照得满室明亮。 沈沅槿穿衣洗漱,梳好发后,用了一碗馄饨馎饦。 赵国并没有这样的吃法,乃是沈沅槿自个儿按着在现代时的喜好,让厨房的人做给她吃的。 昨日实在有些疲累,今日还未缓过来,忽而一整个上晌,沈沅槿皆是在罗汉床看会儿书,做会儿针线,歪在引枕处眯上一阵子,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沈沅槿自做自的,辞楹便也无甚事做,待陪着她用过午膳,服侍她睡午觉,自去外面的凉榻上睡了。 过得两刻钟,辞楹先醒了过来,见沈沅槿还熟睡着,因前两日便有媪妇送了夏衫过来,料想针线房这段时间应不太忙,遂去寻黄蕊说会儿话。 辞楹往针线房里瞧了一圈,没见着人,少不得问边上裁剪修边的媪妇一句。 那媪妇忖度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辞楹娘子还不知呢,前儿郑侍妾的屋里少了一缕银线和半匹重莲绫,与黄蕊同住的香杏不知听来的消息,昨儿下晌寻到刘管面前告发,道是在屋里见过黄蕊拿重莲绫缝制衣物,刘管事家的夜里就伙着人提了灯去黄蕊屋里翻找,果在柜里找见了银线和重莲绫。刘管事家的拿着赃物连夜禀告了王妃,将人看管了起来。” 那重莲绫原是她给黄蕊的,缘何就成了偷的;至于那缕银线,辞楹信得过她,断不会是她偷来的,这其中必定存着冤屈。 辞楹心下着急,快步迈出门去,径直朝着泛月居飞奔而去。 她来时,沈沅槿正巧睡醒,观她神情慌张,翕张丹唇,问她这是怎么了。 辞楹也不瞒她,如实告知她知晓。 同为女郎,沈沅槿与黄蕊虽接触不多,但因时常听辞楹说起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感,加之黄蕊愿为她说话,沈沅槿亦选择了相信她。 “那重莲绫我既给了你,你送与黄蕊并无不妥;事不宜迟,咱们即刻便去同王妃禀明罢。”话毕,对着穿衣镜略整了整仪容,携辞楹奔出门去。 她二人走得极快,不出半刻钟便到了梁王妃崔氏所在的枫林苑。 沈沅槿领着辞楹一道入内,却见陆渊和崔氏一左一右坐于罗汉床,陆渊下首位置的禅椅上,陆镇坐得笔直端正,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冷着一张脸,神情淡漠。 18、不待见 时人喜香,崔氏亦不例外,但见那紫檀长案上置着鎏金莲花纹五足熏炉,内燃名贵的苏合香,缕缕青烟徐徐而升,熏得满屋清香。 沈蕴姝不常熏香,沈沅槿也只在赴宴前才会用香熏一熏衣裳,故而对于各种香料的味道并不熟悉,当下嗅着那苏合香,虽觉好闻,终究不知其唤作何香。 此时此刻,她也无心去理会那熏香的味道,因陆渊与陆镇都在,方才她想告知崔氏的话就不便说了。 “儿见过梁王,王妃,嗣王。”沈沅槿朝人一一行过礼,目光投至陆镇身上时,讶然发现,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眸正静看着她,除审视外,亦有打量,似在看她的脸面和发上的通草花。 她今日本无外出的心思,是以晨间未曾上妆,只素着一张脸;疏完发后,不过随手取来一支银簪往发上簪了,那朵通草花亦是她随手拿的,着实不知是山茶、牡丹抑或是蟹爪菊,若要用概率学的角度分析,后两者加起亦不比前者数量多,应是山茶的几率要大一些,至于颜色,就更不得而知了。 目光相及的那一瞬,陆镇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不自在,像极了上月在水边,她瞧见他时的眼神。 她似乎不怎么待见他,甚至心内还存着几分隐隐的避讳之意。 今日一见,陆镇加深了这样的认知。 她的穿戴打扮倒是素净,好似一朵纯白的玉兰,又似一枝清泠的菡萏。 无端想起那日在城郊的高台上,她自他身边小步走过,裙摆扫过他的鞋面,风儿送来缕缕轻浅的郁金香。 他对香料虽说不上讨厌,却也着实算不得喜欢,便是圣人赐予的龙涎香,他亦用得不多,只在难眠时用些安神助眠的安息香。 郁金香的味道,他从前并非没有闻到过,那日不知是何缘故,女郎衣上淡淡的郁金香却让他觉得舒心极了,即便是价值千金的极品龙涎香亦及不上其半分。 那日下晌回府后,陆镇也曾命人焚过此香,明明是全然重合的香味,却始终觉得有何处不一样,合不上他的心意。 屋内的苏合香过于浓郁,盖过旁的味道,不知她今日是否熏了那香。 陆镇静静注视着她,目光如炬,似是想要洞悉她前来此处的意图。 沈沅槿错开视线,没再看他,只凝望着罗汉床上的崔氏。 她从前来时,大抵都是为着出府的事,独今日有些忙里忙慌的,倒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崔氏暗暗忖度一番,搁了手中的白釉莲瓣茶碗,眉眼含笑,“三娘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沈沅槿闻言,垂下眼帘,又拜了拜,平声道:“王妃既有事,儿先去外头侯着,晚些时候再说也不妨事的。” 后宅女眷间的事,陆渊亦不好多言,念她是沈氏的内侄女,竟是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细心来,“外边日头大,就去偏房里侯着吧。”话音未终,转而去看身侧的崔氏:“差人送些瓜果饮子过去。” 梁王妃点头道声是,唤了婢女进前,令她送沈沅槿往偏房去,又吩咐人去切瓜果。 “儿告退。”沈沅槿又施一礼,退出去。 夏日的风带着些许热意,吹得那帘子微微摇晃,女郎的衣裙亦随风微扬,陆镇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食指指尖轻轻扣在案面上,眸色深深。 陆镇已是二十又一的年纪,着实年纪算不得轻,旁的男郎到他这般大,怕早就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鲜少有那等未成婚的;况他又是长子,如今既已回了长安,陆渊岂有不上心的。 那阵风儿经久不歇,正正帘子打在门上,发出闷闷的啪嗒声。 陆渊沉眸睨了陆镇一眼,观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不免心生烦闷,命令似的口吻:“此番你母亲为你的婚事费了不少心思,邢国公府、长平侯府、张相公家的几位女郎就甚好,皆是和顺守礼,品貌俱佳的,你早些择个合心意出来,也好叫你母亲替你操持张罗一二。” 他虽说了这一大段话,陆镇其实并未听进去几句,极敷衍地低低嗯了一声,倏的收回搁在案上的右手,冷不丁立起身来,随意寻了个由头,也不待陆渊做出反应,兀自大步踱出门去。 崔氏见状,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屏着一口气暗暗拿眼去瞧陆渊,观他面上果有愠怒之色,却是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大郎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方才既然应了声,想来王爷口中的话,他是听进了心里的,娶妻乃是终身的大事,王爷也该给大郎些思量的时日,不必操之过急。” 她说这话时语调极轻极缓,叫人听着舒服,陆渊心间的火气不多时便散去一些。 脑海中浮现出沈氏温柔的脸庞。陆渊的情绪才又平复了些,临去前交代崔氏道:“沈氏的内侄女过来寻你办的事,不出格的,你只应下就是。” 他待他与沈氏的女儿甚是亲厚宠爱便罢了,对沈氏的内侄女竟也能做到这个份上。 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的罢。崔氏勾了勾唇,眸色深深,似笑非笑。 “去请沈三娘过来。” 偏房内,沈沅槿侯了不到一刻钟,那杨梅汁饮子和切好的林檎才刚呈上来,她还未及尝上两口,已有婢女打了帘子请她过去。 崔氏生了一张极大气的鹅蛋脸,彼时面上存着柔和的笑意,颇具亲和力。 “三娘鲜少往我这里来,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沅槿闻言,便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王妃容禀:昨儿夜里,刘管事家的以在针线房的黄蕊屋中寻到银线和重莲绫为由将人关了起来,那重莲绫实非偷盗而来,乃是儿在永穆生辰前买来与她缝制衣裙,因未用完,便将余下的布料送予辞楹处置,后辞楹转赠给了黄蕊。” 崔氏耐心听她说完,末了方搭话道:“即便那重莲绫不是她偷来的,银线的来头又该作何解释?我身边的杨媪今日上晌已过去问过话了,黄蕊未能解释清那银线是从何得来的,一味地闷声不响,倒像是默认了。” 沈沅槿被她说得一时没了话,沉吟十数息后,低声询问道:“王妃可否准许儿去见黄蕊一面?” 崔氏面色从容地颔了颔首,命人领她去看管黄蕊的地方。 偏僻破旧的宅院中,沈沅槿迈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见到了眼睛红肿的黄蕊。 “辞楹信你,我也信你。你不必怕,只管告诉我那银线究竟是何处来的,我也好替你说话沉冤。” 黄蕊眼神躲闪,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咙里还是咽了下去,带着些隐隐的哭腔:“婢子谢娘子和辞楹阿姊肯信婢子,只是对于此事,婢子...属实无话可说。” 沈沅槿观她神情,自是不信,还欲再问,黄蕊却说什么都不肯言语一句,沈沅槿没奈何,只能满腹疑惑地离开。 沧濯居。 姜川觉出自家主子阴晴不定,心情似好又似坏,不敢妄加开口,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交代底下的小子和婢女们也细心着些。 陆镇练了好一阵子的字,至掌灯时分方搁了笔,立在灯轮旁,看那窗纸上纵横交错的数道花枝剪影。 下晌陆渊和崔氏提起的婚事令人厌烦。陆镇凝着那些花影,想起了些别的,譬如女郎墨色的发,清澈的眼,盈润的唇,还有那因为疾行过后微微泛红的脸颊。 沉默许久方平复心绪,沉声吩咐姜川:“去查查府上近来有何不寻常的事,沈三娘去崔氏屋里又是所为何事。” 嗣王待沈三娘,相比起旁人,似乎格外关注些。姜川垂了垂眼,心中有了计较,恭敬应下。 短短两日后,黄蕊的事便有了定论,重莲绫非是偷盗而来,银线却是人脏俱在。 当日晌午,黄蕊被人拉扯着撵了出去,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神情憔悴。 辞楹见了她那副的样子,几乎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对黄蕊的情意,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翌日晨间,沈沅槿陪着她往黄蕊家中去了一遭,特意带了好些日常需用到的小物件。 大理寺。 难得这两日事务不多,陆昀并未外出办案,坐于案前翻看去岁青州的案件卷宗。 其中一桩县衙小吏与其妻相争,失手将其杀死的案子引起了陆昀的注意。 从卷宗所载的文书来看,那小吏薛琚自述其妻蛮横无状,常口出恶言,事发当日,夫妻二人发生口角,其妻以棍相击,薛琚气急,遂夺棍反击,争斗间一时乱了力道,失手将妻子打死。 然仵作验伤,薛琚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反是其妻伤痕累累,且致命伤在头部。 薛琚那厮年近三旬,又岂会不知头部乃是可致命之处,若非有意,那致命伤缘何会在脖颈以上。 此案最终由县丞定为斗杀,那薛琚不过被判入狱两年,着实有失公允。 陆昀看后只觉薛琚之妻死得实在冤屈,胸中义愤填膺,自提笔蘸墨,写了折子,上呈圣人。 隔天此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沈沅槿亦有所耳闻。 然,朝中透出的声音以一派老臣的态度为主流,认为县丞的判决正当,妇人无德,击打其夫,夫还手管束并无不妥,言此案确为突发无意的斗杀无疑。 “这世上如临淄郡王这般肯为女郎鸣冤的男郎,约莫没几个罢。”辞楹坐在月牙凳上做针线,凝眉感慨道。 沈沅槿听她说完,搁下手里手卷,抬眸望向窗上摇曳的树影,脑海中浮现出初见陆昀时的场景。 19、端阳至 因端午将至,天气越发炎热,便是没怎么动亦会叫人生出些许热意来。 沈沅槿坐在凉榻上,打着团扇扇风祛热,那扇面上刺了一朵山茶和玉色蝴蝶,乃是经她亲手绘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辞楹的话语萦绕在耳畔,不由令她想起时人称赞陆昀:清正端方,谦和守信。 谦和守信,先前几回与他的接触中,沈沅槿已见证过了,毫不质疑;而那清正端方四字,沈沅槿如今听闻此事,方有了深刻的体会。 沈沅槿看来,封建社会对人的压迫主要体现在阶级和性别之上,陆昀出自宗室,却能超脱这两者、不顾朝中其他同僚的眼光,为出身贫寒的女郎鸣冤,莫说是在这样的时代,便是放在现代,亦极为难得。 辞楹观她长睫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将自己的话听进了耳里,这会子正思量着临淄郡王的这桩事呢。 这几日因为黄蕊的事,辞楹的心情不大好,已有许久没有显露过笑颜,今日听了这桩冤案,越发心情低落,也没什么话去劝沈沅槿,只静坐着陪她发呆,没再言语。 至酉时一刻,盈袖过来请沈沅槿去正房陪沈蕴姝和陆绥一道用晚膳。 暗自忖度过后,方记起今日是初一,依照惯例,陆渊要去王妃崔氏处安寝。 沈沅槿和沈蕴姝一左一右地坐在陆绥身边,辞楹和盈袖、枳夏等人则在一边的小几处用膳。 沈蕴姝自幼接受的思想与旁的士族宦官之家并无不同,主仆不可同桌而食,能做到现下这样,相比寻常主子待下人的态度,已有极大的不同。 “我瞧着你和辞楹这两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可是出了什么事?”饭毕,沈蕴姝端了漱口的清茶过来,温声问出心中的疑惑。 沈沅槿才刚搁了筷子,伸手往盆中盥洗,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黛眉轻蹙,“辞楹原先在针线房交好的一位女郎被撵了出去,偏又病了一场,不免为她悬心。” 针线房撵了位绣娘出去,沈蕴姝亦有所耳闻,好似还是针线房管事杨媪悉心栽培的,倘若没有这桩事,将来杨媪年岁再大些,针线房大抵是要由她接管的。 经此一事,杨媪亦受了牵连,丢了针线房管事的差事,叫王妃打发到二门外做些粗使活计去了。 杨媪乃是先王妃离世后王孺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针线房理事多年,而那新提上来管事的媪妇则与刘管事沾着些亲缘关系,如此看来,这桩事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得那样简单。 先时沈沅槿不知道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没有往这一层上想,只当是个简单的失窃偷盗事件,前日知晓了这些后,自是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牵扯着的,又何尝不是崔氏与郑氏之间的明争暗斗。 黄蕊因着家贫才来梁王府当差,原也不是府上的家生奴,现今既被撵了出去,怕是再难回来…… 幸而以她的针线功夫,还可去绣坊里另寻活计;她若的确未行那偷盗之事,因有苦衷而不能为自己辩驳,待将来她的成衣铺开业,她亦可请她去铺里当绣娘,定会给她和其他绣娘、伙计开出不错的薪资,断不会行压榨之举。 沈沅槿想得入神,竟未发觉沈蕴姝亦跟着拧了眉,就听沈蕴姝轻叹口气,垂眸叹息道:“人活一世,谁还没个有苦不能言的时候,辞楹是个实心眼的,她既肯这样念着那绣娘,想来那绣娘必不会是旁人口中的那等人。” “姑母说得是。”沈沅槿思绪回笼,附和她的话,“这几日辞楹去瞧过她两回,病得不重,只是精神头不大好,约莫是心中存着事罢。” 辞楹与沈沅槿心内觉着那事必定与那银线的来历脱不开干系,偏黄蕊不肯透出半句话来,又在病中,怎好多问。 陆绥年岁尚小,不大听得懂沈沅槿和沈蕴姝在说些什么,索性就认认真真地将手搁在陆渊送给她当生辰礼的金盆上,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做工精细的鱼龟随着水流而动。 一晃三日过去,刑部和大理寺因薛琚杀妻案争论得不可开交,就连圣人陆临的眼耳都饱受此案之苦,每日下了朝,不是有官员求见他面叙此案,便是折子中有朝臣上书自己对于此案之见。 幸而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这日,赵国上下举国同庆,共迎佳节,休假一日,头痛不已的陆临的耳根子方得了清净。 梁王府中,蒲艾簪门,张灯结彩,膳房众人天未亮而动,准备府上大小主子的吃食和祭品,其余各处的小厮、婢女媪妇皆是忙忙碌碌的。 正厅内设了家宴,崔氏打发人来请。 沈沅槿卯正起身穿衣,梳发的时候尚还哈欠连连,崔氏院里的婢女过来时,她才刚跨过门槛欲要往沈蕴姝屋里去。 行至廊下,照见那婢女出得门来。 那婢女眼尖,一眼认出是她,叉手施了一礼。 饶是穿越来此间已有数年,沈沅槿还是不能适应和习惯旁人以“奴才”的姿态向她行礼,心里矛盾纠结,终是循着这里的“规矩”没有回礼,而是回她一笑。 还未进屋,又见枳夏出来,似是要去寻她,一见着她,旋即喜笑颜开,屈膝下拜后握了她的手,眉眼含笑:“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孺人才刚叫我去叫你过来呢。娘子不必进去,孺人和县主很快就来。” 话还未落,陆绥便已循声着跑了出来,沈蕴姝跟在她身后,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 “姑母。” 沈蕴姝停下步子,细细打量她,观她今日妆面极淡,穿一身妃色的齐胸襦裙,外罩豆绿色大袖宽衫,既不失喜气,又不至喧宾夺主,单螺髻上簪着四蝶银步摇钗,斜插一朵绯色的通草山茶便再无其他。 “妃色称你,我瞧着很好;快些过去,莫要晚了时辰。”沈蕴姝笑着说完,转而去牵陆绥的小手,让陆绥走在中间。 正厅内,王孺人和郑侍妾最先过来。 沈蕴姝领着陆绥和沈沅槿先与她们互相见过,这才挑了靠后的位置坐下。 过得小半刻钟,陆禹和陆则先后前来。 直至陆渊与崔氏一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落了座,陆镇方姗姗来迟,神情淡漠。 崔氏叫传膳后,不多时便有提着食盒、捧着托盘的青衣婢女鱼贯而入,悉心布菜。 陆渊先动了筷子。 而后整个过程,沈沅槿都在埋头用膳,可谓专心致志;她爱吃红烧鳜鱼,剔刺的时候极为认真。 陆镇幼时被鱼噎着过,加之嫌鱼腥,鲜少吃鱼,见沈沅槿夹了一些在碟子里剔刺,暗想她倒是有闲心。 一时用过早膳,崔氏命人撤下杯盘碗碟,桌子收拾干净后,又有婢女另呈上瓜果糕点和热茶饮子。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解腻,略坐一会儿,崔氏院中的媪妇送了彩色丝线编成的五色缕进前,陆渊伸出手由着崔氏给他系上,然而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沈蕴姝。 这样的场合该是王妃送彩缕给他。 沈蕴姝毕竟与他共枕多年,又岂会瞧不出他眼神中的暗示意味,幸而她也替他编了一条,待会儿他便是差人去取,也不用手忙脚乱地赶了。 沈沅槿和陆绥手上的五彩缕皆是沈蕴姝亲手编的,作为回礼,她们母女戴的也是由她编的。 陆镇浑不在意地兀自静坐着,不曾看那些彩缕一眼。 外头射粉团的东西俱备好了,沈沅槿便也赶鸭子上架似地随人出去。 粉团置在金盘中,众人依次拉弓射之。 那弓箭不大,也不太重,沈沅槿虽可将其拉开,力道和动作就差了些意思。 陆绥在边上给她打气,沈沅槿便也存了几分认真,努力瞄准那块粉团。 陆镇立在檐下,似是嫌此事幼稚无趣,无甚意思,并无加入的意思,就那般漫不经心地敛目看着。 女郎不甚标准却又极力想要瞄准的动作引他发笑,细白手腕上的彩缕格外醒目,丝线迎风纷飞,两只白皙小巧的耳垂上皆不见耳眼,这才恍然发觉,她似乎从未戴过耳坠。 长箭离弓,在空中划出一道幅度,却是于那盘中的粉团相擦而过。 陆镇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深深凝了她的侧颜一眼,转身离了此间。 射过粉团,算算时间,太液池中的龙舟赛该是快开始了。 因崔氏之子陆禹年岁尚小,陆渊便与崔氏母子同乘一辆马车进宫。 沈沅槿和陆绥与沈蕴姝同乘,王孺人独乘一辆。 陆镇、陆则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自去岁沈沅槿及笄后,大小宴席,陆渊大多时候都会嘱咐崔氏带上她同去。 陆渊一行人来到太液池畔时,亭台内聚了不少宗室。 彼此打过照面,很快便又各自归位。 沈沅槿认识的人虽不多,识得陆绥的却不少,少不得跟在沈蕴姝身侧应付。 陆镇懒怠与人交际,挑了个视线开阔些的位置坐了,远远望去,但见遥山叠翠、碧水如镜,一派盎然景致。 窗边,陆昂原想向陆则打探那粉衣女郎的身份,因他身边围了些人,只能转头去寻在那边躲清净的陆镇。 沈沅槿还是头一回来到太液池处,不免激动,告知沈蕴姝自己就在近处走走后,一溜烟地走开了。 陈王妃和陆昭行至阶下,正巧撞见从上头下来的沈沅槿。 “阿娘,我想与沈三娘过说会儿话。” 陈王妃是个极和气的人,当即点头应下。 陆昭离了陈王妃跟前,上前挽起沈沅槿的手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二人缓步沿着水边小径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阿妹,沈三娘。” 是陆昀。 20、动了情 赤日当空,白玉浮玉,夏日的阳光铺在水面上,映得满湖碎金。 沈沅槿握着扇柄的手收拢了些,动作微顿。 道道金光之下,陆昀束发的紫金冠有些刺眼,沈沅槿下意识地抬手拿团扇挡了挡,广袖微坠,露出一段如玉的皓腕来。 “郡王。”沈沅槿屈了屈膝回他一礼。 陆昭凝眸打量着他,观他面上隐有几分颓意,因问道:“此间山温水软,今日好容易得空,二兄怎的不与人吃茶赏景去,莫不是心中还记挂着那桩案子?案子虽重要,身子也该顾及着,倘若闷出病来,可还怎么替人申冤呢。” 她口中那桩案子,大抵就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薛琚杀妻了;圣人还未做出圣裁,是以刑部和大理寺对此案亦未有定论。 沈沅槿收回手,慢悠悠地扇着风,思忖良久后,偏头去看陆昭,启唇问道:“二娘方才说得可是青州的那件案子?” 陆昭放缓步子与她对视,平声道:“正是呢,这桩案子惊动了圣人,想来三娘在府上也听人说道过吧。” 沈沅槿朝她颔了颔首,却是又默了一会儿,双目平视前方周垂的绿柳,眸子里透着坚定,改了称呼:“妾以为,陆司直质疑此案乃是出于一片赤诚的爱民之心,实无半分错处,又何必困囿于人言?倘若不法之人可以利用律法的漏洞来避开刑罚,于受害者而言,这世上还有何公正可言?此事不论结果如何,陆司直并未对其视而不见,且如此费心劳神,担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 问心无愧。陆昀猛地抬眸,乌眸因她的话语焕发光彩,心上似有一股暖流掠过,烦忧散去大半。 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于此案上,他从未有过半分私心,只想还死者一个公道,他所做的一切,皆无愧于心,更不必愧于人。 她虽为女儿身,却有这样通透的气量胸襟,这世上的大半男儿怕也不及她半分。陆昀喟叹一番,旋即舒展眉心,朗声与她道句谢:“劳沈三娘悉心开解,某受教了。”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颓然,想是将她的话进了进去。 沈沅槿谦和道:“妾不过是有感而发,算不得悉心开解,陆司直言重。” 他二人的对话,陆昭在中间听得真切,但见她手上打扇子扇风的动作一顿,继而瞥了瞥身侧的陆昀,又将目光落到沈沅槿的身上,心底生出一丝朦胧之感。 二兄丰姿英俊,沈三娘天生丽质,旁的暂且不论,单从相貌上来看,是极相配的。 他从前于男女一事上从不上心,院里不安分的婢女都叫他打发到别处去了,无一通房妾室,唯对这位沈三娘,似乎格外不同,那日在城郊的马场上,是二兄提议去林中闲步,而后遇见沈娘子; 茶会那日,二兄叫人将沈三娘喜欢的山茶从他院里搬至水榭,后又在园子里让沈三娘抱了枳奴;而这一回,二索性不去寻素日里交好的男郎,反来她和沈三娘这边,这一切的一切,仔细想来,不是为着沈三娘,又是为着什么? 二兄他,大抵是对沈三娘动了情的。 陆昭有了这样的认知,一颗心立时变得活泛起来,暗暗忖度:若果真如此,她是不是就要有一位二嫂嫂了呢?沈三娘瑰姿昳丽,温和可亲,她也喜欢得紧。 那边,陆镇隔着一扇撑开的轩窗遥看池畔缓步而行的三人。 陆昂的话语此时此刻仿佛还在耳边,陆昀的身影亦在他的视线中。 她当真是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竟能接连引得他的两位小辈对她动了心思。 到底是年岁尚小的男郎,经不住女郎的好颜色,反沉湎其中。 陆镇轻嗤一声,往高足金杯中满上一杯酒,原想移开视线,却直至三人沿途返回被窗边的木料遮挡出身影后,他方徐徐收回目光,执起金杯一饮而尽。 沈沅槿与陆昭说着话,提裙踏上石阶,未觉出陆昀已于树下驻足,待她和陆昭步入亭台之中好一会子,独自来到此间。 彼时,水面上泛着数只龙舟,龙舟手正奋力滑动船桨前行,众多郎君女郎围在栏杆出看那龙舟竞渡。 沈沅槿的身高在女郎中算是高挑的,但与一众郎君相比,还是稍矮了些,即便努力踮起脚尖,亦瞧不清什么。 陆昭看过多回,无甚兴趣,见挤不进去,索性歇了心思,却不知沈沅槿尚还是头一回来此处看龙舟赛,拉她退到人群后方。 彼时,陆镇和陆斐二人正坐在窗下吃茶对弈。 这样嘈杂喧闹的环境,难得他们竟有心思玩双陆。陆昭忖度过后,出于礼数,上前同他二人施叉手礼:“皇叔,堂兄。” 陆斐乃端王长孙,去岁岁末及冠,上月定了荣国公的次女为新妇,今秋就要成婚。 梁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与上头几位兄长差着好些年纪,故而陆镇虽与陆昀、陆斐那一辈差着辈分,岁数相差却不大。 陆斐生得浓眉大眼,直鼻权腮,同陆镇一样,都是英朗刚硬的长相;但见他抬起头看过来,嗯了一声后,同她寒暄两句。 陆镇指尖无声落下一枚黑色的锤形漆木棋子,目光扫过陆昭,眸中映出沈沅槿纤瘦的身影。 她方才在陆昀面前,可也是这副疏离拘谨的模样? 陆镇这般想着,不知为何,胸口竟是生出些憋闷感来,眉宇间也不由冷了几分。 女郎发上的绯色山茶醒目得紧,陆镇凝了数息,忽而发觉,她似乎极爱山茶,那花栩栩如生,若不仔细辨认,难以分出是真是假。 那花却与旁的花大不相同,凋零时整朵坠落,乃是当头而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轻的年纪,竟是喜欢这样的花,约莫只是喜欢那花的式样吧。 陆镇暗暗地想着,整个过程没道过一句话,亦不知陆斐与陆昭说了些什么。 这位皇叔一向话不多,陆昭对此见怪不怪,当下辞过他二人,笑着拍了拍沈沅槿的手背,示意她随自己走。 他看陆昭身侧那女郎的眼神不同于看旁人的。陆斐注意到陆镇神色间的异样,满上一盏茶,不动声色地侧了侧目,将那女郎纤瘦高挑的背影看在眼里。 龙舟赛毕,二人方归。 陈王妃招呼陆昭往自己身边坐下,拿巾帕替她擦去额上细汗,问她跑去哪儿玩了。 陆昭摇着罗扇驱散热气,盈盈一笑道:“这里人多,我带着沈三娘去前边的亭子里看竞渡,还遇着了乐安和繁昌两位堂姊。” “这样大的日头,实在不该在外边呆太久,瞧瞧,脸都晒红了。”陈王妃一脸心疼,眼尾余光瞥见沈沅槿还巴巴站着,温声让她也坐下。 陆昭扑到她怀里,娇嗔道:“素日里在家呆着,也晒不着什么,好容易出来一趟,难不成还要一直坐着。何况我们撑了伞,哪里就晒红了,阿娘这是还拿我当孩子看呢。” 沈沅槿落了座,看她母女亲昵言笑,羡慕之余,亦勾起心底的一抹惆怅来。 不知爸妈和好友们在现代过得可还好。沈沅槿心下酸涩,攥着扇柄默不作声。 沈蕴姝这会子也瞧见她了,但因自己这处早无空位,倒不好谴人去叫她过来,只抱着昏昏欲睡的陆绥在怀里,哄她睡一会儿。 圣人和后妃不在此处观看龙舟竞渡,唯有在设了宴的清晖阁中,众人方得见陆临和王皇后。 陆临似乎待陆渊父子格外热络,抱起陆绥笑问她今年几岁了,仿若一位慈爱的长辈。 或许在陆赵宗室们看来,这便是圣人顾念骨肉亲情,器重和宠信梁王府的表现。 然,沈沅槿不这样认为,她想:众人这会子看到的,极可能是圣人想要让他们和梁王父子看到的罢了。 坊间传言中,太子陆琮资质平庸,生母出自小官之家,而年过半百的圣人因常年服药,身体时好时坏,倘若哪一日山陵崩了,只留下年幼的陆琮,如何能与母族强大的太后和手握重兵的梁王父子抗衡争权。 现今朝堂,除了圣人一派和中间派,势头最盛的当属皇后的母族和梁王。 沈沅槿想毕,宴会已至尾声。 圣人吃了些酒,由内侍扶着离开,众人各自散去。 陆镇酒量甚好,几杯烧刀子下肚,头脑尚还清明着,面上略有酡红之色。 行至宫门外,按辔上马,拢了缰绳,照见沈沅槿牵着陆绥往这边来。 沈蕴姝叫陆绥去同陆镇打招呼,陆绥不大喜欢亲近他,扭捏着不想去。 陆镇到底是她的兄长,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多一个倚仗总是有好处的。沈沅槿抚了抚她的手背宽慰她,陪她一道过去。 “阿兄。”陆绥怯怯唤他。 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心内那股闷意再次涌现,终究垂眼看了看沈沅槿,默默握紧缰绳,未置一词。 数日后,陆昀派去青州查探案情的心腹带回街坊的口供证词,坐实了薛琚长期虐打方氏,想要另娶,又欲夺其嫁妆,早有杀妻之心。 将证供上呈圣人处,改判薛琚秋后问斩。 当日下晌,陆昀快步出了大理寺,策马直奔王府而去,不独想说与母亲知晓,还想亲口告知心上的女郎。 21、酥山 陆昀离镫下马,思绪万千,立在原处良久,方松开缰绳将其递给迎上前来的小厮。 主屋内,陈王妃和陆昭俱在,陆昭一见着他,招呼他快些坐下。 陆昀将此案的结果告知她二人。 陈王妃闻言,虽为他感到骄傲,却也不由为他担忧,这世上终究污浊的多,清正的少,凡事过犹不及,二郎这般坚持己见、公正无私,在官场上,怕是难为他人所容…… 譬如这次,朝中就有于他不利的声音传出,言他是沽名钓誉,此举不过是为了在坊间博个好名声。 此案涉及的尚还只是一小吏,他们便如此歪曲抹黑,倘若他日事关朝中大员,二郎如此,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打压报复。 陈王妃面上的笑意蓦然凝住,欲要同他说些什么,但见他与陆昭言笑,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待他将来遭受不可深查的挫败,她再从旁劝诫,想是会比现在说与他听有用许多。陈王妃如是想着,便又挤出一抹浅浅的笑。 陆昭亦为他高兴,却不似陈王妃想的那般多,只开口同他说些恭贺的话。 饭毕,陆昀闲坐一会儿,归至澹泊居。 庭中植着大片山茶,虽已无花,却极葱郁,枝繁叶茂,盈盈翠绿。 心中念着那卓然出尘的女郎,临摹字帖时亦不能全然静心,沐浴过后,于在檀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至后半夜方浅睡了些时候。 睡梦中,女郎款款而来,着一身轻薄飘逸的藕荷色衣裙。 山茶花丛中,独有他和她两个人。 女郎怀抱一只狸奴,非是枳奴,而是她口中梁王府上通体金色的那只狸奴。 她低声问他可要抚一抚它。 陆昀瞬间红了耳根,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接了那狸奴过来。 女郎唇间透出的声音柔而缓,陆昀一阵心跳加速,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 他虽极认真地在听,却未能全然听清她的话,欲要叫她再说一遍,那狸奴竟是从手中里挣脱出去,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陆昀抬腿就要去追它,场景骤然一转,春意盎然的桥山上,春雨簌簌而落,女郎撑把油伞,迎面走向檐下的他。 雨珠砸在伞面上,顷刻间化作水痕。 那只狸奴不知怎的到了他的怀里,女郎轻启丹唇,低低唤了它一声。 梦境无甚逻辑,下一瞬,眼前的景致便又成了梁王府上,她于茶汤上绘了一朵山茶。 清风吹动竹帘,屋内的光线沉了沉,女郎似乎察觉到有人过来,搁了茶匙,徐徐抬首,对上他的乌眸。 门外传来引泉唤他起身的声音,梦境戛然而止,陆昀猛地醒转过来,险些误了上值的时辰。 梁王府。 沈沅槿得知薛琚改判问斩是在圣旨下达刑部和大理寺后的第三日。 陆绥拿了只棕树叶编的蜻蜓过来寻她,眼儿笑成两弯玄月,将那蜻蜓藏在身后,“阿姊猜猜,夏姨今日编了什么。” 沈沅槿从月牙凳上起身,俯下身,“昨儿是花,今日约莫是蝴蝶罢。” 陆绥听她答错,忙不迭将那棕叶蜻蜓凑到她眼前,“阿姊猜错了,不是蝴蝶,是蜻蜓。” 沈沅槿垂眸去看她手里的蜻蜓,哄她开心:“好漂亮的蜻蜓,永穆可学会如何编了?” “太难了,”陆绥摇着头,“永穆还学不会...阿娘说我再长大些,就能学会了。” 粉粉白白的一张小脸映在眼前,沈沅槿只觉她惹人喜爱极了,一股脑地顺着她的话夸赞道:“等永穆再大些,可定是连比这更难编的也能学会了。” 陆绥被她夸得小脸一红,软声问:“阿姊小时候也会编蜻蜓吗?” 这句话勾起沈沅槿儿时的记忆:每到寒暑假,她也会去乡下的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同那里的玩伴一起去山上摘棕树叶编东西。 大抵是美好的回忆令人开怀的,沈沅槿面上笑意不减,“阿姊比不得你枳夏姨那样厉害,编不出这样精巧的。” 陆绥追问她还会编什么,就听外头传来扣门声,乃是崔氏院中的媪妇,过来请沈沅槿去闻涛榭去吃酥山。 沈沅槿点头应了,先替陆绥整过衣衫,而后去穿衣镜前扶了扶发髻,取来一支银钿头簪上,牵起陆绥的手迈出门去。 沈蕴姝立在正房门前的檐下等着,盈袖见她们往这边过来,撑开伞遮在沈蕴姝头顶上方,扶她下阶。 她们来时,榭中坐了不少人。除本府的人,皆为别府的女郎,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水灵白净,相貌不俗。 陆镇坐在陆渊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面容沉肃漠然,喜怒不辨。 沈沅槿瞧这架势,很快觉出味来,这场宴会大抵就是一场“相亲会”;为着不让相看的意图太过明显,还不忘请她们这些人一并过来凑数。 崔氏在上头说话,沈沅槿静静听着,拿勺子舀一勺与冰淇淋相似的酥山送入口中。 陆镇显是对崔氏请来的几位女郎并无兴致,跟座山似的坐在那儿不发一言。 沈沅槿忙着吃碗里的牛乳酥山,无心去理会他在看何处,自然也就不曾发觉他明里暗里投来的眸光。 直至碗中的酥山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消失半数,沈沅槿怕过几日来月事腹痛,不敢贪吃,将勺子放回碗里,取来巾子擦嘴。 陆镇失了最后那点耐心,起身离席,良久后方沉着一张脸回来,却是没坐回刚才的位置,而是往沈沅槿斜对面的矮凳上坐了。 陆渊统共三个儿子,相比起女郎的座无虚席,男郎那边的位置就要空旷多了。 距离骤然变近,沈沅槿怪不自在的,偏他状似不经意地扫视过来时,她正吃着一颗黄灿灿的杏。 女郎咀嚼的动作缓缓停下,不甚自在地咽进喉咙里,垂下浓密纤长的卷睫略,避开他的目光。 陆镇将她的这一细微举动看在眼里,微沉了目,执起婢女奉来的茶汤。 她必定瞧出了崔氏设宴的目的;陆镇心情烦闷,垂首将那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整个宴上,陆镇没有同人说过一句话。 崔氏送客时,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这日上晌,二门外的媪妇递了话进来,道是陈王府的县主请她明日上晌一道去东市的棠酥斋吃茶果饮子。 沈沅槿早早睡下,次日天将明时便醒了。 辞楹起身往这边来时,沈沅槿早穿戴齐整,自去水房提了小半桶水来洗漱。 时辰尚早,沈沅槿索性用了些薄粥和豆腐包垫肚子,乘坐马车出府。 陆昭今日只邀了沈沅槿在内的三人,倒是正好坐满一张方桌。 四位女郎互相见过,叫送了单子来,陆昭推荐沈沅槿吃透花滋和雪泡豆儿水。 糕点上桌后,茶博士烹了热茶送来。 沈沅槿拿勺子先吃了软糯的透花滋。 陆昭满怀期待地问她味道如何。 沈沅槿颔首点头,道出她的评价:“清香可口,甜而不腻。” 于是陆昭又叫她尝尝豆儿水。 沈沅槿吃了两口茶水去去甜味,忽闻窗外传来一道男声。 那声音沈沅槿听着有些耳生,陆昭却很熟悉。 朱漆的雕花窗子敞开着,沈沅槿抬眸看了过去,相视的那一瞬,旁的景和物仿佛都瞧不见了,目光中独有她一人的身影。 陆昀心跳如擂鼓,不自觉地攥紧手指。 温介云催他离了窗前,大步跨进门来,互相见过后,在她们对面那桌落座。 自端阳一别,陆昀已有多日不曾见到过沈沅槿,想要问一问她过得可好,是否已经知晓了那案子的最终结果,但因此间人多眼杂,终究没有道出一个字来。 陆昀看一眼沈沅槿正在吃的东西,只要了一碗雪泡豆儿水;温介云原不想往这处来的,因是他请客,这才肯过来,当下点了一壶茶、一碟茶果子并槐叶淘一碗。 待温介云吃完后,陆昀叫来店里的伙计,也替她们那桌付了钱,方告辞离去。 二兄素日里不怎么爱吃甜食,今日会往这处来,无非就是因着知晓她和沈三娘在此间。陆昭想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待听到店里伙计说她们这桌的钱、刚才离开的那两位郎君已经付过了,只会心笑了笑。 出了棠酥斋,逛过街,各自散去前,陆昭叫她三人稍等会儿,自去马车上提了一篮子圆润饱满的鲜桃分给她们吃。 这今夏头一批供给宗室的上好蜜桃还是陆昀昨儿知晓她要与沈沅槿等人外出去玩,特意匀了他自己的出来,叫送与她们尝尝。 旁人不知,陆昭心里却是门清,他真正想送的人,独有沈三娘罢了。因沈三娘曾亲口说过,夏日喜吃桃,秋日爱吃石榴…… 桃和石榴,陆昭也爱吃,自然有印象,不曾想,二兄也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昨儿他还给了她两贯钱,她原想用这钱请沈三娘她们吃东西的,未料二兄竟顶着烈日寻过来付了钱。 陆昭不知沈沅槿待他是何心意,未免弄巧成拙,不好多言什么,将那桃分完后,自上了马车归家。 沧濯居。 案上的白瓷海棠盘中置着几颗绯红如霞的鲜桃,散出淡淡的果香,陆镇净过手,婢女奉来新烹的茶汤。 陆镇嗅觉甚好,那茶香和桃香裹挟在一处,闻着很是宜人,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美人面和一双皓腕来。 她奉过来的茶汤里,有蜜桃的清香。 忽然想要见一见她,虽只是一瞬间,陆镇还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情不自控。 22、乞巧 陆镇素来对儿女情长嗤之以鼻,他曾设想过,即便将来迎娶新妇进府,他可宠她护她,甚至惠及她的母家,却不会给她情爱,相应的,他也无需她的,彼此间做到相敬如宾即可。 从前为他所鄙夷的这一东西,竟在他戍边归京后,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他开始不自控地被那女郎吸引目光,留意她说了什么,甚至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她... 他不该纵容自己沉湎于她的美色。陆镇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诫自己,却又不可控制地想要见到她,向她投去目光。 闻涛院中,他知崔氏请来那些女郎是在为他相看,可不知怎的,他对她们提不起半点兴致,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注视着她,打量着她,端详着她。 她知晓了他要择一出身与他相配的妻。 这桩事上,她做何想,原不与他相干,可他就是没来由地心生烦闷,竟还生出了些许不想让她知晓的心思。 陆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日以来,他待她的心思,或许早不是觉得有趣那样简单了。 若果真如此,此刻起,他便该远着她些,只待她日后嫁了人,他的那些心思自可断绝。 伴着窗外细碎的风声,陆镇忽地合上双目,深呼一口气,暗自下了决断。 短短数息后,陆镇心中便已不再想有关于她的任何事。 姜川轻轻扣了门,道是饭食已经备好,现下是否可以布膳。 陆镇徐徐睁眼,淡淡道了个“可”字。 泛月居。 沈沅槿约莫是在外头中了些暑气,这会子着实不想用晚膳,只管坐在窗边摇着团扇扇风散热,细呷着紫苏饮子润喉止渴。 辞楹怕她饿着,很是贴心地将那蜜桃洗净了,而后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劝她吃些垫肚子。 桃子的清香闻着很是清新,饶是沈沅槿胃口不佳,亦不觉得排斥,取来一瓣送到唇畔,轻咬下去,只觉柔软香甜、细腻多汁,不多时便将一整块吃完了。 见辞楹还傻站在那儿发呆,忙叫她坐下来,同她一起吃。 辞楹先去将门窗关好,这才往她对面坐了,吃下一块桃后,压低声音同她说起了黄蕊的事。 那银线实非黄蕊偷盗而来,而是她的表兄刘璨私下里送与她的;她与刘璨并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更无苟且之事,然,男未婚女未嫁,二人又是暗中往来,总要顾及人言,故而并不敢道出实情,唯恐叫人冠上私通的罪名,到那时,他们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黄蕊本想等这事的风头过去,她将病养好了,再去别的地方寻个活计,将窗户纸与他捅破,只要他不退缩,即便她的耶娘从此不认她,这辈子她也跟定刘璨了; 却不想,那刘璨不知打哪儿得了她被撵的消息,似是生怕叫她牵累,竟是一个人跑得没了影儿。 黄蕊那厢左等右等,却只等来耶娘的一句他跑了,前头几日皆是以泪洗面,倒像是要流尽半生眼泪;后来经她阿娘和辞楹劝过两回,这才渐渐好了,如今病体将愈,已经可下床做些活计了。 沈沅槿听后,由衷为她能够看清那薄情郎并且重新振作而感到高兴。 “明日我这里也无甚事做,你明日可再出府一趟去瞧瞧她。银耳有润肺滋阴、生津补气之效,正好我今日出府买了些回来,你取一半包了一并带过去,权当是我和你的一点心意。” 体恤下人的主子虽有,但却并不多见;而像自家娘子这般从不拿她们当奴婢看待,反多加照拂关切,温柔相对的,辞楹活了这十数年,只见过她一个。 辞楹眼神里满是感激之情,“我替黄蕊先谢过娘子。” 沈沅槿观她面无笑意,显然是又在多想了,为活泛气氛,拿一块桃子送到她手里:“你我之间何需言谢。况也不是燕窝灵芝那等贵重之物,着实不妨什么。” 却说陆昀这处,他自上晌在棠酥斋里见过沈沅槿后,那股思念之情非但未能平复下去,反是茶饭不思起来,只在引泉的劝说下,吃了两颗桃果脯。 果盘里不独有桃,还有李子、杏子和葡萄等物,怪就怪在,他只拣了两颗桃吃。 引泉往日里不大跟着他往府外去,自然不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现下正为她魂不守舍,一颗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这日夜里,陆昀有些失眠,引泉隐有察觉,叫熬了安神汤,陆昀饮下后方才睡下,一夜无梦。 一晃又是小半月过去,陆昀再难压抑满腔情意,下值归府后便去寻了陆昭。 陆昭这厢才要执箸用晚膳,见他过来,便叫添副碗筷。 一时饭毕,陆昀邀她去园子里散步消食,特意挑了人少些的路走。 萦尘虽是她的贴身婢女,陆昀为着妥当起见,还是示意陆昭将她支开。 陆昭观他如此,心中大概也能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必定是极隐秘的。 “二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陆昀确认四下无人后,还是颇为谨慎地压低了声:“阿妹可想府上进一位二嫂与你有个伴?” 他自不知,陆昭早已瞧出他待沈沅槿的心思,当下听他有此问,着实算不得意料之外的事。 就听身侧的女郎轻声笑了笑,一双眼儿笑成两轮弯月,打趣他:“二兄不妨直接问,你将沈三娘娶回来当我的二嫂可好?” 陆昀显是未曾料想到他待沈沅槿的心思早被她看穿了,不由脸红耳热起来,嗓子眼也跟着发紧,毛头小子似的嗫嚅好一阵子,“阿妹觉得可好?” 问题抛出来,陆昭往下深想一回,再笑不出来,微蹙了眉心,沉吟片刻后,语气不比先前那样轻松。 “沈三娘性情温良,旷达谦和,自然是极好的。阿娘面热心软,上回沈三娘来府上绘水丹青,阿娘待她甚是热络,阿娘那一关应是好过的;我只担心阿耶会以家世取人,怕不会轻易答应。” 听她说到此处,陆昀亦不免忧心起来,然,眼下更为重要的事情是征得沈三娘的同意,她若不肯,他自不会行那逼迫之事,却也不会轻言放弃,只要她一日未嫁人,他便有一日的机会去用正当手段赢得她的心。 随着陆昭的话音落下,双方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陆昀深思熟虑过后,还是决意先向沈沅槿表明心意,将决定权交由她。 “阿妹既觉得好,下月的乞巧日,可否只邀沈三娘一人出府游玩?” *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七月初。 伏日将至,天气越发燥热,沈沅槿的铺子上月便已装完,因七月的日子在此间人看来不大好,遂欲于下月开张,这月先张罗着寻些绣娘和伙计。 因日头太大,晒得人难受,沈沅槿没往府外去过,只在太阳落山后往园子里去闲步消食,这期间未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生活平静如水,就连陆镇都没再遇到过一回。 她自不知,陆镇曾远远瞧见过她,而后选择走别处的路避开了她。 乞巧前夕,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的雨,气温回落一些。 第三日,沈沅槿清晨起床,支起轩窗轻嗅扑面而来的晨风,那风里混着淡淡的花香和浅浅的泥土气息,叫人心旷神怡。 用过早膳,沈沅槿坐在窗下画花样子,因铺子开张在即,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赶图纸,欲要多设计些适合秋日的衣裙出来。 她方画了小半个时辰,忽听门外传来辞楹的声音,但是二门外的人有话要回。 沈沅槿让人进来,那媪妇恭敬道:“沈娘子,陈王府上的宜阳县主邀娘子外出游玩,此时就在二门外等着呢。” 陆昭直接来梁王府邀她。沈沅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阵仗,忙不迭奔出门去,果在府门处看到一驾高大华丽的马车。 “难得今日是阴天,不晒人,三娘与我去渭水边走走散心可好?”陆昭抬手掀开车帘,探出半张脸朗声问道。 * 渭水畔。 沈沅槿与陆昭下了马车,还未及赏看此间的山水风致一眼,就听不远处的树子里传出一道舒朗平和的男声。 一时间竟不知该称呼他为陆司直还是临淄郡王才好。正当沈沅槿愣神间,陆昀便已来到她跟前,“沈三娘唤某陆二郎就好。” 陆二郎。沈沅槿还不曾这样唤过他,心跳有些微的加速,犹犹豫豫地唤了出来。 三人并肩行着,辞楹和萦尘跟在后头。 陆昀同沈沅槿聊起薛琚的案子,陆昭恰到好处地缓缓放慢步子,拦下萦尘和辞楹的脚步。 萦尘是她的贴身婢女,自是听她的,辞楹就不尽然,还欲跟上前去,陆昀冲她摇头,安抚她只需跟远些,并非不让她跟。 辞楹遥看一眼走在前面女郎和郎君,像极了一对璧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有意随人放缓步调。 沈沅槿听得入神,并未发觉陆昭等人早已掉队,待听到陆昀突如其来的一句“沈三娘,某心悦于你,望迎为新妇”,生生愣了好半晌。 陆昀见状,怕她没听清,遂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目光坚定道:“某心悦于你,望迎为新妇。” 23、求娶 清风掠过水面,拂动林叶,发出道道沉而闷的沙沙声。 男郎舒朗磁性的语调传入耳中,盖过旁的杂音,仿佛此间独有她和陆昀二人。 头一遍,沈沅槿还可疑心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可第二遍,她却听得极为清楚,再没办法逃避他亲口道出的情意与求娶之意。 心脏因他的话加速跳动,沈沅槿不自觉地攥紧衣料,讶然之余,后知后觉地侧过脸,又回首瞧了瞧后方,这才发现陆昭她们早落在了后面。 隔着三五十米的距离,自然听不见她和陆昀说话的。 沈沅槿紧绷的心弦松动一些,微微舒张手指,只觉那风吹进手心清清凉凉的,一颗心也平复不少,并未因他的话语昏了头脑。 陆昀尚还握着拳,手心被沁出的汗水洇湿,就连鼻尖和额上都生出细小的汗珠,面颊和耳根亦是红的。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身侧女郎迟迟未有应答,陆昀心跳越发得厉害,耳里听不见林间和水上的风声,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回应。 陆昀心中煎熬,欲要启唇继续说些什么,沈沅槿却在这时候先他一步开了口,对他的称呼变回了先前的“临淄郡王”。 “郡王身份尊贵,想是见惯了王侯之家一妻多妾的那套旧制;可我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亦不想困于后宅相夫教子,更不愿因为婚嫁而失了自由;我有自个儿的喜好和想要做去的事,似我这般的女郎,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郎来说,大抵都不会是良配,郡王着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她的话音方落,陆昀那厢猛地停下步子,垂了一双黑而亮的星眸凝视着她,情急之下反驳她道:“沈三娘非我,岂知你于我而言非是良配?” 古往今来,男郎皆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的多,然,一夫一妻、一生只钟情于一人的男郎也并非没有:譬如西晋废帝与宇文氏、隋文帝与独孤氏,再如前朝的魏徽、杜工部、李义山。 他只钟情于她,从未想过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她追求的一夫一妻,亦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此生此世,他与她一人携手白头便足矣。 她想要自由和不被困于内宅,这些亦不会成为他想娶她的阻碍,倘若这些能够让她高兴快乐,他都可由着她,断不会拘束她。 “沈三娘方才所言,某皆可做到。愿与汝一夫一妻,执汝之手,白首不离;三娘想要自由,不欲困于内宅,某可单独开府,三娘无需侍奉舅姑;府上诸事,三娘若不想理,自有管事理会;三娘若想出府游玩,某休沐无事时,可陪三娘一道,某上值时,三娘也可带着随从自行出府;抑或者,三娘想如城中女商那般做些营生,某只会鼎力支持,断不会横加干涉。三娘喜欢做的事,某也会试着去喜欢,陪着三娘一起做。” 他的眸子里满是爱意与坚定,白如冠玉的面容上神情坦荡,带着点点羞赧的红晕,无半分欺骗诱哄之色。 静静听他说完,饶是沈沅槿此前还未想过要在此间嫁人的问题,却也不由因他的话而心生动容。 似他这般的男郎,莫说放在封建社会,便是现代,又能有几个呢? 况她终究是要离开梁王府的,到那时,身边至多是辞楹一人陪着她,两个女郎想要在古代生存并不容易若能有个知心还能护得住她的枕边人,未必不是好事。 倘若他真的能如他的那般做,那么嫁他为妻,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正想着,陆昀似是担心自己给她的承诺还不够,复又开口道:“三娘若有疑虑,某可指天起誓。”说着,不待沈沅槿做出反应,果真并拢三指立起誓来。 不知何时起,他竟将陆字也给省去了。不过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沈沅槿敛目平视前方连绵的青翠山峦,耐心等他发完誓,给了他一个算不得应下,却也并未明确拒绝的答复:“婚姻大事,妾不敢自专,临淄郡王若真有此心,该当早日禀明耶娘,征得同意,上门求娶才是。” 以她的出身,陈王那一关大抵就是过不去的。他若能排除万难娶她,她愿赌上一把与他成婚;他若畏难而退,她不曾对他做出承诺,亦无甚损失。 此事是否能成,皆只系在他一人身上。 她的这番话答得模棱两可,并没有给陆昀准信,如若他不能征得耶娘同意,上门提亲,她也可择了旁的男郎成婚。 然,陆昀听过后,仍是高兴得难掩喜意,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她的话里分明是给了他机会的,只要他的耶娘去梁王府同沈孺人提亲,她便会答应嫁与他。 他有信心说服耶娘;即便不能,那便是他无能,又有何理由要求她等他?她选旁人是应当的。她愿给他机会,便已十分难得了,他该万分珍惜才是。 陆昀思及此,看向她的目光益发坚定,“三娘的意思,某知了,定当全了礼数,必不会叫三娘久候。” 沈沅槿观他似是很有把握,只冲他微微一笑,未再多言,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陆昀见状,忙不迭跟上她,脸上溢着浅浅的痴笑。 陆昭遥遥看见他二人又开始沿着水边的小径难行,没来由地觉得此事约莫是谈拢了,他们是在有意等她,提醒她不必再在后头远远跟着了。 原本阴沉的天空忽然放晴,洒下大片金光,陆昭迈开步伐,不多时便追上前去。 “成了?”陆昭偏头看他,张嘴就是一问。 陆昀尤自痴痴笑着,点头认下。 陆昭喋喋不休地又说了好些话,虽无关男女婚嫁的话题,但却将陆昀是个适婚郎君的优势恰到好处地点了出来。 * 是日,陆昀骑马回府,一刻也不想耽搁,先去回明了陈王妃。 陈王妃去岁岁末便开始为他的婚事犯愁,这会子听他主动提及已有心仪的女郎,焉能,岂有不上心的,忙问是谁家娘子。 陆昀早将沈沅槿的身世了解清楚了,抱拳弯腰道:“母亲容禀,她是汴州沈家二房的独女,家中行三,姑母乃梁王府上的沈孺人。沈三娘性情谦和,秀外慧中,是个极好的女郎,万望母亲施恩成全。” 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她也见过不下三回了,的确是位极出挑、性情又好的女郎,唯独出身差些,难担郡王妃之位,可若要她为妾,又着实委屈了她。 陈王妃暗自忖度一番,终究没有轻易答应,“我瞧着几位国公、侯府上的女郎也不错,二郎何以独独只瞧见沈三娘的好呢。” 陆昀不肯轻言放弃,弯下膝盖,直直朝陈王妃跪了下去,语气坚定道:“旁人再好,终不是她。某心悦沈三娘已久,此生非她不娶,万望母亲垂怜。” 陈王妃见他如此执着,没来由地想起数年前的一日,他与王爷发生争执,王爷罚他在雪地里跪着思过,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来去他面前认错,未曾想他竟倔强地跪了整整一日都不肯认错,直至冻得昏死过去方被安置回屋,醒来后亦未道一句错。 他那时病得厉害,烧了三日才退热。陈王妃养了他十多年,视他如亲生,唯恐他又要犯那牛脾气,不由轻叹口气,垂眸凝他一眼,“二郎先起来,夜里我去同你阿耶好生说说。” 陆昀心中不胜感激,当即叩首答谢。 入夜后,陈王妃叫厨房炖了清热去火的绿豆百合汤,亲自送至陆秩的书房。 主仆行至门外,陈王妃自将食盒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独自跨进门去。 陈王妃将绿豆汤呈给陆秩,旁敲侧击起陆昀的婚事来。 幸而陆秩那厢尚无头绪,尚还未有拟定的人员。陈王妃心里有了底,告知他陆昀想要娶沈氏女一事。 汴州沈家。陆秩留神想了想,门第虽不高,却也是官宦世家,沈家家主如今任着汴州刺史,问那女郎可是长房所出。 陈王妃道:“那女郎在府上行三,乃是二房的独女。” 行三,二房。陆秩听着耳熟,因问:“莫不是在梁王府上寄住的沈三娘?” 陈王妃点点头,“沈三娘家的门第虽低了些,难得是个好孩子,将来若嫁与二郎为妻,必定是位贤内助。” “不可!”陆秩反驳得十分干脆:“二郎的正妻定要是公侯家的嫡出娘子,岂可是那等耶娘俱亡、寄人篱下的。” 陈王妃耐着性子又劝两回,未料陆秩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只给出可纳为侧妃的话。 翌日,陆昀下值后便从陈王妃口中得知了陆秩的态度。 陆昀闻言,并未退缩,只身去寻陆秩言明心意,父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后,出了书房便往庭中跪下。 陈王妃知晓后,又在他父子二人面前各劝过一回,却是无一人肯退让;陈王妃为此一夜不曾睡好,次日晨起听媪妇回话,道是陆昀五更天时起身上值去了,她方安心一些,本以为他这是欲要放弃,哪知这日夜里,陆昀竟又去陆秩院里跪着了。 一连两日,陆昀皆是精神不济,眼圈灰黑地去大理寺上值。 隔日,事情传到陆镇耳中,他自往陈王府上走了一遭,证实心中所想。 归至府上,窗外暮色渐浓,上玄月隐于云后,华光浅浅。 陆镇立于窗前,指尖轻扣在朱漆的木质窗台上,深眸里映着庭中的一株秋海棠树, 此女乱他心神已久,若能早日嫁做人妇,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情丝便尽可除去。 理智胜过私欲,于此事上,或许他该助陆昀一臂之力。 陆镇坐回罗汉床上,目光扫过莲瓣金盘中的瓜果,有意忽略盘中的鲜桃,拾起一颗李握在手里把玩。 一切都该结束了。陆镇深深阖上目,如是告诫自己,克制着不再去想她。 24、成婚 一连两日,陆昀都没怎么合过眼,自然难以承受;至第三日夜里,显是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瞧上去疲累至极,第四日竟直接昏倒在下值回府的路上。 所幸那马儿识途,袱着他寻了回来,守门的护卫看清马上昏倒的人后,手忙脚乱地将人送进府里。 陆昭吓得不轻,于病床前看过他后,不由红了眼圈,暂且忘了畏惧陆秩,轻声细语地替陆昀求起情来。 陆秩观他这副模样,心内不免动容,除却对他的疼惜外,亦是在他身上瞧见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他这厢正恍神间,门外传来叩门声,婢女道是秦少卿府上的赵老夫人乘撵过来了。 这位赵夫人乃是陆昀的生母秦孺人秦淑则的生母,因老陈王当初瞧不上秦家的门第,不顾陆秩的意愿棒打鸳鸯,为他定了现今的陈王妃徐婉玥为妻。 秦淑则待陆秩一片真心,得知此消息后,竟甘愿为妾室,陆秩感念其情,在秦淑则过门后,对她极尽宠爱。 徐婉玥与陆秩不过是盲婚哑嫁,心中对他并无太多情意,是以过门后,只将中馈握在手中,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因陆秩对她很是尊重,且从未生出过那等宠妾灭妻之心,徐婉玥也就不甚在意秦淑则的存在,与她相处和睦。 秦淑则是个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素来待人亲和,徐婉玥与她相处久了,竟也真心拿她当成阿妹看待。 徐婉玥诞下长子后,秦淑则也在次年有了身孕,徐婉玥作为过来人,常会与她在一起讲述育儿心得,二人的关系益发热络。 那一年里,陆秩沉浸在贤妻美妾的幸福中,心内期盼着能同她二人将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无需再纳任何一房妾室。 奈何天不遂人愿,秦淑则在陆昀降生后便突发血崩,因未能及时止住血而离世。 陆秩为此心伤了好些时日,直至三年后,徐婉玥方怀了陆昭。 当年陆昭这一胎,徐婉玥生得并不容易,难产了近两日;陆秩疼惜她,那之后没再令她有孕,亦未再纳过妾。 陆秩陷入回忆之中,直至赵夫人拐着杖拄进门,他方思绪回笼,循声看过去。 赵夫人年逾花甲,自独女秦淑则离世后,一直小病不断,身子骨不比年纪相仿的老媪硬朗,眉和发皆似染了霜雪,花白一片。 陆秩这会子见了她,心中越发思念早逝的秦淑则,正要叫人坐下,赵夫人却是极为疏远地朝他行了一礼,口中对他的称呼唯有冷冰冰的陈王二字。 徐婉玥忙不跌给身侧的媪妇递个眼色,示意她领着屋内的婢女退下,陆昭也在其中。 赵夫人看了眼卧于床榻之上不省人事的陆昀,旋即眉头紧锁,冷声道:“当年的事,淑则已然经受过一次,如今的她的孩子大了,陈王便想叫他也如当初的你一般吗?” 陆秩叫赵夫人问得语塞,久久道不出话。 徐婉玥瞥了眼面色凝重的陆秩,先扶赵夫人坐下,正要去替他二人斟茶,又听门外媪妇来报,道是太医署的章太医来了,此刻正在院外侯着。 “速速请进来。”徐婉玥一面说,一面亲迎至门外,将人让到里屋。 章太医同陆秩夫妇和赵夫人施过礼,坐于床沿向陈王夫妇问过陆昀的情况后,为陆昀诊脉。 章太医开了药方子出来,徐婉玥双手接过,令身边的妥当人拿着方子去药房抓药熬了,又叫媪妇取一贯钱送与章太医当做诊费。 听闻陆昀病情不重,赵夫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抬眼看向陆秩,叫他换个地方说话。 陆秩忙点头应下,随她出了门。 二人返回此间时,徐婉玥正亲自给陆昀喂着汤水,观陆秩面上的神情不似方才那般凝重,想是赵夫人与他说了什么,叫他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 一刻钟后,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搁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捧出其内的汤药。 陆昀用过汤药后,不多时便醒转过来。 终究是亲生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陆秩见他睁了眼,如何不激动,面上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沉眸凝视着他。 陆昀似是没瞧见徐婉玥和赵夫人也在屋里,只盯着陆秩看,拖着病体再次恳求道:“求阿耶成全,允某聘沈三娘为妻。” 陆秩知他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又念及赵夫人口中所言,梁王长子视那位沈三娘如亲妹,将来愿扶持她母族的男丁进京为官,终是妥协应允。 饶是徐婉玥心中早有预料,这会子亲眼见他点头答应,仍是感到惊讶。 陆昀许久未曾吃好睡好,身子不免虚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起身朝陆秩和王婉玥叩头谢恩,待瞧见赵夫人坐在那边的太师椅上时,唤她一声外婆,问她是何时过来的。 赵夫人随口答了,宽慰他安心将养,见外头天色已晚,寒暄两句,离开陈王府。 因沈沅槿是陆昀真心爱重的,徐婉玥对这门婚事很是上心,择了个黄道吉日,亲往梁王府走了一遭。 垂花厅内,徐婉玥全无王妃的架子,面上含着笑意,娓娓道出此行的目的。 沈蕴姝恭维说笑一阵,打发她先回去,只说还要再问问三娘的意思。 徐婉玥走后,沈蕴姝将此事说与沈沅槿知晓,问她可愿嫁与陆昀为妻。 原以为此事大概率难成,便是能成,也不会这般快;疑惑归疑惑,陈王妃既已亲自求上门来,那么她也该兑现那日的话。 沈沅槿颔了颔首,“儿愿意。” 先前上门提亲的,三娘皆是拒绝的干脆,独这一回,竟是一口应下。 沈蕴姝料想,她与陆昀相识数月,应是互有情意的;或许此番陈王妃上门提亲前,他二人早已通过气。 陆昀生得俊俏,更兼端方清正,为时人所称颂,三娘会中意于他,并不奇怪。 三娘能嫁与中意之人为正妻,不必似她这般与人做妾,沈蕴姝打心里替她感到高兴,就连眼圈都微微泛红。 “明日姑母就去陈王府回明了王妃。你是沈家的女郎,从梁王府上出嫁终究不大妥当,待你和郡王的婚事定下,姑母便书信一封送去沈家,只等沈家回了信,三娘便可归至汴州待嫁。” 翌日,沈蕴姝梳妆打扮后,往陈王府而去。此后的纳吉、纳征、请期皆进展地十分顺利,婚事定在九月。 因着这桩婚事,成衣铺开张的时间不得不推迟段时日。 沈沅槿离京前,陆昀将贴身戴了近二十年的玉佩和亲手所制的一朵纱堆的妃色山茶送与沈沅槿为信物。 将那纱花拿在手里瞧了又瞧,委实不像是买来的,打趣他道:“这花的形状瞧着不甚周正,莫不是出自二郎的手笔?” 陆昀还当她是看不上,怪难为情的,红着脸低声道了声是。 “谢谢二郎。”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没再逗他,而是神情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 白露悄然而至,秋日将近。 立政殿。 陆临批过折子,出了书房进入主殿,高内侍见状,命人去将水房炉上热着的安神汤取来。 近来因为私自铸铁一案,陆临大动肝火,只觉身上病痛似又加重了些,每日夜里都要咳上好些时候。 昨儿临睡前竟还咳出一口血。高内侍见那帕上的猩红,立时就要寻人去请太医,陆临却只是面色从容地示意他不必声张。 月色透过窗上软纱洒落至殿中,陆临往榻上坐了,徐徐饮尽碗中汤药。 陆临心中有了决算,缄默撂下手中白釉碗盏,眸光陡然一沉,心说黔中道和荆南道的浑水,也是时候该澄清了。 * 汴州,沈府。 中秋过后,桂子隐有零落之势。 沈沅槿每日无甚事做,或拿纱布铺于树下收集落花,或在屋中闲坐看书,抑或者是去园子里迎风赏景。 这日下晌,府上婢女请她去前厅共用晚膳,但是有贵客前来,家主特地设宴款待。 照理说,她如今是待嫁之身,着实不好去见外男的。 沈沅槿心中不解,能想到解释唯有此人许是原身的亲戚,且有一官半职在身。 稍作修饰后,携辞楹迈出门去。 正厅内,沈家人分两桌坐下。 沈沅槿走向女郎所在的位置,并未正眼去瞧全是男人的那桌。 她还未未及坐下,就听原身的大伯沈阗笑呵呵地道:“三娘下月嫁了临淄郡王,论辈分,也该随郡王唤长平王一声皇叔。” 长平王。沈沅槿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茫然地偏头看向对面,果见陆镇正端坐在上首的位置。 他怎会在此。沈沅槿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满是不解和讶然。 皇叔。沈沅槿尚还唤不出口,出于礼貌,叉手见礼,启唇称呼他为“长平王”。 陆镇不知出于何故,并未直视她,淡淡嗯一声,“永穆和沈孺人都挂念着你,托某同你问声好。” 沈沅槿朝他道了句“妾一切都好”后,一直到用过晚膳,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 翌日,沈沅槿知晓了他来此的缘由,原来是圣人派他往河南、淮南二道巡视盐铁。 沈府占地不大,梁王府的园子便足有整整四个沈府般大,是以每日可活动的地方实在有限。 陆镇在汴州视察三日便要往颖州去,是以前两日皆是早出晚归,独第三日下晌往园中闲步一回,正巧撞见沈沅槿沐着落日的金光,朝他这边踱着小步款款而来。 但见那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带着一小串茉莉花串,无端叫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花丛里串花,后又玩心大动地去追逐狸奴,直至将那花串戴在那狸奴的脖颈上。 恍神间,沈沅槿已来至身前,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仍是唤他长平王。 她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抹幽香,不独是腕上的那茉莉花散出来的。 陆镇只觉心口痒痒的,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强装镇定地应答一声,旋即快步与她擦身而过。 沈沅槿只拿他当过客,自然也就未将他的这些举动放在心上。 翌日,陆镇离了汴州往别处公干。 * 九月初五,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陆昀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着一袭圆领红袍,脊背挺拔,笔直若松。 沈沅槿身穿绿衣,以扇遮面,体态窈窕。 陆昀离镫下马,拜过沈府长辈,自牵起沈沅槿的手上了马车。 迎亲的队伍赶在昏礼前一日的晌午进入长安城中;翌日上晌,沈沅槿由一众婢女媪妇簇拥着梳妆,晌午未至,窗外传来的崔妆诗便已不下五首。 陆昀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将昏礼办得极为盛大,却扇礼成后,紧紧握着她的手步入青庐之中,与她结发,饮下合卺酒; 怕她饿着,一早叫人备下几样精致吃食,就连她爱吃的石榴都是剥好了用勺舀着吃的。 陆昀让她慢慢吃着,自往外头去待客。 沈沅槿吃饱喝足,又去浴房内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疲意散去大半,困意上涌,靠着床柱刚眯了一小会而,忽被推门声吵醒。 陆昀的身形映入眼帘,沈沅槿立时便没了睡意,她在现代谈过恋爱,焉能不知接下来要与陆昀做的事。 圆房便罢了,若要在十六的年纪揣娃,十七当妈,沈沅槿接受不了,故而伸手挡住陆昀凑过来的唇,羞赧且忐忑地道出了心中所愿:出于产妇身体健康和安全考量,她不愿在十几岁的年纪有孕,至少也要等到双十以上的年纪方可。 原以为陆昀会与她讨价还价,不承想,陆昀竟是一口应下,还将自己的体己和一应钱财田宅地契通通交由她管。 沈沅槿一一点过,待将匣子合上后,再没办法装傻充愣,不由心跳加快,面红耳热。 屋内红烛高燃,烛光暖暖,陆昀红着脸移开那方檀木匣子,温软的唇凑近沈沅槿的脸,先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再是她的鼻梁、唇瓣、脖颈…… 衣衫除尽时,沈沅槿羞得不敢睁眼。 陆昀知她紧张,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安抚的话,接着攥紧她的腰。 女郎眉心因男郎的冻怍蹙起,陆昀顿了顿,对上她清润的眸子道了句是他不好,继而吻住她的唇,与她十指相扣,容她慢慢适应。 沈沅槿察觉到他的隐忍和克制,便也努力让自己放轻松,稍稍扬起下巴回应他的吻。 二人情到浓处,皆出了一身细汗,端的是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外头天光大亮时,陆昀看她喝下一碗泛着苦味的汤药,不免担心她的身子,另寻了无需她吃药的法子。 九月下旬,沈沅槿的成衣铺开张,因竞争激烈,即便她拣了好料子用,绣娘针法亦不落下乘,头三个月的生意却始终都是不瘟不火的。 陆镇在外巡查将近四个月,查出的案子牵涉甚广,自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除夕这日,陆昀与沈沅槿在一处守岁,陪着她吃牛乳茶,剪窗纸,画花样子。 上元过后,冬尽春来,万物复苏。 沈沅槿新推出的几款春裙春衫,经由陆昭和温三娘的变相宣传,引起小范围的轰动,一连数日,成衣铺的生意十分红火。 二月中旬,休沐这日,陆昀陪沈沅槿往梁王府上去。 马车于府门前缓缓停下,陆昀扶她下车,可巧撞见陆镇自府内而出。 沈沅槿便随陆昀朝他施礼,浅笑着唤了他一声皇叔。 她的婚事有他的手笔,这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可不知为何,他现下看着她与陆昀在一处、随陆昀唤他皇叔,他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解脱出来的轻松,反而极不舒坦。 她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陆镇知道是何处有了不同,没来由地不想面对。 心上像是扎了一根细尖的刺,着实惹人不快。陆镇喉咙发紧,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受不了看他二人在一处,旋即跃上马背,夹紧马腹扬鞭而去。 陆镇这一去,足足半日后方打马而归。 他因心里存着事,未让人跟着,行至园子深处,便往风晚楼上吹风赏景。 那边浮翠亭外,水韵悠悠,佳木葱茏,花影缤纷,风景悠然如画卷。 忽而,亭中奔出两道人影,女郎似被什么吸引视线,于花树后驻足,那男郎便也停下脚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两处相隔不远,陆镇将沈沅槿和陆昀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楚。 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沈沅槿的衣发上,陆昀垂首替她拂去肩膀处的,再是她的发... 陆昀的头又低了些,顺势吻上她的唇。 他对面的女郎没有半分抗拒,纤长的藕臂环上他的蜂腰。 陆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猛地攥紧栏杆,只觉满目嫣红苍翠都变得刺眼起来。 25-30 第25章 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 夫妻亲昵, 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倒是他于此处窥探,极不磊落。 他该快些离开此处的。 然,他竟不合时宜地遥想起去岁在席上见到她时, 她那张盈润的丹唇一张一合,小口吃着一块白色糕点 她的唇覆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此等荒唐的念头一出,陆镇不由深吸口气,剑眉紧蹙。 她是陆昀的妻。 理智回笼, 陆镇再无赏景之心,骤然舒展五指,离了栏杆处, 自往阁楼内的罗汉床上坐了。 因他常往此处来, 隔段时日便会有婢女媪妇于上晌来楼里整理洒扫, 是以那床椅上并未积灰。 女郎纤长玉立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墨发如绸,肤白胜雪, 腰若细柳,绰约窈窕。 相较于去岁未嫁之时,平添一段风流媚态, 那份风情从何而来,无需细想,只瞧她身侧的男郎便可知晓答案。 陆镇阖上目, 除却压制内心深处对她的悸动和渴求外,另有一股令人恼恨的酸意;是了,方才在见到陆昀垂首去吻她时,有那么一瞬, 他竟生出了 几分急躁,想要看她推开他, 躲开他的唇。 然而她却踮起脚尖回应他,环上了他的腰那抹躁意愈发灼人,就连周遭的清幽景致都变得惹人厌烦起来。 他那时是在嫉妒他吗?陆镇有了这样的认知后,眼底顿时寒凉一片,右手搭在床沿的扶手上,稍稍攥紧。 陆镇直面心魔沉思良久,寻不到破解之法,有些心烦意乱地立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踱出门去,复又看向那处。 花树下的两人不知何时走了,恢复到僻静无人的景象。 陆镇信步下楼,朝浮翠亭走去,循着记忆行至他二人方才所站之处,观察四下,意欲找出令沈沅槿驻足细看的事物。 原来那树干与树枝间结了几缕蛛丝,一朵坠落的纯白梨花由那蛛丝牵引着,悬于半空,随那微风缓缓旋转。 那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致,的确别有一番意趣,倒也难怪能够令她驻足细看。 不知她究竟生了怎样一颗玲珑心,总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事物。 陆镇敛目垂眸,盯着那颇具的诗意白花数十息,终究未行破坏之举,默声离去。 梁王府外,车夫赶了马车过来,陆昀悉心地搀扶沈沅槿上车,在她弯腰进入车厢之时,还不忘亦手背抵住车厢的顶板,显是为着防止她碰到头。 相较于马车,陆昀更偏向骑马出行,因沈沅槿常坐车往梁王府来,陆昀乐得与她在一处,也同她一起乘坐马车。 有时沈沅槿外出散心或去城郊采风,陆昀逢节日、休沐无事,便会陪着她一起骑马外出。 沈沅槿喜欢藕荷色和天青色,陆昀投她所好,叫针线房做了许多同色的新衣裳。 他素日里的百般讨好,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每每当他穿了新衣裳来配她时,沈沅槿都会笑眼弯弯地夸他穿着好看。 譬如今日,她与陆昀皆着天青色的衣裳,俨然一对琴瑟和鸣的璧人。 沈沅槿心中尚还想着那朵被蛛丝牵引的纯白梨花,陆昀那厢则在回味与她的那个吻。 那会子青天白日的,照理说,他本不该那般行事,倘若叫人看见,传扬出去,他倒没什么,就怕旁人会编排她不够贤良淑德,竟不知规劝夫君守礼,只一味纵容他胡来。 陆昀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当时怎的就那般身随心动,吻住了她,他纵再想与她亲近,也该等到回屋了才是。 他这会子思绪万千,沈沅槿却是有些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合上眼皮浅浅睡去,脑袋不偏不倚地靠在他的肩上。 陆昀低头去看她的睡颜,见她未涂口脂的唇瓣红于来时,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唇。 沈沅槿在车上的睡眠很浅,察觉到唇上的那抹异样感,无意识地抬手欲将那贴上来的东西拂去,陆昀忙不迭收回手,低低唤了她一声“三娘”,而后揽住她的腰靠他更近,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夫妻数月,沈沅槿早习惯了身侧有他在,当下极为放松地搂回去,环他的腰,小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衣料上,复又睡了过去。 府门前,马车缓缓而停,陆昀见她睡得香甜,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步调沉稳地下了车,怕扰她好梦,特意放缓步子,让她少受一些颠簸。 归至上房内,陆昀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去贵妃榻上睡,即便他的动作很缓很轻,沈沅槿还是感觉到了,徐徐睁眼瞧了瞧四下,眼前的景物竟已是她在陈王府上的居所。 眸子里映着陆昀高挑修长的身形,格外安心,沈沅槿轻张檀口,嗓音里带了些朦胧睡意,“外出一日,二郎也睡会歇歇罢。” 阳光透过那支起的窗子照进屋里,沈沅槿的半张脸浴在那道金光之中,陆昀恐她晒红了脸,低低道了声好,哄她入睡后,自去窗边取下撑杆,歪在罗汉床上浅眠一阵。 至晚膳时分,先行醒来的陆昀点过沈沅槿爱吃的菜色,这才去唤她起身。 沈沅槿睡了近一个时辰,不免有些头昏脑涨,待用清水洗把脸后,方回复清明。 婢女提了食盒进前,往案上布菜,其中两道火腿鲜笋汤和酒酿清蒸鸭子都是她爱吃的,另一道则是爽口的清炒时蔬。 沈沅槿不喜铺张,从前在梁王府与辞楹吃两道菜正好,因陆昀吃得多,少不得改成三道菜。 陆昀夹了两块火腿放进她的小碗里,沈沅槿笑着吃下两口,瞅一眼那边小几处用晚膳的辞楹,起身盛来一碗火腿汤,又夹了些烧鹅肉片弯腰放到她眼里。 “今日许是睡得久了,这会子胃里还不饿,约莫用不下多少,二郎多吃些吧。”沈沅槿坐回他身边,笑眼弯弯地道。 陆昀听后,只是温柔一笑,嘴里附和她道:“夫人之命,自然无有不从。” 同她用过晚膳,陆昀陪着她去园子里闲步,远远瞧见陆昭和徐婉玥正往这边过来。 徐婉玥极好相处,并未仗着大家的身份时时让沈沅槿去她跟前站规矩,陆秩每日早出晚归,鲜少在府里,是以小两口婚后在陈王府住了一月,沈沅槿适应得还算不错。 沈沅槿因不忍陆昀离开亲人,暂且继续在此处住着,倘若日后生了变数,再行搬离、另立门户不迟。 陆昭上月定下婚事,今夏便要出嫁,故而这一个月来鲜少外出,只在府上待嫁。 她每日在府里陪徐婉玥闲话家常、逛会儿园子,无事就去寻沈沅槿玩双陆,斗百草,逗一逗狸奴,日子过得倒也不无趣。 时下四人碰面,不免去那亭中坐下说话,玩笑一阵,天色渐渐暗了,陆昀和沈沅槿先送王婉玥回去,再是陆昭。 待送完她二人,夜幕悄然降临,天空漆黑一片,独有一轮隐于乌云后的皎月映出些许微弱华光,那些微光直坠下来,给黑夜带来些许光明。 春夜的晚风刮在身上,带来些微的凉意。 沈沅槿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继而伸手去挽陆昀的胳膊。 陆昀因她的举动呼吸滚烫,血液沸腾,突如其来的喜悦搅得他心跳耳热,忽地停下步子,旋即张开五指反客为主,只在一息间便侧过身,与她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炙热而浓烈,眸子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爱意。 沈沅槿叫他盯得双颊生红,渐渐生起一层热意来,想要快要回屋,可话到唇边,却又化作一句:“外头冷,快些进去罢。” 陆昀喉结滚动,低低道了声好,在她欲要迈出腿去之时,松开她的手去勾她的腰。 “玄仪”沈沅槿轻呼一声,眉眼间生出几分讶然之色,然而问出的话还未完,陆昀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沅娘。”陆昀的声调沉而哑,显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眼里的欲骗不了人。 他的脚步迈得又快又急。沈沅槿知道他想回去做什么,只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两条纤白的臂环上他的脖颈,提醒他先去洗洗。 饶是忍得极为辛苦,陆昀仍是很乖顺地嗯了一声,待将她抱回房中后,自去净房冲洗一番,随后脚下生风地来至床前。 沈沅槿趁他离开的档口洗漱完,穿素色寝衣靠在软枕上,独留下一盏豆大的孤灯,泛出温暖光晕。 床帐上映出女郎的纤长剪影,橙黄的烛光中,她的双目灿若明星,墨发如绸,芙蓉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越发衬得她肌映流霞,仙姿玉貌。 陆昀顾不得去褪那身碍人的衣物,只管三两个箭步上前,欺身抱住她,吻住她柔软的丹唇。 衣衫落至床边,沈沅槿借着烛火,看清了他腰腹处有力的薄肌;霎时间,脸上烧得愈加厉害,沈沅槿没敢继续向下看,慢吞吞地抬起手去攥他的膀子。 沧濯居。 陆镇卧于宽大的檀木拔步床上,微微拧着眉心,似乎已经睡熟。 他素来鲜少会有做梦的时候,然而今夜不但入了梦,且那梦中的旖旎场景,足以令任何一个成年男郎耳热心跳,血脉贲张。 眼前还是王府中他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和床榻。 素白的纱帐无任何纹饰,陆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那帐子掩住床内的萶.光,扬起时隐约可以窥见两道焦婵的身影,女郎克制的今声里夹杂着哭腔,听得他口舌生燥。 忽而,一只白若梨花的小手自帐中颤悠悠地徐徐探出,无力的手指似要去抓那随着床柱晃动的纱帐挣脱出来。 指尖触及轻薄的纱,正要攥住,内里却又探出另只大掌来,完完整整地包裹住她的手背,毫不费力捉了她的手回去。 “嗣王,陆镇,皇” 后面那字被聪幢地语不成调。 眼里的泪珠越蓄越多,被中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反激起那人的破坏欲。 即便隔着柔软的纱帐,亦可观察出男郎身形高大魁梧,女郎纤瘦质弱,两相比较,体型相差颇大。 她的声音亦不难辨认。 那榻上行事的二人是谁,她未曾说出口的那个字是什么,陆镇心里早有了答案。 陆镇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极力稳住心神,欲要令自己不受在此间的见闻所影响。 就仿佛只要他未瞧见那男郎的脸,他便可对此装聋作哑。 然,欲念既已生出,又岂是那样容易压制下去的,终是冲破束缚,化作一道具象的风,拂起一侧的纱,现出两张脸来。 那位于床笫间肆意挞伐逞凶的男郎不是他,又能是谁? 榻上女郎泪落如珠,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横在中间抵着他,却又很快被他制住,环了他的膀子上,紧接着,细密的吻落至她的锁骨处,引得她偏头去看陆镇所处的位置。 水盈盈的眸子甚是惹人怜爱,陆镇仿佛顷刻间被她摄去魂魄,视线骤然转换,变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与她上方的庞大身影融为一人。 说不出的美妙滋味,陆镇很快便沉沦其中,一手捧了她的脸过来,一手攥住她的纤细腰肢,幽深的凤目凝着她的盈润唇瓣十数息,遵从心意,垂首覆了上去。 丹唇温软清香,似春日熟透的樱桃,陆镇张唇去咬,撬开她的两行皓齿,衔住她的舌尖,湿湿的热意萦绕在口腔中,愈发令他沉醉其中。 女郎的双手攀上他的腰背,指尖用力掐挠,欲要让他吃痛停下。 奈何她的力气太小,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陆镇大发慈悲般地顺了她的意,从容不迫地离开她的唇,鹰一样凌厉的眼注视着她。 女郎细白的天鹅颈微微扬起,黛眉轻蹙,乌眸中泛着晶莹泪光,眼尾沁出泪来。 陆镇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温热的泪,再次吻住她的唇,将她的嘤咛声调一并吞下,越发沉溺放纵…… 一夜好睡,次日晨起,床上褥子湿了大片,里裤皱巴巴地贴在肌肤上,不甚舒服。 自他及冠后,已有许久不曾如此过;便是少年懵懂时,左不过两三月一回。 昨儿夜里有此梦便罢了,偏那人还是她。 陆镇心中生出一抹烦闷之意,阴沉着脸唤姜川送水进来,清洗过后,自去螺钿檀木衣柜里取了一条干净的亵裤换了。 临出门前,命姜川找人来换褥子。 那褥子是昨日上晌新换的,没道理睡了一日便又要换新的。 姜川心下虽倍感疑惑,仍是恭敬应答,将他送至府门处,看他扬鞭催马走远了,回到沧濯居,先往里间去看那床褥子。 褥子上头的湿濡干了有一阵子,浊而白的一团。 姜川与陆镇同岁,是尝过人事的,又岂会不知那样的东西是因何而来。 嗣王已是二十又三的年纪,会如此自然不足为奇,倒是以他这样的年岁却还未有妻妾令人惊讶。 鱼水之欢本是乐事,嗣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早前在军中无心那事,现下既回了京中,该当尝一尝个中滋味了。 偏那沈孺人的内侄女嫁与临淄郡王做了新妇,嗣王迟迟未有能入眼的女郎,不知是否有临淄郡王妃的缘故在里头。 姜川想到此处,不由皱起眉来,心说嗣王若真个对那沈三娘有意,缘何不早些亲上加亲,纳她为妾,反是眼睁睁地看她嫁与他人为妇。 沉思良久仍未能得出答案,姜川便不再去想,转身出了门,寻来侍书侍墨二人进去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套皆换成新洗净的。 侍书年岁大些,略瞧过一眼后当即便明白过来,走到床沿处轻车熟路地卷了褥子,叫侍墨去床尾处拆被套。 沧濯居内众人皆以陆镇为重,即便发现此事并不寻常,亦不曾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所幸数日过去,陆镇的床榻上没再出现过那些可疑的痕迹,姜川等人没再多心。 至三月初三上巳这日,圣人依照旧例在大明宫中举办宫宴,陆镇于天明鸡唱时起身,在亭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打一套拳后方擦身更衣,用一碗羊汤面后骑马进宫。 沈沅槿与陆昭所乘的马车在陈王夫妇之后,陆昀则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 阳春三月,朗空晴日,春风和煦,浅草青青,红紫迎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此间女郎多为陆赵宗室中人,皆着锦衣华服,暖阳下,发间珠钗熠熠生辉,那绫罗制成的衣裙于风中纷飞摇,端的是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 沈沅槿新设计了一款浅色系的旋裙,为扩宽销路,特意穿上一套妃色的。 上襦袖窄,下裙无摆,便于行动,打马球时穿上这样一身装束亦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边马厩中,陆昀先替沈沅槿和陆昭选了性情和顺些的马匹,她二人牵马先行进场,立在阳光下交谈。 陆昭同她说了件趣事,引得沈沅槿连连绽唇浅笑,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不同于以往,陆镇亦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过来,瞧那仗势,必定也是要上场与人一赛的了。 “皇叔。”陆昭率先看见他,回身朝他施了一礼,“皇叔今日也是来打马球的吗?” 陆昭听旁人说起过,陆镇球技一流,长安城中无有可出其右之人,故而只在军中与众将士们打马球,似这样的场合,大多时候都是不上场的。 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因着那日的梦,眼神有些避讳陆昭身侧的女郎。 沈沅槿面上的笑容在听见陆昭唤他皇叔时稍稍僵住,旋即摆出惯用的假笑,行礼唤他一声“皇叔”。 女郎声□□日早莺,依稀可以想见她若落下泪来,樱色唇瓣间溢出的声调会是何等的柔和动听。 那个荒诞的梦境不可抑制地涌现在脑海中。陆镇立时下颌绷紧,嗓子发干,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 脑海中天人交战,终究还是私欲占据上风,陆镇沉目递了目光过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袭妃色衣裙的沈沅槿身上。 她眉眼含笑,然而那抹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疏离,并不十分自然,她在冲陆昭等人展露笑颜时,不是这样的。 梦中的她哭得倒是真情实感。 陆镇顿觉喉咙燥得厉害,蓦地攥紧手中缰绳,压下那股莫名的情绪,缓缓收回目光。 “皇叔。”陆昀牵了一匹三花马望这边过来,拱手抱拳,眼含敬意。 陆昀一袭白袍,衣摆处印了墨色的竹,发上一顶嵌玉的银冠,美姿仪,貌伟丽,谦谦君子,如圭如璋。 即便是亲吻,亦只有他能名正言顺地与她做那样的事。陆镇不知怎的冒出这样的念头,不由心生烦闷,面色沉沉。 说不出心头萦绕的滋味如何,终究是令人不悦的。陆镇不过冷冷扫视陆昀一眼,嘴里发出一个嗯的声调,随后便离了这处。 远处的陆斐端坐在马背上,将这一切看进眼里,观陆镇牵着马朝他这里过来,少不得迎上前去。 陆斐按着辔,离镫下马,凝他一眼,又遥看沈沅槿一回,心中隐约觉察到什么。 论理说,他若一早就对那女郎起了意,就该早些将人弄到手;如今她既已嫁做他人妇,他便不该再惦念着她。 凭梁王府的权势,他要什么样的绝代佳人都尽可有,又何必觊觎他人妇。 那样的心思,着实见不得光。 陆斐知他脾性,断不会因一女郎失智,想必是男郎的占有欲和胜负欲在作祟,一时间还放不下,故才会如此。 想来再过些时日,他自己就会好了,暂且静观其变;陆斐心内有了主意,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瞧见,神情自若地同他攀谈起来。 约莫又过得小一刻钟,场上人齐后,宫人呈了签筒过来,众人各自抽取一签,陆昀、陆昭与陆镇为一队,沈沅槿和崔三娘则在另一队。 沈沅槿自去岁成婚后,陆昀便与她同乘一匹马,手把手地耐心教过她数回。 现下她虽算不得打得好,总也不比年岁相仿的女郎差,是以当那比赛开始后,竟也传了几回球,击过一回球。 陆镇马球果真打得极好,因有他在,便是陆昀也没了什么发挥的余地,而陆镇似乎有意无意地针对于他,鲜少给他传球,甚至还会自他杆下夺过球去。 旁人自不会多想什么,沈沅槿却是没来由地心生不安,只觉得陆镇那厢竟像是对陆昀存着些许敌意。 那敌意是因何而起,何时而起,任凭沈沅槿想破了脑袋,亦得不出答案。 许是她想多了吧。沈沅槿很快便将调整状态调整过来,夹紧马腹挥杆传球。 二十匹骏马驰骋在草场上,马蹄离地的那一瞬,带起点点尘土。 沈沅槿全神贯注追着马球跑,抓准时机侥幸从陆镇杆下夺过一球,径直传给前方的女郎。 亲眼确认那女郎接住了球,沈沅槿悬着的心落了地,不由身心舒畅。 “皇叔承让了。”大抵是觉得替陆昀报了一回夺球之仇,沈沅槿笑眼弯弯,难得对着陆镇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甜美笑容。 陆镇甫一抬眸,毫无预料地撞进她的如花笑颜里,她的乌眸璀如灿星,比发上金钗还要耀眼夺目,动人心弦。 十数息后,她人早跑远了,音容却仿佛还近在他的眼前。陆镇右手握着球杆尾部,手心的汗似又多了一些,汗涔涔的,着实不大舒服。 正这时,那边传来仲裁敲锣的声音,思绪骤然被那声音打断,陆镇这才堪堪回过神,复又将七分的心思用在打马球上。 一场赛事下来,沈沅槿所在的这方败得不大好看,乃是悬殊的十比二。 陆昭那方的十个球里,竟有八个都是由陆镇一人击中,可见其球技之高超。 一时众人下场,各自散去。陆昀因仅仅中了一球,作为沈沅槿的“师傅”,这会子不念有些羞于见沈沅槿。 沈沅槿主动去牵他的手,温声宽慰他道:“方才场上的二十个人里,除皇叔外,独有三人各进一球,二郎是其中一人,也很厉害呀。” 他二人结为夫妻已有数月,陆昀自不必避讳什么,当下回握住她的手,将马儿的缰绳交给宫人牵去马厩。 树下,陆镇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沈沅槿的那只白净的素手上,不自觉地拢了拢他自己的,随后负手踏上高台。 陆临前些年亦甚爱马球,因近年来身体不比从前,许久不曾过过球瘾,只看场上那些年轻人玩罢了。 上首处,陆临和皇后王氏一左一右地坐着,陆渊坐于陆临下方的位置,陈王亦在,王皇后将陆绥抱在怀里仔细打量,直夸她生得好,是随了沈孺人的样貌的。 崔氏和几位宗室妇附和着皇后的话,一派祥和之态。 陆渊垂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吃着一盏茶,时不时地暗暗去瞧沈蕴姝在做什么,面上是否有笑意,在此间可开心。 陆临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那样子像是比去岁还要苍老,约莫是病情又重了些。 陆镇见过陆临和皇后,兀自落座。 上首传来陆临赞他马球打得好的话语,陆镇自谦地回了两句话,陆临便又问起他的婚事,陆镇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再没了话。 陆临转而继续去和陈王说话,还未说上几句,却是突然急咳起来。 王皇后见状,忙不迭抬手去抚陆临后背帮他顺气,待那咳嗽声渐歇,亲自试了杯中水温方送至陆临唇畔。 单就此情此景来看,王皇后与圣人可谓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陆渊无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在陆临撂下帕子净过手后,双眉微蹙,状似语重心长地道:“国事虽重,圣人也要保重龙体。” 陆临咳得面色发白,脸上益发没有血色,精神头瞧着也不大好,王皇后关切问他可要先行回宫歇下。 “也好。”陆临点头答应,交代身侧内侍几句,在一众人的恭送下离去。 陆镇敛目沉眸,显是在想事,陆渊心中亦存了疑虑,父子相视,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交流知对方心中对此事的态度。 圣人既已离去,其余众人便也歇了久留的心思,先后出了宫门各自归府。 数月里,沈沅槿结识了不少内外命妇,因她今日穿得与旁的女郎皆不一样,加之的确便于行动和骑马,自下场后,前前后后竟有两三波人特意过来,询问她身上的裙衫是在何处的成衣铺里买来的。 沈沅槿始终笑脸迎人,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出“灵秀阁”三个大字。 陆昭早知灵秀阁是她的产业,上车后就开始说好话恭维她,“二嫂心思玲珑,又生了这样一双会作画的巧手,制出那许多好看的衣裙来,将来这灵秀阁的绣品和衣裳可定是要名满天下了。” 话到此处,方图穷见匕,问她的这身衣裳可有绯色的。 陆昭性子活泼,格外喜欢大红大绿的颜色,衣裳亦以这两种颜色居多。 “知你喜欢绯色,独给你做了一身绯色的,另外的都是我身上这样的浅色。” 陆昭杏眼弯弯,将白净的脸蛋往她肩膀处贴了,继续说着讨喜的话:“除阿耶和阿娘外,就属二嫂你对我最好了。” 将将十六的年纪,果真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知她说的俏皮话,沈沅槿忍不住打趣她道:“贫嘴,你二兄疼了你十余年,就不怕他听了心里不高兴。” 陆昭不接招,笑盈盈地堵她的话,“二嫂和二兄是一体的,我夸你,他岂有不高兴的。” 她生了一张巴掌大的银盆脸,笑起来时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明媚动人、娇俏可爱,沈沅槿作为女郎见了也很是欢喜,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把。 姑嫂说着话打发时间,马车沿朱雀街拐进兴道坊的巷子里。 墙外传来二更的梆子声,陆镇搁笔出房,但见空中明月横空,庭中花影缤纷。 荼靡开得正盛,花瓣重叠,粉白素雅,分明是很不一样的花,却是无端让人浮想起妃色的山茶来。 那晚的梦境中,她发上簪的就是一朵鲜活的山茶,没有经验,知识匮乏,只会将她牢牢禁锢在他的身躯与床褥之间,即便如此,那些花瓣还是因他的动作和气力散落开来,坠于软枕和褥子上。 陆镇呼吸渐重,热意上涌,高声唤姜川金钱来,让去打些凉水送至浴房内。 生生忍到姜川送完水退出去,胡乱解了衣衫浇了些凉水冲凉,收效甚微,只得深吸口气闭上双眼,自寻了法子解脱出来。 当天夜里心事重重地睡下,到底没再如那日夜里流出那些东西来。 翌日晨起,陆镇忆及昨夜的梦,虽未做到那一步,终归是品尝到了原本隐于诃子之下的酥雪和珠玉。 他竟龌龊至此。陆镇素来不吝自省,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长腿一迈,离了床,洗漱过后,穿好衣物往军中而去。 三日后,宫中传出圣人抱恙的消息,紧接着又有夔州刺史贪墨案上奏至朝廷,陆临龙颜大怒,令刑部与大理寺严加查办。 那夔州刺史赵忠曾投在陆渊麾下,卸甲后任了刺史,圣人此举,岂能不叫人联想到赵忠背后的梁王。 梁王父子手握重兵,根基深厚;皇后的母族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亦不容小觑,东宫太子尚还年幼,偏生圣人又在此时缠绵病榻,朝中多数官员看来,圣人约莫是要压制梁王府,为年幼的太子殿下铺路了。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究竟如何,全看圣人如何裁度。 陆渊料想,陆临还不至头昏脑热到在此时削藩推恩,他若真个如此做了,便是纵着王氏一族外戚干政;日后山陵崩,无疑为新帝顺利亲政埋下隐患。 因此案牵涉甚广,陆临下旨彻查,刑部 和大理寺参与查办的大小官员皆有数人,陆昀格外得陆临器重,乃是陆临亲点在列的。 沈沅槿观他每日早出晚归,休沐日亦不得闲,怕他累出病来,叫厨房熬了滋补的药膳,劝他夜里多睡会儿。 一晃数十日过去,案件方有了定论,御史台呈报给圣人后,赵府当月便被抄了家,男丁悉数流放岭南,女眷冲入贱籍发卖。 与此案有所牵连的官员无一不是革职、被贬,那些官员中,大多都是同梁王府交好抑或是受过梁王提携之辈。 如今想来,去岁圣人会派长平王前去淮南、河南两道巡盐铁,约莫也是为着给梁王府树敌招风。 圣人欲要借此打击梁王一派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一夕之间,朝堂的局势和动向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梁王府的处境着实算不得好。 掌灯时分未至,陆镇去上房见陆渊。 父子二人在一处用过晚膳,秉烛夜谈至三更天,陆镇拧眉出门。 翌日朝堂之上,陆镇出列陈情,道是心系燕云十六州,恐契丹、室韦南下掠夺,不日便要返回檀州戍边。 此言正中陆临下怀,岂有不应的,当日命中书舍人拟了诏书。 且说汴州沈氏得了梁王府实惠,家主沈阗及其长子皆于今岁春日入京中为官,本欲宏图大展,不想梁王府竟又在圣人那里失了宠信,当真叫人心凉。 幸而陈王那府未受什么波及,他们的堂妹子做了临淄郡王妃,陈王统共只他和广阳王两个儿子,想来不会全然不顾姻亲之谊。 陈王手中无兵,正四品的官职,偏又无甚实权;长子广阳王不在京中,次子临淄郡王虽在大理寺,却只是六品司直,便是他们这厢上赶着巴结了去,也不见得能得多少便宜。 况府上早些年与她姑侄二人生了嫌隙,沈孺人面软心善,不难说话,只那郡王妃瞧着是个有主意的,倒未必肯同他们重归就好。 沈阗年过四旬,因觉前途渺茫,恐这辈子都只在这从五品的职上,不免整日长吁短叹,期期艾艾。 上房内,陆镇难得一回陪着陆渊用了晚膳,饭毕,叫人关了门窗,父子二人合计一番,话别过后,陆镇出得门去,自往沧濯居里拾掇细软,翌日天未亮时起身穿了衣物,披上甲胄于辰时领三百兵出城。 归京的这一年里,那些荒谬的、怪诞的、令人懊恼的情愫,也是时候该了断了。 他还不曾婚配,又何至于对一已嫁作他人妇的女郎念念不忘。 陆镇稳了稳心神,暗暗下定决心,五指攥紧缰绳,面上喜怒不辨,只平视着前方的夹道古树。 过得七日,军队过了同州进入河中道。 五月将至,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沈沅槿几乎日日扇不离手,因那旋裙、飞机袖和抹胸卖得甚好,沈沅槿常戴了帷帽去铺子里,帮着给前来购置衣裳的女郎量身和记录尺码。 立夏这日,沈沅槿待到酉正送走最后一个女郎,闭门后,沈沅槿去后院看黄蕊等人绣了会儿花,嘱咐她们酉正二刻准时放工,叫人送了熬好的紫苏饮子与她们解暑。 黄蕊早从那段不值当的情感中走出,没再想起过那负心男郎,只一心专研绣活。 沈沅槿怕她们坏了眼睛,实行上五休二制,工作日辰正二刻上工、酉正二刻放工,晌午休息一个时辰,且每月命人去买些有明目之效的菖蒲露和决明子等物送来此处。 黄蕊将她近日新刺的绣品拿来送与沈沅槿看,沈沅槿看过后赞不绝口,又道夏日已至,再过两日,也该打些夏裙的样了。 说话间到了酉正二刻,沈沅槿知辞楹也有些时候没有同她说会儿话了,索性叫她一道上了马车,送她回去。 辞楹和黄蕊说着闲话,面上笑意连连。 陆昀约莫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一连数日皆是晚归,独今日回得早了些。 沈沅槿才刚下了马车,恰逢陆昀打马归来,他自拢了缰绳,毛色油亮的青骓马便急停下来。 “二郎。”沈沅槿也在这时立住身子,笑着唤他,声线柔婉。 陆昀离镫下马,大步上前,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了她,迁就着她的步伐,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他的眉头皱得极紧,许久未发一言,沈沅槿瞧一眼后,便知他必定是有心事。 在外头不好问他,沈沅槿默声走在他身侧,等进了屋方启唇问他可有发生何事,怎一路上闷闷不乐的,话也不说了。 陆镇遇刺的事早在男人堆里传开了。故而陆昀这会子也不瞒她,压低声音道:“长平王在河中遇刺,约莫伤得不轻,梁王心中大恸,今晨在朝堂上跪请圣人彻查此事。” 第26章 他想要她 约莫伤的不轻。沈沅槿在心内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忆及时人对他父子的评价,总觉得此事隐隐透着一股古怪劲。 陆昀观她眉心微皱,只当她是为梁王府今后的处境忧心, 毕竟她嫡亲的姑母是梁王的孺人。 想毕,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温声劝她道:“沅娘莫要多太过悬心,圣人素来重情义, 定会还梁王府一个公道。” 他的话音落下,沈沅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眸望一眼天边, 但见空中暮色浓重, 微暗的天幕上升出几颗明亮的星子来。 是夜, 沈沅槿一夜不曾睡好,陆昀察觉到她的异样,又劝她一回, 拥着她入眠。 此后数日,沈沅槿的心中便一直不大安稳,终是于六月初一这日往梁王府走了一遭。 亲口问过沈蕴姝方知, 陆渊竟已有小半月不曾来泛月居看过她和陆绥。 内心的不安愈发浓重,沈沅槿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陪着陆绥在庭中玩了一会儿蹴鞠, 告辞离去。 七月上,河东道又有消息传至京中,陆镇伤及腰腿,卧病在床, 怕是再难站立起来。 陆渊闻此消息,爱子心切, 顾不得禀明圣人,连夜领着几个心腹侍从奔赴河东,亲自确认过他的伤势后,快马加鞭返回长安。 明堂上,曾经精神抖擞的梁王一副不修边幅的颓然模样,眉下的一双丹凤眼里含了几分猩红,嗓音低沉地述说着陆镇卧床的凄惨情形,恳求圣人定要严惩幕后黑手。 此时此刻,陆渊仿佛不再是战功赫赫、位高权重的梁王,而只是一位疼惜孩子的耶耶。 不独大殿内的朝臣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便是那龙椅上的陆临亦不曾见过;陆临见他这副情真意切、痛心疾首的模样,对他口中的话语至少信了六.七分。 到了这月下旬,陆镇遇刺一事尚还未有定论,营州那处却是八百里加急递了战报过来,道是契丹南下掠夺,现已攻破两座城池。 朝中除陆渊父子外,再无熟悉燕云地形地势的将才可用,偏陆渊沉浸在长子伤重的悲痛中,派谁迎击无疑成了令人头痛的问题。 陆临这边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茶饭不思,陆渊那厢却是出奇的平静,当下并不急着进宫面圣,足足等到三波官员来劝过他后,方向圣人陈情,自请前往檀州抵御契丹。 军情迫在眉睫,陆临没有片刻犹豫,当即点头应允;陆临暗想心中,他的长子陆镇已是废人,燕云乃苦寒之地,缺衣少食,料他们父子也掀起什么风浪来。 陆渊离宫后连夜点兵,隔日便怪帅出征,独独携了沈蕴姝母女前往檀州,留崔氏母子和王孺人母子在京中。 营州。 陆渊所领的军队有如神兵天将,不出半月便将契丹逼退至阴山后。 捷报频频传至长安,陆临渐渐安下心来,当日晚膳,胃口较前些日子好上不少,用了两碗粳米饭。 饭后,陆临坐于案前批完折子,揉揉眉心缓解疲劳后搁了笔,默声暗自忖度:如今陆镇与废人无异,陆渊离了长安,又有王妃崔氏和次子为质,自然不足为惧。 现下东宫最大的掣肘,便是皇后的母族王氏;依太医所言,他至多还可再活三至五年,为逼王氏尽早对陆镇出手,生生于人前营造出一派大限将至的假象。 陆临打定主意,便欲借此前陆镇遇刺一事削弱王氏,不料身边早已安插了王氏的人,王皇后洞悉他的心思后,反借着陆临病重多日为由,将其困于立政殿中,而后仅用一碟有毒的糕点便取了他的性命。 圣人驾崩,举国哀悼。 十月,陆临葬入皇陵,年仅九岁的皇太子陆琮于大明宫的宣政门登基,是为新帝。 先帝山陵崩的消息传至檀州时,陆渊正要领三千人马去营州的荒原上开垦土地。 因陆临死的蹊跷,王氏一族忙于控制人言,又要摄政夺权,暂且顾不上北边的陆渊父子。 父子二人趁着秋日天气凉爽,竟也在燕云之地开垦出不少良田和土地,只等次年开春便可带领手下的士兵进行播种。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梁王父子离京的第三个年头,长安城中繁华如旧,朝政则尽由王氏一族把控,新帝与王氏的傀儡无异。 夜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发出道道清脆的吧嗒声,沈沅槿挑亮烛火,那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数息后复又归于沉寂。 二更过,陆昀揉着太阳穴从书房出来,缓步迈进屋中,就见沈沅槿正端坐在小几的烛台下看账本。 陆昀担心她熬坏了眼睛,旋即轻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在她投来的茫然目光中,信手拿开那册子放至案上,而后朗声命人送水进来,服侍她一道宽衣洗漱。 那帐目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就要对完,原是因着那雨声听着甚是悦耳,加之陆昀那时还没回屋,沈沅槿不想一个人早睡,这才找些事做打发时间。 陆昀取来一身干净的寝衣,回想方才在廊下所见,那石榴树的叶子似乎越发茂盛翠绿,紫薇花打了好些花瓣,塘中的菡萏应也盛开了吧。 “后日休沐,我陪沅娘去荷塘摘些菡萏花叶、莲蓬回来,花叶插瓶摆在屋里,莲蓬做了莲房鱼包吃可好?”陆昀吹灭屋中的最后一盏灯烛,一面问,一面拥着沈沅槿入了帐中。 沈沅槿素来没有穿诃子睡觉的习惯,陆昀只轻轻扯开寝衣细白的系带,眼前便立时现出一片白腻光滑的雪肤来。 陆昀借那窗纱筛进来的暖白月光启唇琀住什么,沈沅槿低低吟了一声,喉咙里勉强透出个简短的“好”字。 隔天休沐,陆昀没再像前段时日那般继续忙于公务,晨起后去庭中练会儿拳脚功夫,待到辞楹等人进屋沈沅槿起身,他方回屋。 妆镜前的月牙凳上,沈沅槿静坐在妆镜前画眉,陆昀挽起衣袖,自她手中取了石黛过来,极为耐心地替她画完剩下的部分。 成婚三年多来,陆昀为她画过许多回眉,早已烂熟于心,不过小一阵子便画好了她喜欢的涵烟眉。 铜镜中的女郎薄施粉黛,绛唇轻点,弯而长的涵烟眉极衬她的桃花眼,益发惹人注目。 陆昀的目光念念不舍地从镜面上离开,牵了她的手往外间去,叫人去厨房传膳。 沈沅槿晨间吃的清淡,陆昀因要上值,鲜少能陪她用早膳,故而每每有机会与她在一处用时,很乐意陪她吃清淡些。 婢女提了食盒进来,取出两碗馄饨,一碟清炒时蔬和一小屉杏子大的汤包。 饭毕,夫妻二人各自净手漱口,起身下榻,出门后望园子东边的荷塘而去。 那塘挖得足够深,又从沟渠处引活水进来,不独植了菡萏,还放了好些鱼蟹养着。 时值盛夏,花叶满塘,枝枝蔓蔓地挡住前路,只可泛小些的兰舟,至多载两三人。 划船的中年媪妇早在前头坐着了,陆昀先护她上船,继而稳住船身动作敏捷地踏上船板,坐定后,叫那媪妇划船。 船桨划在水中,时深时浅,偶有几枝弯些的荷叶横过来,沈沅槿抬手小心翼翼地将起扶起,尽量不去伤到它们。 身处藕花丛中,便是无风,那荷香亦十分浓郁,沈沅槿素喜花香果香,忍不住攀来一朵花色正浓的菡萏送到鼻前轻嗅。 女郎小巧的鼻尖白皙圆润,与那妃色花朵凑在一处,丝毫不落下风。 陆昀看得痴傻,刚摘的莲蓬不觉间自掌中坠落,砸在水面上,发出嗒的一声,溅起一片清凌凌的水花。 沈沅槿叫那声响吸引目光,舒张手指松开粉绿花枝,回首来看他。 女郎的清眸扫了过来,陆昀登时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耳根染上绯色。 成婚三年,他也不是头一回呆雁似的盯着她发愣了。沈沅槿对此见怪不怪,极为自然地沉眸下视,寻见那落于泥水中的翠绿莲蓬,不由轻叹一声,另折了一朵莲蓬放进竹编的框中。 对面岸上伫立一座绿瓦凉亭,放眼遥看过去,但见其四角高翘,仿 若莺雀舒展的翅,与池中绿盖红蕖相映成趣。 沈沅槿被那阳光晒得脸颊生红,陆昀恐她中暑,观框中已有许多荷花莲蓬,便叫那媪妇划快些去前面的亭里乘凉歇息。 那媪妇哎一声,划得快了些,一时不察,扰到荷下两只成对的白色水鸟,鸟儿受了惊吓,忙不迭扇动翅膀,朝南边飞去了。 彼时一阵清风拂过,送来缕缕荷香,沈沅槿匀不出心思细嗅,只管追那水鸟看向南边,抬手遮挡住多余的刺眼阳光。 那水鸟吸引不去陆昀的目光,略扫视一眼,便又别过头来注视沈沅槿。 白生生的一截藕臂露在外头,陆昀突然很想将其握住,再套个好看的镯子进去,不消金的银的玉的,只要她喜欢就好。 除开山茶,她也喜欢栀子和菡萏。 下月七夕,不妨送她一只嵌玉石的菡萏镯子。陆昀暗暗合计一番,稍稍扬起唇角。 小半刻钟后,兰舟缓缓靠岸,陆昀先行下船,而后手把手地拉她上来。 那媪妇划了近两刻钟的船,不免双手酸乏,额上亦生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立在亭子外头的阴影出以手扇风。 沈沅槿忙叫她来亭子里坐着吹风,亲自斟一盏茶送与她吃,又叫辞楹从钱袋子里抓一把铜钱送给她吃茶。 “实是我与郎君不会划船,这样热的天,方才劳动您了。”沈沅槿说完,取来一朵莲蓬,轻轻剥开,取出里面榛子大的莲子分给人吃。 陆昀帮着她一起剥莲子,而后将取出莲子的莲蓬和莲子分开装好,差人送去厨房。 莲房鱼包是沈沅槿和陆昀都爱吃的菜色,乃是将去过腥的肥美鳜鱼、新鲜莲子和菱角剁碎后加入盐、蛋清搅拌成馅,放入莲子的莲蓬洞中,最后置在蒸笼中蒸上半刻钟左右的时间即可。 蒸出来的鲜美鱼肉混着清浅荷香,便是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吃着也不腻人。 出来这好些时候,沈沅槿身上不免疲乏,陆昀知她不爱乘撵,便也没有叫人去备步撵,只管陪着她走回去。 杜若取来油伞撑开遮阳,陆昀自她手中接过,让她和辞楹撑另一把伞去。 陆昀高出沈沅槿半个头,倒是比矮她一些的杜若和辞楹给她撑伞更妥当些,还可避免伞骨戳到她的头发。 那把绘玉兰的油伞倾斜着落在沈沅槿头顶上方,沈沅槿稍稍侧目看了看陆昀那边,果见他的半边身子浴在金光中。 “玄仪。”沈沅槿含情脉脉地凝望他一眼,芙蓉面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启了启唇,不吝夸他:“你真好。” 陆昀闻言,不由心花怒放,若非这会子是在外头,当真想撂开伞紧紧拥住她,仔细尝一尝她那嫣红的唇上是否抹了香甜诱人的石蜜。 归至院中,就见青霜在檐下拿一支雀羽逗弄淮南,纤凝坐在栏杆处吹风晒帕。 辞楹怀里抱着一把荷花荷叶,其中两朵将将贴到她的下巴,花瓣粉白,甚是好看。 纤凝忙收了帕子揣进袖中,将人迎进屋中,寻来白釉印花纹莲花罐添了些水,送至沈沅槿身侧的小几处。 陆昀坐在小几的另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沈沅槿用剪刀修炼荷花枝的长度,再将它们仔细插进瓶中。 冰盘里置了两大块冰,经陆昀手中挥动的蜀绣团扇轻轻一扇,散出的凉意扑至沈沅槿那处,凉爽宜人。 沈沅槿让去厨房传了一大壶冰镇的蜜桃鲜乳茶送来,也叫底下的婢女媪妇各吃一盏去去暑气。 晌午,婢女提了食盒来布膳,除莲房鱼包外,还有一道红烧鱼烩。 沈沅槿只一眼便知,大抵是他昨日又买了几尾鱼回来的。 因怕她闻不惯,陆昀想了许多法子去腥。 如此一来,每制作一批不知要费上多少时候,那腥味的确减去不少,若不去细细地闻,便觉不出什么来。 陆昀整日未出,三餐都和沈沅槿在一起用;这日过后,依旧早出晚归。 沈沅槿忙于将铺子开至华州和同州的事宜,白日里亦不得闲,只在夜里同陆昀说会儿话亲密一番。 似这般又过了月余,到七月上旬,立了秋,末伏将至,夜深后便不怎么热了。 这日,沈沅槿晚膳用了些甑糕,一时克化不动,胃里难受,便去园子里散步消食。 夏末的天色,过了一更还未全然暗下,辞楹提一盏明角灯,走在她身侧。 辞楹近来听她讲了些鬼怪故事,经过已假山处时,打林中吹来一阵凉风,直吹得灯中火苗乱窜,不由心生害怕,后背发凉。 正要叫住沈沅槿离了此处往大路走,忽听那边矮檐下传来两个媪妇说话的细碎声。 其中一媪妇神秘兮兮地问:“你近来可有听人说起过怪事?” 另一个听了,显是被她勾起好奇心,反问道:“什么怪事?” 那两个媪妇的声音辞楹听着不甚耳熟,细细想来,约莫是在二门外当差,因入夜后无事,来这里吃酒闲谈的。 沈沅槿并无听人墙角的爱好,本欲走开,却又因那媪妇口中的一句:“可了不得,外头都在传,洛阳那边闹了精怪。” 精怪二字入耳,沈沅槿立时来了精神,脚就跟有千斤重似的钉在原处,走不动道。 辞楹本就害怕,沈沅槿停下步子,她亦不敢再动,只挽着沈沅槿的胳膊压制恐惧。 周遭寂静一片,晚风刮在门上,淅淅索索,就听那喝了二两黄汤的婆子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近日河中府也闹将出来,听说那精怪眼里冒的是绿光,在上天飞时不过陶瓮般大,倘若闯进人家中,或是遇见活人落了地,便足有大虫那般大,张开大口就吸人精气,直将人咬得血淋淋的,约莫也死了好些人了;河中离咱们这也算不得远,左不过几日路程,可千万莫要往这处来才好。”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另外那媪妇听后虽不太相信,终归是存着几分敬畏和惧怕之心,拧眉道:“这会子天也黑了,浑说什么精啊怪啊的,听着怪渗人的,快别说了。” “我素日里还当你是个胆大的,不想竟也惧怕这些鬼鬼神神的,我也不是存心吓你,实是昨日出去采买东西时听河中来的商人说起,心里觉得怪异,这才说与你听。” 后头的这段对话,沈沅槿并未听到,彼时她已和辞楹走到前头去了。 “娘子,你说,方才那媪妇说的可是真的?这世上当真会有精怪吗?”饶是今夜月色明亮,又有烛光相照,辞楹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颤颤巍巍地朝沈沅槿发问。 沈沅槿从前不信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可自打病故后无端穿越到此处,虽不曾动摇过信念,终究是更添几分敬畏之心,故而并不敢妄下定论,只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精怪;方才那媪妇嘴里说的飞起来陶瓮一样大的妖怪,我听着实在古怪,许是外头人胡乱编出来吓人得亦未可知。” 辞楹听后觉得有理,没再往下深想,只当成个志怪故事听听也就罢了。 她二人归至房中,陆昀尚在书房处理公务,二更天过了方回,就见沈沅槿低垂着眉眼,歪靠在贵妃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发愣。 陆昀屈膝在沈沅槿腿边坐下,对上她的眼眸,问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沈沅槿抬头一望,见是他,缓缓坐直了身子,略思量片刻,问出心中所想。 许是因为连日操劳,陆昀脸色算不得好,当下听了她问的话,却是眸光微沉,眉头轻蹙,“此事大抵不是空穴来风,不独洛阳和河中府,华州近日也传了这样的流言出来;沅娘也不必怕,世上何来那般多的灵异鬼怪,只怕是那等用心不良之人传出来妖言惑众的。” 团扇挥动的幅度骤然收拢,悬停在半空中好半晌,心中愈发不安,只觉此事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 但愿谣言能早些止于智者。沈沅槿佯装从容:“二郎多心了,我不怕的。” 短短半月过去,那传言非但未能终止,反甚嚣尘上,不独传出长安城也闹了那妖怪,更有河中节度使上书圣人,言那妖怪在河中道下所辖的州县多地出现,肆意杀伤人畜。 民间精怪横行,百姓眼中,不外乎是圣人失德,奸臣当道,朝堂动荡,上天发出警示。 陆琮不过十一的年纪,还未亲政,又何来失德一说;倒是如今王氏一族把控朝政,大肆揽权,更像是应在上头。 倘若此事背后果真有人推波助澜,那么无疑是在向天下百姓点王氏和太后架空圣人,祸乱朝纲。 沈沅槿敏锐地自这起看似是民间异闻的事件中嗅到一丝政治阴谋的气息,却又思量不出此事的幕后推手会是何人,索性起身搁了扇子,唤人送水进来。 十余日后,有关于洛阳、华州一带精怪横行的流言越传越广,长安城中的军民亦变得人心惶惶,就连往日热闹的夜市都冷清许多,入夜后,除巡街卫队的脚步声外,街头巷尾寂静一片。 而在河中道,则有宗族百姓、村民于日落后聚众壮胆,城中士兵亦不乏手持兵刃自发聚集之人。 宰相王汲眼见此事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于朝廷和民生皆有碍,遂命陆昀和张俸等人即日前往河中府和洛阳实地查访。 陆昀风尘仆仆地打马归府,将他要往河中府去的事情同沈沅槿说明了,沈沅槿疑心那幕后之人极不简单,不免为他忧心,嘱咐他千万小心,陆昀点头应下,伺候她洗漱,闹过一阵,方心满意足地拥她入眠。 自他走后,沈沅槿无一日不为他悬心,每每空闲下来后,免不了呆坐出神,眉头紧锁,心事沉沉。 又三日,外头递来陆昀报平安的信。 沈沅槿才刚安心一些,偏太史局中便又传出三垣变动的消息。 精怪横行和天象异变接连出现,不免耐人寻味,不出一日,王氏一族称霸朝纲之言便闹得满城风雨。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王汲再不能坐视不理,命两殿司严抓借由这两件事妄议朝政、大肆造谣之人;王太后则是降下懿旨请来高僧于宫中祈福驱邪。 然,此等言论不独在京中流传,以极快的速度呈圆形辐射散布至周边各道。 正当王汲与王太后为此事焦头烂额之际,成德节度使传来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道是梁王打着“王氏毒杀先帝乱国,上承天意清君侧”的旗号起兵谋反,不过短短数日便已攻下义武,请朝廷派兵剿灭叛军。 王汲得此消息,连夜令中书舍人起草诏书命河东、昭义、魏博节度使抵御梁王南下,护卫洛阳。 旨意传至河东之时,陆渊领二十万兵自定州以每日五十里的行军速度开拔至赵州。 洛阳。 陆昀追查到瓮妖一事最初是由两名江湖术士散布出来,只他们行踪不定,经多方打探,也只知他们是往南边去了。 时下梁王谋反,洛阳守军忙于招募兵马守城,他非武将,留在洛阳无甚意义,加之急于将此线索禀告朝廷,又恐沈沅槿为他忧心,连夜收拾好行囊,翌日清晨上了马,同张俸并两个随从疾驰出城。 河东节度使麾下早有牙兵暗中投入陆镇手下,加之陆渊父子在燕云十六州抵御契丹室韦多年,昭义、魏博两镇久未北上御敌,疏于练兵,只一月不到的时间,陆镇便已攻破昭义泽州,金阳节度使不战而降。 八月十一,陆镇领兵攻破洛阳,陆渊攻破河东,经河中直取潼关。 陆镇三日攻下陕州,取道虢州往华州与陆渊汇合。 华州距长安不过一百四余里,一旦失守,攻破长安指日可待。 因梁王所用旗号乃是清君侧,城中宗室聚于一处密谋除去王汲,再以王汲项上人头请陆渊退兵。 风声不知怎的走漏到王汲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次日联合王太后发动宫变挟持陆琮,意欲领剩余兵力弃城逃往荆南道,以图将来北上收复失地。 丹凤门。 王汲为号令众人,与陆琮同乘一辆车。 朱漆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黑压压的军队现于人前。 “王相公欲要往何处去?”为首的高大郎君高呼道,带着戏谑的语气,腰悬一柄近四尺的玄铁长剑,满面肃杀之气,一派桀骜模样;他身侧掌管左羽林军的陆斐瞧着就要平和许多。 那道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王汲险些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陆镇,早在三年前,他不是就成了废人了吗?! 王汲大惊失色,急急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待瞧清楚那骑马立于千军万马前的年轻郎君的样貌,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你……”王汲大脑飞速运转,惊慌失措地退回马车内,挟了陆琮喝令他退下。 那皇位和东宫早该由他们父子来坐。陆镇又岂会在意陆琮的生死,当即挥手淡淡道出一句“诛杀王贼者赏金千两”。 霎时间,丹凤门附近的厮杀声震天,陆镇分毫没有顾及陆琮,直取对方人马而去,不多时,王汲死于陆镇剑下,鲜血喷涌而出,陆琮面上和衣上皆红了大片。 陆琮不过脖子处受伤见红,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却像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呆呆愣楞,就连话都说不利索。 陆镇命中书舍人拟旨,加盖玉玺,派遣心腹送至华州,让守将开了城门。 五日后,陆渊畅通无阻地进了长安城城,不曾扰民,宗室朝臣府上俱无恙。 月末,少帝颁布退位诏书让贤于陆渊。 九月初二,陆渊登基,立长子陆镇为东宫太子,次子和三子皆进封为王;册王妃崔氏为皇后,孺人沈氏为丽妃,郑氏为淑妃,侍妾赵氏为婕妤。 那些有关于精怪的谣言皆止于陆渊父子起兵后,三垣星动亦有了对应,那两个术士是奉了谁的命令将谣言流传出去,又是谁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切都不言而喻。 王氏乱政祸国,的确该诛;只是少帝实在无辜,未曾亲政便被梁王夺了帝位。 陆昀乃是性情中人,不免为陆琮的遭遇感到惋惜,顾不得陆渊父子的态度,于陆琮离京前往封地时前去相送。 沈沅槿着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御风的素色袖衫,立在灞桥边的柳树下等待陆昀抽身过来。 此番随陆琮前往封地的人马不过聊聊十余人,相较于天子出行的仪仗,可谓天壤之别。 他才十二不到,放在现代,还不到上初中的年纪。沈沅槿心内有所触动,沈沅槿信手折来一枝杨柳拿在手里,眉眼低垂。 一座雅致的客舍内,陆镇着玄色翻领常服,临窗而坐,指尖执着莲瓣茶碗。 秋风拂动柳叶,陆镇叫那抹舒展腰肢的绿意吸引目光,稍稍侧目,但见翠绿丝绦中,一长挑纤瘦的女郎盈盈而立。 峨眉臻首,雪肌玉肤,貌若瑶台神妃。 白皙修长的鹤颈之下,圆润丰盈撑起纯白衣料,裙带勾勒出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身。 着实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她。陆镇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喉结,忽而搁下茶碗,不自觉地张开手掌,像是在隔空搂着什么。 诗中的楚宫腰大抵就是如此的罢。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轻而易举地再次涌上心头,陆镇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的确一刻不曾真正放下过她。 他想要她,哪怕她已嫁做人妇不下三年。 离开长安的三年里,曾有无数次,他以为他会将她淡忘,可每当那女郎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便会无可救药地沉迷; 偶尔,她的夫也会随她一同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在他面前恩爱亲昵,刺得他回回都是愤愤醒来。 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去找旁人纾解一二,可她们都不足以让他动情起意,至多不过在替他宽衣时,脑海里便会不受控制地想起梦中与那女郎共赴巫山时的旖旎画面。 陆镇任由那些画面盘旋在脑海中,仅仅是沉着脸让人退下,兀自去浴房内解决。 柳树下的女郎拈柳微笑,迎风而行,上前去挽陆昀的手,将那柳叶枝条交与他。 陆镇冷眼瞧着那一幕,猛地攥紧五指,心尖涌起一抹无法忽视的酸意和妒意。 第27章 郡王妃莫要乱动 寒露过后, 天气渐渐转凉,饶是这会子天上晴空万里,那风刮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 陆昀记得再有三五日就该是她的小日子了,怕她受凉,忙伸手去勾她的腰肢,将她带到怀里, 弯下腰温柔地抱起她。 陆昀迈开步子走到马车边,踩着脚踏上车,掀开车帘入内, 扬声吩咐车夫启程。 沈沅槿无甚事做, 便挑起车帘, 遥望远处,见那红粉泥墙的客舍伫立在耀眼的阳光下,亦是画卷的一个部分。 彼时, 陆镇就大剌剌地在二楼栏杆处坐着,饶是他的身形高大若一座巍峨崇山,沈沅槿一心赏景, 未曾注意到客舍楼上的他。 女郎柔和清澈的目光一扫而过,望向空中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笑盈盈地指给陆昀看。 陆镇静看那辆马车向远方驶去, 直至化作一个微小的黑点,再也瞧不清楚了,他方执起茶碗将那余下的温凉茶汤一饮而尽,一言不发地抽身离了此处。 陆渊那厢特意将废帝陆琮离京的日子选在休沐日, 无非不就是想要看看京中哪些人会前来相送;若选在寻常上值的日子,那些个趋炎附势之辈还可为自己的凉薄寻一个借口, 可若是休沐日亦未前来,便是连块遮羞布也无了。 此处必定早有陆渊派来的人监视记录,陆镇本无需亲自前来,许是因着连日忙于朝堂之上的政事,他的心里也着实有些疲乏厌倦,是以才往灞桥处来透透气解解闷,也好亲眼瞧瞧那些个“有情有义”的都是何人。 如他所料,亲自前来送行的除陆昀外,统共只有两三人,余下的则是遣了府上婢女小厮来送些金银钱财等物。 她今日肯陪陆昀一道过来,想来心中也是认可他如此做的。 好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鸳鸯。 只是可惜了,天下间凡他瞧上的,人也好物也罢,纵然使出百般手段千般谋算,定是要弄过来好生受用的。 陆镇夹紧马腹,抬手扬鞭,身下的战马立时便张开四肢飞奔出去,快如离弦之箭。 车厢内,沈沅槿与陆昀并肩而坐,见他面上有些闷闷不乐的,推测他大抵是为陆琮的离去而伤感。 细细想来,陆琮放现代至多是个将要小升初的孩子,他的生母早逝,八岁上又失了阿耶,再到如今突逢此巨变,黯然离京前往一个陌生之地 莫说陆昀作为他的堂兄会因他的际遇而伤怀,便是她与陆琮并无血缘关系,这会子亦免不了为其唏嘘感叹一番。 沈沅槿为让他开怀些,便朝他伸出手去,以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话锋一转道:“我那铺里又上了好些新样式的衣裳,可巧今日无事,天色尚早,二郎陪我一道过去瞧瞧可好?” 陆昀又岂会感觉不到她说这话的用意。 他不该让沅娘替他担心的。调整好情绪,唇角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声线温柔:“好。”而后告知车夫改路往东市去。 沈沅槿早已习惯了身边有他、遇事后同他有商有量的日子,譬如今天过来为陆琮送行之事,便是他二人商议后的结果。 “时下正是吃芋头的时候,待会儿买些芋头回去,做了芋泥酥饼配着蜜桃茶吃岂不惬意。”沈沅槿莞尔一笑提议道。 陆昀平日里虽公务繁忙,若休沐假日得了空闲,很乐意花时间陪着沈沅槿瞎捣鼓,从跟府上媪妇学划兰舟,到小女娘学制香粉、胭脂,再到和厨娘学做糕点菜品,陆昀不是主动给她打下手,就是与她一起用心学习。 就说春日制那胭脂时,陆昀帮着她摘小半日花,捣小半日花汁,随后又要浸泡、沉淀、过滤,加入米粉搅拌静置,不知费了多少时候和功夫。 那绯色山茶制出来的胭脂颜色甚好,沈沅槿用着很是喜欢,后又拿妃色桃花制了两盒颜色浅些的胭脂出来。 陆昀思及此,微垂星眸,观她唇上胭脂颜色嫣红,必然是涂得用那山茶花瓣制成得胭脂了。 不多时,马车驶离灞桥,沿主街道前行。 马车进入东市后,外边益发喧嚣热闹起来,各色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沈沅槿听后并未感到嘈杂吵闹,只觉此间处处皆是烟火气,遂叫车夫去前头的茶坊停下。 那茶坊乃是陈王府名下的产业,后他二人成亲,陈王妃便将这间茶坊和另外几处的铺子、田产送给他们傍身。 因城中茶坊早已饱和,生意平平,这间茶坊还是在沈沅槿接手后,想了许多新的管理点子和菜色出来;后经这三年后,茶坊生意日益火热,不独可饮茶、听曲,吃茶果子,还可用些乳茶甜饮、茶底酥山和精致菜色。 那唤作刘伍的茶博士眼尖,立时认出他二人,极机灵地没有点明他们的身份,而是恭敬地称呼他们为夫人、郎君,请他二人上到二楼可观河景的雅间用膳。 沈沅槿点了一壶他二人常吃的茶,一碟玉露团,一道葫芦鸡和陆昀爱吃的蟹酿橙,而后又叫陆昀瞧瞧可要再添点什么菜品。 她爱吃肉沫茄子煲下饭,这道菜还是她想出来叫厨子炒制而成的;陆昀也很喜欢吃这道菜,只添了这一样菜品。 一时饭毕,虽然是自家产业,陆昀仍去柜台处结了账,将车夫和侍从的饭钱一并付过后,携沈沅槿的手迈出门去,交代车夫在此地等着他们即可。 四名侍从很快便又隐入人群之中,不远不近地护卫他二人。 过了晌午,人流量增大,各处铺子里的生意逐渐变好起来。 二人行至名下的铺面门前时,热情衣博士正向两名有购买意向的女郎介绍衣料和款式。 重莲绫的刺绣褙子,一贯钱一件。 沈沅槿听那衣博士向客人介绍完,兀自走向一套嫩鹅黄的齐胸诃子襦裙成衣。 那上头的图案是她所绘,样衣则是她和黄蕊一起打制的,裙头上和袖衫处的大片山茶皆是黄蕊一人独立刺成,着实费了些时日,故而售价也很可观,足要八贯钱一套。 另外一位衣博士趁着女郎上二楼试衣的空挡,见有人进店驻足,且还是需要量身制作、卖得极贵的那套,忙不迭上前接待,待看清来人竟是掌柜和她的夫郎,一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唤人。 沈沅槿主动朝那女郎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只是过来看看,无需特别关照。 陆昀却是神情认真,温和有礼地唤来近处的衣博士,让他取下秤架上的衣裙给沈沅槿试穿。 沈沅槿本欲拒绝,但见陆昀十分坚持,从衣博士手里接过了那身衣裙后便抱在怀里催促她去楼上试试好不好看,忽觉他这样认真的样子可爱极了,便从他手里取来那衣裳,自往二楼的试衣间去了。 此处卖得独有女郎的成衣,因二楼多是试衣间和卖诃子的,故而并不让男郎到楼上去,只可在楼下等待。 精美的华服不比现代的衣裙那样方便易穿,沈沅槿用了近一刻钟方褪去自个儿身上的衣裙,穿了这身新的下楼。 不独天青色和藕荷色,这嫩鹅黄亦极衬沈沅槿白皙的肤色,穿在她身上不知是人为衣添光,还是衣为人添色,那衣上栩栩如生的绯色山茶与她洁白胜雪的肌肤交相辉映,秋日清风的穿堂而过,拂动那轻柔衣料和她发上的通草牡丹,那一瞬,于陆昀而言,光艳动人四字亦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陆昀怔怔看她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人到他跟前了,他亦未能全然回过神来;直至沈沅槿唤他一声二郎,问他可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陆昀有些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脸红耳热,暗暗滚了滚喉结,复又开口道:“这身衣裙你穿了甚是好看,便买下来罢。” 那诃子裙很是好看,贴合身材,经沈沅槿这样一穿,比放在秤架上时又要吸睛许多,沈沅槿上楼换回先前穿的衣裳时,又有几位女郎围住柜台处的衣博士问价和询问工期。 沈沅槿将自己的尺寸报给衣博士,陆昀付完定金,执她的手出了铺子。 这一日,除沈沅槿的这一单外,那诃子裙另又卖出去三套。 诃子裙的定价高,沈沅槿前面不过排了两单,第一单已快做好了,赶在休沐的前两日,陆昀下值后亲自去铺里取了回来,吩咐引泉送至浣衣房,交代婢女洗净晾干后拿栀子香熏好,再送去郡王妃屋里。 一晃三日后,陆昀下值归府,将马儿交给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直奔沈沅槿的院子而去。 辞楹等人约莫是被沈沅槿放出去玩了,这会子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陆昀拾阶而上,自己推门了信步进去。 沈沅槿听见响动,抬眸看向陆昀,而后起身走到他身前,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阿娘派人来传了话,道是阿昭和魏二郎今日来府上共用晚膳,吩咐我和二郎一同过去用膳。” 她口中的魏二郎便是陆昭的夫君魏凛。 魏凛乃保龄侯嫡长子,因保龄侯府大不如前,族中独魏凛一个争气的高中进士入了翰林,后又升任正六品下的承议郎;当初魏凛为求娶陆昭,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处处殷勤周到,且又在陈王夫妇面前立下永不纳妾取小的誓言,陆昭为他的“真情”所动,央着陈王夫妇应下这门婚事。 陆秩观他待陆昭一片真心,又是难得的可造之材,思量再三,终是答允这门婚事,待交换庚帖、下过聘后,两家定下婚期。 陆昭虽年幼沈沅槿一岁,现下已是有了女儿的人。 当日,魏凛和陆昭夫妇携了女儿魏瑜一齐过来王府。 徐婉玥将才刚满了周岁的魏瑜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地轻哄着,见陆昀和沈沅槿进得门来,笑着命身侧的婢女去厨房传膳。 数名婢女提着食盒进房布膳,徐婉玥吩咐乳母抱了魏瑜下去喂奶,极开明地叫沈沅槿和大郎媳妇不必侍奉用膳。 钟鸣鼎食之家素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陈王府亦不例外,一大家子坐在一处用过晚膳净了手漱过口后,婢女媪妇撤下杯盘碗碟,开窗透风。 徐婉玥饮下一口清香茶汤,看向屋中众人启唇道:“明儿是休沐,后日又是圣人千秋,宫里下了帖子,圣人邀宗室和三品上的人家往骊山去秋狩,夜里便在华清宫安歇。” 魏凛娶了陆昭为妻,保龄侯府与陈王府结成姻亲,亦在此次受邀之列。 是以徐婉玥一语落地后,魏凛便提议明日前来陈王府处汇合后,一道去骊山。 陆秩膝下独陆昭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是愿意,徐婉玥那处更不必说,今日安排这顿晚膳便是为着这桩事,只是她还未及出口,魏凛那厢先提了出来。 陆昭陪着陈王夫妇说了一阵子闲话,待到外头天色黯淡下来,辞别厅中众人后,同魏凛离了陈王府。 此番外出只需在行宫留宿一晚,带一套寝衣和衣裙便足够了。沈沅槿盘算一番,自去螺钿檀木衣柜里寻了套藕荷色的衣裳出来。 陆昀过得不比沈沅槿那样精细,除衣物外,无甚要带的,索性去帮沈沅槿一起拾掇东西,问她明日穿什么。 沈沅槿尚未思考到这个问题,手里的动作稍稍停顿,冲人摇头。 陆昀凝一眼那案上未及收进衣柜里的嫩鹅黄刺山茶的诃子裙,转而将目光落在沈沅槿的面上,勾了她的纤腰握在手里,扬唇浅笑道:“沅娘既想想不出来,那便穿前些日子新买的那件如何?明儿我骑了霜白骓去,正好与你相配。” 白色百搭 ,他倒会说。沈沅槿伸出葱白的指尖点了点陆昀的眉心,轻张丹唇嗔怪他道:“依我看,相配是其次,二郎特意为我买的衣裙,想看我穿它才是真。” 女郎的指尖触及皮肤的那一瞬,陆昀眉心发痒,心里亦生起一抹痒意,旋即抓了她的手在自己掌中,递到唇边,垂首吻了上去。 “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做,待会儿我替你收拾也无妨。”陆昀胸腔起伏,一面喘着粗气说话,一面抱起沈沅槿往里间进。 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处在上方的陆昀褪去外衫,压低身形吻住女郎的唇。 轻车熟路地摸到她的衣带处,单手解去。 陆昀双唇下移,极温柔地亲吻她,直至尝到甜头,他方抬首,对上沈沅槿的清眸。 她像是水做的。陆昀视她如珍宝,于那厢事上亦极为顾及和体谅她的感受,从来不忍野蛮对待,一切以她为上。 沈沅槿迎上陆昀投来的目光,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给予他某种隐秘的邀约。 陆昀星眸微沉,手掌触上她的脚踝,积极回应她。 夫妻敦伦,鱼水之欢,不外乎如是。 翌日天将明时,陆昀因早起惯了,率先起身,自行穿衣束发后,唤人送来净面的热水,待到早膳前一刻钟方叫沈沅槿起床。 陆昀疼惜她昨夜劳累,上手伺候她穿衣洗漱,而后就跟块望夫石似的坐在一边的圆椅上,看媪妇给她疏发。 早膳过后,陆昀牵着沈沅槿的手一道奔出门去。 陆昀先扶她上了马车,而后便和魏凛骑马在队伍前头开路。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在华清宫停下。 殿中的椅上坐了大半的人,独上首的龙椅和左右两侧的位置空无一人。 沈沅槿和陆昀因是小辈,便坐于第二排,陆昭夫妇坐于第三排的案几前。 那小几和矮凳皆是错落着放置的,倒也无需担心待会儿看不见梨园子弟的歌舞。 圣人设下的宴席,自然无人迟到,皆是提前了至少一刻钟到达此处静候圣人驾临。 “圣上驾到,皇后,太子到。” 内侍细尖的话音落下,在座众人连忙立起身相迎,弯腰垂首,屈膝行礼,齐呼万岁。 但见陆渊着一身便于骑射的明黄色常服往龙椅上坐了,面容沉肃地道出一句“平身”后,放缓声调客套两句以示亲近之意,便叫众人各自出去骑射。 陆镇站在陆渊左侧,并未将他的话听进去半句,吃准眼下众人都在注视着龙椅上的陆渊,灼灼目光便不加掩饰地盯着沈沅槿看。 她今日穿的衣裙不大显腰身,那丰盈酥雪亦裹得严实,实无半分不妥之处,陆镇却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她久久移不开眼。 那衣下的曼妙风光,他早在梦里领教过多回了。陆镇没来由地掌心生热,肌肉紧绷,在沈沅槿察觉到他那颇具觊觎和掠夺意味的目光前,独自负手离去。 殿内众人各自散去,陆昀无心去寻旁人狩猎,只一味黏着沈沅槿,陪伴她。 除却出门时无心踩到过的蚁虫和拍过的蚊子外,沈沅槿从来不曾杀过旁的活物,更遑论去射杀野外的生灵了。 她的诸多习惯,陆昀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早猜到她不会去骊山上狩猎,只管牵了她的手邀她去前边的草地骑马吹风。 沈沅槿看着远处三五成群的男郎,疑惑问道:“二郎不去同阿耶他们狩猎么?” 陆昀抱她坐到马背上:“无妨,阿耶那处自有大兄和妹夫相陪,沅娘不狩猎,若我也不和你在一处,才会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耳听他如此说,沈沅槿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偏头打量四下,寻了个空旷人少的方位指给陆昀看,冲他盈盈一笑道:“二郎,横竖我们也无事做,不如赛上一回马,看谁先到那边可好?” “好。”陆昀闻言,没有片刻犹豫,笑着应下她的话。 他的笑容和煦,若春日的一抹暖阳,映在眼帘里,叫人心暖暖的。沈沅槿面上笑意更深,启唇计数,待“一”字落地后,她和陆昀同时扬鞭,催马疾驰。 猎猎秋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拂动她的柔软纱衣,那纷飞的裙裾似展翅的蝶,又似随风摇晃的花,她的墨发梳拢成单髻,露出一段雪白的颈,白到透出光泽,直将发间熠熠生辉的钗环步摇都比了下去。 陆昀有心让她,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狭长含情的丹凤眼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那边山头上,陆镇猎到一只狐,侍从将其装入马儿伏着的竹筐里,继续前行。 此处不似旁的地方植被茂密,猎物算不得多,陆镇亦不知自己如何就往这边来了。 一人一马穿行林间,陆镇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在那侍从浑然未觉间,陆镇急急勒马,挥手示意他停下。 不远处的草丛中发出一阵细碎低沉的响动,陆镇凭着敏锐的听力分辨方位,发现一只正在捕食野兔的豹。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镇颇有耐心地等待那豹抓到野兔,而后便可趁其进食时将其一击毙命。 陆昀陪沈沅槿赛过一回马,因带了弓箭,又有侍从在后头跟着,倒也不怕山里有野物,邀她去山顶远望赏景。 只是他二人不知,陆镇这会子正在前边的林子里蹲守猎物,待他二人也发现那只正在进食的野豹后,那野豹也受了惊扰,仰起头循声看向沈沅槿所处的方位,随后做出准备攻击的姿势。 沈沅槿对上那豹凶恶的眼神和血淋淋的一张嘴,不由心下一惊,本能地收拢手指攥紧缰绳,惊慌失措地回首朝着陆昀唤了一声“二郎”。 陆昀这会子也看到了那只野豹,连忙搭箭拉弓,然而他还未及对准那豹的脖颈,就听嗖的一声,一支长箭自左前方不偏不倚地射了过来,直中野豹的命门。 野豹吃痛,却未立时倒下,而是嘶吼着朝着沈沅槿的方向扑了过去。 沈沅槿何曾面临过这样的险境,当即就要调转马头,未料那马儿亦叫那野豹扑过来的场景吓得受了不小的惊吓,扬起前蹄发狂般跑了出去。 陆昀见状,唯恐那马儿狂奔摔着她,不免心急如焚,着急忙慌地手中的箭射了出去,陆镇射出的第二支箭却是先他一步射将过来,没入那野豹的颈中,但见其再没了气力,数息后便应声倒下。 扬声唤那白马的名字,欲要安抚它,然它并非训练有素的战马,胆子不大,年纪又小,此番突然受了这样的惊吓,一时间难以平复,全然不顾陆昀的呼唤,只管埋头往前狂跑。 沈沅槿几乎被它颠得眼冒金星,险些握不住缰绳;怕被它甩出去撞在书上,索性俯下身伏在它身上,两手紧紧抓着两边的鬃毛。 陆镇到底出身行伍,观察力和行动力皆不是从文的陆昀可比的,他才射出箭时,陆镇的箭便已射进野豹的脖颈,人亦直奔沈沅槿的方向追上去了。 白马疾驰向前,横冲直闯,沈沅槿紧紧攥住马儿的鬃毛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直至后方传来陆昀让她抱紧马儿的声音,她方镇定一些,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令自己出于相对冷静的状态,偏头去看前方的路况。 若前方有坑洞、悬崖,马儿以这样的速度坠落下去,她又焉能活命,她需得快些想法子自救。 沈沅槿看见了不远处相对平坦的草地,心道若在那处马上跳下去,应比在这样的矮木丛里跳下要安全许多。 再往前的地形是什么样的她就瞧不清楚了,也不知道将会通向何方。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抓准机会慢慢挪动身子尽量用轻些的动作跳下去,陆镇已然追赶上来,陆昀却是落后她一段距离。 后方的陆昀不断扬鞭,欲要追上她靠近她,再伸手拉她过去他的马上。 陆昀这般想着,双腿夹得马腹愈紧,照着青骢马的臀部又是一鞭,他的鞭子才刚挥下,就见陆镇那厢竟胆大到纵身一跃,险险落到沈沅槿的后方,庞大的身躯全然遮挡住她清瘦的身形。 陆昀脑子一下炸开了锅。 那是他的妻,皇叔怎能如此行事! 然而很快,陆昀便又说服自己:在此情此景下,沅娘的性命才是最紧要的,皇叔会那般行事,必然也是为着救她性命的缘故。 他焉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镇贴近沈沅槿的后背,丝毫不在意后方的陆昀会如何看待他,只管勒紧缰绳,贪婪地感受着身前的温香软玉。 当初他能在暗中促成这桩婚事,如今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毁去。 陆昀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待将夔王陆琮的事情解决干净,他自会亲手拆散这对苦命的“鸳鸯”。 思及此,陆镇敛目凝神,本能地靠她愈近,紧紧相贴。 身后传来一股热意和坚实的触感,他的腰腹太过宽厚,根本不像是陆昀的。 沈沅槿心中大骇,连忙回首去看。 燕颌虎颈,高鼻薄唇,眼窝深邃,五官极硬朗的一张脸。 果真不是她的夫。 沈沅槿并不习惯陌生人触碰她,尤其是异性,且还是这般贴近着她 浓烈的男性气息萦绕在鼻息间,他身上散出的阵阵热意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烫得沈沅槿的后背也跟着冒汗 心跳加速,浑身绷紧,脊背僵直,心头升起一抹防备和怪异之感,沈沅槿潜意识里想要挣开他,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危急关头,不是她闹别扭的时候。 陆镇将她困在自己粗壮结实的两条铁臂之间,疾风吹动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扎在陆镇的脸颊上,激起一阵痒意。 她的衣上熏了香,是栀子的香气。 除此香外,陆镇还嗅到了一抹淡淡的幽香,那是他从不曾在别处闻到过。 温香软玉在怀,陆镇呼吸渐重,不断加重力道勒马,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方能勉强让防止自己生出那些可耻的心思和反应。 陆镇久经沙场,又曾跟驯兽师学过驯马,那白马虽受了惊吓,但因体力和体型皆不比战马,不过多费些功夫和气力便将其制服住。 察觉到马儿慢慢停了下来,沈沅槿立时反应过来,稍稍扭动腰肢欲要离身后的人远些。 即便她的动作很轻,陆镇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 陆镇下颌紧绷,极力地压抑着、克制着什么,阖上目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出来,嗓音喑哑道:“郡王妃莫要乱动。” 那语气里分明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沈沅槿不敢再动,紧张到手心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微微湿润着。 他才帮过她,不知要如何提醒他他该下去了,低下头怯怯地道:“皇叔,我无碍了。” 那一道轻而缓的语调似是化作蚀骨柔情,分毫不差地浸透到他的心房里去,骤然伫立,陆镇急急一退,翻身下马,终是没叫她觉察出来。 陆镇两手握拳,紧紧攥着,臂上肌肉鼓胀,青筋突起,不大自然地调整站姿,正当他小心遮掩的同时,耳边响起陆昀疾跑过来,关切唤人的声音:“沅娘!” 第28章 灼灼目光落于她的丹唇之上 陆昀一路疾跑来至沈沅槿跟前, 太过担心她,顾不得陆镇正大剌剌地在边上站着,旁若无人地牵起沈沅槿的手, 低头仔细去看。 偏这会子是在外头,不能看衣衫之下的地方,只能生生忍住挽起沈沅槿衣袖的心思,温声询问她可有伤到哪里。 陆镇冷眼看着这一幕, 心里别是一番酸涩滋味;刚才救下她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却连抚一抚她的手,问她一句是否安好的资格也无, 叫他如何不介怀。 他活了这二十多年, 从出身、外貌到才干都无可挑剔, 何曾嫉妒过旁人,唯有陆昀,因为沈沅槿, 竟叫他屡屡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眼前的妇人是陆昀的妻,他怎的就惦念至此呢。陆镇恼恨于自己的私.欲和不磊落,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控。 陆镇思绪纷乱间, 耳畔忽然传来女郎清脆舒缓的温柔声调:“我很好,方才多亏了皇叔及时出手相助。” 沈沅槿说这话时神情坦荡,从容不迫, 任谁听了也不会觉得她与陆镇之间有什么。 陆昀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还未同陆镇道谢,忙不迭转身看向,朗声恳切道:“方才多谢皇叔出手, 及时救下内子。” 陆昀的话音落下,陆镇却是未看他一眼, 板着脸淡淡地道:“皇侄的骑射也该精进些了,若不然,再有下回,如何护得住侄媳。”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甚客气,隐隐带了些许嘲讽的意味,又好似藏着弦外之音。 沈沅槿听后感到不适,不自觉地微蹙起眉心,不甚自在地抬眸眺望远处青山。 然而身侧的陆昀似乎并未觉出有哪里不妥,只当陆镇是用玩笑的口吻好意提醒于他,故而面上仍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 眼见陆镇神情淡漠如常,陆昀越发笃定自己起初必定是想岔了,皇叔一向无心女色,至今不曾娶妻纳妾,方才会那样做,必不会是出于私情,而是为着救人顾不得虚礼罢了。 “内子受了惊吓,不能在此地多留,某先送她回去歇息,还请皇叔见谅。”陆昀一面说,一面伸手将沈沅槿揽入怀中,好生安抚一会儿后,打横抱起她,放她坐在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马上。 陆镇立在原处,亲眼看他抱起她,又放下她,那些夫妻之间再寻常不过的举动,落在他眼里,却成了一柄刺人的尖刀。 她和他才是夫妻,天下间的男郎,独有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抱她,吻她,拥有她。 心间泛起酸意,陆镇再没了狩猎的心思,复又按辔上马,往山下的行宫绝尘而去。 腹下的热意不曾散去。 陆镇猛地攥紧缰绳,胸中想要强夺她的心思越发强烈,抓心挠肝的滋味再次涌上心头,惹得他眉皱如川。 那些迎面扑来的凉爽秋风吹不灭浑身的燥火,陆镇扬手落下一鞭,让身下的乌骓马跑得再快些 ,让耳边的风声再大些,让脑海里沈沅槿的身影变得再模糊…… 侍从追不上他,不多时就被他甩得老远。 太子汤。 陆镇脱去圆领长袍在条案上坐定,旋即缓缓闭上双眼,长着薄茧的宽大手掌便开始向下拢。 头脑中回想着在马背上拥她时的景象,他那时离她那样近,只需稍加低头便可瞧清楚她锁骨下的傲人风光。 大抵是能让他握满手的。 陆镇吐气如火,脊背酥麻,不自觉地扬起脖颈,溢出一个声调,突出的喉结愈发显眼。 他在幽州时看过部下进献的秘戏图。 而那女郎和他的体型相差太多,便是图上也没有那样画的。 将来要她的时候,少不得是要吃些苦头。 陆镇想到此处,稍稍放缓冻怍,然而没多会儿的功夫便又忍耐不过,加筷了些。 好容易纾解出来,已是将近两刻钟后。 手心和腿上都沾了好些,陆镇恼恨于自己的未能自控,取来巾子将其擦去,自嘲地想:于此厢事上,他竟只有这点出息和自制力。 厢房内的案几上置着青釉莲花瓷熏炉,缕缕青烟缓缓而升,沁出清甜香气,陆昀闻得出来,乃是有安神之效的苏合香。 陆昀坐于矮凳之上,低头垂眸,悉心地替沈沅槿揉腿,缓解她今日受到的惊吓。 他那时就在她和陆镇后头,必定看到了陆镇救她的整个过程。她和陆镇虽没有什么,但那样的姿势,着实很难不让人多想。 沈沅槿凝眸看向陆昀的发顶,纠结着要不要主动同他说些什么,也好让他安心些。 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的密闭空间里,沈沅槿更倾向于叫他玄仪,她在心里纠结再三后,才刚启唇唤出“玄仪”二字,陆昀便先她一步出言,抬了眼眸同她对视。 “沅娘不必为着皇叔救你的那桩事解释什么,我心里信得过皇叔,更信得过沅娘。当时那样的情形,又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大防,沅娘放心,我断不会因为此事而疑心于你。” 陆昀说话间,牵了沈沅槿的手放在另只手的手心上,继而轻轻去抚那只素手的手背,给予她安全感。 约莫是怕她会胡思乱想,陆昀转移话题:“丽妃和公主约莫也在此间,沅娘若想见她们,我待会儿陪你一同去可好?” 沈沅槿吃了他给的定心丸,心内再没什么可忧虑多思的,旋即点头答应他的提议。 陆昀陪她吃些东西缓解心情,又服侍她在榻上睡下,自个儿则歪在罗汉床休息。 待沈沅槿睡醒,陆昀陪她说会儿话醒醒神,这才牵了她的手漫步至沈蕴姝处。 一路上遇到过数名宫人,那些个宫人大多都识得陆镇,对沈沅槿就要陌生一些,但见她与陆昀十指相扣,衣着华丽,便不难推断出她的身份。 她们在宫中也曾听人说起过临淄郡王妃的美貌,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奴婢见过临淄郡王,郡王妃。”青衣宫娥们齐齐朝人屈膝施礼。 陆昀很是和善地稍稍停下脚步,让人免礼后,携沈沅槿的手继续往前走。 彼时,一座富丽的宫殿中,沈蕴姝正坐在陆绥身侧看她认真写字。 “郡王和郡王妃来了。”宫娥隔门通传道。 沈蕴姝示意陆绥无需停笔,离了案前去罗汉床上坐,吩咐宫娥请人进来。 夫妇二人迈进殿中,向沈沅槿见礼。 沈蕴姝忙叫他二人坐下,沈沅槿便坐于她的对面,陆昀则是坐在下首的圈椅上。 盈袖现下已是沈蕴姝宫里的女官,穿的并非青衣,而是一身绯搭绿的衣裳,但见她领着两个小宫娥进前奉茶,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整个人瞧上去比从前还要端庄稳住了。 沈沅槿双手接过茶碗,与人道谢。 “永穆这般用功,将来可定是要蟾宫折桂,考个女状元了。”沈沅槿的一双清眸落在奋笔疾书的陆绥身上,眉眼含笑打趣她道。 陆绥六岁开蒙,到如今已跟着师傅念了两年的书,生僻些的字词还未学过,常用的却是学了七七八八,大抵都认识。 她这会子正伏在案前写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听见沈沅槿打趣她,加快笔速将其写完,起身过来,扑到沈沅槿的怀里,瓮声瓮气地道:“阿姊许久不来看我,我在宫里怪闷的,好容易出来一趟,阿耶说要教我射箭,现在还不见人。” 八岁上的小女郎藏不住话,何况这里又没外人,只管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心里话都敢说。 她的话音方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轻咳声,接着又是一道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陆渊的声音从门框处传来:“永穆是在怪阿耶回得晚了么。” 陆渊高大伟岸的身形与下晌的阳光一并映入眼中,许是因着在幽州的三年并不轻松,瞧上去倒像是老了五岁不止;反观被他精心呵护多年的沈蕴姝,虽已年过三十,观其相貌,约莫只在花信之年。 “晌午日头大,阿耶是怕晒着你和阿娘,这才回得晚了些。再有小半个时辰那日头就不晒人了,阿耶再陪你骑马射箭可好?”陆渊说着话,人已来至陆绥跟前。 沈沅槿和陆昀皆立起身来,屈膝下拜,独沈蕴姝被他按下肩膀,示意她无需行礼。 陆渊抱起陆绥,令他夫妻二人平身。 顾念着沈蕴姝疼爱沈沅槿,侧目扫视陆昀一眼,随口问: “朕待会儿与丽妃和公主外出骑射,玄仪夫妇可要一道去?” 陆昀忧心沈沅槿还未缓过来,遂偏了头去看她,那眼里的意思,分明是征求她的意见。 她的确许久没来探望过沈姑母和绥绥,但既然陆渊来了,她也不好在他们一家三口面前碍眼,旋即轻轻摇头。 陆昀会意,婉拒道:“卑下与内子尚还有旁的事,便不去了。” 他倒识趣。想起梁王府蛰伏时陈王的有意疏离、趋炎附势,陆琮离京时陆昀曾去相送,若非看在他是沈蕴姝内侄女夫君的面上,当真不想给他好脸色。 陆渊没再看陆昀夫妻一眼,转而问起陆绥的功课来,陆绥兴高采烈地说她写完了,扯着他的衣袖要他去书案那边看。 待检查完陆绥的功课,陆渊便叫宫人带陆绥去亭中玩,显是想要和沈蕴姝独处,沈沅槿极有眼力见地给陆昀递眼神,起身告辞。 陆渊淡淡应了声,待陆昀和沈沅槿退出去后,径直走到沈蕴姝身边坐下,勾了她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低下头去含她的唇。 沈蕴姝的口脂悉数被他吃去,不由面红耳赤,忽想起什么,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声如蚊蝇地道:“圣上狩了大半日的猎,想来还未及沐浴” 她是江南水乡滋养出的柔美女郎,不比他这混迹行伍多年的粗人。 陆渊把头一低,不由叹息一声,退出手来,转而去扯她的衣带,“也罢,待会还要出去骑马,夜里泡过温泉再与你讨账。” 屋里依稀的传出些别样声响,宫人们耳聪目明,忙牵起陆绥往远些的地方玩去了。 陆渊命人送水进来,亲自将她的手擦净了,穿好衣衫,这才去收拾他自己的。 骑射场上,内侍呈来一柄孩童用的弓箭,细细观之,乃是用百年极品的紫檀木制成,不但刷了朱红的漆,还画了好些陆绥喜欢的花纹在上头。 陆渊先教陆绥拉弓射箭,而后便叫她自己玩,转而去一门心思地教沈蕴姝学拉弓。 沈蕴姝素来体弱,活了这三十载没做过一点重活,着实没多少力气,便是寻常弓箭,她亦极难拉开,陆渊正好借由此事和她亲近,整个过程下来,没有一刻不是贴着她的背,握着她手,就连骑马的时候,都是与她同乘。 陪她母女骑射过后,陆渊一手抱了陆绥,另只手搂抱着沈蕴姝的腰,不曾向她们展示血淋淋的猎物,而是带她们去看被他射中了前肢的野兔。 那野兔肚子圆滚,也正因如此,它虽躲过了陆渊射出去的致命一箭,却又没有全然躲开,终究还是被射中了腿。 陆渊一向没什么同情心,然而看那野兔肚圆腿肿,无端想起沈蕴姝孕晚期时的难受模样,加上记得陆绥说她最喜欢的动物便是兔子和狸奴,竟是起了恻隐之心,非但没有补箭,反叫人小心抱起,带回来叫随行的军医好生治疗板扎。 陆绥的认知中,箭是用来射靶心的,而非毛绒绒的小动物,故拧眉问陆渊道:“阿耶,它是怎么受伤的?” 自然是被你耶耶射出的箭伤得呀。然,这样的话沈蕴姝也只在心里暗暗想想,为了维护她的童心,必定不能如此说。 就在沈蕴姝欲要编个谎话替他遮掩过去时,陆渊竟先开了口,面不改色地道:“阿耶午后在林子里乘凉,碰巧见着它被夹伤了腿,想起永穆喜欢兔子,特意将它带回救治。” 阿耶待她一向极好。陆绥没有半点怀疑,对着陆渊和沈蕴姝撒娇道:“阿耶,阿娘,我想照顾它,可否将它放在我屋里养着,等它的伤好了,再放它回山里。” 陆渊抚了抚陆绥的发髻,平和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威严,“终究是野物,岂可放在屋里,用笼子关了放在檐下也是一样的。” 兔子不用睡床,屋里屋外差不太多。陆绥想得极开,懂事点头:“好吧,谢谢阿耶。” 说完,兴致勃勃地取来一片菜叶子蹲下身子喂给兔子吃。 且说众人狩来不少猎物,当天晚上便以烤肉为主,足足设了几张大圆桌子。 陆镇拿刀割烤熟的鹿腿肉吃,纵然隔着升腾而起的丝丝青烟,抬首之际,映在瞳孔里的唯有那抹嫩鹅黄的窈窕身影。 他们亲昵着,言笑着,上晌的那段插曲分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夫妻情意,就好像那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握刀的手又添几分力道,鲜美的鹿肉仿佛顷刻间失了滋味,陆镇味同嚼蜡,没吃几口,兀自斟满一碗郎官清,仰头一饮而尽。 借酒消愁,陆镇心里好受了些,复又自虐般地去拿眼描摹她的轮廓,默默记下她身上裙衫的样式。 陆斐原以为三年过去,陆镇早该放下了,不想今日一见,他竟越发痴迷于陆昀的妻了。 有道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寡欲多年的陆镇,一旦陷入,亦无法自拔;凭他的性子,必定是要想法子将人弄到手的。 这样的一张美人面,倘若不是嫁与陆昀为妻成了郡王妃,若是叫那等寻常人家的郎君得了去,不定招来多少权贵的觊觎,如何护得住她。 陆斐暗暗感叹一番,旋即收回目光,夹了块炙猪肉下酒吃。 至十月中旬,夔王抵达荆南不过小半月,竟是突发急症殁于万州,虽满朝哗然,有那起子心眼实的于明堂之上奏请陆渊彻查此事,追随陆渊多年的朝臣出言制止,道是仵作验过,确是死于急症无疑。 那老臣却不肯听,颤巍巍地掀了衣袍直直跪下,又说了好些陆临在位时待梁王府不薄的言论,欲要逼迫陆渊彻查陆琮死因。 陆渊岂能容他在人前放肆忤逆,顿时沉下脸来,眼底寒凉一片,深吸口气,正要发作,陆昀那厢却在这时出列,道薛公乃是因夔王离世忧思过度,一时想岔言辞过激了些,并无冒犯天威和东宫之意。 而后又有人出列求情,薛守义这才理智回笼了些,磕头请罪。 横竖是个黄土埋脖之人,见他认错,陆渊没再同他计较,只是意味深长地凝了跪在地上着绯衣官服的陆昀一眼。 下值归府后,沈沅槿奉给他一盏自己烹煮的红豆乳茶。 陆昀伸手接过,启唇细细品尝一番,浅笑着夸她烹煮的牛乳茶味道很好。 即便他掩饰得极好,沈沅槿还是察觉到情绪低落,少不得问上一句:“二郎今日可是有什么心事?” 陆昀的目光略有闪躲,低声回道:“左不过是朝堂上的事,无甚妨碍,沅娘不必悬心。” 听闻是公事,沈沅槿不好再多问,旋即话锋一转,给他讲起她日前看的传奇话本故事,也好让他暂时抛却烦恼,开怀一些。 沈沅槿说得绘声绘色,陆昀听得亦十分认真,两个人不知怎的闹到床上去,陆昀精准无误地取来藏在床尾木匣里的东西用上,片刻后,衣物落了满地。 转眼到了这年的十一月,长安城中寒气逼人,冷风如刀。 书房内,陆镇手里握着一卷案卷文书,沉声命人去请詹事府的少詹事过来觐见。 又过得十余日后,陆昀在下朝归府的途中,被一双十年纪的男郎当街拦住去路。 陆昀默声听那衣衫单薄的男郎泣泪陈过情后,先悉心将人安抚好,又问了他在长安落脚的地方,次日便趁着去刑部取文书的档口查阅了一卷文书。 这日过后,陆昀便又忙碌起来,沈沅槿一连三日不曾与他亲近过,她手底下管着几间铺子,加之下月就是年末,近来亦不得闲,二更天便早早睡下。 忽有一日,沈沅槿下晌自东市归府,解了披风挂在门后,迫不及待地靠近炭盆坐下。 辞楹亦被外头寒凉的风雪冻得不行,回想起外头压在城池上空的阴云,在碳火边搓手道:“瞧这天色,今晚莫不是要落雪?” 沈沅槿虽格外怕冷,却也极爱看那皑皑白雪装饰万物,有道是瑞雪兆丰年,落些雪冻死、害虫暖土积水,明年庄稼人也可有个好收成。 “往年长安总在这时候下雪,想来今年也是大差不差。” 她两个说着话,又有小丫鬟送来茶水,隔扇推开的那一瞬,北风直往屋里灌,拍在木门上,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响;从那声音可判断出,风力比方才大了许多。 至掌灯时分,天空飘起片片微小的碎玉。 沈沅槿担心陆昀有没有带伞,又怕那雪下得大了,积在路上,他回来时会难行。 不觉间已临近二更,仍不见陆昀回来。 许是有公事在外头绊住了脚。 沈沅槿深信他,从不疑心他会在外头乱来;只是这样的雪夜着实让人心神难安。 这般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是不见陆昀回来,二更的梆子声传入耳中,沈沅槿心中愈发忐忑。 辞楹观她眉心微蹙,便劝她道:“郎君约莫是歇在外头了,雪夜寒凉,娘子何妨早些睡下,明日再差人出去问问罢。” 为今之计,也只有此了。这样冷的天,倒要去何处寻人呢?又不好大晚上惊动舅姑。 沈沅槿想毕,自个儿用热水净过面,叫辞楹掌灯,自行上床去睡。 辞楹吹灭屋中最后一盏烛火,执着灯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去下房安歇。 沈沅槿一夜不曾睡好,好容易熬到翌日破晓,再没了睡意,披衣坐在罗汉床上,听那落雪的声音打发时间。 天蒙蒙亮时,辞楹也起身了,先穿衣去水房烧些热水洗漱一番,而后才往屋里来唤沈沅槿起身。 辞楹信手推了门,还未踏进屋中,就见沈沅槿在昏暗光线里靠着引枕独自静坐。 “什么时辰了?”沈沅槿低声问她。 辞楹道:“约莫是辰时。这样冷的天,屋里没有碳火,娘子怎的在这处坐,不怕冻着。” 陆昀一夜未归,沈沅槿总不能安心,打发人去大理寺寻他。 只那小厮还未出府便被人拦住,而后,陆秩那边派了人过来她这处传话。 “郡王昨儿下了大理狱,这两日约莫是回不来了;王爷正想法子救他出来,让奴嘱咐郡王妃莫要声张,万不可叫王妃知道。” 沈沅槿有如晴天霹雳,险些站不稳,努力稳了稳心神扶住案面,忙不迭追问道:“下狱?因何事下狱?便是朝廷拿人,也该有个名头。” 那婢女道:“个中缘由,奴亦不知,郡王妃有什么话,需得等王爷归府,问问王爷。” 沈沅槿问不出什么,便叫送他她出去。 陈王现下不在府上,必定是在为此事奔走去了。沈沅槿没奈何,只能等他回来问过情况再做计较。 傍晚,那琼花般的白雪还在漱漱往下坠落,庭中白雪越积越深。 陆秩奔波一整日,身心俱疲地自马车上下来,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跟刀割似的,雪水浸湿他的鞋袜,凉意浸透皮肉,冰寒刺骨。 沉眸一言不发地往府里进,沈沅槿早在他院外等候多时。 “阿耶。”沈沅槿低低唤了陆秩一声,再难压抑心间对陆昀的担忧,开口问他:“二郎的事,如何了?” 陆秩停下脚步,确认此处并无旁人,还是颇为谨慎地压低声音道:“自圣人登基以来,太子任尚书仆射,摄六部事,昨日早朝,太子参二郎贪墨,欲为罪臣翻供脱罪,呈了罪证和赃物,圣人发怒,命大理寺下狱清查。” 二郎一贯清正端方,又岂会为那黄白之物所动?沈沅槿不信他会贪墨,语气坚定道:“阿耶,二郎定然是冤枉的,我不信一个肯为平民百姓洗刷冤屈的人会去贪墨。” 今天他已将能见的人都求了个遍,却是无一人肯出手相助。是以无需沈沅槿来找他,至多不过明日,他亦会命人请她过来。 她这会子就在面前,陆秩索性豁出这张老脸,益发沉了声调:“你我信他又有何用?需得圣人、太子和刑部的人信。这样冷的大雪天,监牢严寒无比,倘若刑部的人再动起刑来屈打成招,二郎如何经受得住?丽妃如今颇得盛宠,若是她能去向圣人求情,御史台和刑部有了顾忌,不敢动用私刑,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丽妃,她的姑母。前些天宫里传出消息,沈蕴姝有了身孕,圣人格外开恩,准她每月进宫探望她两回。 这月她才去过一日,倒是还可再去一回。沈沅槿并不想让沈蕴姝参与到前朝的政事中去,不免有些犹豫不决。 陆秩见她下不了决断,却是朝她俯身下拜,低声下气道:“我只玄 仪和大郎两个儿子,玄仪的阿娘去得早,独留下他这一个骨血,若有闪失,叫我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她的阿娘我是长辈,此事原不该叫你出头的,实是别无他法了,这才厚着颜,恳请你看在和二郎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千万救他这一回。” 这三年多来,陆昀待她极好,从不曾亏过待她分毫,便抛开男女之情不谈,亲情和情分总也是有的,她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沈沅槿黛眉蹙起,亦弯了腰膝虚虚扶他起身,“阿耶这般,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吗?我明日就进宫去见丽妃,阿耶快快请起。” 亲耳听她应下此事,陆秩仍坚持拱手一拜,这才肯站直身子。 翌日清晨,沈沅槿好生梳洗一番,拿了令牌拜帖,乘车望宫门而去。 拾翠殿。 沈沅槿扣响殿门,掌事媪妇开了门,见是她,将人带到一边,面无表情地道:“丽妃身子骨弱,这一胎并不稳固,太医嘱咐过,必定要安心静养,万不可情绪波动太大;临淄郡王的事,圣人特意吩咐过不让丽妃知晓,是以郡王妃今日是不能见到丽妃了。” 陆昀她要救,姑母的身子亦要顾及。 听那媪妇如此说,沈沅槿立时歇了见她的心思,“即是如此,姑母身子要紧,我便不进去叨扰了。”话毕,悻悻离开。 不能去求姑母,便只能去求陆渊或是陆镇。从前陆渊看在姑母的面上,对她并不十分冷漠,约莫是要好说话些;可他如今成了帝王,是她轻易能见的吗? 沈沅槿这般想着,脚下步子愈发沉重,终是问着路寻到了太极殿外。 内侍隔着殿门传话,陆渊正批折子,闻听是沈沅槿求见,执笔的动作一顿,漫不经心地道了句“不见”。 姑母见不得,陆渊不见她,如今她能去求见的,便只有掌管此事的陆镇一人了。 他的性子太过冷硬孤僻,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似乎只爱和刀剑相对,周身又透着股上位者的威仪,沈沅槿对他虽称不上害怕恐惧,终归是不大喜欢同他这样的人相处,便是不巧遇着,亦不过是敬而远之罢了。 然而此番不得不去求见于他,便也只能暂且将他视作平易近人之人了。 沈沅槿行走在冰天雪地间,撑伞的手早冻得发红,那伞面上的白雪亦积了好些,用微微发僵的手将其抖落,浑然不知她的衣上也因风向的缘故积了些霜雪,转而向宫人去问东宫的位置。 内侍来报时,陆镇已在东宫等候她许久。 “请进来。”陆镇话音一落,那内侍便恭敬道了声是,折回去请沈沅槿进殿。 沈沅槿在檐下收了伞,随人进去。 温暖如春的金殿中,陆镇执笔端坐于禅椅之上,身前是一张案几,案面堆了些文书。 沈沅槿走了不下半个时辰的路,不免手脚冰凉,嗓子也有些发干,叫那炭盆中散出的热意一烘,只觉暖和极了。 她的鼻尖和耳朵都发着红,行礼说话的时候唇瓣翕张,无端叫人想起春日里新熟的鲜嫩樱桃。 案前的男郎耐心听她说完此行的目的,末了方从禅椅上立起身来,信步走向她。 沈沅槿因他的靠近攥紧了手,纤长的卷睫微微颤动,等待着他的答复。 落针可闻的环境中,不知是哪处的灯烛爆了一下,发出低低的滋啦声;殿中光影摇曳,陆镇来至沈沅槿身前,灼灼目光落于她的丹唇之上,他想,因她而起的妄念,是该满足一二了。 高大如山的身影不断逼近,遮住大片烛光,沈沅槿被阴影笼罩,本能地往后退。 “别躲。”陆镇出言喝止她,在她惊慌错愕的眼神中,抬手为她拂去衣上的积雪,“雪路难行,不知郡王妃今夜可愿宿在东宫?” 第29章 听话,放松些 落雪的日子, 屋里的光线算不得好,殿中燃了灯轮照明,橙黄的烛光映在陆镇的面上, 五官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深邃的眼眸和高挺的鼻梁越发清晰,叫人难以忽视。 陆镇说这话时的表情云淡风轻,仿佛口中所言之事再稀疏平常不过。 她早已嫁与陆昀为妇, 他怎可轻飘飘地道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语?他要她在东宫过夜,话里话外的意思表达,实在太明显不过。 沈沅槿顷刻间挣圆了眼, 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地望向陆镇, 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殿下慎言!”饶是沈沅槿这会子心跳如擂鼓,还是强装镇定地提醒他注意言辞,期盼他还尚存些许廉耻之心, 莫要再这般口出轻薄之言。 她不知,她的这番话语非但未能唤起陆镇的廉耻心,反越发勾起陆镇想要征服和得到她的龌龊心思。 陆镇唇角微扬, 轻嗤一声,扬起声调毫无顾忌地道:“郡王妃竟没听清吗?孤方才说,雪路难行, 郡王妃今夜可宿在东宫。” 沈沅槿在踏足东宫前,对陆镇的印象还停留在无妻无妾、不近女色上,却原来,真正的他, 竟是这样一个觊觎人妇的无耻之徒。 她是想救出陆昀、洗刷他的冤屈不假,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甘愿献出自己的身体;便是陆昀此刻知晓了, 也不会同意她这样做的。 况此事尚无定论,即便陆镇摄刑部事,可在他之上,还有圣人陆渊,刑部也未必没有如陆昀一般正直的官员;陆镇若要颠倒黑白,行那等卑鄙的陷害之事,怕也不是那样容易的,总该拿出确凿的证据,给圣人和朝廷一个说法。 圣人正值盛年,又岂会昏聩到听信陆镇一家之言。她该去求陆渊,求陆渊安排第三人彻查此案,而不是在这里同这个道貌岸然的色胚白费唇舌。 沈沅槿想毕,努力让自己暂且压下心中对陆镇的惊惧、恶心和不适之感,装作没听见过他的那些冒犯之言,双眸微沉不卑不亢地道:“今日是臣妇冒昧,还请殿下勿怪;家中长辈还在等着臣妇归家,这便先行告退。” 她因急着离开这里,却是连行礼告辞都顾不得了,抽身就要走,岂料陆镇那厢甚是眼疾手快,竟在她迈开步子前,长臂一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走。 陆镇手上的力道太大,手心又热,甫一贴上沈沅槿手腕处的白皙肌肤,立时叫她觉得骨肉俱痛,皮肤滚烫。 不可忽视的热意,沈沅槿的脑子顿时乱作一团,就连头皮都跟着紧绷,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 沈沅槿极力维持着一丝清醒与理智,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挣开陆镇的手,怎奈那人的手像是焊牢的铁钳一样,任凭她如何挣扎使力,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 “你放开,陆镇,你放开我!我不愿意,不愿意,你不能逼迫我!”沈沅槿每挣扎无果一分,心中的恐惧便越甚一分,哪里还能好声好气地唤他太子殿下,又怕外头的人听见,只能尽量控制着音量低声斥他。 她既敢毫不设防地送上东宫的门来,岂有容她全身而退的道理,当他这里是她和那阶下囚的后花园,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么。 陆镇用另只手去勾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前轻轻一带,迫使她踮起脚尖,整个上身都扑进他结实宽厚的胸膛里,继而低垂了头,凑到她耳畔,不加掩饰地道出心中所想:“孤便此番便是强迫了你,陆昀那个阶下囚又如何呢?其实那日在马背上,孤就想槽你了。” 他怎能对着一个女郎道出那样肮脏下流的字眼?!顷刻间,沈沅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怒意和厌恶,挣扎反抗地越发强烈,几近失了此前维持多年的良好教养,冲着陆镇张唇就骂:“陆镇,你真是龌龊下” 然而喉咙里的流字还未出口,陆镇温热的薄唇便压了下来,全然覆住她樱桃般大小的饱满唇瓣,粗粝的舌头撬开她的牙关,直往里捣,似要扫遍每一个角落。 她的唇又香又软,仿佛盈满清甜汁水,这世间的任何鲜果都无法与之媲美,怎么啃咬吸吮都觉不够,恨不能时时含在嘴里才好。 他的舌似要将她的口腔占据,连呼吸都被他掠夺,沈沅槿只能艰难地用鼻息换气,大脑有些缺氧,脸颊涨得通红。 陆昀从不曾这样野蛮地对待过她。 沈沅槿寻不到摆脱陆镇的法子,只能两手并用抵在他的胸膛处勉强隔开些距离,心中又急又气,更觉屈辱至极,不觉间落下两行热泪来。 温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至唇畔,被陆镇的唇舌带入口中,晕染出淡淡的咸味。 她哭了,是他吻得太急太重,弄疼她了吗?陆镇有些心烦意乱,生出片刻的迟疑来,原本无甚章法的舌尖微微顿住。 沈沅槿趁着陆镇出神的档口,勉强止了止泪意,两行皓齿发狠去咬他的舌尖,而后双手向上发力去推打他的膀子。 陆镇吃痛,立时思绪回笼,再没了对她的怜惜,哪怕舌尖被她咬破,沁出血来,亦不肯就此离开她的唇,匀出只手来扣住她的脖颈,另只手重了攥她腰的力道,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她又哭了。点点咸味混着淡淡的铁锈味,陆镇却是益发难以自持,沉湎其中。 前所未有的滋味,非是梦境中吻她可比的。单是亲吻便有这般销魂滋味,若要了她,岂非如登仙境? 陆镇暗自想着,早在不知不觉间粒将起来,热流汇聚。 沈沅槿惊恐万分,蜷起腰背直往后躲。 陆镇显是忍不过了,大掌松开对她脖颈的桎梏,急急忙忙地去抓她的白净素手。 沈沅槿如何肯从,两手死死握紧了拳头。 腹下胀得难受,陆镇凤目微凝,颇有几分不满地离了她的唇,嗓音低哑地命令沈沅槿道:“松开。” 此时此刻,被玉念支配的陆镇看上去甚是可怖,似乎下一秒就要化身林间捕食猎物的凶恶野兽。 沈沅槿不敢再像先前那样贸然出言激怒于他,而是尽量试着用平和些的语气同他讲道理,望图唤醒他的一丝羞耻心。 “臣妇不愿意,殿下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可去寻乐意与殿下这般的女郎,何必要强人所难?殿下若这时收手,臣妇可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浑身血液叫嚣着,天知道他是用了多么大的自制力才能强撑着听她说完这番话。 陆镇眉心蹙起,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待跟前女郎落下话音,他竟大发慈悲般地忽然张开五指,解除了对她手腕的控制。 他就那般静静站着,未发一言,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仿若幽暗丛林里发现猎物的虎狼,全神贯注,目不斜视。 眼见他拧眉不说话,沈沅槿吃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敢问,权且当作他是已经清醒过来、理智回笼了;壮着胆子短暂地同陆镇对视数息后,确认他再无其他动作后,深吸一口气,当即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就在沈沅槿将要推门而出的时候,身后骤然传来那人阴恻恻的声音,威胁和恐吓的意味十足。 “今日随郡王妃进宫的人,除车夫外,好似还有两名婢女,孤想想,其中一个可是叫辞楹?她此时应当就在暖阁内侯着你。” 辞楹二字入耳,沈沅槿几乎是一阵恶寒。她今日进宫之事,他原来早就知了,大抵是一早就提前派了人在宫门处窥探于她。 沈沅槿正思量间,陆镇倨傲的语气便再次在耳边响起道: “自你今日踏足东宫之时起,此厢事上便由不得你拒绝;如今你是愿也好,不愿也罢,孤都要定你了;待今日过后,你去大理狱寻陆昀签了和离书,孤自会放他出来,往后再不与他为难。你若想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除顺从孤外,别无他法。” 此话一出,沈沅槿立时从头凉到脚,徐徐收回伸出去欲要推门的手,复又紧紧握成拳,唇瓣翕张,听见自己那仿佛浮在云端的微弱声音:“我若抵死不从,你会一并杀了辞楹她们吗?” 陆镇并不正面回答,扯着嘴角道:“娘子既有此问,想来心中已有答案。娘子该当知道,这世上决计不会说话的,唯有死人而已;你若死在东宫,孤又岂能容她们在外胡言乱语。” 话毕,兀自坐回罗汉床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沈沅槿,语气里带了些不耐:“孤的耐心不多,你若果真不惜命,也不在意他们的性命,现下便可自行了断。” 不惜命,她怎会不惜命,这条性命来之不易,若是就此失去,谁知还会不会有第三条;何况这幅身躯才二十岁的年纪,她还有诸多想要去做的事…… 活着方有希望,她一定要活下去,也要陆昀能够活下去。 贞洁从不在衣衫之下,她若为了这个去死,无端连累旁人,着实不值当;至于陆昀,天底下岂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就当是他们今生有缘无分罢。 沈沅槿深思熟虑过后,渐渐冷静下来,抬眸看向陆昀,试探他的口风:“太子殿下大费周章地逼迫我与夫郎和离,可是存了欲要娶我为妻的心思?” 是存了娶她为妻的心思吗? 陆镇还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自己想要她,见不得她是陆昀的妻,同陆昀亲近。 如今她既提了出来,他便不可不想一想了;凭她的出身和临淄郡王妃的身份,自然当不得太子妃,旁的位份,他倒是不吝给她。 陆镇沉吟片刻,轻描淡写地道:“待你我成了好事,你若愿意,孤可纳你为良娣。” 莫说是良娣,便是太子妃又如何,她绝不会嫁给一个无耻下流、仗势欺人的恶棍。 沈沅槿一早便料想到他不会有娶她为妻的心思,她要的也正是他的这句话,如此便可将话挑明了说。 “我不会与人做妾。方才殿下只说了顺从于你,待我与夫郎和离后便放了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应不会诓骗我一弱质女郎罢。” 他不嫌她二嫁之身,愿以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之位聘她,她竟还挑剔起位份来了。 陆镇想到此处,不免觉得心中愤愤,登时面露不悦,失了耐心询问她道:“孤亲口所言,自当遵守。娘子可想好要死还是要活了?” 沈沅槿闻言,没有接话,沉默许久后,终是下定决心,脚步艰难地走向陆镇,而后在他面前立住,动作僵硬地去解自个儿衣上系成结的带子,用自己的的行动告诉他答案。 不多时,陆镇所有的目光皆汇于一处,女郎身上厚重的外衫褪去后,露出一件素白包边的里衣来,那诃子裹住的浑圆愈发凸显,呼之欲出。 陆镇看得口干舌燥,不自觉地滚动喉结,嫌她解得太慢,旋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而易举地搂抱住她,急急吻上她的唇,两手去扯她的衣带。 里衣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妃色的诃子。 诃子上刺着两朵纯白的兰花,无端叫他想起,女郎无声静坐时的清冷气质。 陆镇指尖滚烫,胡乱摸索间,只觉所过之处,无一处不软,待诃子的找到系带,毫不犹疑地扯去。 滑腻丰软,陆镇贪婪地拢了拢,勉强止住吻她唇的心思,视线向下。 白生生的一片,其上的珠玉尤其惹眼。 陆镇埋首,薄唇轻启,迫不及待地衔住那珠玉。 时值寒冬,沈沅槿失了上衫,如何经受得住,饶是屋里燃着碳火,亦不免轻轻颤动。 陆镇意乱情迷,再顾不得许多,张开两条壮实的铁臂托抱起她,大步往内殿走。 舍不得离开她,陆镇整个人与她一同跌进锦被之中,轻车熟路地解下自己腰间的蹀躞带,绸缎的衣袍立时披散开来,坠落于地。 沈沅槿处在下方,彼时只能看见他束着金冠的发顶,他身上的衣衫越来越少,很快便现出满是紧实肌肉的魁梧身躯。 单是前臂就足有她的腿粗,宽大的手掌能握住她的半边腰,整个人像是比两个她还要多,叫人如何不心生害怕。 心中恐惧,沈沅槿别过头,不敢直视他。 陆镇沉迷于女郎的酥雪,暂无心思去看她面上的神情,将那用柔软绸缎制成的亵裤随意丢弃于地,抓了她的一只小手握在手里,继而向下。 还未贴近,沈沅槿便被热气烫到,本能地往后缩,想要把手收回去。 陆镇岂肯容她躲,强势地按下了。 手指留了缝隙,拢不住。沈沅槿方才还只是恐惧,这会子已是魂不附体。 即便她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郎了,仍是叫他那吓得花容失色,长睫都在微微颤动。 察觉到她在抖。陆镇动作一顿,支起下巴看向她,低低问了句:“害怕?” 沈沅槿眼眸微垂,心神不定地点头承认。 陆镇观她这副惹人怜惜的柔弱模样,不禁心生疼惜,脱出手来轻抚她的鬓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与她说话:“既害怕,待会儿就乖顺些,才好少受些苦头。” 他这话半点不像是在宽慰她,反而充斥着命令的意味,非但起不到安抚沈沅槿的作用,反而叫她越发厌烦于他。 沈沅槿没有理会他,只跟块没有生命力的木头似的躺在锦被上。 陆镇将她的襦裙堆叠至腰上,凝了许久,忽地伸出手去。 沈沅槿极力忍耐,别过头去,攥住软枕的两侧。 心中厌恶他,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的漫长;钝痛袭来的时候,疼得她倒吸凉气、脸色发白。 沈沅槿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可真当陆镇这样做了,她的心里还是觉得屈辱至极,眼中的热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不多时便哭花了一张脸。 女郎低低啜泣的声音传入耳中,搅得陆镇心生烦闷;他这会子进退不得,亦不好受。 “乖,放松些。”陆镇温言细语地引导她,缓了又缓,终究不忍全然拥有她。 即便如此,陆镇还是体会到了不可言喻的滋味,梦中的那些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 陆镇红了眼,握她脚踝,力道渐重,然而半刻钟未至,竟是败下阵来。 对视的瞬间,两人都怔了会儿,沈沅槿先陆镇一息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何事,以为自己得以解脱,勉强止了止眼泪,抬起腰就要起身。 刚刚发生的事,于陆镇而言,足可用耻辱二字形容。陆镇岂肯面对这样的自己,重又按下她的肩,再次牢牢禁锢住她的邀肢。 沈沅槿见状,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推陆镇。 可想而知,她的这番举动,在陆镇面前无异于螳臂挡车,根本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帐中的温度不断攀升,热意翻涌升腾,沈沅槿压抑着声调,眼中泪意不断,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串子,漱漱而落。 陆镇看了,心里莫名有些闷闷的,不自觉地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拧眉反问:“好娘子,我已是忍着了,怎的还是这般难受?” 沈沅槿疼得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只怏怏点头,却是抿着唇未发一言。 观她气息奄奄,泪痕斑斑,攥着褥子的指尖都在发白,大抵的确十分难耐。 陆镇不欲让她就此怕了他,横竖他只说顺从,未说明次数和日数,往后他要寻她的日子还有着呢,倒也不必太过心急。 “娘子明日既还要见家中长辈,孤此番便发一回慈悲,轻放了你。”陆镇平声说完,果真退后。 胀痛感缓和许多,沈沅槿这才匀出些心思去分析他嘴里的话是何意思。 他为何要说此番?莫不是还想有下回? 不待沈沅槿得出答案,陆镇便挪动的身子让她侧躺,压了她的腿,从后方贴抱住她,接着撩开她的发铺在枕上,大掌穿过她的手臂抚着前面的软玉,细吻她的脖颈和肩背。 他的体格太大,身上太热,沈沅槿很快又开始出汗,煺间的异样感难以忽视,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发出声调。 待此厢事毕,沈沅槿手心通红,眼睛哭得红肿,嗓子也哑了。 陆镇命人送热水进来,草草清洗过后穿了裤子,而后取来一早备下清热消肿的药膏,再次净手,指尖取药替她涂抹。 破皮的地方有些刺痛,沈沅槿轻轻嘶了一声,本能地向后躲。 陆镇一把拽住她的腿,不让她躲。 “娘子若想好得快些,便乖乖上药。”陆镇态度强势,语气听上去算不得好,沈沅槿咬着牙没再乱动,却又感觉到一团微凉雾气拂至肌肤上。 陆镇上药的动作放轻放缓许多,似乎还在轻轻吹气,显然是为着缓解痛感。 窗外的天色麻麻黑了,但因屋中燃着半人高的灯轮,不大能够感觉得到。 沈沅槿将头埋在软枕里,在他手指上最后一处药的时候,咬住了下唇。 她的微小动作俱被陆镇看在眼里,格外动了些心思,伺候她一回,取来一身干净的里衣里裤帮她穿好。 他这处连女郎的贴身衣物都有,很难叫人不怀疑他是否也同旁的女郎在此处行过那事,这身衣物是不是旁人的 她现在只想快些离开此处,哪有挑三拣四的心思,扶腰下床,自个儿去穿外头的衣裳。 陆镇会穿寝衣,可这女儿家外穿的衣物,他还不曾替人穿过,怕耽搁沈沅槿出宫的时间,便也没有去帮倒忙。 两条腿软得厉害,沈沅槿强忍着不适转身离开,刚要推门时,陆镇那厢也已穿好衣袍,恢复到平日里持重肃穆的模样。 陆镇凝视着她,指节分明的大掌裹住她细白的手背,垂首在她耳边轻声吐词,“孤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休沐日,孤在崇仁坊玄风巷挂碧玉琉璃灯笼的仓华别院侯着你;郡王妃若不能带了和离书前来,孤亦不知御史台和刑部提人审问,是否会动用私刑。” 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十足,沈沅槿视他为洪水猛兽,一心只想快些离开,想也不想地点头答应:“好。再晚宫里就要下钥了,我真的该回去了。” 陆镇沉眸看一眼沈沅槿脖子上难掩的红紫痕迹,“好意”出言提醒她道:“回去换身领子高些的衣衫。” 沈沅槿心里发毛,木讷地点头应下,待陆镇收回手后,将衣领往上提了些,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西次间的厢房内,辞楹早已等候沈沅槿许久,多次询问东宫的内侍无果后,甚至还起过出门去寻沈沅槿的心思,但却每回都会被人拦在门口,不让她踏出厢房一步。 外头雪已渐渐停住。张内侍望见沈沅槿出来,这才让人去放辞楹出来,将桐油伞交还给她,另有狐裘和夹棉的衣裙一套。 沈沅槿张唇就要拒绝那些衣物,然,她还未及出言,身后的素衣宫娥便上前一步同她耳语道:“药膏放在狐裘下。太子殿下特意嘱咐,郡王妃下回过来时,便穿这身衣裳。” 那宫娥说着话,捧着那朱漆梨木托盘跟在她主仆身后,显是要送她至宫门。 沈沅槿很不喜欢这种强按她头不容她拒绝的感觉,就好似叫人控制了人身自由一般。心事重重地走在冰天雪地中,腿间的酸痛疲乏无一不提醒着她今日在东宫所受的屈辱。 辞楹向来心细,可谓观察入微,当下瞧出沈沅槿颇有几分奇怪的走路姿势,加之她又在太子殿中那样长的时间,隐约明白过来些什么。 辞楹没有贸然开口去问,只是体贴地搀扶住沈沅槿,刻意放缓步子,陪她慢行到宫门处。 杜若自然而然地将那宫娥代入沈丽妃宫里的宫人,与人见过礼后,看到托盘内那件毛绒雪白的狐裘,随口一问:“这狐裘可是丽妃赐给郡王妃的?” 那宫娥没有搭话。 沈沅槿岂能说是陆镇送的,没奈何,沉吟片刻,点头道了声是。 辞楹在一旁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神情不大自然,越发笃定心中所想。 杜若没有多心,直言外冷天冷,招呼沈沅槿和辞楹快些上马车。 车厢内置了炭盆,杜若翻开火星子往盆里添碳,一直到马车停下,她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杜若鲜少遇到她们如此沉静的时候,临下车前,打破了无声的状态,“郡王妃今日去了这好些时候,约莫与丽妃说了好些话罢。”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敷衍一句,下了马车后,快步往府里走,吩咐人去浴房备热水。 且说陆秩那处闻听沈沅槿回府了,因天色不早,倒不好将人叫人询问结果,姑且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沈沅槿在浴房内泡了足有两刻钟,忆及下晌的事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待擦干身上水渍换好衣物后,独叫了辞楹进屋。 “明日一早,你去府外替我抓副避子的药方来,煎好后将药渣倒了,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是我今日往宫里走这一遭吹了冷风受寒,吃些驱寒的药。” 心中猜测终究不如亲耳听到来得震撼,辞楹面上满是震惊和心疼,怔怔道:“太子他,他”后面那句“强迫了你”似是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沅槿轻轻颔首,给出肯定的答案。 “娘子。”辞楹的眼眶不知怎的就变得湿润,鼻尖也发酸,声音里带了些隐隐的哭腔。 “无事,都已过去了。”沈沅槿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为自己的事感到难过,带着哭腔,“累了一日,你也早些回去睡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方才沐浴的时候,那些破皮的地方沾了水还有些痛,沈沅槿虽恼怒送她这件狐裘的人,却也不欲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陆昀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也不比他那样,是以她屋里从没有那样的药……。 沈沅槿兀自去取来那药坐在床榻上涂过一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到了许多从前与陆昀在一处的日子,譬如他为她描眉,陪她制胭脂,给她剃鱼刺,与她摘荷花…… 次日起身时,沈沅槿眼里含了些泪意,看着眼前的家具陈设,每一样都见证了她与陆昀的恩爱过往,然而不久后,她便要与陆昀劳燕分飞,叫她如何不伤怀。 待用过早膳,沈沅槿将辞楹端来的避子汤一饮而尽后,为着快些救陆昀出来,不得不提笔去写和离书。 晌午,陆秩特意抽空自署衙回府,命人去请沈沅槿过去他的书房一趟。 沈沅槿穿着高领的长衫,另又戴了保暖的兔毛围脖,披上一件翠羽锦缎斗篷,撑伞出了门。 她今日还未好全,是以走得就慢了些,过了将近一刻半钟后方到二房里。 陆秩开门见山,问丽妃是否答允。 沈沅槿佯装从容地同人扯谎,叫他安心。 担心陆昀在狱中的安危和身体,沈沅槿当日将和离书写好,翌日清晨便往承天门山的大理狱而去。 狱丞那处昨日一早便得了东宫之命,当下闻听是临淄郡王妃前来探望临淄郡王,心中疑惑太子殿下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还是毕恭毕敬地将人请进去。 寒凉潮湿的狱房,陆昀无声静坐,脊背挺得笔直;即便身陷牢狱也不曾灰心丧气,眼神依然清澈明亮,发亦未乱。 这样的他,像极了一只孤寂落寞的鹄。沈沅槿在牢门前驻足,好一阵子才信步入内。 陆昀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她。许久不曾洗漱,自惭形秽,低垂了头,羞于见她。 “二郎。”沈沅槿站在小窗外透进来的那一丝光亮处柔声唤他。 陆昀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衫,又抚了抚鬓发,缓缓站起已经有些僵硬的身子来,却听见她用极为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和离吧。” 第30章 她需得快些去见陆镇 陆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三年多,他们明明过得极幸福,他给她充分的尊重和自由, 她亦给温情和关怀,从前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他们朝夕相伴,恩爱非常, 可如今,她竟亲口道出要与他和离的话语 是因为他下了大理狱的缘故吗?陆昀的脑海里最先想到这个缘故,可很快, 他又予以否定:她从来不是薄情之人, 断不会因为这个缘由便想弃他而去, 必定是有旁的难处。 陆昀情急,顾不得自己的双手是否干净,当即去握她的手, 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沅娘,成婚那日,我曾说过要你的携手到老的;我没有做过贪墨之事, 圣人、御史台和刑部的人断不会因太子一人之言而治我的罪。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陪你面对的,你等着我, 等我从狱中出去,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他的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甚至带了些慌乱和隐隐的鼻音,沈沅槿心中酸涩, 不忍抬眼看他,只自欺欺人道:“等你出来?我怎知你何事才能出来?倘若你出不来了, 抑或是流放边陲,难道要我为你守一辈子寡或是陪你一同流放?我根本不像你眼中看到的那样好,我也有私心,我也会算计,我不想再为你的事惶惶不安、担惊受怕,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意思,我如今只想与你和离,你若果真守信,便该让我早些解脱出来。” 陆昀静静听她说着,每听完一句,便心凉一截,最后那句“放我自由”更是如同锋利的尖刀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扎在他的心上。 可即便她将话到这个份上,陆昀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她口中那个“不像他看到的那样好”的女郎,他的好,不独是他眼看到的,更是他用心感受到的。 陆昀眼里泛起泪光,清澈的星眸凝视着她,姿态放得愈低,哀求她道:“沅娘,我怎舍得让你守寡、陪我流放,倘若此番圣人果真叫小人蒙蔽,定了我的死罪或是流放之罪,我自会给你放妻书;可我相信,圣人不是昏庸之辈,断不会轻易受人蒙蔽,沅娘再给我些时日,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待我出狱后,我们还像先前那样好好过日子可好?” 沈沅槿沉了眸子,愈发不敢去看陆昀的脸,尤其是他的眼她怕自己一旦瞧清楚了,便会眷恋和不舍他的满腔爱意,不忍就此离他而去。 沈沅槿极力克制着鼻尖的酸意,让自己的声调不带半分情绪,狠心道:“回不去了,陆昀,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确切得说,我从不曾爱过你,这三年多来,我对你只有感动,从不曾有过情意。如我这等凉薄之人,根本不值得你留恋,你若还有半分男郎的气性在,今日就签了和离书,放开我,也放过你自己。” 不曾爱过他,不曾有过情意。 陆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些美好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掠过,桩桩件件都在提醒着他,刺痛着他,倘若她对他只有感动,那么这三年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所有的恩爱甜蜜竟都是她演出来的么? 她怎么可以如此残忍,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境况下,让他相信,她其实从来都不曾对他动过情。 陆昀几近崩溃,满眼的不敢置信,温热的泪在眼里要落不落,失智般地用力去攥她的肩,生怕他力道小些,她就会凭空消失似的,歇斯底里地反问道:“不,沅娘,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同我说过,要长长久久地与我在一处,等你过了二十二岁的生辰,你会与我生儿育女。你若不曾对我有过情意,根本无需那般哄骗于我!” 他的表情极度痛苦,看得沈沅槿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处,喉咙里亦酸涩得厉害,就连呼吸都变沉重缓慢。 可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退路可走,只能狠下心肠就那般静静地看着他,“二郎,你弄疼我了。”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陆昀的理智立时回笼许多,手足无措地松开她的肩,满眼心疼地说着道歉的话,“对不起,沅娘,我不是故意弄疼你,对不起” 陆昀一面向她道歉,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从她的话语和神情里找出破绽。 她或许并非没有对他动过情,而是有苦衷和难处,又或者是有某种外因在迫使她离开自己。 但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去挽留她,求她不要离开他。 陆昀复又去握她的手,神情恳切地道:“沅娘,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枷锁,我放不开你,也无需放过自己;你不喜欢我、不爱我也无妨的,只要我爱你、可以继续感动你便够了,我求你莫要在事情尚未有定论之前抛下我好不好?”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同她说话时的舒朗阳光,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哽咽出声来一般。 沈沅槿低垂下头,缓了好半晌才不至让自己的表情垮掉,流露出哀伤之情;狠心将她的手从陆昀的掌心里抽出,“不好。陆昀,你听清楚,我从 来都不喜欢你,将来也不会爱你,我不想再做你的妻,我要与你和离你说过会永远尊重我的心意,你不能食言。” 他曾说过会尊重她的心意,可他从来不曾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同他提出和离。 从前的誓言化作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向他的心口。陆昀喉咙里堵得厉害,眼里的泪意再难抑制,缓缓划出两道泪痕来,不再去握她的手,而是去攥她的肩,不死心地问:“沅娘,你抬头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果真要弃我而去,与我和离。” 双手重得了自由,沈沅槿紧紧攥着衣袖,忍着泪意扬起下巴,抬眸看他,“陆昀,我要与你和离,今时今日,现在就要。” 沈沅槿话毕,自袖中将备好的和离书取出,“陆昀,你我夫妻缘分已尽,我求你,求你快些结束我这几日的惶惶不安、迷茫彷徨。” 求。她竟对他用求这个字,且求的还是让他签了和离书。 心上像是有一柄小刀不断往里刺,疼得陆昀强忍着泪意直吸冷气,喉间骤然涌起一股腥甜的热意,被他用尽全力压下,嗫嚅着吐出一个好字,眼神空洞地道:“我签,沅娘,你要得我都会给你,你无需向我用求字的。” 他的话音低缓沉闷,足以想见他是经受了多么痛苦的心里斗争才能道出这句话的。 沈沅槿无力地合上双目,将眼中的水雾生生憋回去后,睁开眼扬声唤外头的狱卒送来笔墨。 那狱卒看一眼身侧端坐吃茶的狱丞,讨得他的示下后,自去取了笔墨送进去。 陆昀在落款处签完字,再难抑制胸中的痛苦和凄楚,终究还是在沈沅槿的面前的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的私印在沅娘那处,沅娘回去后可自行盖上。”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鼻尖酸涩到喉咙也跟着发涩,沈沅槿缓了许久方低低道出个孤零零的“好”字。 此间的气氛当真沉重压抑极了,沈沅槿害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他一眼便会心生不忍和后悔,冲动毁去手心里虚虚握住的那张和离书… 若没有和离书,二郎便不能平安出狱。沈沅槿在心中再三告诫自己,却是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陆昀留下,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牢门很快便被狱卒重新锁上,陆昀走到牢门处握着木门,双眸紧盯沈沅槿离开的方向,直至她的身影被转角的墙体遮挡,再看不见了,那口腥甜终是吐了出来。 陆昀抚住心口,掩面饮泣,泪落如雨。 大理狱外,辞楹坐在马车里等她,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待瞧见她的身影,她人已走出来百余步了。 辞楹识得字,看过她写的和离书,知晓她此时必然也是伤怀的,故而并不过问她结果,只是站在车板上牵她上来。 她和郡王的过往,辞楹皆看在眼里,不禁为两人的分离感到惋惜。 即便沈沅槿不曾同她明说是陆镇逼迫她与陆昀和离,辞楹也能凭着这两日发生的一切推断出来;那日娘子就只去了东宫,娘子回来后便写了和离书,倘若不是太子所为,辞楹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沈沅槿对着车壁发呆,一路上未发一言,辞楹知她心里难过,便那般静静陪她坐着。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沈沅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缓步朝府里走去。 方才在狱中的事,虽不费多少体力,但却耗去她的大半心神,她现下只觉得疲累无力,脚步沉重得厉害,就连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道,一进屋就往罗汉床上栽。 明日就是去崇仁坊见陆镇的日子,她需得养足了精神。沈沅槿心口堵得厉害,将脸埋在引枕上擦去眼里要落不落的珠泪。 辞楹取来摊子替她盖上,轻拍她的胳膊,“娘子安心睡上一会儿,过些时候再用午膳。” 沈沅槿身心俱疲,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后,再无只言片语透出来。 午时将至,婢女送来饭食。 辞楹帮着布膳,桌上的盘碟里全是沈沅槿素日里爱吃的菜色。 此时此刻,沈沅槿着实没什么胃口吃饭,为免浪费,便叫关了院门,邀辞楹和杜若等人一起上桌同吃。 一时饭毕,沈沅槿打发她两个退下歇息,自去书房里取来陆昀的私章。 那章子是在二人成婚后的第二日,陆昀亲手奉给她保管的,立誓任何时,都不会对她有所保留、行欺瞒之举。 沈沅槿将那方小小的印象攥在手里,从前那些美好回忆便似潮水般侵袭而来。 不觉间又红了眼,沈沅槿缓缓展开一式两份的和离书,看着那些由她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迟迟下不去手。 短短数息后,温热的眼泪落到案上,险些沾湿纸张,沈沅槿这才醒过神来,忙将那纸张挪开些,忍痛在陆昀的落笔处加盖印章。 一式两份,沈沅槿留了一份给陆昀,与他的私印放在一处,装进朱漆雕花的檀木匣子里,放回陆昀从前藏印的位置。 辞楹抱着枳奴坐在檐下看雪,见沈沅槿迈着虚浮的脚步从书房出来,关切道:“外头冷,咱们快些回屋吧。” 枳奴颇有灵性,这会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沈沅槿的情绪低落,抬起脑袋冲着她喵喵地叫,大抵是想要安慰她。 眼见一人一猫都在关心着她,沈沅槿心里暖暖的,勉强笑了笑,伸手去抱枳奴过来。 现在还不是她离开王府的时候。沈沅槿想要等到陆昀出狱回府后,将他的家私钱契当面都还给他,再将和离之事告知陈王夫妇知晓,好好地同他们一家人道个别,如此才不枉他们夫妻一场的情分。 枳奴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去蹭沈沅槿的脖颈逗她开心,沈沅槿感觉到它的用意,顺势撸一把它的后背,忍着心中的酸涩安抚它道:“枳奴乖,我无事,过会儿就好了。” 女郎说话间,抱着枳奴迈进门去,坐在炭盆旁的月牙凳上向火,轻轻替它顺毛。 东宫。 陆镇才刚从詹事府出来,下一刻便有内侍呈了书信进前。 信纸上所载的消息,乃是临淄郡王妃出入大理狱的时辰以及临淄郡王的前后动向。 陆镇的目光在血这一字眼上停留数息,沉吟片刻后,唤人去请通事舍人。 陆昀若这时候在狱中病倒,日后叫她知道了,少不得要疑心是否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与其事后自证,还是不要让此事发生的好,左不过是请个医师替他诊治一番。 陆镇想起明日便可与她相见,亲眼看她穿上那身诃子裙的样子,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脚步轻快地往书房而去。 且说陆昀一连四五日不曾回府,徐婉玥不免心中生疑,不独问了他身边贴身的小厮,亦在陆秩身边问及过此事,陆秩早想好说辞,只叫告诉她陆昀遇到一桩棘手的贪墨案,亲往长安城外查案取证去了。 徐婉玥心下总不能安,派人来请沈沅槿过去一趟。 绿绮来时,就见正中那门半开着,沈沅槿膝上盖一条小毯,怀抱狸奴静观白色的琼花坠落于地。 “那雪虽好看,郡王妃就那样巴巴地坐在风口上看,不怕过了寒气着凉么。”绿绮怕带了寒气进来过到她身上,遂在门框边伫立,待身上那股寒气自行散尽。 沈沅槿将枳奴交给辞楹,起身将人迎进屋里,合上门,招呼绿绮去向火取暖,温声问她冒雪前来所为何事。 绿绮当即向她表明来意:“王妃午后小憩了会儿,像是做梦魇着了,醒来后便坐立难安,郡王身陷险情,叫婢子来请郡王妃过去说话;婢子觉得,许是郡王数日不曾归家,王妃心中记挂忧虑,这才做了那样的噩梦,郡王妃过去后,千万多说些宽慰的话。” 沈沅槿暗猜陈王妃约莫是对陈王等人的说辞起了疑心,欲要从她口中套些话出来,若她寻了借口不去,反显得她心虚,更会加重陈王妃的怀疑和不安。 细细想来,陈王妃不说在古代,便是放在现代,也不失为一位通情达理的好婆婆,鲜少给她立规矩,亦不过分干涉她的私事,若得了好看的首饰和绸缎,虽是先紧着陆昭的,却也不会忘记给两位儿媳的。 更何况,这三年多来,她和陆昀这处一直没有传出好消息,陈王妃亦从未有过半句苛责之言,反是劝他们宽心些,兴许哪日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桩桩件件,沈沅槿皆记在心中,又岂会忍心看她担惊受怕,启唇宽慰她道:“劳绿绮阿姊候上一时半刻,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同去。”说完,转头吩咐辞楹去烧两个手炉来。 绿绮见沈沅槿今日穿得极素净,的确不宜去见本就忧心忡忡的王妃,当下点头应了,伸出手去向火取暖。 沈沅槿将和离书自袖中取出,装进匣子里压在箱底,又用几件衣裳盖在上面捂严实了,这才换上一身鲜艳些妃色的袄裙出来。 她这三日没怎么睡好,上晌去见陆昀时又憋了好一阵子的眼泪,面上其实没多少血色,眉眼间也带着稍许疲意,少不得多擦些脂粉遮掩过去。 得亏绿绮是顶着风雪从外头进来的,想必是冻得难受了,没有瞧仔细她的脸面,以为沈沅槿这副模样是叫那门外的风吹得,故而并未多心,若不然,只怕是要问上两句的。 沈沅槿披一件凫面裘,不叫人跟着,一手捧着小手炉,一手自行撑伞,独自一人随绿绮去到徐婉玥的院子里。 那雪积得有些厚了,所幸是蓬的,不滑,踩在上头发出噼啪声响,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沈沅槿行走其间,经过栖霞亭时,不禁想起她与陆昀成婚的第一年,也是在十一月,长安城里降下第一场雪,陆昀下值归来,兴高采烈地牵起她的手,带她来此处堆雪人。 那时天已麻麻黑了,陆昀让她捧着手炉,叫她在亭中坐着,让引泉提灯,他自个儿双手冻得通红,堆了两个雪人在雪地里,一个高些壮些,一个矮些瘦些,显是在“堆”他和她。 又过得一日,到了休沐,陆昀与她打雪仗,徐婉玥出来赏雪,见她和陆昀跟孩童似的捏雪球互相打着玩,面上半见半分责怪之意,笑着打趣他们还是八岁垂髫。 往昔的甜蜜场景重又浮现在眼前,沈沅槿心中感慨万千,却也只是凝了那空无一人的凉亭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流丹筑。 正房内青烟袅袅,碳火暖暖。徐婉玥捧一卷经文在软垫上坐着,她因心里存着事,看得并不十分认真,一弯柳叶眉轻轻蹙起。 绿绮收了伞靠墙放下,而后扣门传话。 待门内传出徐婉玥让人进去的声音,绿绮方推了门,请沈沅槿入内。 沈沅槿自行脱去凫面裘挂在屏风后的衣架处,待身上寒气不太重了方才走向徐婉玥,朝她叉手施礼。 徐婉玥忙叫她坐下,命绿绮去水房烹茶。 绿绮恭敬道声是,领着屋里的其余人等一齐退出去。 待屋中唯余她二人后,徐婉玥再难抑制心中疑惑,拧眉问:“沅娘,你且告诉我,二郎已有五日未归,果真只是去外头查案了?” 沈沅槿没有片刻迟疑,旋即点头称是。 徐婉玥不肯轻信,牵了沈沅槿的手过去,凝眸与她对视,“我今日梦到二郎身陷牢狱,他的样子瞧上去很憔悴,还吐了血,偏生他这一去未有只言片语传来,我这心里实在难安,你且仔细想想,那日来你跟前传话的人,果真没说旁的什么话吗?” 沈沅槿面上未露半分慌张之色,反去握住徐婉玥的手,坚持方才所言:“确无旁的话。坊间百姓常说梦是反的,大家千万莫要多心,妾相信,至多再过得几日,二郎定会平安归来的。” 徐婉玥关心则乱,听到这里,竟是有些失神,喃喃问道:“会吗?” 沈沅槿连忙点头,“会的,一定会的。大家千万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倘若将自己吓得憔悴消瘦了,二郎回来瞧见,岂不是要心疼么,快别多想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在哄骗自己,眼神里亦满是关切和笃定。徐婉玥的心里安稳了一些,顺着她的话道:“三娘说的是极,我实在不该仅仅因为一个梦境就胡思乱想的。” 沈沅槿道:“大家也是思念二郎心切,儿明白。大家喜欢玩双陆,横竖这会子也无事做,妾陪大家玩上一局解解闷可好?” 徐婉玥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命人去取双陆棋来。 是日下晌,徐婉玥留沈沅槿在她屋里共用晚膳,饭毕,与她说起陆昀孩提时的趣事,引得沈沅槿浅笑连连。 冬日天黑得早,沈沅槿出屋之时,外头天色已暗,婢女点了一盏碧纱灯笼送她回去。 归至院中,沈沅槿与人道谢,兀自进房。 辞楹坐在灯下做针线,看她进来,忙将人让到铺了绒毛褥子的罗汉床上坐了。 沈沅槿放空思绪,呆坐着看她做一会儿针线,怕她伤了眼睛,让她收起针线,同她说起话来,问她想住哪个坊。 辞楹对每个坊都不甚熟悉,只看着沈沅槿的眼睛真情实感地道:“娘子想住哪儿,我就住哪儿,只要能与娘子在一处,住哪个坊都好。”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间后,陪伴她时日最长的人就是辞楹,于她而言,辞楹就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当下听她这样说,又暖心又感动。 “我觉着常乐坊就很好,寓意好,离东市近,铺子多,街道宽,出行也方便。” 娘子既已开始考虑买赁宅子的时,不消多想,必定是郡王签了和离书。 辞楹想起从前娘子和郡王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自是感到惋惜,想着想着,竟又大不敬地想到太子,深感是太子动了色心,滥用强权拆散娘子和郡王这对恩爱夫妻。 然而她再愤懑,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想想,断不敢道出半句冒犯太子的话,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沈沅槿观她沉眸做沉思状,还当她是在努力回忆常乐坊的位置和样子,当下止了话语,去衣柜里取出陆镇送的衣裳和狐裘。 那衣裳的颜色看着甚是眼熟,沈沅槿略翻了翻,待瞧见上头绣着的绯色山茶花,立时想起陆昀买给她的、由她亲手设计的那一件嫩鹅黄色的诃子裙。 那花与她画的不大一样,由此可推断,那是陆镇另外找人按照他的记忆绘制的,而非在她的成衣铺里买的。 骊山狩猎的那一日,她穿的就是嫩鹅黄的诃子裙。 而在她去求他的那天,他曾说过一句极脏的话,他说,他在马上时就想_她。 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沅槿心下大骇,隐约间升起一个念头,陆镇明日大抵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他约莫,还会再强迫她行那龌蹉之事。 小腹骤然发紧,那些痛苦的记忆涌上脑海,他还未全,她便已是那样难挨,倘若他全无顾忌,她怕是会更加难挨。 沈沅槿攥着那衣料撑在托盘上,维持住身形,良久后才堪堪平复下来,草草洗漱一番,上床去睡。 翌日清晨,辞楹来里间唤她起身。 沈沅槿昨晚有些失眠,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辞楹看出她面上的疲意,索性叫她吃些薄粥垫垫,外接着睡会儿也无妨。 她昨晚不知是不是被陆镇的龌龊心思吓得,着实没怎么睡好,是以今日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一时竟差点忘了这事。 辞楹将白粥端给她用上半碗,沈沅槿胃里填了些东西,擦过嘴后,倒头睡上近一个时辰补觉,方醒转过来。 今天出了太阳,外头在融雪,雪水从瓦砾上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吧嗒声响。 沈沅槿挣开惺忪睡眼,适应了会儿阳光,看到衣架上的衣物,登时想起今日的正事。 昨儿徐婉玥说梦到陆昀吐血,她也不是毫不担心;狱中寒凉阴暗,陆昀每多待一日,便要多受一日的苦,她需得去见陆镇,向他讨要一个陆昀出狱的确切时间。 沈沅槿暗自想毕,再顾不得许多,掀被下床,将那加厚夹棉的诃子裙穿了,唤人送来热水净过面后,坐在妆镜前疏发。 她实在没什么装扮的心思,尤其在猜到陆镇的龌龊心思后,更不想打扮自己,只梳了个简单的单髻,随手取来一支钿头和小山银梳簪上,懒怠去施粉黛。 沈沅槿自妆台前起身,并不叫人备车,胡乱对付几口红丝馎饨,漱口净手过后,戴了帷帽,披上狐裘信步往马厩去,自个儿入内牵来一匹温顺的三鬃马。 将辞楹安排至东市的一处茶楼等候她,兀自扬鞭往崇仁坊而去,待进了莲花巷,果在巷子中后方的位置看见一高挂两盏琉璃灯的府邸,上书“苍华别院”四个大字。 沈沅槿收紧缰绳,勒马停蹄,离镫下马,上前轻叩响朱漆的大门。 门后似有人等候多时,她才扣了三两下,立时便有面善的媪妇开了门,弯腰请她进去。 那府邸从外头看着无甚独特之处,其内却是别有洞天,放眼望去,其内建筑皆是灰墙素瓦,朱红栏杆,框景小窗,房顶四角飞翘若翼;近观眼前,随处可见假山石桥,小草名花,又有活水联通沟池,水中残荷枯黄,藻荇交横,一派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 融雪的日子,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带起点点微小水渍,不多时便沾湿了鞋边。 沈沅槿心中忐忑,并不知道自己随那媪妇走了多久,直至步入一环境清幽的院落,姜川的身影进入眼帘。 姜川弯曲手指叩响朱色木门,恭敬朝里传话:“殿下,郡沈三娘到了。” 屋内传来陆镇磁性的嗓音:“让她进来,你带其他人退到院子三丈开外。” 陈川稍稍拔高音量道声是,信手推了门,随后弯腰请沈沅槿进屋。 心跳如擂鼓,沈沅槿鼓足了勇气方迈出步子,跨过那道门槛,解下帷帽靠门挂了。 她才挂好帷帽,就听身后传来哐当一声,那扇朱漆雕花木门被姜川从外头紧紧合上。 那人坐在背光处,依稀可见庞大轮廓,仿若一头蛰伏在林间的兽。 沈沅槿不自觉地两手握成拳头,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脑海里跟着绷起一根弦,若非理智尚存,离开不得,她现在当真想夺路而逃。 “殿下要的和离书,我已带来了。”沈沅槿站在光亮里,克制着对他的恐惧和厌恶,佯装从容。 陆镇立起身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自她手中接过那和离书,确认过后,不甚在意地随手一扬,将她凌空抱起。 沈沅槿惊呼一声,未及做出反应挣开他,陆镇温热的薄唇便急不可耐地覆了上来。 30-40 第31章 若是难受,只管拿孤的背出气 这是陆镇第二次情难自抑地拥吻她, 与头次无甚两样,着实没什么章法可言,只管顺着他自己的心意撬开女郎的贝齿, 湿热的舌往里探,似水中的灵活游鱼一般,吸吮咬搅动,像是要将她的呼吸也一并掠夺吞没。 腰在陆镇的手里攥着, 沈沅槿被迫垫起脚尖,仰着脖子承受他霸道强势的吻。 着实不愿与他亲近,沈沅槿的身体和意识都在排斥他, 本能的伸出两只手去推打他的膀子, 然而这样换来的后果便是, 陆镇牢牢制住了她的手腕,吻得愈发急躁凶狠;他的唇瓣炙热滚烫,沈沅槿的嘴里再道不出半个字来, 只能勉强用鼻息换气,不多时便开始大脑缺氧,面红身软。 饶是这般与怀中的女郎深吻, 陆镇仿佛尤觉不够,大手解去沈沅槿斗篷上的系带,仍起坠落于地, 而后弯下腰身,单手将她竖抱起来,大步走到照着他的身量打造的矮塌边,不甚温柔地抱她一齐跌于其上。 腰背触及温暖软垫的那一瞬, 沈沅槿很快便嗅到了陆镇周身危险的气息,重又奋力挣扎起来。 陆镇那厢岂容沈沅槿反抗, 轻而易举地制住她乱打乱推的两只小手,继而压到她的头顶上方,再次俯身吻住她的唇,长驱直入。 双手被陆镇牢牢禁锢着,无法撼动分毫。沈沅槿不得不转变战术,想要抬腿去踢他,然,陆镇自幼习武,又是行伍出身,不知打了多少场过命的硬仗,她的这点小动作,怎能瞒得过他的眼。 陆镇用另只手去并她的腿,再以左腿膝盖轻松抵住,继续去攥她的纤腰,惩罚似的咬住她的舌尖和唇瓣,微微用力。 沈沅槿亦不甘示弱,旋即反咬回去,二人你来我往间,陆镇忽然歇了吻她唇的心思,松开她的腰,转而去解腰上的金带,随意丢弃到一边。 金带所嵌的玉石碰在地砖上,发出一道低沉的细碎响声,陆镇的目光随之落下,定格在沈沅槿的衣襟处,伸手去触。 酸麻的双手重归自由,沈沅槿顾不得缓解一二,极力克制着脑海中欲要给他一记响亮耳光的冲动,拼尽全力去抵挡陆镇伸过来的手,而后死死护住身前的衣物。 她如今孤身一人处在他的地界上,若是贸然惹怒了他,情况只会更糟。 沈沅槿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试着同他讲道理:“上回太子殿下提出的要求,妾已悉数做到,今日携和离书前来,殿下岂可出尔反尔,行此逼迫之事。” 陆镇闻言,果真没再继续解她衣物的动作,就在沈沅槿以为他要放过她了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男郎的轻嗤声,那人用虎口抵住她的下巴,逻辑清晰地钻她话里的空子:“和离这一条,娘子的确做到了不假,可前头那句顺从孤,孤并未言明次数或是时日,娘子言孤出尔反尔,孤心中实在觉得委屈幽怨。” 沈沅槿被他厚颜无耻的话语刺得满腔愤懑,偏他是那锋利的刀俎,而她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无计可施,只能任人宰割。 他既盯上了她,想来在他腻味前,必不会轻易撒开手,放过她。沈沅槿思及此,无奈地收拢手指,终是无奈妥协,声如蚊蝇地问他欲要按次数还是时日算。 陆镇星眸微沉,下颌紧绷,长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她的下巴上移,抚至她稍显红肿的水润唇瓣,似在借此回味什么。 约莫是初尝情.事,所以格外贪恋些,哪里就只她不可?左不过三回五回便该乏味了。陆镇自诩意志力过人,并非那等重色纵欲之人,亦不认为沈沅槿真的能乱得了他的心智,面容平静地道:“以次记,除开上回,娘子再顺从孤五回,五回过后,此厢事上,孤与娘子两清。” 虽是五回,而非五十回、五十日可落在沈沅槿的耳里,仍是觉得陆镇此举未免欺人太甚。然,她再如何反感、厌恶、恼恨于他,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在他眼里,她与引颈待戮的猎物无异,他若不愿高抬贵手,随时都可取走她和陆昀的性命。 沈沅槿很不喜欢这种性命握在旁人手里的滋味,更加恶心和憎恨他将她视为发泄欲望的物件这一行径,当下为保她和陆昀的性命安危,低声发问:“殿下预备何时放临淄郡王出狱?” 临淄郡王四字入耳,陆镇的面色微不可察地难看了些许,板着脸沉声道:“至多五日,他定能全须全尾地从大理狱里出来。” 沈沅槿听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语气平平地道:“如此,妾便恭候殿下的佳音。” 陆镇没有搭她的话,而是无声地收回手,敛目仔细去看指腹,见其上无一点口脂的痕迹,必定是方才被他尽数吃了去的缘故。 心中涌起一丝不可名状的愉悦感,好意提醒她道:“亏你倒还有心思担心他,眼下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上回孤才那样你就哭得跟个水做的小泪人似的,不若仔细想想如何让自己在那厢事上舒坦些。” 舒坦,如何能够舒坦,剑鞘只有那般大,倒要怎样去应承那过于悬殊的剑刃。 沈沅槿暗自想着,裙摆不知何时堆叠到了腰上,略一沉目,就见陆镇早跪坐到了塌尾处,忽地攥住她的脚踝,将她往下带。 知他想要做什么,沈沅槿又惊又怕,不安地扭动腰肢,腿脚微晃;陆镇并不在意她此时的反应和感受,只专心去扯被她系成蝴蝶结的细白带子,连同脚上的罗袜一并褪去。 陆镇凝眸细观,感叹她无一处不美;想起秘戏图上所绘的男女滋视,陆镇暗暗吞了口唾沫,竟是俯身埋首,尝试着轻轻吻住。 他的唇虽然薄,却很有肉感,热热的,暖暖的,沈沅槿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却又不敢低头去看他,只是下意识地摒拢煺,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轻浅声调。 意识到自己的未能自控,沈沅槿立时反应过来,仰头咬唇,偏过头去攥榻上的软垫。 陆镇握住她的膝窝,由浅尝变为贪婪的深吻。 沈沅槿不知自己是何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的,待那股不受控制的劲过去后,陆镇挺直了脊背,强势地抓住她的手,下沉。 约莫又是小半刻钟后,陆镇抬手扯下碍事的翻领长袍,随手扔到塌下,露出一身线条流畅的紧实肌肉来。 他的前胸和后背上皆是布着刀剑留下的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最长的那一条似要从左边的膀子延伸至腰腹处,在暖白的光线下,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陆镇恋恋不舍地松开沈沅槿的手,转而托住她的酥雪,待贴在一处,他又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右手下移之时,张唇衔住妃色珠玉。 沈沅槿的肌肤极白,陆镇沉溺在她的温柔乡里,浑身的燥热之感愈发强烈,额上开始沁出汗珠。 他的手指修长粗粝,实在让人有些难忍。沈沅槿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伸手去抵他的胸膛,欲要离他这道热源再远些;殊不知,现下她与他之间没有了绸缎的阻隔,手心里的触感愈加真实。 没来由地想起上回掐他的前臂时,掌心里那鼓起的坚应肌肉,他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活像一头进食的野兽 今日约莫也不会好受多少。沈沅槿想到这里,心尖都在跟着发颤,忐忑不安。 陆镇收回手,才刚饮下的润泽清泉重又出现在指上,知她已经适应,沉下邀去。 下一瞬,沈沅槿蹙起眉倒吸了几口凉气,不多时便湿了眸子,眼尾沁出数颗晶莹的泪珠;白皙的褪蹬在空中,紧贴着陆镇的邀,时而摇晃,时而蜷起粉白的脚趾,像是被什么事物牵动着。 沈沅槿实在不想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咬紧牙关别过脸,攥住身下的褥子。 她的吟声里夹杂着哭腔,泪水从眼尾滑落,混着汗珠,沾湿鬓发;陆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内生出一丝怜惜,遂扳正她的脸,而后又将她的两条藕臂环至他的后背上,低声宽慰她,“ 若是难受,只管拿孤的背出气。” 沈沅槿混沌的大脑因他的这句话恢复些许清明,抬起手毫不客气地抓挠起来,偶尔道出几个不甚好听人的字眼,大抵都是责怪之言。 陆镇竖起耳朵听她说话,非但不觉生气,反而格外受用,嘴里直唤她好娘子、郡王妃、心肝肉,夸她嗓音动听,在她的哽咽声中益发重了力道。 …… 待此厢事毕,已是一个时辰后;沈沅槿早叫陆镇挵得瘫软如泥,整个人有气无力地伏在罗汉床的软垫上,原本齐整的裙襟亦皱得不成样子,勉强贴在肌肤上。 陆镇扬声叫人送了热水进屋,亲自拿柔软的巾子替她擦拭干净;他的这番举动,并非全然是出于好心,也是为着能再多看她的这幅样子几眼。 同样的膏药,陆镇在这里也备的有,这会子正耐心地往沈沅槿的伤处轻轻擦拭。 那药抹上去后清清凉凉的,热痛的感觉减缓一些,沈沅槿勉强起身将那诃子裙穿好,回想起刚才的事,心中又愤又恨,暗骂陆镇无耻下流,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恼人招数。 待沈沅槿穿好外衣后,陆镇不顾她的拒绝,定要亲手帮她披上那件暖和的狐裘不可,没脸没皮地暗示她道:“娘子这回哭得不比上回伤心,想来是渐渐适应了。” 弦外之音便是下回再时,他不会如今日这般顾及她的感受,定是要由着他自己的心意行事的。 沈沅槿在心中暗骂他不是东西,强打起精神往榻上坐了,用掌心轻揉腰腹,待那些不适稍有缓解后,这才缓缓起身离了塌。 陆镇没脸没皮凑到她身侧,微红的薄唇凑到她耳边,轻声耳语道:“下月上旬的休沐,孤还在此间侯着娘子,娘子若不来,孤便亲自去陈王府寻娘子,孤说到做到。”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扑在耳上,不舒服,也很不适应,尤其他道出的话,更令她厌烦。 沈沅槿没有接他的话,亦没什么力气和心思同他行礼告退,兀自艰难地弯下腰膝,从地上拾起那封被陆镇随手扔到地上的和离书藏进袖中,而后戴上搁在门后的帷帽,抽身就走。 门框后,陆镇幽深的目光追随她的长挑身影而去,狐裘遮住她的衣裙,几乎拖到地上,她的一段后脖颈显露在空气中,白到透出浅浅的光泽,与那绸缎般的墨发对比鲜明。 恍然间觉得,她不独静时可爱,似这般给他甩脸子、使性子的模样亦动人心弦极了。 他这边正看得入神,沈沅槿已然信步迈出门槛,而后就是砰的一声,那道木门被她不甚客气地关上了,隔绝他的视线。 陆镇微微扬起唇角,轻笑了声,忽而发觉,她安静时是柔和的山茶,愠怒时带刺的蔷薇,山茶也好,蔷薇也罢,都讨他喜爱得紧。 她今日打扮得素净,不曾簪花施粉,下回见她,可定要带些好东西讨她开心。 榻上落了些沈沅槿的青丝,陆镇很有耐心地将其拾起,而后拢成一束,攥在指尖细细摩挲。 软垫早叫那□□浸得不成样子,陆镇坐到禅椅上,唤人进来收拾,随后低眸看向手里那束柔软的墨发,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在对着一句头发痴痴发笑。 行人寥寥的幽静街道上,沈沅槿握紧缰绳,控制着马儿前行的速度,尽量让身体的不适减轻一些。 茶楼中,辞楹百无聊赖地吃完两壶清茶,碟中的酥饼早已掉渣放绵,索性趴在桌面浅眠一会儿。 外头传来一道轻缓的叩门声。 辞楹因睡得浅,没一会儿便已醒转过来,紧接着,一道温柔又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 是娘子,她终于回来了。辞楹听见沈沅槿的声音,立时睡意全无,忙不迭起身离床,几个大步迎上前去,将人让到屋里。 沈沅槿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放缓步子往里进,一看就椅子,整个人就跟没骨头似的往圈椅上瘫,慢吞吞地取下发上帷帽。 她这一去足有一个多时辰,辞楹不禁向沈沅槿投去目光,细细打量着她,观她面露疲态,丹唇微肿,就连眼圈也红红的,俨然一副才刚被人欺负过的模样;加之陆昀尚未脱罪出狱,是以辞楹大概能猜测得出,自家娘子方才去见的人定是太子无疑。 那样的事,虽无需她动,却消耗了沈沅槿不少体力,出了一身的细汗不说,肚里亦空得厉害,便让辞楹叫来店里的茶博士,点一盏清香的茉莉花茶和一碗鸡丝馎托果腹。 辞楹看沈沅槿动筷子,极耐心地等她吃完,压低声问她道:“娘子今日可是去见什么人了?” 沈沅槿听她这样问,也没有瞒她,点了点头,坦诚相告:“往后还有要见他的日子。” 即便沈沅槿在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淡然从容,辞楹还是忍不住替她感到委屈和难过,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那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道不出来,只能在边上干瞪眼。 沈沅槿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懒怠再去想那些个令人灰心的事,重新戴上帷帽,叫辞楹拿钱袋去楼下付账。 她二人并肩出了茶楼,沈沅槿去医馆开了五副避子的药剂,回到府上,自个儿在水房里拿陶壶熬煮,放至温热,一饮而尽。 辞楹看她喝完药,连忙递给她一块砂糖,满眼心疼地道:“那汤药闻着就苦,娘子快些用块砂糖去去嘴里的苦味罢。” “谢谢。”沈沅槿轻轻放下药碗,用指尖小心接过,张开丹唇后将其含在口中,让其慢慢在嘴里融化。 赤色的砂糖融化开来,丝丝缕缕的甜味渗入味蕾,那些苦味逐渐被甜味所取代,沈沅槿也跟着想开了一些。 但愿五次以后,陆镇能够信守诺言,彻彻底底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如若不然,她便只能想法子离开长安,长长久久地避开他。 沈沅槿长睫微垂,骤然攥紧圈椅的扶手,暗暗下定决心。 拾翠殿。 陆渊接连忙碌多日,趁着今日休沐,他方匀出一个下晌的时间来此处陪沈蕴姝母女。 沈蕴姝一向体弱,当初在怀陆绥的时候就遭了不少罪,生孩子时亦吃了不少的苦头,苦熬近两日方诞下陆绥;她并非是易孕体质,加之头胎损了身子,本以为不会再有孕,没承想,在陆渊登基称帝后,她竟又有了。 陆渊早在不觉间越发珍视和爱重她,见她这胎怀得比陆绥那一胎还要辛苦许多,不免心疼,日日都亲自过问她的身体状况不说,但凡得了空闲便往她宫里来,就连初一和十五都不曾在崔皇后那处留宿,只过去陪她用晚膳,待出了中宫,仍往拾翠殿去陪沈蕴姝。 因今日是十一月三十,沈沅槿还不曾进宫来瞧她,加之陆绥往别处进学去了,沈蕴姝无事可做,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闷闷不乐。 陆渊来时,沈蕴姝便是这样一副惹人怜惜的柔弱模样。 “莫不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惹得朕的爱妃不高兴了?”陆渊大步来到沈蕴姝跟前,按住她的肩示意她无需多礼,极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本着多一事少一事的心态,沈蕴姝悻悻摇头,温声道:“妾身如今有着身子,阖宫上下,哪来的人给妾身气受呢。想是孕中容易多思的缘故。” 陆渊一手揽她入怀,一手去抚她那尚还未曾显怀的肚腹,浅笑着问:“让朕猜猜,这世上能让爱妃牵挂的小辈无非永穆和临淄郡王妃,永穆就在你身边,与你朝夕相对,爱妃自无需记挂她;倒是郡王妃,朕听闻她已有许久不来,爱妃大抵是在惦念着她。” 现下抱她这人总能看出她在想什么。沈蕴姝暗自感叹一句,无声默认。 观她许久未有回音,陆渊又道:“爱妃既这般记挂她,朕可命人接她入宫见你。” 沈蕴姝听后认为不妥,拧眉道:“倒也不必特意去请,三娘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她既不来,必是存着缘由的,妾身等她更为妥当。” 耳听沈蕴姝如此说,陆渊便也没再多言什么,由着她去了。 陆渊的怀抱宽厚而又温暖,沈蕴姝没来由地感到心安,因晌午未睡,这会子被他这样舒服抱着,竟是涌上三分睡意,缓缓闭了眼。 沈蕴姝的脑袋歪靠在他的前胸,陆渊察觉到她的朦胧睡意,索性拥着她一齐向后倒,伸出粗壮的手臂让她枕着。 盈袖手执填漆梨木托盘进殿,正要上前给人奉茶,抬首间就瞧见丽妃正枕在圣人的臂上。 圣上这会子也阖着目,不知是否已经入眠。盈袖怕惊扰到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当即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蕴姝的睡眠时间算不得长,仅睡了小半个时辰后便悠悠醒来,起身就要去倒水喝。 陆渊睡得早比身侧的沈蕴姝浅得多,几乎是在她轻轻挪动身子的时候就跟着醒了过来,见她正在穿鞋,问她是不是渴了。 沈蕴姝点头答是。 壶里烧滚的清水早放凉了,陆渊高声唤人进来,吩咐送一碗温水来。 酉时,陆绥下学,乘步撵回拾翠殿,一进殿里就兴冲冲地扯着沈蕴姝的袖子告诉沈蕴姝,今日老师夸她悟性高,学得快。 沈蕴姝闻言,旋即舒展眉头,浅浅一笑夸赞她道:“永穆是个极聪明又认真的小女郎,自然学什么都快。” 话音落下,陆渊亦顺着她的话夸起陆绥。 当日,陆渊在拾翠殿陪她们母女用晚膳。 头三四个月正是紧要的时候,陆渊格外关注她的饮食,陪她用过膳,亲自喂她将安胎药喝下,仔细交代宫人几句后,这才离去。 陆渊前脚出了殿,后脚便有内侍迎上前。 龙撵在太极殿前停下,陆渊立起身来,跨步下撵,低声问身侧的内侍,太子是否回宫。 那内侍恭敬答话:“太子殿下于酉时一刻归至东宫。” “去请他过来。”陆渊面前喜怒不辩,沉着声吩咐内侍道。 陆镇来时,陆渊正坐于书案前看折子。 “阿耶。”陆镇朝人屈膝行礼。 “大郎无需多礼。”陆渊说着话,突然合上折子搁在一边,问起陆昀的那桩案子。 陆昀有无贪墨,企图为罪臣翻案,他父子两心知肚明,却又十分默契地皆未道破。 陆渊眸色幽深地看着他,就听他一改往日的淡漠语气,竟用略带了些轻松愉悦的声调道:“再有三日的功夫,此案便可有定论。” 彼时的陆镇精神饱满,眉眼间尽是掩藏不住的喜悦之色,直觉告诉陆渊,他的这位长子身上有乐事发生,约莫还和女人有关。 此番他父子二人大费周章将陆昀下狱,不过是为着震慑宗室朝臣而推出来的人,岂可不罚。陆渊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可轻放他出狱,却不能官复原职,且要左迁外放。 陆镇同他想法一致,旋即点头应下。 他们父子除谈论公事外,鲜少会与彼此闲话,然而这次,陆镇临去前,陆渊竟是来到他身前,郑重其事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待过完元日,朕会让皇后为你选妃。丽妃的内侄女,你若只是一时兴起将人弄到手里一回便也罢了,可若是逼得她与夫君和离,也该给人一个名分,虽做不得太子妃,良娣良媛总是无伤大雅。” 良娣良媛,他是乐意给的,只是奈何她不肯要,大抵是做惯了郡王妃,存了几分傲骨在身,如何肯与人做小。陆镇眸色微沉,对陆渊的话未置一词,行礼告退。 屋外漆黑一片,沈沅槿挑亮烛火,独坐在窗下清点银钱,满满一匣子的金银铤,皆是她这些年自己开铺子挣来的钱。 另外一方匣子里放着田契、地契、房契等文书,那是陆昀在大婚日交给她保管的。 除此以外,他的私库钥匙也握在她手里 ,几间铺子的账册也在她这处。 沈沅槿将那私库钥匙装进方契书的匣子里,整理出这三年多来的十数本账册叠在一处,而后列了单据一一说明,只待陆昀从大理狱平安回来,一并退还给他。 做完这些,沈沅槿开始收拾妆奁内各种式样的金银玉器,以前随意戴着倒不曾发觉,竟有大半都是陆昀和陈王妃平日送与她的。 奁中的鸳鸯戏花纹金梳背和嵌宝花坠水晶项链甚是耀眼夺目,尤其是那金梳上栩栩如生的花纹,让她看了思绪翻涌,仿若回到那个陆昀外出归来的午后,风风火火地来到她身边,将这把金梳插在她的发髻中。 还有那水晶项链,她不过偶然间看到哪家贵女戴了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手串,夸了一句,哪曾想他竟当了真,休沐日不再府上多睡会儿懒觉,一早出门往东市去寻胡商买水晶,不知跑了多少地方才寻到足够的数量,叫人制成这项链送与她当生辰礼。 沈沅槿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犹豫再三,终是只留下这两样东西,其余的拿另外的匣子装了。 待她将东西都清点齐整了,外头夜深已深,辞辞楹让人送了热水进来,沈沅槿洗漱过后,上床去睡,一夜无话。 此后两日,沈沅槿通过牙行看了几座宅子,最终以每年二十贯的价格赁下一座三进的院子。 又三日,陆昀平安出狱,虽未受刑,亦未流放,到底被冠上失职之罪,圣人降下圣旨,革去其大理寺少卿一职,判左迁江州,任彭泽县令。 调令已下,明年正月十五过后便要前往千里之外的江州任职。 陆秩恐徐婉玥亲眼见了陆昀从狱里出来的模样心疼,照旧往去官署上值,只叫沈沅槿领了几个知晓内情的小厮仆妇去接他回府。 陆昀在幽暗的狱里关了数日,几乎每日都不曾吃好睡好,加之沈沅槿与他和离那日,又吐过一回血,是以脸上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看上去瘦了能有一圈不止。 大理狱外,晌午的明媚阳光刺得陆昀眼前一黑,本能地眨眼适应,数息后,他的视线逐渐恢复,就见不远处的马车内,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车帘,踩着脚踏下车,即便是侧影,陆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沅娘。”陆昀立时红了眼眶,迈开大步飞奔向她。 眼前的陆昀蓬头垢面、身形消瘦,早不复当年长街策马、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沅槿定定看他,眼里没有半点嫌弃,只有心疼,鼻尖也跟着发酸,任由他跑过来抱住自己,双手环上他的腰背,无限眷恋地柔声唤他:“二郎,玄仪。” 大理狱的门楼之上,陆镇负手而立,将下方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看得真切。 第32章 陆镇面若冰霜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难得今日天气放晴, 阳光温暖和煦,洒落下来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姜川慢悠悠地支起下巴,微微昂首, 这会子浴着那晴空暖阳,只觉无比惬意。 忽而刮起一阵风来,许是天气好的缘故,并不冷, 姜川闭眼吹了会儿风,想起太子殿下此行的目的,重又睁开双眼, 低眉向下看。 姜川的意识中, 他才将一小会儿没往大理狱外看, 沈娘子和临淄郡王怎的突然就同时出现在那处,竟还当街紧紧相拥在一起 殿下今日清晨就连午膳也没顾得上吃,快马加鞭离宫赶到此地, 断然不会是为了看到他二人在他面前上演夫妻情深的戏码;殿下心中想要看到的局面,应是沈娘子不来,抑或是沈娘子即便来了, 也能够守着礼数,与临淄郡王保持距离罢。 顷刻间,姜川的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 额上和后背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冒出细汗,下意识地稍稍侧目暗暗看向身侧的陆镇,果见他鸦睫低垂,阴沉着一张脸, 眼底寒凉一片。 偏下面的那两人浑然不觉太子殿下的存在,先是两个人毫无顾忌地相拥而泣, 后是男郎缓缓抬手为女郎拭泪,女郎反握住他的手,接着与他十指相扣,亲昵地携手上马车。 陆镇面若冰霜地看着底下不远处的这一幕,负在背后的右手忽地紧紧握成拳头,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就连指骨都被攥得发出沉闷的吱咯声响。 姜川忙不迭收回视线,不敢再看身侧陆镇一眼,只无声站在他身边,握着栏杆,就连大气也不敢出。 古树的绿荫下,陆昀牵起沈沅槿的手一道上了马车,轻轻挑开车帘,先让沈沅槿进去,待她坐定后,他方跟着入内。 车厢内的空间有限,陆昀坐在沈沅槿对面,想起自己现下的狼狈模样,不免有些促狭,就那般默声坐着看她,许久未发一言。 方才在外面相见时,两人都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同对方说,可这会子相对而坐,反倒齐齐没了声音,车厢内几乎安静到落针可闻。 就这般过了良久后,终是沈沅槿率先打破沉默的氛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而后扬声让车夫启程。 车轮活动后,沈沅槿抬了一双清眸去看陆昀,问陆昀这段时日在狱中可有受过私刑。 陆昀两手搁在膝上,有些无措地道:“未曾,我一切都好,沅娘无需为我挂心。” 沈沅槿得到否定的答案,将将放下心来,颔了颔首,温声道:“二郎无碍就好。王妃这段日子一直记挂着你,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睡上一觉,养好了精神,明日再去见她吧。” 王妃。有多久没有这样听沅娘称呼阿娘了?至少也有三年了吧。陆昀想到此处,恍然惊醒:是啊,他在狱中时就签了那和离书,从那日起,他便不再是沅娘的夫郎了。 陆昀心中泛起一抹浓重的苦涩,强忍着失落,应声答允:“沅娘思量周全,说得是极。” 话音落下,拉车的马儿张开四肢,车轮开始加速,碾过路面发出低沉的嘈杂之音,颠簸感亦跟随而来。 沈沅槿与陆昀四目相对,忽然又都没了声儿,车厢内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 不多时,马车驶离了大理狱所处的街道,左拐转入一条局面稍窄些的巷子里。 转角处的柳树遮住逐渐变小的车身。 陆镇一双狭长凤目凝于那处,直至什么都瞧不见了,仍未能从那翻涌的醋意和妒意中剥离出来。 她怎么能,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同陆昀拥抱亲昵!明明五日前,她亲手拿了与陆昀的和离书来看寻,她在他的身下承欢灿身,低银浅浅,难耐时主动勾住他的脖颈,伸手掐他的臂膀和腰背,甚至张开唇去咬他的手和肩 即便陆镇明知沈沅槿善良心慈,绝非那等无情无义之辈,况她与陆昀夫妻三年,总有朝夕相对的情分在,倘若即刻就为此疏远了陆昀,那才不符合她的性情和做派。 然,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诸多时候,这两者很难并存;譬如刚才,他看到她和陆昀拥抱牵手,还是会无法自控地去妒忌陆昀、甚至厌恶陆昀,想要让陆昀从她的身边离开,离得远远的。 “回宫。”陆镇眼中眸色翻涌,不待姜川做出回应,旋即迈开步子,拂袖疾行而去。 姜川站在陆镇身边提心吊胆了好半晌,当下听他说要回宫,悬着那颗心方安稳落地,小跑着跟上陆镇的脚步。 太平坊,马车在陈王府的偏门前缓缓停下,沈沅槿和陆昀先后下车,并肩徐行。 一路归至院中,浴房内早有媪妇按照沈沅槿的吩咐备好热水,沈沅槿招呼他先进去沐浴,自己去替他拿干净的寝衣。 即便他和沈沅槿不再是夫妻,陆昀还是习惯于听她的话,信步进入浴房,不叫人在房内伺候,自行解去身上乱糟糟的衣物,踏进浴桶里沐浴。 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沐浴,偶尔将沈沅槿哄得高兴了,她也会与他在一个桶里泡澡,后面发生的事,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闲暇之时,他会为她修眉、描眉,她亦会为他刮胡、束发、整理仪容;她每回在替他刮胡的时候,都喜欢先将小刀沾湿,而后再用澡豆涂在他的胡须上,待搓起泡后再拿小刀小心翼翼地将其刮去。 陆昀回忆着入狱前同沈沅槿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她那日究竟为何会那般态度强硬地逼着他签下那和离书。 他这几日身心俱疲,彼时叫那热水裹住身躯后,自是感到舒适不少,加之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平淡而幸福,是以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多时便浅眠过去。 沈沅槿在房没等了陆昀好一阵子,迟迟未听见他喊人的声音,恐他泡久了要头昏脑涨的,执起装有巾子和寝衣的托盘,自个儿去浴房里寻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独引泉一人在檐下守着,沈沅槿问他:“二郎可有人让添水?” 引泉屈膝行礼,道了声没有。 沈沅槿便没再多问,兀自推门进去,将那托盘放到条案上,脚下无声地走到屏风后的浴桶前,这才发现他竟是双手搭在浴桶边缘,阖着目睡着了。 桶里的水约莫也快冷了。沈沅槿恐他受凉,上前去拍他露在水面上的肩膀,轻声唤醒他。 陆昀因沈沅槿的呼唤声自短暂的美梦中醒来,徐徐睁开惺忪睡眼后,见来人是她,立时提起精神,再没了半分睡意。 沈沅槿让他出来穿衣,而后转过身走到屏风后,背对着他逗留片刻,无声离了此间,仍往正房里进。 小半刻钟后,陆昀擦干身上的水珠,穿好衣物,径直走向她所在的那间房。 紫檀木的光滑案几上置着一只秘色釉八棱净瓶,竖插几枝花朵半开、尚还打着花苞的腊梅,瑞兽熏炉上不见一缕青烟,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点点光晕。 沈沅槿坐在案几边,手里捧着一本绘有各色花样子的小册子,专心致志、全神贯注。 一切都仿佛与去岁隆冬时节的某个场景相重合,女郎也是这般独自静坐在案边,手上是一本册子,鼻尖嗅着那清浅的梅香暗香,聚精会神地看那册子里各式各样的花鸟图案。 这几日,他经历了太多,现下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感叹明明只是去岁发生过的事,却又无端有种仿若隔世之感。 陆昀忆及过往,呼吸发沉,心乱如麻,想要上前去吻一吻她,确认她此时此刻的的确确就真真实实地存在于他的眼前 意识驱动躯体,陆昀三步并作两步,快步靠近她,还不待沈沅槿发觉他的存在,忽地伸出双手去抱她,垂首欲要去吻她的唇。 沈沅槿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净是陆镇那日在别院里强吻她时的丑恶嘴脸,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开陆昀落下来的吻,继而抬起右手去挡他的唇。 那一瞬,陆昀分明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抗拒和惊惧,疑心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想要将其同旁的事串联起来,然而下一瞬,沈沅槿仅以一张温热的唇生生打断他的思路。 蜻蜓点水般地在陆昀的唇上轻点了一下,而后迅速离开,想要张唇同他说些什么,终究被她强行咽回喉咙里,只低低唤了他一声“二郎”。 陆昀温柔应她,手掌勾住她的腰,拥她入怀,接着垂下头去亲吻她。 这一回,沈沅槿没再躲开陆昀,而是主动环上他的腰背,回应他的吻,接纳他的唇舌。 东宫。 月上中天,清光皎洁,风抚枯叶。 陆镇自书房踱步而出,檐下侍立的小黄门忙不迭迎上前去,因他白日出过东宫,回来时风尘仆仆,遂恭敬问他道:“殿下今日是要沐浴还是盥洗?” “沐浴。”陆镇沉声说完,抬眸望一眼空中明月,似在透过那柔和月色看什么人。 上晌陆昀和沈沅槿紧紧相拥的场景无端在眼前重现,陆镇不禁心生烦闷,剑眉蹙起,偏生那画面又挥之不去,恼人极了。 黄门提了灯在前面引路,陆镇甫一进门,很快便有宫人送来干净的寝衣和外袍。 热水漫过腰腹,暖意传至全身。 陆镇心不在焉地涂抹澡豆,忽然想起秘戏图上也有在浴房里行事的,称为“鸳鸯浴”。 她亲自去接的他,陈王和陈王妃皆未露面,她必然,还住在陈王府里,那么今夜,她会不会在浴房里为陆昀涂抹澡豆、擦拭身体,甚至与他在水中。 便是没有在浴房里做什么,夜里怕也是要同睡一张床的 陆镇想到此处,几乎要抑制不住胸中的妒意,两手猛地攥紧桶沿,眼神冷得骇人。 是夜,陆镇有些失眠,辗转反侧至午时方浅眠睡去,进入梦乡。 梦中的女郎怀抱怀抱一只橘色的狸奴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下意识地以为她是要将那狸奴抱给他看,却不想,她竟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走向另一人。 霎时间,他的位置转变至她的后方,看见她将狸奴抱给一个青衫男郎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从前的夫,陆昀。 她和陆昀言笑晏晏,亲密无间,似乎看不见他的存在,全然视他为空气。 即便是身处梦境,陆镇亦觉这一幕刺眼极了,不亚于三年前在风晚楼上看见她与陆昀拥吻时的感受。 不想再看,陆镇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成拳,强迫自己快些从梦中醒来,就连额上都出了一层细汗。 陆镇面无表情地抬手擦去,忽然后悔当初为何没有再添一条陆昀出狱之日,她便要离开陈王府,不得再与他相见。 时下多想无益,陆镇拧眉起身,面色瞧着倒像是比昨日回宫之时还要差些。 窗外旭日东升,天光大亮,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晴天。 沈沅槿醒来时,身边不知何时没了陆昀的踪迹,好在他所处的位置余热未散,被子尚还维持着隆起一些幅度的状态。 探出脑袋往外看,心中暗忖是否是自己睡过头,陆昀自个儿往徐婉玥屋里去了,正想着,忽听屋外传来推门的声音。 许是心有灵犀,陆昀在这时候自庭中回屋,踏足里间,进入沈沅槿的视线之中。 相视的瞬间,陆昀朝她舒朗一笑,同从前许多个清晨那般,温柔地朗声唤她“沅娘”,扬声唤人送水进来,待沈沅槿穿衣洗漱过后,搬来一张圆凳坐在她的身侧,全神贯注地为她梳发画眉。 梳发的时候,沈沅槿如从前那般默默注视着镜中自己的脸,以及发间那双动作略显笨拙的手;陆昀比着她今日穿衣的颜色取来步摇和通草花为她簪上,而后拿起石黛为她画眉,因是他的强项,单手变得灵活起来,动作行云流水。 这样晨起身边有他的日子所剩无几,沈沅槿心情有些沉重,面上却是分毫未显,既已决定离开他,便不可再有留恋之态。 沈沅槿微笑着夸他梳他的发、画的眉好看,婢女在外轻轻扣门,道是来送饭食。 二人用过早膳,陆昀携她一道去给徐婉玥请安。 徐婉玥一见着他,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千言万语先化作一句:“二郎外出这好些日子,身上都瘦了。” 陆昀决意先瞒过她去,待过完元日再告知她不迟,便顺着陆渊等人的说辞道:“想是旅途劳顿,数日不曾吃好,这才瘦了些。” 他的话音落下,徐婉玥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很快便又恢复方才的神情,抬起眼皮, “二郎如今回来了,每日多用些饭食养回来就是。” 沈沅槿一直坐到母子二人说完话,期间除答过徐婉玥问的几句话外,再没有旁的话。 陆昀极小心地应付着徐婉玥道出的每一句话,皆给出较为合理的答复,不露一丝破绽。 出了流丹筑,时辰还早,沈沅槿去园子里逛了会儿,陆昀始终伴在她左右,陪她说话。 归至上房,沈沅槿取来装契书和首饰匣子,又将那一摞账册抱来,细细地将他当初交给她的地契田宅以及几间铺子三年来的盈利报给他听。 陆昀将那两方匣子推回沈沅槿那边,注视着她,从容道:“明年春二月我便要去江州彭泽任县令,这些田宅地契于我而言无甚用处,那些首饰既是我和阿娘送给你的,岂有收回的道理,还是由沅娘带走吧。” 去彭泽任县令。这几个字眼入耳之时,沈沅槿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已照着陆镇的要求委身于他,也已如期与陆昀和离,带了那和离书去见他,他为何还要如此,岂非拿她当猴戏耍。 顷刻间,怒火在沈沅槿的胸腔中蔓延开来,饶是有冷风从通风的窗户口里灌进来,拂动衣摆,带着些许的凉意,然而此时的她却浑然不觉。 调令降下,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沈沅槿把头一低,暗暗收拢手指,紧紧攥住手里的衣料,她好恨,恨陆镇这样仗势欺人、霸道专横的人凭什么能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害得她和陆昀劳燕分飞便罢了,还让他离了大理寺,孤身前往千里之外的江州。 什么五次之约,陆镇可以对约定好的事大打折扣,那她为何要全然遵守?! 沈沅槿几乎气到心颤,若非是和陆昀共处一室,当真想隔空好好臭骂陆镇一顿;若他就在眼前,断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必定是要让他给个合理说法的。 陆昀办案多年,洞察力非常人可比,很快就觉出她现在的情绪不对,关切问道:“沅娘可是心里存了事?” 他这一问,沈沅槿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陆镇的事,旋即矢口否认,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江州山高路远,与长安相差足有千里不止,气候约莫也不大一样,二郎千万珍重,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还是这样关心他,怎会是对他毫无感情呢;她坚持要与他和离,必然事出有因,陆昀不认为那会是出于免受他牵累的缘故,他不要在这段逝去的婚姻关系当一个糊涂鬼,他需得弄清楚来龙去脉。 倘若他此后还能继续在京中任职,无需前往偏僻潮湿的江州,他此番必会出言挽留;可如今,他前路未卜,怎能自私地困住她。 她是位有头脑有想法的女郎,又是极出色的丹青手,能绘出诸多绝妙的花样子和服饰,根本无需依附男郎过活,人杰地灵、锦绣繁华、十里长街的长安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纵然心中多有不舍,陆昀仍未道出挽留她的话语,只是颔了颔首,喉咙里发着涩,“为了耶娘亲人,也为了沅娘,我会的。” 沈沅槿闻言,眼尾微红,夹杂着一丝不舍,徐徐开口问他道:“你我和离一事,陈王和王妃那处,二郎打算何时告知?” 陆昀亦红了眼,沉下眼眸,不敢去看她的眉和眼,语调轻慢道:“且等过了元日罢。” 今日已是十二月初六,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元日,着实没必要在这个档口给陈王夫妇添堵。 “好。”沈沅槿点头应下,“我已在府外赁好了一座宅子,再有两日便要搬出去住。” 陆昀听了,讶然追问道:“缘何要这时候就搬出去?沅娘若不想与我住在一处,我可去偏房睡的。” “并非是因为你的缘故,二郎莫要多心;这原是我自个儿的主意,不与任何人相干的。”沈沅槿耐心解释。 陆昀观她去意已决,当下没有再劝,想起自己的处境,因道:“如此也好,阿娘还不知我已不再是大理寺少卿,我若每日闲赋在家,这桩事必然瞒不到元日过后,不若改日搬去别院住着,也好避人耳目。”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沅槿持肯定态度,出言赞同他的想法。 谈论完这几个问题,话题重新回到那两方匣子上。 陆昀坚持要她全部收下,沈沅槿再三推辞,两个人谁也拗不过谁,最后是陆昀退步,答应她只带那装满首饰的匣子走。 至掌灯时分,陆秩院里来人请他过去。 陆昀离了沈沅槿跟前,自去见他。 陆秩所述之事,正是他晌午同沈沅槿说过的搬去别院居住一事。 到底是亲生的父子,于此事上,虽提前未曾沟通过,竟是想到一处去了。 “你母亲到了冬日就容易犯旧疾,身上总是不大舒坦,且等到你春日要上值的档口再说与她知晓不迟。至于你和沅娘搬出府去住一事,就说那处离大理寺近些,远离主街,也更清净些,适合沅娘养身子。” 陆昀附和道:“阿耶思量周全。” 事情尘埃落定,陆秩并未提及沈沅槿为了他进宫求至沈蕴姝跟前一事,只抬手去拍他的肩,满眼关切:“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忆及此事的前因后果,陆昀不由心生沮丧,坦诚道:“此事原是某识人不清,轻信了那罪臣之子,竟险些为那罪臣翻案平白让阿耶担心奔走,委实是某的不是。” 陆秩逢迎、古板、虚伪、懦弱,确是俗人一个,可他对三个子女的爱从来算不得假,当下听他如此说,没有半分责怪,口中唯有心疼和劝解:“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先前的事不必再提,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去彭泽也不是就此再不能相见了,每年有一月的探亲假可归家。再者,阿耶相信以你的胸襟和才干,定能在彭泽立一番事业,焉知没有右迁回京的时候。” 陆昀鲜少听陆秩如此语重心长地同他长篇大论过,此番他被下狱,阿耶约莫没少为他奔走求人,夜不能寐罢。 他当真是不孝,竟连累得年过四旬的阿耶日夜为他悬心;明年春日,他离了长安去彭泽赴任,母亲不知会是何等伤怀模样。 心里很不是滋味,陆昀极力不让自己表露出脆弱的一面,寒暄一阵,行礼告退。 一晃两日过去,初九,沈沅槿带上金银细软,雇车去常乐坊,陆昀则是前往太平坊的别院。 这日下晌,沈沅槿便觉小腹不适,收拾完房间,一阵暖流坠下,月事如期而至。 许是这月吃过两回凉药的缘故,这次的头天相比起上月的轻微坠痛,痛感增强许多,直至次日晌午才渐渐好了,却还是不大舒服。 辞楹捧来热气腾腾的姜茶送与沈沅槿饮下缓解一二,想起昨日她藏进抽屉里的那整整五副药,立时便知她为何会这样了。 月事未走,身上又痛又懒,加之心中恼恨陆镇未能全然履行他的诺言,顾不得今日是休沐日,不想履约,就那般在床上躺着。 别院。 陆镇上晌过来,从天亮候到天麻麻黑了,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人来,自然没了耐心,起身奔出门去,牵来马匹,叫姜川在前带路。 姜川听得出他陆镇语气里的急切,如何敢慢,抬手扬鞭催马,直奔常乐坊而去。 一座平平无奇的三进宅子围墙后,姜川急急勒马,陆镇便也跟着收拢缰绳,勒停马。 身后的两名暗卫隐于夜色之中,陆镇施展轻功,畅通无阻地翻墙入内。 屋内陈设简单,里间和外间皆只燃了一盏灯烛,透出些许微弱的橙色光芒,不过堪堪能够驱散黑暗罢了。 辞楹拿银簪的尖端将烛火挑亮些,“改日娘子身上好些了,我需得出门一趟,去集市上再买些灯芯灯油和两盏灯轮回来才好,屋里光线暗了些,总不能一直这么着。” 沈沅槿白日昏睡许久,这会子入了夜,反而没什么瞌睡,只歪在床上胡思乱想。 辞楹说完,执一烛台出门去解手。 庭中漆黑一片,陆镇昂首阔步,直奔透出光亮的房间而去。 陆镇推门入内,在里间和外间相接的门框处停住脚步,鹰一样凌厉的目审视着她,冷声道:“孤说过,你若不来,孤便会亲自来寻你。” 第33章 往后孤不落在里面就是了 今日的夜, 乌云遮月,华光隐隐,整座长安城皆被黑暗所笼罩, 阴沉昏暗。 主屋外的檐下没有挂灯笼,庭中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屋内的烛火映在窗上,带去点点光明。 陆镇的话音一落, 那灯芯上的火苗忽然爆了一下,火焰跳动,烛光摇曳。 沈沅槿于那忽暗忽明的橙黄光线望向陆镇, 再难抑制心间连日里对他的愤恨和厌恶, 两手死死攥着手里的被角, 冲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是,我是不想见你,可那又如何?是你没有做到全然履行诺言在先, 我为何要依约供你消遣五次?” 消遣,她竟敢将他对她的迷恋和沉溺说成是供他消遣;他此番特意寻过来,可不是为了听她口出逆耳之言的。 她今日约莫是睡糊涂了, 方才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太清醒,忘了她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她会这般气愤,不来见他, 定是因为知晓了陆昀要左迁江州任县丞,欲要为他抱不平罢。 陆镇得出此结论,胸中火气更甚,快步走到那张半旧的红松木胡床边, 阴沉着一张脸大剌剌地坐下,大掌捏住她的下巴, 俯视她,启唇居高临下地道:“孤那日只同你说,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出狱,何曾说过会判他无罪?” 此人将文字游戏玩得可谓炉火纯青,想来是个惯犯。 沈沅槿愈发愤懑,眸中恨意翻涌,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小腹又开始抽痛起来,当下也懒怠再同陆镇争辩什么,只是聚了力气推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望向他,嘴里讽刺他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我不过一介无权无势的女郎,自然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岂有容我反驳的道理。” 话毕,没好气地伸手去推搡他,语调愈发高扬,愈发连半分好脸色也不肯给他:“可我虽无权势,却也是活生生的人!我亦有尊严,有思想,有自己的脾性,没道理你趁人之危欺辱了我,竟还妄想我能对你笑脸相迎!我现在不想见你,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家!” 屋外,辞楹小解完,行至廊下,欲要去隔壁水房里端些热水送进去,忽听到沈沅槿毫不客气的一句“离开我的家”,立时停在原处,脑海里警铃大作,还不待搞清楚里面的状况,又听里面传来男郎带着薄怒的声音。 “沈沅槿,你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孤的忍耐力!”陆镇说话间,猛地掀开盖在她身上取暖御寒的布衾,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拉起来。 沈沅槿对此丝毫不惧,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原本清澈柔和的眸子里,取而代之的全是怒与恨。 她这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不是用使性子便可形容的,何况,她的面色亦不似先前那般红润康健。 陆镇见她这副模样,那些怒意凭空散去大半不提,更添几分心烦意乱,当下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一时竟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气氛顷刻间变得沉闷微妙起来,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二人谁也不肯让谁,才刚僵持了十数息,屋外传来辞楹低低的询问声,“娘子,你怎么了?” 沈沅槿听出辞楹的声音,紧绷的下颌线松弛些许,眸色亦有所缓和,稍稍侧目看向门的位置,朗声道:“我无碍,你先回去歇着。” 方才那道男声听着有些熟悉,又自称是“孤”。辞楹的脑海里几乎立刻浮现出陆镇那张一贯冷硬的脸,想起他曾强迫过娘子两回,难保这回不会兽.性大发,娘子身上还来着月事,这如何使得呢。 思及此,辞楹如何肯走,忙不迭就要伸手去推开那道门,然而下一瞬,她才跨过门槛,探进去小半边身子,陆镇那厢便敏锐地觉察到有人进来,猛地回头,冲她阴恻恻地吐出一句:“滚出去。” 陆镇周身散出上位者的威压,语调里的威慑力亦是十足,辞楹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吓得心跳几乎都要漏一拍,本能地生出恐惧之情。 可,沈沅槿尚还在里面,辞楹万万做不到视而不见,弃她而去,即便心中再如何畏惧陆镇,仍是果敢坚定地又往前迈了两步。 辞楹的身影越来越近,沈沅槿骤然惊醒过来,陆镇不独可以轻而易举地出手伤害她,与她同在此处生活的辞楹亦然。 唯恐辞楹会在此时犯轴激怒了情绪不稳的陆镇,只能强撑起半边身子极力劝说她,“辞楹,我会保护好自己,我和他之间的事,原不与你相干,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好;你且信我这一回,先行回屋睡下就是。” 辞楹眼瞧着陆镇这会子不像是能好好与人沟通的样子,如何放得下心来,连连摇头神情担忧地道:“不成我不能走,娘子你” 沈沅槿眼见她还是不肯走,不由感叹她待自己的情义之余,不免愈加着急,言辞恳切地再次催促她道:“他若真个想做什么,即便你留在此处,亦无甚作用;我知你是真心为我,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向你保证,必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话到这个份上,辞楹知她所言不假,陆镇那般强悍健壮的体魄可不是寻常男郎能够比拟的,莫说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郎,便换做是手持刀刃的男郎,必然也不是他的对手;况他自小过得便是金尊玉贵、仆从环绕的生活,少时起便掌管千军万马,如今又贵为东宫太子,怎容人违逆,他既呵令她离开,她若不走,岂知他不会无端迁怒于娘子。 辞楹闻言,方冷静下来,想清楚这里头的厉害关系,脑子总算是转过弯来,面带担忧地深深看沈沅槿一眼后,转而冲陆镇施了一迟到的叉手礼,“婢子告退。” 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合上了。陆镇自这道声响中缓缓回过味来,惊讶于自己方才竟会有耐心等待沈沅槿身边那木讷的婢女自行离去。 因着辞楹敲门进来的这一插曲,他二人仿佛都想明白了一些事,皆心平气和了许多,不再跟两只乌眼鸡似的剑拔弩张。 他等她一日,又顶着夜色亲自寻了过来,所为的不过是要她,只要能得到她,又何必太过在意细枝末节,没得倒给自己找不痛快。 “孤不过是来寻你履第二次约,娘子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憎我惧我;头先两次,娘子俱已受下,余下的四回又岂会有什么。”陆镇缓了缓面色,平声说着,抬手就要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带。 沈沅槿没有阻止陆镇摸向自己裙腰的手,只是冷冷凝眸望向他,不带一丝情绪地告知他:“妾昨日来了月信,约莫还要三四日方能干净;未免冲撞到殿下,烦请殿下移驾别处。” 月信。她今日未去别院寻他,想来也是出于这个缘故,而非是为着陆昀之事与他置气。陆镇得出这个结论,心内逻辑自洽,胸中再没半分火气和不满。 偏生他这几日憋得狠了,用他自个儿的手又不甚顶用,她那处动不得,总还有别的。 灼热的目光落到她的脯上,陆镇牵了她的手过来,按在蹀躞带下方的位置,“好娘子,孤足有数日不曾见过你,身上着实难受,娘子只用这两处助一助孤就好。” 沈沅槿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欲和自己,手上的热意和触感亦叫人不容忽视,可笑她活生生的一个人,此时竟成了他眼中发泄.欲.望的物件,可偏偏,他位高权重,不容她反抗。 鼻尖酸涩,沈沅槿不禁悲从中来,呼吸开始变得发沉发重,面带哀戚地陈述他强迫她的那两回带给她的伤害,“陆镇,我痛;你可知,你提了裤子后就跟没事人的那两回,皆是事后我自己服用凉药避子。从昨日下晌到今日晌午,我的小腹便一直抽痛坠胀,如同刀绞一般,到了这会子还是难受,实在不想看见你,更没有半点力气应付你,还请点殿下高抬贵手,今晚暂且放过我这一遭。” 她的眼里不知何时蓄了一汪惹人怜爱的清泪,眼尾也红红的,搅得陆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似有什么哽在喉咙里,不大舒服。 陆镇眼里的欲渐渐褪去,沉默良久后,不甚自在地假装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将那原本已经扯开大片的裙襟重又穿好,沉了声调:“此厢事上,原是孤思考不周,叫娘子吃苦受累,往后孤不落在里面就是了。” 不落在里面,他说的可真是轻巧,他怎样就能保证一秒不迟?更何况,便是及时撤出,在未释放前,亦有可能溢出微量致使女郎受孕;是以此方法的有效性并不高,若非如此,古时候的妇人也就不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怀了。 刚才那人发疯扯去她身上的布衾,害得她身上受了凉,这会子寒气发作,腹下又有热流淌出,疼得沈沅槿浑身无力,险些重心不稳跌进被里。 额上也跟着冒汗,沈沅槿双手攥成小拳,再没了想那事的心思,将头迈进枕头里,咬住下唇分散小腹处的痛感,面色苍白。 陆镇何曾见过这样虚弱脆弱的沈沅槿,登时便有几分慌了神,急忙弯下腰抱住她,将她安置到被子里,扬声唤辞楹进来。 偏房内,辞楹心中不安,又怎会依沈沅槿之言早早歇下,故而一直都在留神听隔壁的响动,待听到陆镇的声音,忙不迭奔出门,小跑着进了正房。 “娘子。”辞楹太过着急,顾不上陆镇还在边上,一股脑地小跑到床边,满脸心疼地取出袖中锦帕,悉心擦去沈沅槿额头和脖上的汗珠,“午后才好了些,怎的又痛起来,我这就去煎药,娘子且在床上躺着缓一缓。” 沈沅槿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好。” 辞楹悉心替她掖好被角被沿防止漏风,这才出了门。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全然无视站在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的陆镇。 陆镇就那般静静立在床边,看辞楹退出去后,询问她盖上被子还冷不冷。 沈沅槿心情不大舒畅,自然懒怠应付陆镇,心里只盼他能看在她这样了的份上自行离去,遂阖上双目,不去睬他。 未料她的这一举动非但没能令陆镇就此离开,反勾起他的怜惜之情,兀自坐到床尾,手掌摸进被中,轻轻握住她的赤足。 竟还微微发着凉。 陆镇懊悔方才不该一时气昏了头去扯她的被子,轻抚片刻后在沈沅槿勉强抬起头欲要出言斥责他前,放开了她的脚。 她的脚仅有他的半只手掌宽,他的大掌便可握住她的小脚。 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掌心,陆镇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凭着过人的自制力生生压制住下身那股邪火,不由分说解去蹀躞带,再将外袍褪下,伸手挂在沈沅槿搁了衣物的衣架上。 男郎和女郎的衣物叠挂在一处,且还是他的在上,陆镇单是看上一眼便又想起了某些画面,女郎被他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承受雨露,无处可躲,无处可避。 锦被下的女郎像是舒坦了一点,阖上目后便泛起睡意,呼吸绵长;陆镇那厢不过解去身上衣物、臆想片刻的功夫,她竟已浅眠过去。 此时她人虽睡着了,身上却还在出冷汗,沾湿鬓发贴在耳前,越发衬得她柔弱无力。仅仅是替她擦了擦脸上和脖颈处的细汗,陆镇便已口干舌燥,烧得厉害,迫使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去看她,别过头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 陆镇身上极暖,甫一贴近沈沅槿,便有热流源源不断地传至她的肌肤和躯干上。 他怀中的沈沅槿尚还处于睡眠之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本能地想要离那道热源再近些,驱散体内作乱的寒气。 厨房内,辞楹将昨日买来的药材放在砂锅中用冷水浸泡,而后用陶壶煮水,加入砂糖和干姜片,待沸腾后,拿小碗盛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窗外少许微弱的风声传入耳中,就好似那人不曾来过一般。辞楹暗忖他莫不是已经走了,行至里间,因见床帐外果真没有半道人影,心情骤然放松许多,脚步也变得轻快。 床边搁了一张月牙凳,辞楹先放下药碗,上前去扶沈沅槿起身,贴心道:“娘子起来用些驱寒的砂糖姜汤罢。” 沈沅槿听见辞楹的声音,睁开惺忪睡眼,然而还未及动作,陆镇竟是先她一步坐起了身,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并抱在怀里。 他竟还没有走。辞楹显是没想到陆镇会出现在沈沅槿的床上,唬得她差点惊呼出声,怔了好一会子才在陆镇的注视下端起汤碗。 沈沅槿被陆镇这样抱在怀里,身体和大脑都很是抗拒他的亲昵,也极不习惯,本能地挪动腰肢想要挣开他。 “你放开,我自己可以靠在软枕上坐着。”沈沅槿说着话,伸出手就要去拿另一只枕头叠在一处放置。 陆镇被她蹭得浑身发痒,重重吸一口气,滚了滚喉结,轻而易举地固定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孤身上热,正好暖着你,才刚主动贴着孤睡了 好些时候,这会子倒不让抱了?” 他这话说得暧.昧,沈沅槿如何肯认,回身去推他,启唇低语否认:“我那时候睡着了,并不知道你也在,我现在不冷了,你放开。” 柔软的小手触上胸膛的那一瞬,陆镇心口一暖,激起阵阵热浪,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宽大的手掌连忙按下她的手,重又放进温暖的被子里,就连语气里都带了些隐忍的克制,又似在警告她,“莫要乱动。” 这句话,不是他头一次同她说了。沈沅槿不由想起在东宫那日,他说过的那些浑话,即刻明白过来,登时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动。 陆镇缓了少倾,见辞楹执那汤碗呆立在原地,语气平平地发号施令:“还愣着作甚,快些将热汤端给你家娘子吃。” 辞楹闻言,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处,双手将汤碗奉给沈沅槿,提醒她:“有些烫,娘子慢点喝。” 沈沅槿的眼前是神色古怪的辞楹,身后是虎视眈眈的陆镇,这种感觉着实奇怪,她这一时间还不大适应得来,低下头一边吹气一边喝汤,颇费了一番功夫方喝完了。 “我要去更衣室,你放开。”这一回,沈沅槿没敢随意动弹,只是僵直着脊背,轻声同陆镇说话。 陆镇听了这话,果真乖乖松开她,亲眼看着辞楹替她穿了外衣,披上斗篷,他也立起身来,胡乱套上外袍,在辞楹讶然的视线中,打横抱起沈沅槿,命令辞楹提灯在前面引路。 约莫是他的气势和威压太足,辞楹不知怎的,竟也听他的话,低低道了声“还未来得及买灯笼”,自去外间的案几上取来那盏烛台。 陆镇斜眼一观,竟只是木制的,而非瓷的铜的,似她这般品貌的女郎,便是用金的银的亦不为过,如何能用这样寒酸的东西。 “娘子的屋子陈设太过朴素了些,孤明日命人挑些好的送来与你赏玩。” 沈沅槿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当下听了这话,不由暗暗地想,他送她东西算什么?前两回的瓢资吗? 自嘲般地笑了笑,忽又想起避孕的事,因道:“三年前我便问过女医工,不落在里面并不能有效避孕;你我二人无媒苟合,假使有了孩子,声誉受损的不独是我,于殿下的名声怕也是有所妨碍,何况殿下尚未迎娶太子妃,若先有了庶出的子女,倒叫天下百姓和文武百官如何看待殿下?” 她的这番话虽说得在理,可想到话外之音是她不愿为他生儿育女,心里竟又莫名生出一丝烦躁,沉声反问:“那避子汤你吃了月事难受,不落在里面又不成,娘子莫不是想抵赖,不愿给我弄剩下的四回了?” 他这回没有用那般露骨的字眼,可沈沅槿听了还是觉得粗鄙下流,气鼓鼓地将左手捏成拳头抡在他肩膀处,没好气地催促他道:“放我下来,前头就是更衣室了。” 小半刻钟后,沈沅槿自更衣室里出来,辞楹舀了热水让她净手,扶她回屋。 夜已深了,陆镇明日还要早朝,不便久留,见她二人相携而来,庞大的身躯将人拦在门外,俯下身,薄唇凑到沈沅槿耳轻声说:“孤自会想一想旁的法子,你不爱来孤的别院里也无妨,孤今后来此处寻你倒还省事些。” 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不加掩饰的欲,沈沅槿心中排斥,黛眉微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暂且抛却羞耻心出言提点道:“用鱼鳔便可” 鱼鳔。当着她那不曾婚配的婢女的面,她倒说得出口。陆镇勾起唇角笑了笑,迈开步子走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墙外,姜川吹了近一个时辰的冷风,冻得他鼻涕都擦了四五回了,陆镇若再不出来,新妇送与他的两条巾帕怕就要不够用了。 “殿下今夜宿在何处?”姜川哆嗦着问。 陆镇跃上马背,淡淡道出“别院”二字。 十二月的天,入夜后北风愈加寒凉,姜川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斗篷,照着马屁.股扬上一鞭,颇有几分吃力地跟上陆镇的速度。 近段时日,陆镇休沐日常宿在别院,故而到了二更天,底下的人亦不敢睡,皆各司其职地侯着他来。 姜川先上前敲响了门,吩咐小子将马牵去马厩,抱手取暖跟在陆镇身后。 园子里的腊梅开了将近半数,散出缕缕清浅梅香,姜川嗅着那股幽香,不自觉地拿手去抚腰间装着各种干花和香料的香囊。 他正借由抚那香囊遥想制作它的女郎,就听前头传来陆镇的询问声:“你与妇人行房时,可曾用过鱼鳔?” 在姜川看来,他这问题极私密,偏他的语气又像是在问什么正经的公事,倒叫陈川不好意思起来,默了片刻方徐徐张口答话:“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奴与新妇正要孩子,自是不曾用过;奴的兄嫂儿女双全,奴见过阿兄洗晒鱼鳔” “效用如何?”陆镇面色如常地追问他道。 话音落下,姜川顿了顿,只说了个大概的时间,“奴上回见也是大半年前了,尚未听说嫂嫂有孕的消息。” 上房建在一黄土小坡之上,陆镇拾阶而上,但见其内雕梁画栋,四面灰墙,遍植翠绿修竹,奇花异卉;庭中挖一沟渠,架一石桥,设一凉亭,置一假山,潺潺流水,环佩玲琅,端的是碧瓦盈檐,珠帘绣幕,富丽非常。 陆镇在石桥前稍稍驻足,借着云间残月透出的黯淡光华看向水中枯荷,“明日去买几尾肥鱼回来取鱼鳔,想法子去去味,中旬休沐日前制好。” 姜川只一听便知他这是要使在沈娘子身上的,不敢有片刻耽搁,当即恭敬应下。 一个时辰前,陆昀自陈王府出来。 白日里,陆昭母女过府上来探望徐婉玥时,因见沈沅槿不在,不免问上一嘴,陆昀道她今日身上不爽利,在别院里歇着。 陆昭听后并未起疑,倒是徐婉玥的面色微不可察地凝了凝,却也没说什么。 至晚膳时分,陆秩从外头回来。一大家子坐在一处用膳,独缺了沈沅槿一人。 陆昀送陆昭母女出府后,折返回去见陆秩。 据引泉所述,沈沅槿在进宫前一日主动去见过陆秩,而在离宫后的第二日,陆秩命人来请过她一回。 这其中的缘由不难猜出,是以陆昀见到陆秩的时候,开门见山地问出心中所想。 陆秩心知瞒不过他,也不打算瞒,据实相告:“此番二郎能够平安出狱,确是阿耶厚颜请三娘进宫求了丽妃的缘故。” 陆昀反问:“三娘果真只求了丽妃?” 陆秩不认为日理万机的陆渊会特意匀出时间见沈沅槿,点头如捣蒜:“三娘同我是这般说的,丽妃深受圣上爱重,她的话,圣上应是会听上三分的罢。” 沅娘并不认识御史台和刑部的人,她能求的无非是丽妃和圣人……而她前来狱中见他,仅仅发生在进宫后的第三日,倘若她求的人是丽妃,以丽妃温柔和善的性子,如何会劝说沅娘与他和离呢?更遑论以此为要挟迫使她下定决心;再者,丽妃深居内宫,不曾参与过政事,又何来的手段能够让沅娘顺利进入大理狱见到他? 可她那日求的若是圣人,圣人又为何要如此做?倘若是因为丽妃爱屋及乌,不想她被自己所牵累的缘故,大可在治了他的罪后,逼迫他写下放妻书,这样一来,既全了她的名声,也可让丽妃安心,何必大费周章地让她来狱中和离,一旦经人之口传扬出去,岂非让世人编排沅娘独善其身、无情无意? 沅娘所求之人是丽妃和圣人的可能性都不大,陆昀一时想不出她还能见谁,不由眉头紧锁。当下辞了陆秩,奔出府去。 当下引泉牵了马过来,陆昀按辔上马,一路心事重重,面色凝重。 翌日,陆镇下朝,内侍早在东宫门口侯着他回来,问他可要用早膳。 陆镇出来的急,未及用膳,遂点头,内侍唤来黄门去御膳房传膳。 姜川照着陆镇临出门前的吩咐,在库房内寻了许多物件,一一往箱子里放好,于天麻麻黑时用马车送至沈沅槿的住处。 沈沅槿与辞楹列了单子,正打算过两日去东市的集市上采购,未料陆镇昨日夜里的话并非说说,今日竟真的叫人送来了,且不容她拒绝。 姜川好说歹说,险些磨破一双嘴皮子,总算顺利将东西留下。 沈沅槿心说他许是钱多的无处花,虽未将那些东西丢出去,终究也只是任由它们静静躺在箱子里吃灰罢了。 这日下晌,张俸邀陆昀去吃茶听曲。 陆昀心中疑惑难解,本不想去的,观他面露忧色,似有什么烦心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油然而生。 “今日,你我二人便小酌两杯浇愁可好?” 耳听陆昀如此说,张俸面上的愁云立时散去大半,旋即笑呵呵地道:“两杯怎够,该各饮一壶才够。” 酒楼的雅间内,张俸替他斟酒,说起近日的烦恼和大理寺人员变动之事。 接替他成为大理正的许憉乃是经由陆镇一手提拔上来的。 陆昀耳听得“东宫”二字,千头万绪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指向了同一人。 第34章 沅娘可有在何处遇见过太子殿下? 时值寒凉冬日, 窗外北风呼啸,拍在窗纸上发出沉闷声响。 楼下传来阵阵悠扬的丝竹声,混杂着丝丝缕缕男郎与花娘饮酒作乐的言笑声;然而只在顷刻间, 这些纷乱繁杂的声音便通通消失,脑海里骤然浮现出陆镇在他眼前跃上马背,拥住沅娘的画面。 他那时明明就要追上沅娘了,他可以自己救下她的, 陆镇为何偏要横插一脚?又为何要待他的妻那般上心? 陆昀登时恍然大悟:陆镇觊觎他的妻。 为了得到他的妻,一国储君竟使出那样下作的手段来构陷他,将他下狱, 迫使沅娘为他奔走。 他前几日怎的就未想起他, 大明宫里, 沅娘可求见的人除了丽妃和圣人外,还有身为东宫太子,统领六部的陆镇。 陆镇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当初既能拿出所谓的证据指控他,自然也能将其推翻! 圣人登基不过短短数月,急需在朝中立威, 此番将他左迁至江州任县丞,又何尝不是拿他试刀,借此震慑、敲打宗室和世家? 沅娘进宫的那一日, 大抵未能见到正在孕中的丽妃;或许她还曾试着去求见过圣人,但被圣人无情拒绝。 去东宫求见陆镇,必定是沅娘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的无奈之举;那时的她,约莫也同从前的他一样, 并不知晓陆镇冷峻持重的皮囊下,究竟隐藏了怎样一颗卑鄙肮脏的心。 陆昀恍然间忆起出狱的那日夜里, 他在房中欲要吻她,她的眼眸里不自觉流露出的慌乱和抗拒…… 陆镇动过她。 想到这个可能,陆昀 的面色一寸寸发青,执着透影白瓷杯的手悬于虚空,指尖收拢发力,由红转白。 陆昀的眼里骤然迸发出渗人的寒光和浓烈的恨意,唬得对面的张俸心中直发愣,暗道莫不是他嘴里的哪句话说得极不合陆昀的心意,竟叫他深恨至此。 张俸忙不迭搁下手里的酒碗,连连拱手请罪,“某吃了两碗黄汤下肚,嘴上没个把门,若是哪句话说得不当,勾起陆兄伤心事,还请陆兄多多担待,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才是。” “不与你相干!”陆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猛地将酒杯扣在案面,而后从钱袋里取出一两碎银放下,语调极快地道:“某想起还有要事急需处理,请恕今日不能奉陪,这便先行一步。” 铜钱砸在木料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张俸那厢还未从陆昀的动作里反应过来,就见他脚下跟生了翅膀似的飞奔出了门。 陆昀今日是一个人跟着张俸出来吃酒的,引泉等人俱不在,自去树下解了拴马的绳子,翻身上马夹紧马腹,绝尘而去。 心中死死压制的怒火和烦闷无处可诉,陆昀任由身下的马儿没有目的地胡乱奔走,有那么一瞬间,他急急调转马头,攥紧缰绳分辨方向,冲着朱雀大街所在的位置疾驰。 距离不断拉近,朱雀门的朱红城门逐渐放大清晰,寂静的夜色中,城门郎被马蹄声吸引,下意识地按上刀鞘,直勾勾地望向他。 即便陆镇就在那道高大的宫墙之内,可,他这会子竟连进去里面的质问他办法也没有。 陆昀思及此,顿时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坠冰窟,急忙勒停三花马,转头望东市而去。 常乐坊。 沈沅槿克服惧意小心翼翼爬上近一人高的木梯,伸手往檐下挂灯笼。 辞楹用力攥紧梯子,颇有几分担忧地提醒她道:“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娘子千万小心些。” 昨儿她二人就在集市上买了一应物品回来,因身上疲乏,没来得及挂,今日又往各处的铺子里看过一回,归家煮了两碗馎饦果腹,足拖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未挂灯,院子里黑漆漆的。 沈沅槿踩在梯子上冲辞楹莞尔一笑,柔声道:“我又不是孩童了,我省得的。” 辞楹实在有些担心,立在下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沅槿看,待她将那大红灯笼挂好了,方轻舒口气,催促她快些下来,商量着另外那边的交给自己来挂就好。 沈沅槿扶着梯沿下地,毫发无伤,遂含笑婉拒她道:“这有什么,头一盏是我挂上的,这盏也还是我来挂吧。” 二人说话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又是一道“砰砰”的叩门声。 天色渐晚,谁会在这时候过来?辞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前几日来过一回的陆镇,可转念一想,他上回过来走的可不是正门,旋即将这个猜测否定掉。 可要去门边问上一问?辞楹偏头去看身侧挂完灯笼的沈沅槿,用眼神向她讨主意。 沈沅槿亦有些犹豫,好在接下来,门外那人自行开了口,“沅娘,是我,二郎。” 那道舒朗的男声,沈沅槿和辞楹二人再熟悉不过,是她们从前相处过三年多的陆昀。 “原来是郡王,我还当是哪个不相识的粗心人走错了地方。”辞楹喃喃低语一句,正要过去开门,忽想起他早在多日前就与自家娘子和离了,原本快要迈出去的步子便又收了回来,仍是偏头拿眼去看沈沅槿,询问她的意思。 沈沅槿沉眸绞着袖子,沉默片刻后,无声点头。 辞楹得她应允,这才过去给人开门,将他让进来,重又插上门闩。 檐下的灯笼还未点燃,唯有屋里透出的些许光线映照在女郎身上,堪堪能勾勒出她的轮廓,很难瞧清她的脸部神情。 她的身形和面部轮廓,陆昀都记得极清楚,饶是看不清脸,亦知那人就是沅娘无疑。 “沅娘。”陆昀两个箭步跨上低矮的石阶,一刻不停地奔向她,张开双臂抱她入怀,再紧紧收拢,抱住她。 他的话音里有着无限的依恋和柔情,就好像他们还是从前那对至亲至密、恩爱非常的夫妻。 沈沅槿就那般静静地站在原地,由他双手抱着她,久久未发一言,直至被他越抱越紧,呼吸间隐隐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方缓缓启唇:“二郎,你太用力了,我不舒服。” 陆昀闻听此言,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和大意,连忙松开对沈沅槿的禁锢,低声同她道了句歉,转而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进。 辞楹站在阶下看着这一幕,有关于他二人恩爱的往事浮现在眼前,不免感慨万千,自去水房烹茶。 屋内,陆昀极力掩饰眉宇间的负面情绪,一双瑞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沈沅槿的清眸,神色如常地问她道:“我下狱的第三日,沅娘可有进宫去求见过丽妃?” 进宫二字传入耳中,沈沅槿的一颗心像是骤然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东宫的高墙和陆镇那副丑恶的嘴脸倏地跃然眼前,刺得她心颤不止,搁在案沿的手猛地收紧。 二郎素来耳聪目明,洞察力极强,自己断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半分破绽来。 沈沅槿极力将那些令她憎恶的画面驱逐出去,目光微微向上,强装镇定,面不改色地在人前颔了颔首,“二郎下狱的第二日,我曾去见过阿耶,阿耶将你的告知于我,又道他已将能见能求的皆求了个遍,实在无法,央我去求助姑母丽妃。是以次日我便去见了姑母,姑母真心视你为侄婿,更兼心慈面软,加之不忍看我因你忧思悬心,便答允我会替你向圣上说情。” 沈沅槿说到此处,心里又是一阵伤怀难过,既有为陆昀的,也有为她自己的,真情实意却又恰到好处地在他面前微红了眼眶。 “后来,我一连等了两日仍不见姑母透出消息来,我便以为她亦无能为力,不想那日夜里,我竟梦见自己与你一同被流放至苦寒之地,是以心中实在害怕,又觉你疼我爱我将近四年,而我始终只有感动,不曾有过心悦,更不能在你落难时为你做些什么,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着实不忍再继续诓骗于你,遂起了和离之心” 陆昀全神贯注于沈沅槿的言行举止,格外关注她眼里的情绪起伏,这样一大段话有条不紊地说下来,竟当真像是没有半句是欺瞒于他的假话。 若非他此前便已怀疑到陆镇头上,大抵是会相信她的这番说辞的罢。 陆昀暗自忖度的时候,沈沅槿亦默了默,接着才又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幸而后来御史台和刑部查清事实,圣人只定了二郎的失察之罪,并未将你流放,江州虽远在千里之外,终究好过苦寒之地。” 沈沅槿的话音落下之际,陆昀一面仔细留意她的面色,一面状似不经意地伸手往她的杯盏里添茶水。 辞楹见状,忙上前一步,打断陆昀的动作,温声道:“这样的琐事,婢子来做就好。” 陆昀当即摇头拒绝,待替沈沅槿添完茶后,双手奉至沈沅槿的手边,张唇又问:“那段时日,沅娘可有在何处遇见过太子殿下?” 瞬时间,那些痛苦的、不堪的、令她感到恶心的画面便又潮水般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沈沅槿目光微涣,欲要那片苦海挣脱出来,然而这一回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嗫嚅着开了口的,良久后才在虚空中找到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没有。” 陆昀从她的眸光和低垂的长睫里看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答案,心脏蓦地被什么东西攥住,呼吸都在跟着发沉发紧,天知道他动用了多么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向她问出那句:“他可是强迫了你”。 “吃茶吧。”陆昀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直视坐于对面的沈沅槿。 沈沅槿木讷地道了声好,极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形,颤巍巍地抬手接过那只茶盏,送到唇边。 陆昀盯着沈沅槿的手看了两息,继而扭头去看辞楹,相比起沅娘,她身上的破绽就要多多了,譬如他方才让沅娘吃茶时,余光分明瞥见她想要替沅娘接了去;再如她现在的神情,分明透着一股隐隐的担忧,显是怕他继续问什么更不好回答的问题来。 陆镇,他的皇叔,这么多年以来令他敬重的、引以为傲的人,竟是这样的人面兽心、卑鄙无耻。 头痛得厉害,心口也跟着抽痛,耳边全是扰人的嗡嗡声,陆昀知道,他不能再在沅娘这处呆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向她求证陆镇的罪行,揭开那些血淋淋的真相和伤疤。 陆昀撑着一口气,极力维持着面上淡然的表情站起身,沉静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沅娘和辞楹娘子早些歇下。”话毕,头也不回地快步迈出门槛。 沈沅槿一口茶汤未吃,轻轻将其搁回原处,在辞楹将要出去栓门前怔怔发问:“你说,二郎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这个他字指的是谁,辞楹立时便明白过来,恐她多心忧思,折返回来安慰她道:“不,不会的,若是知道了,娘子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郡王如何还能这般冷静自持地同娘子说话?” 是她多心了吗?沈沅槿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却又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院外,陆昀扬鞭催马,径直去最近的夜市酒家买了两坛酒,归至别院,早过了二更。 这日夜里,陆昀将自己锁在屋中吃酒,期间还曾提剑奔到庭中砍过两回树,砍累后,跌坐在石阶上泪如雨下。 引泉不知陆昀为何会突然这样情绪失控,当下不敢贸然靠他太近,只在不远不近地距离照看他,待他喝醉睡过去后,唤来两个小子帮着抱他上/床去睡。 引泉完见陆昀抚着心口干咳,忙去榻边取来盂盆,顺着他的后背助他吐干净后,又叫小子呈来漱口的清水和醒酒的汤,服侍陆昀用下,拿巾子替他擦过身,自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将就一晚,守着他。 陆昀入眠后没少说胡话,好在他的嘴够严,反反复复念叨的独有“沅娘、我们走、我带你走、别抛下我”,旁的字眼只字未提。 翌日,陆昀直睡到天光大亮,宿醉带来的头痛感裹挟着他,脑袋一阵阵地抽痛。 引泉闻声而起,进来里间扶他起身,关切问道:“郡王昨儿是怎么了?怎的与张郎君外出一会,回来就说胡话吃起酒来。” 陆昀沉默良久,揉了揉鼻梁缓解额上的痛感,吩咐引泉去库房取些钱出来,避着人往宫里打听些事。 东宫。 酉时一刻,陆镇大步出了左春坊,内侍于坊外静候多时。 “殿下,尚服局司宝冯氏前来复命。” 陆镇闻言,当即便知她前来所为何事。 明德殿。冯司宝行过跪礼,自袖中取出一方朱漆红木锦盒,双手奉至陆镇跟前。 陆镇抬手接过,信手打开,一支精美别致的蔷薇金步摇跃然眼前,每一片花瓣都是纯金制成,花叶则是绿玉打磨雕刻而成,以金属固定缚在簪上,所坠流苏皆为玉石米珠串成。 这回便先送她蔷薇步摇,她若瞧着喜欢,下回再送她喜欢的山茶不迟。 陆镇打定主意,将那锦盒合上,淡淡道出一句“赏十贯钱”,令宫人好生送她出去。 东宫除太子外,尚无贵主,故而冯司宝还是头一回为东宫做事,未料太子竟如此大手笔,不独银钱给的多,赏钱亦不少。 冯司宝屈膝谢过,随那宫人退了出去。 算算日子,再有三日便是休沐。陆镇摩拳擦掌,期盼那日早些到来。上回未能一亲芳泽,他在回别院后在浴房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又以凉水浇身方得纾解,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宫娥提了食盒进殿布膳,陆镇一人用过,拿茶水漱着口,忽有内侍进前来回话,左右瞧了瞧,陆镇会意,便叫左右宫娥退下。 待殿中只余下二人,那内侍方压低声音,道是临淄郡王正使人打探郡王妃上月进宫那日,可有进过丽妃宫中。 陆昀会于此事上生出疑心,陆镇听后半分不觉奇怪,他若丝毫不起疑心,在大理寺公干的这五年,岂不与吃白饭无异。 此厢事上,无需自己助他,也犯不着去阻拦,他便是知晓了此事,除却将其受下、烂在肚里,又能如何?他还生不出风浪来。 陆镇凤目微沉,不怒自威,“且随他去查,只一点,孤不希望这件事透出去半点风声,若是有损‘郡王妃’的清誉,孤唯你是问。” 那内侍旋即恭敬应下,拱手抱拳:“殿下之命,奴定当竭尽所能。” “退下。”陆镇淡淡出言,指尖重又触上那方锦盒,坦然面对自己的私心:想要看到那女郎见此步摇时的笑颜,而后亲手为她簪至发上。 彼时天色渐暗,月上枝头,几颗星子缀在灰暗的幕布上,陆镇出了明德殿,往少阳院的书房去处理公务。 彼时,沈沅槿与辞楹相对而坐,商议着是否要聘来两个靠谱的门房和帮工的女郎;她手里统共五间成衣铺,除去各项成本,每月还有几百贯的进项,左右不过是再从中拿出几贯钱作为报酬,年底另付奖金,她们还不差这些钱,何不互利共赢。 辞楹凝神想了会儿,脑海里便现出个人来,因道:“帮着照顾家里、做活计的女郎倒还好些,只是那看家护院的男郎,千万需得是知根知底的,万不可招了那心术不正的来,没得引狼入室;依我看,竟是托郡王身边的引泉帮着寻个妥帖人请进来,倒还稳当些。” 沈沅槿听后亦觉得妥当,点头表示赞同:“正是这么个理,是该慎重着些,改日得了空,再去别院寻一寻引泉郎君便是。” “至于女郎,咱们且去问问黄蕊,她非陈王府的家生奴,耶娘都是长安本地土生土长的良人,想来也会识得一些好人家的女郎。” 辞楹听后附和道:“娘子说得是极,我也这样想呢。来咱们家做活谋生,不会拿人当奴婢看,又无需守着那些个束人的规矩,更不必担心朝打夕骂,实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 事情商定后,辞楹往茶碗里续上热茶,徐徐吃过一碗,取来话本翻看,消磨夜晚的闲暇时间。 辞楹看过两页,只觉情节莫名熟悉,少不得抬眸看向沈沅槿,温声提议道:“这些书还是咱们从王府带过来的旧书,想必娘子都已看过,改日得了空,再去坟典肆买些新的回来,闲暇时也可翻开看看,打发时日。” 平日里多读些好书,总是有益处的。沈沅槿笑着应了,仍往砚台里添墨,继续绘画。 又过得一日,沈沅槿上晌去东市的铺子看过一回,查了账,雇车前往太平坊。 陆昀现下的居所,沈沅槿在婚后三年,也曾去过数回,那路如何走,尚还记得清楚;只是今日不巧,守门的护卫道,引泉跟着郡王一早出门,这会子还未归府。 人既不在,又不知何时方能回来,沈沅槿便没有进府去坐,当下携辞楹出了巷子,在巷口等来一辆普通的驴车,奔西市最大的坟典肆而去。 肆内一应书籍俱有,辞楹挑些诗集和话本抱在怀里,沈沅槿打量两眼,心里有了数,另外添几本古籍和史书传记,一并拿去柜台结账,乘车归家。 下晌,陆昀打马而归,护卫将晌午沈沅槿和辞楹前来寻他的消息告知,陆昀听后,心里思绪万千,想要见她,又不敢见,纠结一阵,恐她有事寻他,调转马头。 “引泉郎君。” 主仆二人循声看去,见一郎君骑马往这边来,引泉定睛认了认,“郡王,他便是奴同你提起过的,有兄姐在宫中的那位刘郎君。” 陆昀轻嗯一声,待那人来至跟前,由引泉介绍着互相见过,陆昀离镫下马,吩咐引泉亲去沈沅槿处问问有何事,他则请那郎君进了屋。 答案正如陆昀所想,上月沈沅槿进宫的那一日,在拾翠殿外便被宫人拦住,不曾入内~圣人亦未宣她进殿觐见,那之后,她去了何处,许是因着那日风雪太大,别处宫殿外往来的宫人稀少,并无人瞧见;至于出宫的时间,就不是他这样的人能打探到的了。 在拾翠殿和太极殿外皆有人瞧见,缘何离了太极殿,那样大一个活人却又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 陆昀这会子几乎可以肯定,他所能打探到的,皆是有人操纵,不独是他,换做旁人,得到的答案也只会是沅娘去过的地方独有拾翠殿和太极殿。 即便一早就料想过这个答案,然而这会子亲耳听见,还是控制不住地怒火中烧、血气翻涌,陆昀用极大的力道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 尽浑身解数死命压制,勉强没有在人前外泄出半分情绪,绷着脸取来银钱打发他离开,压低声嘱咐他切不可外道。 那人拿了银钱揣进怀里,当下也不多话,答允过后,拱手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引泉回来复命时,屋里一片混乱,众多物件倒落于地,陆昀双眼通红、目眦欲裂,呆坐在罗汉床上,满脸痛苦地抓着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回来了。”陆昀怔怔望向他,恢复了一丝清明和理智,轻声发问:“沅娘那处有何事?” 从前在大理寺的陆昀,意气风发、风度翩翩,便是此番下了大理狱,亦不过消沉几日,何曾有这副癫狂模样的时候。 引泉唯恐刺激到他,努力稳了稳心神,轻声细语地道:“沈娘子和楹娘子说,希望奴帮她们寻两个妥当人充当门子看家护院,另外托奴给郡王带了本书回来。” 说完,便将那本书双手奉给陆昀。 陆昀闻言,却只将那句“带了本书回来”听进耳里,发了疯般地摇头,猛地攥住引泉的胳膊声嘶力竭道:“你为何不将她带回来,我不要那劳什子的书,我只要她,我好想她,引泉,你去将她带回来” 观他因为沈娘子如此疯魔,引泉自幼伴在他身边,怎能不揪心,只能顺着他的话语悉心安抚他:“夜已深了,沈娘子该是已经睡下了,郡王若是想她,何妨早些安寝,待明日一早,奴再陪郡王去见她可好?” 陆昀经他一劝,果真安静下来,哽咽着道了声“好”,如珍似宝地将那书本抱在怀里,从睡下到翌日起身,时刻不肯离手。 引泉吩咐底下人小心些伺候,服侍陆昀用过早膳,发觉他竟像是自己好了,不再像昨日那般魔怔,只让收拾了细软,往昨日瞧好的那处客舍而去。 若是那人还敢过来对沅娘行侵犯之事,那么自己即便拼上这条性命不要,也断然不会再让沅娘承受那样的屈辱。 陆昀的目光果决无比,藏于袖中的手掌:握住一柄短匕,指腹摩挲在刀鞘的纹路上。 一连两日皆相安无事,沈沅槿除在第一日的傍晚往夜市上买了些小食吃、第二日去东、西两市收了三间铺子的账册,再无他事。 直至十二月二十,休沐这日,陆昀捧一手炉,顶着凛冽的寒风坐于三楼客房外的晒台处,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一座三进的宅子,正是沈沅槿和辞楹的居所。 引泉烹了热茶送来,正要奉给他吃,但见陆昀唰地一下站起身来,脸色铁青,绕开他急急奔出门去。 第35章 你敢过去碰他一下,孤即刻杀了他 长安城一连数日不见明月, 今日夜里的阴云瞧着又多了些,黑漆漆的一片聚在城池的上方,似要将城中的万物悉数吞噬。 檐下, 辞楹踮起脚尖拿火折子点亮灯笼内的蜡烛,沈沅槿静静立在门框处看她点灯,嘴里打趣她道:“这段日子,你瞧着似又高了一些, 等过完元日约莫就要超过我了。” 辞楹浅浅一笑,回首去看沈沅槿,却不接她的茬儿:“娘子又说俏皮话哄我了, 我已是双十年纪, 不是豆蔻之年的小女郎了, 如何还会再长。” 说完,低头吹灭火折子,转过身就要随沈沅槿进屋, 欲要去屋里说会儿闲话遣此长夜。 “”即将脱口的好字骤然哽在喉咙里,沈沅槿面上的笑容僵住,取而代之的是微微蹙起的眉心, 沉声道:“你先回屋歇下罢。” 辞楹有些不明所以,见沈沅槿幽深的目光凝于一处,少不得顺着她的视线回望过去。 眼帘之中, 一道高大如山的人影大步逼近,几乎只在顷刻间便已来到她二人的跟前。 陆镇今日的心情好似还算不错,不像往日里那般神情肃穆、冷若冰霜,眉宇间平添了一丝随性与宽和。 可即便如此, 辞楹还是有些怕他,实是那日夜里, 他板着脸叫她滚出去的阴鸷模样太过吓人,以至于她那日回屋后还心有余悸。 然,害怕归害怕,辞楹倒不至于一见到他就被吓傻了眼,呆愣数息后便已平复心神,朝人屈膝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无需多想,陆镇星夜来此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沈沅槿告知自己将接下来的事当作任务一般完成也就罢了,当下也懒怠同陆镇多费唇舌,深深看一眼辞楹,温声叫她先回偏房安置,连个眼神也不给陆镇,径直转身入内。 陆镇见状,并未计较沈沅槿的不守规矩,嘴角噙着笑跟在她身后进房,随手将门带上。 沈沅槿在罗汉床前停下脚步,强忍着对陆镇的厌恶,回过身来看向他,压低了声问他:“上回我同殿下说的东西,殿下可寻来了?” “自然。”陆镇轻张薄唇,不紧不慢地吐出这两个字,旋即从袖里取出两方木制盒子。 照理说,一盒便够万千了,怎的是两盒。沈沅槿的心脏直突突,腿也跟着发软,索性顺从身体的反应,屈膝往那软垫上坐了。 即便心生畏惧,沈沅槿的面上仍是半分不显,一副镇静自若的淡然样子,仿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足以令她情绪起伏。 她这会子跟个没事人儿似的独自静坐,然而待会儿眼里要流出的珠泪,怕是不会比头次少。 陆镇幽深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的芙蓉面上,暗自忖度一番,将宽些的那方盒子先放到她手边的小几上,独留下窄的那方在她眼前亲手启开,取出里面坠流苏的金步摇。 屋里燃了膝盖高的灯轮,数盏蜡烛分别搁在几朵莲叶造型的灯盘上,散出的橙黄光芒驱散此间的黑暗。 陆镇手中的步摇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流苏上的珍珠亦是透出夺目的莹莹白光,美轮美奂,并非有钱就能轻易买来的物件。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倘若这支步摇此时不是在陆镇手里握着,沈沅槿定会被它吸引目光良久;但因是在陆镇的手中,她这会子见了就不觉得有多么引人注目了,不过略看两眼就收了心思,转而低头去绞手里的素纱锦帕,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娘子缘何不敢看孤?”陆镇见她眉眼低垂,不禁微凝凤目,稍稍俯下身,接着用那金步摇的簪尖轻轻支起她的下巴,低声问她。 沈沅槿被迫扬起下巴与陆镇对视,没再躲避他满含情.欲和审视意味的眸光,而是面容平静地反问他道:“何以见得?” “因你在发颤。”陆镇收起步摇重又握在手里,缓缓凑到沈沅槿的耳畔,声调愈低:“你在强装镇定,你怕孤,更怕与孤行鱼水之欢。” 他的话中无半句虚言,沈沅槿无从辩驳,抿嘴咬唇,索性将心一横,咬咬牙择了短痛,壮着胆子伸手去勾他腰上的蹀躞带,嘴里刺他道:“从前倒是不曾发现,殿下原来也是这般多言之人。” 女郎手上的动作又轻又柔,手指软白修长,触上他腰身的那一瞬,陆镇整个人都为之一颤,热意自腹下肆意扩散游走,搅得他神魂俱荡、浮想联翩。 陆镇深呼两口气,勉强维持住气息不乱,急急后退一步,未握步摇的那只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克制道:“娘子且先容孤为你簪上步摇。”说话间,沉下眼眸去看她的一双清眸,眼神示意她莫要再妄动。 他的力气太大,即便没用多少力道,铁钳一样的抓握感还是令沈沅槿手腕吃痛,为着快些摆脱他的束缚,会意后连忙点头。 陆镇眼瞧着眼前的女郎点了点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沈沅槿的手腕,一手扶住她的发髻,一手有模有样地比划着位置,片刻后将那步摇照着他的审美簪进沈沅槿的发中。 那步摇单独看着就甚好,彼时簪在沈沅槿的发里,倒像是又添了几分灵秀美感,再不是凡间俗物,倒像是神妃仙子发上的宝物。 她当真美极了,活像是魏晋古画神女图上走出来的人物,莫说是这样做工精致的步摇,便是仅以木钗簪发,怕也掩不去半分她的好容色。 陆镇细细端详着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大掌不由自主地抚上她莹白胜雪的脸颊,指腹摩挲着面部的细腻肌肤,那团炙热的火越烧越旺,惹得他口干舌燥,喉结滚动,就连呼出的气体也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先前两回都是在床榻之上,这回何妨试试在别处,譬如,她身下的这张罗汉床,又如,那边的圈椅和案几。 陆镇魁梧伟岸的身躯倾覆下来,两条结实粗壮撑在沈沅槿的腿侧,低头张唇,轻而易举地撬开女郎红润的唇瓣和洁白的贝齿。 如此一来,沈沅槿便不得不因为他的动作下仰起头,迎接陆镇霸道蛮横的侵占。 陆镇的舌又大又热,贪婪地扫过沈沅槿的口腔和舌面,继续往里探索,数息后,复又来勾缠她的舌尖。 唇舌间全是陆镇灼热的气息,难以忽视。 沈沅槿险些找不到她自己的,两只软白的小手抡起拳头砸在陆镇的胸口上,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声。 那拳头砸在身上,不像是在打人,反倒像是在给他挠痒。 陆镇快意到脊背发酥,伸出大掌一把勾住沈沅槿的纤腰将她往怀里带,继而转换位置坐到罗汉床上,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两条粗壮的手横抱着她。 沈沅槿的脖子枕在陆镇的臂弯里,比起仰头艰难承受,颈椎舒缓许多,然而她的唇舌就没那样幸运了,陆镇这厢吻得又深又重,竟像是要连她的呼吸都一并占有,源源不断地汲取她口腔中的芳津。 原本落在腰上的大掌开始游移,陆镇这会子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待寻到后,迫不及待地开始用力撕扯。 沈沅槿顷刻间明白陆镇的意图,本能伸手去护,却又被他轻松镇压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唔”陆镇轻咬女郎的舌尖,沈沅槿好容易口里进了些气,唇间溢出一个略显难耐的声调。 庭中万籁俱寂、寒气森森。 门外,匆匆赶来的陆昀正好将这道声音听得真切。 里面正在上演着什么样的画面,答案再明显不过。 陆昀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锅,耳边全是杂乱的嗡鸣声,脑海里所有的理智皆在瞬间化为虚无的泡影,不管不顾抬腿地踹开那道门,在陆镇将要解开手里的那根衣带前,冲他怒喝出声:“畜生,我杀了你!” 话音落下,陆昀一气呵成地取出袖中匕首,拔出内里泛着白光的冰冷刀刃,迈开箭步,怒气冲冲地直取陆镇而去。 这个废物竟有胆量行刺于他。 陆镇反应极快,动作迅捷地将衣衫不整地沈沅槿安置到一旁的小几上,而后直直立起身,迎面去接陆昀的杀招。 陆昀从未上过战场,亦不曾正经修习过刀剑,陆镇眼中,他连当靶子练手都不够格的,是以仅仅使出一成的功力抵御他的进攻,轻松反折了他的手臂将他制服。 陆镇出招太快,迅如闪电,陆昀甚至还未及看清,那短匕便已落到陆镇的手中。 仅仅只在顷刻之后,陆镇便阴沉着一张脸,毫不客气地用力踢弯陆昀的膝盖,令他痛苦地跪倒在地,而后俯身将刀背抵在他的脖颈上,含着愠怒的嗓音挟霜裹雪:“行刺孤,你是活腻味了,想拉整个陈王府给你陪葬?” 腿上钻心蚀骨的痛意不断袭来,陆昀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全然被那滔天的怒火冲昏了头,像是感觉不到痛,半点也听不进去陆镇的警告,张嘴就骂:“人面兽心的畜” 呆愣在一旁的沈沅槿因他的怒骂声惊醒过来,忙不迭抬眼去看陆镇,见他的眼里已然起了杀意,立时红了眼眶,心下方寸大乱。 “二郎!”沈沅槿疾呼一声,打断他未完的话话,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衫,跳下案几,暂且抛却尊严上前去攥陆镇的衣袍,微微红肿的丹唇徐徐翕张,别过头去看陆镇,嘴里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同他说话:“殿下,太子殿下,二郎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他误以为是您欺辱了我才会这样的,并非蓄意冒犯,求您放过他,放过他好不好?” 陆昀眼睁睁看着沈沅槿如此低三下四地哀求于他,胸中怒火似要将他吞噬,当即奋力挣扎起来,目眦欲裂,红着眼喊叫道:“沅娘,你不要求他,不要求这个畜生!我宁肯现在就去死,也不愿见你去求这个欺辱你的畜生!” 此时此刻,她的低三下四,她的眼中含泪、声音哽咽,通通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好一对苦命的鸳鸯!在她眼里,他岂不正是那棒打他们这对鸳鸯的恶人? 陆镇心里生出一丝烦躁,堵得喉咙里也跟着不舒坦,怒火与妒意在胸腔里交织翻涌,急需找到宣泄的方法和出口。 因着不想让她看到血淋淋的场面,陆镇生生压下周身暴起的戾气,俯身自陆昀的袖中摸出刀鞘,收了刀刃,而后重重一脚将他踹到门边。 腿骨传来撕心裂肺的痛,陆昀疼得脸色惨白,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踉跄起身,张唇对着沈沅槿低语道:“沅娘,你不要求他,不要求这个畜生。” 痛,太痛了,痛到腿上几乎都要提不起力气。陆昀还未及踏出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沈沅槿不忍再看这样的陆昀,蓄在眼里的泪珠一下子滚落出来,心口一阵阵地钝痛,倏地松开陆镇的衣袍,迈开腿就要奔向陆昀,亲手扶他起来。 正这时,陆镇眼疾手快地勾抱住沈沅槿的腰,强行扳正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捏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阴恻恻地威胁她:“沈沅槿,今日你敢过去碰他一下,孤即刻提剑杀了他!” 男人冰冷的话音传入耳中,沈沅槿立时清醒过来,直觉陆镇不是在恐吓她,若是她在此时惹怒了他,他大抵是真的会动手杀了陆昀的。 她是真的害怕了。沈沅槿认命般地不再反抗,只是别过头去不发一言,默默流着眼泪。 陆镇却是霸道地不容沈沅槿逃避,稍稍加重些力道,捏了她的脸过来,不甚温柔地去擦她面上的泪,冷冷发话:“收起你为他流的眼泪,孤见了非但不会心疼,只会愈加想要取了他的性命。” 他的指腹上布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刮在脸上,激起微微的粗糙感,沈沅槿本能地躲避,却又被他制住,低斥一声:“别动!” 陆昀见状,心急如焚,忍着浑身的痛意跌跌撞撞地扑过来,“陆镇,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只管冲我来,不许你动她!” 陆镇闻听此言,不过付之一笑,垂眸扫视陆昀一眼,似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弱小蝼蚁,冷声道:“冲你来?你的骨头有多硬,能在孤的手底下挨过几招?动不动她,皆由孤说了算,岂容你来置喙!” “方才你说,他以为孤是在欺辱你。”陆镇复又沉目去看沈沅槿哭红的眼,墨色的眸子里情绪翻涌,“你且亲口告诉他,你究竟是否是自愿的,孤可有欺辱你;倘若果真是误会一场,孤可看在你的面上,饶他一命。” 正房里闹出这样大的响动,辞楹便是耳力再不好,也早听见了,方才扒在门边瞧了好一会儿子,见沈沅槿无碍,这才没有进来。 时下陆镇逼她答话,辞楹在门外也跟着悬心,悄悄探出半边身子,双眼紧紧注视着她,盼她能软语先保全她自己才是。 只需忍过这一时的屈辱,忍耐过了,陆昀和她就都会无事了;陆镇的眼中,她委不委屈、是不是自愿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要杀人诛心,他要让陆昀亲耳听到,与他苟合是她自愿,而非出于他的强权、欺辱和压迫。 思及此,沈沅槿抬了眼眸朝上看,手心亦是向上拭去脸上的泪痕,目光沉沉地直视着双手撑地的陆昀,沉吟许久后,故作无情地道出违心的话:“太子殿下没有逼迫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二郎,你我夫妻情分已尽,你今夜不该再来寻我的,亦不该误会太子殿下,如此冲动行事,险些铸成大错。” “不!”陆昀急急否认,踉跄着来到沈沅槿身边,伸手去攥她的衣摆,“是我在大理狱时,他用我的性命逼迫你的对不对,沅娘,我不惧死的,我可以回去大理狱,判处决、判流放都无妨,你不可以委身于他,不可以” 陆昀的手与陆镇的不一样,陆昀久经沙场,风吹日晒,皮肤是粗粝泛黄的麦色,而陆昀年纪轻他一些,又是常年在屋中握笔,尚还白净透亮;陆镇这会子不知怎的,越看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越觉得极不合眼,尤其是他竟还敢去攥沈沅槿的衣物。 怎么看都不顺意,陆镇眼底寒凉一片,若非顾及着沈沅槿的心情,当真想要狠狠地踩上去。陆镇极力压制住那样的心思,大掌轻拍沈沅槿的手背,示意她,他的耐心将要告罄,是时候该让陆昀滚了。 沈沅槿并非不会察言观色之人,陆镇已经向她下了最后的通牒,她不能再犹豫了。 “太子并未对我行逼迫之事,一切皆是我自愿的。”沈沅槿狠下心肠,启唇将陆昀从幻想中拉回残酷的现实:“夜深了,临淄郡王,你该回去了,陈王和王妃,还有阿昭,他们都希望你能平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他的生命里不独有沅娘,还有阿耶、阿娘和阿昭,他若侥幸杀了陆镇,固然可以一死了之,可是阿娘她们该如何,陈王府上上下下两百多条人命又该如何? 他不能这般任性自私,他该听从沅娘的话,速速离开,可是生.性纯良的沅娘又要怎么办呢?就这样继续任由陆镇那个畜生折辱强迫吗?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该走了,可是他的情感却不能容忍他这样做。 陆昀这般劝慰自己,脚下迟迟未有动作。 陆镇的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发作,沈沅槿隐有察觉,及时回身抱住他,悄无声息地按下他攥成拳头的的手,扬声催促陆昀道:“二郎,就当是为了保全你我的颜面,在他动手前,你自己走吧。” 陆昀自知救不下她,就连他的性命,亦被陆镇攥在手里,他现在能做的,唯有听从她的话而已。 深恨自己无用,也恨这强权的倾轧。陆昀双眼含泪,眼尾猩红,他听见自己浮于风中的轻喃声:“好,我听沅娘的,这就走。” 不知自己是怎样出得门,辞楹上前来扶他时,他摆手拒绝,形单影只地步入黑暗之中。 院门外,引泉被一道黑色的身影拦住,不难猜出,那人是陆镇的暗卫无疑。 周遭应还有其他人罢。 陆镇是故意放他进来的,从头至尾,陆镇就不曾将他放在眼里过。 陆昀喉头一热,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 院内,辞楹照着陆镇的吩咐,合上房门,继而去栓上外头的院门。 屋中灯火通明,陆镇解了沈沅槿的衣衫,急不可耐地去摸索诃子的系带,最后一层布料散落至一侧,陆镇低头去吻她脖颈下精致好看的锁骨。 沈沅槿的两条藕臂撑在软垫上,好看的蝴蝶骨凸起,隐在一片暗光之下。 明晃晃的烛火中,陆镇薄唇下移,埋头品尝珠玉,一手去握沈沅槿的腰,另只手则去解腰上的蹀躞带。 沈沅槿心中凄楚酸涩,闭了双眼不去看身前的陆镇,只当自己是块没有任何思想和情感的木头,麻木地忍受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圆领长袍坠落于地,再是里衣亵裤,陆镇像是不怕冷的野兽,抓了沈沅槿的手,握住。 点点凉意袭来,化不开那些热意,陆镇唇间扬出一个声调,大抵十分受用。 沈沅槿的手心很快开始发烫,无力地由着陆镇牵动,从头至尾未发出一个声调。 小半刻钟后,陆镇方松开沈沅槿早已有些酸麻的手,大掌一扫取来小几案面上的另一方木盒,信手将其启开,拿了一只出来。 已有近二十日不曾亲近过她,最后的那十日,陆镇几乎都是数着日子熬过来的,加上才刚又卖了她个面子,对陆昀行刺一时轻拿轻放,今日夜里,自然是要好好向她讨账的。 陆镇轻轻攥住沈沅槿细白的脚踝,尽量将他的身子压得低些,让女郎的手能够攀在他结实的膀子上。 “疼了使劲掐孤就成,不必收着力。” 沈沅槿别过头,心里惦念着陆昀的伤势,没应他的话。 陆镇观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难猜出她的心里约莫是还在想方才的事,想着陆昀 胸中妒意翻涌,陆镇用虎口钳住她的下巴,要她转回头看着他,沉声质问道:“可是还在想你从前的夫?” 陆镇伤害陆昀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沈沅槿当真害怕他会事后算账,强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有些紧张。” “说谎成性。”陆镇轻嗤一声,猛地垂首舀住沈沅槿的耳垂,“娘子不乖,孤要重罚你,让你在孤的伸下忘了他。” 起先只是有些帐,尚还能忍,到后来,沈沅槿的脸色寸寸发白,脚趾蜷起,狠不能将手指甲都嵌进他的皮.肉里。 眼中珠泪簌簌而落,陆镇并未因沈沅槿的眼泪和痛楚而停顿,势必要让她悉数钠下。 她眉头紧锁,咬着下唇,显然已无心再去想陆昀。陆镇胸中的妒火消解不少,这才开始考虑起沈沅槿的处境来。 “放松些,挨过这遭就好了。”陆镇极力安抚着沈沅槿,说了个居中的数字让她倒数,分散注意力。 沈沅槿的痛觉神经被陆镇牵引着,当下挣脱不得,只能轻信了他,哽咽着徐徐数数,步摇上的流苏随之摇晃,勾住缕缕青丝,打结缠绕。 “贰”字的尾音还未落下,沈沅槿便蓦然挣圆了眼,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他劈开,要死了。 陆镇观她面色苍白,长睫轻颤,定然是难受得厉害,不免心生怜惜,宽大的大掌轻抚她的腰背,低头吃去她脸上咸味的透亮泪珠,继而覆上她的丹唇,亲吻她的唇瓣,容她好生缓了一会子,方敢冻作。 沈沅槿几乎要失去对时间的告知,只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的漫长,痛感和厌憎始终伴随着她,直到陆镇用过三只,大口喘着粗气紧紧抱住她数息后,这场于沈沅槿而言如同刑罚般的情.事方彻底结束。 发髻乱糟糟的,发上的步摇和花树钗亦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喉咙里又干又哑,就连说话都有些困难,沈沅槿勉强从榻上起身,抱着衣物一瘸一拐地来到罗汉床上,提起茶壶倒水的时候,手臂都在发抖。 沈沅槿身上疲累酸痛,行动间更是刺痛,眼里的泪意没怎么停过,这会子吃了两口放凉的茶水,倒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眼泪也止住了。 陆镇胡乱套上外穿的衣物,自去厨房拿干净的盆打了辞楹温在炉上的热水,端进去替沈沅槿清洗。 沈沅槿心中愤恨,将头埋在枕头里, 女郎手腕处的菡萏玉镯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水润的光泽,是一只成色和品相极好的镯子,很是衬她。 陆镇燥热的心平复了些,自知那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确弄得狠了些,她的心里有气无可厚非,不愿理会他也是人之常情,待擦洗干净,摆弄起她手腕上的那只清润玉镯,低声询问:“那日孤送你的药,可带过来了?” 沈沅槿被他的话问住,愣了会儿神,探出小半边脑袋,缓缓伸手指向靠墙的螺钿衣柜,无甚情绪地道:“衣柜左侧最下方的红木匣子里。” 女郎不着寸缕,这会子没他暖着她,陆镇怕她着凉,先帮她穿上衣裳,又拿他的鹤羽大氅给她披上,这才去衣柜里寻那药膏。 陆镇取来药膏,往床沿处坐下,轻车熟路地掀开她的裙子。 痛意和恐惧驱使,沈沅槿本能地往后躲,眼睛里满是对他的防备和恐惧。 她是真的怕他。陆镇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动作轻缓地去触她的裙摆,再三向她保证:“不怕,孤不会动你,只是替你上些药。” 沈沅槿耳听他如此说,方渐渐安下心来,抱着被子的手攥得不似刚才那样紧。 陆镇凝眸细观,不由折起眉心。 花骨朵儿太过柔弱,即便此前已承过绵绵雨露,却还是被方才那场从前不曾经受过的狂风骤雨打得蔫了,有些撕到,见了些零零散散的红,需得请女医工过来瞧瞧,另开些药一并抹了才妥当。 陆镇不得不拔高音量唤来院落周围的暗卫,命人去医馆请位女医工来。 身上舒坦了些,沈沅槿的思绪从方才的那场情.事里剥离出来,合上双目,重又陷入到担心陆昀、默默无言的状态中,暗道改日她身上好些了,定要去瞧一瞧二郎才能安心。 陆镇还当是他挵得狠了,致使被中的女郎不肯再理会他,是以并未多心,慢条斯理地穿好衣物后,坐在床沿处欣赏女郎露在被子外的玉面和一段雪颈。 原本粉润的唇瓣发着红,微肿,脖颈上亦布满了痕迹,那些都是他留下的印记。 陆镇心中得意洋洋,全然不知,沈沅槿紧闭的双眼下,正浮现着她与陆昀的点点滴滴,她交叠相握的手腕上,是陆昀赠与她的菡萏玉镯;而那些美好的回忆里,全无他的身影。 第36章 陆镇不能一直这么困着我 女医来时, 窗外夜色已深。 陆镇主动将女医让到床边,待她仔细瞧过被中女郎的伤势,开了涂抹的药膏和清热消肿的方子出来后付了诊费。 边上的辞楹收下药膏和方子, 送人出去。 庭中北风凛冽,拂动枯黄枝叶,刮在窗纸上,发出沉闷声响。 陆镇正要宽衣洗漱, 听见床上的沈沅槿喊了声渴,少不得去到外间替她倒来一碗温热的水送进来。 方才隔着床帐,沈沅槿眼皮沉重, 看得并不真切, 还当是辞楹在外头, 因实在难以起身,故只轻唤出声,未料那道人影来至跟前掀开床帐时, 映入眼帘的竟会是陆镇的脸。 沈沅槿的睡意立时散去大半,疑惑地撑起身子看向他,确认是他后, 启唇就要下逐客令,然而话到唇边,想起他动怒时的可怖模样, 便又换个委婉些的说法,低声询问他道:“殿下今日不回别院安歇吗?” 陆镇很是自然地往床沿处坐了,上手去扶沈沅槿坐起身,而后将那碗盏送到她的唇边, 沉吟片刻后轻咳一声,寻了个借口替自己挽尊:“外头更深露重, 风也吹人,若遇上巡夜兵,怕还要费上一番唇舌,不若宿在此间来得省事。” 他在北边燕云之地的战场上,什么样的恶劣天气没经历过,又怎会经不住长安城冬日的晚风;再者便是遇着巡夜的士兵,他只需亮出身份和腰上的金鱼符来,谁敢多问一句?说来道去,无非不就是想宿在她这里,又拉不下脸来承认,临时想出来搪塞她的托词罢了;他既打定主意宿在这里,再劝也是无用,只得由他着去了,横竖不动她就好。 沈沅槿想毕,眼皮重又开始发沉,遂翻身往里挪了挪,让出些位置给陆镇睡,打了个呵欠,“柜里还有被子,殿下自去取了来罢。” 陆镇点头应下,随手解了身上外袍,自去柜子里寻了一条被子抱在怀里,接着吹风烛火,坐在床边脱了鞋,却是将那被子盖在沈沅槿身上,而后掀开被窝,整个人钻了进去。 烛火熄灭的瞬间,屋子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沈沅槿才刚阖上双目,忽被陆镇从背后抱住,忍不住浑身一颤,抬手就去拽开陆镇放在她小腹处的大掌。 “殿下自己有被子,为何来抢我的。”沈沅槿拧眉道出自己的不满。 女郎的手心柔软温暖,陆镇细嗅着沈沅槿身上若隐若现的幽香,益发觉得心安,略使些力反握住她的手,而后裹住她的手背轻轻搁在褥子上,没脸没皮道:“你这里暖和些,孤想和你睡在一处。” 沈沅槿心中厌恶他,自是不愿同他睡在一条被子里,又想起他今晚踢陆昀的那一腿,不禁心生愤懑,当即屈起小腿往后去踢他的腿,没好气地道:“你下去,这是我的床!” 陆镇感觉得到怀中女郎是在同他闹情绪,倒也没有躲开沈沅槿踢过来的那条腿,任由她冲自己发泄出气,两条铁臂始终紧紧禁锢着她的手,丝毫没有要从她的被窝里离开的意思。 眼见踢他无果,沈沅槿停顿片刻,不多时又开始扭动身子,用仅存的一些力气去挣开他的手,嘴里斥他:“你放开我,放开” 陆镇正值壮年,身上火气十分旺盛,加之盖着两条被子,这样一闹,两个人都开始出汗,帐中温度节节攀升。 她的身子又香又软,似这般乱动,蹭在陆镇的胸膛处,着实令人难以忽视。 他又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如何经得住,没多大会儿就开始血气躁动。 “娘子这般乱蹭,可是想要与孤再行一回鱼水之欢?”陆镇极力压制着不合时宜的念头,唇齿间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喑哑的嗓音里颇有几分克制的意味。 此等露骨的话语一出,沈沅槿立时安静下来,脊背很快便被他身上散出的腾腾热气烫得紧绷发直,再不敢有半点动作。 三回并非是他的极限,他不像是随口说出来吓唬她的。前半夜的那三回,沈沅槿钠得艰难,险些在他的胸膛下昏死过去,这会子还胀痛着,再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折腾。 沈沅槿没奈何,只能默认陆镇可以睡在此处。 屋子里重归寂静,陆镇生生将那股邪火压下,呼吸逐渐重归平稳,复又去握她的手,尽量用温和些的语气安抚她:“孤只抱抱你,不会动你,你且安心睡觉就是。” 沈沅槿低低应了陆镇一声,心里还是防备他,现下虽闭着眼,却不大能睡得着,失眠到后半夜方浅眠着睡过去。 而她身后的陆镇许是耗费了好些精.气血的缘故,且又有温香软玉在怀,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天晓时方醒转过来。 她的身侧早没了陆镇的身影,独留大片空缺的被窝形状,似乎尚还残存着他身上浓烈的男性气息。 腰背酸痛得厉害,脚软得像是煮软的面条,下床走动都难。好在那人提了裤子还知道替她清理干净,身上清清爽爽的,倒也不必急着起身。 沈沅槿侧躺着就要拿手捏拳捶腰,这才发现手也是酸软的,提不起多少力气,只能勉强揉揉腰罢了。 辞楹昨日夜里看过太多事,亦没怎么睡好,是以今日也起得晚了些;洗漱完后往厨房里揉面、生火,将水稍滚煮面疙瘩吃。 她这处煮好面食,用柴火灰盖住火,闷在锅里,自去屋里唤沈沅槿起身用早膳。 彼时,沈沅槿已醒了些时候,听见辞楹推门进来的声音,强撑着扶腰下床,而后自行穿好衣物,在面架前刷牙净面。 辞楹去厨房盛了面食端来,沈沅槿抬手接过,与人道谢。 饭毕,沈沅槿歪在罗汉床上与做针线的辞楹聊会儿天,接着又去看日前新买来的话本打发时间,一整个上晌,两个人皆是默契地没有提及昨日夜里的那桩事。 东宫。 陆镇下朝归来,才刚踏足少阳院,就见司议郎刘直早在檐下恭候多时,因他昨日并未在东宫安寝,特意前来问询,加以记注。 今天的太子殿下瞧上去格外神清气爽,一改往日陈肃冷硬的模样,眉宇间多了一丝柔和,还带着些浅浅的笑意,约莫是昨儿出宫,遇到了喜事。 刘直家中有贤妻美妾,早已尝过男女欢.爱的滋味,当下观陆镇这副模样,心中隐隐觉得,太子殿下昨夜大抵是在某位女郎那里绊住了脚,只不知是去了花街柳巷,还是置了一处宅子金屋藏娇。 但不论是那种情况,皆不是他可去过问的,太子告知他回宫的时间,他至多可再问一句宿在何处。 陆镇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宿在别院,卯时三刻至宫门,再没了旁的话,吩咐内侍去传膳,大步回了崇德殿。 刘直目送陆镇离开,回至左春坊,俨然不知,他方才所问之话,早叫一身形矮小的黄门听了去。 两刻钟后,宫娥提着食盒送来饭食,往桌案上布膳,乃是一碗红丝馎饦,一碟酱肉和一盘古楼子,这会子尚还冒着热气,闻起来很是清香诱人。 陆镇执箸用膳,先夹了两块酱肉放到碗里,待吃到那馎饦时,竟是无端想起常乐坊里的那位女郎来:那宅子里独有她和她的婢女两人,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可有吃上早膳。 他近来时常会想起沈沅槿的音容,没有任何缘由,全然是心之所向,无事时,他也很乐意这般念着她。 倘若她肯开口同他说上只言片语,那么从他的别院里拨几个人去伺候她也未尝不可。 陆镇心里惦念着沈沅槿,不免吃得慢了些,宫人进来撤桌时,时辰已经不早;他的手上有了待处理的公事,方没再继续想她。 及至晌午,辞楹有些眼酸,便搁了手里的针线,奔出门立在檐下眺望远山,脑子里寻思着今日午膳用什么好,她才想了没一会儿,就听院门外传来陆昀扣门喊人的声音。 辞楹听出外头是他的声音,入内相告,道是临淄郡王在外头扣门,遂来询问沈沅槿的意思。 避着他非是久长之计,为免他再做出那等行刺陆镇的傻事,需得将话与他挑明了说。沈沅槿暗暗在心中合计一番,点头示意辞楹去开门。 不多时,陆昀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着缓步走进来,倔强地不肯让辞楹来搀扶他。 引泉悄无声息地跟在陆昀的身后,见他推门入内后,忙不迭拦住欲跟上前的辞楹,“还请辞楹娘子莫要进去,郡王有话想要单独同沈娘子说。” 辞楹又岂是那等狠心之人,当下听他如此说,因外头冷,便请他去还未收拾布置过的客房里坐着,虽瞧着不大妥当,至少可避寒。 “二郎。”陆昀甫一迈进门,沈沅槿本能地坐直身子,招呼他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昨夜陆镇下脚颇重,导致他整个人几乎都要退到门边,沈沅槿心中记挂着陆昀,关切问道:“你还好吗?伤得重不重,可有请医工来替你瞧过,擦过药了不曾?” 陆昀几乎一夜未睡,眼底青黑,形容憔悴,为着来见她,这才稍作修饰一番,然而面上的疲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沅娘无需为我担心。倒是你”陆昀说到此处,鼻尖又开始发酸,想起昨日的情状,胸中怒火再次被点燃,悲愤交加,心痛到说不出话来。 “我也很好。”沈沅槿勉强在他面前挤出一抹笑意,轻轻攥住手里的巾子,语重心长地劝解他道:“我与他之间的事,不是二郎插手就能解决的;何况我已同他约定好,这样的关系不会持续太久,二郎千万莫要再如昨晚那般以卵击石,触怒于他。” “你还有耶娘,阿妹和阿兄,你身后不独是你一己之身,还有整个陈王府和你的外祖家我想活着,也想你和阿昭她们都好好活着,所以二郎,这件事情,就请你当做从来不曾知晓过,将它烂在肚子里,好吗?” 他字指代何人,陆昀一听便知。 那人是战功赫赫、为圣人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早已封无可封的东宫太子,而他空有临淄郡王的头衔,实则不过一介被贬江州的七品县丞,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以卵击石。这个词,沅娘用得着实再贴切不过。陆昀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中,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悔恨自己轻信于人,这才给了陆镇那个禽绶可乘之机。 沈沅槿自他的面部神情中读懂了他的心事,沉默片刻,柔声安慰他道:“二郎不必过于自责,便没有那桩事,他既起了这样的龌龊心思,必定还会另想出旁的法子来迫使我认命就范。他并无纳娶我之心,左右再过段时日,我便能脱出这泥潭,二郎与我皆应向前看,再过三五年,等你从彭泽右迁回来,兴许我已经是名动长安和洛阳的女商了。” 陆昀不复从前那般清亮的眸子痴痴看着沈沅槿,低声轻喃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沈沅槿极坦诚地同陆昀对视,语气坚定:“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我坚定心中所思所想不曾动摇,终归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会有的。” 陆昀闻言,低低道了声好,眸子里重又燃起些许希望的光芒,“我信沅娘,此去彭泽,我会好好为官,用尽毕生所学护佑一方百姓,不论能否重返长安,只要沅娘和耶娘、阿昭都安好,我在何处都能心安。” 观他似乎已经想明白一切,恢复了理智,沈沅槿重重点头,勉强去够她的手,轻拍他的手背:“会的,我和他们都会安好,陆镇不能一直这么困着我,我会尽早与他划清界限。” 陆昀回握住她的手,相顾良久,寒暄一阵,再压抑不住情绪,唯恐自己会在她面前红了眼,惹得她也跟着伤心,千言万语仅仅化作“珍重”二字,当下辞了她,起身离去。 “二郎记得好生用药。”沈沅槿怕他瞧出陆镇在她身留下的端倪和痕迹,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在他临去前提点这么一句话。 陆昀于门框处顿住脚步,终是没敢回头再看沈沅槿一眼,颔了颔首,推门出去。 屋子里静到,沈沅槿稍稍仰首,止住眼底泪意,偏头去看映在窗上微弱的日光。 她与陆昀再无可能,她亦不该再对他有丝毫留恋。这世上值当她去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又何必困囿于男女私.情。 沈沅槿在屋里养了两日,又往南边的铺子里走上一遭,细细查看过,收了账册。 等过完元日和上元,春日便要来临,何处铺面都要上新,她还要设计出新的款式。 这段时日她因忙于应付陆镇,进度已然落后许多,是以接下来这几日,少不得是要加把劲查帐算账,把各处的铜钱拢一拢,将何处铺子里每个人的岁末奖金算清楚了,断不能亏待了她们去。 且说引泉得了陆昀的话,这三四日里多方探听,寻出三五个适当的人选,亲往沈沅槿这处跑了一趟,告知情况。 再有两日便是元日,这个档口并不是聘人的好时候,沈沅槿合计一番,道是等过了上元,再请人过来一观不迟。 引泉也是这个意思,当即点头应下,寒暄两句,沈沅槿同他问起陆昀的情况,引泉道:“郡王昨日归府后,独自坐在屋里喝了些闷酒,也不让人在跟前伺候。幸而还存着分寸,并未宿醉,只是吐了一回,人还清醒着。” 沈沅槿轻蹙起眉头,温声提点引泉道:“酒吃多了伤身,烦恼亦不会随之消散,引泉郎君何妨劝他多出去走走,再者,去茶坊里吃茶听曲也是好的,总这么闷在屋里,难免会胡思乱想。” “娘子的话,奴回去一定带到。”黄门说完,行礼告退,自出了门。 那夜发生的事和方才引泉所说的话,皆让辞楹深切感受到了陆昀对沈沅槿的沉沉爱意,心中多有不忍,不忍看到他们这对从前恩爱无比的夫妻就此分开,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娘子,待日后你摆脱了太子,郡王他重回长安任职,心里仍然只有你,你可还会接受他?” “不会。”沈沅槿片刻犹豫,“我对二郎的感情,更多的是喜欢和动容,而非情爱;这里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于我而言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的梦,我想醒过来,让一切重回正轨,却又无能为力。” 前半段话,辞楹自然能够听得明白,可后 头那段话,着实让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恍惚间,辞楹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娘子年纪尚小,退热后养病的那段时日,时常会像现在这样,说上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 “娘子又说糊涂话了,娘子若在梦中,那么我和此间的所有人岂不成了娘子梦境里虚无缥缈的人,又怎会有自己的想法呢。” 辞楹将她的一番言论归为说着玩儿的孩子话,并未听进心里去,离了她跟前去栓院门。 隔天,到了十二月二十九这日,再过一日便是元日。 沈沅槿晨起梳发,只用银簪绾上个单髻,戴了帷帽,携辞楹去集市上购□□幡、桃符、烟花、瓜果菜蔬等物,用以迎接元日。 东、西两市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身着华服的女郎结伴而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高悬春幡;巷里传来孩童嬉笑玩闹声,各处街道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更有西域胡人和经丝绸之路往来长安的各国商队穿行其间,用不怎么标准的赵国官话推销货物,招揽生意。 辞楹于一处摊贩前驻足,略弯下腰,低头认真挑选蔷薇水,也替沈沅槿选了一瓶香味浅些的。 沈沅槿问过价,因买两瓶,试着与人还价,那贩卖货物的中年男郎让了五文钱,沈沅槿取钱来付。 中年男郎见她答应得爽快,约莫不缺钱使,身上衣物和斗篷素雅半旧,并不华贵,想是只是寻常商贾抑或小户之女,便又从摊位后取出一方匣子来,稍稍启开一角:“我这里还有海上来的好货,货真价实的玳瑁、珍珠和香料,两位娘子可要瞧瞧?” 辞楹才刚得了沈沅槿让他自己上网收缩蔷薇水,可直接涂抹在衣物和肤上,故而对那香料并无兴致,至于珍珠,从前在梁王府和陈王府,便是拇指般大小的南珠也曾见过,就说这会子,她屋里还有娘子送与她的南珠簪子,自然也提不起兴趣。 倒是那玳瑁,许是沈蕴姝和沈沅槿都不大喜欢的缘故,辞楹没怎么见过,不免动了几分心思,凑到那男郎跟前往盒子里面看。 只是辞楹不知,那玳瑁乃是官卖的,商贩并不能私下里自行贩卖。 沈沅槿还是在与陆昀成婚的头一年里,偶然间同他聊起市舶司所了解到的制度和规定。 “今日市上人多,咱们还要买制作春盘的菜,若去得晚了,怕就只有旁人挑剩下的了。”沈沅槿一面说,一面去攥辞楹的衣袖,生生将人拽走了。 辞楹不明所以,待走远些,确认那商贩听不见了,左手下意识地放进右手上所悬 的竹篮,握住内里的蔷薇水朝人发问:“娘子拉我走,可是瞧出他盒子里的东西是假货,骗我们的吗?那这两瓶蔷薇水会不会也是假的?” 沈沅槿摇头,压低声音:“珍珠极好分辨,只需用锋利些的物件刮一刮便可知晓,至于香料,时人喜香,会买香料之人,不说是个中行家,至少也能嗅出味道好坏,是以也不难辨认;这两样东西便罢了,玳瑁只可由官卖,他那里的纵是真货,也是走.私品。” 辞楹听她说到此处,登时睁圆一双杏眼,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惊,轻声耳语反问道:“他就不怕牢狱之灾吗?” 沈沅槿长睫微压,打量四下,将她领到人少些的墙角下,“你方才也瞧见了,他做的多是女郎生意,女郎平日里鲜少能接触政事和律法,岂知那物不能在私人处买进;再者,谁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便抛开知不知晓这一条不说,岂有不喜欢低价买进的道理?谁又会去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人,巴巴去报官呢?再者,这些个东西既能从官中流出来,岂知背后无权贵授意参与?没得反惹一身臊。” 辞楹听后深以为然,再不提此事。 当日买来许多东西,在小摊上用了馄饨冲做午膳,从集市口雇驴车回去,归置完一应物件,她二人先在门上挂了春幡,而后取来竹竿挂上春幡,将其立在土里。 忙完这些,沈沅槿将买来的彩纸剪出不同形状,贴在窗上。 她们这里正忙着,院外却传来一阵叩门声,辞楹放下剪子去听,竟又是引泉的声音。 沈沅槿就在外头贴窗花,便叫辞楹坐着就好,她去开门。 原以为这回也会只他一人,不承想,陆昀就在他身边站着。 沈沅槿面容平静地侧了侧身,大大方方地请人进去,“外头风大,仔细过了寒气,进来坐会儿吃盏热茶暖暖身罢。” 这几日,陆昀心里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她肯邀他进去,岂有不应的,只忍着喉咙里的涩意,勉强笑了笑,随她入内。 行至廊下,沈沅槿招呼他们先进去坐着,她自个儿则去厨房烹茶。 她才要从大缸里舀水,陆昀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拿过她手里的水瓢,往斧里添水,又问她水井在何处,让她守着炉火就好,他去挑水。 陆昀挑了两趟水回来,那水方煮沸了。 沈沅槿见了,忙不迭婉拒道:“二郎快些歇着罢,那井不远,我和辞楹可以自己过去挑水回来的。” 这话说得生分,陆昀不大好受,便没有搭话,沉默着盛满四碗茶水放到木托盘上,端去屋里。 “二郎和引泉郎君来此,可是有何事?”沈沅槿坐在辞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明来意。 陆昀道:“明日便是元日,阿耶和阿娘晌午派了人来传话,让我们回去用团圆饭、守岁;他二人还不知晓你我已经和离,不知沅娘是否愿意赏脸,再与我回一趟王府?” 瞒到陆昀离开长安前,这是他们先前就说好的,她岂能出尔反尔。 “好。”沈沅槿点头应下,问他:“明日什么时辰过去?” 陆昀端起茶碗,凑到唇边吹了吹汤面上的浮沫,“巳时,我来接你。” 沈沅槿记下时辰,偏头去看辞楹剪好的窗花,陆昀也跟着转移视线,落在那绯色的窗纸上,“沅娘可还记得,你我成婚的第一年,是你手把手教我剪窗花,我还记得,剪的是一只兔子,你笑我剪得不像,瞧不出是什么。” “记得。那日夜里天上小着雪,我们坐在一处剪了许多窗花,就连阿昭的屋里,也贴了好些我们剪的。” 辞楹闻言,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雨天在水榭里看水鸭游上岸,往凉亭里面下躲雨,踩得那砖上尽是泥脚印事。 闲话一阵,忽狂风大作起来,阴云密布,屋子里光线变暗,瞧那阵仗,像是要下雪。 辞楹点上蜡烛,劝他二人快些回去,免得地上积了雪路滑,再有就是,那夹着雨雪的大风刮在脸上可不是好玩的。 陆昀应了,临走前,坚持将水缸填满了,方按辔上马,疾驰出去。 这日夜里,陆镇看了泉州和汴州处送来的密报,将其置在火苗上方燃成灰烬,披上大氅出了东宫,冒着风雪赶在宫门落钥前,骑马走安上门离了大明宫。 沈沅槿夜里吃得甚少,不过略用些白粥对付对付,站在檐下看那碎玉零落,但见那雪似鹅毛纷飞,坠在地上,聚出一层浅浅的白。 辞楹恐她吹久了风要着凉,来到门外喊她进屋,拢了一根红线在手上,唤她进屋玩翻花绳。 这样的玩法还是沈沅槿在汴州时手把手教她玩得,夜里闲来无事时玩一玩,既不伤眼,又可打发时间。 屋里燃着烛火,辞楹动作熟练地勾出一个样式,沈沅槿便拿手去翻出新的样式,保持线条不乱。 窗外风已停了,独有雪花漱漱坠落的些微声响,静得沈沅槿差点疑心自己进了别人的家。 这份宁静骤然被巷中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陆镇肩上的衣料和发顶的笠上积了层雪珠,就连浓密的睫上都挂着几片纯白的雪花,有的悄然凝结,化作冰霜裹住长睫。 宅院的高墙拦不住他,陆镇毫不费力地翻墙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庭中积了一层松软的雪,踩在上头,可闻见轻微声响,留下一串醒目的脚印。 陆镇踏雪而行,鞋面边缘粘上一圈雪珠,逐渐融化成水。 屋里点着灯,散出橙黄光芒,陆镇拾阶而上,箭步行至门前,扣响木门。 他总不爱走正门。沈沅槿心知是他来了,再没了玩翻花绳的心思,将手上的红线取下拢成一团,交给辞楹,柔声叫她回屋安歇。 每回他来,娘子便要吃苦。辞楹打心底不欢迎他,偏又帮不上她什么,只得起身离去。 辞楹推了门,看见满身寒气的陆镇,机械地屈膝行一礼,脚下无声地往偏房走去。 陆镇不甚在意她的礼数算不算,迈进门,解下身上大氅挂在门后,特意在屏风处站了站,待身上凉气散去大半,方上前去抱那朝思暮想的女郎。 沈沅槿被他带动着立起身来,就连脚尖都踮到极限,仍是矮了他半个头不止。 陆镇攥紧她的腰肢,要她仰头,低下头便要亲吻她。 马儿在雪里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马辔被落下的雪花染上浅薄的白。 沈沅槿及时伸手挡住陆昀的唇,温声询问:“殿下今夜可是骑马过来的?” 陆镇只当她是在拖延时间,忽略她问出的问题,大掌去握她的手,轻松将其移开,包裹在掌心,沉着声调毫不掩饰地道出心中所想,“孤想要你。” 第37章 需得你亲自助孤纾解出来 庭中风雪渐大, 凛冽的寒风拍在窗上发出低沉的呼呼声,琼花随风纷飞,铺满院落。 屋内燃着碳火, 透出的热气驱散部分寒气,不似外头那般寒凉。 沈沅槿抬眸直视陆镇的凤目,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今日不行,我明日上晌还要去陈王府上过元日。和离那日, 我曾答应过临淄郡王,会将我与他和离之事瞒到他离京赴任的前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独是你们男郎认可的想法,女郎亦有这样的品德。我与殿下之间确有五日之约不假, 可我不想时, 殿下亦不能行那等强迫之事。” 陈王府三字入耳, 陆镇便再听不进去其他,整个脑子都是她明日上晌便要同陆昀相见,共同用膳、守岁的画面。 他与她本是露水情缘, 他着实不该太过在意她同何人见面,然而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仅仅是想起那样的画面, 胸腔里便会不受控制地窝火,甚至是嫉妒可以被她记挂的陆昀。 陆镇有些失智般地用力攥住沈沅槿瘦削的肩,幽暗的眼眸里似要泛出火光, 语带质问:“告诉孤,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许是怒火上涌的缘故,他的手上失了些力道,捏得沈沅槿肩膀生痛, 眼眶也微微湿润。 “陆镇,我心里愿意想着谁便想谁, 与你有何相干?”沈沅槿凝眸注视着陆镇,眼里满是探究与嘲讽,翕张丹唇,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你这般在意我在想着谁,莫不是对我动心了?” 大抵是这段日子沉沦在她身上的滋味太过美妙,陆镇想过是他定力不够,暂且还越不过这道美人关,甚至归因于他的自制力不比从前,唯独没有往动心二字上靠过分毫。 他该即刻否认的,便是发笑亦不为过,可不知为何,他此时竟有些不想道出否认的话语,更笑不出来,反像是被人发觉了什么隐秘的、他自己亦不愿承认的事物。 陆镇从来不喜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失控感,但见他微折起眉,下颌紧绷,手掌抚上沈沅槿的脸颊佯装不屑:“笑话,孤所贪恋的,不过你的这副身子。” “只要孤想,何种样貌身段的女郎皆可寻来,又岂会对你一和离过的妇人动心。”陆镇嘴里跟吃了火药似的,半点不让人。 殊不知,沈沅槿要得正是他这句话,当下亲耳听见陆镇如此说,忙不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愿太子殿下能够长长久久地记得这段话,时时诫勉,千万莫要对妾动了那样的心思才好。” 女郎清脆的话音落下,陆镇方后知后觉:她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方才种种,分明是她在激他说这样的话。 自己竟无端被她摆了一道。陆镇胸中益发恼怒,不自觉地又重了些力道,惹得被她捏住肩膀的女郎低低“嘶”一声。 陆镇想到这里,头脑清醒许多:五次之约是他亲口立下,如今只余三次,他与她至多还可再做三回亲密无间的事,那之后,一切归于原位,再无交集。 想想三回过后自己将要面临的情状,陆镇心里竟开始变得有些舍不得起来;许是她这张眉目如画、明丽绝俗的脸面,副洁白胜雪、纤腰窈窕的身子甚得他心,令他爱不释手,故而格外贪恋一些。 对,一定是这样;若不是喜爱她的身子,又怎会听了她那番逆耳的话,腹下那团热意还是分毫不减。 陆镇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松开对她的钳制,转而去抓她垂于身侧的手,稍稍使了些力道,向上带。 “今晚不动你也可,需得你亲自来助孤纾解出来。”陆镇俯身说话间,以他的掌心覆住她白皙的手背,让她收拢手指,将她手上的最后。 陆镇的薄唇附在沈沅槿的耳畔处,两人相隔太近,男郎的几乎要贴住她的耳垂;他的唇间呼出灼热的粗气,那些热气一下下地扑至沈沅槿的左耳上,直烫得她的耳根发红。 熠熠的火中,沈沅槿条件反射般地浑身一颤,未被限制自由的那只手本能地去推陆镇的腰腹,惊惧之余,还不忘外提一嘴拿匹马正在经受风雪的马儿,“外头风雪正紧,更衣室旁搭了棚子,殿下何妨先去将马牵进来,莫要冻着它。” 她这会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能有功夫去心疼那匹由他挑选出来的高头大马;原身的出身虽不高,然,相比起汴州的平民百姓,她的生活必然富足许多,自小便有仆妇环绕伺候,何曾短过衣食钱物、识过人间疾苦,却不知如何会生出的这副慈悲心肠。 陆镇暗自忖度片刻,可转念一想,又疑心她是不是打了什么主意,刻意拖延时间,遂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急急去解腰上金带。 沈沅槿观他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一双黛眉蹙得余深,眼眸含愁,约莫的确十分可怜外头那受冻的马儿。 陆镇解下金带随手扔至案上,托抱起沈沅槿就要去吻她的唇,眸光扫过她的眼,立时被她眼中的愁绪所扰。 终是不忍看她难过,陆镇的吻迟迟没有落下,启唇宽慰她道:“娘子不必忧心,马儿强健,哪里就那样容易冻着;孤从前在燕云之地与契丹作战时,亦不乏雨雪天,那些个战马皆能经受得住。” “殿下也说了,那是战马。”沈沅槿抬眸看他,面容沉静地反问他道:“殿下今日出宫所乘的,可是战马?” 那些随他出生入死过的战马,皆养在军中,平日里有专人悉心照料,鲜少会用于日常的出行。 被她问住,微怔数息后,敛目摇了摇头。 沈沅槿见他的态度有所动摇,又道:“若冻坏了它,殿下倒要如何回去别院?” 陆镇听她说到此处,忽然撂下脸来,一改先前的想法:或许她担心的不是那马的安危,而是他今夜能不能顺利离开她这处。 心底莫名生出一抹恼恨之意,陆镇眉眼冷了几分,将她禁锢得愈紧,沉眸审视着她,邸她的豚,“你就这般怕孤留宿在此间,怕他明日来接你时,撞破孤在你屋里歇着?” 可怜那马是真的,有过此种考量亦是真;沈沅槿没有辩驳,只是轻轻抿着唇,无声地同他对视,算是默认。 她竟懒得解释一句哄哄他。 “沈沅槿,你很好!”陆镇心里窝火,猛地放下她,气得额上青筋凸凸直跳,板着脸正色道:“并非是非你不可!” 陆镇说完,胡乱扯了扯衣襟发泄胸中的怒火,而后大步奔出门去,径直去宅子外头的树干上解去拴马的绳子,牵马离开。 辞楹听见院门处的响动,不大确定他还会不会返回来,遂披上斗篷出了房门,站在檐下往那边看,数十息后,仍未看到有人影出现,便在院门锁上。 她方涉下一阶,门外便传来马蹄声,片刻后,陆镇高大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 外面光线太暗,辞楹看得并不真切,但因陆昀那厢实在生得太高太壮,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陆镇沉着一张脸牵马进来,在辞楹错愕的目光中将那马牵去更衣室旁,拴在木桩上。 辞楹不想同他行礼,见他往这边过来了,忙不迭垂下头,装没看见他,快步退回屋里。 陆镇一心扑在沈沅槿身上,哪管她屋里伺候的丫鬟婢女对他恭不恭敬,不多时便大步流星地折返回去,推了门就往里有进,凌空抱起沈沅槿,随后将人压到罗汉床上。 沈沅槿讶然地睁大瞳孔,手脚并用地向后躲,神色慌张地提醒他他说过的话:“殿下方才不是说” “孤今夜只想要你。”陆镇出言打断她的话,面上不见半点自个儿打脸自个儿后的窘迫神情,强势地按住她的手腕,一左一右固定在她身下的软垫上,急不可耐地欺身上前,重重吻住她的唇。 他以唇齿为剑,生生撬开她的洁白牙关,将他的气息和唇舌一并送到她窄小有限的口腔中,霸道,凶狠,不容拒绝。 沈沅槿被他吻得喘不过气,重获自由的两手抵住他的胸膛抗拒他,偏生他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副坚实的墙,任她如何奋力挣扎,亦无法撼动分毫。 脸颊渐渐发热发红,似乎就连大脑都开始缺氧,沈沅槿有些恐惧,为了迫使他停下,贝齿用力去咬他送过来的舌尖。 未料,她的举动非但没有起到任何阻拦的作用,反而激起陆镇的破坏欲和征服欲,令他越发沉迷其中。 兔子急了果真也是会咬人的。陆镇仅仅由着她咬了两口,伸出托扣住她的脖颈,发狠深吻住她,夺回主动权,宽大的舌不断往里探去,几乎扫过她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沈沅槿只觉他像极了一头不知餍足的猛兽,她的一切反抗在他面前显得苍白又无力,唯有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予取予求。 良久后,陆镇吃够她檀口里的芳津,尤感口干舌燥,抱起她放至案几上,掀开她的裙摆。 沈沅槿大惊失色,本能地并煺,扬声情绪激动地拒绝他道:“陆镇,我说过今日不可,你不能逼迫我!” 陆镇强势地分开她的膝,沉着声告诫她:“孤会克制着不动你,可若是你不肯配合,孤亦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克制得住。” 一面说,一面去扯带子,软白的布料堆落在她的脚踝处,陆镇凝眸细观数息,暗暗吞了口唾沫,埋下头。 沈沅槿两手攥着案沿,只需稍稍沉眸便可瞧见陆镇墨色的发,宽厚的肩… 耳畔传来浅浅的声响,无端让人联想到林间的泉眼旁,渴了数日的男郎贪婪饮水。 “陆镇”沈沅槿指尖发白,攥得那案沿处的木料都变得温热起来,情急之间,顾不上使用尊称,压抑着声调:“停下,别” 陆镇知她是将要被他取悦到的表现,自然不肯听从她的话,一手紧紧攥住她的腰,另只手去解自个儿身上的衣袍。 沈沅槿细白的脖颈扬起,腰肢自在陆镇的掌中轻轻发起灿来,喉间发出难耐又动人的低寅声,清亮好看的桃花眼里变得氤氲一片,水雾蒙蒙。 沈沅槿羞愤欲死,别过头合上双目,蹙眉对着陆镇淡淡道出“下去”二字。 陆镇支起下颌看向她,稍稍舐了舐唇。 “娘子平日的声音就足够悦耳,晴动时的教生更是勾人。孤一直着,只是可惜眼前这位水神娘娘托生成的娘子,不肯容孤一亲芳泽,弄上几回。”陆镇厚颜同沈沅槿说着浑话,身上衣物随之尽数撒落于地。 他嘴里道出的话着实粗鄙下流,沈沅槿心下光火,不想理会他,兀自起身背对他穿好里裤,整了裙衫。 未料陆镇竟继续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在沈沅槿未及推拒他打横抱起她,借着角度和高度的优势逡巡着她衣料下若隐若现的雪团。 床上铺着足够厚实暖和的被褥,陆镇动作轻缓地将沈沅槿放下,弯腰脱去她脚上的重台履后,这才往她身边坐了,牵起她的手。 “娘子抚一抚可好?”陆镇视线下移,落在鼓起的衣料处,吐着热气问她道。 沈沅槿那日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那可怖的鼓胀感让她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被他桶死了,这会子如何敢去看那物,更遑论抚。 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发紧,沈沅槿怯怯摇头,拧着眉心婉拒道:“我累了,殿下自己来可好?” 陆镇回绝地干脆:“孤顾念着你明后日还要见长辈,故不用此处;未料娘子竟是这般吝啬,手也不舍得用,那便还是用这处?” 他的瞳孔中映着她颈下白生生的一段雪肤,沈沅槿没来由地想起在东宫里的那一遭,竟觉着脯有些隐隐作痛,无奈暗骂他几句后,终是选择了妥协。 她的手又白又软,仿佛一朵透着清浅香味的白花,岂是那狰狞丑物能比的。 反差极大,陆镇垂首看着,眼神发直,呼吸滚烫。 头一回勉强结束,第二回 很快便又到来。 沈沅槿的手心有些发红,手腕亦酸乏得厉害,陆镇那厢却怎么都解脱不出。 “你快些。”沈沅槿板着脸没好气地催促陆镇道。 陆镇又何尝不想,怎奈始终欠点意思。 又过得小半刻钟,沈沅槿实在累极,眼皮也重,欲哭无泪地冲他抱怨,“我手疼。” 陆镇无法,索性放开她的手,褪去她的上衫,凝了那诃子上的牡丹数息,信手扯开系带,让她躺在锦被里,俯身衔住。 他的两只手也没闲着,一上一下,各自忙碌。 如此这般好一阵子,陆镇合上双目,如野兽般低低吼了一声。 绸缎的裙摆沾上污浊,沈沅槿嫌恶地瞪他一眼,穿鞋下床,冷声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陆镇看她往门的位置走,知她是要去打水洗漱,便又抱起她,“外头冷,孤去端水进来就是。” 他那一身鼓起贲张的坚实肌肉着实硌人得很,沈沅槿不大喜欢,抡拳锤了锤抗拒他:“不用你抱,我自己可以走。” 陆镇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固执地将她抱到罗汉床处,屈膝坐下。 他的身上□□,沈沅槿怕看了要长针眼的,是以目光闪躲,有意避着他,就差没找个缝隙把头埋进去。 陆镇没有太多讲究,指尖覆住丰软,不紧不慢地道:“今日弄脏了娘子的衣裙,孤改日便让人送几身绸缎的衣裳来。” 沈沅槿不是很理解他为何每次都要乱扔衣物,明明里间和外间都有衣架,他却像是看不见一样,从来都不用。 “我困了。”沈沅槿没有过分纠结此事,懒洋洋地陈述她现在的状态。 陆镇似乎还未解渴,忽地放下沈沅槿,纷开她的煺,垂首吻她。 沈沅槿轻轻闭眼,不自觉地去触他发上的金冠,微微扬起脖子小口吐着热气。 他的舌温润柔软,掌心的温度贴在煺部的肌肤上,颇有几分烫人。沈沅槿的腰肢仿佛都被烫软,溢出几个悦耳的轻浅声调。 陆镇似是品尝到了天下间最为甘甜的清冽美酒,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深吻里,久久不愿离开。 大脑缺氧失控,沈沅槿几乎握不住他的发冠,右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数息后方重归平静,照着陆镇的肩踩了一脚,“冷。” “娇气。”陆镇喉结滚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收拾好她的裙摆,胡乱套好衣物,下榻出房。 水房里,火炉上的铜斧里尚还热着一壶水,乃是辞楹回屋前特意热上的。 陆镇用热水烫洗过木制的水盆后,先倒半盆热水,再从水缸里舀水慢慢添进去,待水温合适了,他方端进去给人使。 “娘子素日里都是自己挑的水?”陆镇问。 沈沅槿沾湿巾子先擦了擦手,不置可否:“水井离这儿不远,挑满一缸只需两刻钟,我与辞楹每人挑一天。” 陆镇思忖片刻,竟是破天荒地道了好些话:“娘子这处只辞楹一人伺候着,如何够用,孤唤引泉从别院拨两个手脚勤快的婢女过来服侍你,再挑个身手好的侍卫给你守门可好?” 他派来的人,万万不能要,若不然,这与活在他的监视下有何分别。沈沅槿头脑极清醒地谢绝他:“多谢殿下好心,只是此事我和辞楹已有定论,这月下旬就择好了人选,待过完元日,她们便会上门做活,讨个营生。” 陆镇闻言,不好再坚持,显得他上赶着似的,只默声去门后取来大氅披上,回首凝望她一眼,神情严整地道:“下回孤再来,娘子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轻易躲过。” 沈沅槿兀自立在面架前拿水净面,没有理会陆镇,仍是视他如空气一般。 陆镇愿意包容她偶尔的小性和冷遇,当下也不恼她,自个儿出了门,打马回宫。 他走后不久,沈沅槿便沉沉睡了,翌日晨起时天色还早,便去厨房揉面,趁着醒面的空挡,再将买来的韭、蒜、胡荽等菜洗净切好,在锅里炒热后,拿摊好的饼裹住,蘸酱食用。 那饼原没有什么味道,全看蘸料调得如何,辞楹在厨艺上精于沈沅槿,多数时候都是沈沅槿洗菜切菜,揉面剁馅,掌勺的事则是由辞楹来做;若哪日身上疲懒,不想做饭,便一道去外头吃,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陆昀来时,沈沅槿刚收拾完厨房,辞楹在屋里收拾布置,听见叩门声,开门请人进来。 沈沅槿擦去手上水渍,出了厨房,照见他往这里过来,冲人莞尔一笑,“既是去见王爷王妃,怎好失了礼数,二郎何妨来屋里坐会儿,我和辞楹理过妆就好。” 陆昀太想见她,足足提前了小半个时辰过来,是以现下时辰还早,叫她二人不必着急,慢慢吃就好。 打磨过的妆镜前,沈沅槿取来茉莉粉薄施在面上,陆昀则坐在边上的圈椅里静静注视着她,发觉她竟又清瘦了些,也不比在王府时精神饱满,不知是在此间累得,还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所致。 陆昀这般想着,面容便有些沉郁。 沈沅槿簪了步摇、花树钗和通草牡丹,又往辞楹发上簪一支嵌珍珠的银钗,回身见陆昀面色沉沉,因劝他道:“今日是元日,阖家欢乐的大好日子,二郎该多笑笑才是。” 自与她和离后,陆昀就没怎么笑过,前些天又知晓了陆镇对她犯下的罪行,愈加笑不出来;他能宽慰自己不让自己疯掉已是极限了,若还要他不再为此伤心愤懑,他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圣人,着实做不到。 “沅娘说得是。”陆昀强行挤出一抹苦涩的假笑,起身走到沈沅槿身侧,眼神真挚地问她道:“我可以再牵牵你的一手吗?” 沈沅槿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颔了颔首。 陆昀得到她的允准,方觉心内好受了些,脸上的笑也不是那么难看了,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爱若珍宝般地握着手心里,“走吧。” “好。”沈沅槿答得很快,但却添了些客套和疏离感,终不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陆昀的兄长携妻儿于去岁右迁归京,是以今年的元日,陈王府里格外热闹。 陈王府的长孙陆璟刚过了四岁的生辰,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看见什么都新奇,围着烈火熊熊的庭燎跑个不停。 徐婉玥坐在屋里看他玩闹,怕他跑发热湿了里衣,吩咐婢女去摸摸他的背上可有出汗,再垫一块干净的巾帕隔汗。 “小郎君不跑了,过来放爆竹可好?”乳娘连哄带骗,将人叫到跟前。 沈沅槿立在院门处看那四岁孩童撒娇要爆竹玩,不禁遥想起从前在陈王府时,她也曾想过,等她满了二十一岁,便与陆昀生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她和陆昀都会喜欢它的。 怎奈世事无常,到如今,这样的想法竟再也不能实现了。沈沅槿心中感慨万千,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变得缓慢。 眼尖的媪妇率先发现他们的到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二人往里让,扬声传话:“郡王和郡王妃来了。” 陆璟被他耶娘教养得极有礼貌,他与沈沅槿也曾相处过几个月,自然认得她,笑呵呵地唤她“叔母。” 徐婉玥微不可察地略压了压眼皮,而后笑着叫他们过来坐下。 话会儿家常,陆秩从外头过来,沈沅槿和陆昀起身施礼,众人往湖边赏过雪,归至正厅用些简单的饭食垫垫肚子,烹茶煮酒,行令看戏,静候夜晚的降临。 东宫,少阳院。 内侍立在殿门处提醒陆镇时候不早,该去麟德殿赴宴了。 陆镇生来不爱热闹,故而并不上心,随意取来一件大氅披上,踏出殿门,乘坐步撵。 陆渊的子女后妃悉数到场,崔皇后坐在他的左手边,陆镇则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再是他的两位皇弟:陆禹和陆则。 陆禹年岁尚小,虚岁十七,还未定亲;陆则二十又二,原是定了亲的,但因三年前的那桩事,几乎人人都对梁王府避之不及,那婚事亦受到牵连告了吹;是以陆渊登基后,郑淑妃积极为他筹谋,已于上月禀明陆渊,择了邢国公府的嫡长女为正妃,只等过完上元,冰雪消融,春二月便迎人进王府。 对面,沈蕴姝与陆绥同坐一桌,乃是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后才是郑淑妃和赵婕妤。 沈蕴姝的肚子已经显怀,因着圣人宠爱,尚食局的女官和太医院皆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唯有她桌上的膳食与旁人的都不相同,几乎都是清淡味鲜、香气扑鼻的菜色和小食,便是陆绥吃了,也能吃得惯。 她与沈沅槿一样,也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只是她的眼里唯有温柔和忧郁,不似沈沅槿那般潋滟灵动,少了几分鲜活明艳。 陆镇不喜沈蕴姝这样过于多愁善感、没有脾气的性子,偏生他的阿耶陆渊就喜欢得不行,给了她正一品丽妃的位份,吃穿用度比肩副后贵妃,想来也是打算等她诞下第二胎后再行册封,那时候就名正言顺了。 宴上琴音悠扬,伶人长袖善舞,陆镇独自饮着一盏桑落酒,无心欣赏台上舞曲,脑海里浮现出女郎的倩影。 子时,长安城的上空,烟花竞相绽放。陆镇凭栏远眺,看的方向却是兴道坊。 她昨夜说过,今日要在陈王府守岁,她现在,应与陆昀在一处罢。 陆镇酒不离手,仰首又饮一口,望向空中绚烂多彩却又转瞬即逝的烟火,短暂地一瞬间,他忽然很想她,很想身侧有她,想要与她十指相扣,并肩而立,在大明宫中共赏万家灯火,烟花璀璨。 且待到明日,待到明日的夜宴,他会如愿见到她。 翌日上晌,陆渊于含元殿内,接受文武百官、番邦和各国使臣的朝拜贺。 傍晚,宗室在宣和殿赴宴。 沈沅槿月余未曾见过沈蕴姝和陆绥,若是这回再不来,难免让她起疑;何况陈王夫妇那处,她亦要瞒过这段时日,暂且以临淄郡王妃的身份随陈王夫妇和陆昀一道进宫。 旁人眼里,她与陆昀还是夫妻,自然是要在同一张桌案前的。 沈沅槿在陆渊的示意下,先去见过沈蕴姝,待陪她寒暄两句后,仍与陆昀坐在一处。 席上歌舞不停,觥筹交错,美酒珍馐应有尽有;无人注意到,陆镇执一高足金杯,目光约过数名身姿婀娜的舞姬,毫不避讳地落在“临淄郡王妃”的玉面上,眼里爱.欲如火。 第38章 青天白日的,殿下是疯了么 殿中燃着数盏仙鹤、莲花样式的灯轮, 映出的橙色烛光将整间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檀木条案上置了绿釉龙柄博山炉,内焚名贵的水沉香,升腾而起的缕缕青烟散发出宜人的清香, 沁人心脾。 沈沅槿正襟而坐,轻嗅芬芳,身与心皆沉浸在舞姬的曼妙舞姿和琴声悠扬的曲调中;彼时,她的手上正执一盏清茶送到唇边徐徐饮着。 今夜, 沈沅槿从踏入殿中至今,除了向陆镇施礼外,便没再看过他一眼, 自然不知他这会子是用何种眼神在看她。 一袭圆领绯袍的陆昀取来一颗橘子耐心剥好, 将其递给身侧的女郎。 沈沅槿见状, 忙搁下手里的青瓷茶盏,习惯性地同陆镇道了声谢,这才伸手接过。 她才掰开橘子吃了两瓣, 便有宫娥手执银壶进来添茶,挨个询问可要续上杯中茶水。 杯中茶水已然见底,沈沅槿便将那只茶碗往前挪了挪, 宫娥续上茶,便往别处去了。 那橘子乃是淮南道近日刚进贡上来的,香甜多汁, 沈沅槿连着吃完一整颗,嘴里甜得有些发腻,端起茶碗便要饮下,然而碗沿未至嘴边, 耳里听见陆昀轻声提醒她的声音:“仔细烫。” 沈沅槿闻言,便没有莽撞地去饮那茶汤, 朝陆昀微微一笑后,眉眼低垂,将那碗盏凑到唇边,努嘴耐心吹了会儿,估摸水温差不多了,这才慢慢抿上一小口,咽下肚腹。 陆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沅槿,温声问道:“还烫吗?” 沈沅槿笑着摇头,声线柔和:“不烫了。” 对面的上座处,陆镇将沈沅槿和陆昀的这番微末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握着金杯的手指便不自觉地收拢,指尖随那力道紧绷发白。 陆镇着实有些看不过眼,当下不想再忍,起身给殿门处侍立的宫娥递个眼色,自行推了门大步离了此间。 青衣宫娥信步走向沈沅槿所处的位置借着替人斟酒的功夫,欲要给她传话。 正这时,忽有一小黄门自偏门处小跑着过来,竟是直奔临淄郡王而去。 那小黄门原是陆昀指给辞楹和另一引路宫娥提灯的,三人离开大殿前,沈沅槿曾刻意记过他们的样子,这会子只见他一个人回来,不免悬心,焦急地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小黄门疾行一路,大口喘着粗气,站定后方渐渐放平呼吸,恭敬答话:“禀郡王,郡王妃,雪天路滑,郡王妃身边随行的婢女在回来的途中不慎跌了一跤,想是跌得重,有些伤着筋骨,宫人已扶人在偏殿内卧下了。” 辞楹是陪着沈沅槿在汴州长大的,进京后贴身服侍的也只她一个,感情自然不一般。陆昀清楚辞楹在她心里的分量,焉能不着急,忙又问:“可命人去请医监了?” 小黄门便道:“绿翡扶人去偏殿时,可巧在廊下碰见太子殿下出来透气,殿下宅心仁厚,问过情况后,令身边随行的内侍往太医署去请女医了。” 陆昀听到“太子殿下”四字,不由面色一沉,又听小黄门说此人宅心仁厚,顿时便觉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一个趁人之危强占侄媳的烂人,竟被称为宅心仁厚!陆昀胸中憋闷,偏生这里人多眼杂,发作不得,只能生生压下那些负面的情绪,以沈沅槿为重,请那黄门在前带路。 偏殿外,陆镇立在檐下吹风,见沈沅槿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往这边过来,心尖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层叠的涟漪,似在期待着今日的沈沅槿会否对他说些什么。 庭中的积雪还未化尽,透出些许白光,凛冽的晚风拂动陆镇墨色的衣摆,檐间处的铜铃和灯笼亦随风荡漾,铃声沉沉,灯火摇曳。 为首的黄门瞧见陆镇,于不远不近处站住身子,而后双膝跪地行跪拜礼,掐着细尖的嗓音毕恭毕敬道:“奴叩见太子殿下。” 话音落地,沈沅槿和陆昀也在这时候停住脚步,对着陆镇屈膝行礼,语气疏离:“见过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陆镇喜怒不辩地让他二人起身,幽深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沈沅槿的身上,全然视她身侧的陆昀如无物。 “郡王妃的贴身婢女此刻就在里面。” 贵人们说话,那小黄门不敢妄自开口插嘴,亦不敢仔细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只默默低垂着头,而后轻声退到一旁,以免挡到人。 灯火晦暗,那人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沈沅槿抬眸看向他,面色沉静地道:“臣妇听黄门说,是殿下派身边内侍去请了女医,殿下的恩德,臣妇感激不尽。” 她太从容不迫了,从容到不带一丝情感,仿若一个照着戏本子念戏词的假人。 陆镇自觉他的好心换不来她的丁点在意,不免窝火,恰在这时,眼尾的余光瞥见一袭素袍、发束玉冠的陆昀,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陆昀那厢除了那身皮肉比他白净些,究竟还有何处能越过他去?凭陆昀那窄肩瘦腰,又能抱得住她多少时候?床笫间,陆昀可能如他那般,让她缕缕卸身轻灿,如临云端? 思及此,陆镇不屑地轻笑一声,接着两个箭步来到沈沅槿身前,与她仅仅隔了一尺不到的距离,右手抚着蹀躞带上的绿松石,意味深长地道:“郡王妃口中所述的感激不尽,就只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再无旁的了?” 他在说这番话时,眸子里分明带着几分难掩的情.欲和轻佻。 陆昀的心火因他的这句话越烧越旺,极力克制着胸中怒火不让自己发疯,握住沈沅槿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扯,正正护在她的身前,“殿下若不嫌某浅薄,某改日自当携谢礼亲往东宫拜谢殿下。” 沈沅槿亦因陆镇这番出格的话语稍稍变了脸色。 陆镇观她黛眉紧蹙,怕真得惹恼了她,下回出宫去弄她的时候她又推三阻四的,当下不得不收起作弄之心,“孤还不缺那点黄白之物,原是小事一桩,皇侄无需放在心上,进宫拜谢就不必了。” 陆镇话音方落,内侍便已领着手提药箱的徐女医赶了过来。 “里面的女郎是临淄郡王妃的贴身侍婢,务必尽心医治。”陆镇交代徐女医一句,眸色幽深地凝了沈沅槿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徐女医颔首道声是,很快便有黄门上前轻轻推开门,请人进殿。 殿内,绿翡总算将人盼来,朝人施过礼后,忙不迭请徐女医进前去替辞楹诊治。 徐女医先让陆昀回避,待陆昀退到屏风后,方解下辞楹受伤的那只脚的鞋袜,一面细心查看,一面询问疼痛的症状。 不多时,徐女医确认完病情,吩咐黄门去搬张高些的椅子来,将辞楹脚踝肿起的右腿搁在扶手上,而后打开药箱取出纱布。 沈沅槿眼见辞楹脚踝处肿得老高,红通通的一片,必定疼得厉害,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怜惜,急忙启唇询问:“可有大碍?” 徐女医摇摇头,“并无大碍,包扎后静卧修养,再抹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消肿后再养上两三日即可痊愈。”说话间,指腹捻着纱布轻轻抚上辞楹脚踝的肿胀处,悉心嘱咐道:“妾身要开始包扎了,女郎忍着些痛。” 辞楹点头应下,攥紧衣袖,偏头阖目。 忽而,一只温软的手凑过来,打开辞楹的手指,交握上去。十分熟悉的触感,是娘子的手;从前在沈府和梁王府时,她们时常睡在一个被窝里,闲聊到困意上涌,各自睡去。 辞楹收到沈沅槿的鼓励和关爱,睁眼望向她,“有娘子在身边,我不怕的。” 沈沅槿轻拍辞楹的手背,眸色深深,语调柔和而坚定,“我信你。”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徐女医趁她们说话的档口,添了力道一气呵成地将纱布缠绕在她的脚踝上,完成包扎。 “包扎不宜过久,明日晨起后千万记得解开,再往肿痛处涂上两三日药,自可大好。” 沈沅槿颔了颔首,出奇的和蔼,“有劳女医耐心诊治,我记下了。” “此乃妾身的职责所在,郡王妃言重了。”徐女医话毕,自药箱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过来。 沈沅槿忙双手接过,再次与人道谢,亲自送她出了二门后,这才折返回来陪着辞楹休息到宴会将要结束之时,亲往沈蕴姝跟前求了一台步撵来。 辞楹跟随沈沅槿多日卡年,沈蕴姝问过情况,亦是满眼心疼,当即应允。 宗室陆陆续续地离开宣和殿,辞楹由宫人搀扶着上撵时,殿中已不见什么人了。 黄门抬着步撵行至宫门处,沈沅槿和辞楹改乘陆昀的马车归家。 车厢内,陆昀面露担忧道:“辞楹行动不便,沅娘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不若去我的别院里修养两日。” 沈沅槿岂不知仅凭一己之力难以照料好辞楹,去他的别院住上两日固然好,怎奈陆镇那厢实在难缠,若是这两日寻不见她,查探出她在陆昀的别院里住着,还不定会发什么疯呢。 思来想去,还是回到她和辞楹在常乐坊压力的家更为妥当一些。 “二郎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你我不再是夫妻,委实不好住在一处。何况不过两三日,我和辞楹能熬过去的。”沈沅槿出言婉拒他的提议和好心。 陆昀见沈沅槿不肯答应,少不得退而求;其次,满眼期待地询问她道:“沅娘不愿与我同住也无妨,不若我让引泉挑两个稳妥的婢女,明日清晨送来帮你一起照料辞楹几日可好?” “如此也好。”沈沅槿终于松口,心里合计着,待辞楹腿伤大好,她再另外付给那两个女郎一些铜钱作为报酬便是了。 陆昀征得她的同意,方才安下心来。 不多时,马车拐弯驶入常乐坊,拐进第三条巷子里,又行片刻,于一座宅院前停下。 沈沅槿先行下车,自腰间荷包内取出钥匙,开了锁,同陆昀一齐扶辞楹进到屋里。 “二郎今夜劳动了。”沈沅槿由衷感谢他。 陆昀依依不舍地呆立在床前,看她取来高些的软垫垫高辞楹受伤的那条腿,徐徐张口:“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稍许的微妙。辞楹作为第三人,忽然觉得她不该在这里,默默盯着头顶上方的床帐看,不发一言。 短短数息后,沈沅槿大抵也察觉到了,清了清嗓子故作姿态地看一眼窗子的方位,“天色不早了,二郎快些回去洗漱安歇罢。” “沅娘说的是。”未免气氛更加沉闷,陆昀干笑两声,“夜已深了,我是该回去了。” “外头黑,我去送送你。”沈沅槿执起烛台,坚持将陆昀送到院门外,亲眼看他上车后,车夫扬鞭催马前行,消失在夜色中,方她关了院门,插上门闩,去厨房里烧些洗漱用的热水。 沈沅槿打了热水端进来,就听吱呀一声,门被合上,辞楹循声看她,欲言又止。 是夜,沈沅槿替辞楹擦了脸和手,洗漱过后,上床来睡。 大抵是觉出身侧女郎心情欠佳,辞楹特意提起在汴州时的趣事,欲要听见令她开怀一些。 沈沅槿一一记起,心情变得愉悦了些,与她漫聊许久,渐渐地困意上涌,阖目睡去。 翌日睡到辰时起身,披了衣物去后院的更衣室解手。途经厨房,登时睁圆惺忪睡眼。 厨房里不知何时来了主动个两个婢女正在起锅烧水,似在准备膳;姜川正在灶边劈柴,眼尾余光瞥见她,停下手上动作,”浅笑着唤了无声,一声“沈娘子”,又叫那两个婢女过来行礼。 沈沅槿拧眉看向姜川,低声质问他:“你是如何进来的?” 姜川斜眼看那边的灰墙,神情稍显窘迫:“奴没有殿下那样的身手,是踩着马背从那边翻墙进来开得门。” 他们主仆二人私闯她的宅院如入无人之境,简直欺人太甚! 沈沅槿心中愤懑,当即撂下脸来,冷声呵道:“出去,这里还不劳姜郎君费心。” 姜川面对她口中不甚客气的逐客令,并未显露出半分不悦的情绪,反而是厚着脸皮笑了笑,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给摘了个干净:“谴这两婢来此伺候是殿下的意思,奴亦不敢擅作主张,将人撤走。殿下今晨往外祖府上去了,约莫午后便会来寻娘子;娘子若实在不想留下她们,需得亲口同殿下说明了才是,莫要为难奴。” 陆镇是金口玉言的东宫太子,他的命令,姜川和那两个女郎自然无法抗拒。沈沅槿冷静下来后想明白这一点,没再同姜川多费唇舌,转身望后院的更衣室去了。 沈沅槿用水净过手,原路折返回来。 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味,沈沅槿闻得出来,那是用肉现煮出来的鲜汤。 姜川用大木勺子将锅中食物舀起装进碗里,盛了两碗后放至托盘上,两手端了送去房里, “馄饨是她二人现包的,沈娘子尝尝可还合胃口。” 屋里设有红木方桌,姜川嘴里说着话,将托盘置于其上。 既是那两个女郎辛苦做出来的吃食,怎好浪费,沈沅槿捧来一碗放在小几上,往罗汉床上坐了,“两位女郎可用过了?” 姜川原本不怎么饿,这会子闻着那些吃食的香味,胃里便不受控制地闹将起来,眼馋得很,吞口唾沫移开视线,“锅里还有多的,奴和她们在厨房里用即可。” “外头冷,屋里有坐处,又生着火,人也暖和,让她们过来屋里吃罢。”沈沅槿说完,低下头,继续认真地去吃碗里皮薄馅的馄饨。 姜川拔高音量道声是,退到正殿外,叫厨房里的女郎端碗去正房吃。 她二人一推门进来,放下食盒就就给沈沅槿行礼。 沈沅槿问她们叫什么。 姜川忍着胃里的饥饿感,从左往右开始介绍,“沈娘子唤她们岚翠、琼芳就是。” 沈沅槿轻轻点头,看向二人柔声道:“岚翠,琼芳,你们坐下慢慢就好,不必拘束。” 姜川肚子里早已饿得不行,只想快些回厨房用早膳,因道:“娘子若无事,奴先退下。 沈沅槿心里多少存着对陆镇专断独行的气,又想,姜川是他身边的狗腿,年轻体壮,也应同他主子那样耐冻,便没有出言留他,算是默认他去厨房吃。 沈娘子心软归心软,倒也不是全无脾气和性子,虽会因为殿下而迁怒于他,却又不至出口责骂和惩处,如此深想下来,终究还是心慈了些。 姜川默声想着,一路来到灶台前,盛了碗馄饨,坐在火边狼吞虎咽,竟是最先吃完。 又过得一刻钟后,沈沅槿服侍辞楹用过早膳,端碗出来,虽嫌姜川碍事,狠不下心来让人受凉太久,便格外“开恩”叫他另外生一盆碳火去西次间坐。 姜川看她往壶里添水,忽想起殿下嘱咐过他的事,掀开水缸上的木板,果见那水只剩小半,自去取来水桶淡定地往门外走,“奴不冷,这水快用完了,奴去挑些回来。” “姜郎君可知道此间的水井在何处?”沈沅槿扬了声调,疑惑问张扬道。 姜川回首往昔一小会,便走了不少答话:“知道,来前寻过,出门右转便能看见。”说完,自去了。 沈沅槿将水釜烧在炉上,回屋替辞楹拆下脚踝处的纱布,仔细观察一番,但见那肿胀的地方相比昨夜消退了许多。 “可还疼吗?”沈沅槿抹着药,关切问道。 辞楹道:“不怎么疼了,尚还有些酸胀,想来明日便可自行下床活动活动了。” “不疼就好,你且安心养着吧今晚我会在这里陪你……”沈沅槿抹完药,复又扶她躺下。 至辰正,姜川出门去挑第三回 水,陆昀和引泉前来拜访,身后还跟着两个青衣女郎。 从前在陈王府时,沈沅槿也曾见过她们多次,是以并不眼生,互相见过礼后,尴尬地谢绝陆昀特意送人过来的好意。 陆昀不明所以,欲要开口问明缘由,就见辞楹由人搀扶着出得门来,一瘸一拐地朝后院走去。 “她们是陆镇派来的?” 此处没有外人,陆昀眸色晦暗,声线低沉,没再称呼陆镇为太子殿下,更遑论皇叔。 沈沅槿轻叹口气,无奈点头,摊开手道:“他强塞进来的,我现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沅娘一向不爱早起,他怕扰了她的睡眠,特意来得晚了些,不承想,慢一步,又慢一步,竟是再次让陆镇捷足先登。 陆昀袖下的两手暗暗握成拳头,悔恨和恼怒交织蚕食着他的理智,不愿让沈沅槿看到他颓败的一面,死死克制住那些负面的情绪,尽量用舒朗平和的语气与人说话:“沅娘这处既已有人相助,我便不多这家店逗留了,明日再来探望。” “好。”沈沅槿亦不知此时该以何种心境去面对陆镇,是以没有挽留,唯有孤零零的一个字眼,接着目送他上了马车。 及至晌午,沈沅槿坐在檐下帮着琼芳摘菜,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皑皑积雪开始融化,自灰瓦上坠下,砸在地砖上发出吧嗒声。 许是看在姜川挑水又买菜的份上,没有让他在厨房用午膳。 沈沅槿先给辞楹留饭菜,放在锅里隔水热着,待用过午膳,用清茶漱口,洗了碗刷完锅,略坐一会儿消食,卧在辞楹身侧午睡。 临近申时沈沅槿方悠悠转醒,穿好衣裳去外间倒水喝,罗汉床上多了道人影。 “殿”沈沅槿一下子心情紧张起来,唇间才道出一个字,陆镇倏地立起身来,整个人跟座崇山似的伫立在她的身前,压迫感可谓十足。 话音被看事先生的举动打断,岚翠和琼芳都不在屋里,沈沅槿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陆镇拦腰抱住,横抱在怀里。 沈沅槿惊慌失措,又怕吵醒辞楹,忙压低声音道:“此间还有人在,殿下要做什么?” 陆镇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私欲,回答地干脆利落:“孤特意前来寻你,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要与你行鱼水之欢。” 纵然隔着衣料,沈沅槿也能感觉到陆镇身上蒸腾而起的热气和贲张鼓起的肌肉,他的胸膛处的热意扑面而来,烫得沈沅槿的整个身子都为之一颤,用手去推打他,低声斥他道:“青天白日的,殿下是疯了么,放开我!” 女郎纤细的腰肢在怀里胡乱颤动,惹得陆镇脊椎一阵痒意和酥麻感,腹下更是胀得难受,那股邪火怎么压也压不下,敛目深吸一口气,沉声告诫她:“娘子若不怕她们听见,想在这里行房,尽可乱动。” 怀中女郎听了这话,果然变得安静无比,不再挣扎闹腾,仿若绸缎上丝线绣成的小雀。 陆镇垂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不断加快脚下的步子,声线里磁性饱满,“乖,孤带你去个幽静些的地方,你喜欢的;至于你那婢女,姜川带来的人会照顾好她,无需娘子挂心。” 岚翠和琼芳都是极细心的女郎,有她们照顾辞楹,自然不必担心。沈沅槿没有理睬陆镇,而是为自己忧心起来。 天色还早,他今日不定要行上几回,待会儿怕是有她要受的。沈沅槿想到这里,无论如何都宽心不起来,一双黛眉深深蹙起,满面愁容。 陆镇抱她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启程。 “别业在城外,近一个时辰方能到,娘子睡一睡吧。”陆镇将她拢在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轻声哄她。 沈沅槿才刚睡了大半个时辰,尚无睡意,索性坐起身子,伸手去挑车帘,“我现在还不困,想要看看外面。” 她不想睡也好,还可让他尝些甜头。 陆镇攥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由着她往外看。 他的大掌开始不安分,顺着她的小腿探进裙裾伸处,指腹轻捻。 沈沅槿渐渐软了身,再无法忽视他作乱的手,急急撂下帘子,气鼓鼓地扭脸看他,丹唇微张,骂他下流。 “孤再下流,也比不得娘子会流。”陆镇指尖微润,勾唇痞笑。 这个世上,除她以外,怕还没有人见过陆镇这副银浪面孔。 沈沅槿羞愤欲死,两只素白的小手奋力去推他的膀子,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上起开。 现下美人在怀,陆镇怎舍她离去,稍稍使些力道将其禁锢在臂膀间,迫使她的膝分跪在他的腿边。 这样的姿势太沈沅槿的脸一下子更红,等察觉到他身上的不妥之处,又是一阵惊吓。 “放开,这里不行,不可以,外面都是人”沈沅槿抵住他的肩,别过头表达她的不愿意。 陆镇一手按她的腰,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正,直视她的双眸,逼问她: “这里不可以,待会儿到了别业便可以吗?” 这样恼人的问题,亏他问得出口。沈沅槿不想回答,抿着唇久久不发一言。 “娘子不说话,那便是在这里也可以了?”陆镇故意歪曲她的意思,铤腰吓她。 那团偌大的火隔着衣料传递,沈沅槿几乎魂不附体,越发不敢看他,垂下脑袋将脸埋在他的肩上,颤声否认道:“别到了别业,才,才可以” 陆镇抚着她的后脖颈同她确认:“那便说好,娘子到了别业就要给孤弄。” 沈沅槿吓坏了,顾不得思量太多,连忙点头,让他放她下去,她坐在他边上就好。 她若继续坐他身上,真正难受的人就该换成是他了。陆镇强行压下那股蚀骨的燥意,放她去自己身侧坐下。 沈沅槿心中提防着他,打起精神绷直了脊背贴靠着车厢,时不时地侧目瞥他,确认他没什么举动方安心一些。 如此循环往复,车子驶离城门,城内的喧嚣逐渐远离,周遭环境愈发宁静,耳畔唯有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和林间清脆的鸟啼声。 沈沅槿颠簸久了,不免有些疲乏,至最后那小半段的路程,被困意裹挟,浅浅睡去。 女郎的脸颊贴在手臂上,陆镇小心翼翼地抱住她,让她枕在他的胸膛上,沉眸静静注视她的恬淡睡颜,只觉通体舒畅。 与她在一处时,总能让他心安。陆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瞌睡起来。 两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喊人,“殿下,别业到了。” 陆镇率先被唤醒,见怀里女郎睡得香甜,索性抱她下车。 屋里早有媪妇生了两盆碳火,陆镇抱人进去,放至窗边的矮榻上,欲要吻醒她。 第39章 孤在画上看来的 彼时的沈沅槿尚处在睡梦之中, 忽然觉得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啃她的唇,不独是啃,竟还往她的嘴里塞东西, 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呼吸发沉,脸颊生热,沈沅槿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想要张唇呼吸, 却又被咬住舌尖,微微的痛意刺激着神经,原本还算温馨的梦境全被这只惹人厌烦的东西搅乱。 额上沁出细汗, 沈沅槿骤然自梦中惊醒过来, 缓缓睁开惺忪睡眼。 只一瞬, 陆镇高挺的鼻梁,深邃忘情的眼眸和斜长入鬓的剑眉映入眼帘。 沈沅槿睁大眼睛,大脑还未全然恢复清明, 朦胧间颇有些分不清梦与现实,抬起手就要去推开他。 怎奈口腔被他的唇舌牢牢占据,嘴里说不出话, 任凭沈沅槿再怎么努力,喉咙里发出来的始终都是些不成调的细碎吟声。 陆镇听着受用极了,顺势抓住沈沅槿作乱的手往下压, 继而握住她的手背,强硬地要她收拢手指。 像是碧波中的一张网困住了外出觅食的凶恶蛟龙,那渔网骤然收拢,激得蛟龙震颤跳动, 缕缕将要脱出网去,然而那网似是高人设下, 施了法咒,蛟龙只能被困网中。 他的吻又急又重,手心里亦是滚烫一片,沈沅槿挣脱不开分毫,心里憋闷得厉害,不多时便湿了眼眸,眼圈发红。 那些温热的泪珠混着细汗流到鬓边,沾湿墨色的碎发,另有一些顺着脸颊滑落唇边,皆被陆镇吃进嘴里。 淡淡的咸味刺激着陆镇的味觉和感官,令他有些不安和烦闷。 他还没开始弄她,怎的又哭了。陆镇克制着离开的沈沅槿的唇,单手撑在她的腰边,哑声问她:“缘何哭?难不成单是亲你也会痛?” 沈沅槿勉强止了止眼泪,水盈盈的乌眸仰视着他,启唇哽咽着控诉他道:“你堵得我吸不上气,我的手有些酸,脖子也不舒服。” 陆镇闻言,沉目仔细查看一番,这才发现榻上没有放置软垫,她这会子整个人蜷在他的身下,手又被他束缚着,能舒服才怪了。 “是孤疏忽,娘子莫要气恼,孤与你换个位置就好了。”陆镇说着话,轻轻松开她的手,抱她坐在煺上,稍稍侧身,一手捧住她的后颈覆上她的唇,一手仍去攥她的右手。 宽厚的舌浅浅品尝她的檀口,动作舒缓有度,再不似刚才那样毫无章法、只知逞凶。 沈沅槿因他的改变好受许多,到底没再继续呜咽泣泪了。 良久后,陆镇收回捧住沈沅槿脖颈的手,转而去寻她身上的素白衣带,捻在指尖绕了几圈后,轻车熟路地将其解开,薄唇游移向下。 衣料滑至肩上,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雪肤。陆镇的眼前唯余白色,忍不住张唇轻舀,爱不释口,此刻折在她身上也心甘情愿。 情难自抑时,陆镇的唇齿间也会稍稍失了控制和立道。 沈沅槿无意识地低低寅了一声,拧眉责怪他道:“轻些,殿下是属狗的么?!” 天下间敢这般当着他的面拐弯抹角地骂他是狗,她怕是独一份。 陆镇抬首看她,面上不见半分愠怒之色,与人调笑道:“在娘子面前,孤暂且属一属狗也不是不可行。”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在和他调.情。沈沅槿默默在心里白他一眼,别过头声音极轻地骂了句“狗东西”。 她不知,陆镇的耳力并非“过人”二字便可形容,天生的长处加上后天的强化,身经百战的陆镇早已练就了极为强悍灵敏的耳力。 “娘子说谁是狗东西?”陆镇颇有自知之明地用说字替代骂字。 那样小的声音,他竟也听见了。沈沅槿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怕他会在接下来的情.事里伺机报复,急忙否认,“许是殿下听错了吧,我并没有说什么。” 陆镇重又垂下脑袋,宽大的手掌去解女郎的齐腰襦裙,“说了便说了,娘子的声音那样悦耳,又是在床笫间,孤不觉得是在骂人。” “狗东西马上就要做更下流的事了。”陆镇轻而易举地扯下那块布料,而后将目光凝于一处,自鸣得意地道。 将骂人的话当成情.趣,称他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沈沅槿没想到陆昀还有这样放纵私欲的一面,双手撑在靠背上尽量与他拉开些距离,紧接着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他。 然而她方骂了没几句,陆镇接下来的举动便让她的思绪逐渐消散模糊,喉咙里溢出动人的声调。 陆镇不吝往她身上使力,直让她灿了伸方肯罢休。 沈沅槿小口喘气,见陆镇自她膝下探出头来,抿去唇上晶莹,滚了滚喉结。 “依孤看,此间后山上的泉水亦比不得娘子这处的清甜解渴。”陆镇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去解自个儿束在腰上的金带。 沈沅槿被他说得脸红耳热,若非还惜着这条性命,当真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好好治治他这爱说浑话的臭毛病。 她这厢正懊恼,陆镇便已将自己扒干净了,鹰一样的双目逡巡在女郎的芙蓉玉面和莹白肌肤上。 男郎泛着麦色的膀子落在视线里,沈沅槿立时便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嫌恶地别过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般,任他宰割。 这一回,陆镇并未直接欺身而上,而是让沈沅槿背对他半跪在榻上。 “孤前几日在画上看来的,不知好是不好,需得与娘子一起研习研习。”陆镇知她害怕和自己做这个,遂同她说话分散来她的注意力,趁她分神想他话里的意思时,突然发作。 称杖到了极致,沈沅槿骤然扬起下巴,紧紧攥住塌边的扶手,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连连摇头,口中呜咽:“不好,这样不好” 陆镇下颌紧绷,因怕伤着她,亦不敢乱动,眉皱如川。 掌心不坪,想是太伸了。 “娘子莫怕,放松些,孤不会伤着你。”陆镇不忍再摸,绕开腰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耐心安抚她。 约莫数十息后,陆镇转而去攥她的邀,终是狠下心来。 沈沅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尖因为用力攥东西而微微发白,生生挨到陆镇换只新的后,方渐渐体会到难受以外的感受。 “娘子可是觉得舒坦了?”陆镇容她发灿,倾身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 沈沅槿顾左右而言他,嗔道:“膝盖疼。” “无用。”陆镇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行动上却又是另一副做派,扶人起来,揉了揉她的小腿,又去给她发红的膝盖小口吹气,尽量用温和的声线哄她:“夜里沐浴过后擦些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话毕,陆镇将怀里的女郎抱到窗边,还像刚才那样,在她身后。 沈沅槿扣着窗台,指尖发白。 另外的式样,她今日必定是受不下了。横竖还有两回,陆镇不欲让她太过难挨,遂止了那样的心思,第三回 容她躺着承受。 来时天还亮着,待云歇雨收,外头天已黑了,瞧不见半点景致。 沈沅槿软绵绵地伏在褥子上,累到手都抬不起来,全凭陆镇摆弄她。 “后院的浴房里有温泉,孤抱你去泡上两刻钟,人会舒服许多。” 未用晚膳,身上疲累酸乏便罢了,胃里还 是空的,沈沅槿聚了些力抬眸看他,有气无力地道:“我饿了,先用膳可好?” 她的背上全是吻痕和掌印,腰际的更是明显,陆镇略看一眼,不由心生怜惜,况他耕耘许久,也消耗不少体力,遂应下她的话,“好,孤去传膳。” 陆镇说着话,取来巾子沾了婢女送进来的热水,饶是他用了鱼鳔,还是替她擦了擦,而后才是他的。 胡乱套上衣物,又拿柔软的锦被盖在沈沅槿身上,问她可要喝水。 沈沅槿轻轻点头,“嗓子又干又涩,劳烦殿下多倒一些。” 陆镇听着她那略显奇怪的声调,竟是自鸣得意起来,温柔地抚上她的鬓发,勾唇一笑朗声道:“娘子叫得嗓都哑了, 真真可怜见的,孤今晚便多费些心思好生照顾你。” 话毕,抽身去外间吩咐陈川传膳,而后又往小几边倒了一碗温热的茶水送进去,扶沈沅槿半坐起身子,饮下茶水。 陆镇看她小口吃茶,忆及亲吻她时的味道,嘴里又是一阵口干舌燥。她显然已是承受不过了,他却还未到极限,皆因顾念着她的身子和感受方没有行上第四回 。 “娘子当真生得好看极了,便是吃茶的时候亦养眼得紧,莫不是天上坠下来的神妃?”陆镇痴痴看她,一时未能克制住,大掌便又不老实起来。 她要真是天上的神妃,一定第一个用法术将他这胆敢渎神的恶人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沈沅槿被他作乱的大掌扰得心烦,打下他拢在雪脯上的手,哑声催促他:“我要穿衣,待会儿该用膳了。” “娘子的衣物是孤解下的,自然该由孤来穿。娘子生得这样好,孤可舍不得给旁人看,伺候的婢女也不行。”陆镇宣布完他的想法,大步踱出去,将她的衣物一件不差地拿了来。 解的时候太过心急,未能看清那诃子上图案,这会子帮着她穿,这才瞧见上头的妃色菡萏。 她应是极爱花的罢,衣上有花,发上也有花,若他没有记差,她最喜爱的便是山茶、牡丹和菡萏。 陆镇想得入神,一时不察失了分寸,勒得她胸口一痛,毫不客气得扭脸来锤他,“起开,我自己来。” 沈沅槿抱怨着穿好诃子,又开始穿贴身的里衣,陆镇看她的手,提议道:“孤方不是有意为之,娘子的手还打着颤,孤来吧。” 她也实在没多少力气了,只能再给陆镇第二次机会。 幸而这次陆镇没再出任何差错,稳稳当当地服侍她穿上了干净衣。 这时候,外头传来姜川扣门的声音,陆镇道了个“进”字,横抱起沈沅槿出去外间,安置她坐在罗汉床上,他则往她对面坐下。 全是现做的现做新鲜菜肴,屋里的陈设亦是一尘不染的,想来是陆镇提前命人来此处拾掇准备的缘故。 碗碟里的菜是热的,应当是提前做好,在火上蒸着保温。 鸭肉炖得软烂清香,陆镇舀了两块肉送到她碗里,“娘子太瘦,孤稍稍使些力都怕把你撞出去,且多吃些长长肉。” 沈沅槿对他的浑话嗤之以鼻,埋头吃着碗里的饭菜,没有搭理他。 陆镇只当她是羞了,并未在意,仍是时不时地就往她碗里添菜。 一时饭毕,漱口过后,已是亥正。 沈沅槿身上乏得厉害,不免困倦。 陆镇抱起她,垂首哄她入睡,看她寻找舒适的姿势,将自己缩成一团,双眼轻阖,呼吸绵长。 稳步徐行至后院浴房,抱她入泉,屈膝坐于玉阶上,放她坐靠在他怀里;他这时候纵有色.心,也只敢小幅度动作,生怕吵醒她。 温暖的泉水散出水润热气,贴在肌肤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沈沅槿睡得香甜,不自觉地伸手攀上陆镇的膀子,在他的胸膛里蹭了蹭脑袋。 她是成心要他不得安生。陆镇吐一口浊气,压下邪火,按住她的脖颈让她老实睡觉。 恐她泡久了头疼,将近两刻钟后,陆镇轻声唤醒她,取来澡豆往她身上抹。 两个人都是赤着身子的,浴房里光线又足,沈沅槿心里怵他,怕他抹着抹着生出什么歪心思来,低下头声如蚊蝇地道:“殿下也洗洗吧,我自个儿来抹澡豆就好。” 陆镇的手掌游离在她的后腰处,嘴角噙笑,“这后面,娘子可也能抹得到?” 沈沅槿被浴房内的热气蒸得脸颊通红,低下头咬咬牙回身去夺他手里的澡豆,陆镇眼疾手快,将那澡豆高高举起,让她扑了个空。 “不擦澡豆也无妨,我……”沈沅槿话还未尽,陆镇那厢却是用另只手勾缠住她的腰肢,启唇含住她的唇瓣,灵活的长舌长驱直入,吞下她的话音。 背上滑滑腻腻的,陆镇吻她的同时,还不忘匀出些心神替她涂抹澡豆;待抹完上身,禁锢着她坐回阶上,又去抹她的腿。 沈沅槿疑心自己的唇是不是被他亲肿了,麻麻的,胀胀的,实在不怎么舒服。 陆镇将澡豆扔到一边,大掌沉到水面下,专心致志地对付她。 他的身量太大,便是手指也非寻常男郎可比,沈沅槿抑制不住地软了身子,整个人直往他怀里扑。 “娘子这是又想了?孤倒是无妨,只怕会伤着娘子。”陆镇说着话,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惹得沈沅槿又羞又恼,张开牙关就往他的肩膀上舀。 陆镇轻笑着由她舀上两口,揽她的腰漫进水里,问她:“方才是孤说话孟浪了些,娘子可解气了?” 沈沅槿兀自抚着池壁,不睬他。 陆镇见她使性子,也不恼,耐心洗去她身上的泡沫,抱人出浴,让她在条案上坐了,目光逡巡在她的一双明月间,极力克制住舀上去的冲动,取来巾子为她擦去水渍。 浴房里备了两套女郎穿的衣物,皆是陆镇照着上回的尺码让尚服局用名贵的绸缎夹了棉缝制而成。 “娘子原先的那身衣裳是穿不成了,孤命人备了新的,娘子瞧瞧这颜色和样式可还合你的意。” 不论合不合意,当下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 沈沅槿瞥了他手上的衣裙一眼,原没抱什么期待,却不想,竟是她平日里钟爱的天青色和藕荷色。 沈沅槿惊讶于陆镇记得她喜欢的颜色,还未回过神,耳边便又传来陆镇询问的声音,“娘子想穿哪件?” “就这件吧。”沈沅槿随意指了一件。 陆镇依从她的话,留下藕荷色的那一套,先伺候她穿里衣,没话找话:“娘子可还记得,四年前,孤戍边回长安的那一日,娘子穿的便是藕荷色的春衫。” 沈沅槿虽偏爱藕荷色和天青色,却也不是只有这两种颜色的衣裳,嫩鹅黄和妃色也是她常穿的颜色;四年前陆镇回京那日,于沈沅槿而言并非是什么要紧的日子,又怎会记得那日自己穿了什么。 “不记得了。”沈沅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因是回屋安寝,不必穿那诃子,沈沅槿不必担心被他勒着,便由着陆镇替她系衣带。 陆镇轻拍她的小腿示意她起身穿里裤,待她照做后,张口搭话:“娘子记不记得都不要紧,孤记得就好。” 沈沅槿听后,忽然很想问一句他记这个做什么,未及发问,陆镇又叫她抬腿。 双腿酸软,仅是抬起一条腿,重心便有些不稳,差点没站住,好在陆镇及时横出一条手臂让她扶住。 二人离得近了些,煺间的风光一览无余,陆镇滚了滚喉结,想起她那处还没上药,索性将那里裤的腰带系成松垮的结,襦裙的带子则是正常系。 陆镇胡乱披了外袍,抱她回房,擦过药后,问她陆昀可有伤着过她,可会像他这般亲自为她清洗,上药,穿衣,处处精心伺候。 陆昀待她足够温柔,也足够耐心,于房事上,更是迁就她,从未像陆镇这样霸道凶悍地对待过她;何况陆昀也没他那样簇达吓人的沈沅槿暗暗想着,到底没好意思答话。 迟迟未得到沈沅槿的答复,陆镇几乎可以肯定,她同陆昀维持夫妻关系的那三年,从未用过那样的药。 陆镇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旋即凝眸注视着沈沅槿的一双清眸,得意洋洋地道出令人耳热心跳的话:“娘子跟他的那三年里,从未用过消肿的药对不对?孤让娘子尝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娘子该感到畅快才是,何故做出这扭捏之态。” 沈沅槿越听越觉得他的这番话不正经,侧身躺下,轻声道一句“我困了”,闭眼装睡。 陆镇知她这是脸皮薄,羞了,偏又无法辩驳他的话,故而只能选择逃避;陆镇心里高兴,吹灯后躺到床上从后面抱住她,“今日来得仓促,没来得及带娘子赏赏此间的景致,好在明日还有大半日可供娘子赏玩。” 屋里落针可闻,回应他的仍是一片寂静,陆镇亦未再多言,将鼻息埋在她的脖颈处,嗅着她身上清幽的女儿香,心安无比,不多时便浅眠过去。 翌日,年初三,日出东隅,白云悠悠。 陆镇率先醒来,他怀里的女郎昨夜受了许久的累,这会子还在他的臂上枕着,睡得安稳香甜。 时值冬末,天还未热,他的身上很是温暖,沈沅槿由他抱着,并不排斥,反而在冷些的黎明时分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腰,脑袋也不知怎的枕在了他的臂上。 女郎呼吸匀称,纤长的卷睫纹丝不动,陆镇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见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徐徐滚动,一双翠岫般的细弯黛眉轻轻亦皱起,低低梦呓了一句“不,我不要走”,骤然惊醒过来。 陆镇闻言,原本平和的神情变得严整起来,幽深的凤目紧紧注视着她,缓缓启唇,“娘子不要离开何处?” 后面的陈王府三个字被他及时咽下,他的自尊不容许他道出这般吃味的话。 原是温馨无比的梦境,爸妈和好友都在身边陪她踏浪,海浪阵阵,荡在腿上送来清爽凉意,可转瞬间,他们竟齐声朝她道出冰冷的话语,提醒她该走了。 沈沅槿因这句话道出了呓语,眼眸微湿。 小口喘着气,定睛将他瞧清楚后,沈沅槿收起悲伤,面色从容地换了说辞:“我梦到了汴州,许是梦里有什么人要带我离开汴州吧,我记不清了。” 想家。细论起来,她离开汴州已有经年,会有这样的心思乃是人之常情,并不奇怪,可陆镇听了后,心里却是没来由地觉得这些话不全然是真实的。 “娘子可是想家了?”陆镇沉目追问。 无人知晓,她的家乡并非汴州,她的家乡,她这一生或许都回不去了。沈沅槿悲从中来,微微一顿,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 陆镇观她眉目含愁,自然没再怀疑她,暗暗追悔不该勾起她的思乡之情,话锋一转道:“早膳想用什么?” 沈沅槿调整好心情,舒展眉头,“清淡些就好,殿下看着办罢。” 陆镇嗯了一声,命陈川传膳,又叫送水,服侍沈沅槿洗漱穿衣,抱她去屋外赏景。 昨日被陆镇困在屋里,尚还未曾发现,他的这座别业位于山清水秀处,屋前是一片碧绿湖泊,暖阳铺于其上,映得满湖波光粼粼,水韵悠悠;又见两岸夹山,峰峦起伏,峭壁苍松,风致盎然。 “殿下放我下来,我想自己走走。”沈沅槿遥望远山,平声说道。 陆镇轻笑一声,垂眸看她,妆似关切:“昨晚身受了一个时辰,娘子可还能走?” 此人不正经得紧,大清晨的嘴上也没个把门。沈沅槿照他心口锤了两下,赌气般地回答道:“能。” 陆镇对自己颇有信心,当下依从她的话,缓缓放她双脚落到地面上,大掌虚虚悬于空中,护住她的腰。 沈沅槿舒一口气,迈出步子,果真如陆镇所料,腿软得厉害,甚至有些发抖打颤。 步履艰难,沈沅槿尽量让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不那么奇怪,即便如此,落在陆镇的黑眸中还是觉得看不过眼,强势地横抱起她。 “娘子又何必太过逞强,头先只弄一回时娘子便已走得勉强,昨儿是实打实的三回,受不住也是常情,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这个疯子,亏他还有脸说。沈沅槿抬眸瞪他,气得说不出话,就连眼前美景都暂且被她忘却。 直至陆镇抱她走到水边,身后是植被茂密的丛林,枝头鸟雀叽叽喳喳地吵嘴,与那穿林风声混在一处,竟是出奇地相宜。 沈沅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攀上陆镇的脖颈循声看向林间,颇为羡慕那些隐于深树上无拘无束的鸟雀。 “娘子可是喜欢那雀儿?”陆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看见一只形如白团的山雀,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喜欢那雀,因有此问。 “喜欢。”沈沅槿大方承认,而后补充一句:“喜欢可以翱翔天空、自在啼鸣的它们;若被抓去关在笼中,便只有怜悯了。想来殿下也曾读过陶潜的那句‘羁鸟恋旧林’罢。” 陆镇的认知中,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便该想法子弄到手里,并用自己的方法保护它。譬如她口中的鸟雀,若是生存在外面那样弱肉强食的环境中,随时都有可能命丧天敌之口,与其如此,在笼中做一只不愁吃喝、无需面临恶劣环境的宠物又有什么不好? 她过的日子比平民百姓的好上太多,受过的最大波折约莫就是夫君下狱,何曾经历过真正的污浊和艰辛,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倒也不奇怪。 陆镇没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只打趣她道:“娘子既有这样多的怜悯心,何妨也赏孤一些,将余下的两次添成三次可好?” 她在对牛弹琴、鸡同鸭讲些什么。沈沅槿暗怪自己不该同他多费唇舌,严词拒绝:“殿下金口玉言,说五便是五,岂可出尔反尔。” 陆镇听出她话语中的情绪波动,描补道:“孤不过玩笑一句,娘子无需放在心上。” 好端端地出来赏景,却因这段对话,闹得两个人心里都不大好受;直至姜川寻过来喊他们回去用早膳,打破这稍显沉闷的气氛。 饭毕,沈沅槿实在不愿再与他相处,问他何时归去。陆镇看她净完手,勾唇笑道:“路途颠簸,总该等娘子消消食再出发。” “好。”沈沅槿惜字如金,坐在窗下透过窗子看外面的世界。 陆镇见状,便又提议:“别业后面有前和草地,景色宜人,孤陪娘子去走走消食可好?” 这句话听上去还算人话。横竖坐在屋里也怪闷的,沈沅槿点头应下,自去披上斗篷。 陆镇扶她的腰陪她漫步,说话前格外动了些脑筋,没再说出让沈沅槿不悦的话,这才令她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堪堪行至山脚下,沈沅槿额上便已出了层细密的汗珠,陆镇像是早有准备,自袖中取出巾子擦去那些细汗,而后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做什么。”沈沅槿条件反射般地往后躲,推开他的手臂。 “待会便要回去了,孤想吻吻你。”陆镇直言不讳,在她做出进一步的反抗前,搂抱住她的腰肢覆上她的丹唇。 姜川远远看见这一幕,忙不迭停下脚步,背过身去;不知为何,忽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殿下日后果真能履约撒开沈娘子的手,放过她吗? 陆镇今日甚是喜欢吻她,没有选择骑马,而是陪沈沅槿坐在车厢中,抱着她又亲又啃,就连将她送至原处离开前,还不忘亲一亲她的脸颊。 沈沅槿在他走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净面,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洗干净了。 辞楹不用问也知道太子昨夜对她家娘子做了什么。心中愤恨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期盼他能对娘子守约。 “今日好些了么?”沈沅槿在床沿处坐下,温声问她。 辞楹点头如捣蒜,“好多了,明日大抵便可自己下床行走。” 东宫。 陆镇一夜未归,太子舍人从昨日下晌寻他到此时。 “殿下,各市舶司去岁的进项账册俱已经由户部核对,编撰成文,特呈殿下过目。” 信封上火漆印章完好无缺,陆镇抬手接过,令人退下,兀自迈入殿中。 元日四天假,陆镇仅仅得闲三日,此后四日俱是忙于公务;元日假后,一连数日,陆镇几乎所呆之处唯有明堂,东宫,户部。 五所市舶司中,独有浙东道的明州引起了陆镇的注意。 市舶司税收颇巨,每年可达数百万贯,底下大小官员或多或少会在这上头动歪心思,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若在合理范围内,陆渊父子和户部皆可睁只眼闭只眼;可若是有的人做得过了头,威胁到朝廷和国库,陆镇便不可视而不见。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散朝后,陆镇于紫宸殿单独面见陆渊,商议明州市舶司赋税一事,欲在立春后亲自前往明州查探,未免打草惊蛇,还需得巧立名目。 当日得了陆渊首肯,陆镇乘撵归至东宫,望左春坊而去。 翌日上元,举国上下解除宵禁一日。 沈沅槿前段时间连日忙于绘制画稿,趁着今日上元佳节,也给自己放假一日,忙里偷闲,陪着辞楹一起制作花灯。 酉时过后,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陆昀不日便要往江州赴任,心中割舍不下沈沅槿,自是遵从心意前来寻她逛花灯会。 他来时,沈沅槿和辞楹正好提了花灯也要出门,遂与他同行。 朱雀门楼上,帝后与东宫太子接受长安百姓的朝贺,掷出装有铜钱的红封,意在与民同乐。 沈沅槿不欲多见陆镇一面,沿朱雀大街观赏形态各异、坠玉挂穗的灯轮花树,走到朱雀门,直接右转朝安上门走去,并未有片刻的停留。 殊不知,她这一与周遭驻足观瞻天颜的民众格格不入的举动,恰恰使得陆镇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寻到了她的身影。 陆镇早在一次次的相处中,牢牢记住了她的身形,哪怕是她此时着了男装,亦不难辨认出她。 然,此时此刻,她的身侧不独有女郎,竟还有一个男郎,正是她从前的夫郎,陆昀。陆镇凤目微沉,死命攥住手里的红封,迟迟没有扔出。 第40章 你与他做过几回 安上门外的放置了高比城墙的树形灯轮, 上挂数百盏纱糊明灯,另有彩穗、珠玉、流苏和金银等物为饰,光照数丈, 璀璨夺目,引得往来行人流连忘返。 沈沅槿指了其中一盏绘玉兔的灯笼给辞楹和陆昀看,面上笑意盈盈,眼波流转。 陆昀垂眸看向她手中的玉兔灯, 勾起唇角由衷夸赞道:“沅娘制的这盏灯就极好看。” 这不是沈沅槿第一次制作花灯了,从前在梁王府时,她与辞楹闲来无事, 会在上元前夕自行制作花灯, 就连沈蕴姝和陆绥那处使用的花灯也是她送过去的;有道是熟能生巧, 由她亲手制出的花灯的确可以比肩寻常摊贩售卖的花灯。 夸人的好话谁不爱听。沈沅槿闻言,开心之余,启唇表达遗憾, “倘若能早些知道二郎会来寻我们,便可替二郎也制一盏花灯。” 女郎话音方落,忽刮起一阵风来, 拂动灯轮上的绢纱灯笼,搅得流苏亦随之交缠摇晃,珠玉相撞后, 发出清脆声响。 沈沅槿见状,不由微蹙起眉心,饶是她每年都会和辞楹来此处观赏花灯,忍不住为那些灯笼捏一把汗, 生怕它们会被风吹倒下。 陆昀瞧出她眼中的担忧之情,忙出言宽慰:“那灯轮乃是工部监制而成, 必定十分稳固,沅娘无需担心。” “嗯。”沈沅槿深觉陆昀说的有理,当即舒展眉头,略看一会儿后,随着人流望东市去。 东市各处亦设有灯轮、灯树,只是相比起皇城和太极宫前的,规格小了许多,但胜在数量繁多,造型各异,亦十分引人注目。 “娘子快看,前边有小贩在卖焦圈和浮元子。”辞楹被这两样食物的香味勾起馋虫,轻晃沈沅槿的手臂喜出望外地说道。 一路走过来,经过的小食摊数不胜数,独那焦圈和浮元子让辞楹有了食欲,主动暗示想要过去买来吃吃,沈沅槿一向体贴,自然不会扫她的兴,莞尔道:“知道你喜欢,我随你一道过去吃吧。” 沈沅槿说完,偏头去看身侧的陆昀,问他要不要也过去用上一碗。 陆昀的食量比她们的大,今日为了来寻沈沅槿,吃得早了些,加之才刚走了这好些时候,被她这么一问,只觉胃里空空,岂有拒绝她二人的道理。 那小贩的生意甚好,摊位前叫人围得水泄不通,足足等了近两刻钟方排到沈沅槿三人,辞楹问他们吃什么,要了一碗砂糖芝麻馅的焦圈和两碗浮元子。 陆昀最先吃完,去找小贩付过钱,问她们可还有什么想吃的、要买的东西。 辞楹忖度一番,见身侧的沈沅槿似乎也在冥思苦想,因道:“一时还想不起来,才刚吃了这些东西,何妨继续往前走走逛逛,就当克化消食了。” 沈沅槿闻言,点头附和道:“这样也好。” 这般可与沈沅槿多相处些时间的机会,陆昀求之不得,自然没有异议,跟在她和辞楹身后默默护卫,陪她们吹了糖人、猜了灯谜后,又去买来柑橘、玉梁糕、和榛子胡桃等物,护送她们满载而归。 陆昀帮着提拿了大半的东西,将她们送到门前,悉心嘱咐她们关好门窗,封紧吃食,傻站到门后传来栓门声,人走远了,他方离去。 辞楹吹灭手里的莲花花灯,自怀里摸出钥匙开锁,推开门的那一瞬,皎洁的月光洒进屋中,驱散黑暗。 但见如练的月色中,半旧的罗汉床上赫然坐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郎。 几乎是在顷刻间,受到惊吓的辞楹杏眼圆睁,以为床上的人是贼,张嘴就要喊人进来,若非沈沅槿及时捂住辞楹的嘴,险些令她呼出声来。 辞楹于惊惧不安的状态下间,逐渐看清了那人的脸,不是色欲熏心、往返此间多回的陆镇,又能是谁。 “他要寻的人是我,你在这里无甚作用,先回你的房里歇着罢。”沈沅槿重复一遍,不待辞楹做出反应,兀自跨过门槛,轻轻合上门。 屋里重归黑暗,沈沅槿凭着记忆看向窗户所在的方位,果见那窗子留下一道细缝,点点华光透窗缝入,在地砖上凝成一条光斑。 好好的上元佳节,这厮巴巴跑来她这里钻窗“做贼”,这样的行径,着实令人费解。 沈沅槿借着零星的微光勉强寻找陆镇所处的方位,启唇毫不留情地刺他:“殿下这是翻墙越窗成性了?” 陆镇夜视能力并非是常人可比的,沈沅槿瞧不清陆镇,陆镇却能将她的身形大致看清,猛地起身奔向她,两条结实粗壮的手臂按在门上,困住她。 “告诉孤,你今夜去了何处?”陆镇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沉着声调明知故问。 外头已然入夜,屋里光线太暗,饶是陆镇近在咫尺,沈沅槿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从他不善的语气中,大概也能听得出,他的心情算不得好。 她今日不曾与他打过照面,好端端地又怎会开罪于他,想来是他在别处遇到了不顺心的人或事罢。这份火气并非是她惹出来的,却要来这里找她发疯泄愤,究竟是何道理? 沈沅槿原本还不错的心情被他破坏,火气也是不打一处来,挑眉毫不客气地回敬他道:“我去何处,难道还要事先经由殿下允准?你是我什么人,有何权力干涉我的生活?!” 他不过问她一句话,此女非但不答,竟还口出狂悖之言,反当众质问于他,简直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陆镇盛怒之下又记起她与陆昀并肩而行的画面,顿时直气得脸色铁青,就连额上迸起的青筋都在突突地跳。 “孤无权干涉,谁又有权干涉?从前那与你出双入对的废物夫婿?他有什么好,连自己的新妇都护不住,值当你惦念至今?”陆镇一连抛出三个问题,却又丝毫不给沈沅槿回答的时间,只跟个妒夫似地支起她的下巴喋喋不休,发泄胸中怒火。 “你今日同他一起逛街赏灯,就连孤的阿耶和朱雀门也不放在眼里,当真是郎情妾意!这段时日以来,你除了与孤做,可还有将身子给过他?” 颌骨被他捏得生痛,他会用这样大的震惊,大抵也是因为气得不轻,妒忌得怕也是旧相识。沈沅槿不认为他的这份妒忌是出于喜欢,无非是男人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沈沅槿因他的动作微微仰首,跟看疯子似地看着他,反问道:“殿下今夜动了这样大的火气,竟是因为瞧见我与二郎一起赏灯?” 二郎。叫得可真是亲昵啊!陆镇的关注点不在她的疑问句上,而只在这两个字眼上。他可以做到不在意她和陆昀从前做过多少回,也不在意他的头一回给了早已不是完璧之身的她,可这会子一想到陆昀出大理狱后,她或许还同陆昀做过,心里便难受憋闷得厉害。 陆镇于这个问题上像是有些魔怔了,偏执地又问一遍:“自他从大理狱出来,你与他做过几回?”接着松开她的下巴,转而去触她的裙襟,垂首凑到她耳畔,近乎病态地道:“你若还想他全须全尾地走出长安城,从明日起,不许再见他。” 沈沅槿只觉此时的他像极了一条阴暗爬行的冷血毒蛇,他唇间呼出的气体与吐出的信子,扑至耳上,让人感到恐惧和不适; 彼时,沈沅槿满脑子只有盼望陆昀能够平平安安地前往江州赴任的想法,即便心中不愿,亦不得不与他周旋。 “自和离后,我没……”沈沅槿一语未完,陆镇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整个人被他禁锢在方寸之间,后背贴着木门,硌得生疼。 黑暗中,沈沅槿极力挣扎,两手不管不顾地朝他身上捶打,抗拒他递过来的舌尖,哪知陆镇像是没有痛觉神经,大舌长驱直入,不顾沈沅槿的搞下,蛮横地加深这个吻。 门轴咯吱作响,听上去仿若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沈沅槿的怒意到达顶峰,用指甲去抓挠陆镇的脖子,不多时便挠出三道血痕来。 些许的刺痛令陆镇理智回笼,耳畔传来木料摩擦的声音,加之她反抗得厉害,立时便知问题出在何处,短暂地离开她的唇,竖抱起她朝罗汉床走去。 沈沅槿见识过他肆意逞凶的一面,毫不怀疑他随时都可能兽.性大发,她今日身上不方便,万万不能行那事。沈沅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趁她分心的档口,忙不迭启唇:“别,我来” 然而她才道出两个字准备解释解释,陆镇再次用唇堵回她的话。 未免方才的情况再次发生,在将她放到罗汉床上后,大掌钳制住她的双手手腕举过头顶,另只手掌去解她的裙带。 沈沅槿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扭腰挣扎,陆镇用膝盖压下她的腿,指尖触及里裤。 那触感不像是肌肤,而是有些厚实的布料;里裤底下怎的还有更厚的布,陆镇不由心生疑惑,动作一顿,没再继续吻她。 她的神情隐于黑暗之中,即便陆镇的目力再好,也绝无可能看清她眼里的羞愤和屈辱。 身下的女郎肩膀微颤,陆镇察觉到不对,连忙松开她的手腕,继而去抚她的眼尾安抚她,这才惊觉指腹早已沾湿,她又哭了。 “陆镇,你可还是人?!我身上月事还没干净,你放开我!”沈沅槿恼怒极了,却是懒怠对他使用尊称,直呼其名。 陆镇想起上月她来月事时那副痛苦的模样,心下不免生出一阵懊悔和疼惜,连她方才抓伤他的脖颈后被勾起的怒火也一并消散,手忙脚乱地抱她起身,转换位置,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大掌覆上她的小腹,关切问道:“可还疼吗?身上既来着月事,方才为何不说” 他还有脸问。沈沅槿愤愤望向他,“我两回要说话,可是殿下却并不给我机会,只一味跟登徒子似的轻薄我。” 她的语调夹杂着哭腔,陆镇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然,她究竟有没有在和他做露水夫妻的期间找过陆昀,几乎要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若是不拔出来,此后几夜,他怕是会难以入眠。 陆镇轻轻去顺她的后背,待她情绪稳定,没再低低抽泣后,终是忍不住再次发问:“你和他,这一个多月里究竟有没有过?” 沈沅槿疑心陆镇一到她这里,脑子里是不是就变得只有行房这一件要紧事。 未免他发疯去找陆昀的麻烦,并没有失智般地出于恶心他,抑或是气一气他的心态而去编造假话诓骗他,而是如实回答:“他是端方守礼的君子,既已与我和离,便不会再行苟合之事。” 她的这番言论,既答了他的问题,亦将他仗着权势强迫她苟合的小人行径点了出来。 倘若这样说能让她舒心一些,陆镇不会同她计较,横竖他最想要的答案已然由她亲口道出,他又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况且在她眼中,他是正人君子也好,无耻小人也罢,总之在五次约完成前,她便休想摆脱他。 陆镇这里正想得入神,沈沅槿重又重新过来推开他的手,欲要从他怀里起身,扬起声调:“让开,我要去一趟更衣室。” “屋里漆黑,娘子可能寻到需要的物件?再者,若是不小心磕着碰着,岂非又要孤等上段时日才能与你行房?”陆镇按下沈沅槿的腰不让她走,到底是将做字改得内敛了些。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的嘴里又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 沈沅槿挑挑眉,耐着性子反问他一句:“那依殿下看,我就该赖在你的怀里哪都不去?” “孤几时说不让你如厕。总该先点了灯,火折子在何处?”陆镇出言反驳。 沈沅槿凝神想了想,给出两个地方供他寻找,案上的框里,或者架上的匣子里。 陆镇让她坐着,他去架上寻来火折子,先点亮小几上的烛台,再是灯轮。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沈沅槿从衣柜里取出干净的月事带揣进袖中,右手执起烛台去到更衣室。 回来时途经厨房,那处竟亮着火光,沈沅槿前头看了看,坐在炉边烧水的人非是辞楹,而是壮得跟铁桶似的陆镇。 他爱守着就让他守个够,总比继续在她跟前发疯好。 沈沅槿没有理会他,兀自进到屋里。 上月沈沅槿来月事时,陆镇从她这里离开后,唤来女医仔细问过相关事宜,那女医道是女郎的月事每月都会在一定的时间来,有时会提前七日以内,亦有推迟七日的,这些都属正常;女郎来月事时不可同房,亦不宜吃生冷刺激的食物,且情绪易怒,男郎当多加体谅关怀 陆镇守在水房里等釜的水烧沸,因无事可做,索性复盘起今日的事,这才发觉她这月来月信的时间晚了些;转念又一想,明明上月她行经时痛得连路都走不动,怎的这月同陆昀在一处,又能行动自如。 待水烧沸后,陆镇亲自打进盆里送进屋里去,对着沈沅槿问出心中疑惑:“娘子身上来着月事,竟还有力气外出观灯?” 沈沅槿只觉得陆镇今夜约莫是打定主意跟陆昀杠上了,嫌他幼稚的同时,不得不向他解释:“前两日是疼的,第三日开始便不怎么疼了,今日是第四日,已无太大的感觉。” 十余日不曾有过,陆镇当真有些心痒,原打算早些从朱雀门下来寻她出去赏灯,后面的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未曾想竟撞见她与陆昀在一处,闹出这桩事来。 他这两日憋得尤其难受,忙又问:“娘子每月要来几日月事?” 沈沅槿知他问这话的用意,神色如常地说长一日:“五六日,殿下若想让我履第四次的约,至少还要再等两日。” 第四次。不知不觉间,他竟与她竟只剩下寥寥两次,倘若今日不是她来月事未能如愿,岂非仅剩一次。 陆镇以为他的兴致会随着次数的减少而消退,然而这件事却没有朝他设想的方向发展,他对她的兴致不减便罢了,甚至午夜梦回间,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不独是想与她云雨,也会想要陪她用膳、赏景、游湖,甚至是单纯地吻一吻她,抱一抱她,拥她入睡。 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并不希望随着五次约的结束而摒弃这段并不光彩的关系…… 陆镇沉思良久,直至耳边传来沈沅槿净面的水滴声,他方如梦如醒。 眼下的一切才是真实的,至于以后的事,留给以后的自己去思量又有何妨。 陆镇暂且抛却困扰他的纠结与欲望,好整以暇地静坐在一边的圈椅上看沈沅槿净面。 细密的水珠挂在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上,有些顺着她的天鹅颈隐入衣里,流进他想爱不释手的丰盈上。 陆镇看得口干舌燥,手心生汗,又见她用巾子擦去面上和颈上的水珠,洁白透亮的肌肤比那上好的羊脂玉还要夺目,简直美到让人惊心动魄。 沈沅槿转回身后,对上的便是陆镇近乎痴 迷和贪婪的目光。 他的坐姿虽极端正,可却掩不住他的某些劣形;沈沅槿沉眸看向某处的衣料看了看,果真支起不可忽视的一大团。 用下流来形容他怕是都有些保守了,看她洗个脸都能虫上脑,合该叫他色.魔才对。沈沅槿多看一眼都嫌脏,低眉将剩下的半桶水倒进盆里,往他对面坐定后就开始下逐客令:“殿下,我要睡了。” 陆镇有些心马意猿,状似不经意地翘起右腿架在坐腿上,低头整了整衣摆,意在成功遮掩过去。 他的这番举动落在沈沅槿眼里不亚于做贼心虚。 陆镇察觉到她投来的嫌恶和鄙夷,将头垂得更低,默默脱去沈沅槿脚上的重台履和罗袜,搁至脚踏上。 陆镇全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追着她的手落到她雪白一片的足上,她每日要做的便是泡上跑去,洗完脚拿巾子擦了水,换上另一双在屋里穿的干净绣鞋。 “殿下还不走么?”沈沅槿拧眉催促他道。 “夜深了,宫门已经下钥。”陆镇对上她的清眸,面露为难之色:“姜川不在孤跟前伺候,别院那处与人传话,院里的婢女小厮约莫都睡下了,孤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安歇,还请娘子好心收留孤一晚。” 堂堂太子无处可去,还要她来收留,这是把她孩童哄吗? 沈沅槿张唇就要拒绝,然,陆镇那厢分明不是在同她商量,而是装可怜告知于她,但见他动作极快地端了盆、提了桶出去,随后另外打来一桶水就开始用她的铜盆洗漱。 此时此刻,沈沅槿只能想出“鲜廉寡耻”四个字来形容他。既然赶不走他,那便当他不存在好了,左右也不过是睡上一晚,等明日一早,自己睁眼醒来,他便不会出现在她眼前了。 沈沅槿心里打定主意,没有过分纠结他的去留问题,兀自上床去睡。 小一刻钟后,陆镇掀被上床,厚着脸皮与沈沅槿睡一个被窝。 无端被人扰了睡眠,沈沅槿反手抵他凑近前来的胸膛,没好气地道:“柜子里有被子,殿下自个去取。” 胸口一热,是她的手贴了过来。陆镇顺势一把握住,送到唇边亲吻。 他的唇不同于别处粗糙的麦色肌肤,是温软偏绯色的,吻在她的手背上,带来点点痒意和湿热感。 沈沅槿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条件反射般地抽回手,陆镇却不满于此,索性横过去一条腿,撑起身子将她禁锢在他的双臂下,垂下脑袋吻了下去。 轻而易举地解开里衣的襟带,内里没有诃子,白生生的雪团和鲜红的莓果现于眼前。陆镇沉手托住,吻过她的锁骨,下移。 热意渐起,沈沅槿不自觉地并拢双煺,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她焉能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遂维持着理智去推陆镇的膀子,扬声让他停下。 陆镇正在兴头上,如何肯停,越发用心地伺候她,舔舐轻吮。沈沅槿叫他缠得低吟出声。 “娘子身上是舒坦了,孤可还难受着。”陆镇说话间,助她恢复侧躺的睡姿,接着褪去她右手上的衣袖,露出大片光滑雪白的背。 唇舌不得空,手也没闲着。陆镇一心二用,良久后方勉强降下雨露。 腰上一凉,沾了浊物。 沈沅槿回头看他,陆镇自知理亏,忙不迭摸来一条提早备好的巾子将其擦去,讨好她道:“娘子受累,可要用些水润润嗓子?” 沈沅槿方才出了好些汗、水,喉咙干涩,便也没有同陆镇客气,大大方方地点头应下。 陆镇掀被下床,往外间的小几上斟来一碗温热的清水送与她吃。 “娘子安心睡下,孤去取条被子来,不会吵着你。”陆镇说完,用她吃过水的茶碗倒水来喝,自去取了另外一条薄些的被子盖着。 时下未立春,白日里还冷着,更遑论夜晚,那被子不比沈沅槿身上盖的暖和,于陆镇而言又小了些,是以这一晚睡得并不怎么好;他体格强健,阳气旺盛,抗得住冻,若换成旁人,怕是要受凉染了风寒去。 论起来,这条透风的小被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有助于他克制腹下的那股邪火复起。 窗外晨光熹微时,微弱的光芒透进帐中,陆镇轻声轻脚地坐起身子,沉眸盯着沈沅槿的睡颜看,只觉赏心悦目极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她的眉眼。 若是能常常看到她的睡颜,抚摸她的眉眼,亲吻她的唇瓣,与她行那样的乐事陆镇想到此处,忽地阖上双目,告诫自己绝不可成为那等沉湎女色,出尔反尔之辈。 时候不早,他也该走了。 陆镇极力平复好心绪,睁眼离床,不敢再多看被子里的沈沅槿一眼,用冷水快速洗漱过后,翻墙而出。 沈沅槿睡到辰时起身,身侧早没了陆镇的踪迹,唯有那条薄被昭示着昨夜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陆镇的确来过。 沉着脸将他盖过被子放回原处,也不管根本没沾上什么不好闻的味道,颇有几分嫌弃地洒了些蔷薇水在上面。 厨房里,辞楹做好早膳。 沈沅槿打扮先喝之两口温水养养胃,执起箸道:“午膳我来做吧,就做你爱吃的葱花蛋和栭炒肉。” 离开陈王府后,沈沅槿的厨艺提升不少,烧制的菜不说好吃,家常水平还是能达到。 辞楹笑盈盈地道声好,细嚼慢咽地吃碗里馎饦。 当天暖阳高悬,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她二人用过午膳,打水洗衣,晾在庭中的竹架上晒干。 一晃三日过去,至正月十九,午后,陆昀扣响沈沅槿的院门。 沈沅槿出去开门,拿起门闩的那一瞬,脑海里骤然浮现出陆镇强硬的话语,不许她再见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可转瞬,她又蹙起眉,愤愤地想:她有自行选择的自由,凭什么要听他的。 短暂地犹豫后,沈沅槿顺从本意推开门,将他和引泉请到屋里吃茶。 陆昀端起茶碗浅尝一口,徐徐开口:“我明日便要启辰前往江州,引泉会留在长安城,沅娘若遇到什么难处,可去王府寻他。上回沅娘和辞楹托他寻的人,这两日可见过了?” 沈沅槿答话道:“前日才刚见过,确是个极敦厚的郎君,打小又练过些拳脚功夫,请他来看家最合适不过;帮工的女郎我和辞楹也一齐看了,都是性情好的,约莫这两日就过来。” 到底是外头请来的。陆昀听了,还是不大放心,定要塞个会武的女郎来她这处。 沈沅槿拗不过陆昀,加之那女郎从前在陈王府时也曾侍奉过她,终是点头应下。 二人寒暄一阵,陆昀便已有些鼻尖泛酸,不想在她面前红了眼,当即告辞离去。 “二郎。”沈沅槿立在门框处,朝他挥了挥手,“明日清晨,我会来灞桥送你一程。” 陆昀解下栓马的绳子,驻足回望,舍不下她的话语在喉咙里哽了又哽,只化作一句“好,我等你”。 沈沅槿看他骑马而去,心底泛起一抹离别的哀伤,默默祈祷他能平安离开长安,抵达江州。 辞楹轻拍她的肩膀,“外头起风了,娘子还是快些回屋罢,仔细受凉。” 东宫。 一更悄然而至。 陆镇处理完公务,信步踏出书房,稍稍抬首,但见天边缀了几颗明亮的星子,散出莹莹光芒,与那西起的明月交相辉映。 明日便是陆昀离京启程的日子,她可会不顾他的警告,亲自去送他? 陆镇双手握拳,沉着眸阴恻恻地想:她若敢去,他明日定不会与她善了,他会叫她知道,何谓真正的不懂怜香惜玉。 40-50 第41章 陆镇克制的是杀意 陈王府。 冰盘横空, 月色满庭,清幽静谧。 陆昀于午后回府,在屋里枯坐到一更天后, 心事重重地去见徐婉玥。 他来时,徐婉玥正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垂首徐徐吃着一盏热茶,眉目含愁。 “郡王来了。”檐下侍立的婢女隔着门传话。 徐婉玥闻言, 随手将茶碗搁在案上,舒展眉头温声道:“请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身穿厚重冬衣的婢女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 陆昀迈开腿, 信步踏入房中。 徐婉玥转过脸来, 抬眸望向他,和蔼的目光中载着一抹审视,语调如常得道:“二郎来了, 我还以为,你明日一早才会来拜别我。” 拜别二字传入耳中,陆昀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瞳孔微张,停下脚步傻站在原处怔了好半晌,却是忘了向她行礼。 “母亲都知道了?”陆昀剑眉微蹙, 沉声问道。 徐婉玥颔了颔首,随后用柔和的眼神示意陆昀落座,待他在对面的位置坐定后,方回答他的问题:“二郎当真以为, 你下狱的那几日,我丝毫没有起过疑心吗?你阿耶可以命府上的人不告知我实情, 我亦可派信得过的人出府打探消息,是以你回府的前夕,我便已知晓此事。” 徐婉玥说到此处,不禁微红了眼眶,极力克制着不让眼里的泪落出来,“那时候元日将近,你和你阿耶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我亦不愿看到你们为我忧心的样子,便只能选择佯装相信,素白方可不让你们起疑,为我忧心。” 徐婉玥待他从来都和亲生的一般。陆昀耳听她说完这番话话,心内五味杂陈。 自他记事起,他就知道他的阿娘是阿耶的孺人而非王妃,再大些的时候,他读了些书,也会因为自己不是母亲亲生而胡思乱想,担心母亲会不喜他、轻视他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这些疑问最终都因她的关怀与呵护消散不见。 他和阿耶自负地认为能骗过她去,殊不知她其实早已知晓,为着能让他们父子安心,掩去悲痛装作不知。 这两个多月以来,母亲必定没少因为他下狱左迁的事情暗自神伤罢。 陆昀想到这里,一颗心有些沉甸甸的,不免暗自追悔,他该早些坦诚这两件事,多在府上陪伴母亲些时日的。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为了将此事瞒下,竟会选择和三娘会离开王府;我听府上媪妇说,三娘今日并未随你一道过府,你与她之间,可还好吗?”徐婉玥的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问出心中疑惑。 陆昀会在这时候过来,为的便是向徐婉玥坦白一切,坦白他要前往江州,坦白他已与沅娘和离,沅娘不会随他一道去江州赴任,自然不会继续欺瞒于她。 “母亲容禀,江州地僻,此一去,不知何时方能右迁回京,沅娘不比寻常女郎身子骨康健,某岂忍心让她随我去江州吃苦,是以给了沅娘放妻书,惟愿从此各安一隅,也不枉夫妻一场的情分。” 即便陆昀与沈沅槿和离已有两月,这会子冷不丁提及沈沅槿,他的心口仍是感到一阵石锤般的钝痛,愈发情志难纾,鼻尖酸涩。 徐婉玥对此事的认知与陆秩大差不差,皆以为是沈沅槿前去宫中求了沈丽妃的缘故,心中对她唯有感激,即便这会子听说她与陆昀和离,亦不觉得她这般是薄情的表现。 “这既是你和三娘深思熟虑过后的意思,我和你阿耶不会横加干涉。此番你能从大理狱那样的地方毫发无伤地出来,三娘出了不少力;母亲和你阿耶都记着这份恩情,待你离京后,我们会多加照拂于她。” 有了徐婉玥的这句话,陆昀顿时觉得心安不少,当即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继而双膝跪地,情真意切地朝徐婉玥重重叩了一首,情真意切道:“母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和这份恩情,某铭记在心,日后若能重返长安为官,必当尽心孝敬母亲颐养天年。” 徐婉玥连忙将他扶起,掩去眼中泪意,语重心长地道:“二郎快快起来,母子之间何须如此见外,你的一片孝心,母亲都明白;家中有你的阿耶、阿兄和阿嫂在,必不会让母亲孤苦困顿,二郎着实无需为我悬心。日后到了江州,二郎为护佑一方百姓的耶娘官,可定要克己奉公,广施仁政,造福于民。” 陆昀随即重重点头,拱手抱拳道:“母亲良言,某不敢忘,定当遵从。” 徐婉玥心中宽慰稍许,沉默片刻,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沈沅槿来。 “这段时日你不在府上,我替你新制了几身厚实的衣裳,大小是照着去岁冬日针线房量的尺码做的,也不知你穿着是否还合身。” 话毕,唤人进来,命去柜子里取昨日浣衣房送来的那几身男郎衣裳。 不多时便有婢女呈了托盘进前,陆昀垂眸看向托盘内做工精细的数件衣物,离别愁绪再次涌上心头,双眼通红地将其收下,又与徐婉玥寒暄几句,告辞离开。 这一夜,不独陆昀和陈王夫妇失眠,沈沅槿亦有些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几回,索性坐起来抱着双膝发呆,至三更天方生出几分睡意,阖目浅眠。 翌日,沈沅槿睡到天晓,下床穿衣洗漱。 辞楹知她今日定会去送别陆昀,故而也亦起了个大早,待拾掇齐整,煮些薄粥充做早膳。 铜制的妆镜前,沈沅槿将满头墨色的青丝绾成偏梳髻,描过眉后,簪了一支鎏金鸾鸟衔珠银步摇并一朵妃色的通草山茶,待用完早膳方涂抹口脂。 灞桥位于长安城东的位置,距常乐坊足有数里之遥的路程,是以沈沅槿欲要往巷口去雇辆车来,未料她才与辞楹出了门,未及去锁上门,就见引泉已驾了车在院门外侯她。 “奴奉郡王之命前来,敢问沈娘子和辞楹娘子可是要往灞桥去?”引泉跳下车朝沈沅槿和辞楹人行一礼,口中恭敬问道。 沈沅槿隔着帷帽的细纱道了声“是”,温声谢过引泉一句,并不过分拘束,携辞楹上车。 车厢外,引泉扬起手中长鞭,落在马臀上催马前行,载着人直奔灞桥的方向而去。 时值冬末,灞桥旁的柳树尚还未绿,便是细细地看,亦不过依稀可见点点浅青芽孢。 彼时已有数辆高大的马车停在灞桥的一侧,沈沅槿掀开车窗的帘子远远望去,只觉心情沉重,眉头紧锁。 但见前方一棵枯黄的柳树边,着一袭圆领长袍的陆昀伫立其下,翘首以盼。 晨间的清风漾起层层涟漪,吹皱水面上倒映着的修长身影,越发衬得陆昀形单影只。 远处驶来的马车渐渐近了,陆昀的心脏也随之发着烫,加速跳动。 前面架马的人是引泉,加上今日清晨,他特意命引泉去接沅娘过来,想必现下车厢内应是有人的罢。 陆昀满心期待地盯着那驾马车看,手心里因为紧张,生出薄薄的细汗,沾湿手里攥着的山茶花枝。 那是今年春天开出的头一批妃色山茶,乃是他临出门前特意掐了最好最大朵的,想要亲手为她簪上的。 不远处的一座客舍内。 面颊阴沉的陆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白瓷小瓶,冰冷幽深的眸光凝于一驾马车上。 马车缓缓而停,青色的布帘后伸出一只素白的纤手,身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女郎俯身而出,轻踩脚踏下车。 那道身影,陆镇再熟悉不过,正是与他颠鸾倒凤过数次的沈沅槿。 胸中翻涌的怒意无处宣泄,陆镇的手指骤然收拢发力,紧紧握住那只装着膏状物的瓷瓶。 看来今日,她注定是要好好哭上一场了。陆镇望着这一幕,长睫微压,眸底寒气逼人。 那边,陆昀甫一看见令他朝思暮想多日的女郎,立时便喜上眉梢,纵使心中有再多的烦忧,这会子通通都抛至脑后,扬了声调急急唤她,“沅娘。” 沈沅槿见状,亦是快步走向他,眼里氤氲着湿意,低声唤他:“二郎。” “说来也巧,此花像是知道我很快就要要离开长安城了,竟在日前开出数多花来,还是你喜欢的妃色。”陆昀启唇说着话,垂眸去看手中的山茶,掐去多余的叶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沈沅槿道:“我想再替沅娘簪一回花可好?” 在陈王府的那三年里,每每到了姹紫嫣红的春日,陆昀时常会亲手为她簪花。而如今,花朝节还未到,他却要走了,从前那样惬意甜蜜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沈沅槿想当将来上班的情景,不禁眸色微暗,勉强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将身子往他跟前倾,扬声道了个“好”字。 陆昀定睛细观她的发髻,不多时便知簪在何处好看,在她的发上细细比划一番后,信手将那朵山茶簪进她的发中。 沈沅槿配合他的动作稍稍偏头,而后抚了抚发上的花朵,一双清眸望向陆昀,问他好不好看。 沅娘生得极美,美到不像此间凡人,怎会不好看呢。 陆昀迎上她投来的视线,痴痴端详着她的一张脸,发自真心地道:“好看。” “沅娘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是在春日的桥山上,那日下着雨,我和张俸骑马寻到那处避雨,正巧撞见你在檐下观雨。” 那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见他,早在坊市上的时候,她就见过他了,她只是从未告诉过他;然而时至今日,早已没有再告诉他的必要。 沈沅槿朝陆昀点点头,垂首从腰上解下一只湖蓝刺仙鹤的荷包递给陆昀,“我平日里忙于绘图和制衣,鲜少会做这样的精致小物。去岁永穆生辰,我难得一回给她做了只刺狸奴的荷包,哪知你见后喜欢得紧,便央着我给你也做一只当做今年生辰礼;只是你我皆未料到,我们的夫妻缘分会止于短短数月后。” 陆昀双手接过,如珍似宝地握在手里看了又看,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 沈沅槿见他系的位置有些偏,主动伸出手帮他调整一二。 钟情挚爱的女郎近在眼前,他却不能再以夫郎的身份与她拥吻亲昵;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陆昀不禁悲从心起,再难压抑对她的满腔爱意,牵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客舍内,陆镇将他二人的这番亲密举动看在眼里,滔天的怒意直冲脑门,就见他猛地踹开身前的桌案,立起身大步往外走,俨然一副动了杀意的模样。 太子殿下的脸色难看极了,眸底寒凉一片,似要结出寒霜,唬得人胆寒。 姜川心惊肉跳地移开视线,埋头跟上陆镇的步子,默默替底下依依惜别的两人捏了一把汗。 沈沅槿和陆昀对此一无所知,这会子尤在四目相对,述说过往种种,难舍难分。 陆镇怒气冲冲地行至楼下,大步出了客舍冲上前,他二人仍未有半分“收敛”,竟还从相顾追忆转变为执手凝噎。 当真是好一对苦命的鸳鸯!陆镇早已下定决心要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眼见他二人如此心心相惜,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几乎只在顷刻间,陆镇左手握住玄铁剑鞘的前端,大步流星地疾行过去,扬声打断这令人“动容”的画面。 “时辰不早,皇侄也是时候该启程了!” 陆镇的话音还未落下,前来送别陆昀的一行人中便已有人发现他的存在,提醒其余的人一道过去行礼拜见。 熟悉的男声入耳,沈沅槿当即打了个寒噤,耳畔似又响起陆镇那日的警告之言,顿时心生恐惧,忙不迭从陆昀的掌心里抽回手。 陆昀则是如梦初醒,慢半拍地扭身去看陆镇,没再称呼他皇叔,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冷冰冰的“臣见过太子殿下。” 眼前的陆镇横眉立目,眸色深沉,周身透着股戾气和阴鸷,似是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那副不善的样子瞧上去,半点不像是来为陆昀送行的。 沈沅槿垂下卷睫,看见陆镇紧握住剑鞘的手,顷刻间头皮发麻,一个可怖的想法在脑海里翻涌:陆镇克制的是杀意。 他想杀谁,她?陆昀?还是她和陆昀沈沅槿不敢再往下深想,语气生硬地催促陆昀道:“二郎,时候不早,快些上车罢。” 陆昀这时候也感觉到她在害怕陆镇,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了些担忧和恳求; 他怎忍心让她为难,亦不愿让耶娘、外婆和阿昭她们瞧出他与沅娘同太子殿下之间的纠葛,纵使心中有千般不舍,现下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向马车,立在车边同众人道出分别的话语。 沈沅槿掩着惧意和不舍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朝陆昀挥手告别,陆昀便也笑着回应她,片刻后,踩着脚踏上车。 在场众人的目光皆定格在陆昀身上,独陆镇懒怠看他,带着隐隐的怒火,旁若无人地走到沈沅槿身后,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孤今日就在别院等着你,一个时辰后,你若不来,孤不介意去你房里槽你。” 陆镇将那个不堪入耳的字眼咬得很重,沈沅槿简直气到肝颤,猛地攥紧了袖口处的柔软衣料,咬牙切齿地道:“我会准时到。” “孤今日心情着实不大好,娘子最好能言而有信;否则,你那从前的夫郎出得了长安,却未必能平安抵达江州。”陆镇阴恻恻地放完狠话,肆无忌惮地触上她的腰肢,鼻尖在她的发上嗅了嗅,淡淡的桂花香,约莫是抹了桂花油疏发的缘故。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上手摸她,又靠得这样近,沈沅槿当即绷直了脊背,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幸而众人的关注点都在陆昀乘坐的那驾车上,暂且无人往她这处看。 数丈外,陆昀在车厢内坐定,朗声吩咐车夫启程,而后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望向窗外神情凝重的众人。 帘子扬起的那一瞬,沈沅槿立时警铃大作,赶在陆昀探出头前,低声提醒陆镇一句“此处人多眼杂,还请殿下自重”的同时,后退一步与他拉开段距离。 莫说沈沅槿担心被人瞧见,就是姜川眼看着陆镇竟在外头对从前的“临淄郡王妃”这般举止亲近,亦不免感到紧张担忧,盼着他能即刻恢复理智,赶紧离人远些,免得落人口实,连累沈娘子那厢也不好做人。 身前一空,微凉的冷风扑面而来,陆镇被凉意刺得清醒了些,幽深的凤目逡巡在女郎的发髻和后颈间,按捺住躁动的心思,一个转身回到客舍,自去牵了马出来,跃上马背。 姜川小跑着方勉强追上陆镇的步子,待他走到马厩旁解去栓住马的缰绳,陆镇那厢已然疾驰到百米之外了。 车厢内,陆昀的目光迟迟不曾从灞桥边移开,直至那些于他而言最为亲密的人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他方依依不舍地落下车帘。 心里空落落的,陆昀愁绪万千,红着眼自怀中取出徐婉玥亲往大慈恩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来回看过几遍后,小心翼翼地装进沈沅槿送给他的荷包里。 不多时,陆昀所乘的马车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沈沅槿等人的视线中。 徐婉玥在陆昭的悉心安慰下勉强止住泪意,让陆昭和魏凛等人先上马车,“我去同沈娘子说两句话,随后就来。” 陆昭亦有话想要亲口问一问沈沅槿,站在原地踌躇不决,魏凛顺着她的视线上下打量了沈沅槿一番,乌黑的目格外在她的丹唇和桃花眼上停留了稍许时候。 魏凛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出言劝身旁的妻子:“阿娘显是有话要单独与沈娘子说,宜娘何必在这时候跟过去,待阿娘说完,宜娘再过去不迟。” 陆昭经他这样一劝,随他先上了马车。 陆昀的离去,最为伤心的人里除了日复一日看他长大的陈王夫妇外,当属陆昀的外祖母赵夫人。 赵夫人上了年纪,需得借助拐杖方能走稳步子,可即便如此,她今日还是亲自前来送陆昀一程,并为他带来许多实用之物,譬如衣物、药包和细软等物件。 这些年来,陆秩一直深觉愧对于待他一片真心的秦淑则,自然也愧对她的阿娘赵夫人;如今他和淑则唯一的儿子又离了长安,叫他如何不伤怀。 寒风料峭,陆秩担心赵夫人的身子骨经不住,少不得过去劝她上车,早些回府安歇。 另一边,徐婉玥赶在沈沅槿上车前叫住她,面容慈祥地端详着她,“好孩子,谢谢你能前来送别二郎;二郎心里牵挂着你,今日你若不来,他怕是不能安心地离开长安。” 她的眉眼当真和蔼极了。 沈沅槿每每看到徐婉玥,时常会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的母亲;对于她,沈沅槿向来只有好感和亲切,因道:“儿与二郎到底夫妻一场过,焉能不念半点情分;从前在陈王府时,王妃待儿甚好,王妃的这一声谢,儿愧不敢受。” 她们毕竟在一起生活过三载有余,彼此之间早已有了情分。若是可以,徐婉玥更希望听到沈沅槿继续随陆昀那样唤她母亲,这样一个好女郎,徐婉玥当真有些舍不得她离不开王府。 然而离开是她的选择,自己便该尊重她的选择。 大抵是知道她不会留下,徐婉玥思量再三,终究没有道出挽留的话,只是言语关切道:“三娘与二郎虽已和离,但总还有情分在,三娘日后若有难处,尽可来府上寻我,我与二郎的阿耶断不会坐视不理;再者,三娘身上若有何处不舒坦,或是缺什么,亦可前来府上告知,我会安排人处理妥当。” 沈沅槿听后,不好拂了徐婉玥的一片心意,当即点头应下;当下与她寒暄几句话后,怕误了去见陆镇的时间,寻了由头先行离去。 陆昭好容易等到徐婉玥转身回来,却不想,沈沅槿竟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引泉在她的吩咐下调转车头,原路而返。 她人既走得这样急,约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去做,陆昭亦不好这会子追上去叫人停下,只得作罢,心内寻思改日再经由引泉去寻她的住处也无妨。 陆昭正想着,就听身侧魏凛出声道:“出来这好些时候,皎皎也该想你了。” 皎皎是魏瑜的小字,今年才要满三岁;陆昭在生魏瑜时损了身子,约莫很难再有孕,保龄侯夫人为早日抱上长孙,四处打探法子为她助孕,光是药方子就不知让陆昭喝了多少副 天长日久,陆昭原本外向的性子自此内敛许多,不但因为府中众人的言行益发理解公婆想要抱孙子的心情,甚至为此生出愧疚之心,尽量配合她的一些行为,唯独在给魏瑜取小字一事上态度坚决,不让取诸如“璋”字、“娣”字之类的字眼。 “还是夫君心细,瞧我,只管顾着二兄和二嫂的事,一时竟差点忘了皎皎。”陆昭也是近日知晓陆昀和沈沅槿和离的事,一时还改不过来口,索性继续称呼她为二嫂。 魏凛闻言,忆及临淄郡王妃那张过于出众的面孔,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目,沉吟十余息后,语气平平地道:“回府罢。” 马车行驶至东市,沈沅槿便叫引泉回去,她自下马雇来一辆驴车前往崇仁坊,走入莲花巷,循着记忆找到陆镇所在的那座别院。 沈沅槿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地扣响院门。 媪妇开了门,弯腰请她进去,沈沅槿便 跟在那媪妇身后,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待来到一间华丽的院落前,小腿开始发软。 沈沅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行至阶下,又是怎么拾阶而上,进了那道门的。 陆镇那张阴鸷无比的冷脸映入眼帘的那一瞬,沈沅槿惊惧万分,脑袋里嗡鸣得厉害,几乎要产生夺路而逃的想法。 观她惊恐至此,隐隐生出三两分不忍和莫名的烦闷来,然而这两样情绪不能抵消他对她的怒火,她今日太不听话,他该让她好好长一长记性。 “孤有没有告诫过你,不许你再去见他?”陆镇抬手支起她的下巴,语气算不得好。 “孤没想到,你不但去见了,竟还与他举止亲昵。”陆镇捏她下巴的手顺着她的颈线向下,“你可知,孤看到他牵你手的时候,心中有多想将他的手砍了去,又有多想一刀结果了他?” “孤不杀他,全是看在你的面上。”陆镇的手指隐入酥峰间,立时被温软包裹住,眼底的寒霜立时化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沈沅槿的玉望和渴求,“他若死了,你不会如现在这般乖乖地过来给孤弄。” “既是娘子勾出的火,自然该由娘子以身浇灭,若不然,孤亦不知自己会对他做出什么。”陆镇认真感受过后,恋恋不舍地退出手指,转而去寻她身上的衣带,垂首逼近她的右耳,“今日时辰尚早,怕不是三回就能了事的,但愿娘子莫要哭得昏死过去。” 第42章 这般喜欢他送你的花? 是日金乌当空, 阳光透过窗上一格一格的碧纱筛进来,形成规则的菱形光斑。 沈沅槿自知难逃一劫,索性视自己为木石死物, 别过头,双目无神地看着那些光斑。 她这会子可操纵自己的思想和意识,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有些难以控制。 那日在城外的别业, 她被摆弄得几乎下不去床;在东宫的头一回,更是幢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一般,现下他只是在解她的外衫, 身体便已开始排斥他。 “娘子身上陡得厉害, 想是知道怕了。”陆镇一面冷声说着话, 一面扯去女郎衣上的系带,“娘子若是能早些知道害怕,乖乖地在家中闭门不出, 又何需承受孤的怒火。” 话音落下,女郎的衣衫亦骤然坠落于地,露出里面的素白纱衣和藕荷色襦裙。 丰白在前, 陆镇深呼一口气,暗暗吞口唾沫,堪堪停止解她衣物的行为, 埋首张唇。 两股淡淡的香味窜入鼻息,一道是她身上的女儿幽香,另一道,似是从她的衣物上散出的, 那个味道,他曾在太子舍人呈上来的舶来品中闻到过。 陆镇暂且从情.欲中剥离出来, 勉强匀出些思绪想了想,脑海里便浮现出名册上出现过的“蔷薇水”三个字。 蔷薇水的香味较为浓郁,不该如此浅淡才是。陆镇思及此,便想问她今日是否用蔷薇水熏了衣物,那蔷薇水从何而来,又是以多少银子购进。 然而唇齿间酥雪实在香软,陆镇割舍不下,只能按下问她话的心思,待察觉到她垫着脚难以站稳时,索性勾住她的腰竖抱起她,让她的腿环在他的腰上,迈开稳步走向不远处的桌案。 此种式样,画册上出现的虽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想是寻常男郎的体魄和气力都不足以支撑,故而出现的少了些。 陆镇立在案前亲吻沈沅槿许久,直至再难抑制腹下的燥热,他方将怀中女郎轻放至案上,伸手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带。 哐当一声,金带上的玉石与地砖相撞,宽大的衣袍立时变得松垮,陆镇稍稍用力一扯,尽数扔到地上。 着实不想看到陆镇身上的丑陋之物,沈沅槿在他解开裤腰的瞬间急急闭上双眼,抿住嘴唇偏过头去。 沈沅槿攥着案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放轻松些。 阳光再度洒在不施粉黛的素面上,双眼感受到光源,身前的那座高山似乎已经离开了。沈沅槿侧耳听着房里的响动,判断陆镇应是去别处取什么东西了。 不多时,那些光线再度被遮挡,陆镇取来一方锦盒和一只白瓷小瓶,先将这两样东西搁下,继而去牵沈沅槿的手。 她的手甚是白皙柔软,攥在陆镇的掌心里,小小的一只,令他爱不释手。 陆镇极认真地把玩着沈沅槿的手,忽想起她今日晨间低头为陆昀系荷包的举动,心里又是一阵不得劲,欲要将不满发泄在她的手背上,然而真将其送到唇边后,却又不忍用力,不过张唇轻咬两下,很快转变为珍视的亲吻和舔舐。 男郎的舌头宽大湿润,沈沅槿因他的这一行为蹙起双眉,越发觉得他约莫是属狗的。 沈沅槿对于时间流逝的感知有所减退,并不知道陆镇亲了她的手多久,只是觉得豚下坚硬的木料硌得人难受,不自觉地挪动身躯调整坐姿,继而让自己舒坦一些。 陆镇因她的动作顿了顿,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她,忽地放开她的手去掀她的裙摆。 沈沅槿不禁心生防备,下意识地去挡他伸过来的手。 陆镇强势地攥住沈沅槿的手腕,将她的煺纷得更开,沉着声调震慑她道:“娘子不让孤助你适应一些,待会儿是想痛死?” 头先那几次,沈沅槿没有一次是轻松的,当下听他这样说,立时便清醒过来,没再乱动。 察觉到身前的女郎逐渐安静下来,陆镇抬起手轻抚她的发髻,温热的薄唇在她的额头辗转片刻,继而沿着眉心和鼻梁缓缓下移,含住她的唇瓣。 强势地撬开沈沅槿的牙关,宽厚的舌长驱直入,鼻息间全是她的味道,似乎就连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陆镇沉醉其中,细细品藏她的唇舌。 此时此刻,陆镇的右手也没闲着,确认她的里裤叠在脚踝处后,匀出一指。 沈沅槿随即难耐地闷哼一声,双手抵住陆 镇宽厚的膀子,想要出声让他蔓些,偏生口腔也被他堵死,说不出半句话。 陆镇不顾怀中女郎的反抗,又添一指。 眼里的水雾聚成泪珠自眼尾滑落。沈沅槿拼命摇头,死死掐住他的上臂,忽又骤然松开,脊背在他的另只手掌中发着灿。 陆镇赶在这时候离开她的唇,凝眸注视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归于平稳,软了身向后倒,他方一把搂住她的腰,动作轻缓地放她躺下,沉下头去。 重台履悬于虚空,沈沅槿怔怔望着头顶上方的房梁,不敢沉眸去看他的发冠。 在那种难以自控的感觉再次袭来,沈沅槿抓住堆在腰际的衣料,咬住下唇。 “好娘子,较出来。”陆镇来不及咽下,一双乌眸注视着她,低声蛊惑她。 沈沅槿理智尚存,不肯依从,越发用力地咬唇,竟是生生忍过,没有透出一丝声来。 陆镇未能听到她的寅声,心中有一瞬间的失落,然而很快,他便自行调整好了心态:今日的时间还很长,他会如愿听到很多从她喉间溢出的悦耳声音。 陆镇这般想着,旋即长臂一挥,拿来桌上的瓷瓶,利索地取下瓶塞,倒扣瓶身往指尖倒了些白色的脂膏,替她抹了。 微微的凉意,沈沅槿担心陆镇对她用那起子乱七八糟的脏药,神情担忧地问他:“殿下使了什么?” 陆镇见她面露忧色,怕她多心忧思,少不得动动嘴皮子,给她吃下定心丸,“娘子莫要害怕,此物水润,不但于娘子的身体无碍,还能让你呆会儿少吃些苦头。” 话毕,又去打开那方锦盒,信手取了一只出来,仔细拢上。 打从靠近她闻到她身上的幽香时,他就了,根本无需再用她的手多做什么。 “心肝,看着孤。”陆镇脱去沈沅槿脚上的重台履和袜裤,接着让她攀上他的肩膀,温声命令她。 沈沅槿只管阖着目,没有理会陆镇的话。 眼前的她好似一只不听话的雀儿,陆镇不大满意,稍稍狠下心肠,想了对付她的法子。 略扶一扶,重重挺邀。 沈沅槿顿时胀得难受,眼里的泪越聚越多,双手自陆镇的肩上移开,继而无力地撑在桌面上,腰背往后躲,煺也扭动着抗拒他。 她既要自讨没趣,不肯乖乖听话,他也没无需太过纵着她。陆镇稍一使力,拽住她的煺搁进臂弯里,倾身过去,益发凶狠地欺负她,直接到底。 沈沅槿倒抽口冷气,细白的雪颈随之仰起,小手徒劳地抓住案沿,没有睁眼去看陆镇,亦没有哀求,只是拧着眉艰难地承受他的磋磨。 好一只有气性的雀儿,却不知她能挨到几时。陆镇凤目微沉,眸色暗了暗,一面肆意挞伐施为,一面去解她匈前被系得像蝴蝶翅膀一般的衣带,轻轻扯下,现出里面素白的诃子。 那诃子上未绣一物,仅有竹叶暗纹为饰,应是精心纺织而成。 绸布的白虽比不得她肌肤的白,但两相映衬,越发惹眼,陆镇看得眼神发直,滚了滚喉结,毫不留情地徒手撕开,大掌团团拢住。 裂帛的刺啦声在耳畔响起,沈沅槿此时自身难保,匀不出心思去想是哪件衣物坏了。 陆镇的身和心皆沉溺在她伸上,吐气如牛,欢愉到尾椎发麻。 “睁开眼,看孤。”感受到她在陡,陆镇迫使自己停下,心说她若不傻,便该知道床笫间,她应学会顺服他来让自己好受些才是。 她明明已经认命般地躺着由他掌控,他为何还要这般步步紧逼,就为了让她亲眼看他这个卑鄙小人是如何满脸享受的吗?他要做便做,她看不看他,又有什么要紧。 沈沅槿着实不理解他于此事上与她较劲的点在哪里,对于这番话,仍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已给过她第二次机会,是她自己不懂进退,他不会再留情了。 陆镇被她毫不在意的态度刺着,攥紧她的腰,不待她平复下来,重了力道,继续方才未完的事。 桌案急剧摇晃,木制的桌腿与地砖相碰发出的嘈杂声响,姜川在门外也能听得真切。 此时才刚过了晌午,离殿下出来尚还早。姜川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遂往栏杆处坐了,忽视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 屋内,女郎白皙的煺和男郎麦色的臂形成鲜明对比,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右脚上的重台履将将挂在脚尖,摇摇欲坠。 沈沅槿不知何时睁了眼,却没有看过陆镇一眼,只是侧脸贴着冰凉的桌面,皱眉看着窗台上繁复的雕花,浅色的重台履在这时候掉了下去,声音很轻地落在陆镇脚边。 陆镇将要登顶,没有心思去理会沈沅槿现下在看何处,若非一手还掐着她的腰,险些失控到将她幢出去。 数十息后,沈沅槿听见他低低吼了一声。 才过去了一回。沈沅槿累到手软,根本不想动,整个人似一尾濒临死亡的涸辙之鱼,听天由命,呼吸浅浅。 他今日是带着情绪和火气行那事的,沈沅槿只觉比上次在别业里还要难挨不少,疑心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陆镇兴致不减,当下没有给沈沅槿太多的思考时间,很快便又使了新的,抱起她走到窗边,让她背对着他站好。 沈沅槿很怕他在后面,一颗心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陆镇感觉到她在害怕,终究动了恻隐之心,又抹了些脂膏在指上,让她转回身与他交吻。 抹完过后,示意她抬煺,容她适应一阵,这才让她面向窗子,迫使她踮起脚站在他的脚背上,将她的手按到窗台上。 …… 下晌悄然临近,沈沅槿吃力地跪伏在褥子上,掌心的细汗洇湿布料,发髻早乱得不成样子,陆昀为她簪上的山茶支撑不住,恰好砸到她的手背上。 茶花坠落之处,未见一片花瓣,乃是整朵而落。 沈沅槿眼尾的余光瞥见那朵妃色的花,下意识地想要将其拾起,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用手背将其甩开些,不让陆镇沾染到它。 她的这一细小举动引起陆镇的注意,忆起晨间陆昀为她簪花的那一幕,原本将要熄灭的怒火再次席卷而来,烧得他几乎理智尽失,顿时按下她的腰让她整个人都伏在褥子上,结实的胸膛笼罩住她,几乎将她钉死。 “这般喜欢他送你的花?”陆镇在她耳边说话,捡起那朵花捏成碎花扔至床下,“娘子有心护着他送你的花,这朵花可还受得住?” 沾染了花香的那只手往下沉,捻住蕊玉。 沈沅槿启唇咬住手背,不知是第几回失控发灿,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串子,漱漱而落。 好容易挨到三回过后,陆镇方从她的身后离开。 沈沅槿轻舒一口气,疲惫地将脸埋在褥子里隔绝视线,呼吸又轻又浅。 “先用膳不迟。”陆镇道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随手别来一条被子盖在沈沅槿的身上,披上外衣,扬声唤来姜川。 姜川断断续续地在美人靠上眯了大半个时辰,听见陆镇的声音后立时醒了瞌睡,他因知晓里面的情况,并不敢贸然入内,只站在门外问自家主子有何吩咐。 “先送热水进来,再去厨房传膳。”陆镇平声说完,往床沿处坐了,俯身用指腹拭去沈沅槿眼尾的泪痕,再将她的鬓发捋至耳后。 女郎约莫是累坏了,他才离了她不到小半刻钟的时间,她便已阖上双目沉沉睡去,眉眼亦微微蹙起,大抵是身上不大爽利的缘故。 她太瘦了,那红绫被盖在身上,亦不过隆起小小的幅度。陆镇抚上她的眉,正欲将其抚平,隔扇外传来姜川轻轻叩门的声音。 陆镇起身坐回外间,让他进来,起身走到面架前,先从桶里舀一瓢水净了手。 春日未至,窗子开得不大,屋里的气味还未散尽,姜川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请陆镇示下后,将窗子撑得开些,以助空气流通。 “这里无事,你先退下,叫厨房晚两刻钟后送膳过来。”陆镇说完,将柔软的绸缎巾子放进盆中沾湿。 姜川始终低垂着脑袋,目不斜视得恭敬道声是,蹑手蹑脚地本出门去。 门轴转动,合上。陆镇坐回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拿热巾子擦去滑腻物后,清洗干净,敷在红肿处。 被中的女郎因陆镇的举动蹙了蹙眉,片刻后,似乎觉得温热处好受了些,舒展眉头。 陆镇观她不再皱眉,心里也跟着生起一抹熨帖感,恍然发觉,不独是和她做时能感到餍足,与她在一处照顾她时,亦能得到满足感,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陆镇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怪诞的想法,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想要照顾好她。 褪去衣物钻进被窝躺在她身侧,大掌覆在她的小覆上,极耐心地轻轻揉着,为她缓解周身的不适。 不那样对她时,她的覆竟是这样萍,没有半点异样。倒也难怪她每每都哭得那样伤心,想是称得厉害。 两刻钟后,婢女提了精美的雕花食盒进屋布膳。 陆镇熟练地落下床帐隔绝外界,令人布完膳后即刻退出去。 沈沅槿睡得极沉,陆镇这一嗓子丝毫没有吵到她,仍是闭眼安心睡着。 陆镇担心她饿着肚子,先行起身穿上衣物,这才去拍她的肩唤她起身,断断续续喊了她两三回,她才勉强醒转过来。 沈沅槿睡意朦胧,头脑不甚清明,吃力地睁开眼,昏昏沉沉地问:“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他这么大个人在她眼前,她唤得竟是旁人。陆镇颇有几分不满地轻咳两声,面上喜怒不辨:“穿好衣服再用膳。” 男郎低哑的声音入耳,沈沅槿如梦初醒,忽略胃里空空的不适感,无声冲人点了点头,而后开始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自己的衣物。 陆镇绷着脸去衣柜里寻来一套女郎穿的衣物,神情严肃地让沈沅槿张开手试试是否合身。 被窝外头冷得不是一星半点,她再怎么厌憎陆镇,现如今也犯不着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沈沅槿没有丁点犹豫,依言照做。 “孤还当你脑后生得尽是反骨,却原来也并不全是。”陆镇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经她的手向臂上套,阴阳怪气:“头一回在案上时不过叫你睁眼看孤,你怎么都不肯听;这会子要你抬手穿衣,你倒是肯听了。” 他这话说得小气,沈沅槿沉下眼眸一言不发,态度平平地配合他给自己穿衣的动作。 屋子外面落日西斜,丝丝缕缕的阳光,陆镇助她穿好里衣里裤,再套上薄些的冬裙,打横抱起她走到罗汉床边,放她落座。 陆镇亲自给她盛饭盛汤,又往她的碗里添菜,缓了缓面色平声道:“娘子饿了一下午,耗去的气力也多,先喝些热汤暖暖胃罢。” 此人正经说话的时候,道出的话语倒也不无可取之处。沈沅槿暗自想着,正好也有些渴了,手上酸乏,一只手竟不大能端得住那碗汤,故作镇定地两手去端,徐徐饮下半碗。 陆镇执箸吃着碗里的饭食,光明正大地拿眼看她,见她用两只手端碗喝汤,就这样还端得不大稳当,必定是手上没有力气。 当真是个无甚用的娇娘,才三回便已是这幅模样,待会儿吃过膳,她又该如何承受。陆镇凝眸想了想,却并不打算因她体弱而作罢;她上晌去送别陆昀的这件事气得他不轻,焉能如此轻拿轻放。 沈沅槿喝完清香的鸡汤,味蕾和食欲皆被打开,专心致志地吃菜吃饭,没有理会过对面的陆镇吃得如何,更不会瞧他,故而并未发现他在看她。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地各自用膳,沈沅槿吃得慢,陆镇吃过三碗饭,她还在吃那半碗饭。 陆镇甚是耐心地等她慢慢吃,待她吃完,往铜盂里吐出漱口的茶水,方问起吻她脯时就想问她的话,启唇问她:“娘子可是用蔷薇水熏了今日穿的衣物?” 这人当真是生了只狗鼻子不成?她不过是在柜子里他的盖过的被子上洒了些蔷薇水,他竟也能闻到她的衣物上沾了蔷薇水的味道。 她自个儿穿的时候都不大能闻到,且她在身上穿了两三个时辰,早该挥发完了才对。 沈沅槿嫌他归嫌他,倒还不打算在这样的小事上与人扯谎,遂如实搭话:“我在衣柜里的被子上洒了些蔷薇水,想是那水的香味留在了衣上。” 被子,好端端的往被子上洒蔷薇水作甚。陆镇的思想再次跑偏,严肃发问:“是孤盖过的那条?” 沈沅槿懒怠掩饰对他的嫌恶,冲人颔首。 陆镇何曾被人这样嫌过,莫说他如今贵为东宫,便是从前为梁王府嗣王的时候,天下间愿意嫁与他做孺人的女郎怕也数不胜数;唯有此女对他避之不及,甚至在他主动开口的情况下,仍是断然拒绝。 想要向她发发火,又觉得自己若是因为此等小事大动肝火,着实可笑。 陆镇压下那股不悦,继续问正事,“那蔷薇水,娘子是从何处买来的?花了多少文钱?” 沈沅槿道:“东市的集市上,具体在何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小贩是推车售卖,想来不会固定在一处开摊;至于价钱,好似是一百五十文钱两瓶。” 市面上的蔷薇水多在一百文钱左右一瓶,她仅用一百五十文钱买了两瓶,价格便宜了四分之一,这批货即便不是走私,怕也是避过了贡税这一项的,甚至还可能是官中流出。 赵国规定,海上的舶来品采取抽分和以金银实物抵钱的方式进行征税,前者是直接从船上货物中抽取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间,根据货物品类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抽取比例;后者则是估算货物总价后,取十分之一的税钱,再以金银实物的价值抵上冲做税钱。 珍珠、宝石、稀缺矿石和玳瑁等物因其价高,统一由市舶司上呈朝廷,通过专门的平台和机构进行售卖。 五大市舶司距离长安城俱在两千里开外的地方,那些商人花这样大的气力将这些东西运至长安售卖,想来近处的市场已然饱和,且售价更低;若果真是如此,那么私底下流同出来的货物,数量必不会少。 看来,他该提前些时日出发前往明州了。陆镇暗自下定了决心,又饮一口清茶仔仔细细地漱一遍口。 沈沅槿枯坐了会儿,眼瞧着陆镇没有半点要叫人送她回去的意思,于是渐渐不安起来,等到天麻麻黑的时候,简直如坐针毡,“殿下,天色欲晚,我该回去了。” “孤何时说过‘结束’二字?”陆镇唇间微扬,轻嗤一声,像是在听到了好笑的话,凌厉的鹰目死死盯着她,“孤与你说的时‘先用膳’;岂有头三遭做了三回,后两遭便也只能做三回的道理?” 陆镇将“只”字咬得很重,落在沈沅槿的耳里足可用惊讶来形容。他每回都要许久才能出来,实在磨得她难受。 她今日当真是怕了他了,安放在扶手上的右手开始发颤着收拢,攥紧,借力站起身就要离他远些,“不行,我” 沈沅槿一语未完,陆镇立时一个箭步来到她身前,捧住她的后脖颈吻她,打断她的话。 手上提不起力气,一切的反抗都是那样苍白而徒劳。舌尖被他咬住,沈沅槿的喉咙只能透出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陆镇先把自己身上的衣物褪全了,让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深吻着她。 夜里不比白日,怕她受凉,再加上她的衣裙不大好穿,陆镇没有将其扯去,只是摸到裙下的布料上,拉到膝下。 橙黄的烛火中,陆镇立在案边,抱着她。 沈沅槿从没想过男郎还能站着 颠簸感导致重心不稳,沈沅槿实在不能安心,害怕自己掉下去,只能环住他的颈项。 他太强悍,体格比她大的也不是一星半点,她根本半点不是他的对手,才一小会儿便又开始止不住地抽泣落泪,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总好过清醒地承受。 陆镇听着那些低低的啜泣声,莫名心生烦闷,拧眉默了默,终是软下心肠好声好气地哄她:“娘子当真是水做的不成?落下这么多泪,也不怕哭坏了眼,孤容你去床上躺着,快别哭了。” 沈沅槿顿时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陆镇趁势就走,稳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三五圈,迫得沈沅槿又落了好些眼泪,哽咽着骂他狗东西舀他的肩,他方意犹未尽地放人躺下,垂首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如此又闹过两回,沈沅槿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舒坦的,腰背酸痛,煺间最甚。 陆镇替她擦洗干净,仔细查看一番,格外小心地涂抹药膏。 沈沅槿实在难受,不自觉地扭身抗拒他。 陆镇单手钳制住她,面容严肃,“你受伤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稍许担忧,继续道:“若不好生搽药,明日怕是连床都下不来。” “这三日,你便留在此间好生将养,孤会每日过来为你搽药。” 她之所以会受伤,还不是叫他害的。 沈沅槿满腹的怨气,态度坚决地拒绝,“不劳殿下费心,我自己也可上药,我要回去!” 陆镇自认一心为她考虑,她却不肯领情,顿生无处说理之感,气头上语气便重了些:“你莫要仗着孤疼惜你,就失了分寸!” “疼惜我?你口中的疼惜我就是将我弄成这个样子?陆镇,在你眼里究竟当我是什么?是,我是同你立下过约定不假,可我不是你的玩物,更不该遭受你这样的对待!” 当她是什么,玩物吗?陆镇问自己。不,他从没这样想过,若只当她是玩物,又怎会心生怜惜,这般悉心地照顾她? “孤从未说过你是玩物。”陆镇剑眉蹙起,手上搽药的动作略微顿住,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鬼使神差地道出内心深处潜藏许久、就连他自己都鲜少会去正视的念头:“孤愿意给你名分” 第43章 娘子要负责 给玩物安上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分就不是玩物了么?莫说是良娣、良媛, 就是当了太子妃又能如何呢?从此成为他一人的所有物,困于囚笼般的宫墙内,与旁人共侍一夫 她才不稀罕这样的名分。沈沅槿被陆镇口中的话语恶心得不行, 甚至不等他把话说完,十分果决地拒绝:“我不愿意,不论是什么位份,我都不愿意。” 常言道事不过三。这已是她第二回 好赖不分地拒绝于他, 从今往后,他决计不会再一厢情愿地对她提及此事;他还不至于贱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贴她的冷脸。 陆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语调亦是冷得骇人, “你一残破之身, 竟还对孤挑三拣四, 今日失了这个机会,但愿你将来莫要后悔!” 沈沅槿闻言,旋即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没有片刻犹豫,语气坚定地道:“落子无悔,我只盼殿下能够信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落子无悔”陆镇自嘲般地轻声笑了笑, 继续指间替沈沅槿搽药的动作,游刃有余地带给她一些别样的感受,信誓旦旦地道:“孤虽不以正人君子自居, 却也不至卑劣到诓骗你一弱女子。” 指尖的药膏不多时便被旁的温润之物所替代,陆镇唇畔笑意更深,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垂下眼眸仔细瞧了瞧指上的滑腻, 意味深长地道:“孤说娘子是水做的,娘子不肯认, 这些又该怎么说?” 沈沅槿知道听得出陆镇的弦外之音,当下只觉一阵脸红耳热,羞愤交加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裹着被子勉强坐起身子,欲要下床去取回她自己的衣物。 双腿酸软得厉害,沈沅槿勉强穿上鞋,还未迈出步子便已有些打颤,不禁恼恨地暗骂陆镇两句,咬牙前行。 忽想起她的诃子早被他撕毁了去。好在她今日是披了斗篷的,出去的时候只需将斗篷围至身前,自可遮挡住。 沈沅槿想到应对的法子,步履艰难地走向斗篷所处的位置。 煺间酸胀,带着微微的刺痛感,沈沅槿一时不察,蹙起眉头低吟了一声。 陆镇着实看不过眼,用巾子擦干净手,上前拦住沈沅槿,态度强硬地抱她坐回床上,自去那边替她速回衣物。 他这里没有女郎穿的诃子,独有干净的里衣里裤,还是她头一次来别院时换下的。 陆镇懊悔没有吩咐尚服局为她制两件诃子出来,然而时下又没有旁的法子,只得先拿了衣裤过去,服侍她穿上。 沈沅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遮去身前的大片诱人风光。 陆镇探手扒开被子,先帮她穿好里衣。 女郎的身前没有了诃子的束缚,玉兔和莓果便在素白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陆镇见后只觉得口干舌燥,腹下竟是又生出一股邪火。 窗外清光皎洁,夜色沉寂。 此时此刻,屋子里亦是安静到落针可闻,唯有陆镇磨洋工似地给人系衣带的悉索声。 沈沅槿嫌他系得太慢,颇有几分不满地抬眼看向他,未及道出催促的话,却先瞧清楚了他眼里的欲 此人当真是个下流没脸的色.胚。 沈沅槿抿抿嘴,没好气地打下陆镇假装笨拙的手,自个儿将衣带系了,挪开腿上的被子,满眼嫌弃地避开他的身形,接着夺过他搭在臂上的里裤,欲要自己穿。 白生生的两条煺再次出现在眼前,明明今日看过好些时候,然而这会子见了,还是没出息地想要多看两眼。 陆镇极力克制住想要吞唾沫的冲动,大掌一勾,将沈沅槿带到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低头吐着热气帮她穿裤子。 女郎的肌肤柔软光滑到不可思议,同他的那身皮肉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即便仅有手上那一小块范围的接触,陆镇还是止不住地心痒。 若非顾及她的身子已无法承受更多,怕是早将她制住禁锢在他的胸膛下了。 陆镇努力调整呼吸,尽量让那股火烧得慢一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助她穿好里裤。 “我要回去,辞楹还在等着我。”沈沅槿从陆镇的臂膀里挣脱出来,再次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 陆镇见她态度坚决,拧眉思忖片刻后,选择妥协,张口开出他的条件,“娘子回去住可以,不过从明日起,直至你大好,孤都要宿在你屋里,与你同睡一张床。” 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家,这前提竟然是答允他在自己家里住上几晚,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沈沅槿几乎想也没想,当即摇头拒绝:“不行,那里不独住着我和辞楹,另外还有两位帮工的女郎,岂可随意带男人回去住下,殿下不在意自己的脸面,我还要。” 于此厢事上,他已做出让步了,她还真当他是什么好性儿的主? 陆镇立时因她的话来了脾气,猛地立起身攥住她的手腕,“是老实宿在这里和孤同床,还是回去容孤在你屋里过夜,你自己选;孤的耐心向来不多,孤只数十个数,十个数后,娘子若是还不答话,孤就当你默认留在此间。” 陆镇说完,果真开始认真倒数起来。 这人怎能霸道专断至此!沈沅槿眉头紧锁,没来由地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即便她守信履行完五次约,或许也很难摆脱陆镇。 沈沅槿正想着,耳畔忽响起陆镇低沉的语调,“四。” 她不过分了会儿神,陆镇就已倒数到了四。沈沅槿大脑飞速地运转思考,她是万分不愿陆镇出现在她的家中、出现在辞楹和萦尘的面前的,可偏偏,她又在这时候想起他口中说过的那句“这三日宿在别院”。 沈沅槿心中痛苦纠结,在陆镇道出最后一个数字之前给出答案:“就在这里。我要给辞楹书信一封,烦请殿下让姜川带送去常乐坊,告诉辞楹我在这里三日,三日后自会回去,让她无需为我担心。” 三日,确是他方才亲口给出的天数。陆镇没有办法否认,当即点头应允,“好,就让姜川前跑这一趟。” 她愿意留在这里,他本该感到高兴才是,可转念又一想,她宁愿“违心”地呆在这里,也不愿他去踏足她的宅子,显然是在避讳他。 两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在脑海里交织缠斗,陆镇心里万分矛盾纠结,眸色亦随之变得微暗起来,烦躁地在沈沅槿的额上吻了一下平复心绪,接着为她披上外衣,转身去书案处研墨。 陆镇亲自研好墨后,板着脸抱沈沅槿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继而目不转睛地看她提笔落字。 他身上的压迫感和男性气息太过浓重,甚至还在散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热气,沈沅槿顿时变得如坐针毡起来,怎么也不能安心,草草落下“安好,三日后归,勿忧”八个字后,用砚台砸住信纸的一角,静等墨水晾干。 沈沅槿两手搁在案上,挺直脊背,身子亦绷得极紧,似乎生怕后背和双手触碰到他。 这般明显的刻意为之,陆镇岂会感觉不到。他与她明明已经有过那么多回,她却还是这般疏远嫌恶于他,叫他如何不难受。 胸中堵了一口气,闷闷的,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陆镇无可救药般地想要亲近她,让她身上沾染更多属于他的气息,就像草原上野兽标记自己的领地那样。 “沈沅槿,沅娘”陆镇忍不住启唇喃喃唤她的名字,而后便沉眸痴迷般地盯着她洁白胜雪的脖颈看,在沈沅槿震惊回首、看过来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住她。 “沅娘”这两个字岂是他这个烂人能叫的,他是存心要恶心她的罢。 沈沅槿被迫在他的安排下转过身,两只手有气无力地抵在他的肩膀上,奋力挣扎反抗于他。 陆镇强壮如虎,力气亦大得似要越过虎牛,坚实的胸膛像极了一堵高墙,她的这点力气犹如螳臂挡车一般,白费力气不说,更添了他的兴致,直吻得她大脑缺氧,全身酥软。 灵活的舌在她的口腔中辗转勾缠,时而往里深邸,掠夺她的微弱呼吸,汲取她的清甜芳浸,似乎怎么都吃不够。 良久后,陆镇方缓缓松开对她的桎梏,拇指指腹轻抚她红肿的唇,语调里带着浓烈的欲:“娘子今晚既不走了,这身衣裳不穿也无妨。” 他这回没再称沈沅槿为“沅娘”,方才必定只是意乱情迷间胡乱叫的,当不得真。 沈沅槿冷静下来,打定主意不再提此事,心说她方才若出言制止,依陆镇的性子,恐怕非但不会作罢,反而会愈加频道地如此唤她。 耳畔传来陆镇说话的声音,“纸上的墨已干了,我明日就命人送过去。” “让姜川去,殿下身边的人,辞楹只认得他一个。”沈沅槿思绪回笼,再次提醒陆镇。 她说这话的语调还算温柔,陆镇听着很受用,埋首将鼻尖埋在她的锁骨处,哑声道:“那就依娘子说的。” “娘子今日在屋里闷了许久,孤抱你出去走一走。”陆镇一壁说,一壁横抱起她朝雕花木门走去。 出了门,高声喊姜川滚过来,令他先安排人烧沐浴用的水,再去屋里取了书案上的信纸往常乐坊走上一趟。 姜川抱拳恭敬应下,眼尾余光瞥见沈娘子绵软无力地依偎在殿下的怀里,整个人在殿下身形的映衬下显得只有小小的一团,却不知是如何能应承殿下那般久的。 他常收拾殿下的衣物,瞧清楚那亵裤,上的幅度”,绝非寻常男郎可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且又是出身行伍的练家子,体魄亦是十足十的强悍,便是落雪的天,也可赤着上身打拳练剑 沈娘子应付殿下这几遭,实在辛苦。姜川腹诽一番,自知帮不了她什么,唯有盼他家殿下能够事中怜香惜玉,事后贴心照顾。 檐下挂了灯笼,与那满庭月色交相辉映,粉墙上横着几支花树枝叶的影子,叫那晚风一吹,纷纷颤动起来。 沈沅槿看后觉得有趣,微扬起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处。 陆镇观察光源的方位调整位置,也让他二人的影子倒映到那面墙上去,打趣她道:“娘子既喜欢看会动的影子,下次何妨在屋里燃上灯烛,孤让娘子在上面,素白的床帐上也能映出人影来,娘子自可看个够。” 有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陆镇作为一只疯狗,又能说出什么正经的好话来。 沈沅槿直接无视了陆镇的存在,不一会儿便看够了,不自觉地轻轻揪住他的衣襟,眼皮发沉,泛起困来。 陆镇抱沈沅槿回屋,容她睡上一阵,待婢女叩门来报说热水备好了,他才温声细语地唤醒她,带她去浴房沐浴。 浴房内,陆昀的动作娴熟地解去她的衣衫,先用手试了试水温,再将她放进浴桶里,往屏风那边走。 沈沅槿迟迟没有听见他推门出去的声音,一颗心开始加速跳动,几乎要悬到嗓子眼,“我自己可以的,殿下先回去歇息罢。” 陆镇不紧不慢地触上腰上的蹀躞带,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反问沈沅槿道:“娘子的煺都被孤软了,手上也没多少劲,怎的就可自行沐浴,待会儿又要如何出浴?” 话音落下,衣袍也随着蹀躞带的消失而松垮,陆镇三两下除干净,踏进浴桶中。 水位因他的到来骤然升高,漫过肩膀。沈沅槿忙不迭扶住桶壁撑住身子向上,瑟缩着往后退,一脸防备地注视着她。 那桶显是按照陆镇的高大身量特制而成的,沈沅槿独自泡在里面不免觉得空旷了些,他这会子进来,既不逼仄,也不留空,正好。 陆镇低头看向沈沅槿,二人四目相对间,陆镇冷不丁被她的眸光刺到,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将人拽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绸发,手往下探,“娘子这幅样子,孤又岂会禽.兽到对你做什么,不过是为着服侍娘子沐浴。” 他会不会对她做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他的手的确不老实。 沈沅槿及时握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学着他的口吻:“殿下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做什么,这只手又该怎么说?” 她竟学他说过的话来堵他的话。 陆镇又是气又是笑,语塞好一阵子,索性也不去反驳她的话,对着她莹润白嫩的肩吻了下去。 这人今天怎的没完没了了。 沈沅槿气到发抖,挣扎着想要起身,陆镇被她蹭得热意翻涌,不得不制住她,转过她的身子与她面对面。 “孤原本只是想抱抱你、再亲一亲你,谁让娘子这般勾人”陆镇低哑的嗓音里夹杂着克制,忽地攥住沈沅槿的手。 “娘子要对孤负责的。”陆镇一脸“委屈”,宽大的大掌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冻,另只手搂抱住她的背,继续吻她的肩。 闹过一回,沈沅槿的右手彻底没了力气,手腕酸麻,好半晌才缓过来。 陆镇极认真地在她身上的每一处涂抹澡豆,洗净后,抱她出浴,擦身穿衣,回屋抹药。 床帐内,陆镇将红绫被盖在她身上,一条胳膊放在她的脑后让她枕着,另一条则安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拍着,哄她睡觉,“娘子安心睡,孤不会再乱动。” 沈沅槿被他禁锢着疯闹了一个下晌不止,现下早累得眼皮打架,幸而被窝里足够温暖舒适,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沉沉入眠。 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依稀记得天未亮时,陆镇好似给她上了药,她那时太困,没怎么理会他,几乎只在他手指离开的瞬间便又睡了过去。 稍有动作便能感觉到较为明显的不适,肚子也疼,沈沅槿灰心地想:她这一整日或许都很难下床了。 床上的活动范围太有限,这一日像是有三日那么长,沈沅槿一个人枯坐到夜里戌时二刻,听见婢女传话说太子殿下回来了。 陆镇忙碌一天,是以进来时的面色瞧着就不大好,可在看到沈沅槿的那一瞬,立时缓和不少,坐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她缠吻,待吻够了,方问她要不要如厕。 沈沅槿不想麻烦此间的婢女媪妇,尽量减少饮水和如厕的次数,他没提这一茬的时候还好,当下听他有此问,立时点了点头。 陆镇知她脸皮薄,因道:“你若不想用恭桶,孤抱你去更衣室也无妨。” “我还是去更衣室。”沈沅槿低下头,声如蚊蝇。 陆镇抱沈沅槿去更衣室,待她出来,便又抱着她回去,小心翼翼地安置到罗汉床上,“乖娘子,孤今晚还要将娘子洗干净擦药。” 陪她下了两盘双陆,观二更将至,命人送水进来,认真清洗了,执起烛台增亮,细细查看。 虽还肿着,却是比昨日好了许多。陆镇动作轻缓地抹完药,与她抵足而眠。 第二日夜里回来亦是如此待她。 到了第三日夜里,陆镇见她煺间好的大差不差了,跪坐到床尾便要解渴。 沈沅槿攥住软枕分散那些不由自主的异样感觉,忍着吟声勉强挤出简短的一句话来:“明日上晌,我也该回去了。” 陆镇不满她在这时候说这样扫兴的话题,偏他现在又说不出话,让她纷更开,仲邸。 呃。沈沅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激得发出动人声调,不自觉地仰起脖子,收拢手指,煺也跟着河上。 大煺内侧的肌肤险险贴在耳上,陆镇的血液都为之沸腾,抬手将其往两边按,掌心细细地摩挲着,不多时便出了满头的大汗。 沈沅槿不敌他的手段,不到半刻钟便浑身轻灿起来,那期间大脑空白一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陡。 陆镇心满意足地滚了滚喉结,薄唇上尚还莹润一片,不待沈沅槿平复下来做些什么,倾身下去与她交吻。 覆上不大舒坦,沈沅槿知道那是何雾,但他实在太沉,根本撼动不了分毫,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细碎声响。 正无计可施时,陆镇忽抱她坐起身,就像他两天前说的那样,让她在上面。 檀口被他占据着主导权,沈沅槿依然说不出什么完整有用的话,那团东西也没消失,就贴在她的豚下。 沈沅槿不知自己被他亲了多久,身上突然一凉,陆镇离开她的唇,薄唇向下,盘起腿让她往后坐,接着生生扯烂布料,抓了她的一只小手过去。 手里黏糊糊的,沈沅槿极嫌弃地瞪了瞪他,启唇就是一句“我要净手”。 陆镇还没够,不敢马虎,按下她的肩示意她无需动,自去面端了盆清水送来她面前。 沈沅槿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还未及擦手,陆镇便已将铜盆搁到那边的月牙凳上,几个箭步回床,要她背对着他。 两天前他才弄了那么多回,今日又不满于一回,如此频繁,他也不怕身体垮掉,折寿。 膝盖开始微微发痛,沈沅槿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他,陆镇亦好不到哪里去,手都快麻了,安抚她伏在褥子上,空闲的手轻抚她的背。 极致的白和他的麦色,着实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陆镇又开始低低唤她娘子、心肝。后背的某些地方变得温温的,沈沅槿厌恶极了,偏又不好乱动,怕别处也沾上,让陆镇去寻巾子来。 陆镇将巾子打湿,悉心清醒干净后,拿了那条被他扯坏还未洗过的诃子往浴房里去,如此又一回,方舀水冲了个冷水澡。 等他归至里间,沈沅槿已自个儿穿好里衣,侧躺着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寻个舒服的姿势,同前两晚一样,抱着她睡。 因着这些天不必早朝,陆镇起得略晚了些,因是卯正,天还未亮,屋里黑漆漆的,摸索着起身,摸来火折子,点亮一盏灯台搁在凳上,悉心为她涂抹药膏巩固。 沈沅槿昨夜睡得早,不怎么困,少不得被他的举动闹醒,徐徐睁开眼,本能地挤他出去。 手指发烫,陆镇剑眉微蹙,阖目深吸口气,声调压得很低,“乖娘子,放松些,孤是疼惜你,今日再擦些药,明日便能好全了。” 他的动作极轻,似乎不是有意吵醒她,亦不是在轻薄于她。 沈沅槿渐渐平复下来,配合着稍稍张煺。 陆镇用指尖在外面薄涂一层,而后将她的里裤拉回腰上,不紧不慢地系着带子,幽幽张口:“孤不日便要离京一段时日,怕是许久不能来寻娘子。” 他要离京。沈沅槿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真心期盼他能晚些回来,这段时日,她实在疲于应付他,无端好好歇上一歇。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陆镇心中隐有几分失落,想起她待会儿就要走,终是厚着脸皮向她讨话:“娘子就没什么想和孤说的?” 话音落下,沈沅槿怔了怔,无甚想说的,嘴里敷衍他道: “殿下一路平安。” 他想听的不是客套话。陆镇莫名涌起一股离愁别绪,从被窝里牵了她的一只手出来,放在他的心口上,喃喃低语道:“孤好似,有些离不开娘子;娘子在长安城中闲来无事时,也想一想孤可好?” 离不开她。沈沅槿甫一听到这句话,立时惊得睁大双眼,瞳孔翕张,僵硬地抽回手,“殿下该起” 余下的字眼还未道出,陆镇温热的薄唇便覆了上去,指节分明的大手爱抚着洁白圆滚的玉兔,缠得沈沅槿不自觉地夹住被子。 珠玉被温热裹住的时候,女郎唇间溢出声来。 姜川看眼案上的更漏,往这处来喊人,才刚做了个叩门的姿势,就听里面传出了可疑的声音,及时收回手。 沈娘子这一关,殿下约莫是过不去了。姜川暗自忖度,垂下眼睫,无奈地在檐下侍立。 陆镇在房中缠着沈沅槿亲昵许久,极限穿衣洗漱,甚至来不及用早膳,大步流星地奔出府,骑马进宫。 他走后,沈沅槿懒洋洋地赖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床,起身后由人伺候着穿衣疏发,不多时,又有婢女送来色香味美的饭食。 用过早膳,沈沅槿一刻也不想多留,当即出了门,撞见姜川在廊下侯她。 姜川那厢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面容平和地道:“殿下命人为娘子备了马车,娘子乘车回去,既可省时又可省力。” 陆镇下达的命令,姜川他们不得不从,沈沅槿自知无法拒绝,也不想为难他们,点头应了。 崇仁坊至常乐坊仅有两刻钟的路程,沈沅槿坐上车,没事就发发呆愣愣神,掀开帘子瞧瞧外面,时间过得倒也快。 辞楹足足等她三日,见到她归来的那一刻,差点红了眼眶。 沈沅槿牵她的手往屋里进,自个儿斟一盏热茶吃了起来,补充水分。 辞楹拧眉盯着她脖子上还未全然褪去的痕迹看,关切问道:“娘子这三日过得可还好?殿下他又,欺负你了吗?” 说到又字的时候,辞楹自己都顿了一下。 “殿下”二字入耳,沈沅槿重又想起陆镇这几日的反常,先时嫉妒陆昀,再是唤她沅娘,今晨竟还说他有些离不得她,想让她也想一想他 他既能做出欺男的事,焉知就不会做出毁约霸女的恶劣行径呢? 她也是时候该为自己准备好一条后路,一条可以远离陆镇的后路了。 第44章 陆镇,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沈沅槿的名下现有五间成衣铺, 三间开在长安城中,另外两间则是在百里外的华州;原本筹备开去洛阳的铺子因为陆昀下狱一事而搁置,如今陆镇又缠住她不放, 近期内自然无法重新着手去办了。 暂时开不了新店倒也无甚妨碍,唯独她攥在手里的那五间铺子,不得不未雨绸缪;倘若陆镇毁约,欲强纳她为妾室, 那么长安她必定是不能再呆了,从此隐姓埋名,到那时, 成衣铺的运转还需有人维持, 否则, 她从前雇来的那些女郎便会面临失去营生的困境。 或许她不该把情况想得这么糟,不论怎么说,宫里的沈丽妃还是她的姑母, 永穆是她的表妹,陆镇再如何专断独行,上头总还有圣人可以压制, 如若她去求助姑母和圣人,未必会毫无作用。 强取豪夺侄子的妻子为妾,这样的事情若是传扬出去, 于皇室的声誉亦是有损,圣人当真能做到全无顾忌吗? 沈沅槿将好的情况设想一番,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逃出长安,另寻归处。 倘若真的到了这一步, 她该提前安顿好手底下的五间铺子,让铺子里的绣娘和帮工能够继续营生。 东市的铺子里, 黄蕊堪当绣娘之首,那处的账房娘子亦是经营管理的一把好手,只需加以引导,必定能够维持各铺的合理运转。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若她走了,铺面上新的衣物该由谁来设计。 即便陆镇愿意守约,她不必远走他乡,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若想让铺子走得更长远些,少不了需得引入新鲜血液,让铺内的成衣款式和风格更为多样,吸引顾客。 故此,不论她将来是走是留,为了铺子的持续发展考量,眼下寻一两个有天分、跟着她学习设计衣物样式和画花样子的女郎之事,也是时候该加紧提上日程了。 沈沅槿打定主意,便与辞楹商议该去长安城中的三间铺子里贴上招收学徒的启事了。 她的这个决定来得太快太急,即便她只说了是为着以后开更多的铺子做准备,辞楹听后仍是敏锐地生出一丝怀疑和忧虑:娘子或许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那件事迫使娘子不得不开始考虑手底下五间铺子的将来。 辞楹想到此处,心中便隐隐觉得:此事约莫与太子殿下脱不开干系。 又想:娘子既然不愿与她明说,她便是问了,娘子也只会拿旁的话来搪塞她,她又何必给娘子出难题;若情况真个到了那个地步,她多早晚是会知道真相的。 “娘子预备何时去铺里?”辞楹只装作全然信了沈沅槿口中的话,趁势询问道。 “等再过两日罢。”沈沅槿低头饮一口茶,温声道:“春日将至,待过得几日,我将画册画完,正好一并带过去。” 辞楹听后,旋即点头附和。 沈沅槿便又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屋里可有出什么岔子?” “一切都好。”辞楹说着话,提起茶壶往她的茶碗里也续上茶水,沉吟片刻后,独将萦尘拎出来说:“我瞧着萦尘是个实心眼的,且又十分关心娘子的安危,每日都会问我是否知晓娘子去了何处,又道,倘若四日后娘子还不回来,她便要去报官云云。” 沈沅槿静听辞楹说完,想起陆昀曾亲口说过,萦尘会使刀剑和拳脚功夫,乃是不可多得的武婢;倘若萦尘果真如辞楹说得那般可靠,日后逃离长安的时候,或可带她一起离开。 古代社会,男郎孤身行走在外尚且不易,更遑论自己和辞楹是两个全然没有半点武力值的女郎,无疑更为危险,可若是有萦尘在,她们的安全会有保障得多。 只不知到了那日,萦尘是否会愿意随自己和辞楹一起走;她若不愿,焉能强求于她,放她自行离去也就是了。 沈沅槿想毕,复又执起茶盏,张唇道:“我这会子既已回来,她也能安心了。待会儿咱们出去买些鱼肉,晚膳大家在一处用罢。” 辞楹没有异议,陪沈沅槿说会儿话,兀自取来一百钱装进荷包里。 沈沅槿早将辞楹视为这个世上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于钱物数量一事上从不瞒她,也不怕她会乱花钱,故而开锁的钥匙向来是她们两人各拿一把。 短暂的休息过后,沈沅槿便携辞楹出门,在庭中照见萦尘,为着让她安心,也叫上她同去,亲口告诉她自己无碍。 三人信步行至巷口,等来一驾驴车,乘车去附近的集市上。 这一趟足足等了超过一刻钟,辞楹着实觉得不大方便,便提议道:“等下半年买座大些的宅子,也该买两匹马养在后院了,人少时便骑马,人多了又可套车。” 这两件事能否实现,取决于陆镇是否会守约。沈沅槿尚还无法下定论,沉默着不说话。 辞楹观她面色微凝,极反常地没有搭话,心中疑虑更甚,愈加断定她这三日与太子殿下之间,约莫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时下多想无益,辞楹暂且抛却烦恼,下车后助着沈沅槿挑选食材。 当日花出去八九十文钱,满载而归。 三人厨房,辞楹和萦尘给沈沅槿帮忙打下手,小一个时辰后,桌案上便摆满了各色菜品,辞楹招呼众人坐下一起用膳,甚至还给每个人准备了一小杯葡萄酒。 沈沅槿不大能吃酒,但像温和些的果酒,偶尔饮一两杯也无甚妨碍,便也取来一杯徐徐吃着。 一时饭毕,她二人请来帮工的两名女郎当即手脚麻利地撤下杯盘碗碟,自去厨房洗碗;那守门的男郎赵伍略休息一会子,抬起扁担去外面挑水。 屋内,沈沅槿看辞楹做了会儿女红,取来砚台研墨,沾湿画笔后擦去多余水分,蘸墨绘画,直画到二更天将至方洗漱宽衣。 东宫。 陆镇处理完公务,天色已深。 三四日不曾宿在少阳院,非但没有半分挂念,反有几分想往别院去住。 别院的一切都比不得少阳院里的生活条件,但因曾有他放在心上的女郎在,只觉哪里都好,便是想起那张不够宽敞的胡床,都能叫他心生欢喜,回味与那女郎在上头颠鸾倒凤时的畅快,以及抱她入睡时的心安。 怀里藏着她的诃子,陆镇不舍得让人洗,更舍不得扔掉,草草洗漱过后,躺在床上轻嗅,仿佛她还在身边一般。 陆镇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而后难以自持地沉下手去。 窗棂处透进来的晚风吹起轻纱制成的轻薄床帘,身形壮硕的男郎侧躺在床榻之上,那床腿不知怎的摇晃起来,夹杂着男郎沉闷而米.且重的喘声,时不时地又传出低声唤人的音调。 意乱情迷间,陆镇的意志都变得薄弱起来,直面内心的真实想法:想见她,想要她,想与她在一处,那仅剩的一次根本不足以让他厌倦她、放开她。 “沈沅槿”陆镇忘情地喊出女郎的名字,沉着声调嘶吼一声,而后大口吐着浊气。 褥子沾湿大片,手上也有,陆镇在军中糙惯了,身侧没有爱干净的女郎拘束着他,无甚顾忌,自然不做理会,不多时便阖目睡去。 翌日五更,陆镇起身后,唤来内侍进殿伺候,以赤金冠束发,身着绛紫色圆领广袖朝服,乘撵去宣政殿早朝。 明堂上,户部侍郎吴沣奏明州一带盐政税收有作假之嫌,陆渊闻此消息,即刻命两殿司指挥使田茂奉旨前往查探。 当日散朝后,陆镇往太极殿面见陆渊。 父子二人于殿中谈过政事,陆渊问及他与沈沅槿的事。 “时漾。”陆渊难得一回唤陆镇的小字,语气里添了三分不常有的慈爱,“自元日过后,沈丽妃的内侄女已许久未再进宫,丽妃和你阿妹都很记挂她。依朕看,你若对那沈氏女有意,何妨将人纳入东宫,无需大张旗鼓,只给个昭训、承徽的位份即可。” 为着那位沈丽妃,他那一贯心狠无情的阿耶竟能同他道出这样的话来,竟像是不甚在意太子纳从前的侄媳为妾之事传扬出去,京中宗室世家、平民百姓会如何编排皇室了。 沈沅槿与陆昀和离乃是他一手促成,何况他又占了她的身子,为给她名分,遭受指摘无可厚非,他认。 然而陆渊让他纳沈沅槿为妾,并非出于对他的疼爱,而是为了方便沈丽妃和陆绥能够时时见到沈沅槿;陆渊仅仅为了能让沈丽妃开心,竟可做到不顾皇家颜面,当真让人大开眼界。 倘若沈沅槿不是沈丽妃的内侄女,身为东宫太子的长子欲要纳二嫁之身的侄媳为妾,凭陆渊的脾性,为免皇室蒙羞,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无可能。 他的这位好阿耶,对他的阿娘无情,对如今的崔氏无情,却唯独对一个二嫁的妇人动了真情,唯恐她和他们的女儿有半分不顺心;而他作为陆渊的嫡长子,现下竟也对一嫁过人的妇人上了心…… 如此看来,他们父子,不独在性情和行兵打仗上共通之处,于此事上,更是出奇的相似。倒也不怪乎,世人常言他是陆渊的几个儿子里,最像他的。 当真要背弃誓约,强纳她吗?陆镇心中挣扎矛盾,万分纠结。 他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想要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没有?天底下不知有多少未曾嫁过人、比她年纪轻的女郎愿当他的良娣,可她却那般果断决绝地拒绝了他两回,他该食言,抛下脸面,做一个卑鄙小人强迫于她吗? 天平的两端是私欲和理智,陆镇一时间实在很难抉择,哪怕陆渊也支持他将沈沅槿纳入东宫,他亦无法下定决心。 “非是某不愿,实乃此女高洁性烈,不愿与人为妾。”陆镇剑眉折起,如实告知陆渊。 不愿与人为妾,多么耳熟的一句话。几乎只在顷刻间,便将陆渊的思绪拉回到多年前的汴州。 他与沈蕴姝的头一次,并不是发生在回京后的梁王府,而是在汴州的沈府里。也正因如此,多年来,他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总是愿意格外多纵容和疼惜她些。 原来这世上,不独父子之间会有相似之处,姑母和侄女亦会有。 即便不愿又能如何呢?她的姑母如今还不是成了他的女人,与他生儿育女,身和心皆是独属于他一人的。 陆渊抚了抚掌,笑陆镇年轻。 既是亲眼看上的女郎,若是不能弄到手里好生受用,心里始终都会扎着一根刺;与其让那根刺生生刺到自己心痒难耐、夜不能寐后再出手,不若从一开始就使出雷霆手段让其认命,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扎进心里的刺,又岂是那样容易拔除的。时漾若不能让自己得偿所愿,那根刺便会始终伴随着你,越陷越深。”陆渊点拨完,旋即抬手轻拍陆镇的肩,令他退下。 越陷越深。呵,他又岂会是那等一味沉湎于女色、因女色而乱了心智的庸人。 对于陆渊的话,陆镇有些不以为意,甚至无法理解像他阿耶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竟也会因为一个妇人屡次让情感占了上风。 “阿耶早些歇息,某先告退。”陆镇抱拳行过礼后,脚下无声地退了出去。 陆镇一路归至东宫,先往左右春坊各走一遭,待安排好宫中事务,回少阳院用晚膳,叫心腹收了几套常服放进包袱里,便往御花园里闲步消食。 明日便是正月廿五,惊蛰日,届时雷鸣虫醒,冬去春来。 园子里有不少花树打了花苞,水边的迎春甚至零零星星地开出些黄灿灿的花朵,即便是在黄昏的微光下,亦能现出勃勃生机。 陆镇赏景徐行,躁动的心却是一刻也没静下来过。 “妾遥祝殿下一路平安”。多么简短敷衍的一句话。他不日便要离京数十日,她却吝啬地不肯道出一句他想听的话来哄哄他。 广袖下的两手紧握成拳,面色亦算不得好看。陆镇又行百余步,转弯步入一处花圃。 道路两旁的花圃里植了牡丹、绣球、芍药和山茶等花卉,旁的花尚还只是抽出了绿色的嫩芽,独那山茶花色浓烈,大朵大朵地开在枝头,泥上不见半朵花瓣,约莫刚开没多少天。 陆镇在那片山茶花海前驻足停留,脑海里猝不及防地浮现那日在灞桥,陆昀为沈沅槿簪花的场景。 那一日,她不但任由陆昀与她亲昵,甚至还送了荷包给他 胸口气闷,陆镇无法抑制地泛起了酸意,无处发泄妒火,只螺丝拳头照着路边的桃树重重砸了几下,而后径直朝尚服局走去。 陆镇面颊阴沉,尚服局的女史远远瞧见他,忙不迭去寻尚服前来迎接。 姚尚服和司宝、司衣等人匆匆而来,下拜行礼过后,请陆镇入内安坐,命人奉茶。 “不知殿下亲自前来,可是对今春的服制有何要求?”立在下面的姚尚服恭敬问道。 陆镇摇头,调整好情绪,旋即缓了缓面色,语气如常地道:“去岁岁末,你们制的女郎衣物很好,只照着那尺码新制四套春裙,两套藕荷,两套天青,两种颜色齐胸、齐腰各一套。另外再制两条诃子,无需绣什么特别的图案,穿着柔软舒适就好。” 太子殿下在外面养了女郎,时常在宫门落钥前出宫,这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从今日殿下交代的事来看,约莫尚还只有那一位,且还宠爱得紧,否则又怎会细心到连诃子都要舒适为主的,而非是在布料上绣一些更能激起男郎兴致的图案。 姚尚服恭敬应下,便见上头端坐的太子殿下指了指冯司宝,令她再制一支山茶花钗,金凤步摇,花树钿头。 话音落下,女史奉茶入内,还未送到陆镇手里,他便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众人忙又将人送到尚服局外。 太子殿下待人素来高高在上,冷淡异常,却不知在那位被他金屋藏娇的女郎面前会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冯司宝暗暗想着,敛目低眉,越发重视这桩差事。 陆镇回到东宫时,天已麻麻黑了,各处宫门将要下钥。 他方行至少阳院,便有内侍迎上前,行过礼后随他进殿,问及明早出行的事宜。 彼时,窗外昏暗一片,宫娥正拿火折子点灯笼,陆镇漫不经心地答了两句,拔出架子上的玄铁剑奔出门 ,在庭中练起剑法来。 殿下约莫是有心事,每一次出剑瞧上去都比先前凌厉许多,活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张内侍手持拂尘立在檐下看了一会儿,正猜他会是为了何事如此,就听叮当一声,整把剑脱手而飞,直直撞向高墙,生生在上面击出一道裂缝,而后坠落于地。 “备马,明早让人在别院侯着。”陆镇沉声撂下一句话,往殿内去擦身更衣。 陆镇换一身玄青色翻领常服,按辔上马,疾驰出去,赶在下钥前出了宫门。 常乐坊。 屋内燃着灯轮,沈沅槿另外点亮一盏烛台放在小几上,屈膝坐定后,尽量坐直身子,继续完成饭前搁置下的图稿。 辞楹用热水泡了决明子送进来与她吃,“娘子用了一日的眼,喝些决明子水罢。” “谢谢。”沈沅槿扭头笑看向辞楹,抬手将其接过,放到嘴边吹了吹,饮过两口后搁下,重又执笔。 辞楹从书架上寻来未看过的话本,往沈沅槿对面的位置坐下,正要翻开细来看,忽听门外赵伍高喝一声:“什么人!” 沈沅槿心头一紧,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来不及深想,急急搁了笔,起身下床。 一切发生得太快,结束的也太快,五大三粗的赵伍被陆镇轻松制住,正要大声喊来周围邻里帮忙,陆镇先他一步将他劈晕过去。 匆匆赶来的萦尘面对对方强大的气场,丝毫不怯,两手握拳,架势就要上前与人搏斗。 沈沅槿担心陆镇发现萦尘会武功,连忙拉住她,将她牢牢挡在自己身后,朝着阶下的陆镇怒斥道:“陆镇,时下已入了夜,你来我家发什么疯?!” 陆镇没有因她口中不敬的话语动气,直言不讳道:“孤想见你。” 沈沅槿被他的话哽住,好半天才注意到他脚边的赵伍,质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孤只是让他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死不了人,也伤不着他。” 陆镇说完,伸腿将赵伍踢开些,踏上石阶走向沈沅槿,全然不把萦尘和辞楹看在眼里,上手便去抚摸沈沅槿的脸颊。 “孤想你了。”陆镇垂下头低喃一声,察觉到沈沅槿身后的婢女似乎对他的到来反应很大,约莫还想对他动手,遂错开些视线欲要审视于她。 沈沅槿立时紧张得不行,甚至都能隐约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声,忙掩着忧色去抵陆镇的胸膛,“陆镇,你究竟在发什么疯,打晕了我家的门子不够,还要吓晕在我家帮工的女郎不成?” 她的手又小又软,虽隔着衣料,陆镇仍能感觉到那股软意和暖意,再顾不上去瞧除她以外的任何人与物,单手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薄唇凑到她耳畔低语:“让她们离开,孤可原谅她们的无状。” 莫说是萦尘,便换成是几个身强力壮的武林高手,大抵都不够陆镇看的。 沈沅槿毫不怀疑辞楹和萦尘若是不肯走,陆镇这只疯狗是能做出让她们像赵伍一样昏睡过去的事的。 “萦尘,他不会伤我,你和辞楹先扶赵伍去门房里躺着,而后自行回屋……”歇息二字还未说完,陆镇那厢便已迫不及待地迈开步子,再用另只手去护沈沅槿的发顶,让她低下些头,防止她的头被门框碰到。 萦尘到底是从陈王府出来的,见证过沈沅槿与陆昀琴瑟和鸣的恩爱日子,当下眼睁睁地看着从前的临淄郡王妃竟被夫婿的皇叔轻薄,焉能不愤懑,当下脑子一热,不顾对方的东宫身份,便要追进房将人解救出来。 辞楹恐她气昏了头冲动行事,着急忙慌地合上门将人往自己屋里拉,关好门窗语后劝她道:“娘子和太子之间的事,不是凭你我能够解决的,我知道你在愤怒什么,可你若是被愤怒驱使,非但帮不到娘子,只会让娘子和你自己都受到伤害。于此事上,娘子是有苦衷的,她与太子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且耐心再等上些时日,娘子很快就要摆脱他了。我们现在最应该做得就是相信娘子,听娘子的话,只当那人从没来过此间。” 萦尘猜不出辞楹口中的苦衷是什么,但因她道出的话语情真意切,慢慢平静下来。 凭她的身手,如何能从久经沙场、健壮如虎的太子手里救出娘子,只会让自己身陷险境,甚至连累到陈王府里的众多人罢了。 萦尘的眸光黯淡下来,想起尚还倒在地上的赵伍,提醒辞楹她们该去拖他回门房了。 此时此刻,陆镇正坐在罗汉床上,斜抱着沈沅槿与她交吻。 沈沅槿的后脖颈枕在他的臂上,不似站着仰头承受他的吻那般费脖子和体力。 男郎的指尖不觉间触上女郎的衣带,轻轻将其扯开,露出内里的纯色诃子,大掌隔着柔软衣料揉捏,引得怀中女郎闷哼出声。 陆镇听了那道异样的声音,畅快到脊椎发酥,顺势解去那层布料,温热的薄唇下移,吻住一边,舌尖打圈。 指节分明的大掌越发不安分,沉入裙襟之中,触上女郎的绸库。 沈沅槿眼眸氤氲,微微仰起下巴望向陆镇,唇齿间沁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脖颈和下颌上,有意向他确认一件事:“殿下今夜可是来向我讨最后一次约的?” 第45章 憋死他最好 女郎的话音落下, 陆镇指尖的动作便随之一顿,凝眸地注视着她,迟迟未曾应答。 窗外夜色渐浓, 约莫过已了戌正。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细碎的风声不时传入耳中。 陆镇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沈沅槿的身影,此刻,世间万物于他而言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是这样让人痴迷沉醉,仅仅五次怎够?陆镇暗自忖度着,渐渐压下那些旖旎的心思。 他该谢谢她方才提醒了他, 及时让他停了下来;若非如此, 待数十日后, 他从泉州公干归来,岂不是再无来此处寻她的理由。 陆镇在沈沅槿略带探究和疑惑的眼神中,伸手替她整了整裙衫, 抱她走到妆台前,放她在月牙凳上落座,而后往妆奁里寻来冯司宝制作的那支蔷薇金步摇。 “孤自那夜将这金步摇送与娘子后, 许久未见娘子簪过它,可是有何处制得不合娘子心意,让娘子不喜?”陆镇一面问她话, 一面躬身弯腰,十分细心地将那发簪往她的发髻上簪。 沈沅槿猜不透陆镇有此问的心思,摇头坦率道:“这步摇制得甚好,我也没有不喜, 只是瞧着太华丽了些,不大有用得上的时候。” 用不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如今不是郡王妃, 就无需时常佩戴华丽之物了么? 陆镇微皱了皱眉,沉目俯视镜中女郎的素面,真心实意地道:“便没了郡王妃的名头又如何,什么华丽不华丽,不过一支步摇,哪里值当娘子如此小心谨慎,何需挑时候用。娘子既夸它好,孤便叫尚服局的司宝多制些金钗送与娘子,娘子几时簪都使得。” 沈沅槿闻言,不禁暗自腹诽:她与他非亲非故,平白送她这么多东西叫怎么一回事;何况,她从陈王府离开,除去她耶娘就给她、姑母送给她的嫁妆外,陆昀还另外分了不少钱物给她。 她可不稀得拿陆镇的东西,省得履行完同他的约定后,他好以此为借口纠缠不清。 沈沅槿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是不提一字,生怕陆镇听后过度联想,疑心她还惦记着陆昀和临淄郡王妃的身份,若是因此激起陆镇作为一个男人的好胜心和占有心,依他的疯劲,怕是又要在房事上磋磨于她。 晚风从撑开小半的窗台处吹进来,烛台上的火苗啪一声爆了下,烛火乱窜,光影摇曳。 铜镜中映着陆镇的一段身影,沈沅槿瞧不见他的脸,但能隐约感觉到,陆镇似乎正在看着她。 彼时的沈沅槿几乎如芒在背,那些晃动的光线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那般脊背僵直地静坐在妆镜前。 陆镇则是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聚精会神,目光如炬,像是在欣赏一幅名家所绘的美人图,难得一回没有动手动脚。 两人就那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皆是看向黄铜镜面,缄默无语。 有她在身边,便不做那事,亦可让人觉得心情愉悦。陆镇心中熨帖,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再是发间的步摇和其上坠着的流苏,捧住沈沅槿的脸颊细细看过一回,敛目问她是否喜欢珍珠。 珍珠洁白圆润,光泽柔和,从古至今,颇受女郎追捧,沈沅槿亦不能免俗,遵从内心的想法,冲陆镇点了点头。 陆镇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沈沅槿柔软的耳垂上,似在确认她的耳上到底有无耳眼,可惜他反复摸了数遍,仍是没有寻找到到半点耳眼存在过的痕迹。 既戴不了南珠耳珰,那便让她戴南珠项链、手串和嵌南珠的钗冠好了。陆镇心中有了主意,因道:“娘子生得肤白胜雪,孤思来想去,唯有合浦的南珠方能相配。” 珍珠首饰,沈沅槿的妆奁里并不多见,是以佩戴的时日就要少些。因陆昀知她喜欢素净透亮些的东西,送与她的物件多为玉饰和水晶,譬如被她特意放在妆奁最底下一层的岫玉青莲钗,便是陆昀跑遍东市从胡人手里买下的一块玉石,亲手绘下图纸找城中有年纪的匠人耗费数日制成。 从前在陈王府时,沈沅槿常簪那支玉钗,然而自与陆昀和离后,许是潜意识里担心自己会触物伤情,再没有簪过它。 沈沅槿犹还记得,那日本该休沐的陆昀一早便出了府,大半日后方回,中伏的天,热得他满头大汗,脸颊晒得通红,那块玉被他宝贝般地揣在怀里,为了给她惊喜,藏好后神秘兮兮地不给她看。 往事重又浮现在脑海中,沈沅槿不由目光微沉,略有些失神,直至耳畔再次传来陆镇磁性的声音,“上元那夜,孤未能与娘子共赏花灯,不若今日陪娘子去夜市走上一遭?” 沈沅槿的思绪毫无征兆地被陆镇打断,顿时便回过神来,丹唇翕张就要拒绝于他,然,陆镇的那句询问更像是走个过场,还不等沈沅槿给出答案,他便已行动力超强地打横抱起了她,迈开大步。 “夜里吹风,冷”沈沅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想了个借口试图阻止陆镇接下来的举动。 “娘子勾住孤的肩。”陆镇不认为冷会是什么问题,垂首在她的耳边道了这样一句话,继续往里走。 察觉到他撤开左手虚虚搁在她的后背,沈沅槿害怕自己会掉下去,继而本能地伸手去勾住陆镇的脖颈,垂下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让自己的重心稳固一些。 陆镇没想到她会将两条藕臂都攀上来,顿时觉得胸中畅快无比,唇角微扬,浅笑着打趣她道:“孤的气力非寻常男郎可比,便是只用右手也能抱得住娘子,断不会让你坠下,不过是怕颠着你,这才让你勾住孤的肩。未料娘子竟畏高至此,两只手都用来搂住孤了。” 沈沅槿的确有些恐高,在她还未穿越前,每每遇到有空中栈道的景点时,她宁愿在景区的其他地方眼巴巴地等着亲朋,也不肯去试着走上几步,就连买房子也不愿挑中高层。 他这会子冷不丁被陆镇说中心里恐惧的事物,且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沈沅槿一阵耳热气堵,虽不好直接撒开陆镇的手,脑袋却没再倚着他的胸膛。 陆镇因她的这一举动自毁失言,放下身段给人赔起不是来:“孤并非真心想拿娘子取笑,实是 一时口快,惹得娘子不高兴,娘子可打孤骂孤,只是莫要因此疏远了孤。” 她从不曾待他亲近过,也犯不着疏远他,只等五次过后便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再不与他相干。 沈沅槿偏头看向一边,没有理睬陆镇。 陆镇见她不肯再理会他,脸上渐渐没了笑意,懊悔好端端的为何要逞口舌之快去招她;他这厢暗暗叹息一声,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来一条薄厚适中、春秋用的披风套在沈沅槿身上,仍是横抱着她。 待出了门,陆镇便嘱咐辞楹出去栓门。 此人当真厚颜,辞楹又不是在他手底下讨活的,他倒指使起人来了。 沈沅槿抬起眼皮瞪陆镇一眼,正要说些什么阻止他的无状,就瞥见辞楹从房里出来。 “孤陪你家娘子去夜市上逛逛,今夜不回这里,你可早些睡下。”陆镇说完,拾阶而下。 今夜不回。陆镇的这话说得极有弦外之音,沈沅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在今晚与她完成五次约,不免心神微动。 然而想到这次过后便有可能摆脱他,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与他做那事,当下还是生出些许侥幸和如释重负的感觉来。 忍过这一次,且忍过这一次。 沈沅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告诉自己,探出头去看檐下的辞楹,匀出一只手伸出五根手指提示她,自己马上就要完成与陆镇的约定了。 “我明天一早就回来,你和萦尘先睡下。”沈沅槿说完,陆镇便已走到院门前,调整姿势用单手托住她的豚腰,另只手取下门闩。 陆镇此人生得极为高大健壮,平日里所乘骑的马儿也比寻常的马要高大许多,沈沅槿仅仅看上一眼,就皱起眉疑心自己能不能单单靠着马镫跨上马背。 “娘子可是害怕了?”陆镇借着月色看清女郎的眉眼,轻轻放沈沅槿落地站稳,盯住她的眼低声问她。 她又不需要骑这样的高头大马,何必去费那个心思。沈沅槿当即矢口否认,“不怕,我又不是没骑过马,殿下何以如此轻看于我?” 本是想关心她,竟是又惹得她听出这样的歧义来。这一回换陆镇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颅默默将那披风替沈沅槿系好后,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到马背上。 安置好沈沅槿,陆镇方按辔上马,两条粗壮的胳膊很是自然地贴着她的腰侧向前,旋即握紧缰绳,催马前行。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令他上了心的女郎,换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郎,大概都很难做到毫无旁的念头。 自沾染过她后,陆镇非但不像从前那样禁欲,反成了重欲之人,且那欲仅仅是对着怀中女郎方有用,除她以外,管是环肥燕瘦,清纯妩媚,竟无一个能让他起那般心思的。 有些时候,陆镇也会凝神细思,暗道这小娘子莫不是往他身上使了什么巫蛊术不成,自己这幅身子怎的就这般离不开她,只想与她做,明明短短两月前,她还曾是陆昀的妻,是他的侄媳 陆镇想得入神,一时不察,任由身下的战马如往常那般疾驰,差点没把沈沅槿颠得眼冒金星。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女郎鬓边的碎发被吹得紧紧贴着脸颊,步摇上的流苏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陆镇宽厚的胸膛上,不多时便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沈沅槿对此一无所知,只觉豚被磨得难受,胃里也不大舒坦,没一会儿便有些招架不住,伸手也去拢那缰绳,回首去看陆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那些风声盖过去,“太快了,殿下慢些。 她在说这句话时,脑海中绝无半分银思邪念,然而落到陆镇耳里,却是勾起了他的龌龊心思:她若能在床上哀求着道出这句话,他大概会想要死在她身上。 战马放缓了奔跑速度,陆镇亦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从脑中驱逐,扬起声调声问她:“方才是孤思量不周,忘了娘子不比孤这样的粗人硬朗,现下的速度可还好?” 沈沅槿颔了颔首,默默握紧缰绳平复身体的不适,暂且没有心情搭他的话。 不舒服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沈沅槿很快又陷入另一个困扰之中,陆镇竟在这时候了,同去岁在骊山上时的那回一般无二。 这厮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骑马的时候也能这样。沈沅槿都快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总这么着,身体当真不会垮掉吗? 太膈了,又热又达,实在叫人难以忽视。沈沅槿心中不满,又不好开口同陆镇讲明了;再者,她便是说了约莫也无多大效用,毕竟那物不会很快恢复如初。 横竖是在外头,他总不至于毫无顾忌地寻个漆黑的巷子按着她要。沈沅槿现下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想法,自然也不会难受,心说就让陆镇自个儿忍着好了,便是憋死他也无妨。 她必定感觉到了,她会如何想他?拿他当满脑银邪的瑟魔? 陆镇的灵台内混乱一片,极力克制着那股火气,想要离她的后背远些,却又贪婪地割舍不掉,只勉强维持住原状。 好容易挨到东市口,马儿由奔跑变为行走,陆镇温柔地提醒沈沅槿千万握紧缰绳坐稳了,继而离镫下马,走在前面为她牵马。 头先不曾发现,这会子在马上看他,这才惊觉他竟有战马一般高。沈沅槿不知怎的合计起陆镇的身高来,这才惊觉她竟只在陆镇肩膀下一点点的位置,此人高她不止三十公分,约莫能有三十多。 陆昀虽矮了陆镇一小截,但一米八出头总是有的,细想起来,陆赵宗室的男郎体格似乎都比较高大;先祖赵武帝更是骁勇善战,一统天下,想必也是位身形高大的男郎了。 沈沅槿正胡思乱想间,马儿已经步入东市,周遭变得热闹喧嚣,人头攒动。 他二人的相貌放在整个长安都是极出挑的,落在行人眼中,仿若一对神仙眷侣。 回头率太高,沈沅槿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渐渐地低垂下头,心内暗道出门前该戴上帷帽遮住脸才是,让他们只看陆镇就好。 陆镇回头瞧见沈沅槿跟那珍兽园里爱埋头的鸵鸟似的,连带打量周遭一圈,很快便知症结所在,先去一处近些的酒家给伙计一些铜钱,嘱咐一番,软硬兼施,这才栓了马。 那伙计观他通身的贵气,不怒自威,腰上又悬着金鱼符,想来是个大人物,哪敢怠慢,忙恭敬应下,让他在三更前来此处取马即可。 沈沅槿立在酒楼外等他,陆镇一刻不停,朝她款款而来,神情自若地去牵她的手。 “殿下做什么?”沈沅槿挣扎着不肯给陆镇牵手,反而板起脸冲他发问。 陆镇对她的问句置若罔闻,强势地掰开她的手指,十指交握后,他方开了口:“既是出门在外,娘子唤我大郎就好。” 他的五指像铁钳一样牢牢钳住,沈沅槿挣脱不开,也懒怠在这时候同“他”白费力气,只得由他去了。 长安城的夜市历经数十年,早已维修得完备许多,不仅可去茶坊、酒楼吃茶饮酒,还可听曲看戏,逛街夜游。 街边小贩形形色色,叫卖声不绝于耳,出售的商品种类繁多,纵然不是元日、上元等佳节,街道上亦是行人如织。 摊位上有卷发碧眼的波斯商人用蹩脚的长安官话推销各色宝石,陆镇淡淡扫视一眼便知是残次品,是以十分看不上眼,牵着沈沅槿的手快速走了过去。 陆镇如同脚下生风了一般,走得飞快,沈沅槿自然难以跟上,更别提好好看一看集市上出售的东西了。 这厮是赶着去投胎不成,哪有半点逛街的样子。沈沅槿忍无可忍,不想继续惯着他,忽地停下脚步,面色一沉,语调一点也不客气:“殿大郎只管走那般快,倒要叫我看得清什么?与其如此,不若早些回去歇着,何必白费这个功夫。” 她的身量放在女郎里面算是高挑,然而在陆镇的面前显然就不太够看了。沈沅槿心中的怨愤更甚。 陆镇长睫微压,深邃的目光逡巡在沈沅槿那一袭妃色的齐腰裙上。 裙下的那双煺他是见过多次的,的确比他的短了一大截,跟不上他的步伐并不奇怪。 “方才行得快了些,原是我考虑的不周,我向娘子道歉,还请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陆镇放低身段,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哄她,“我走慢些,娘子想看什么,我就陪娘子看什么,这样可好?” 沈沅槿败了游玩的兴致,即便陆镇主动低头认错,仍是不想睬他,气鼓鼓地兀自往前走。陆镇观她肯继续走了,忙跟上去。 街边有人售卖陶俑和瓷摆件,沈沅槿不爱那些个瓶瓶罐罐,但却被角落里的几只动物形状的小摆件吸引了目光。 陆镇略看一眼,只觉那些瓷的成色实在算不得好,便欲问她想要什么窑、什么样式的瓷器,他都可为她寻来。 然,他的话还未道出,沈沅槿便自行从摊面上取了一只鸭蛋大小的青釉小兔捧在手里,露出了今天晚上在陆镇面前的第一抹笑意,足可用清澈明亮,笑眼弯弯来形容。 沈沅槿急需拉一个熟识的人炫耀一句这只兔子可爱吗,偏她身边独有陆镇在,不得不生生将那句话咽下,问摊主一共多少文钱。 那摊主是个实诚人,眼看她喜欢的不行,也没有漫天要价,给出合理的价格: “十文。” 沈沅槿听后,没有二话,伸手就去摸腰上的钱袋,恍然发现自己是被陆镇“劫”出来的,根本没想到还要带钱袋。 窘迫着,不舍着,沈沅槿纠结是还回去还是向陆镇借十文钱,正这时,身旁的陆镇大手一挥,扔出二三十枚铜钱出去,语气平平地冲那摊主道:“这些都是付给你的钱,不必点数。” 沈沅槿听到陆镇声音的那一瞬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陆镇,偏头看他,故作从容地欲要道谢,却被陆镇抢先一步开了口:“娘子很美,笑起来的时候更美,这只瓷兔子让我看到了娘子的笑颜,非是用钱可买来的,娘子无需同我道谢。” 他的眼神里满是真挚,是真心在夸赞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告知她不必道谢,沈沅槿没有同他客气,盛下他的好意,破天荒地与他分享起她的喜悦来:“殿下不觉得,它真的很可爱吗,小小的一只,圆圆滚滚的,虽没有绘出眼睛鼻子,但是这双长耳和圆乎乎的尾巴就足够传神。” “可爱。”陆镇一贯对动植物无感,之所以能答出这两个字,非是觉得那瓷兔可爱,而是觉得那捧兔之人可爱。 得了陆镇肯定的话语,沈沅槿越发欢喜,如珍似宝地将那瓷兔放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温柔抚摸,几乎要将其捧热。 此间的珠宝首饰,陆镇很瞧不上,独有那些手工制成的绒花、通草花还算看得过眼。依稀记得,她从前在梁王府时,常戴这些花儿。 那摊主是个眼尖的,瞧出陆镇有驻足停下的心思,只当他身侧年轻貌美的女郎是他的新妇,满脸堆笑地冲人招揽起生意来:“郎君留步,某是扬州来的手艺人,在此处卖了十余年的绒花,样式和颜色都是极好的,保管你家娘子能挑到喜欢的。” “你家娘子”四个大字说得甚合陆镇的心意,果真因那男郎的话语停下脚步,将沈沅槿让到摊位前,“娘子远几朵吧,若是都喜欢,孤我全买给你使得。” 沈沅槿嫌他宝气,他纵有钱全都买下来,她还没处放那么多绒花呢。“我选几朵就好。” 说完,回忆辞楹和萦尘日里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裙,替她二人各选两朵,再是她自己和宅内帮工的那两位女郎的。 一番挑选下来,摊主那处也算出了价钱,装好绒花,报给陆镇一个数字。 陆镇不但爽快,且还十分大方,直接从钱袋里取出一两银子,告知对方不用找。 一两银子足够再买下很多朵绒花了,摊主过意不过,又塞给沈沅槿几朵,另外寻来一朵妃色荷花式样的绒花,“这朵花的颜色称娘子裙衫的颜色,郎君何妨为娘子簪上一朵。” 陆镇抬手接过,耐心地在沈沅槿的发髻上比划一阵,斜簪在步摇的对侧,由衷赞她道:“这花的颜色衬你的皮肤和气质,好看。” “大郎”这样的称呼略显亲近了些,沈沅槿怪不习惯的,索性只与人说了简短的“谢谢”二字。 陆镇不稀罕旁人谢他,可当这个字从沈沅槿口中道出,还竟是生出些纠结来,既盼望她能看见自己待她的好,又不希望她对自己太客气。 若是她能再亲近他一些就好了。 陆镇暗暗地想,主动去替那包绒花,另只手重又去握她的手。 沈沅槿一手被他牵着,一手攥着小瓷兔,又行数百步,被一座可观看皮影戏和傀儡戏的茶楼吸引,不自觉地放缓步子。 “娘子想进去看看?”陆镇为讨好她,主动发问。 “嗯。”再次被他猜中心思,沈沅槿声如蚊蝇地答了话。 陆镇牵她的手就往里进,张嘴就占她的便宜,“想看便看,你家男人有的是钱。” “你,”沈沅槿有些气结,“你不是……” 沈沅槿否认的话语还未道出,便有伙计将人往里请,询问他二人要看皮影戏还是傀儡戏。 陆镇扭头看向沈沅槿,示意她来决定,沈沅槿没再纠结于他的那句戏言,答话:“皮影戏罢。” “皮影戏左边请。” 他二人来得晚,前面的位置早叫人坐了,幸而今夜的第三场戏才开场不多时,沈沅槿接着往下看了小半刻钟,也能摸透开场剧情。 故事讲得是前朝时的一位进士迎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王珍娘,后珍娘家道中落,又只生了个女儿,进士的耶娘处处瞧珍娘不顺眼,缕缕兴风生事,那进士非但不从中调和,一味愚孝和稀泥,反责怪珍娘不识大体,珍娘不堪忍受,负气回到娘家,进士的阿耶便欲挑唆进士另娶于他前途有益的官宦人家之女,那进士良心倒还有些良心,并未听从;似这般又过得三年五载,真娘的阿弟从军立下军功,重振门楣,进士的耶娘寻上门去“真诚道歉”,惊讶地发现珍娘诞下的男婴已快五岁,一家人从此重归旧好。 沈沅槿很不喜欢这个结局,散场过后,没有片刻的停留,拧眉走出茶楼。 “娘子何故眉头紧皱,王生与珍娘破镜重圆,得意白首,岂非美事一桩?”陆镇观她面色不佳,心中不解。 沈沅槿没有正面回答,语气中带着情绪:“碎掉的镜子,便是勉强修复,又焉能恢复如初?其上的裂痕,条条道道,都是不可抹去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生若是真心爱重珍娘,又怎会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耶娘欺凌于她?在我看来,他口中对珍娘的情与爱,不过是自我感动、沽名钓誉罢了,当真虚伪。” 陆镇听了她的长篇大论,心中越发看不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郎,缘何会有这般多离经叛道的想法;千百年来,女子从来都是出嫁当从夫,当贤良淑德,当懂进退识大体,岂可一味使小性子,只顾自己。 “王生的耶娘固然有错,可……”陆镇一语未完,沈沅槿便出言打断他的话,“殿下想说珍娘也有错处对不对?错在不该有违抗夫君和公婆的想法,错在不该有自己的思想,错在不该拿自己当一个独立的人看对吗?” 他才说了半句话,她怎的就突然发作,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陆镇没把她的胡话听进心里,不欲同她就此事闹不愉快,话锋一转,“出来许久,不若去樊楼吃些东西可好?” 她刚才在对牛弹琴些什么。沈沅槿气也被他气饱了,自嘲地轻笑一声,面无表情地道:“天色不早,再往樊楼里去,夜该深了。” 沈沅槿说话间,随着人流徐行至茶楼外,忽被一辆马车吸引目光,只因那帘子掀起的一角后,现出一张让她颇感熟悉的脸。 男郎堪堪对着奔来车前的女郎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很快落下帘子。 单从五官上来看,很像魏凛,不可排除是那人长得像他,抑或是她看错了。 沈沅槿暂时还得不出答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珠圆玉润的女郎必然不是陆昭。 马车离开以后,沈沅槿还是楞楞看着那处。陆镇猜测她应该也看到了,没有多言。 沈沅槿忆起陆昭常在她耳边提及魏凛的耐心细致,一时间也不大相信他会明目张胆地来接外室;况且,一夜未归,他又该如何向陆昭解释? 但愿是她看错了吧。沈沅槿自我安慰着,漫无目的地被陆镇牵着原路返回。 才刚走了小半刻钟,沈沅槿的脚后跟隐隐透出些不适感来,又行一会儿,那痛感不断加重,不禁减缓速度。 陆镇像是忽然开了窍,主动迎合她的步伐,强迫自己走得再慢点,关切问道:“娘子可是走累了?” 沈沅槿摇头,“这鞋是新制的,才穿了两日,想是今天走得太久,有些磨到脚跟了。” “娘子将腿抬起些。”陆镇发话间,竟是朝她单膝蹲下,动作轻柔地将她抬高的那条腿上的绣鞋稍稍拉下一些,而后起身张开双臂,打横抱她入怀。 他的步子落得虽稳,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略有颠簸。那绣鞋挂在脚上轻轻晃动,无端叫人联想到某些情景。 陆镇滚动喉结吞咽唾沫,那股自下马后就潜藏在体内的邪火再次被勾了起来。 第46章 心痒难耐地缩短与她的距离 想吻她, 想要她,想与她做尽亲密的事。然,他若真的那样做了, 待从泉州回来后,他便再无理由去寻她。 陆镇内心万分煎熬,浑身上下亦是燥热难耐,某一瞬, 他想起那日在太极殿里,陆渊同他提起过的那根刺,忽然很想抛却理智, 当一个言而无信的混账。 清醒克制, 何尝不是一种自苦。凭他的权势地位, 想要留住一个女郎在身边又有何难?他既占了她的身子多回,早已是她的男人,唯有迎她进东宫, 方是对她负责 可偏偏,她不要他负责,不愿做他的良娣;正三品良娣的位份未能入她的眼, 多得是出身名门的女郎愿意争上一争,他又何必自甘堕落,巴巴去贴她的冷脸。 抽丝剥茧, 终是理智占据上风,陆镇堪堪压下想当混账的心思,但却压不下煺间的那股邪火。 那火蔓延至别处,烧得陆镇周身越发燥热, 那些升腾而起的热气隔着衣料传到沈沅槿的肌肤上,立时让她浑身为止一颤, 脊背发麻,原本沉静的神情变得防备起来。 这是外头,沈沅槿唯恐他会若兽.性大发,将她扯去暗巷做那事,不免紧张,手心也跟着出汗,搭在陆镇肩上的那只手洇湿陆镇后颈处的衣料。 陆镇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衣料被她攥得紧了些,稍稍垂下头,朝她的面上投去探究的目光, 果见她眉头微蹙,丹唇微抿,显是有些担忧和恐惧的情绪在心头。 “娘子在怕什么?”陆镇死死压制着体内那些不合时宜的反应和情.欲,勉强用正常的语气问她话。 沈沅槿不但面软,且还面薄,焉能说得出“怕他在外面对她那样”的话来,只别过头避开他沉下的双眸,变相地提醒他万万不可以在外面,“我累了,快些回去罢。” 她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他便再不是东西,又岂会在外头银裕上脑,毫无顾忌地对她做出那些个出格的事情来。 陆镇差点被她的话气笑,哽了好半晌后照着她豚轻轻拍了一下解气,凑到她耳边低声问她:“娘子往日里竟当我是那等色裕熏心的银魔不成?” 沈沅槿私心里很想反问他一句:你难道不是?然而这样问话势必会惹他生气,沈沅槿着实不想再承受他的怒火,若是今日夜里他又行上五回,她明日该如何回去?便是回去了,岂非还要辞楹照顾她起居?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沅槿婉言否认,因为扯谎的缘故,说话都结巴起来。 陆镇瞧出她的窘迫,不难猜出她大抵是在说假话诓骗他,背地里指定那样想过他不知多少次了,遂有意唬一唬她,嘴角扬起,笑得恶劣:“扯谎可不是好习惯。娘子不乖,待会儿到了孤的别院,孤还要像上次那样杆你四回,保准让你明日下不来床。” 此话一出,沈沅槿简直忍不住地想要对陆镇口吐芬芳,转念一想,只要明日能顺利地从这段不能见光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莫说是承受四回,他就是精力旺盛到一晚上做更多回,她也会咬牙挨过。 她的大好人生,决计不该因为陆镇这个烂人的纠缠而毁掉。 沈沅槿极力抑制住内心的苦涩和恐惧,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终是未发一言。 没有听到设想中的软语相求,陆镇本应感到些许失望,可不知怎的,见她这般坚韧要强,心上的那根刺似又扎深了些,越发觉得怀中女郎是位有血有肉、性情直率的,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譬如她在面对陆昀和他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见多了温柔端庄、循规蹈矩、没有脾气的女郎,亦见过被家中娇宠长大眼高于顶、明艳娇纵、看人下菜碟的,可唯独没见过她这样会弯腰笑着与狸奴说话,会在无人处拾起泥中落花串成花环,会在雨天将自己仅有的伞给了婢女遮风挡雨,会在与她毫不相干的婢女受屈后尽力相助,她的眼中,似乎人与世间万物都是和谐平等的,人亦不是贵贱有等的,她不会在他和陆渊面前谄媚,亦不会在婢女媪妇面前颐指气使…… 她从前在汴州时,究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生活,竟能叫她生出这样多异于常人的想法来。 陆镇心中万分不解,却也没再继续深想,横竖只要他喜欢就够了,又何必在意她的那些思想和言行举动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酒家越发得近了,路边飘来肉馅馄饨的清香,头先打从这里过时,两个人肚里还未空,并未仔细去闻,这会子在夜市上逛过许久,消耗些体力,再次闻到那味儿,感受就全然不同了。 “难得出来逛一回夜市,娘子可想用些馄饨?”陆镇问。 堂堂东宫太子,竟也会屈尊降纡在路边摊吃东西?沈沅槿大感震惊,几乎就连瞳孔都在微微震颤,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支起下巴看他,不敢置信地反问道:“殿下是要在前边的摊位上去吃?” 陆镇不置可否,重复刚才的问题:“娘子可要用?” 她没走多大会儿,回来这一路都是陆镇抱着她走过来的,加上他本就夜里吃得很少,是以胃里其实不饿,约莫也吃不下几个,偏他嘴里问出的话和鼻息间的香味勾起了她肚里的馋虫,自然也想用上一些解解馋。 “也好。”沈沅槿念在他抱自己一路着实耗费不少体力,没有戳破他其实更想吃的心思,只颔了颔首淡淡道出这两个字来。 夜色渐深,街上行人不比来时那般多,但那摊位上却还坐着不少人,想是味道不错。 沈沅槿心中隐隐期待着,就听陆镇扬声要了三碗馄饨,而后将她放在椅子上坐定。 不消多想,除她那碗,另外两碗必定都是陆镇的。沈沅槿看了眼前方不远处的酒家,问出自己的疑惑,“我从前一直以为你只会去樊楼那样的地方用饭食。” 陆镇闻言,却是冲她勾唇一笑,“我在军中的时候,鲜少能吃到馄饨馎饦,大多时候吃得是毕罗、胡饼这样的干粮,炒菜和炖肉汤那是小捷后方能吃上的;若有深入敌军腹地之时,用清水烫草木树叶吃的时候亦不少。倘或能在军中用上一碗馄饨,将士们别提多高兴。” 他原来一直都是与将士们同吃,并未行使他贵为长平王的“特权”。沈沅槿对他的看法稍有改观,但不多,不论他从前在军中时如何,都消减不了他带给她的伤害。 沈沅槿正想着,忽被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没来由地想起在现代时看到过的一些新闻报道,立时警惕起来,想要与背对他们的陆镇换个位置。 陆镇从她的眸子里读出了担忧和厌恶之色,她不会突然对他生出这样的情绪,那么便只有可能是旁人惹得她如此。 “娘子莫怕,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欺辱你。”陆镇低声安抚完她,猛地回首,很快便将一双凌厉的鹰目锁定在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立起高山般的身躯来,原本还不算吓人的眸子亦在顷刻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那两个汉子见了他的真容和气度,直觉他是惹不起的人物,惊出一身的冷汗,忙不迭赔个笑脸,而后迅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去吃碗里的馄饨。 陆镇勉强压下火气,转过身坐到对面位置,以便注意他们是否还敢再向沈沅槿投去那样猥琐的目光,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语气不善地道:“他们若还敢看你一眼,我不会轻饶。” 他的话音方落,摊主端了煮好的馄饨上来,沈沅槿道声谢谢,拿勺子舀起一个送到唇边吹气。陆镇却不像她这细致,勉强能做到不那么狼吞虎咽罢了。 她身边有陆镇在,那两个汉子就敢那样看她,若换做是孤身一人的女郎,他们还不定得猖狂成什么样。沈沅槿心中感慨,自是吃得更慢,陆镇两碗都快用完,她才吃下几个。 那两个汉子惧怕陆镇,没多大会儿就往桌面上放下六枚铜钱离开了。 摊主将铜钱放在手里,来回数了三遍,足有八枚,竟正好是两碗的钱。 他两个是这一代出了名的地头蛇,向来是吃几碗都只给一碗的钱意思意思,今儿这月亮是打东边出来了不成?摊主心下颇感纳罕,那钱掂在掌中,竟觉有些许烫手,好半晌才将钱放进框中的钱袋里。 起身来付钱的陆镇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开口同那摊主攀谈起来,打探出那两人在此间的声名狼藉和诨名。 却原来,他两个早不是头一次色眯眯地盯着女郎看,从前有许多回,甚至还曾对孤身来此的女郎动手动脚过,只那些女郎多是外出做活养家糊口的,有时下工晚了来他这里用馄饨充饥,为着自己的名声不敢言语,只忍气吞声地自行离去避开他们也就是了。 除这桩事外,他二人素日里不知在小商小贩那里占了多少便宜,偷鸡摸狗的事约莫也没少做。 陆镇暗自记下,将钱付给摊主,返回去。 方桌这边,沈沅槿堪堪吃过半碗后便再也吃不下了,拿巾子擦嘴。 陆镇在她身侧立柱,索性假装没带,伸手镇静自若地夺过她巾帕,也擦了擦,浅笑道:“回去洗干净再还你。”说罢,拢放进袖子里。 沈沅槿忘记自己的脚后跟磨破了皮,陆镇那厢尚还记得清楚,在她起身前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的酒家,放她坐稳,这才解了栓马的绳子,跃上马背。 不同于来时,陆镇将马儿奔跑前行的速度控制得很好,身前女郎渐渐困意上涌,靠在他的胸膛里浅眠睡去。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陆镇稍稍垂首,将鼻尖埋在她束起的高髻上,桂花油的香味旋即萦绕在鼻息间,无端让人联想到一些旁的幽香芬芳。 她整个人都是香香软软的,不像他,一身粗硬的皮肉,每日都要匀出时间提剑练功,若是不勤加沐浴,大抵会有一些不大好闻的味道。为着不被她嫌,自在梦中与她做过后,生生养成了勤沐浴、勤换衣的习惯。 好在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每回亲近她,她从未说过他身上不好闻,在这一项上,他勉强,也还算能配得上她罢。陆镇的一颗心熨帖着,下意识地看她更近,想要留住这时刻,行得又慢了些。 一刻半钟后,陆镇收拢缰绳,勒马停下,轻拍沈沅槿的肩膀温声唤醒她。 沈沅槿被他唤醒,徐徐睁开惺忪睡眼,听见陆镇交代她:“娘子坐稳了,我先下马。” 现在不是在坊市里,四下并无生人,陆镇大抵还未走出刚才的角色,仍是对着沈沅槿自称我,而非孤。 沈沅槿头脑尚还混沌着,并未听出不妥,只是颔了颔首,启唇道出一个“好”字。 战马高大,倘若不小心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陆镇为保她的安全,啰嗦着又向她确认一遍,这才敢先行下马,而后转身面向她,朝她伸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悉心提醒她:“娘子小心些。” 沈沅槿骑在马上,不免高出陆镇一截来,似这般近距离地处于高处与他对视,于她而言还是头一遭,先前他让她站在罗汉床上吻她时,整个人亦不能与他持平,坐在桌案上时亦是他高 原来在高处看他,是这样的感觉。沈沅槿俯视着他,迟迟没有要从马背上下去的意思,陆镇见状,只当是她怕摔,眸中没有半分不耐,唯有关切和仔细,“不用怕,我会接住你。” 他的手臂隐在广袖之下,但从衣料撑起的幅度,不难看出那臂上蕴藏着怎样的力量,足以带给马背上的女郎百分百的安全感。 “你再靠近些。”沈沅槿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了一跳,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她惊讶,陆镇竟是乖乖地又前移一小步,轻声细语地问:“这样娘子可还怕?” “不怕。”沈沅槿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怔怔摇头,缓慢地倾身去搭他的肩。 女郎的葇荑触及肩部的一瞬间,被需要的感觉占据所有的思想,陆镇鼓励她跳下来,再稳稳接住她。 他的胸膛和女郎的雪脯紧紧相贴的那一瞬,陆镇突然很想吻她,很想很想,薄唇下压,将要吻到她的时候,忽地想起在街边小摊吃的肉馅馄饨,生生压下那股欲念,就那样托住她的豚,竖抱着她进府。 知他要来,姜川一早就命人备好了洗漱用的一应物件,就连沈沅槿的那份也备下了。 陆镇用的东西全部都大她一号,洗脚用的铜盆更是大她许多,她现在正用的盆给他当洗手盆约莫也只是勉强够用。 沈沅槿从来都是自己洗脚,婢女递来干净的帕子,她怪不好意思的,笑盈盈地道声谢后,自己擦干水渍,穿进陆镇让人给她备的白绫鞋里,竟是出奇的合脚。 好奇他是怎么知道她脚的大小的,疑惑问道:“这鞋制得将将好,殿下是拿尺子量过我的鞋不成?” 陆镇摇摇头,抬起手掌,坦然道:“娘子的足将将能到孤的中指处,宽度仅有手掌的一半,又何须再去量娘子的鞋。” 沈沅槿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握过她的足,大胆猜想是趁她睡觉后偷摸上手的。心中暗骂他一声“变.态”,搁了帕子便要去倒水。 “这样的琐事岂需娘子亲自来。”陆镇出言打断她的动作,三两下擦了脚,将她的那半盆水倒进自己的大盆里,吩咐陈川端出去去倒了。 沈沅槿看他弯腰端盆,心里过意不过,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镇观她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出言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他每月五贯的月钱,只需在此间守着,一月里也伺候不了孤几回,若是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得,岂不白拿那五贯钱?” 每月五贯钱,每年就是六十贯钱,这还不算陆镇平日里赏他的。二十贯钱就足够俭省些的平民百姓家一年的花销了,这样算来,陈川一个人一年的收入足够三个家庭生活一人 若只是这样的工作强度,这钱挣得的确容易了些。 如此计算一番,沈沅槿的心里方好受了些,执起青瓷五瓣茶碗去吃杯中的清茶。 那清透的茶汤吃进嘴里不苦,透着茉莉的清香,想是没有与茶叶一同泡制的缘故;沈沅槿拿起壶盖往里看了看,果见水面上浮着数朵泡开的干茉莉。 许是后日就要离京的缘故,陆镇今日夜里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一口气饮下大半碗茶汤,搁下茶碗道:“怕你吃了茶夜里睡不好,特意叫人泡的茉莉花茶。” 沈沅槿听后,无甚特别的感觉,淡淡嗯了一声,将壶盖归位,继续吃茶。 陆镇陪她静坐,似乎一点也不急着做那事,这与头先几次的他相比,太不寻常了。殊不知他这时候越是表现得半点不急,沈沅槿心里就越是没底,忧心他又在浑想什么新的招式对付她。 不多时,外头传来三更天的打更声。沈沅槿碗里的茶也吃得差不多了,陆镇站直身子,薄唇轻张:“安置吧。” “嗯。”此时此刻,屋里独有她和陆镇两个人,除了点头答应,再没别的话要与人说。 行至床边,陆镇让她先上去,紧跟其后钻进被窝,勾了她的腰揽在怀里,埋头去吻她的后脖颈。 沈沅槿闭上眼,如林中无知无觉的木石死物,静待狂风骤雨的降临。 单是吻她的后颈又怎么会够。陆镇难耐地翻过她的身子,撑起身将她的腰肢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吻上她的唇瓣。 难得一回,他的吻缓慢而温柔,耐心地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将他的舌送进去,勾缠,邸弄。女郎唇齿间的茶香味还未散尽,陆镇细细品尝,像是在饮一盏世间上最为香甜的花茶,吮吸舔舐,爱不释口。 想要与她十指相扣,又怕失去支撑后压着她,只能抱她坐起身来,屈起膝,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将她的右手按在他的心口处。 男郎的心跳雄浑有力,一下又一下地传导至她的掌心,着实烫手得紧。 沈沅槿怕热,也不稀得感受他的心跳,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掌中抽离,然,非但未能剥离分毫,反叫陆镇愈加燥热起来。 那火甚至烧得他都快要忘了这将会是最后一次,着急忙慌地用另只手去解她的里衣,将其滑至肩下,释放出其下掩藏着的酥雪。 白得晃眼,陆镇从她唇上移开,饿狼扑食般地吞下。 她的手终于被松开,一时间竟不知该放到何处,难耐地搁在他的膀子上,揪住衣料。 她在忍。陆镇知道她在忍什么,压抑什么,她所忍耐和压抑的,正是他此时最想听的,焉能任由她咬紧牙关。 佘尖围绕珠玉打着圈儿,缓而重,极力讨好她。 陆镇酥了半边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按下手,指尖触到施施的凉意。薄唇蓦地离开,凑到她的耳畔吐着热气道:“娘子情动了。” 沈沅槿羞愤交加,别过头不去看他。 “娘子羞什么?孤已了多时,若是像娘子一样扭扭捏捏,岂不该像高昌国进贡的鸵鸟那样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土里。”陆镇一面张唇说着恼人的浑话,一面去解自己的。 仅在短短的十数息后,沈沅槿重又躺到褥子上,陆镇往后挪了挪,跪下,屈起她的煺,俯身吻住。 隔得远了些,没办法用她的手,只凑合着能用自己的。 …… 她是精疲力竭,他却还精神着,心痒难耐地缩短与她的距离。 “殿下今夜可是来向我讨最后一次约的?”女郎那日夜里问他话的声音在脑海里骤然响起,陆镇心头一颤,悬崖勒马,及时撤开。 陆镇重新穿好裤子,让她先睡,披了外衣大步奔出门去。 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能让自己不被情.欲裹挟而停下,真是够狠。如此看来,他必定是不舍得在今日用去这最后一次,结束掉这段关系。 浴房内,陆镇近两刻钟后勉强纾解出来,归至房中时,沈沅槿已沉沉睡去。 陆镇轻手轻脚地摸到床上,因怕吵醒她,不敢造次,只侧躺着圈住她的腰腹,眷恋地埋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翌日天还未亮,陆镇从她身侧醒来,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好一会,恋恋不舍地吻了吻她的眉眼,穿鞋下床,兀自穿戴齐整,洗漱用膳过后,离了别院,骑马进宫。 婢女来唤沈沅槿起身,伺候她洗漱,束完发后,姜川奉陆镇之命,亲自领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婢女进来布膳。 昨日夜里在集市上买的东西,此时正静悄悄地安放在桌案上,沈沅槿用过早膳,先将那只瓷兔握在手里,正要去拿那些打包含的绒花,就听姜川来报说,马车已经套好。 沈沅槿不欲多留一刻,当即便说要回去。姜川恭敬应下,引着人往府门外走。 姜川看着婢女扶她上了车,扬声吩咐车夫启程,一路行至常乐坊外,沈沅槿掀起车帘给人指路。 辞楹一早用过馎饦充饥后就在庭中等她,听见门外传来叩门声,忙问是谁,待听到沈沅槿的应答声后,越过赵伍,先他一步开了门,将人让到院里。 “娘子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挂念着你呢。”辞楹很是亲昵地挽她的手,嘴里开始碎碎念。 沈沅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她和萦尘的心思,话锋一转道:“昨儿夜里我去夜市上,给你们带了绒花,快叫她们三个也来瞧瞧喜不喜欢。” 一时萦尘等人都往她屋里来,沈沅槿将那些绒花分给她们,便又去赶稿,自不必细说。 又过得一日,陈川忽然前来拜访,送来女郎用的青黛、脂粉、养颜膏和澡豆、皂角等物,除此之外,另有好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点心干货、两尾活鱼、宰好的鸡鸭…… “殿下今晨离京,短期内约莫赶不回来,特遣奴来送些日常使的东西和吃食过来;这方盒子是殿下命奴亲手送与娘子的,还请娘子务必收下。” 沈沅槿婉言拒绝,终是架不住姜川的再三恳请,只得收下,看着他带来的人将那些食材往厨房里送。 萦尘瞧出她与陆镇的关系并不简单,想要问问她,偏又开不了口,只愁眉苦脸地时不时盯着她发愣。 沈沅槿认为现在还不是向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当下宽慰她几句,让她回屋歇着。 入夜后,沈沅槿方搁笔休息,想起白日里姜川送来的那方盒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将其打开,但见里面放着的一串红豆手串和一枚白玉镂雕鱼莲佩。 红豆乃是相思之物,玉佩则可作定情之物。陆镇将这两样东西同时送她,着实很难让人不多心。 他应是在借着这些物件暗示她,他不想让他们的关系止步于五次约,他想要与她更进一步,想要将她纳入东宫。 若真是如此,她该加紧为自己铺好退路。沈沅槿下定决心,次日便托引泉打探城中擅长作画的女郎。 洛阳。 陆镇与田茂在闹市码头汇合,乘船前往大运河的最南端,杭州。 第47章 由不得她不答应 二月上旬, 江州。 陆昀一行人连日奔波,在城中寻一间干净些的客舍住下。 隔壁住的约莫是两位前来此处游学的郎君,正商讨着明日途经庐山, 留宿一日再往白鹿洞书院去。 陆昀心情郁郁,这一路不知经过多少风景名胜,大抵都只有在初见的那一瞬能够令他开怀些,不多时便又恢复到神情落寞的模样。 那侍从虽比不得引泉时时在陆昀身边伺候, 到底也是护卫了他十数年的,他与郡王妃成婚的那三年,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待郡王妃的一片真心, 那三年, 他应是最快意舒阔不过的, 焉会如现在这般意志消沉。 外头传来扣门声,袁泰过去开门,将提着食盒的伙计让到屋里, 看他取出饭食往小几上放好,招呼陆昀来用膳。 桌上饭菜的数量还同先前赶路的那些日子一般无二,雷打不动的一荤一素, 另间屋里的两位随从亦然。 袁泰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吃着这两样菜倒没什么不好,就怕出身宗室的陆昀吃不惯, 未曾想,他虽瞧着精神头不大好,饭食却用得极好,是以劳顿多日, 除疲惫些,身上并无旁的病痛。 “方才奴与店家打探, 再有一百多里就是彭泽,庐山在江州以南,不过四五十里地,两处相距二百里,待到了梅雨时节,雨水多,郎君可在公假日前往一观。”袁泰替他盛饭,嘴里无话找话,意在给他解闷。 庐山。陆昀想起诗中那疑是银河的瀑布,暂且抛却忧愁,用过晚膳,与袁泰往客舍外去闲逛消食,观赏一番有别于苏杭的江南风光。 夜市独在长安、洛阳、扬州等几处繁盛的地方有,江州入夜后,同前朝一般,仍有宵禁。 彼时时辰尚早,天边泛着点点红霞,绯色的余光铺在河道上,照得河面碎金粼粼。 背光处的河水碧绿如镜,映着岸边舒展腰肢的斜柳和花树,美如画卷。 细观近处,可见水上建筑和岸上道路先以石砖铺就,覆上沙石,再以石板相筑。遥岑远目,皆是白墙灰瓦整齐排列,小桥流水点缀其间,葱茏佳木遍植于地,亭台楼阁临水而建,似一幅名家绘就的泼墨山水画。 陆昀见了这番景象,心中惆怅消散些许,与袁泰走走看看,闲话一阵,赶在宵禁前返回客舍,问店家借来笔墨纸砚,一并入账。 这一路上的见闻,陆昀皆记录成文,还给沈沅槿和耶娘写了数封信,只等平安到了彭泽赴任,便经驿站寄回长安。 包袱里满满当当放满了书信,陆昀搁下笔等墨干,解开包袱,看着那些书信,忆及在长安城中的过往,心中五味杂陈,待将今日所书的信纸放进去,洗漱安寝。 翌日卯正起身,早膳用了八分饱,启程赶赴彭泽,晌午在官道旁寻个空旷的地方坐下,以干粮充饥,紧赶慢赶,终是于酉时抵达。 姚县丞等人早在城门处恭候他多时,听见城门郎来报说:临淄郡王到了,忙不迭迎上前来,拱手抱拳,屈膝下拜:“卑下见过临淄郡王。” 陆昀扶人起身,朗声道:“某如今是彭泽县令,诸位无需唤某郡王,便以官职相称即可,亦无需行此大礼,只用叉手礼互相见过就好。” 当日在县令府住下,沐浴更衣过后,早早睡了,次日准时去县衙上值,听县衙的主簿和县尉报告此前诸多的工作事宜。 忙碌三两日,陆昀方逐渐将当地的基本情况和各项工作理顺了。 转眼到了花朝这日。沈沅槿早在日前就寻到了两位颇有天赋的女徒,陆镇亦在草长莺飞的杭州下船,改为骑马陆行。 沈沅槿领着人去花神庙外采风,坐在树下写生,画下春日美景,待回去后再行取材。 她身侧专心落笔的两位女徒,一个唤做刘芸刘二娘,一个唤做高怡蕙高三娘。 辞楹和萦尘都不是绘画的料子,看她们花了一会儿,便拿团扇到野花丛边铺蝶去了。 萦尘到底是自幼习武的,辞楹比不得她身手敏捷,体力亦比不得她,才扑了小两刻钟中不到,便已气喘吁吁,寻了一处草地坐下,手里提着竹编的灯笼状小笼子,透过空隙看里面被困住的蝴蝶。 辞楹看得正入神,忽听从那边过来的萦尘道:“那边好多女郎在挑菜,等你歇好了,我们也去摘些带回去做成炒菜和菜汤吃,尝个春日的鲜儿。” 野菜也不都是苦味的,仔细分辨,也有鲜嫩滑口的。辞楹沉吟片刻,点头应下,待歇得差不多了,将装有蝴蝶的小笼子交给沈沅槿保管,又和萦尘去远处挖野菜了。 大半个时辰后,辞楹和萦尘挖了好些野菜回来,足足装满她二人带过去的两个竹篮子。 沈沅槿忙于收尾,一时间没有功夫同她二人说话,待画完后,她方放下画板,将工笔放进盛有水的笔筒中,翻看她们挖的野菜,口中振振有词,不吝夸赞。 “多亏了你们,今日的晚膳算是有着落了。”沈沅槿取出一把野菜,说这个用来炒肉,又拿起另一种叶子窄些的,道是用来打汤,最后挑出一把胡葱,“这个用来炒鸡蛋最香。” 辞楹得意洋洋,放下竹篮,又去拿那装蝴蝶的竹编小笼,“娘子再看看我今日抓的蝴蝶,有粉色的,白色的嗯,还有黑色的。” 沈沅槿认真看过,也没有冷落了她身边的萦尘,与她说了几句,看她二人放飞蝴蝶。 蝴蝶虽只可活数日,若是将它们关起来,怕是连一日都难活,辞楹和萦尘本也就是抱着抓来打发时间的心态,从没想过要伤它们的性命,见它们不复抓来时那样有活力,无需旁人提点什么,自个儿便知该放飞它们了。 树荫下,刘芸和高怡蕙笔还未停,沈沅槿耐心等她二人画完,互相鉴赏点评完,邀她们去家里共用晚膳。 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暖阳宜人,雇车往来花神庙的女郎络绎不绝,沈沅槿很快便寻到一辆马车,招呼刘芸她们上车,望常乐坊而去。 辞楹在外叩门时,赵伍正在庭中劈柴,是常茹过来开得门。 “娘子和两位阿姊回来了。”常茹是个爱笑的女郎,旋即笑盈盈地将人往里面让,待看到沈沅槿和萦尘身后还有两位女郎,因问道:“这两位是?” 沈沅槿闻言,这才想起忘了介绍,绽唇一笑柔声答话:“她们是我新收的两位女弟子,刘二娘和高三娘。” 常茹听后,忙与人见礼,刘、高二人亦回以一礼。 因今日是花朝节,常茹和崔秀一早就在庭中的花树上挂了彩色绣带,出得门后,陪各自家中阿娘和姊妹拜过花神,用了午膳方回到这处,厨房里的食材还是托赵伍去集市上买回来的。 沈沅槿帮着摘了些菜,另做一道野葱炒蛋,回屋陪着刘芸和高怡蕙说话,讨论工笔画法。 饭毕,沈沅槿指点完她二人的画作,便叫回去试着画两幅花样子出来,至于衣物的设计图纸,倒不必急着上手。 花朝节前夕推出的十二款花神系列的成衣卖得甚好,每间铺子预先制出的十套不出一日便已买完,节前一日,亦不知接待了多少客人,且成交率颇高,接下来的一月,各处铺子里做工的绣娘怕是有得忙。 两日后,明州城。 刺史彭博亲往城门迎接陆镇和田茂一行人,在府中设宴款待。 陆镇并未太子身份示人,而是充做田茂的侍卫;此番他悄然离京,除少数知情人外,其余人等皆以为他是往荆南道监察军务去了。 田茂好美色,素有风流的名声在外,彭博提前打探过,是以今夜设下的晚宴上,特意命人从教坊司中请来数名花容月貌、风华正盛的歌舞伎。 “人人都道江南好,依某看,这明州城中的风光,半分也不比江南差。”田茂约莫十分满意今日的夜宴,扯起嘴角看一眼对面的彭博,搂了身姿曼妙的绯衣女郎坐在他的腿上,低头去饮那女郎递来的美酒。 陆镇生得高大魁梧、英气逼人,单是往那一站便威严自显,着实很难不引人注目,但因他扮演的是侍卫的角色,倒也无人怀疑他的身份,只当是田茂带出来的精精锐;彭博见田茂对他很是客气,平日里大抵很是倚重他,故而并不敢怠慢于他,也给他设了一个相对靠后的座位。 席上男郎多半都有貌美的女郎相陪,彭博亦不例外,只不似田茂那般对人动手动脚的,不过让人做些斟酒添茶的琐事便罢了。 田茂眼见陆镇坐在后面,怕人疑心他的身份,并未多言什么,然而想到以他的身份坐在那处,心内终究是觉得慢待了他,忍不住朝他投去打量的目光,欲要看看他面上是否有不悦之色。 陆镇进入角色的程度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深,非但面上不见半分不悦或是不耐,反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门框处看,唯独没有去看席上翥凤翔鸾,折腰翘袖的舞姬一眼。 萧萧琴声中,彭博顺着田茂的视线看见了陆镇,观他至多二十有五,肩宽腰壮,正是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时候,身边又岂能缺得了女色……彭博自诩深谙人心,擅于逢迎之道,当即抬手捋了捋下颌处那一缕半长不短的胡子,偏头给身侧的女郎递了个眼色,又看了看陆镇所在的位置。 青衣女郎会意,款款起身,一双玉手执起青釉长颈执壶,朝着陆镇徐行而去。 是夜,冰盘如昼,照亮三清,皎洁如银的月光落了满窗,陆镇凝眸而视,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沈沅槿的身影,想起某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她的玉手按在窗台上,回首泪盈盈地望向她 陆镇吞口唾沫,饮下杯中美酒,强迫自己想些正经画面,于是思绪又来到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她的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月色下携手同行,他在路边为她簪上绒花,她则眉眼含笑地向他展示那只瓷兔。 他这厢正神游天外,那青衣女郎已然来至他的身前,垂眸看一眼他的手中如也的高足银杯,温声细语地问:“郎君可要添些酒?” 飘忽的思绪骤然被拉回现实,陆镇怔了片刻,意识到那道声音不是朝思暮想的女郎发出的,竟是连目光都没偏一下,惜字如金般地冷声拒绝道:“不必。” 青衣女郎容貌姣好,丰盈窈窕,鲜少遭人拒绝过,便有那等自恃清高、沽名钓誉的,亦免不了多看她几眼后方才装模作样地委婉拒绝,独有他,竟是看都未看她; 偏他通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说一不二的气场,倒叫她下意识地退避,不敢再劝,不一会儿便自行离去了。 待那女郎走后,陆镇自个儿提前案面的乌银莲花纹自斟壶,满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田茂将他的这一举动看在眼里,神情自若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既然是给人打圆场,也是借机道出他心里藏了许久的实话:“裴侍卫这人什么都好,唯独在女色一事上不开窍,尚未娶妻,并非有心辜负彭刺史的一番美意,还请彭刺史勿怪。” 彭博听了,只觉此人性情着实古怪,哪有男郎到了二十几岁还不近女色的,不娶妻,他的耶娘竟也能容得下他如此荒唐行事。 两殿司乃是直属圣人心腹,内摄禁卫,外掌监察,多行隐秘刺探之事,直接上呈圣人,权势颇大,朝中重臣尚且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他一地方官乎。 彭博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近二十年,早练就一副摧眉折腰的本领,对着田茂执起鎏金葡萄纹高足杯,脸上陪笑道:“田指挥使言重,裴侍卫年纪尚轻,又得指挥使青睐,自是前途无量,便是晚些娶妻亦无甚妨碍。” 年纪尚轻。陆镇简直想发笑,历朝历代的太子,岂有二十又七还未娶妻的;便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到他这样的年纪,也该兴趣妻子,儿女绕膝了。 此人为着巴结田茂,竟能说出这样的鬼话来,当真可笑。陆镇垂首执杯,背着人微不可察地轻嗤一声,继续饮酒。 一场晚宴下来,窗外夜色已深,风抚庭花,万籁俱寂。 婢女提灯在前引路,彭博送人出府,再三挽留,终是未能将人留下。 田茂坐进马车里,陆镇骑马走在前头,随行侍从紧跟在车后,竟真有几分像是田茂的贴身侍卫。 陆镇信不过彭博,自然不会在住在刺史府,另外寻了一处僻静宅子,皆由自己带来的数十人把守各处。 翌日上晌,田茂往署衙查看近年盐税账册和相关文书资料,单从他的表现来看,确是前来巡盐的无异。 至掌灯时分,田茂向陆镇汇报今日所查账册的结果,确认此间盐政并无太大问题。 盐税虽也不轻,但相比起市舶税收,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倘若走私一事也有彭博参与在内,他倒是个脑子灵活,懂得取舍的。 陆镇凤目微敛,手里把玩着一柄刀鞘做工精良的短匕,沉声吩咐:“派两个妥当人去查查彭博和贾贤在明州的私宅和别业分别位于何处,另外再将他二人素日里交好和交恶的官员列成名单,若有与他二人皆无私下往来且有清廉官声在外的官员也一并记下;这两桩事机密,务必小心查探,莫要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卑下当竭尽所能,定不辱殿下之命。”田茂恭敬应下,在陆镇的示意下默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陆镇全神贯注地又捋一遍思路,再将田茂告知他的话一并串联,提笔蘸墨,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几个人的名字,又是圈又是连,直坐到二更天方宽衣上床去睡。 这一整日都无暇去想远在长安的女郎,时下安了枕,方得空一心一意地思念于她。 不知她在长安过得可好,可有好好用膳睡觉,可也似他现在这般想起过他。 陆镇回忆着与她的过往,从最初被她在花树下静坐串花、吸引目光的那一幕开始,到后来与她的多回缠绵,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楚,就好似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一般,抹不掉、放不下。 他才离了她不足二十日,可他却觉得仿佛有二十个月那样长;在马上和船上赶路的日子,他没有一日真真正正地停止过思念她,她的身影总是会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出现,轻而易举地占据他的全部。 在那长达十多日的思想斗争中,他几乎快要被胸中的私.欲淹没,理智逐渐占了下风,想要纳她的心思越发浓重,对于她,他约莫真的是个卑鄙小人,无耻混账。 陆镇在胡思乱想中眼皮愈重,不多时便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 眼前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瞧不真切,陆镇皱起双眉,大抵快要觉出自己是在做梦,然,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女郎清脆上扬的声调:“大郎。” 这个声音,陆镇认得。原本暗沉的眸光瞬间被点亮,变得含情脉脉,循着那道熟悉的女声看过去,遮挡视线的白光和雾气渐渐散去,大明宫的一隅清晰地现于眼前。 女郎弯腰俯身,手执团扇扑向一朵盛开的妃色牡丹,抬首望向他所在的方位,又唤他一声:“大郎,你来猜猜这蝶是什么颜色的可好?” 她的甜美笑颜跃入眼帘,陆镇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心跳得厉害,他在极度的欣喜中听见自己仅仅说了个“好”字,而后便大步走向她,竟是忘了答什么颜色。 待走到她身边,女郎笑盈盈地让他再靠近些,俏皮地催促他道:“大郎还没说什么颜色哩。” 陆镇只觉她的眼眸仿若天幕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水盈盈,亮晶晶,又似盛着春日里山涧深处的一汪泉水,清澈明净,令人瞩目。 此情此景,只想沉溺在她的眉眼和笑意里,几乎要丧失思考的能力,对视间痴痴道出“清亮”二字。 “大郎又说胡话,哪有清亮色的……”女郎嗔怪的话语还未道完,陆镇便已抱起她,覆上那两瓣翕张的丹唇,粗大的舌趁势探进她的檀口中,勾缠她的舌尖。 女郎手中的团扇因他的动作骤然掉落,砸在地面发出细碎声响,那只樟青凤蝶没了外界的禁锢,煽动翅膀自花丛中飞走了。 陆镇自知是在梦境中,可即便是在梦里,她的唇还是那样软那样润,令他不可救药地沉迷其中,难以自持、无法自拔。 “阿耶,阿娘,你们在做什么?”花丛后的草地上窜出一个垂髫。 陆镇叫那道突然出现的孩童声唬了一跳,当即离了女郎的唇,却不舍得放她从自己怀里下去,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嘴上却是鬼使神差地道出谎话:“你阿娘唇角不舒坦,阿耶只是替她吹吹。” 女郎又羞又恼,旋即伸手去推打他的膀子,曼声斥他:“快些放我下来,一把年纪的人了,当着孩子的面也没个正形。” 这是他们的孩子。即便明知这不是真的,陆镇还是感到欣喜若狂,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孩子的相貌和衣着,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 也罢,是男是女都无妨,只要是从她肚里出来的血脉,他都会喜欢。陆镇没再坚持弄清楚那孩子的性别,即便是在梦境中,他还是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天然的亲切感和好感。 “阿耶,你快些放阿娘下来,我们要去放纸鸢了。” 陆镇耳听得自己被孩子排除在外,皱眉道:“单要你阿娘去,不要阿耶?” “宫人们都说,阿耶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做,不让我打扰阿耶。”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平日里心系国事,诸事繁忙,而今入梦,旁人对他也是此种印象,倒也符合常理。 陆镇忽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好一个称职的阿耶,轻叹口气道:“今日无事,阿耶陪你们一起放纸鸢。” 他心中想的是要放纸鸢,可不知为何,那场景一转,竟是他身处大殿之内,坐于圈椅之上,书案上两一沓奏折。 屋内灯火通明,陆镇随手拿起一张奏折翻开来看,却又好像根本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四下静悄悄的,一道人影也瞧不见,心烦意乱地站起身走到门框处,新手推门,才刚迈出一步,画面又是一变。 不似方才的大殿那般明亮,独有内殿燃着一盏碧纱灯台,稍显昏暗的橙黄灯光中,宽大的胡床上,美妇单手撑首而卧,微微阖目,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陆镇脚下无声地走上前,伫立在床前以眼为笔,描摹勾画着她的身形和轮廓。 “沈沅槿。”陆镇低沉的语调中夹杂着浓重的思念之情,盯着她看了数十息后,在床沿处坐下,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女郎睡得极浅,他的掌心又十分烫人,很快便被他抚醒,徐徐睁开朦胧睡眼,无甚意识地凭着感觉唤他:“大郎。” 美人初醒的慵懒情态勾得他挪不开眼,喉头也跟着一紧,呼吸变得灼热,顺从此刻的心意改了对她的称呼:“沅娘。” “我在。”女郎的一只葇荑贴上他的手背,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剐蹭,回应着他。 浑身的血液都被她的这一举动烧滚,沸腾叫嚣,迫切地想要和她亲昵,把他的都给她。 “我们再给孩子生个阿弟阿妹可好?陆镇的大掌顺着女郎脖颈往下沉,隔着衣料轻轻揉了揉,吐气如火地问她道。 话音落下,不待女郎给出答案,兀自去寻她衣上的系带,毫不费力地将其解开,正要埋头去衔,忽脚下一空,梦境便戛然而止。 陆镇浑身燥热,出了一头的细汗,覆下支起偌大的一团,薄被鼓起;偏头望一眼床帐,外面已然天光大亮,竟是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忆及昨夜的梦境,陆镇才恍然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不想守约了,不想与她止步于短短的五次,他要光明正大地做她的男人,供她依靠,与她朝夕相对,生儿育女;便是做一个食言的卑鄙小人又如何,比起失去她,这点面子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储君,亦是将来的新帝,他会给她无上的宠爱,许她妃位甚至是贵妃位,他们的孩子会是尊贵的皇子皇女,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她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纳她为良娣这件事,不由她抗拒。似她这般貌美柔弱的女郎,又入了他的眼,合该由他精心呵护,养在宫殿里享福,食珍馐,着华服,佩金玉,何需在外抛头露面、劳累奔波。 他不奢求她能立时原谅他的言而无信、霸道专横,但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为着她好;嫁与他做良娣,实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陆镇静心思量过后,自觉逻辑融洽,纳她一事,待他返回长安,便会亲口告知于她,由不得她不答应。 长安。 沈沅槿许久不曾进宫,终是引起沈蕴姝的注意,特向陆渊讨了话,请他派人去接沈沅槿入宫一叙。 陆渊疼惜她孕中难受,焉能忍心看她每日心事重重,便派出得力人通过引泉寻到沈沅槿的住处,接她进宫,再三叮嘱她千万莫要在沈蕴姝面前胡言乱语,惹她伤怀。 陆渊原来一早就知道陆镇对她做过的事,说不定,当日她去求他时,他避而不见了也是为着助他的“好儿子”做成此事;若要向沈蕴姝言明陆镇对她犯下的逼迫和欺辱之事,在他口中竟成了胡言乱语! 他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厚颜无耻。 沈沅槿心中不屑,垂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而后扬声同那内侍道句“我知了”,信步下撵,跨过拾翠殿的宫门。 第48章 叫朕五郎 殿内, 沈蕴姝正拿小剪子修剪一束绯色芍药的枝叶,见沈沅槿被人迎进来,忙搁下剪子, 起身下床,上前去牵她的手,招呼她往罗汉床上坐下。 姑侄二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小几相对而坐,旋即吩咐云意另外去烹一壶茶送来。 陆镇外出公干已有二十日出头, 沈沅槿无需费心应付他,整个人的精神头比他在长安时好了许多 ,夜里睡觉亦是安稳不少, 加之今日有意装扮过, 她这会子的模样落在沈蕴姝的眼里, 可谓容光焕发。 见她没有因为陆昀的离开过分伤怀损及自身,沈蕴姝方觉安心一些,温柔如水的双眸凝视于她, “临淄郡王离京前往江州赴任一声,我已听说了。二娘或许是为着此事烦忧,这才多日不曾进宫见我和永穆?” 沈沅槿连日没有进宫, 有陆昀被贬之事的缘由在里头,但这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时候, 她是被陆镇折腾得不想见人。 陆镇对自己做下的那些恶事,便是沈蕴姝知晓了又能如何,她身居后宫、无权无势,能够依仗的唯有陆渊的宠爱, 难道要她为了自己去开罪陆渊父子吗? 何况,她的底子本就羸弱, 如今又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因着陆渊身量高大的缘故,那胎儿约莫骨架也比寻常胎儿大些,那肚子瞧上去倒像是要赶上旁的妇人六个月大,是以身子益发沉重,整个人瞧上去也很是辛苦,沈沅槿焉能忍心让她为自己烦忧伤怀? 沈沅槿长睫微压,敛目沉吟片刻,顺着沈蕴姝的话颔了颔首,唇间道出的话语半真半假:“二郎此去江州,不知何年方得归,为着不连累我,出狱后便给了我放妻书,让我安心留在长安城中” “我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动过心,哪怕他对我那样好,甚至于子嗣一事上亦是听从我的意愿,可我心中产生的也仅有感动而已,这三年多来,我对他的感情更像是亲人之间的;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会觉得这样对他很不公平,夫妻之爱,本应是相互的。是以他给我放妻书时,我并未拒绝,反而感到些许的轻松,他若能寻到一个与他相爱的妻子携手到老,会更好。” 沈蕴姝虽与陆昀接触不多,但从他能说服家中双亲风风光光地迎娶二娘进门,提亲和归宁那日在她面前亦是态度恭敬谦和,在她随圣人离京前往幽州前的那段时日里,每回二娘挑在休沐日来梁王府探望她时,陆昀那孩子不是备上厚礼陪二娘一起来,就是从忙碌中抽出时间亲自来王府外接二娘回去,二娘面上洋溢的笑脸是发自内心的 若他没有被贬谪,二娘就那般相濡以沫地继续同他在这长安城中过下去,又未尝不是一种安稳平淡的幸福呢;嫁过人的独居女性的诸多不易,沈蕴姝是经受过的,自然万分不愿沈沅槿也去亲身领会,可事已至此,她能做得唯有开解于她,让她开怀些。 沈蕴姝心中唏嘘不已,伸出右手去牵沈沅槿搁在小几边缘的左手,另只手去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宽慰她道:“此厢事上,二娘与临淄郡王都无错,明月尚有圆缺,况人事乎?昨日之日不可留,当下和将来如何才是最要紧的,二娘该向前看才是。” 陆昀被贬一事固然让她难受,然而眼下,真正让她倍感头痛的是陆镇此人,她原以为随着五次约的尾声到来,陆镇对她的兴致会兴致大减,却不想,他非但没有于床事上表现出丝毫倦怠之意,甚至可以为了多与她相处,生生压制住那些肉.体上的玉望;他约莫是头脑不清,陷入到这段关系的泥潭中了…… 若真是如此,五次约结束后,陆镇可会愿意放过她,不再来寻她?沈沅槿忽觉细思极恐,连带着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不想在沈蕴姝面前露出愁容,她忙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及时打住,挤出一抹看似从容的浅笑,俏皮的口吻让她安心:“沈丽妃提点的是极,儿岂敢不从。” 沈蕴姝乍一听沈沅槿称她为“沈丽妃”,除却不适应外,感觉上也很奇怪,翘起食指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莞尔一笑打趣她道:“二娘跟谁学得贫嘴贫舌?我可要向他讨回从前那个娇憨可爱、惹人喜欢的二娘。” 沈沅槿作势往后躲了躲,调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姑母只管像在汴州时那样戳我的额头,也不怕落在人眼里,编排我还没长大呢。” 单从她此时眉眼俱笑的样子来看,的确不像是会自苦的,沈蕴姝的一颗心松快了些,却又想起另一桩事来,笑容微凝,双眉轻蹙,正色问她:“你既与临淄郡王和离了,现今住在何处?可安全,一应物件都有吗?” 沈沅槿闻言,当即如实答话:“我和辞楹离开陈王府后,在常乐坊里赁下一座三进的宅院,另请了两位女郎在院里做活,一位男郎看守防卫。此外,二郎还派了一位会拳脚功夫的女郎过来,自然是安全的。至于素日里要用的物件,集市上都可买来,姑母着实无需为我们忧心。” 耳听得沈沅槿说有安全的地方住,沈蕴姝方舒展眉头,可毕竟只有一个看家护院的男郎和一个武婢,她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因道:“不若我去同圣人说说,求他……” 她的话还没完,沈沅槿便知她后半句要说的是什么,无非不就是求陆渊派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自己的安全,她为自己做的够多了,着实不想她再低声下气地去求陆渊; 再者,陆渊对于陆镇所做之事一直都是知晓,且从头至尾都没有制止过,他派来的人,谁能保证不会行监视之举。 “姑母。”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拒绝地干脆,“我不希望你为我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我现在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了,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懂得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姑母,你不必为我悬心,也不要思量过多,你现在最该做的便是静心养好身体。”说到此处,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眼神里闪过一抹忧色:“闯过这道难关,平安健康地生活下去。” 此间的所有人都在关心她肚子里的龙胎,唯有她和永穆会担心她的身子,或许圣上也是关心的,可那又如何,这个足可让她去鬼门关里闯上一趟的孩子,是他带给她的。 她能明显得感觉到,这胎怀的与永穆那胎不大一样,大抵是这个孩子更随它的耶耶,很是活跃,四月末的时候就开始踢她;她比怀永穆时的胃口要好,虽也有刻意控制饮食,到底比头胎吃得多些,她人没怎么发胖,倒是孩子长得比寻常胎儿大。 沈蕴姝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抚凸起的肚子,期盼它也能像永穆那般顺利地降生,不要让她吃太多苦头,她舍不得永穆,也舍不得二娘,她还要陪她们度过很多年岁,看永穆长大成人,看二娘成为富甲一方的女商。 “我会的,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明明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然而沈蕴姝说这话时,喉咙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原本是想笑一笑的,脸上浮现出的却只有一抹忧色。 沈沅槿见了,莫名心慌,还欲说些什么,忽听殿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是云意烹好热茶欲送进来。 “进。”沈蕴姝声调微扬,方才那抹异色已然消失不见,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温柔沉静,和蔼亲切的神情。 云意不知她与陆昀已经和离,还是称她为“郡王妃”,让她尝一尝这靳门团黄可还合她的口味。 沈沅槿双手接过,送到唇边仔细吹了吹茶汤,抿了两口轻轻咽下,细细品味,启唇赞道:“清香馥郁,回甘绵长,确是好茶。” 沈蕴姝听了,便也管垂首去饮杯中的清水,“三娘既吃着好,不妨带些回去,我在孕中吃不得茶,白白放在那里,没得浪费了。云意,你让人去将那茶都包了来,暂且放来我这里,省得待会儿忘了。” 姑侄说着话,就听黄门细尖的声音传入殿内:“圣上驾到,永穆公主到。” 酉时未至,他们父女二人今日竟回得这样早。沈蕴姝放下手中的掐丝圆花金杯,仅仅是抬眸望向门框处。 陆绥许久没有果见沈沅槿,当下见她也在,喜上眉梢,几乎要走在陆渊前头。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立起身来,端庄大方地朝着陆渊和陆绥屈膝施礼。 陆渊道句“平身”,而后屏退左右,径直走到沈蕴姝身边坐下。 陆绥挨着沈沅槿坐了,面露疑惑,小大人似的拧眉道:“阿姊许久不来看我和阿娘,可是要将我们忘了不成?” “永穆这样聪慧可爱,阿姊怎会忘了你。”沈沅槿耐心哄她,“实是前段时间诸事繁忙,未能匀出时间来看你。今日来得匆忙,未及给你准备什么,下回阿姊进宫,带些你从前喜欢的小陶人,再替你缝制两套衣裙可好?” 四年过去,陆绥还是喜欢玩一些精致小巧的物件,认真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陆渊大概是觉得她们表姊妹在此处打扰到他和沈蕴姝独处了,便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甚好,吩咐宫人带她二人去赏花。 陆绥进学一日,早累得头胀眼酸,听了陆渊的提议,亦觉甚好,遂邀请沈沅槿去御花园:“阿姊,我们去编花篮、穿花环可好?” “好。”沈沅槿看到陆渊就他的好大儿,加之她也不想在这儿碍人眼,自是点头答应。 她们走后,屋里便只余下陆渊和沈蕴姝。 陆渊差点又用“你那内侄女”来指代沈沅槿,但因要顾及她孕中容易多思,硬是在话未出口前及时咽下,揽她入怀,下巴虚虚抵在她的肩上,“二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称她为二娘,不是临淄郡王妃,亦不是在梁王府时的你那内侄女,沈蕴姝觉得他应是在她之前就知道了陆昀与二娘和离一事,或许是怕她多心,这才没有告知。 “只说了她与临淄郡王和离之事,妾身安慰了她一番。”沈蕴姝尽量坐直身子,回望他,“圣上先于妾身知道,对不对?” 不知怎的,她的一双清眸望向他的时候,他竟会有一瞬间的慌张。大抵是对她上了心的缘故,总想着能少骗她一些。 陆渊目光微有闪躲,“朕也是在他离京后从宗室口中得知的。” 如他所料,沈蕴姝对他的这番说辞没有半分怀疑。 她这般轻信于人,纯良柔弱,偏又生得国色天香,若无他相护,只怕为她那亡夫守过三年后,便会被那沈氏兄弟拿去巴结旁的权贵,年岁不定大他多少,亦不会如他这般珍惜她、疼爱她。 陆渊自认为那日在沈府里就那样要了她做得无错,心里也不发虚了,调整她的坐姿,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依偎在他胸膛,一手让她搂她,一手抚上她的孕肚,暂且卸下帝王的威仪,轻声细语地同怀里的妇人解释道:“朕是怕你听了担心,这才没有告知于你。” “这么多年以来,圣上待妾身和永穆之心,妾身都看在眼里,妾身万分感激。” 许是类似的套话说得久了,沈蕴姝早已变得麻木,甚至连自己听着都快信了。 “朕不要你的感激。”陆渊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继而去掌心去覆她的心口,认真无比地道:“朕只想要姝娘的心,要你平安康健地陪着朕到白头。” 沈蕴姝心绪复杂,仍是本能地顺应他的话:“妾身是圣上的丽妃,人是圣上的,心自然也会是。” 陆渊从不觉得沈蕴姝会扯谎骗人,毫不怀疑她说这句话时的“真心”,当下重又轻抚她显怀的肚子,“姝娘,朕觉得它会是个皇子,朕会为它安排好一切,让它一生无忧。” 是男是女,她都无所谓,能平安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沈蕴姝不以为意,由着他跟个头一两回当阿耶的青年郎君似的在她孕肚上下功夫,甚至有些泛起困来。 陆渊努力坚持许久,奈何它在肚里睡熟了,几乎没怎么动,等他从这个想法里剥离,收回手,这才发现怀中妇人已然睡着。 便容她睡睡吧。陆渊稍稍调整坐姿,人往引枕上靠,合上双目,陪着她一起睡。 窗外乌金西坠,内侍轻声叩门,询问圣上可要在此处用晚膳。 陆渊睡得浅,恐怀中妇人被吵醒,只是无声默认。那内侍一早料到他会留下用膳,不过走走过场问上一嘴,迟迟未闻里面传出声音,亦知自己该如何做。 酉时二刻,宫人们簇拥着陆绥回宫,沈沅槿本欲同沈蕴姝告辞后自行离宫,却在殿门外被宫人拦下,陆绥亦不得入内。 永穆回来了,想来饭食也快备好了。陆渊低声唤醒沈蕴姝,垂首认真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又理好自己的,这才让放人进来。 陆绥小跑过去,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编得小花篮递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陆渊也很乐意哄女儿开心,面上现出和蔼的笑容,夸她心灵手巧,花篮里插的花既鲜艳又好看。 陆渊似乎只会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温和的一面。沈沅槿想起在梁王府时,她曾在皇后的院里见过陆渊父子,即便是同时面对妻子和长子,陆渊面上的神情亦是肃穆持重的。 深宫中,帝王的宠爱是不可或缺的。沈沅槿衷心希望,陆渊的这份宠爱能够持续的时间长些,保她们母女平安。 一家三口共享天伦,沈沅槿着实不知该如何自处,来到沈蕴姝和陆渊面前,正要行礼告退,就听陆渊先她一步开口,竟是留她共用晚膳。 听上去是好言好语地留她,实则与下达命令无异。沈沅槿拒绝不得,只得留下。 这顿晚膳,沈沅槿吃得并不舒心。 沈沅槿告辞离去前,陆渊为讨沈蕴姝欢心,特意叫人给她备下步撵。 来时没有,去时竟有了。且还是当着沈蕴姝的面亲口赐下。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放在陆渊身上或许也适用。 沈沅槿看透陆渊的那点小心思,只觉如此甚好,他的心里有她们母女,那么她们在这深宫里,才会无人敢欺,过得滋润。 步撵渐行渐远,陆渊陪沈蕴姝去御花园的一隅漫步消食,天麻麻黑了方归;宫人点亮整座宫殿的灯轮,陆渊先检查完陆绥的功课,叫人带她回寝殿安歇,这才敢与沈蕴姝亲昵温存。 他将耳朵和脸颊贴在她的肚上,颇有耐心地感受孩子在她肚里的动静,耳上被踢一脚便足够让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肃帝王笑得如孩童一般,激动地告诉沈蕴姝,孩子踢他了。 沈蕴姝早被它踢过多回,听后不觉有什么,敛目低眉,指尖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吃着。 陆渊虽心疼她怀孕辛苦,又怕她吃多了夜里不克化,更担心孩子太大,将来生它的时候她要吃苦,便也只能狠心不让她再去拿第二个,喂她喝些水后,吻住她的唇。 太医说过,孕肚也要适当运动,有利于日后分娩。陆渊对这句话牢记在心,极懂分寸地用手助她做些出汗的活动。 “圣上。”沈蕴姝眼底湿润一片,发髻微乱,喘着气推他的肩。 陆渊缓了缓力道,“姝娘,叫朕五郎。” 沈蕴姝别过头,克制着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寅声,勉强挤出两个字眼:“五,郎” “姝娘真乖,朕会好好疼你。”陆渊话毕,不等沈蕴姝思考出他话里的意思,金镶玉的发冠便往下沉。 明州。 陆镇微服外出一日,果在一些大街小巷中寻见低于市场价的蔷薇水、香料、玳瑁和珍珠等物;隔天,田茂从晒盐场归来,将探查的情况告知陆镇。 “彭博并无私宅,只在东城外二十里地开外有一处别业;贾贤在城中仁安坊置有一座四进的私宅,里面养着一位外室,卑下认为,贾贤纵有账册,不大可能会放在有外室的私宅里。贾贤虽是市舶使,可主政的毕竟是刺史和节度使,若无当地主政者的支持,他又焉能有胆量如此行事。会不会,账册藏在彭博的别业里?” 陆镇凤目微凝,沉吟片刻,幽幽启唇道:“凡事不可妄下定论,先派人去他二人的私宅、别业里仔细翻找。另外,孤在海汇坊发现一唤作“安养库”的地方,有手持兵刃的侍卫把守,往来之人亦是腰悬鱼符,约莫是当地主政者所设,你去好生打探一番。” 田茂恭敬应下,问及旁的问题,陆镇一一示下,“此番前来明州,设的名目既是盐政,自然是要往明州下辖的各县走上一遭,如此方能让那心怀鬼胎之人放下戒备。” 诸事皆已商定,陆镇令人退下,又叫备水,门被合上的那一瞬,自衣襟里摸出那日在夜市摊吃馄饨时,刻意从沈沅槿手上顺来的手帕,细细打量。 那方帕子的左下角绣着一支树枝,其上并排站着三只白乎乎、圆滚滚的长尾山雀,甚是可爱。 陆镇凝神看着,忆及那夜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说过洗干净后会还给她,可事实上,他根本不打算还,离京前夜,内直监命宫人将那洗净熏香的手帕呈至他手中时,他想也不想地揣进自己的包袱里。 骑马赶路的时候,他不敢带在身上,唯恐会掉了,他此时也不在长安,倒要去何处再寻一方她用过的帕子来。 陆镇越看越觉得珍贵,好半晌才舍得撒开手,仔细放回包袱里。 夜里沐浴之时,免不了又是动用五指,纾解过后,出浴穿衣,盼能再梦女郎一回;不想非但今日没再梦到她,此后两日亦是如此,虽则他每日晨起时也会心有不甘,但在用过早膳外出的那一刻起,还是很快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中去。 田茂那边另外派出与他身量相似的下属顶替他往各县去巡盐了,是以在彭博、贾贤和其他明州官员眼中,田茂这几日都不会在明州城中。 这日傍晚,田茂打马而归。 陆镇先他一步回府,正要要晚膳,索性让他坐下一起用。 饭毕,田茂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屋里无人,门窗亦是关紧,方压低声音道:“彭博的别业和贾贤的私宅,卑下皆已与人细细查过,却无可疑物件,亦无账册一类的东西。” “殿下让卑下查的安养库已有消息,乃是节度使周瞻在明州所设,打的名目是用市舶司的税银供养长安宗室。” 明州安养库供养宗室。陆镇认真回忆户部在正月呈上的浙东道的账目中,的确是有这么一项,每年所缴纳的供养宗室的赋税约在二十到二十五万贯之间。 二十万贯绝不是一个小数字,以整个明州的人口和土地,若不是靠着市舶司,怕是连十万贯都难以达到陆镇直觉花账是从安养库里走的。 他今日还从城中百姓口中打探到越州在两三年里皆由募兵的行为,而朝廷此前并未下达过要增加浙东道兵力的旨意,此事约莫是节度使周瞻私下所为,且脱不开明州的财政支持。 前朝因藩镇割据而亡,他的祖辈,赵朝的武帝便是河东节度使出身,耗时二十余年方结束了乱世一统天下,赵武帝未免赵国像前朝一样产生割据局面威胁到朝廷,逐步自各镇节度使手中收回了财政权和行政权,军权亦有半数收归朝廷,扩大监军的职权,进一步强化对节度使行为的制衡和约束。 倘若周瞻果真联合彭博和贾贤大行走私之举、挪用市舶税,再将数以万贯计的钱用于私屯民兵,妄图割据,罪同谋反,依律当斩。 此事机密,陆镇不放心旁人去办,欲明日与田茂乔装一番,亲往越州查探。 陈设古朴简洁的正房内,沈沅槿独坐在灯下看书到二更天,沐浴过后,吹灯安置。 自陆镇离开长安后,沈沅槿入睡总是格外快,翌日睡到自然醒,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唯独今日夜里,她竟是做起了噩梦。 她被幽暗丛林中的凶恶异兽追赶,慌不择路间被逼至悬崖边,异兽张开锋利的獠牙朝她扑来,害怕到心颤,就连身后是悬崖也忘了,方退了一步便脚后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刺得耳膜生痛,口鼻呼吸不畅,像是有冷气不断地往身体里灌,一切的感觉都是那样真实,沈沅槿甚至快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疑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间,那种疾速下坠的感觉消失了,似有什么东西稳稳托住了她,带着她向上。 沈沅槿本能张开双手牢牢抓住,说不出那感觉是冷是热,是软是硬,茫然地睁开眼,一团硕大的黑色便跃入眼帘。 方才的凶恶异兽十足吓人不假,然而眼前这条黑色的不知是龙还是蛟的生物带给她的恐惧也不到哪里去,沈沅槿害怕到大脑混乱一片。 “娘子。”黑龙巨大的脑袋朝她靠近,对视的一瞬间,沈沅槿只觉像极了某个人看她时的炙热目光。 沈沅槿又惊又怕,似乎吓到连话也不会说了,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撒开手,那黑龙忽地化成人形,崇山一样的身形凌于空中,紧紧抱着她。 那张脸,赫然是陆镇的。 第49章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 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让她不至下坠。 梦里的世界没什么逻辑可言, 陆镇既能由龙化人,又能以人身置身空中。 “娘子。”陆镇无比眷恋地低声唤她,一手护住她的后背,一手攥紧她的腰肢, 薄唇贴近她的耳垂,气氛霎时间暧昧至极。 沈沅槿脊背绷直,想要推开他, 又怕自己会坠下去, 只能暂且由他禁锢。 陆镇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抱她, 大掌顺着侧边的腰线前移到她的覆上,按住,轻声同她耳语:“孤想要你, 仅仅五次怎够,孤要你为孤诞育子嗣,让你生生世世都在孤的身边。” 诞育子嗣。仅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沈沅槿头皮发麻, 腹下也因他掌心的热意发紧,顾不得身下是万丈悬崖,不管不顾地推打他的胸膛和膀子:“不要, 你放开我!” 陆镇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肩,让她的右脸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处,沈沅槿的覆上不再是掌心传来的热气,而是更为炙热的。 “要不要, 放不放,娘子说了不算。”陆镇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温和轻缓, 而是带着桀骜和霸道,不容她拒绝。 陆镇挺背,压她的腰窝,口中的话语愈发惹人恼怒:“它想你了,娘子应当能感觉到。” 又膈又燙,沈沅槿无论如何不肯依从,唯有奋力挣扎反抗,斥责于他:“放开我,你这无耻禽” “娘子今日着实不乖,该罚。”陆镇话毕,重又化身黑龙,腾云驾雾地携着她飞向青山之巅的巢穴。 沈沅槿吓得不敢睁眼,不知他飞了多久,待落地后,缓缓睁眼,但见乌金高悬,白玉浮云,远方青山如黛、峰峦翡翠,近处佳木葱茏、袅袅繁花、蔓蔓青萝,时有白鸟飞过,清风拂面,一派生机勃勃、明净清幽的景象,沈沅槿呼吸着此处满是花草清香的空气,只觉心旷神怡,灵台清明,疑心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书中描绘的修真界。 “娘子可看够了?”身后骤起的男声毫无预兆地打断她的思绪,紧接着,一双铁臂攀上她的纤腰,控制她转过身面对他,托住她的豚,让她的煺悬在他的腰际,忘情地低头去吻她的丹唇。 女郎绿发堆云,肤白胜雪,端的是仙姿玉貌,风华绝代;山间的风吹动她身上轻而薄的衣衫,一时间裙裾纷飞,发上步摇微微摇晃,宛若降临凡尘的神女。 脚下是盈盈碧草,陆镇制住神女,屈膝抱她坐在草地上,撬开她的牙关,大舌霸道地往里探,两手亦未闲着,有条不紊地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雄壮的麦色胸膛。 沈沅槿被他吻得大脑空白,双眼迷离,直至衣衫退到肩下,微风带来点点凉意,她方清醒一些,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去推打他。 陆镇全然不顾她的抗拒,大手扯开那件外衫随手扔到一边,轻松解开里面的齐胸襦裙,垂头就要去唅。 沈沅槿见状,几乎是手脚并用,反抗得越发厉害,扬起声调怒斥他:“别碰我,滚开,滚开啊!” 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还不待陆镇对此做出反应,梦境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不独是额上和鼻上,就连后背也出了一层细汗,沈沅槿掀开被子散热醒神,唇间大口地喘着粗气,极力安慰自己方才那一切不过是梦,陆镇眼下不在长安,不用怕的。 心跳逐渐归于稳定,沈沅槿的思绪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平静,这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担心陆镇会毁约,且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觉都要强烈。 她必须尽快为自己安排好后路。 除安排手下的几间铺子外,更为重要的是过所和户籍,若是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和辞楹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沈沅槿再无半分睡意,起身下床,穿好衣物,推门出去。 未料辞楹竟是比她起得更早,正拿水瓢往水缸里舀水。 沈沅槿没有上前去惊扰她,而是独自走到庭中透气,望向天边那一一轮还未全然沉下的清冷孤月。 就在不久前,千里之外的明州城内,陆镇仔仔细细地乔装打扮一番,单从相貌上看,俨然成了一个中年庄稼汉子的模样;他身侧的田茂亦然。 他二人牵马出城,经过城门郎的盘问后,步行一阵后方跃身骑于马背之上,走官道去往越州。 彼时,节度使府。周瞻得到密信,信上大意为田茂一行人前来明州,并非只为盐政。 周瞻将那信纸在烛火上烧成灰烬,想起明州城的安养库,蹙起眉高声唤人进前,亲令其亲去明州一趟,务必提醒贾贤和彭博小心行事,加强安养库的戒备。 越州与明州相去不过三百里地,陆镇同田茂紧赶慢赶了一整日,终是于次日的晌午前,顺利凭借手中的路引进入越州城中。 浙东军的驻扎地不难打听到,倒是周瞻前两年所募的数千民兵被安置在何处,需得费心探查一二。 长安,司门司。 沈沅槿先以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张去往江陵的过所,再叫辞楹以她的名义另外办一张到海州的过所,待将申请文书填写好递交给相应的官吏,信步离开。 沈沅槿虽未言明为何要办过所,辞楹大抵也能猜到问题是太子殿下身上。 “娘子想要离开长安?”辞楹靠近沈沅槿,压低声音问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眉眼微垂,“尚不一定,究竟要不要走,还得看那人回来后的态度。古人有句话叫有备无患,早些做好准备总不会吃亏。若是任由事到临头,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辞楹忽然很想追问她一句:太子殿下他,果真是要毁约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若真是问了,岂非明知故问,真真蠢材。 横竖娘子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她这一生,都不会与娘子分开的。辞楹暗下决心,止住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扯到今天晚膳吃什么的问题上。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辞楹身上体现了个十足十。她与辞楹都不是做饭的料,好在家里帮工的两个女郎是,每顿饭食都做得色香味俱全。但凡陆镇那厮不毁约,她都舍不得就此离开长安,离开姑母和永穆。 好端端得怎地又想起他。只要他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心情就准好不了。 沈沅槿轻叹口气,将他的名字驱逐出脑海,投入到辞楹问的今晚吃什么的问题上去。 “去买些新鲜个大的河虾,晚膳做红丝馎饦吃可好?”沈沅槿思忖片刻后,温声提议道。 辞楹甚是喜欢吃虾,将剔好的虾肉揉进面里做成馎饦又鲜又香,是她最喜欢的吃食之一,听后焉能不高兴,当即便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称好。 她二人主意已定,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斤鲜活的河虾归家,当日用过晚膳后,沈沅槿算算日子,马上就到月底了,遂打算放开手,让她看好的柳五娘全权打理二月份三间铺子的账目,如此方能让她快速成长。 屋子里静悄悄的,沈沅槿于一盏明亮灯烛下画孩童式样的衣裙设计图,辞楹则坐在她对面看新买的话本,外头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沈沅槿这才意识到夜已深,提醒看那话本入迷的辞楹该是时候洗漱休息了。 辞楹被书中的女主人公气到心堵,急需同沈沅槿好生唠唠,因道:“今夜我与娘子睡在一处可好?” 细细回想,上回同辞楹睡一张床说这话一起入睡,似乎已经是在梁王府的时候了。沈沅槿亦有心事想要和她说,自是点头答应。 江陵和海州非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过是她拿来迷惑陆镇的。她就是再怎么蠢笨,也知道绝不能拿自己和辞楹的名义去办过所,那样与自行告知陆镇自己的逃亡路线无异。 她需要的是假身份和假户籍,再通过假户籍去办理一张真的过所,如此一来,陆镇寻到她的去处的概率便会大大降低。 沈沅槿告知辞楹她改日要去城中的牙行一趟,辞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她是要去给她们买回假身份,辞楹拧眉暗道:她和娘子终究是不会耍刀弄棍,甚至连一丁点拳脚功夫都不懂的女郎,孤身行走在外,不知要面临危险,若无人保护,约莫很难走远。 “萦尘那处,娘子可已经通过气了?”辞楹下意识地捻起一缕头发丝绕在指尖上,拧眉忧心忡忡地问她。 沈沅槿望着头顶上方的纱帐,双眸定于一处,目光微暗,都怀疑他可能也不是啥正经人:“事情尚无定论,暂且无需说与她知晓,没得害人白担心一场。此事许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你也莫要过分放在烦忧,人要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说到做人要开心,辞楹忽想起方才看的那让人火大心焦的话本,这会子也是不吐不快,只一味地黏着沈沅槿口若悬河,约莫到了二更三刻才渐渐止住,打着呵欠合上双目,晚沈沅槿一些入眠。 且说陆镇那边,田茂扮成前来越州军营寻亲的老者,顺利打探到周瞻私自募来的那支军队的所在地,周瞻为其起名西仓营,位于城西十里外的一处河谷旁,靠近水源,又可开垦农田自给自足,除甲胄和武器略比东郊营差些外,训练强度却是大差不差。 短短两三年便能招募来近万人之众,若是朝廷放任其发展壮大,一但消息传开,引得下设有市舶司的其余四道争相效仿,难保不会引起东部沿海地区先后形成新的割据势力。 事关重大,陆镇不敢有丝毫耽搁,次日清晨快马加鞭返回明州,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归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陆镇移伸出手去面上伪装,命人备水。 赶了一整日的路,只晌午在官道旁的驿站里用了两碗馎饦,这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挑吃的,厨房里送什么来便用什么。 陆镇正大快朵颐地吃着,不知怎的想起那战马驸他疾驰一日,暂且放缓用膳的速度,看向门框扬声唤人进来,让去马厩处传他的话,喂给它吃双倍的粮草,明日休整一日。 田茂素来散漫,没有太多讲究,那些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条条框框束缚不住他,叫了下属在一起用膳,一边动箸夹菜,一边问起安养库的事。 “禀指挥使,彭刺史那处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于昨日加强戒备,增派了近半数的人手;我与崔舟在戒严前的夜里潜入过两回,东西次房、主房的一二层皆无可疑之处,独三层正中的一间暗室外有人轮流站岗,且时时有人在各处巡逻。” 田茂吃菜的动作一顿,立时变得警觉起来,沉声朝人发问:“左少使何时返回?” 左少使谢煜年轻有为,是两殿司的新一代中田茂颇为看好的男郎,大有将其培养为下一任指挥使之意,此番特意带他出来历练,便是为着这个缘由。 青衣下属道:“今日晌午来的信上说,左少使今日去宁海县,约莫明日午后便可归来。” 宁海县,若是他记得不差,县内除有晒盐场,各类矿场亦是十分丰富,大赵盐铁官营,明州于盐政上虽无差错,却不知这铁矿上可有私采私铸之举。 一时饭毕,田茂前去拜见陆镇,将安养库加上戒备一事如实禀告。 陆镇闻言,沉眸默了默,良久后方徐徐张唇道:“周瞻远在越州却能有所警觉,约莫是在朝中有推手和襄助之人,孤的行踪不日或许也将暴露,安养库的账本需得尽早取出。” 他的前半段话,田茂亦不难猜出,只这后半段,他却未能及时想到,登时眉皱如川,“账本之事,卑下自会想法子取来。卑下现下最为担心的是,周瞻既敢私自屯兵,他日事情败露,是否会狗急跳墙,危及殿下。” 陆镇面容沉静,一副胸有成竹一态,食指指尖扣在圈椅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道:“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乌合之众,尚还不足为惧,浙东军四万人,周瞻手下自行掌管的不过两万。他若公然谋反,淮南、江西、福建三道必然群起而攻之,焉有胜算?不若取了你我性命来得轻巧。” 田茂心中叹服,颇有几分自愧不如,因道:“依殿下所言,咱们这处也需得增派人手加强防备了。” 陆镇平声下达命令:“传孤令,巡逻改为三轮倒,务必保证每个侍卫的睡眠和精神都要充沛,以防对方夜里纵火。” “殿下思量周全,卑下定不辱殿下之命。” 陆镇敛目轻嗯一声,继续寒暄两句,便让他无事的话可自行回去安歇。 眼下来看,浙东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的多。陆镇手肘撑着扶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揉上鼻梁,额角有些隐隐抽痛。 若是能见一见她、抱一抱她就好了。陆镇没来由地想起与沈沅槿相处时的温馨惬意,只要在她身边,什么样的烦恼都可暂且抛却,整个人都是舒畅快意的,这世上除她以外,再无任何人可以让他如此身心放松。 他早该在长安城中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的,平白错过了那样多与她表明心意的机会,他是那样离不开她,那样想要身边有她,他是真心实意地期盼她能成为他的良娣,给予她尊贵的身份和富贵荣华,让任何人都不敢轻视于她。 他必须得到她,哪怕他要暂时成为她眼中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陆镇想到此处,猛地睁眼,忽然间觉得头也不那么痛了。 再耐心些。陆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过段日子回到长安,他就可亲口向她言明了。 一切如陆镇所想,周瞻那处得到的第二封密信便是陆镇根本不在青州公干,极有可能与田茂一道来了明州。 相貌或可作假,但是身形却不那么容易作假,似太子和圣人那般的身量,放眼整个周朝怕也寻不出几个来,他只需向彭博去信一封便可确认此事。 隔天,明州来信,信上的领累足以证实太子就在明州,且是对外宣称是田茂的侍卫。 陆镇和田茂自转运使季远府中而出,吩咐田茂往刺史府走上一遭,只说他们不日便要离开明州,欲在明日顺便去市舶司瞧瞧,待回京后也好多些话禀告圣人。 刺史府。 彭博眼见那位高大如山的“侍卫”不在,少不得问上一嘴,田茂浅笑着道他有些水土不服,这两日身上不大舒坦,故而并未随侍。 “原是如此。”彭博跟着笑了笑,又问她:“指挥使查了这好些日子,各县也都去了,可有查出不妥之处?” “彭刺史将明州治理得甚好,不独盐税无差,各处晒盐场打理得亦是井井有条,实无错处可挑,想是户部看岔了眼,某回去必当如实禀告圣人,彭刺史治盐之严谨。” 田茂含笑说完,垂首饮一口茶润喉,拧眉沉吟数息后,复又开口回答道:“明州市舶司乃是我朝武帝时所设,历经百年不衰,每日往来贸易船只之多,足可填满整个港口,不知刺史可否做个中间人,带我等小辈前去观摩一番,开开眼界?” 周节使所言果真不假,他此行巡盐是障眼法,查市舶司才是真。好在节使有先见之明,市舶司内存放的账册都是精心平过帐的,管他从前查获多少账,必定瞧不出半点破绽。 彭博满是横肉的脸上不见半分惊慌之色,两眼笑成一条缝隙,“指挥使言重,明州市舶司相比泉州等地并无过人之处,皆是仰仗朝廷扶持方得以保全,岂敢担得观摩二字。不知指挥使欲要何时前往?” 田茂心说糟糕,方才忘了问殿下什么时辰,可事到如今,总不好把问题抛回给对方,只得自行挑了个相对适当的时间,“巳正。” 彭博好笑应下,恭维他一阵,听他说要走,满脸堆笑地将人送至府外,待马车走远,面上的消息立时消散不见,命心腹去市舶使贾贤府上传话。 田茂马不停蹄地回去后,顾不上用晚膳,立马跑去陆镇面前禀告差事办的如何了。 他来时,陆镇正把玩着一方锦帕,是素白色的,因隔了些距离,只能隐约看见上头好似绣着什么圆圆的东西,像是三颗白白的浮元子;他想再看清些,陆镇却在这时候宝贝似的将其收回袖子里,欲盖弥彰般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事情可已办妥?” 田茂行过礼后,点头答话,“办妥了,定在明日巳时。” 陆镇提起茶壶自行续上一盏茶,执起茶盏送到唇边,徐徐开口:“可用过晚膳了?” 晚膳。殿下竟会关心他用没用膳,田茂顿感受宠若惊,心说还是头一回见到会关心人的太子殿下,怔了一会儿后方摇摇头,如实回答:“还不曾用过。” “哦。”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原形毕露,“孤已先行用过,你可退下了。” 田茂又是一阵发楞,意识到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尴尬地道句“卑下告退”,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自去厨房找吃的。 他走后,陆镇重又取出那方手帕,握在手里细细摩挲,幻想着抚她唇和手时的触感。 陆镇鲜少晚起,睡至卯正,兀自提了剑,在庭中练剑,他嫌那剑比不得他搁在东宫的玄铁剑重,练上两刻钟便没了兴致,改为打拳。 此时虽是春日,清晨的风尚还有些微微的凉意,陆镇因使了不少力道,出了一身的汗,那些豆大的汗珠顺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往下坠,洇湿裤子,索性去浴房里冲个凉,换上干净的衣物后出来。 田茂在屋里等了他一刻钟不止,同为男郎,他岂不知晨起时一同醒来的还有什么;殿下约莫也是为着泄火,这才练了那好些时候的刀剑和拳脚功夫。 这么多天没有女郎近身,殿下不憋得慌才有鬼了。他与殿下不一样,他在成婚前也是走马章台过的,后来成了婚,家中有一贤妻和两美妾,是以于那厢事上,他经历的多了,现下到了不惑之年,自然收心不少;只是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却不知如何忍得过。 田茂胡思乱想着,盘算是否要从教坊司里给殿下寻一个尚还是完璧的清客来消消火,陆镇那厢已在小厮的通传声中迈进屋中。 他虽年长殿下十多岁,可那样的话,他一个大他一辈的下属不好贸然开口,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这段日子睡得可好。 陆镇仅仅道出“尚可”二字。 田茂绞尽脑汁,又想出另外的说词:“那,殿下就没有梦到些什么?” 随着田茂话音的落下,梦中人的容颜逐渐浮现在眼前。陆镇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便反应过来他有此问,意欲何为。 陆镇并不遮掩他在想长安城中的那位女郎的事实,冷声提醒他道:“孤想要的不是此间的女人,田指挥无需费这个心思。” 殿下只是不想此间的,不是不想。联想到那日在彭博府上殿下的表现,田茂倒真的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郎,竟能让殿下对明州城中诸多的貌美女郎都毫不动心。 田茂想得入神之际,已有婢女提了食盒进屋里布膳。 巳时未至,彭博前来接人,田茂往市舶司走了一遭,所见的账册确无任何端倪。 出来之时,时辰尚早,彭博坚持要送他回府,田茂没有拒绝,状似随口留他去府里吃茶,此举可谓正中彭博下怀,自然不会拒绝。 彭博走后,田茂方去寻陆镇复命,将今日在市舶司的见闻说与陆镇听。 陆镇久久未发一言,等开口时,唯有淡淡的一句:“安养库那边,这两日便可动手。” 乌金西沉,月出沧海,窗外的天光渐渐黯淡下来,星河点缀着漆黑天幕。 安养库内,一道高昂的男声打破寂静的夜,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顷刻间赶往一处,唯有三楼的那间暗室门前的两个护卫纹丝不动。 田茂携谢煜打头阵,仅仅数个回合后便放倒两人,破门而入,命其余人等守在楼梯口。 怕烛火引来人,只能用火折子抹黑搜寻账本,幸而他们干这行的寻找账册的经验十分充足,赶在下面乱糟糟的人前返回前,顺利拿到了几本最有可能是账本的册子出来。 等到贾贤和彭博匆匆赶来时,库房中尚还有人正在点钱数,贾贤忙问:“出了何事?” 为首的护卫道:“禀明公,两刻钟前,巡夜的守卫发现两个潜入库房的黑衣强人,下走带人赶来时,他们的同伙放倒了几个守门的弟兄,还弄灭了各处檐下的灯笼,致使整个院子漆黑一片,独有去点亮火把照明,等有光时,那伙强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用蠢材!”贾贤登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气得脸色铁青,质问他道:“只怕他们并非是为着银钱而来,主屋三楼那边可有人去支援?” 那护卫这时才清醒过来,惊觉他们可能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暗室内的东西比库房的银钱更为重要,那是连节度使每回过来都会耳提面命的,他怎的就给忘了!都怪他眼皮浅,一心只知银钱珍贵,那样的情况下,竟将暗室里也有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眼下再说什么都晚了,赶紧过去查看才最紧要。那护卫请罪过后,忙不迭领人朝暗室赶去。 当三楼的景象映入眼帘,贾贤和彭博二人如遭雷击,险些两腿一软,当场昏死过去。 城西的一处客舍内,陆镇退下夜行衣,认真翻看每一本册子,再翻到第四本时,喜上眉梢,“速速誊抄一份,由谢煜带原册领二十精锐坠绳出城,走杭州乘船先行返回长安上呈圣人;孤即刻书信一封,盖私印,登船前务必尽早交到淮南节度使沈潭手中。” 谢煜不过二十又二的年纪,还是头一回接下这样的重任,除倍感荣幸外,亦觉身挑重担,忧喜交加地屈膝领命。 长安。 沈沅槿步入一间口碑颇好的牙行,询问办理“黑户”之事。 第50章 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沈沅槿着一袭绯色华服, 束高髻,簪步摇,虽以帷帽遮面, 却难掩通身的清贵气质;那牙婆是人精一般的存在,一眼便瞧出她必是不缺银钱使的主儿,当即满脸堆笑地请人去安静的雅间里说话。 “不知女郎亲自前来,所为何事?”牙婆将人让到圈椅上坐定了, 开门见山地问。 沈沅槿也不与那牙婆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出心中所想:“妾欲办一张假户籍,可有法子办成?” 赵国对于户籍的管理十分严格, 又岂是那样容易造假的;且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 自然管得更严, 几乎每年都会查出一批无户籍或是使用了假户籍落脚的人。 牙婆想到此处,不免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 拧眉问:“娘子不是长安人氏?” 沈沅槿在长安住了数年,然而说话时的腔调还是保留了一些汴州的特点,那牙婆乃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即便沈沅槿说得是字正腔圆的京中官话,她仍是能听出沈沅槿并非长安人氏。 “妾的确不是在京中长大。”沈沅槿大方承认。 牙婆闻听此言,几乎都要肯定她是欲要办一张长安的户籍, 就在牙婆欲要张口拒绝时,又听沈沅槿道:“不过妾此番前来,并非是为着办长安的户籍,而是想要办别处的。” 只要不是长安户籍都还好说。牙婆观她发上步摇是用赤金制成的, 就连其上的流苏都是用得珍珠和宝石,即便不是京中人氏, 想来也是出自迁居长安的富贾之家,因问道:“不知娘子口中的别处是?”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道:“不消何处,横竖只要离长安远些即可。” 牙婆眸光微沉,思量片刻,随即缓缓张口:“若是要扬州等地的,自然会贵些;寻常的县城,价钱要略低些。我只怕娘子觉得为难,并不敢直接报价。” 沈沅槿看向牙婆,“老媪但说无妨。”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牙婆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朝她伸出八根手指头,轻轻道出“扬州”二字。 沈沅槿不难料想到,那必定不会是八贯钱,“八十贯?” 牙婆闻言,当即点了点头。 “那各州下辖的县呢?”沈沅槿追问道。 牙婆减去一根手指。 一张州里的户籍便要八十贯钱,足够长安周边的五口之家生活四年,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她这会子还身在汴州的沈府,怕是连八贯钱都拿不出。 “妾知了,劳烦您耽搁事与我说这好一阵子话,若有需要,我会再来。”沈沅槿自钱袋中抓一把铜钱搁在桌上,莞尔一笑道:“这些钱就当是我请您吃茶的钱了。” 沈沅槿说完,起身与那牙婆屈膝施一礼,转身离开。 钱袋里还有半袋铜钱未用完,沈沅槿留好雇车回去的钱,往集市上去买旁的东西。 当日归至家中,天边的乌金已有西沉之意;正房内,辞楹执起茶壶,倒一盏热茶端给沈沅槿解渴,而后又将三本账册递给她,“这是账房的柳五娘才刚送来的,偏巧那时候娘子不在屋里,我便先收下了。” 沈沅槿嗯一声,抬手接了过来 ,随意翻开几页,发现每一页的右下角都有批注,或注明无误,或写明何处有误,可谓细致入微。 “她可有说什么?”沈沅槿一面问,一面走到书案前,拿起算盘开始逐页核对。 辞楹跟随她走到书案前,静立在她身边看她拨动串珠,答话道:“五娘说,这月入账的钱是上月的两倍不止,大抵都是多在娘子新推出的那几款春裙上。” 说起今年的新款,沈沅槿便又想起新收的学徒刘芸和高怡蕙来,好奇她们裁剪学习得怎么样了,于是又问:“明日随我去东市的铺子一趟可好?” 辞楹素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沈沅槿外出没有带她,她这会儿心里和身上正不舒坦呢,听沈沅槿相邀,当即喜上眉梢,点头应下。 这一日,除开用晚膳外,沈沅槿的左手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算盘,至月上中天,她还未算完,忽觉腹下一阵隐隐的抽痛,不大舒服,不得不暂且搁下帐册,去衣柜里寻来月事带,匆匆去更衣室里换上。 沈沅槿自更衣室内出来,自个儿舀水净了手,又往厨房里去寻热水泡干姜砂糖水。 那干姜砂糖水实际上有无用处暂且不论但因喝下去后胃里暖暖的,身上也能暖和些,是以每次的头一天,沈沅槿都会喝上一碗。 她这厢端碗进屋,姜味飘到辞楹鼻息里,辞楹知她是来月事了,连忙起身,进前端过沈沅槿手里的碗,另只手牵住她往罗汉床上坐好,温声细语地道:“我去取个汤媪给娘子暖暖肚子。” 辞楹说完话,抬腿奔出门去,在水房里往汤媪里灌了好些烧滚的沸水进去,拧好盖子,再用布仔细包好,提回屋里,送到沈沅槿的手上。 “谢谢你,辞楹。”沈沅槿习惯了与人道谢,即便她与辞楹很是亲密,每每还是会同她道声谢。 辞楹抿唇一笑,学着她曾说过的话嗔她,“什么谢不谢的,怎的这般客气起来。” 沈沅槿见状,便也顺着辞楹的话言笑起来:“这原是我从前说惯了,并非有意要与你生分,难为你大人有大量了。” 二人说着话,辞楹想起她方才说明日要去东市的铺子里瞧瞧,偏她的月事就在这时候来了,免不了要推上一日两日的。 辞楹将那只盛着砂糖水的碗往沈沅槿跟前推了推,示意她趁热喝下,“娘子且好生养着,莫要太过操劳,这账本和铺子,过两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沅槿重又端起碗,笑着道了句“好”,垂首去饮碗里的姜糖水。 窗外夜色渐深,沈沅槿洗漱一番,用没热水泡脚,抱着温暖的烫媪躺进被窝里睡下。 时值三月一日,正是阳春时节,天已不算冷了,沈沅槿因胃寒,又是小日子,少不得盖得厚实些,不消半个时辰便闷出一身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的细汗来。 小腹里像是有一柄小刀在缓慢搅动,沈沅槿睡得不甚安稳,总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挨到子时过后,那痛感减退,方觉好睡了些。 明州。 一座四进的宅院内,十数名黑衣死士施展轻功,跃过高墙。 矮榻上,陆镇蜷身屈膝而卧,睡眠极浅。 晚风吹在隔扇上,发出细碎声响,某一瞬,窗台被人撬开,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潜入其内,哐一声,短刀应声出鞘,朝着床上拱起的位置狠刺过去。 阻力太轻,刺进去的太过容易,蒙着面的黑衣死士顿时觉出不对,急忙伸手掀开被子,定睛一瞧,床上躺着的哪里是什么活人,分明是具干草制成的假人。 黑衣死士心下一紧,急急回身,在陆镇执剑刺来的前一刻,提刀奋力去挡。 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当即迸发出来,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洪亮。 那死士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终究不敌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陆镇,臂力更无法与陆镇相提比论,不出十招便已处在下风。 田茂那处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正和另一名黑衣死士厮杀在一处。 正房外,陆镇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相继赶来,两波人兵戎相见,打斗声此起彼伏。 陆镇无心恋战,故意卖对方一个破绽,趁他聚力下狠手挥来一刀时,双手持剑护在身前,施展内力,用了七分的力道生生劈断死士手里的刀,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将人重重一脚踹飞出去。 那些死士显是冲着陆镇和田茂而来,陆镇还未及上前补刀,又有两人冲他而来。 陆镇面上不见半分慌乱,三两个箭步上前,对着地上的死士一剑封喉,再以迅雷之势回身,以那带血的长剑稳稳抵挡住身后袭来的两个死士。 “殿下!”陆镇的暗卫在这时林寂拼杀进来,欲来助他。 陆镇眼尾的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启唇扬声道:“区区两人,孤应付得来,速去田指挥使处相助。” 林寂登时道声是,还未退出门去,忽听里间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顷刻间又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鲜血喷涌而出。 一番厮杀下来,陆镇的剑上和衣上皆沾了不少殷红的血,另一人眼看昔日的同伴痛失一臂,怒意盖过了陆镇带给他的惊吓和震慑,连着数刀刺向陆镇。 失了右臂的死士趁他二人颤斗之际,忍着剧痛去拿落在地上的武器,陆镇余光瞥见,一个闪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脏,一击毙命。 陆镇接连斩杀两人,非但不觉半分疲累,反渐渐找到些战场上的状态,像是杀红了眼,精神饱满地主动迎上仅存的那一人挥来的杀招,轻松抵挡,仅在数十息后,将其斩于剑下。 主屋外,田茂和林寂等人正与那些黑衣死士拼杀,陆镇满身杀气地从屋内冲将出来,提剑直取紧盯田茂不放的死士而去,三两下逼得人左右躲闪,刀法渐乱。 房屋四下皆于天黑前用水浇湿,自然难以点燃,加之陆镇早料到周瞻等人会派人行刺,侍卫们潜藏在各处,皆穿了厚重的护甲,那些死士眼见点不着火,一时心急,难免弄出旁的动静,侍卫们便闻声沓来。 短短半刻钟后,黑衣死士几乎尽数倒地。 陆镇迅如雷电地挑开林寂的剑,留下了最后一人的性命,板着脸沉声吩咐道:“堵住他的嘴。” 田茂在两殿司当差多年,平素里探查隐秘之事时见多了意欲咬舌自尽的人,是以赶在陆镇吩咐前,他便已经从撩起衣袍撕下一角,将那团衣料在死士的口中塞了个严实。 翌日,田茂遇刺重伤之事传至府外。 彭博、贾贤和李监军等一众明州的官员前来探望,观他面色苍白,腰上和臂上都缠着带血的纱布,好言留他在明州养病几日。 田茂假意听从,彭博那厢又以保护他的安全为由,欲留明州城中的士兵守在府外,围在他身边犹如众星拱月的明州官员们纷纷应声附和,大有以为你好的借口变相逼迫田茂答应之势。 名为护卫,实为软禁。田茂又岂不知彭博等人打得是什么算盘,抚着心口就要拒绝,然而他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一小厮打断,“禀指挥使,几位明公,淮南节度使沈公到。” 沈潭年方三十,当年老节度使故去,他能顺利继任,陆镇父子出力不少,沈潭感念恩德,素来衷心于他父子,去岁陆渊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沈潭是头一个响应的,且不远千里送去粮食补给。 屋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沈潭迈着沉稳的四方步进门,环顾四下,只见明州官员俱在,独不见陆镇,拧眉问道:“某听闻太子殿下微服造访明州,特来拜见护卫。不知殿下何在?” “沈节使,孤在此。”一道雄厚而又磁性的男声传入众人耳中,无需动怒,便能威严自显。 陆镇已然褪下侍卫所着的衣衫,着一袭玄色的翻领长袍,以镶嵌珠玉的赤金冠束发,腰悬玉契和金鱼符,通身的威仪和贵气。 那日在彭博府上伪装所绘的粗眉、乌紫唇和黑黄脸亦被洗去,露出原本是麦色皮肤、五官硬朗的一张脸,但见其上生着剑眉星目,高挺鼻梁,浅绯薄唇,端的是丰神俊朗,龙章凤质。 在场之人,除田茂和彭博等人毫不意外,其余人等皆是惊愕地看向门框处的来人,心思各异。 李长史曾在京中为官,对陆镇腰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最为熟悉,他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跪地下拜,引得众人也跟着下跪,异口同声地道:“卑下见过太子殿下,沈节度使,殿下万福,沈节度使万福。” 陆镇不紧不慢地让众人起身,而后迈开大步径直走向罗汉床边,弯膝坐下,双眸直勾勾地落于站在一处的彭博和贾贤身上。 “昨夜有二十余人行刺,田指挥使身负重伤,孤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中亦不乏负伤者,孤特意留下一活口,从他嘴里问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乃是明州主政的彭博和市舶司使贾贤,此乃他的认罪文书,画了押的。” 此间除陆镇外,权位和官职最大的便是沈潭,彭博和贾贤虽着急,到底在明州从政多年,仍是极力保持着镇静,只能像众人一样静观沈潭双手自陆镇手里接过那文书,仔细阅览过后,越过他二人,送给李长史。 李长史亦是市舶税的受益者,多年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曾上报朝廷,却从未想过做出冒犯天家的事,更遑论行刺于太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他不过贪财了些,还不至于为了掩盖贪墨的罪行如此疯魔。 他二人竟胆大妄为但行刺太子和朝廷命官。李监军看着那白纸黑字,鲜红的手印,登时惊出一身的冷汗,万望此事千万莫要牵连到他身上才是。 一边的李长史则是佯装镇定地将文书传给身侧的人,心里开始默念起各路神佛来,期盼他们能保佑他。 半刻钟后,文书重又回到沈潭手中。 沈潭眼神讨过陆镇示下好,朝着彭博和贾贤冷冷发问:“二位明公还有何话要说?” 贾贤那厢倒还算相对冷静,彭博则是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为自己和贾贤辩解,“殿下明鉴,卑下焉能驱使死士,定时那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于卑下和市舶使。” “死士?”陆镇冷笑一声,沉着声调发问:“彭刺史如何知道那些人是死士?这两个字,孤可是一字未提。” 彭博顿感说错了话,不禁心下大骇,立时惊惧得出了一头的细汗,强行替自己描补,解释方才的话:“卑下,卑下只是猜测,殿下的侍卫和两殿司的人皆是千挑万选,寻常刺客又岂能近得殿下和指挥使的身。” “孤未想到,彭刺史不但极会逢迎,竟还如此能言善辩,这桩事你不认,那这账册上的数目,你与市舶使应还认得一些吧。” 陆镇说完,偏头递给身侧侍从一个眼色,不多时便有人手拿账册踱步进来,朗声念起账目上的数字。 在场的明州官员大多都变了脸色,转运使和司马在那话音落下之际,便又双膝跪地,直言他二人早已发觉彭博和贾贤互相勾结,侵吞市舶税,暗自提高舶来品抽分比例做假账,乃是迫于彭贾的淫威方一直隐忍不发,又言彭贾在私下里与节度使周瞻来往颇为密切,此事约莫也离不开周节度的授意和支持。 明州官员哗然,那等与彭贾二人有所牵连的心内惧怕不已,而那遭受打压,取来与贾贤二人不合的则是暗暗得意,保持中立的则希望自己不要被此事牵连上一星半点。 “圣人命孤微服查访明州市舶税一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孤自有权处置。”陆镇幽深的目光自彭博和贾贤身上淡淡扫过,忽地扬起声调:“来人,速将彭博和贾贤拿下!” 如今沈潭领兵前来,他手下的明州兵自是不敌淮南军。彭博只得认命,由人扣押。 陆镇暂领淮南军将刺史府和市舶司团团围住,待查明彭贾二人与周瞻勾结的罪证后,重又前往越州。 他与沈潭方至节度使府外,就听府内哭声一片,周瞻竟于今晨被府上婢女发现死于内室,书案上留有遗书,乃是畏罪自尽。 明州城中设有周瞻的眼线,他必是知道自己此番逃不过了,故此选择自行了断。 陆镇神情微凝,并不认为周瞻会服毒自尽,全然是为着逃避罪责,大抵是还有旁的人希望他去死。 依大赵律,谋反者抄家,处斩刑,父、十五岁上亲子处绞刑,不满十五者,流放崖州。周瞻的耶娘俱早亡,幼子年方十三,一但谋反罪定,长子和次子必将殒命,或许是为了这根独苗,他才会甘愿一人赴死。 陆镇上前看过周瞻的尸身,亲眼确认他已断气,田茂匆匆从王监军那处过来,道是王监军昨夜自缢而亡,人早凉透了。 监军原是为着制衡和监督节度使所设,乃是由朝廷派出,周瞻既能让王监军为他所用,想来那背后支持周瞻之人,绝非朝中闲人,必定身居高位。 节度使周瞻与王监军俱死,一时半会儿间,怕是难以挖出那幕后之人。 陆镇在越州逗留三日,处理好相关事宜,押送彭博和贾贤等涉案人前往杭州登船之日,谢煜已带着原账册返回长安,上呈至御前。 私自屯兵无疑会触犯帝王的忌讳,陆渊虽广施仁政,却非良善之辈,岂能容忍,当即宣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重臣前往紫宸殿觐见,共商此事。 十日后,船只在潼关的渡口靠岸,又两日,车马抵达长安。 陆镇先往紫宸殿讨陆渊口谕,后亲自将彭博等人送至大理狱,探过大理寺卿的口风和圣人对此案的态度,出了大理寺,按辔上马,并未返回东宫,而是望别院的方向而去。 别院内,姜川清闲了多日,常往自家跑,今日晌午自家中返回后,因昨夜照顾家里女娃受了些累,这会子正优哉游哉地窝在藤椅上吹风睡觉,还未眯着,就见一小厮小跑着进来,传话道:“殿下回来了!” 姜川耳听得此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忙抬手掐自己的手背一把,感觉到痛意后,方能确认这不是梦。 “速速命人备热水,殿下必定是回来沐浴的。”姜川这会子也不知自己如何就想到了沐浴这厢事上,莫名吩咐出这样一句话。 那两个小厮着急忙慌地唤来两个婢女去烧热水。幸而那缸里的水都是昨天才打来的,尚还余下很多,无需现去另打。 姜川打发人去烹陆镇素日里常饮的顾渚紫笋,又叫去房里准备殿下穿的里衣和常服。 院里众人忙作一团,陆镇已信步行至院外,跨过院门,姜川忙不迭奔上前,满脸堆笑:“奴恭贺殿下平安归来,殿下一路辛苦了。” 陆镇仅仅瞥他一眼,便叫备水。 姜川恭敬答话:“奴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并未事先备好热水。水还在炉上烧着,约莫还要一会子。” “无需热水。”陆镇大半日都在东奔西跑,忙碌多时,出了一身的汗,且他急于去见心上思念多日的女郎,哪里还有闲心等炉上的水烧沸,“也不必倒在浴桶里,装上两大桶凉的送去浴房就好。” 姜川听陆镇说起过他在军中的事,便是大冷的天也能用冷水洗漱冲澡,时值阳春三月,又是下晌,太阳大,约莫无甚大的妨碍。 炉上的四壶水才烧了半热,姜川先打进桶里,空出的再用凉水填满,与小厮一道提进浴房,搁在屏风后。 陆镇叫姜川在浴房外守着,兀自脱衣,舀水,洗发,擦澡豆,再用水洗净,洗到某一处时,忍不住放纵数十息,缓缓闭了眼,满脑子里能想到的独有一人。 若非怕她嫌他,当真不想巴巴跑来这里沐浴。陆镇并未过分沉溺于快意里,克制着自那欲中剥离出来,再用巾子裹住滴水的发,擦干身上水渍,三两下穿好里衣,披了外袍自浴房而出。 彼时,姜川就勤勤恳恳地守在门外,好容易陆镇出来,十分周到地将那盛有巾帕的托盘呈至陆镇跟前。 陆镇将其取来,换下那条早已被湿透的巾子,自行擦发。 些许零落的水珠顺着脖颈没入衣襟底下,微微的痒,像极了某些时刻沾湿胸膛的汗珠。陆镇坐在床边,晒着午后的暖阳,足足用了三条巾子放勉强擦到半干。 姜川双手奉茶给他,偷摸打量他,压低声试探性地问:“殿下今夜可要宿在别院?” 陆镇接茶的动作随之一顿,沉默良久后,到底还是接了那盏茶过来,面上气定神闲地道:“孤待会要外去一趟,让人将屋里布置得好看些,再带她们离远些。” 布置得好看些,如何才算好看? 姜川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这样的要求,不禁泛起难来。偏陆镇从来都是不容人拒绝和质疑的主儿,姜川便是心有疑惑,这会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陆镇用了极大的耐心等待头发在太阳底下晾干,待姜川寻来婢女替他束好发后,天边的火珠已有西斜之意。 府门外,小厮自马厩中牵了高头大马出来,陆镇跃上马背,疾驰至常乐坊,拐进巷子。 头一回,陆镇出现在沈沅槿的宅院前,没有选择翻墙,而是规规矩矩地叩响了院门。 隔门问话的人是赵伍。 陆镇极力克制住破门而入的冲动,道出的话语里是藏不住的霸道和偏执,“进去告诉沈娘子,要么她自己出来,要么某闯进去。” 他说话时的气势太足,赵伍不由自主地被他震慑住,透过门缝偷偷看他,登时想起那日夜里被他打昏的情状,吓得心神俱颤,忙去正房门外回明了他的话。 他竟回来了。沈沅槿惊讶之余,亦有几分慌乱和烦忧,为免他来此间发疯,只得缓缓起身,忐忑不安地朝屋外走。 “娘子。”辞楹忧心忡忡地唤她一声。 沈沅槿脚步微顿,回首看她,悉心嘱咐:“无妨,他为着的无非那事,若我外出,今夜不必等我回来。” 辞楹无奈点头,放下手里针线,下塌穿鞋,送她出门。 短短小半刻钟,陆镇却觉得仿佛有数个时辰那样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够他煎熬,他亦不知自己哪来那样多的耐心,竟能老老实实地等她慢吞吞地从门后出来。 沈沅槿颤巍巍地推开门,在见到陆镇的那一瞬,忍着对他的惧意和厌恶,嗫嚅着翕张唇瓣:“殿” 下一个字还未成调,陆镇便已倾身朝她挥出结实强壮的长臂,勾住她的腰肢,稍稍用些蛮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带到马背上。 脸部朝下地横在马背上,着实不大舒服,沈沅槿气得狠了,刚要开口骂他发疯,又觉身下一空,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镇便已助着她调整好姿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孤想你了。”陆镇宽厚的胸膛紧紧贴住沈沅槿的后背,两手圈住她的腰肢握起缰绳,“很想很想。” 沈沅槿感觉到他的下巴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上,极尽暧昧的一句话砸进她的耳里:“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50-60 第51章 你的男人只能是孤 他的气息太过灼, 扑在沈沅槿粉白的耳垂上,只觉又痒又热,不多时就烧红了整只耳朵;沈沅槿清楚地知晓他口中的不放她回去意味着着什么, 一颗心便也跟着高高悬起,抿唇不发一言。 陆镇却不肯给她太多的时间消化,当即夹紧马腹,催马前行, 顷刻间,身下的高头大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出去。 猎猎春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吹起沈沅槿和身后那人的衣袍, 素白的裙摆和玄色的袍角交缠在一处, 紧紧相贴。 马儿跑得极快, 一如陆镇此时急切的心情,恨不能即刻抵达他的别院;彼时,他怀里的沈沅槿亦被颠得步摇乱晃, 两只小手牢牢抓住马辔。 陆镇敏锐地察觉到沈沅槿的小动作,终究不忍看她难受,少不得放缓些速度。 来时一刻半钟的路程, 返回时足足用了两刻钟。 马儿停稳后,陆镇先行离镫下马,接着伸出双臂去抱沈沅槿下来, 即便被人看着,仍无放她落地的意思,就那般竖抱着她进府。 沈沅槿跟块木头似的由着陆镇抱在臂弯里,微微垂着脑袋, 约莫是不想让别院的婢女媪妇们看清她的脸。 姜川早在廊下恭候多时,眼见陆镇抱着沈沅槿进来, 忙不迭招呼院内的婢女通通退到院外去,他则大步上前,拱手朝陆镇禀告道:“一切都已按殿下吩咐准备妥当,可还要往浴房里备些热水?” 话一出口,姜川便觉自己是在明知故问,殿下那般猴急地带了沈娘子来此,不是为了同沈娘子行周公之礼,还能是为着什么。 陆镇懒怠抬眼去看姜川,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正要伸腿踹开房门,忽又想起什么来,旋即开口让他滚去院门外守着,不得放人进来。 姜川抱拳行礼,恭敬应下后,小跑着退了出去,吩咐院里伺候的婢女去别处烧水,待烧滚后便热在炉上。 上房内,陆镇几个箭步来到窗前的罗汉床边,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站在床沿边,继而捧住她的后脖颈,低下头亲吻她的眉心。 沈沅槿素日里鲜少会施粉黛,唯有在赴宴和外出时方会薄施一层,她今日不曾未出门,是以只素着一张脸,连口脂也不曾涂。 陆镇顺着沈沅槿的眉心向下吻,含住她的唇瓣细细研磨舔舐,直吻得她面色渐红方让她张唇,舌往里送,勾缠她的舌尖。 许是太久没有亲吻过她的缘故,这会子的陆镇格外沉迷,强势到像是要将她吃拆入腹,不断地轻咬搅弄,害得沈沅槿只能勉强用鼻息换气,大脑逐渐开始缺氧,仿若一朵由他掌控的蔫花。 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沈沅槿不知自己被陆镇吻了多久,当呼吸重得自由时,宽大的袖衫早已不在她的肩上,而是将将挂在小臂上,要落不落的。 女郎齐胸裙上的衣带系成双耳结,陆镇目光灼灼地盯着颈下的那段风光看,先解开左边的,再是另外一边。 没了衣带的支撑,裙衫很快便坠落于地,露出内里杏色的诃子和纯白的里裤。 陆镇不由自主地滚动凸起的喉结,暗暗吞口唾沫,继续去解诃子上的系带,待将其解下后扔至一边,忙不迭埋首吻住,勉强匀出些心神去剥自己身上的衣物。 “孤今日洗干净了,连发也洗了的。”陆镇趁着换地方亲的档口向沈沅槿解释着,似乎生怕她会嫌他身上不干净。 此时此刻,沈沅槿能够想到的根本不是这个,她最关心的问题是:今夜之后,陆镇会不会依照约定放过她。 她很想亲口问上陆镇一句,却又担心会像离京前的那次那样,打断他的下一步动作,生生将两人纠缠的时间再次拉长。 常言道长痛不如短痛,横竖这第五遭是要挨过去的,不若早些咬牙结束。 沈沅槿强压下问他话的心思,转而去轻抚陆镇的后脑勺,像是在认可他正在做的事。 陆镇显然有些被她的动作激到,先是愣了片刻,待玄色的翻领长袍委顿于地后,忽地抱起她,让她的煺环在他的腰上,舀住粉玉。 二人的上身皆不着寸缕,相比起沈沅槿的肤白胜雪,陆镇的肤色跟白字毫不沾边,但见他那麦色的皮肤上肌肉鼓起,壑垒分明,背上的道道伤疤像是丛林猛兽搏斗厮杀后留下的印记,更添几分原始的野性和力量感。 荷尖立起,鹤颈微仰,双煺不自觉地荚緊陆镇的邀。 陆镇顿感腰上一緊,不由勾唇淡笑,唇齿离了温软的暖玉,敛目看向身前的沈沅槿,深邃明亮的星眸里满是欲望,没脸没皮地道:“娘子是想要了?” 沈沅槿恼恨于自己的升里反应,偏又反驳不得,只能捏了拳头往陆镇的肩上砸,借此发泄胸中火气。 饶是沈沅槿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落在陆镇身上就像在给他垂肩似的,他这会子半点不累,肩也不酸,她的这番举动,除了能让他愈加心痒难耐以外,再无旁的作用。 陆镇单手抱住她,腾出左手去抓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抬起眼眸,面带痞笑道:“娘子省些力气,待会儿自然会有让你受累的时候。” 沈沅槿满脸嫌弃地别过头,转而看向博古架上的瓷器摆件,嘴里刺他道:“殿下今日怎的这般话多。” 本是厌烦陆镇的话语,然而传到他本人的耳朵里,竟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表达。 但见陆镇面上的笑意愈深,弯腰将怀中女郎放至罗汉床上,浅笑着道:“娘子嫌孤话多,想是盼着孤能少说多做。” 指尖被布料上的水痕洇湿,陆镇俯下身来与沈沅槿对视,指腹轻轻揉着,想要感受到更多温润。 陆镇盯着沈沅槿的双眼,“看来娘子很满意孤刚才的表现。” 沈沅槿羞愤交加,手肘撑在软垫上,红着脸往后躲;然,陆镇岂能容她逃避,登时握住她的脚踝将人拽回,连同罗袜一并解下。 紫檀木的雕花小几正中置了白瓷花囊,斜插两枝花繁叶茂的妃色牡丹,使得宽敞的屋子里平添一抹春色。 陆镇无心观赏那瓶中的牡丹,满心满眼皆是另一朵粉花。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露骨,沈沅槿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被他这样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陆镇轻而易举地移开沈沅槿挡下来的素手,毫不掩饰地敛目细观,吐着热气夸赞道:“在孤眼中,娘子的每一处都比那案上的花好看,有何可羞的。” 她的手腕被他控制着,什么都做不了,偏他又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那样看她,沈沅槿着实有些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下意识地并煺。 “娘子这般扭捏,便只能是孤不要脸一些了。”陆镇说着话,忽然松开对她手腕的控制,大掌向下,强势地分开,沉首吻住。 不消多时,沈沅槿便轻寅出声,两只小手甚至不知该往何处放,慌乱间攥住小几的边缘,咬住下唇,极力压抑着喉间的声调。 陆镇那厢未能听到如初时那样悦耳的声音,不禁心生不满,抓住沈沅槿搁在小几边的手,迫使她张开五指与他相扣,越发尽心地对付她,终是搅得她再难自控。 她的声音颇有几分语不成调,陆镇不知她说得是殿下还是停下,然而这个档口上,他也顾不得细想了,愈加卖力,送她登临云霄。 花坠玉露,温润晶莹。 陆镇阖上双目,细细品味,很是耐心地待到那粉花不再灿了,他方睁开眼,深邃的星眸直勾勾地盯着女郎的粉腮看,直截了当地问出令人脸红耳热的话语:“娘子可喜欢孤这般伺候你?” 沈沅槿别过头去看那两朵花色正浓的牡丹,稍稍抿起唇,不肯回答他的话。 陆镇只当她是羞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悉数咽下,又道:“娘子嘴上不答也无妨,这处已代你给出了答案。”说话间,目光下移,重又探出手去。 “此番人证物证俱在,娘子这回欲要如何抵赖?”陆镇徐徐收回手,摩挲着指腹凑到沈沅槿的眼前。 沈沅槿连忙偏头躲开,越发不肯去看他,一脸嫌恶地反问道:“殿下定要如此下流?” 话音落下,陆镇面上非但不见半分愠色,反是一脸松快的笑意,旋即解开褲腰,痞笑道:“娘子所言甚是,孤的确下流,孤单是尝过娘子的氺就杖得难受。孤忍了好一阵子,娘子也该好生疼疼孤。” 裤腿落到鞋面上,陆镇连同脚上的六合靴一并蹬开,拢了沈沅槿的小手过来,安抚似的冻了十余下。 陆镇不满于此,攥住女郎的细腰,宽厚如墙的胸膛倾压下来,将沈沅槿的整个身形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担心她会紧张害怕,温热的薄唇凑到她耳畔,温声细语地安抚她:“娘子旷了一月有余,孤会尽量迁就你一些。” 沈沅槿颇为吃力地蜷起脚趾,待他墨荃,一手撑在身下的软垫上,另只手去抵他的肩,“太了,难受,殿下容我缓缓。” 陆镇垂眼看了看她的覆,想要替她揉揉,又怕会压着,只能满眼心疼地点点头。 过得一阵子,沈沅槿做完心理建设,勾住陆镇的膀子,声如蚊蝇地提醒他可以了。 陆镇大抵是真的疼惜她,并未贸然发作,大掌托住她的邀豚,抱她起身,温柔地吻着她的唇,继续取阅她。 直至明显感觉到她在主动缠他的邀,他才敢试探一二。 沈沅槿的双手攀在陆镇宽厚的肩上,小臂贴在他结实有力的胸口两边,侧脸埋进他的脖颈里。 并未听见她的唇间透出不适难耐的声音,陆镇渐渐变得放肆起来。 “殿下,蔓”沈沅槿眼里泛起泪花,那些盛不住的从眼尾滑落,砸进陆镇的胸膛里。 她的眼泪让陆镇心生疼惜的同时,也让他越发难以自持,简直想溺死在她伸上。 陆镇对上沈沅槿红通通的泪眼,因怕吓到她,极力克制着畅快到几欲失控的语调,似在安慰又似在劝告:“娘子再这样呜呜咽咽地哭下去,孤只会愈加想要狠狠地欺负你。” 话毕,吃去她眼尾的泪水,弯下腰小心翼翼放她躺回软垫上,吻她的颈和酥雪。 小几的边缘再次被她的右手攥住,白釉瓷瓶和内里的牡丹开始晃动,逐渐离开小几正中的位置。 情到深处时,男郎几次失了分寸,惹得女郎泣泪如珠。那瓷瓶自边缘处坠下,落在木制的脚塌上,发出哐当一声,清水洒了满地,牡丹撒了一地。 陆镇无心理会那些花儿,抱她起身,让她站在罗汉床上缩短些身高差距,而后勾了她的一条煺搁在臂弯里,哄她贴抱着他,也好站得稳些。 约莫半刻钟后,似有一阵急雨骤然落下,淅淅沥沥地砸在花上,花瓣微张,后又合拢。 陆镇看过那花,转而拾起地上的妃色牡丹,掐去一截枝丫,扶沈沅槿起身,簪进她的墨发中。 木盒里装了数只鱼鳔,陆镇取来一只新的换上,打横抱起绵软无力的沈沅槿,大步跨入里间。 膝下虽是柔软的褥子,可若是时间久了,亦难免会有不适之感,沈沅槿回首望向半跪着的陆镇,难为情地道了句膝盖疼。 陆镇只得咬牙停下,松开她的腰,让她转过身来,凝眸一瞧,果见她膝上红彤彤的。 “是孤不好,忘了换样。”陆镇一脸认真地替沈沅槿吹吹揉揉,抱她坐在自己煺上,而后下床,径直走向墙边的圈椅,稳稳坐定。 他在下方。沈沅槿很怕这样,竟是主动捧住陆镇的脸,温柔的声线里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褥子上软和,我们回去好不好?” 陆镇在她的额上吻了下,沉眸与她四目相对,低声拒绝,“乖娘子,不必你使力。” 他的话音方落,沈沅槿便在他的掌控下变为后背贴着他的前胸。 陆镇从后方亲吻她的脖颈,膝盖相邸,大掌握她的邀覆,似两株缠在一处的藤蔓。 沈沅槿仰首,紧紧闭眼,直到陆镇重新与她面对面,问她话,她才徐徐睁开眼,红着眼骂他不要脸。 陆镇不知羞地笑了起来,按着她的背,“娘子生气骂人的样子孤瞧着亦是喜欢得紧。心肝肉,再骂两句,孤洗耳恭听。” 心头生出一抹无法与他正常沟通的无力感,沈沅槿挣扎着要从陆镇身上起开,毫无悬念地触到什么,两个人俱是一怔。 “娘子这便等不及了?罢了,过会儿再让你骂出声来也是一样的。”陆镇稍稍托起她的邀,引导她自己倣。 二人不知怎的又闹到床榻上,盒中之物则是又少一只。 沈沅槿两条藕臂软绵绵地撑在他那结实的覆肌上,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陆镇活像是在受刑,终是狠下心,肆意挞伐,攻城略地。 “沈沅槿,沅娘。”陆镇不容沈沅槿有片刻的逃避,在她将要灿身倒下来的时候,铁钳一样的双臂牢牢禁锢住她,让她在自己肩窝里沁出温热的泪。 “嫁给孤。”陆镇在沈沅槿登临巫山之巅的时候道出这句话,霸道且坚决地表述他的决定:“孤要你入东宫,做孤的良娣。” 他的口吻,没有半分要同她商量的意思,像极了高高在上的主人对着奴仆下达命令。 他终究还是亲口毁了约,不肯放过她。 沈沅槿整个人如坠冰窟,心凉得厉害。 饶是她早就设想过这个答案,然而这会子亲耳听见陆镇道出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地心烦意乱,气急攻心。 他是特权阶级,天潢贵胄,素来发号施令、独断专行惯了,他要毁约,她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女郎,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守约,只是口里哄着她罢了。 可笑她近几个月来,竟还天真地以为他会对一无权无势的女子信守,一直心存侥幸,幻想着五次约结束后,他便会放过她。 明明早在她来此间送和离书的那日,陆镇就曾显露过他的豪强本质,巧言加码,她在那时就该看清他的真面目,不再心存幻想。 懊悔、愤懑、怨恨、不甘种种负面情绪萦绕在心头,扰得沈沅槿思绪纷乱,头也跟着抽痛,周遭的事物仿佛都在此刻静止下来,耳边只有吵闹的嗡鸣声。 居于上方的女郎迟迟没有应答,似乎就连眼泪都流尽了,再听不见她低低的抽泣声,简直安静到不像一个活人。 她的这副情状令陆镇心下一紧,很快便转换了两个人之间的位置,将她笼罩在他那庞的大身躯之下,两只大手撑在床褥上。 “沅娘。”陆镇心烦意乱地轻轻唤她,盯着她那双眼神空洞的清眸数息,心虚发问:“你这是生孤的气了?” 何止是气,她现在简直想杀他的心都有。沈沅槿的眸子里涌上几分情绪,陆镇看得出来,那是怒气。 “就当是孤卑鄙无耻,言而无信,孤当真离不得娘子,娘子可知,在明州的那段日子,孤没有一日夜里不想起娘子,即便孤再有成年男郎的需求,仍是未碰过旁的女郎一根手指,孤只想与沅娘你一人做那事。” 陆镇试图让她平息心中对他的怨愤和怒意,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即便孤将来娶了士族贵女为太子妃,你是孤第一个放在心上的女郎,也是孤的第一个女人,于从情分上,谁也越不过你去,孤会好好待你,让你衣食无忧,尽享富贵荣华,只要有孤在一日,便会保你一日平安喜乐。” 呵,谁在意他想跟谁做,他竟疯癫可笑到,以为她会因他还未腻味她前的短时“守身”而感动。沈沅槿早已彻彻底底地看白了他,自然知晓这时候与他争辩只会白费唇舌。再者,陆镇若是瞧出她的万分不情愿,必定会派出人紧盯住她。 心中的那股怨气和火气她撒不出去,沈沅槿又实在憋得难受,是以当陆镇将肩膀送到她唇边,让她咬着泄气撒火时,她毫不犹豫地重重咬了上去。 她咬得极用力,就连瘦弱的身躯都在微微的灿动。陆镇被她咬得很是受用,甚至有意放松肌肉,以便让她舀得更重些。 “好娘子,你既咬了孤撒气,便是愿意与孤化干戈为玉帛。你再信孤这一回,孤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你沾了孤的身子多回,往后焉能再寻到孤这样身强力壮的男郎满足你?便抛开这桩不谈,孤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你跟了孤,少不了你的好日子,再无人能轻视你半分。” 沈沅槿舀了许久,直至嘴角发酸,心绪平复些许,方才松口。 他的肩上赫然出现一派深而小的牙印,隐隐渗出些殷红的血珠。陆镇却只付之一笑,抬了左手触上去,像是在抚摸她给的奖赏,厚颜问:“娘子咬也咬过了,心里可消气了?” 沈沅槿已然下定决心要逃出长安城,远离陆镇。未免他瞧出端倪,只在暗中派人监视于她,少不得要将戏做全套。 庭中的月光透过窗子筛进来,映在素白的纱帐上,泛着点点银色的光。 帐后的女郎愤愤抬眼,怒目而视,唇间的语气算不得好:“殿下这般霸道,言而无信,只是解释一番,让我舀一舀肩,就想令我消气,未免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殿下权势滔天不假,可我不是没有心的木头人,我有自己属意的生活,愿何就要被殿下像对待笼中雀一般随意插手安排我的生活?” 这段关系中,他的确打从一开始就视她为掌中物,现下更是无端毁约,欺骗了她,她会生气恼怒无可厚非,他亦无甚可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的。 陆镇理亏词穷,凝眸端详着她,沉吟良久后,缓和了语调:“娘子要如何才肯消气?” 沈沅槿冷冷一笑,丹唇翕张,拿话刺他:“我如何才肯消气,殿下明知故问。” 是啊,若要她消气,只需信守承诺即可。他的话,怎么不算明知故问?陆镇无法粉饰太平,索性郑重其事地与她言明:“此厢事上,孤意已决,娘子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此生,你的男人只能是孤,东宫里,很快就会有一座独属于你的宫殿。” 她如今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和脑力活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依靠任何男人,更不需要如囚笼一般的劳什子宫殿。 沈沅槿愤愤瞪他,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推打他,嘴里斥道:“陆镇,你欺人太甚!” 陆镇见她情绪激动,活像一只急了眼的小兔子,少不得握住她的手腕压在软枕两边,蓦地沉下身,用他的方式让沈沅槿冷静下来,“娘子这话有失偏颇,孤向来只会如现下这般在床笫间欺负你,下了床,孤宠你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沅槿似要被他钉死在方寸之间,再也无力同他抗衡,只能极力掩盖掉那些异样的音调,含糊不清地道出简短的几个字:“陆镇,你真,让我恶心” 她是那样的柔软温润,陆镇恨不能溺死在她伸上,愈发用粒地艇冻,偏执道:“恶心也好,怨怼也罢,横竖你只能在孤伸下张煺。这世上的男郎,除孤以外,你敢嫁谁,孤便杀谁,你若还想与陆昀那个废物再续前缘,孤动动手指头就可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娘子若不信,大可一试。” 沈沅槿忽视掉那些冒犯的、恼人的话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出许多人都不的事:“若我此生不再嫁人,你可以放过我吗?” 陆镇闻言,叉腰笑她天真,不紧不慢地退开身,接着改为侧身抱她。 两个人面对墙壁同向而卧,再次拥有她时,陆镇极为用心地感受着她的煲菓,却又残忍地击破她的最后一丝幻想,“孤说过,你的男人只能是孤,你要嫁的,亦只有孤。娘子有心思问这些无用的废话,不若好好想想,如何在床上利用好孤为数不多的愧疚心,提些要求来让自己好受些。” 陆镇停下动作,大掌放在沈沅槿光洁的肩上轻轻摩挲,似在耐心等待她提出要求。 莫说陆镇这会子尚还是东宫太子,便是让他即刻登基为帝,要封她做贵妃,她亦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 以色侍人,且还要被关入牢笼一样的宫殿之中,成为陆镇独占的暖床和生育的工具,沈沅槿光是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她在现代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了女性的觉醒意识,决计无法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况,从而沦为男性的附属品。 她必须自救,想法子从陆镇身边逃离,哪怕这个过程将会历经艰难险阻,她也要抗争到底。 沈沅槿目光如炬,伏在褥子上的右手紧握成拳,暗暗下定决心。 第52章 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女郎数十息未动, 纵然陆镇有心让她慢慢思考,身体却是有些不受控制,浑身燥热难忍, 就连血液都在叫嚣着,迫切想要做些什么得到纾解。 “娘子可想好了?”陆镇忍得辛苦,强忍着燥热嗓音喑哑地问她道。 今日的陆镇于此厢事上格外精力充沛,兴致高昂, 大抵是离京在外的这一月多里,着实憋得不轻。 沈沅槿早被他折磨得浑身绵软无力,偏他这样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研墨, 腹下不受控制得一紧, 委实不大好受。 既要不叫陆镇瞧出她的心思, 又要营造出她的这一决定确是在深思熟虑后迫不得已才肯向他妥协的假象,沈沅槿可谓绞尽脑汁,偏巧放在从前被她恼恨的生里反应, 这会子恰到好处地变成了助她蒙骗陆镇的手段。 “殿下。”沈沅槿松开手心里被洇湿的褥子,稍稍回身去捧陆镇的脸,佯装不自主地贴近他那处, 佯装羞怯地压低声,“我难受。” 她如今,果真只有他才能喂得饱。陆镇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旋即支起沈沅槿的一条煺,挺邀。 霎时间,两人同时发出一道满足的喟声,渐渐生出温热的细汗来。 陆镇像是怎么都不会累, 迁就沈沅槿灿过一回后,方敢放肆些, 抱她下床站定后,眼睁睁看着她发上的牡丹摇晃至坠落,反勾唇一笑,问她喜不喜欢他这样。 又筷又伸。沈沅槿拧眉咬住下唇,本能地摇头否认,泪珠在眼里越蓄越多,鬓发亦被汗珠沾湿。 陆镇迈开步子的那一瞬,眼里的热泪便再难盛住,不多时便自眼尾漱漱而落,一滴一滴砸在陆镇散着热气的肩头。 吃不准她是这会子难受成这样,还是畅快成这样,抑或两者都有。陆镇行至窗边,略一抬眼,这才发觉外头天已黑了。 她还未用晚膳。陆镇疼惜起她来。 “沅娘。”陆镇轻声唤她,让她的脸伏在自己肩上,边走边哄她,又过得一阵子,方往榻上坐了,搂抱着她。 彼时,房内未燃一盏灯火,犹如夜幕中一座静谧的丛林,林间似有一头凶恶的兽在进食,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孤弱无助的小鹿被野兽的四肢牢牢禁锢住,毫无反抗的余地,只能引颈待戮,发出细碎的哀鸣。 许久后,身形庞大的野兽勉强果腹餍足,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吼声后,暂时结束进食。 沈沅槿好似那一息尚存的小鹿,整个人软绵绵地伏在陆镇宽厚温暖的怀抱里,疲惫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陆镇将她安置回床上,取来火折子点亮烛火,只管拿凉水擦洗干净,套上外衣,走出屋子命姜川送盆热水进来,又叫去传膳。 他用了鱼鳔,煺间倒也没有很黏腻的感觉。沈沅槿的脑袋甫一沾了床,不等陆镇来替她清理干净,几乎倒头就睡。 陆镇信步返回里间来看沈沅槿时,她已浅浅睡去了。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婢女轻慢的叩门声。 陆镇闻声,旋即放下床帐,接着背光而坐,敛声让人进来。 屋里的窗子开得不大,那些异样的味道还未散尽,那婢女嗅到后,刷一下红了耳朵,低垂着头走到面架前,放下盛着热水的铜盆,而后在陆镇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陆镇抬手取来巾子,仔细在热水里过了两遍方转身坐回床边,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后,一双鹰目借着昏黄的烛光流连于她的曼妙身姿上,最后定格在某处,用巾子擦拭起来。 衣柜的匣子里备有消肿舒缓的药膏,陆镇亲自过去寻了来,坐在床沿处用指尖取药,稳住心神不去胡思乱想,总算是顺利搽好了。 中间有那么两次,沈沅槿不甚配合地排挤他,惹得他口舌生燥,眼里似要透出火光来。 沈沅槿的身上几乎不着寸缕,陆镇担心她会受凉,极细心地掖好被子的边边角角,这才舍得起身去外间开窗通风。 陆镇弯腰拾起沈沅槿散落在罗汉床上的衣物攥在手里回忆方才的情.事,不由微微扬起嘴角。 小两刻钟后,姜川领着婢女进来屋里布膳,陆镇凝眸看一眼小几上的菜色,挥手便叫众人退下,道是不必在跟前伺候,又让备下茶水。 里间,沈沅槿睡得香甜,就连饿也忘了。 天色渐晚,陆镇怕饿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起床,轻车熟路地伺候她穿好里衣,再是外面的衣裳。 内里空空的,沈沅槿在被他抱下床的那一刻意识到什么,埋头声如蚊蝇地道:“我还未穿诃,子。” 陆镇面上笑意更深,轻描淡写地道:“就你我二人在外间用膳,待会儿又要去沐浴,穿那东西做什么。” 小几的空间很是有限,只布了四道菜在案面上。陆镇见状先放沈沅槿坐下,拿起簪箸送到她手里,“孤鲜少与娘子同吃,不知娘子喜欢什么菜色,依稀记得娘子喜欢吃炒菜,娘子尝尝可还合胃口。” 沈沅槿闻见饭菜的香味,空空如也的胃里立 时变得闹腾起来,伸手去夹离她最近的那道肉末香煎豆腐。 “味道如何?”陆镇一面盯着她问,一面往她碗里添菜。 沈沅槿冲人点点头,如实回答:“外酥里嫩,鲜香可口,我吃着很好。” 陆镇听她回答说好,又道:“娘子再尝尝这八糙血鸭的味道。” 沈沅槿并不挑食,看那鸭肉切成了小块,又似是先煮软后再用葱姜和鸭血炒制而成的,色香味俱全,自是夹起一块碗里的送入口中。 然而这一回,沈沅槿却无心去想什么溢美之词,夸了一句朴素的好吃后,专心用饭。 陆镇还欲给她眼里添菜,沈沅槿忙将碗捧到一边,婉拒他道:“殿下也吃,我想吃什么,自个儿夹就成。” 沈沅槿晚膳素来用得不多,吃过半碗饭后便已饱了,陆镇很自然地取来她的碗,而后又在沈沅槿错愕的眼神中,将她剩下的那半碗饭倒进他的碗里,“孤连娘子嘴里的都吃过,吃娘子剩下的饭又有何妨。” 他爱吃就尽管吃去,省得浪费了。沈沅槿暗暗腹诽一句,兀自饮下茶水漱口,弯腰用巾子掩唇吐进脚边盂盆里。 如此重复三次过后,沈沅槿漱完了口,陆镇尤在执箸吃菜。 沈沅槿做好心里建设,终是开口向陆镇提条件:“我只三个条件,殿下若能应允,我便心甘情愿嫁与殿下为良娣,陪伴在殿下身侧,再不提前尘往事。” 三个条件,她竟还愿意信他。陆镇亲耳听沈沅槿如此说,放下岂有不上心的,但见他夹菜的动作一顿,随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郑重其事地道:“但凡是孤能做到的,自当答允。娘子请说。” 沈沅槿迎上陆镇的目光与他对视,面色平静地提出她的第一个要求:“殿下早晚是要迎娶正妻的,且不会只有我这一房妾室,从古至今,没有几个权贵不是三妻四妾,更遑论殿下是一国储君,自当广施雨露,为皇室开枝散叶。我自知无力抵抗,惟有恳请殿下选一位能容人的贵女为太子妃。” 她的这番话,若换做此间的任何一个男郎听了,怕是都会下意识地认为她是担心将来的妻妾之争,恐正妻善妒,伤及自身,这才提此要求。 这一要求落在陆镇的耳里,亦产生了同样的效果,还当她是担心将来的太子妃会与她为难,因宽慰道:“孤既已决意迎你为良娣,给你独一无二的宠爱,即便娘子不提此要求,孤亦会择一性情温良恭顺,眼里能容人的。娘子可以提第二个要求了。” 观他丝毫没有起疑心,沈沅槿蹙起眉心,沉吟片刻正色道:“殿下若是真心实意地疼我重我,从明日起,直至正大光明地迎我入东宫之日,便不该再对我行那苟且之事。” 她非是追名逐利之辈,亦做不来奴颜谄媚之态换取权势富贵;她那瘦削的身躯上可以窥见风骨,却又从未以高风亮节自诩过。当初若不是他以陆昀的性命威逼于她,她是决计不会屈从于他的权势而抛下陆昀、委身于他的。 她肯答应嫁与他做良娣,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妥协,他怎可再为了一己私欲,让她在待嫁时有违礼制,继续与他暗中苟且。 可若要他在这样长的时日里都不能与她亲近,他亦很难做到,遂低眉顺眼地与她讨价还价道:“孤可以答应娘子,暂且不与娘子行房,若只是亲亲抱抱,想来亦无伤大雅,市井的话本里常有这样写的,娘子定要依我。” 沈沅槿深知他是个什么德性,若她不肯做出让步,陆镇少不得要想旁的法子让她就范,与其如此,不若随他去了,左右再过段时日,她便可联系蜀地的商队离开长安,远远地躲开他,此生再也不要见到他。 “殿下当真只是亲和抱,不会再做别的?”沈沅槿为着不让陆镇起疑、相信她是真的愿意嫁他,少不得再装上些时日。 陆镇神情坦荡地颔了颔首,迎上沈沅槿那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眉心微压心怀愧疚地道:“毁去这五次约,是孤最后一次骗你,孤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会骗你。” “好,我姑且再信殿下这一次。”沈沅槿缓了缓面色,舒展眉头,语气严肃且认真:“若是殿下屡犯不改,我便再也不会相信殿下嘴里的任何一个字了。” 陆镇放下手里的碗箸,立起身来越过小几牵起沈沅槿的手,继而握在手心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娘子安心,孤既得了你的这句话,往后决计不会再犯。这第三个要求,娘子也可说了。” 沈沅槿对着陆镇微微一笑以示礼貌,接着淡漠地抽回手,眼神示意他继续用膳,看他端了碗,方徐徐启唇:“我生性不爱受人拘束,尤其不喜晨昏定省,旁的便罢了,只每日向太子妃请安的这条规矩,殿下可否为我免了去?” 妾室不独要向主母请安,伺候主母吃茶用饭亦是常有的事。 陆镇还记得从前在梁王府时,赵氏等人就曾在席上站着伺候过崔氏茶饭;沈氏刚入府那会儿亦是如此过来的,后因陆渊对她日渐宠爱,又封了孺人,也就无需再如此了。 陆镇于女色上不甚在意,并不打算过分充盈东宫后院,此番大婚,至多不过一妻二妾也就罢了。沈沅槿在良娣的位份,晨昏定省的事,凭他一句话,自可轻松免去。 莫说是日常起居,便是他的床榻上,她也做不来那起子服侍人的事;更何况,他心中十分钟意于她,待到大婚后,十日里至少有五六日是要宿在她屋里的,她身子弱,体力也不好,又贪睡,她在提出这一要求,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和习惯。 “孤还当是多大的事,竟也值当你当成条件特意说与孤听。”陆镇对沈沅槿的话付之一笑,夹了一块东安鸡放进碗里,气定神闲道:“你要服侍的独有孤一人,太子妃那处,你若处得来便与她处一处,若处不来,你只不招惹她,敬而远之也就罢了。” 沈沅槿提这三个条件,为着的无非不就是打消陆镇的疑心,既要让陆镇感觉到她的恼怒,也要让他知晓,她会就此妥协,实是无奈之举,且是有原则的。 “殿下这回,再不能骗我了。”沈沅槿重申一遍,似是在防备着他会再次言而无信。 她从来都是表面看着柔弱,实则内里是个有气性的,此厢事上原是他失信在先,她的心里会对他存有芥蒂,这才像真正的她。 陆镇自以为吃透了她的心思和脾性,再次搁下手里的箸,极认真地朝她点点头,“这是自然。方才沅娘提的那三个条件,孤都可为你做到。不但如此,孤还会在大婚之日迎你入宫,陪你过第一夜。” 他是会给人树敌招风的。即便沈沅槿并不想入东宫,也不得不感叹一句陆镇的肆意而为。 “这样于礼不合,殿下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于殿下的圣名有损?何况,我也不想成为众人口中狐媚惑人的红颜祸水。” 陆镇任由碗里的饭食放凉,于上座处座位正襟危坐,面容沉肃,“孤愿意宠着你,岂容旁人置喙。有孤护着你,谁又敢多言一句。” 沈沅槿佯装出一副被他打动的模样,与他“深情”对视数息后,话锋一转,问他:“殿下可想好要将我的居所落在何处了?” “娘子是想离孤近些,还是远些?”陆镇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显然很想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沈沅槿又岂会不知他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只是他生性多疑,哪怕她顺着他的心思答了,他约莫也会思量这里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再者,她前一刻还在同他谈条件,现下却又在言语讨好、顺从于他,焉能不让他怀疑她的用心。 “我虽喜静,却也不能过于冷清,热闹些的地方我又住不惯,依我看,只在离殿下不远不近,安静些的地方呆着就正好。” 初听她的回答,陆镇心中不可避免地心有不满,甚至有几分隐隐的失落,可转念一想,她肯与他说真话,而非刻意逢迎于他,这正是她的真性情,她愿意在他面前展现真实的性情,又何尝不是在渐渐放下对他的防备,欲要与他好好相处呢。 陆镇想到此处,眼里重又现出笑意,“娘子的话,孤记下了。” 沈沅槿每和他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再三,着实太费她的脑细胞,这会子只觉太阳穴里都在抽痛,少不得拿话去堵他的嘴,也好让自己那高速运转许久的大脑休息休息。 “殿下快些用膳吧,有什么话,晚些时候再说不吃,待会儿饭菜都该凉透了。” “好。”陆镇难得肯听她的话,大快朵颐地将碗里的饭吃干净后,又添了一碗,直把碟里的饭菜吃得都快见底。 他这一顿的饭量,沈沅槿约莫一整日都吃不了那样多;倒也难怪,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又如何敌得过他。 陆镇擦过嘴,用茶水漱口,小坐一会儿,命人点了一盏琉璃灯送来,扶沈沅槿往园子里去消食。 沈沅槿腿软得厉害,才走了半刻钟便觉疲累,再也无力往前走,央告陆镇送她回去。 陆镇将手里的琉璃灯交给沈沅槿用,温声提醒她道:“孤去寻你时,已告知你那婢女,今夜不回,娘子竟忘了不成。”说着话,忽地打横抱起她,而后步入园子深处,抱她进了假山后就开始亲吻她。 唇瓣张开,口腔被他的舌侵占,呼吸都变得不畅,沈沅槿担心有人来,不住地拿手抵他的肩,催促他快些放她下去。 陆镇知她担心什么,暂且离开她的唇,安抚她道:“无需害怕,他们都不在近处。” “那也不成。”沈沅槿连连摇头,“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陆镇禁锢她腰背的大掌又收拢了些,俯下身躯和头颅凑到沈沅槿的耳边耳语:“明日开始到大婚日,孤都不能弄你,今日自然要弄舒坦了。” 她当时就不该说明日,该说即刻的,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沈沅槿心中懊悔,除却不让他在这里,似乎也做不了旁的。只能红着脸阻止他:“这里是外面,不要在这里。” 清泠泠的月光自假山旁的花树缝隙里洒落进来,晦暗不明地映在沈沅槿白皙的面上和颈上,偏她里面没穿诃子,方才那番小幅度的挣扎便足以现出诱人风光。 陆镇往边上扯开一些,俯首亲吻吮舀。 “殿下。”沈沅槿抬手穿进他的发里,压抑着喉咙里的细碎寅声,急急道:“不可!” 大抵是太过紧张不安,怀中的女郎抗拒得厉害,陆镇要顾及她的心情,不敢太过放肆,只函了一小会儿,恋恋不舍地替她拢好衣物,大步流星地直奔上房而去。 姜川在檐下见此情状,忙挥手支开院内一干人等,守在院门处。 陆镇将人带到榻上撩拨,勾得怀中女郎眼眸氤氲后,兴致勃勃地闹了两回。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换着样儿地欺负她,沈沅槿比不得他,加之用膳前有过三回,她现今委实承受不过,直哭得眼肿喉哑,在他结束前昏死过去。 明知她只是太累了,陆镇还是下意识地探出手去试了试她的鼻息,感受到她鼻里呼出的气是温热的,他方彻底安下心来,整好她的衣衫,抱她出房。 浴房内置着条案、椅凳,陆镇抱她在屏风后的圈椅上坐了,待婢女媪妇备好沐浴用的水和衣物,挥手命人退下。 沈沅槿被他手上剥她衣物的动作吵醒,睡眼朦胧地问他是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陆镇轻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抬起一些,轻车熟路地将那上杉解下,接着褪去她的襦裙,再是鞋袜。 从下晌到二更,中间用膳加上逛园子,至多一个时辰,余下的时间,他在她身上就没怎么闲过。 沈沅槿暗想明日约莫很难起身了,心下不免又是一阵不满,暗骂他不是人,几时身体亏空,死在这上头才好。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忽觉周身被热水包裹,酸乏的身子顿时舒坦不少。 陆镇那厮的浴桶足够大,多她一个亦不会显得拥挤。沈沅槿坐在陆镇腿上泡了一会儿,伸手去够案上的澡豆。 不可避免地靠陆镇更近,勾得他又开始血脉贲张起来,急急按下她的肩,深吸几口气压下那股阳火,帮她取来澡豆,轻轻在她的背上搽拭。 擦完背,沈沅槿从他手里夺过澡豆,“殿下脑子里装的不是好事,我自己来。” 她的身子再受不起半点折腾。陆镇亦怕勾出火来难以浇灭,更怕会伤着她,是以乖乖由她取走澡豆,看她沐浴洗发。 沈沅槿先他一步出浴,先拿巾子裹了湿发,再是擦水穿衣。 陆镇胡乱套上干净的寝衣,顾不得他自己的头发还在滴水,先助着沈沅槿擦发。 沈沅槿斜坐在陆镇的腿上,感觉到他的两只大手正用巾帕在她的发顶绞着发丝,他身上散着腾腾热气,在这春末时节,竟存了些烫人的热意。 发间的水珠沾湿男郎′的大片衣襟,衣料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线条,那是他不发力时依旧十分明显的胸肌,着实显眼得紧,令人难以忽视。 沈沅槿十分单纯的有些看不过眼,索性垂下眼眸,轻声细语地提点他:“殿下的衣服都快滴湿了,先拿巾子擦一擦吧,仔细着凉。” 陆镇手上擦发的动作稍稍顿住,幽深的眸光直勾勾地降在她的一双清眸上,沉声问:“娘子是在关心孤?” 她不过随口说上这么一句,如何就是在关心他了。沈沅槿连忙摇头,矢口否认道:“殿下若是嫌我多话,就当做没听见好了。” “娘子在关心孤和孤,怎会是多话,孤倒盼着你能多说些这样的话。”陆镇说完,用沈沅槿擦过头发的那条巾子去擦他的,待不滴水了,取来另一条干的巾帕,佯装递给她。 沈沅槿没想到陆镇会诓骗她同她玩笑,果真抬手去接,就在她要碰到的一瞬,陆镇忽地将其举高沈沅槿不甘示弱,极认真地坐直身子伸长手去够那汤勺,陆镇便在这时找准时机,趁势低头去吻她。 那巾子不知落到了矮塌的哪一处,烛火中唯有两道痴缠的身影,男郎横抱着女郎,臂弯温柔地托住她的脖颈,女郎满头如瀑的青丝坠在他的 衣上,一双赤足掩在裙下。 为免她受凉,陆镇的另只手掌去勾沈沅槿的腿,好让她整个人蜷在他暖热的怀抱里,强势地主动她的唇舌,与她深吻。 翌日,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沈沅槿恋床至巳时方醒。 陆镇此前外出公干多日,陆渊特意准了他一日假,是以今日不必上朝,也无需上值,格外多睡了会儿,于辰时二刻起身,穿衣洗漱后,在庭中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法。 陆镇推门时,刚巧碰上沈沅槿掀了被子,欲要下床解手。 青衣婢女跟在陆镇的身后进得门来,低垂着头将铜盆放置在面架上,询问沈沅槿可要送水进来伺候她洗漱。 “不必伺候洗漱,只送些热水进来即可。” 那青衣婢女当即恭敬应下,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合上门。 陆镇确认那人已经走远了,三两下扯去被汗水浸湿的上衣,露出里面宽厚结实的胸膛,活似一只在密闭空间开屏的雄孔雀,只给自己心仪的雌孔雀瞧。 他的身段,她早在情.事上见过多回。沈沅槿嫌他刻意,不过瞥了两眼,穿鞋下床,勉强站定,接着慢吞吞地穿上陆镇让尚服局新制给她的衣裳。 沈沅槿腿软得厉害,才走了没几步就开始摇摇晃晃,陆镇见此情状,忙搁下手里的巾帕,大步上前搀住她,“娘子何须这般逞强,孤抱你去更衣室岂不省事多了?”说话间,放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接着擦身,披上外衣。 沈沅槿当下并不想领陆镇的情,抛出冷冰冰的一句话:“殿下预备何时送我回去?若是太晚,同宿舍的室友会担心我。” 他的身形外贸竟还不足以引来她的侧目吗?陆镇不满于她的无动于衷,两条铁臂搂得更紧,让她感受他的健硕躯体。 莫名觉得陆镇似乎有点幼稚,沈沅槿愤愤别过头,不睬他。 沈沅槿解了手后,陆镇仍是充当“苦力”抱她回去,看她净面洗漱,梳发簪钗,招呼她先用早膳。 “乖乖用膳,孤待会儿亲自送你回去练武术学画画都好。”陆镇看着她碗里的馄饨馎饦道,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吃法。 一时饭毕,陆镇信守承诺,扶沈沅槿上了一驾马车,吩咐车夫去常乐坊莲花巷。 临下车前,陆镇还不忘悉心叮嘱沈沅槿道:“娘子记得早晚都要擦药,方才孤晨起时,已替娘子擦过,娘子约莫睡得十分香甜,只皱了皱眉,竟是未醒。” 沈沅槿叫陆镇说得又是一阵耳热,低低道一句“知道了”,由他抱着下马,叩响院门,步入其内。 头一回,陆镇大剌剌地在赵伍等人的目光中抱着沈沅槿跨过院门,一路疾行回到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屋里。 此间似乎无人真的欢迎他,陆镇心里明镜似的,正巧他也有事要回东宫一趟,当日便也没再此地久留,当着辞楹的面匆匆吻过沈沅槿的额头,奔出门去。 方才娘子同殿下的那个吻不像是尘归尘、土归土前的吻,倒像是不得不暂时分离的缠绵吻…… 辞楹想到此处,心下不禁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耐心待那人走远后,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问:“娘子,殿下可会守约?” 沈沅槿眸色微暗,摇头,“他要纳我为良娣。待处理好京中的一切事物,也该寻个时机离开了。” 她的预感不差,太子殿下果真食言了;他强占娘子,害得娘子和郡王劳燕分飞还不够,如今竟还要用权势逼迫娘子做他的妾辞楹怒火上涌,气得两手发颤,垂头愤愤咬着后槽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下不是她该被愤怒左右心绪的时候,娘子需要她的帮助。辞楹逐渐恢复平静,重又抬眸望向沈沅槿,满眼都是对她的心疼,轻声问她:“娘子可打算带上萦尘一起走?” 沈沅槿沉思片刻,张唇答话:“萦尘无父无母,在京中并无牵挂,她会拳脚功夫,若是愿意随我们一同走,自然更好;可她若不愿,我不会强人所难,理应放她自行离去。” 说着话,自斟一盏放凉的茶水吃着解渴,“她是从陈王府出来的,又与我们相处了这好些时日,我信得过二郎,也信得过她,即便是她知晓了我们将要离开的消息,亦会替我们保守秘密,断然不会告知旁人。” 辞楹深以为然,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我与萦尘朝夕相对,先前在陈王府时,我便觉着她是个实心眼的可靠人。娘子既已下定决心离开长安,理当尽早过问她的意思。还有赵伍他们,娘子也得想法子尽快打发走。” 身上酸乏无力得紧,沈沅槿缓缓点头,“我省得,还要劳烦你去请萦尘过来一趟。” 她脖子上的红痕半分未消,尚还十分惹眼。辞楹知道那是何人弄上去的,暗暗握紧拳头,把头一低,道了声好,起身出去。 不多时,萦尘朝与辞楹一同返回屋里。 沈沅槿让人坐下,开门见山地挑明了萦尘心中的疑惑:“如你所见,我与太子之间的确不清白,可那些都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从前那些时候,我别无选择,只能任他摆布。” “可如今,他要纳我为妾。试想,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如何要去当那供人赏玩、不得自由的笼中雀。是以不久后,我会和辞楹会离开长安。郡王虽将你的身契给了我,可我从来没有拿你当奴婢看待过,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你的身契,我会交给你,不管你是离开,还是留下,我都不会横加干预。” 萦尘幼时便被陈王府的媪妇买来当成武婢调.教培养,绝非迟钝木讷之人,沈沅槿口中的别无选择,她其实一早就猜测到了。 大理狱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是被刑部的人拷问,郡王能够安然无恙的出来,若非借助强大的外力,她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这么十多年来,萦尘接受的思想从来都是护卫主子,忠于主子,陆昀既已将她的身契给了沈沅槿,那么沈沅槿便是她的主子,她怎能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背弃主子。 更何况,与她二人相处的这段时日,她们待她甚是亲切热络,连句重话也不曾同她说过,她非草木,岂会毫无感情,焉能眼睁睁看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踏上这充满未知的险途。 横竖她早已无家可归,而她们恰恰又需要有人相护,何妨陪在她们左右呢。 萦尘乃是性情中人,如此思量一番,心内很快就有了决断,当即朝她二人笑了笑,神情轻松地道:“我本就是无根之人,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的来处,又能往何处去呢,郡王既让我来娘子这处护卫,那么这辈子,我也只有跟着娘子了。” 沈沅槿耳听他如此说,忽然觉地得自己是否太自私了些,竟将她生生拉到了这条注定不会太平的坎坷路途上,自己若是一心想放她走,便不该与她说这样多的话,只需直接将身契交与她,让她另谋出路。 想毕,强撑着起身去衣柜里寻来萦尘的身契,双手交到她手里,同她坦言道:“说实话,我其实也无十成十的把握能够平安地逃出长安城。陆镇此人久经沙场,杀人无数,必定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若是让他抓住,我亦吃不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可是现在,你有自己的身契在手,可千万要想清楚了。” 萦尘重重点头,“我想好了,不独是为着一个忠字,也是为着情谊二字和自己的心意。 忠,情谊和心意。沈沅槿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感慨万千,她想,接下来的日子,她该继续教萦尘读书识字,慢慢引导萦尘不必再为某个字,某个人而活,她只需为自己而活就好。 此事凶险,沈沅槿当然不愿牵累她的朋友们,但在深思熟虑过后,拧眉正色道:“离开长安后,倘若那人追上我们,你立刻拿上金银细软带着辞楹另走一边,隐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逃开他的人是我,与你们无干,若是因此牵连到你们,我便是身死殒命也不能安心。” 辞楹听了她的这番丧气话,当即对着地上连呸三声,神色很是焦急地道:“呸呸呸,娘子浑说什么死不死的,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定能平安出城。” “方才就当是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沈沅槿舒展眉头,温声哄她一句,将重要的话重复一遍:“我现下只要你们两个答应我,一旦途中生变,谁都不可管我,立刻另择路走。” 辞楹是陪着沈沅槿在一处长大的,从前在汴州的时候,她们住在一处朝夕相伴,同睡一床,沈沅槿教她识字读书,在她生病时,亦会悉心地照顾她,是以她的心中,沈沅槿更像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分。 她便是死,也绝育无能离开娘子身边一步。这是她一早就下定的决心。 沈沅槿从辞楹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心意,即便是死,她也会和自己一同面对。 真是个傻姑娘,这世上岂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她该尝试着为自己而活才是。 “从始至终,陆镇不肯放过的人都是我。”沈沅槿悉心劝导她,“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到了那时候,他要抓的人也必定是我,我若束手就擒,虚以为蛇继续与他周旋,未必不能让他放下戒备,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若是你们也被他抓住,他必定会用你们来牵制我,我再想带着你们一起逃走,就真的难如登天了。所以于这件事上,请你们务必要听我的,若是追兵赶到,你们一定要另走一边。” 萦尘深觉沈沅槿所言有理,加之毕竟比不上辞楹与她之间的情谊深厚,自然不似辞楹那般感情用事,当即点了点头,理性道:“好,我听娘子的。” 沈沅槿注视萦尘一眼,冲她送去一个赞许的笑容,接着将目光移至辞楹的面上,平静道:“辞楹,我相信你也会做出理智的选择。” 心内纠结万分,辞楹对上沈沅槿满含期待的双眸,“娘子果真会想法子脱身吗?我和萦尘该去何处等你?” 沈沅槿默了片刻,而后轻蹙起眉头,坦然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逃出生天,去寻你们的踪迹。西北的沙洲、金城,抑或是东南的泉州、蒲州都可,我暂且还未想好到底去何处,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定会在出逃前谋划好一切事情。现下,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辞楹得了她的这番话,方觉心内安定一些,终是松了口,徐徐张唇道:“我答应娘子,若不幸遇到那样的关头,会与萦尘一道走。” 她二人皆应了下来。沈沅槿最大的后顾之忧解去,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在罗汉床上思量数十息,拖着酸软的腿脚起身来到衣柜前,寻出装着金银铤的匣子,取出一块五十两的银铤。 “我要去一趟东市的高记牙行,你们若无甚事做,可以随我一道出去散散心。”沈沅槿嘴里说着话,将那又大又重的银铤揣进钱袋里,而后去取来帷帽带上。 萦尘乃是由人牙子养大卖人的,多少知道些他们素日里做下的勾当,听沈沅槿有此话,当即便问:“娘子是要去那处买户籍?” 沈沅槿颔首答话:“正是。” “那,娘子欲要往何处去?”辞楹追问道。 “湖南道,岳州。不知怎的,我常在梦里梦到那处,梦到洞庭的山水,甚是亲切,一早就想去那处瞧瞧。”沈沅槿断然不能直接告诉她们那处是自己上一世千年前的故乡,便只能用做梦的借口混淆过去。 岳州。这个地点对于辞楹来说并不陌生,在沈沅槿教她学过的诸多诗作中,就不乏有关于湖南道和岳州的。 许是诗作中的文字为她绘就了一幅江南春色的画卷,又或许是因为沈沅槿想去那处,辞楹下意识地觉得岳州是个不错的去处,浅笑着附和她道:“岳州在洞庭之畔,亦是婉约水乡,杜工部有诗云:‘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娘子曾与我说过的,这里的江南非是淮南一带,而是湖南道。” “我从前随口提的一句,你竟都还记得呢。”沈沅槿浅笑着说道,感叹辞楹的好记性。 辞楹也跟着现出轻快的笑容,语调轻快道:“不独这句话,娘子同我说过的许多话,叫我看过的许多书,我都还记得。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够日益理解娘子的诸多想法呢。” 萦尘才刚识字不久,还没怎么学过诗,读过书,遂只是默声听她二人说话。 不觉间,巷口已近在眼前。沈沅槿挥手雇来一辆车,三人坐定后,方告诉车夫地点。 约莫两刻钟后,驴车在东市的某处街道前缓缓停下,沈沅槿付过钱后,先行下车,嘱咐辞楹和萦尘在前头的茶楼里等她就好。 门庭若市的牙行内,精明的牙婆识人无数,只需一眼便觉她瞧着颇有几分眼熟,似是日前同她问及过办假户籍的女郎。 沈沅槿也不与人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一张岳州的户籍,这里是五十两银铤的定金,待户籍制出,我会带来另外的五十两。” 第53章 我以为殿下不会来了 原本只需八十贯钱, 她竟多开了将近三成的价钱。那牙婆没想到沈沅槿会如此大方,当即满脸堆笑地爽快应下:“娘子安心,至多半个月后, 保准会给娘子制出一张九成像的户籍来。只是那户籍需要写上几人,大致的年岁和相貌,还要烦请娘子一一道来。” 她还有半个月的期限。陆镇尚未择定太子妃和其余妾室的人选,定不会这般快成婚, 只要不是从大明宫出逃,应当不会太过困难。 沈沅槿思忖片刻,含笑道了声好, 待牙婆取来笔墨纸砚, 研墨铺纸后, 细细将辞楹和萦尘的“身份”说与牙婆听。 牙婆蘸墨后飞快落笔,写完后,还不忘交给沈沅槿过目确认, 核对可有错漏之处。 沈沅槿双手接过,当下垂首仔细看了好一会子,并未瞧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遂启唇道:“无甚要修改的,就按纸上所写的办罢。若无他事,是否可以立下字据?彼此间也好有个凭据。” “正应如此, 便是娘子不提,老身待会儿也会提出来。”牙婆笑呵呵地又盯了置在案上的银铤两眼,离开圈椅取来一式两份的文书,快速填好内容, 递给沈沅槿签字画押。 沈沅槿仔细确认过后,刻意改变笔触, 在留白处签了假的名字。 牙婆难掩笑意地收下银铤,起身亲自将沈沅槿送到牙行外,看她缓步走远后,方转身回去。 沈沅槿行走得时间长了,越发觉得腿间不大爽利,好容易来到辞楹和萦尘所在的茶楼,忙不迭唤来茶博士点了预先制好的茶果子和饭食充作午膳果腹。 “娘子可将事情办妥了?”辞楹凝眸看向沈沅槿,压低声问她。 沈沅槿朝她点头,自个儿斟了小半碗花茶饮下润嗓,“只消半个月后便可拿到户籍,应当来得及,正好也够我将京中诸事处理完毕。届时还要劳烦萦尘拿着字据去取了户籍回来,再以此张户籍去司门司办一张过所。” 萦尘担心凭她识得的有限字数,难以胜任此事,不免有些犹豫,忧心忡忡。 沈沅槿很快便瞧出辞楹在担心些什么,微笑着温声鼓励她道:“以你如今识得的字,看懂那户籍和过所上的文字绰绰有余,着实无需太过担忧,我相信你能做好。”说完,抬眸向她投去一道带着安抚和信任的目光。 萦尘与她对视数息,心内备受鼓舞,旋即支起下巴朗声应答:“我会办妥的。” 边上的辞楹耳听得沈沅槿将事情安排妥当,安心不少,却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在心里祈祷此番出逃能够顺畅无阻。 不多时,茶楼内的女工提着食盒叩门,进屋后,打开盒盖端出各色吃食往上桌布膳。 沈沅槿也不扭捏,率先大方执起箸,叫她二人趁热吃,而后夹了一筷子爱吃的炒菜。 将要吃完前,沈沅槿记起家里还有三人未用膳,便又另外点了些茶果子、胡饼和毕罗,叫拿黄油纸包好了,外带回去。 东宫。 陆镇亲自将少阳院附近除太子妃居所外的院落瞧了个遍,倒也勉强寻出一座既能满足沈沅槿要求,又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出来。 “去寻两个汴州来的工匠进宫负责此间的修葺事宜,务必添些汴州风致。”陆镇今日心情不错,一改往日里沉肃淡漠的模样,仅是声线平和地下达命令。 那内侍忙恭敬应下,询问陆镇庭中可还要另外植些可供观赏的花树。 陆镇闻言,几乎没有片刻思考,脱口而出他认知里的、沈沅槿会喜欢的花:“山茶,牡丹,栀子;那边的水渠里再植些菡萏。” 张内侍将这些花树默念数遍记牢了,又问主屋该布置成什么样,简单些还是华丽些。 于是陆镇又道:“一切比照太子妃的紫阳殿,小到茶具杯盘、妆奁铜镜,一应都要挑库房里最好的。至于太子妃的居所,不必特意过来问孤的意见,只叫他们好生修缮就是。”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张内侍的眼珠便微不可察地向下沉了沉,有了应对的主意。 将来入住关雎殿里的这位,必定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女郎,可得小心着伺候。 陆镇交代完,信步归至少阳院,先去书房看会儿兵书,小憩一阵,便叫传晚膳。 及至傍晚,陆镇往御花园里闲步消食,又练了半个时辰的拳法和剑法,便往浴房里冲凉,当日夜里早早安寝。 翌日,沈沅槿晨起用过早膳,痴坐在罗汉床上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正为该如何不让陆镇起疑地放赵伍等人离开犯愁。 她这厢还未想出办法,姜川竟已架着一辆高大的马车来她这处,叩响院门。 赵伍从前并未见过姜川,自然不会贸然开门,待询问过他姓甚名谁、有何事后,方来到檐下隔着门告知沈沅槿姜川的来意,讨得她的示下后,这才请人入内。 姜川未免冲撞到沈沅槿,没有走到近处,而是在门框处远远立住,双手抱拳扬声道:“奴奉主上之命,为保娘子安全,特地过来接娘子去别院里住下。” 此间独有帮工的两位女郎不知陆镇的真实身份,赵伍则是听见陆镇自称为“殿下”过,心中已然知晓他是太子,现下听姜川如此说,当即便感觉他口中的主上就是太子殿下无疑。 赵伍自知陆镇和姜川都是他招惹不起的人,当下得了沈沅槿的授意后,退了下去。 沈沅槿没有料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样快,心道陆镇昨日上晌之所以肯让人送她回来,或者只是为着让她回来收拾衣物细软罢。 他果然还是不放心她在此间住着,担心她会欺骗他,想法子离开他;只有她处在他的人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我和辞楹还有些东西需要收拾。”沈沅槿不欲在这时暴露萦尘,故只提了辞楹一人,欲带她同去,“姜郎君恐怕还要在此间等上小两刻钟。” 姜川见她应得这样爽快,连忙陪笑道:“娘子言重了,那边收拾出来给娘子住的院子大着哩,但凡是娘子能用得上的,尽可悉数带上,不必太过着急。” 沈沅槿听了这话,旋即勾起唇角浅浅一笑,从容不迫地道:“好,此间是我的屋子,还要请姜郎君去厢房坐会儿罢。萦尘,你送姜郎君过去罢,再烹上一壶热茶与姜郎君吃。” 姜川先答谢一二,这才行礼告退,转身踱出门去,跟随萦尘的步伐走向厢房的位置。 这边,辞楹在沈沅槿的眼神示意下小心合紧门窗,取来装细软的布包袱,看着沈沅槿先将两只巴掌大小的香囊放在了底部。 那香囊里不独装着干花,还有坊间传闻服下便可避子的红花和使人昏睡的曼陀罗粉。 这两只香囊都是沈沅槿当着辞楹的面制作的,内里有什么,辞楹与她皆是心知肚明,也能更好地避免香囊不被人发现异样。 沈沅槿不紧不慢地收拾完衣物细软,挑拣几样款式特别的首饰装进红木小匣中,一并搁在桌案上。 屋内独有萦尘和辞楹二人帮着她拾掇细软,沈沅槿装满一匣铜钱,唤萦尘进前,交代萦尘暂且在此间看管钱物就好,待她寻到出逃的时机,会想法子提前告知萦尘她们在何处汇合。 除此以外,沈沅槿还交代了旁的任务。萦尘记得很牢,压低声复述一遍后,让沈沅槿和辞楹安心离去就好。 至于赵伍等人,沈沅槿暂时还未想到恰当的理由打发他们离去,索性就让他们陪着萦尘留在此处看家。 沈沅槿安排好一应事务,告诉姜川可以启程了。 陆镇的别院,沈沅槿去过不下三回,辞楹却是一回也没进去过,是以当她踏入其内的一瞬,不由小小的震惊了一会子。 没有想象中的雕栏玉砌、雕梁画栋,反而明净清幽、古朴素雅得紧,全然不像是太子会常住的别院,倒很像是文人雅士喜欢建在城郊的幽静别业。 辞楹默默跟在沈沅槿身后,随姜川缓步进到一座素墙灰瓦、轩窗竹屋的院落里。 沈沅槿驻足细观数十息,但见院子里遍植小草名花,设有假山小桥,亭台花榭,一派幽绝典雅的景致。 姜川静静等候沈沅槿再次前行,张口问她:“此间幽静,娘子瞧着可好?” “很好。”沈沅槿颔了颔首,浅笑着偏头看向姜川,似乎的确很满意这座院落的布置,“姜郎君有心了。” 观她不像是在说客套话。姜川岂敢独自居功,忙替他家主子邀功,笑得眼如弯月:“若非殿下特意交代,奴即便再如何有心,也不知该在何处下功夫。” 他倒是个极会替雇主说话的,平日里必定颇能讨得陆镇的欢心,是以陆镇并未让他净身入宫,而是留他在此间伺候。 沈沅槿沉眸笑了笑,提裙踏上石阶,又问:“殿下今夜可会过来?” 姜川还当她是头一日过来,想要殿下陪她过夜,可偏偏,殿下那处尚还没有透出要过来的消息。姜川拧了眉如实回答:“殿下今日不曾派人来别院传话,约莫不会来。” 他不来,看样子,她得等上至少一日再同陆镇讨论赵伍等人的补偿问题了。 沈沅槿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在姜川弯腰请她进屋的动作姿势下,跨过门槛。 屋内的陈设偏古朴素雅,可那家具却无一件不是充满了质感。就拿那罗汉床上的小几来说,必定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其上雕刻的花朵更是栩栩如生;墙边鸡翅木古董架上的青白瓷摆件更不必说,寻常的宦官之家只怕是一件也难见到,更不必提案上纯金制成的莲花薰炉。 于审美这一项上,陆镇确是不差的。沈沅槿细细打量过里外间,便叫姜川领人退下,自行收拾取出包袱内的细软放进衣柜里。 她将那两只香囊藏在匣子里,搁在衣柜的最底层。待与辞楹拾掇完后,落日已然西斜,姜川隔门问话,询问她们晚膳要用什么。 沈沅槿问了辞楹的意思后,只叫准备两道菜,一荤一素就好。 用过膳,沈沅槿在园子里逛了小半个时辰,复又回屋看书,聊以打发时间。 那书显然是陆镇看过的,没有一本是可以让人放松心情的。沈沅槿看着看着便来了瞌睡,索性搁下书,转而与辞楹闲话起来。 待说到从前在梁王府时,厨房里那只名唤桂花的橘色狸奴,她二人皆是笑眼弯弯的。 “娘子可还记得,有一回,桂花不知从哪儿抓来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鼠,让那鼠儿存着一口气,生生留到娘子去给她喂食的时候,差点没把娘子吓得跳起来。” 那画面至今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沈沅槿笑盈盈地点头称是,“忘不了忘不了。那小鼠动的时候,不知是谁吓得攥紧了我的手,直往我身后躲呢。” 女郎清脆悦耳的笑声传至隔扇处,不偏不倚地落到星夜前来的陆镇耳中。 窗外静谧一片,院里无人发觉他的到来。 “好呀,娘子奚落我。”辞楹佯装与人动气,伸手欲要去挠沈沅槿的腰窝,未料抬眸间,眼尾余光瞥见窗上陆镇高大的剪影,忙偏头去看,叫他唬了一跳,立时停了手上的动作。 沈沅槿当即觉出不对劲,顺着辞楹的目光看过去,柔和的笑容先是凝在脸上,后又消失不见。 屋里忽然没了动静,陆镇不难猜出,她们应当是发现了他的存在,信手推门入内。 辞楹先沈沅槿一步反应过来,强压下心中对陆镇的惧意和憎恶,垂下头屈膝行礼。 陆镇未看辞楹一眼,径直走向沈沅槿所在的位置,沉声让辞楹退出去。 辞楹怯怯对上沈沅槿的眼眸,得了她的示意后方肯离开。 “姜郎君说,殿下今日不曾派人过来传话,我以为殿下不会过来了。”沈沅槿状似随口一提。 陆镇凝起凤目,直勾勾地盯着沈沅槿看,继而弯腰俯身,抬起右手捧住她的半边脸颊,“那么娘子心里,是希望孤来,还是不来?” 沈沅槿稍稍倾身,将左脸从他的掌心里移开,支起下巴对上他的深眸,面容平静地道:“此厢事上,殿下没有提前与我商量,便我行我素地让姜郎君带人请我搬到此间住下,难道殿下竟还觉得,我的心里会没有半点怒火地盼望着殿下过来吗?” 陆镇见她神情严整,不由轻折起一双斜飞的剑眉,轻起薄唇:“娘子心里有气,只管冲孤撒出来,万不可因此与孤生分。” “冲殿下撒气?”沈沅槿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用食指和中指指尖自他的下巴向下滑落,指尖擦过他的喉结时,明显感觉到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彼时的陆镇微仰着首,张唇吐着热气,似在克制隐忍着什么,沈沅槿知他为何会有这般模样,指尖便又来到他的衣襟处,温软的手掌贴了进去,细细摩挲在他的胸膛正中的位置,“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身份贵重,我岂敢拿殿下撒气?” 热意游走在四肢百骸间,陆镇口舌生燥,忍得两眼都要红了,急急攥住沈沅槿作乱的那只手的手腕,小口喘着粗气问她:“娘子这般,莫不是想要自行勾得孤毁约,还是说,娘子是想看孤压抑难受的样子?” 女郎皮肤柔嫩,稍微用些力气便能留下一道红痕。陆镇怕她吃痛,极力收着力道去攥她的手腕,不过堪堪收拢手指虚虚合拢,握住,移开。 手腕被他制住也无妨,她还有旁的法子可以让他难受。沈沅槿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隐忍的模样,抬起一条腿,用足尖绣鞋翘起的小角去蹭陆镇微微弯曲的腿。 他还不曾见过她露出这副单纯无辜的表情,行那等勾人之事的模样。她从前在闺房中,便是用的这等手段与陆昀调.情的么? 妒火顿时袭上心头,很快便与浑身的欲.火交织在一处,陆镇再难忍耐,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转而去攥她的腰肢,捧她的脖子,整个人俯下身去。 她以前对陆昀做过有又何妨,从今往后,她能勾缠的男郎,唯有他。 陆镇低下头颅,轻嗅着沈沅槿身上散出的淡淡幽香,温热的薄唇忽地贴上她的唇瓣,细细舔舐吮舀。 头一回,沈沅槿主动张开两片温软的唇瓣,迎接陆镇的侵占,与他唇齿相依,细软的舌尖回应他的吻。 感受到她的回应,陆镇讶然地睁大了眼,甚至有片刻的失神,回过神来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想法:他现在正亲吻着的女郎,心里是否也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为了印证这个猜想,陆镇忽地抱起她,快步走向里间的拔步床,放她倒进锦被中后,再次欺身而上,发狠吻住她的丹唇。 沈沅槿察觉到陆镇的意图,为着不能让他瞧出自己的破绽,只能强迫自己放轻松,继续迎合他的吻,再次松动牙关,容许他施热的大舌侵入她的口腔,勾缠她的舌尖。 陆镇显然不满于此,大掌去寻她的小手。 从前他这样做的时候,沈沅槿总是会本能地抗拒他,白皙的手指握成小小的拳,拒绝与他十指相扣。 然而这一回,女郎像是转了性,没有过多的抵抗,任由他掰开她的手指,两手交握。 沈沅槿极力做出一副不厌恶他的亲近和深吻的样子,不知该安放在何处的长腿稍稍屈起,恰好落在他躯干的两侧。 陆镇尝够她的芳津和唇舌,薄唇吻过她的下巴,再是雪白的颈。 仅仅只在数息过后,沈沅槿便轻寅出声,仰起脖子,不自觉地扭了扭腰肢。 陆镇被她这样一颊,脊背寸寸发麻,帐得他越发难受,偏他的唇也在这时候受阻。 他要确认的事已经得到证实,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的手去做。骨节分明的手指自沈沅槿的指间徐徐撤出,目标明确地奔着她的衣襟而去。 女郎的外衫被他轻易解去,现出底下隐秘的诃子和雪肤。 陆镇很快寻到沈沅槿衣上系带所在的位置,为避免扯坏了她的衣裳惹她不悦,只能耐心地收着力道将其轻轻扯开,凝眸细观片刻后,便要埋头。 他曾亲口说过,在大婚之前,他不会再动她。若只是交吻,她还可以忍,若再有旁的举动,她不会容他胡来。 “别。”沈沅槿几乎是脱口而出,伸手推他粗壮的前臂,“殿下这般快就忘了前日在上房答应过我的条件,欲要再次失信吗?” 陆镇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心内早已有了应对的话语,随即勾唇一笑,反问她道:“娘子可有规定何处能亲,何处不能亲?” 那日夜里,她的确没有对亲吻的范围做出规定。沈沅槿词穷语塞,不免哽住,然后抵住的素手却迟迟没有收回,仍旧阻拦着他。 “心肝肉。”陆镇哑着嗓子低声唤她,语调里似乎还带了些讨好和恳求的意味,“孤只亲一亲,不做别的。” 陆镇一面说,一面轻轻移开沈沅槿的手,强势地压在身下的被子上,沉下头去。 他的手上布满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委实有些粗粝磨人,沈沅槿被迫与他十指相扣,自然是感受到了。 然而下一瞬,那些不适立时就被旁的感觉所取代,整个人都被脯上的酥麻感和痒意牵动。 “殿下!”感觉到陆镇的唇在下移,沈沅槿低呼一声,急急去按他的膀子,这才惊觉他竟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 陆镇在覆上稍作停留,两只大手触上她的裙腰,不顾她的反抗轻松解了去,随手扔至床尾,分开。 沈沅槿扭着邀并拢,然而她煺上的力道岂能撼动陆镇铁钳一样的手,根本毫无作用。 陆镇让她全然展现在他眼前,灼灼目光汇于一处,呼吸蹙重道:“沅娘乖,孤不会让你难受。” 他的话音落下后,沈沅槿许久都没能再道出一个字来。 长久的沉寂中,屋内独有隐隐氺声和女郎细碎的寅声。 沈沅槿的一双清眸氤氲着,侧过头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某些时刻,攥住被子的手指愈加收拢,牢牢攥紧,再之后,又是一阵放空,灿栗,大脑空白到无法思考。 陆镇忍至极限,胡乱剥去身上衣物,而后将其随意丢至床帐外,抬手。 饶是春末还算不得热,沈沅槿仍是出了一身细汗,鬓边的碎发混着汗珠贴在脸颊上,不大舒服。再次平复下来后,陆镇离她远了些,主导着她翻了个身。 这一回,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腰背上。沈沅槿依然无需做什么,只软绵绵地伏在锦被上,仿若一朵蔫了的白花。 陆镇努力良久,奈何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人。 “沅娘发发善心,助助孤,也好早些安歇。”陆镇将人拽起,按在怀里,抓了她的一只小手过去,让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处。 手心发着烫,拢不住,沈沅槿不满地瞪他一眼,却只能看到他的侧颜。身心都在熬油似的煎熬着,直至听到他发出那道熟悉的声音,忙不迭收回手。 “娘子今夜可洗漱过了?”陆镇不紧不慢地拿巾子擦拭脏污,再是穿衣。 沈沅槿摇头,“还未。” 正中下怀,陆镇面上笑意更深,“不曾洗过也无妨,孤让人备了热水,正好与娘子一道沐浴。” 想起上回在浴房里发生的事,沈沅槿顿感一阵头皮发麻。虽说他今夜的确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也把她折腾得够呛,细算起来,也是大差不差了。 她实在有些累,眼皮都在打架,婉拒道:“我累了,想要早些睡,明日再行沐浴不迟。” 沈沅槿话毕,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呵欠,整个人往被子里钻。 陆镇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霸道地将沈沅槿捞出来,见招拆招地道:“娘子想睡便睡,孤伺候你就是。” 身上不着寸缕,沈沅槿羞愤地捶打他的膀子,提醒他:“殿下作甚,我还没穿衣……” 一语未完,陆镇就已顺手扯了床褥裹住她,打横抱在怀里,痞笑着问她:“这样可挡严实了?” 沈沅槿没想到陆镇竟会这么简单粗暴地解决这个问题,当下也懒得再去理会他,气鼓鼓地闭上眼养神去了。 陆镇抱着她出了门,吩咐婢女铺上新的被褥,径直朝此间的浴房而去。 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那浴桶的大小,因是给女郎用的,不比他院里的大,两个人坐得很是勉强,只能同向而坐。 陆镇坐在沈沅槿身后,替她涂抹澡豆。 水面的热气蒸腾而起,陆镇身上的温度亦有些烫人,沈沅槿几乎如芒在背,哪里还能有半点睡意。 豚被膈着,沈沅槿差点绷不住喊他滚出去,因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便也忍下了。 陆镇仔细洗去她身上的泡沫,用她洗过的水囫囵清洗一番,抱她出浴,擦身穿衣。 单手托抱住她,另只手提着她的重台履,稳步返回屋里时,床上已铺了一床新的褥子。陆镇弯下腰,用另只手掀开被子,放她躺进去,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浅浅的吻,跟着钻进被窝。 “沅娘可消气了?”陆镇寻了个舒服的抱姿,很是自然地手搁在沈沅槿的酥雪上。 沈沅槿这会子背对着陆镇,看不见他,没好气地反问道:“殿下不信任我,只管由着你自己的心意让姜郎君接我来了此处,还对我做了那样的事,竟还觉得我会消气吗?” 他让姜川去接她过来这里,除却想要让她住得更舒适安全些,也的确有担心她会离开,想要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会用“不信任”来形容他如此待她的心思,倒也不算是污蔑了他。 陆镇无从反驳,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信任的问题,“这座院落里的一应物件都是顶好的,又有诸多婢女媪妇可供娘子驱使,孤的本意是想让娘子住得更好些。” 沈沅槿却不肯就此揭过这个话题,执着地道:“我如今已经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殿下的疑心也可消了。” 来她屋里前,陆镇曾向姜川问过沈沅槿来时的表现,姜川道:沈娘子并未推拒,答应得很是爽快,当日收拾过细软后,便带着辞楹一道过来了。 辞楹是随她从汴州来到长安,陪她一块儿长大的,她肯带上辞楹,应是卸下了心防的。陆镇心中为之一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惹得他一阵呼吸不畅,懊悔自己不该那般疑心她的。 陆镇的额头贴在沈沅槿的绸发上,愧疚道:“是孤不好,从今往后,孤再不会如此了。孤会全心全意地信任沅娘,疼爱沅娘,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等你进了东宫,便是太子妃亦不能给你气受,孤会时时护着你。” 沈沅槿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可她好不容易才勾起他的这一丝愧疚和信任,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泄气掉链子。 “殿下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莫不是哄我的?”沈沅槿回过身来,借着月色凭感觉与陆镇对视,虽看不清他的脸,但因知晓他的夜视能力过人,眸子里满含期待之色和柔情蜜意。 晚风拂动轻薄的床帐,清泠的月光落在沈沅槿的面上,颇有几分昏暗不明。 陆镇勉强看清了沈沅槿的脸,迎上她投过来的目光,只觉她的眼眸仿若夜幕中照亮前路的明星,引得他挪不开眼。 四目相对间,陆镇温柔地抚上沈沅槿的脸,语气坚定地向她保证:“方才所言,一字一句,皆是出自孤的真情实感,绝无半分虚言,更不是哄骗娘子,孤会用行动证明给娘子看。” 他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沈沅槿从没想过与他共度一生,自然不会在乎;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营造出郎情妾意的假象,让他放下戒备,从而为自己赢得出逃的机会。 逃离的决心丝毫没有因为陆镇那番“掏心窝子”的话而动摇,相反,她只要想到自己一旦进了东宫,就将成为他的笼中鸟雀,简直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沈沅槿不敢再往下深想,手心覆在他捧自己脸那只手的手背上,用脸颊轻蹭他的手心,似为难又似忧愁,柔声问他:“殿下这般霸道,事先不与我商量便将我接到别院住着。倒要我如何安置那两位在我家帮工的女郎和看门的郎君?” 陆镇很快被她蹭得手心生热,那道热意直透着皮肉刺进皮肉里,好容易被他压下的那团邪火重又袭来,滚动喉结,轻呼一口浊气后,眼里的欲便再难掩藏。 想要让她看见他这副身体对她的喜爱和渴望,又怕会吓着她,讨她嫌。幸而她这会子看不清他那落了俗套的目光,陆镇无需刻意隐藏,就那般任由欲望在眼里肆意流转,压抑住多余的声调,“这有何难,沅娘何须为这样的小事犯愁。每人给一百两银子,再让姜川为他们安排新的去处。” 这原是他惹出来的事,由他善后也是应该的。莫说是一百钱,他就是愿意给一千两,她也不会替赵伍三人嫌多。再者,他三人的去留是他安排的,总不会再怀疑至她头上。 陆镇脸上的温度仿佛升高了些,沈沅槿与他相处过多回,很快便已猜出这其中的缘由,不由暗暗笑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沈沅槿心内鄙夷陆镇,面上却无半分表现,同他讲道理:“纵有旁的去处,也该问问他们的意思,万不可强人所难。此事不必操之过急,等过段日子,我还要回去一趟,同他们言明此事。” 陆镇心里存着歉意,此时此刻,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该珍惜眼前人。陆镇在心里默念一遍,“好,沅娘且先睡下,孤还有事,需得出去一趟,不必等孤回来。” 他要出去做何,沈沅槿焉能不知,让他提灯出去,仔细看路,接着背过身,朝里睡了。 她在关心他。陆镇别提多开心,就连心里都是暖丝丝的,坐起身道了句“遵命”,吻了吻她的脖颈。 …… 陆镇在浴房里纾解完,又拿冷水洗了洗,归至里间。 他的步子迈得很轻,近于无声,被窝里的女郎睡得正香甜,没有丝毫察觉。 翌日天未明,陆镇便已起身洗漱,用了两张胡饼充饥,当即骑马进宫。 沈沅槿一觉睡到辰时,窗外天色早已大亮,晨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尽是暖白的光线。 辞楹昨夜睡得早,先她醒来。一刻钟前,便有婢女询问辞楹今日早膳备些什么。 因沈沅槿早膳向来吃得清淡,辞楹只叫备下碗馄饨和水煮蛋就好。 “娘子起得正是时候,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馄饨。”辞楹端水进屋,沈沅槿习惯性地道声谢,自行穿衣净面。 沈沅槿拿干帕子擦过脸和手,坐在妆镜前疏发,问她吃过了没。 辞楹定定看她,不紧不慢道:“不曾用过,我叫了两碗,待会儿陪娘子一块吃。” 她二人说了会儿话,沈沅槿将头发盘成单髻,未及簪上喜欢的发钗,就听外面有人来扣门,道是早膳备好了。 沈沅槿扯着嗓子让人进来,定睛一瞧,竟是琼芳,辞楹脚伤卧床那两日,还是姜川带她和岚翠过来帮着照顾过辞楹。 琼芳恭敬地唤了沈沅槿一声沈娘子,放下食盒开始布膳,桌案上不独有两碗馄饨和两颗水煮蛋,另有一碟酱肉和毕罗。 沈沅槿吃不了那么多,便叫明日起少送两样吃的东西来。 辞楹夹了块肉馅的毕罗泡在汤里吃,询问沈沅槿今日可要外出,也好提前叫姜川寻人去套车。 沈沅槿拿勺子舀一颗馄饨,低头吹了吹,“去东市的铺子里寻刘二娘和高三娘罢。” “夏日将至,娘子是想看看她们新制的夏衣如何了?”辞楹将毕罗按在汤面以下,问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嗯一声,让辞楹先吃碗里的热乎东西,不然待会儿毕罗该泡胀了。 次日,沈沅槿携辞楹往东市的铺子走了一遭,直至临睡前,陆镇的身影都未出现,然而她今日外出的行踪,陆镇早在傍晚时便已得知。 此后数日,沈沅槿几乎间隔一天便往名下的三间铺子走上一遭,陆镇那处每日都会收到她的消息。 这期间逢清明那日,沈沅槿去桥山上的金仙观为祭拜耶娘的牌位。 四月初九,因明日休沐,陆镇加紧处理完部分公务,赶在宫门下钥前奔出宫门。 他来时,沈沅槿正在灯下画花样子。 陆镇并未出言打断她,而是立在她身侧静静看她画完一朵芍药,这才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搁下笔,却并未行礼,只给了他一句迟到的问候:“殿下来了。” 陆镇并不计较她的不守规矩,反是夸她画的牡丹甚是好看,不比长安城中有名望的丹青手绘出来的差。 沈沅槿大大方方地受下他的夸奖,体贴地询问他可用过晚膳了。 “孤急着来看沅娘这段日子过得如何,出了书房就往这处来,还不曾用过。” “公务固然重要,殿下多少也该顾及着自己的身子一些才是。若是没有康健的身体,倒要如何理事呢?殿下进屋前,可命人去厨房传膳了?”沈沅槿说这话时,双眸微沉,眸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疼惜之意。 难得一回听她口中道出关心他的话语。陆镇的整颗心都变得熨帖起来,“娘子这样关切孤,孤很受用。娘子且安心,便是为着喂饱娘子,孤也会好生爱惜这副好身子。” 沈沅槿耳听陆镇越说越没个正经,提笔蘸墨,继续画她的芍药花去了。 两刻钟后,仍是琼芳送了饭食进来。 陆镇让放到一边的桌案上,离了罗汉床过去那边用饭。 夜色渐深,陆镇漱过口,唤人进来撤去碗碟。因夜里动笔伤眼,拿走沈沅槿手里的兔毫,邀她去园子里走走。 沈沅槿正好也有些眼酸,便随他去了。 陆镇手里提着一盏明亮的羊角灯驱散黑暗,状似不经意提起她这些日子的行踪:“孤听姜川说,沅娘这几日常往成衣铺里去。” 沈沅槿预感陆镇应已知晓了那三间铺子都是她开的,并未出言欺瞒,反而表现出信任他,拿他当亲近之人看待的模样,直言道:“良娣不可随意出入宫门,将来我入了东宫,再想亲自打理手底下的铺子怕是很难了,少不得要提前妥善安排好一应事务,这才去得勤了些。” 说完,佯装忽想起什么事来,撇了撇嘴,使小性似的拿话刺他,“殿下有此言,莫不是又在怀疑我别有用心了?” 陆镇唯恐她误会他的心意,对他感到失望,伤了彼此的情分,急忙否认,“孤若怀疑沅娘别有用心,早该限制你的行动,而非容你自由出入府门。” “原来竟是我自个儿多心,险些误解了殿下待我的心意么?”沈沅槿莞尔轻笑,伸手去触陆镇的腰背,“那么,我该如何补偿殿下才好?” 补偿。结合她手上不规矩的动作,陆镇很难不往男女之事上想,不一会就因她指尖画圈的动作乱了呼吸。 陆镇捉住她作乱的那只手,轻轻握在手里,“沅娘这是从何处学来这些勾人的东西?” 这些二字,不独是指她今夜的举动,还有上回他来别院时,她将手心按在他的胸膛上,细细摩挲…… 沈沅槿瞬间老实,没再动一根手指,装傻充愣,“我并没有做什么,殿下何来此问?” 小白兔越发会撩拨人了。陆镇向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主儿,她既勾出他一身火来,自当为他善后。 “沅娘不老实,孤今日要好好罚你。”话毕,停下脚步,在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时,改用左手提灯,稍稍俯身,右手使力,抱起她。 视线陡然高出一大截,沈沅槿毫无防备,不免心颤,几乎是本能地在陆镇颠手让她坐稳些的时候,紧紧环住他的肩脖。 他似乎很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手法抱她,甚至是她。沈沅槿将手环在他的脖颈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陆镇,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陆镇一路折返回去,进门的时候,悉心提醒沈沅槿小心碰到头。 门框近在眼前,不必他说,她也知道自己该低头。沈沅槿将身子伏低一些,下巴贴在他的肩膀上。 陆镇嘴上说着要罚她,然而将人放下后,却是先从刚才用饭的那张桌案上取了一方锦盒来,“这是孤让司宝司制给你的金步摇,上头的花是你喜欢的山茶,你瞧瞧可还合眼。” 他先前送过她不少东西,那支蔷薇步摇这会子还在她的妆奁里吃灰呢。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未免他察觉出异样,免不了是要做做样子的。 沈沅槿如是想着,无奈接过那方锦盒,信手启开,立时便被吸引住目光,盯着那上头的片片纯金花瓣看了许久。 如此精湛的手工艺,足可用巧夺来形容。沈沅槿心中的感叹,眼里的那抹惊喜之色不全是演出来的。 沈沅槿像是害怕自己会把那朵金花弄坏,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些花瓣,发现是稳固的后,这才堪堪安下心来,将其取出,拿在手里仔细观赏。 从她的面部神情不难判断出,她是喜欢这支步摇的。陆镇取来妆台处的螺钿银背铜镜搁在小几上,“孤来帮你簪上可好?” 沈沅槿自那泛着金黄的步摇中回过神来,冲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了个“好”字。 陆镇细心地先调整好铜镜的位置,再将那步摇簪进她的发髻中,甚至动手理了理上头坠着流苏,与她一道看向镜中的女郎。 无需沈沅槿开口问他好不好看,陆镇那厢便已藏不住话,托住她的腰豚,抱她到与自己持平的高度,认真端详着她,借物赞她:“这支步摇单看虽也不差,终究还是在沅娘的发上更显华美贵气,不似凡间俗物,倒像是天宫神妃所配之物。” 这番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沈沅槿听着怪不习惯的,没打算放在心上,嗔怪他道:“从前竟未发现,殿下原来这般会哄女郎。” 她的话,既对,又不对。陆镇蹙起眉头,纠正她说错的地方:“旁的女郎孤还不放在眼里,孤只哄你一人。” 他那厢正含情脉脉地表白他的心意,沈沅槿想起的却是另一桩并不适合在此时提起的事,直言不讳:“殿下选妃的日子定下了吗?” 陆镇眸色微沉,深感方才暗叹她会勾人的结论下早了,即便心里不满于她对自己的忽视,还是乖乖回答,“择了本月的廿四。” 沈沅槿听了,面上没有半分吃味的表情,不甚在意地话锋一转,“婚姻大事,当事先告知长辈知晓,如今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只有姑母和永穆了,在殿下选妃前,我也该进宫提前知会她一声;再有,殿下选妃的前,我想去金仙观为已逝耶娘打醮三日,以资冥福,同时也为姑母,永穆和殿下祈求平安。” 他虽排在了第三位,总算也有他的一席之地。陆镇心里免不了有不甘和哀怨,但不多。 “沅娘只想着为孤和丽妃母女祈福,就不考虑考虑自己?”陆镇拧眉反问,无比认真地添上一句:“孤的沅娘也要安康喜乐才是。” 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哄骗之色,约莫是真心实意地盼她能安康喜乐。沈沅槿提醒自己不能被他带偏话题,一双清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极尽温柔,追问:“殿下应是不应?” 陆镇沉浸在她赐予的温情里,根本没有拒绝她的办法,“这两桩事,孤都应了,姜川会安排好一切。这个答案,神妃娘娘可还满意?” 沈沅槿主动环上他的脖子,不吝表达她的谢意,“谢谢殿下。” “既然要谢,光是嘴上说说可不行。”陆镇掂了掂手,将她托举至更高的位置,深邃的星眸仰视着她,嗓音低沉:“今夜神妃娘娘可愿让孤一亲芳泽?” 第54章 殿下不信任我 若要计划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是该给他一些甜头继续稳住他。 左右在陆镇身边的时间只剩这最后十几日,暂且咬牙忍过这一回,就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 沈沅槿将心一横, 伸出手去捧住陆镇的脸,再用温软的唇瓣覆上他的薄唇,算是默认他今晚可以亲近她。 女郎的丹唇香软莹润,柔柔贴上来的那一瞬, 陆镇立时就乱了呼吸,胸膛起伏,就连耳根都开始发烫。 沈沅槿向来不大会主动亲吻人, 便是从前在陈王府时, 素来都是陆昀取悦于她, 故而此刻她也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陆镇的唇上停留片刻,很快离开他的唇,凝视他的眼眸。 她的吻像是导火索, 登时便烧得陆镇浑身血液沸腾,三五个箭步跨到床边,放她躺在铺平的被子里, 接着欺身而上,薄唇凑到她的耳垂边,吐着热气哑声道:“沈沅槿, 今晚是你先勾的孤。” 屋内烛火未熄,橙黄的烛光映在陆镇五官分明的脸庞上,四目相对间,沈沅槿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欲和隐忍。 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却生了一张极俊俏的脸。沈沅槿勉强说服自己放宽心态,也好让接下来的事能后进展地稍稍轻松一些。 毕竟, 若无润泽,必定是艰难的,吃苦受罪的还是她。 陆镇观她一副引颈待戮的凛然模样,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纵然接下来的事是她自己默许了的,他却觉得自己不该背弃与她之间的约定。 当初她提出成婚后才可以同房的条件时,是他自己点头答应了的,他已经毁过一次约了,岂可再如此行事。 “娘子还像上回那样,只用手帮帮孤便可。”陆镇一面说,一面抬手去解她的衣裙。 在她身上予取予求过多回的一个人,竟会主动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沈沅槿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紧张的状态下听错了,低头看向他忙碌的双手,轻轻问了一句:“殿下说什么?” 陆镇轻松解下仅剩的一根衣带,双耳结不复存在,齐胸裙的裙头很快被他扯开,下坠,内里掩藏的诃子一览无余,直入眼帘。 眼前的风光令他愣了会儿神,缓缓启唇答话:“孤说,娘子用手就好。” 男郎说这话时,显然有在克制着什么,就连英气硬朗的面上染了些红霞。 他今夜的这般做派,倒真是有些出乎沈沅槿的意料之外。 沈沅槿沉吟片刻,待思绪回笼后,身上那件仅存的素色诃子也已消失不见。 初夏的晚风贴在沈沅槿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带着点点凉意,不禁令她微蹙起眉头。 陆镇轻抚她的两团酥雪,继而深深埋首,微微的痒随之而来,热意渐渐取代凉意,直至整个人都轻轻颤栗。 “陆镇。”沈沅槿的大脑接近空白,仅存的那点神智尤在算计陆镇的喜好,嘴里唤出了更为亲密的称呼,继而扣住他的脖子和后脑勺,示意他的手冻得莫要太筷。 陆镇张唇衔了珠玉,没有功夫回答她的话,只得佯装听从,容她缓上片刻,继续施为,直至让她彻底失了神灿了身,整个人瘫软在他的伸下。 沈沅槿登临仙境需要用到的时间远不如他的,这才小半刻钟,她便卸了一回。 陆镇随即动作温柔地捞起沈沅槿抱在怀里,大掌攥紧她的腰,另只手则是捧住她的脖颈,嗓音喑哑地提醒她道:“现下该到娘子的手辛苦了。” 斜坐在他的煺边,他的覆离得很近,沈沅槿可以想象到只要她稍加低头就能看见的场景,那样的东西着实吓人得紧。 红到发紫,沈沅槿愈发扬起下巴不去看他,趁势将脸贴在陆镇宽厚而温暖的胸膛里,抬起于他而言小小的一只手,凭感觉摸索着去寻他的。 还未靠近便已感受到浓烈的热气,沈沅槿霎时间脸红到耳热心跳,咬一咬牙,闭上眼将其拢住。 她的手心是温软的。陆镇的喉咙里溢出一个低低的音调,跟着微仰起头,阖上双目认真地感受她。 “沅娘,心肝肉,再些。”陆镇几乎是颤着声调恳求她。 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肯做到如此,已是很不容易了。沈沅槿扭捏着不肯依从陆镇,依旧照着她自己的感觉来。 会打骂女人的男人向来都是他最看不起的。陆镇这会子说不得她,更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偏她这样慢悠悠的态度实在让他煎熬,只得将原本放在她邀上的大手移到她的右手手背上,完全包裹住,助着她冻。 在沈沅槿看来,这样的事着实无甚意思,是以没多大会儿,她就开始消极怠工,上身虽还伏在陆镇怀里,麻木地由他掌控,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头,神游天外。 不多时,陆镇敏锐地察觉到怀中女郎的变化,直觉自己方才忽视了她,另只手支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迎接他送来的绯色双唇。 今夜的陆镇很有耐心,待她格外温柔,如同在慢慢地研一块墨,引导她逐渐张开牙关,主动与他唇齿相依,舌尖勾缠。 陆镇宽厚的舌扫过她口腔的每一处,不断地往里探,似要将沈沅槿呼出的气息都一并吞吃入腹,堵得她只能用鼻息勉强换气。 手腕逐渐酸麻,沈沅槿嘴里说不出话,无论怎么努力发出的也只是哼哼声。 陆镇在这时忽然停下吻她,安慰她筷了。 沈沅槿还未及搭话,雪白修长的脖颈便已被他吻住。 他的吻在向下游移,锁骨处亦不能幸免。 对时间的感知不断钝化,沈沅槿不知自己被他亲了多久,终归是免不了留下红痕的。 许久后,沈沅槿耳畔响起野兽的一声低吼,右手总算得到解脱。 陆镇在她耳边吐气如牛,待平复下来后,又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吻。 有一些溅到她的手和煺上,沈沅槿蹙起眉,催促陆镇快些去取巾子沾了水来擦干净。 陆镇动作麻利地照她的话做,先擦去她的,再是他自己。 沈沅槿以为此厢事毕,总算可以消停休息了,然而她正要扯被子,陆镇却是一把搂住她的腰,让她半跪着撑在褥子上,背对他。 “还要再辛苦娘子一回。”陆镇呼吸沉沉,略带愧疚和恳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是,这才多大会儿,这人怎的又……沈沅槿属实无奈,由他按着邀,亲吻她的背。 这晚闹到月上中天,夜色深沉,陆镇方叫送水进来,伺候她洗漱过后,奔着浴房去了。 生生用凉水压下那股邪火。 身上清清爽爽的,沈沅槿一夜好睡,至次日她起身时,陆镇早在庭中练了好一阵子的拳脚功夫。 岚翠进来伺候她穿衣梳发,问她要用什么早膳。 沈沅槿这段日子吃多了汤汤水水,便叫了毕罗和包子。 岚翠那厢领命去了,不多时,琼芳送了一壶放至温热的滚水进来。 彼时房门大开着,沈沅槿执起白瓷莲瓣杯碗握在手里,徐徐吃着润嗓,正巧可以看见陆镇高大的身影挥动拳头的英姿。 临用膳前,姜川眼尖地端了一盆温水送进来,立在檐下告知陆镇待会儿该用早膳了。 陆镇流畅地收住动作,大步流星地进到屋里,扬声吩咐姜川关上门,在他主动开门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里衣湿了大片,混着汗水半贴在布满紧实肌肉的身躯上,山峰般起伏的饱满线条若隐若现。 他的那点小心思,沈沅槿焉能不知,就那般神情自若地看着他脱下外衣,毫不吝啬地展现出里面充满野性和力量感的胸肌和腹肌。 如沈沅槿所料,下一瞬,陆镇果真浅笑着好声好气地同她提出要求:“昨夜是孤伺候娘子睡下,今晨可否劳烦娘子为孤擦擦汗?” 擦汗不是主要目的,要她近距离地看看和感受一下他的那副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沈沅槿没有推辞,抬手接过他递来的巾子,沾湿后拧至半干,动作轻缓地为他擦身。 男人大多都是吃软不吃硬的,陆镇亦不能免俗。沈沅槿在他的两块胸肌间细细摩挲,时而用指尖轻触,惹得陆镇脸都快红了。 眼瞧着他自讨苦吃的样子,沈沅槿半点没有手下留情,靠他更近,继续用手指撩.拨他,近到丹唇几乎要贴近他的胸膛,呼出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扑至他的皮肉上。 陆镇看出她的意图,恨不能立时办了她,偏生用膳的时间到了,不忍心饿着她。 “够了。”陆镇及时按下沈沅槿那只作乱的小手,长腿一屈坐在圆凳上,语调克制:“前面孤自己来,沅娘替孤擦背就好。” 看他主动低头认栽,沈沅槿这才肯放他一马,没再捉弄他,老老实实地去擦他满是刀剑伤痕的背部。 那些伤痕或长或短,都算不得浅,几乎每一道都看得人心惊肉颤,不敢想象若是落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的痛楚。 沈沅槿眉心轻折,佯装关切地问他道:“陆镇,这些疤可还会痛吗?” 陆镇没想到她会有此问,心里暗爽,怕她难受,面上云淡风轻,“有两道最深的偶尔会在阴雨天痛,不过不打紧,孤在战场上受的伤多了,那点痛不算什么。” 他在宽慰她,怕她伤心难受。沈沅槿捕捉到他语气里的情绪,很快做出相应的反应,凑近那道最深的刀疤,轻轻吹了吹,甚至恰到好处地红了眼圈,“必定是痛的吧,怎会无知无觉呢。” 女郎的语调又轻又低,陆镇疑心她是不是快哭了,忙不迭转过身,拥她入怀,狭长的凤目凝视着她的清眸,安慰她:“早就不痛了,孤是说着哄你玩的,万不可当真。心肝肉,快别胡思乱想了。” 沈沅槿在他怀里缓缓点头,嗔怪他一句:“往后不可再开这样的玩笑,我是会当真的。” 陆镇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温声哄她:“是孤不好,大清晨惹得娘子难受,孤让沅娘捶打出气可好?” 她还饿着肚子,谁有闲心打他。沈沅槿险些被他气笑,精准地踩住他的爽点,直呼他的名字:“陆镇,我饿了。” “孤让姜川再去厨房催催。”陆镇温声说完,轻抚一把沈沅槿快要饿瘪的肚子,抱她坐回罗汉床上,取来一件干净的里衣胡乱穿了,出门去喊姜川。 姜川还未奔出院门,就见琼芳领着两个婢女提了食盒往这边来。 沈沅槿只要了两样 吃食,然而呈上来的碗碟却是将整张小几摆得满满当当,除正餐外,还有她爱吃的糖水和糕点。 甜食吃多了于身体无益,沈沅槿只在饭后用了两口杏仁酪和一块玉露团,即便这样,仍是撑得胃里不大舒坦。 陆镇看她用手心揉着肚子,不由想起事后,她也会有这样的动作。她的胃口还是这般小,别处也是如此,每回都会撑到。 看她这样,陆镇不免心疼,懊悔不该让叫厨房做这么多东西,可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唯有吩咐姜川弄些消食的茶水送来。 太子殿下跟眼珠子似的疼惜沈娘子,姜川哪敢有丝毫怠慢,忙去泡了山楂陈皮水奉至沈沅槿跟前,得了陆镇示下后才敢退出去。 陆镇盯着沈沅槿饮下半盏,陪她说了会儿话,感觉约莫她克化了一些后,朗声提议:“难得今日无事,日头也不大,孤与娘子去别业骑马赏景可好?” 骑马是一项实用的技能,何况她也有许久不曾骑过马了,正好借此机会温习一二。 沈沅槿没有拒绝,笑着点头应下。 昨日夜里她睡觉的时候,发髻还是他解的,山茶步摇此时还躺在小抽屉里。陆镇见她发上仅有银钗和钿头为饰,自去拿了步摇过来,亲手为她簪在发髻上。 “胃里可舒坦些了?”陆镇呵护有加地扶她起身,细心问她。 早膳所用之物并无难以克化的,加之她吃的着实算不得多,又喝了有助于消食的陈皮山楂水,这会子已经不难受了。沈沅槿点如实道:“好多了。” 陆镇主动去牵她的手,“既好些了,这便出发罢。” “好。”沈沅槿随他一道迈开步子。 陆镇很是乐意迁就她的步伐,特意将步子迈得很小。 “城中车马拥挤,待会儿到了别业,再骑马不迟。”陆镇说着话,牵她上车。 他思量得很周全,沈沅槿又道了句好。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陆镇的别院。 上回来这里时,头一天,沈沅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而那始作俑者,这会子正旁若无人地抱她下车。 很快便有侍从牵了几匹骏马过来供他二人挑选。 陆镇一一打量过后,目光落在事先让人准备好的罕见三花汗血马上,即便很想将它交到沈沅槿的手里,还是让她自己挑选。 去岁在骊山时,沈沅槿险些坠下马背,或多或少留下了心理阴影,是以只想挑一匹性格温顺,不甚高大的马儿。 沈沅槿朝那些马儿投去目光,登时便被一匹体态匀称、浅金毛色的汗血马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果断选择那匹马儿:“我想要骑这匹马,可以吗?” 陆镇会心一笑,没有急着搭话,只是伸出双臂托住沈沅槿的腰豚,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马背上,“孤既让你自己选,自然是娘子选哪匹都可。能讨得娘子喜欢,倒也不枉孤特意将它留着给你。” 白马、黑马、枣红色的马,沈沅槿都曾见过,独这金色的马,尚还是头一回见;那马生得四肢修长,通体的浅金短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健康 的光泽,委实招人喜爱。 沈沅槿忍不住伸手去抚那马儿的鬃毛,难得一回在陆镇面前展现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温声问他:“殿下可要与我赛上一场马?” 现下因是沈沅槿在高位,陆镇少不得昂首看向她,眼眸含笑,“孤还从未与沅娘赛过马,求之不得。” “那,殿下要挑哪匹马呢?”沈沅槿一路抚摸到马背处,眼里写满了跃跃欲试。 “膘肥体壮,就它吧。”陆镇拍了拍一匹黄骠马的腹部,旋即按辔上马,指着前方约定好终点的位置,气定神闲道:“娘子来数数吧,孤让你三个数。” 沈沅槿转过头瞥他一眼,挑了挑眉,半开玩笑似的口吻:“殿下如此这般,究竟是在讨好我,还是小瞧我?” 陆镇脸色微沉,一本正经地反问她:“孤以为,孤讨好的很明显,娘子竟看不出?” 他这话着实暧昧,沈沅槿轻咳一声,刻意回避,话锋一转:“我要数了,五个数。” “五…四…一”她的话音落下,身下的汗血马也跟着飞驰出去。 陆镇等她跑出去一段,让了不止三个数后,方扬鞭催马,黄骠马似离弦的弓箭,跑得极快,不多时便追上了前方的青骓马。 担心她的马儿跑得太快会让她想起在骊山上的事,陆镇并不敢追得太紧,终究是放缓速度,只在最后百米的时候将她甩在身后数米的距离。 陆镇在终点等着她,看她勒马停下后,调转马头面向她,“赛马是沅娘提出来的,现下输了,可想好要给孤什么彩头?” 沈沅槿撇了撇嘴,问:“殿下什么都不缺,还要向我讨东西不成?” “沅娘会做荷包,也给孤做一个可好?”陆镇在心里暗暗惦记她那日在灞桥送给陆昀的荷包许久了,怎奈先前一直没有借口问她要,今日好容易逮着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沈沅槿凝神想了想,不记得他有佩戴荷包的习惯,大抵是眼热她曾给陆昀送过。 男人的占有欲和胜负欲有时候真的很莫名其妙。沈沅槿以为看透了他的心思,大发慈悲般地应下来,“我会尽量在去金仙观前制好。殿下也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 陆镇喜上眉梢,“既是沅娘耳提面命,孤岂敢忘。” 二人骑着马沿湖走了好半晌,不觉间到了晌午,姜川过来寻他们,道是午膳已经备好。 “回去用膳罢,省得待会儿又有人该捧着肚子喊饿了。”陆镇打趣她道。 一时归至别院,他二人在一张桌上用过午膳,陆镇又陪沈沅槿打了会儿庭中新架起的秋千,抱她回到里间,拥她入眠。 待沈沅槿睡醒后,陆镇说要舞剑给她看,又说要教她一些简单的招式强筋健骨,连哄带骗,终是哄得她试着提了一下他的剑。 实在太重重,单是提起来就够吃力的了,更别说挥动。沈沅槿只觉他是在拿她消遣,撂下剑,转身就要走。 陆镇伸手拦住她,一把搂住她的腰,带着她去折了一支长度适中的树枝,“不逗你了,孤是真的想要好好教你。” 说着话,将那树枝放到她的手心,让她握住,掌心包裹她的手背,贴紧她的腰背,带着她挥舞树枝。 他出招的动作又快又稳,步子迈得极快,沈沅槿很难跟上,不过勉强维持着步伐不乱,没有倒下罢了。 大抵是察觉到她她的吃力,陆镇一手托抱起她,一手执着树枝在地上绘了一只简笔画的兔子。 “不知孤画的这只小兔,是否能入丹青娘子的眼。”陆镇改为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臂弯里,问她。 沈沅槿朝地上看了过去,头一回发现,原来陆镇还会画画,那只兔子虽然画得不怎么好,但却出奇地传神,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照殿下的基础和天分,假以时日,应当能超过八岁孩童。”有道是礼尚往来,沈沅槿也借着机会笑盈盈地打趣他一回。 “娘子过奖了。”陆镇对上她的明媚笑颜,没有半分要反驳的意思,仿佛她口中道出的话语果真是在夸赞他一般,“后院有温泉浴间,方才出了一身汗,该去洗洗了。” 此话一出,沈沅槿不禁打了个寒噤,再笑不出来,挣扎着就要从陆镇怀里离开。 陆镇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却是将她抱得更紧,“待会儿还有诸多事要做,沅娘还是省省力气的好。” 他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沈沅槿在他的唇和手下被折腾到没了力气,手腕都变得酸麻,以至于返程的路途中,沈沅槿一路上都是昏昏沉沉的。 陆镇观她累极,当日夜里再无半分出格的举动,早早陪她睡下。 又过三日,沈沅槿算算日子,便让姜川套车,自个儿回了趟莲花巷的宅子里,压低声询问萦尘可有顺利拿到户籍。 萦尘将其拿给沈沅槿过目。 沈沅槿努力回想她曾见过的真户籍,着实看不出这张假户籍有什么破绽,低声交代她道:“陆镇允我四月二十三去金仙观打醮,我会想法子迷晕陆镇派给我同行的侍卫,你只需拿着过所和金银细软在金仙观下的客舍等我和辞楹过来找你汇合;二十四是陆镇选妃的日子,即便侍卫清晨醒来,在选妃结束前,都无法将消息告知陆镇;即便他知道了,也不可能在皇后和一众贵女的眼皮底下离开。” 萦尘静听沈沅槿说完,末了方点头道:“好,我今天就拿这份户籍去司门司办理过所。只同那处的官员说族中亲人突发病症急于返乡,多使些银子尽早拿到过所。” 沈沅槿听后觉得可行,嗯一声表示赞同,接着又道:“再过一两日,陆镇的手下会为赵伍他们安排新的去处,未免他起疑心,这处你不能住了,还要委屈你雇车带上金银细软去城中安全些的客舍暂住几日。” 当下交代完萦尘,又去寻了赵伍三人说话,告知他们将会得到一百两的补偿,再是询问他们可愿由姜川为他们安排别的地方营生。 赵伍是男郎,没有太多顾虑,一口应下,另外两个女郎则是婉言拒绝,听她们的口气,约莫是想用那一百两银子自己开间铺子。 沈沅槿对她们想法表示肯定,提醒她们千万控制好本金谨慎些,离了此间。 回到别院后,沈沅槿将萦尘和另外三人的想法告知姜川,嘱咐他务必办妥。 三个女郎都不愿由他安排新的去处,他看起来那么不像好人吗?姜川蹙起眉头,自我打趣般地暗暗想了想,朝着沈沅槿恭敬道声是,“奴定会将事情办妥,沈娘子只管安心。” 刘芸和高怡蕙精心设计、亲手打样的十余款夏裙已于数日前面世,沈沅槿往各处铺子去过两回,销量都还不错,她与辞楹混在购买衣物的女郎群里,也听见了几句她们的评价。 头一回让她们挑大梁,虽有不足,然而能做到如此,已是很不错了。 沈沅槿心中为她们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为不能亲口向她们当面言明自己即将离去的事情而感到遗憾。 她这厢心事重重地归至房中,徐徐取来笔墨纸砚,为她二人留下书信一封,给黄蕊那封,则是让辞楹亲笔书写的。 沈沅槿将名下五间铺子的契书寻出,连同两封信一并装进一封小匣子里,预备明日再去店里一回,后日进宫面见沈蕴姝。 次日,沈沅槿上晌外出,午后归来,告知姜川,她明日要进宫去见沈丽妃。 陆镇自将她接来别院后,连夜命人将她与临淄郡王和离的消息快速散播出去,并从陈王一脉的玉牒中除名,但因她是沈丽妃的内侄女,内侍省那边不敢怠慢,是以流程走得很快,第二日晌午,沈沅槿顺利坐上进宫的马车。 拾翠殿。 沈蕴姝歪靠在引枕上,手里捧了一本李商隐的诗集,许是心里着急快些见到沈沅槿,看得并不十分认真,看不进去多大会儿便又开始往门框处瞄两眼。 她的小动作被云香看在眼里,打着团扇的手稍稍缓了动作,“丽妃何必如此心急,二娘子这会子约莫已经快到了也说不准呢。” 沈蕴姝被人看穿心思,怪不好意思的,索性搁下书,抚了抚高高隆起的孕肚,“我不是心急,只是太久没见她,着实想她得紧。” 她这厢话音方落,就听隔扇外头传来宫人的传话声:“禀丽妃,沈三娘子来了。” 沈蕴姝喜出望外,忙叫请进来,赶在她屈膝行礼,让她无需多礼。 “上回见面,还是在三月天里,这一转眼都快到五月了。”沈蕴姝示意她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浅笑着感叹道。 沈沅槿因她的话沉了眸,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想到她将来分娩时,自己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免不了一阵愧疚,又怎忍心告诉她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敢抬眼看她,生怕自己会落下伤怀的眼泪,“我这不是来看姑母了吗,姑母必是因着在孕中的缘故,格外多愁善感些。” 沈蕴姝抚着孕肚无声默认,“这孩子比永穆活跃太多,经常踢我呢。待它降生,二娘便又要多一位表兄弟姊妹了呢。” 沈沅槿跟着去看她的孕肚,点头附和,“姑母这胎瞧着似乎比寻常妇人怀胎七月时的大了些,可千万多加注意。” “圣上也这样说,吩咐了内侍省格外注意我的饮食,还叫云香她们每日陪我出去走走;圣上得空时,也常往这处来。” 不知从何时起,沈蕴姝提起陆渊,面上竟也带了些许温情和笑意。 如此看来,陆渊待她的确很是不错,从前的无奈妥协,到如今竟也能结出这样的“善果”来。 “我今日前来,不独是来探望姑母,亦是有事要单独说与姑母知晓。” 云香闻言,立时向沈蕴姝投去询问的目光,沈蕴姝冲她点点头,示意她领人退下。 沈蕴姝略微调整坐姿,“现下只有你我姑侄二人了,二娘有什么话,尽可说与我听。” 沈沅槿眼神飘忽,执起茶盏掩饰内心的不舍和犹豫,徐徐饮下两口温热的清水,幽幽开口道:“姑母,我不日便要离开长安前往西北,寻访绘制壁画的大师修习精进绘画之法,约莫三五年后方归。” 自她来到长安后,对于笔墨丹青的喜爱,沈蕴姝都看在眼里,即便是她与陆昀成婚的那三年多里,亦不曾放下过画笔,绘画约莫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她与自己不一样,自己这一生都只能困在这座隔绝外界的宫墙之中,她不是谁的妻妾,不是谁的阿娘,尚还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若能用三年五载去追寻她想要完成的事,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沈蕴姝坚定尊重她的选择,随即颔首道:“这既是二娘想要做的事,姑母便没有阻拦你的理由。只是西北路途遥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需得有人互相照应着,最好再寻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妥当人同去。” “姑母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沈沅槿悉心宽慰她,“况且还有辞楹和一位身手不错的女郎与我同去,路引也已办好,我们走官道,只在白日赶路,太阳下山后便去驿站、客舍投宿,必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我如今身处内宫,也不能亲去灞桥送一送你,你离开长安前,还会来看看我和永穆吗?”沈蕴姝想到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偏生自己还不能亲去送她,不由鼻尖一酸。 自沈沅槿穿越到此处后,与她相处时间最长,最为亲密的长辈便是沈蕴姝,她的心中,沈蕴姝是原身的姑母,也是她的姑母,是她在这异世,为数不多交付真心的亲人。 若非陆镇逼她至此,她又怎舍离开沈蕴姝和陆绥远走他乡。 脑海里浮现出陆镇那张令人恶心反胃的脸,沈沅槿又是一阵悲愤交加,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如今不再是临淄郡王妃,想要进宫不比从前容易,姑母若是舍不得我,我今日赶在下钥前出宫,陪你和永穆吃个晚膳可好?” “只吃晚膳怎够。”一个下晌太短,沈蕴姝实在舍不得她,破天荒地提出要去向陆渊讨个恩典,“姑母派人去请圣上来这处用晚膳,再向他讨个话,留你在宫里小住两日可好?” 沈沅槿心里觉得此举不妥,又恐自己若是拒绝,会让她心生怀疑,因道:“若是圣上允准,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要离京之事,还请姑母不要外道,永穆面前,也请姑母晚些时候再行告知。另外,我名下的五间成衣铺的契书都在这里,铺里的诸事我俱已安排妥当,姑母只需收下契书,安排专人每月对账,去铺上收钱就好。” “不成,这些铺子都是你的心血,岂可白白给了我。”沈蕴姝推辞着不肯收下。 为说服她收下,沈沅槿不得不换一套让她更容易接受的说辞,柔声同她撒娇:“姑母就当是帮我代为看管打理,这几年进项的银子就当是给姑母的管理费,等我回来,姑母再将契书还我可好?” 如是又劝一回,沈蕴姝方肯答应,将那装着契书的匣子捧在手里看了看,又听沈沅槿道:“这里面还有两封书信,烦请姑母本月月底派人去对账时,代为转交给东市铺里的黄蕊。” 沈蕴姝一并应了,问沈沅槿可还有什么私密话要说。 沈沅槿摇摇头。于是下一瞬,沈蕴姝唤人进来,命她去紫宸殿一趟,若是圣人不忙,请他来拾翠殿共用晚膳。 紫宸殿。 前殿内,陆渊手执朱笔批阅奏折。 内侍隔着殿门传话,道是丽妃宫中的宫人前来讨他示下。 陆渊稍稍抬眸,问是何事。 “丽妃想请圣上去拾翠殿用晚膳。” 请他去用晚膳,这还是她自进宫后的头一回,上一回应还是在梁王府的时候,她为了她那内侄女亲自去请的他。 陆渊落笔的动作变得缓慢起来,没有过多的思量,“准了。” 约莫一刻钟后,沈蕴姝那处便得了消息。 过了酉时,陆绥散学归来,见沈沅槿也在,喜上眉梢,冲着她飞奔而去。 陆绥还没同她说上几句话,陆渊也来了。 眼见沈沅槿也在,陆渊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脸色微暗。 她果真,又是为着她的内侄女才肯主动唤他过来。这回会是因为何事? 陆渊莫名涌起一抹酸意,在沈沅槿向他行完礼后,板着脸问了句:“来瞧你姑母?” 沈沅槿没有半分畏惧,平声答话:“是。” 陆渊瞥她一眼,自行落座,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仍未让她平身。 沈蕴姝有些坐不住,欲要说些什么,陆绥先她一步开了口。 “阿耶怎的不让表姊平身?”陆绥笑盈盈地娇声提醒,既轻松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又不至揭陆渊的短,触怒龙颜。 陆渊缓了缓面色,沉声发话:“平身,坐吧。” 沈蕴姝偏过头,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望向陆渊,温声细语地问:“我与二娘许久未见,想留她在宫里小住两日,不知圣上可否允准。” 这点子小事,也值当她放下身段派人去请他过来,他还以为,她会为她那内侄女求些什么。 “丽妃鲜少求过朕什么,朕允你就是。”陆渊迎上沈蕴姝的目光,意味深长地道:“短短两日怕是短了些,或许不久后,你们便能常常相见。” 沈蕴姝听不出他这番话里的意思,沈沅槿却是不寒而栗,直觉陆镇欲要纳她为良娣的事,或许也是陆渊乐意看到的,他知晓沈蕴姝与他做妾并非心甘情愿,也知晓她在沈蕴姝心里的分量,他给不了沈蕴姝正妻的位置,将沈蕴姝困在他的后院中,所以,他希望她能成为陆镇的妾室,这样便可常来拾翠殿里陪伴沈蕴姝,带给沈蕴姝一丝聊胜于无的慰藉。 他们父子,当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自利。 沈蕴姝还在云里雾里,陆渊那厢再次道出沈蕴姝听不太明白的话语,沈沅槿则是听得清楚明白,他在警告她,莫要在沈蕴姝面前胡言乱语。 沈沅槿大方应对他的不客气,“圣上提点的是,姑母身怀七甲,自当事事小心谨慎。” 这顿饭,沈沅槿吃得不大自在,总算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很不错,菜品大多都好,倒也没饿着自己。 是夜,陆镇在少阳院没得到消息,沈娘子在拾翠殿歇下,两日后才能回别院住。 她们姑侄情深,陆镇没有多心,忙碌三日后,抽出时间去别院看她。 屋内灯火通明,沈沅槿一手拿着绣绷,一手拿针刺绣。 陆镇习惯了她忙完事后理会他,自顾自地坐在她对面,把头一低,静静看她落针。 心尖上的女郎就在眼前,朝堂诸事带来的烦恼都在这一刻抛至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宁静闲适,恬淡静好。 良久后,沈沅槿放下绣绷,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殿下忙完了?” 陆镇见她在揉脖子,轻嗯一声,走到她身后,移开她的手,代替她揉,问她力道如何。 沈沅槿指导两句,闭上眼养了会儿神,脖子是不酸了,陆镇的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专挑她的敏.感处。 “殿下。”沈沅槿不喜他的亲近,本能地往后躲。 陆镇追随过去,轻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唇瓣,俯身咬了咬她的唇瓣,亲吻。 此后五日,陆镇隔天就会来到别院过夜,那绣绷上布料逐渐被绣上图案,再到被缝合成荷包的形状。 第七日,沈沅槿收完针脚,将荷包送给陆镇交差。 陆镇拿在手里看了看,始终忘不掉沈沅槿在柳树下为陆昀系上荷包的那一幕,重又塞回到沈沅槿的手里,“不系在腰上怎知好不好看,沅娘为孤系上可好?” 沈沅槿嫌他事多,转念一想,明日便是去金仙观打醮的日子,不想惹他不快,节外生枝,少不得弯下腰替他系好。 “好了。”沈沅槿后退一步,让他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陆镇心满意足地瞧了一会儿,上前便去勾沈沅槿的腰,“沅娘做的荷包,孤很喜欢,这几日辛苦你了。” 说着话,头颅越压越低,显是要去吻她。 沈沅槿赶忙抬手盖住他的唇,提醒他到:“殿下难道忘了,明日我要去金仙观打醮三日,今日要斋戒沐浴的。” 陆镇不信鬼神,但因她在意,总要顾及一些。无法与她亲近,陆镇委屈地垂下长睫,“沅娘回来后,可会补偿孤?” 她不会再回来,又何来的补偿。沈沅槿面容平静地收回手,从容不迫地继续诓骗于他:“会的。早些安置罢,我明日还要早起。” 卯时,天还未亮,陆镇便已起身洗漱,交代姜川千万保护好沈沅槿,出府上朝。 姜川早在两日前询问过沈沅槿可要提前清场,沈沅槿不想到妨碍到旁人,只说挑选一间幽静些的客房即可。姜川又去问过陆镇的意思,征得他的同意后方敢照做。 沈沅槿抵达金仙观时,一切事宜俱已准备妥当,她先去各处拜过神官,添了香火,再去道场观瞻道长打醮,又以吃不惯这里道童烹的茶为由,叫辞楹去烹茶。 姜川本还留着心眼子,但见沈沅槿吃着那茶无事,自个儿也尝了尝,果真无事,这才叫那七个暗卫也吃。 这一日相安无事的度过,姜川安排人明日上晌将消息递进东宫。 第二日,沈沅槿上晌抄经,下晌去观打醮,茶水仍是辞楹烹的,无甚特别之处。临近饭点,告知姜川,今日晚膳让厨房只做毕罗就好,省得麻烦人家。 此番前来金仙观打醮,姜川依照陆镇的命令,足足带了七人,且个个都是从小培养起来,以一当十的暗卫,同死士大差不差。 若是不能将人一举迷晕,她与辞楹,绝无成功逃脱的可能。 毕罗出锅后,姜川先盛了一些送去沈沅槿那处,沈沅槿当着他的面吃了两口,直夸好吃,让他不必在跟前伺候,也去用晚膳。 姜川叫来那七个暗卫,让他们快些盛了饼去庭中吃完,仍旧像昨日那样轮流守着值夜。 他未料想到,毕罗吃了干口,需要饮水解渴,而那制作毕罗的面粉里,也在今日下晌被辞楹在烹煮茶水之时寻到机会,添了些蒙汗药进去。 沈沅槿才刚当着姜川的面吃了两口毕罗,不知是否会有影响,抓来一把甘草放在咀嚼良久,确认自己没有头昏脑涨的迹象,这才将其吐出,忐忑不安地静待时间的流逝。 窗外渐渐没了动静,沈沅槿推开门,就见那那七人俱已倒下,唯独姜川不见踪迹。 沈沅槿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整颗心脏都在狂跳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冒险,焦急万分地四处去寻姜川的踪迹,终是在后院通向更衣室的地方发现了他。 未免被人发现,沈沅槿和辞楹合力将他拖回后院,看他似乎尚存神智,试着用她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方法用力劈了劈他的后脖颈,但那似乎并没有多少用处。 这样的状况下,这个办法越是没有作用,沈沅槿的心里就越是焦急,连带着大脑都有些转不过弯来,思考不了问题。 幸而辞楹急中生智,取来袖中手帕塞进他嘴里,又扯下他长衫上的裤腰带,屈起他的腿,牢牢束住他的手腕和膝盖。 沈沅槿看着辞楹动作,渐渐找回理智和思考的能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先去那边牵马,你处理好这里的事去外面等我。” 一路来到直奔马厩所在的位置,这时候也顾不得害不害怕,直接挑选最为健壮高大的一匹马牵了出去。 辞楹抱了细软出来,没等一会儿,就见沈沅槿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出来。 天边落日西沉,往来此间的善信早已下山,道观外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沈沅槿心跳如雷,极力克服障碍,按着马辔翻上马背,朝辞楹伸出手,拉她上来。 “坐稳了。”沈沅槿提醒辞楹一句,旋即夹紧马腹,催马前行。 马儿臀部吃痛,登时飞奔出去,沿着下山的山路一路疾驰。 猎猎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带来微微的刺痛感,然而那些风声和刺痛感在高度的紧张感和紧迫感面前,仿佛都变得不存在了。 此时此刻,沈沅槿能够听到和感知到的,唯有她的心跳声和脑海里绷紧的那根弦。 第55章 合该由他这位饲主亲自追回 此间山路难行, 马儿前行的速度自是变得缓慢下来。 即便沈沅槿这会子再如何紧张不安,却也知晓安全为重的道理,只是紧紧握住缰绳, 并未强行迫使马儿跑快。 约莫一刻钟后,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桥山脚下。沈沅槿攥紧缰绳调转方向,马儿便朝着前方红幡飘扬的客舍而去。 彼时,客舍一楼的厅堂内, 萦尘在此等候多时,壶中的茶水都已放凉。 萦尘心中惴惴,愁眉不展, 就当她要再次起身去檐下望远时, 忽听客舍外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沈沅槿将马栓在庭中的树干上, 快步走到厅堂内。 “娘子。”萦尘一见着她,忙不迭立起身来朝她二人挥手,而后将人迎到堂中, 带她们到楼上的客房内换衣服。 酉正将至,她们需得尽快赶到鄠县的驿站内落脚。 沈沅槿心跳如擂鼓,几乎是争分夺秒地脱去外衣, 待换上一身样式普通的粗布衣裳后,又拿姜黄粉将整张脸涂黄,再戴上帷帽。 未免陆镇凭着物件寻到她们三人的踪迹, 她们换下的这身衣物暂且扔不得,只得先裹成一团塞进包袱里。 如此一来,三只包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金银和过所、户籍是最紧要的东西,萦尘悉心地用粗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而后装在包袱里进行伪装,由她贴身携带;其余的两包细软和备用药物则是由沈沅槿和辞楹带着。 沈沅槿收拾好行李, 偏头去看床边的萦尘和辞楹,“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动身离开吧。” 只要还在长安的范围内,沈沅槿悬着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下来,双手紧紧攥住怀里的包袱。 辞楹闻言,快速检查一遍屋子里是否有遗漏的东西,确认该带的和不能留的都已经收进包袱后,跟随沈沅槿下到一楼。 柜台处,萦尘付过这两日的房钱,自去后院的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压低声询问沈沅槿接下来该往何处走。 呆在长安的数年间,沈沅槿曾来过金仙观多次,早将附近情况摸清楚,便是这间客舍,她亦来用过几回午膳,知晓官道所在的位置。 沈沅槿先牵了辞楹的手助她坐上马背,对着萦尘道:“先上官道,去鄠县。”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岳州,应往南边的柞水县才是。 萦尘乍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早些远离长安才是最紧要的事,是以见沈沅槿调转马头后,连忙催马跟上。 一行三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天幕完全黑下来前抵达鄠县外的客舍。 因此间是京都下辖的县,来往的商旅颇多,房源颇为紧俏,她们来时,仅剩下一间房。 萦尘多付了一些铜钱将其订下,伙计看在钱的面上,也不过分追究她们是三个人,当即笑呵呵地取出钥匙,领着她们上楼。 沈沅槿和辞楹还不曾用过晚膳,现下安定下来,胃里便闹将起来,饿得厉害;待问过辞楹和萦尘的意思,下楼向店家叫了三碗馎饦和一壶热茶送上来。 不多时,便有茶博士手持托盘送了吃食和茶水进屋。沈沅槿与人道了谢,招呼她二人过来吃东西。 三人填饱肚子后,萦尘方向沈沅槿问出心中疑惑,“娘子要去岳州,缘何是往西边的鄠县走?” 沈沅槿凭借着学生时代的地理知识和对赵国地图的记忆,略思量片刻后解答她的疑问:“陆路难行,不若走水路来得便利,再者,陆路需要通过的关隘远多于水路,更容易暴露行踪。凤县的嘉陵江汇入的正是扬子江,溯江而下,便可至洞庭。” 话毕,萦尘心中有了数,这才安下心来,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去楼下打水洗漱。 房间里仅有的那张床不甚宽敞,至多能容下两人,沈沅槿便让辞楹和萦尘在床上睡,她则将罗汉床上的小几移开,另外取出五文钱问店家多讨来一床被子盖着,将就睡下。 辞楹二人眼见沈沅槿往被窝里躺下,知道拗她不过,便也没再劝。 这一晚,沈沅槿睡得极不安心,中间约莫醒了两次不止,只在四更天时眯了一会儿;至天将明时,她便再无半分睡意,先行起身。 昨儿夜里睡下时,她们三人都未换寝衣,是以这会子身上的里衣皱得不成样子。 沈沅槿将衣物理好,套上昨日那身粗布衣裙。 萦尘和辞楹先后闻声而动,顾不上用早膳,擦把脸后便拾掇起来。 沈沅槿先她们一步收拾完,便去到楼下,询问店家有什么可以尽快吃到的早膳。 店家道:“现下只有蒸饼和毕罗,馎饦和馄饨怕是还要等一会子。” 逃亡在外,自是一切从简。沈沅槿和店家要了三份蒸饼,又让拿油纸打包三份毕罗,自个儿端了现成的吃食上楼。 三人迅速解决完早膳,下楼去后院的更衣室解过手,带上包袱退了房间,骑马走关刀离开鄠县。 身体素质再好、再强壮的马儿,连续快跑都会吃不消,为了确保马儿的体力和健康,是以官道上,每隔三十里便会设有一座供人和马休息的驿站。 约莫两刻钟后,供人休息的驿站近在眼前,沈沅槿能够感觉到身下的马儿已经疲累了,即便心中想要远离长安的心思再如何焦急,也需得让马停下,等它休息好,恢复体力。 近处的草地早被别的马儿吃得不剩多少,瞧上去稀稀疏疏的,沈沅槿担心她们的马儿会吃不饱,交代辞楹看好东西,同萦尘一道牵着马去远些的地方吃草。 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上,耀眼的乌金缓缓升起,朝霞点缀在天边,橙红一片。 沈沅槿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片尚还不算刺眼的金光,黛眉微蹙,暗暗祈祷她们此番能够顺利在后日抵达凤县。 萦尘看了会儿山,又去看沈沅槿,一眼便瞧出她有心事,约莫是在担心此次出逃会否成功,少不得宽慰她几句:“从昨日到现在,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不是么?娘子莫要胡思乱想,我们定能在凤县登上南下的船只。” 这样的境遇下,恰当的语言无疑是可以带来希冀和力量的。 沈沅槿听后心头一暖,暂且压下胸中焦虑,抬眸看向萦尘,舒展眉心,柔声道:“日头渐渐大了,马儿约莫还要吃上一阵子,去树下坐坐罢,省得叫太阳晒红了脸,难受。” “好。”萦尘跟随沈沅槿的步伐走到一棵常绿树下,未免她再陷入到方才那样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去,主动寻找话题闲聊同她起来:“辞楹是陪着娘子一块儿长大的吗?” 沈沅槿的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于原身的记忆,原身在幼时经历过的诸多事情,都是辞楹后来告诉她的;似乎自原主记事起,辞楹就一直在原主身边照顾起居。 即便后来,原身的阿耶去世,叔伯苛待原身,辞楹始终都在原身身边,这也是为何,沈沅槿在进京后,只有辞楹相伴左右。 “我耶娘离世得早,又无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辞楹是同我一起长大的,这些年来,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般。如今,我的身边除辞楹外,还有你,自然也会视你如亲友,往后不必再称我为娘子,只叫我二娘就好。” 萦尘在陈王府时没有家人和朋友,当下听了沈沅槿的这番话,不禁心口一暖,笑着搭话:“好。” 金仙观。 姜川那厢因用下的胡饼最少,先于那七个暗卫清醒过来。 他还记得,昨日下晌,在他还未彻底昏睡过去前,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眼瞧着自己被沈娘子和辞楹拖到这里,辞楹甚至还拿他身上的腰带绑住了他的手和脚…… 是以他这时候醒来,仍处于寸步难行的状态。 他为何会倒下,辞楹又为何要绑住他的手脚。这其中的缘由,不言而喻。 姜川想到此处,登时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努力想要张开嘴喊人进来救他,偏生口里被辞楹塞了巾帕,发不出半点声音。 辞楹绑他的姿势实在刁钻,姜川手腿酸麻得厉害,整个人都歪倒在地上,只能全身齐齐发力才能勉强慢慢朝前挪动。 良久后,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究还是映入眼帘,那七个身强体壮的暗卫也被药倒了一地,瞧那架势,应当不会很快醒来。 不消再想,这一切的一切,必定都是那位沈娘子做下的无疑了。 姜川着实想不明白,殿下给了沈娘子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良娣位份,素日里又对她百般呵护,她究竟为何要背弃殿下,费尽心思地从此间逃出。 然,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姜川冷静下来后,努力抬头去看天边的乌金,根据太阳升起的高度,姜川猜测,现下约莫是辰时。 或许观众道童久不见他们派人去厨房取饭食,会来此处问询。姜川思量一番,只能耐心等待观中的道童道长能够早些发现他们。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如姜川所料,因今日是打醮的最后一日,张道士那厢见他久久不来,唤来道童过去问话,听那道童答说今日不曾见那处来人取斋饭,不由心下生疑,又叫那道童去客房处看看。 那道童应了一声,一路行至姜川等人的居所,因不见半道人影,遂往这边过来。 当下叩了几遍门,却始终无人应答,那道童没来由地心生不安,忙一路小跑着去寻师兄,引人过来砸开院门。 师兄弟二人推开门的那一瞬,只见庭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 姜川手脚皆被牢牢缚住,他二人在门框处瞧见这一幕,忙不迭奔上前去,待解开姜川的束缚,紧接着又去探其余几人的鼻息,确认他们都还有气、应只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后,方舒了一口气。 姜川忍着痛从泥地上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房中,空荡荡的屋子里哪还有半道人影。 沈娘子她,果真是跑了。最后的一丁点希望破灭,姜川不敢去设想殿下知晓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心凉到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腿也跟着发软。 姜川勉强扶住桌案站稳了,极力克制心中的慌乱让自己镇定下来,忙奔出门唤道童过来,拧眉问:“二位道长,观中可有甘草?” 因着下山买药多有不便,加之观中不乏通晓医理的道长,是以常用的药材,观中也会备有一些。 那道童便道:“烦请善信在此稍候片刻,吾去取来。” 姜川凝重的目光匆匆扫过倒在地上的七名暗卫,临走前,复又开口嘱咐道童道:“烦请取到后,以沸水熬成浓汁,给他们灌下。待人醒来,告知他们速速下山回府。” 交代完,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城中,直奔崇仁坊而去。 大明宫。 陆镇自入主东宫后,一贯勤勉,即便今日是他选妃的大日子,仍是先往宣政殿上过早朝,这才返回少阳院更换常服,用了早膳。 一套流程下来,巳时将至,按照昨日的时辰算,今日来回话的人似乎晚了些。 陆镇莫名有些心绪不宁,信手执起茶盏徐徐饮着温热茶汤,等人过来回话。 殿外,张内侍在檐下左等右等,始终不见陆镇出来,打发身边的黄门去看过时辰后,不得不自个儿壮着胆子叩响殿门,捏着细尖的嗓音提醒殿中人:“殿下,现下已是巳时,皇后与众位女郎约莫也快到清辉阁了。” 太史令测定的时辰不好轻易耽搁,陆镇眉头微蹙,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出了殿门。 张内侍眼见陆镇板着脸出来,旋即不动声色地拿眼打量他一番,发觉他非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还隐有几分提不起兴致,立时低下眉眼,恭敬地朝他行过礼后,也不多话,弯腰请人上撵。 陆镇上了步撵,沉眸盯着敞开的院门看了几息,仍不见有人来,遂传令下去:待会儿若有人来回话,叫在书房外侯着他。 此番前去清辉阁,张内侍是要随侍的,故而并不好应答,只给手底下最看好的黄门递个眼色,那黄门会意,忙不迭屈膝应下。 见陆镇收回目光后,张内侍忙扬声吩咐起撵,抬撵的人才刚迈出数十步,忽听后方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声,唤的是“殿下”二字。 那人才喊了一声,下一瞬便被人捂了嘴。 张内侍的耳力不比久经沙场的陆镇,当下听得并不真切,只默默回头去看,欲要确认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胆大到敢在宫道上拦住殿下的步撵。 他那厢还未看清,步撵上的陆镇沉声道了句“停下”。 胸中那股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重,陆镇将手搭在扶手上,缓缓收拢手指,命令张内侍:“不缺这一小会儿功夫,去传他过来回话。” 张内侍低垂着头恭敬道声是,快步折返回少阳院的宫门外,亲自领着那小黄门过去面见陆镇。 前来回话的小黄门约莫是一路跑来少阳院的,额上尚还挂着豆大的汗珠,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应是确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告太子殿下,情急之下才会在宫道上大声喊人。 张内侍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非是用人精二字就足以形容的,但见那小黄门只是上前去行个礼的功夫,他便已带着抬撵的黄门和几个宫人退到一边去了。 “可是别院那处出了何事?”陆镇拧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也跟着颤了一下。 小黄门低垂着头,越发不敢抬头去看端坐于步撵之上的陆镇。 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有的流进眼里,刺得眼球酸痛,还有一些黏黏腻腻地贴在脸上,不甚舒服,然而他这会甚至不敢伸手去擦,只哆嗦着颤声答话:“禀殿下,姜郎君派人传话进来,说是,说是别院里的娘子,在金仙观不见了踪迹……” 不见踪迹,她竟跑了!且还是在他满心想要给她一个仅次于太子妃的名分,风风光光地迎她进东宫的节骨眼上。 那日亲口答允她的三个条件,他都一件不差地悉数寻到了,这段时日里,他们明明相处得十分亲密愉悦,他与她亲近时,她也会主动勾缠住他,捧住他的脸,轻抚他的胸膛,大胆犯上地唤他的名讳。 却原来,她费尽心思营造出来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手段罢了,为的就是骗取他的信任,从而让他放松戒备,再在适当的时机,逃出生天,给他重重一击 此女竟敢如此戏耍于他!陆镇火冒三丈,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手指紧紧攥住扶手,眸底的寒光似要结出冰霜,周身的低气压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小黄门察觉到他的目光压了下来,紧张到腿脚都在发抖,后背冷汗连连。 “什么时候的事?”陆镇冰冷的声调自步撵上传进他的耳中。 “姜郎君言,约莫是昨日下晌晚膳时分,娘子用蒙汗药迷倒姜郎君和侍从,从金仙观中逃课出去。”小黄门说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头也越埋越深,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蝇,他心中对回明此事的惧意,可见一斑。 昨日下晌,她倒很会挑时候,大抵是以为摸透了他,笃定他不会为了她放弃今日的选妃;只可惜,她赌错了,她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非善类,她胆敢如此戏耍挑衅于他,他必会使出雷霆手段,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陆镇阖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胸中滔天的怒火,再睁眼时,只是一脸沉肃地将张内侍唤至跟前。 “速去清辉阁告知皇后,便说孤有要事亟待处理,选妃一事,改日再议。”陆镇说完这两句话,再无只言片语,径直去卫率府里调动太子亲兵。 张内侍眼睁睁看着陆镇越走越远,想到皇后费心筹备多时的选妃宴,殿下仅仅撂下一句话便连面都不过去露一下,顿时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另一边,清辉阁内,崔皇后等人皆已抵达候多时,然而左等右等,没等来主角陆镇,却是等来了他身边侍奉的张内侍。 “老奴拜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万福。”张内侍朝着崔皇后弯腰屈膝,恭敬行礼。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张内侍到底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崔皇后心中即便再如何不满,还是维持着雍容的气度,挥手让人起身,面容平静地问:“缘何不见太子前来?” 张内侍握着拂尘的手心微微出汗,面上从容不迫,弯着腰张口答话:“禀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突逢要事急需处理,不能前来,选妃一事,需得改日再议。” 从前在梁王府里举办的相看宴,他中途离开也就罢了;如今她不仅是赵国的国母,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辛苦操持的选妃仪式,他说不来就不来,未免也张狂了些。 崔皇后暗暗咬牙,面上仍是挂着端庄大方的笑容,佯装心平气和地道:“公事大于私事,太子素日里帮着圣上分忧,想来是被朝堂上的公事绊住了脚。诸位女郎从宫外赶来,虽见不着太子,用些美食茗茶,赏景怡情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底下待选的女郎可谓心思各异,但无一不是回以一笑,齐声道了句是。 张内侍不好在这里多呆,当即行礼告退。 崔皇后看着张内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进前,压低声音耳语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着去做何事。” 别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环往复两三回,可算把人给盼来。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还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亲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宫中选妃吗?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却又不敢过问他的事,惊惶地迎上前。 此时的陆镇薄唇紧抿,剑眉蹙起,足可用脸色铁青来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气压,必定是动了极大的怒火。姜川心中惊惧,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正这时,陆镇率先开了口,声线冰冷地道:“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孤听,事无巨细。” 姜川闻言,直直朝着陆镇跪了下去,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重又回忆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向他一一道出。 陆镇捕捉话里的重点和关键词,细想一番,不难推测出她是早有预谋。 去金仙观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间想法子从那处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药,大抵是在他回到长安前就买来的,因她进了别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着,根本没有机会在那时候明目张胆地弄来蒙汗药。 在赵国的土地上,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过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陆镇不认为沈沅槿会明目张胆地用自己或是身边人的身份去办过过所,若要顺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个假的身份。 户籍。陆镇很快联想到这样东西,扬起声调唤了卫延过来,令他速速领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来办理假户籍的情况,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黄蕊等人近来可有托关系帮人办理过所。 马厩里仅仅少了一匹马,定然是她与那不会骑马的婢女同乘,那么户籍和过所上,会仅有她们主仆吗? 陆镇回想起莲花巷的宅子里,曾给沈沅槿帮过工的那四人里,除开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会拳脚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别处做活营生,而那女郎则是只收下一百两银子。 思及此,陆镇忙又唤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现下可还在长安城中。 晌午,卫延先行前来向陆镇复命。 陆镇看着那沓厚厚的纸,继续等待姜川那处的消息递进来。 结果与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在长安城中有耶娘亲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则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独那会些拳脚功夫的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处亦无甚特别的动向,近两个月里,并未托人办过什么过所。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岂会轻易冒着巨大的风险带上关系不熟的人。如此看来,她们应当是三人同行了。 陆镇剔除掉无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过后,骑上马亲自往司门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着他,仅有两人用假户籍在近日办了过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办理,还未来取。另一人则是使了银子加急办理,于四日前取走。 答案显而易见,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办的。 据那册子上所载,那份过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陆镇将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况,同样倾向于走水路。 倾向而非确定。陆镇为求万无一失,令卫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则另领一队人走鄠县往凤县的方向去追。 午后的周至县郊。官道两旁佳木葱茏,鸟啼深树,沈沅槿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脑海里绷了许久的琴弦音这才得以松动些许。 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达眉县。 沈沅槿掀开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阳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渐归于宁静。 酉时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拢缰绳,勒马缓停,让辞楹去订两间房,她则与萦尘将马牵去马厩,又拿出几文钱向店家买来两把草料喂给马儿吃。 初夏的天,酉时的太阳还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温水进房擦身冲凉,又将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晒干。 客舍里帮工的女郎送了热腾腾的饭食上楼,沈沅槿笑着迎人进屋,帮着她布好膳。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执箸用饭,总算可以暂时先松一口气,静心享受这段无需赶路的闲适时光。 后方的鄠县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内,陆镇领着亲兵大步入内,询问店家昨日傍晚过后,可有女郎牵马前来投宿。 掌柜见他腰悬金鱼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个个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员无疑,焉敢有半分欺瞒之言,忙不迭取来登记住客信息的册子,如实禀明:“昨日戌时,确有三位女郎来小舍投宿,牵了两匹马” 看来,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确是想乘船经嘉陵江汇入扬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 陆镇看着册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阴沉着脸问她三人是何时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间房,且又是最早下楼退房的,掌柜脑海里颇有几分印象,细细回忆一番,颤声答话:“约莫,是在卯正后。” 陆镇闻言,便在心内合计起来: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赶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现下应是在眉县附近。 逃出囚笼野了一日的小兽,合该由他这位饲主亲自追回,加以驯服,磨掉野性才是。 陆镇问到有用的消息,当即领兵撤出客舍,跃上马背,每至一处驿站便换乘一匹快马,连夜奔至眉县。 翌日,晨曦初露,东方渐白。 沈沅槿被楼下的响动吵醒,还不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门。 紧接着,一道男声传入耳中,“女郎醒醒,楼下来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来追捕长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间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需验明身份,还请女郎移步。” 是他追来了,竟这样快,她精心策划多时的这一切,就这般被他识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耳边全是的嗡鸣声,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恐惧、焦急、不安、愤恨、无力……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缠在心头,沈沅槿如坠冰窟,忍不住地浑身颤栗。 “女郎?”门外的茶博士似是担心她没听见,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唤了她一声。 这道声音让她的思绪回笼了一些。沈沅槿极力保持平静,站在门后答话:“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听见沈沅槿的回音,方转身走向下一间客房。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陆镇对她这副身子还有多少沉溺与留恋;或许,她还有机会可以为辞楹和萦尘拼出一条生路来。 沈沅槿双手握成拳头,暗自下定决心,坚毅的目光随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迈开虚浮沉重的步伐,随手执起一只茶盏,再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弯腰拾了一片锋利的碎瓷藏进袖子里。 客房外的过道上,沈沅槿同辞楹和萦尘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将她二人引到过道尽头,压低声:“回房去将你们的细软和金银带上,我会想法子让那人放你们走,你们骑马改去西北,过段时日你们走远后,我会伺机尽快从他的身边逃离,届时,我们再在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辞楹一遇着在意之人的事情就容易感情用事、有失理智,即便沈沅槿亲口向她二人保证会去沙州寻她们汇合,可陆镇此人素来霸道执拗,自是担心沈沅槿的安危,故而颇为犹豫不决,倒是她身边的萦尘是个拎得清的,当即便朝沈沅槿点了点头。 沈沅槿瞧出辞楹的担心和犹豫,故作轻松轻松地宽慰起她来:“阿楹,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我会努力活下去,你们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如此方能有我们再相见的那一日。” 说完,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走下楼去。 转角处的楼梯遮住沈沅槿的身影。萦尘反应过来时下还不是她们悲伤难过的时候,忙不迭拉着辞楹原路返回房内,取来两只包袱,将装着细软、轻的那只递给辞楹。 辞楹还未从方才的那一幕里走出来,呆呆立在门框处,萦尘怕她想不明白,牵起她的手与她对视,轻声问她:“这是我们三个先前就说好的,我们不能失信于二娘,不是吗?” 经她如此一问,辞楹方回了些神,忍着眼泪接过她递来的包袱,跟着她下楼。 彼时,客舍的一楼厅堂聚了不少人,人群正中,陆镇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幽深的目光扫视着堂中惊惶不安的众人。 沈沅槿的身形和五官早已深深印刻进陆镇的脑海之中,任凭她如何伪装,必定能辨出一二。 不是她,厅堂中的这些人都不是她。陆镇漆黑的凤眸里透出一丝不耐,沉声质问店家:“人可都到齐了?” 掌柜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斜眼去看身侧的茶博士。 那茶博士忙道:“三楼还有几位客人。” 陆镇眉眼微折,循着声看过去,正要叫茶博士上楼再去催人,眼尾的余光便瞥见了楼梯处一抹高挑的身影。 素衣女郎款款而来,高高梳起的墨色绸发中,仅有一支银簪为饰;她的面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朵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在场众人无不因她的姿容侧目惊叹,委实很难将她与朝廷缉拿的逃犯联系在一处。 沈沅槿迎着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阴晴不定的陆镇,她的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对陆镇的恐惧之色,只是平静地同他谈判,“此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与辞楹她们无关,你放她们走,我自会随你回去。” 她凭什么认为,她在胆敢背弃他后,他还会对她心生怜悯。 陆镇的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她,怒火和恼恨在胸□□织缠绕,折磨得他险些在人前失控,生生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压下那股禁锢住她的冲动。 “区区一逃犯,有什么资格同某谈条件?”陆镇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端坐在那儿,冷冷地反问她一句,却又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让店家疏散无干人等回房后,瞥一眼身侧的亲兵,面容冷峻地沉声下令:“来人,速速将此三人拿下。” “不许动她们!”沈沅槿猛地将藏于袖中的右手抬起,亮出那块锋利的碎瓷,继而抵在自己的脖颈上,神情郑重道:“我说了,只要你放她们走,我就跟你回去。否则,我便血溅当场!我说到做到。” 为了两个婢女,她竟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陆镇胸中火气更甚,然而眸底闪过一抹的慌乱之色却又将他的在意暴露无遗。 别。他本能的反应是想说这个字的,可话到嘴边,那句关切终究还是被愤恨所取代,“你当真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某?要死就死得……” 干脆些三个大字还未出口,眼前的女郎骤然将碎瓷往里割了一些,皮肉划开的那一瞬,立时便有殷红的血珠顺着瓷片涌出。 血液刺激着视觉神经,陆镇清醒地认识到,他不想失去她。 再没办法自我欺骗,陆镇额上青筋凸起,几乎是嘶吼着喊沈沅槿停下,“住手!” 陆镇急急起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走向沈沅槿,低声下气地稳住她的情绪:“沅娘,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现下就放她们走好不好?来人,速速去牵马来。” 沈沅槿信不过他,身护着才刚从楼上下来的辞楹和萦尘退到门外,再次坚定地向陆镇言明,她此番定要亲眼看着她二人离开此间方可罢手。 眼见沈沅槿的神情越发激动,那瓷片似又扎得深了些,陆镇心中焦急万分,连连点头答允她的话,任由她护着辞楹和萦尘出了客舍,坐上马背。 “安心去吧,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沈沅槿抬眸望向马背上的二人,不舍地道出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辞楹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在萦尘催马前行的那一瞬夺眶而出,泪落不止。 太子肯为二娘做到这个份上,定然不会舍得伤她,更遑论要她性命。 萦尘看得颇为透彻,并不过分担心沈沅槿的生命安危,故而相比起辞楹的伤怀万分,萦尘心里纵然也有不舍,到底没有在沈沅槿的面前落下泪来,只是忍着鼻酸催马前行。 马儿跑得飞快,沈沅槿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衷心期盼她们能够顺利抵达千里之外的沙洲,过上无拘无束、安稳自在的日子。 官道上的黑点越发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经由这件事,陆镇对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心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女郎拿捏,受她威胁,做下这样荒唐的举动,生生看着随她出逃的从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 陆镇不耻于这般沉迷美色的自己,心里很不得劲,不由暗暗与自己较劲,挣扎良久后,别扭又恼恨地来到沈沅槿身前,试图去夺她手里的那块碎瓷片,冷言冷语:“人已看不见了,沅娘也该信守承诺,适可而止,莫要太过失了分寸。” 沈沅槿忍着痛感和无力感后退一步,拉远她和陆镇的距离,不卑不亢地道:“不许派人去追她们,殿下若是那样做了,我定不会再苟延残喘。” 此女当真是得寸进尺!陆镇气又不打一处来,脸色铁青,朝她厉声呵道:“沈沅槿!” “同样的把戏用两次,你就那样自信自己在孤心里的分量,以为孤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色令智昏?!” 他凭何要听她的。陆镇心有不甘得紧,更无法容忍自己竟真的为她鬼迷心窍至此,放走了助她脱身的两个帮凶。 “卫延,速速带人去追!”陆镇狠下心肠,扬起声调。 “不行!”沈沅槿急忙出言阻止卫延,继而转脸去看陆镇,红着眼眶问他:“是不是只有我以命相抵,才能令你消气,才能让你放过她们?” 她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他的底线和心意,妄图拿捏他罢了。她那样坚韧隐忍的一个人,陆镇不信她会真的不要性命,加之尚还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起来:“你若当真不惜命,当初失了贞洁时便该寻……” 贞洁,这个吃人的世道加注在女性身上,用来驯化和束缚女性的东西。 当初分明是他不顾礼义廉耻,用强权逼迫于她,让她沦落为他身下见不得光的禁.脔一般的存在,真正脏的人是他,而非她。可他如今,竟还有脸提这两个字,可还有心?可还有半点身为人的良知。 沈沅槿忽感悲从心来,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可一想到辞楹和萦尘还面临着即将被追捕的困境,不得不坚强地重拾起活下去的信念,嘴里喃喃低语:“是啊,我早该去死的,我若再脆弱一些,当初早早地寻了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陆镇闻听此言,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是下意识地当她是在虚张声势,正欲出言嘲讽一番,然而下一瞬,沈沅槿手起瓷落,锋利的瓷片划破薄薄的皮肤,鲜血顿时泊泊而出,浑然不似先前那样只是沁出细小的血珠。 她的脖颈很快便被鲜血染红,陆镇心下一紧,顿时慌了神,箭步上前搂抱住她的腰,右手死死按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似责备又似质问:“沈沅槿,你怎么敢!” “怎么敢寻死?”沈沅槿能感觉到鲜血贴着肌肤流进衣里的感觉,忍着刻骨的痛楚勉强挤出一抹讪笑,有气无力地拿话刺他的心窝子:“肮脏卑鄙的人从来都是你,不是我。若是她二人为我所牵累,我定会以命相抵。” 流出的鲜血像是将她的精气神也一并带走了,无力感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沅槿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若非强撑着一口气,险些阖目栽倒下去。 一旁不知是该带人去追,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的卫延看得呆若木鸡,他从未想过,素来不近女色的殿下大费周章地领了亲兵前来追捕的会是一位女郎,而非穷凶极恶的逃犯;这便罢了,竟还当着这么多亲兵的面,与那女郎上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的戏码。 怀中女郎的眼皮已经处于打架的状态,陆镇害怕她睡过去便再醒不过来,满脸焦急地打横抱起她,紧紧搂在臂弯里。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纵有再大的怒火和恨意,这会子也暂且全都放下了,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地安抚她:“孤答应你, 孤不派人追她们了;沅娘乖,千万别睡,孤这就带你去城中看医工,不会有事的。” “卫延,进城后速去寻一辆宽敞的马车来。”陆镇一面说,一面将人抱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前方的城门。 第56章 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 晨间凉爽的清风吹动卫延的衣摆, 初听到陆镇的这个命令之时,不禁有一瞬间的愣神,心中暗道:殿下此行该带上的人是从前贴身伺候他的姜川才对。 眉县。 看守城门的郎君尽职地拦下陆镇一行人, 欲要查看过所。 陆镇心急如焚,无心与那城门郎多言,直接亮出悬在蹀躞带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在他跪地行礼前用眼神示意他不可声张, 张口问他距离此间最近的医馆位置。 城门郎毕恭毕敬地给陆镇指明了去医馆的大路,还未及向他问声安,陆镇便已催马前行, 扬尘而去。 小半刻钟后, 陆镇勒停战马, 抱着沈沅槿步入医馆内,找来馆里最好的医工。 干净整洁的诊疗房内,陆镇忧心忡忡地看着中年医工为沈沅槿的伤口止血。 那医工为沈沅槿擦洗伤口时, 刺骨的痛意疼得她眼圈发红,眼眶氤氲。 坐在一旁的陆镇看不过去,起身坐到她沈沅槿, 大掌握住她的手,意在让她掐他的手分散些注意力,以减轻她的痛楚。 沈沅槿方才流了不少血, 更兼一路奔波劳累,那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去掐陆镇,这会子就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默默别过头自己忍痛。 医工仔细清理完沈沅槿的伤口, 又用细软的纱布将其包扎好,取来纸笔开了消炎镇痛的方子, 递给陆镇去外边的柜台处抓药。 “幸而伤口不深,未伤及动脉,否则染红的便不止衣襟了,也挺不了这好些时候。” 医工说完,陆镇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这才落了地,当下长出一口气后,破天荒地与人道声谢,伸手接过那张方子递给身侧的侍从,令他去取药,他则小心翼翼地抱起躺在榻上虚弱无力的沈沅槿。 沈沅槿伤口处抹了药,缓过来许多,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痛难受,手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轻轻攀住陆镇的膀子维持身体重心的平衡。 医工的话尚还回荡在脑海中,陆镇后知后觉得回过味来,旋即敛目沉眸,紧紧俯视着怀里的沈沅槿,意味深长地问她道:“沅娘是收着力道划伤脖子,你其实,一早就算准了孤会心软对不对?” 沈沅槿闻言,不紧不慢地微抬起一双清眸,神情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明知故问:“那么敢问殿下,我这是算准了吗?” 陆镇简直要被她的这句话给气笑,冷冷收回视线平视前方,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从今往后,孤不会再信你嘴里的半个字,你休想再骗孤。”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无论陆镇认或不认,是直面抑或逃避,传达出来的意思表示并无太大分别。 沈沅槿身心俱疲,没再去搭理陆镇道出的话,而是静默无声地合上双眼,休息养神。 陆镇已然不在乎沈沅槿对他的态度,打横抱起她稳步踱出诊疗间,将方子拿与药柜前的药童抓药,吩咐侍从付钱。 待药童配好药,拿黄纸包了,再将涂抹的药膏一并包进去,交给陆镇的侍从,卫延那厢也已驾着马车赶到此地。 陆镇没有片刻停留,抱沈沅槿上车,让去近处的宽敞客舍内稍作休整,又命人熬药喂沈沅槿吃下。 当日在城中用过午膳,稍作休整后,方启程走官道返回周至县。 因沈沅槿伤口未愈,每日都需吃药换药,陆镇一行人来时仅用了不到一日,回到长安则是足足用了两日半的时间。 这期间,他二人心里皆存着火气,并不怎么同对方说话,是以马车内大多时候都是寂静无声的;因陆镇每日都会亲自给沈沅槿换药,监督她吃药,卫延等人便极有眼色地没有过问和提及任何有关于沈沅槿的事。 太子连着三日对外称病,不见人,不早朝,不理事,加之选妃那日上晌,诸位贵女连他面都未见着,京中的权贵圈里免不了又是好一阵子的流言蜚语。 别院。 姜川因为沈沅槿出逃一事而担惊受怕,已有三日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熬到这日午后,眼皮沉重得厉害,便去榻上浅眠。 他方睡下不多时,忽被外头一道略显急促的拍门声吵醒瞌睡。 “郎君,殿下归来了。”进来传话的乃是二门外的小厮。 姜川迷迷糊糊地闻听此言,顿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整个人跟鲤鱼打挺似的自榻上站起身来,失了慌张地整理好衣衫,忙不迭快步走出门来。 “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与沈娘子一道回来的?”姜川问出眼下于他而言最为紧要的问题,毕竟这将关乎到他待会儿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情绪去迎接陆镇的到来。 那小厮拿袖子擦去额上的细汗,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是抱着沈娘子进府的。” 福生无量天尊。殿下总算是将沈娘子给追了回来,他们这些池鱼的性命暂时可保了。 姜川默默在心里将能想起的神官通通拜了一遍,接着脚下生风地朝上房走去,将将赶在陆镇来到正房前赶到阶下,静候他与沈沅槿的到来。 陆镇甫一踏进院门,姜川就瞧出他的脸色不大好,约莫是怒火未消;沈娘子的面上亦是一副死气沉沉、闷闷不乐的样子 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压抑沉闷,姜川紧张到手心发汗,只能佯装镇定,恭敬地朝人屈膝行礼:“殿下,沈娘子。” “速去将偏房的瓷具、尖锐物统统换掉,屋内不许出现一切可能伤到人东西,若她身上有半分损伤,孤决不轻饶。”陆镇一面沉声下达命令,一面拾阶而上,他这会子没什么耐心地一脚踹开偏房的门,抱着沈沅槿大步往里进。 陆镇的这番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姜川知道,他的面上越是表现得平静如水,内里就越是惊涛骇浪。 姜川笃定,沈娘子此番出逃,殿下胸中的怒火断然不会轻易平息,这往后的日子,沈娘子怕是还有得熬。 但愿沈娘子经此一事,能够早日变得安分守己,安生过日子,也好少吃些苦头。 姜川想到此处,暗暗叹口气,张口唤来琼芳和岚翠,吩咐她们撤去屋里的一应危险物件,就连银针发簪这样的小物件也不忘交代她们一并取走。 陆镇将沈沅槿放到里间的床上,不发一言地退回外间,待瞧见岚翠和琼芳后,下令除解手沐浴外,不许沈沅槿踏出房门一步,不许与她说话,用膳也只能一个人在屋里。 “下晌会有太医过来替她诊治,在她伤好前,定要让她好好吃药擦药。”陆镇交代完琼芳,头也不回地踱出门去,离了别院。 姜川立在檐下目送陆镇负手离开,万分感激他没有追究自己和那七名暗卫的疏忽大意,心内的重压卸下后,专心于工作,依照陆镇的叮嘱又调来一波人守在上房附近。 屋内的尖锐物和瓷器用具很快便被收拾一空,吃茶喝水用的碗盏亦换成了木质的,就连案上的铜镜、妆奁等物也被撤走。 沈沅槿目光落在桌角上包裹着的厚实绸布,顿时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人困在囚笼里的鸟雀,就连生死都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好在辞楹和萦尘逃了出去,没有同她一起落到这座死气沉沉的牢笼里,她们的人生还有诸多希望。 此时此刻,沈沅槿心中祈愿的事,唯有她们能平安抵达沙州。 沈沅槿在心里默默祈祷一阵,眼皮越发沉重起来,横竖她被关在这里也无事可做,索性褪去身上的外衫,穿着里衣躺进被窝里睡觉,放空自己的大脑不去想任何事。 这边,陆镇打马回宫,他还未及踏足少阳院的范围,便有黄门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地奔到他面前,神情急切:“禀殿下,圣上这两日约莫每日都要派三拨人前来询问殿下是否回宫,约莫是有要事等着殿下前去面见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权、年亲力壮的太子,哪个有了年纪的老皇帝会不忌惮。此番他私自调动太子亲兵追出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那老匹夫定是要向他兴师问罪的。 陆镇看清那黄门的样子,不知他叫什么,只依稀想起他好似是张内侍的爱徒;陆镇转瞬调转马头,嘴里撂下一句“孤知了”,径直望紫宸殿而去。 外殿的书房内,陆渊手持朱笔批阅奏折,不知是何地的刺史奏了何事,看得他眉头直皱,批复的笔力更添一丝躁意。 陆渊忍着火气批完这张折子,猛地搁下狼毫,抬手揉了揉隐隐抽痛的额角。 正这时,殿门外侍立的内侍隔着门传话,道是太子前来求见。 堂堂一国储君,想要什么容色身段的女人没有,竟为了一个已非完璧的妇人动用亲兵,就连太子妃也顾不得选了 他从前竟未发觉,他的这位长子竟还是个世所罕见的情种。陆渊想到此处,只觉好气又好笑,停下按压额头的动作,令那内侍请人进殿。 内侍轻轻推开殿门,随后退到一旁,请陆镇入内。 陆镇信步迈进殿中,站定后漫不经心地朝着陆渊施了一礼,“阿耶。” 陆渊闻声抬眸,凌厉的眸光落至陆镇身上,眼底含着愠怒,板着脸令他跪下,拧眉沉声喝问:“太子在择妃之日私自调遣亲兵奔出城去,眼里可还有朕这位阿耶?” 帝王的话音落下之后,陆镇只是从容不迫地掀开衣袍的一间,面对着陆渊直勾勾地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立体的五官上无半分惊惧和追悔之色,张唇不卑不亢地道:“那日事发突然,情况紧急,未能提前过来亲口知会阿耶一声,还望阿耶海涵。” 不成器的孽障,他做下这等强拆夫妻、霸人身子的丑事,逼得人逃出城去,竟还有脸说是紧急之事。 陆渊气得脖子涨红,倏地自禅椅上立起身来到陆镇跟前,凤目里似要迸出火来:“大郎口中的情况紧急,竟是指沈氏女离京一事吗?你莫要忘了,她曾是你的侄媳!” “沈氏女?”陆镇轻嗤一声,望向陆渊的眉眼冷了几分,当即反唇相讥:“阿耶的丽妃莫不是沈氏女?她在入王府前,难道不是二嫁之身?于此厢事上,阿耶与我并无分别。” “逆子!”陆渊似是被陆镇戳中了他的痛处,瞬间变得暴跳如雷,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哽了好一会儿才堪堪道出这么两个字来。 陆镇耐着性子听他骂完,只面不改色地继续跪着,以退为进,幽幽启唇道:“阿耶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不妨趁着这档口一并说出来,儿子定会洗耳恭听。” 若再说下去,倒显得像是他这位做阿耶的在忌惮亲子的权势,借由此事发泄不满似的。 陆渊强忍着怒火坐回龙椅上,终是选择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皱眉道:“起来吧,将事情善后得妥当些,万不可落人口实。丽妃宫里,朕不希望有半点风言风语透进去。” “我省得,谢阿耶体谅。”陆镇依言起身,抱拳又行一礼,而后一路疾行出了紫宸殿,亲自去到太医署请他用惯的心腹王太医出宫为沈沅槿诊治。 当天下晌,王太医仔细看过沈沅槿脖子处的伤口,改进了先前那医工开的方子,取出一罐新的药膏给她用。 一晃数日过去,因每日都有人监督沈沅槿用药,是以她脖子上的伤口逐渐结了痂,形成一道细长的红痕。 屋里没有镜子,沈沅槿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自己的脸了,那道伤的样子,她亦不曾见过。 被关在这里的头两三天,她还能通过睡觉来缓解无趣和无人说话的寂寥感,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她只能掐着手指数着头发丝勉强度过;待熬到第六日,整个人对于时间的感知都逐渐变得迟钝起来,每日不知自己是睡的时间久,还是醒着傻坐发呆的时间久,这种笼中囚徒般的生活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唯有在看到琼芳和岚翠二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丝活人气,感觉到她还是一个人,而非木石死物。 梅雨季将至,城中的天气越发湿热起来,沈沅槿这处没有盘发的发簪,是以每日洗漱梳发过后,她的满头青丝便会被此间的媪妇仅用一条短小的发带绑住,整把披在后背。 每当那媪妇走后,她都会在月牙凳上一个人枯坐好半晌,要么就是蜷身在罗汉床上,用手指沾水在小几上胡乱写字。 午夜梦回间,沈沅槿也会陷入沉沉的梦境,梦到她与辞楹、萦尘在月牙泉边闲步赏景,在石窟里观赏供养人壁画,在鸣沙山上凝望满天星河 那些场景,都是她生活在现代时,曾经亲眼见到过的。 偶有一日,沈沅槿甚至还在梦中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陆昀;即便只是在梦境里,他待她还是那样地温柔体贴,悉心地为她簪花描眉,研墨洗笔,陪她逗猫串花,游玩采风。 倘若没有陆镇,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也不会被困于此,不得自由。 她好恨。沈沅槿几乎是红着眼自梦中醒来,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垂下头崩溃大哭。 彼时天还未亮,岚翠自更衣室出来,打窗下路过,听见沈沅槿的抽泣声,不由眉头一蹙,很想进去瞧一瞧她,可钥匙并不在她手里,姜郎君也曾亲口交代过此间众人,不许同她说无关的闲话。 岚翠做不到当作没听见,怕她做什么傻事,安静地立在窗边听了好一会儿,直到掌事的媪妇起身出房,里头的哭声方渐渐停歇。 沈沅槿来到门框处扣门,告知屋外的人她要去更衣室解手。 岚翠忙走到门边朝内答话:“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寻李媪取钥匙。” “嗯。”沈沅槿似乎渐渐习惯了不说话的生活,每每张口,都跟惜字如金似的。 不多时,岚翠取来钥匙,开了门上的锁,放沈沅槿出屋解手。 沈沅槿面容憔悴地缓步而出,就见李媪站在岚翠身后,随岚翠一道跟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她。 陆镇为了困住她还真是煞费苦心,院里院外各一拨人,各府门处必定也增派了人手。她是什么神通广大、能够上天入地的能人异士不成,值当他费这样大的功夫。 沈沅槿自嘲般地想了想,勉强加快步伐朝更衣室去。 岚翠暗暗凝眸打量沈沅槿,观她身形消瘦,行动间似弱柳扶风,活像一盏骨架单薄的美人灯,似乎一场狂风骤雨便足以毁去她。 殿下那样的身量体格,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大半边腰,若是强迫娘子行那事光是想想就怪让人心惊胆寒的。 岚翠不忍再往下深想,赶忙打住纷乱的思绪,耐心等待沈沅槿出来后,搀扶她回房。 至早膳时分,沈沅槿依旧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半个豆腐包,午膳稍微好些,用了半碗饭,晚膳则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大抵是有些食欲不振。 岚翠忧心忡忡地同姜川说过几回,姜川听后,也曾命人出府请医工前来瞧过,医工开了补气固本的方子,姜川叫人每日煎药给沈沅槿腹下,奈何收效甚微。 约莫那汤药的苦味苦到了心窝子里,娘子愈发不爱吃东西,也不爱表露自己的情绪,都快不成活人样了。岚翠得看越发揪心,每日都会仔细留心沈沅槿的状态。 似这般熬油的日子又过了几日,沈沅槿伤口处结起的血痂开始掉落,露出内里新长出的粉肉和稍稍凸起的疤痕。 姜川便又叮嘱岚翠每日的早中晚都要替沈娘子涂抹去疤的药膏,岚翠点头应下,勤勤恳恳地抹了两三日,这天傍晚,陆镇来到别院,一进门令她退下。 然,她才心神不宁地从沈娘子屋里出来不到一刻钟,忽听那边传来女郎摔打物件和喊人滚出去的尖锐声音。 无人敢靠近那处的门窗去听究竟发生了何事。想也知道,殿下特意在这时候过来别院,总不会是为了坐在床榻上与沈娘子夜聊。 琼芳面上没什么表情,岚翠则是满脸的愁色 地看着案上的烛台,眉头紧锁,约莫是在担心房中女郎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事情。 里间,陆镇倾下身强势地制住沈沅槿的双手,将她的手腕交叠在一处高举过头顶,单只手按在被子上,让她整个人都被他的身影所笼罩。 “孤已忍了十数日不碰你,使小性也该有个限度,让孤滚出去?你怕是忘了,这里究竟是谁的地届,你又是什么身份!” 陆镇横眉立目,沉声说话间,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带,全然不顾沈沅槿的挣扎和反抗,用那带子轻而易举地缚住她的手腕。 他眼里的满是不加掩饰的欲念和怒意,沈沅槿惊恐地扭动身躯,垂死挣扎般地咒骂道:“陆镇,你放开我!你不是丈夫,你不是人,你不能这样对我,滚开!” 女郎激动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陆镇不为所动地俯视着她,像是在欣赏猎物濒临死亡时的恐惧,待欣赏够了,便粗.暴野蛮地将其禁锢住,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告诉孤,你为何想去岳州?”陆镇无事沈沅槿对他的抗拒,指尖触上她的衣襟,惹得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栗。 千年后的岳州是她家乡,陆镇还不配知晓这件事。 沈沅槿恼恨至极,多看他一眼也嫌脏,厌恶地别过头,谎话脱口而出:“并未特别的原因,我喜欢杜工部的那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加之汴州去不得,随心在办理过所时上填了岳州。”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何况洞庭湖畔乃鱼米之乡,亦是江南水乡,陆镇虽未全信,却也不是半分不信,幽深的凤目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她,追问:“你的理由就这般简单?” 沈沅槿偏头注视着床帐,语气坚定:“殿下便是再问百遍千遍,我的回答依旧如此,我喜欢前朝诗人口中的岳州,在不敢冒险返回家乡、且又不知该去何处之时选择了岳州,于殿下而言很难理解?” 陆镇听后没有答话,而是沉默着剥去沈沅槿的外衣,也不知是否信了她口中的话。 “第二个问题。”陆镇话锋一转,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线条柔和的侧脸上,“随辞楹一同离去的女郎是否是陆昀送与你的武婢。” 送。沈沅槿不喜欢这个字被用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萦尘她不是没有生命和思想的物件,不是可以被随意送来送去的。 沈沅槿对他这番充满冒犯的话充满了憎恶,“殿下心里早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陆镇心中窝火,扳正沈沅槿的脸要她与他对视,捏着她的下巴冷声道:“为了逃出去,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只可惜,你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轻看了孤的能耐。如今被孤追回,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陆镇口中的那句看轻了他的能耐,沈沅槿着实无法反驳,只能牢牢记在心里时时诫勉自己。 十余日过去,想必辞楹和萦尘已经走远,沈沅槿料想,该是她为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自古成王败寇,于此事上,我无话可说。”沈沅槿做出一副落魄认命的样子,语气沉沉地道。 她连骗取他的信任逃出城的事都敢做,与野性难驯的山狸奴无异,陆镇不认为她会这样轻易跟人服软,旋即凝眸紧紧盯住她的双眸,轻车熟路地摸到她诃子上的系带处,“现下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想看到的,无非是她对出逃一事的后悔之色和惧意。沈沅槿大脑飞速运转,揣摩他的心思,反应极为迅速地换了副表情,伸手去抵他压下来的膀子,眼眸微湿,轻声问他:“殿下便只会用这样的事来折磨我?” 陆镇动作粗.暴地扯开诃子的衣带,沉眸下看,但见雪白一片,又有粉梅点缀其上。 “不用这样的事,娘子莫不是还想尝一尝下狱的滋味?”陆镇呼吸发重,反问。 下狱也好过承受他的兽行。沈沅槿心中这般想,口中却不能这样说,佯装惊惧地轻轻摇头,眸子里的晶莹越聚越多。 陆镇对上她盈泪的清眸,终究还是心软,并未怀疑她此时的恐惧和害怕是装出来骗他的,“不想下狱?知错了?” 沈沅槿先是点头,再又是摇头,倒叫陆镇的情绪跟着起伏不定来。 “不想下狱,可是出逃一事,我并无错。”沈沅槿采用的策略仍是同他说半真半假的话。 陆镇听了这话,不由心生好奇,撂下一句“愿闻其详”,目光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沈沅槿看来,此刻的陆镇同花楼内欺辱女郎的瓢客无异,简直恶心到想吐,强忍着反胃缓缓开口陈述他的罪行:“我本是陆昀的正妻,是堂堂正正的临淄郡王妃,然而殿下却趁人之危,先是逼迫我与夫郎和离,强占我的身子,后又毁约欲那我为妾,叫我如何不恨?我之所求并非富贵荣华,而是可以随心而活,离开你,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过得很好。” 陆镇偏执地将一切的原因简单归为她想要太子妃之位,在他的认知中,无人会真的不喜权势富贵,自然意识不到,沈沅槿话里话外之意,乃是不愿出卖身体和灵魂去换取这两样东西,她更想要的是身体的支配权和自由权。 “娘子瞧不上良娣的位份,所求又并非富贵荣华,既如此,孤便让你好生尝一尝贫苦无依的滋味。”陆镇克制着原始的欲.望,滚了滚喉结自她身上起开,“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等你几时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不再肖想太子妃之位,低头服软,孤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予你锦衣玉食,宝物香车。” 沈沅槿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鸡同鸭讲的无力感,横竖“服软”的时机未到,越性闭上眼不去看他,勾了被子过来将自己盖个严实。 陆镇压着怒火又看被中的女郎,终究不舍将她关至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脸色铁青地奔出房去,唤了姜川进前。 “另外收拾出一间屋子,除开床榻和条案外,无需摆放旁的物件,一日三餐不必见荤腥,亦不用派人伺候她起居,只用贫苦人家的份例待她即可。” 姜川摸不透他这又是在和沈娘子闹得哪一出,但因知晓他的脾性和手短,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忙点头恭敬应下。 陆镇眉头紧皱,未看姜川一眼,不让任何人跟着,独自负手离去,骑马返回宫中。 姜川办事效率极快,当日下晌便已按照陆镇的要求收拾出一间不甚宽敞的屋子出来,在沈沅槿用过晚膳后便让人挪了过去。 步入房中的那一瞬,沈沅槿看着眼前几近家徒四壁的环境,不禁被气笑了,不知他是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的;他凭什么认为,她不能用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而是要依靠男人才能平安富足。 且耐心熬过这段时日,若他还割舍不下她,必定会再来主动寻她,届时她再适当服软取信于他想法子逃出去;如若割舍下了,时间一长,姜川等人有了新主子,必定会对她这一没名没分的外室放松戒备。 沈沅槿数着手指过日子,至小半个月后,久不见荤腥的她便有些吃不消了,越发感觉身体虚乏,整个人都恹恹的。 陶壶里粗茶泡成的茶水已经放凉,沈沅槿往碗里满上一小半,轻抿一口解渴后继续盯着窗外光秃秃的庭院发呆,心中计量着辞楹她们走到了何处。 彼时,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会州。 官道旁的一座五层楼高的客舍内,皎洁如练的月色爬上红木窗台,映得满窗清泠的白,宁静恬淡。 辞楹和萦尘跟随一支胡人商队在此地落脚一眼,明日继续启程沿肃州、甘州前往沙洲。 这支商队乃是她二人在凤翔城中苦等了两日,精心考察挑选后,向商队的东家兼领队请求同行,并许以丰厚的报酬方寻得庇护。 领队的东家魏二娘是一位有着胡人和汉人血统的高挑女郎,她虽是偏汉人的长相,却也保留了胡人高鼻大眼、身量高挑的特点。 萦尘观她腰上悬着一柄嵌宝石的短匕,举手投足间颇具英气和力量感,就连帮着搬动大宗物件上楼亦不在话下,必是练家子无疑了,且除她外,另有两位魁梧健壮的郎君保护商队货物和人员的安全;加之她待手底下的男郎女郎皆是和善有礼的,萦尘对她颇有好感,跟在她的商队后头走了足有两三日。 那魏二娘一早就觉出后面有人跟着,但因是两个手无寸铁且又面善的女郎,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并未出言驱赶。 萦尘由此认定魏二娘是值得信任之人,辞楹亦不欲白享商队的庇护,于第四日的清晨,早早在客舍一楼侯着她与商队的人下来用早膳,言明自己的用意。 魏二娘年过三旬,因出身微寒,更兼是女儿身,为养下这样一只商队往返于西北和长安、洛阳等地贩卖货物营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和亏,这世上人情冷暖,她经历的够多了,是以素日里颇有能帮就帮,量力而行的善心,与人方便。 她因见辞楹和萦尘同为女儿身,诚心寻求庇护同往沙洲去,又这样信得过她,甚至不惜以重金为酬,必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缘故,自是不忍拒绝,稍作思索后便答允了她们的请求。 此番去往西北的路上,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如今日这般顺利投宿,且还不用三五个人挤在一处,可以擦身和换洗衣物,委实算是很不错的境遇了。 这段时日以来,辞楹经过萦尘为期十几日的手把手亲身教导,她已大致学会了骑马,只要不是疾跑的状态,她都能轻松应对,是以在前来会州的途中,萦尘另为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马儿买下。 西北的夏日天气干燥,风沙较大,白日赶路的时候,她二人都会学着魏二娘等人用纱巾裹住发顶和面部,防止皮肤晒伤和刮伤。 萦尘在客舍后院冲完凉,胡乱洗了里衣晾在庭院里,上楼回到房中。 一推门,就见辞楹正痴坐在灯下发呆,目光无神,约莫是有心事。 “累了一日,既洗漱完了,怎的还不睡?”萦尘执起茶壶倒上一碗凉茶,温声问她道。 辞楹收回思绪,支起下巴望向萦尘,愁眉苦脸:“这段日子,我的心里总是不能安定。一晃二十余日过去,也不知二娘她如何了,她现下孤身一人,如何斗得过那人,我担心” 担心她会吃苦受罪。辞楹担心的,亦是萦尘心中所忧,然而眼下绝不是她们该灰心丧气的时候,因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眼下我们能做的,唯有不辜负二娘的付出和期盼,平安抵达沙洲。二娘心性坚韧,聪慧隐忍,必定会想法子保全自己,寻得良机脱身出来。再者,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准二娘她也会如咱们这般,遇到贵人相助呢。” 那人是当朝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样的贵人才能助得了娘子?辞楹得不出结论,为着能让萦尘安心,也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只能勉强将她的话听进耳里,宽慰自己莫再多想。 “夜色深了,吹灯睡下罢,明日还要早起。”辞楹稍稍舒展眉头,起身执了烛台,与萦尘一道走向床榻,而后吹灭烛火,伸手搁在床边的矮凳上。 此间的夜里不似白日那般干热,凉爽晚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进来,甚至还带了些微微的冷意,需得在膝盖和腹部处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防止受凉。 萦尘应是连日赶路累极了,不多时便沉沉睡去;睡在她身侧的辞楹虽也累,终究放心不下沈沅槿,临近子时方勉强入睡,偏又做了噩梦,睡得并不安稳。 翌日晨间,她二人起身后匆匆用过早膳,去楼下收了晾干的衣物装进包袱里,骑上马背随商队继续向前赶路。 沈沅槿浑浑噩噩地睡到日上三竿,岚翠怕她饿着,轻轻叩响房门,扬起些声调唤她起身,确认她已醒来后,叫来李媪拿了钥匙,送水进去。 不过短短十几日,沈娘子瞧着似是又瘦了一圈。岚翠担心长此以往,她的身体会吃不消,是以用过早膳后,往姜川跟前走了一遭,言明此事。 姜川那厢并不敢贸然叫厨房添些荤菜,恰逢明日休沐,便打算差人传话至东宫讨个示下。 酉时二刻,陆镇处理完公务,自左春坊而出,行至少阳院外,张内侍领着两个黄门迎上前,道是晚膳已经备下,可要传膳。 陆镇近来闷闷不乐,似乎恨不能时时刻刻忙于政务才好,是以张内侍同他说话时十分小心谨慎,待听得他应声后,忙扭头给身后的黄门递了眼神过去。 张内侍默声跟在陆镇身后,推了殿门便叫宫娥去沏明前的紫阳茶送进来。 宫娥奉了热茶进来,又有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布好菜后,张内侍便在陆镇的示意下领人出去,退守在殿外。 案上的碟盘内皆是美食珍馐,陆镇看着那道沈沅槿爱吃的葫芦鸡和粉蒸排骨,先夹了两块放进碗里,再是他自己常吃的炙羊肉和四宝烧鲈鱼。 明明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肉菜,陆镇却觉得食之无味,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从前在别院里陪她一起用膳时的景象。 她本就生得瘦弱,每日粗茶淡饭,天长日久,如何经受得住。思及此,陆镇越发心神不宁,胡乱用了一碗饭填饱肚子,搁下筷子漱口净手,便令张内侍叫人去牵马。 陆镇跃上马背,一路疾驰出宫,来到别院时,天已麻麻黑了。 姜川走在前面引路,心惊胆战地询问陆镇可要在沈娘子屋里留宿。 陆镇面沉如水,目视前方仅仅燃了一盏昏黄烛火的陋室,沉声道:“不必,孤只是来看看她过得如何。” 窗纸上并无半道人影,陆镇料想她约莫是无事可以打发时间,早早地睡下了。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瞧一瞧她,忽刮起一阵风来,吹得庭中树叶沙沙作响,屋里的窗子显然未关,那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引得屋内的光线忽明忽暗。 担心夜里的冷风灌进去,屋中的女郎会受凉,陆镇顺应本心拾阶而上,挥手示意此间的守卫和婢女无需行礼,轻轻推门入内。 烛光下,沈沅槿的半截身子伏在案面上,双目微阖,呼吸轻浅。 女郎发上未簪一物,及腰的青丝仅以发带束成一股,贴在后背。 陆镇注视着她的睡颜,只觉她又消瘦了些;不知她在梦里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物,两弯黛眉微微蹙起,大抵睡得并不安稳。 沈沅槿左手的左手搭在条案边缘,陆镇探出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顿时感受到一阵微微的凉意。 应是叫那晚风吹得。 陆镇走到窗边将其合上,取来一件寻常布料制成的褙子盖在她的后背,终是没有唤醒她,无声退了出去。 檐下,姜川见他信步出来,正要鼓起勇气告知他沈娘子的近况,陆镇抢先一步开了口:“明日起,早膳和午膳都要见荤腥。孤那日气急说了重话,你也头昏脑热了不成,由着人消瘦下去?” 这话说得无礼又霸蛮,姜川心里委屈又无奈,但更多的是感到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担心沈娘子的身子会消受不住了。 殿下他,终归还是疼惜沈娘子的。 “此事确实奴伺候不周,请殿下责罚。”姜川心里有了底,坦然向他讨罚。 陆镇自知错不在他,是以并未罚他,当日夜里在别院宿下。 次日天光大亮,姜川送了早膳入内。 陆镇问他沈沅槿那处是否已经送了膳食过去,姜川答话道:“娘子那处,送的与殿下一样的吃食。” 红丝馎饦热气腾腾,碟子里的酱肉香气扑鼻,油煎的鸡蛋金黄酥香,陆镇因道这三样东西必定够她吃了,方才安心动了筷子。 这边,沈沅槿多日不见荤腥,眼前的这顿丰盛早膳只有可能出自陆镇的授意,那么昨日夜里为她关窗披衣的人,大抵也是他吧。 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便会再次主动来寻她,给她台阶下。 第57章 陆镇独坐着用过早膳, 姜川捧了痰盂与他吐去漱口的茶水,待他往盆中净过手后,默默退到一边, 听他示下。 “她今日的早膳用得如何?”陆镇沉着声调发问,欲要掩盖话语间的关切。 姜川一听便知陆镇口中的她字指代何人,随即恭敬答话:“回殿下,沈娘子今日用了半碗馎饦拌酱肉, 煎蛋也吃了大半块,应是用得不错,果了腹的。” 陆镇闻言, 轻轻嗯一声, 想要过去看看她, 却又拉不下脸,只别扭地往她从前居住的偏房里走了一圈,又静坐一会儿, 慢悠悠地起身离开。 殿下巴巴地大晚上过来,明明去了沈娘子的房中却又没有留宿,今晨还关心她的饮食, 姜川焉能揣摩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自是“贴心”地给他寻个理由:“前儿伺候沈娘子的岚翠道是娘子瞧着气色不好,人又消瘦, 怕是于身子康健有碍;奴本想着趁今日休沐,差人告知殿下讨个示下,可巧殿下昨夜就来了,何妨过去走上一遭?” “也好。”陆镇顺着姜川递给他的由头, 信步出了院子。 主仆二人一路行至沈沅槿的居所外,守门的护卫下拜行礼, 请人进去,陆镇便叫姜川也不必跟着,自个儿迈进门去。 窗边,沈沅槿静坐在月牙凳上,无声望向窗外,不知是看在庭中的草木,还是旁的什么。 陆镇站在门框处,双方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又无人同对方说话,陆镇沉默良久,终是先开了口,“半月过去,娘子可想清楚了?” 男郎磁性的嗓音入耳,沈沅槿方循声看去,答非所问:“陆镇,你不能这样一直关着我。” 她的面上满是委屈和沉郁,瘦削窈窕的身形与那宽大的条案形成鲜明的对比,哪怕她此时不施粉黛,未梳发髻,身着寻常布料制成的裙衫,亦难掩她的倾城容色。 陆镇再难抑制连日对她的思念,哪怕她不肯亲口道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也不在乎了,几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自顾自地曲解她话里的意思:“娘子不想被关在此间,必定是知晓了住在上房的好处。是孤不好,不该让你在此间受罪,只要你愿意,孤即刻就可送你回去,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屋里的一切都会是最好的。” 沈沅槿没有抗拒他的拥抱,而是耐心听他说完,答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陆镇,我想吃葫芦鸡,古楼子,玉露团,还有桃子了。” 陆镇闻言,没再过分纠结她这话里的意思,而是自行说服自己,她是个有些脾性和风骨在身的,必定拉不下脸来道出依附于人的话语,是以才这般拐弯抹角;她若不愿接受他,该是嫌恶地推开他,严词拒绝才是。 逻辑自洽,陆镇略一使力横抱起她,“孤这就让人去买来你爱吃的,今日一整日的时间,孤都会陪着你。” 沈沅槿强忍着心中对他的厌恶,似是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这日过后,两人之间仿佛回到了陆镇离京去往明州前的那段日子,陆镇送来别院的珍宝,倒比送去东宫的还要多。 至五月初一,端阳将近,天气渐热。 陆镇休沐而来,进了门便开始往沈沅槿身上贴,很是贴心地询问她的意思:“难得今日吹风,日头又不大,孤带你去别业散散心可好?” 陆镇扶正她的脊背,改了个抱她的姿势,大掌托住她的豚腰举到与他视线持平的位置,对上她的眼眸。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变得太快,毫无防备的沈沅槿受到惊吓,一双盛着盈盈秋水的桃花眼睁圆了些,更添三分俏丽之色。 她的眼睛像是日光下明亮的宝石,陆镇看得呆在那里,只觉神魂俱荡,直至沈沅槿又拿手抡起拳来锤他,他方神魂归位。 “勾住孤的脖子。”陆镇出言提醒她,轻轻掂了下右臂,好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高出他一截,接着脱出左手虚握她的腰。 所处的位置太高,沈沅槿许久没有被他这样抱在身上,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不适应盖过对他的排斥,本能伸出手地去环他的脖子。 肌肤相贴处像是有蚂蚁在爬动,陆镇贪婪地感受着她的柔软和温度,左手沿着她的脊背攀援,最后停在她的后脑勺上,稍稍扣住,让她略低下头,仰首吻住她的唇,舌往里探。 陆镇极爱亲吻她,沈沅槿对此似乎也已习惯,麻木地承受着他的亲近,手和唇皆未给他任何回应,直到被他亲得脸红耳热,大脑缺氧,那人才肯罢手,意犹未尽地盯着她微微发肿的唇瓣看。 外头天色尚早,陆镇的薄唇凑到沈沅槿的耳畔,“春日里沅娘骑过的那匹三花汗血马体格健壮了些,待会儿见了它,也不知娘子是否还能认得出来。” 他口中的三花汗血马是一匹极罕见的金马,放眼整个长安怕也寻不出三五只来,自是给沈沅槿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得,殿下一直将它养在别业吗?” 陆镇悉心解答她的问题:“那处宽阔,草地丰茂,足可养上几匹骏马。” 沈沅槿在别院里憋闷了多日,眼下有机会外出透透气,自然不会拒绝,何况要让陆镇减少对她的疑心和戒备,随他外出游玩也是很好的机会。 “殿下的别业在城外,还是早些去吧。” 陆镇当即唤来姜川,吩咐他去备车。 马车颠簸,陆镇也不管沈沅槿答不答应,坐进车厢后就将她捞到自个儿腿上坐着,哄她睡觉。 沈沅槿坐车时容易瞌睡,陆镇才哄她没一会儿,睡意便已上涌。 陆镇耐心等她睡熟一些,让她的脑袋枕在他宽厚的胸膛里,宽大的双手则是护在她腰腿上,以此来减轻马车带给她的颠簸感。 沈沅槿睡了一路,在马车减速将要停下的时候,朦朦胧胧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待眼睛适应光线后,发觉自己睡在陆镇身上,几乎弹跳般离开,坐到一边。 陆镇的半边身子被她枕得发麻,少不得在有限的幅度内抡动胳膊缓解一二,不多时,马车停稳,姜川取来脚踏,请他二人下车。 沈沅槿满头青丝未束,仅以一根赤色的发带扎起,方才在陆镇怀里睡了一觉,早乱作一团。 车内没有铜镜,沈沅槿瞧不见自己的头发是何样子,但从手感判断,情况必定不容乐观;她的发质不错,无需借助梳子也能打理好,索性解下发带,以五指为梳,旁若无人地顺起发丝来。 陆镇见状,扬声让车外的人等着,而后靠近沈沅槿,按下她的手,将她的墨色绸发拢在一处,学着她张开五指的样子轻轻为她打理头发,温声细语地问她痛不痛。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并无不适之感,沈沅槿感觉不到痛意,便如实摇了摇头,亦未出言阻止他为自己梳发的举动。 此情此景,任凭数年前年少气盛的陆镇如何想破脑袋,大抵都无法料想到,他有朝一日竟会如此耐心地为女郎打理头发。 “发带。”陆镇一手将她的头发捏成团握拢住,另只手稍稍伸到她的腰腹前,声线柔和地向她讨要东西。 清风吹起对面车窗的帘子,灿灿金光没了遮挡,一齐随风洒将进来,正正落在沈沅槿的裙摆和衣袖上。 沈沅槿扬起手,将手里的发带递给陆镇,柔软的衣料因她手臂抬起的幅度落下一截,露出不饰一物的洁白手腕浴在金光中。 陆镇所有的视线皆于顷刻间汇聚在她的皓腕上,依稀想起曾在这处见过茉莉花串、金银镯子等物,到如今,她竟什么都不爱戴了。 沈沅槿举着手,见他迟迟未将那发带取走,不由拧眉问他:“怎么了?” 女郎那带着疑惑的话音在耳畔响起,陆镇的思绪方才回笼,自她的手中接过发带,在发上缠绕三圈,继而循着记忆扎成一对蝴蝶翅膀的样式。 耐心替她扎好发后,陆镇便立起身来,目光再次落于沈沅槿的手臂之上,接着牵起她的一只手,拉她起身,启唇不吝夸赞她道:“沅娘子的手腕洁白纤细,想来不论是金银还是玉器,戴在腕上,皆能相得益彰。” 马车高度有限,沈沅槿想要站直身子尚且勉强,更遑论牛高马大的陆镇,但见他这会子弯曲着腰身,低垂下头颅,一双狭长的凤目定定看向沈沅槿,含情脉脉。 沈沅槿怕撞到头,只敢猫着腰站,两个人手掌相贴,对视的瞬间,沈沅槿条件反射般避开,斜眼看向前方,抽回手,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 他眼里的情意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陆镇没有时间为此沮丧,他得跟上沈沅槿的步伐,忙不迭转过身,掀开车帘钻出去,再将他的左手递给沈沅槿。 指节分明的一只大手出现在眼前,沈沅槿微微一怔,犹豫片刻,终究只是虚虚扶住他的胳膊,并未去牵他的手。 出了车厢,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明亮起来,天空、山川、草地、湖泊接连映入眼帘,而那座近在眼前的别业亦被打理得干净如初,半点不似长期无人居住的宅子,想是有人长期在此看守打理的缘故。 陆镇率先踩着脚踏下车,待她赏完景后,方再次牵住她的手,目不转睛地护着她下来。 沈沅槿才刚站定,还未及从陆镇手里抽回手,便有侍从牵了两匹马来,恭敬询问陆镇是这会子骑,还是过会儿骑。 陆镇偏头去看身侧的沈沅槿,将选择权交给她。 沈沅槿礼貌性地看向那青衣郎君,温声道:“过会子罢。” 陆镇闻言,朝人挥挥手示意他牵马去马厩,而后吩咐身后的姜川将吃食送进屋里,垂下手揽着沈沅槿的腰肢往院子里进。 一时进了屋,随行的婢女提了食盒鱼贯而入,取出其内的各种吃食,足足摆满了大半张桌子。 沈沅槿看了只觉浪费,因道:“他们一路随行一路想来也累了,这么多东西,如何吃得完呢?何妨拣几样殿下爱吃的出来,余下的便赏与下面的人吃罢。” 本就是带她出来散心的,陆镇十分乐意听从她的话,眼睛钉在她身上,满眼宠溺:“娘子看着挑就好,你吃什么,孤便吃什么。” 他既如此说了,沈沅槿也不跟他客气,只择出四碟吃食,欲转移阵地到罗汉床的小几上,陆镇会意,没有传人进来侍奉,而是随她一起端碗碟过去。 二人坐定后,陆镇方唤人姜川进来,叫撤去桌案上的吃食,分与底下的仆从吃。 沈沅槿吃得又慢又少,陆镇一一看在眼里,不免悬心,暗想都怪他前段时间不许她见荤腥,又久不来看她,竟叫她消瘦至此。 养好身体非是一朝一夕之功,万不能操之过急。陆镇虽明白此道理,可眼见她吃得那样少,还是忍不住劝她再吃两口。 沈沅槿只肯给他两分薄面,勉强多用了几口碧玉梗米粥后,便用清茶漱口。 饭毕,陆镇陪她坐在庭中的花架下晒太阳吹秋风,看头顶的蓝天白雪,倒也舒畅惬意。 待胃里的食物克化一些,陆镇命人去牵他的马来,扶身旁女郎起身,先抱她坐上马背。 战马高大健壮,便是多伏一人亦不再话下,何况沈沅槿还那样清瘦。 陆镇的双手穿过沈沅槿的腰身两侧来到她的身前,牵起缰绳,夹紧马腹,无需借助马鞭就可催马前行。 担心沈沅槿久未活动筋骨,身子会吃不消,少不得小心控制好马儿的速度,尽量叫她少受些颠簸。 二人靠得极近,沈沅槿未束的长发便也贴在陆镇的胸膛处,有些被风吹起,拂在陆镇的脖颈和脸颊上,带来微微的痒意。 鼻息间不独是清新的空气,还有女郎身上的幽香,若非是在骑马,陆镇当真想闭上眼好生闻上一阵子,抱住她偷偷亲香。 思绪变得旖旎起来,陆镇策马的速度越发缓慢下来,恰好沈沅槿也有些受不住颠簸,索性叫他停下,言她想要去湖边走一走。 陆镇收拢缰绳,吁一声让马停下,离镫下马,朝沈沅槿伸出双手。 沈沅槿攀上他的膀子轻轻一跳,陆镇眼疾手快地环住她的腰,顺势在原地转了几圈,不等她反应过来推拒他的亲昵,两手托抱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臂上,高出他半个头。 这样的高度,沈沅槿几乎是本能地环住陆镇的脖子寻求身体的平衡和安全感,不敢乱动。 “过会头不晕了,孤再放娘子下来。”陆镇支起下巴同她说话,举起另只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很是自然地将其捋到而后。 纵然隔着衣料,大腿外侧的肌肤还是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热意,沈沅槿不知道他单手抱得吃不吃力,只觉得他像是一根粗壮高大的火柱,似乎还有阵阵热气散发到她的身上,致使她目眩转好的速度都变慢了。 马儿乖顺地跟在陆镇身后,无需陆镇去牵缰绳,自行跟随他的步伐。 陆镇寻了片茂盛些的草地,让那马儿自己过去吃草。 沈沅槿眼看着马儿乖乖听话走远,惊叹于那马竟如此通人性,倒也难怪能成为随陆镇出生入死的战马。 行至好走些的小径上,陆镇方舍得放沈沅槿下来,唯独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沈沅槿尝试数次摆脱无果,只能由着他去了。 风从山里刮来,吹皱满湖的秋水,粼粼波光似化作耀眼碎金,惹人注目。 陆镇见沈沅槿不说话,便主动找了些话题与她说,譬如他上回见到永穆时,永穆是何模样,长多高了,再如太傅是如何评价她的学业之类的云云。 沈沅槿静静听他说着,虽则心里在意,面上仍旧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也不搭他的话。 回去的时候,还是他二人同乘一匹马,区别在于途中陆镇担心她受累,主动勒停马,让她一人安安稳稳地坐着,他则下了马,为保万无一失,亲自为她牵马,匀速前行。 归至别业,乌金隐有西坠之意,陆镇问她可还有力气与他赛马。 沈沅槿连连摇头,只说去牵了那三花马来去山脚下走走就好。 耳听她还肯再随他外出,陆镇喜上眉梢,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陪她去马厩内牵来三花马,笑着让她给马儿起个名字。 这是第二次同它见面了,上回都还没来得及给它起名,这回是该补上。 沈沅槿轻抚马儿颈部被精心修剪成三瓣的鬃毛,聚精会神地想了半晌,放缓步子,偏头看向汗血马,捏了捏中间那缕鬃毛:“鹓雏,或者,金桃?” 沈沅槿只将重点落在金色的特点上,并未思量过多深层次的意义,陆镇那厢则是替她想周全了,一脸认真地道:“金凤鹓雏,性高洁,此马通体浅金,倒也相配。康国曾于贞观年间进献金桃,大如鹅卵,新奇神秘。娘子喜食桃,金字又贴切,依孤看,这金桃二字似乎更有灵气。” 耳听得陆镇同她一样更偏向于起金桃这个名字,他解释得也挺像那么回事的,沈沅槿当即定下它的名字,“那便,金桃罢。”说着话,忽顿住脚步,凑到马儿高高竖起的耳朵边,喃喃低语:“从今往后你有名字了,就叫金桃好不好?” 陆镇饶有兴味地看她同马儿说话,非但半点不觉得突兀,反而是在她的话音落下后弯腰低头,靠近马嘴,有模有样地“听”了数息,“孤听见了,它说好,它往后就叫金桃,是独属于沈沅槿的金桃。” 在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前,沈沅槿怎么也料想不到一贯自视甚高的陆镇竟还会有这般“幼稚”、“童心”的举动,此时此刻的他,像极了憧憬童话世界的小孩子。 沈沅槿忍俊不禁,不由偷偷勾了勾唇角,扭过脸莞尔一笑,在意识到惹她发笑的人是陆镇后,旋即止住笑意,恢复到面容沉静的状态。 “娘子方才笑了。”陆镇简短的一句话便打破了沈沅槿的侥幸心理,叫她变得有些耳红脸热。 “我没有。”沈沅槿顷刻间矢口否认,然而在这样的氛围下,却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陆镇扬唇浅笑,凤目弯成玄月,顺着她的话哄她:“娘子说没有便是没有,都是孤自个儿看花了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沈沅槿感觉陆镇的目光似乎就没怎么从她身上移开过,牵着缰绳的手出了一层细汗,做出不苟言笑的样子和脑海里微绷的弦都耗费了她的大量心神和精力,故而步行两刻钟后,不免生出一身薄汗来。 陆镇将两匹马交给随从牵走,也不避讳还有旁人在,抬手便用指腹擦去沈沅槿鬓边的细汗,刻意压低声音:“好容易来一趟,且先泡过温泉,再省得回去后还要在夜里沐浴。” 想起他在浴间里做过的事,直觉告诉沈沅槿,她不能依他,于是转身欲走; 奈何陆镇那厮动作更快,不由分说将人扛在肩上往后院去,在浴房门外交代姜川寻两个婢女去备衣物。 腾腾热气自水面散出,褪去衣物亦不会觉得冷,陆镇先将自己剥去上衣试了试体感,确认不会冷到沈沅槿后方敢去褪她的。 女郎的裙摆顿时散落于地,陆镇在这时候停下,在她错愕的眼神中,将头压得更低,吻在她的脖颈处,毫不费力地扯开她的上襦。 他的口腔温暖如往昔,沈沅槿嘤咛一声,胡乱去抓他的腰背。 陆镇如饿狼般汲取,没大会儿便与她坦诚相见,竖抱起她踏进浴池中。 池中温泉堪堪漫过陆镇腰腹,沈沅槿双腿环在陆镇腰上,少许池水没过她的腿,送来阵阵热意,蒸腾而起的雾气贴到肌肤上,不多时便化作细密的小水珠,鬓发处的水渍不知是水雾多些,还是细汗多些,沾湿碎发。 陆镇的唇流连在她的一双酥雪上,迟迟不舍离开,直至沈沅槿腰腿酸乏,担心他这般下去会发肿,颇为抗拒地去推他的膀子,用委婉的说辞让他停下,“热,别这样抱我。” 掌心尚还轻拢着另一捧得闲的白雪,陆镇牵动手指揉了揉,发出满足喟叹,离了莓果后缓缓抬首看向沈沅槿,“这便嫌热,待会儿下到水里,又该要孤抱了。” 陆镇说罢,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下来,待她站定后方敢离手,低头看着她的一张素面和肩背,浅笑着问:“后背难以涂抹澡豆,此处便由孤来替娘子涂抹可好?” 沈沅槿下意识地觉得他心里没憋好事,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后,自行走到池壁边去寻池外的澡豆。 因着身高差导致的视线差,沈沅槿看东西雾蒙蒙的,陆镇那厢则是很快看见了澡豆,长臂一挥将其取来,几个箭步来到沈沅槿身后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躯之下,俯身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耳语:“孤先寻到了,娘子当真不考虑让孤助一助你?” 水雾的热气和他身上的热气一同袭来,无法忽视的热意滚烫,沈沅槿顿觉浑身无一处不烫,尤其是脸和耳朵,红得如同西域供上的鲜红林檎。 “不,唔……”沈沅槿想也不想,丹唇翕张便要拒绝,怎奈陆镇太过霸道恣肆,竟是直接将澡豆擦在她的腰窝处,异样的触感惹得她惊呼一声。 陆镇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拧眉关切问:“我没用力气,疼?” 沈沅槿颇有几分光火,回过头来看他,迎着他的目光回去,不疾不徐地道:“殿下动手便不能提前告知一声吗?既不想理会我接不接受,缘何要多费唇舌问我这一句?” 他总是好心惹她生气。陆镇懊恼又委屈,低声下气地哄她,“是我不好,娘子莫要生气。”说着话,握住沈沅槿的胳膊,引导她抬手搭在汤池的边缘处,“孤会小心些,不会弄疼你。” 看在他认错态度还算良好的份上,沈沅槿到底没再与他置气,既然无法拒绝陆镇的“好意”,索性将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阖目养神。 陆镇认认真真地将澡豆涂抹在她后背的每一寸肌肤上,再用手浇水冲洗掉泡沫。 加有花露的澡豆清洗过后不独可以润泽肌肤,还可留下清浅香味,陆镇攥住沈沅槿白皙的肩,指腹轻轻摩挲着,只觉细腻柔滑更甚于沐浴前。 陆镇欲念渐起,垂首吻上女郎另一侧的肩头,大掌也开始不安分。 沈沅槿被他吻得一个激灵,立时意识到不对劲,忙不迭转过身,手肘向后去抵他的胸膛,问得直白:“殿下可带了鱼鳔进来?” 女郎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四目相对间,陆镇倾下身,两手撑在池壁上,逼近她,将她困在自己身前的方寸之地,“孤不在这里弄你,此番便由孤来取悦你可好?” “不好。”沈沅槿拒绝地干脆,侧过脸去推陆镇的手臂,想要离他远些。 陆镇尤不死心,大掌已然不知何时摸到她的煺艮处,稍稍往上,献了一指。 熟悉的侵袭感,沈沅槿本能地收谨,却是令他被的感觉更甚,“娘子这般反应,孤只想得寸进尺。”一面说,一面绞冻,惹得沈沅槿眉头皱起,却不知是难受还是舒坦。 “别”沈沅槿在他将要添指前疾呼一声,却未能阻止他,光洁修长的脖颈随他的动作微扬起弧度,陆镇的吻也在这时候压下来。 捧住她的后脑不让她躲,继而撬开她的牙关,长舌占据她的口腔,温柔轻缓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极尽缠绵,再无半分初时的横冲直撞、霸道恣肆。 沈沅槿叫陆镇吻得头昏脑热,身子发软,不多时便有些站不住,无处安放的手只能往他的背上攀,喉咙里透出的寅声亦被他的唇舌堵住,取而代之的是亲吻声和水声。 女郎抓挠他的力道大了些,身子也在往后躲,陆镇知她将要如何了,极力克制着离开她的唇,抽回手一把托抱起她,利落地放她在浴池边缘坐下,放低身段,让她的膝弯在肩上,大掌攥住她的腰不让她逃避。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沈沅槿无处可躲,更不好意思去看他在埋头做何,两手捏在池壁和台子的交接处,指尖发着白。 若只是不想发出声音,沈沅槿尚还能咬牙忍耐,然而当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后,伸体不受控地轻灿,丹唇微张,令人耳热的声调溢出喉咙,直听得陆镇血脉贲张、心痒难耐。 陆镇愈加口干舌燥,重重吞一口唾沫,待沈沅槿神智回笼,讨好于她又饮了一回解渴,方舍得抱她坐到阶上一同泡澡。 “难受,娘子也疼一疼我。”陆镇吐气如火,许是有些意乱情迷,我字和孤字开始交替出现。 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的样子克制又隐忍,偏偏眼里的欲骗不了人,他口中疼指的是什么,沈沅槿与他经历过多回,怎会不知。 “殿下自己又不是没有,没有”手沈沅槿做不到像他那般没脸没皮,说不出那样露骨的话,挪动位置想要离他远点去洗头发。 她才挪了一丁点,陆镇便追了过来,抓住她的左手往他那边带,“好娘子,只这一回。” …… “沅娘,好沅娘。”陆镇在她耳畔低低唤她,将要登顶的那一瞬,吻住她的耳垂,忽又张唇大口吐气。 不知陪他在水里坐了多久,沈沅槿手酸腿麻,脑子也有点晕乎乎的,大抵是泡太久的缘故。 陆镇理亏,主动帮她洗发,饶是还没消下去,这会子也不得不生生忍了。 接下来的擦身穿衣,于陆镇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忍得额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好容易伺候沈沅槿包好头发穿好衣物,他才腾出手脚顾他自己。 “娘子晚膳想用什么?”陆镇强迫自己心无杂念地穿好衣物,坐到她身边,自她手里拿过巾子继续帮她擦发。 此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岂是她想吃什么便能有什么的。 沈沅槿心说他约莫只是随口一提,反问他:“殿下今夜欲在此处过夜?” 陆镇耐心地用巾子从发端擦到发尾,想着答话:“娘子若是想在这里住下,倒也不无不可。孤叫人去附近村庄买些瓜菜回来下锅便是。” 此间在城外,附近又有村庄,沈沅槿敏锐地察觉到,从这里逃出去,会比城中的别院容易许多,状似不经意一问:“殿下不怕耽误明日的早朝?” 陆镇擦发的动作一顿,“娘子这是担心我耽误早朝,还是不想与我共处一室?” “自是担心殿下会耽误早朝。”为着哄他,沈沅槿违心搭话。 陆镇听后,果真心里暗自舒爽,眉眼处是掩不住的笑意,“无妨,孤明日早起两刻钟,快马加鞭进城即可。” 此话正中沈沅槿下怀,旋即做出选择,“那便宿在此处吧。” 话音落下,陆镇面上笑意更深,继续专心致志地替沈沅槿擦发,待擦得八成干了,牵她的手出了浴房,去外面吹风,顺便再看一看金桃。 金桃的一身浅金短毛着实吸睛,沈沅槿临上车前,立在夕阳下抚摸它的鬃毛和背部;金桃颇通人性,感受到她流露出的喜爱和善意,静静伫立,还会慢悠悠地摆动尾巴。 陆镇饶有兴致地站在马车旁看沈沅槿和金桃“联络感情”,仿佛茫茫天地间,眼前唯有那一人一马;风抚衣动,长发及腰的女郎似天界降临的温婉神女,拥有着与动物沟通的能力,此时此刻,她正于他这位凡人面前施展这种能力。 他温和深邃的眸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沈沅槿便是再如何迟钝,这会子也察觉到了,下意识地回首循着那道视线看过去,果见陆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殿下?”沈沅槿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 陆镇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自知方才有些失态了,恐她见笑,忙应答一声,问她可是有何事。 沈沅槿朝人摇摇头,沉吟片刻后,忽又莞尔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此间住着极舒坦,又有金桃早,有些不舍得离开。” 陆镇瞧出她的笑容里似有不舍和留恋,因问:“娘子喜欢这里?” 沈沅槿听此一问,抚摸金桃鬃毛的动作微微顿住,旋即点头如捣蒜,语带遗憾:“喜欢,只是殿下素日里公务繁忙,大抵不能常往这处来。” 此间环境清幽,他从前也极爱往这处来放松身心。陆镇不忍她失落,声线温和地安慰她道:“娘子既喜欢,往后孤得闲时,多带你来这处看金桃可好?” 倘若可以,自然是她自个儿来这里最好。然而凡事过犹不及,现下还不是她向陆镇提及此事的时机。沈沅槿心中有了计较,少不得颔首应下:“好。” 当天在别业用了晚膳,入夜后,陆镇陪沈沅槿坐在花架下观赏满天星河,只是看着看着,他的手便抚至沈沅槿的发上,再是耳垂、脖颈 “好娘子。”陆镇久未与她亲近,热意袭来便再 难克制。 正房内,姜川那厢早心细如发地在案几上置了一方锦盒。 陆镇抱着沈沅槿进房,未及吹灯便开始将人往门上抵,让她踮起脚站在他的鞋背上承受他的热吻。 后背贴在隔扇上,沈沅槿被他牢牢禁锢着,除却承受他的热情,再无别的办法。 陆镇的唇舌尝到了甜头,腹下却是越发煎熬起来,那股子燥意再无法抑制,急急抱了她往案边走,自盒中取来一物,解下腰上的蹀躞带,物尽其用。 “娘子乖,将煺搭上来。”陆镇伸出一臂供她安放,另只手攥她的邀。 太久没有接钠过他的,沈沅槿立时便秤得眼盈珠泪,两只素手死死掐住他的膀子,分散那些难耐。 二人衣衫未退,似乎只是在紧紧相拥,然而女郎喉间带着哭腔的声调却并不清白,泪珠自眼尾缓缓而落。 陆镇听她哭得可怜,垂首吻去她的泪痕,安慰她去榻上后小心地竖抱起她,省得她再从头挨一回。 沈沅槿躺在榻上,用最初尝试过的方式承受陆镇。 良久后,窗外刮起一道疾风,两杆翠竹交缠相依,忽又被一阵急雨淋湿。 陆镇睁开眼自女郎的肩窝里抬起头,相视数息后复又垂首去吻她,接着取来一只新来让她趴伏在柔软的褥子上。 他的重量是两个她不止,怕押着她,两条结实有力的出壮手臂撑在她的肩膀两边,低头亲吻她的脖颈,沉邀。 沈沅槿的半张脸埋在软枕里,大多时候都是紧紧攥住床上的被褥,某些着实难忍的时刻,她亦会回首去推陆镇肌肉鼓起的邀覆。 每到这时,陆镇便会抓住她的手按到一边低声哄她,要她受下。 案上烛台从一更天燃至二更天过方被陆镇吹灭,窗边和地上皆有他们的足迹,陆镇细细回味一二,拥着怀中女郎入眠,浑然不知怀中的沈沅槿其实一直未睡,盘算着如何想法子从此间逃出去,直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睡到天光大亮,陆镇那厢先领一队人进城,赶在早朝前抵达大明宫;姜川和余下的侍卫等人随沈沅槿返回城中,归至别院。 初夏的长安尚还不热,沈沅槿每日上晌在园子里走走停停,迎风赏景,下晌便在屋中读书作画,入夜后又有岚翠陪她玩双陆,加之陆镇近段时日忙于政事,未能匀出时间出宫寻她,倒也得了十日的自在。 一晃又是三五日过去,陆镇踏着月色而来,他来时,已过了一更天,沈沅槿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过来,正要去浴房沐浴。 十数日不见,陆镇进了门就上前抱住沈沅槿,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轻声细语地道:“孤明日要外出公干,约莫小半月后回京。” 沈沅槿静静站在原地由他抱着,待他抱够了主动松开她,方告知他自己要沐浴,不让他跟着去。 陆镇也怕闹得晚了影响她瞌睡,待她洗完后,涂抹澡豆将自己洗得香香的,回屋抱了她就往榻上倒。 连哄带骗行了三回,沈沅槿只觉今晚这个澡算是白洗,明晚需得再洗一次才行。 沈沅槿侧躺着搭了一条胳膊在陆镇的胸膛上,与他闲谈几句,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金桃,“殿下,我有些想金桃了。” 陆镇肩膀太宽,不大好侧睡,故而平日里多时平躺着睡,因沈沅槿在他身上搭了一条胳膊,顺势贴她更近,打开话匣子:“孤从前往你跟前送了不少东西,还未曾有这样让你上心的,金桃能得你喜欢,倒也不枉我费心寻了它来;你既想它,待孤公干归来,正好能得一两日闲,孤与你去别业见它可好?” 沈沅槿怕他变卦,忙不迭抬眸望向他,追问一句:“殿下此话当真,不是哄我?” “孤上月就曾说过不会再骗娘子,反倒是娘子你,诓骗于我,巴巴从金仙观逃了出去。”陆镇给她吃下定心丸的同时,还不忘同她翻旧账,也算是变相地提醒她,她外出的这段时日,莫要再痴心妄想着能从别院里逃出去。 沈沅槿焉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便也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思:“若非殿下,我怕是难得一见金色的马,更遑论拥有,还可自行给它起名。殿下且安心外出,我会在此间等着殿下回来。” 陆镇的一颗心因她的这句话变得舒服熨帖,伸出手穿过她的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缝隙搂住她的肩,继而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嗓音温柔地哄她睡觉:“娘子受累了,早些睡吧,孤会早些赶回来见你。” 第58章 次日天光微亮, 陆镇便已自行醒来,身侧的女郎睡得正香甜,女郎那条原本搭在他胸膛处的纤细手臂这时候下沉到了他的腹肌处, 左腿则是微微屈膝贴在他的大腿上。 陆镇轻轻移开沈沅槿的手,而后支起小半边身子凝眸注视着她的睡颜。 她的睫毛纤长卷曲,肌肤白里透红,鼻子和唇瓣皆是小巧玲珑, 陆镇看得痴傻,徐徐探出手移到她的面前,这才惊觉, 她的脸竟还不及他的巴掌大。 仔细一想倒也不奇怪, 毕竟他的手掌足可包裹她的整个后腰, 甚至还有超出的一截指节,她的小腹,他的掌心便能覆盖。 被中的女郎放在女人堆里尚还算是高挑, 然而与他相比,还是显得娇小了些。陆镇这会子看着她,只觉得她无一处不好, 着实叫他喜爱得紧。 女郎呼吸匀称,陆镇忍不住垂下头去吻她的额头,原本只是想要亲一亲她的额头和眉心, 然而薄唇移至眉心时,那个浅吻便一发不可收拾,顺着她的鼻梁继续想去,覆住她的唇。 似有什么东西撬开了她的牙关, 要她张唇,随后又霸道地埋了什么进去, 湿热宽厚,不容忽视沈沅槿原本平稳的呼吸被陆镇生生搅乱,睡意渐无,不多时便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陆镇沉醉的面孔直入眼帘,沈沅槿的大脑飞速运转,极力克制着脑海中推开他的念头,将心一横,却是反客为主,一个侧身将他压到身下。 头一回,心尖上的女郎肯回应他的吻。沉浸在这个吻里的陆镇甚至觉得,她对他,或许并非毫无情意。 心甘情愿被她凌驾在身上,陆镇抬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舌尖不断往里探,顺应本能强势地加深这个吻。 热意滚烫,不多时便诋在女郎的煺上。 这里没有阻隔的东西,沈沅槿慌忙躲开,伸手去推他的肩,欲要从他身上起开。 陆镇焉能不知她这是吓到了,短暂地离开她的唇,温声宽慰她:“孤不动你,只是想亲亲你,那处晨间是容易这样,娘子莫怕。” 话毕,转换位置,换她躺着,他则撑着身子再度吻下去。 渐渐地,身上的衣物消失不见,陆镇退到了床尾,后又抱她去案边,寻来鱼鳔后,终是没有放过她。 陆镇做着欺负人的事,嘴里却是低声下气,“过会孤便要离京,着实舍不下沅娘,沅娘莫要恼我可好?” 沈沅槿被他欺负得说不出完整的话,眼里盈润一片,泪珠坠落。 陆镇处在兴头上,顺势抓了沈沅槿推打他的手放到唇边,温柔地舔舐亲吻。 昨夜那场已经累得她腰腿酸痛,现下他又这样,沈沅槿直觉今日怕是很难下床,幸而他今晨克制着只行了一回,穿好衣物后便叫岚翠等人往浴房里备热水,服侍她沐浴。 陆镇见她白皙的手腕上仅仅戴了一只菡萏玉镯,因问:“孤前些日子命人送来的镯子,就没有一个能入娘子眼的?” 沈沅槿根本没有细看他送来的东西,恐他起疑,少不得寻个由头:“殿下送的自然都是极好的,我只是不知挑哪个好。” 陆镇帮她穿衣,“不若孤来替沅娘挑选。” 说完,抱她去妆镜前坐下,打开妆奁细观其内的各色首饰,挑了一只嵌珍珠宝石的金手镯和白玉扭丝纹镯,像是要将她的两只手都戴得满满当当的。 嵌了珠石的镯子不好融,沈沅槿将那白玉镯同菡萏镯戴在一处,另外挑了两只雕花金镯戴在另只手上,如此方将陆镇糊弄住。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笃笃叩门声,细细一听,乃是前来送早膳。 因陆镇未给她穿诃子,沈沅槿有些羞于见人,锤了陆镇一下让他抱她去里间躲躲。 陆镇瞧见沈沅槿羞赧的模样,抱起起身后,照着她的脸颊又亲一口讨要好处,这才肯挪动步子。 用过早膳,陆镇也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他因挂念沈沅槿难以行动,亲自将她抱进浴房,叮嘱岚翠和琼芳两个仔细伺候她沐浴更衣,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来。 陆镇大步流星地行至府外,临上马前,再次交代跟来送行的姜川不可放松戒备,务必将沈娘子伺候好了。 这段时日,他二人关系缓和,府上伺候的人心情轻松不少,姜川亦不例外,又见沈沅槿每日皆是安安静静地在二门内呆着,渐渐觉得她这回应是肯安生同殿下过日子了。 陆镇并未松口允她独自外出,是以沈沅槿每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别院,各处院落和园子池塘早叫她逛了多回,不免心中无趣,遂操持起老本行,提笔作画。 她这厢设计了不少花样子和衣裙出来,便要开始制作衣裙,库房里不缺各式各样的布料,就是这针线和剪子,因陆镇特意吩咐过,她的屋里已经许久不见这些东西。 这日午后,沈沅槿午睡醒来,叫岚翠去请姜川过来一趟,姜川来后,恭敬行了一礼,问沈沅槿可是缺什么东西。 沈沅槿启唇直言道:“姜郎君,我想要一些布料,各色丝线,还要针和剪子。” 姜川闻言,不禁有些犯难,因殿下曾下令撤去一切可能损伤娘子贵体的物件,便是那簪在发上的步摇金钗,都是拣了尾部较粗的送来,吃茶用饭的器具则是金银制成的。 “请娘子恕罪,这几样东西,没有殿下的示意,暂时不能给您送来。”姜川低垂着头,婉言拒绝道。 沈沅槿明白姜川的难处,不再与他为难,只叫他添些画笔和画料即可。 肃州。 上晌日头不大,晨间的微风吹在身上,尚带着点点凉意,辞楹披了一条薄厚适中的浅绿色帔子在肩上,带上细软下楼用早膳。 萦尘今日穿了一身耐脏的褐色坦领,同辞楹在一张桌上用过早膳后,付过住宿和吃饭的钱,携手出了客舍。 辞楹动作熟练地按辔上马,随商队朝着西北进发。 过了肃州,再有七百里便是沙洲。 方圆数十里皆是红柳丛生、布满粗砂和砾石的戈壁滩,忽而一阵响铃的驼铃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但见不远处的沙丘后走来一支骑骆驼的胡人商队。 魏二娘往来西域、沙洲和长安、洛阳等地十数年,不仅精通赵国官话,沙洲语亦不在话下,甚至就连西域各国中版图较大的康国、高昌国等国的语言都略通一二,当下抬手协助刺眼的阳光,望一眼碧蓝的天空,大致判断出现在的时辰后,只身迎上那支商队,与人攀谈起来。 不一会儿,魏二娘归队,道是再往前走十几里路,有一家供人休息吃茶的小店。 西北地广人稀,往来其间的大多是商队和旅人,不比中原那般便利,三十里设一驿,在此处,五十里地能碰到一个歇脚用饭的地方就算运气好。 近一个上午没有好好休息过,魏二娘指着前方的小一片胡杨树林,让众人过去歇脚,两刻钟后,继续前行,在康国商人告知她的那家小店用午膳。 辞楹渴得喉咙发干,才刚坐下,立刻点了一杯杏皮水,一股脑喝完后,又叫了第二碗。 萦尘虽也觉渴,却比辞楹克制许多,端着碗做到魏二娘身边,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着魏二娘同旁的商队里的人闲聊,仿佛她也听得懂沙洲话似的。 辞楹见状,也跑过来凑热闹,拿胳膊肘轻轻撞萦尘的小臂,低声问她:“你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 萦尘默了默,茫然摇头,“听不懂。” 话音落下,辞楹噗地一下笑了出来,“看你一脸认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听得懂。” “现下听不懂,总有能听明白的时候。”萦尘信心满满,目光坚定,“待日后我们在沙洲安定下来,我还想随魏二娘去西域经商。” 辞楹没有这样远大的志向,她只想在沙洲开间铺子站稳脚跟,一门心思地等待沈沅槿依照约定来沙洲寻她,她们一起过上衣食不愁的富足日子。 “如此也好,你和魏二娘她们外出经商,我便在沙洲安心等你归来过元日,听你同我讲路上的见闻和趣事。” 她二人说话间,厨房内飘出新出炉的古楼子和胡饼的香味,辞楹肚里的馋虫被勾起,顿时饿得不行,坐回自己的位置托腮翘首以盼,等着伙计端来食物。 众人用完膳,休整一番,顶着烈日继续赶路,于天黑前赶到官道旁的客舍住下,一夜无话。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陆镇自华州返回长安,先进宫去陆渊跟前复了命,未及沐浴休整便往别院来寻沈沅槿。 陆镇紧赶慢赶步入房中时,沈沅槿正坐在贵妃榻上吃他命人送来的华州鲜桃,清甜的汁水萦绕在唇齿间,周身的暑气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沅娘。”陆镇没再唤她娘子,而是用了更为亲密的沅娘二字。 沈沅槿吃桃看书的动作一顿,一时不察,书从手里滑落出去,掉在地上,却是不知方才看到了那一页。 “殿下。”沈沅槿拿着桃的手悬于半空,却是没有要将桃子放下的意思,抬眸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又要去吃手里的桃。 她的唇上沾了桃子的汁水,越发显得她唇色清润,陆镇箭步上前,拿开她手里的桃放回鎏金海棠盘里。 “殿下……”这是何意四字还未道出,陆镇便已吻住她的唇,汲取她唇齿间混着果味的清甜芳香。 他今日赶路赶得急,约莫出了一身的汗,沈沅槿心中万分嫌恶,可为着叫他放松戒备,现下也不得不承受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仰着脖子辛苦承受。 许是怕她仰久了脖子疼,陆镇收回按在案上和扶手上的双手,攥住她的腰提抱起她,接着转身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低头吻她。 陆镇吻了她好一阵子才舍得离开,盯着她微微发肿的丹唇夸赞道:“时人皆道华州的桃甜,私以为,沅娘的唇更甜。” 他身上太热,又不曾沐浴,沈沅槿实在有些受不了,无视他那番没羞没臊的话,伸手推他的膀子催促道:“大热的天,殿下快些去浴房洗洗吧。” 知她爱洁净,委实是这些天太想她了才未顾得上沐浴就来寻她,她方才能忍住没推开他,已是给他极大的面子了。 陆镇心里暗爽,乖乖地放开沈沅槿,出了门直奔浴房而去,叫姜川送来两桶凉水就开始擦洗身子。 姜川在浴房门外静候陆镇出来,如他所料,殿下出门后一见着他,就开始询问沈娘子这段时日在府上的情况。 “沈娘子身体安康,一切都好,每日除了用钱睡觉逛园子,便是提笔作画与岚翠她们玩笑。再有就是,前几日沈娘子向奴要布匹和针线等物,奴记着殿下的命令,没有给沈娘子送去。” 布匹和针线,陆镇料想,她应是想要缝制衣物罢;从前在王府时,她就曾给丽妃母女制过衣裙,只不知这回是要给谁制衣。 陆镇没有当场给出示下,而是启唇道了句“孤知道了”,话锋一转让姜川去备车马,待会儿启程去别业住上两日。 姜川领命去了,陆镇则是大步流星地返回沈沅槿房中。 这边,沈沅槿经陆镇闹那一回,再没了吃桃的心思,捡起地上的话本重又看了起来,小一刻钟后便开始眼皮发沉,直至浅浅睡去。 她才睡了没一会儿,陆镇便已折返回来,见她睡得香甜,脚下无声地放下窗棂处的帘子,遮住阳光,而后坐到榻尾,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活像一块望妻石。 陆镇守着沈沅槿睡到自然醒,姜川那厢便也在檐下的美人靠上侯了半个时辰。 沈沅槿甫一睁开睡眼,就见陆镇朝她倾下身来,兑现离京前的诺言:“娘子上回说想金桃了,不若这会子就出城去别业。” “殿下方才一直在守着我睡么?”沈沅槿看他坐在床尾,约莫没空余的地方给他休息,遂有此问,也是为着让他以为,她有在关切他。 陆镇一连数日没怎么睡,加之晨起赶路,当下捏了捏鼻梁缓解疲惫,冲她轻轻点头,“许久不见娘子,孤想多看看。” 沈沅槿瞧出他眼里的困意,坐起身对上他的眼眸,小小的手掌主动去抚他脸颊,温声细语地道:“待会儿上了车,殿下也睡睡吧。” “好。”陆镇按住沈沅槿的手背,让她的手心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些时间,蹭她的手心。 沈沅槿被他蹭得手心发热,正好她也有些口渴了,便要抽回手,发现抽不出来后,便道:“陆镇,我渴。” “孤抱你过去喝。”陆镇虽放开了她的手,却又很快勾住她的腰,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到罗汉床边,放她坐下,往小几上的金碗里添了温水。 沈沅槿双手接过,饮下两口解渴,询问陆镇要不要喝一些。 她的本意是让他自己另外倒一碗,陆镇装作不懂,夺过她喝剩下的送入口中。 罢了。沈沅槿懒怠与他计较太多,看一眼窗外隐有西斜之意的乌金,问:“殿下可让人备下车马了?” 陆镇听出她话里的催促,取来她的绣鞋蹲下身极耐心地为她穿好,“一早就令姜川去办了,知你心急,现下便乘车过去罢。” 沈沅槿才刚睡醒,身上没什么劲,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抱她,“殿下可还有力气抱我?” 陆镇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接着用右手单手抱起她,另只手扶她的腰,抬首仰视处在上方的她,没脸没皮地道:“不仅有力气抱你,还有的是力气弄你;在华州的这段时日,孤每日都在想你,想弄你。” 这人说起浑话来着实惹人厌。沈沅槿听不下去,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 陆镇见状,立时就明白过来她是不喜在青天白日听到这样的话,怕真的惹恼了她,再不敢顺着心意胡乱说话,“好娘子,孤不该说这样的话,娘子掐孤的肩出出气可好?” 沈沅槿不想再与他纠缠,缓了缓面色道:“我没生气,快些走吧。” 在陆镇看来:她肯和他生气,他哄一哄,她又好了,像极了寻常夫妻相处中会发生的的事。或许等日子再长些,她便能接受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良娣了。 陆镇陷入到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甜蜜期望中,浅笑着抱她出门,在府门外坐上马车。 姜川向城门郎出示证明物件,那城门郎当即便恭恭敬敬地放了行,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山脚下的别业,车轮缓缓停下。 陆镇倚着车壁睡了大半程路,在马车停下的那一瞬,敏锐地清醒过来。 沈沅槿不愿连累任何人,是以从未想过取陆镇的性命,但就冲着他在有侍卫护送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警觉,不由设想哪怕是他在完事后他睡着了的情况,从床褥下摸出刀来刺杀他也未必能成功。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陆镇已经站起身一手挑开车帘,一手朝她递过来牵她下车。 沈沅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握住他递来的那只大掌,随他一道踩着脚踏下车。 金桃养在后院的马厩里,姜川自个儿去后院牵了它出来,满脸堆笑道:“金桃是殿下送给沈娘子的马,此间的小子没有不尽心照顾的,沈娘子您瞧瞧,它的毛色多好呐,养得膘肥体壮的。” 沈沅槿听出姜川话里的恭维,随即微微一笑以示“开怀”,伸手去抚金桃油亮柔顺的鬃毛,笑眼弯弯地看向陆镇:“殿下今日可要与我赛上一场?” 陆镇对上她看过来的清眸,眉宇间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没有片刻犹豫地点头应下,“求之不得。只是下晌的凉白冲了。” 沈沅槿没有察觉他的弦外之音,动作轻快地跃上马背,居高临下地俯视陆镇,体会一把冲他发号施令的滋味:“大郎也快些上马吧。” 陆镇还是头一次听她当着姜川等人的面唤他大郎,此刻非但不觉她在以下犯上,反而很是惊喜,乐意对她俯首陈臣,“娘子的示下,某岂敢不从。” 话毕,快速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为了讨沈沅槿欢心,让她来数数。 二人约定以远处的湖泊为终点,待沈沅槿数到一,身下的马儿飞奔出去。 上回陆镇放水尚还赢了她,这回则是直接落在她后面,待瞧见沈沅槿气愤地指出他没有尽全力同她比赛后,勾了她的腰将她往他的怀里带,让她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马背上。 此人的臂力简直大得可怕。沈沅槿还未及惊呼出声,陆镇便已再次夹紧马腹,催马前行,傍晚的猎猎夏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发上步摇摇晃不止,随着风声丝丝缕缕地灌进陆镇耳中。 陆镇沉浸在怀中有她的世界,盼傍晚能够再长一些,却又矛盾地期望夜晚能够快些到来,他想与她共浴,身体力行让她知晓,在华州公干的这段日子,他不曾有过旁人,他是那样抓心挠肝地记挂着她。 身下高大强壮的战马在陆镇的驱使下疾跑许久,沈沅槿由起初的不安渐渐变得适应,甚至感到颇有几分解压,直至金桃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他方勒马徐行。 陆镇率先下马,问沈沅槿可有何处不适后,抱她坐回金桃背上,走在前面为她牵马。 那战马跟了陆镇多年,彼此之间早已默契,无需牵绳,只需虚张声势做一做拉绳的动作,它便自己跟在陆镇身后走着。 沈沅槿见了很是新奇,不由问上一句。 难得她肯主动问他话,陆镇笑着答话:“待娘子与金桃熟识后,彼此信任,也可如此。” 同金桃熟识到彼此建立信任,此生怕是难以实现了。沈沅槿不喜陆镇不假,可金桃,她是真心喜爱,想到她与金桃之间的缘分大抵不会长久,自是生出一抹伤怀,复又去抚摸它的脖颈。 陆镇迟迟没有得到沈沅槿的回音,还当是他哪句话说得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忙回首去看她,“娘子莫不是以为我在诓骗你?” 沈沅槿调整好思绪,矢口否认:“大郎多心了,时下天色将晚,我只是有些饿了,想用晚膳。” 陆镇闻言,并未起疑,加快脚下步子,安抚她道:“姜川知晓娘子的口味,今日晚膳做的都是娘子爱吃的。” 姜川在别业外左等右等,可算把人盼来,道是饭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们回来才好布膳。 陆镇令人牵马回去,抱了沈沅槿进屋,陪着她细嚼慢咽,直到天麻麻黑了方用完。 夏日炎热,引了温泉的浴房里热气腾腾的,陆镇不用担心沈沅槿受凉,越发没个顾忌,哄着她在房里行了几回,直到餍足了才开始替她擦身洗发。 沈沅槿瘫软得跟个没骨头的面人似的,浑身上下再使不出一丝气力清理自己,只能由着陆镇摆弄她,所幸陆镇那厮早已轻车熟路,不多大会儿便将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抱她回屋睡下。 陆镇精力太过旺盛,饶是沈沅槿那处抹了消肿的药,一时半会还是不大舒服,尤其始作俑者还在边上躺着,愈加难以入睡。 她今晚的小动作较往常多了些,陆镇察觉到她多半是没有睡着,试探性地低低唤了她一声,果见她有所反应,于是启唇又问:“睡不着?” 沈沅槿越性吸口气睁开眼,点了点头。 陆镇得了她的回应,想了法子提议道:“不若我唱《绵州巴歌》哄娘子入睡可好?” 他的嗓音听着不错,唱歌约莫不难听,何况他口中的这首童谣,她也不曾听过,便道了个好字。 “豆子山,打瓦鼓……下白雨,娶龙女。” 一首童谣唱下来,沈沅槿越发睡不着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声线磁性的陆镇唱歌竟会时而像锯木头,时而像牛叫。 “大郎,我困了。”沈沅槿说完,还不忘有模有样地掩着口鼻打个呵欠。 陆镇以为是他唱歌的功劳,不禁自鸣得意,轻轻拍着怀中女郎的肩背,温声细语地道:“早些睡吧,明日上晌带你去乔村逛逛。” 沈沅槿颔首嗯了一声,合上双目强迫自己入睡,生怕陆镇提议再唱一遍。 翌日,沈沅槿睡至日上三竿方醒来。 陆镇在庭中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和拳,见岚翠端盆进屋,知是沈沅槿起身,这才收了动作。 沈沅槿鲜少会让人服侍洗漱,但因陆镇昨晚按着她要了多回,身上委实难动,眼下不得不由她岚翠伺候。 岚翠才刚将帕子拧至半干,陆镇后脚便跟进屋,自她手中取来帕子,令她退下,亲自服侍沈沅槿净面刷牙。 想起昨晚他曾说要带她去乔村,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她这一觉睡下来,腰腿间的酸乏丝毫未减,不免灰心丧气,“托殿下的福,我这两日怕是都要在床上歇着了。” 陆镇将盆挪到一边,取来罗袜和重台履替她穿上,眼眸里带了些自责,“好沅娘,是孤不好。孤答应带你去乔村,便不会食言,沅娘行动不便也无妨,孤抱你去便是。” 话到这个份上,沈沅槿不好再拒绝,与他一起用过晚膳,由他抱着坐到车上。 夏日晨间的微风吹在身上甚是清凉,陆镇又不大喜欢乘坐马车,因辞楹不在沈沅槿的身边,怕她一个人坐在车厢里,是以并未选择骑马。 马车抵达乔村后,侍卫便隐入人群之中,恰逢今日村里有集市,往来人口络绎不绝。 陆镇询问沈沅槿喜欢竖抱还是横抱,沈沅槿心说陆镇竖抱她时,她头顶的高度还要高过陆镇一截,实在太过招摇,还是横抱得好。 沈沅槿言明她的喜好,陆镇旋即打横抱起她,迈着稳步下车,径直踏进集市。 乡间集市不比城中热闹,贩卖的东西也更为单一粗放,陆镇按照沈沅槿的指示吩咐姜川买了些新鲜的瓜儿菜儿啊的,民间手工艺人制作的棕编虫鸟、朱缠小框等物,吃了酒酿米糕,于午时乘兴而归。 陆镇抱她这好这时候,虽不怎么累,总归是出了一身的汗,当日夜里不叫岚翠琼芳等人伺候她,他自抱她去浴房一起沐浴。 第三日,陆镇上晌陪她去乘舟游湖,晌午用过午膳,又与她午睡半个时辰,至下晌方归至城中,当夜仍宿在沈沅槿屋里,翌日骑马进宫。 陆渊见他春光满面、神清气爽,便不难猜出,他前两日都与丽妃的内侄女在一处。 而后的日子,陆镇十天的日子出去休沐日,倒有一小半的日子都在宫外,是以月余后,京中权贵圈中便有流言传出,道是太子殿下在宫外藏了一貌美外室,时常留宿。 沈蕴姝鲜少关心外界的事,并未闻此消息,更不知他们口中的太子外室,是她除陆绥外,最为在意的内侄女沈沅槿。 这月余间,陆镇每逢休沐日便会带沈沅槿去别业看金桃,随着陆镇重新构建起对沈沅槿的信任,她也逐渐得到了剪子和针线的使用权,以及每月出府三日的机会。 这三日里,沈沅槿并未表现出任何试图脱离婢女媪妇的举动,甚至亲手给陆镇缝制了一套衣袍和一双鞋垫。 陆镇将其宝贝般地安置在衣柜里,唯有在休沐日出宫来见沈沅槿时才舍得穿上,怕她绣多了花样子伤眼,只说她肯画出来让绣娘绣在他的衣上便很好了。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乞巧这天,陆镇暂且搁置手上的公务,提前小半日出宫去陪沈沅槿过节。 灞河水畔,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沿途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沅槿买来河灯放至水面,拨动水面助其漂得远些。 陆镇虽不信神佛,亦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明和祈愿,因沈沅槿喜欢,便也陪着她一起放了一盏莲花河灯,将他的许愿机会一并给她。 夜市上每走十余步便会出现一个不同的小吃摊,沈沅槿因有陆镇在身边,买来几样吃食,皆是尝了几口便拿给陆镇吃,陆镇也不挑食,她给什么,他便照单收下,全部吃完。 临近二更,沈沅槿和陆镇归至别院,途经园子,于月色下漫步。 风儿抚动枝头的花朵,空气中暗香浮动,皎洁的清光洒落下来,垂茉莉的花影映在素白的矮墙上,似一副注入了生命的水墨图。 沈沅槿驻足观看,在陆镇跟着停下脚步后,忽勾了他的脖子让他低头,随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陆镇从未想过沈沅槿会主动亲吻他,两个人的唇瓣相触的那一瞬,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她脚跟回落后,又是一阵大脑发懵,待反应过来他如今并不是在做梦后,旋即沉目去攥她的腰,要她再次踮起脚,温热的的唇瓣压下去,深吻住她。 沈沅槿没有半分抗拒,主动张唇迎接陆镇的侵占,舌尖勾缠时,双手攀上他的后背。 此时此刻,陆镇只想奉她为女皇,虔诚地弯下脊梁单手竖抱起她,另只手护住她的后背,让她处在上方,仰头继续与她交吻。 两人的体温和呼吸都在变热,若非担心看不见脚下的路摔着她,陆镇当真想亲抱着她走回去。 极力克制着腹下的邪火结束这个吻,改为横抱着她健步如飞地回到房中,沉声令姜川领着人退到院外后,进了门就开始解身上的蹀躞带和衣物。 “时漾,我好似有些心悦你了。”沈沅槿跪坐在他腿上,双手环住他的颈项,违心地说着动人的情话。 陆镇被情.欲和自信所裹挟,根本无心去分辨她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大掌小心翼翼地按她的邀,在她全然受下他的后,吐气如火地搭话道:“我知道,沅娘嫁与我,做我的良娣可好?” “好”沈沅槿勉强挤出一个成调的字,后面的音调很快便被寅声取代。 她的声音动听极了,又是处在上方,仅仅是略一收紧,陆镇差点出来。 陆镇极力克制住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好容易压下去后方舒展眉头,待沈沅槿在他怀里灿伸后,便要改个位置。 沈沅槿平复后,头脑尚还有些空白,陆镇便起身握她的腰,悉心引导她:“沅娘乖,转过去可好?” 沈沅槿转过身去背对陆镇,攥住背靠,跪在软垫上。 “好沅娘,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我会好好疼你。”陆镇从后方抱住她,猛地铤邀,力道渐重,直迫得沈沅槿落泪如珠。 又三日,七月十一。 沈沅槿仍与陆镇往别业去看金桃。 不同于以往,沈沅槿在离去前流露出浓重的不舍之情,神情凝重道:“进了东宫后,就不能时常出宫来看金桃了。” 陆镇闻言,忙安慰她:“沅娘多虑,你在东宫,它自然也可在随你进宫,宫中也有马场,我会命人妥善安置它。” 沈沅槿听后,先是舒展眉头,片刻后,重又微蹙起眉心,伤怀道:“虽是如此,我与金桃在别业相处多时,宫中的马场终归是不同的;殿下允我每月可出府三日,我这月只出了一次,余下两日,殿下可否让我住在别业?” 话音落下,陆镇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负了右手在背后,若有所思。 “殿下这是疑心我有不轨之心吗?”沈沅槿状似失落一问,也不唤他陆镇,时漾,或是大郎了,“既如此,我还是随殿下一道回去罢。” 陆镇想说自己并无此意,却又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些苍白无力,索性不发一言,牵了她坐上马车。 沈沅槿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当下没再继续提此要求,而是默声随他上车。 此后的十日里,沈沅槿的表现同先前一般无二,只在七月二十这日夜里,陆镇来时表现得较为欣喜,翌日晨间去往别业时,沈沅槿还同他有说有笑,临到下晌,她又变得沉闷起来。 陆镇焉能看不出她还在为着上回的事不开心,转念一想八月初他便要再次选妃,届时择定了太子妃,他便该给予未来太子妃一定的尊重,不可再如此随意地出入宫禁。 如此一来,他能陪她来瞧金桃的次数屈指可数。 想来她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才如此放不下罢了。陆镇思量一番,歇了今日回城的心思,松口额道:“今夜我陪你在此间歇下,明后两日,我留下的暗卫会护你周全,若有什么事,尽可告知姜川处置。” 陆镇喜欢在浴房里行那事,今日夜里也不例外,沈沅槿随他踏足浴房后,唯恐明日下不来床,变着法儿地向他讨饶,又用手撩拨他一回,终是以三次结束。 第二天,陆镇天未亮时起身穿衣,仔细交代姜川和暗卫头领一番,仅带了两个侍卫动身回城。 这一日平静无波地过去,姜川本以为在别业的第三天也会这样相安无事,却不曾想,更深露重时,沈娘子居住的那间屋子冒出了点点火光,数名暗卫蜂拥而至。 第59章 想是沈娘子趁乱骑了那马逃了出去 窗台下, 一袭深灰衣袍的沈沅槿以沾了水的帕子捂住口鼻,静待暗卫离开后院,方踩着圆凳摸黑爬出窗子。 左脚有些崴到, 疼得眼里一阵湿润,沈沅槿生生忍住,并不敢发出半点声来。 庭中,众人忙作一团, 打水的打水,踹门的踹门,沈沅槿隐入黑暗中一路小跑至后院, 确认后门的守卫也赶去救火后, 手忙脚乱地取下门栓, 深深凝视金桃一眼,牵了另外一匹马出去。 姜川往自己和欲要上前踹开门的暗卫身上浇了满身的冷水,那暗卫让他推开些, 聚力后狠踹两下,那木制的房门便应声而倒。 屋中火势不大,且只集中在外间, 各处摆件都被精心挪开过,十余桶井水浇下去,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速速去里间扶沈娘子出来。”姜川一面说, 一面递了两块沾湿的巾子给岚翠和琼芳二人。 岚翠二话不说,当即从姜川手里接过那巾子捂住口鼻步入里间,冲着床上隆起的弧度唤了两声娘子。 然而数息过去,床上的那道弧度却始终毫无反应, 亦无人回应她。 琼芳叫那余烟呛得眼眶湿润,拧眉耐着性子又唤一声, 仍未有任何回应。 岚翠见状,不禁慌了神,忙不迭上前去掀被子,这才发现,那被中的哪里是人,只有几件沈娘子穿过的衣物。 岚翠一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整个人呆愣在哪里,还是她身边琼芳反应过来不对劲,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郎君,沈娘子她,不在屋里。”琼芳怀着忐忑的心情说完这话,旋即拿开覆在口鼻上的巾子,抚着胸口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 什么叫沈娘子不在屋里。姜川的脑子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来,欲再问上琼芳一嘴,又听后门的守卫来报说:“姜郎君,后院的门被人开了,马厩里的马也少了一匹。” 那火是如何来的,门又是开的,两厢事叠加在一处,姜川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当下只觉晴天霹雳,险些踉跄着站不住身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快速做出决断的,扶着柱子下达指令:“你们随我进去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你们,速速循着马蹄足迹的方向去追人。” 姜川领着岚翠等人进到屋中里里外外地查看一遍,确认沈沅槿的确已经不在此间后,越发心神不宁起来。 时下城门已关,倘若天亮前不能将沈娘子寻回,势必要派人递信进宫,一旦殿下知晓了此事,不定会生出怎样的滔天怒火,届时,他们这一干人怕是都脱不开干系 姜川想到此处,后背冷汗直流,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今夜的月色不甚明亮,大片的阴云遮住空中玄月,沈沅槿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穿行林间,待骑马出了林子,她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勒停身下的骏马后离镫下马,驱使马儿继续跑向斜前方的村庄,她则重新隐入林间,避开人形小道顺着河流的流向继续往前跑。 怦咚怦咚,她的心跳声一刻不歇,脚下的步子亦一刻不停,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渐渐地,阴云散去,冰盘照亮大地,沈沅槿借着月光避障,前行的步伐稍加轻松了些。 身后未闻半道人声或是马蹄声,沈沅槿多次回首确认后,便萌生了停下脚步歇上一歇的想法,然,陆镇带给她的恐惧和厌憎感着实太过强烈,即便她现下已经累到腿软,却还是一刻也不敢停。 恍然想起自己在现代时看到过的有关于从诈骗分子手里逃脱后狂奔数百里返回家乡的新闻,沈沅槿顿时有了实感,再不敢有停下来歇一歇的想法。 原本窄小的河流在某一处汇入了大河,沈沅槿拾起几块石头投入河中试过深浅后,根据流向选择了撸起裤腿脱鞋过河。 当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沈沅槿依稀看见前方有一处古渡口。 渡口处拢了几条小船,沈沅槿思考着要不要过去坐船,就见其中一条船上有人在向她招手,待走近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年妇人,用着本地的乡音向她招手,满脸堆笑道::“小娘子,去镇上逛集市吗?正好差一人哩,你上船了,船家耶耶就可开船啦。” 沈沅槿非是此间人,不知她口中的镇上哪个镇,她只知道,她需得跑得再远些,而她的体力所剩无几,显然是不能再用两条腿跑了,遂朝人点点头,低垂着头踏上船只,也不去问船家船钱多少。 中年妇人乃是与人结伴而行的,见沈沅槿闷闷地不说话,并未过多理会她,别过头与身边一年岁轻些的妇人说话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船家将船拢案,沈沅槿顶着一张涂得暗黄的脸下了船,跟着其他人给了船家三文钱。 彼时,宣政殿内,陆渊身穿绣满龙纹的明黄长袍端坐于檀木金漆的龙椅之上,百官按品阶各着异色的朝服,手执笏板直背而立。 有道是君心难测,世事易变,去岁岁末才被贬谪至江州彭泽任县丞的陆昀,现下竟又得到了圣人的亲口夸赞。 陆昀千辛万苦递上来的折子言明:经他辗转多地亲自查探后,彭泽确有一连两年遭遇旱灾之情形,然,去岁秋日征收的赋税已叫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今岁着实再无力承担赋税,恳请朝廷免去彭泽百姓一年的赋税。 陆渊准了陆昀的折子,并在今日的早朝亲命户部拨下银钱,降下圣旨令彭泽所在的州府协助赈灾,另外提拔两位外放的士族子弟的官职,右迁京中。 当日散朝后,陆渊留陆镇在紫宸殿议过事,在陆镇告辞离去前,有心点他,大意是:陆昀可在离了那沈氏女后,一心扑在政事上,他也合该如此,万不可被女色扰了心智,做出糊涂事来。 若要说到女色一事上,以他这些年来对丽妃的宠爱程度,如何不算沉溺?自身不正,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陆镇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只是一味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陆渊看不过眼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后,默声退出殿去。 他的一番良言相劝怕是又被当成了无用的耳旁风,他这长子倒是随了他年轻时候的脾性。 陆渊苦笑一声,无奈地轻叹口气,手握成拳抵了抵发酸的眉心提提神,重又提起朱笔加紧批完折子,好早些赶去拾翠殿里陪沈蕴姝母女一起用晚膳。 东宫。 赶来报信的黄门心急如焚地立在宫门处等待陆镇回宫,一见着陆镇,忙不迭上前行礼,颤巍巍地将人往假山后引。 陆镇观他面露惶恐不安之色,想起上回沈沅槿出逃一事,前来传话的黄门也是这般神情焦急,不禁心生不安,拧眉问:“可是宫外发生了何事?” 那黄门低垂着头,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迟疑片刻后方鼓起勇气缓缓开口道:“禀殿下,姜郎君一早递了话进来,道是别院里的那位娘子昨夜在自己房中放了一把火,趁乱跑了出去。” 陆镇叫那消息砸得有些不敢置信,呆呆站在原地愣了数息,待反应过来他听到了什么,立时变得怒不可遏,脸色铁青,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她竟敢如此戏耍于孤!” 黄门吓得浑身发抖,双腿一软直直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低,“殿下息怒” 陆镇未看他一眼,带着满腔的怒火抽身就走,自去马厩内牵来一匹战马,领了一队人马急急奔出城去。 与此同时的集市上,沈沅槿买了远行必备的常用药,毕罗胡饼等干粮,又去成衣铺里买来一身男郎穿的圆领长袍套在身上,拿木簪束了发后,垫高鞋底扮成男子的模样。 时下城门和宫门皆已开了,陆镇约莫已经知晓她出逃的消息,各处渡口和城门都是不可踏足的地方,便是这座镇子,她亦不敢久留,跟在几个香客身后去山上的道观或是寺庙里避避风头。 别业。暗卫们大多都去追寻沈沅槿的踪迹了,岚翠等人在屋里干着急,独姜川一人在庭中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静候陆镇驾临。 远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扬起漫天尘土。 姜川听闻此声,忙走到院门处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果见陆镇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殿下。”姜川垂下眼帘,急急迎上前去。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糊味,陆镇离镫下马,面颊阴沉,“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姜川惊惶到手心生汗,双膝跪地请罪后,硬着头皮据实相告:“昨夜子时,暗卫发现沈娘子所处的居所走水,进屋扑火救人之际,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四处遍寻不得娘子,正这时,又闻后院马厩传来马蹄声,奴等追出去时,那匹马儿已经跑远,想是沈娘子趁乱骑着那马逃了出去。” 原来乞巧那日,她主动亲吻他,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他,与他做尽亲密之事,都只是她为了此次的出逃计划,诓骗于他的。 她待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真情,甚至不曾有过几句真话,可笑他叫她骗了一次,竟还会信她第二次。阿耶所言不假,他当真是叫猪油蒙了心,色令智昏! 陆镇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不见半分喜色,唯有狰狞和愤恨,下一瞬,他沉声唤来左卫率府副率卫延,“速领孤的亲兵去各处传传孤的口谕,长安百里之内的各处城门、渡口一律戒严,凡出入城门之人皆需以清水净面,仔细核查户籍、过所,若有形迹可疑、双十年岁的孤身女子,一律不得放行,待比照过孤晚些时候下达的画像,确认非画中人,方可放人。” 卫延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位纤瘦弱质的女郎竟能在短短三个月后便再次从太子殿下的手心里逃脱;更无法想明白,殿下分明待那女郎不差,不独叛逃的重罪轻拿轻放,且还金尊玉贵地娇养着,时时出宫探望陪伴,就连这处私密的别业亦是给她住着,她究竟还有何不满之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殿下的忍耐力,触碰他的逆鳞,岂非自寻死路。 姜川看着卫延调转马头离了别业,正要询问陆镇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陆镇先他一步开了口,命令道:“速速回城去寻擅绘人像的丹青手,务必将她的相貌绘得像些,再送至各处城门、渡口。” 上回沈沅槿出逃,至少还有岳州这个指向地,如今她就这般漫无目的地偷跑出去,一时半会儿,倒叫他往何处去寻。 陆镇胸中怒火分毫不减,现下又添几分忧虑,数种不同的情绪缠绕在心头,刺得他额角抽痛不止,只想快些抓她回来泄愤。 这一次,他定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似她这样野性难驯的小兽,便该以囚笼困之。 此生此世,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休想逃出他的掌心。 拾翠殿。 近来一个月,因沈蕴姝的产期将至,陆渊每日下晌都会专程来她这处一道用饭,已有许久不曾在旁人宫殿中过夜,皇后那处亦仅有一两次。 沈蕴姝不大习惯有人在边上伺候她添茶夹菜,陆渊为着迁就她的习性,每当来她的宫里用膳时,便会令殿中的宫人通通退出去,亲自执箸往沈蕴姝和陆绥的碗里添菜。 不加糖的粳米粥香软可口,沈蕴姝混着菜吃,一碗下腹便觉饱了八分,待用清水漱过口后,拿巾子擦去唇间的水渍。 陆渊搁了碗筷端详着她,见她嘴角没擦干净,取来她手里的巾子,细心将其擦去,“才吃了饭,动一动有助克化,朕扶你去后院走走消食可好?” 后院离前殿不远,花圃里植了许多草木花卉,有景可赏便不会无聊;若是累了,还可及时回来歇下。 沈蕴姝思量一番,颔首应话,“好。” 陆绥因还有课业要做,便没有跟着过去,如此倒是正遂了陆渊的意,叫宫人们离远些,途中有几次停下步子,俯身同沈蕴姝亲昵。 陆渊春秋正盛,体格尚还强健,抱起孕晚期的沈蕴姝亦不在话下,他二人出门游玩小两刻钟,沈蕴姝便觉身体沉重,腰腿酸乏,陆渊不由分说横抱起她,迈着稳步抱她回去。 圣上在外是何种模样,拾翠殿里的宫人并不熟知,但在此处,圣上没少当着人的面抱起沈蕴姝,是以早就司空见惯,远远立住朝人行过礼后,目送他二人走过。 入夜后,陆渊陪着沈蕴姝玩会儿双陆,宫人送了热水进殿,云香服侍她洗漱完,陆渊便叫掌灯,与她同床共枕。 次日晨起,陆渊怕扰了她的睡眠,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更衣净面。 至下晌,沈蕴姝午睡过后,云香奉了温水进来,拿秤杆支起半边窗子通气,又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毯子防风,这才去筐里取来绣绷、针线等物,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做针线活。 沈蕴姝稍稍挪动身子,探出头来看那绸布上的图案绣得如何了。 云香不知她此胎怀得是男是女,是以男孩和女孩用的肚兜和小帽,她都做了一些,现下绣的图案是一只小老虎,瞧上去应是做给男孩用的。 沈蕴姝的目光落在那只可爱的小虎上,笑盈盈地夸赞云香的绣功愈发进益了。 她二人在殿内有说有笑,云意摘了两枝秋海棠打窗下经过,听见这阵笑声,加快步子归至殿内,谈笑几句,将那秋海棠拿给沈蕴姝看。 沈蕴姝双手接过,拿在手里观赏一二,温和的眸光在博古架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一只越窑青瓷美人觚上,越性下榻穿鞋,自去那博古架前将其取来。 她已到了孕晚期,加之腹中胎儿较大,不免脚步沉沉,云意唯恐她有什么闪失,忙不迭从她手里拿了那美人觚过去,另只手搀扶着她往回走。 贵妃榻近在咫尺,云意才刚松一口气,还未放稳那只美人觚,忽被沈蕴姝抓紧袖子,险些被她带得跌倒在地。 毫无预兆的抽痛感侵袭而来,沈蕴姝疼得双腿直发软,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下坠,很快便出了满头的汗。 云意很快便意识到她这是要发动了,忙叫云香过来搭一把手,扬声唤了旁的宫娥进来,又叫去请太医和稳婆。 这边书房内,陆渊还未批完折子,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乃是拾翠殿的宫人来报,丽妃要生了。 陆渊闻言,心中焦急万分,这会子也顾不得桌案上堆如小山的折子,不等宫人备好龙撵,大步流星地奔着拾翠殿而去。 拾翠殿中的宫人们忙作一团,热水一盆又一盆地送进殿中,沈蕴姝撕心裂肺的哭声自殿门后传出,听上去比她生陆绥时还要凄楚,陆渊立在门外听着那些声音,一颗心如同针扎般难受。 陆渊才听了十数息便已方寸大乱,喝退众人后,拔腿就往里产房里进。 沈蕴姝痛到面色发白,唇上也无甚血色,温热的眼泪与豆大的汗珠混在一处滑进衣襟里,沾湿了大片衣料。 “姝娘。”陆渊几个箭步踱到床边,大掌握住沈蕴姝虚弱无力的素手,不再以朕自称,“姝娘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和孩子定会平安无事的。” 不多时,崔皇后匆匆赶来,闻听圣上丝毫不顾及自身呆在产房里,心中着急之余,又觉荒谬至极,产房污秽,容易冲撞男郎之身,从古至今,便是皇后也不见得能得帝王做到如此,何况里头生产的女郎仅仅是妃位。 沈蕴姝这胎的确生得艰难,足足过了大半日方开了十指,后续的过程亦不顺利,饶是那稳婆颇有经验,这时候也拿不定主意,当下与女医商议过后,让沈蕴姝服了补气的汤药,改为站立生产。 一时间,产婆和宫人忙得不可开交,崔皇后等人趁此机会又劝陆渊一回,沈蕴姝也强撑着一口气叫他去外头等着就好,陆渊不欲添乱,方勉强答应,起身出房。 产房里的动静闹到次日上晌方渐渐停歇,陆渊便也跟着担惊受怕多时,一夜未眠。 在沈沅槿生产前,陆渊盼她能给他添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可这会子听着她的哭声,他忽然觉得,有无孩子都不要紧,他要的是她能活,能在他的面前平安康健地活着。 若是可以重来,他定不会让她怀上这个孩子,生生受此大罪;是他太过狂妄自大,以为宫中医工医术精湛,她定会平安无事,却全然忘了,妇人分娩生产,本就是一只腿踏进了鬼门关…… 时间每流逝一分,陆渊的愧疚心便沉重一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向神佛祈愿,盼她能够安然无恙。 陆渊的煎熬在已时中止。 屋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陆渊再难压制迫切想要确认沈蕴姝安危的心思,再次冲进产房,不由分说夺来宫人手里湿热的巾子,低下头擦去她脸上和脖颈处的湿汗。 年纪轻些的产婆用温热的水将孩子洗干净后,用柔软的绸布包好,恭贺的话语还未及出口,那年岁长些的产婆便神情紧张地惊呼起来,忙叫女医进前,道是丽妃血崩了。 沈蕴姝身下的褥子很快被鲜血染红,陆渊的视线略往下移便可看见,那抹血色红得红得刺眼,陆渊于人前大惊失色,心中煎熬更甚,几近红着眼唤来女医为她医治止血。 女医仔细查看过沈蕴姝的情况,忙叫弟子开了胶姜汤,她则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刺在相应的穴位上帮助止血。 崔皇后兀自在角落里坐下,静观事态发展,看似面露愁容,眼底却又透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女医和宫人们忙至晌午,沈蕴姝身下的血方才止住。 她因失血过多,巴掌大的脸上苍白如纸,整个人昏睡过去,唯有点点微弱的呼吸迹象昭示着她才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了半条性命。 外间,宫娥出来向崔皇后报喜,“禀皇后殿下,丽妃的血已止住了。” 崔皇后面上喜怒不辩,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稍稍收拢,旋即舒展眉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道:“止住就好,如此便可保性命无虞。” 话毕,徐徐立起身来,进到里间探望昏睡的沈蕴姝一番,向陆渊道了喜,告辞离去。 因此间人多眼杂,女医有意往轻了说,大致告知陆渊沈蕴姝的身体状况后,退到外间待命。 陆渊心有余悸地伸出食指在沈蕴姝的鼻前探了又探,感受到气息后,手心又在她的心口上感受她的心跳,再三确认她性命无虞后,他方稍稍安下心来。 云香抱了孩子来给陆渊看,陆渊并不在意是男是女,略扫视一眼,命她抱孩子去偏殿好生照料,而后屏退众人。 待殿内只余下他与沈蕴姝两个人,陆渊信手接下腰上佩了多年的双螭海棠黄玉,随后虔诚地放在沈蕴姝的掌心,用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这枚玉佩护佑了朕多年,从今往后,它也会护姝娘平安康健。” 陆渊说着话,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取来一张矮凳坐下,半张身子趴在床沿处看着她睡方能感到安心。 沈蕴姝是在累极,这一觉睡到傍晚方醒转过来,撕裂的痛楚几乎令她下身麻木,她这会子就是想动一动双腿都不能够。 陆渊问她渴不渴,沈蕴姝有气无力地点点下巴,陆渊便叫她躺着别动,自去外间倒了一杯温水进来,细心地试过水温后方敢送与她喝。 当晚喂她用了一碗肉羹和蒸蛋,又叫宫人带陆绥和小皇子进来看她,听她眼皮沉重,哄她入睡后,去外间细问女医她的身体情况。 女医道:“丽妃本就身子孱弱,不似寻常女郎那般康健,此番难产血崩,自然损伤不轻,更兼时有郁症,万不可再行受孕,亦不可忧思过重,情绪起伏过大。” 郁症。她在他身边,原来并不开怀吗?陆渊在心里问自己,却又自欺欺人地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会对他笑,会在床笫间唤他五郎,她若不喜在他身边的日子,又如何会与他生儿育女? 陆渊没再往下深想,应承下女医的话后,叫她只管挑最好的药材用就好。 不出小半日,沈丽妃诞下一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次日早朝,陆渊下旨大赦天下为小皇子和丽妃积福,并晋封沈蕴姝为贵妃。 圣人宠爱幼子,其母又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于将至而立尚无子嗣的太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这般浅显的道理,陆镇又岂会看不明白,他本该对此生出忧虑和危机感,可眼下,他却根本无心去想这些,只因数日过去,长安周边各县皆未有沈沅槿的消息传来。 他不能再这样的等下去了。周边各县既然都未有她的踪迹,那么便可说明,她尚还在长安城外的范围内,他只需调用人马搜寻各处村镇,便可将人捉拿回来。 陆镇暗自下定决心,出了少阳院直奔卫率府而去。 第60章 沈沅槿出逃当日, 暗卫在别业附近的一处村庄前将她骑过的骏马寻回,后进村挨家挨户打探,并未有见过她的村民;若非暗卫寻过来得及时, 就连那马,都因周遭无人,险些被村中一天不亮就起身干农活的庄稼汉子给顺手牵羊了去。 她这次倒是小心谨慎得多,就连弃马而走不惹眼都考虑到了。 陆镇一路心事重重地来卫率府, 卫延等人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兵,见他前来,便叫士兵自行操练一刻钟, 与府率过来迎接陆镇。 “殿下。”二人一齐朝陆镇下拜施礼。 陆镇叫起身, 令他二人各点一百人出来, 共二百人分成十支队伍,去长安下辖各县搜查,以镇为重点, 并让各村里长上报近日进村的外乡人员名单。 这般大的阵仗,若无名目,岂非惹人非议。卫延心中存了疑虑, 当下并未急着领命,而是委婉言明,陆镇听后亦觉有理, 略思量片刻便有了对策,待将名目告知他二人,归至东宫写下追捕文书,大意是他的别业失窃, 后经查证乃是一女婢携物而逃,为追回宝物, 故多方追捕。 通缉令下达的第二日,卫延领一百人搜查长安以南的各县。 咸阳城外,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内,沈沅槿扮做香客添过香火钱后,向主持提出借住几日;主持观她身形单薄,眉宇间隐约有一股贵不可言之气象,加之寺中尚有一两间寮房,便让人住下。 沈沅槿在此间住了两日,忽闻圣人喜获麟儿、大赦天下的旨意,便知定是沈蕴姝产下,况未闻丧音,想来是母子平安,不免心中高兴,身心愉悦,那粗茶淡饭吃在嘴里,倒比在别院里的山珍海味还要可口美味。 寺中环境清幽,松柏翠绿,沈沅槿每日早膳过后便会去后山闲逛一会儿,待香客渐多,为答谢收留之恩,都会去宝殿内烧香拜佛添香火钱,有时还会随着人去禅房听禅。 日子就这般平静地又过了两日,第五日上晌,她从禅房听禅出来,走在她身前的一个中年妇人对着迎面而来的另一位年岁相仿的妇人招手道:“婶子今日怎来得这样晚?师傅的禅已说完了。” 那妇人闻言,叹口气搭话道:“你还不知道呢吧,今儿一早镇上就来了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道是太子的别业失窃,丢了一样极贵重的宝物,太子动了怒,前两日下了通缉令,正在京畿周遭四处拿人呢,这会子该是也快查完了,只不知可有拿到人,会不会往这寺中来寻人。” “官爷的心思,咱们哪能知道呢。只是说句不该说的,我若是那贼人,必定一早跑远了,还能留在长安附近的县镇上动着人来捉。” 对面那妇人听后笑了笑,“婶子糊涂了不成,若无过所、户籍在身,如何走得出去呢。” 二人说着话,相携离开。 沈沅槿不敢有半点赌的心思,一旦那些官兵来到此间,等待她的结果必将是暴露无疑,即便这处再如何好,时下也不得不离开。 她心中打定主意,忙不迭回到寮房收拾好一应东西,辞别了主持,去山上暂避一晚,只等他们去了别处,明日便可下山去镇上采买东西,寻一间客舍住下。 沈沅槿走后院的偏门离开寺庙,顶着烈日翻过山头,欲在太阳下山前寻到一处安全些的山洞露宿一晚。 这边,卫延携画像来到此间寺中。 主持携众僧迎出来,来此礼佛的众香客亦被聚集到庭中,一一辨认画像上的女郎,仔细瞧过,皆是连连摇头。 卫延的阿娘信佛,早年间他也曾随寺进寺礼过几回佛,知晓许多寺庙都有寮房供香客休憩或是留宿,因问主持,近几日可有前来留宿的。 主持执着佛珠的手向一侧倾了倾,“近来留宿过的多是常来此间听禅的香客,这两日陆陆续续离开了两三人,尚还居住的二人便是这两位,并无形迹可疑之人。” 卫延心中亦觉沈沅槿不会巴巴地在一个地方久留,这三日以来,他领兵查探的寺庙和道观也有三五个了,皆是一无所获,是下对这主持的话并无半分怀疑,紧着时间下山,去下一个镇子。 不知另外几支队伍查得如何了。卫延担心查过一遍后还是寻不见人,届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乌金西坠,红霞染红天边。 沈沅槿寻到一处隐蔽山洞,去林间捡来树叶、茅草等物铺在地上,入夜后又将包袱里买来的一套衣物盖在身上御寒,倚着山石浅眠。 石头硌人,沈沅槿不曾吃过最这样的罪,断断续续地醒了数次,好容易熬到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强打起精神避开那座寺庙绕远路下山。 她不敢贸然进镇,在周围观察良久,确认镇上已无官兵,这才敢混入人群中。 村子里多是熟人社会,若是突然来了外人,极容易引起本村人的注意,故而沈沅槿不敢往周边的村里去,只在镇上的客舍住下。 此后数日,陆镇得闲时,亦会亲 往领兵搜寻沈沅槿的踪迹,奈何二十个县通通查过一遍后,仍无任何蛛丝马迹。 崔皇后为他择定的第二个选妃日愈发近了,陆镇根本无心在这时候择定太子妃,每日皆是闷闷不乐的,有时他甚至会想,沈沅槿莫不是真有什么天大的能耐,已然离开长安的范围跑远了? 这样的的心思一旦萌生,每过一天没有她的消息传来,他的这份心思便笃定一分,至八月初一,将通缉令的范围下达至大半个赵国。 沈沅槿无法脱出大长安的范围,便只能尽可能地走远些,待旁敲侧击大逃出搜查的官兵已经离开咸阳县,她方敢离开此间,走乡间小道前往下一个镇子落脚。 陆镇戴在她的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子皆被她取下藏在包袱里,只等过段时日风头过了,她便寻个铁匠铺将其融成金块典当成钱。 这日傍晚,陆镇神情凝重地出了宫,踏足别院,步入沈沅槿曾住过多日的那间偏房。 屋中的一切陈设皆未变,衣柜里尚还有她穿过的衣物,妆奁里存放着她的首饰,通草花颜色如旧,然而会将它们簪在发上的主人却已不见踪迹。 陆镇抬手轻轻抚过她最喜欢的一朵妃色牡丹,将其捻在手里沉目细观,睹物思人。 她不愿在他身边,不愿做他的良娣,他偏不让她称心如意,偏要将她困在他的股掌之间。 陆镇偏执地这般想着,将那花儿放回妆奁里,当晚在偏房宿下,独自睡在那张他们颠鸾倒凤过多次的拔步床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逃不掉的。陆镇合上双目,心下已有了新的主意。 转眼到了八月初九,再有一日便是太子择妃的吉日。 六尚正为此事忙碌时,东宫忽传来消息,道是殿下身体抱恙,不能出席选妃,日期还需得再往后挪一挪。 崔皇后闻此消息,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但因她在人前素来是一副端庄和善的样子,这会子再如何怒火中烧,亦不得不勉强自己挤出一抹温和的笑,语气如常道:“太子身体为重,自不必急在这一时,还要烦请大监代为替本宫转告太子安心养病,择定太子妃的日子另外再测就是。” 张内侍当即用细尖的嗓音恭敬应下,“皇后殿下折煞老奴了,殿下一片慈母之心,老奴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 八月十一,休沐日,本该在病中的陆镇头一次出现在了教坊司。 能够出入教坊司的,皆是宗室亦或是世家权贵,是以陆镇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坊中时,在场众人无一不感到讶然。 太子殿下既这般快便厌倦了那房貌美妾室,昨日不去择太子妃,反倒是往教坊司里寻花问柳来了。 原本还有说有笑,与花娘搂搂抱抱的众人忙不迭起身下拜,毕恭毕敬地道:“卑下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陆镇轻启薄唇,唤人平身后,跟在阿姨身后走进二楼最为奢华的一间厢房里。 阿姨满脸堆笑地将陆镇请到罗汉床上坐了,又叫人去泡最好的茶送来,“不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桃花眼,远山眉,肤白腰细,清丽些的,孤不喜欢那等妖妖调调的女郎。”陆镇脱口而出便是沈沅槿那一挂的。 阿姨眼珠转了转,不多时便已有了两个人选,“去请玉娘和月娘过来。” 那青衣婢女道声是,自去寻她二人来此间面见陆镇。 她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厢房内,在阿姨的眼神示意下,对着榻上的贵客施礼。 陆镇不过淡淡扫视她二人一眼,随手指了其中一个,喜怒不辩地道:“明日孤会派人来接她过府,她的身契和赎身的银两,自会有人办好。” 阿姨本以为陆镇只是来过个夜,若是满意了,再包个一年半载的,万没想到他竟是直接将人要了;说实在的,玉娘不轻易接客,便是弹个小曲陪人小酌几杯便能挣来不少贯钱,但凡陆镇是个郡王,她都不会放人。 时下再懊悔推荐了她来也晚了,阿姨只能忍痛割舍,恭敬应声是,询问陆镇今夜可要宿在此处。 陆镇虽则是做戏,也需得做全了,当下点头嗯一声,阿姨便叫人抬热水进来,讨得陆镇示下后,“识趣”地退出去。 “妾身先俯视殿下更衣罢。”玉澜说着话,上前便要去解他外袍上的蹀躞金带。 “不必。”陆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即便他并不打算碰她,却也没想过自己的身体竟会如此排斥旁的女郎凑近。 玉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对待她的客人,她在教坊司里是容貌可排在前三位的女郎,何曾叫人躲避过,若非对方是太子殿下,她定会认为他在假正经。 “殿下?”玉澜不知是否是自己做得不对,试探性地唤他一声,欲要让他告知自己她该怎么做才对。 陆镇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将手负至身后,喜怒不辩地道:“孤今日有些疲累,你去床上睡下,孤在榻上睡就好。” 玉澜为他那不怒自威的神情和气势所震慑,即便心中不解,亦不敢多问什么,徐徐挪动步子走到床边,惴惴不安地脱鞋上床。 “今夜之事,孤不希望传出去半点风言风语。” 他口中的风言风语,应是指的他未碰她罢。玉澜不知他巴巴跑来教坊司里演上这么一出是为着什么,不禁疑惑更甚,微蹙起眉答话:“妾身知了,必不会外道半个字。” 陆镇巾子沾水净了面,吹灭烛火后和衣而眠,临近子时方陷入梦境之中。 说来也奇,他那日在别院不曾梦到朝思暮想的女郎,这会子进了教坊司,面对那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娇娘毫无兴致,反是在梦里与那叫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女郎相会。 “殿下。”女郎拈花微笑,要他帮她簪花。 陆镇带至梦中的恨意与怒火皆因这一个微笑消散不见,如一条亲人的犬科动物大步走向她,接过她手里的妃色山茶,小心翼翼地簪进她的发中。 “沅娘。”陆镇轻轻抱住她,很想说出那句“我很想你”,然而残存的理智和尊严却又不允许他这样说,他的双手不断收拢,将她牢牢禁锢在他的怀抱中,喃喃自语道:“孤定会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女郎不解地睁大双眼,抬眸与他对视,欲要开口说些什么,陆镇却是趁势低下头,攥她的腰肢迫使她踮起脚尖,接纳他落下来的深吻。 呼吸渐重,他想更进一步,梦境在这时戛然而止,是姜川叩响了雕花木门,搁着门提醒他该起身穿衣洗漱,进宫早朝了。 陆镇揉揉鼻梁醒神,将自己的神智从那些旖旎思绪里剥离出来,下榻自行整理衣冠。 他这一夜蜷在榻上睡得不怎么好,手脚叫有些酸乏,拉伸手臂舒展舒展筋骨后方推门而出,交代姜川在此处善后,面色从容地离开教坊司。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陆镇根本就没想不透风,就那般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教坊司,自是不出两日便传得权贵圈子人尽皆知。 陆渊闻此消息,气又不打一处来,当日下晌便叫人去请东宫陆镇来紫宸殿面见他。 父子二人甫一见面,陆渊便将手里墨汁为干的狼毫往他身上砸,气冲冲道:“选妃的前一日,你称病将选妃日延后,后一日便又出入教坊司留宿,将人赎了出去,你这般胡作非为,可还记得自己是一国太子?” 陆镇也不躲,任由那狼毫掷在身上,留下大片墨迹,“正因我是一国太子,才不能容忍旁人一再诓骗于我,沈氏女,我是一定要将她寻回。我虽不知道她是如何骗过贵妃的,可若是她就此失了踪迹,阿耶以为年头长了,贵妃会不会为她担心,心悸难安呢?” 是了,他怎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姝娘的内侄女在头一次出逃前曾在姝娘宫中留宿两日,她那时,必定是同姝娘说了什么的。 那日姝娘分娩后,女医告知他的话,他一日也不曾忘,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万万不可在经受那样的打击。 陆渊找到此处,终是妥协,“只这一个便也罢了,教坊司那样的腌臜地,万不可再去。” “谢阿耶体谅,只赎出她一人便足矣。”陆镇面无表情地说完,也不管陆渊有无旁的话,“阿耶若无他事,某便先行告退。” 陆渊经他方才那样一提醒,心中存了疑虑,并未留他,在他前脚刚走,便往拾翠殿而去。 陆镇出了紫宸殿,一路归至东宫,唤来张内侍问话:“孤依稀记得,英国公府似有一位闹着要出家修道,不欲嫁人的娘子?” 60-70 第61章 赁间房子,半年一付 且说陆镇出了东宫, 陆渊加紧处理完手头的折子,去沈蕴姝宫里用晚膳。 一时饭毕,陆绥还有课业要做, 陆渊便叫乳母带她回偏殿去做功课,待屏退殿内是的捏的宫人后,他自饮了一口热茶,旁敲侧击地问及沈沅槿离京一事。 “许久未见姝娘的内侄女进宫探望你和永穆, 莫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可要朕命人去查探一二,再请人进宫与姝娘一聚?” 沈蕴姝猜不透陆渊为何会突然问及沈沅槿的情况, 但因她人确已不在京中, 若是经他查出, 免不了又是一桩麻烦事,遂只将沈沅槿告知自己的话说了一半与他听:“圣上可还记得,今年春四月, 她曾在妾身的宫中小住两日,便是那时,她告知妾身, 她要外出游历,寻访名师修习丹青,约莫三五年后方能回京。” 外出游历, 修习丹青。不怎么高明的借口,但却足以糊弄姝娘这样久在后院的女郎了。陆渊略思量片刻,顺着沈蕴姝的话往下问:“女儿家身娇体弱,终究不比男郎, 出行在外不免多有不便,若是苏杭这等富庶之地倒还好些, 如岭南西北这等边陲之地,怕是就不那么好了。不知她可有向姝娘提及,将要往何处去?” 西北二字入耳的时候,沈蕴姝立时便想起沈沅槿在她耳边的叮咛,不要将她的行踪告知任何人,她当时是亲口应下了的,哪怕这会子问这话的人是九五之尊,她亦不能失信于人。 “许是她要去的地方太多,是以并未向妾身言明。”沈蕴姝一双清泠泠的眸子望向陆渊,拧着手里的巾子极力掩去半分心虚之色,“不过她曾告诉妾身,她身边有辞楹和会些拳脚功夫的婢女相陪,一路上走官道,断不会叫自己陷入险境。” 沈蕴姝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静静注视着陆渊的神情,见他神色始终如常,方壮起胆子反问他:“圣上今日怎的突然问起妾身的内侄女?” 陆渊为免她多心,勾唇笑了笑,“朕是看你生孩子这样的大事,她也未曾进宫来瞧一瞧你,这才有此一问,姝娘莫要多想,朕也是怕你想她,从前在王府的时候,你最疼的便是永穆和她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在吃味似的。沈蕴姝听后亦未多想,将脑袋贴在陆渊的胸膛上,间接陈述她被困在这间宫殿里的沉郁,“圣上,我想看看外面。” 陆渊闻言,抬眸看了房中紧闭的窗子一眼,“姝娘乖,你现下还未出月子,需得避风静养,朕答应你,等你出了月子身子大好,朕便带你出宫游河散心可好?” 身子大好。沈蕴姝咀嚼着这句话,她虽不是太医,可她也不难感受到,这次分娩过后,她的身子骨越发孱弱了,约莫很难好全,能够等到沅娘平安从西北回来,陪伴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就很好了…… “好。”沈蕴姝觉得呼吸有些发沉,话音很轻,眼皮也重,明明才刚用过晚膳说了会儿话,她竟开始瞌睡起来。 陆渊感觉到怀中女郎的呼吸越发轻浅绵长,低头一看,她果真已经合上双目,遂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助她调整好坐姿,整个人都窝在他宽厚温暖的怀抱里。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八月上旬,天气渐凉,咸阳县东边的永乐镇上。 沈沅槿确认此处已经风平浪静后,料想陆镇或许已经当她已经离开了长安的范围内,没再往京畿各县探查,而是将重心逐渐转移至长安以外的州县。 住在客舍里不是办法,她现下不剩多少银钱,不若赁下一间小宅子来得实惠。 沈沅槿心中有了计较,在一处闹市里寻到一间民宅,只拿人家并非赁出整间,而是单独租赁空出的那间房。 屋主是位青年时便已丧夫的寡妇,姓柳名桂香,靠给人浣衣拉扯一个十六岁上的儿子,因到了将要科举的年纪,开支颇大,这才生出赁一间房的心思。 柳桂香见沈沅槿是外乡人,生得面善,人又瘦弱,交谈过后发觉她谈吐儒雅,品性不差,遂决意将房子赁给沈沅槿,二人商议过后,许她半年一付。 沈沅槿将身上仅剩的一块小银锞换成五贯钱,先付了两贯钱给柳桂香,留一贯钱在身上零用,剩下的两贯钱和她的一双金镯玉镯则是锁在买来的匣子里。 柳桂香是个热心肠,常叫她一起用饭,沈沅槿怪不好意思的,是以常会去集市上买些瓜果鲜菜回来,每日用得不多,早上摊个饼吃也就罢了。 坐吃山空非是久长之际,沈沅槿时下虽是女扮男装,终究没有男郎的体魄和力气,做不来苦力,思来想去,寻了间坟典肆做起抄书的活计来。 沈沅槿在此间生活了数年,一手柳体字写得称不上好,总也不差左边男郎什么,那掌柜的看她提笔落字后,当即满意地点点头,给了她一桩差事。 柳桂香的独自唤作周淮川,在县里的书院进学,独有每月三日的休沐和节假日方回镇上居住,故而多数时候,家中独有沈沅槿和柳桂香在。 沈沅槿扮作男郎后看着至多不过双十年纪,人又斯文,恪守礼节,加之柳桂香年过三旬,从未动过二嫁的心思,更兼品行端正,即便她二人在同一屋檐下住在,周遭邻居并无人对她们的关系妄加揣测,更遑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大明宫。 因沈蕴姝两日后方出月子,是以今岁的中秋家宴不比往年热闹,陆渊只在席上小坐两刻钟便离了席,留崔皇后在殿中应付宗室。 陆镇人在殿中,心却不在,待三杯郎官清酒入喉,一腔愁绪仍不得缓解,席间的轻歌曼舞和珍馐佳肴,皆不能令他提起兴致。 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见的人,不在宫中,也不愿在宫中;他想给的名分,她亦不肯要,甚至还逃了出去即便他将她寻回,他又该拿她怎么办? 陆镇心中烦闷,原是用来助兴的美酒叫他吃成了解闷的凉药,盘中的膳食一点未动,壶中的酒水则是很快见了底。 圣人不在,太子又是这样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独崔皇后始终面露微笑,强撑起场子。 气氛微妙,在场众人皆察觉到了太子的异样,无一不是变得拘谨起来,不甚自在。 陆斐不动声色地斜眼打量陆镇,观他一个人喝着闷酒,不像是烦忧政事,倒像是为情所困,暗想莫不是那女郎又跑了?又想起他上月在教坊司里赎了位女郎出来,莫不是那女郎惹他不悦,两个正彼此较劲儿呢? 陆斐当下只觉得陆镇为女色所迷,委实是有些昏了头了,偏他是臣下,太子殿下如何行事,还轮不上他去说道半句。 因今日宫门下钥得晚,散宴临近二更天方散,宗室们一一辞别崔皇后,各自乘撵离宫。 玉璧悬于九天之上,清光皎洁。 陆镇满身酒气地踱出殿门,皎洁的月华坠在他衣上,银线透亮。 张内侍忙快步迎上前,低声询问陆镇可要乘撵回宫。 陆镇挥挥手,“不必,孤想出去透透气。” 今夜的圆月这样明亮,她这会子是睡下了,还是在独自赏月?那席上的美酒并不能解去忧愁,陆镇不由自主地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女郎,胸中烦闷更甚。 这段时日,他没有一日不想她,可每每想到她的那些甜言蜜语和亲近举动皆是为了骗过他,逃开他,他又忍不住地暗自恼恨光火,恼她的方头不劣,寸步不让,更恨自己事到如今竟还是这般放不下她,牵挂着她。 陆镇揉了揉鼻梁缓解头痛,不自觉地放缓脚下的步子,平日里一刻钟不到的路程,今日夜里却是多用了近一半的时间。 宫人们早已在浴房里备好沐浴用的热水,陆镇照旧自行前往浴房里沐浴更衣,待换上一身干净的里衣返回内殿后,张内侍领着黄门奉来熬好的醒酒汤。 他近来本就睡眠不好,才刚又在席上吃多了酒,是该用些醒酒汤缓和缓和。 陆镇面沉如水地接过那只汤碗,分两口将其饮尽。 那汤有解酒之效,而无安神的作用,这一碗下腹,于陆镇的睡眠并无益处。 待到第二日清晨,黄门进殿侍奉陆镇起身穿衣,发觉他面上的疲态似乎更甚,少不得去请张内侍来瞧。 幸而中秋可休三日,便是眼下生了些黑,这两日好生歇息,应是能够消解掉的。 张内侍思量过后,趁陆镇用早膳的功夫,提议请太医来少阳院为他诊脉,也好对症开副安神的方子助一助眠。 陆镇亦不想以现下这副状态示人,何况在旁人眼中,他有貌美外室,且即将迎娶太子妃,遂点头应下,待黄门请来太医诊完脉开了方子,他方离了东宫去马场骑射解闷。 至八月十七,朗空晴日,秋高气爽。 这日恰逢圣人幼子满月,加之又是中秋的最后一日假,宗室及内命妇凡无疾病抱恙在床者,悉数往拾翠殿来吃满月酒。 沈蕴姝此番难产出血,元气大伤,损伤颇重,几乎触及根本,短短一月自然难以大好,故而今日的满月宴上,她未能出席,仍在内殿里修养避风。 乳娘在殿中众人的注视下,抱着小皇子从内殿缓步而出,接着小心翼翼地将他交到陆渊手中,退到一边侍立。 彼时的陆渊活像是头一回当阿耶的青年郎君,一面笑呵呵地哄怀里幼子开心,一面还不忘在众人面前夸赞他模样好。 齐王妃盯着婴孩水汪汪的眼睛看,三言两语便将圣人和贵妃都奉承了一遍,“小皇子生得粉雕玉琢,长成后必定是个的俊俏郎君,鼻子和嘴极像圣上,眉眼似乎更肖贵妃。” 陆渊心中正是这么想,目光越过众人看了眼坐在后方一言不发的陆镇,只觉贵妃的眼睛比陆家男郎的好看,幼子的眉眼更肖她,将来的相貌可定是要越过他的几位皇兄去了。 宗室们赶趟似的一茬又一茬地围在陆渊身前端详那孩子,极尽溢美之词后,崔皇后眼神示意她的独子陆禹也进前去说些祝祷的话。 陆禹会意,便也走上前去,笑称自个儿已是两个孩子的阿耶,闲暇时也学了些哄孩子的法子,请陆渊允他也抱一抱幼弟。 陆渊听了这话,少不得与这位嫡次子言笑两句,却是极谨慎地谢绝此事。 陆镇无妻无妾,不曾当过阿耶,自然不能体会陆渊喜获麟儿的心境;陆镇原本只打算带了贺礼来拾翠殿走个过场,却又不由自主地被此间的热闹喧嚣所扰,屡屡朝人群中怀抱婴孩的陆渊投去复杂目光。 散宴后,陆镇心事重重地返回东宫,当日无心再理政事,闷闷不乐地在庭中练剑打拳到月上枝头,沐浴过后,于二更天宽衣上塌。 睡前那碗安神汤的药效不错,陆镇阖目躺下一刻钟后,陷入梦境。 那些白日里不愿承认的羡慕和渴望,都在梦境里展露得清楚明白。 一次又一次,他不知疲倦地在女郎的体内降下绵延子嗣的雨露,事毕后,他心满意足地吻去女郎面上的泪痕,拂去她额上的细汗,继而又将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盼她覆中的种子生根发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九月中旬,长安城里便传出消息:太子殿下择了英国公府的四娘子做太子妃,而那位被他从教坊司里赎身出来当外室、闹得满城风雨的美娇娘,却不知太子殿下会如何安置了。 这些话皆是沈沅槿在往来坟典肆送书取书时,听前来肆中挑选书籍的郎君闲谈的。 太子妃,外室。沈沅槿初听这番话,亦曾疑心是否是陆镇为诓骗她放松戒备,故意让人散布出来的,可转念一想,择定太子妃这样的大事,岂可儿戏,至于赎身花娘当外室,更是于名声有损,若非真心爱重,焉能做到如此? 沈沅槿心中存了疑虑,并不敢全然放松警惕,在镇上安心又住了大半个月,陆镇迎娶太子妃的大喜日便已定下,乃是明年的春二月;此外,时人又言,那位外室颇得太子殿下宠爱,便是太子妃的人选已经择定,尤常往宫外去陪那外室,大抵是要一并纳入东宫的。 十月的长安,天气渐凉。沈沅槿算算时日,春二月正好是她的房租到期之日,若是何处城门查得不严,她便可想法子托人帮她弄来假过所和户籍等物了。 冬日的河水寒凉刺骨,柳桂香每天下晌归家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在火边搓手取暖,再涂抹上护手的膏脂防止冻疮生得太多。 沈沅槿与她相处得熟识了,索性叫她歇着,自己去厨房里揉面做馎饦吃,或许简单炒上两样小菜一起吃。 “我还从未问过,小郎君是何处人士?”柳桂香夹了一筷子韭叶炒蛋,闲聊问道。 沈沅槿沉默片刻,咽下嘴里的饭菜,吃口温水润了润后,启唇答话道:“年幼时是在岳州长大,后耶娘离世,这才往长安来寻亲人,后又突逢变故,不能继续住在亲人家中,是以出了京城,来房钱便宜些的县镇找活计。” 自古世事易变,人心易变,她口中的突逢变故,柳桂香也曾领会过,因怕揭人伤疤,并未细问,叫她多吃些菜。 沈沅槿看她手上隐有要生冻疮的架势,眉头一蹙,温声道:“给人浣衣终究不是久长之际,这会子年岁尚轻还可经受得住,等年岁大了,倒要怎么好呢,不若学学识字算账,也可找个正经活计。” 柳桂香出自寻常人家,不曾识过字读过书,这时候听了沈沅槿的话,虽有这个心思,又怕自己粗笨,学不好。 沈沅槿宽慰她一番,自告奋勇说要教她,柳桂香听了这话,自是高兴,答应下来。 二人同在一屋檐下良久,柳桂香其实早看出沈沅槿是女郎,旁的都可掩藏,但每月的月事却非人力可控,不免在不知不觉间觉出端倪来。 同为女郎,柳桂香知晓女郎孤身在外的不易之处,是以并未外道她是女子之事,甚至在周淮川归家后,还会有意无意地提醒沈沅槿多加注意,这样的事情多了,沈沅槿便也察觉出柳桂香大抵已经知晓她是女儿身,如同慈爱的长辈一般照顾着她这位晚辈了。 沈沅槿先教柳桂香学习笔画,再是简单的字词,在她开始提笔写字后,又买了一把算筹回来。 这月下旬的旬休日,周淮川于前一日傍晚从县里的学堂赶回来,张嘴就是喊饿,柳桂香这几日练字练得太勤,一时间倒将他今日要回家来住的事情给忘了。 柳桂香着急忙慌地放下笔,跑到厨房去给他做饭。 周淮川好奇她方才在屋里做什么事,竟忘了给他留饭,便踏进门去。 待瞧清楚纸上歪七扭八的字,旋即捧腹大笑起来,等柳桂香做好饭菜,便对她的字品头论足起来。 一番“点评”下来,还不忘自诩读书人劝告生身母亲:“读书识字原是男郎的事,阿娘身为女郎,不用参加科举,亦无法像男郎那样参与治国安邦之事,何必费这个心思学什么写字,每日浣完衣享享清福不好么?” 柳桂香耳听亲子如此说话,焉能不灰心丧气,当日暂歇了识字写字的心思,早早地洗漱睡下了。 西次间内,沈沅槿对此一无所知,她抄完今日的页数,自去厨房里去烧热水。 行至檐下,可巧碰见周淮川出来倒水。 沈沅槿叫他惊了一跳,看清他是柳桂香的儿子,立时平复下来,朝人拱手见礼,以示礼貌。 周淮川见沈沅槿手生得白皙小巧,同她的黄色脸蛋大不相同,那个荒唐的想法便又浮上心头,盯着她那双清眸看了数息,徐徐回一礼,“林兄。” 沈沅槿对上他的眼神,心里莫名不大舒坦,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匆匆从他身边绕开,进了厨房,往斧里倒水进去。 翌日,柳桂香晨起去浣衣,沈沅槿瞧着天色不好,提醒她带把伞,早些回来。 姜黄粉快玩见底,沈沅槿薄涂一层出了门,新买一些回来。 周淮川在窗边看见她打门外进来,约莫是出了些汗的缘故,她合上门后不自觉地抬起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下一瞬,她额角处的皮肤现出一块原本白来。 心里勾起一股疑心和痒意,想要跟上前去看看,又怕是自己多心,怪尴尬的,加之还要赶去学堂,终究按捺住心思,于午后拿上柳桂香留下的一百钱,雇了驴车去县里的学堂。 酉时,柳桂香归家后,待用过晚膳,没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来寻沈沅槿学认字和写字,沈沅槿心中疑惑,便去寻她。 沈沅槿这厢听了柳桂香陈述的周淮川的歪理,苦口婆心地又劝她一回,告诉她女子也可知书明理,依靠自己的学识来营生赚钱,譬如她从前经营铺面,现下抄书对账,亦非是只有男郎才可做的。 经她如此一劝,柳桂香方重拾书本。 许是十一月课业繁重,周淮川有大半月未归家,只托同窗带了话回来,等了半日的柳桂香知晓他宿在学堂里住着后,适才感到安心。 临近十二月,年关将至,千里之外的沙州,辞楹和萦尘二人在城中落了脚,租赁下一座两进的宅子,欲先熟悉熟悉沙州城中的情况,等过了元日再行张罗开铺子一事。 魏五娘一行人先在沙州售卖过一轮东西,余下的方带去西域继续售卖。 萦尘知晓她们还会返回沙州,故而这次并未跟去,先陪辞楹在沙州站稳脚跟。 沈沅槿朝思夜想着能早些与她们重逢,在长安降下第一场雪的这天夜晚,梦到了她们在沙州相见,她们一起在后院搭建花架种下葡萄,挤在人群中观看供养人礼佛,石窟的壁画上,飞天神女栩栩如生 梦境太过美好,沈沅槿一觉睡至天光大亮。 她太想知晓各处城门的情况了。 趁着十二月初一,周淮川归家小住一日的时候,她主动去寻他,向他询问进出城门是否还像头先两三个月前那般严。 周淮川盯着她的额头看了看,再是鼻梁和脖颈,在她清亮的眸光下,漫不经心地随口搭话:“约莫是人已寻回,又或是殿下不要那宝物了,无需再净面比对画像。” 沈沅槿与人道声谢后,起身回自己的那间房里,合计着在元日前,沉着城中人多热闹,融了那两个金镯子,再想法子搭上一支西北的商队,只等开春了,陆镇大婚过后便随他们北上去沙州。 第62章 两块金锞足够她离开咸阳前往沙州 长安的冬日, 寒风如刀。 乌金自天边升起,和煦的暖阳坠落大地,驱散寒凉之气。 因今日是休沐, 陆渊越性推了一应公务,携沈蕴姝出宫游玩。 陆渊静坐在一边看宫娥替沈蕴姝梳发簪钗,末了,仔细端详一番, 命人去取白狐裘来,亲自披在她的肩上,再将系带系成一个小巧的蝴蝶活结。 此番外出, 陆渊独带了沈蕴姝一人, 且还是做寻常权贵人家的打扮, 自然是让沈蕴姝唤他五郎。 马车缓缓在东市口停下,着常服的侍从们便快速隐于人群之中;陆渊扶着沈蕴姝下车,执她的手往集市上去。 沈蕴姝早已不记得上回外出逛集市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自从她来到长安城后,就不曾好好逛过长安的大街小巷,这会子自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许是元日将近的缘故, 磨镜匠和货郎的摊位前围满了人,沈蕴姝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稍稍驻足瞧上一会子, 奈何人太多,看得并不真切。 陆渊察觉到沈蕴姝的好奇,偏过头去看她,温声问她:“姝娘想看他们在做什么?” 沈蕴姝下意识以为他会牵起她的手强行挤进去, 抑或是霸道地唤来侍从清条路出来,犹豫片刻后选择扯慌, 冲他摇了摇头道:“不想看,五郎,我们去别处吧。” 她口中的话语同眼里的情绪并不一致,陆渊听出她在哄骗自己,约莫是把他当成那等横行霸道的街溜子了,不禁觉得好气又好笑,勾起一抹笑意宽慰她道:“姝娘放心,我今日就是一位陪伴夫人外出的夫郎,断不会行那起子惊扰旁人的事;他们在做何,我都瞧清楚了,姝娘只消再高些,便也能瞧见了。” 她只有这般高,即便踮起脚也不可能比挡在前面的男郎高,他的这番话委实多余。沈蕴姝如是想着,转身就要走,未料她还未及迈出步子,陆渊便已一把勾住她的腰肢,接着单只手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 担心她会害怕,另只手还不忘轻轻扶住她的后背,轻声细语地让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如此,姝娘可看清了?”陆渊微扬起下巴,定定看她,一脸宠溺地问。 沈蕴姝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心说他怎么也是年过四旬的人,怎还跟个毛头小伙似的大胆行事;她心中虽是这样想,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却是往摊位处的磨境匠看去,那些形状不一的大小铜镜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看过几眼便有些刺眼。 “圣五郎快些放我下来吧,那镜子晃眼得紧。”沈蕴姝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攥他肩上的衣料催促他。 陆渊忽想起她某些时刻也会像现下这般攥她肩上的衣料,遂将手回落一些,让她的双眸与他的持平,干净利落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温热的唇凑到她耳边同她耳语,“今日白天的时间都是夫人的,夫人要去何处,做何事,我都听夫人的。” 他唇间呼出气息似乎不论何时都是那样的滚烫,沈蕴姝耳上一热,不禁想起他在某些时候的不加节制,本能地推他的肩让他放她下去。 陆渊见她的脸颊和耳朵都在泛红,呼吸竟是变得灼热起来,毕竟他也的确很久没有与她亲昵过,这会子温香软玉在怀,她又这样可人,叫他忽视不了一点。 害怕惊着她,陆渊不敢再同她有亲昵之态,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后,话锋一转道:“前面有不少胡人来的铺子,姝娘可要去看看?” 沈蕴姝在王府时听沈沅槿说起胡人,却没怎么亲眼得见过,耳听陆渊如此说,焉能不动心思,遂点头答应,由他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这一个上晌,陆渊陪她逛了许多铺子和摊位,买来的大包小包两个宫人来提才勉强够,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胜在大多都是宫里没有的。 二人逛了许久,沈蕴姝的身子开始吃不消,去樊楼吃饭的路上,陆渊干脆背她过去。 端上桌案的饭菜热气腾腾的,沈蕴姝担心随行的人会不会饿肚子,微蹙起眉头询问陆渊可有给他们安排地方用膳。 知她最是心善面软,陆渊轻拍她的手背让她放心:“已安排他们分成两班错开去一楼吃,姝娘无需忧心。” 沈蕴姝得他这句话,方安下心来执箸用饭。 陆渊耐心地剔去鱼刺,再将那剔好的鱼肉放进她碗里,叮嘱她慢些吃,这才在她面前大快朵颐。 与她在一处时没有太多的规矩约束,从前在军中养成的大口用饭大口吃茶的习惯可以在她面前显露无余,陆渊心里十分熨帖,待填饱肚子后,便傻坐在那里看她吃饭。 她的性子温吞,吃起东西来斯文又缓慢,被他欺负得狠了亦会红着眼舀在他的肩上,她像是没有什么力气,舀得不痛,倒像是在赐予他某种印记。 陆渊看着她的唇瓣小幅度地张开又闭合,越发挪不开眼,直至她放下碗箸,端来漱口的茶水漱了口,用一条素纱巾子遮住口鼻吐去那茶水,他才醒过神来。 “姝娘再尝尝这茉莉香片的味道如何。”陆渊说着话,提起茶壶往高足银杯里满上半盏,递给她。 沈蕴姝饭量不大,胃里尚还有位置,便将那杯中泛着茉莉香的茶汤悉数饮下,微微的苦味过后便是回甘,唇齿间花香浅浅。 陆渊跟着饮下一碗,又问她味道如何。 “清香”回甘二字还未及从她口中道出,陆渊那厢便趁势吻住她的唇,舌往里探,环住她的腰肢。 陆渊同她唇齿交缠过不下百回,早已习惯了对方,她这时候熟练地用鼻息换气,却还是被他吻得大脑空白,四肢发软。 她今日走了这好这时候,陆渊不愿她受累,不顾她的婉拒,不由分说横抱起她,就那般抱着她下楼。 车夫已将车挪了过来,陆渊抱她上车,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睡觉。 沈蕴姝的确有些累了,当下将头埋在陆镇宽厚结实的胸肌处,不多时便已进入梦乡。 大明宫。 崔皇后有事要与陆渊商议,因未寻见人,便顺道往拾翠殿来探望贵妃母子,未料贵妃竟也不在,她这厢略一打探,知晓了他二人于今晨出宫之事。 时下年关将近,不独前朝,后宫亦是诸事繁忙,不想圣上竟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人出宫游玩。 崔皇后闻此消息时,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挂不住,却又及时在那女官瞧出前换了副面孔,仍是一派端方和善的模样,语气平平地让女官退下后,唤来宫娥去司膳司传话,叫熬上两盅暖身的桂圆银耳燕窝羹,一盅送来皇后殿,一盅送去贵妃宫中。 一更天时,崔皇后料想陆渊陪了沈氏一日,夜里也该会紫宸殿处理政务,遂提了食盒去往紫宸殿。 “奴见过皇后殿下。”迎接崔皇后进宫门的乃是高内侍的徒弟王颍。 “圣上可在里面?”崔皇后面色如常地问。 王颍手持拂尘弯下脊背,恭敬回话:“禀皇后殿下,圣上今夜宿在贵妃宫中。” 贵妃二字,她这段时日已经听得太多。崔皇后只觉得她着实命好,那般胎大难产竟还能保住一条命;这一年多来,即便她不能侍寝,圣上还是对她专房独宠,从未在别处留宿,她这位中宫皇后亦是如此。 崔皇后强撑着不让自己的脸部表情垮掉,步履从容地离了紫宸殿,叫贴身伺候的女官倒了那碗燕窝羹去。 拾翠殿内,陆渊检查了陆绥的课业,亲去偏殿哄睡小皇子,又交代宫人伺候好公主睡下,他才踱步出来折回正殿,抱沈蕴姝去沐浴。 沈蕴姝虽久未与陆渊亲昵,但身体的敏赶处还是经不起他的撩拨,很快便面红身软。 陆渊当她的面饮下降低活性的汤药,用清水漱去口中苦味后,抱起她放到铺了毛绒软垫的罗汉床上,大掌褪去她的外衫,温软的唇瓣凑到她的耳边,“姝娘,朕不会再令你有孕,朕只要你全须全尾地陪伴在朕身侧。” 说着话,屈膝跪至脚踏上,唇往下移,舀住那捧香软,助她消解内里的涨。 耳畔传来细碎的囤厌声,沈蕴姝看他跪自己身前,像一头贪吃的野兽。 幼子未食多少,倒叫他这个做阿耶的吃了去。沈蕴姝被他侍奉得极舒服,捧住他的头引导莫要偏心。 陆渊帮她解去两边的涨意,宽大的右手也未闲着,灵巧地避开布料的阻碍,在沈蕴姝逐渐迷离的眼神中强势的纷她的煺,低下头颅轻轻吻住,认真舔舐。 沈蕴姝不自觉地去攥小几的边缘,另只手捏着软垫,微微仰起纤白的脖颈,眼里沁出升锂姓的眼泪。 陆渊再抬首时,唇上已然盈润一片,他抿了抿唇,抚去她眼尾的泪,滚动喉结忘情道:“朕从不曾对旁人这般过,只有姝娘能让朕如此多回。” “朕会蔓些,不会叫你难挨。”陆渊低声安抚她,按她的膝,徐徐地研。 他看过的杂书太多,沈蕴姝如何敌得过他,不多大会儿便再次败下阵来,双手勾住他的脖颈,靠近他,软声唤他:“五郎。” “姝娘,我在。”陆渊终是因为她的这声呼唤乱了分寸,一鼓作气,惹得怀中小人眉头紧皱,吸着凉气泪落如珠。 “姝娘莫哭,是我不好。”陆渊缓缓地冻,抚摸她的肩背让她放淞,接着如珍似宝地吃下她的泪珠,再是与她交吻。 在听到她喉间动人的声调后,他方敢放肆些,托住她的囤邀立起身来,行至条案边,就那般抱着她施为,久久不曾放下她。 怀中的女郎发髻渐乱,绾发的金凤步摇早不知坠落何处,独那朵通草牡丹在发上摇摇欲坠,陆渊的衣料被她的眼泪和汗珠沾湿,终是不忍再这样,放她躺回贵妃榻上。 这晚克制着哄她闹过两回,陆渊叫人抬水进来,伺候沈蕴姝干干净净地睡下后,又去浴房内自行解决一回。 转眼到了十二月下旬,县里学堂放半月假,周淮川收拾好细软,雇车家来。 他这日回来得晚,沈沅槿因抄了一日的书,天黑后便睡下了,并不知晓他已归家,第二日晨间穿好衣物顶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去厨房烧热水时,偏巧碰见同样来取水的周淮川。 几乎仅在一瞬间,她便发觉来人不是柳桂香,幸而冬日天亮得晚,周淮川并未瞧清楚她的样貌,只是觉得她脸白,身段放在男郎里瘦得过分。 周淮川愈发怀疑她不是男子,遂将心中疑虑说与柳桂香听,讨论她隐瞒身份会否另有所图。 柳桂香骤然听此言论,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不定,待调整好心绪后,出言否认他的话:“大郎怎的这般多心,她只是幼时耶娘早逝过得苦,这才生得比寻常郎君瘦小些,怎会不是男郎;再者,咱们家也不是富贵人家,她若是没安好心,何必花钱在咱们家耗着。” 周淮川这厢听了,亦觉有理,这才歇了心思没再多想,回屋继续温书。 经此一事,沈沅槿愈加小心谨慎,每日必定要束好胸,穿上宽松衣袍,涂了脸方才敢迈出门框。 这日,柳桂香跟她学完生字词,沈沅槿便旁敲侧击询问柳桂香是否要进城采买些元日用的东西。 柳桂香道:“县里有的,镇上的集市大抵都有,就是样式不比县里的多。” 沈沅槿沉默片刻,拧了拧眉,状似有些难为情地道:“不瞒您说,我想去县里买些典籍和旁的东西,镇上的坟典肆我都瞧过了,有两本一直未能寻到,便想着若是您往县里去,可否捎上我一同去,来回的车钱,可以从我这里出,我们一道过去,彼此也能有个伴。” 柳桂香寻思她教自己识字和算筹,帮了自己这样大的忙,如今她只是想去城里买些镇上没有的东西,还提出要付车钱,叫人怎好拒绝呢。 “这样也好,我也许久没有进过城了,正好淮川与你年岁相仿,届时城门郎盘问起来,我只拿户籍给他看,将你称作是他,就连办过所的麻烦也可免了。”柳桂香说完,又问她预备什么时候去城里。 沈沅槿凝望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想着近来河水太过寒凉,柳桂香无需去河边浣衣,便道“不若明日一早就去如何?” 柳桂香寻思早去早回,早点回来还能多读一会子书,自是一口应下。 二人约定过后,当日早早睡下,翌日天麻麻亮便去巷口雇车进城。 沈沅槿畅通无阻地跟随柳桂香进到咸阳城中,在一座樊楼前分道而走,约定在午时碰面汇合,请她在樊楼用午膳后返回镇上。 柳桂香奔城东贩卖时鲜蔬菜的集市而去,沈沅槿则是打探一番后径直朝一家口碑颇好的铁匠铺而去,极谨慎地将掌柜引到屋里,取出两只金镯子请他融成两块金锞,许以一百钱的工费。 掌柜接过那两只沉甸甸的金镯子,递给工匠一个眼色,旋即笑眼弯弯地请沈沅槿在屋里坐下,道是无需两刻钟便可融好。 沈沅槿专心致志地看那两只镯子被融成液态,后又凝成固态,小心藏进怀里后,从钱袋数了一百钱出来,交给掌柜后出了铺子。 两块金锞足够她离开咸阳前往沙州,只是她孤身一人,又无户籍和过所在身,不定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偏这个时代尚无镖局,她能寄希望的,唯有寻到一支靠谱的商队。 可商队多在长安城中往返交易,咸阳县城她还可借助柳桂香这个本县人进出,长安倒要如何才可进得去? 沈沅槿心中犯难,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好一阵子,待重新振作起来暂且搁下烦恼,先去坟典肆里买了工具用书和玉篇杜工部的诗集和给柳桂香,再是给买护手和涂脸的膏脂,烧饼和糕点等物,两只手提抱得满满当当,险险在午时赶到约定的地方同柳桂香汇合。 柳桂香亦是满载而归,她因没用早膳,这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沈沅槿依照约定带她去樊楼用午膳,点了两菜一汤。 在樊楼用饭的价格贵出路边小摊不少,柳桂香替沈沅槿肉痛,嘴里直说让她破费了。 饭后,她二人略坐小半刻钟消食克化,各自拿好东西雇车回镇上。 沈沅槿将卖给柳桂香的书本和擦手的膏脂送与她,再是匀出一份糕点和肉馅烧饼给她们母子吃。 柳桂香看着黄纸包裹的精致糕点,只一眼便知价格必定不便宜,忙宝贝般地送去周淮川跟前,叫他劳逸结合,歇会儿吃些东西再继续看书不迟。 周淮川打量的目光落在那花朵型的枣泥糕上,疑惑问道:“阿娘多日不曾外出浣衣,今日怎有余钱买这般贵的吃食?” 柳桂香听了这话,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随口答话:“这是林郎君从县里买回来的,娘也是头一回吃。” 这价高味甜的糕点分明是女郎才喜欢吃的。周淮川心底的那股怀疑再度浮上心头,丝毫没有吃那枣泥糕的心思,“阿娘就这般肯定她不是女郎?你不觉得,她说话的语调也不怎么像男郎吗?” 柳桂香眼见要瞒不住,为免他头脑发热去自行验证,没得倒冒犯了林娘子,遂同他讲了实话:“林娘子确是女郎无疑,大郎不必再费心多想。” “阿娘与她相处了多日,她是个极好的女郎,非那等有贼心的,想来会扮做男郎,也是因着女郎孤身在外营生更为艰难不易罢。这段时日她教阿娘读书识字,使算筹,便是想要阿娘日后能寻个好营生,不必再风吹日晒地在河边浣衣,泡得手上生疮。” 周淮川静静听她说完,一颗心忽地五味杂陈起来,连一个萍水相逢的女郎都知晓心疼他的阿娘,可他却嘲笑阿娘字写得不好,高高在上地贬低她读书识字的心思,他这个儿子当得,当真失败! “阿娘,往后不独是林娘子,我也可教你识字的。”周淮川说着话,拿起一块枣泥酥送到嘴里,满口香甜。 这日过后,沈沅槿能明显感觉到,周淮川在面对她时,举手投足间都拘谨了许多,有时甚至不敢抬眼看她。 他的转变,自然也引起沈沅槿的注意,这天下晌趁柳桂香在她屋里,问及此事。 柳桂香是个直肠子,经她问上这么两句,便将实情相告,又言淮川心眼不坏,就是有些读书人的傲气在身上,那日看到她在学写字后才会那样说她,前几日他已向她道歉了。 有道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沈沅槿信得过柳桂香的人品,姑且也把周淮川当个正常人看待,虽则他们母子皆已知晓她是女郎,尤坚持每日束胸涂脸,以免暴露了真实样貌,徒添麻烦。 东宫。 隔天便是元日,陆镇几乎每日都将自己埋在公务中,即便是在别院安歇时,亦未踏足过玉澜的房中半步,只在偏房内沈沅槿的床榻上睡下。 他与旁人“成婚”的日子越发得近了,她却还是杳无音讯。 陆镇搁了手中的狼毫,揉揉发痛的额角,叫人往浴房里备水,欲泡个热水澡放松放松。 张内侍瞅一眼窗子,心说天还亮着,殿下这般,不知是否是近日太过劳累的缘故。 他这厢正想着,欲应声退出去,未料外头有人叩门,道是咸阳那边有消息递进来,已经由姜郎君先行研判过。 第63章 是有关于她的消息!陆镇那颗沉寂良久的心立时变得活泛起来, 难掩激动地立起身,忙叫请人进来。 “禀太子殿下,前几日咸阳县一铁匠铺传来消息, 道是有一位身形瘦削的男郎来融了两只金镯,那掌柜派人尾随那位男郎至城门,听见他与一妇人雇车往永乐镇上去了。” 咸阳县的永乐镇上。他还当她有多大的能耐,却原来, 她根本就没有那上天入地的本事离开长安,不过是在同他玩灯下黑罢了。 陆镇极力克制着心间的喜悦之情,在人前做出一副从容沉静的模样, 淡淡令人退下, “孤知了, 退下罢。” 且容她这只野性难驯的小兽再在外头安生度过一日。陆镇眉宇间不见半点愁色,再度拿起起笔架上的狼毫,飞速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后, 洗漱宽衣,安枕入眠。 明日便是腊月廿九了,总算是在元日前寻回了她。 陆镇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人回来, 这一晚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过了子时方闭眼睡去。 迷迷糊糊睡至卯时, 天还未亮,陆镇便已兴奋起身,他自下床穿鞋,洗漱一番, 着一袭极显身段的玄色银线刺修竹的翻领长袍,腰束蹀躞金带, 发上一顶紫金玉冠,风度翩翩,通身的贵气。 卫延观他这幅架势,不像是去宫外抓人的,倒像是去赴宴的。 陆镇领一队身披甲胄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出了长安城,直奔咸阳县的永乐镇上而去。 官道上,不论是马车也好,还是商队也好,见了他们一行人,无一不是退到道路两边避让。 彼时,永乐镇上,周宅。 沈沅槿帮着柳桂香剪窗纸,制春幡,她们挂春幡时,周淮川则是借着身高优势踩在凳子上挂灯笼。 周淮川挂完灯笼后,她二人也将春幡挂好了,正这时,庭中刮起一阵风来,吹动那五颜六色的春幡,沈沅槿抬眸望向那飞扬飘动的春幡,不禁莞尔一笑。 那姜黄粉很好的掩去了她的姣好容颜,却未能叫她那双灵动清澈的眸子失去活力,周淮川被她的笑容和清眸吸引去了目光,直至她和柳桂香被那风吹得有些冷,携手回身往屋这边走,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脖子,害臊地回到屋里。 灯笼和春幡都已挂好,还差桃符未制好,柳桂香便叫沈沅槿和周淮川各制一些,也好每个门上都挂一个。 着实是一个很小的要求,沈沅槿没有拒绝,当即提笔落字。 周淮川看沈沅槿在桃木牌上落下好看的柳体字,心思不知怎的又落到了她细白的手腕上和葱尖一样白嫩修长的手指,暗道这便是《孔雀东南飞》中描述的女郎手指:“指如削葱根”么? 他这厢越想越觉得心痒,好奇她换上女装会是怎样的姿容。 柳桂香看他跟只呆头鹅似的盯着人看,唯恐自己这傻儿子唐突了林娘子,忙叫他和自己去庭中洒扫。 周淮川被柳桂香这么一使唤,立时便知自己有些失态了,脸颊一红,跟着柳桂香出去。 沈沅槿见状,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便拿鸡毛掸子去扫家具上浅薄的灰。 临近晌午,柳桂香往厨房里去准备午膳,沈沅槿主动提出给她打下手。 沈沅槿一面摘菜切菜,一面同柳桂香闲聊打发时间,香喷喷的饭菜有条不紊地接连出锅。 “大郎,用饭了。”柳桂香高喝一声,喊他出来用午饭。 周淮川闻声而出,走到廊下,见沈沅槿也在帮忙端菜,忙不迭从她手里接过菜碗端进屋里,主动给她和柳桂香先盛饭,又道他看了好一阵子的书,有些眼酸,待会用过心午膳,便由他来洗碗,正好解解身上的疲乏。 柳桂香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周淮川,笑着叫沈沅槿多吃菜。 沈沅槿哎了一声,正要动筷子夹菜,忽听门外传来一道大力又急促的敲门声。 周淮川闻此声音,叫她二人坐着,他去问问是何人就好。 柳桂香大口吃着碗里的饭菜,似乎丝毫没有受门外的敲门声影响,她身侧的沈沅槿则是莫名地感到一阵不安,攥着筷子的手不安地发力收拢,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了?”柳桂香看沈沅槿只握着筷子不动,不免问上一嘴,然而她的话音才刚落下,下一瞬,几个身穿盔甲的士兵便已踱进门来,紧接着,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形出现在周淮川的眼前。 “殿下。”那些士兵是那样唤他的。 当今世上,能被称为殿下的,除却皇后,便是太子。眼前这位男郎的的身份,不言而喻。 周淮川被这个称呼砸得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正要下拜行礼,陆镇直接无视他,信步走到庭中,询问屋里有几人,是何身份。 “二人,乃是下走的阿娘和寄居此间的一位兄台。”周淮川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大人物,恭敬之余,更多的是惊惶和不安。 “去请人出来。”陆镇沉声下达命令。 卫延道声是,领着两个士兵踏上台阶,来到檐下,叩响院门。 外头这样大的阵仗,柳桂香自然感觉到了,她这厢不明所以,听见男郎的催促声,放下碗筷的去开门。 沈沅槿这时候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滞了,拿着碗筷的手亦在不受控制地发着颤,险些将其脱出手去。 柳桂香见她呆坐着不动,怕她触怒了官爷惹祸上身,回身就去拉她,未料她才立起身子,还未站直,整个人竟又跌坐了回去,面露惊恐之色。 陆镇隔着门框望向屋里的人,偏命人去打一盆水送进来,而后迈开大步进到屋里。 沈沅槿将头埋得很低,双手死死攥着衣料,不知是出于恨意还是恐惧,她整个人都在抖。 陆镇一把捏起她的下巴,俯身注视着她的一张黄脸。 她的眼睛,陆镇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更遑论认错。 “沈沅槿,你很好。”陆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天知道他用了多么大的忍耐力才能克制住心底欲要让她痛哭流涕的冲动。 侍从端了水盆进来。 陆镇自袖中取出一方她留在别院里的巾子出来,放进水里沾湿后动物粗暴地去擦她的脸。 冰冷的触感刺得沈沅槿连连瑟缩,抗拒着去推陆镇的手腕。 陆镇不顾她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反抗,强行将她整张脸洗了个干净。 女郎绝美的容颜映入柳桂香的眼帘,她还没反应过来,陆镇便已提起人往外走。 “你,你做什么?”柳桂香大概猜到来人身份不凡,还是壮着胆子欲要上前阻止他带走沈沅槿。 陆镇甚至未看柳桂香一眼,只递给侍从一个眼神,立时便有人来拉开她,周淮川那厢也早被人盯紧。 “你放开我,放开我!”沈沅槿如坠冰窟,不管不顾地奋力挣扎起来,绝望地喝问陆镇道:“我不要跟你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强抢民女,眼里可还有王法?” “孤的耐心快要用尽了。”陆镇轻松地控制住她的双手,反剪到她腰后,“你以为,孤会需要遵守王法这样的东西?你若打定主意不随孤回去,孤即刻便杀了他们,孤说到做到,娘子若不信,大可再行反抗一二试试。” 说话间,长剑已然出鞘,直直指向周淮川所处的位置。 沈沅槿当真怕了他这副狠戾模样,无力地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道:“此事与他们无干,请你不要伤害他们,我随你回去就是。” 陆镇得到满意的答复,这才收剑回鞘,没有选择抱她,而是将她扛在肩上带出去,横放在马背上,一路疾驰回京。 沈沅槿被颠得眼冒金星,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马儿停下时,她便抚着心口干咳起来。 陆镇见她似乎真的很不舒服,阴沉着一张脸打横抱起她,一路快步走到属于她的那间宽敞屋子,叫人送温热的清水进来,递给她漱口。 沈沅槿心下又恨又怕,脑子乱得厉害,漱口的动作都变得缓慢。 陆镇看着她的一张樱桃小口翕张又闭合,胸中的怒火有一部分转化为旁的情绪。 但见他忽地夺走沈沅槿手里的茶碗,随手搁在小几上,在她惊讶恐惧的眼神中抱起她,扔到罗汉床上。 陆镇不为所动地俯视着惊慌失措的沈沅槿,像是在欣赏猎物濒临死亡时的恐惧,待欣赏够了,再粗.暴野蛮地将其禁锢住。 杂乱的撕拉声在耳畔骤然响起,沈沅槿睁大眼睛,原本还算齐整的衣衫顷刻间化成碎布,大片的肌肤显露在空气中,白到映出浅浅的光泽。 陆镇看得血脉贲张,口舌生燥,臂上凸起的青筋越发明显,就连眼圈都微微泛着红,腹下那股邪火烧上来,再难抑制,急切地将她的诃子一并扯坏,两手拢住,埋首张唇,轻舀恬弄。 彼时的他,与一头在她身上发禽的野兽无甚区别,简直叫她恶心。沈沅槿屈辱至极,死命挣扎,怎奈那蹀躞带捆得太紧,非但没能挣脱开,反扯出两道红痕来。 “畜生,混蛋!”沈沅槿直眉瞪眼,嘴里愤愤骂着,试图激起他的羞耻心,让他停下,“放开我!我不愿意,你不能强” “不能如何,不能强迫你?”陆镇猛然抬起头,出言打断她的话,幽深的眸光在她沾了印记的雪脯上逡巡,最后落在她的覆上,“孤不但要强迫你,还要在这里降下雨露。” 陆镇说罢,取来一只软枕垫在她的腰下,剥去身上衣袍,俯身在她小覆轻轻一吻,“给孤生个皇子,你的一切罪行,孤都可抹去。” 他怎能鲜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竟妄图让她怀上他的孽种!她得自轻自贱,无知无觉到何种地步,才会愿意与害得她沦落至此的恶人生儿育女?! 沈沅槿简直气到肝颤,往他心口上戳刀子:“陆镇,似你这般以权压人、欺男霸女的恶棍,我宁肯舍去这条性命不要,也绝不会生下你的奸生子,你趁早歇了这份心!” 奸生子,她竟是如此厌恶憎恨于他,甚至不惜用这样恶毒的词语来指代他们将来的孩子。陆镇虽对敌人狠辣冷酷,终究也只是肉体凡胎,并非那等毫无感情、不会痛的怪物,沈沅槿的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刺痛了他的心。 话音落地,陆镇的眼底闪过的并非是怒意,而是一抹伤怀之色,就好像,他真的被这番话伤到了。 沈沅槿有些不敢置信,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凝眸想要仔细看看,然而下一瞬,陆镇再次恢复到素日里息怒不辨的模样,大掌覆上她的小腹,偏执又病态地道:“皇子也好,奸生子也罢,随你如何说,孤只是告诉你,你这里,能怀的唯有孤的孩子。” 陆镇扯去沈沅槿身上最后一块贴身的布料,毫不留情地抬手捏起她的下巴,似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住她的眼,冷声道:“孤要你亲眼看着,孤是如何你的。” 沈沅槿被他嘴里的疯话吓得魂不附体,惊惧地闭上眼别过头去,无论如何都不肯睁眼去看,奋力挪动身躯往后躲,只想离他远些。 她身后的空间有限,即便再如何躲,又能躲到何处去?她向里面挪,陆镇便也顺势跪上前,指尖触上她的衣料去寻腰带。 陆镇察觉到她害怕到双眉紧蹙,就连长睫都在颤动,终究没有真的逼迫她睁开眼,薄唇凑到她的耳畔,启唇吐着热气道:“沅娘不肯看也无妨,孤会让你好好记住被孤强迫的感觉,让你再不敢生出逃离的心思。” 沈沅槿再次被他口中近乎癫狂的话语惊到,再没办法装聋作哑,猛地睁开眼睛,神情激动地向他投去厌恶的目光,歇斯底里般地怒斥道:“疯子,陆镇,你这个疯子!你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 “骂得好,相比起虚以为蛇,孤喜欢听你说真话,看你张牙舞爪的样子。”陆镇不怒反笑,手里的那两根系带很快便应声而落,白色的布料骤然现于眼前。 陆镇滚动喉结吞口唾沫,慢条斯理地将其退到膝下,似提醒又似玩笑:“疯子要开始你了,但愿待会儿,你还能骂得出完整的话。” 大抵是恼恨于她对他的无情,陆镇没有像先前那样耐心地取悦于她,容她动情,而是用两指稍稍研出些,接着攥紧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牢牢禁锢住她,生生墨荃了。 许久不曾钠过,他又捣得那样仲那样伸,沈沅槿难耐地扬起脖颈,杖痛感立时便迫得她沁出两行温热的泪珠来。 手被捆着,便是想要推打他缓解痛楚分散注意力也不能够。 沈沅槿痛苦地望着头顶的房梁,几乎倒吸口凉气方能道出完整的话语,那诅咒声里带着哭腔:“罪犯,恶人,你不得好死!” 脊椎和后背一寸寸地麻上来,陆镇只觉得他现在就快要死在她身上了,嘴里厚颜无耻地说着浑话,“娘子再这般郏下去,孤用不了多久便会不得好死。” 沈沅槿恨他至极,着实无法情动意动来让自己好受些,相比起在他身下不受控制地沉沦,她宁愿清醒地承受这份痛苦。 她不肯配合,陆镇这厢也不甚好受,直忍得满头大汗,手背青筋跳动,遂去抓握她的煺,纷得更开,浅栋,低语道:“娘子不肯配合,少不得是要多吃些苦头。” 纤长白皙的煺悬在他的邀侧,脚趾蜷起。沈沅槿的身心皆没有半分愉悦,能够感受到的唯有痛苦和屈辱,某些时刻,在他仲邸的时候,沈沅槿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好沅娘,心肝肉,较出来,孤想听。” 床腿晃得厉害,发出杂乱的声响,混着她的抽泣声,陆镇听了,非但没有放缓半分,反而舔着脸向她讨要甜头。 眼泪洇湿锦被,沈沅槿死死咬着唇,将脸埋在被子里,强压下那些于她而言与耻辱无异的声调,无视陆镇的要求。 迟迟没有听到期待中的声音,陆镇不满于她的充耳不闻,扳正她的脸,原先的好言好语变成命令的口吻:“孤让你出声。” 被迫同他对视的那一瞬,沈沅槿像是看见了什么惹人生厌的脏东西,拧眉阖上双目,咬牙默默承受他的磋磨。 陆镇被她的冷淡态度刺到,低头吻住她的唇瓣耍起横来,褥得她泪落如珠,呜咽抽泣。 良久后,陆镇侧身抱住她,大掌覆在她的酥雪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如野兽般低吼一声,阖目攀上顶峰。 沈沅槿的双手早已酸麻僵硬,陆镇替她解去手腕上的蹀躞带后,还不待她的手恢复些力气,竖抱起她下了床榻,托住她的邀豚,开始第二轮的攻城略地。 女郎两手无力地攀在他的肩上,指甲掐住他的皮肉,眼前的景物随着她的身形起伏, 晃动不定。 许是哭得久了,沈沅槿眼里泪倒像是快要流尽了一般,酸酸胀胀的,极不舒服,只能贴紧他的手臂去环他的背,使劲抓挠,在上头留下道道红痕。 不觉间又从里间闹到外间,陆镇在窗边第二回 登顶,而后抱她在圈椅上坐了,二人面对着面,陆镇握住她的腰,主导着她接钠。 三回过后,沈沅槿累到再提不起一点气力,两只小手堪堪环住陆镇的脖颈,再也抓不出半点痕迹。 自解开她的手后,她就闹得厉害,陆镇为让她乖顺些,又怕捏痛她,两边都得控制好力道,不免多费些心神。 他这会子睹着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即便看不清她的脸,还是郑重其事地表述他的意图,“这里何时有孤的骨血,孤便何时放你出去,再迎你入东宫做良娣。届时,一切都名正言顺了,你再也不能离开孤和孩子。” 话音落下,沈沅槿顿时想到她在现代时,新闻报道上有关于女性被人贩子拐卖到深山里,被迫给光棍生孩子,那些人渣心里想的应当也是如此:不论什么样的女人,一旦她有了孩子当了妈,就不会再想逃跑 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沈沅槿如坠冰窟,仅在顷刻间,手臂上就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后背直冒冷汗。 她断然不能让自己陷入到这样的境况中去。沈沅槿默默地想,可她如今被陆镇软禁在这里,每日不知有多少眼镜在盯着她,根本毫无自由可言,想要从这里再逃出去,可谓难如登天。 她似乎,已经走到了绝路。 思及此,沈沅槿不禁感到灰心丧气,与其这样活着供他泄欲,倒不如就此死了干净。 沈沅槿面如死灰地由着陆镇摆弄她,仿若一个由人提线、没有情感和思想的木偶人。 饶是她已这副模样,陆镇仍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三回过后还未尽兴,将她抱到桌案上,双手撑在她豚的两侧,铤邀。 他每回都挵了不少进去,若他每次过来皆是如此,怕是用不了太久,她便会被有孕的厄运缠上;她必须尽早寻到避孕的法子,抑或,堕掉将来可能存在于她腹中的孽种的方法。 沈沅槿承受着身与心的双重煎熬,还未想到可行的方法,陆镇忽地攥紧她的腰,越发筷,意在与她一齐登临巫山之境。 野兽再次发出两声低鸣,松开对猎物的钳制,不多时便有什么东西浏出来,沾湿供人歇息小坐的软垫。 小覆有些坠痛,再往下则是肿胀刺痛,沈沅槿连手指都难动,若非嫌那些东西脏,需得快些按出去,当真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沈沅槿背对陆镇,在腹部按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感觉不到内里还有浏出的,这才垂下手无力地伏在小几上,轻轻呼出尚还算温热的气息。 方才承受过久,她这时候连起身都困难,索性也就懒得动,继续趴着恢复体力。 她这副面无血色的样子落在陆镇眼里,一时间又是怜惜又是气恼,板着脸抱起她回到里间,安置到被窝里,落下床帐,唤人送水到外间的案上就好。 等那人放了水盆离开,陆镇这才上前去端了水返回里间,将巾子沾湿。 陆镇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洗干净后,在巾子看到了少许刺眼的红,她必是有些伤着了。 后悔与自责盘旋在胸中,陆镇抱她去光线充足些的地方,细细查看一番,喉咙发干发涩,哑声问:“既那般难挨,缘何不告诉孤?” 这世上向施暴者哭喊求饶的受害者还少吗?倘若哀求便能唤醒施暴者的人性,天底下又岂会有那样多可怜可叹的受害者。 沈沅槿懒怠看他一眼,更遑论启唇答话,消极地侧过脸,闭上双眼,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她如今不过是只笼中困兽罢了,他还有的是时间和她耗,终有一日,他会磨平她的性子,驯服她。 陆镇默默告诫自己不用太心急,耐着性子先帮沈沅槿擦好清热消肿的药膏,再是助她穿上寝衣,在一片寂静中,无声踏出屋来。 担心她的伤势会引起旁的病症,陆镇在檐下看到侍立的姜川后,吩咐他即刻以重金去请城中擅妇科的女医。 从午后到下晌,殿下身强体壮倒没什么,沈娘子那厢怕是遭了罪了。 姜川领了命,拧眉暗戳戳地腹诽一二,在阶下目送陆镇离府后,亲自去请崇仁坊里最好的女医。 女医在屋里给沈沅槿看伤开药,姜川便也勤勤恳恳地坐在栏杆处等人出来。 待里头的诊治结束,女医携药方出来,姜川赶忙取出备好的五两银铤,嘴里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满口讨好的话:“叨扰女医休息,这是某家家主的一点敬意。多出的就当是劳动女医代为施药,给里头的娘子积福了,女医不必客气。” 五两银铤,她便是每日不眠不休地看病人诊费,一个月怕是也挣不来,医者仁心,病人若有急症,天色将晚时前来诊治也是应当的,无需多收诊费,更何况是这样大的数额。 数额太大,女医本不肯收,奈何姜川那厢再三表示多出的银钱是拿来施药,替屋里那位娘子积福的,这才勉强收下。 这座宅子处在崇仁坊最好的地段,建得珠帘绣幕,占地颇广,主家人出手又阔绰,必不是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 女医思及屋中那位女郎的伤势,眼前的男郎并未唤她“夫人”,而是唤她“娘子”,想来不会是他口中那位家主的正妻,至多只是妾室的身份。 即便是妾室,就该遭受如此对待吗?手腕上也有勒痕,想来是多有不愿的。这虽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事,可她既亲眼见了,就没办法装作看不见。 “恕儿多言,屋里的那位娘子形销骨瘦,内里的底子又亏空,岂能受得住磋磨,我虽不知她与你家家主究竟是何关系,万望郎君千万记得劝上一劝,积福是虚的,为着娘子的身体康健,于房事上加以克制才是紧要的,若是一味地用强,不独损伤躯体,于娘子的神思也是大有害处。” 女医所言,亦是姜川所忧心的,沈娘子这段时日的状态着实不好,偏生殿下今日过来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让叫请了女医,必是有些伤着沈娘子了……倘若沈娘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作为在此间伺候的,焉能有好果子吃。 “有劳女医悉心提点,某知了,定会原话告知家主知晓。”姜川朝人叉手又施一礼,聊表谢意,走在前头送人离府。 女医挤出一抹不甚真实的笑容,平声道:“原是动动嘴皮子的事,郎君无需客气。郎君给的诊费委实太多了些,往后女郎若有何病症,郎君皆可请儿过府来诊治,分文不取。” 姜川闻言,再次含笑谢过,送人回到医馆后,抓了药,赶回府去让人熬煮,叫岚翠进去伺候沈娘子服下。 至于涂抹用的药,姜川交给年过四旬的李媪,叫她早晚各伺候沈娘子用一次,李媪的儿女都已成家,自可省去诸多尴尬。 沈沅槿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任她用清茶漱几遍口,那苦味像是钻进了肉里,怎么都去除不掉;心情沉郁着,不觉又落下两行温热的泪珠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那门槛像是隔绝沈沅槿与外界联系的一堵墙,岚翠在门外时,还会说上一两句话,一旦踏进门来,就连半个字也不会讲了。 沈沅槿被迫去适应这样的境况,可不论她再怎么视自己为木石死物,这样沉闷的环境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很多时候,她情愿岚翠等人就在门外,情愿不要看见她那副为自己忧心和心生怜悯的神情。 陆镇走后,她想了许多事,小说和电视剧里出现过的可用来避孕、流产的东西,除朱砂和马苋齿外,像红花、麝香抑或是别的什么药材,她绝无可能接触到。 朱砂是硫化物类矿物,可提炼水银,分多次少量服用,必会引起慢性中毒,有损寿数,可她如今连死都不惧,又岂会在意寿数;若是可以,她当真想在此刻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也好过陷在这样毫无尊严和人格可言的泥潭中,日日担心自己会不会怀上陆镇的孽种。 她经常作画,姜川那厢也是知晓的,或许,她可以借此弄来朱砂,且不会引起他和陆镇的怀疑。 一更天时,琼芳送来今日的晚膳,岚翠帮着摆好碗筷,请她用膳。 沈沅槿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碗箸,平静到不带一丝情绪:“明日上晌,我要见一见姜郎君。” 第64章 因着沈沅槿迟迟没有动箸,气氛不免变得沉闷,琼芳立在…… 因着沈沅槿迟迟没有动箸, 气氛不免变得沉闷,琼芳立在桌边,眼瞧她大有姜川不来面见她、她便不用膳的架势, 僵持片刻后,终是妥协,“娘子且先用膳,奴明日一早便去请姜郎君过来。” “谢谢。”沈沅槿得到想要的答案, 旋即朝她浅浅一笑,执箸去用碗里的饭食。 “此乃婢子分内之事,娘子言重了。”琼芳说完, 服侍她用饭。 次日清晨, 琼芳依言去寻姜川, 一见着人便忧心忡忡地道:“娘子要见郎君,郎君若不去,娘子今日怕是不会好好用膳。殿下曾亲口交代过, 要好生伺候娘子饮食起居,娘子素日里本就用得不多,再饿上两顿三顿的, 身子还要不要了。” 沈娘子接连两次哄得殿下放松戒备逃了出去,甚至不惜损伤自身逼得殿下放了她身边的两个婢女离去,殿下的心里, 沈娘子的分量必不会轻;若非如此,仅凭她携婢女出逃这一条罪责,殿下寻到她的那日便会是她的死期,更遑论因她的威胁放任那两个婢女安然无恙地离开眉县。 她若在别院有个三长两短, 殿下必然震怒,那般后果, 他和此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何况,这还是沈娘子自被殿下带回来以后,头一次提起要见他,想是有事寻他。 姜川理清楚这里头的利害关系,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当即便去偏房外侯着,待沈沅槿用过早膳唤人撤桌后,他方细心如发地领着琼芳和岚翠一道迈进门去。 “不知娘子唤奴前来,所为何事?”姜川施过礼后,毕恭毕敬地询问沈沅槿道。 沈沅槿看一眼罗汉床下首的禅椅,示意他坐下听话就好。 姜川很快会意,往那椅上坐了,留琼芳和岚翠在她身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殿下不许我出房门闲逛,也不许你们同我说话,可我终究不是木石死物,似这般死气沉沉的日子,姜郎君以为,我还能熬多少时日?”沈沅槿说这话时,微微蹙起眉头看向姜川。 她明明才刚用过早膳,说话声音却是极轻,面色瞧着也不大好,倒像是尚在病中未愈,整个人都没什么精气神。 她这话说的丧气。姜川脑海里回想起昨夜那位女医提点过他的话,心下不免又是一凛,恐她乱想伤身,这会儿也顾不得陆镇的禁令,出言宽慰她道:“娘子宽心,殿下他只是还未消气,不会真的忍心一直这样关着您,等他气顺了,自会放娘子出去的。” “会吗?”沈沅槿不信姜川嘴里的话,扬唇苦笑一阵,喃喃低语道:“我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就连拿起画笔都成了奢望。” 姜川听到这里,当即觉出味来:沈娘子必定是在屋里憋闷许久,情志难纾,欲要做点喜欢的事情缓解一二,笔墨丹青约莫就是她平日里喜欢的事罢。 若他没记错的话,殿下腰上的那只荷包就是出自沈娘子的手,那上头的花样子绘得极好,虽然针脚差了些,总体上也不比绣娘做得差;且沈娘子的名下有不少成衣铺,推出的成衣大抵都是她亲手绘制出来的,足可见,她的功底不亚于城中的任何一位丹青手。 姜川在陆镇身边伺候多年,不知应付过多少身份贵重的男郎,早修炼得如同人精一般,是以当他自认为洞悉了沈沅槿的心思后,旋即开门见山地问:“娘子可是想要些画笔和上色的粉料?” 沈沅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墙上挂的一副《海棠图》,点了点头,大方承认:“正是。” 殿下虽不曾说过不许沈娘子在屋里提笔作画,却也没有说过可以。 姜川深谙陆镇的脾性,当下并未给出答复,只推说需得问过殿下的意思后,方能给她答案。 想也知道,凭陆镇御下的手段,姜川又岂会有胆量不经陆镇的授意就自作主张。 这样的结果,沈沅槿早就料到,状似欣然接受的神情里透着一丝无奈,眸色都变得暗沉,“劳姜郎君费心,我如今能盼一盼的,唯有这件事罢了。” 姜川将她的落寞看在眼里,竟是有些心生同情,起身告辞:“娘子言重,殿下令奴照看娘子,此乃奴分内之事,娘子好生歇着,莫要忧思过重。” 话毕,出了屋。 一旁的岚翠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琼芳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让她随自己出去。 屋檐下,李媪见她二人出来,试探着问上两句,听到沈沅槿只是要作画的东西,不疑有他,让岚翠即刻送盆清水进到屋里。 一刻钟后,青衣婢女送来清热消肿的汤药,李媪看着沈沅槿喝下,确认她擦了药膏,伺候她净手,这才放心离开,去厨房吩咐厨子多烧制几样好菜,夜里大家伙儿好在一处用饭守岁。 东宫,少阳院。 陆镇那处得了姜川派人递进来的消息,忆及沈沅槿曾那样骗他,算计他,本不欲允准,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下,改为一个可字。 她昨晚哭得那样伤心,又有些撕伤见红,也不知好些了没有。 陆镇的目光落到映在窗台的霞光上,犹豫着要不要去别院看看她,可转念想起她口中的那句“奸生子”,不由蹙起眉头,紧紧握住手里的狼毫,心也跟着钝痛,发酸,憎恨…… 恨她甚至可以去对一只狸奴好,对一个婢女伸出援助之手,却唯独对他没心没肺到如此地步。 陆镇似是想得累了,忽地松开收拢的手指,将狼毫放至白瓷山型笔架上,在传话的小黄门推门离开前,揉着眉心沉声交代一句:“她若还想看书,可叫姜川一并买了送去。” 话一出口,陆镇那厢心里又开始犯别扭,暗想他这般上赶着去贴她,她会不会感到得意,会不会再生出旁的谋算来。 天边的残阳烧红云层,陆镇眸色幽深地负手立在窗台处,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冰冷的凉意,吹得人不大舒服的同时,也能让人清醒。 陆镇就那般站着,任由那些寒风刮在脸上,迟迟没有离开,直至内侍隔着门来传话,道是元日夜宴将要开始,提醒他该过去了。 “孤知了。”陆镇扬起声漫不经心地调应答一声,脑海里想的却是多年前的一个下晌,橙红的霞光下,他于梁王府的园子里闲步消食,树荫下,沈沅槿一袭藕荷色的齐胸襦裙,俯身拿鱼干喂一只橘色的狸奴,那狸奴察觉到有生人靠近,一溜烟地跑没了影,独留沈沅槿呆楞在原地。 她那时待他疏离得很,看见他后,几乎是瞬间压低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唤他一声嗣王后便再无旁的话。 殿外又传来一阵催促声,陆镇的回忆戛然而止,他这才从窗边踱开,略整了整身上的衣冠,踏出门去。 夜宴上,崔皇后坐于帝王左侧,沈蕴姝则是坐于右侧,其位同副后之势,不言而喻。 陆渊的整颗心都扑在沈蕴姝身上,生怕宫人们伺候的不够尽心,看她执起高足金杯都要问上一句是否是温热的清水,仔细烫嘴。 陆绥坐在沈蕴姝下首的位置,陆渊也时不时拿眼去看她,全然不把皇后和其余妃嫔看在眼里,不过偶尔提及一句,不至太过冷落,没得倒叫人落了面子。 陆镇兀自喝着闷酒,那郎官清酒一杯杯下肚,仍是头脑清醒着,甚至未能挨到子时过,便推说身子不适先行离席。 临近子时,长安城里开始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沈沅槿听着那些声响,却是连开窗一观的心思也无,就那般在窗边枯坐着。 至子时二刻,城中的烟火声渐歇,陆渊便叫后妃和宗室各自散去,他则独留贵妃一人在殿中,更是在人走完后,抱着沈蕴姝踏足高台赏景。 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庭中设了庭燎,于高处放眼望去,只见火光熠熠,明亮耀眼。 陆渊指了远方一座挂满灯笼的高楼给陆渊看,陆渊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夸了一句“好看”后,便再无心思看旁的,一手勾了沈蕴姝的腰肢,一手捧住她的下巴让她回首,接着弯腰低头,吻住她的唇。 沈蕴姝很快就因他精湛的吻技身子发软,脸红耳热,陆渊察觉到她的变化,原本放在她腰上的大掌越过裙摆的阻碍,隔着布料撩拨她。 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陆渊克制着暂时离开沈蕴姝的唇,抱她回屋,放进榻上的软垫里。 花瓣揉开,温热的纯填补缝隙,花朵被热意裹挟,沁出花路。 屋里燃着碳火,满室温暖如春。 陆渊细细品尝完琼浆玉露,怕沈蕴姝受凉,只解了自己的衣衫,握住她的素手贴在他结实的肌肉线条上,在她的呼吸逐渐不稳后,再次垂首与她交吻,欺身上去。 “姝娘,从今往后,朕的三千宠爱,皆在姝娘一人之身,我会与你白首到老。”紧紧相拥时,陆渊欣赏着怀中女郎似难耐又似愉悦的神情,含情脉脉地道。 沈蕴姝辨不出他这话里的真假,何况她这会子被他欺负得大脑混乱一片,也根本没有功夫去分辨。 二人闹至四更天方在暖阁中的拔步床上相拥而眠,沈蕴姝的半边身子枕在陆渊身上,脑袋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这般耽于男女情.爱的后果便是,翌日的大朝会,陆渊险些迟到,他虽是匆匆赶来,整个人瞧上去却是容光焕发,春光满面,反倒是年轻的太子殿下瞧着精神不怎么好,一副未睡好的模样。 姜川办事效率极高,这日下晌就将一整套画笔和七种常用色的颜料和额外的话本、书籍一并送了来。 七种颜色的粉料皆是用小罐分装好的,分量有限。沈沅槿不知要服用多少为宜,只能凭感觉随水服下少许。 粉末状的朱砂,咽下去像是吞沙一样,沈沅槿仰起头灌了好几口水缓解不适。 此后五日,陆镇未再踏足此间,沈沅槿不必见他,又可看书作画来缓解心情,气色看上去比先前好了些许。 这样的平静生活止于第六日傍晚,陆镇一脸沉郁地踏进她的房中。 沈沅槿眼里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本能地抗拒他的亲近,却又只在动作层面上,而无半句言语表达。 陆镇见她抗拒的厉害,虽忍得十分辛苦,到底没有像前次那般出暴随意地要了她,而是奔出房去浴房里冲了凉,仔仔细细地涂抹澡豆,将自己洗得干净清香后,折返回去。 窗外忽刮起一阵大风来,寻见缝隙就钻钻进屋来,橙黄的烛光随之摇曳,照在脸上摇摆不定,晦暗不明。 沈沅槿静静坐在罗汉床上,好似那砧板上的鱼肉,又似没有生命的死物,面对凑近她动手动脚的陆镇,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 “孤不在的这几日,娘子都画了什么?”陆镇口中呼着温热的粗气,一面解她的衣物,一面与她闲聊攀谈,缓和气氛。 轻薄的细纱上衫陡然坠至肩下,沈沅槿没有理会他问的话,只是双目无神地承受他手上的力道,抿着唇。 雪团被他拢在手里,陆镇低下头颅,那雪中莓果便有一颗不见了踪迹。 这会子不说话也无妨,正好多省些力气,待会儿还有得是她出声的时候。 陆镇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待她的衣裙悉数撒落于地,抱起她站得笔直,继续埋首衔那小果儿。 陆镇吻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口渴,抱她去桌案边坐了,吻过她的小覆,去寻水喝。 手下的木料逐渐被捂热,沈沅槿着实厌恶他,邀向后靠,尽量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今晚格外温柔细致,沈沅槿几乎要不受控制,喉咙里溢出的音调也在这时躁动起来,千钧一发之际,不得不收回一只手,手背死死贴在唇上,牙齿咬住皮肉,生生将那些恼人的声调咽下。 陆镇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娇声,徐徐抬起头来,垂眸端详着她,看到她重又落回桌面的手上有牙印,很快便知她是在压抑克制。 只是这般便要咬手背了,接下来的事,她又该怎么办呢?陆镇懒怠饮茶,攥住她的肩便去吻她的唇,要她也尝尝。 沈沅槿未料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伸手去推他的肩,整个人拼命往后躲,欲要离开他的唇。 两条细白的藕臂抵在他宽厚结实的的胸膛上,传出的力道不亚于螳臂当车,陆镇甚至都没有理会,顺势向上推了推,让她环住自己的脖颈,抱起她,坐回罗汉床上。 女郎的双膝纷桂在男郎的煺侧,陆镇掐住她的邀,专心致志,没有让她用半点力气。 沈沅槿的视线陡然高出陆镇一截,眼前事情开始变得起伏不定起来,直晃得她眼花,索性合上双目,咬唇隐忍。 “沅娘。”陆镇吐气如牛,哑声唤她,低下头用脸颊去蹭她的肩窝和锁骨,“孤想听你的声音,你会较出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陆镇略一使力,耸了耸肩,轻而易举地直直立起身来,仿佛他身上抱的不是大活人,而是无甚重量的布偶人。 颠簸感铺天盖地地袭来,一点也不轻缓,沈沅槿眼里的泪越聚越多,眼泪决堤的那一瞬,唇间溢出陆镇盼望已久的声调来。 此厢事上,哭不一定是因为难受。陆镇垂首吻去沈沅槿眼尾的泪珠,咸味刺激着他的味觉,令他愈加愉悦。 女郎的情绪似乎与他的不一样,陆镇被她饺得差点松懈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提点:“沅娘乖,放松些,孤会让你感到欢喜。” 他太强悍,精力旺盛得过分,沈沅槿如何敌得过他,他还未完,她却早过了不止一次。 与他在一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沈沅槿只有视自己为没有知觉和感情的死物才能不让自己疯掉,可即便如此,当陆镇抱她去里间的拔步床上开始新一轮的侵占后,脾胃还是难了起来,甚至有些想吐。 晚膳没用多少东西,终究没有真的吐出东西来,只能忍着恶心继续承受他的兽行。 柔软的绸缎褥子被她紧紧攥住,绷起数道褶皱,手心渐渐沁出细细的汗珠,额上和颈部亦然。 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陆镇出了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沈沅槿下陷的腰窝里,带来微微的凉意。 沈沅槿实在有些累了,本能地往褥子上伏,陆镇却不容她消极逃避,握住她的左手手腕向后带,让她贴近些,一刻不停。 良久后,陆镇捞起她半跪着身子,汗津津的胸膛去贴她的后背,大掌则是倒扣住她光洁的肩膀。 …… 接近尾声时,沈沅槿跟骨头散架似的趴在他的身上,麻木地等待他结束今夜的罪行。 “沅娘。”陆镇很喜欢在床笫间这样唤她,他与她的距离明明近得不能再近,却还是下意识地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 这回过后,陆镇观她状态着实不大好,想起她那夜受伤后的虚弱模样,到底于心不忍,堪堪止于两次。 陆镇服侍她穿衣睡下,右手从背后抱住她,安放在舒适的位置,轻嗅她颈间的幽香。 她又变回了不爱与他说话的样子,甚至比从前在梁王府里面对他时更为沉默寡言了;她心里,必定是在记恨着他吧。 她倒是会倒打一耙。陆镇认定是她两次背叛自己在先,如今重又落在他手里,该当反省才是,而非怨他不肯放过她。 若换做旁人胆敢如此背叛、戏耍、谋算于他,早不知死了多少遍,唯有她,屡屡让他放低底线 陆镇思绪烦乱,剑眉微凝,大掌跟着意识下移,轻轻抚摸她的小覆,迫切地盼望那里面能孕育出他的骨血。 他与英国公家四娘子的婚事,不日便会告吹,他的婚事会被暂时搁置。他往后要做的,便是好好与沅娘培养感情,令她受孕。 “沅娘,你是孤的,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处,这辈子除了孤的身边,你哪都不能去。”陆镇对着沈沅槿的背影喃喃自语,一字一句,皆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殷切渴望。 浅浅的芳香萦绕在鼻息间,陆镇安心地阖上眼,在睡眠中等待天明的到来。 清晨的阳光从窗上的菱形格纹里筛进来,沈沅槿被那些光亮唤醒,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适应光线。 被窝里尚还残存着陆镇的气息,沈沅槿推断他应该不比她早起多大会儿,进而得出今天是休沐日的结论。 不确定陆镇走了没有,沈沅槿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趁着屋里只她一人,拖着酸乏的四肢下床穿鞋,走到书案前,用指尖从瓷罐里挖取出少量朱砂,就着过夜的凉白开服下,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床上躺好,等人来唤她起身。 她没等来岚翠,胃里先闹腾起来,像是饿的,又像是反胃,抚着心口干咳几声,未免被人察觉到她服用了,强压下那股想吐的感觉,重又去屋外喝水。 这道咳嗽声不算小,岚翠听到屋里的响动,来到门前询问沈沅槿可是要出去解手。 沈沅槿应声答是,等待岚翠给她开门。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她的担心当即就被证实,陆镇果真没走,眼下就在庭中提剑练功。 沈沅槿心说幸好她吃得早,若换成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只怕要误了避子的时辰。 岚翠问过她早膳用什么,陆镇也已练完剑法,叫了同沈沅槿一样的东西,关好门窗,自个儿在屋里擦汗更衣。 昨夜沈沅槿的膝盖受了不少罪,膝上乌紫淤青,没有几日怕是难以消下去;而那始作俑者则是毫发无损,甚至还有一身牛劲打拳练剑。 陆镇穿好衣服,见她坐在罗汉床上揉着膝盖一脸沉郁,遵从心意径直走向她,询问她还疼不疼,难不难受。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沅槿自将生死置之度外后,除他言辞警告过的不要寻死觅活以外,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直接拿他当空气,他的话,自然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娘子这是打定主意要在孤的面前当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了?”陆镇热脸贴了冷脸,当即支起沈沅槿的下巴,拧着眉没好气地质问她。 即便陆镇在人前表现出一副不耐烦和光火的样子,沈沅槿的面上仍然没有什么情绪,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冷冷瞥他一眼,转而去看地砖上的菱形光斑。 陆镇无处撒火,捏她下巴的手指受得更拢,撂下两句不痛不痒的狠话,反倒把自己气了一通,用过早膳后便气冲冲地走了。 他走了,沈沅槿乐得自在,铺开纸张作画排解苦闷,不觉又熬过了几日。许是近来心情不佳的缘故,沈沅槿的月事虽按时来了,但却疼得厉害,吐过一回方觉好受些许。 陆镇来时,正值沈沅槿来月事的第二天。 她将午膳用的饭食吐了个干净,改为喝粥后才算消停下来,是以陆镇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着实没什么血色。 “不是早就没喝避子的凉药,怎的还是痛成这样?”陆镇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将她揽在怀里,用掌心的温度暖去暖她的小腹,“孤这就命人去请太医擅妇科的来替你好好瞧瞧。” 沈沅槿闻言,不由紧张起来,饶是再怎么不想同他说话,这会子也不得不出言阻止他,“想是前两日吃了凉水,夜里又踢被受了凉的缘故,喝些热的干姜砂糖水,睡上一觉便可缓解,无需请太医来;何况,我也不想吃药,苦。” 她总算肯和他讲话了,然而为的却是不瞧太医,不吃药。陆镇本该感到气恼,可见她这副虚弱的样子,哪里还忍心同她计较太多,掌心微动,轻揉她的小腹帮她缓解疼痛。 “那便听你的,让厨房熬了干姜砂糖水送来,好好睡上一觉,若明日还疼,一定要让姜川去请太医来为你诊治,知道吗?” 沈沅槿的脑袋靠在他的心口处,颔了颔首,温声答话:“好。” 陆镇扬声唤了姜川进来,也不避讳他这会子还和沈沅槿抱在一起,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揉着她小腹,语气平平地下达命令:“叫厨房再熬一碗干姜砂糖水送来,再放些补气血的东西进去。明日娘子若是还不见好,你亲自去请周太医来府上,不可假手于人。” 姜川恭敬应下,观他二人这般亲密,不由腹诽:殿下和沈娘子这是和好了?果真如此,沈娘子离解除禁足的日子该是不远了。 厨房煮汤还需一会子,陆镇先抱她去更衣室,待她出来,抱她回房洗漱,按着她的腿泡了一刻钟的热水,擦去水珠,穿好罗袜,拿小毯子裹严实了,仍是让她横坐在自己腿上,继续揉肚子的工作。 岚翠提了食盒叩门,陆镇朗声让人进来,自她手里接过汤碗,因碗里的汤水尚还烫人,竟是耐下性子,一勺一勺地喂给沈沅槿喝。 沈沅槿看了看碗里的砂糖水,不独有姜片,还有红枣、龙眼和一味药材。 陆镇耐心喂她喝完汤水,抱她上床,当晚拥着她入睡,一夜无话。 五更,天还未亮,陆镇兀自起身,轻手轻脚地净面穿衣,于府门外嘱咐前来为他送行的姜川一番,按辔上马,直奔宫门而去。 沈沅槿醒来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肚腹不似前两日那般痛了,只是略有些恶心反胃,遂喝上两口清茶压压,方不那么难受了。 一晃又是三五日过去,沈沅槿每日临摹字帖,涂涂画画,或是看画本子解闷,相比起前些日子的痴坐发呆,好歹有事可做,也不至太过难挨。 不知是不是被困在屋里太久的缘故,这几日,沈沅槿时常会感到头晕乏力,待睡上一觉后,又会得到缓解,她早已不惜命,又岂会在意这样的病症,是以并未同服侍她的岚翠等人提起过此事。 这日夜里,忙碌了多日的陆镇星夜前来,本想同沈沅槿说会儿话放松心情,他那厢一连说了数句话,对面的女郎却一直没有给予回应,大有视他如空气的架势。 陆镇忆起那日夜里她月事腹痛,她依偎在他怀里吃砂糖水,还曾温声细语地告诉他她无事……然而短短几日过去,她竟再次变回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叫他心里焉能不光火,那火气化作肢体上的行动,牢牢禁锢,蛮横冲撞。 布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的唇上细细摩挲,力道不减反增,欲要让她正视身体的渴望。 沈沅槿勉强扶住床柱,忍不过时,张唇重重舀了他的手指一口。 她的牙是利的,舌是热的,痒意和痛意裹挟在一起袭来,陆镇送她登上云端,灿陡着软了身子,再使不上半分劲。 手指顺势往里,在她清醒过来之际,收回,重又去拢她的酥雪,垂首吻上她的肩。 这般闹了小一个时辰,沈沅槿几欲昏死过去,陆镇沉着一张脸善完后,习惯性地拥她入怀,一齐入睡。 因翌日非是休沐,陆镇一早便没了人影,沈沅槿确认他不在,不由舒一口气。待用过早膳,待琼芳等人进来撤去小几上的碗箸留她一人在屋里,再次服用朱砂。 宣政殿,刘御史弹劾河阴县河事司司监贾谦贪墨,言其自上任后,三年来疏于河阴一带的河道、河堤清淤和修缮之事,一旦春日雨量偏多,势必引发水患。 事关数万百姓的生死存亡,陆渊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当即亲命太子前往河阴县核实清查。 当日夜里,陆镇快马加鞭来至别院,拥着沈沅槿好生亲热一番后,启唇告知她:他即将离京公干,约莫月余方能归。 沈沅槿闻听此言,由衷期盼他越晚回来越好,那朱砂委实难吃,若非迫不得已,她定不会沾染分毫。 第二日晨起,身侧早无陆镇的身影,沈沅槿照旧避着人服用朱砂避孕,不必细说。 陆镇走后的第四日,沈沅槿身体上的变化更为明显,恶心想吐、乏力嗜睡以及头疼等的症状出现得更为频繁。 起初沈沅槿还能忍一忍,自行熬过去,岂料临近月事前,恶心乏力的感觉愈甚,且在她左盼右盼了将近七日,月事还不曾来,仔细换过日子,竟是推迟了五日。 莫非,朱砂并不能避孕?沈沅槿心中一阵恶寒,担心、惊惧和烦忧的情绪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加重,几近坐卧不宁的地步。 沈沅槿的月事迟迟不来,李媪和琼芳等人亦早有察觉,少不得往有孕上头联想,自是更为小心谨慎地服侍她。 是以,自沈沅槿的月事推迟的第三日起,她的一日三餐,李媪都会在屋里侍立,直至她用完饭食,看她用清水漱口,方叫人进来撤桌。 这日午膳时分,厨房做了清蒸鱼肉送来,沈沅槿看着小几上熟悉的菜色,不禁想起去岁的夏日,她与陆昀泛舟荷塘,采摘荷花和莲蓬,取下莲蓬中的莲子,也做了以鱼肉为主的菜。 忆及前尘,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执箸夹菜的动作变得缓慢,徐徐夹起一块鱼肉,剔过刺后送进口中。 肉香混着紫苏叶的清香窜入鼻息,本该是带来味觉上的享受,然而沈沅槿还未及咽下,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些香味仿佛在须臾间化作腥味,想吐的感觉再次袭来,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沈沅槿忙不迭拿巾子虚掩住口鼻,俯身对着盂盆吐了起来。 第65章 你就这般憎恨我 李媪见此情状, 心里的某种猜想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实,惊喜交加间,忙不迭进前轻拍沈沅槿的后背, 掩着笑意温声询问她可是胃里不大舒坦。 沈沅槿抚着心口干呕一阵,待平复下来后,沉默着点了点头。 李媪闻言,忙往杯盏里续上温水, 双手奉给沈沅槿漱过口后,叫人进来撤桌,嘱咐身侧的琼芳去膳房传一碗养胃的米粥送来。 她既能从殿下的手心里逃出去两次, 断不会是那等恭顺安分的女郎;何况, 前些日子, 殿下每回过来时,她的脸色瞧着都不大好,想来是拿乔同殿下拧着较劲儿的缘故。 这样的女郎, 即便她的腹中果真有了殿下的骨血,一时间也未必会因为有了身子而转变性情,安分守己, 保不准还会做出些过激的行为伤及胎儿。 李媪皱眉想到此处,当下并不敢将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而是另寻一番说辞稳住她“天气太冷, 娘子素日里又总不肯好好用膳,想是肠胃积弱,被那鱼肉的腥味一刺激,这才呕吐, 且好生养上两日胃再做计较也不迟。” 李媪到底是生养过的妇人,焉能不知孕早期的症状。沈沅槿大抵能猜到她是怕自己多心, 特地拿这话来搪塞自己,便也假做一副并无他想的模样,颔首道:“好,我听您的,这两日会好好用膳。” 小半个时辰后,两个婢女提了食盒进房,信手搁在沈沅槿面前的小几上,接着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小米粥,“有些烫,娘子慢用。” 沈沅槿胃里还是有些隐隐抽疼,委实不太想吃东西,但因李媪还在边上盯着她,少不得动勺徐徐吃了起来,待将那一碗小米粥用完,没再呕吐。 见她肯吃东西了,李媪方轻舒一口气,兀自端碗出去。 屋檐下,李媪唤来岚翠去厨房还那空碗,而后便往别处去寻姜川,商议心中所忧之事:“娘子的月信迟了数日,这段日子瞧着精神头和食欲都不大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今日晌午才又吐了一回,依老身看,倒像是有了身子,需得尽早差人去请太医过府瞧瞧方才妥当。” 有了身子。姜川听到这四个字眼,起先产生的担忧统统化作惊讶和喜悦,当即神情激动追问道:“此话当真?沈娘子她,有孕了?” 李媪非是那等疏忽大意的性子,即便心中认定了八九分,这会子仍是谨慎地给出不确定的答案:“老身只是如此猜测,究竟是与不是,还需得擅妇科的太医下定论。” 姜川仔细回想自家新妇有孕时的症状,与李媪嘴里描述的大差不差,心里便也有了计较,暗暗祈祷天爷保佑,沈娘子此番可定是有孕了才好,殿下如今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膝下尚无一儿半女,不仅朝堂上一些官员开始把目光打在皇后之子陆禹和贵妃诞下的小皇子身上,就连坊间都传出来不少风言风语,不外乎是传殿下有隐疾或是好男风之类的话。 殿下于房事上要得颇为频繁,绝无隐疾之说;至于好男风,更是无稽之谈,殿下若是喜好男风,沈娘子也不会被他困在此间多日了;也不知那些个天杀的蠢材是从何得出的论断,竟传出这样不实的糊涂话来。 倘若沈娘子此番果真有孕,殿下必会解去她的禁足,说不准还会即刻筹划迎她入东宫的事宜,册她为良娣。 姜川暗自畅想着他家主子和沈娘子的美好未来,嘴角无意识地微微弯起,对着李媪笑眼弯弯地道:“自然当以太医说得为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请王太医来为娘子诊脉。 “郎君如此安排,最好不过。”李媪说完,踏下石阶,原路返回上房。 屋里,沈沅槿斜坐在罗汉床上,侧过脸对着窗子发愣,她眉眼低垂,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月事迟迟不来,加之身体上的种种不适,莫说是有过经验的李媪,便是没有生育过的她,这会子也不免心生怀疑,疑心自己的腹中是否已经悄然孕育了那人的骨血。 若真的有了,岂不是天要绝她。 她不会让陆镇如意,生下他的孽种,再不济,她还有一死!沈沅槿搁在膝上的两只手不断用力,收拢手指,紧紧握成拳头。 沈沅槿眼里的目光越发坚定,想要鱼死网破的决心越发强烈,接下来,她要做的唯有静待太医或是医工等人前来为她诊脉,一旦确认无误,她便将自己服用过朱砂之事和盘托出,陆镇便再如何魔怔,总不会疯到强行留住一个被毒素侵染的胎儿。 且说姜川那厢架一辆马车去请王太医,只他来得不巧,被府上门房告知:齐王府的老太妃突发急症,性命垂危,圣人降下恩典,特免去王太医当值,人已在齐王府上呆了两日未归。 事关老太妃的身体安康,姜川晓得轻重,没再动于近日去请王太医的心思,重新坐回马背,思忖片刻,忆起上月夜里请的那位女医。 既是专门为女郎诊治的女医,岂会诊不出喜脉,且先请她过府为沈娘子瞧瞧,再请个平安脉,便不喝她开得药,听她叮嘱些注意事项也是有益处的。 姜川打定主意,旋即坐上马车,牵起缰绳调转方向,出了巷子。 这一回,姜川不似那日夜里那般火急火燎,先问过女医的姓氏,如何称呼,这才请人上车,直奔别院而去。 待马车停稳,姜川唤她下车,让小厮处置马车,领她进府。 院外,李媪坐在树荫下的山石上乘凉,手里徐徐打着一把蒲扇,见姜川与那女医一道过来,起身迎上前。 姜川介绍她二人互相见过,平声让李媪带女医进屋。 李媪简单说了下沈沅槿的情况,不觉间便来至门前,但见她从挂在腰上的荷包里摸出钥匙开锁,将女医让到屋里,朝着坐在矮榻上愣神发呆的沈沅槿传话。 “沈娘子,这位裴三娘是坊里有名的女医,上月夜里,娘子应也见过她的。娘子身上有何处不舒坦,还请如实说与裴三娘听,免得延误了病情。” 沈沅槿在李媪的话音中缓缓抬起眼眸,坐正了身子望向裴依晴,在她欲要叉手施礼前出言阻止:“裴三娘无需多礼,快些坐下。” 裴依晴依言照做,温声提醒李媪她该出去,自己需要同病患单独相处。 李媪闻言,颇有几分为难地看向沈沅槿,期盼她能说些什么。 沈沅槿迎上李媪的目光,启唇淡淡道:“既是裴三娘所言,还要请您移步。” 话到这个份上,李媪亦不好强留,当下应了声是后,往茶碗里添了水奉给裴依晴吃,而后缓步退出门去。 不多时,房门被人从外面合上,屋里只余下她二人,裴依晴吃一口杯中温热的清水润润嗓,接着开门见山地问:“妾听方才那位媪妇说,娘子月事迟了将近十日,更兼乏力嗜睡,恶心呕吐的症状,除此之外,娘子身上可还有旁的不适之处?” 沈沅槿亦想快些确认自己是否有孕,凝神思量片刻,据实告知:“时感头疼,白日昏沉,夜里易失眠,再有就是,有时我在作画的时候,会不受控制地手指震颤,握不住画笔。” 裴依晴行医多年,加之是数量远少于男医的女医,接触的多是女病患,且她不挑患者身份,教坊司和秦楼楚馆里的女郎她也瞧过不少;沈沅槿口中的描述,同她了解到的朱砂中毒的症状很相似,诊脉的过程,她需得加倍细致。 “烦请娘子移步。”裴依晴转移阵地到罗汉床,将脉枕放到小几边缘,请沈沅槿坐过来,让她伸出左手放至脉枕上。 裴依晴用食、中、无名三指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沈沅槿手腕处的脉象,确认并无喜脉后,眉头渐渐蹙起。 “娘子脉象迟沉无力,脉搏微弱,并无身孕,倒是脾胃和肾脏有些虚弱。敢问娘子可是近日服用了避子的药物?”裴依晴拧眉问。 沈沅槿在轻舒一口气的同时,因无法确认她会不会将自己服用朱砂的事告知李媪,何况,即便李媪不在屋里,难保不会在窗下偷听,是以并不敢照实说,只是摇头,“并未。” 这就奇怪了。裴依晴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心道莫不是有人往她入口的东西里放了朱砂,可转念一想,请她过来的男郎和送她进屋的媪妇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眼前这位沈娘子有孕的期盼,这样的结果约莫也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乐于见到的,那么还有谁会冒着违逆主子的风险投这个毒呢? 裴依晴百思不得其解,拧眉环顾四周时,注意到桌案上一幅尚未绘制完成的图画,牡丹花已经勾勒成形,色却只上了一半,乃是以妃色为主。 千百年来,赤色都是通过往磨碎的朱砂里兑水得到的,倘若此间的下人没有恶意在她的吃食里投毒,会不会是沈娘子自己私下服用朱砂,以期达到避孕效果的? 教坊司的女郎服用的避子汤里,有一味重要的配药就是朱砂。许是沈娘子弄不来旁的药材和麝香、红花等物,故而只能假借作画的名义寻来朱砂避孕? 她这般抵触怀有此间家主的孩子,甚至不惜服用朱砂这样的东西避孕,大抵也是如那些教坊司中的女郎一般,身不由己吧。 那个将她困在这里的男郎,多半是个手里握些权柄便欺男霸女的豪强。 裴依晴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愈发深,她忽地站起身子,踱步到桌案前,拿起那幅未完的画作,意有所指地询问道:“余下的那片牡丹,娘子可是打算用朱砂上色?” 朱砂二字入耳,沈沅槿的眼底立时闪过一抹慌乱和惊色,神情不大自然地连声否认:“非是用赤色,花不一定都要五颜六色,我瞧着妃色的牡丹就甚好。” 裴依晴搁下画纸,拿盛放颜料的小罐将其压好,神情凝重地道:“妃色也好,赤色也罢,凡事过犹不及,娘子该当知晓月满则亏的道理,妃色的牡丹固然好看,亦不可过分沉迷,否则,岂不是要伤了旁的花色。” 沈沅槿听出她话里的劝告之意,立时明白过来:她已洞悉了自己服用朱砂来避孕的举动。 “除花圃中的牡丹外,我还想画些随风飞舞、无拘无束的蒲公英,只是苦于困在屋里,许久不能去城郊赏景,终究没有那般惬意的心境作画。”沈沅槿说话间,来到裴依晴身旁,偏头垂眸,将目光落在画纸上:“此等拙作,裴三娘无需看进眼里,亦无需道与旁人知晓。” 沈沅槿说完,重又对上裴依晴的眼眸,传递给她的眸光里,分明带着恳求和期盼,期盼她能答应保守住这个秘密。 困在花圃里的牡丹渴望变成城郊随风生长的蒲公英。眼前这位沈娘子的这番话,何尝不是在侧面述说她现在被人困在这里的艰难处境呢。 有道是医者仁心,裴依晴焉能毫无触动,当即重重点头,将话题扯回她的病症上,“娘子安心,我对作画并无研究,自然不会外道。这里既有笔墨,妾这就为你开一副缓解症状的方子,娘子每日服用,应会有所缓解。” 沈沅槿舒展眉头莞尔一笑,向她表达自己的谢意,“如此,劳烦裴三娘了,谢谢。” 裴依晴在补肾气和调理脾胃的方子上多添一味土茯苓,把药方子搁在桌上晾干墨水,随后瞥一眼案上的小罐,压低声再次提醒她道:“那样的东西虽有娘子所盼之效,于身体却也多有损伤,长此以往,怕是会伤及根本,妨害寿数;万望娘子好生思量,往后能少吃则少吃,能不吃便不吃。” 沈沅槿再次点头,轻声回应:“我知了。” 这段对话,立在窗边的李媪未能听见只言片语,前头她们在桌案边说的话,她亦只听了个大概,推断她们在讨论作画的事,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不多时,裴依晴提了药箱,携那张药方子出来交给李媪,告知她:沈娘子并无身孕,只是脾虚和肾气亏损。 李媪听后,犹觉不死心,在她看来,沈沅槿的种种表现与孕早期无异,漫不经心地接过那张药方,问道:“会否是时日尚浅,这会子还瞧不出来?” 沈娘子服用了朱砂,当是不易有孕的。何况从脉象来看,的确没有任何有孕的迹象。裴依晴唯恐李媪多心,瞧出端倪来,故此没有一口咬死,只反她问道:“敢问沈娘子最后一次与家主行房,是在何时?” 李媪仔细回想,算算时日,应声答话:“约莫是在一个月前,三十到三十五日之间。” 受孕四十日后方可诊出喜脉,如若沈娘子是在最后一次受孕,今日把出的脉象,的确极有可能会不准。 裴依晴想到她为了避免怀上那人的孩子甚至不惜服用朱砂自损,不由暗暗为她捏一把汗,长睫微压,沉声道:“若按这个时间算,的确早了几日,老媪何妨再耐心上十余日,届时请妾来府上为娘子诊脉,才更妥当。” 李媪得此回答,再次燃起希望,将手里的药方握得紧了些,又问:“既是尚还无法确认是否有孕,这方子还是暂且不吃的好,裴三娘以为如何?” 孕中女郎可用的药材的确甚少,谨慎些也无可厚非。裴依晴习惯性地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这方子里的一些药材,确非怀孕的妇人可用,且等下回诊过脉,再做计较不迟。” 李媪攥着那张药方唤人去请姜川,询问他马车是否备好,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与姜川一道送裴依晴至府外。 姜川看她上了马车,留意到李媪手里的药方,拿过来瞧了瞧,直觉那里头有多半的药材都是孕妇不能用的,不甚在意地将其捏在手里,回房后随手搁在条案上 再有十余日,王太医那厢应是从齐王府回来了,殿下也该回京了。 姜川心内既紧张又期待,盼望王太医的嘴里可以道出好消息。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十日过去,午后的通化门外,陆镇着一袭玄色翻领长袍,发束金冠,风尘仆仆地打马而归。 城门郎观他气度不凡,肩宽背挺,腰上悬着玉契和金鱼符,即刻认出他的身份,忙拱手抱拳,行一军礼后,放他一行人入城。 陆镇没有正眼看那城门郎,再次扬鞭疾驰出去,走最近的延喜门进宫,先往少阳院里沐浴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方去见陆渊。 他来时,陆渊笔触不断,足足晾了他一刻钟后方停下笔,抬眉淡淡扫视他一眼,情绪莫辩地道:“大郎为了河阴县河事司司监一职,当真肯费功夫。” 陆镇大方接受陆渊投来的晦暗目光,不紧不慢地道:“河事司是否恪尽职守事关到沿岸百姓的安危,某费再多心思和功夫都值当。” 他的三个已成年的儿子里,独眼前这个是最有出息的,也最像他;除他以外,陆渊再想不出还能将这万里江山交到谁的手上。 陆渊轻嗤一声,终究是选择咽下心里那口闷气,挑了挑眉,沉声提点他道:“大郎如今羽翼已丰,诸多事上,即便是朕,亦轻易奈何你不得;只是有一点,大郎莫要忘了,凡居于上位的掌权者,无子嗣乃是大忌,时日久了,难免人心不动摇。” “某谨记阿耶的教诲。”陆镇语气平平地抱拳应下,面对陆渊的提点,态度还算端正。 陆渊微垂了头颅,抬手揉揉隐隐发痛的眉心,声线愈发低沉,“大郎果真谨记在心,便不会对自己的婚事这般儿戏,你当真以为,买通钦天监以天象之说毁去与英国公府的婚事,另赐了那女郎一座道观修道的勾当有多高明?” 陆镇自然知晓此事瞒不过陆渊的眼,不过他这会子也不欲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沉默着没有答话。 别院里的那一位就够他费心劳神了,他如今,着实是没有迎娶太子妃的心思。 “阿耶若无他事,某久不在东宫,必定积了不少事务,这便先行告退。”陆镇答非所问,在陆渊无奈地挥了挥手后,大步离开紫宸殿,仍旧骑马去崇仁坊。 姜川在一个时辰前便已得知陆镇归来的消息,是以早早叫人备下茶水和饭食,屋里也叫重新打扫了,连同沈沅槿那处也有人在打点。 沈沅槿呆坐在妆台前由着琼芳和岚翠给她梳发,眼看着镜中女郎的墨发逐渐被盘成复杂的拔丛髻,她几乎都快想不起上一回这样打扮妥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府门口,姜川迎接陆镇归府,他难掩喜色地将沈沅槿极有可能是怀有身孕一事告知陆镇。 陆镇听此消息,亦是喜上眉梢,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速去请王太医,若请不来,张太医也可。” 说完,陆镇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恨不得立时飞奔至沈沅槿所在的偏房才好。 姜川领了命,旋即飞也似的离开陆镇身边,忙叫人套车,亲自去请王太医过来府上。 许久没有梳起过发髻的缘故,即便只是以通草花和两只玉钗簪发,沈沅槿犹觉压头得紧,索性将右手轻握成拳,手肘撑在小几上,托着下巴继续发呆愣神。 她双眸含愁,浑然不知陆镇已然出现在门外。 李媪拿钥匙开锁,门轴转动的声音打断沈沅槿纷乱的思绪,令她稍稍抬起眉眼,下意识地看向门框处照进来的明媚阳光。 阳光下赫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单从服饰上便可确认出来人是陆镇无疑。 沈沅槿的视线没再继续向上移,而是神情淡然移开眼,执起高足银杯小口地抿着水。 陆镇示意李媪退下,三五个箭步奔到沈沅槿的身前,继而抱她起身站在罗汉床的软垫上,再是俯身弯腰,侧过脸贴在她的小腹处,静心感受里面的“生命”,轻声细语地道:“沅娘,你这里,大抵已经有了孤的孩子。” 这个疯子怕不是想孩子想疯了。 沈沅槿垂下眼帘俯视陆镇的发顶,只觉他当着可笑极了,他怎会以为,仅仅因为一个血脉连结的孩子,她便会原谅他对自己犯下的种种罪行,放弃自我,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做一个贤妾良母?! 陆镇用脸颊动作轻缓地剐蹭沈沅槿柔软的小腹,期盼她也同他一样期待孩子的到来。 正这时,原本还算明媚的阳光被乌云所遮蔽,突起的狂风吹得树枝乱晃,发出沙沙声响,就在这时,他的耳畔传来沈沅槿不带一丝情感的高昂音调。 “陆镇,我不会有你的孩子,即便有了,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死它!一个不被祝福的孽种,早日送它上路才是对它的仁慈。” 他以为,他不在的四十日里,她会平心静气一些,不成想,她对他们孩子的定义竟又从奸生子变成了孽种。 说不上哪个叫法更好,哪个更坏。陆镇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微微凝住,心也发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上头,叫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就这般憎恨我。”陆镇猛地从她腹部抽开脸,站直身子,低头对上的沈沅槿的目光。 她的眼里尽是怨怼和愤恨,全无半分情意。陆镇被她的言语和眸光刺到,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泛起涩涩的酸意,有些失控地紧紧攥住她的肩要她与他对视,嗓音喑哑得厉害:“恨到,连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出言伤害,恨到,连它的性命也要剥夺。” “是!”沈沅槿微微支起下巴,几乎直眉瞪眼,口中更是答得干脆,“我的确恨你入骨,若是可以,我真恨不得即刻看你死在眼前。” 朝堂上想要他死的人又何止她一个,多她一人又有何妨。 陆镇自嘲地想了想,眼圈也在不知不觉间微微泛红,攥她肩膀的两只大掌重又回到她的腰间,垂眸盯着她的腹部,阴恻恻地道:“沅娘杀不了孤,也杀不了孤的孩子,倘若沅娘狠心伤它,孤不忍心对沅娘做什么,便只能去旁人那处为孤的孩儿讨还公道。” 他的话音落下,沈沅槿几乎是顷刻间就想到了陆绥和沈蕴姝,恨意和恐惧同时蔓延至心头,愤愤注视着面露痛苦之色的陆镇,质问道:“又是用旁人来威胁我,这便是你的手段?你莫要忘了,赵国并非你一人说了算,圣上他尚还身强体壮,春秋正盛。” “恨孤,甚至想亲手杀了孤对不对?”陆镇无视她的警告,不甚在意地轻嗤一声,“沅娘露出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看来,孤方才的威胁很有成效。” 陆镇一手勾住她的腰肢,要她离自己更近些,另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指腹在她的鼻翼旁轻轻摩挲,意味深长地道:“沅娘宅心仁厚,素来看重情义,不独宫墙里的人,宫墙外,沅娘手底下的那五间铺子里帮工的女郎,亦有不少都与沅娘颇有交情,比如那姓黄的,还有姓高的和姓刘,孤记得不差吧?” 第66章 用陆绥和姑母来威胁她还不够, 竟还要让八竿子打不着的黄蕊她们牵涉其中。 沈沅槿胸中恨意和怒火达到顶峰,忍无可忍地扬起手,照着他的右脸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 厉声控诉道:“陆镇,我从未主动招惹过你,亦不欠你什么,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为何就是不肯……” 沈沅槿说到后面,眼里氤氲湿润,恍然间陆镇在笑, 立时明白过来是自己在鸡同鸭讲, 对牛弹琴, 索性也就不再言语,缓缓别过头,闭上眼, 将那些要落不落的眼泪彻回去。 陆镇被那她那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微微怔住,然而仅仅只在数息后,竟勾起唇角浅笑起来, 似是很享受被她打的感觉。 “难道沅娘以为,孤想要一个女郎,还需要什么缘由吗?”陆镇扳正沈沅槿的脸, 目光流连于她雪白光滑的下巴和脖颈之间,指腹按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孤心里有你,又占了你的身子那么多回不曾厌倦, 焉能就此放过你。这辈子,除了孤的身边, 你哪都不能去,便是死了,也要与我在一处长眠。” 活着在一处,死了还要同穴。他对她的诅咒还真是恶毒。此时的沈沅槿当真恨几了陆镇,启唇挤出几个愤懑的字眼,“你休想!我不会让你” 然,“如愿”二字还未脱出口,陆镇那厢便已用她的丹唇。 她的唇还是那样柔软温润,陆镇贪婪地吮咬亲吻,品尝她的香甜芬芳,掠夺她的呼吸,要她的世界在此时只有他一人。 沈沅槿没料到陆镇会这般厚颜无耻地吻上来,顿时便恶心到不行,连忙去推打他的肩膀和手臂,极力地挣扎反抗于他。 陆镇怕她伤到的肚子,稳稳抱起她步入里间,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到锦被上,两条腿跪在她的腰际,略使些力道制住她的手,高举过头顶,加深这个带着强制意味的吻。 沈沅槿的那点力气用在他身上与挠痒痒无异,甚至更添几分情趣,陆镇情到深处,原本扣在她腰上的大掌本能地向上摸去,轻车熟路地扯开她的衣襟,让更多的雪肤和诃子显露在空气中。 “沅娘,孤爱极了你的身子,离京的这段日子,孤没有一日不想你。”陆镇恋恋不舍地离开她不点而赤的唇珠,炙热的唇游移到她的耳畔,吐着热气耳语道:“孤的唇和身子都是干净的,没有碰过旁的女郎。” 那股热气越发逼近,沈沅槿下意识地别过头避开他欲要吻她耳垂的动作,心中暗道:身体干净并不能代表什么,强夺侄媳,他的心早已脏得不能再脏,着实该死。 陆镇瞧出她在躲,旋即轻笑一声,追上去,张嘴含住,舌面轻扫她的耳垂。 耳上又痒又热,沈沅槿不自在地扭动身子,双手早在不知不觉间没了挣扎的力气,只能重回木石死物的状态来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 浅色的诃子被陆镇轻车熟路地解下,随手搁在一边,他的唇移到了她的下颌处,顺着她的脖颈吻到锁骨,再是丰盈的雪团。 珠玉鲜红欲滴,陆镇本能地细细品味。 窗外的风声越发地紧了,直吹得满庭花枝乱颤,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 夏风骤然贴在修长纤白的煺上,驱赶身上那人散出的屡屡热气。 桌案上的青瓷净瓶里插着几支荷花。陆镇欣赏着隐秘处尚未盛开的花朵,抬起,分开。 彼时,被他的身形遮挡住,不得不困于方寸间的女郎安静极了。 陆镇目光灼灼,呼吸越发粗重,但见他的眼里含着浓烈的笑意,鲜廉寡耻地道:“沅娘若想杀孤,在此处用此物便可。” 沈沅槿仿若一块听不懂人言的石头,任他如何浑话连篇,从头至尾没再回应过他一句。 有什么探进椛蕤里,搅得瓶中的那支花微微灿动,溅起细细的水花。 沈沅槿攥住被褥,咬着唇,死命压制。 陆镇口舌生燥,两手从她的膝下穿过,凭着感觉去寻她的手,而后霸道地握住,迫使她张开,与她十指相扣。 小半刻钟后,空中的乌云层里降下一道闷雷,银色的雨丝簌簌坠落,雨声潺潺。 陆镇像是饮下了那些绵密的雨珠,喉间的燥意有所缓解。 女郎尚未从那骤然而至的雨幕中平复过来,大 脑空白到什么都想不起来。 陆镇耐心等她恢复神智,再次将脸贴在沈沅槿的覆上,没了衣物的阻隔,陆镇开始想象这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等月份再大些,他还可以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用手脚踢他。 “我们会有孩子的,沅娘。”陆镇像是在和沈沅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自顾自地在她的覆上流连良久,而后虔诚地落下一吻,继续方才的事。 庭中雨势渐大,杳杳冥冥。雨珠扑打在枝叶上,带去浊尘,绿意更盛。 细碎的寅声淹没在狂风骤雨里,仅有帐中的两人能够听见。 陆镇等了那声音许久,得偿所愿后,愈加卖力,直至口腹也得到奖励,他方转移阵地,拥着沈沅槿站起身,埋首。 沈沅槿的耳畔全是雨声和吻声,他的唇舌温暖而轻缓,并无什么不适之处,许是熬得久了,有些犯困,眼皮发沉。 怀中托抱的女郎呼吸轻匀绵长,像是要睡了,陆镇觉得不尽兴,轻舀莓果一下,驱散她的睡意,稳步走到外间。 陆镇屈膝端坐在矮塌上,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大掌捧住她的后脖颈,不管沈沅槿累不累,强势地与她交吻。 裙摆胡乱的散开,半条腿都露在外面,里裤不知被陆镇扔在了何处,底下空荡荡的,许久没有这样过,沈沅槿不太适应,手臂抵在陆镇宽厚的肩上,又打又掐,奈何陆镇迟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半褪下衣物任她推打抓掐,到最后,沈沅槿只能撒开手麻木承受。 忽而,空中一阵电闪雷鸣,炸出的电光照亮屋子,轰隆声响彻整间屋子,沈沅槿的心脏跟着急速跳动,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吓到了。 雷光过后,黑云低矮,光线昏暗。 陆镇眸色微沉,左手攀上她的后背,抱紧她,将二人的距离拉得更近,而后抓起她的一只素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安抚般地低声问她:“害怕?” 沈沅槿心有余悸,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待回过神在他面前露了怯,忙又不甘示弱地摇摇头,否认:“不怕。” 陆镇勾唇痞笑,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道:“不是害怕,那便是被孤吻得施了。”说着话,放开她的手作势就要往下探。 沈沅槿挪动腰肢往后躲,一脸嫌恶,“你别碰我。” “沅娘浑身上下都叫孤碰过,亲过了,这会子说别,未免太晚了些。”陆镇浅笑着收回手,耸肩拢好身上的衣服,抱她往里间走,温声道:“不逗你了,孤帮你穿好衣衫,待会儿有太医来替你诊脉。” 耳听陆镇提起太医二字,沈沅槿方想起,上月的月事还没来,推迟了足有将近二十日,裴三娘给她开的那副方子,李媪亦未给她服用,想来是那次诊脉的时间并不恰当。 沈沅槿心中担忧,不由蹙起一双黛眉,跟个木头人似的由着陆镇替她穿好衣裳,就连鞋袜也是他蹲下身悉心为她穿上。 他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倒装得挺像个人。沈沅槿心事重重地低垂着脑袋,不免看见陆镇替她穿鞋的动作,一时有感而发。 一场大雨降下,原本炎热干燥的天气转凉不少,风吹进来,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清新怡人。 沈沅槿心存忧虑,暂且提不起兴致去感知这些细小的变化,坐在床沿处做沉思状。 陆镇观她一脸沉郁,焉能不知她在担心什么,无非不就是害怕怀了他的孩子,这个孩子他盼了太久,即便她再如何厌恶、排斥,也只能容它在她腹中一日日长大,直至分娩。 “此番若是确认沅娘怀有身孕,孤会暂缓迎娶太子妃一事,先迎你入东宫,仍是正三品良娣的位份,仅在太子妃之下。” 话音落下,就听沈沅槿冷笑一声,随后抬眸定定望向他,不卑不亢地道:“莫说是正三品的良娣,便是太子妃又如何?我不喜欢你,我对你只有厌恶和憎恨,委实不愿与你有任何受害者和施害者以外的牵扯和关系。” 陆镇闻听此言,面色已然不好,但见他眸色幽深,下颌紧绷,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不至外泄。 那种情绪,沈沅槿认得出来,他是恼了,恼她竟这样直白地拒绝他,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义得那样不堪。相比起她这半年多来经受过的痛苦与折磨,他这点子恼恨和不好受又算得了什么? 饶是看出陆镇有在为了她控制的脾气,沈沅槿仍是横眉冷对,毫不留情地继续往他的心窝子上插刀,“东宫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大些、好看些的囚笼罢了,我的意愿从来都不是当一只没有自由、以色侍人的金丝雀,我只想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平淡安稳的日子。被迫同你做那事的每一时每一刻,我只有将自己想象成无知无觉的木石死物方能挨过,那些你所谓的取悦到我的身体反应,非是我的意志所能控制的,统统都做不得数。” 好一个木石死物,好一个做不得数。他乃一国储君,大权在握,呼风唤雨,虽则年岁大她半轮,却也仪表堂堂,相貌不凡,于床笫间更是非寻常男子所能及,究竟有何处配不上她,生生叫她嫌恶至此! 陆镇暗想至此,再难抑制胸中怒火,虎口支起她的下巴,“沈沅槿,你以为你这样说,孤便会对你声音怜悯,抑或是愧疚?孤告诉你,这辈子只要孤不撒手,你就哪里也去不了!别院也好,东宫也罢,孤是主,要你住在什么样的笼子里,你都得收起你的爪子和野性,乖乖听话。” “若我说不呢?”下巴被他捏得生痛,沈沅槿咬牙忍下,直视他的双眸,满脸不服地反问他道。 “不?”陆镇语带不屑地笑了笑,继而松开她泛起红痕的下巴,猛地攥起她的右手手腕,牢牢握在手里,似一头蛰伏在黑夜的凶恶猛兽,低低道出令人胆寒的话语:“落到孤的手里,竟还妄想着有说不的权力?孤来告诉你,孤有的是法子对付不听话的小兽,这双手,这双脚,孤可以让它们变得不那么灵敏,也可以将它们拷住,如此一来,沅娘便再也走不远了。你说,是将你关在这里好,还是东宫好?” 挑断手脚筋,抑或是手铐和脚铐将她拷住,不论哪一种,她都将失去仅剩的那一丁点希望、自由和尊严,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沈沅槿顿时便被陆镇的话吓到,奋力挣扎,怒斥道:“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放开我!” 她的眼里聚了泪珠,下巴也有些发红。陆镇观她这副模样,心里生出一丝烦躁,终究软下心肠,撒开手。 他的手离开的那一瞬,沈沅槿的眼泪也像决了堤的洪水,似要将这数月以来遭遇过的一切都哭出来,直哭得泪如雨下,视线模糊 短短数十息后,沈沅槿几乎是颤着双手去攥陆镇的衣袖,红着眼啜泣道:“杀了我,陆镇,你杀了我。” 她情愿求死,也不肯同他说一句软话。陆镇胸中情绪翻涌,气噎喉堵,缓缓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任由那些眼泪洇湿指腹和掌心,大言不惭地吐出于沈沅槿而言堪称绝望和恶毒的字句:“沅娘,孤不会杀你,孤要你好好活着,终有一日,孤会磨平你的性子,让你心甘情愿地留在孤和孩子身边。” “你休想!”沈沅槿拽开陆镇捧她脸的手,勉强止了止眼泪,摇头目光坚定地否认道:“不会有孩子,也不会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 陆镇只当她是气性大,如此这般,不过是在同他闹脾气,说气话,遂重又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垂眸看向她的腹部,“沅娘的话别说得这样满。即便沅娘现下尚无身孕,日后孤若来得勤些,沅娘定会尽早怀上。” 他的目光逡巡在她的小腹上,肆无忌惮,却又莫名带着几分与整个人气质不相符的温柔,沈沅槿见了,只觉得不真切。 不知是不是方才哭得太伤心的缘故,喉咙里干干的,胃里也不大舒服,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再次袭来,搅得沈沅槿有些想吐,急急从陆镇手里抽回手,抚着喉咙干咳。 她的这一举动落在陆镇眼里,像极了孕中的妇人,忙不迭将盂盆踢出,侧开身轻顺她的后背,助她早些吐出来,人也能舒坦点。 沈沅槿折腾一阵子,却只是干呕,吐了几口水,再没有别的,陆镇端来水送与她漱口,她才漱了两口,外头传来叩门声。 “殿下,王太医到了。”姜川隔着门传话。 “请进来。”陆镇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扬声应答道。 吱呀一声,门轴转开,姜川弯腰请王太医入内。 城中的雨势颇大,王太医的衣袍叫飞溅的湿了大片,鞋面上也沾了不少水渍,踩在地砖上留下一串脚印。 王太医先朝陆镇施了一礼,随后便立在一旁听候他的差遣。 陆镇眼神示意他往沈沅槿对面坐下,大致陈述过沈沅槿的症状,令他诊脉。 王太医仔细观察过沈沅槿的面色,问了她几个问题,再是请她伸出左手,聚精会神地为她诊脉。 初听陆镇的描述,王太医最先想到的情况也是有孕,然而经过再三确认后,并无滑脉的迹象,反而十分迟沉微弱,脾胃和肾脏俱有亏损。 王太医霜眉蹙起,疑惑问道:“娘子近段日子以来可有服用避子的汤药?” 沈沅槿没有答话,只是无声摇头。 王太医眉头皱得愈紧,思量片刻,又问:“娘子月事许久不来,在老夫过府前,可有请旁的医工瞧过?” 沈沅槿想起朱砂的事,眼神有些闪躲,欲要装聋作哑,陆镇那厢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高声唤了姜川进来,亲自过问此事。 “约莫十日前,奴曾请了女医来瞧过的。”姜川如实回话。 王太医立时打起精神,偏头看向姜川,张口就问:“可开了什么方子?” 姜川素来谨慎,那方子虽没有派上用场,到底也没有被他丢弃了事,因道:“原是开了方子的。奴因担心娘子腹中或许已有殿下骨血,并不敢随便抓药给娘子吃。您会有此问,可是要瞧一瞧那方子?” 王太医朝人颔了颔首,“女医素日里接触的多是女郎,于妇科上必然多有经验,若能寻出来,多个参考,自是最好不过。” 陆镇听王太医说完,眸光一转瞥向姜川,情绪莫辩地淡声催促:“既有方子,速去取来交与王太医。” 姜川领命离开,屋子里很快便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窗外的风雨声疏疏阔阔,屋中的气氛更显沉闷。 裴三娘说过,那方子能够缓解她的症状,会不会是用来解朱砂毒?沈沅槿暗自后悔当时没再多问一句,让她将其省去,只开些养脾胃补肾气的药就好。 心中仿佛悬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沈沅槿长睫低垂,惊惶不安地攥住膝上的绸缎衣料,忧虑被陆镇瞧出端倪,抿唇佯装镇定。 将近一刻钟后,姜川方折返回来,从怀里取出那张没有沾到一滴雨水的药方子,双手奉给王太医。 方子上写了十余味药,王太医一一看过,最终将视线定格在可解朱砂毒的土茯苓上。 王太医年过六旬,已在宫中行医近四十年,历经三帝,后宫和深宅后院里的阴损手段,他不知见了多少,利用朱砂防止她人有孕甚至是毒杀胎儿的病例,亦不算罕见。 女医的方子里单独添了一味土茯苓,想来也是为着解眼前这位女郎身上的朱砂之毒。王太医思量一番,研墨铺纸,另外开了一张更贴切温和些的方子。 “殿下可否移步说话?”王太医压低声道。 陆镇低低嗯一声,随他出门,立在檐下。 王太医随手带上门,压低声直言不讳道:“娘子脉象沉迟,并无身孕,之所以会月信紊乱,乏力失眠,恶心头昏的症状,乃是服用了一定剂量的朱砂;教坊司中的女郎常朱砂来避子,时日久了不但会导致不孕,甚至会危及到性命,是否是殿下” “命人给娘子服用的”几个字,王太医没敢问出来,而是点到为止,静看陆镇做何反应。 朱砂。陆镇立时想到两个月前,姜川代沈沅槿讨他的话,要绘画用的各色涂料。 她要朱砂根本不是用来当上色的涂料,而是拿来服用避子的。难怪她方才会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怀有孩子,却原来,她为了避子,甚至不惜损伤自身。 陆镇又急又气,生生忍住踹门进去质问沈沅槿为何这般待他的冲动,询问王太医她身上的毒性到了哪一步。 王太医捋着发白的胡须,“娘子服用的次数应还不多,只是影响到了行经和身体状况,每日用土茯苓和滋补益气的方子去除毒素,约莫三月便可大好。” 他二人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沈沅槿就已料到王太医大抵是看出了她服用朱砂避孕的事,是以当陆镇满脸阴霾地踱回屋里,沈沅槿忽然有种自己似乎即将要解脱了的错觉。 陆镇大步入内,径直走到书案前,找出盛着朱砂的那只小罐,看了看内里的余量,重重扣在沈沅槿手边的小几上,发出砰的一道声响。 那声音刺耳得紧,陆镇不待沈沅槿对此做出反应,忽地倾身上前,紧紧扣住她的肩,将她逼至罗汉床的靠背上,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幽深的眸光审视着她。 “为了避子,连朱砂也吃得。”陆镇胸中血气翻涌,怒不可遏,恼恨到脸色铁青,青筋暴起,就连声音都在发着颤,厉声质问眼前的女郎道:“沈沅槿,你究竟是有多不惧死?” 沈沅槿并非不惜命之人,又怎会不惧死?然,相比起死亡,她更惧怕沦为陆镇泄欲的玩物,麻木地承受着全无自由和人格尊严、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一个自私霸道、傲慢无礼的上位者,她当初怎的就鬼迷心窍轻信了他口中所谓的五次约,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她,是她的心存侥幸铸成了如今的局面,她早该在陆镇离开长安后就想办法逃出去的…… 心内怒意翻涌,悔恨到达了顶峰,沈沅槿恨恨抬眸,直视陆镇眼里迸出的火光,挑衅般地反问回去:“陆镇,你凭什么以为,服用朱砂会比怀上你的孽种可怕?” 她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心口上,刺激着陆镇仅存的理智。自制力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陆镇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审视着她,张唇便要厉声质问她,令她再说一遍。 他的话音还未脱口,耳畔再次传来沈沅槿平淡而坚定的语调,“莫说只是中毒损伤身体,便是会即刻取人性命的毒药,与你行那腌臜事后,我也毫不犹豫地……” “闭嘴!”陆镇猛地加大按她手腕的力道,再听不下去半个沈沅槿口中逆耳的字眼,气到血液上涌,目眦欲裂,带着极端情绪的语言化作割向她的锋利刀子,“沈沅槿,你想死,孤偏不让你死!” 陆镇说着话,越发倾下身子,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她身上,在她别过头躲开他的唇的瞬间,趁势凑近她的右耳,“你不想与孤生儿育女,孤偏要你诞下孤的骨血。从今日起,孤会命人每日伺候你服药,直至你体内的毒素尽数除去;你若不肯好好服药,孤总有别的地方撒火,从前在你名下的铺子和陈王府,孤要动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你若不信,明日尽可一试,届时,莫要怪孤心狠手辣!” 沈沅槿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痛,眸底因为吃痛泛起的生理性眼泪很快洇湿眼眶,眼尾也跟着微微发红,可此时此刻,心中的痛苦和压抑远远盖过身体的痛楚,只能麻木地任由他禁锢住她,愤愤道出对他的厌恶:“不惜用无辜之人的安危来威胁强迫一个厌恶你的女郎,陆镇,你真是条卑鄙肮脏的疯狗。” 女郎眼中的湿意和红丝刺激着陆镇的视觉,心下不受控制地发着软,倏地松开对她手腕的钳制,起身退回床边居高临下地凝视她,板着脸似自嘲又似在堵她的话:“倘若变成疯狗便能留住你,倒也未尝不可。” 话毕,冷冷瞥一眼沈沅槿手腕上的两道红痕,而后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令姜川将屋内的笔墨书籍等物一并收走。 姜川听后恭敬应下,陆镇眼神示意姜川无需送他,独自朝府外走去,神情凝重,眉头紧锁。 李媪领着两三个婢女进屋,立在门框处看她们将一应物件取走,又仔细查过一遍,方叫人退出去,她则拿小勺挖出药膏抹在她手腕的红痕上,轻轻涂开。 “殿下心里还是有娘子的,娘子又何必这般拧着,何妨说些软话讨他欢心,假以时日定可将禁足解了去,便无需再受此罪。” 沈沅槿不是头一次听人道出诸如此类劝她顺服的话,并未往心里去,只是缓缓抬眸,对上李媪“关切”的目光,不紧不慢地道:“对一个欺辱我、囚禁我的人温言细语,摇尾乞怜,我还没疯到那种地步。难道就因他是手握权柄的一国太子,他对我犯下的种种罪行,我便该一一放下,甚至依附他而生?对他和颜悦色的事,我决计做不到,老媪无需再劝。他既吩咐过不许你们同我说话,也请老媪谨记在心,莫要再白费唇舌规劝于我。” 李媪耳听沈沅槿将陆镇描述得如同强占民女的地痞恶霸一般,布满褶皱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心中暗道此女当真是冥顽不灵,若非殿下对她尚存情意,就凭她逃跑在先,后又擅自服用朱砂避子,殿下岂会如此轻拿轻放,仅仅是将她禁足在此。 “娘子能言善辩,老身大字不识几个,自然比不得,娘子不爱听逆耳的忠言,老身日后再不说了就是。”李媪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看似听从顺服的话,神情忽变得严整起来,“只盼从明日起,娘子能够好生配合老身服用汤药;若不然,老身活了一把年纪,左右也没多少年的活头了,倒是琼芳和岚翠她们还不到十八,娘子也能忍心看她们因你受罚?” 姜川也就罢了,这位李媪当真是陆镇手底下一等一的“忠仆”,就连他威胁人的手段也能学得如此相似,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沈沅槿搁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拢,攥住手里的衣料,移开视线看向门窗的位置,沉声下达逐客令,“这原是明日的事,老媪今日就来咄咄逼人,未免话多了些。” 李媪奈何她不得,只压了压眼眸,语气平平地道:“天色不早,奴唤人送热水过来,伺候娘子早些洗漱睡下。” 沈沅槿没再理会她,转而静静注视着烛台上的火苗,思绪渐远。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未停歇,岚翠和琼芳进来服侍沈沅槿拆发,取下她发间的钿头和金钗,用一块干净柔软的巾子包好,扶她上床安寝,吹灭烛火后,连同她净面过后的鎏银水盆一并拿出去。 雨夜的天格外漆黑,沈沅槿置身在黑暗之中,却无半分睡意,直至屋外的雨声停歇,万籁俱寂,她方浅浅睡去,陷入梦境。 梦中的世界没有陆镇,没有穿越到此间后一切,哪怕只是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也好过在梦里见到陆镇。 翌日,李媪雷打不动地盯着她用饭,待她消会儿食克化克化,又有婢女在她的吩咐下去唤岚翠呈药进屋。 沈沅槿对碗中汤药的排斥抵触,岚翠瞧得清楚明白,碍于李媪在此,正敛目看着她手里的药碗,便也只能将其双手奉上,“药已放至温热,不烫,娘子可放心服用。” 她手中的汤药苦味很足,饶是隔着一段距离,沈沅槿亦能闻得到。 沈沅槿支起下巴看向弯腰弓身的岚翠,见她神情紧绷,似在左右为难,将眉一皱,端起汤药,仰首一饮而尽。 “如此,您可满意了?”沈沅槿倒扣住空空如也的药碗在李媪眼前晃了晃,情绪模辩地道:“我乏了,要歇一歇。” 话音落下,将身子往后一靠,偏头阖目,再无半句话与人说,那架势倒像是真的累了。 岚翠本欲问她可喝些石蜜水去去苦味,李媪却是给了她一个随自己退下的眼神,岚翠挪不开步子,关切地看了看沈沅槿,终究替她满上一碗热水,小声交代,“待水放凉些,娘子记得用水漱漱口,省得嘴里不舒坦。” 沈沅槿转过头来望向岚翠,勉强挤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回应她投来的善意,面容沉静地道:“退下吧。” 岚翠点头间,李媪那厢已然退到门框处,待她出来,熟练地插上锁,轻出口气感叹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榆木脑袋,若能宽心想开些,安生同殿下过日子,何至于吃这个苦。” 她这番话虽没有点明是何人,答案却是显而易见,岚翠听了,不由双眉紧蹙,低下头小声反驳:“沈娘子不是榆木脑袋,她只是不想成为笼中的燕雀,又有何错。” 李媪上了年纪,有些耳背,并未听清岚翠嘴里说了什么话,只催促她将碗送回厨房。 屋里一应可以用来解闷的东西再次消失不见,沈沅槿每日除了睡觉和发呆,再没有别的方式打发时间,日子长了,重又恢复到上月被关在此处的状态,面色和精神头瞧上去十分不好。 每日早晚各一碗药,沈沅槿几乎喝到麻木,饭量日益减少,大半个月下来,月事因着药效来了,人却瘦了一圈,病歪歪的。 这二十日里,陆镇不曾踏足过此间半步,大有与人冷战的架势。 李媪吃不准他的心思,虽不敢怠慢沈沅槿,终究不似先前那般上心。 一整日,除却用膳和如厕外,沈沅槿皆是窝在床上,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身上的冷汗就没怎么断过,痛得厉害时,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就连额上都是汗珠。 夜里换岚翠来服侍沈沅槿洗漱时,着实被她的样子唬了一跳,忙叫人去煮砂糖水送来,又叫灌了汤媪与她暖肚子,“娘子既疼成这样,怎的不与她们说?也怪婢子没有早些来瞧娘子。” “不与你相干。”沈沅槿饮下暖和的砂糖水,胃里舒坦了一些,眉头略微舒展,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什么时辰是什么人进来服侍,原不由你来决定,快别多心了。” 沈沅槿说到此处,忽又想起什么,提点岚翠道:“那人不准你们同我说话,往后你在我面前还是少些话,省得叫人听见,没得平白生出事来。” 岚翠正要说屋里就她两个,不碍事的,就听门外一阵响动,李媪踏进屋来,催她出去。 “娘子好生歇着,睡上一觉,明日应会好些的。”岚翠手忙脚乱地搁下碗,扶她躺下,掖好被子,快步退了出去。 李媪锁上门,听见岚翠忐忑不安地同她汇报,“娘子月事腹痛,我叫厨房熬了砂糖水,这才耽搁了一会子。” “月事腹痛是女儿家常有的事,无需大惊小怪。她若是个有福气的,待日后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自然会好。”李媪一边说,一边缓步迈下台阶,交代值夜的人盯紧了。 岚翠呆楞在原地回想自己腹痛的时候,虽也难受,却不像沈娘子那般疼到虚脱出汗,沈娘子她,约莫是身上不好。 思及此,岚翠心中忧思更重,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里,琼芳早已睡熟了。 碍于男女大防,姜川已有许久没有面见沈沅槿,只在每日午后明日去请李媪过来面前问话,得知沈沅槿一切都好,也有按时服药,并未多心,叫人往东宫送好话。 第二日晨间,沈沅槿被庭院中的鸟叫声吵醒,那鸟儿许是落在了靠近窗子的树枝上,啼叫声透窗而入,扰得人心烦。 沈沅槿心情低落,小腹的抽痛感也愈加明显,强撑着起身叩响房门,费了极大的力气唤人开门。 沈沅槿自更衣室出来后,净了手,再次陷入用膳、服药、昏睡的循环中去。 下晌,陆镇载着满身酒气骑马来至别院,大步流星地走到上房外,立在院门处隔着庭院的距离遥看偏房,纠结良久,询问身侧的姜川,她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姜川离近一点,恭敬答道:“一日三餐和两顿药皆按时服用。奴听李媪说,沈娘子昨日晨间来了月事,今日约莫不能伺候。” 不独是她,却原来,在旁人的眼中,他来找她竟也只是为了做那种事吗? 陆镇莫名生出一丝恼火的情绪,斜飞的剑眉稍有蹙起,沉声吩咐:“去备温水,孤要沐浴。” 第67章 姜川沉默着将人送到屋里, 自去寻人烧水,先奉了热茶进去,再是准备沐浴用的巾子和衣物。 半个时辰后, 陆镇穿好衣物自浴房而出,立在阶下,不过朝沈沅槿所在的偏房凝了两眼,终究没有过去。 “殿下可要”姜川瞧出他的心思, 大着胆子引导他去亲自过去看看偏房里的人。 “不必。”陆镇轻描淡写地拒绝道。 偏房内,李媪盯着沈沅槿喝完药,亲去陆镇跟前复命, 提了一嘴沈沅槿连着两日月事皆腹痛之事。 陆镇闻言忆及先前她未出逃前, 他去寻她, 也曾遇到过她腹痛的情况,那几日,他会喂她喝砂糖水, 拿手捂她的肚子哄她入睡,明明那些时候,她也会将头埋进他的臂膀里, 主动靠近他获取更多的温度和暖意。 他与她之间,本可以不用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陆镇眉头紧蹙,信步走到窗边坐下, 生生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方轻手轻脚地打开偏房的锁,踱至里间。 床榻上,沈沅槿一早就睡下了, 现下已然睡熟,但见她蜷着身子, 一双黛眉微微蹙着,也不知是小腹尚还坠痛的缘故,还是在梦境里遇到了什么令她紧张不安的东西。 今夜乌云遮月,光线昏暗,周遭漆黑静谧,陆镇并不能看清沈沅槿的面容,循着感觉抚了抚她的墨发,再是她的眉眼,最后落在她的唇上,“外面的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般美好。”陆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哑声喃喃自语道:“衣食无忧的东宫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孤会熬去你的野性和反骨,等你回心转意。” 陆镇解去外袍随手搁在一边的衣架上,露出里面干净的衣物,摸黑爬到床边,小心翼翼掀开沈沅槿身上的薄被,钻进去。 他的大掌轻车熟路的找到沈沅槿的小腹,用掌心覆住,控制着力道揉动,传递手心里的暖意,缓解她的疼痛。 周身的温度逐渐升高,至后半夜,沈沅槿于半梦半醒间察觉到陆镇的存在,但因尚还不想起,眼皮沉重,只当自己还在梦里。 陆镇在她身边睡得格外香甜,女郎用脑袋蹭他肩窝的时候,他的身体会无意识地挪动一二,伸出手环上她的腰。 五更将至,天还未亮,陆镇便已习惯性地睁眼醒来。 此时,沈沅槿整个人贴着的他的身躯,右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张眉头舒展开来的小脸则是埋在他的肩膀处。 陆镇盯着她的睡颜,忽然感到一阵温馨安宁,不由暗暗地想: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本能地厌恶着他,起码眼下,她就在他的身边,安稳地睡着。 “沅娘,孤相信终有一日,你会回心转性,接纳孤的。”陆镇一边说,一边侧起身,握住她的手送到唇边,低头吻了吻,而后恋恋不舍地起身穿鞋,自个儿披上外袍。 身前一空,周身的热意亦跟着渐渐散去,沈沅槿在数息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匆匆离去,熟悉而高大背影。 是陆镇。沈沅槿立时清醒过来,睡意全无,意识到她昨晚并不是在做梦。 他这样一声不吭的来,又不与她做那事,于她而言着实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沈沅槿的情绪没有半分起伏波动,重新合上双目,背过身去,哪怕只是背影,她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勤勤恳恳起了个大早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的姜川见他从偏房里出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告知他热水、早膳和朝服都已备好。 陆镇淡淡嗯了一声,往正房走,面上的表情不似昨日来时那般阴沉。 姜川默不作声地偏头瞥向不远处的偏房,心内顿时有了答案:便是沈娘子不能侍寝也无妨,殿下只需在她身边睡上一宿,心情就可转好。 因陆镇不习惯女郎侍弄,当日,姜川伺候陆镇更衣束发,送他出府。 陆镇心里记挂着沈沅槿,下朝后归至东宫,待处理完手上事务,草草用过晚膳,仍旧骑快马出宫,直奔崇仁坊而去。 青骓马停在别院府门前,陆镇按辔下马,大步流星地迈进去,一路疾行至偏房外,隔着门便闻到一股子极苦的药味。 檐下侍立的琼芳弯腰行礼,恭敬道了句殿下万福,朝内传过话后,伸手推门。 门轴转动的瞬间,庭中忽刮起一阵微凉的晚风,同陆镇的身影一道闯入房中。 那风吹起沈沅槿的衣物和仅以发带绑住的墨色长发,烛光亦随风摇晃,映在她的面上变得昏暗不明起来。 罗汉床边的李媪忙朝陆镇屈膝下拜,请人在沈沅槿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明知是陆镇进来了,仍未抬眼去看他,只面无表情地饮下汤药,再将空碗搁回檀木小几上,视他如无物。 李媪见她这副做派,不由暗暗替她捏了一把汗,佯装镇定地斜眼瞥向案面置着的那只空药碗,挪动身躯,往边上的杯盏里添上两杯清水,稍稍弯腰,双手奉给陆镇和沈沅槿。 “茶水于药效有碍,是以娘子屋里并不曾备下茶水,还请殿下担待则个。殿下若吃着没味,老身这便叫人去另外烹一壶茶水送来。” 陆镇执着杯盏凝眸看向沈沅槿,语气平平地道:“不必另外麻烦,孤与娘子同吃温水就好。” 沈沅槿慢他一拍,数息后方动作机械地抬手接过,而后微微仰首一饮而尽。 那药太苦,仅仅一杯清水咽下,作用着实有限。许是方才接连喝下汤药和清水,沈沅槿胃里有些难受,再不想吃任何带水的东西,也就由着嘴巴苦,懒怠再去喝第二杯。 陆镇的目光像是盯在了沈沅槿身上,不紧不慢地饮过水后,启唇道:“娘子既已喝过药,此间暂且无需你伺候,先退出去。” 他今日的心情约莫不算差,没有计较沈沅槿未向他行礼,命人退下的语气较先前来时平和许多,李媪听着没有什么压迫感,将空碗收进食盒里,提在手里,脚步轻快地退出房去,心内暗道:殿下待这位沈娘子倒像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偏她是个不识趣的,平白丢了这份福气。 李媪走后,屋内唯余他二人相对而坐,彼此无言,气氛便也变得沉闷起来。 这段时日以来,除却与陆镇争吵,沈沅槿几乎没怎么和人好好交谈过,不说话的日子过得久了,词汇仿佛也在悄悄流逝,就好比当下,她着实不想同他共处一室,却又懒怠开口言语,只那般悄然无声地坐着,凭他如何拿眼盯她,也不去理会他。 莲花灯轮上的烛火不过堪堪点亮小半,比不得少阳院内的灯火通明,陆镇看那烛光映在她的面上,条条金线勾勒着她的轮廓,雪白肌肤平添几分橙黄的暖光,一双剪水眸眸似载着星河清辉,同白日里在日光下看她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细细打量,还会发现,眼前的女郎美则美矣,却无多少生气,就连上回见她时,她眼里对他的厌恶和不耐烦都消失殆尽,活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白瓷雕像。 “沅娘。”陆镇出声唤她时,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和语调,好似生怕自己会惊扰到她,惹她不悦。 沈沅槿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仍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隔扇上的月光和树影,不发一言,神情沉郁。 陆镇观她情绪未变,没有表现出半分要赶他走的意思,方又开口道:“孤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听了必定高兴。” 沈沅槿深知陆镇断然不可能放她离开此间恢复自由身,是以当下并无多少想要知晓的心思,反而觉得他聒噪,吵得人心烦,只盼他能快些因她的冷淡态度愤然离去。 然,今晚的陆镇远比她想的沉得住气,并未因她的冷待而表现出不耐或是急躁,反是面容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沈贵妃诞下的那位皇子,已于日前封了亲王。” 沈沅槿忽然听到有关于沈蕴姝母子的消息,原本无光的眼眸里不由闪过一抹关切,虽只是稍纵即逝,却还是被陆镇那双敏锐幽深的鹰目成功捕捉到。 她果真不是什么都不在意了。陆镇暗自忖度一番,不动声色地轻出口气,把握住机会,引导她与自己说话,“沅娘可有什么想要问一问孤的?” 沈沅槿对沈蕴姝的关切是真,不欲再去理会此间的事也是真,何况她如今被陆镇囚禁在这里,自身尚且难保,就连去看一眼产后的沈蕴姝都不能够,便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屋中平白多了一个打心底里叫她厌恶的人,本就难熬的时间流逝得愈加慢了起来,沈沅槿垂下眼眸,转而去看衣上微小的纹路,眸子里未再显露出任何情绪。 一息,两息,三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镇始终没有听到沈沅槿的丁点声音,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寂。 方才她低头的那一瞬,陆镇无端联想到了绣屏上精致好看却又无甚生命力的鸟雀,从前那个会笑会哭、会害羞会生气的鲜活女郎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郁和冰冷。 这样的她,当真是他想要的吗?陆镇很快给出否定的答案,是以当他意识到,就连搬出沈蕴姝的事也不能让她提起精神来,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侧过身抓握起沈沅槿的手腕,拧眉俯视着她,不安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急躁,“沈沅槿,孤在同你说话。” 沈沅槿缓缓支起下巴,迎着陆镇的目光顶回去,眼神里写满了不在意和无视,哪怕手腕被陆镇握得生痛,也只是咬紧牙关轻轻蹙了蹙眉,随他手上如何用力,眼里如何看她,就是不肯开口答话。 原本满怀期待的陆镇被她眼里的冷漠刺到,面色一凝,骤然卸下对她手腕的束缚,只板着脸憋出一段无理又幼稚的话来:“你既这般不喜说话,就不要只对孤一个人这般吝啬,此间侍奉你的人,你也不许与她们说话。” 陆镇愤愤说完,抽回手拂袖离去,唬得歪在美人靠上吹了好一阵子冷风的姜川急急跟上,小声询问他今晚欲要去何处安歇。 戌时已过,各处宫门早落了锁,陆镇不欲在此间宿下,可若要临时去别的住宅,不免麻烦,思来想去,打马往外祖卢家去了。 姜川眼观陆镇未示意他不必跟着,自是也去马厩里牵了马来,扬鞭催马,紧跟其后。 安顺侯府。 卢老夫人因上了年纪,益发不爱热闹,素日里深居简出,跟前伺候的婢女媪妇亦只有那两三个平常用惯了的,这会子二更天不到,贴身伺候的婢女兰蕙先服侍她用过安神汤,洗漱宽衣,扶她去里屋歇下。 兰蕙掖好被角,正要抬手落下绸缎帐子,兰芷忽奔至房中,因见外间空无一人,遂往里间进,还瞧清楚情形,便被兰蕙拦在屏风处。 “太夫人念完经睡下了,若无要紧事,明日晨间再说不迟。”兰蕙压低声说完,吹灭灯台上的烛火,与兰芷携手而出。 兰芷双手捧了面架上盛有凉水的花鸟纹铜盆,亦放低了音量,“才刚二门外的媪妇进来传话,道是太子殿下难得一回来府上过夜,正好明日又是休沐,约莫早膳后便会来太夫人跟前问安。” 论起来,陆镇每月都会往卢家来探望外祖母卢老夫人,却又鲜少在此处留宿,似今日这般星夜前来还是头一遭,不免令人心生疑惑,不过他既没有惊动府上大小主子亲去迎接,想来无甚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兰蕙忖度片刻,自去端起罗汉床前卢老夫人用过的水盆,走在兰芷身后出了房。 翌日卯正,天方蒙蒙亮,卢老夫人便已醒来,兰蕙招呼人去打热水送来,她自去床前扶人下床穿鞋,“昨儿夜里太子殿下来府上安歇,过会子约莫也该起了。” 卢老夫人静心听着,伸直了手配合兰蕙替她穿上衣衫,面色如常地道:“他也有好些日子没往府里来了,难得今日休沐,且将老身屋里的茶水换成他常吃的紫笋罢。” 兰蕙点头应下,自衣架上取来灰褐色的外披,悉心系好腰带后,唤来兰芷卷起遮光的帘子。 秋燕送了热水进来,兰蕙先服侍卢老夫人净面洗漱,再是给兰芷打下手疏发,戴上嵌岫玉的抹额。 一套流程做完,兰蕙陪着卢老夫人说一阵子话,吃了温水暖胃,便有婢女提了食盒进屋布膳。 卢老夫人用过早膳,卢家大郎和二郎因无需上值,皆携内人一道过来请安,说会儿话,秋燕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卢家人闻此消息,皆起身看向门框,卢老夫人亦不例外。 陆镇跨过门槛,赶在众人屈膝行礼前叫不必多礼,亲自去扶卢老夫人坐下,却是当着卢家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唤了她一声“阿婆”,而非外婆。 卢家人早习惯了听他这样称呼卢老夫人,知他同卢家其他人无甚话说,此番前来大抵是有话要与卢老夫人商议,是以小坐一刻钟便齐齐告退。 陆镇礼貌性地扫视一眼,轻嗯一声允准。 兰芷往二人将要见底的茶碗续上温度正好的茶水,领着两个年纪小的青衣婢女退下。 他的不顺心就写在脸上了,若只是朝堂和政事上的问题,大抵都难不倒他,亦鲜少会将情绪显露在面上。 “大郎瞧着似有烦心事。”卢老夫人开门见山,一双略有几分浑浊的乌目端详着陆镇,见他没有否认,张口又问:“可是与先前你同老身提起过的那位女郎有关?” 陆镇凤目微沉,启唇饮了小半碗茶汤下腹,迟迟没有答话,算是默认卢老夫人抛出来的问题。 陆镇先是接连两次缺席选妃大典,后又与英国公家的娘子订婚又退婚之事,卢老夫人这厢亦有所耳闻,加之他又曾在上月领兵出城“缉拿”逃婢,卢老夫人便不难推断出,她的这位外孙即便再如何位高权重,于“情”之一字上,怕是也有不能称心如意的时候。 “莫不是那女郎没瞧上大郎,不愿与你在一处过活?”卢老夫人一针见血地问他道,半分弯弯绕绕也无。 陆镇仍是沉默,沉吟十数息后方轻蹙眉头,冲人颔了颔首。 卢老夫人执着茶盏的右手悬停在空中,随即搁会原处,语重心长道:“天下间固然不乏会因权势富贵所动的男郎女郎,可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真情二字于她们而言,从来不是这等尘世俗物便可换来的,推心置腹,落在实处的真诚和关切带给她的感受远比那些个你强加给她的富贵荣华更为打动人心。” 话音落下,就见陆镇瞳孔一敛,剑眉微蹙,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卢老夫人偏头瞥向他,观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应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的,遂继续往下说:“大郎现下困得了她一时,难道还能困住她一辈子,让她如同瓶中的花枝那般一日日枯萎凋零?大郎若果真那样做了,只会将她越推越远,令她越发抗拒你、憎恶你。唯有用行动来打动她,让她的心里也有你,方是良策。” 陆镇从不曾同卢老夫人提起过禁足沈沅槿的事,当下听她如此说,不禁心生疑惑,因问道:“阿婆缘何用困字?某只是想要保护她,让她留在我身边。” 问题抛出,卢老夫人却是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答非所问,“留在你身边,你可有问过她的意愿?她不情愿,你生生将人关在你的别院里,不是囚禁又是什么?老身用困字尚算轻的。两月前,你私自调兵出城,所为怕也不是追捕什么逃犯,而是去寻她的罢。” “什么都逃不过阿婆的眼。”陆镇无可辩驳,眉头皱得愈深,思忖良久后方舒展开来,幽深的目光缓和下来,平声道:“阿婆良言相劝的用意,某知了,改日得闲,某必定带她来阿婆这处见见您,也好让她散散心。” 卢老夫人又饮一口茶水,面上的笑容和蔼可亲,“头先听你说起她,便觉是个聪慧实心眼的;她能从你手底下逃出那一次,想来没少在你身上下功夫,耐心等候时机,倒是个有气性又有沉得住气的;古人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大郎要真个想要打动她,免不了多费些心思和功夫,无甚捷径可走。” 陆镇遥想自他占了沈沅槿的身子后,他待她可谓是娇纵,每每得了好东西哪一次不是先想着给她送去,讨她欢心;便是陆昀那厢刺杀于他,为着她,他不也轻飘飘地揭过了。 他的那些纵容和讨好,非但没有换来她的一丝真情,反被她加以利用,待到时机成熟后,她便毫不留情地抛下他,离开长安他曾在别院强迫她、囚禁她,她待他的态度,可还会因为他的追悔补偿而有所改观? 想到此处,陆镇一颗心竟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发凉,大抵是因着沈沅槿对他的不屑一顾致使他渐渐失了信心的缘故,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转而给自己鼓起气来:从前的陆昀可赢得她的心,他亦可以,他会让她知晓,这个世上,唯有他能护住她,让她万事顺遂。 经卢老夫人悉心劝过一回后,陆镇似乎豁然开朗,面上愁容消散不见,话锋一转结束这个话题,问卢老夫人近来身上可还安好。 卢老夫人按动佛珠点点头,“一切都好。”说完,想起沈蕴姝产子一事,不免问上一句她们母子如今如何了。 陆镇道:“四皇弟是个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一切都好;只是沈贵妃元气大伤,阿耶疼爱她,一月里倒有多半的日子都在她宫里。” 老来得子乃是喜事一桩,不独民间,天家里偏爱幼子的事亦不少见,卢老夫人原本轻松的表情忽变得有些复杂起来,神情严肃地提点他道:“大郎的年纪也不轻了,该当尽快有自己的子嗣。” 陆镇似觉难以启齿,眼神飘忽不定,故作轻松道:“那女郎性烈得紧,尚还不愿与某生儿育女。” 会被他幽禁在别院的女郎,必定不会是士族贵女,大抵出身不高;何况听他的口气,那女郎定然早被他占了身子,若能给个良娣良媛的位份,也算是她的一番造化。 “大郎再如何爱重她,也未必需要通过让她诞下长子长女来彰显。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郎可有仔细想过,将来太子妃和旁的侍妾入了东宫,她和孩子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大郎可替她挡去明枪不假,也该细细思量,是否能时时在她身边为她防住暗箭?” 卢老夫人所言,句句在理,陆镇亦知以沈沅槿如今的身份,诞下他的第一个孩子并非明智之举,可不知为何,每当他思及子嗣问题,他的心里能够想到的独有她一人,似乎早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身与心皆被她占据,只想与她做那世间上最为亲密之事,让她的腹中孕育他的子嗣;旁的女郎便是再好,都无法引起他的侧目,于他而言,皆是无关人等。 陆镇任由一颗心反复纠结着,撕扯着,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断,更遑论道出他会另行考虑,先迎娶太子妃诞下嫡子、再纳沈沅槿之言;可笑他雷厉风行惯了,竟也会为了一个女郎,像个心性不坚的懦夫一般犹豫不决,被情感所左右,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她已将话说到此等份上,然而她的这位好孙儿却还是不舍得让长子长女从旁的女郎腹中降生,他的身和心皆系在别院中的那位女郎身上,因他自幼高傲惯了,加之被那女郎背弃厌恶,故此尚还未能认清他自己的心。 卢老夫人不认为君王就必须弃情绝爱,如汉时的光武帝和光烈皇后,再如前朝的太帝和文献皇后那般亦无甚不可,可若是要为了一个女子而虚设后宫,且不说无益于笼络朝臣,于子嗣一事上也免不了有所妨碍,何况大郎将至而立而又无子,朝堂上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呢,如何出得一点错。 “大郎不发一言,想是还未想好如何安置她吧。”卢老老人自是不欲让他在将要选妃的节骨眼上走岔了路,故而并未点破他,只是面容和蔼地引导他定下心来,“你既喜欢她,便与太子妃一同迎入东宫,你阿耶和母亲那处,也可有个交代。” 卢老夫人这时候搬出陆渊,也是在提点他,万不可动了娶她为妻的心思,否则,单陆渊那关,他就过不去。 其实太子妃也好,良娣也罢,她不愿嫁他,皆因她的心里没有他的位置。 陆镇思绪飞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觉攥紧扶手,听见卢老夫人问及他心上女郎的身份和姓氏。 沈贵妃的内侄女,随夫君唤过他“皇叔”的、陆昀从前的妻子。阿婆听后,大抵会觉得他疯了罢。 面对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爱他的长辈,陆镇头一次生出难以启齿之感,终究没能告知卢老夫人沈沅槿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个姓沈的普通官家女郎。 沈姓。卢老夫人很快联想到日前才刚为陆渊诞下一子的沈贵妃,不过天下间姓沈的人家何其多,她倒也没有将她二人往一家子上想,只是觉得稀奇,他们父子两不独性子相似,竟还都喜姓沈的女郎。 卢老夫人面上含着笑,语调温和:“方才大郎说下回得闲便带她来见老身,老身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大郎若要食言,老身可是不依的。你且安心带她过来,老身与她说会儿话,正好替你们说和说和,兴许能让她瞧见你的好也未可知。” 东升的旭日散出金色阳光,薄如蝉翼的纱窗没有竹帘的遮挡,耀眼的金光洒将进来,直将满室照得亮堂堂的。 陆镇的半张脸浴在阳光底下,明暗交错间,忽抬首望向窗棂,脑海里浮现出昨日傍晚沈沅槿那张沉郁淡漠的脸来。 “如此,有劳阿婆为此事费些心思了。时下早晚天气渐冷,阿婆仔细添衣御寒,某尚还有要事需得处理,这便先行一步,过段日子再来探望阿婆。”陆镇一语落地,旋即起身叉手施礼,告辞离了卢老夫人跟前。 姜川在庭中的凉亭内晒着太阳,见陆镇自迈出门来,忙飞奔上前,询问陆镇回何处。 陆镇喜怒不辩地道出“别院”二字,随后又问:“娘子每日什么时辰吃药?” 姜川仰首看眼天边的橙红火珠,估摸着应是辰时出头,因道:“娘子近来起得晚,用膳时间又比寻常女郎慢些,应是在辰正左右。” 陆镇闻言,不自觉地加快脚下步子,奔至府门外,命人牵了马来。 一路疾驰,陆镇按辔下马,姜川吩咐小子牵马去马厩,小跑着追随陆镇的脚步,不想跨进上房后,陆镇竟是放缓了步子,信步入内,不叫婢女通传,兀自推了门。 小几旁,沈沅槿正捧着药碗拿勺子吃药,李媪仍旧站在边上看她吃药。 “殿下万福。”李媪恭敬行礼。 陆镇鼻息间满是那苦涩的药味,剑眉跟着一皱,情绪模辩的视线快速从李媪身上扫过,“去取些酸甜可口的蜜饯果脯送来。” 即便他的语气不算重,李媪还是感觉到一丝威压和不满,惊得她心头一颤,忙不迭应声是,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沈沅槿如同昨日一般视他如无物,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汤药,待吃完后,执起凉在案上的温水漱口。 陆镇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难得一回放低姿态,与人服软:“沅娘,从今日起,孤不会再关着你,你也莫要不理孤,不与孤说话可好?” 沈沅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去猜,捧着杯盏的手悬在空中,短暂地怔住一小会儿,复又恢复无悲无喜的状态,跟块木头似的呆坐在那儿。 许是昨夜此间灯光昏暗,他又只管与她置气,并未及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今日白日仔细一观,这才惊觉她如今的状态,竟是有些像他幼时,阿娘缠绵病榻时的情状: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没有任何情绪…… 陆镇心中又急又怕,更兼对她屋里伺候的婢女媪妇动怒,恼怒她沉郁至此,那些个榆木脑袋竟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 正这时,李媪叩响房门来送蜜饯。 陆镇正愁无处撒火,便要拿她问罪,又怕此时动怒会吓着沈沅槿,不得不生生压下那股火气,平声令她伺候沈沅槿吃些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后,出了房。 姜川甫一见着他,便觉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不由低垂下脑袋,提心吊胆地凑上前。 “无用狗奴!”陆镇负手走远了些,怒气冲冲地斥责起姜川来,“娘子这段时日分明情绪不对,你竟说她无事?” 姜川是贴身伺候陆镇长大的,一贯心思细腻,处处周到,向来得陆镇欢心,何曾被陆镇大骂过狗奴这样难听的字眼,今日这还是头一遭。 “此事是奴婢失察,恳请殿下责罚。但在殿下惩处前,还望殿下容奴婢先去请太医来为娘子诊治。”姜川几乎是在顷刻间屈膝往地上跪了,弯腰伏在陆镇脚边,忐忑不安地道。 陆镇沉目俯视他一眼,终究没有道出责罚的话,转过身冷声喝道:“滚下去办。” 这双腿,暂且是保住了。姜川如蒙大赦,额头贴在手背上深呼一口气后,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起,抽身就往院外走。 陆镇信步踱回廊下,一双乌目凝向偏房的隔扇十息有余,扭头进了正房。 姜川紧赶慢赶,于一个时辰后方请了太医过府上来,问过沈沅槿的病情,诊断一番,示意婢女扶她进去里屋歇下。 太医朝陆镇拱手施了礼,在他的授意下落了座。 “回殿下,女郎体内的丹砂毒已有所缓解,只是如今又添了肝气郁结证,长此以往下去,不免郁结于胸,损伤自身。” 陆镇眉眼微压,不自觉地收拢手指,握住圈椅的扶手,沉眸,故作镇定:“可有办法医治?” “有道是心病需得心药医,老朽可开方子辅以治疗,但要彻底医治,终究还是得落到娘子自身身上,殿下何妨多与娘子谈谈心,若能知晓她忧思的根源,加以疏导解决,自可事半功倍。” 她忧思的根源,无非是不想困在他身边,不得自由。陆镇颓败地垂下鸦睫,眼底郁色浓重,不见半分光亮。 “先开方子。”陆镇下颌紧绷,哑声吩咐。 他此生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绝无可能放开她的手,唯有在自由上做出让步。陆镇暗下决定,耐心等太医开了方子,命李媪付了诊费,送他出府,又叫姜川亲去抓药。 里间,沈沅槿独自静坐着,陆镇走到她跟前,单膝蹲下,两只宽大的手掌轻轻搁在她的膝盖处,“沅娘,从今日起,孤不会再拘着你,你喜欢作画、看话本,孤明日便叫姜川送了新的画笔、色料和话本来,你喜欢外出,以后每月的三日休沐,孤都陪你一起去,你若还想经营成衣铺,孤可再给你开几间可好?” 陆镇语调轻柔,似在征求沈沅槿的意见,然而却又不等她对此做出回应,立起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沈沅槿可以装作听不见他说话,但却无法忽视被他抱起后身与心的双重排斥,当即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和肩膀,摇头以示拒绝。 怀中女郎挣扎的厉害,陆镇不得不加重些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垂下头看着她,温声细语地哄她:“三日后的休沐,孤带你出府去见一个人可好?她很和蔼,沅娘见了不会不喜的。” 不想同陆镇外出去见他认识的人,沈沅槿言辞向他表达拒绝,然,她才刚道出个“不”字,陆镇的吻便已覆了上来。 陆镇许久不曾与她亲近过,这会子甫一沾了她的唇,只觉她的唇香软极了,春日里最为鲜嫩的樱桃也及不上分毫。 陆镇轻轻吮咬她的唇瓣,探出舌尖,霸道地迫使她张开唇,接受他的侵占。 二人交吻多时,陆镇的吻法早从青涩蜕变为娴熟,没多大会儿便吻得沈沅槿双颊通红,手脚发软,再没有力气推拒于他。 “沅娘……”陆镇意乱情迷地离开沈沅槿的唇,稍稍仰首对上沈沅槿的清眸,与她对视。 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沈沅槿的脸,陆镇毫不掩饰此时此刻自己对她的依恋和情欲,真心诚意地与人道歉:“前些日子是孤不好,孤做的不对,孤不该对你说那样的重话,强迫你,关着你;孤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孤那时是气昏了头,往后再也不会了。” 除却那三回外,从前的五次约,又有哪一次不是他用强权迫使她答应的,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侵犯,又岂是轻飘飘的“强迫”二字可以囊括。 或许在陆镇看来,道歉是他鲜少会做的事,他肯放下一国储君的身段低声下气,仰视着她道出抱歉的话语,她便该识相地忘却一切同他和解,投入他的怀抱。 多么可笑,在上位者的世界里,他们对下位者所犯下的一切罪行竟是只需通过道歉来抹平;原来他们气昏了头,便可对旁人行伤害之举。 沈沅槿原以为自己修炼到了足以对他的言行举止无动于衷的境界,可今日看来,她着实还无法做到。 气到手都在发着抖,沈沅槿学着陆镇以往居高临下的样子俯视于他,冷言冷语:“陆镇,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对我做过的恶心事,桩桩件件,都叫我毕生难忘。” “嗯。”陆镇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果,即便心中难受,面上却是半分未显,仍旧好声好气,就连自称也一并改了,“我知道,向你道歉前,我没想过你会立时就接受,我带给你的伤害,绝非一朝一夕便可抹去的;我只盼沅娘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余生的时间好好地补偿你,珍重你。” 他说这番话时,眼里分明不见半分欺骗诱哄之意,相反的,他的眼里满是真诚和期盼,似在盼着她能给他一个正向的答案,他好似,真的对她动了情。 沈沅槿在推断出这个结论后,心脏都跟着快速跳动了几下,紧接着,一个救命稻草般的想法在她高速运转的大脑中涌现:倘若陆镇不再像这样关着她、拘着她,她或许还有机会从他的手里逃出生天。 原以为自己此生都要被陆镇困死在这座别院里,再无逃出去的可能,却不想,他竟也是有心的,且那颗心,不知在何时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只要确认了他的心里确确实实是对她有情的,她的手里便有了筹码,与其浑浑噩噩,不若放手一搏,即便失败,终归为此努力过,也可不留遗憾了。 陆镇非是那等会轻信于人的,又曾被她“骗”过两回,若是此时便一口应下,言明愿给彼此间一个机会、重新开始,他那厢少不得要疑心她是否在算计他、诓骗他,真个如此,倒不若沉默不语,给他一个不清不楚的答案。 她不知,即便陆镇素日里在朝堂上再如何头脑精明,城府深深,终究也会有被私情左右理智的时候,譬如眼下,他更愿意听到她说好,哪怕是别有目的。 “沅娘不说话,孤就当你答应了。”陆镇将沈沅槿的不作回应往他想要的答案上套,心情都在一瞬间变得好了起来。 或许是还不习惯不在人前用我自称,陆镇不觉间又将自称改了回来,一双凤目又睁大了些,郑重其事地道:“孤会待你好的。” 这会子还不是该对着他表演好脸色的时候,她要做的是维持现状。沈沅槿照他的脾性推测他的心思,对于他的这句话给出了这样的应对方法。 热气扑在耳上,有些痒痒的,沈沅槿忍不住缩脖子往后躲,陆镇见状,没再继续凑近,而是好整以暇地看她抬手碰了碰那只耳朵的耳垂,然后赶在她收回去前,握住了她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沈沅槿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行事,想要抽回手,却又被他用了些力道制住。 从手背到手心,陆镇低下头颅细细地吻了数十息,就连长睫也是微压着的,活像一只乖顺的犬科动物用舔舐的方式表示亲近。 沈沅槿被他的亲的有些不耐烦,另只手去掐他的膀子,惹得他错愕抬眼,支起下巴迎上她投下来的嫌恶目光。 这份嫌恶不是装得,放在从前,陆镇少不得是要动怒的,可如今,他竟觉得,她能在他面前展现出真实的一面,而非虚以为蛇,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开始慢慢地接受他了呢? 陆镇暗戳戳地这样想着,愕然的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松开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随即嘴角上扬,轻笑一声,抱起她就往府外走。 第68章 沈沅槿被陆镇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 疑惑地抬眸看向他的脸,轻声发问:“殿下不是说休沐日去见人吗?” 两道目光交汇在一处,陆镇有一瞬间的愣神, 恍惚间仿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晌,他自燕云之地戍边归京,沈沅槿立在人群中不算显眼的位置随众人一齐迎接他,他那时淡淡扫视众人, 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停顿。 他那时不知何谓心动意动,脑子里想的竟是她的出身卑微,叹她空有一副好相貌, 他那时, 究竟在高傲自大些什么。 倘若他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而非亲自帮陆昀搬出陈老夫人,甚至许以承诺提携沈氏,陆昀焉能迎娶她, 他亦不必与她蹉跎那好些年的时光;到如今,他成了强拆他二人姻缘的恶人,为她所厌弃, 再要赢得她的真心,难如登天。 陆镇心中有悔,却也只能自食苦果, 但见他的眼底蒙上一层遗恨之色,然而仅在一息后,他的面色便又恢复如初,“沅娘在别院里闷了多日, 现下天色尚早,我带你去夜市上散散心。” 他的眼神转变太快, 沈沅槿笃定自己方才必定是看错了,他那样桀骜不驯的一个人,岂会容许自己有遗憾悔恨之情。 沈沅槿未将刚才所见放在心上,在他怀里颔了颔首。 陆镇抱着她出了府,登上车。 华灯初上,夜市逐渐热闹起来,马车过了城门,缓缓驶入城中,沈沅槿掀起帘子向外看去,此间街道上仅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和灰墙民房内散出的点点灯光。 小半刻钟后,陆镇携沈沅槿下了车,温声道:“沅娘素日里爱看书作画,待会儿用过晚膳,我陪你去坟典肆买些书本画册。” 不是询问她,而是直接告诉她,因为知晓她喜欢,所以他将要这样做。 沈 沅槿联想到白日里他同自己说过的话,忽觉她或许还有机会赢得他的信任,令他疏于防范,待时机成熟,她还有机会逃出升天,只是这回,她需得想好完全的应对之策,最好能让他相信,她果真是身死了,而非逃离。 夜市上,陆镇陪沈沅槿吃了些民间小食,又陪她去脂粉铺里挑选几样膏脂香粉,命姜川付过钱,牵了她手并肩而行。 二人在一处巷口寻到了坟典肆。 肆内生意不瘟不火,寥寥几人或穿行在七尺有余的书架前,或立在书架前借着烛光翻看书籍。 沈沅槿仔细翻找良久,自书架上挑选出数本感兴趣的书籍,又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一本有些年头的旧画册,因见其上所绘图案颇具沙洲壁画之风,美轮美奂,当即爱不释手,饶是陆镇主动要来帮她拿,亦被她婉言谢绝。 一时归至别院,上房各处的灯烛俱已点燃,整座院子皆被照得亮堂堂的,晚风拂过,檐角处的铜镜便随之叮铃作响,悠扬清脆。 那些风声和铃声,这两月里,沈沅槿不知在那间囚笼般的屋子里听到过多少回,早已麻木了,这会子在笼外听见,不免又是另一番心境。 身侧女郎似被檐下的铜铃吸引了目光,就连路也顾不得走了。那铜铃于陆镇而言无甚特别之处,驻足略看一眼后,转而去端详沈沅槿的神情。 她的眼中尽是怅然之色,眉心亦微微蹙起,像是被那道铜铃声勾起了心事,看上去魂不守舍的。 夜里的晚风怪刮人的,况她身子又弱,陆镇恐她受凉生病,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抱起她就往偏房里进。 沈沅槿兀自在小几旁坐下,信手翻开那画册来看,将陆镇晾在一边。 她被他关在此间多日,心里有气是应当的,合该冲他发泄出来。 陆镇低头去瞧她手里的画册,轻咳一声缓和沉闷的气氛后,没话找话:“矿石制成的画料暂时还不可归还给沅娘,沅娘若想作画,可用徽墨、花青和胭脂。” 沈沅槿的印象中,陆镇的字虽写得不错,然而于丹青上,似乎并不擅长,起码在她同他相处过的日子里,提笔作画是没有的。 倘若她的推测不假,陆镇能够知晓花青和胭脂可作为画料使用,要么是知识储备足够多,要么就是特意问过喜欢丹青的人。 他大抵,是怕极了她会再次服用朱砂损伤自身。沈沅槿得此消息,越发笃定陆镇对她是动了心的。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佯装渐渐被他打动,假以时日,必能叫陆镇信以为真,放松警惕。 “殿下是怕我会继续服用矿物画料损伤自身?”沈沅槿说话时的面部线条柔和了许多。 陆镇不假思索地点头,大方承认这世上也有他会感觉害怕的事物,“怕,怕沅娘会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更怕你会不惜命。” “殿下多虑,若非殿下那段时日欲强迫我怀上孩子,我又怎会无端服用丹砂避孕?”沈沅槿如今毫无筹码,能够倚仗的唯有陆镇那点还未转移至她人身上的情意,既是做戏,自然要做得全一些,抬眸去他的眼,状似于心不忍不忍:“只要殿下不再对我行那起子囚禁、强迫的混账事,我亦是惜命之人,断不会再自寻短见。” 强迫她的那三次,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抵触和抗拒,哪怕他自己亦毫无头先那几次的舒畅快意,却还是一意孤行地拿她发泄胸中的怒火和情.欲,那时的他同只会发禽遵从本能的野兽无异,当真混账。 她的身子本就瘦弱,必定受得艰难。陆镇追悔不已,再次向她保证:“不会了,从今往后,不会再关着你,也不会强迫你。” 沈沅槿听后一言不发,只那般默声看着他,似在用目光告诉他,相比起苍白虚无的语言,她更想看到他的实际行动。 陆镇很快便读懂她的意思,立时给她正面的回应,“沅娘只需耐心看着就好。夜深了,这画册明日再看不迟,我叫人来服侍你歇下。” 话毕,合上沈沅槿手中画册,命人送水进房,服侍她睡下。 当日夜里,两人分房而睡。 翌日天明,沈沅槿醒转之际,晨光熹微,陆镇早往宫中上朝去了。 至辰正一刻用过早膳,李媪雷打不动地进来伺候沈沅槿服用汤药。 又两刻钟,姜川领着一众婢女浩浩荡荡地往这处来,叩门传话,道是奉殿下之命送来笔墨纸砚、金银首饰、衣裳细软等物。 妆奁中的金钗步摇、玉簪钿头皆是由人精心挑选出来的,无一不是簪尾圆润,若无牛劲,断然刺不进皮肉里。 屋里的木制杯具都换成了金的,架上亦摆满了金银器物摆件,就连脂粉盒都是鎏金嵌珠的,置身房中,目之所及,最不缺的就是金光银光。 岚翠等人布置完毕,去屋外请来姜川复命,姜川打量一圈,叉手向沈沅槿讨话。 “再添置下去,屋里怕是都要成金屋了。”沈沅槿自行铺开宣纸,往砚台里添了水研墨,“你们都退下罢,无需在此伺候笔墨。” 姜川道声是,无声挥手示意屋里的婢女媪妇随他离开。 这日过后,沈沅槿有书画作伴,又可去园子里赏此二花,加之每日服用太医开得调理肝气的方子,心情畅快不少,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了。 这日,沈沅槿对着一本颇具异域风格的画册陷入沉思,浑然不觉陆镇的到来。 “沅娘在想什么?”陆镇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凑近她手里的画册,看清其上所绘的飞天神女。 这人走路怎的半点声息也无。 沈沅槿无端叫他唬了一跳,回头照他胸口锤一拳,:“在想殿下往屋里放了真么多金银器具,若换成铜钱,不知要用多少箱子来装。” 她这话说得俏皮,虽不是实话,陆镇听了亦觉高兴,当下没再追问,大掌盖住画册上的图画,托起她的下颌吻她的唇,与她交吻。 吻了许久,两个人的脸皆是绯红的,陆镇抚上她的耳朵,呼吸尚有些乱,“明日去见的人,是我的外婆,安顺侯府的太夫人。” 嫁与陆昀的那三年里,沈沅槿因顶着临淄郡王妃的头衔,不可避免要参加各种宴会,曾在卢老夫人的花甲寿宴上得见过她一回,如今两年过去,再次见她,竟是要以陆镇“外室”的身份。 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沉默着不说话,陆镇见她如此,便陪她静坐,看书打发时间。 转瞬过了一更天,陆镇在她屋里洗漱宽衣,趁势留下过夜,极规矩地拥着她入睡。 卯正未至,月沉星落,天色将明。 陆镇晨起练功,约莫半个时辰后,金鸡报晓,他方止住拳脚,进到屋里,岚翠正服侍沈沅槿起身。 陆镇帮着参谋她今日的装束,生忍到岚翠和琼芳替她束好发,退出房去,他才得以解去黏人的里衣擦身,换上一身新的。 安顺侯府所在的太平坊距崇仁坊足有三刻钟的车程,沈沅槿用过汤药后已是辰正二刻,加上步行和乘撵的时间,最终在近巳正的时候见到卢老夫人。 “太夫人安。”沈沅槿朝着上座处年过花甲的卢老夫人叉手施礼,礼貌问好。 卢老夫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只觉她有几分面善,像是从前见过,又想她也姓沈,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沈丽妃的一张脸来。 沈丽妃已有一个内侄女曾嫁与临淄郡王为妻,莫不成她还能有两个内侄女?卢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目,旋即拍拍身侧空出的坐垫,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下,“好孩子,坐过来些,让老身仔细看看你。” 卢老夫人面上含笑,慈眉善目,说话的语气亦是温和,一派平易近人之态,况她又是长辈,沈沅槿少不得依言照做,往她身边坐下。 婢女进前添上热茶,先捧一盏送至陆镇面前,再是奉与沈沅槿。 沈沅槿双手接过,微微一笑以示谢意。 卢老夫人留心观察着她的言行举止,见她仪态端庄,落落大方,颇具贵女风范,便又笑了笑,“老身听大郎提起过你,不知沈娘子在家中行几,是否是长安人氏?” 陆镇竟未告知卢老夫人她的身份么?想来也是,她曾是他的侄媳,他需得厚颜无耻到何种程度,才能坦然地告知卢老夫人知晓,他强夺了侄子的新妇。 沈沅槿瞥一眼端坐于她二人对面的陆镇,瞧不出他有半分慌乱或是窘迫,若非是在佯装不在意,那么便是果真不知廉耻至极。 她此生扯过的慌大多都用在了陆镇身上,面对卢老夫人的问询,真正该感到羞愧的是陆镇,而非是她,遂从容不迫地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据实相告:“两年前太夫人六十大寿的宴会上,儿曾见过太夫人。太夫人深居简出,许是不认得儿,儿出自汴州沈氏,家中行二,并非长安人氏;因耶娘早逝,八岁上被姑母沈丽妃接到长安。” 两年前参加过她的寿宴,又称沈丽妃为姑母。足可断定她便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毕竟当初临淄郡王陆昀不顾门第之别,迎娶当时尚还是梁王孺人的沈丽妃内侄女为正妃一事曾传遍长安的权贵圈子,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卢老夫人亦有所耳闻,一时间着实很难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孙儿竟会糊涂至此,做出那等拆人姻缘,强夺侄媳的事情来。 陆昀生得面如冠玉,儒雅俊俏,又与她年纪相仿,排除万难给她正妻的位置,还为她不纳妾,她那厢顾念旧情,不肯与大郎为妾室倒也符合情理。 卢老夫人想到此处,脸上的笑容便有些不自然,“你姑母深受圣人皇恩,膝下儿女双全,又是贵妃之尊,已然是万人之上;有道是事在人为,如今摆在沈二娘面前的亦是一场大造化,至于能否把握住,全看沈二娘如何取舍抉择。” 卢老夫人口中的舍字,大抵是劝她舍弃对陆昀的情意,殊不知,她无法接受陆镇,从来都不是因为她对陆昀还留有余情,但凡她下定决心结束一段感情后,就决计不会再回头,哪怕当时是情非得已; 她真正不能舍弃的,是她的尊严和人格、独立和自由,她手脚俱全,头脑正常,有理想信念,自可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堂堂正正地站在这片土地上,不必去依附任何一个男人活下去。 陆镇多年身处权力的中心,早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多疑和城府深沉自然成了他的本能,为免他洞悉她此时的真实想法,沉默不语便是眼下最好的答案。 沈沅槿垂下长睫,沉眸若有所思,似是将卢老夫人的话听了进去,正为此费心思量。 她果真能听进心里,安心跟了大郎,只对外称是和离后与大郎郎情妾意,两厢情愿,这般结果自然就是最好不过的。 卢老夫人眼珠向下看了一息,旋即抬眼,恢复了往日里和蔼的笑颜,“园子里养了好些供人观赏解闷的珍兽,俱是性子温和的,不会伤人,老身有话要与殿下单独说,沈二娘不妨先去瞧瞧那些个鸟兽打发些时间,老身和殿下稍后就来寻你一道游玩赏景。” 横竖她在此处坐着也无趣,何妨去瞧瞧卢老夫人口中养在园子里的动物们,也省得碍着他们祖孙说话。 “如此也好,儿方才又是乘车又是坐撵,出去走走逛逛正巧活动活动筋骨。” 沈沅槿一语落地,卢老夫人扬声唤了身侧侍奉的婢女进来,吩咐她道:“玉雁,你陪这位娘子去园子里赏玩,千万仔细侍奉着。” 那名唤玉雁的绿衣婢女哎了一声,沈沅槿便也起身施了叉手礼,随玉雁退出屋去。 出了门,玉雁率先走到阶下,稍稍弯腰,伸出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娘子小心脚下,这边请。” 沈沅槿跟在她身后,左转从后院的偏门出了主屋。 屋中恢复宁静,卢老夫人于这微妙的气氛中沉吟片刻,蹙起微霜的眉,一双眼紧紧盯住陆镇,“大郎欲如何安置她?” 陆镇不假思索道:“等她愿意留在某的身边后,某会迎她入东宫。” “迎入东宫,以何种身份?”卢老夫人益发面容沉肃,“老身先前还只当大郎瞧上的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郎,是以才不顾人家的意愿强留在身边;不承想竟是‘侄媳’,怪道临淄郡王突然下狱,被贬离京后又传出他二人和离的消息来,此事约莫与大郎脱不开干系罢。” 陆昀下狱一事,固然有他的私心掺杂其中,但究其根本,乃是陆昀无事自找的。陆昀身为宗室,先是感情用事、没头脑地在新帝急于立威时亲去送废帝离京,后又于废帝身死后在朝中为言语逼迫圣人彻查废帝死因的老臣求情,引得圣人心声不满,是以当坊间流言四起、朝中人心不稳到达顶峰时,他们想到要用来杀一儆百、稳固朝政的宗室子弟,陆昀便首当其冲。 至于他二人和离一事,的的确确是他一人的手笔,无从辩驳,可,他从来都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他亦会那般选择,因那沈氏女,他早就放在了心上,断然无法忍受她与旁人恩爱不疑,生儿育女。 陆镇面不改色,亦不置一词,算是默认。 卢老夫人心中一梗,头痛得厉害,险些气得两眼一黑,紧紧捏住手里的巾子平复良久,“叔夺侄媳,这样的事若是传扬出去,岂非落人口实,惹人非议。可事已至此,大郎占了她的身子,便该担起男郎的责任,是该给她名分。大郎年岁不轻了,不该意气用事,便是心里再如何喜欢,都不可迎她为太子妃,更不可大张旗鼓,且先给个低些的位份,悄无声息地接人进宫,待她将来诞下一儿半女,再提一提位份也就是了。若不然,你阿耶和皇后那处就过不去。” 他说过会好好待她,断然不能如此委屈她,只要她肯给他一个机会,与他重新开始,便是排除万难将太子妃之位给她亦无不可。 陆镇并未将卢老夫人的话听进耳里,又恐她忧心,不过敷衍着搭上两句腔。 这边,沈沅槿与玉雁两人一路穿过游廊、假山,绕过屏门,步行至园中的水榭外。 湖中碧水如镜,波光潋滟,但见数枝枯荷孤零零地散落各处,又有绿头鸭、紫鸳鸯、白鹭鸶等水鸟于水上凫水、栖息;榭外影交错,芭蕉挺立,两只仙鹤于芭蕉树旁弯下长颈,似在微润的泥地上寻找吃食。 玉雁见沈沅槿兀自立在栏杆处看那两只鹤,里面的桌案上也没个吃的喝的,因道:“娘子且在此处坐坐,我去寻人送些吃食来。” “好。”沈沅槿回首看她,点头应答。 约莫一刻多钟过去,玉雁领着两个十六岁上下的婢女过来,将食盒搁在桌案上,取出两碟子瓜果点心,另有两罐稻米和切好的水草茎块。 玉雁唤沈沅槿进屋用些瓜果,又有媪妇奉了热茶来与她吃,沈沅槿双手接过,盈盈一笑道声谢,细呷两口,只觉那茶汤清香回甘,便又赞那烹了茶送来的媪妇一回,叫她们也坐下吃,不必巴巴站着。 “那鹤儿不啄人的,娘子若是无甚事做,可用这些东西喂它们吃,也好解解闷。”玉雁吃了茶润嗓,搁下莲花纹的青瓷茶碗,看一眼栏杆外的两只鹤,浅笑着说道。 沈沅槿正有此意,闻听那鹤不会以喙啄人,再无半分可忧心的,当即捧起那盛有水草茎块的小瓷罐在手里,缓步出了水榭。 装食物的瓷罐样式都差不多,那鹤早就识得,看沈沅槿手里捧着那罐子,也不认生,迈开两条漆黑瘦长的腿朝她走来。 沈沅槿幼时起就喜欢动物,那些个没有攻击性又亲人的,更没办法不亲近,遂取下盖子,抓起一把拢在手心,弯腰屈膝,让它们吃得更方便些。 鹤喙一下下轻啄在掌心,微微的痛感和痒意,沈沅槿新奇又开怀,半点也不排斥,待手里的茎块被仙鹤吃尽,伸出手去抚摸仙鹤的长颈。 那只体型略大些的鹤显是没有吃饱,伸长脖子用喙去掀罐顶的盖子,沈沅槿读懂它的用意,抽回手莞尔一笑,抓了满手的茎块。 沈沅槿这厢喂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水榭内陆镇和卢老夫人的到来。 秋日晌午的金色阳光映在沈沅槿白皙透亮的肌肤上,她的面部轮廓恬静淡雅,陆镇将她方才抚摸鹤颈和展露笑颜的那一幕看在眼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与乌金的光芒谁更耀眼,致使他的目光迟迟愈发挪动分毫,活像块顽石杵在那儿,直至卢老夫人轻咳一声提点他:“大郎不是说今日还要去坊里的别处处置吗?再舍不得走,怕是就要赶不上老身屋里的晚膳了。” 卢老夫人的这番话,不仅让陆镇的心神归了位,也成功让沈沅槿从沉迷喂鹤中发现了他们祖孙二人的存在。 “殿下,太夫人。”沈沅槿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礼貌地朝人屈膝行礼,如花的笑靥化作浅浅的笑意,语调平平。 “沅娘喂鹤的时候笑得很是好看,你若喜欢白鹤,也想养,改日孤让人去采买三五只养在后院里。”陆镇说着话,精准无误地执起沈沅槿用过的鸳鸯莲瓣金碗,将她喝剩下的小半碗茶汤饮尽了,“孤还有事,为着见上你一面才往园子里绕这一段路,这会子需得外出一趟,晚些时候孤来接你,在阿婆屋里用过晚膳再回府。” 这人好没道理,先是脑补她想养鹤,后又当着卢老夫人和玉雁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吃她用过的杯子里的茶,那般举动,便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也不见得会有,何况她这会子与他并无任何干系。 沈沅槿木讷地点点头,口中却是一句“路上小心,等他回来”的话语也无。 “你在此处安心等孤回来。”陆镇抚了抚沈沅槿的鬓发,再次同她道别后,方去向卢老夫人告辞作别,一溜烟出了水榭。 卢老夫人估摸陆镇走远后,略吃小半碗茶,而后挥手屏退左右,语重心长地道:“大郎他幼时失恃,那时的圣人有美妾相伴,又常年出征在外,不免对大郎疏于关心;后圣人迎娶如今的皇后、崔氏做继室,第二年便诞下一子,她待大郎自然不比自己的亲子那般上心,大郎终日里眼瞧着自己的阿弟们皆有阿娘教养呵护,心中自是落寞伤感,偏他又是个极要强的,即便再如何思念亡母,亦不肯人前显露分毫。” 话到此处,卢老夫人的眼中已隐有泪意,见沈沅槿不为所动,话锋一转道:“老身专程同你说这些,并非是有意要为大郎从前的行为开脱,老身只是想告诉你,大郎他本性不坏,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他自幼时起便欠缺耶娘爱护,亦无人教导他该如何去爱护心中珍视之人,是以才会做出那些个自认为是为你好、实则是在伤害你的事。论起来,也是老身那些年沉湎于丧女之痛,缠绵病榻后便去别业静养,鲜少过问京中事务,未能及时劝解大郎,竟叫他成了现在这般专断霸道、偏执冷硬的性子。” 他缺爱,他不会爱人,这些都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她的理由,她亦没有用自己身心上的伤痛去抚平和治愈另一个人的伤口,助他成长的义务,从他带给她痛苦和屈辱的时候,就注定了她这一生都无法去释怀,更无法去原谅。 沈沅槿自懂事起就不乏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然而她从不会将这两样能力用在将自己的不幸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罪犯身上;面容平静地看着卢老夫人红了眼眶,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她知道卢老夫人想听她说什么,无非不就是希望听到她说会试着去原谅陆镇,甚至接受陆镇,与他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这样的话,她可以说,但不是现在,亦不会是出自真心,她要骗过陆镇,就绝不能因为卢老夫人三言两语而松口,至少还需得再晾着他一段时日,且耐心看他还能讨好她到何种地步。 卢老夫人吃不透沈沅槿心里究竟是否有所触动,可她这会子既已开了这个口,便也只能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大郎他因你改变良多,你与他在一处的时间远比老身要多,桩桩件件,想必你应是能看在眼里的。” “大郎素来高傲淡漠,从不会拿正眼看人,更遑论好声好气地与人说话,可今日有你在,他待下人亦能平声静气;再如那仙鹤,先前他见了,总嫌那鹤的喙丑,将眉皱得老深,如今为着你,他的脸上也能带着笑意,还说要为你养上几只,大抵是想替你解闷。” 话里话外,无非不是想要劝她继续陪伴在陆镇左右。可是凭什么啊,她也是耶娘生养的,她也有疼爱、在意她的亲人,她的命不比任何人的轻贱,凭何要她牺牲自己让陆镇去为她改变?她对陆镇只有怨恨而无情意,卢老夫人嘴里那些所谓的改变,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在意。 卢老夫人的这些话术根本就掀不起沈沅槿心底的一丝波澜,然,为了不让卢老夫人觉察出她的心如磐石,坚不可移,少不得适时给出一些反应,似是有所触动,垂下眼眸佯装沉思。 此女的心性果真不一般,她的脊背瞧上去明明是单薄,内里却不知生了多少反骨。若换作寻常女郎,能得到一国太子的百般垂爱,且又能令太子因她而收敛脾性有所改变,焉能有不动心的?怕是早早地就进了东宫享受那泼天的荣华富贵。 卢老夫人正想着,忽听玉雁一路小跑到阶下,扬起声调,隔着隔扇来报说:“禀太夫人,娘子,殿下叫人拿葡萄引了鹿来此处,是这会子让人进来,还是过会子?” 鹿。沈沅槿闻言,不由想起明清小说里,国公府里养鹤、鹿、锦鸡、兔等动物,今日倒让她见着两样,从前在梁王府里却不曾见过,想是陆镇父子皆不喜府上养动物的缘故,厨房里也不过养了一只用来抓鼠的狸奴。 沈沅槿想到桂花在脚边撒娇的模样,心下暖了一瞬,听见卢老夫人叫放那一人一鹿进来。 这倒也不奇怪,卢老夫人要与她说的话也说完了,而那鹿又是陆镇让人引来此处的,即便卢老夫人是陆镇的外祖母,可古人讲究君臣尊卑,陆镇吩咐下来的事,卢老夫人亦不可不听从。 卢老夫人的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有一长挑身材,脸如银盘的二八少女捏一串葡萄引着一只白色斑点的小鹿过来。 那鹿也是由人养大的,与此处的鹤一样亲人,谁手里有它爱吃的果子,它便往那人身边走。 “这鹿甚是温驯,娘子不必害怕,葡萄是它平日里最爱吃的果子,娘子拿上一些放在手里,它自己就会过来了。” 沈沅槿早被那可爱的梅花鹿吸引去了目光,忙点头嗯一声,随即掐下几颗葡萄拢在手心里,与人道句谢,欣喜地走向那只小鹿,趁它低头吃葡萄的档口,轻轻抚摸鹿角和头顶,再是颈背。 边上的卢老夫人细算她的岁数,二十出头总是有的,旁的女郎在这个年纪早该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她却还跟个孩提似的喜欢逗弄小兽,兴许大郎就是喜欢她这样性烈生反骨而又不失灵动烂漫的罢。 此女的相貌放在整个长安城里都是极出挑的,可谓光艳动人,性情又是世所罕见的,能叫大郎放在心上,着实不奇怪。 卢老夫人一面吃茶,一面看她喂鹿,心说她既能小兽这般亲近,若是能早些瞧见大郎待她的好处,安生留在大郎身边生儿育女就是皆大欢喜了。 沈沅槿在卢老夫人屋中用过饭食,由人引着往厢房午睡半个时辰,下晌又随卢老夫人去拔了枯荷的塘子里游湖,转眼便至酉时。 陆镇处理完公事,打马归来,在卢老夫人处用过晚膳,闲谈一阵,携沈沅槿起身告辞。 小厮早早备好马车侯在府门外,陆镇扶沈沅槿上车,而后掀开车帘,让她先进。 沈沅槿挑了靠窗的位置,陆镇往她身边落座,牵起她原本搁在膝上的手,估摸着还不到一更天,便邀她去东市逛逛。 这会子便是回去了,亦免不了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与其如此,不若去东市走走看看的好。 “可。”沈沅槿恰到好处地给他些好脸色,唇角亦微微扬起些弧度,仿佛此行当真令她对陆镇有所改观了似的。 “今日晌午,孤叫人引去水榭的那只鹿,娘子可见到了?”陆镇始终认为眼睛是最难骗人的,遂盯住她的眼继续发问。 沈沅槿并不露怯,迎着陆镇的目光回看过去,大方应答,在说到那只鹿很温顺可爱的时候,眼睛都跟着亮了一下,笑意盈盈。 陆镇的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手背,“沅娘喜欢的小兽里,又多了鹿,孤记下了。”马车在东市口附近的酒楼停下,数名侍从随即隐入人群,姜川则在他二人身后跟着。 夜市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卖艺的胡人头戴尖顶毡帽坐在骆驼上,拨动琴弦,引吭高唱。 沈沅槿被那琴音吸引,欲走近些仔细看看他手里颇具异域风情的胡琴,忽被一个八岁上下的孩童拦住去路。 “阿姊要买面人吗,我阿翁会捏的东西可多了。”那孩子一面轻拽沈沅槿的衣袖,一面神情急切地将他阿翁的摊位指给她看。 沈沅槿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位年近七旬的瘦削老丈坐在一张简易的小案前,满眼期待地看向过往行人,等待客人前来挑选捏好的面人。 爷孙俩身上的衣物无一不是单薄破旧,大抵是家中贫寒的缘故,老人家一把年纪还需得用这门手艺讨口饭吃。 “大郎。”沈沅槿无钱在身,着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偏过头去看身侧的陆镇,无需她再多言什么,陆镇便已知晓她的用意,执她的手迈开步子,来到老丈的摊位前,指了指捏好的兔子和狸奴,“取这两样,再捏一只金马和白色斑点的小鹿。” 老丈患有眼疾,视线模糊,捏出的面人不比别处的精致,左不过是大致的轮廓都对,又舍得用料,那兔儿和小鹿都叫捏得胖墩墩的,甚是可爱,沈沅槿拿在手里把玩,笑问那男孩面人多少文钱一个。 男孩朝她伸长了手,张开五指比划道:“五文钱一个,四个就是,四五二十二十文钱。” 姜川极有眼力劲地掏出钱袋,作势就要数二十文钱出来,陆镇那厢却道:“不必数了,我正为不能讨新妇欢心苦恼,难得老丈做的面人能叫她开怀,多出的钱便当做是送与老丈的谢礼了。” 新妇。姜川不妨听见这么一句称呼,不由呆愣在那里,十数息后方反应过来殿下出门在外的身份乃是寻常人家的郎君,称沈娘子为新妇并无不可,总不好以妾室相称。 “吾家郎君不缺钱使,他既如此说了,还请老丈收下。”姜川打开钱袋,当着老丈的面一股脑地将铜钱尽数倒出。 老丈千恩万谢,叫孙儿去送送他们,沈沅槿忙推说街上人多,恐有拐子,婉言谢绝后,细心叮嘱男孩不可走远,只在近处拦客就好。 陆镇耐心等她说完,揽上她的腰,问她可还满意他挑的面人。 沈沅槿眉梢带笑,冲人颔首,想起姜川的钱袋子已是空无一物,心中对他的看法颇为复杂,不自觉地蹙起眉:“殿下将钱都付出去,待会儿若有瞧上的东西,岂非无钱可买?” 她的声调温婉柔和,他是不是可以得寸进尺地理解为,她在关心他。 陆镇眼里的喜色和情意藏也藏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发髻,细嗅其上残留的清浅香味。 沈沅槿被迫因他的动作停下步子,感觉到他在亲她的发,本能地缩了一下,启唇欲要制止他,陆镇却在这时挺直了脊背,移开唇,先她一步开口。 “若要避免此种情状发生。”陆镇微微一顿,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不妨现下就回去,我陪你看会儿书或是画会儿画再安歇。” 沈沅槿今日外出大半日,身上也有些乏了,遂颔首应下,返回来时的路口乘车归府。 马车停稳,沈沅槿早在陆镇怀里睡熟,为免吵醒她,陆镇轻手轻脚地调整姿势,抱她下车稳步往府里进,众人皆有眼力见地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行礼下拜。 陆镇抱人进房,吩咐姜川将面人交给岚翠往桌案上放了,服侍沈沅槿褪去外衣。 饶是他的动作极轻,沈沅槿还是睁开了惺忪睡眼,被困意支配着去解腰上的系带,强打起一丝精神,迷迷糊糊地支使坐在床沿处的男郎,“陆镇,寝衣在柜子里,我还没净面刷牙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脑袋昏沉得厉害,半张脸都贴在他的肩膀处。 她其实不用困成这样也可以使唤他的。难得一回被她这样依赖,陆镇心里熨帖着,缓缓放下床帐,扬声命人送水进来,又叫去取来寝衣,再才让人退下,亲自动手伺候她洗漱宽衣。 此后十日间,陆镇隔三日便要出宫来别院安枕一晚,头一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枝大如圆盘的妃色紫阳花讨沈沅槿欢心。 沈沅槿喜花,且又是极好看的绣球,一时见了,自是高兴,拿银瓶将花插了,搁在里间的案几上。 陆镇知她尚还不想同房,纵然此间有制好的鱼鳔可避子,他亦没往那上头动心思,只搂着她亲吻亲昵、拥她入眠便觉心安畅快。 转眼到了盛夏。 陆镇盘算着沈沅槿吃那解丹砂毒的汤药月余,身子渐好,心中欲迎她入东宫朝夕相对的心思愈发浓烈,遂提前命姜川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于休沐这日早早出宫,盼能得到她的亲口答允,结束他这份钻心蚀骨的煎熬和痛苦。 他的神情严整端肃,长睫微压,深沉的眸光里透着隐隐的忧虑与迟疑,显是在担心倘若屋中女郎拒绝于他,他该拿她如何。 沈娘子是块执拗不驯的硬骨头,被殿下寻回后,为着避子,连那未经炼制的丹砂都敢胡乱吃下,约莫不会轻易松口。 姜川稍稍偏头,偷瞄一眼身与心都不轻松的陆镇,不禁暗暗替他捏一把汗。 “无需通传。”陆镇兀自推进入内,岚翠听见响动,见是他来,忙放下墨条,屈膝行礼。 手心被汗水洇湿,陆镇低下头,幽深的目光正正落在专心笔墨的女郎身上,挥手示意岚翠退下。 岚翠会意照做,跨出去的那一瞬带上门。 吱呀声落地,屋子里再次陷入静谧。 沈沅槿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自然也不会感觉到他此时的煎熬和忐忑。 “沅娘。”长久的沉默后,陆镇听见自己低低唤她的声音,胸腔里的一颗心起伏不定。 第69章 不纳妾,我可指天发誓,定会为沅娘做到 他的话音里满是温柔和亲昵, 又似在克制着什么,生生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沅槿察觉到陆镇今日的不寻常, 执笔的动作顿在那里,稍稍扬起下巴,抬眸望向他,欲要看看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陆镇极力平复想要抛出问题得知答案、急切不安的心绪, 迎着沈沅槿的目光与她对视,忽然很想吻她,恰好这样的姿势也很便于他如此。 身随心动, 陆镇缓缓俯下身去, 红润的薄唇泛着健康的色泽, 逼近沈沅槿的唇。 这般做派,沈沅槿自是能瞧出他想做什么,赶在他的吻压下来前, 伸出右手食指按住他的唇,假意问他:“殿下可用过晚膳了?” 女郎拒绝的意思太过明显,陆镇立时清醒过来, 心中暗道今日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可让她不再如此抗拒于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与她亲近,倘若惹恼了她, 于正事无益。 想毕,趁势抓住她的右手握在掌中,低头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弯腰平视沈沅槿的眼睛, 诚心诚意地向她讨话:“孤急着离宫见你,还未吃过, 倒要请沅娘发发善心容孤与你同吃。” 他要吃什么,大可吩咐人去厨房传,又何必装模作样地来问她的意思,倘若她说“不”真的有用,便不会被他关在此处数月了。 沈沅槿不给他好脸色,冷冰冰地抽回手,面无表情道:“此间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殿下的,要在何处用膳,自是殿下自己说了算。” 话音落下,她方别过头去看自己练得字如何,不看还好,这一看,入眼的景象便是一片漆黑的墨迹,那狼毫早不知何时脱出手掉落在案面上,笔尖未干的墨汁浸透了小半张信纸。 沈沅槿失了练字的兴致,不紧不慢地拾起狼毫往笔洗里略洗一洗,而后搁在小山型笔架上晾干,再将那信纸移到一边晾着,从引枕后摸出一本话本翻开来看。 女郎眉眼微沉,神情专注,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了书本文字所描述的世界中。 陆镇似乎渐渐习惯了她的冷淡,当下不觉有什么,只要她不是将他往外赶,还肯与他共处一室,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缄默无声地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陆镇维持着耐心和风度,没再出言打扰她,安静地等待夜晚的降临。 酉正,陆镇在沈沅槿屋里用过晚膳,克化到将近一更,天麻麻黑了,方携她出院子。 中秋将至,园子里的桂树打了花苞,晚风袭来,依稀可以嗅到点点清香,沈沅槿心在月色下漫步,丝毫未觉察到陆镇邀她往水边的浮光楼上去的真正用意。 浮光楼外设有朱门粉墙,提灯引路的婢女上前推了门,恭敬请人进去。 沈沅槿拾阶而上,还未跨过门槛,就被墙后灯花通明的景象惊得眼前一亮。 非是受到惊吓,而是感到惊喜,因那橙黄的烛火中,赫然是一条红毯铺成的小径,直通到浮光楼内,红毯两旁摆满了妃色的紫阳花,足有上百盆之多。 沈沅槿看得楞在原地数息,旋即迈开腿走近那些盆栽,俯身用手掌比了比她眼中开得最盛的那朵花,便是张开手指,亦不过勉强能盖住。 “时下尚无山茶、牡丹,孤上回见你甚是喜爱那枝妃色的紫阳,便命姜川专去寻了妃色的来。”陆镇说完,示意她往楼上看。 沈沅槿抬眸望过去的一瞬间,整座楼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挂上了灯笼、点亮了灯轮,数位粉衣婢女悄然离去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激起她的好奇心:如此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不知姜川那厢让她们练了多少回。 陆镇在这时候搂她的腰,牵她的手,垂首凑到她耳边,放缓语调温声细语地道:“孤命人在水边放了许多河灯,这会子约莫也散开了,去楼上才可尽收眼底。” 难得他今日有如此闲情雅致,再联系他此前的种种言行,不难推断出他那厢大抵是想旧事重提,纳她为妾。 沈沅槿深谙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的道理,陆镇今晚既要唱一出大戏,何妨陪他演下去,看他究竟要作甚。 沉默着任他牵自己的手,算是默认陆镇的提议,随他拾阶而上,踱过门槛,进了楼。 陆镇迁就沈沅槿的脚步,放缓速度一步一梯,饶是如此,才刚过了第三层时,沈沅槿就已微微喘起气来;陆镇在这时停下步子,庞大的身躯往中间一挪,不偏不倚地挡住沈沅槿的去路,继而在她错愕的目光中,面向她将她整个人拦腰横抱在他的怀中,大步流星地登至楼顶。 阁中早被布置得一尘不染,紫檀案上的鎏金莲花纹五足熏炉中焚着名贵的郁金香,缕缕青烟袅袅而升,散出阵阵宜人的清香,青瓷净瓶中斜插数枝丹色山茶绒花,花架上的盆栽里则是花色正浓的墨菊和茉莉。 陆镇弯下腰,将肩上女郎放到罗汉床上,低声问她是要吃茶还是用清水就好。 这两月里日日服药,许久不曾吃茶,才刚又走了那样就,早有些口渴,遂择了吃茶。 陆镇往门边去唤人烹茶送来,没了他在身边遮挡视线,沈沅槿这才得意打量四下,短短十数息,她便将屋中的几种真花假花通通瞧清楚了。 旁的暂且不提,手边小几上的金瓶中插了一支纯金制成的荷花,烛光映于其上,亮得晃眼,着实很难忽视。 沈沅槿垂首凑近那支金荷,但见花瓣层层叠叠,薄厚适中,就连其内的花蕊都制得精美生动,必是出自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之手了。 今日所见的种种越是隆重用心,越是可以彰显陆镇欲纳她的心思之深;她是万万不愿与人做妾、共侍一夫,然,她若始终严词拒绝,必定招致陆镇的戒备,想要踏出这座别院都难,更遑论逃出长安。 进退两难,沈沅槿再无心赏花,未免陆镇起疑,只是盯着那花架上的一盆茉莉发愣。 陆镇转身走向她,见她正呆愣地看着茉莉,在她身侧坐下,温声问:“喜欢?” 女郎闻言,强压下心间的愁绪,从容不迫地收回目光,冲人点了点头。 “沅娘喜欢就好。”陆镇偏头瞥一眼角落处的盆栽,“茉莉清香,孤让姜川明日送两盆去你屋里,还有这金荷和绒花,沅娘若是不嫌,便一并归置过去,闲暇时也可用来赏玩。” 沈沅槿转而去看净瓶中的山茶绒花,的确甚是好看,栩栩如生,因道:“自是不嫌的,殿下既已拿定主意,只管命人去办。” 陆镇这厢无话找话,将沈蕴姝和陆绥的近况说与她听,总算没有相对无言。 二人说着话,气氛并不沉闷,不多时,婢女奉了热茶入内,陆镇陪着沈沅槿吃完一盏茶,邀她去栏杆处观赏水上河灯。 陆镇用火折子点亮条案上的灯轮,待沈沅槿坐定后,自食盒中捧出四碟沈沅槿常吃的瓜果点心摆放好,先让她尝尝玉露团是否合胃口。 沈沅槿拿起一块送到唇边,轻咬一口试了试甜度,味道称不上惊艳,但胜在甜而不腻,软糯可口,配着茶汤吃完后,给出较高的评价。 陆镇净了手剥石榴,一面聆听她说话,一面留意底下的动静,待姜川等人放出第一批天灯,他方示意沈沅槿偏头向下看。 数以百计的河灯浮于湖中,有莲花式样的,方形的和圆形的,或三五只停靠在一起,或孤零零地飘在一处,烛光倒映在水中,似耀眼的碎金散落在地。 湖畔,一盏盏橙红天灯缓缓升起,化作驱散黑暗的星,璀璨明亮,熠熠生辉。 沈沅槿的瞳孔中映着灯烛的火光,不自觉地挪动身躯,改为侧身而坐,暂且抛却烦忧,静心赏景,眉眼变得柔和起来。 陆镇的心思不在灯上,略看一会子打发时间,再次将目光落到沈沅槿身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待所有的天灯升上天空,化作一颗颗小小的火星,沈沅槿的耳朵先眼睛一步捕捉到烟火绽放的讯息,待反应过来,原本漆黑的夜空已被绚烂的烟花照亮,五彩缤纷。 这一刻,沈沅槿思念故人的心境亦被打乱,除却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场焰火的华光中,再无暇顾及其他。 烟花声渐歇,随着最后一阵声响落下帷幕,陆镇在自己的心跳声中问出了那句压抑许久的话,“沅娘,嫁与孤做太子妃可好?” 话一出口,陆镇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屏住呼吸,盼面前的女郎能快些给出答案,却又怕她会想也不想地拒绝于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没有一须臾不在撕扯着他,令他心乱如麻、神经紧绷。 沈沅槿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只是她没想到,他给的不是良娣的位份而是太子妃。 但见她沉吟少顷,启唇道出既不会引起陆镇的疑心,又不必应他的答案。 “我虽非高门出身的贵女,却也不至上赶着与旁的女郎共侍一夫;殿下贵为一国储君,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焉能做到仅有一位妻子?难道殿下以为,我当初会嫁给陆昀,只是贪图郡王妃的身份?莫说是太子妃之位,便是皇后之尊,我的答案亦只有‘不愿’二字。” 一夫一妻。陆镇几乎是拧眉听完她的这段话,很难想象当初她对身为皇族的陆昀提出相同要求时,陆昀是何反应,又是如何说服自己向她承诺此生绝不纳妾的。 放眼整个宗室,除先时的陆昀以外,无一人是仅有一妻的,便是那等克己复礼的也逃不开纳两房美妾相伴左右;从古至今,凡家中富足,有些权势的,又有几个是不纳妾的?更遑论权贵、皇族。 此女的心气之大,便是用心高气傲亦不足以形容,与她姑母温顺怯弱、守礼的性情可谓大相径庭,半点也不像同是沈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陆镇思量许久,到底没将她那番掷地有声的拒绝之言归结为她尚还十分抗拒抵触他,不肯原谅他,一心只想逃离他,而是陷入沈沅槿精心为他设下的思路中去:或许她也对他动了情,只是她骨子里的气性不愿夫君身边有旁的女郎相伴,哪怕对方贵为天子亦不可让她退让半分。 他身为一国太子,自当娶妻纳妾,广施雨露,绵延子嗣,焉能只守着一人。 然,人理智与情感并非是全然可控的,即便陆镇已经将此事想得足够清楚明白,却还是难以自持般地问出一句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来:“依沅娘所言,倘若孤立誓此生绝不纳妾娶小,你便会答允?” 沈沅槿显是未料到他会有此问,心下一紧,不由愣在那里;照理说,他费了这样多的心思,得到又是那样的答案,这次的对白该是不欢而散才对。 他那样心思深沉、目下无尘的一个人,怎会困囿于世俗的情情爱爱里呢。大抵是他高傲惯了,一时间不能面对这样的结果,头昏脑热问出的糊涂话罢了。 沈沅槿不爱他,即便她的两个条件他都能做到,她亦无法违心答允,偏生那话又是她自个儿亲口提出的,倘若继续拒绝,难保他心里不会起疑。 “殿下与我各有坚持,是以此厢事上,你我二人绝无半分退让的可能。”沈沅槿说着话,凝眸与人对视,面上无半分怯色,从容不迫地反问他道:“既然殿下的假设并不成立,那么我的答案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吗?” 好一个“各有坚持,绝无退让”,他已如此低声下气,她竟连句软话也不肯说与他听;她既这般好赖不分,何妨由着她去,横竖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是东宫还是别院、抑或妾室还是外室,他都不介意。 陆镇撑着一口气,装不在意,云淡风轻道:“是不重要。夜已深了,回吧。” “嗯。”沈沅槿低低应一声,视线从碟中红彤彤的石榴上移开,起身离开。 姜川在楼下等候多时,盼能瞧见自家主子求娶成功后的喜悦之色,不成想,主子脸上非但无半点喜色,眼底似结了寒霜,周身的气压更是低得骇人。 殿下会有如此表现,不消多想,必是沈娘子再次拒绝了殿下的缘故。 今日的一切,明明都准备得十分妥当细致,姜川敢肯定没有哪一个小娘子见了会毫不心动,况且殿下的相貌和身段放在整个赵国都是极出挑的,不知沈娘子那厢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竟是冷硬至此。 殿下的心情很不好,姜川不敢贸然开口同他说话,亦不敢靠他太近,只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在一处岔路口看他与沈娘子分道扬镳,便知他今日是不会在别院里留宿了。 果不其然,陆镇径直穿过园子,直奔马厩而去,自行牵来一匹大宛马走到府门外,板着脸沉声吩咐姜川几句,按辔上马,孤身望另一处私宅去了。 翌日上晌,姜川依陆镇之命,将浮光楼上的茉莉、绒花、金荷等物件一并送到沈沅槿的屋里归置。 陆镇一连数日未再踏足此间,姜川每日无所事事,不免心里打鼓,忧虑他的前程和沈娘子今后的处境。 陆镇许久不来,沈沅槿倒乐得清闲,这天午睡,静下心来算算日子,恍然发觉,姑母诞下的幼子快要满周岁,也不知她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东宫。 陆镇让自己沉浸在堆积如山的事务中,直至月上中天方心事重重地回到少阳院安歇。 许是睡前那碗安神汤的起了效果,陆镇阖目躺下一刻钟后,陷入美好的梦境之中。 金殿中,绿发堆云的女郎素着一张粉面,手中执笔坐于窗前绘制丹青,她的腹部隆起一抹弧度,显是有孕在身。 她何时有了身孕?陆镇呆愣在原地好半晌,就在他快要反应过来自己约莫是在做梦之时,罗汉床上的女郎发现了他的存在,搁下画笔,偏过头来看他,唤了他一声“时漾”。 “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女郎抬首望向他,一改先前的冷淡态度,温声细语地问。 陆镇被她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喉咙也跟着发紧,然而还不待他给出回应,却又有另一个“他”走到女郎身边坐下,而后极自然又亲昵地将手搭在女郎的肚上轻轻抚摸,认真答话:“忽然很想孤的太子妃,不知你在做什么,心情如何,索性今日事务不多,过来看看你,至于公务,晚些时候再处理也无妨。” 话音落下,陆镇在女郎的床边半蹲下身,半张脸贴在女郎隆起的小腹上,似在全神贯注地感受她腹中的幼小生命。 陆镇的神识在这时候与梦境中的自己结合,他已猜到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现实,却还是放任自己沉沦其中。 忽而,脸上被那胎儿踢了一脚,他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体验,即便不是真的,亦足以让他惊喜到手足无措,“沅娘,它动了。” 女郎闻听此言,旋即莞尔一笑,嗔怪他大惊小怪,“这句话,时漾上回不是已经说过。” 她的声音清脆柔和,盛着笑意的双眼仿若夜幕中明亮的星辰,顷刻间,心中对她的思念和渴求便再难抑制,倾身托住她的下巴,垂首去吻她的唇。 两人的唇瓣紧紧相贴,陆镇贪婪地掠夺她唇间的清甜香软,蓄势待发的舌尖往里抵,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 女郎显然招架不住他的热情,只得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张唇,陆镇急不可耐地探进去,正要加深这个吻时,梦境却戛然而止。 陆镇从美梦中剥离出来,睁开睡眼环顾四下,天还未亮,身侧空无一人,独他自己卧于床榻之上。 梦中的那句太子妃,胎儿踢在侧脸上的那一脚,以及那个压抑多日的吻如走马灯般萦绕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卯时,黄门端来热水进殿,陆镇立在面架前捧一把水净面,思绪万千。 宣政殿的早朝上,陆镇罕见的颇有几分心不在焉,于政事也不比从前勤勉。 当日夜里,孤枕难眠的怅然感更是搅得他难以入睡,服用那安神汤也不顶用。 似这般又挨了几日,理智再难压制心底汹涌蓬勃的情感,陆镇认命,只想快些结束这段时日的痛苦。 眼下能结束这份痛苦的人,唯有她。 太子妃,一双人,他都可满足她;这既是她亲口开出的条件,断没有她再不认,不许,不允的道理。 陆镇心中有了决断,下晌便骑了一匹骏马,急急奔出宫门,快马加鞭赶至别院。 下晌的光线不怎么强,清风吹在身上甚是凉爽宜人,沈沅槿便叫岚翠半开着一扇窗,手里捧了一本泛黄的古籍,斜靠在引枕翻看通读起来。 这边,陆镇快步行至檐下,不让岚翠等人通传,大手一挥示意她们不必跟着进房服侍,自个儿推了门悄无声息地迈进去。 罗汉床上静坐的女郎沉浸于晦涩难懂的高深文字间,看得一知半解不说,大脑亦处在超负荷运转的状态,应对外界环境改变的反应不免迟钝了些。 陆镇脚下无声地走向她,窗棂处投射进来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即便身侧无端多出一个牛高马大的人来,沈沅槿仍是在十数息后方觉察到有人在,下意识地以为是岚翠进来奉茶,颇有几分不解地轻声发问:“才刚添过热茶,这会子应还未凉透罢?” 沈沅槿说罢,将手上的书本一压,看了眼壶口尚还冒着少许热气的青瓷茶壶,启唇又道一句:“你且瞧瞧是也不是?” 身侧飘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仅有简短的一句“沅娘说的是”。 怎的是他?!他那日在她这里落了那样大的面子,应不会这般快就忘却,跟没气性似的巴巴来寻她才对。 沈沅槿心下惊诧,旋即回首去看来人究竟是不是他。 那人生得太高,饶是她这会子微微支起了下巴,视线亦才勉强落在他宽大的胸膛处。 入眼的玄色衣料精美华贵,衣襟处绣了皇室方能用的别样云纹,虽不是庄重的朝服,却也足以彰显他的身份。 沈沅槿懒得看他的脸,探究的目光短暂地在他衣上停留片刻,没再继续向上,而是默默移开,收回,低头往茶碗里添上半盏茶,送到唇边。 陆镇眼眸低垂,所有的视线和注意力都汇聚在眼前的女郎身上,在她张开檀口、唇瓣贴住碗沿的一瞬,陆镇清楚地听见胸腔里那道蓬勃的心跳声。 他当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忍了,他必须得到她,做她的夫,与她生儿育女,执手相伴,共度白首。 没有片刻的迟疑和犹豫,陆镇扬起坚定的声调,无比认真地道:“不纳妾,我可指天发誓,定会为沅娘做到。” 他竟应了她提出的不纳妾的要求。 沈沅槿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处在梦里,猝不及防被口中茶水呛到,拿巾子遮住口鼻急咳了几声缓过劲后,满脸的不敢置信。 “陆镇,你”沈沅槿脑子乱得厉害,额头突突直跳,隐隐抽痛,她原本只是想让陆镇死了纳她的心思才假意道出的条件,哪里料想到,他竟会魔怔到答允的地步。 沈沅槿质疑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陆镇打断,他的语气和面容不复方才的平静和气,却是变得严肃强硬起来,半点没有要与她商量的意思,“在你我二人成婚前,孤不会再强迫你行房,但在大婚后,沅娘也该恪尽妻子的恪尽职守,不可再于此厢事上推三阻四。” 一番话尽,沈沅槿只觉天要塌了,万没想到,那般挑战封建皇权和夫权的苛刻条件,非但没有逼退陆镇,反将她自己给套了进去。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沈沅槿叫陆镇的那段话砸得心乱如麻,面上却是强装镇定,盼他能清醒过来,垂死挣扎地提醒他道:“我乃二嫁之身,又曾是殿下您的侄媳,殿下就不怕招致天下臣民耻笑,令皇室蒙羞?” 陆镇敏锐地从她那自以为伪装得无甚破绽的神色间、捕捉到一丝想要反悔的气息,毫不犹豫地出言掐灭她的幻想,见招拆招。 “沅娘不必同我讲这样的大道理,我知你脸皮薄,不似我这般鲜廉寡耻,既是我要娶你做新妇,自会将此事安排妥当,断不会让你脸上无光,为流言蜚语所扰。” “可”沈沅槿心慌得厉害,垂下眼帘不敢看他,嗫嚅着还欲再辩些什么。 “没有可是。”陆镇再次及时打断沈沅槿的话,不给她半点拒绝的机会,“更不许口出反悔之言,沅娘只需每日吃好喝好睡好,安心待嫁;若不然,便是沅娘尚还心存侥幸,认为自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陆镇话到此处,意味深长地抬手支起沈沅槿的下巴,要她与自己对视,继而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流连在她鼻翼旁的光洁肌肤上。 他的眸光幽深,亮如火炬,似要透过沈沅槿的瞳孔洞悉她的内心,喑哑的声调透着几分警示的意味,提醒她接下来谨慎答话。 “我也很想再相信沅娘一次,沅娘应不会叫我失望吧?”陆镇无比认真地问她道。 他的手明明是温暖,然而于此时此刻的沈沅槿而言,倒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随时都可能露出尖牙、缠上她脖颈,取走她的性命。 沈沅槿被他捧着脸,盯着眼,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安抚他,“我何曾说过要反悔?不过心中有所顾虑,是以才话多了些,不想竟反叫殿下起了疑心。”话到此处,恐他起疑,少不得故作姿态,压下长睫,沉眸凝眉道:“大郎既还心存疑虑,不若继续将我关禁在此处,令人严加看管,岂不省心?” 陆镇闻言,观她面上一副惹人怜爱的委屈模样,脸部的线条立时变得柔和起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放下身段轻声哄她,“沅娘莫要再说那等胡话,我怎会舍得再将你关起来;忆及沅娘那段日子郁郁寡欢的样子,我的心里便不是滋味。我方才只是关心则乱,嘴里的话说得重了些,并非疑心于你。” 事到如今,与他撕破脸毫无益处,静待时机逃出生天方是良策。沈沅槿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偏头看一眼窗外的斜阳,出言揭过此事:“殿下今日来得这样早,可用过晚膳了?” 陆镇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极自然地牵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勾起嘴角与人调笑道:“还不曾,倒要厚颜请沅娘留我在屋里一齐用晚膳了。” 左手被他握住,右手里的书本亦掉在了软垫上,她亲手制作的干花书签还未及放进去,明日若再想看,免不了又是一阵翻找。沈沅槿微蹙起眉头,正要寻个借口叫陆镇松手,忽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叩门声和询问声。 “沈娘子,今日的晚膳已备好,可要这会子送进来?” 是琼芳的声音。沈沅槿抬眸瞥了瞥陆镇,示意他快些撒开手、坐她对面去,待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她照做后,方扬声请人送进来。 不一会儿,琼芳领着膳房的两个小女郎提了食盒进来,因岚翠告知她今日殿下过府上来了,是以这会子甫一进门,先去寻陆镇的身影,朝人屈膝行礼后,再向沈沅槿请安。 陆镇才刚抱得美人归,有了未过门的妻子,自是心情大好,对待琼芳等人亦是和颜悦色的,甚至在看到今晚的可口菜色后大手一挥,赏了此处侍奉和膳房的人各一贯钱。 八宝鸭,鲫鱼豆腐汤,葱香煎蛋,蜜烧肉炙,清炒时蔬,虽只五道菜,但胜在荤素搭配得当。沈沅槿曾吩咐过若只她一人的时候,每餐至多用两菜一汤即可,便是陆镇来,虚添两道菜也就是了。 琼芳等人谢了恩,盛两碗饭奉给他二人吃,陆镇让放在桌案上就好,随后令人退下。 屋里很快便只剩他和沈沅槿独处,仗着自己手长,执箸往她碗里挑菜,先是两块八宝鸭,再是炙肉,又拿汤勺舀了些鱼块和豆腐沥干汤,一双凤目直勾勾地落到她的腰腹处,启唇若有所思道:“沅娘身上太瘦,我的一只手掌便能覆住沅娘小腹,掐住半张腰去,不独那厢事上辛苦,将来有了身子,怕是也要比寻常妇人多吃罪。” 他从前没少去触她的腰纤邀和小覆,过伸时,掌心都能捕捉到型壮,甚至叫他有些不忍移开手低头去看。 陆镇想起从前同沈沅槿耳鬓厮磨的日子,旷了许久的身子不禁有些起意,加之她现下就他对面坐着,丹唇轻张,细嚼慢咽,雪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股子邪火竟是任他如何克制也压不住。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用着碗里的饭食,过滤掉陆镇嘴里无用的话,满脑子都是那句“有了身子”,不禁为自己的前路感到彷徨和忧虑,示意并未觉出陆镇如今的异样。 她这厢沉吟良久后,想好了说辞,正好趁他先提及此事,试探他的态度,“我还未做好当阿娘的准备,身体底子又差,乃是不足月生产到来的弱症,当初郡王顾念我年岁小,三年未让我受孕,也是为着这个缘故;待成婚后,时漾可否容我先将身子养得匀称康健些再受孕,如此一来,我能更好地适应宫中生活,于子嗣上也有益处。” 她已有许久不曾唤过他时漾,意外的惊喜冲淡听到陆昀时的别扭和气恼,几乎是转瞬就给忘了。 陆镇喜上眉梢,眼神发亮,暗暗吞了口唾沫压抑那些火气,凝眸定定看沈沅槿,好一阵子方冷静下来思量她刚才说了什么。 十几岁的年纪生育的确更为凶险,她如今二十又一,无需再考虑年岁小问题;倒是她口中的弱症和底子差让人忧心。 颅内的绮思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担忧,陆镇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箸,满心满眼都是监督沈沅槿好好用饭,断断续续往她的碗里添了几次煎蛋和肉沫,“沅娘所言在理,我会好生思量,便是先请太医令开了调养的方子,精心养上一年半载也无妨;左右用鱼鳔避子的法子颇为有效,东宫上下素日里多吃些鱼脍鱼汤也就是了。” 有道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陆镇的话摆明了至多只可容她一年不受孕,短短一年,她还不足以全然取信于陆镇,培植自己的势力和羽翼,必定难以寻到遁走的机会;倘若不想些法子私下里另行避孕,凭他在床笫间折腾人的手段,怕是用不了便会面临受孕的厄运。 为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加上待嫁的日子,至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容她弄来避子的东西。 沈沅槿暗暗打定主意,当即决定不再内耗自个儿,暂且安心用饭,且看陆镇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光明正大地迎她入东宫;相比起她的头痛,陆镇怕也是不遑多让。 第70章 这世上除沅娘的夫婿外,谁能那样抱你 饭毕, 沈沅槿用清茶漱了口,恰逢窗外斜阳落山,陆镇搁下茶碗, 视线停在沈沅槿半明半暗的脸面上,静坐小半刻钟,邀她去园子里散步消食。 沈沅槿决意赢得他的信任,当下没有拒绝, 而是颔首答话:“也好,园子里的木芙蓉都开了,大郎还不曾见过罢。” 说着话, 立起身来就要往门边外走。 陆镇伸出长臂勾住她的手腕, 迫使她留步, 垂眸看向她:“沅娘叫我大郎固然好,可在闺房中,我更想听沅娘叫我的字。”二人四目相对间, 陆镇越发眉目含情,发自内心地请求她,“时漾, 沅娘叫我一声时漾可好?” 时漾,陆时漾。曾几何时,她也会在私底下叫陆昀的字, 转眼一年多过去,不知他在江州过得可好。 沈沅槿的心底生出一抹惆怅,担心陆镇瞧出什么,并不敢表现在脸上, 只违心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依他之言唤他一声:“时漾。” 女郎语调平和, 似乎并未注入太多情感,然而陆镇却仿佛听到了动人的情话,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厚颜凑到她的耳畔,“好听,还想再听。沅娘若能让我如愿,后日休沐,沅娘想去何处,我便随你去何处可好?” 陆镇嘴上说不再限制她的行动,实则只能在别院里走走逛逛,若真个想要去府外透一透气、见见故人,并不容易。 他的呼吸怪烫人的。沈沅槿的耳朵有些发烫,腰身向后躲了躲,略微与他拉开些距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陆镇挺直脊背, 趁势握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沅娘且仔细摸一摸,看我可有诓骗你的心思。” 陆镇的心跳蓬勃有力,沈沅槿一上手便能感觉到,她不想触碰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奈何他的力道太大,根本挣脱不开。 “再这样磨蹭下去,天该黑了。”沈沅槿不愿与他亲昵,颇有几分急切地催促他道。 陆镇见好就收,追随她的步伐奔出门去,笑问:“沅娘后日想去何处?” 沈沅槿早已想好去处,不假思索道:“想去东市和城南瞧瞧从前在我名下的成衣铺。” 她在长安的亲人不独有沈丽妃,更有升迁至京中为官的沈家人,想也知道,她不会将契书赠与疏远多年的沈家人,现下那几间成衣铺,必定是在沈丽妃手里无疑了。 她倒是念旧。陆镇勾唇笑了笑,忽想起旧情和旧人也可以是她心中顾念牵挂的,那抹笑容便又很快僵住,再笑不出来。 沈沅槿迟迟未得到陆镇的应答,本能地以为他要反悔,语气恢复到往日里的疏离冷淡:“大郎的话可还作数?” 此时此刻,陆镇很想问一问她是否还挂念着远在江州的那人,可话还在喉咙里,他便退缩了,怕她给出肯定的答案,怕自己会不自控地嫉妒到发疯,与她产生隔阂;如今这样可以与她平静相处的局面,着实来之不易,他不想打破,更不想失去。 陆镇将那不合时宜的敏感思绪驱逐出脑海,重又展现笑意,“答应未过门新妇的话,怎会不作数。莫说是这两处,沅娘就是想去城郊游玩,我也愿意陪着你去。” “嗯。”沈沅槿只是低低应声,平视前方,再无他话。 陆镇嗅着轻浅的花香,眸光则是独独落在纯白的茉莉上,回想起沈沅槿在树荫下串茉莉、给狸奴带花串的场景;她在汴州的沈府待嫁时,一日下晌,他与她在园中相遇,霞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她的手腕处戴了一串茉莉,那花的白,盖不过肤白…… “姜川。”陆镇放缓步子,唤他上前,压低声神神秘秘地交代他两句。 将茉莉花用针线串起来可以做成香香的手串,他的内人桐月自嫁与他脱籍在家后,无事时也会做点这个打发时间,再把那手串戴在她们的女儿手上。 姜川只当陆镇要他寻人摘花是为着让沈沅槿串花打发时间,并未多想,焉能料到他是打算亲自拿针线给心尖上的女郎串手串。 日沉月升,天色渐暗,琼芳站在廊上指挥人点亮檐下的灯笼和屋中灯轮烛台,照得庭中亮堂堂的。 陆镇携沈沅槿外出归来,扭头看她提裙跨过高高的门槛,方继续正视前路。 姜川早叫人摘了一小篓饱满的茉莉花朵送到屋里,琼芳推开门,清浅的香味立时扑鼻而来,因房中本就设有茉莉盆栽,沈沅槿闻到那花香,道是寻常。 陆镇很自觉地坐到她不常坐的那边去,命人去取针线来。 沈沅槿本不解他要针线做何,待看见案上的那篓茉莉,下意识地以为陆镇是单给她预备的,欲要看她串花。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会做这个的?沈沅槿全然不知他早在数年前就看到过她串花,亦不记得在汴州的那日下晌,他看见过她手上的茉莉花串。 岚翠取了针线送来,陆镇先给沈沅槿挑了一根大小适中的针,再给自己挑根差不多的,而后笨拙地拉长白线,剪断,再对折成一段,穿过针眼,在线尾打了一个丑丑的结。 那花被他串成了歪的。沈沅槿忍俊不禁,看他又串了两个,实在心疼那些花儿,抬腿走到他身边,颇为好心地手把手教他串。 独属于女儿家的清幽气息萦绕在他的鼻息间,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身体也靠得很近,实在很难让人集中注意力。 陆镇需要调动极大的意志力和自制力来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饶是如此,亦不能奏效,他还是觉得口干舌燥、肌肉紧绷,待沈沅槿从他身边离开,他方好受一些。 勉强集中注意力串完,陆镇自鸣得意地拿过去给沈沅槿看,即便同她做的相比,他的有些拿不出手,仍是王婆卖瓜般地往她眼前凑,要她放下针伸出手来,弯腰俯首,亲自给她戴上,“好看,衬你。” 沈沅槿抬起戴了花串的手,沉目看了两眼,正欲点评两句,陆镇的面孔猝然靠近,惹得她急忙伸手去抵他的肩。 她的那点子力道,在陆镇面前犹如螳臂挡车,只需稍稍使些手段,便能轻松应对。 沈沅槿不知自己是如何被他抱起来的,等离开他的怀抱时,人已经躺在柔软的锦被上了。 陆镇欺身上前,两条粗壮的手臂撑在她的腰侧,俯身吻住她的唇。 熟悉的温软触感,混着口脂的清香和女郎的幽香,陆镇再难抑制连日的思念和情意,血脉贲张,浑身都燥热极了,急不可耐地撬开她的牙关,扯去她的衣衫,让那呼之欲出的丰盈仅由一层绸缎诃子遮挡。 沈沅槿身前一凉,意识到他似乎不满于简单的亲吻,不禁伸手去挡,花串和袖子便随着她抵他的膀子动作往下坠。 诃子的系带在背后,陆镇遍寻不得,暂且离开她的唇,哄她抬腰。 沈沅槿摇头拒绝,“做什么要抬腰?大郎不是说过成婚前不会再与我行周公之礼吗?” “好沅娘,我只看看”陆镇辩解哄骗的话语还未道完,眼尾的余光便不察瞥见那截带着茉莉花香的皓腕。 陆镇暗暗滚动喉结,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继而用脸颊去蹭她的手腕,勾住她的腰抱她坐起身来。 没了床褥的阻碍,陆镇很快便找到了诃子的系带,三两下将其解开,扯下,扔到一边。 屋中烛火未熄,陆镇的瞳孔里映着一抹白,制住沈沅槿的手楞楞看了数息,抱她坐在自己腿上,环住他的脖子,终究未能做到只是拿眼看。 陆镇闹了一会子,将沈沅槿的裙摆叠至腰上,退至床下,唇手俱不得闲。 手心的细汗沾湿了褥子,沈沅槿仰颈,小口吐气,细碎的寅声自喉咙里透出,落在陆镇耳里,犹如引人沉醉的仙音。 陆镇饮了水解渴,又去外间斟一碗茶水吃下,返回里间询问伏在褥子上的沈沅槿渴不渴。 沈沅槿出了汗,焉能不渴,当即诚实地冲人点头。 陆镇索性拿被子裹住她,抱她去罗汉床上喝,耐心等她喝够,胡乱解去腰上的蹀躞带,攥了她的手过去。 青筋虬结,掌心滚烫。 沈沅槿嫌恶地扭过脸,麻木地由他掌控,只当那戴了花串的手不是自己的。 这一晚闹到二更天,沈沅槿仔仔细细地净了手才开始洗漱,太久没有这样应付他,一沾床便沉沉睡去,次日睡到辰时,陆镇早往宫里去了。 这日陆镇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一夜没来,至第二日上晌才见着人。 姜川备好马车,来屋外传话。 陆镇看沈沅槿戴了帷帽,状似随口一问:“怕她们知晓你尚在京中?” 明知故问。沈沅槿懒得理他,不大习惯隔着布帘视物,掀起一角后迈出门去。 帷帽宽大,戴在头上除可隔绝外界的窥视外,还可防人靠得太近,譬如这会子他二人坐在车厢里,即便陆镇与她坐在同一张凳子上,至多也不过能贴到她的肩,无法去触碰她的脸。 帷帽的用处又多了一条。沈沅槿默默记下后,开始闭目养神。 马车先在东市口停下,姜川命人从车后取来脚踏,恭敬请人下车。 陆镇掀开厚重的帘子,牵着沈沅槿的手一齐下来,跟随她走近道。 时间尚早,铺里挑选成衣的女郎不算多,又因是休沐日,两位成了婚的官家妇人皆是与夫郎相携而来。 陆镇的身量太惹眼,沈沅槿索性让他坐在角落里等着,她则去看上新的冬装款式和量身定制定款的样衣,留意选购的人多不多。 绣娘们都在后罩房里缝制衣物,沈沅槿熟门熟路,走店铺后方的偏门出了铺子,岚翠等三人忙不迭跟上她。 沈沅槿出逃一事给陆镇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哪怕她可能只是去如厕,跟随她的“婢女”中有一人是女暗卫,决计不会将她跟丢,陆镇犹不能安心,蹙起眉头,顾不得屋里是否有人识得他,起身去追她。 罩房的竹帘卷起,窗子半开着,阳光透进去,绣娘们或手握针线、刺绣缝边,或手拿剪子,裁布剪线,一派繁忙有序的景象。 沈沅槿点了点人数,不但一位不少,似乎还多了一两人,既多招了人进来,生意断不会差。 一晃数年,当初由她推出的诃子裙、旋裙、马面裙和袄裙等款式已是京中时兴的款,旁的成衣铺便也抓住商机,有样学样,争相售卖同样的款式。 沈沅槿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隐于薄纱后的脸庞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甫一转身,差点被身后高大如山的男郎唬一跳。 仔细一观,岚翠等人早退到边上去了。 这人老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人也是可以吓到人的。 沈沅槿抿抿唇,“大郎是怕我跑了不成。” 这一回,陆镇没有辩解和开脱,低下头牵她的手,大方承认心底的恐惧,“怕,怕得要命,在府外看不见你就不能安心。” 宝气。她就是想跑,也得这会子能跑得出去,便抛开武功颇高的翠微不提,这道围墙外不知隐匿了多少他的暗卫,但凡她妄图离开岚翠等人的视线,一声高呼便能招来他和他的暗卫。 “我既答应了要嫁大郎,就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跑。”沈沅槿卖力表演,给他吃定心丸,也好让他放松戒备。 陆镇脸上原本肃穆严整的表情果真有所缓解, 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此刻沅娘的手就在我的手中,我信沅娘。” “走吧。”沈沅槿迈开腿,温柔的语调里带了几分哄他的意味。 二人并肩而行,加上帷帽的高度,也不过刚到陆镇的下巴处。 沈沅槿心里盘算着待会儿是继续先在东市里逛逛,还是直接去城南,身侧的陆镇忽停下脚步,跟着传来一道女声。 那道声音的主人她认得,是陆昭。 不同于出嫁前的活泼外放,嫁人后,她的性子似乎益发沉闷内敛起来。 魏瑜有些怕生,偏陆镇又生得过分高大,一双小手怯怯地攥住陆昭的裙摆往她身后躲,半点不似旁的三岁孩童那般活泼。 陆昭弯下腰安抚她两句,招呼她叫人。 沈沅槿因戴了帷帽,陆昭心内依稀觉得她的身形瞧着有些熟悉,并未将她与陆镇联系到一处,何况在陆昭的认知中,她这会子早已离了长安。 陆镇没有主动介绍身侧女郎的身份,那女郎也没有要开口与她打招呼的意思,陆昭大抵能猜出他二人的关系怕是不一般,且暂时还不能公之于众,既如此,她也不便多问,只当作不曾看见过那女郎。 头一遭与陆镇外出遇着相识的熟人,那人不独是她的好友,还曾是她的小姑。不知怎的,沈沅槿忽有种丑事怕人撞破之感,不禁心生紧张,唯恐陆昭会在这时候同她问好。 幸而她与陆镇没有牵手。沈沅槿假装自己是根无知无觉的木头,然而加速跳动的心脏和沁出的细汗却做不得假,无一不在昭示着她的紧张和担忧。 时间流逝得格外慢,饶是陆镇同陆昭不过寒暄两句,随后便陆昭牵着不怎么爱说话的魏瑜离开,但在沈沅槿的感知中,远不止那一会子,倒像是有一刻钟那样长。 沈沅槿跟着人流去别处逛了会儿,买来几样有意思的小物件,皆被陆镇主动拿了去。 “大郎不必替我拿的,我的力气何以就这样小了?”沈沅槿看着在陆镇手里显得更小了的黄纸,忍不住张唇嗔他一句。 陆镇认真点头,好声好气地哄她:“是,沅娘的力气自然不会这般小,原是我心疼你,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抢了来,沅娘回去怎么罚我都好。” 沈沅槿偏过头去瞧一眼他自鸣得意的面孔,毫不吝啬地给出两个字的评价:“贫嘴。” 陆镇面上笑意更深,得闲的那只手牵起沈沅槿的手握在掌心里,化身话口袋子长篇大论道:“沅娘早上用得不多,出来走动这好些时候,想来肚腹里早已克化了,与其过会儿在车上饿着,不若这会子先寻个地方用过午膳再去城南的坊市。” 他的话不无道理,沈沅槿凝神思量一番,颔首应下。 陆镇自十五岁起便久在燕云之地,素日里又鲜少在外用膳,京中的樊楼他去得不多,不过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入附近一座生意还算不错的古朴樊楼。 茶博士送来菜单子,用心介绍起店里受欢迎的招牌菜色和现烹的经典茗茶来。 陆镇耐心听那茶博士介绍完,先问过沈沅槿的意思,按照她的口味和习惯点了三菜一汤和两样点心一壶茉莉花茶,余下两道方是他常吃的菜色。 五菜一汤,只比沈沅槿在府上吩咐厨房做给两个人用的量多上一道菜,陆镇记得她不爱浪费的习性,是以克制着点菜,总算没有惹得她皱眉说菜太多了。 樊楼的菜色大多都是精致量少,加之陆镇饭量大,除那汤剩得较多外,旁的菜没剩什么,点心则是剩了一半在碟子里。 沈沅槿用茶水漱了口,擦净嘴角,看陆镇也已吃饱喝足,想起陆昭独自带着魏瑜去成衣铺,身后虽有婢女仆妇跟随,终究是缺了一个拥有夫郎和阿耶身份的人;转瞬又想起今日是休沐,就连陆镇都可匀出时间来陪她,陆昭的夫郎为何不可,果真忙到陪陪妻女这一两个时辰的时间都没有吗? 思及此,不禁微蹙起眉,问对面的陆镇:“不知魏家大郎如今在何处任职,近来竟是比你还要忙碌?” 陆镇很快便读懂了她真正想问的,“沅娘是想说,那魏大郎如何就忙到匀不出功夫陪妻女外出?” 沈沅槿没想到他会反问得如此直白,倒显得她说话太过于遮遮掩掩,便也抿抿嘴往直白了问:“大郎快些告诉我,他果真比你还忙?若不然,那便是觉得妻女事小,无需他陪着;从前求娶时说得千好万好,过门后便换了副面孔?” “时下离元日尚远,各州案卷还未送至京中。刑部平日虽也忙碌,却还不至十日里都不得半日闲。”陆镇话到此处,拐弯抹角地自夸起来,顺便踩一脚令他看不上眼的魏凛,“若是有心,百忙中也能匀出一时片刻来;若无心,便是得闲,怕也不肯用在妻女身上。” 有心人,他倒是会自卖自夸,倘若去集市上卖瓜,生意断不会差。沈沅槿暗暗揶揄两句,回想起在成衣铺外遇见陆昭的情状,不由垂下长睫,目光沉沉。 陆镇陪她静坐半晌,抬眸瞥了瞥窗外明媚的暖阳,“沅娘可歇够了?”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由着陆镇牵她起身,脚步缓缓。 陆镇观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她还未从刚才的问题里走出来,关切问道:“在想陆昭的事?” 沈沅槿被陆镇说中心事,脚步一顿,偏头望向他,眼底浮上一抹诧异之色,“大郎以为,阿昭的这位夫郎如何?” 魏凛此人小有才干,自视甚高,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沽名钓誉,趋炎附势,道一句此人是伪君子也不为过。 若陆昭是他的阿妹,他定不会放任她嫁给魏凛,花言巧语是最无用的东西,既填不饱肚子,也御不了寒;更遑论,他现下就连陪伴妻女这样的小事都无法做到。 陆镇知她是个热心肠,恐她听了要多心,没得扰了她出府游玩的好心情;何况天下间如魏凛这般虚伪的男郎大有人在,委实不算稀奇。 “称不上好与不好,这世上的男郎大抵都是如此,似我这般对新妇悉心呵护、无有不从的,古往今来,打着灯笼也寻不见几个。” 沈沅槿被他口中那些犹如卖瓜王婆的话语逗笑,暂且不去深想此事,以手为扇驱散步行带来的薄汗和热气。 陆镇见状,很想伸手替她将那帷帽解了去,偏她这会子还不是他的太子妃,且又是一些人眼中的原“临淄郡王妃”,不得不戴着这劳什子遮住面容…… 他需得尽快安排好一切,让她早日风风光光地嫁她,不必再像今日这样遮遮掩掩。 “姜川。”陆镇将人喊到跟前,低声交代两句,愈发迁就沈沅槿的脚步和速度。 二人一路徐行返回停放马车的酒家处,正要登车,就见姜川那厢气息未平地奉了一柄折扇和团扇进前。 沈沅槿夏日里用惯了团扇,无需对比那两把扇子的做工和图案,右手提裙,左手取来团扇握在手里,由陆镇的搀扶着踩上脚踏。 “这扇子是大郎让人买来的?”沈沅槿将团扇搁在腿上,一面不疾不徐地去解下巴处的帷帽系绳,一面语气平平地问陆镇道。 帷帽落下的瞬间,女郎那张白里透红的芙蓉面便显于人前。 明明午膳时才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仅仅小半个时辰过去,倒像是许久不曾见过似的,怎么也看不够。陆镇内心鄙夷这样贪恋美色的自己,眼睛和手却很实诚,不待沈沅槿给手中的帷帽寻个去处便已揽住她的双腿,稍稍用些力道将她往自己腿上带。 “大郎这是”做何二字还未出口,唇瓣便被陆镇吻住,帷帽随着手指张开推搡的动作骤然落地,一溜烟地滚到后方去了。 陆镇轻咬她的舌尖,情到深处时只觉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长舌不断往里探。 身上的衣袍被怀中女郎揉捏得不成样子,掌心生出的细汗微微洇湿衣物,陆镇隔着那布料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浑身的血液越发燥动起来,贲张鼓起的肌肉散出阵阵烫人的热气。 “沅娘。”陆镇忽地离开她的唇,满是欲.念的双眸注视着她,嗓音低哑地道出心中压抑已久的妄念:“帮帮我。” 前日夜里不是才沈沅槿实在不明白陆镇缘何如此沉迷此道,况这会子又是在外面的马车上,真要帮他,岂不成了白日宣银当即严词拒绝道:“大郎今日并未吃酒,怎的满口胡话,快别说了。” 陆镇观她神情紧张,约莫的确很难接受在马车内如此,顿时又羞又悔,懊恼自己怎就这般把持不住。 且再忍一忍,回府后还有很长的时间。陆镇放她坐回原处,主动挪到离她远些的位置,调动所有的自制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沅槿才刚见识过他跟雄兽发禽时的样子,饶是他主动纠正了,亦很难再让她信任,是以这一路上,她都不敢合眼睡觉。 一路未睡,沈沅槿无精打采地下了马车,强撑着看完此间的成衣铺后,再无半点力气去别处。 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大脑意识趋于混沌,沈沅槿迟钝地张了张唇,声音还未成调,陆镇打断她的话,“我抱你。”说完,动作温柔地解下她的帷帽递给身后的婢女,两条结实的手臂打横抱起她,将她拢成一团。 沈沅槿疲惫至极,面对陆镇宽厚温暖的怀抱根本毫无招架的能力,睡意盖过惊讶和对他抗拒,眼皮率先向他投降,而后整个脑袋也埋进了他的怀里。 待她从睡梦中醒来后,这才发觉自己早不在热闹的集市上,而是褪去了外衣睡在贵妃榻的锦被里。 “醒了?”才刚补过觉的陆镇清楚地听见她那处发出的轻微响动,不疾不徐地睁开眼,支起下巴看向她。 沈沅槿抱着被子点头,“是大郎抱我回来的?” 这次是她明知故问,怎么不算是他二人心有灵犀呢。陆镇抬手抚上沈沅槿的脸颊,自满道:“这世上除沅娘的夫婿外,谁能那样抱你?凡我在沅娘身边时,更衣、沐浴、抹药这类的琐碎事,又何曾假手于人过。” 不独这些事,端茶送水,擦发穿鞋他也曾做过的,就连诃子的穿解,他也轻车熟路了。 沈沅槿闻言,整个人警惕地往后躲,伸手抵住他的肩,“热,你离我远些。” 陆镇见状,冲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沈沅槿探究他在笑什么的目光中收回手,趁势握住她的手,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细细摩挲,问出引人遐想的话:“沅娘想起你我之间的什么事了?” 孟浪无礼的登徒子。沈沅槿忙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心思龌龊。” 沈沅槿不知,她在说这话时,脸颊气鼓鼓的,映入陆镇的眼帘里,甚是可爱。 陆镇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额头,捉来她的手砸在自己的胸膛上,好声好气地安抚她的情绪,“是我不好,是我龌龊,沅娘打我骂我都好,只别气着自己。” 沈沅槿一觉睡下来本就起了层薄薄的汗,偏陆镇身上的热气太足,湿热黏腻的感觉更甚,拧眉催促他起开身。 “娇气。”陆镇挪动至床尾处,笑呵呵地打趣她是雪做的,这般怕热,成婚后每日睡在一个被窝里,岂不是要化成水了。 有道是水火不相容,他用雪和水来形容她,那他就是火无疑了。 沈沅槿暗想一通,起身去屏风后穿衣。 这日在沈沅槿屋里用了晚膳,入夜后伺候沈沅槿沐浴,缠着她侍奉两回讨了赏,心满意足地宿在此间,至五更天起身上朝。 转眼数日过去,一日午后,通事舍人递了消息进前,当天傍晚,陆镇打马离宫,快马加鞭,去的不是别院,而是沈府。 陆镇将要与人商议的事情甚是隐密,是以沈府内,独有家主沈阗前来迎接。 沈阗引着陆镇往正房后的暖阁里进,在陆镇的眼神示意下挥手摈退左右后,毕恭毕敬地朝人行了跪拜礼,这才敢照着他的命令在圈椅上落座。 陆镇无心与他攀扯太多,张口直切正题,不到半刻钟便将事情定下。 婢女叩了门,欲要奉茶进来。 沈阗不敢越过陆镇让人进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陆镇的意思。 陆镇长腿一蹬,连个眼神都懒怠给他,“不必吃茶,四娘还在等着孤过去。” 他的话音方落,沈阗立时便膝盖一软跪到地砖上,极自然地改了对沈沅槿的称呼,“卑下恭送殿下,还请殿下代卑下同四娘问句安。” 陆镇瞥他一眼,转过身冷声道:“收起你这副刻意逢迎讨好的样子,四娘见了,不会喜欢。” 沈阗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陆镇,满脸的不敢置信,颤巍巍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让卑下起身?” 没气性的蠢材。陆镇多在他面前停一瞬都嫌长,沉默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于府门外骑上马直奔别院而去。 檐下,琼芳推开隔扇,发出一道低沉的吱呀声。 沈沅槿被那响声打断思绪,本能地循声看去,陆镇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框处,跨步正往里进,活像一堵会走路的墙。 “大郎明日不要早朝吗?”沈沅槿疑惑问道。 “要早朝也无妨,明日早些起身即可。”陆镇挨着她坐下,“今晚过来,不单是因着想沅娘了,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说与你听。” “大郎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沈沅槿毫不避讳陆镇投来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她也很想知道,他究竟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陆镇牵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明日姜川会送你去沈府,明日过后,沅娘暂时是出家做女道士替离世的耶娘祈福数年后还俗的沈家四娘,年方十八。如此一来,既保留了沅娘沈家女的身份,又不会招致口舌是非;将来我继承大统,沅娘便是皇后,我们的孩子是皇子公主,届时我会将沅娘的身份恢复,只说沅娘当初是为顾全大局,委屈自个儿暂且用了旁的身份嫁与我为太子妃,届时沅娘贵为国母,倘若有人胆敢非议沅娘,两殿司也不是吃白饭的,我会让他们乖乖闭上嘴,史书工笔上定不会有半句沅娘歪曲品行之语。” 原身的耶娘凭空多出一个做女道士的四娘来,且还小原身三岁,这般事前无中生有、事后更正震慑的法子,亏他倒能想得出来。 此时提出不满和质疑只会引起陆镇的怀疑,疑心她是否真的愿意嫁给他,是否真的已经“认命”,毕竟他所谓的办法的的确确既保留了她为沈氏夫妇之女的身份,又可让她少受诸多非议;除少数几位对她印象深些的宗室,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因她是那位“沈三娘”的胞妹,两者会有相似之处再寻常不过。 沈沅槿不得不暂且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佯装出一副认同陆镇的姿态,温声细语地道:“大郎思量得如此周全,我听大郎的安排就是。” 耳听她亲口答应,陆镇稍稍悬起的一颗心方落了地,揽上她的肩低头去吻她的侧脸,再是她的耳。 “沅娘与我心意相通,互为体谅,我这一辈子是断然离不得你了。”陆镇说完,张唇吻住沈沅槿的耳垂,大掌也跟着游走在她的肩劲间。 外衣不知何时被陆镇褪到小臂上松松散散地挂着,沈沅槿整个人晕晕乎乎地坐在了他的煺上。 陆镇吻过她的下颌和脖颈,沉眸的瞬间,诃子从他的手中坠落,显现出来的大片雪肤白得晃眼。 “沅娘。”陆镇忘情地唤她一声,呼出的热气扑在洁白柔嫩的肌肤上,惹得怀中女郎的身躯轻轻一颤。 她的这一轻微反应引起陆镇的注意,将她的煺纷得更开,“沅娘也是喜欢我这样待你的对不对?” 久未经事的沈沅槿大惊失色,顷刻间失去思考的能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神经紧绷地想要从起开身,离他远远的。 陆镇岂肯轻易放她走,一把按住她的邀将她禁锢在原处,“沅娘总不肯正视自己的玉望,想是还不习惯与我做这样的事,如此看来,往后我该多多用功陪沅娘一起修习。” 不能真的与她行房,陆镇只管用唇和手服侍她,再用她的手,拘着她从外间闹到里间,直至沈沅槿再无力招架,他方肯撒手放人,清理安置。 翌日,晨风微凉,岚翠在风口里打了个寒噤,折返回去添了衣物,这才进到主屋里服侍沈沅槿起身。 岚翠替沈沅槿梳完发,引着她往外间来,“晨间有些冷,娘子莫要将窗子开得太大。”一面与人说话,一面拿撑杆支起小半块窗透气。 姜川算好时间过来,因见冬雪在美人靠处坐着晒太阳,先挥手招呼人进前询问沈娘子是否用过早膳和汤药。 “沈娘子,沈府的人约莫午时来接娘子过府,娘子有什么要带的细软,这会子便可命人拾掇起来。” 原是三两句话的事,姜川并未差人相告,而是亲自前来,想来真正敬重的并非她这个人,而是她将来的太子妃身份。 “我知了,劳姜郎君跑这一趟。”沈沅槿说完,又问外面是谁在侍奉,叫好生送人出去。 冬雪应了一声,将人送到院外,回来复命。 姜川是自小在陆镇身边伺候的,自不缺主子的赏赐和赏钱,倒是她这里的几位女郎,除每个月的月钱,再无旁的好处。 沈沅槿随手取下发间的一支银树钗送与冬雪,因无甚要带的,只叫岚翠等人收拾了她穿惯用惯的衣物和细软,也赏了她们每人一件首饰。 沈阗极懂分寸地派了内人虞夫人来此处接沈沅槿回府,用的亦是沈府最好的车马。 虞夫人一早就听夫郎说太子殿下从前还是长平王的时候,身边伺候的郎君姓姜,是以当听到此间小厮唤他姜郎君的时候,便也同他问了句好,“这段时日,劳太子殿下和姜郎君照拂吾家四娘。” 姜川抱拳回礼,“夫人言重,沈娘子在府上等候夫人多时,夫人快些随奴过去罢。” 虞夫人点点头,想起这位侄女从前做过临淄郡王妃,将来还会是太子妃,偏在汴州时,她那有眼无珠的夫郎还曾那般苛待过她与贵妃,心里不免惴惴。 媪妇引着虞夫人一行人穿过园子,来到一座红窗绿瓦的庭院前,叩响院门。 虞夫人叫其余人在门外等候,只领着两个贴身婢女一同入内。 “四娘,府里供你住的院子昨儿就收拾好了,伯母是来接你回家去的。”虞夫人很快进入角色,言辞恳切,落在琼芳等人眼里,像极了一位慈爱的长辈。 70-80 第71章 黄道吉日,宜嫁娶 沈沅槿见此情状, 便也提了精神陪着虞夫人演,温声唤她:“大伯母。” 虞夫人忙点头应了,叫她一声“好孩子”, 嘘寒问暖两句,携她奔出府去,上了马车。 沈府众人除却今日要上值的沈阗父子,其余人等皆在正厅等候沈沅槿的到来, 原本的四娘一下子变作五娘,倒叫底下的仆妇婢女颇有几分不适应,险些未能在沈沅槿面前改过口来。 当日在正厅用了晚膳, 虞夫人领着她去收拾妥帖的院子里安歇。 陆镇那厢约莫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就连沈沅槿居住的院落所处的位置都极合她的心意, 既不算太偏,环境又清幽,庭中名花修竹、假山怪石俱有, 就连门上的窗棂都做了窗景,一派园林景致。 屋内的陈设不比别院的精美,但胜在温馨整洁, 那床上的褥子亦甚是柔软,沈沅槿丝毫没有认床,睡眠不差。 沈沅槿回到沈府的第二日, 长公主府便送来帖子,请四娘和五娘过府吃茶听曲。 以沈家的门第,如何能够入得了长公主的眼,是以当虞夫人拿到帖子的时候, 立时便知这一切必定是太子殿下精心安排的无疑。 当晚,虞夫人同独女沈筝说了许多嘱咐的话, 叫她务必记清楚了,不论席上是谁问起,沈沅槿都是她的四姊,在观中为其耶娘修道祈福数年后还俗,年方十八。 沈筝是个温吞性子,虞夫人这般耳提面命,岂有不上心的,当即连连点头。 京中的贵女圈子,沈筝还不曾融入过,何况还是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公主府;即便身侧有沈沅槿这位“四姊”一道前往,仍是有些忐忑,紧张得将两只小手握成拳后就没再张开过。 沈府苛待原身和沈蕴姝时,沈筝还是孩提,着实与她不相干,是以沈沅槿对沈筝并无意见,加上她对自己也算以礼相待,年纪又轻,便也视她为小妹妹一般对待。 沈沅槿细心地轻拍沈筝的手背宽慰她公主府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不必太过紧张, 今日茶会上的诸多面孔,沈沅槿并不陌生,便是高座上的那位长公主,从前她为临淄郡王妃时,也曾见几回。 许是因着陆镇提点过,长公主那厢特意于席上提及沈沅槿和沈筝,询问她们茶汤烹得如何。 长公主的一番话引得座上众人齐齐向她们姊妹投来目光。 席上一脸如银盆,年纪尚不足双十的女郎盯着沈沅槿的脸看了数息,忽而去拍身侧魂不守舍的陆昭,压低声问她:“表姊,你瞧瞧,这位沈四娘是不是有些像你从前的二嫂嫂?” 陆昭听身侧待嫁的表妹有此问,顺着她的看过去,果见她口中的那位女郎像极了不对,分明就是二兄的前妻,沈三娘,沈沅槿。 自沈沅槿与陆昀和离后,陆昭每到季节变换之时便会去东市里她开得那间成衣铺里买上两身衣裳,从黄蕊口中,陆昭知晓了沈沅槿离京游学的消息,是以这会子在陆昭的认知中,沈沅槿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长公主说她是谁?”陆昭凝眉发问。 “沈四娘,她身侧那位矮她一些的,乃是她的堂妹沈五娘。” 以沈府的门第,放在汴州还可称作名门,但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城中,委实毫不起眼;今日在场的贵女和命妇鲜少与沈府往来,自不知府上有几位女郎,不过因着沈贵妃的缘故,知晓京中亦有汴州沈氏的存在罢了,是以除陆昭外,并无人怀疑沈沅槿“沈四娘”的身份。 陆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般相似的那两个,哪怕是孪生姊妹,也免不了会有不同之处,她与沈沅槿相识五年,非是那等仅有数面之缘的过客,又岂会不认得她,这会子自是疑惑不解。 长公主颇为崇尚道家,素日里常抄经修身养性,待人最是随和不过,她这会子吃完一盏茶,忽提及沈沅槿“出家”当道姑至十八一事,笑盈盈地夸赞她极有孝心,将来必有后福。 这场茶会,定是陆镇静心策划的无疑了,为的便是在众贵女和命妇前敲定她的身份,不但可让她的突然出现变得合理,还可为她博得“至孝”的美名。 沈沅槿正思量,又听长公主问:“若没记错,沈四娘此前在观中修道时的道号可是叫‘妙真’?” 他倒细心,还知道做戏要做全套,连她的道号都一并想好告知长公主。 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面色从容地应下,“公主记得不差,正是此道号。” 她二人的对话,陆昭只觉越发听不懂了,三娘何曾当过女道士,她究竟为什么要应下长公主的话,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安上一个全新的身份。 陆昭心中虽疑惑,却也没有当众提出她的疑惑,而是等吃过茶听完曲,长公主让众人去园中赏花,她方寻了个机会脱开身,独自去寻沈沅槿。 沈筝头一回参加公主府举办的茶会,前来的赴宴不是王侯之女,便是士族贵女,心内不免紧张,是以赏花途中,一直与沈沅槿形影不离。 陆昭寻到她们堂姊妹时,沈沅槿正指着水上一只躲在枯荷下的绿头鸭给沈筝看,逗她缓和心情。 “三”陆昭见陆筝也在,她二人眉眼又有几分相似,立时便知她也是沈家娘子,忙改了口,“沈五娘,我有话想与你的四姊说,可否请你在此静坐,只消侯上一时半刻,我会快些与你四姊回来。” 方才陆昭盯着她看了许久,沈沅槿自然不会毫无察觉,陆镇的精心设计骗得过与她不熟的人,但却骗不过陆昭和陈王府的人,天长日久,免不了要传出些风言风语来,但碍于陆镇的身份和权势,怕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会放到明年上来讲。 多早晚都是要面对她的。沈沅槿没有选择逃避,看向沈筝温声问道:“五妹去榭中小坐片刻,我与县主说几句话,很快就来寻你可好?” 得知对方的身份是县主,沈筝当即就要屈膝行礼,陆昭忙示意她无需多礼,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沈筝并非那等不好说话的,即便不大想要在此独处,仍是点头应下,“四姊快陪县主去吧。” “嗯。”沈沅槿搭一声腔,目送她领着两个婢女一道进了水榭,往那长椅上坐定后,方随陆昭往远离人群的假山后去。 竹林前,沈沅槿确认四下无人后,率先开口“阿昭一定是想问我,今日长公主为何要唤我沈四娘,又为何说我曾在观中修道。” 这番话无异于直接承认她就是三娘而非长公主口中的四娘。 陆昭确认了她的身份,心中的疑惑愈甚,想不明白沈府为何会接她回去,将行三改为行四,且长公主又为何会牵涉其中,亲自来替沈府坐实她的新身份。 “东市成衣铺里的女郎告诉我,你在四月离开长安,外出游历;如今既已回来了,却为何成了沈四娘?”陆昭问出心中疑惑。 “此事非我所愿,亦非以你我之力可以改变,细细想来,终究还是暂且不知晓的好。”沈沅槿说到此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苦涩,却又很快调整好状态,“我现下只盼身边的人都能安然无恙,所以阿昭,答应我,莫要再费心深究此事,就当做从前的沈三娘早已离了长安获得自由,从即日起,我便是沈府的四娘子,旁人眼里,你我此前素未谋面,并无任何干系,我希望在阿昭的口中,也能如是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令长公主出面证实三娘的身份,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陆昭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愈深,三娘这样言辞恳切地拜托她,她也不想叫她失望,可若要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应允下来,她亦很难做到,遂犹豫不决道:“可是” “阿昭。”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等再过段时日,你自会知晓我为何会从三娘变为四娘,届时一切便可分明,你若还有疑问,自可来沈府寻我当面问清;如此,阿昭是否能答应我的请求了?” 话到此处,陆昭念及昔日的情谊,只得点头应下,“好,我听你的,不过往后我来沈府寻你,你不可找理由不见我。” 沈沅槿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地,语调也变得轻快,“待会儿回去,阿昭便唤我四娘罢,今日就当作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了,女儿家大大方方地交友结伴,并不会引人怀疑。” 陆昭微微蹙起的眉心里含着几分忧愁,沈沅槿见状,想起方才在席上她似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少不得问她一句:“阿昭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没有。”陆昭下意识地否认,勉强挤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三,四娘多心了,想是近来家中庶务繁多,没怎么休息好的缘故。” 庶务繁多。魏府上上下下百余张嘴,更兼颓败已久,迎了阿昭过门后方有了些起色,何况陈王夫妇曾言,魏凛待陆昭极为体贴周全,魏府众人将她看得极重,颇为关怀,照理说,她不该为此等琐碎事太过劳形才是。 有道是人心易变,本性难移,沈沅槿转念又想,会否因着去岁陆昀被贬、陈王府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幸,阿昭又迟迟没有诞下男丁,魏府众人便借此见风使舵,显露出本性,换了副面孔? 无凭无据,一切不过是她凭着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主观臆测出来的结论罢了,怎好贸然相问。 沈沅槿思量过后,本着谨慎的态度,到底没有同她谈及此事,拧眉关切道:“身体要紧,阿昭素日里这般劳累,王爷和王妃知晓了会心疼的。” 陆昭在听到王爷王妃时,目光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旋即佯装从容,“我省得,并不时常这样,四娘不必为我忧心。”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沈沅槿的眼睛,而是把身子一转,岔开话题催促道:“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子了,五娘还在等着你,快些回去吧。” 沈沅槿答个“好”字,随她回去。 二人归至原处,陆昭便推说她的表妹尚还在等她,同沈沅槿约定好下回在沈府见后,便自行离去了。 水榭中,沈筝并非一个人,她的身侧坐了位年岁相仿的女郎,身穿华服,头戴金钗,生得粉面桃腮,眼亮如星,相较于沈筝的婉约美,她则是明艳张扬的美,二人各有千秋,瞧上去相宜极了。 同陆昭出去一趟,沈筝便在此处结识了一位玩伴,实乃意外之喜。 沈沅槿走上前,浅笑着道:“五娘,这位女郎,你不同我介绍介绍吗。” 沈筝听见她的声音,忙不迭站起身来,有些拘谨地介绍道:“四姊,这位是忠义侯府的六娘子,姓裴。” 沈沅槿闻言,与人见礼,“裴六娘。” 裴六娘忙不迭起身回礼。 三人闲聊一阵子,出了水榭往别处赏景;至酉时散席,各自还家。 沈沅槿自来到沈府后,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不见陆镇的身影,倒是各种各样的宴会去了不少,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多时,沈府府上新来了一位修道还俗的四娘子之事便已传遍整个权贵圈子,皆言其相貌极肖从前的临淄郡王妃,不在贵妃的姿容之下。 这日,沈沅槿应国公夫人之邀去城外打了回马球,归家后用过晚膳,只于案几前勾勒出骊山秋景图的大致轮廓便再抑制不住困意,匆匆往浴房里沐浴一番,出浴回屋后命人掌灯,沾床就睡。 时下戌正未至,夜还未深,院中婢女媪妇因沈沅槿早早睡了,亦各自回屋,独岚翠在外间的矮塌上值夜。 她今日随沈沅槿出府,身上亦甚是疲乏,又逢月信将至,隐有不适,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陆镇忙碌多日,好容易处理完手上的政务出宫,在陆斐府上议完事,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在沈沅槿睡着前赶到,索性当一回“贼”,悄无声息地潜入里屋,靠近床榻上的女郎,轻抚她的眉眼和脸颊。 他的手掌很暖,抚在面上是温热的,沈沅槿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感受到了脸上的异状,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来。 透窗而入的微弱月光洒在女郎的皓腕上,洁白如玉,陆镇没有躲,任由她的手触上他的手背。 手感似乎不太对。沈沅槿微微蹙起眉心,欲要翻个身朝里睡,陆镇那厢竟是握住她的手腕放到自个儿脸上,蹭她的手心。 陆镇的这副动作着实算不得轻,沈沅槿的睡意褪去一些,大脑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徐徐睁开惺忪睡眼,未料床边竟大剌剌地坐着个人。 那团身影又大又黑,屋里光线太暗,沈沅槿看不清他的脸,立时吓得清醒过来,以为是贼人,张口就要喊人。 陆镇眼疾手快,在沈沅槿出声前用另只手捂住她的唇,薄唇凑到她耳边,压低声不正经道:“好没良心的小娘子,怎才半月不见便将某忘干净了?” 沈沅槿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只能睁圆了眼愤愤瞪他,警告他快些移开手。 陆镇感受到她眼神中的催促和不客气,却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是贴面相告:“娘子的贴身婢女就在外间睡着,若是闹出太大的响动,怕是会将人吵醒,污了娘子的清誉,娘子仔细思量。” 她的清誉,早叫他毁干净了,又何来多余的。沈沅槿无端被他扰了清梦,这会子想踢他下床的心都有了,奈何他跟座岿然不动的崇山似的,哪怕她拼尽全力,亦无法如愿。 为了摆脱他的禁锢,沈沅槿不得不假意顺从,点点下巴,示意陆镇她会安安静静的。 陆镇感受到她的“诚意”,稍稍抬首审视着她,目光不自觉地下移,瞄到她因为挣扎而略微敞开的衣襟,不禁暗暗吞口唾沫,宽大的手掌从她的唇上移开,撑在一侧的褥子上,丝毫没有要离她远些的意思。 “大”沈沅槿喉咙里的郎字还未成调,陆镇炙热的吻便覆了上来,舌尖趁势往里探,霸道地勾缠住她粉软的小舌,连同她的呼吸一并占据,源源不断地将他的气息渡给她。 陆镇深吻着她,唇舌间的动作强势又凶悍,似要将这段时日的相思之情通通倾注在这个吻里,哪怕身下的女郎被他吻得双颊通红,大脑缺氧,伸出两只小手来捶打他的膀子,他亦不肯停下,只是吻得轻缓了些,捉住她的与她十指相扣。 “沅娘,我很想你。”良久后,陆镇在她的耳畔呢喃低语,解下腰上的蹀躞金带,褪去玄色的圆领衣袍,钻进有她在的被窝里,“这月的十二便是择妃的吉日,沅娘很快就要是我的准太子妃了。” 难得一回,陆镇拥着她入眠,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单纯地将额头埋在她的青丝里。 陆镇的身躯宽厚温暖,沈沅槿被他抱在怀里,着实很难忽视他的温度和气息;今晚的他太规矩,反叫她有些不习惯。 “这是我在沈府的闺房,大郎宿在这里,倘若明早叫人看见可怎么好?”沈沅槿拧眉道出心中的忧虑。 经她一问,陆镇方清醒过来,她还未过门,的确不该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尤其这里还是沈府,她的身份是“沈四娘”。 可温香软玉在怀,他又实在很难割舍。 陆镇内心挣扎良久,最终是理智与情感各退一步,满眼珍重地在她发上落下一个浅吻,而后轻声细语地安抚她:“我会在天亮前离开,不会让人看见,沅娘安心睡就好。”说完,轻拍她的腰肢哄她入眠。 他的这一举动无端让沈沅槿想起孩提时母亲哄她睡觉时的场景。 “陆镇,你会讲睡前故事吗?”沈沅槿鬼使神差地问,甚至不经意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当朝太子的名讳就这样轻飘飘地从沈沅槿的嘴里道出,没有一丝害怕和避讳,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除她以外,陆镇记不起还有谁敢这样唤他;便是他的阿耶,当今的圣人,亦不会直呼这两个字。 陆镇喜欢听她这样叫他,远远胜过疏离冰冷的“殿下”二字。 “从前不会,可若是沈沅槿想听的话,”陆镇一语未完,却是突然停顿,继而勾了勾沈沅槿的腰背示意她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我也可以试着讲一讲。” 横竖这会子也睡不着。沈沅槿劝说自己信他这一次,转身面向陆镇,真诚发问:“什么故事?” 陆镇反问她是否害怕志怪故事。 沈沅槿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然而下巴还没点下去,却又很快改变心意,摇头否认:“不怕。” 担心她听了志怪故事会睡不好,陆镇现编了一个狸奴怪的故事,许是太过无趣,沈沅槿的眼皮没多大会儿就开始打架,脑袋枕在陆镇的胸膛处沉沉睡去。 故事还未说完,女郎便已睡去,陆镇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讲的故事算好还是不好,将手搭在她的腰上后,阖目安睡。 次日清晨,床上早没了陆镇的踪迹,进来伺候沈沅槿起身的婢女亦未发现任何异常,仿佛他昨夜不曾来过一般。 梳发时,沈沅槿对着妆镜愣神,回想起昨日夜里陆镇竟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正想着,婢女捧了一托盘各式各样的通草花在她眼前,问她今日戴哪朵花。 沈沅槿心不在焉地随手捻起一朵绯色的,自个儿往发上簪了。 早膳后,沈沅槿没再纠结昨晚的事是否是梦,在庭中闲步晒了会儿太阳,回屋继续完成前些日子起笔的画作。 晌午,宫中女官亲来沈府告知选妃的地点和时间,的确同陆镇说得一般无二。 转眼到了八月十二,沈沅槿天未亮便被岚翠等一众人唤醒梳妆,从前两三钟便可做完的事,今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不止。 坐上马车的时候,沈沅槿的魂尚还在屋里,一路上都在打瞌睡,直至马车在大明宫内的一座宫殿前停下,媪妇挑开车帘唤她下车,她才提起精神,随宫人步行进殿。 此番太子选妃乃是由崔皇后一手操办的,不知陆镇那厢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在名单定下前塞了沈沅槿的新身份进去。 参选的女郎不似她想象中的那样多,沈沅槿环顾一圈数了数,不到二十人,想来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打发时间,才吃了小半盏,就听殿外传来一道细尖的男声,殿门也随之打开,陆镇与崔氏迈入殿中。 宫中礼仪,沈沅槿做郡王妃的时候早已熟知,当下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 陆镇仅用三息的功夫便在十几位女郎中找到沈沅槿的身影,同她眼神交流后,掩着喜色于上首的位置落了座。 崔皇后仔细打量着殿中云鬓花颜的女郎,目光扫落至沈沅槿那处时,不动声色地沉了沉眸,心道这位继子从前将人藏得再好,如今还不是陷在这美人关里,色令智昏,将她弄进宫里来选妃了。 什么沈府未嫁过人的四娘,她分明就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贵妃的内侄女,沈沅槿。 崔皇后乐于见他做出不明智的举动,只装作不识得这位沈四娘,温和的眼眸里唯有对她美貌的盛赞。 距上次选妃已有数月之久,崔皇后料想,陆镇便是再怎么头昏脑热,太子妃之位必定会落在出自士族名门的贵女头上,至于沈氏,能得良媛、良娣之位便是她的福气和造化了。 名义上是选妃,实则同相看无异,结果也无需当场告知,而是遣散众女郎回府等待消息。 陆镇那厢却于众目睽睽之下将此规则打破,挥手示意身后宫人将一方盖了红绸的檀木雕花托盘呈上前,信手掀开红绸,自盘中取出一支鸾凤衔珠金步摇,长腿一迈,步履坚定而沉稳地走向沈沅槿。 沈沅槿显是未料到他会唱这么一出戏,心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起来,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不免局促,忙要从椅子上起身。 顷刻间,陆镇沉眸按下她的肩,眉眼里尽是对她的宠溺和纵容,让她不必起身受簪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陆镇俯下身,将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变为现实,亲手为她簪上那支金步摇,接着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告道:“沈四娘便是孤下月将要迎娶的太子妃。” 不独是崔皇后,此间的众位女郎,无一人认为陆镇会选沈氏女为太子妃,此女美则美矣,终究出身不够高贵,上不得高台盘,太子至多会选她做妾室养在宫里宠着也就是了;哪承想,她竟一跃成了太子妃,如此一来,其余的侧室位份不论落在哪几位贵女的头上,都要矮她一截。 崔皇后原以为陆镇择定沈沅槿为太子就已足够惊人了,不想他接下来的话更是惊人瞠目结舌,因他说喜静,此番只会迎娶太子妃一人入东宫,不再择定妾室的人选。 他的话音刚落,有眼力劲的宫人便已朝沈沅槿屈膝行礼,嘴里道出恭贺的话语。 其余人等见状,亦跟着朝陆镇行礼道贺。 沈沅槿就这样毫无预料地成了全场的焦点,怪不自在的,熬到陆镇命人给参选的女郎都送了落选的“参与奖”银器后,规规矩矩地辞了崔皇后,快步迈出殿去,说句话的功夫也不给陆镇。 当日下晌,崔皇后亲去立政殿告知陆渊今日太子选妃的结果。 陆渊听此结果,当即怒不可遏,强压下胸中怒火让崔皇后回去歇着,旋即命人去宣太子觐见。 圣上动了大怒,御前伺候的人精又岂会察觉不到,眼见太子推门进去,提心吊胆地合上殿门,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远远站着。 “混账东西,跪下!”陆渊将手里的狼毫掷出去,转而抄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捏在掌中。 陆镇知他因何生气,撩开衣摆双膝,脊背却是挺得笔直,面部的神情亦未露怯分毫,迎着陆渊的目光直愣愣地顶回去,告知陆渊他的决定:“太子妃之位,只能是她一人的。” 不知悔改的孽障,这孽子竟是魔怔至此,竟连脸面也不要了。 陆渊气得脸色铁青,再难压抑滔天的怒意,泄愤般地将那茶盏砸向陆镇。 陆镇没躲,任由那茶盏砸在额头上,溅了满脸的茶水,沾湿衣襟。 鲜血顺着砸出的口子沁出,陆镇不甚在意地抬起手拿袖子擦了擦,目光坚定地道:“某已择定她为太子妃,断然不会更改。不论阿耶答不答应,某都娶定她了。” 陆渊看着跪在地上强硬坚决的亲子,一时间竟也拿他无法,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扯得脑袋都在抽痛。 父子二人对峙数十息,陆渊瞳孔里的那抹鲜红越发清晰刺眼,偏这时候脑海中又浮现出沈蕴姝难产后险些血崩的画面,几乎低吼出来的一句:“滚出去!” 是夜,陆渊在拾翠殿内安歇,因有沈蕴姝陪伴在侧,宽慰于他,他的火气方消解大半,不似下晌那般怒火攻心,夜里温存过后拥着她时,于此事上的态度亦在慢慢软化。 而后两日,陆镇便以雷霆手段将沈家四娘被选为太子妃一事由宫闱内庭传至大街小巷,直接坐实了此事,迫使陆渊不得不认。 陆昭那处得了这个消息,又忆及二兄陆昀下狱前后的种种迹象,登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和推测。 为此,陆昭往沈府来见了沈沅槿一回。 沈沅槿并未否认陆镇横插一脚、棒打鸳鸯之事,因怕陆昭头脑发热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以卵击石,只得半真半假地说同陆镇趁人之危不假,可救陆昀出狱也是真,起初她对陆镇的逼迫唯有厌憎,到如今则是真心想要嫁他…… 这番话,陆昭信了足有八分,虽不能接受沈沅槿对陆镇的情感由憎恶转变为“喜欢”,仍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盼她从今往后能够过得舒心幸福。 三日后,大婚的吉日定下,六局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准备大婚需用到的一应物件。 婚期将至,陆镇骑上战马,亲去骊山上狩了一对活雁送至沈府。 九月廿一,黄道吉日,宜嫁娶。 时值秋末,卯正二刻的天还未大亮,岚翠行至里间唤醒沈沅槿,服侍她起身往浴房内更衣沐浴。 待穿衣擦发过后,已是辰时。 琼芳领人送来早膳,同几个婢女媪妇静立在一侧默声等候。 头一回这样被人盯着用膳,沈沅槿着实不习惯,草草用过半碗馄饨和两块毕罗便搁了手里的箸。 婢女奉来漱口用的清茶,另有两人分别捧着盂盆和水盆。 沈沅槿抿一口清茶漱口,轻轻吐到盂中,而后往水盆里净手。 做完这一切,便有媪妇进前扶沈沅槿去妆镜前坐下,抬手取出发髻上固定用的银簪,待那青丝坠落披散在肩后,拿木梳为她梳发。 墨发如绸,极易梳通打理,不消多少时候,心灵手巧的媪妇便将沈沅槿的馒头青丝束成了一个精美的云髻。 发已梳好,那精通梳发的媪妇便退下去,改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上前,净过手后打开脂粉盒,专心致志地开始为沈沅槿理状。 屋子里不知何时聚满了人,虞夫人和沈筝母女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中间相隔的小几上置着一方锦盒,占据了大半张案面。 好容易熬到午后,沈沅槿坐得腰腿酸乏,示意众人退开些,起身揉了揉腰肢。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道舒朗磁性的男声,旁人听不出,沈沅槿却是立时分辨出来,那是陆镇的声音。 他竟亲自前来催妆了。 太子催妆,屋内的众女郎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去到门前堵他的话,幸而陆镇那一行人极有耐心和分寸,并未步步紧逼,而是默声等待屋中女郎回应。 沈沅槿眼见众人都畏惧他,索性自个儿走到门边,正要出声,虞夫人终是鼓起勇气,先她一步开口道:“新妇妆还未成。” 说完,挽着沈沅槿的手回身坐下,问她渴不渴,极有经验地斟了小半盏茶送与她吃。 沈沅槿看一眼茶汤便知虞夫人的用意,莞尔一笑道句谢谢,在梳妆婢女紧张急切的神情中坐回妆镜前,由人完成妆面。 近两刻钟后,妇人小心翼翼地在沈沅槿的额上画花钿,屋外再次响起陆镇朗声念诵催妆诗的声音。 陆镇的语气里并无半分不悦,加上有虞夫人打的头阵,这回很快便有女郎立在门后应答。 额上的花钿似一朵盛开的菡萏,极称她的妆面和眉型,美观典雅。 妆成,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注视着虞夫人走过来,她身后的媪妇则是手捧那方锦盒。 虞夫人屈膝行礼,其余人等则是将腿屈得更低,随她称呼沈沅槿为“太子妃”。 沈沅槿忙叫起身,虞夫人等方站直了腰身,信手启开锦盒,自盒中取出一顶金凤衔珠冠子。 那金凤口中所衔的珠子乃是一颗圆润饱满的南珠,阳光落于其上,映出暖白的珠光,素雅柔和,耀眼夺目。 虞夫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凤冠戴至沈沅槿的发中,再是一左一右两支凤首金步摇和花树钗。 时人喜簪花,因冬日里无花,虞夫人便从托盘里寻了一朵绯色牡丹簪在发髻后侧,正欲再仔细端详可有不妥之处,陆镇高昂的声调便又传进耳里。 媪妇看眼案上的更漏,告知虞夫人吉时快到了,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沈沅槿让到门边,递来团扇让她遮面,推了门,恭恭敬敬地送人出去。 陆镇在外等候多时,这会子甫一见着她,欣喜又激动,竟是连下一步该如何做都忘了,只盯着沈沅槿的脸发愣。 还是身侧随他一道过来迎亲的陆斐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快些上前去牵新妇,他方醒过神来,朝沈沅槿伸出大掌。 不同于嫁陆昀时的紧张和羞怯,沈沅槿心中百感交集,唯独没有半分喜悦,极力克制着对陆镇的憎恶和排斥,扮演出一副温和端庄的模样,缓缓搭上陆镇的手。 女郎的手指纤长温软,陆镇收着力道攥紧她的手,嘴角上扬,满脸的喜色掩也掩不住。 陆镇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一颗心仿佛也浸泡在蜜糖里,蓬勃跳动着;新人两手交握,掌心相贴,并肩行至一处空旷院落,以两只活雁举行完祭雁礼,携手离开沈府。 天边乌金西坠,天色欲暗,沿途设下的火燎悉数由人点亮,映得道路两旁一片橙红的火光。 挂满红绸的婚车华丽高大,足有大半条街宽,周遭手持灯笼的粉衣宫人排列整齐,见太子携新妇出府,齐齐躬身下拜,围观的百姓亦然。 陆镇的手掌宽大温热,掌心里早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谁出得多些,黏黏腻腻的,着实有些不大舒服,让人难以忽视。 府外围满了人,喧闹嘈杂,陆镇于人声鼎沸中扶沈沅槿上车,松开她手的时候,陆镇颇有几分舍不得,亲眼看她在车厢内坐定后方恋恋不舍地走到队列前方,按辔上马。 沈府并非名门望族,无钱将府邸购置在兴道坊、平康坊等权贵聚集之地,而是处在离大明宫稍远的安业坊;婚车在坊中拐了两三回后,汇入朱雀大街。 朱雀街直通皇城和宫城,街道较坊市内的宽敞许多,即便婚车行驶在道路正中,两边又有百姓围观,亦不会像先前那样显得逼仄难行。 婚车通过朱雀门进入皇城后,落日早已西沉,空中明月高悬,清光皎洁。 华灯初上,东宫各处张灯结彩,焚香奏乐,热闹非凡;绯色的毯子从宫门口铺至青庐,两边各有十数名宫人手执竹篮,静默而立。 婚车缓缓而停,陆镇跃下马背,上前去牵沈沅槿下车,引导她踩在毯子上前行。 二人跨过门槛,立在红毯两边的宫人便从篮中抓一把谷豆,抛洒至空中。 宫人们将力道控制得极好,那些谷豆落在衣发上,仅有些许轻微的磕碰感,并无痛感;沈沅槿非是头一回被谷豆砸,自然不觉得新奇,反观她身侧的陆镇,面容平和,微含笑意,倒像是盼着落到身上的谷豆能再多些。 宾客席上,陆渊与王皇后居于高座之上,沈蕴姝同陆绥坐在一桌,朝两位新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沈四娘。她从前竟不知,府上竟还有一位四娘子,且还是在阿兄和阿嫂的名下,着实古怪的紧,是以很想瞧一瞧这位四娘子的相貌;她的身段倒是同三娘极为相似,只面容叫那团扇遮了个严实,并不能仔细一观。 沈蕴姝思量间,两位新人已踏至陆渊和王皇后身前,陆镇现场赋却扇诗一首,引得宾客连连起哄,催促新妇却扇,现出真容。 第72章 短短数息后, 但见新妇手腕缓缓而移,一张妆容精致的芙蓉玉面逐渐现于人前。 新妇眉蹙春山,眼颦秋水, 粉面桃腮,美得不可方物。这样 的一张脸,沈蕴姝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眼前的女郎定然就是她的内侄女沈沅槿无疑。 遥想她在四月时, 曾告言明将要往沙州而去,这会子缘何又成了沈四娘,嫁与太子为妻?沈蕴姝着实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一双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底下的新人尚在行拜礼, 陆渊却在这时匀出短短一息转眸去看右侧的沈蕴姝, 观她面带疑惑,眉头轻折,眼眸也跟着沉了三分, 待新人在赞者的引导下进了青庐,便将所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到沈蕴姝母女身上,吩咐宫人撤下她桌上的果酒, 改为她们母女爱吃的热饮子。 席间的宾客同沈沅槿熟识的算不得多,除却陆昭和陈王夫妇外,旁人不过瞧着沈沅槿眼熟, 觉得她同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有些相似,转念一想,她“二人”本就是“姊妹”,岂会多心, 纵有那些心生怀疑的,亦不敢将此事拿到明面上讲, 不过私底下同相熟的人当作茶余饭后谈论的绯闻轶事罢了。 宽敞明亮的青庐内,结发和合卺酒等一应物件俱已准备妥当。 陆镇命人退下,拿剪子剪下一缕他的发,再是沈沅槿的,而后如珍似宝地拿红绸将那两缕头发绑在一处,乐呵呵地将其展示给沈沅槿看,言辞恳切道:“从今往后,我与沅娘便是结发夫妻,我会一直待沅娘好,护你周全无忧,天下间再无任何事能将你我二人分开,我们‘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沈沅槿万分不愿与他生同衾、死同穴,未免他瞧出什么端倪来,少不得勾起唇角莞尔笑了笑,强装出一副开怀羞赧的样子,时下也不去接他的话,只将视线移开,话锋一转温声道:“时漾,我有些饿了。” 陆镇闻言,将手中结好的发装进案面上搁着的一方檀木小盒内,继而伸出手抚了抚沈沅槿饿得越发扁平的小腹,心疼又自责地道:“今日的婚仪,叫沅娘受苦了,我已叫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饭食和糕点,待喝过合卺酒后,自有宫人会送进来伺候你用。” “好。”沈沅槿点头应下,看着陆镇提起酒壶往两只劈开的瓢里满上两杯酒,信手取来靠近她这处的瓢。 因有红线将两个瓢连在一起,沈沅槿的手便不能离远,陆镇满腔喜悦地执起他那边的瓢,勾住沈沅槿的手腕,与她交杯对饮。 沈沅槿不胜酒力,小饮一口后便将唇移开,待陆镇饮尽瓢中美酒,方随他一齐搁下手里的瓢。 “沅娘。”陆镇凑到沈沅槿的耳边低声唤她,然而不待她对此做出回应,忽地捧住她的脸颊,温热的薄唇吻住她额上绯色的花钿。 他才吃了酒,身上带着浅浅的酒味,气息亦有些灼热,沈沅槿下意识地去抵他的肩,启了启唇:“时” 她这厢方道出一个字,陆镇的唇便已掠过她的鼻尖,衔住她的唇瓣,将她唇上的口脂悉数吃了去。 沈沅槿被他吻得喘不过气,胸腔起伏着,努力用鼻子呼吸,无处安放的双手紧紧攥着陆镇肩上的衣料,不多时便将其揉皱。 “殿下。”陆镇正吻在兴头上,忽听帘子外传来一道细而沉的声调,乃是东宫的黄门请他去青庐外会客敬酒的内侍。 佳人在怀,陆镇着实不想就此离去,但礼不可废,只得悻悻挪开身,牵起沈沅槿的手往脸上蹭了蹭,又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充满爱意和眷恋的吻,“沅娘坐着歇会儿,我会快些回来。” 话毕,恋恋不舍地起身舍得退出青庐。 陆镇出门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命人去厨房传膳,再则是嘱咐“陪嫁”进来的岚翠:“进去好生伺候太子妃用膳。” 岚翠恭敬领命,立在原地目送陆镇走远后,这才转身撩开帘子进到青庐中。 纯金制成的凤冠压得人脖子疼,沈沅槿先叫岚翠助着她将其取下,自个儿揉揉发酸僵硬的脖子,等待宫人送来饭食。 陆镇所言不假,宫人布在桌上的菜色皆是她素日里爱吃的,银盘里的糕点亦是她喜欢的玉露团和透花糍。 沈沅槿从早膳后便没再吃过任何东西,就连茶水亦未喝上几口,饿了一日,现下对着满满一桌合她胃口的食物,自是迫不及待地动起筷子来,吃到七分饱方停了筷子。 陆镇口中说着会快些来,实则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当他满身酒气地返回庐中,沈沅槿早已卸完妆净过面,半边身子歪在软垫上点着下巴昏昏欲睡。 庐中燃着两盆烧旺的碳火,椅子和床榻上皆铺了毛绒绒的毯子,陆镇走得太快,一时融入这样的环境,竟生出些薄汗来,当即褪去身上的外袍随手搁在案上,命人去备水。 他这满身的酒气,沅娘闻到必定是要嫌他的,如何肯与他亲近。 陆镇心中着急,待黄门来请他移步沐浴时,随即火急火燎地飞奔出去。 庭中明月高悬,夜色沉寂,陆镇自浴房大步而出,下令今夜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青庐。 宫人在枕下藏了避火图,沈沅槿早已通晓此事,自然无心去看,坐在榻上打了会儿瞌睡醒来后,全然忘了那本避火图还在枕下。 厚重的帘子忽被人挑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沈沅槿立时睡意全无,待看清来人是换了一身常服的陆镇后,心脏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洞房花烛夜,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再明显不过;他盼这一日许久,也忍了许久,待会儿行起那事来,不定要行上几回。 沈沅槿如是想着,心中越发忐忑不安,眼睁睁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紧张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绞着手里的巾子不发一言。 陆镇俯下身凑近她,同她四目相对,“承诺沅娘的事,我已尽数做到;沅娘答允过我的,今夜也应兑现。” 大婚的吉日,沈沅槿心知逃不开那桩事,沉吟片刻后微垂了眼眸,忍着羞耻低声问他:“太医说过,我的身子尚还不宜有孕,需得调理上数月,大郎欲待这般,可拿了那物来?” 陆镇一听便知她口中的那物是何物,怕她多心,忙答话道:“事关沅娘的身子,为夫岂敢忘,早叫人备下了,就放在床尾。” 话音未落,他便借此切入主题,去床边取了一方檀木制成的方形盒子出来,倒是省得他再费心点明此事。 顾及她久未经人事,陆镇温柔地抱起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地哄她道:“沅娘莫怕,我会轻些。” 他口中的轻字,何时作数过。沈沅槿偏头去看案上的熏炉缓解紧张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些。 陆镇一手扳正她的脸,另只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衣衫,注视着她的眼眸意味深长地问:“沅娘可知,你我吃过合卺酒后交吻时,我在想什么?” 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会知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沈沅槿这会子也懒怠同他玩什么猜心思的游戏,直接又干脆地摇摇头。 陆镇见状,索性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褪去外袍,而后将其随手丢在靠背上,露出素白的里衣,“我在想,这件翟衣穿在沅娘身上当真美极了,倘若能亲手将其解下,便更好了。” 说话间,他身上最后的衣物也被他自行脱了去,宽厚结实的膀子和胸膛便在这时现于人前。 陆镇腹上的肌肉块块分明,线条流畅,沈沅槿尚还记得他在用力时那些肌肉的触感,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心跳如擂鼓。 “沅娘。”陆镇温声唤她,两手托举起她,继而抬首覆上她的唇,轻轻撬开她的牙关,循序渐进地将浅尝辄止的吻化作深吻。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的吻技越发精湛,沈沅槿在他的猛烈攻势下软了身子,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 陆镇趁势抱着她往榻上倒,顺着心意颇费了一番功夫解开翟衣繁杂的腰带和系带,再是内里的净色诃子。 柔软的翟衣贴在女郎腰背处的雪肤上,陆镇灼热的吻掠过她的下巴,只在莓果处停留片刻。 “别。”沈沅槿下意识地并煺,手往下压,勉强能碰到陆镇宽厚的肩。 陆镇不顾她的阻拦,强势纷开,匀出只手去攥她的手腕,沉沉埋首。 沈沅槿收拢手指咬住下唇,几乎要压抑不住喉间的声调。 陆镇未能如愿听见她的声音,益发专心地对付她,终是在小半刻钟后得偿所愿,滚了滚喉结回到上方去端详她。 大脑空白一片,沈沅槿的身躯微微灿冻着,十余息后方得以平复,徐徐睁开眼,正撞上陆镇投来的炙热目光。 “夜还很长。”陆镇一面喘着粗气同她说话,一面伸手取来那方木盒启开,“沅娘赏了我这一回,我也该礼尚往来。” 许久不曾与她行房,陆镇怕她承受不过,头一回并不敢将她抱在身上,只让她躺在榻上,饶是如此,还是惹得她落泪如珠。 陆镇吻去她眼尾的泪,即便心疼,也不得宽慰她挨过前面,待会儿就好了。 沈沅槿如何肯信陆镇嘴里的话,张唇舀在他的肩上方觉心里好受了些,也不像先前那样难挨了。 肩上搭了沈沅槿一双小手,陆镇察觉到她不似起先那般抗拒于他,这才敢改个样。 盒里的东西又少一只,陆镇抱她坐起身,好一通连哄带骗后,却是令她哭得愈加厉害。 眼前的景象起伏不定,沈沅槿只觉自己像是狂风骤雨中一叶寻不到停靠点的孤舟,水面上的惊涛骇浪似要将她吞噬,而她除却随着巨浪浮沉,别无他法。 视线因眼中的湿意变得模糊,映入眼中的光影纷乱摇晃,沈沅槿无助地闭上眼,将脸埋在陆镇的肩窝里。 良久后,陆镇蓦地立起身来,沈沅槿以为自己险些被甩出去,唬得她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然而下一瞬,陆镇及时调整了抱她的方式,臂弯抵住她的膝窝。 他的臂力太好,沈沅槿委实抵挡不住,微微仰起颈项灿了第二回 后,便启唇呜呜咽咽地求他容她去床榻上缓缓。 陆镇假意答应,稍稍停顿,向她讨来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令她放松戒备后,忽又发狠。 沈沅槿因他的这番举动睁圆了眼,落着泪抓挠他的后背。 他脚下的步子迈得又重又稳,沈沅槿眼里的泪没怎么停过,到最后就连抓挠他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好容易挨到陆镇抱她跌进被中,偏那避火图的一角从枕下现出,引得陆镇将其拾起,粗略地翻了几页来看。 那上头的男郎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陆镇仔细研读过不下十数本图书的陆镇瞧不上宫人备下的图册,仍按着他喜欢和想要的来。 如此又闹了两回,沈沅槿早已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不等陆镇替她擦洗、收拾干净,便已怏怏地伏在床褥上沉沉睡去。 陆镇执灯认真观察沈沅槿的状态,确认她并未受伤,仅有些红肿后,寻来药膏细心替她抹上,钻进被窝轻揉她的小腹助她缓解不适,无限依恋地拥着她睡了一夜。 因次日非是休沐,沈沅槿只需在陆渊下朝后去他和崔氏跟前奉茶,是以陆镇先行起身后,交代宫人不必叫她早起。 沈沅槿睡到辰时醒来,匆匆洗漱一番,陆镇带着满头大汗进来,擦身换衣过后,坐在圈椅上唤来宫人入内为她梳发。 “只梳个简单的单髻便好。”沈沅槿交代完身后梳发的宫人,随手从妆奁里拣出一支偏凤步摇和一朵通草牡丹。 单髻梳起来省时省力,沈沅槿懒洋洋地坐在月牙凳上看着镜中的自己,待宫人梳好发后,伸出酸乏的双手去拿步摇,正欲自个儿往发髻中簪,注视她许久的陆镇却是几个箭步上前,将那步摇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我来可好?”陆镇温声道出简短的询问句后,也不管她答不答应,一脸认真地在她发上比划几下后,最终将其簪在靠右的位置,那朵通报牡丹则被簪在左后方,前方则以两支鎏金花卉鸾鸟钗为饰。 “沅娘瞧瞧,我簪得如何?”陆镇凝视镜中的女郎,得意洋洋地问。 陆镇虽为男子,大抵是因着出身尊贵的缘故,自幼时起接触得便是精美高雅的器物,审美水平很是不俗,那单髻经他一摆弄,既不累赘张扬,又不失典雅庄重。 “从前竟不知,大郎还有这样的好手艺。”沈沅槿打趣他一句,拿起匣子里的石黛描眉。 陆镇悉心看沈沅槿画了一回眉,心说改日休沐得闲,他也定要学着为她画一画,即便画得不好,还可擦了重画,常言道熟能生巧,只要他肯用心,岂有学不好的。 宫人来催他二人时,沈沅槿刚巧涂完口脂,陆镇怜她昨夜受累,顾不得此间还有许多双眼睛,直接打横抱起她踏出青庐,一同上了步撵。 麟德殿。 金兽熏炉内焚着御用的龙涎香,陆渊和身着华服的崔皇后端坐于上首处。 殿内侍奉的宫人足有二十余人,皆各司其职,或执扇捧盘,或静默侍立,无一人发出丁点声响,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 陆镇执着沈沅槿的手信步迈入殿中,站定后朝陆渊和崔皇后屈膝行礼。 不知是否是因着身侧的新妇头一回过来敬茶的缘故,今日的陆镇格外恭敬有礼,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客套敷衍,就连面对崔氏时的态度都软化许多。 好一个痴情种子。陆渊打心底里瞧不上陆镇为女色所迷的行径,但因顾忌沈沅槿是沈蕴姝的内侄女,是以并未刁难于她,只面色如常地叫人平身。 宫人捧了置有茶碗的托盘进前,沈沅槿双手执起茶碗,先奉与陆渊一盏热茶,再是崔皇后。 崔皇后含笑接过茶碗,说了几句道贺的话,扭头去看陆渊,试探他的意思。 陆渊缓缓搁下白瓷茶碗,深沉的的眼眸落在陆镇面上,一番告诫和叮嘱过后,目光扫向沈沅槿,面容沉肃道:“贵妃与你经年未见,心中很是挂念你。她如今身子不好,你只拣些高兴的事说与她听,万不可惹她伤怀。” 这便是警告沈沅槿,待会见了她的姑母,什么样的话当讲,什么样的话不当讲,她都需得好生掂量掂量。 莫说沈蕴姝产后身上一直不大好,便是她这会子健健康康的,沈沅槿亦不忍心看她为自己悬心忧虑,何况于此厢事上,她也助不上自己什么,如何逃出生天,终究只能靠她自己,焉能牵累身边的人。 “儿知了。”沈沅槿坦荡正视陆渊的目光,答应得诚心又干脆。 陆渊闻声,沉目凝视沈沅槿一眼,料想她与姝娘感情甚好,应是不会在姝娘面前胡言乱语,当下以折子还未批完为由,先行离去。 崔皇后那厢同陆镇这位继子无甚话可讲,当下和沈沅槿寒暄一阵,便也离了此间。 殿门外,沈蕴姝派来的宫人早已等候沈沅槿多时。 “太子妃,贵妃请您过去一见。”那宫人对着沈沅槿行了礼后,恭敬传达沈蕴姝的意思。 沈沅槿停下异样的脚步,告知身侧的陆镇她此时的想法:“大郎,我想去看看姑母。” 陆镇听得出来,她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乖乖顺着她的话说:“好,我送你过去。” 拾翠殿内,沈蕴姝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到来,时而坐着,时而起身来回踱步,不知如此交替了几回,直至宫人引着沈沅槿进殿,她方往罗汉床的一侧坐定。 吱呀一声,上晌的暖阳应声从门框外透进来,沈蕴姝于柔和的金光中看见沈沅槿的那一瞬,心下既喜悦又疑惑,忙叫云香领着一众宫娥黄门退出去,招呼沈沅槿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嘴里发问:“没有什么沈四娘,我认得出来,你就是三娘对不对?” 一年多未曾相见,沈蕴姝的身形看上去似又消瘦了些,气色亦大不如前,想是分娩第二胎时难产所致。 沈沅槿满眼心疼,忍着鼻酸牵起她的手连连点头,“是我,三娘,姑母没有瞧错。” 耳听她亲口承认了她的身份,沈蕴姝的面上没有半分讶然之色,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沈府还有一位四娘子的言论,阿兄和阿嫂生前恩爱非常,膝下独有三娘这么一个女儿,又何来的四娘? 沈蕴姝心中存着疑惑,这会子沈沅槿就在她面前,免不了问出心中的疑问:“三娘不是同我说,要去西北的沙州修习丹青吗?现下如何又成了太子妃?” 话音落下,沈沅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不自觉地沉眸瞥了眼案上的茶具,这才抬眼去迎沈蕴姝投来的目光,佯装从容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此事说来话长,许是缘分使然罢,那是在离京前夕,我往金仙观去给耶娘添香祈福,未料下山途中遭遇贼人劫掠,幸而殿下那日在桥山上踏青,救我于危难之间,后又在我养伤之时悉心照拂,忽有一日,殿下向我表明心意,求娶于我,并允诺会为我寻来沙州和西域一带的丹青手供我求教学习,我心中感念他的恩情,又见他情真意切、处处体贴,不免动容,遂点头应下;那时候姑母尚在孕中,担心姑母知晓后悬心,未及告知姑母知晓,还请姑母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违心,沈沅槿每道出一句,心情便跟着沉闷一分,可这会子为着不让沈蕴姝瞧出端倪起疑,便也只能死命维持住面部表情不至垮掉。 沈蕴姝静静听她说完,忆及她在沈府与尚还是梁王的圣人仅有三面之缘后,阿耶和大兄威逼利诱欲将她献于梁王,被她严词拒绝后便又在她的饭食里下了脏药 当日之事,那时的梁王并不知情,是她主动缠抱住他,他虽有私.欲,却也有真心助她解去药性的情意在里头;木已成舟,她也不能过分责怪于他,只能怪造化弄人,认命接受他的“负责”和“补偿”,嫁他为妾。 大抵是这段记忆太过沉重深刻,沈蕴姝几乎下意识地将沈沅槿带入到负面的境遇中去;太过出众的相貌于母族不强、无人庇护的女郎而言,有时候带来的并非是福气,反而可能是不幸和掠夺。 沈蕴姝从过往中剥离出来,旋即面带忧色地追问她道:“这桩婚事,果真是你自个儿愿意,而非受人胁迫?” 沈沅槿知她在忧心什么,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摇头否认,忙不迭给她吃下定心丸,也好叫她安心。 “姑母应是知晓我的性子的,我若不愿,凭旁人有何手段,断不会轻易答允。殿下为娶我为妻,可谓用心至极,亏得他竟想出这样的办法掩人耳目,既不会委屈了我,也不会将我置于风口浪尖上;太子殿下他待我的确甚好,姑母快别多心了。” 沈蕴姝说不上有何处不对,即便沈沅槿方才是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话,面上神情亦无半分诓骗她的迹象,可她这会子就是没来由地心生不安,眉宇间透着担心,“可是” 沈沅槿当即出言打断沈蕴姝的话,“没有什么可是,姑母的身子久不见好,焉知不是多心忧思的缘故,永穆和阿郎年纪尚小,姑母总这样拖着一副病体,倒要如何陪着他们长大成人,安心将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不宜多心忧思。太医署的医监也曾这样提点过她。 沈蕴姝想到此处,又听沈沅槿提及她的一双儿女,自是点头应下,“好,我会保重身子;你如今已是太子妃,往后我们姑侄见面便会容易许多。” 见沈蕴姝没再继续追问自己和陆镇之间的事,沈沅槿这才将将放下心来,转而询问起陆煦近日的情况。 “宫人们将他照顾得很好,圣上又叫医监时常来瞧他,他虽是难产诞下的,比起永穆两个月的时候,倒也不差什么,生得白白胖胖的;对了,沅娘还不曾看过他吧。”沈蕴姝提到陆煦,这才想起沈沅槿还不曾看过他,忙扬了扬声调唤人进来,叫宫人去偏殿抱他来正殿。 陆煦才刚由乳母抱着吃过奶,时下睡得正香甜,乳母担心宫人抱起他会扰了他的好瞌睡,待会儿又要哭的,暂且不让宫人抱他出去,自个儿来到正殿向沈蕴姝言明情况。 沈沅槿闻言,亦不好叫人强抱了陆煦来,若是惹得孩子啼哭不止,怕是又要哄上好一阵子的,遂偏头去看身侧的沈蕴姝,温声提议道:“既如此,不若我自个儿过去看他可好?” 沈蕴姝疼爱幼子,听乳母说陆煦现在睡得香甜,岂有不应的,因有旁人在侧,很是谨慎地改了对沈沅槿的称呼,“这样也好,我与四娘一同过去罢。” 宫人和乳母听后,皆是退到一边,待她姑侄二人起身出殿后,连忙跟上前。 殿内伺候的宫人约莫有十数人,未免精力不济导致疏忽纰漏,特意将人分成三班昼夜不分地照顾陆煦,足可见陆渊对他的宠爱。 沈沅槿进殿时,饶是陆煦已经睡熟,鸡翅木制成的朱漆摇篮边还是守了两个身穿厚重冬装的宫娥,另有小黄门蹲在角落里看着碳火,乳母坐于案前瞌睡。 沈蕴姝挥手示意殿中的宫人无需多礼,让退到屏风后就好,而后领着沈沅槿走到做工精致的檀木摇篮旁。 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躺在摇篮里闭眼睡着,小鼻子小眼的甚是可爱,沈沅槿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暗想陆绥一个多月时,约莫也是这般讨人喜欢的罢。 一时看过孩子,临近晌午,沈蕴姝便又携她归至正殿,笑着询问她想要用什么午膳。 沈沅槿昨儿夜里吃了不少菜色,加之想到日后免不了要与陆镇朝夕相见多日,着实没什么胃口,只说想吃清淡些。 沈蕴姝依言想了几个偏清淡、味道不错的菜色出来,吩咐宫人去陆渊特意为她设下的小厨房传膳。 酉时,陆镇处理完公务,乘了步撵往拾翠殿来接沈沅槿回东宫。 有他在身边,沈沅槿尚不知该如何逃出宫中,暗想等她站稳脚跟,他若是能再像去岁那般外出公干几个月就好了,届时她假死出逃自会容易许多。 陆镇洗漱完凑过来,抱起沈沅槿就往内殿进,生生将她的思绪打断。 “不可,我还没好。”沈沅槿不自觉地并煺,本能地伸手去挡他落下来的唇。 陆镇顺势抓住她的手,鼻尖贴在她的手腕上闻香,再是亲吻她的手腕和手背,迫使她张开手将手心贴在脸颊上,真心实意地陈述他此时的心境,“从昨日到今日,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你真的从临淄郡王妃变成了我的太子妃,过往种种便让它过去,往后的日子,我定会好好珍爱沅娘,断然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亦无任何事能将你我分开。” 沈沅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段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情话”,只违心地嗯了一声,恢复到抗拒他亲近的模样。 陆镇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她,随后熟练地掀开她的裙摆,“我只瞧瞧沅娘好些了没,那药乃是早晚都要擦一回的。” 饶是被他看了多回,沈沅槿还是觉得难为情,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由着他细看过后取来药膏往里涂抹。 “其实沅娘晚些受孕也好,有道是食髓知味,你我二人昨日才刚成婚,多享些时日的鱼水之欢有又何妨。”陆镇一面说,一面帮她穿好裤子,解去衣裙,扯来被子安置。 这日过后,沈沅槿尝试着手管理东宫的一应事务,因她有过管理经验,不出月余便已上手,渐渐地同六尚女官亦有所往来。 光阴似箭,秋去冬至,长安天气日益寒凉,陆渊恐沈蕴姝受寒,叫内侍省按皇后的份例往拾翠殿中供应银骨炭和棉被等物。 这日夜里,城中降下飞琼,仅仅一夜的时间,整座皇城便覆上一层浅白;此后两日,那雪仍是断断续续地下,世间万物皆变得银装素裹起来,雪景更甚前日。 崔皇后命人在太液池畔的水榭中置了红泥火炉烹饪热饮,邀后宫妃嫔来此处赏雪。 沈蕴姝在殿中闷了多日,加之许久未同崔皇后等人见过面,便应下此事,披了狐裘携云香云意二人出了殿。 一行三人踩在除过积雪的小径上行了近两刻钟方至太液池畔。 “妹妹怎的不乘车来,若是吹着身子过了寒气可怎么好,底下的人怎也不知拦着你些。”崔皇后一见着沈沅槿便亲自迎上前来,满脸关切地道。 沈蕴姝回她一笑以示尊重和谢意,柔声道:“妾身谢皇后殿下关怀,只是妾身在殿中坐卧多日,再坐下去,怕是腿都要不会动了,适才想着自个儿下地走一走,不怪她们。” 郑淑妃捧着个手炉在边上一言不发,赵婕妤眼瞅着起风了,出言提醒她二人进到榭中向火取暖,慢聊不迟。 “瞧我,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这是在外头,快些进去吧。”崔皇后说着话,携沈蕴姝的手往水榭里进。 炉子旁的小几上置有烹茶用的器具,沈蕴姝便自个儿烹茶打发时间,将茶饼炙烤后放凉,再将其碾成末状用筛罗过筛,待水初沸时加入少许盐,而后等二沸时投放茶末。 茶汤三沸后,沈蕴姝执勺舀取茶汤,静置小半刻钟放凉一些,方送到唇边吹几气去去热,抿上两口。 她才吃了半碗茶,就听榭外临水的小桥上传来一道惊恐的女声。 崔皇后闻言,面上不见多少惊慌之色,而是当即起身往到临水的栏杆处走。 赵婕妤见此情状,便也好奇地跟上崔皇后,沈蕴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亦是下意识地跟随崔皇后的脚步。 眼前没了隔扇的遮挡,沈蕴姝甫一看向水面,立时便吓得心口发紧,两腿发软,若非她身后的云意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身子,险些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云意不过略瞥见那水上的浮尸一眼便吓得不轻,忙不迭唤来云香一起扶着沈蕴姝退回里面,“贵妃别看。” 第73章 沈蕴姝叫那泡肿的女尸吓得不轻, 险些两眼一闭昏死过去,饶是这会子有云意云香两个扶着,还是很难走动。 “你们还杵在这里作甚?速速去寻侍卫来捞人上来, 查明身份。”崔皇后厉声吩咐完身后的宫人,转而去看由人搀扶着坐到圈椅上惊魂未定的沈蕴姝。 “吾今日本想约几位姊妹来此处赏雪,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叫你们受惊了;贵妃妹妹本就体弱, 偏又见了这样的场面,约莫受了惊吓,还是快些回宫歇下罢。”崔皇后说话间, 挥手示意贴身女官进前, 令她去将自己的凤撵挪来, 送贵妃回拾翠殿。 沈蕴姝心中动容,强撑着站起身来,婉言谢绝她的好意:“凤撵乃是皇后殿下方可乘坐的, 妾身怎敢僭越,殿下的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妾身在此处等自个儿宫里的步撵过来便好。” 崔皇后闻言, 却未轻言放弃,而是温声细语地又劝沈蕴姝一回:“贵妃妹妹身子孱弱,又得圣人疼爱, 若是在吾的席上受了惊吓致使身上不爽利,岂非吾的不是;倘若圣人在此,必会同意妹妹乘坐凤撵先行回去。” 话到这个份上,沈蕴姝不好再推辞, 当下真心诚意地向她道过谢后,脚步虚浮地登上那驾华丽的凤撵。 崔皇后满脸关切地看沈蕴姝坐在凤撵之上走远, 旋即回头交代女官去尚食局熬一碗安神汤给沈贵妃送去。 因年关将近,陆渊连日忙于政务,很少踏足后宫,即便踏足,去的左不过是沈贵妃的拾翠殿;就连崔皇后这处,亦不过是陪着用过一两回晚膳。 崔皇后便以陆渊公务繁忙为由,暂且将此事按下不表,沈蕴姝那处,很快便有女官过去悉心“提点”,提点她们顾全大局,莫要因这样的小事惊扰圣上,至于湖上女尸一事,皇后殿下自会查明实情,处理妥当。 沈蕴姝心性纯良,丝毫不疑女官由此言论的用心,认定崔皇后是一位贤良的皇后,当即点头应下。 当日晚膳过后,沈蕴姝为消除心中恐惧,叫宫人多点了两盏灯烛搁在案几上,取来一本话本翻开来看,奈何那画面太过可怖,任她如何转移注意力,都无法全然忘却。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那女郎缘何会落进水里,是否有冤屈,就听殿外传来一道叩门声,黄门报说,皇后殿下命人送了安神汤过来。 那安神汤乃是用银碗装盛,欲要消除她的疑心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沈蕴姝的眼中,崔皇后是位极和善的女郎,自然不会疑心那汤里会有什么;更何况,她已是皇后,若要往自己的吃食里放些什么,何必明晃晃地言明是她命人送来的,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拾翠殿里的宫人头一个想到的便会是她。 “速速请进来。”沈蕴姝搁下手里的书,扬起声调回应那黄门道。 话音落下,那黄门便推了门请人进殿。 来人乃是尚食局的宫娥,手捧一方红木雕花的食盒,进前后先将食盒放下,再是屈膝行礼,取出食盒内的药碗双手奉上,言明此行的目的:“皇后殿下特意让熬了补气助眠的安神汤送来贵妃处,这汤凉了便不好喝了,于效用亦会有所妨碍,贵妃最好趁热服下。” 沈蕴姝不设防地抬手接过,浅浅一笑道:“皇后殿下有心了,这样冷的天,难为你跑这一趟,云香,抓些铜钱送与女郎吃茶。”说着话,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徐徐送进口中。 云香取来铜钱出来,那宫娥眼看沈蕴姝吃了几口汤药,千恩万谢地收好钱后,旋即行礼告退;一路回到尚食局外,早有一头戴银钗、年过三旬的女郎在一处假山后等候她多时,压低声询问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奴婢亲眼瞧见贵妃用了小半碗汤。” 那女郎点了点头,又问药渣和食材是否都已处理妥当。 “都已研成粉末散进沟渠里,还请姑姑放心。” 女郎轻出口气,不动声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块金锞,“回去吧,莫要让人起疑。” 这边,沈蕴姝服下那碗并不怎么苦,甚至有些清香的安神汤后,心头的惊惧虽还未散去,但却没了再看话本的心思,索性叫来云意陪自己玩会儿双陆。 当日没等来陆渊,二更天未至便已睡下,云意恐她害怕,在外殿守着,内殿亦留了一盏灯。 许是那安神汤起了作用,沈蕴姝沾床过后,不消半刻钟便已入睡,然而梦境中的场面,却是比白日所见还要可怖得多。 梦中,她独自一人置身于水边,四下空无一人,唯有那具浮尸与她,紧接着,她便莫名其妙地坠入水中,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接近的那一瞬,沈蕴姝几欲奔溃,她很想醒过来,大喊出声,可任她如何挣扎努力都只是徒劳,生生惊吓到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方被先于她醒过来的云意唤醒。 “贵妃?!”云意本只是进来瞧她睡得可好,未料映入眼帘的场景竟是她眉头紧锁,攥紧被子瑟瑟发抖的模样。 汗水洇湿了沈蕴姝的鬓发,令她单薄的身形瞧上去更添几分楚楚可人,云意轻拍她的肩,稍稍加大些音量,“贵妃醒醒。” 沈蕴姝被云意的声音唤醒,这才自那个可怖的梦境中醒来,待看清眼前人是云意,那抹极度的恐惧和不安方得以缓解稍许,想要坐起身抱住她,方发觉身体沉重得厉害,头也有些疼,就连喉咙亦不大舒坦。 云意观她的耳朵和脸颊皆是红彤彤的,忙不迭将手背搁在她的额头上,略掀开被子的一角,摸了摸她的里衣,果真早叫汗水浸湿。 “来人,贵妃起了高热,速速去请太医。”云意喊来宫人进殿,又叫去打热水,替沈蕴姝擦身过后换了身干净的寝衣,落下床帐。 沈蕴姝脑海里全是昨日所见的场景和梦中的景象,床帐降下遮住光线的那一瞬,她整个人便又陷入到极度的恐惧中去,勉强聚起一丝气力去握云意的手,“别走,黑,太黑了。” 云意见状,拧眉看眼透进来的光亮,掀开床帐坐到床沿,回握住沈蕴姝的手宽慰她道:“婢子不走,婢子就在这里,贵妃莫怕,天已亮了,屋里不黑。“ 沈蕴姝的体温似又高了些,高热烧上来,头痛愈甚,她这会子已经没多少力气与人说话,只是勉强点点头,眼尾溢出些许生理性的眼泪来。 不多时,云香请来陆渊钦点过的张太医为沈蕴姝诊治。 张太医望闻问切后,旋即提笔开了退热和安神固本的方子出来,仔细交代道:“贵妃乃是昨日受了惊吓,夜里梦魇盗汗受凉,是以才会引起高热;只是贵妃身体亏空积弱,能用的药材多为平性,药性上不免有所欠缺,一时难以退热,便是退了热,短期内亦难大好,需得每日按时服药,好生静养。” 云意不欲假手于人,叫云意领着底下的宫人守着沈蕴姝,她则亲自去抓药煎药。 晌午未至,沈蕴姝便已烧得不省人事,吃了汤药亦不见好转,云香等人不敢自专,思来想去,终是命人去紫宸殿和东宫传话,道是贵妃起了高热,病情凶险。 东宫距离拾翠殿不比紫宸殿那般近,沈沅槿和陆镇来时,陆渊已在床边坐着,神情凝重,眉皱如川。 “阿耶。”陆镇朝人下拜施礼,沈沅槿没有出言唤人,只是见了礼。 “圣上,我姑母她,如何了?”沈沅槿的面色亦不大好,关切问道。 陆渊取下沈蕴姝额头处的巾子,放进凉水中沾湿,拧至半干,声线低沉:“还未退热,再过一个时辰后方可再次服药。” 沈沅槿闻听此言,心中越发不安,拧眉又问:“怎会如此?” 即便沈蕴姝尚还处在昏睡中,陆渊仍是担心她会听见,只将那半干的巾子放回她的额头上,沉默着不发一言。 这时候,床边侍立的云意给沈沅槿递了个眼神,又做了个随她出去的手势,带着沈沅槿退到外殿,轻声细语地道:“禀太子妃,贵妃是昨日在太液池瞧见一具浮于水上的女尸,回来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做了噩梦起了一身的冷汗,受凉后引起高热。说来也是婢子的疏忽,未能及时发现贵妃的异样,唤她醒来……” 云意话到此处,又是一阵自责,若非贵妃素日里待她们颇为亲厚宽宏,圣上顾及贵妃的心情,定不会轻饶了她们。 沈沅槿闻言,轻拍云意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太过自责,略思忖片刻后往下追问:“姑母好端端的,何以会往太液池那处去?” “昨日皇后殿下在太液池东畔的水榭中设宴赏雪,请了贵妃、郑淑妃和赵婕妤一同前去,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有宫人瞧见那女尸惊呼出来,皇后殿下闻声去栏杆处看是何事,贵妃和赵婕妤便也跟了过去…”云意说着说着,再次陷入后悔之中,后悔她昨日怎的就没赶在贵妃前头看见那一幕,拉她回身 皇后,设宴,女尸,噩梦。沈沅槿将这几个字眼串联起来,隐隐觉得这件事透露着古怪,约莫不会是简单的巧合;可转念又想,即便是皇后设局,又焉能知晓姑母定会跟过去呢?再者,她又怎知姑母看见那女尸后,定会惊吓至此,引起高热呢? 沈沅槿的眉头蹙得愈深,正欲再问些什么,忽听宫人隔门传话道是,皇后过来了。 陆渊便让沈沅槿进去侍疾,他则携陆镇退出来,往罗汉床上坐定后令皇后进殿。 崔皇后信步进前,朝陆渊施礼后,接受下首处陆镇的见礼。 “事情可查明了?”陆渊久未合眼歇息,眼底尽是疲态。 崔皇后面露忧色,似乎也在为沈蕴姝的身体状况感到担忧,缓缓张口回话道:“禀圣上,那池中女尸乃是郑淑妃宫中的一名宫人,因前些日子失手打翻茶水险些烫到淑妃,溅了淑妃一裙子的茶水,便被淑妃掌嘴发落到尚服局浣衣,不承想她去了没几日,一时想不开竟在太液池畔寻了短见,偏巧又叫臣妾等撞见,着实叫人始料不及。” 如此听来,此事似乎皆由那宫人引起,与皇后并无任何干系,郑淑妃亦无法预见打发出去一个宫人会引发这样一桩祸事。 陆渊很想用理性去处理这件事,可沈蕴姝无端因郑淑妃的不甚宽容遭此横祸,这会子还在内殿的床上躺着,高热不退,他委实难以保持冷静,当即便下令将郑淑妃禁足,罚俸一年,每日抄写佛经静思己过,任何人不得探视。 崔皇后听后并未领命,而是面露难色地温声规劝道:“事发巧合,亦非郑淑妃能够预料,倘若淑妃知晓那宫人会寻短见,惊吓到贵妃,断不会那般惩处于她,还请圣上开恩,只让淑妃抄经养性,免去禁足。” 陆渊无处发泄心中焦虑,焉能轻纵了郑淑妃的过错,沉声敲定此事:“朕心意已定,皇后无需多言。” “臣妾遵命,待进去瞧过贵妃后便命人去办。”崔皇后恭敬应下,进到内殿看了沈蕴姝一会子后,方向陆渊告退。 陆镇几乎是眼看着崔皇后演完整个过程低眉顺眼地离开内殿,他从来都不信崔皇后会像表面那般贤良淑德,宽容大度,怎奈陆渊乃至阖府上下皆是那般以为。 因沈沅槿在床边的月牙凳上坐着,陆镇便陪她呆在殿中,直至宫人云意送来第二碗退热的汤药。 陆渊亲自喂沈蕴姝服下,料想该用温水替她擦身了,他们夫妻二人在这里多有不便,便道:“时漾,你们也回去,朕在此处就好。” 沈沅槿看一眼宫人送来的水盆,立时便知陆渊欲要作何,遂立起身来,示意陆镇随她一道出去。 他二人前脚刚走,云意等人后脚便也迈出门来。 酉时二刻,陆绥散学归来,还未踏足正殿便被宫人拦下,告知她贵妃染了风寒正睡着,圣上在里面陪着贵妃,待明日贵妃身上好些再进殿探望不迟。 陆绥早已懂事,听闻阿娘身边有阿耶陪伴,便也没有坚持要进去,转而去偏殿探望陆煦。 东宫。沈沅槿人在少阳院,心却还在拾翠殿中,她因担心沈蕴姝的身体,晚膳没用几口便吃不下了,还是入夜后,陆镇哄着她又用了些汤羹果腹,服侍她上床安歇。 知她今晚心情欠佳,陆镇极规矩地没有动手动脚,而是本本分分让她枕着他的左臂,让她依偎在他的胸膛里,轻声安慰她:“沅娘且放宽心,张太医行医多年,医术高超,他开出的方子定会助贵妃退热,平安无事;沅娘安心睡上一觉,或许明日醒来,便可听见好消息。” “嗯。”沈沅槿强迫自己合上双目,在陆镇的怀里轻轻颔了颔首,翻来覆去至子时过后方浅浅睡去;待她睡熟后,陆镇才跟着来了睡意。 翌日晨起,拾翠殿那处仍未有好消息传来,沈沅槿像是感觉到不到饿,吃了半碗虾肉馅的馄饨便觉得胃里不舒坦,任下朝后返回东宫陪她用早膳的陆镇如何哄她,亦不肯再多吃一口,只喝了两口清香回甘的茶水压住那股反胃的感觉。 陆镇焉能瞧不出她是在担心沈蕴姝,当下没再劝她吃东西,而是牵起她的手,命人去备撵,“沅娘既这般放心不下贵妃,我陪你过去瞧瞧过去也就是了;阿耶今日准时早朝,想来贵妃并无性命之忧。” 第74章 融雪的天倒比下雪天还要冷些, 陆镇叫备撵,命人寻来翠羽斗篷给沈沅槿披上,携她的手往拾翠殿而去。 陆渊昨日一整天都没怎么睡, 早朝过后未及用膳便又回到殿中继续陪着沈蕴姝,瞧上去不免满脸疲惫,熬得眼里都布了红血丝。 沈沅槿来时,陆渊正坐在床边喂沈蕴姝喝药, 沈沅槿朝人见过礼,静待他将碗里的汤药喂完后,因劝他道:“姑母待儿不薄, 如今姑母卧病在床, 儿自当为她侍疾。况圣上照顾姑母多时, 不免受累,望圣上以龙体为重,暂且回去歇一歇, 允儿留在殿中照顾姑母一日。” 她这厢话音方落,陆渊尚未做出论断,殿外宫人传话说, 皇后殿下过来了。 陆渊强打起精神扬声让人进来,崔皇后便领着两个手捧食盒的宫娥一道进殿,亲自取出盒中的吃食布在案面上, “臣妾听闻圣上自昨日晌午起便没怎么用膳,如此下去,身体如何熬得住,恳请圣上顾惜身子, 多少用些东西,再回紫宸殿歇上些时候, 臣妾定会代圣上好生服侍贵妃妹妹。” 陆镇闻言,却是下意识地偏头看了沈沅槿一眼,沈沅槿虽未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就是直觉不能让崔皇后在此处,忙道:“皇后殿下每日费心料理宫中庶务已是不易,若是殿下再凤体欠安,岂非更令圣人忧心;妾身年纪尚轻,又无需操持六宫事,况贵妃是妾身的姑母,还是由妾身留下侍奉姑母吧,妾身定会小心侍奉,不论小事大事,必定及时差人告知圣上和殿下。” 崔皇后耐心听她说完,并未轻言放弃,而是从容和蔼地道:“吾为皇后,庇护后宫妃嫔,亦是吾的职责所在,太子妃与太子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吾视太子为亲子,岂能忍心叫他一个人回东宫。” “母亲多心,某虽不舍新妇,但贵妃乃是新妇的姑母,新妇欲在病床前尽心,某自当尊重新妇的意愿。”陆镇说着话,转而去看床边的陆渊,向着沈沅槿说话,“阿耶,贵妃素来待太子妃亲厚,感情甚好,若是能由太子妃陪伴在侧,想来贵妃也会开怀些,于她的病体亦有益处。” 从前在王府时,沈蕴姝待沈沅槿的态度和情谊,陆渊都看在眼里,自是觉得陆镇所言有理,当下略思忖片刻,起身坐到布了饭食的小几旁,下达决断:“皇后要朕顾及龙体,也该留心自己的凤体;贵妃既是太子妃的姑母,就依太子妃所言,由太子妃在此侍疾半日,皇后顾好后宫诸事便是为朕分忧了。朕回去睡会儿处理完当紧的政务,晚上再过来。” 沈沅槿耳听他答应让自己为沈蕴姝侍疾,忙下拜谢恩,“妾身谢圣上成全。” 陆渊先时不觉得沈沅槿有何处好,这会子见她肯为沈蕴姝向他真心诚意地道出谢字,不禁对她改观不少,难得一回正眼瞧她,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大郎唤朕阿耶,你如今已是他的新妇,也该随他唤朕阿耶才是。” “谢过阿耶。”沈沅槿极不习惯地又道一遍谢。 崔皇后立在一边看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腔说话,自觉多余,遂往那圈椅上坐了,静待陆渊用过早膳,与他一道出了拾翠殿。 帝后离开后,沈沅槿也不避讳云香、云意还在殿里,在催促陆镇也快些回东宫前,也向他表达谢意,不同与以往的虚情假意,而是真心的感谢,“谢谢大郎肯陪我来看姑母,为我说话;晚些时候圣上过来,我便回来。” 陆镇见她没有避着人,便也学她得寸进尺,捧住她的脸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好,我等你回来。”话毕,负手信步奔出门去。 背过身的云香、云意听见门被人从外面合上的声音,这才敢回过身来看沈沅槿。 沈沅槿走到床沿处坐下,询问她二人退热的汤药多久可服用一次,云香道:“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沈沅槿默默记下,伸手去抚沈蕴姝额头上的巾子,感觉到有些热了,将其取下放进水里重新沾湿拧干,放回头上继续冷敷。 又过得一阵,宫娥送来温水,云意极有眼力见地将炭盆挪进,帮着沈沅槿去解沈蕴姝的寝衣,替沈蕴姝擦身。 沈沅槿用温热的湿巾子擦拭沈蕴姝的手心,自言自语地祈祷道:“姑母,永穆和阿煦都需要你,你定要快些好起来呀。” 她正喃喃自语着,陆绥隔着门在外头吵着要见沈蕴姝,沈沅槿让放她进来,在她将要哭鼻子前轻声哄她:“永穆莫哭,人都会有生病抱恙的时候,你阿娘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阿姊会好好照顾她,你先安心去进学,等下晌散学再来探望她一会儿可好?” 陆绥自知她年岁还小,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她们什么忙,遂懂事地点点头,深深凝视病床上的沈蕴姝一眼,听从沈沅槿的安排,依依不舍地离殿进学去了。 及至晌午,沈沅槿还是没什么胃口,仅仅用了半碗饭和清淡的菜色,吃上两颗酸甜可口的梅脯去去胃里的不适后,极耐心地喂沈蕴姝吃药。 这次服药过后,沈蕴姝的高热有所退散,沈沅槿高兴得不行,半点也不觉得困,守着她一个下晌后,在她缓缓睁开眼后,赶忙问她想要喝粥还是吃馎饦。 沈蕴姝久未进食,然而现下却不觉得饿,若非不想沈沅槿担心,当真想摇头,虚弱道:“用些白粥加点砂糖就好。” 白粥虽没多少营养,但她肯吃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好,沈沅槿冲她微微一笑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做,姑母昏睡了一日半,先喝些温水润润嗓子罢。” 说话间,自去案几上倒了一碗温水来,服侍沈蕴姝用下后,吩咐宫人去尚食局要一碗白粥和一碗馄饨送来。 两刻钟后,宫娥送来白粥和馄饨,沈沅槿先喂她喝粥,后又哄她吃了三五个清香的馄饨,令人去紫宸殿递话,道是贵妃已经退热。 高热最是容易反反复复地烧,沈沅槿不敢掉以轻心,询问沈蕴姝感觉可好些了,算算时间,又哄她吃一回药。 沈蕴姝身上没什么力气,人虽醒了,仍是浑浑噩噩的,躺下后没多大会儿便又睡下。 陆渊补两三个时辰的觉后批完当紧的折子,窗外天已麻麻黑了,他嫌龙撵太慢,一路疾行至拾翠殿,让沈沅槿回去,他自坐回床边。 他这两日待姑母倒是十分体贴,可谓无微不至,确可算作情真意切。如此甚好,将来她便可安心地假死离宫。沈沅槿一边这般想着,一边乘上步撵回到东宫。 彼时天已全然黑了下来,陆镇听黄门来报说太子妃已归至少阳院,忙不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急忙赶了回去。 “沅娘。”陆镇上来就对她动手动脚,并非是要做不规矩的事,而是替她捏肩捶腿。 “姑母可好些了?”陆镇记着她改口唤了他的阿耶,是以这会子也有样学样,称贵妃为姑母。 照理说,在旁人眼中,沈蕴姝他阿耶妾室的身份是要盖过姑母的,是以沈沅槿听着尚还不大适应的,执起茶盏先抿了两口热茶,搭腔道:“下晌退了热,晚膳用了粥和馄饨,约莫无甚大碍了。” 贵妃无碍,她也能安心了。陆镇轻出一口气,捏肩的手移至腰上,改为揉腰。 沈沅槿被他揉到痒穴,本能地扭起腰来,她这一扭,陆镇也跟着起来,忙不迭吞口唾沫生生压下那股不合时宜的念头,揉过腰后又替她捶腿,终究没做那事,只缠抱着她亲了会儿香。 这边,沈蕴姝才退热不到一个时辰,竟又再次烧起来,陆渊忙叫去请太医,又调整了药方子,这一晚,他便又没怎么睡;有那么一两回,他上涌的睡意被沈蕴姝的梦话驱散。 “别过来,别冷”沈蕴姝恐惧地捏紧被子,眉皱如川,眼尾沁出细碎的泪珠。 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都揪在一处,恨不能进入她的梦中,为她驱赶走她害怕的一切事物。 “姝娘,是我,五郎,别怕。”陆渊没再用朕自称,此时此刻,他仿佛只是一位照顾病中妻子的寻常郎君,声音极尽温柔却又充满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我在这里陪着你,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沈蕴姝徐徐睁开惺忪睡眼,她因眸子里湿润一片,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陆渊,有气无力地启唇唤他:“五郎。” “我在,姝娘,是我未保护好你,是我不好,往后我再不会叫你受到半分伤害了。”陆渊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问她头还痛不痛。 沈蕴姝轻轻点头,想起那日和梦里所见,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害怕,“身子也疼,五郎,我害怕。” 除却分娩的时候,她就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的一面。陆渊不由疑心起那具浮在水上的女尸究竟是有骇人,才会令她连梦境中都是那些可怖的东西。 她本就孱弱,倘若日后都要在梦中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困扰,免不了是要伤神伤身的。陆渊心疼得厉害,一向不信神佛的他,这时候竟也萌生了请得道高人或是高僧来宫中做法驱邪的打算。 “姝娘乖,姝娘莫怕,我日后每日夜里都来陪你安寝,我乃九五至尊,真龙天子,那些脏东西断然不敢再近你的身。” 他面上的神情和关切半分不像是哄她的。沈蕴姝意识到他是一国天子,肯为她做到如此,实属难得,焉能毫无触动,勉强聚起一抹力气伸手来握陆渊的手,“好,我都听五郎的。” 陆渊探出手去摸她的额头,发现尚还是烫的,又是一阵悬心,替她擦过一遍身,服了药,哄她睡觉。 翌日上晌,抄了两日佛经的郑淑妃便已腰酸背痛,她搁下笔甩了甩酸乏的手,满面愁容,越发觉得委屈,那宫人自寻了短见,惊吓到那娇滴滴的贵妃,又与她有何相干。 到了第三日的下晌,沈蕴姝的高热才总算彻底退下,只是这热虽退了,风寒却未好,白日里咳得用不下饭,夜里喝了汤药方能勉强入睡,面上瞧着无甚气色,更无多少活力,整个人都病病歪歪的,倒是沈沅槿过来瞧她、哄她开心时还能多用些饭食。 陆渊看在眼里急在眼里,为讨她欢心,也为冲喜,不仅增加了陆绥的食邑,还令礼部想出在贵妃之上另增一位皇贵妃的位份。 册封礼选在十二月初七的吉日。 崔皇后闻此消息,骤然收拢原本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直攥得那木料发热,深吸一口气后睁开禁闭了数息的双眼,自请亲自保持册封礼,同时向陆渊恳请解除郑淑妃的禁足,又道只需每日抄写佛经,亦能令她修身养性。 陆渊为给沈蕴姝积福,便允了崔皇后的请求。 册封当日,内外命妇皆进宫道贺。 崔皇后面上一派温和的笑意,看向沈蕴姝的眸子亦是十分柔和;观她那副病恹恹不像是会长寿的样子,心里总算觉得宽慰一些,不枉她那些日子的费心思量,只等再下一记猛药,她定不会再如这次这般好运。 少阳院。 沈沅槿净面宽衣,似乎并未因为沈蕴姝成为皇贵妃感到高兴。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阿耶过于自信能够护好她们母女,竟是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顾了。陆镇知沈沅槿在担心什么,陪着她静坐上两刻钟,等到她先开口,他才搭话,陪她聊天解闷。 当日夜里早早睡下,似这般沉闷的日子又过了两日,天气放晴,陆镇趁着休沐带沈沅槿去见金桃,赛上两回马,又射了箭,她的心情这才好些。 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汗,陆镇哄着沈沅槿共浴,出浴后自然而然地闹到床榻上去,仅在两回过后,沈沅槿便觉小腹有些不大舒坦,联想到月事已迟了几日,还当是月事快要来了,自去寻来月事带先换上。 陆镇看她拿那东西去了更衣室,立时什么都明白了,待她回屋后,颇为自责地服侍她睡下,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替她揉肚子,小声地说都他不好。 沈沅槿实在有些乏困了,没听他的碎碎念,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然而次日晨起,她预料中的月事并未来,甚至连那点子小腹痛的迹象都没了。沈沅槿仔细算算日子,登时担心起来,叫岚翠去请张太医来东宫一趟。 张太医问过情况,全神贯注地诊过脉后,仍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言明她的月事推迟的时日不够长,需得再等上十余日后再行诊脉方能确定是否有孕。 张太医的这番话仿若一块巨石压在了沈沅槿的心上,叫她连着几日皆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哪怕沈蕴姝命人来接她去拾翠殿中相聚言谈,她亦是心不在焉的。 “沅娘瞧着似有心事,可是太子他咳咳”沈蕴姝一句话还未说完,忙用巾子掩住口鼻又是一阵咳嗽。 沈沅槿听见这道声音,暂且将自己是否有孕一事抛至脑后,奉给她一盏温热的清水又给她拍背顺气,“姑母的伤寒还未见好吗?” 沈蕴姝自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诸如自己福薄体弱一类的丧气话,勉强挤出一抹笑容与人说话:“已经好多了,像是这两日又下了雪,天冷的缘故。” 沈沅槿听后还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偏殿内传来一道洪亮的婴孩啼哭声,是陆煦睡醒了。 乳母抱了他来正殿,陆煦一见着生身母亲便有种天然的亲近,在乳母抱她走到沈蕴姝的身前,本能地往她身上凑。 又三日,大雪仍未停歇,不独城中贫苦的百姓和乞丐有少许冻死在家中和路边的,周边县镇受灾人数更多,甚至有往长安来逃难的。 陆渊父子为赈灾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这日陆镇回宫后,沈沅槿主动向陆镇打探过消息,提出要随他出宫去看看难民的情况。 马车内,陆镇眉头紧皱,面沉如水,似乎还在思考应对之策,沈沅槿的记忆中,从前她在梁王府和陈王府的时候是不缺棉被棉衣等棉纺织物的,不承想,在普通百姓间,棉纺织物并非是轻易能用得起的。 大抵是棉花的种植和纺织技艺都还存在一定的局限,造成赵国的棉纺织物的普及率华国的明清时那般高,价格不低。 倘若他日她能逃出生天,必定要去西北带来最好的棉花种子在中原也种出洁白的棉花,再寻几位织工极好的女郎一同改进棉纺织技艺,让普通百姓也能用得上棉布棉被,不用再受严寒之苦。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数座临时搭建的木棚前停下,陆镇兀自站起身,道是那处脏污,无处落脚,让沈沅槿在车里等着就好。 “时漾去得,我也去得。”沈沅槿跟随他的步伐,坚持与他同去。 第75章 陆镇闻听此言, 停住脚步立在马车前等沈沅槿下来,怕她受寒,转过身贴心地为她整理好斗篷, “这里人多,沅娘跟紧我。” 沈沅槿沉默着点点头,随他信步踏进临时搭建的木棚中。 此间收留的多是一些城中的老弱病残和从周边县镇避难而来的难民,朝廷拨了一批医工和宫人在此行医、打杂帮工。 因陆镇有公务在身, 一时脱不开身,沈沅槿索性去帮此间的厨娘煮粥熬汤,临近下晌时, 陆镇处理完正事, 来施粥处寻她。 沈沅槿今日着一袭素色常服, 外罩翠羽斗篷,此间众人见了,虽不知她是太子妃, 却也不难看出她身份不凡,非富即贵,是以陆镇过来时, 本能地推断她是眼前这位朝中大员的夫人。 陆镇见她手执长勺往难民递来的碗里打粥,并未上前打扰她,而是叫人再去寻一柄长勺来, 帮着一起施粥。 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极高大的男郎,沈沅槿焉能无知无觉,当下稍稍侧目看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冬日天黑得早, 他二人施完粥,天已麻麻黑了。 陆镇知她今日受累, 不管不顾地横抱起她,迈开大步走到马车边,踩着脚踏上车。 “沅娘的心地和相貌一样美,倘若抛开太子的身份,我焉能配得上沅娘。”陆镇的嘴跟抹了蜜似的夸赞沈沅槿道。 沈沅槿平静地受下他道出的糖衣炮弹,脸不红心不跳地回他一句好话:“大郎如此心系百姓,亲力亲为,也让我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陆镇低声重复一遍沈沅槿对他的评价,而后偏头对上她的双眸,发问:“在沅娘的眼里,今日之前的我是怎样的?” 沈沅槿默认他想听真话,旋即不假思索地答话道:“傲慢自大,目下无尘,霸道蛮横。”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太过坦荡,必是出自真实感受。陆镇一时间不知该为她肯在他面前说实话而高兴,还是该为她从前那样看待他而憋闷羞愧,两种情绪交织缠绕,不禁令他有些头痛;可转念又想,她肯去看他的另一面和为她做出的转变,何尝不是在试着接受和亲近他呢。 “那现在,沅娘对我的看法可还像从前一般无二?”陆镇直视她的眼,满含期待地抛出第二个问题。 沈沅槿摇摇头,面色从容地给出正向的答案:“大郎在我眼里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早该剑拔弩张,焉能像现下这般心平气和地同彼此说话?” 自成婚以来,他二人相处得极为融洽,陆镇丝毫不疑她在哄他,牵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亲吻她的手背,“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让沅娘伤心,谢谢沅娘还肯给我机会看到我的好,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再不提从前的事。” 沈沅槿懒怠再想好话敷衍他,轻轻抽回手搭在膝上,神情自若地转移话题:“大郎,我有些饿了,今晚我们吃两样小炒菜可好?” 陆镇重又握住她的右手攥在手里,“沅娘想吃什么菜色,我都依你。” 马车沿朱雀大街进入皇城,在少阳院前停下,陆镇牵她的手一齐下车,归至殿中。 晚膳过后,沈沅槿坐在罗汉床上想今日所见之事,欲请内外命妇来东宫吃茶,号召她们捐赠府上旧衣旧被,遂与陆镇商议此事。 陆镇对她的想法大加赞许,支持她道:“沅娘想做何事尽可放手去做,前些年我无妻无妾,又不喜奢华,倒也存了不少体己,东宫库房的钥匙在沅娘手里,里头的东西,沅娘看着使就是。” 沈沅槿闻言也不同他客气,大方接受他的善举,“我先替那些受灾的百姓谢谢大郎。” 她是待百姓谢他,但叫他无法用“你我夫妻一体,何须言谢”来堵她的话。陆镇拧了拧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伸手去抚她鬓边微乱的鬓发,主动提出要服侍她洗漱更衣。 两人今日都有些累了,夜里早早地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沈沅槿便差人出宫往各府下帖子,第二日上晌,前来赴宴的虽没有十足十,十之八九总是有的;然而这些人里,却没有陆昭的身影。 沈沅槿心生疑惑,便向与她交好的温诗雨打听消息,询问她可是家中又何事。 温诗雨旋即恭敬答话:“回太子妃的话,县主她近日忙于过继子嗣一事,约莫抽不开身,太子妃所有什么话,妾身可以代为转告。” 过继子嗣。沈沅槿听后,追问一句:“是从魏氏宗族中过继,还是旁支?” 因那孩子还未正式过到陆昭名下,温诗雨亦不曾见过,自然也不知晓底细,因道:“魏氏人丁不算兴旺,且多在京中,近年来未曾听闻有婴孩降生,许是从长安城外的旁支过继一个罢 。” 沈沅槿听说是旁支,不知怎的忽想起两年前的冬日夜晚,她与陆镇从戏楼出来,曾在戏楼外瞧见过一个酷似魏凛的男郎接听完戏的女郎上车;且今年秋日,成衣铺外,她遇见陆昭独自带着女儿外出买衣,魏凛不曾陪伴在她身侧…… 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巧合?沈沅槿将这两桩事联系在一处,心中便不可抑制地生出怀疑的种子。 她想,魏凛此人,和那孩子的来历,都该仔细查查才妥当。沈沅槿沉眸思忖半晌,直至温诗雨又唤了她一声“太子妃”后,方才回过神来,让宫人呈上紫阳茶饼。 沈沅槿与她们一起烹茶,待茶汤烹好后,又有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取出盒中的茶果子放在每个人的案几上。 海棠银盘中的茶果子精美小巧,清香扑鼻,沈沅槿看向下首处盘膝而坐的众位命妇,莞尔笑道:“这些点心都是苏州来的厨娘精心制作的,诸位女郎尝尝合不合口味。” “太子妃有心了。”众人齐齐附和她的话。 待茶吃得差不多了,沈沅槿方切入主题,开门见山道:“近日长安内外的雪灾,致使成千上万的百姓饥寒交迫,想必各位女郎亦有所耳闻罢。” 众人忙又点头称是。 “我已向太子禀明,将东宫里空出的几十床旧被子和陈年积压的棉布、冬衣捐给城内外受灾的百姓,太子心也已应允;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各位女郎今日归家后,也能同夫君、舅姑商议一番,捐出家中多余的衣被布料。” 沈沅槿说到此处,视线频频落于不同女郎的面上,观察她们对此事的态度,见大多数人并未显露出为难之色,又道:“诸位女郎府上的善心善举,我都会让人登记在册,并根据数量赠予相应的衣票,等开春后,可凭票去东市的灵秀阁挑选新款的春裙。” 她此番所言,虽是要她们捐赠,要的却不是钱物,而是旧的衣被等物,且还可在春日回馈她们灵秀阁的春裙,灵秀阁的衣裙样式甚是好看,做工和绣功亦很是精细,这样既能博得美名,又可得实惠的事,为何不做呢。 温诗雨并另外两三个女郎率先应下,紧接着,便又有许多女郎响应。 沈沅槿以茶代酒敬她们一杯,紧接着道出具体的安排和时间节点,又与她们往东宫的园子里逛上一回,打发众人各自散去。 此事暂告一段落,沈沅槿并未歇下,而是继续安排明日下晌去各府收集捐赠的事宜。 不日就是元日,又逢灾情需要处理,陆镇忙至一更过了方才回来。 他来时,沈沅槿正绞尽脑汁地画花样子和设计春衫款式,陆镇怕她在灯下画久了要眼睛疼的,遂走到她身边取走她手里的画笔,“夜深了,沅娘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明日白日再画不迟。” 沈沅槿的确也有点头痛眼酸,便用砚台压好画纸,示意陆镇把画笔放回笔洗里,问起两年前的那桩事来。 “时漾觉得,那日夜里遇见的男郎长得可像魏凛?” 陆镇没想到她那夜未曾这样问他,时至今日两年过去了,反倒巴巴问及此事来。 相较于沈沅槿,陆镇对魏凛的相貌显然更为熟悉,况他眼力甚好,记性亦不差,经她提这一句,立时便想起那晚的情形,虽只是短短的一瞥,却也足够他认出魏凛。 “沅娘是怀疑,那日魏凛去接的那位女郎,是他的外室?”陆镇没有正面回答沈沅槿的提问,而是反问她道。 沈沅槿根据她在现代时听过和见过的诸多事积累出的经验,不难推断出,倘若那人真是魏凛,就凭他晚上去接一个并非妻子的女郎,且又在休沐日不陪妻女,任由妻子从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内敛,他与那女郎的关系,必定不一般。 “时漾猜的不错,我确有此疑心。”沈沅槿肯定陆镇的推断。 他那时并不想多管旁人的闲事,不过既然现下是沅娘主动提起,他便不可装聋作哑,即便此事涉及到的是陆昀的阿妹。 “沅娘若想得到确切的答案,我可派两殿司的人去查清楚,无需几日,便可将事情查得清楚明白。” “我自然想要知晓答案。”沈沅槿大方承认自己的私心,告知陆镇、温诗雨提及的过继一事,“魏家欲过继来的孩子,也请时漾探明身份。” “担心那孩子是外室的,害你的好友兼从前的小姑吃了暗亏?”陆镇说到后半句,又是一阵醋意上涌。 沈沅槿被他酸得不行,给他倒了一杯茶堵他的嘴。 陆镇顺着她给的台阶乖乖下来,轻抿一口茶汤后询问她今日的事情进展得可妥当。 沈沅槿点点头,“一切都好,明日就可去各府接来东西了。” “沅娘今日操劳许久,不若由我来伺候你沐浴可好?”陆镇看似在询问她的意见,实则心内早已按捺不住,更像是在告知她自己的想法,宽大的手掌忽然变得不安分起来,沿着脸颊按到女郎的唇上,离开的一瞬间,低下头颅,凑近她的唇,用力吻了上去,不让她道出拒绝的话语。 陆镇弯下腰,捧住沈沅槿的下巴,一条煺跪抵在她的煺间,强悍又霸道地加深这个吻,不消多时便吻得她腿软脸热。 “沅娘真美。”陆镇容她换气的时候忘情地低喃一句,在她迷乱的眼神恢复清明前,再次亲吻上去,汲取她唇间的芳津。 额上沁出一层湿热的汗珠,陆镇手臂发力,托住她的豚抱起她,让她的煺环在他的腰上,停顿的空挡令人往汤池中备水。 两个人都未沐浴,沈沅槿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做到那一步,陆镇无可奈何,只能暂且在她的脖颈处种上诸多暗红的莓果。 约莫两刻钟后,黄门来请人过去沐浴。 陆镇不得不暂时克制与她亲近的玉望,替她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横抱着她踱出门去。 汤池里温度很足,陆镇耐着性子剥去她身上的衣裙和发上的金钗步摇,再是胡乱扯下他自己的,随手丢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抱她踏入池中。 她的身量远不及他,陆镇单手抱住她与她交吻,只让她的小腿泡在水里。 水面散出温暖的热气,沈沅槿整个人都被水汽和陆镇的气息环绕包裹,不多时便脑子轻飘飘的,身上也热。 陆镇吻够了方肯放她下来,还未涂抹澡豆便开始摩挲她的肌肤,细密的吻从她的手背蔓延至肩颈,再到雪团朱玉。 “时漾。”他的一只大掌藏进水中作乱,仅仅一指便惹得怀中女郎润了眼眶。 忍得难受极了,陆镇感受着温软黏腻,问她想不想。 不知是否是他的手段太过厉害,沈沅槿似乎不想放他离去,又想要更的,进退两难间,只能泪盈盈地望向陆镇。 “好沅娘,说出来。”陆镇的手骤然远离花朵,取而代之的是,却又故意只在边缘,耐心地诱哄她。 话音落下,沈沅槿立时清醒过来,恼恨自己不能全然克制住那些恼人的伸锂反应,拧眉推开陆镇的肩往后退,继而解下发髻,变相地拒绝他:“我要沐浴了。” 陆镇见此情状,焉能放任即将到嘴的鸭子飞了,在她青丝坠落的一瞬,再次勾了她的腰将她禁锢在他的怀里,抬起她的一条煺。 “沅娘身上可不像嘴上那般爱扯谎。”陆镇迫使她踩在他的脚背上踮起脚尖,铤腰。 感觉上不太对劲,沈沅槿起初只是微微拧眉,待他荃后,一股隐隐的痛感便席卷而来,眼泪一下子滚落出来,抽泣着喊小覆疼。 陆镇唬了一跳,忙不迭退出来,轻拍她的肩向她告罪:“沅娘莫哭,是我不好,想是你今日太累的缘故,我不该这样,待会儿若还难受,出了浴就叫人去请女医来。” 她的月事已有许久不来,他那样时她又难受。沈沅槿再不敢心存侥幸,连连点头。 陆镇满心愧疚地伺候沈沅槿沐浴洗发,擦干她身上的水渍后拿巾子包她的发,替她套好干净的寝衣,又拿厚厚的毯子裹住她才敢向外走。 一路返回正殿,陆镇问她肚子还难不难受,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沈沅槿只觉得还和先时一样刺痛,“难受。” 陆镇听到这个答案,懊悔之情更甚,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童般低下头颅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令人速速去请女医过来。 等待女医的这段时间,不独是陆镇心慌,沈沅槿比他更为煎熬,因她真的怕极了腹中会有陆镇的孽种。 女医来后,先问过情况,而后请人到内殿细观一回,再是替她诊脉。 “如何?”沈沅槿紧张到心跳如擂鼓,在女医移开手时,第一时间朝人发问。 女医旋即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叉手又施一礼,朗声道:“臣恭贺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妃的脉象跳如滚珠,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只是太子妃本就体弱,胎像不是太稳,需得每日按时服用坐胎药,好生养上三两个月方可稳固。” 陆镇耳力极好,纵然搁着一道帘子亦能将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当他听到身孕二字,不禁喜上眉梢,激动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走到帘子后耐心地等女医把话说完,这才挑开帘子走进去。 “还请女医速速开了坐胎的方子出来,不拘多名贵的药材,一应都使最好的。”陆镇开怀激动到全无身为储君的架子,不是命令女医开药方子,而是客气地用了请字。 不同于陆镇的喜从天降,这个诊脉结果于沈沅槿而言,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她无论也不敢相信,她会在陆镇用了鱼鳔的情况下,还是有孕了。 陆镇于她而言,与那等欺男霸女的罪犯无异,她焉能容忍自己怀上他的孩子,她必须想办法弄点这个孩子。 沈沅槿的面上不见半点喜色,有的只是无措和惊愕,以及被她掩藏起来的厌恶和恨意。 “沅娘,我们有孩子了。”陆镇高兴得快要合不拢嘴,不顾女医还在边上写方子,弯下腰极珍视地看着沈沅槿的肚子,而后将手掌覆在上面,“沅娘要当阿娘了,我要阿耶了。” 陆镇喋喋不休,浑然不觉沈沅槿的厌憎。 不多时,女医写完方子递过来,陆镇忙不迭双手接过,赏了女医银钱,让人再去请张太医。 一时屋里只余下他二人,沈沅槿抬眸看向尤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陆镇,冷冷发问:“我为何会有孕?那鱼鳔,可是你动了手脚?” 第76章 沈沅槿不带任何情感的质问声像一道重拳砸在陆镇的心上, 令他的喜悦之情在这一瞬间化作泡影,几乎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垂眸去看她的眼睛, 蹙起眉头否认道:“我没有。” 陆镇在她这里的信誉着实算不得好,即便他这会子不见半分心虚之色,沈沅槿却根本不信他的话,扬起下巴直眉瞪眼道:“倘若你没有动手脚, 我如何会在半年之内有孕?你就这般迫不及待?陆镇,你真叫我恶心!” 她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不信他, 甚至说他恶心。她口中尖锐的语言化作割人的刀子, 直割陆镇得心脏钝痛, 强忍着心内的酸楚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低声下气地道:“沅娘,我没有, 真的没有。” 沈沅槿的内心痛苦万分,陆镇不合时宜的触碰无疑加剧了这份痛苦,泪意湿润了眼眶, 沈沅槿奋力去推开他的手,拿眼神剜他:“别拿你的脏手碰我,放开我。” 她说他脏。陆镇心如刀绞, 越发慌了神,她越是挣扎,他便也攥得越紧,对着她并不怎么友善的眼神极力为自己辩解,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许是那鱼鳔在制作的时候有些破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在那上头做手脚,答允沅娘调理身子的一年之期,我从未忘过。” 彼时的沈沅槿尚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打击之中,陆镇嘴里说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听不进去,在发觉反抗他的束缚无果后,索性抬起手照着他的脸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沅槿的这记耳光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打得陆镇的脸颊显出浅浅的红痕,然而他还从错愕和痛觉中反应过来,又听沈沅槿神情激动地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陆镇浑不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反而担心起沈沅槿的手疼不疼,遂松开她的肩,转而去牵她的手,全然不去理会她赶人的话语,满脸疼惜地问:“沅娘方才用了这样大的力气打我,手可疼?” 他这人是听不懂人话么?沈沅槿胸中的火气和愤恨越发不打一处来,加之现下肩膀没了他的钳制,猛地立起身来,奋力往回抽手,近乎歇息底里地道:“你滚开,滚啊!” 然,陆镇力大如牛,沈沅槿又怎么可能挣得开他铁钳一样有力的大手,她才挣扎没几下,竟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沅娘。”陆镇见状,惊呼一声,忙不迭勾住沈沅槿的腰揽她入怀,焦急万分地命人去请太医。 陆镇将她安置到床上,坐在床沿处守着她,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是他不好惹她生气,求她快些醒来之类的话。 张太医提了药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陆镇一见着他,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忙将人让到床边的小凳上坐下。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张太医心中便已有了结论,但见他微微花白的浓眉稍稍蹙起,“禀太医,太子妃乃是连日劳累,加之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怒急攻心才会昏厥,并无大碍,服下汤药后不消多时便可醒来;另外,太子妃已有近两个月身孕,只是太子妃身体底子薄弱,胎像并不十分稳固,倘若不慎滑胎,对太子妃的身体损伤极大,恐还会伤及根本,是以这一胎更得处处小心,好生坐胎才是。” 他的这番话竟比女医所言还要严重些。陆镇登时陷入到愈加强烈的自责之中,即便他并没有在那鱼鳔上做手脚,可令她在不适当的时间有孕的人确是他无疑,她会面临这样的境遇,皆是他造成的。 懊悔和自责之情压得陆镇快要透不过气来,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让张太医开的方子,又是如何命人去抓药熬药、送他离开,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沈沅槿的睡颜,似乎生怕她不会再醒过来了似的。 将近一个时辰后,岚翠送了熬好的汤药进来,陆镇伸手接过,让她退下,待试过汤药的温度后,这才拿勺子一勺勺地喂沈沅槿喝下,药碗见底后,他便又化作一块望妻石,静静守到她醒来。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陆镇像是不知道饿,直等到沈沅槿缓缓睁开眼后,他方回过神,一脸真挚地向她认错道歉:“不论那鱼鳔有无问题,让沅娘有孕的人是我,是我对不起沅娘,对不起,沅娘原谅我这一回,让我好好补偿你和孩子好不好?” 补偿。这两个字,她已经从陆镇的口中听到过太多回,然而他带给她的,始终都是伤害居多。 沈沅槿实在心累,不想再同他争辩什么,语气不再像昏厥前那般冲,“陆镇,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 陆镇看一眼檐下透进来的光亮,腆着脸继续赖在屋里,“沅娘还未用晚膳,等你用完我才能安心地离开。” 沈沅槿闻听此言,没再多说什么,而是侧过身改为背对着陆镇,情愿去看后面的床帐也不看他。 眼见她总算是没再赶他走了,陆镇轻出一口气,走到门边令人去东宫的小厨房传膳。 宫人布好膳后,陆镇不得不硬着头皮掀开沈沅槿身上的被子叨扰她,“沅娘再如何生我的气,也不该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时下约莫过了一更天,若再不用膳,沅娘夜里便要饿着肚子睡觉了。” 沈沅槿自刚才醒来后想了许多,她既不能让陆镇疑心她是那样憎恨他,欲要再次逃离他,进而对她多加防备,同时也不能留下这个孽种,那么眼下,她便要佯装慢慢接受有了身孕的这个事实,然后再想法子将这个孩子除去,再将其伪装成一个意外。 当下主意已定,沈沅槿慢悠悠地由陆镇搀扶着起身,随他来到外间用晚膳。 先时不知自己已有身孕时倒还好些,这会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那些饭食吃在嘴里总觉得有些腥,几次都想将东西吐出来,最后还是吃了几颗酸甜可口的梅脯才将那种感觉压下去。 沈沅槿用过晚膳后,陆镇怕她情绪波动,不敢不守信,唤来岚翠和琼芳等人仔细交代一番,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屋子。 翌日,女官呈了昨日各府捐赠情况的单子出来,沈沅槿亲自点过数目,让那女官将东西交与陆镇处理,而后便又开始思量该按什么样的比例给予各府夫人兑换春衫的票。 陆镇于天麻麻黑时处理完公务回到少阳院,径直往沈沅槿这处来。 观她今日情绪较昨日稳定了一些后,陆镇试着同她说了会儿话,待她的语气变好些,方提起安胎之事,“张太医说,沅娘身子孱弱,若是滑胎,于身体大有妨碍,是以这一胎定不能有任何差池;即便沅娘还未做好当阿娘的准备,可事情既已发生,现下也不能不接受了。我向沅娘保证,不论这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好好疼爱它,将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和孩子。” 莫说是大有妨碍,哪怕是有性命之忧,这个孩子她也必须堕去,这两日,她单是想想这个孽种可能会从她的肚子里降生,简直恶心到恨不能立时去死;若非她还存着去西北与辞楹她们汇合的信念,她或许都不会呼吸到今天的空气。 沈沅槿强忍着恨意和恶心不发一言,虽始终没有给陆镇半点好脸色,但也没再如像昨天那样恶言相向。 她的这幅样子在陆镇看来便是默默认可他口中所言的表现,是以并未起半分疑心,而是自信再过段日子,她必会被他的真心所感动,慢慢接受她是他们的孩子的阿娘这个全新的身份。 雪灾持续到元日过后方止,陆渊为节约银钱,索性取消了今年的宗室家宴,燃放的烟花数量减半,第二天的大朝会更是减了一多半的份例,剩下来的银钱皆投入到赈灾中。 转眼到了上元前夕,许是雪灾带来的阴霾还未散去,长安城中不比往年热闹,贩卖花灯、河灯等物的商贩少了许多,同时,权贵圈中和坊间忽然流传出诸多与沈沅槿有关的绯闻轶事,道是她根本不是什么沈府的四娘子,而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三娘子,不知她用了各种手段,能让临淄郡王被贬后甘愿与她和离,而在临淄郡王离京后,她便又攀上前夫的皇叔,当今的太子殿下,又或者,她在和离前,便已对太子殿下动了非分之想…… 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广,渐渐地便也传进宫中,宫人们畏惧陆镇的权势地位,虽不敢明着说,私下里免不了三五个地聚在一处偷偷摸摸地讨论此事。 郑淑妃被陆渊罚抄三个月的佛经,时下才过去不过月余,她却觉得自己抄了约莫能有一年不止,每当宫人提醒她该抄经之时,她便觉得烦闷极了,却又只能耐着性子好生抄完,交给陆渊指定的黄门交差。 她不止一次地想,那沈氏不过受了一回惊吓,凭何就可以被册为前无古人的皇贵妃,而她却要因一个宫人的自寻短见而受罚。 圣人他,着实是偏心得紧;就连那沈氏的内侄女,竟也能一个嫁了临淄郡王,一个嫁了太子他沈家的女郎,当真好手段。 郑淑妃正分心,下笔的动作不免慢了些。 她身边的贴身宫娥知她在苦恼什么,为让她开怀些,忙将自己昨日才刚听到有关于太子妃的绯闻轶事说与她听。 郑淑妃听后,果然变得精神起来,凝眸反问:“依你看,此事可属实?” 那宫娥沉眸思忖片刻,缓缓张口答话道:“奴婢以为,太子妃似乎与皇贵妃的感情颇深,倘若太子妃果真年岁很小的时候就去观中带发修行,为早亡的阿娘祈福,那么势必与皇贵妃相处的年岁不长,又哪来的这样深厚的感情呢?从前奴婢还想不明白,倘若此事并非空穴来风,那么一切便可说得通了。” 郑淑妃听后亦觉有理,不禁心生疑窦,便令那宫娥去打探一下沈三娘的消息。 沈沅槿紧赶慢赶出春衫的设计图稿,又托人叫黄蕊等绣娘打了样出来,一经推出后,便有不少在雪灾中捐了钱物的女郎以票预定新推出的春裙。 上元这夜,陆镇携沈沅槿在朱雀门楼上向前来观礼的百姓抛撒红封,接着又换上常服离宫去逛花灯会。 近日的“风言风语”,陆镇亦有所耳闻,派了两殿司的人去探听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奈何两三日过去,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担心沈沅槿听见后多心,严令东宫上下皆不可提起这桩事。 未料那些言论竟愈演愈烈,到正月十八这日,不独是沈沅槿这处,沈蕴姝也知晓了。 这桩事中,陆镇被摘得干净,脏水大多都泼在了沈沅槿的身上。 沈蕴姝深知以沈沅槿的脾性,断然不会做出那等朝三暮四,趋炎附势之事,偏那些疯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东市的灵秀阁是沈沅槿的产业都被人传了出来,又言她心机深沉,号召内外命妇捐赠钱物不过是沽名钓誉,为博一个好名声 这样混账的话,沈蕴姝听后焉能不气急,好容易见好些的咳疾重又席卷而来,怄得晚膳也不想用。 沈沅槿也曾设想过这件事或许会有败露的一天,却不曾想会来得这样快,且还是在沈蕴姝受惊高热后身子还未大好的时候,倘若她知晓了,必定会伤怀动怒的罢。 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经受得住;而这件事后背的真相,更不能让她知晓。沈沅槿想到此处,两手不自觉地拢成拳头,心中暗暗猜测会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大的力量将此事大肆渲染,甚至颠倒黑白,将一切过错皆归因到她的身上。 沈沅槿很想去拾翠殿看一看沈蕴姝,又担心她已知晓此事,会向自己询问一些事 她在自己这里听过太多的谎话,沈沅槿当真不想再对她扯谎了,终是没有离开东宫去看她。 及至傍晚,陆镇出了书房便往沈沅槿的住处来,他未让宫人通传,而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 沈沅槿独自坐在灯烛下愣神,显然有些心情欠佳。 陆镇暗想她或许都听见了,脚下无声地走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温声问她:“沅娘可是听见了什么话?” “嗯。”沈沅槿低低应了一声,随即面沉如水地反问他道:“大郎可有查出这些风言风语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了?” 陆镇摇摇头,“还未。不过我可向沅娘保证,定会幕后揪出蓄意中伤沅娘之人,断不会让沅娘平白受辱。” “大郎并无妾室,那幕后之人倒也未必就是冲着我来的。”沈沅槿冷静分析一番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陆镇深以为然,温声道出心中所想,“倘若那人是冲着我来,便不该将脏水都泼在沅娘身上。沅娘是在担心皇贵妃吧?” 沈沅槿被他说中心思,少不得颔了颔首,忆及沈蕴姝高热的那段时间,皇后欲留下照顾她,陆镇却在那时给自己递眼色,她那时不觉有什么,现下细细想来,似乎并不那样简单。 “大郎以为,皇后此人如何?”沈沅槿抬眸端详陆镇,疑惑发问。 陆镇顾及她在孕中,恐她忧思太甚,便有意往轻了说,“心思深沉,虽无法定论究竟是好是坏,起码不像明面上表现得那般贤良宽仁。” 一件事或许还可说是凑巧,可如今她的真实身份也被透露出来,甚至被泼尽脏水,难道也是巧合?沈沅槿直觉不相信,暗想会不会是皇后做下的,因她有这个能力,且她膝下有一亲子,中伤贵妃和太子为自己儿子铺路,她似乎也有这个动机。 沈沅槿凝神想着,门外岚翠叩响殿门,送了安胎的药来与她吃。 陆镇看着沈沅槿接过那碗汤药,又从托盘里取出盛有蜜饯雕花的小碟子和漱口用的清水,平声吩咐道:“退下吧,孤在这里陪着太子妃服药就好。” 似这样苦口的汤药,沈沅槿不知喝了多少碗,几乎快要喝到麻木,是以这一碗,她便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 陆镇将那碗清水奉给她漱口,又用小签签了一颗蜜饯雕花送到她唇边,让她去去嘴里的苦味。 沈沅槿无凭无据,自然无法将罪责怪到皇后头上,更无法叫她收到相应的处罚,事到如今也只能多加防范,冷处理这件事,盼那些个不好的传言能够早些平息;何况她肚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也该尽快想办法弄掉它。 十五过后,冬去春来,东宫的园子里,不少花卉都打了花苞出来,只等春风一拂,便会竞相绽放。 这日岚翠折了一支迎春花回来,同琼芳说及花朝节的习俗,不知怎的便又扯到春日里挑菜的野菜种类,譬如蒿菜、荠菜、胡葱、马齿苋等。 沈沅槿听她二人说话解闷,听到马齿苋这一野菜时,忽觉颇为耳熟,似乎曾在影视剧或是小说中看到过,有散血滑胎之效。 马齿苋既可做野菜吃,必定不会像朱砂那般伤及自身,用它来滑胎,自然比服用朱砂温和许多,何况,朱砂会导致中毒,她若再次冒险服用,必会被太医诊断出来,届时,她的一切伪装与掩藏便都会暴露,陆镇定然不会再相信她。 花朝节外出的机会,她必须把握住。沈沅槿很快便做出决定,在陆镇面前表现得闷闷不乐几日,于二月初二花朝节的前夕,提出想要出宫去祭拜花神,铺蝶散心。 陆镇担心沈沅槿这样继续郁郁寡欢下去会伤神伤身,她肯出去散散心也好,当即应允下来,甚至打算在下朝后抛下手头事务随她同去。 沈沅槿旋即婉拒他与自己同去,“花神庙外大多是女郎,大郎生得这样高大俊俏,若是与我同去,焉能不惹眼?我只多带些宫娥同去,再叫侍卫在远处守着,断然不会有事。” 陆镇还是想要陪她去,自是有些犹豫不决,沈沅槿便又蹙起眉来,颇有几分委屈地道:“我已嫁与时漾为妻,难道时漾还疑心我居心不良,欲要借由此事跑了不成?我如今并无过所户籍在身,倒要如何出城?” “我只是想多陪陪沅娘。”陆镇怕她误会多心,急忙否认,“并非怀疑沅娘的意思。” 沈沅槿听了这话,忙又顺着他的话往下讲:“时漾待我的心意,我都知晓,只是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时漾实在不必在花朝这样的时候推开公务陪我,若是在休沐日陪我外出踏青岂不为妥当?” 陆镇叫她堵得没了话,只得点头应下,“如此也好,这月的十一,我们扮做寻常夫妻去渭水河畔踏青游玩。” “好。”沈沅槿答应得干脆,在陆镇的注视下面色从容地剥开一颗柑橘,分他一半。 翌日花朝,沈沅槿乘香车出宫,随行的人数足有二三十余人,分成两列跟在车后。 马车停下后,沈沅槿只领着岚翠琼芳并一个嬷嬷进入花神庙祭拜花神,而后便去庙后的绿地挑菜扑蝶。 宫人在树下坐着看沈沅槿和岚翠琼芳两个扑完蝴蝶,又拿往竹篮里放挑出来的野菜。 沈沅槿摘了几种状似野菜的东西给岚翠看,结果仅有小半是野菜,而在挖到第三种时,方问到是马齿苋。 担心被眼尖的宫人和暗处的侍卫瞧出端倪,并不敢这时候就私藏,而是在返程的途中,趁车中只她一人,挑出一把藏进袖中。 大明宫。崔皇后带领众妃嫔祭拜过花神牌位,各自往花树上挂绣带彩线,众妃嫔身边的一等宫娥亦可如此,不多时便将园子的一隅装扮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沈蕴姝久病未愈,才系了没一会身上便有些疲累,遂往亭中去歇息,云香吩咐小宫娥去取热水送来。 崔皇后见状,便也迈入亭中,往她身边置了软垫的石椅上坐了,浅笑着问:“皇贵妃身上可好些了?” 第77章 时漾,我疼 崔皇后面上笑容温和, 沈蕴姝便也朝她浅浅一笑,轻声细语地道:“妾身的身子已好多了,谢皇后殿下挂怀。” 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好多了。崔皇后凝眸注视着沈蕴姝, 只装作瞧不见她那笑容里的勉强和惫态,附和她的话道:“圣上待皇贵妃格外不同这,皇贵妃身子见好乃是好事,如此圣上才能安心。” 皇后方是圣上的妻子, 她的这番话倒叫沈蕴姝有些不知该如何接才好,索性沉默着抿唇笑了笑,不发一言。 崔皇后见她不说话了, 转而偏头去看亭子外头赏玩春花的赵婕妤和郑淑妃。 赵婕妤隐隐察觉到有人在看她, 是以当她挂完手里的绣带彩线, 便转过身朝亭子这边看过来,她与崔皇后的目光交汇一瞬后,旋即转过身去邀郑淑妃去亭子里坐坐。 郑淑妃对沈蕴姝册封皇贵妃一事颇有微词, 当下踏足亭中,对着崔皇后和沈蕴姝见过礼后,只挑了个离沈蕴姝最远的位置坐了。 沈蕴姝天性纯良, 心说先前自己被那浮尸所惊之事与郑淑妃并无直接关系,圣上那厢关心则乱,罚了她一年的俸禄不说, 还将她禁足,让她抄了许久的佛经她的心中会有不满,实乃人之常情;是以即便她向自己行礼的时候无甚好脸色,沈蕴姝亦未同她计较, 反而是暗自懊悔该早些替她向陆渊求求情的。 她正想着此事,云香从那边执了托盘过来, 因见亭子里坐了四个人,暗道得亏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拿了四只茶杯过来,否则岂非要下不来台。 云香自盘中取下白瓷水壶、碗盏放在石桌的桌面上,斟上四杯温热的清水后,按照崔皇后和沈蕴姝等人的位份一一双手奉与她们喝,请罪道:“皇贵妃尚在服药,不宜饮茶,是以奴婢并未烹茶,还望皇后殿下、淑妃、婕妤海涵。” 崔皇后极客气地伸手接过碗盏,送到嘴边抿上两口,而后笑盈盈地道:“清水吃着也可止渴润喉,皇贵妃的身子要紧,自然马虎不得,倒难为你这样尽心伺候,改明儿吾见了圣上,可定要为你向圣上讨赏;圣上待皇贵妃素来疼爱有加,知你这样用心,定会厚赏于你。” 郑淑妃听见“皇贵妃”三个字便觉得不得劲,又听崔皇后说要给她身边的宫人向圣上讨赏,心里愈加不痛快起来,暗道她莫不是要当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贵妃不成。 “近日有流言传出,道是沈府根本没有什么四娘子,所谓的太子妃沈四娘,实则就是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沈三娘,皇贵妃出自沈府,又是沈三娘的姑母,妾身着实很想知道,这传闻究竟是真是假,不知皇贵妃可否解答一二?”郑淑妃端详着沈蕴姝,一脸认真地问。 沈蕴姝固然听过那起子嘴碎的背后议论此事,可当着她的面光明正大说的,也就仅有郑淑妃一人而已。 郑淑妃也知道了,这座皇宫之中,可还有不知晓的人?三娘的名声,约莫已经不好,不过碍于东宫和天家的威严,无人敢去计较,放在明面上讲罢了。 沈蕴姝思及此,不由面色一沉,眼底涌上一抹郁色,强忍着心乱缓缓开口:“坊间传出的流言蜚语,淑妃阿姊岂可轻信,三娘和四娘皆是我阿兄之女,何来太子妃与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是同一人之言论?” “是吗?”郑淑妃状似因她的话感到惊讶,继而拧起眉头意味深长道:“不过说来也奇,怎的临淄郡王前脚赶往江州赴任,沈三娘后脚也离了京,沈四娘也在不久后还俗,还不知怎的与太子殿下相识,入了太子殿下的眼;论起来,沈三娘一介女流,孤身离京,皇贵妃竟也能安心么?” 她是如何知晓三娘曾经离开过长安的?沈蕴姝可以容忍旁人编排她、不敬她,却无法容许他们毁谤她身边的亲人,但见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旋即重重扣在桌面上,头一回拿出宠妃的派头,沉着语调道:“三娘早不是养在闺中、不谙世事的女郎,她决定去做的事,即便是我这个做姑母,亦不可横加阻拦。” 郑淑妃眼里,沈蕴姝向来都是柔柔弱弱的,何曾在人前说过重话,意识到她这一回好似真的动了怒,郑淑妃竟是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气氛忽变得沉闷起来,崔皇后这才张开金口来替郑淑妃打圆场,“淑妃妹妹再不喝水,那碗里的热水就该凉了。云香,再替吾添上些水。” 沈蕴姝再没了赏花的兴致,当下略坐一会儿后,推说身子不适向崔皇后辞别,先行离了此间。 一路归至拾翠殿,云香吩咐宫娥去小厨房传些沈蕴姝素日里爱吃的茶果点心,希望吃些甜的东西能让她开怀一些。 东宫。 沈沅槿由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岚翠推开殿门请她进去,问她晚膳想用什么菜色。 她如今只想尽快空口吃下私藏起来的那些马齿苋,也好送她腹中那个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离开,是以并未有过多的思量,随意报出两个菜名。 一时饭毕,沈沅槿略坐半晌,岚翠按时送来坐胎的汤药,叮嘱她趁热喝下。 饶是沈沅槿早已习惯了喝药,然而满嘴的苦味还是让她蹙起眉心,忙用温水漱口。 陆镇没有来她屋里用晚膳,那便说明他手上需要处理的事务繁多,一时半会大概不会过来她这里。 她今日外出半日,也该沐浴一番,正好可以洗去她身上马齿苋的味道,饶是陆镇的鼻子再如何灵敏,总不可能从清香的澡豆味里闻出别的问道来。 沈沅槿打定主意,命人去备热水后,又寻个由头将殿中的宫人通通支出去,接着从袖中取出她提前藏好去了根的马齿苋,稍稍拿清水冲喜一遍,一棵接一棵地送进嘴里,嚼出黏黏的汁水,忍着反胃咽下去。 她不知要吃多少才有用,便将袖里藏的都吃了,再若无其事地漱口刷牙去味。 热水备好后,沈沅槿踏足浴房,自行沐浴完毕,返回屋里安歇。 陆镇来时,还未到二更天,然而沈沅槿似乎已经睡着,两弯黛眉微微蹙起,不知是身上不舒坦所致,还是梦中的事物于她而言不太好的缘故。 宫人提了热水进来,陆镇洗漱一番,掀被上床,下意识地手掌覆在她的小腹处,盼能让她的孕期反应有所缓解。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沈沅槿腹部隐隐的绞痛暂时有所缓解,眉头便也跟着舒展开来些。 陆镇试着去抚平她的眉头,处在半梦半醒间的沈沅槿配合他动作,没再蹙眉,而是也将一只小手往腹部的位置放,毫无悬念地摸到了陆镇的手背上。 沈沅槿掌心的温度不断传至陆镇手背的肌肤上,令他的一颗心熨帖着,稍稍支起身子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这才舍得躺回去睡。 因着身旁有沈沅槿的气息和体温,陆镇睡得极安心,不消小半刻钟便已入眠,呼吸匀长。 他才睡了没多大会儿,沈沅槿便被小腹处再次袭来的绞痛感疼醒,不同于方才,这次的痛感严重许多,似有一柄小刀在她的腹中搅动,丝毫不亚于服用凉药后月事腹痛的痛感。 沈沅槿疼得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怕吵醒身边安睡的陆镇,小心翼翼地侧过身缓缓蜷起身子,咬牙生生挨那痛感。 许是那些疼痛的感觉太甚,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漫长起来,沈沅槿不知自己挨了多久,直至双煺间流出湿润的鲜血,她没有半分惋惜,只觉得这段时间所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 且熬过这一夜,等熬过这一夜,这个孩子必定就会保不住了罢。沈沅槿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给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 血又多了些,沈沅槿痛得浑身直冒汗,被子里的热气也在变多,到了某个时刻,她的体温高过陆镇的。 彼时,她身侧的陆镇做了一个算不得好的梦,本能地想要确认心上的女郎还在身边,伸出一条胳膊往边上摸,有些烫,还有些湿,陆镇顿时觉出不对,猛地睁开眼,焦急地出声唤她:“沅娘。” 沈沅槿本就紧张,他这一声呼唤,不禁令她心跳狂跳,大气也不敢出,假装睡觉。 陆镇已然清醒过来,当下未听见她的声音,扭脸去看她,大掌也在她的身上移动。 察觉到她蜷着身子,那是她在月事腹痛时才喜欢做的动作。 她莫不是又腹痛了?陆镇一下子紧张起来,坐起身子正要问她可是哪里不舒坦,就闻到被中散出些许血腥味来。 孕中怎会来月事?陆镇脑子乱得厉害,忙一把掀开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总算是看清了她现在的身形。 “沅娘。”陆镇又唤她一声,仍未得到任何回应,下意识地以为她是疼得昏睡过去了,忙不迭摸黑取来火折子,点亮屋中灯烛。 黑暗散去的一瞬间,陆镇看到了她身下的那一抹刺眼的殷红。 “来人,来人!”陆镇一面喊人,一面手忙脚乱地替沈沅槿盖上被子,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外袍披上,胡乱地系着腰带往外间走。 他高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洪亮,值夜的宫人和侍卫立时便赶了过来。 “太子殿下,发生何事了?”率先赶来的侍卫朝人发问。 陆镇这会子没有功夫理会他,忙叫那黄门去传太医,又叫宫娥去打热水送来。 他这里交代完,忙又回到殿中,试着唤醒沈沅槿。 沈沅槿再没办法装睡,只能徐徐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道:“时漾,我疼。” 太医说她这胎并不稳固,她这段时日又一直因为外面的流言郁郁寡欢,想是有些影响到了她腹中的胎儿。 陆镇暗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看她疼得满头大汗,眼盈泪意,恨不能以他的身体代她受下这份苦楚。 “沅娘莫怕,太医很快就来了,你和孩子都会无事的。”陆镇在床沿处坐下,满脸心疼地牵起沈沅槿的手温声安慰她,待宫娥送来热水,拿巾子擦去她额上和脖颈处的湿汗。 此时此刻,不独陆镇感到痛苦和不安,沈沅槿比他更为煎熬,她多么希望,待会儿太医来诊过脉后,给出胎儿不保的诊断结果。 “殿下,今夜并非张太医值夜,乃是王太医和宋女医。”黄门隔门传话。 时下有太医就好,管他姓甚,陆镇叫速速请人进来。 二人一见到陆镇,便要屈膝行礼,陆镇忙让免了,催促快些去替太子妃瞧瞧。 王太医先看了沈沅槿的眼和口,又诊了脉,接着便让陆镇先随他去外头避避,留女医一人在内殿看沈沅槿的出血量如何。 女医细细查看过后,取出银针刺穴止住血,唤来宫娥进来替沈沅槿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退到外殿与王太医商议沈沅槿的情况。 陆镇心急如焚地听着二人的轻声交谈,直至谈话声停下,他才敢出言相问:“太子妃的身子如何了?” 他问得虽是太子妃的身子,王太医先答的却是胎儿的问题,“血已止住,皇嗣虽保住了,终究是见了红,往后需得加倍小心,万不可再让太子妃的身子有任何损伤。” 陆镇满心都是沈沅槿的安危,正色道:“孤问的是太子妃的身子如何。” 王太医道:“太子妃乃是服用了散血寒滑之物动了胎气,虽则身体有所损伤,但好在发现得及时,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用药养上两三月,定能恢复如初。” 沅娘每日用下的膳食都是小厨房用精挑细选出来的食材烹饪而成,如何会有散血寒滑之物?陆镇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先让去传小厨房的厨子,又叫岚翠进前,问她太子妃昨日在宫外可有用过什么。 “回太子的话,太子妃并不曾用过什么,只在晌午用过宫里带出去的胡饼和糕点。” 王太医便又问是什么糕点和什么馅的胡饼,岚翠答说:“就是寻常的枣泥糕和小葱肉馅的胡饼。” 两位厨子来后,一五一十地将昨日做给太子妃吃的鸡丝馎饦、糕点、胡饼、小炒菜的用料一一说清楚了。 王太医耐心听他二人说完,并未听见有任何一样食材有散血寒滑之效。 既然他们提及的东西里都无这样的效用,不妨从有此效的食材和药材着手,一样样地询问太子妃可有接触过。 待说到马齿苋时,岚翠犹豫着没有一口应下,她身旁的琼芳旋则是即给出反馈,“昨日挑菜,太子妃和婢女二人挖了些马齿苋和其他野菜,只是那些新鲜的菜还在篮子里放着,不曾吃过。” “来人,去将那野菜取来。”陆镇昂首挺胸地扬声吩咐。 竹篮中装着的三四样野菜,独马齿苋是最少的。 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答案似乎已经清楚明白。陆镇不愿相信她会主动吃下那样多的马齿苋,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又不得不去面对。 “先开药方吧。”陆镇情绪低落地道出这句话,待拿到方子让人去熬煮汤药后,命宫人送王太医和女医离开。 待到偌大的宫殿中只余他与沈沅槿,陆镇心乱如麻地坐回床边,沉眸注视着被中喜怒不辩的女郎,沉吟良久方问出那句会割他皮肉的话:“马齿苋,可是沅娘自己主动服下的?” 沈沅槿没有否认,亦没有去看陆镇一眼,只是遗憾他的孽种竟是如此顽强,见红了都未掉,当下无奈又气恼地望着头顶的床帐,没再亲密地称他为大郎或是时漾,有气无力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好一个明知故问,她竟就这样承认了,甚至懒怠为自己辩解一二。不同与先前几次发现他对自己的背叛时那样勃然大怒,他这一次感受到的,唯有切肤的痛楚和憋闷。 她还是没有全然接受他,不想要他们的孩子。陆镇难受到心脏钝痛,没再继续追问她为何要待他和孩子如此狠心,而是面沉如水地道出他的决定:“倘若不是我正值盛年,身强体壮,沅娘肚里的孩子也随了我,或许沅娘此番真的会如愿地杀了它;为了沅娘的身子和孩子的性命,我已顾不上沅娘的意愿,从今往后,你我会同吃同住,你和孩子的安全,我都会顾好。” 沈沅槿听他说完这番话,若非现下的局面不容乐观,她又一丝理智尚存,当真想要和陆镇撕破了脸去,她念着辞楹和萦尘的名字,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终是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无力地闭上双眼,侧身朝里睡,着实不愿再见到陆镇那张令她憎恶的嘴脸。 宫人呈来汤药,陆镇先扶沈沅槿坐起身,再将汤勺送到她唇边,看她不肯配合张唇,面容平静地道出胁迫人的话:“沅娘若是想要相熟的黄蕊她们进宫来喂你,我会差人去办。” 呵,他还是这般蛮横偏执。沈沅槿也懒得一口又一口地喝,直接从陆镇手里夺过药碗,屏住呼吸一饮而尽,接着面无表情地道:“如此,殿下可满意了?我想一个人静静,还请殿下去别处歇息。” 陆镇将碗放到床边的矮凳上,服侍她用清水漱口,“我说过,今后我会与沅娘同吃同住,落笔就能处理的公务,我在这里做就好。”说着话,起身吹灭灯烛,摸到有她在的被窝里,大掌护住她的小腹,态度强硬地挨着她睡。 往后再想对这个孩子下手,只怕会难如登天,沈沅槿对陆镇的憎恶到达了顶峰,时下有他在身边躺着,再无半分睡意。 临近五更,陆渊起身穿衣,昨日夜里他过来时,沈蕴姝的坏心情他都看在眼里,暗道好好的花朝节,她在园里祭拜花神又赏花,应不会如此才是。 陆渊在外殿心事重重地洗漱完,由着黄门伺候他穿衣束发,临去上朝前唤来沈蕴姝贴身伺候的宫人,问皇贵妃昨日都做了些什么。 云香和云意是跟了沈蕴姝多年的人,受她怯弱的性格影响,每每开口前都会深思熟虑,倒是进宫后新来分配的宫娥玉琴爽利口快,将在亭子外头听见郑淑妃给皇贵妃找不痛快的话说与陆渊听了。 又是这个郑氏,她既这般爱搬弄是非,看来还是禁足自省和佛经抄得少了。陆渊沉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待乘上龙撵离了拾翠殿后,方命贴身内侍去传他的口谕,淑妃郑氏出言无状,品行有缺,降为昭仪,罚禁足三月,每日抄经两篇。 又想姝娘心慈,或许会为郑氏求情,上回若非姝娘宽宏,向他讨恩,郑氏又岂会不到一个月便解了禁足,哪知她非但不知悔改,洗心革面,反在姝娘面前胡言乱语,平白叫姝娘心生不快,愁容不展。 “严令宫人不许议论此事,莫要让皇贵妃知晓。”陆渊交代完,这才让内侍不必随他去宣政殿,即刻去办此事。 沈沅槿因被陆镇亲自看管起来,一连多日不曾往拾翠殿来探望沈蕴姝,加之陆绥年纪渐长,每日学业的内容不少,沈蕴姝闷在自己宫里,不免兴致缺缺,是以当牡丹成片绽放后,叫乳娘抱了陆煦去园子里赏花。 云香云意用不同颜色的鲜花编了好看的小花篮送给陆煦玩,陆煦笑眼弯弯地拿着玩了一会儿,忽地哭闹起来,乳母见状,忙说小皇子许是饿了,需得寻个有遮挡的地方喂一喂奶才好。 沈蕴姝便叫云香陪她同去,独留了云意贴身侍奉,其余的宫人则是远远跟着。 天边乌金东升,日头渐大,沈蕴姝怕晒红了脸,欲往前边的凉亭里坐坐,途经一假山,就听里头传来一道交谈声。 沈蕴姝本不打算偷听人说话的,便要绕开假山往别处,却惊闻那宫人道出临淄郡王妃五个字来。 第78章 不轨之心 云意直觉那宫人所言或许不会是什么好话, 伸手便要去扯沈蕴姝的衣袖让她随自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沈蕴姝着实奇怪她们究竟还要编排沈沅槿什么话,当即挥手示意云意莫要出声,停住脚步在假山外听那宫人说话, “那时候天快黑了,不知是否是雪路难行,加之天色将晚的缘故,郡王妃走得很慢, 她身后跟着的宫人不像是拾翠殿的,约莫是也东宫里的。” “东宫?”另一道略显低沉的女声传入沈蕴姝的耳中,就听她继续道出心中所想:“那时候郡王似是还在大理狱中, 即便太子是郡王的皇叔, 郡王妃去东宫见他, 似乎也不太妥当” 三娘曾在陆昀下狱的时候去过东宫?沈蕴姝仔细回忆陆昀在狱中的那段时日,三娘不曾来寻过她,直到陆昀出狱有一段时子后, 三娘往拾翠殿里探望她,她才知晓此事;三娘那时,竟去求了太子? 她这厢正思忖间, 头先说话的那位女郎又道:“皇贵妃那时候怀着皇嗣,想是宫人担心皇贵妃听此消息忧思过重,伤了贵体和皇嗣, 不让郡王妃进拾翠殿的宫门,郡王妃走投无路,这才不得已去求见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又是嗓音低沉的女郎搭话:“郡王妃即便一时见不着皇贵妃, 这不是还有作为长辈的圣上在吗,如何就非得去东宫求见与夫君年岁相仿的太子殿下?倘若叫有心人撞见, 即便没什么,怕也是会传出些什么。” “如何没去求见圣上?!”另一女郎略加大些音量反驳她的话,“我有一相熟的表亲在紫宸殿附近当差,那日郡王妃也曾去过紫宸殿,只是圣上并未见她,她连紫宸殿的门也没迈进去过,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地走了。” 假山里那两个女郎的对话,云意听得可谓心惊肉跳,想起那日临淄郡王妃的确曾被年长的老妪拦在宫门外,越发心慌,再次去碰沈蕴姝的衣袖,压低声线道:“皇贵妃,咱们还是……” 然而走吧“二字”还未脱口,就听短暂沉默后的女郎再次开口:“先前有传闻说从前的临淄郡王妃就是现下的太子妃,我那时还不大相信,倘若这件事属实,我倒是觉得可信多了。郡王妃生得那般瑰丽貌美,比画上的人还要好看些,这样一个美人求到太子殿下跟前,焉知殿下就不会起点旁的心思,况你刚才也说了,郡王妃从东宫出来时走得有些慢,许是那时候就已后来传出的太子殿下在宫外的宅院里藏了一房外室,频频留宿其间,说不准就是藏的郡” 一语未完便被打断,“嘘,这样冒犯天家的话岂是能浑说的,也不怕叫人听见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你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对面的女郎似乎也被吓到,好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不敢妄议此事。 “出来这好些时候,也该回去了,待会儿许姑姑又该骂我们躲懒了。” 沈蕴姝不欲让人发现,当下闻听此言,忙不迭迈开步子,脚下无声地绕开假山走了。 方才那两个宫人说的话,云意也一五一十全听见了,焉能不知沈蕴姝这时候必定起了疑心,何况她又这样闷声不响的,着实很难让人不担心。 主仆二人走出段距离,假山内的宫人透过缝隙确认随行的人也走过去了,方快步从假山里出来,却是她一人,再无旁人。 沈蕴姝让云意留在这处等乳母和云香抱小皇子过来,她则先行乘撵回拾翠殿。 步撵在拾翠殿外停下,随行的黄门扯着细尖的嗓子隔门通传,守门的宫人忙将门推开,恭敬请人进去。 沈蕴姝脚步微顿,凝眸看向那宫人,着实很想出言问她,两年前临淄郡王被下狱的那段时日,那时的临淄郡王妃可有来拾翠殿外求见过她。 可转念一想,三娘来见她,一个宫人岂敢做主不让人进?必定是得了旁人的命令方敢如此行事,而那下达命令之人,除却这座大明宫的主人,圣上以外,沈蕴姝再想不到别的人。 未免打草惊蛇,沈蕴姝盯着那宫人瞧了数息,终是将那话咽下,迈开步子往殿中进。 “皇贵妃回来了。”宫娥一面迎她进殿,一面替她解下身上的披风,因见陆煦等人未归,随口问上一句:“怎的不见小皇子和两位阿姊与皇贵妃一道回来?” 沈蕴姝心里存着事,径直走到圈椅上坐下,随意寻了个由头:“我有些累了,便先回来了,小皇子有乳母和云香云意看顾,不会有事。” 宫娥听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问沈蕴姝可要用些热饮子提提神。 沈蕴姝匀不出心思想这个问题,便将决定权又抛给她:“你看着办就好。” 宫娥恭敬应下,出了殿去煮紫苏饮。 且说那边,乳母抱着陆煦喂过奶,归至园中,又与云香云意两个陪他摘会儿花,抱他回到拾翠殿中。 乳母来向沈蕴姝报平安时,陆煦已在她怀中睡熟,沈蕴姝便让乳母抱他会偏殿睡下。 “云香云意留下,其余人都退出去。”沈蕴姝命令完,殿中很快就只余下她们三人。 她二人是沈蕴姝从汴州带来的,自幼跟在沈蕴姝身边,这么多年以来,沈蕴姝真正信得过唯有她们两个。 “我从前鲜少交代你们去办什么事,只是这件事,我一日不弄明白,便一日不能安心,是以,我必须令你们去做。” 云意也是亲耳听见那些话的人,眼下闻听沈蕴姝如此说,大抵能猜出她想让她们去办何事;她身侧的云香虽有些云里雾里,却还是很快地给出了正向的回应:“娘子有什么事,只管交给我们去办,我们定会尽力而为。” 说罢,偏头去看云意,示意她也快些向沈蕴姝表明她们的心意。 此事已经过去三年,三娘现下也已是太子妃了,云意不知查明此事是对是错,不免心中犹豫,直至沈蕴姝先替她做了决断,“此事便交由云香去做,云意继续在我身边贴身侍奉就好。” 云香深知沈蕴姝的脾性,断不会是让她去做什么伤人害人之事,是以没有半分紧张犹豫,追问道:“不知娘子想让我去做何事呢?” 沈蕴姝道:“不是什么很难办的事,只需寻个妥当的中间人去陈王府打探两年前,临淄郡王下狱时,三娘可有出府进宫,又是在何时回府的便可。” “娘子怎的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来?”云香不解地问。 “时下一切尚无论断,你只需将事情办妥就好,等有了结果,我会另外告知于你。” 话到这个份上,云香没再多言,当即点头领命,“娘子放心,我定会尽早办好此事。” 云意立在边上一言不发,待宫娥送来紫苏饮,沈蕴姝叫她们一起喝,午膳时又将云香单独支开,让云意暂且不要外道今日上晌在假山处听见的话。 “三娘是我的亲人,你也是看着她从小女娘长大成人的,倘若那宫人所言不假,我不能装聋作哑。是以这件事,我势必要查清楚,便是云香那处,今日上晌听见的话,你也不可透露半个字,旁人跟前更不可提及。” 云意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她命云香去查此事并不妥当,可她是主子,又下了这样的决心,也只能由着她去了。 至掌灯时分,陆渊批完折子往拾翠殿来,沈蕴姝因怕他瞧出端倪,勉强舒展眉头,问他用过晚膳了不曾。 陆渊摇摇头,低眉顺眼地诱哄她道:“还未用过,姝娘陪我再用些小食可好?” “好。”沈蕴姝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意,问陆渊想用些什么,命宫人去小厨房传膳。 陆渊大口用着碗里的饭食,沈蕴姝因胃口不好,晚膳又得不多,胃里尚还空泛,这会子便用小勺子吃着碗盏里一块鸡蛋大小的玉露团。 她吃得极慢,陆渊用过两碗饭后,她才吃了一半。 宫人奉来清茶给陆渊漱口,沈蕴姝让人将剩下的小半块玉露团也一并撤走,抿了两口清水压压甜味。 陆渊屏退宫人,见沈蕴姝搁下金杯,起身走到她身前,不由分说倾下身来,强悍地吻住她的唇。 玉露团的奶味很足,沈蕴姝的唇齿间还留有一些,她因许久没有给陆煦喂过,早已不胀,陆渊没再尝过那般滋味。 “姝娘好香。”陆渊容她换气的档口情不自禁地透出这样一句话来,这般让她仰着头亲一会儿后,便又托抱起她,与她深吻。 沈蕴姝无心与陆渊亲近,有些抗拒他,伸出两只手去推他的肩,那点子力道着实太轻,陆渊浑不在意,吻得愈发霸道,让她整个人都软在他的怀里。 好容易吻尽兴了,便又抱她出殿去园子里赏月吹风,避开有水的地方。 沈蕴姝心中烦闷,不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心情不差的样子,索性让他竖抱着她,他瞧不清她的脸,便可不必装得太过辛苦。 时值春日,百花齐放,空气中浮动着沁人心脾的花香,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花色更添几分娇艳,陆渊穿行其间,感觉甚好,他怀里的沈蕴姝则是无心赏花闻香。 一时返回殿中,沈蕴姝由人服侍着去浴房沐浴,陆渊则在庭中打了会儿拳,等她沐浴完,用冷水洗去身上的汗,用她的澡豆将自己洗得香香的,快步返回内殿。 沈蕴姝躺在床上想今天发生的事,盼云香能早些给她回信,全然不觉陆渊已经进来。 陆渊是习武之人,控制脚步声于他而言不是难事,他无声地走到床边,看沈蕴姝绞着一缕青丝,因问:“姝娘在想什么?” 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对,沈蕴姝习惯性地给他留了位置,陆渊脱鞋上床,不安分从她手里夺过那缕青丝,一圈圈地缠在指节上。 沈蕴姝巧妙地绕开这个问题,“五郎拿我的头发做什么?” 陆渊将那缕青丝放到鼻息前轻轻嗅了嗅,继而勾起一抹温和的笑,“姝娘的一切,我都很喜欢。” 说完,放下那缕头发,目光灼灼地向下游移动;上面的嘴他方才已经亲够了,目光定格后,便往床尾退。 自上回沈蕴姝叫那女尸吓得病了一场后,陆渊许久没有碰她,每每都是自行解决,见她今日没再愁眉苦脸,便又起了心思。 陆渊伺候她两回,出言向她讨一回赏。 沈蕴姝的大脑还未从余韵中清醒过来,唇齿不清地嗯了一声,陆渊便急不可耐地解开腰上束缚,扯下素白的布料。 “姝娘。”陆渊轻抚她的鬓发,低声唤她,忍得嗓音喑哑,就怕她会难挨。 今晚的陆渊格外温柔,除却起初有些撑杖外,渐渐软了身,两条藕臂攀上他的颈项,暂且将烦恼抛至脑后。 登临顶峰的时候,陆渊低下头颅吻她的唇,怕她受累,只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等地方自行纾解。 翌日陆渊晨起去上早朝,沈蕴姝用过早膳,叫人备下步撵,去到东宫探望沈沅槿。 沈沅槿这段时日几乎没怎么出过东宫,少阳院各处都不知叫她走了多少遍,早没多少出门的心思。 沈蕴姝来到少阳院时,恰逢陆镇在左春坊见人,沈沅槿独自在案前作画,她因心情欠佳,绘出的东西不免失了几分鲜活灵动。 “太子妃,皇贵妃来了。” 沈沅槿闻此消息,心情这才好些,忙搁下手里的画笔,迎出门去。 “姑母怎的亲自过来。”沈沅槿亲切地挽住沈蕴姝的胳膊往殿中进。 她如今身处东宫,唯有姑母和陆绥还可以说说真心话了。 “本该是我见姑母的,但因身上不爽利,太子不让我往外头去。” 沈蕴姝知沈沅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并非那等甘愿被困于后宅的女郎,太子不让她外出,与变相的禁足有何异。 “何处不爽利?可有请太医过来瞧过?”沈蕴姝随她往罗汉床上坐了,连连问她:“我听说你有了身子,可是害喜闹得?” 说起这个孩子,沈沅槿好容易高涨些的心绪便又跌落回原点,淡淡道:“或许是吧。” 沈蕴姝细细打量着沈沅槿,见她面色算不得好,言词间不复往日的灵动,不由在心中暗想:三娘似乎,并未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感到幸福;倘若她与太子真是在一年前她欲离京前往西北的时候互生情愫的,缘何又会不喜这个孩子呢。 “三娘嫁与太子,当真是出自本心?” 沈沅槿虽不解她为何会突然有此问,但为着不拖累她,仍是违心地答话:“当真。” 她嘴上说着当真,然而脸上却无半分愉悦之色,沈蕴姝心中本就起了疑心,见她如此,直觉她说得约莫不会真心话,思忖片刻后便又问了旁的问题:“临淄郡王离京后的次年春日,坊间传闻太子殿下在宫外养了一房貌美外室,频频留宿,那外室是否就是三娘?” 沈沅槿告知沈蕴姝她被陆镇救助的时间就在那段时日,自然没办法否认她就是陆镇养在外面的那位“外室”,只得颔了颔首。 他那时若是真心爱重三娘,如何舍得让她成了旁 人口中的外室?且他血气方刚,还在她那处留宿过夜多回,岂会什么都不做? 沈蕴姝联想到他的阿耶亦是在她没分没分的时候占了她的身子,虽则那时事发突然,但倘若他是真君子且对她无低分之想,便不会趁人之危…… 他们父子,或许一脉相承。沈蕴姝意识到这一点,眸子里便又浮现出一抹怅然之色。 三娘总是为她着想,就如同自个儿待她那般;她们姑侄,都不肯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今日大概是不能从她口中问出真话了。沈蕴姝看着不复出嫁前的她,仿佛看见了初入梁王府时的自己,恐她多心,终止这个话题。 “园子里的花开得甚好,昨儿我带着阿煦去玩,云香云意编了花篮给他,小巧又好看,三娘从前最是喜欢外出游玩,现下虽有了身子,可这么一味地呆在屋里不动,未必就好,还是该出去多走动走动。” 沈沅槿自然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可每回她出少阳院,不是一大堆宫人侍卫跟着,就是陆镇亲自盯着,她实在不喜欢处在那些人的监视之中,索性就选择不出门。 每日郁郁寡欢也没什么不好,孕妇的情绪也会影响到胎儿,哪天肚子里陆镇的孽种掉了才好。沈沅槿强颜欢笑,柔声哄沈蕴姝道:“姑母是过来人,您的话自然是为我好,等我身上好些了,自会多出去走走。” 下晌陆镇回来,内侍将皇贵妃午后来探望过太子妃一事如实禀明。 从前都是沅娘去拾翠殿看她,今日怎的反过来了。陆镇心中狐疑,信步进入殿中,询问沈沅槿,皇贵妃来此处作甚。 沈沅槿丝毫不提沈蕴姝问她的话,只挑了好话说与陆镇听:“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姑母听说我有 了三个月的身孕,又久不去看她,一时想我了,这才过来探望;她还劝我多要出去走动散心呢。” 她们姑侄感情甚好,陆镇听后不疑有他,轻声细语地哄她:“沅娘莫要怪我黏你,我是担心你和孩子,这才不放心让你只领着一两个人出这道院门,沅娘所想外出,我也可每日晚膳后匀出时间陪你同去的。” 有他在,只会让美景失了颜色。沈沅槿厌恶他至极,焉能容许他在身边玷污了好景象,不若选择不去的好。 沈沅槿装腔作势地抚上还未显怀的孕肚,皱眉道:“它每日闹得我饭食都吃不好,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殿中静养着。” 她这段时日孕吐得厉害,夜里也不怎么睡得好,陆镇心中愧疚,自责道:“是我不好,让沅娘受苦了,等孩子平安降生后,我带沅娘去城外好好玩上几回,沅娘想骑金桃出宫也可以。” 平安降生。她情愿一尸两命,这样她便解脱了,孩子也不必来这世上当罪犯的孩子。 “好。”沈沅槿神情淡漠地应答一声,坐回案前继续作画,因这样就可以视陆镇如空气,他也不会轻易来打搅她。 自上回有关于沈沅槿的流言传出后,陆镇一直让人盯着崔皇后,又处置了一些嘴碎的宫人掌嘴后去浣衣局,流言方才渐渐平息。 然而这才一个月不到,宫里却又传出另一段“风.流.韵.事”来,道是身份存疑的沈三娘,从前的临淄郡王妃,曾在临淄郡王下狱后,于宫门将要落锁前方衣发微乱地从东宫出来。 只这次的范围传得不广,还未传出宫墙,陆镇便已找出谣言的散播者,乃是郑淑妃宫中的一名宫人,陆镇还未及将人拿下,那宫人便触柱而亡。 郑淑妃因开罪皇贵妃两次获罪,她因心中有怨气,又不敢说皇贵妃什么,便往皇贵妃的内侄女身上泼脏水倒也说得过去,可除却那句衣发不整,旁的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以郑淑妃的能耐,又是从何处知晓此事的? 陆镇将此事告知陆渊,提醒他中宫皇后或许并不像表面上那般贤良淑德、进退有度。 这样针对她姑侄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陆渊将陆镇的话听进了心里,愈发留意崔皇后与其母族的动向。 因那宫人身故,死无对证,陆渊不欲再积杀业,又想郑氏或许真的无辜,未免崔皇后疑心,不得不将她的位份从昭仪降至婕妤。 郑氏降为婕妤的当日,云香那处传来消息:临淄郡王妃的确曾在郡王下狱后出府,她再回府时天已黑了,据当日随行守候在宫门处的婢女所言,郡王妃自称是在拾翠殿中待了大半个下晌的时间方才出宫。 整个时间线完整地串联起来,沈蕴姝再没办法安慰自己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三娘如何会与端方清正的临淄郡王和离,又为何会在欲要离京后成了陆镇的“外室”,以及被换了身份成为太子妃,在孕中愁眉不展,一切都源自太子强夺侄媳的不轨之心。 那大半个下晌里,三娘都经历了什么,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挨过去的 沈蕴姝不忍再往下深想,她无力地合上双目,眼中湿润一片。 云意亦不是傻得,听完云香的话,心中便也猜出了大半,也跟着红了眼眶,忍着鼻尖的酸楚安慰沈蕴姝道:“娘子若是心里难受,便痛快哭上一回罢,这里只有我和云香。” 云香不知事情全貌,只是疑惑那段时间三娘明明不曾来过拾翠殿,却为何要要那般说。她见云意眼里含着泪,“娘子和阿姊这是怎么了?” “过会子再同你说,你才回来,先下去歇一歇,这里有我服侍就好。” 不待云香退出去,沈蕴姝便已坠下两行热泪,云意取来巾子给她拭泪,云香见无人理会她,疑惑又忧心地迈出门去。 云香合上殿门,才刚转身踏下矮阶,就见陆渊在宫门外下撵,大步流星地奔了进来。 云香忙退到路边站住,想着主子还在屋里泣泪,壮着胆子将人拦下,道是皇贵妃这会子不便见人。 陆渊本能地以为她是许是听到了前几日的流言,正伤怀呢,哪里会去在意云香的阻拦,越过她面前的石径榻上台阶,推门而入。 沈蕴姝正拿巾子拭泪,陆渊见此情状,整颗心顿时都纠在一处,忙令云意退下,弯下脊背,用指腹去擦她眼尾的泪痕。 “姝娘,那造谣生事的歹人已经自行了断,我向你保证,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话音落下,沈蕴姝抬起一双湿润的清眸望向他,即便这里没有外人,亦未唤他五郎,哽咽着质问他:“临淄郡王下狱的那段日子,可是圣上命令宫人不许她来见我?她在拾翠殿外求助无果后,是否去了圣上的紫宸殿?” 第79章 陆渊自信自己将这此事处理得很妥当,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蕴姝竟会知晓此事,她的质问好似两块石头砸在上头,令他几乎不敢去直视她湿润的眼眸, 好半晌方徐徐启唇,含糊其辞:“流言岂可尽信,姝娘千万莫要受奸人蒙蔽。”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沈蕴姝本就疑心他, 时下见他如此,岂会轻信他口中之言。 “倘若圣上果真问心无愧。”沈蕴姝的一双清眸紧紧注视着陆渊的眉眼,“那便看着妾身的眼睛, 以妾身的性命起誓, 不曾命令拾翠殿的宫人阻拦三娘见妾身, 不曾拒绝三娘的求见,更不曾放任太子做出伤害三娘之事。” 自沈蕴姝去岁难产,险些丧命后, 陆渊便再无法自欺欺人地忽视内心深处对她的浓烈爱意,哪怕他如今贵为帝王,亦无法绝情弃爱, 在她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想要保护所爱之人的寻常男子,将自己的爱意都给她。 他是那样地珍惜, 爱重她,他们还要白头偕老的,如何能以她的性命起誓。 陆渊无法道出半分伤害沈蕴姝的话语,他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 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瘦削的肩,言辞恳切道:“姝娘, 我无法向你起誓,可是请你相信,我那时是怕你会忧思伤怀,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不敢起誓,一切都不言而喻。 沈蕴姝一改往日温和柔婉的模样,睁圆了发红的眼,奋力挣开他的手,神情激动道:“不让我见三娘是为了我好,那么圣上不见她,又是出于何种缘由?难道圣上也如那时的妾身一般,有孕在身,身体欠安?圣上口口声声说怕我优思伤怀,可圣上在纵容亲子欺辱她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我会是何等的痛苦?” 眼里的泪越蓄越多,话音落下的同时,两行温热的眼泪漱漱而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陆渊的心上,叫他的心也跟着揪起,发沉。 “姝娘。”陆渊欲要伸手拭去沈蕴姝的眼泪,声线喑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从没想过……” 沈蕴姝满脸愤恨地打下陆渊凑过来的手掌,声泪俱下地控诉他道:“从没想会被我发现对不对?难道不被发现,做下的恶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烟消云散了?圣上你,委实让我觉得陌生又可怖!” 胸腔难得厉害,沈蕴姝在陆渊错愕的眼神中推开他,旋即蹙起眉头,抚着心口怒斥道:“你走,我当真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眼中的愤恨和厌憎刺得陆渊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姝娘,我可以向你解释” “圣上不必再同我解释什么,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霸道。”沈蕴姝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情,强忍着鼻尖和喉咙里的不适放缓了语调:“倘若我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汴州之时,情愿出家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也不会随你进京,生生叫三娘被逼得失了清白,劳燕分飞。” 沈蕴姝说完,喉咙里的那股异样感便再难抑制,忙不迭拿起案上的巾子轻轻捂住口鼻,呼吸间又是一阵急咳。 陆渊见状,急忙去抚她的背助她顺气,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动怒:“姝娘打我骂我都好,千万莫要生气动怒,太医说过,以你如今的身子骨,万不可情绪起伏过大;大郎对三娘犯下的过错,往后我会让大郎好好补偿于她,姝娘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从前的三娘是那样的,可如今却被他的长子生生害成这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竟妄想怎用“补偿”来让其一笔勾销。 沈蕴姝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再次对着陆渊下达逐客令,大有种他今日若是不走,她便要继续动怒犯咳疾的意思,“你走,我今日实在有些心神俱疲。” 陆渊这才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让情况更糟,无可奈何地道:“好,只要姝娘不再生气,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可以走。”话毕,确认她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稳后,方迈开步子。 从他出门到合上门,沈蕴姝都没再看过他一眼,而是默默展开手里有些湿润的巾子,看见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她的身子,终究还是坏到了咳血的地步。沈蕴姝看着那抹未干的鲜血,脑海里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种淡淡的平静。 事实上,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沈沅槿和陆绥在身边,似这般压抑到如同屏风上条条框框、了无生气的织雀的日子,她早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永穆和阿煦还那样小,沈蕴姝自然放心不下他们,可寿数之事岂非人力能改,倘若上天真的要她短折而亡,她也只能承受。 陆渊离开拾翠殿时,脸色难看到如同冬日的结在水面上的寒冰,宫娥黄门们见着他,无一不是谨小慎微,生怕会一个不留神触怒了他,轻则是打板子罚俸,重则被赶出宫门。 沈蕴姝将拿染血的巾子藏在角落里,也懒怠叫太医来瞧,当日晚膳也不想用,只在陆绥过来告知沈蕴姝她的课业学得如何了,方开怀一些,然而陆绥前脚一走,沈蕴姝便又是好一会子的咳嗽,这会不同于方才,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来。 云香打窗下过来,听见她在里面咳,吩咐小宫娥去传一碗滋补润肺的枸杞雪梨枇杷汤来,而后推门进殿,正照见沈蕴姝拿清水漱口,她吐出的那一小口水里,分明带了些血色。 “娘子。”云香惊呼一声,忙垂头去看盂,果见内里有一抹刺眼的红。 “我去找太医,娘子莫怕,我很快就回。”云香抬腿就要往外退,沈蕴姝却是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一脸沉肃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吃再多的药,只怕也是无用的。” 云香提醒她道:“娘子才刚咳了血,岂可不叫太医为娘子诊脉,若是娘子贵体有损,我们也逃不开干系。”说罢,还是要去请太医。 沈蕴姝忙又拦住她,语重心长地劝解她道:“兴许是今日动了气的缘故,且再等上几日,若还是如此,再去请太医不迟。” 如此,云香才没再坚持,“至多三日,娘子若是未好全,还是需得仔细瞧瞧才妥当。” 沈蕴姝为着着稳住云香,少不得点头答应。 东宫。 这次的流言还未及传到东宫的侍卫,便被陆镇以雷霆手段结束掉了,是以这番言论,沈沅槿并不曾听人说起过,更不会知道,沈蕴姝已然知晓了她和陆镇之间的事。 陆镇的确说到做到,说要与她同吃同睡,这段时日没有一顿饭落下,皆是在沈沅槿的屋里进行的,就连许多公务,也都在她这处办。 沈沅槿心中厌憎陆镇,每日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他邀她出去散步,她也总是没有多大会儿就喊累,可即便她几乎一整日都懒洋洋的,身上却还是不见长多少肉。 一晃三日过去,沈蕴姝咳出的血虽不比头一天多,可却一直都有,她的精神头瞧着也不怎么好,短短三天的时间,看上去似乎又清瘦了些。 陆渊一连三日没敢来拾翠殿,就怕沈蕴姝见了他会不高兴,动怒,是以每一日都会派宫人去问她的情况。 云香虽只忠于沈蕴姝,却并非是非不分,隐瞒病情不看太医,时日久了,损伤的只会是她的身子,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在第四日紫宸宫的宫人前来问话时,将此事告知那宫人。 陆渊闻听此言,不禁剑眉紧蹙,询问皇贵妃殿里的宫人可有去太医来诊治过。 前来回话的黄门恭敬答话道:“奴已问过云香,云香道是今日才要去请太医,约莫还要过会子才能有结果。” 陆渊闻言,再按耐不住对她的思念和担忧,等不及让人备撵,拧着眉二话不说地迈出紫宸殿,一路疾行至沈蕴姝所处的宫殿中。 他紧赶慢赶,可巧赶在张太医刚要离开的时候走到阶下,与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皇贵妃的身体如何了?”陆渊几乎是心怀忐忑地问出这句话。 张太医轻叹口气捋捋发白的胡须,旋即面色凝重道:“老臣曾说过,以皇贵妃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大悲大怒,亦不可情绪起伏过大,从脉象上看,皇贵妃不但连日忧思,近来心中似乎还曾悲愤交加,老臣斗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皇贵妃一直这般意志消沉、忧愤难解下去,便不会只是咳血这般简单,怕是至多再有十年的时间便会油尽灯枯。” 她还这样年轻,即便是十年后,也不过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焉能油尽灯枯。 陆渊听完这段残酷的诊断结果,一颗心止不住地发颤,在交代张太医用最好的药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悬浮在虚空中的,双腿踏足在地砖上也没什么实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的跳动着,那是他鲜少会有的情绪:恐惧,恐惧她会在数年后彻彻底底地离开他。 他活了这四十多年,仅有的几次恐惧之情,多半都用在了沈蕴姝的身上。 “姝娘。”陆渊在沈蕴姝无神的目光中走近她,弯下腰牵起她的手,低眉顺眼:“你告诉我,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才肯不再忧戚悲愤,好好地活下去” 沈蕴姝心中厌憎,抬眸看他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只垂下长睫冷冰冰地道:“我因何如此,圣上心里应当比我更清楚,又何必故作姿态,难道圣上这般欺骗于我,伤害三娘和临淄郡王,还期盼我能待你如初?” 她如今,连看看他一眼不肯了。陆渊被她冰冷的话语刺得心脏发紧,喉咙里也有些堵,他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好受些,“我不奢求姝娘能待我如初,我只盼姝娘能重新振作起来,永穆和阿煦还小,她们还需要阿娘的陪伴,将来谈婚论嫁,亦要有阿娘在身边。” 沈蕴姝对陆渊失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仅有的好感,情感越过理信,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落在她的耳里,与变相的威胁无异。 “圣上如此巧舌如簧,想来太子殿下也是不遑多让,当初他在东宫逼迫三娘之时,想来也是拿三娘身边在意之人相胁罢。” 陆渊万没想到,他口中恳求的话语,在她听来竟成了胁迫之言。 她如今情绪不稳,陆渊不敢说一句可能惹她生气的话,将姿态放的愈低,“我绝无此意,只要姝娘不再记恨于我,忧思伤怀,凡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为你去做,姝娘再信我这一回可好?” 沈蕴姝心中所求,无非不是她的两个孩子能够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而对于沈沅槿这位除开子女以外仅有的亲人,她也衷心希望她能过得开怀顺遂。 她如今虽有了身孕,却似乎并未感到幸福快乐,倘若她的心中没有太子的位置,还要被他困在东宫里相夫教子,以她那般刚强的性子,只会如同被折了枝丫、插在瓶中供人观赏的花朵一般,日渐凋零。 “永穆和阿煦是圣上的孩子,圣上自然会待他们好,无需我悬心;可三娘也是我的亲人,如若她是被迫嫁与太子为妻,且不愿留在太子身边,还请圣上能够放她自由。” 大郎那孩子随了他年轻时的脾性,固执霸道得很,何况她已有了孩子,要让大郎放她自由,谈何容易。 陆渊着实为难,可为着能让沈蕴姝开怀,这会子也顾不得许多,心道大郎尚还年轻,血气方刚的,又岂会长长久久地只守着一个,将来再给他指几个贤惠貌美的妻妾也就是了。 “她若不想留在东宫,待她产下腹中皇嗣后,我可先助她离开长安,再寻个适当的时机宣布太子妃离世。” 陆渊看答允了,实则也给出了相应的条件,皇家的子嗣,三娘必须将其留下。沈蕴姝不确定沈沅槿是否会答应这个条件,可眼下情况已经这样,何妨去问问她的意思。 “还请圣上容我明日去见一见三娘。” 沈蕴姝终于肯抬头看他,语气也缓和不少,唯一叫陆渊不顺心的便是,她没有唤他“五郎”。 “姝娘再叫我一声五郎可好?这几日我怕姝娘见了我生气,一直苦忍着思念之情不敢过来,姝娘最是温良宽仁,从今往后,姝娘还是唤我‘五郎’可好?” 这一回,沈蕴姝没有半分心软,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圣上何时能让我称心如意,能让三娘脱出困境,我便何时再唤圣上五郎。” 她不愿意,陆渊便也没再强求,他很想留宿在拾翠殿中,但因她连称呼都不肯退让,并不敢贸然提此要求。 又见她不像方才那样抗拒他,索性顺从心意吻了吻她的手背,温声细语道:“好,姝娘两三日再告知我该如何做也无妨。” 翌日,崔皇后那处便得了圣上一连三日不曾往拾翠殿去,昨夜好容易去了,却又没有留宿。 崔皇后起先还当是沈氏听见了那些流言同圣上置气,但在昨日,圣上竟一反常态地未在她殿中留宿,崔皇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会那般简单。 “来人。”崔皇后唤了宫人进来,令人多加留意拾翠殿的动向,又叫去太医署打探沈蕴姝近日用药的情况。 临近晌午,沈蕴姝乘撵去往东宫。 姑侄二人数日未见,一番闲谈后,沈蕴姝吃着一盏紫苏饮示意沈沅槿屏退左右。 待屋中只余下她二人,沈蕴姝便开门见山地道:“三娘可想离开东宫,离开太子?” 沈沅槿骤然闻听此言,心下一阵紧张,下意识地看了眼禁闭的门窗后,方才安心些。 “姑母何出此言?我不明白。”担心沈蕴姝是在套她的话,少不得装傻充愣。 沈蕴姝蹙起一双细弯的柳叶眉,神情严整地道:“三娘不必再瞒我,两年前的冬日,临淄郡王被下狱,你曾去拾翠殿寻我,后又前往紫宸殿求见圣上无果,所以最后不得已才去东宫,太子逼迫你与郡王和离” 后面的话,沈蕴姝不必明说,沈沅槿也可知晓她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是什么。 “姑母是如何知道的?”沈沅槿目光一沉,小声问道。 沈蕴姝心中着急,直接越过她的提问,追问她道:“三娘不必管我是怎样知晓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可有为太子动容过,可还想留在他身边?” 陆镇于她而言,与欺男霸女的恶人无异,初非她变得毫无人格尊严,愿意用自由和身体去换取权势富贵,否则,她又怎么可能想要留在这样一个罪犯的身边。 “不曾动容过,亦不想留在他身边。”沈沅槿回答得坚定又干脆,“这座宫殿对我来说就好似一个囚笼,我被困在里面,每日循规蹈矩,毫无自由可言;可我本不该被困在这里的” 沈蕴姝听着揪心极了,疼惜的眸光定格在沈沅槿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如若现下有一个机会能让三娘离开长安,远走高飞,但是需得答应相应的条件,三娘可愿一闻?” 离开长安的诱惑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沈沅槿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姑母但说无妨。” “圣上答允我会助你离开,条件是你肚子里的皇嗣必须平安降生。” 沈沅槿的确很想逃离东宫这座牢笼不假,可她腹中怀的是陆镇的奸生子,倘若它真的降生了,她该内用什么样的心境去面对这个孩子? 她的内心挣扎得厉害,沉默良久后,方启唇反问一句:“姑母觉得,圣上可会守约?” 沈蕴姝为免她疑心,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体状况,道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由头:“自从我去岁生阿煦的时候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圣上他待我的确颇有几分真情,他既已向我立下誓言,想来不会轻易毁约。” 沈沅槿闻听此言,方咬牙做出决断,“陆镇实在太过偏执,根本蛮不讲理,我只怕离开长安还不够,既然圣上提出的条件是孩子落地,何不在我将要临盆之际让他外出公干些时间,在我生产后宣布我难产而亡,早早下葬,如此方是上策。” 第80章 暮春三月, 天气渐暖,白日的时间日益变长,沈蕴姝用过晚膳, 外面天还亮着。 陆渊批完折子,乘坐龙撵往拾翠殿来。 云香才刚呈了滋补养神的汤药进来,沈蕴姝小口吃着,就听殿门被人推开, 紧接着,陆渊高大的身形便映入眼帘。 陆渊大步走到沈蕴姝跟前,立在原处看她喝完药, 亲自从云香手里执起碗盏, 双手递给沈蕴姝漱口, 这才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蕴姝用了两块酸甜可口的果脯压下嘴里的苦味,随即就让云香领着殿内的其他宫人退出去。 陆渊瞧这架势,心下立时便有了数, 一双凤目注视着沈蕴姝水润的清眸,温声问她:“姝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沈蕴姝大大方方地颔了颔首,即便此时殿中中有她和陆渊两个人, 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将沈沅槿的想法告知于他:“三娘希望圣上可以在她将要临盆之际,派太子外出公干些日子, 在孩子降生后,放她离来长安,对外宣称她已难产而亡,如此方能让太子不再追查她的踪迹。” 她既决心抛却富贵荣华, 离开大郎,陆渊自然也不希望她再次被寻回, 让她在世人的眼中“死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姝娘今后再想见她,怕就是机会渺茫了。 陆渊微蹙起眉,心怀顾虑地道:“此厢事上,姝娘可定要想清楚了,三娘一旦离京,姝娘日后再想与她相见,只怕就再无机会了。” 沈蕴姝再次坚定地点头,道出她的答案:“想好了,她在东宫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只要知晓她在外面是自由愉悦的,即便不能相见又有何妨。” 陆渊从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当即给她吃下定心丸:“好,此事我自会安排妥当,姝娘只需看着我如何兑现答允你的承诺,不必为此耗费心神。” 事到如今,沈蕴姝只有选择再信陆渊一次,因这世上,还能帮助三娘离京的人,唯有处在权利顶峰的他而已。 沈蕴姝缓和了对待陆渊的态度:“圣上贵为天子,此事由圣上处置,必定能顺利实现。” “姝娘。”陆渊用指腹去抚沈蕴姝的手背,丝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意,真心诚意地道:“从前我亏欠你的,今后都会一一偿还,姝娘莫要同我生分了,我早已离不开你。” 沈蕴姝虽不知他待她的情意还能维持多久,可他如今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她何不借此机会助三娘得偿所愿呢,若真个等到他心中的情意消磨尽,三娘便真的孤立无援,再无法脱出太子的手心了。 “只要圣上能够尽力办妥此事,那么妾身自不必再为此忧思伤怀,你我二人,还可像从前一般。”沈蕴姝适当放缓态度,没再像前几日质问他时那般冷言冷语。 陆渊见沈蕴姝不似先前那般抵触他的亲近,索性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顺着杆往上爬,温柔的抚摸转为亲吻,从手背到眉心,再是她的唇。 东宫。 陆镇甫一迈进少阳院中,便有黄门进前传话,道是皇贵妃曾在午后来太子妃的殿中停留半个时辰。 这短短十数日里,皇贵妃竟已亲过来寻找过沅娘两回。她们是血浓于水的姑侄,相见着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是以陆镇本不欲多心,奈何他本就多疑,且此事涉及沈沅槿,叫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往后皇贵妃再来,命人好生伺候着,她与太子妃之间说了什么,孤要知道。”陆镇压低声交代完,方踱步至沈沅槿的居所。 沈沅槿今日的心思似乎不错,不再眉头紧锁,就连绘在纸上的花鸟都多了几分鲜活空灵的意境。 “我听宫人说,姑母又亲自过来探望沅娘了,往后沅娘若再想见姑母,我可陪着沅娘一同过去。”陆镇探究的目光落在了沈沅槿的面上,试探性地道出这样一句话。 沈沅槿知他多疑偏执的性子,为免他起疑,心说以后是该带着他同去拾翠殿几回,进而让他知晓皇贵妃过来东宫的这两回,并非是密谋什么,只是寻常的姑侄相见叙旧。 “好啊。”沈沅槿搁下手里的画笔,回首看向陆镇,冲人莞尔一笑道:“等我画完这些花样子,便与大郎一道送去姑母宫中,让她和永穆挑出好看的,我再绘在衣裙上,让绣娘缝制出来。” “好。”陆镇应声答允,然而思忖片刻后,仍未停止对沈沅槿的试探,状似受宠若惊地道:“沅娘许久不曾对我笑过,想来今日姑母过来,必定同沅娘说了许多令沅娘开怀的事,沅娘何妨也说几句与我听。” 沈沅槿与他周旋过多回,当下不见半分惊慌之色,面容平静地坐回一旁的罗汉床上,含着浅浅的笑意从容不迫地道:“姑母同我说了永穆的功课,又说阿煦走路越发地平稳了,也开始牙牙学语了,还曾模仿过乳母哄他开心的一些动作呢。” 陆镇仔细留意沈沅槿每一个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未见有半分试图欺瞒于他的意图后,方信了她口中的话语大半。 “沅娘如今尚在孕中,即便再如何喜欢作画,也该多顾及着身子,切不可太过劳累;待会儿吃过药,我陪你去园子里走走,你每日在屋里呆的时间太久,长此以往下去,我担心月份大了,沅娘的身子会越发沉重。” 沈沅槿没再拒绝由他陪着一道出门,垂下长睫点点头,“好。” 二人说着话,岚翠送来坐胎的汤药,陆镇喂她喝下,服侍她漱口净手,搀扶她起身。 三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陆镇牵着沈沅槿的手缓步赏玩近两刻钟,携她归至殿中,温声问她:“沅娘今夜可要沐浴?” 沈沅槿许久没有出门这样长的时间,加之已有两日未沐浴,自是点头说要。 陆镇询问过沈沅槿的意思,弯腰抱她去浴房共浴,澡豆抹到小腹时,越发放轻手上的动作,温声细语地讨她欢心:“沅娘,我们定会拥有一个活泼康健的孩儿,我如今和将来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是你和它的。” 沈沅槿并不在意腹中的胎儿如何,只盼上天垂怜,保佑她顺利生产,离京前往西北。 “大郎的话,我可都记下了。”沈沅槿漫不经心地哄他一句,再次默默祈求上天能够保佑她得偿所愿。 一时沐浴完,陆镇便又抱着沈沅槿出浴,放她坐在铺了毯子的条案上,替她擦去身上和发上的水渍,套上干净的衣物,这才去收拾自己,横抱起她稳步回屋。 这日夜里规规矩矩地拥着沈沅槿入睡,不过在入睡前缠着她吻了一时半刻。 此后的一个月里,沈蕴姝都未再来过东宫,倒是沈沅槿携陆镇如果拾翠殿两三回,姑侄二人说话也不避着陆镇,做不说些家长里短、孕期育儿的闲话。 这样的时日过得久了,陆镇对她们姑侄的疑虑方才渐渐打消,在看到沈沅槿开始缝制婴孩的肚兜、小帽等物后,甚至开始暗暗地想:沅娘或许早在不知不觉地接纳了他和腹中的孩子,等孩子降生后,他们一家三口定会过得十分幸福。 转眼到了端阳节,陆镇陪着沈沅槿在太液池边的凉亭里看龙舟竞渡,她腹中的孩子已有近五个月大,加之那孩子是随了他的体格的,腹部自然显怀。 陆渊与崔皇后过来时,陆镇正剥枇杷给沈沅槿吃,众人忙起身行礼,陆渊令众人坐下后,直接让沈蕴姝坐到右手的位置上,同崔皇后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 崔皇后面上是一副温婉和蔼的模样,实则暗暗瞧了沈氏姑侄几回,心中不禁感到疑惑,照理说,沈氏在得知她那内侄女的遭遇后,该是同圣上大闹上一场,气闷到病病歪歪的才对;崔皇后一时半刻还吃不透这里头的缘由,暂且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 日子一天天地过,转眼到了夏末,沈沅槿的孕肚越发隆起,近来朝中似乎并不太平,有陆镇举荐提拔的官员牵涉到一桩贪墨案中,后不知怎的,又有言官弹劾陆镇行为不检,曾在临淄郡王下狱之际图谋侄媳,逼得郡王夫妇劳燕分飞,那位昔日的郡王妃不得不逃出长安。 陆渊为此焦头烂额,虽知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为平息此事,权衡各方势力,只能小惩大诫,暂且撤去陆镇尚书令一职,不再摄礼部和工部事。 下朝后,陆镇走后殿的偏门去见陆渊。 “如今太子身怀有孕,一旦降下嫡长皇孙,东宫的地位必定愈加稳固,崔氏一族约莫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陆渊闻言,拧眉道:“大郎所言,正是朕心中所忧;崔氏如此表里不一,手段狠辣,若是她的亲子为储君,将来朕百年后,皇贵妃和她的一双儿女必不会好过。”他这厢说到此处,抬手拍了拍陆镇的肩,“朕的皇贵妃与你的太子妃是姑侄,朕想,即便将来朕不在了,因着这关系,你也一定会好好善待皇贵妃和幼弟幼妹。” “朕这一生不愧大赵,不愧百姓,唯独亏欠你的母亲,朕与她是盲婚哑嫁,虽不曾爱过她,但总有夫妻间的情分在,这么多年以来,朕从未动过改立之心;大郎的储君之位,朕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至于阿煦,朕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做一个自在逍遥的富贵亲王,与永穆一同在朕和皇贵妃的膝下共享天伦。”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陆渊从前从未说过,陆镇心中芥蒂消散大半,当即便启唇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阿耶安心,皇贵妃是我的庶母,又是太子妃的姑母,阿煦和永穆是我的亲弟亲妹,不论阿耶在与不在,我都会好生善待他们。” 陆渊得他这句话,心里有了底,便又重提起去岁春日他在明州查的那件走.私舶来品的案子。 “朕已令人秘密查探崔氏是否与岭南道的节度使、市舶司有所关联,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届时若证实崔氏便是那桩案子的幕后推手,少不得要让大郎再辛苦一回,亲往明州一带查探罪证。” 时下已是八月,九月沅娘便要临盆,陆镇实在不想留她一人在东宫待产,故而心中不免有些犹豫。 陆渊焉能不知他在担心什么,他如今对那沈氏女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自然不放心她独自留在东宫。 “大郎无需太过忧心,事情未必如你我所想,即便是崔氏母族所为,宫里还有朕和皇贵妃在,有众多太医在,皇贵妃待她如亲女,必定会多加照拂于她,断不会出半点差错;再者,沈氏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她若知晓你为了她耽误政事,怕是会心神难安,影响到胎儿和身子。” 陆渊的话不无道理,陆镇耳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沉吟片刻后,终究还是点头应下。 然,陆渊的计划还未及实施,两千里外的新州传来八百里急报,道是契丹南下劫掠,打家劫舍,强抢民女,已逼近寰州。 宫人前来传话时,窗外夜已深了,沈蕴姝被那道叩门声吵醒,陆渊听见是军中急报,宽慰她两声让她继续安睡,兀自披了外袍鬓发散乱地去见人。 又一个时辰,陆镇和参与军国大事的朝臣便接连来到紫宸宫的书房内,共商此事。 翌日早朝,陆渊降下圣旨,令太子令五万军马前往解朔、寰二州之困。 兵马已在昨日的下半夜点好,陆镇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同沈沅槿道个别,只在散朝后行色匆匆地返回东宫草草用了早膳,低下头环抱住沈沅槿的腰背,长话短说:“军情紧急,不知能否赶在沅娘临盆前返回军中,我尽量会快些;若是赶不回来,圣上和皇贵妃都在宫中,他们会代我好生照拂沅娘,沅娘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话毕,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恋恋不舍的吻,转过身,大步离开。 军队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行军,于十余日后抵达被围困近二十日的塑州,仅用了短短数日便解成功去塑州之困,北上夺回寰州城中被劫掠走的牛羊物资,壮丁女郎。 与此同时,两殿司的指挥使来到紫宸殿向陆渊复命,坐实了崔氏一族与明州、广州市舶司皆由私下往来,借着供养宗室的由头敛财走.私,招兵买马。 崔氏家主以清流世家自居,看似不屑于结党营私,操弄权术,实则早在暗地里做出积累了大量钱 财,并在沿海一带扩充势力,或许朝中也已有不少被他用重金收买的官员。 如今燕云尚有战事,太子未归,陆渊不欲在这时候打草惊蛇,暂且按下不表;然而仅仅两日后,崔氏那处就已听到了风吹草动。 及至九月,秋高气爽,沈沅槿抚着孕肚在庭中闲步,至多再有半个月她就要临盆,岚翠等人几乎每日都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沈蕴姝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东宫,特意去向陆渊讨了恩典,要接她来拾翠殿中待产,请陆渊暂时先住在他自己的紫宸殿中。 陆渊对沈蕴姝有求必应,何况他亲口向大郎承诺过会照拂于她,旋即应允她的请求,特意交代她不必大张旗鼓,更不必提前告知皇后。 沈蕴姝便是再没心眼,当下听陆渊如此说,再联想到她们姑侄曾无端被人接二连三地针对,又岂会毫无察觉,忙不迭认真点头,叫云香云意明日一早领着几个妥当的宫人去办此事。 云州。陆镇北上追回契丹掠走的人和物,连夜赶回城中,忍着疲惫安抚过军民,于晌午方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房中安歇。 次日晨间,沈沅槿用过早膳,正用清水漱口,云香面带浅笑地踏进殿中,屈膝施过一礼,恭敬道:“太子妃,皇贵妃特意差遣婢子过来接您去拾翠殿中待产,皇贵妃还说,圣上这段时日都会在紫宸殿,拾翠殿里就只有您和她,还有永穆阿煦。” 她一个人在东宫里的确没什么意思,何况又是沈蕴姝的一片心意,沈沅槿忙让宫人去将她常用的一些细软收拾出来,乘坐步撵前往拾翠殿。 未确保安全,黄门按照吩咐走宽阔大道,脚下的步子迈得极稳,行得极慢,但在走到一处长街时,忽有一个抬撵的黄门被什么东西滑了脚,只听“哎呦”一声,整个人直往地上倒,后方的两人乱了节奏,一时未及反应过来,便也跟着脚步不稳。 “太子妃。”云香眼疾手快,三五个箭步来到步撵边护住受了颠簸的沈沅槿,没让她从步撵上坠下来。 沈沅槿只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抽痛,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抚上孕肚,顿时疼得脸色苍白。 云香见过沈蕴姝两次临盆,见此情形,立时便判断出沈沅槿这是如何了,扬声吩咐身侧的宫人道:“不好,太子妃瞧着约莫是要生了,速速去找抬人的架子来,再去请太医和稳婆到拾翠殿去。” 此间离拾翠殿已经不远,宫人寻来抬人的架子,一路小跑着守在边上,总算没再出现意外。 沈沅槿这胎虽不比沈蕴姝的大,但因是头一胎,她的身子又瘦削怯弱,大半个下晌过去,也不过将将开了三指。 稳婆教她如何呼吸,沈蕴姝则是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陪着她,将近三更天时,方开了三指。 “太子妃再用些力,老身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用力,沈沅槿头一次有种听不懂话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次不痛,根本无法再发任何力,早已痛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香将岚翠和琼芳支出殿外去熬煮参汤和红糖水,她则给沈沅槿擦汗喂水,待岚翠送来参汤,又叫她们帮着去水房烧水端盆。 岚翠虽还能在外头时不时地听见沈沅槿的哭声,可就是觉得有何处不对劲,但因众人都忙成一团,她也有事情要做,是以并未深想,很快便又忙碌起来。 此时,远在云州城外的陆镇有些失眠,他的身体因为连日的作战劳累早已疲乏不堪,然而今夜不知怎的,一整日都有些心神难安,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沈沅槿是否安好。 陆镇暗自合计若是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沈沅槿临盆前返回宫中,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要领一队人马先行回去,让副将领着兵马用正常的行军速度回京。 他正想着,忽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悉索声。他经历过的刺杀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立时竖起耳朵变得警觉起来,在那黑衣人靠近之时,以迅雷之势立起身抵挡杀招,赤手空拳地与那黑衣人的缠斗,扬声高呼:“来人,有刺客!” 黑衣人远不止一人,陆镇还未摸到床榻边的长剑,便又两人朝他袭来,陆镇忙屈膝躲开,右手向后取来长剑,拔剑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生生砍去他的一条胳膊。 “保护太子殿下!”王副将的话音还未落下,匆忙赶来的士兵便接二连三地冲进屋中,两股人立时打斗起来。 那些黑衣人中有一个首领的功夫着实不俗,加之有旁人的协助,虽未能伤及陆镇的性命,到底叫他的手臂负了伤,鲜血泊泊而出。 陆镇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当下令人留两三个活口后,心神不宁地呆坐回凌乱的矮塌上,却是连按住伤口止血也不知道了,还是王副将那巾子包好了他的伤口,令人去请军医过来。 沈蕴姝曾经住过的产房中,喝过参汤的沈沅槿恢复了些力气,年老的产婆见孩子久不出来,便让还未站立位生产。 黎明破晓时分,孩子方出来大半,至辰时天光大亮,一道洪亮的婴孩啼哭声从稳婆的双手间传出。 “皇贵妃,是个小郡主,太子妃生了个小郡主,母……”女字还未出口,云香便叫乳母抱了孩子出去给皇贵妃看看,又说两位稳婆忙碌一日辛苦了,让她二人去外头吃茶歇上一歇,独她和云香和女医留在殿中。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云香惊呼一声,沈蕴姝顿时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再无心去看孩子,以人多挥会影响女医为由,独自进入产房。 第 81 章【VIP】 第81章 时值深秋, 秋风吹落枝头枯黄的树叶,坠至泥地上,短短一夜便铺了满地;拾翠殿的宫人皆因太子妃“血崩”一事忧心忡忡, 无人扫去那些落叶。 沈蕴姝命云香云意守在门边,她则走到床沿处坐下,压低声询问沈沅槿道:“三娘可要看一看孩子?” 既然已经做出了要视这个孩子从不曾存在过的决定,还是不见的好;她是陆镇的亲生女儿, 会被封为郡主,将来陆镇继位,她还会是公主, 她所能享受的到荣华富贵, 哪怕是出身权贵之家的女郎亦无法企及的。 是以沈沅槿仅仅犹豫片刻, 旋即狠心摇头:“不必,姑母,未免夜长梦多, 我只想尽快出宫。” 沈蕴姝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两回的人,这会子实在有些担心沈沅槿的身子,不由蹙起眉心, “圣上已经安排好一切,并在城外为你安排好暂时藏身的地方,只是妇人生产后的头一月里都不能吹风, 我担心你出宫的过程会受凉,落下病根。” “出宫之时,姑母叫人用被子将我裹严实,那风透不进来, 便不会受凉了。”沈沅槿启唇宽慰她一番,真心诚意地道:“姑母的恩情, 三娘此生怕是很难偿还,唯有来生再报。” “傻孩子,我们姑侄之间,说什么报不报恩情的话。”沈蕴姝一面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与人说话,一面从怀里取出一方裹着什么小东西的巾子,接着宝贝般地将那东西凑到沈沅槿的眼前让她看,“这枚药是圣人特意命人从西南边陲寻来的,服下后的十二个内可以让人陷入昏睡,呼吸、脉象都几近于无,只等太子素日里惯用的张太医等人也来诊过脉确认太子妃“殁”了,七日后下葬,太子回来后,即便再如何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沈蕴姝说到此处,凝眸注视着沈沅槿,再次询问她是否执意要离宫。 这一次,沈沅槿没有丝毫的犹豫,淡然地伸手接过那枚药丸,认真点头,“我想好了,姑母,这偌大的大明宫于我而言与困住我牢笼的并无分分别,我如今只想快些逃离这座牢笼,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好。”沈蕴姝将盛有清水的碗盏递给她服用假死药,语重心长地道:“只要三娘都能过得幸福开怀,哪怕你我姑侄天各一方,我亦会为你感到高兴。” 沈沅槿闻听此言,满脸感激和不舍,强撑着睡意道:“谢谢你,姑母,我定会好好活下去,必不会叫你的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好孩子。”沈蕴姝垂首抚了抚沈沅槿被汗水和泪珠湿润的鬓发,克制着心中的不舍缓缓开口:“且服过药安心睡上一觉,等你醒来,便能得偿所愿,不再是太子妃了。” “嗯。”沈沅槿勉强聚起一丝力气重重点头,“姑母多多保重,我会每日为你和永穆、阿煦祈祷,盼你们能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说罢,将药丸放进嘴里,喝两口碗里的清水,咽下药丸,静静等待药效发作。 小半刻钟后,沈沅槿果真与刚刚“离世”的人一般无二。 女医过来仔细替陷入沉睡的沈沅槿诊过脉,确认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后,沈蕴姝眼里的泪一下子便滚落出来,“云香,即刻去请两位太医再来为太子妃诊治。” 云香心中紧张,“手忙脚乱”地领了命,退出产房便往太医署而去。 不多时,张、王二位太医气喘吁吁地赶来拾翠殿,进到产房后便被一股血腥味和沉闷的气氛所笼罩,放下药箱跪到床边,他二人诊断完,商议一番后,一致得出太子妃已经离世,再无力回天的结论,并将其禀告沈蕴姝。 话音落下,沈蕴姝和云香云意两个立时哭出声来,唤来宫人送女医和两位太医出去,旋即公布太子妃薨逝的消息。 岚翠和琼芳等人惊闻噩耗,忙不迭踏足产房,待看见沈沅槿面色苍白、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又拿食指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真感受不到半分气息。 “太子妃”岚翠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子,沈蕴姝便叫她起开身,哽咽着道:“如今能做的唯有早些让太子妃入土为安了。” 沈蕴姝说完,便叫岚翠和琼芳二人帮着云香她们料理沈沅槿的后事,不过短短小半日过后,就在东宫设下灵堂。 彼时,长安城外一座环境清幽的别业里,沈沅槿从宫中的被褥里醒转过来,约莫是睡得太久的缘故,眼皮太沉,良久后方徐徐睁开,待看清此间的一切后,一道颇具英气的女声便传入耳中,“娘子,你醒了,来人,快些送热水和清粥进来。“ “你是?”沈沅槿询问眼前之人的身份。 床边的女郎答话道:“婢子名唤紫苑,会些拳脚功夫,奉圣上之命照顾娘子,此处很安全,接下来的一个月娘子安心在这里养好身体;空白的过所和户籍也已准备妥当,届时,娘子想去何处都可。” 圣上。沈沅槿听到这两个字,纵然从前对他颇有微词,这会子也都一笔勾销了,从今往后,那座皇城里的人,除开姑母和永穆、阿煦外,她都要通通忘却,开启全新的生活。 东宫里,太子妃的丧仪有条不紊地进行,众人眼中,皇贵妃对这位内侄女当真感情甚笃,每日过来上香都哭得极为伤心,她身边的宫人好一阵劝才堪堪收回些眼泪,回宫歇下。 出殡后的第三日,陆镇领一小队人马快马加鞭返回长安,然而在面见陆渊汇报军情之时,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正欲问上一句,就听陆渊声线低沉地道:“太子妃诞下一位小郡主后,难产亡故,大郎节哀。” 陆镇听到小郡主三个字先是感到激动幸福,待听到后面四个字,顿时如坠冰窟,惊得呆愣在那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 沅娘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他根本不敢设想没有她的生活;节哀,身边没了她,让他如何节哀。 “不,阿耶,你是骗我的对不对?”陆镇眼眶湿润一片,忍着心疼转身就走,“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沅娘,她等了我这么久,一定也想我了。” 陆渊跟到殿外,递给贴身侍奉的内侍一眼,那内侍旋即会意,忙跟上前去。 陆镇怀着希冀一句行色匆匆地来到少阳院,还未踏进殿门就开始呼唤沈沅槿,“沅娘,我回来了,你还在的对不对?”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回应他的只有微弱的风声,宫人们在庭中跪了一地,良久后方有一人颤巍巍地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已经离世了……” 不,不会的,他离开的那日,她明明还好好的,亲口答应他会等他回来的。陆镇遍寻不到沈沅槿,哪怕这已是第二个告他沅娘离世的人,一时间还是觉得难以接受,红着眼眶看向跪在地上的岚翠,“你素日在太子妃跟前贴身伺候,你来告诉孤,太子妃究竟去了何处。” 岚翠不敢看他,将头埋得很低,她心中伤怀,加之害怕陆镇,不免话音沉沉,“回太子殿下的话,太子妃亡故后,奴婢也曾探过太子妃的鼻息,太子妃的确没了气息;太子殿下若不信婢子的话,还可去问为太子妃安胎的张太医,那日便是他与王太医确认了太子妃的薨逝。” 陆镇唤来人,压抑着心内的恐惧和不安,面沉如水地道:“速去请太子妃生产那日的女医和太医来东宫问话。” 一时三人俱来,陆镇问及那日的情形。 女医一口咬定太子妃在生产后突发急症,血崩而亡,张太医和王太医亦出言证实了太子妃确无任何生命迹象,已然离世不假。 “不,不会的,沅娘她不会死的。”陆镇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挣扎着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 张内侍见他身形摇晃,忙上前搀扶住他,却又被他一把推开,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嘴里喃喃自语,“不,我要去找沅娘,你们一定都是骗孤的,她不会死……” “殿下。”张内侍拦不住他,只能跪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冒死进言:“太子殿下,太子妃亡故多日,三日前便已下葬;郡主还未足月,万万不能再失去阿耶的疼爱,万望殿下顾及自身,早些振作起来。” 离世,亡故。陆镇当真厌恶极了这两个词汇,刚要开口让张内侍滚开,却是喉头一热,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接着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众人见状,着急忙慌地抬人上床,张太医临危不乱地诊完脉,开了方子让去熬药。 张内侍亲自盯着人抓药熬煮,熬好后装碗送进殿中,服侍陆镇喝下汤药后,又叫人去紫宸殿告知圣上太子吐血之事,这才得以歇上片刻。 陆渊来时,陆镇尚处在昏睡之中,陆渊问过他的病情,得知乃是连日奔波劳累后惊闻噩耗悲伤过度所致,并无大碍,这才松一口气,略坐一会儿便离了东宫,去拾翠殿安寝。 沈蕴姝从他嘴里得知陆镇悲痛到吐了一口血,同情之余,亦觉解气,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今日所承受的痛苦,相比起三娘这数百个日日夜夜所经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陆镇这一觉直睡到翌日上晌,惊醒后嘴里还在念叨着“沅娘别走”四个字。 值守的宫人见状,惊喜道:“太子殿下醒了。”又见他嘴唇干燥,忙要去倒水来与他喝。 “站住。”陆镇不让人走,喘着粗气道:“太子妃在何处?孤要见太子妃。” 那宫人不敢贸然出言刺激他,“奴婢这就去找。” 陆镇将宫人的话听进心里,自我安慰沅娘必定还好端端地活着,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然而他左等右等,没等来沈沅槿,只有满桌丰盛的早膳。 “太子妃究竟去了何处?”陆镇无视那些吃食,皱起眉心又问一遍。 宫人支支吾吾答不出来,气氛正胶着间,忽听门轴转动发出一道低沉的吱呀声,张内侍领着乳母怀抱一个女婴步入殿中。 “太子殿下还未见过小郡主罢。”张内侍说着话,回首看身后的乳母一眼,示意她将孩子抱给陆镇看。 襁褓内的女婴生得白净清秀,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像极了沈沅槿,细弯的眉毛亦是随了沈沅槿的。 陆镇不过盯着那孩子看了数息,便又开始喃喃自语,“沅娘生了孩子,此时必定在她的殿中坐月静养。” 一面说,一面不管不顾地穿上鞋子,胡乱披了外袍就往沈沅槿平日里起居的宫殿而去,他这厢火急火燎地进到殿中,瞧见的仍是空荡荡的房间,床帐下亦是空无一人。 “沅娘。”陆镇心中意识到昨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却还是用哀求的语气唤她,“你出来,莫要再躲着我,我想你,我不能没有你,你出来看一看我可好?” 张内侍和众多宫人跟到殿外,并不敢贸然进去,只乌压压地立在檐下侯着。 陆镇遍寻无果,一颗心痛苦到了极点,他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步挪到殿门口,看着张内侍齐齐朝他跪下后,红着眼质问:“说,是不是你们将太子妃藏起来了?” 太子这是疯了不成。年纪尚轻的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出言答话,好在为首的张内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镇定自若地据实相告:“老奴惶恐,奴婢等岂有那样的胆子。太子妃亡故,丧仪由礼部操持,送葬当日,圣上,皇后,皇贵妃与永穆公主俱在。” 未料陆镇听他说完,非但没有恢复理智冷静下来,反扬声让人去备马。 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既然都说沅娘不在了,他便要亲眼看看,沅娘是否真的气息全无了。 “太子妃葬在何处?”陆镇高声喝问。 张内侍心道事态不妙,答完陵墓的大致位置后,微微偏头斜眼递给徒弟一个眼色,随即跟着陆镇一道出宫引路。 陆渊听人来报说是东宫的黄门求见,暂且搁下手中朱笔,待人进来,询问是否是太子一时难以接受太子妃离世的消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回圣上的话,太子今日醒来后就一直在寻找太子妃,时下已经让奴的师傅带路去太子妃的陵墓了;师傅见太子神情激动,约莫不是简单的祭拜那样简单,便让奴过来告知圣上知晓。” 陵墓,他莫不是还想开棺验尸不成;他若真的这样做了,事情多半是要败露。陆渊不便亲自出面,当即唤来贴身伺候的宫人传他的口谕出宫一趟。 张内侍有意拖延时间,迟了将近两刻钟方来到“太子妃”的陵墓。 陆镇垂下眼眸,紧紧盯住那方墓碑良久,命身后的侍从想办法打开墓门。 张内侍听后觉得不妥,出列规劝道:“殿下不可,太子妃已经入土为安,若是贸然掘开坟墓,岂非要惊扰到九泉之下的太子妃。” 陆镇闻言,有一瞬的动摇,不过最终,欲要弄清真相的心思胜过了一切,狠下心肠道:“不得分心,即刻动手。” 莫说是张内侍,一旁的侍卫亦觉荒谬,挖坟掘墓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何况这墓里埋着的人,还曾是太子妃;可太子的无法违抗,便也只能硬着头皮恳请他宽限些时间去寻找衬手的工具。 正这时,后方又来了一路人,乃是几个骑马的男郎和两个乘车的宫女。 那两个宫女,陆镇都认得,一个是贴身伺候沈沅槿的岚翠,另一个是伺候皇贵妃的云香。 云香匆忙从奔至陆镇身前,见已有侍卫用刀剑、木棍等物试图撬开墓门,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尊卑,慌张问道:“殿下要做什么?” 张内侍一见着她,仿佛看救星一般,顶着可能被陆镇怪罪的风险,据实相告。 云香闻言,心脏几户要跳到嗓子眼,太子妃好不容易才假死离京,若是皇贵妃这般快便被太子发现,日后再想逃离,怕就再也不能够了。 思及此,朝着陆镇直勾勾地跪了下去,恰到好处地微红了眼圈,“太子殿下容禀,太子妃离世那日,奴婢和皇贵妃都在产房中,亲眼看到太子妃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消散,太子妃说,小郡主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她比任何人都盼望小郡主能平安长大,怎奈她命薄,已是活不成了,将来唯有殿下您这位阿耶可以护佑小郡主……” “太子妃既已离世,还请太子殿下明鉴节哀,莫要如此任性行事,让太子妃的魂魄在地底下也不能安生;即便殿下自个儿不信鬼神,也该多为太子妃多多思量,心存敬畏,难道,殿下当真忍心让太子妃连死后都要魂魄不安吗?” 陆镇听到此处,终是有些冷静下来,蹙起眉头,沉默着不发一言。 太子妃离世已有十日,尸身必定不再完好,岚翠一方面担心陆镇见了承受不住,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太子妃在死后还要承受被人掘坟开棺的无妄之灾,是以便也跟着劝他:“太子殿下,太子妃血崩离世是奴婢亲眼所见,太医赶来之前,太子妃就没了气息,婢子可用性命保证,绝无半句虚言;即便殿下不信婢子所言,难道连张太医的话,殿下也不过吗?若是太子妃泉下有知,焉能希望自己被人挖开坟墓,打开棺椁,将凋零苦味的面容现于人前?婢子恳请殿下多为小郡主想一想,她还那样小,正是需要殿下陪伴照顾的时候,殿下定要早日振作起来,才能告慰太子妃的在天之灵。” 是啊,他与沅娘的孩子还那样小,她才失了阿娘,岂可再失去阿耶的关怀;倘若不是他让沅娘有了孩子,沅娘又岂会难产血崩陆镇顿时自责不已,心如刀绞,痛到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停下……”陆镇深深阖目,无力地抬起手挥了挥,“回宫。” 少阳院。 偏殿,乳母怀里抱着女婴喂奶,然,女婴只是略吃几口便不肯在吃,偏过头哇哇大哭。 沈蕴姝坐在边上帮着哄,奈何她二人如何努力,始终没有办法让女婴停止啼哭。 正当二人犯愁之际,忽听殿门外,宫人通传道:“皇贵妃,太子殿下回宫了。” 乳母闻言,忙将孩子递给沈蕴姝,退到屏风后整理衣物。 外间,陆渊端坐在禅椅上,深邃的眼眸落到踏足其中的陆镇身上,“还晓得来看孩子,朕以为,你会疯魔到对孩子也不管不顾!” 陆镇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行过一礼后,哑声认错道:“此事是我之过。”说罢,抬腿就要往里进。 “站住。”陆渊冷冷瞥他一眼,令他停下,“只会发疯般地妄图通过挖坟掘墓的方式确认你的妻子是否真的离世,就不打算好好调查此番令她从撵上坠落,血崩离世之人?朕还听说,你在回京途中,曾遭遇刺杀,桩桩件件,大郎都不算查明了?” 里间,乳母整理妥当,缓步从屏风后出来,见沈蕴姝尚还在哄孩子,自去取来一些哄孩子用的小物件,走上前去。 陆镇与陆渊商议过后,暗暗握紧了拳头,负手走到里间。 乳母看见他进来,屈膝行了一礼,旋即静静退到一边。 “这便是三娘与你的孩子。”沈蕴姝一面说,一面立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女婴送到陆镇手中,“三娘还未及给孩子起名,如今她已离世,这样的事,自然是要你这位阿耶来做方才妥当。” 陆镇看着怀中女婴的眉眼,不禁在人前红了眼,真心实意地道:“劳姑母这段日子对三娘母女的照拂,某必不忘姑母的恩情。” 沈蕴姝眉心微蹙,面上尤带着伤怀之色,语气平平地道:“三娘虽已离世,到底是留下了血脉,大郎若真心爱重她,更应好好抚育这个孩子,如此,三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一晃到了孩子满月的时候,陆镇尚还沉浸在失去沈沅槿的痛苦之中,自是无心摆满月酒,可孩子是她与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连结,若是毫无表示,只会让宫人轻看于她,是以思来想去,还是召集 京中宗室,简单地设了个家宴,并在当日向众人宣布她的名字,并请旨封她为郡主,赐号昭阳。 翌日清晨,才刚出了月子的沈沅槿便迫不及待地向紫苑提出要离京的请求。 “娘子预备往何处去?”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沈沅槿已十分信任紫苑,何况接下来的行程还需要她的保护,故而未有丝毫的隐瞒之心,直言道:“西北,沙州,那里有我的两位故人。” 第 82 章【VIP】 第82章 沈沅槿在过所上填好去往沙州将要经过的关隘, 紫苑则是着手准备远行的一应物件。 两日后,二人携金银细软,干粮药膏等物, 乘坐马车经醴泉县望西北走。 时下已入了冬,途中缝雨雪天天,少不得耽搁上两日三日,一路走走停停, 赶在元日前抵达肃州。 许是连日赶路太过奔波劳累的缘故,沈沅槿好容易在月子里养起来的几斤重量便又掉了个干净,紫苑担心她的身子会吃不消, 遂提议道:“西北天寒, 娘子何妨在城中暂住半月, 等过完元日,天气渐暖,再赶上十余日的路便可抵达沙州了。” 陆渊和沈蕴姝留给沈沅槿的金银钱物很是可观, 紫苑和那位驾车娘子的身手亦十分了得,即便这一路上算不得俭省,包袱里还有不少金银锞子和首饰;有一回遇到打劫的强人, 都叫扮做男子模样的紫苑她们打跑了。 沈沅槿看着肃州城中颇具异域风情的建筑和吃食,当即便同意了紫苑的提议,留在此间感受感受当地人是如何过元日的。 客舍的庭院中, 高高挂起的春幡随风飘扬,何处门窗都张贴了桃符、窗花等物,屋檐下,红纱糊成的灯笼鲜艳夺目, 一派喜庆的景象。 集市上人头攒动,沈沅槿跟着行人往前走, 才没多大会儿,两只手就已拿了东西。 待回到客舍,因着元日投宿的人并不多,掌柜和茶博士一眼便瞧见她三人风尘仆仆地进来,热情地邀请她们尝一尝才刚烹煮好的杏皮茶暖暖身。 盛情难却,沈沅槿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取出一包糕点分给店家和茶博士吃,喝过杏皮茶后,回到屋中拾掇一番,下楼来用晚膳。 肃州的羊汤、盐煎肉在西北一带颇具盛名,沈沅槿在茶博士的介绍下点了这两样菜,外加一道清炒时蔬,一壶茉莉香片茶,一小碟下饭的酱肉,这个元日就这般平静度过。 正月十五,上元节。沈沅槿和紫苑傍晚出门,逛完城中的花灯会,回到客舍收拾好细软方睡下,翌日清晨,付过房费离开肃州,继续赶路。 官道上往返于西北和中原的商队浩浩荡荡,沈沅槿乘坐的马车混在其间并不起眼,每日赶上五十里左右的路程,于正月二十九抵达沙州。 沈沅槿大大方方地将过所递给城门郎看,顺利进入城中。 沙州的民房相较于长安城中的低矮一些,多为黄墙平顶,纵横交错分布在街道两边,是以放眼看去,附近三四层高的茶楼酒家很是引人注目,加之门庭若市,无需走近便可知晓是开门迎客做生意的。 此间虽远不及长安城那般幅员辽阔,到底是西北一带的大城,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寻找到辞楹和萦尘二人,沈沅槿就近挑选一家环境整洁的客舍住下,房费日付。 沈沅槿料想,辞楹曾说过想要开一间茶楼,再卖些中原的茶果点心,故而她此番搜寻的重点放在了城中近三年来新开的茶楼上,经多方打听走访,来到牌楼集市。 此间有两三家茶楼酒家,其中一个酒家乃是粟特人开得,自可排除在外;沈沅槿立在十字路口细细观察一番,左转踏足一间彩幡上刺有花纹的茶楼之中。 茶楼规模不算很大,除开掌柜外,一楼厅堂中有茶博士两人,伙计一人,后厨情况沈沅槿不得而知,提裙跨过门槛进到厅堂,径直来到柜台处,柔和的目光落到正低头拨动算筹的女郎身上。 做中原人打扮的女郎隐隐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且那感觉十分熟悉,像是一位故人来到了她的身边,默默注视着她。 拨算筹的动作骤然停下,旋即抬首看向立在柜台前的沈沅槿,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感顿时充斥满整个心房,令她久久回不过神,生怕是自己眼花了。 “娘子。”辞楹沉浸在惊喜中,眼里泛起点点泪光。 “是我,我来寻你们了。”沈沅槿的眼中亦泛起泪光,语带歉意道:“抱歉,让你们等了我这样长的时间” 辞楹一下子喜极而泣,抹着眼泪哽咽道:“娘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说什么歉不歉的。” 沈沅槿环顾四周,并未寻见萦尘的身影,因道:“今天是我们重逢的大好日子,快别哭了,对了,怎的不见萦尘?” 娘子说的对,今天是个喜庆的好日子,怎能落泪呢。辞楹努力止了止眼泪,来到沈沅槿身边应声答话:“娘子来得不巧,她在两日跟随相熟的商队去西域了。瞧我,光顾着高兴,我带你去楼上坐。” 说着话,牵起沈沅槿的手就往楼上走。 楼上亦有茶博士在,见掌柜的亲自领着人上来,还当是熟客,定睛一瞧,掌柜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才刚哭过一回,茶博士摸不着头脑,不好贸然相问,只将人让到雅间内,问她二人要吃什么茶。 沈沅槿点一壶花茶,辞楹要来两样结合了沙州特色的杏仁酥脆茶果子。 “我听说,那人迎了沈家的四娘子,可我思来想去,从不知晓沈家还有什么四娘子,那四娘子,莫不就是他为了掩人耳目,平白安给娘子的身份?” 沈沅槿也不瞒她,当即颔首应答:“阿楹料想得不差,正是如此。” “那,娘子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辞楹眉心蹙起,满脸担忧,“沙州可还安全吗?那人会不会再找过来” 沈沅槿摇摇头,“不会,圣上和姑母助我假死逃了出来,从今往后,世上便再无沈沅槿此人。” “圣上?”辞楹听到这两个字,不由睁圆了眼,照理说,太子是他的亲子,他怎会助着亲子的新妇假死出京?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是。”沈沅槿语气坚定地告诉辞楹她并没有听错,“姑母知晓了陆镇对我做下犯下的诸多罪行,致使姑母整日郁郁寡欢,圣上为让她开怀些,同意助我出宫,这才有了你我的团聚。” 至于她为陆镇诞下一女之事,沈沅槿并未据实相告,怕辞楹听了又要心疼她去鬼门关里走上一遭,担心那孩子在宫里过得如何。 “如此看来,圣上他待娘子的姑母确是有真情在的。”辞楹感叹一句,又问沈沅槿是如何来到沙州的,可有人随她一道过来保护她的安全。 沈沅槿:“有两位与我同行的女郎,此时就在楼下坐着。” 辞楹听了这话,当即就要下去喊人上来,沈沅槿一把拦住她,温声道:“我还未想好她的去留问题,倘若她不想在沙州,我自然不能将人拘在身边,需得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话音落下,辞楹这才重新坐定了,附和道:“娘子说的是极,是该由人自行做出选择。” 一时茶博士送来热茶和点心,沈沅槿先抿两口润嗓,随后又在辞楹的极力推荐下用了一块杏仁红豆酥饼。 “怎么样?”辞楹满眼期待地看着沈沅槿。 沈沅槿咽下嘴里的食物,给出很好的评价,“甜度适中,外酥里嫩,香浓可口,很好吃。” 辞楹眼里盛着的不再是眼泪,而是喜色,“这是我和厨娘试了许多遍才做出的口感,娘子既说好吃,那必定是真的好了。” 沈沅槿笑着点点头,又问起茶楼里统共有多少人帮忙做活,辞楹掰起手指头数了数,给出相应的答案后,顾不得另一样茶果子还未给她尝过,拉着她奔出门去,上到三楼。 辞楹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打开朝向最好的一间屋子的门,请她入内。 “这是我和萦尘特意留给娘子住的房间,每过段时间,我就会来这洒扫一番,想的正是娘子什么时候回来了,当日就可在此住下,不必再等。” 沈沅槿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一切布置陈设都是那样温馨质朴,一尘不染,无疑是有人花了许多心思打理的。 “谢谢你,阿楹,我很喜欢。”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朗声道。 “娘子既喜欢,何妨现下就去客舍取了细软过来住下?”辞楹一面说,一面牵沈沅槿的手往月牙凳上坐了,真心诚意道:“至于随你一道过来的两位女郎,她们若想留下,还有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可以给她们住。” 沈沅槿笑盈盈地道:“好,我也很想与阿楹在一处,待会儿我会问问她们的意思。” 二人坐在一处叙会儿旧,沈沅槿料想紫苑她们也该吃完茶了,“我先随她们回去,我既已知晓你在这里,下晌就过来。” 辞楹将沈沅槿送到楼下,看着她们坐上驴车走远,这才回到原处。 一时归至客舍,沈沅槿将话挑明,“这段时日,多谢二位女郎的照拂护卫,如今我已顺利寻到故人,大抵会在沙州长住数年,倘若你们想留在此处,可以继续与我生活在一处,若不想,这里还有不少钱物,我们分一分,就此别过罢。” 西北的水土、人情风俗皆与中原的大不相同,当沈沅槿问出这句话时,独紫苑毫不犹豫地道出愿意与她在一处,另一位女郎则是沉吟良久,缓缓道出她想去江南一带落脚。 沈沅槿尊重她的选择,随即将剩下银钱的大半平分给她和紫苑,邀她一道去辞楹开的茶楼里用晚膳,明日一早为她送行。 当日收拾好一应物品,女郎循着记忆驾车去牌楼集市。 下晌吃茶的人不多,尚还不忙,辞楹让茶博士交代厨房多预备几个好菜,亲自领着三人上楼放好行囊。 至晚膳时分,辞楹以茶代酒,向紫苑和她身侧的女郎敬酒道谢,出言感谢她们不远千里地护送沈沅槿来到沙州。 华灯初上,前来吃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独一楼厅堂坐满了人,二楼的雅间亦无一间是空着的,辞楹担心忙不过来,向沈沅槿三人告罪过后,大步去到厅堂帮忙招待客人。 因着明日还要早起,沈沅槿便早早睡下,天明鸡唱时,聚在一张桌上最后用了一次早膳,随即送那相处了不下四个月的女郎离开茶楼。 马车她和紫苑暂时用不上了,便送与女郎使用,三人依依惜别后,沈沅槿立在门前看着马车走远,直至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瞧不见了,她方舍得进屋。 前年的那场雪灾,沈沅槿记忆犹新,没有过分沉浸在离别的失落中,趁着上晌没什么客人来吃茶,向辞楹询问起沙州一带是否种有可用来纺织成御寒厚布的白色花朵。 辞楹听后,凝神细想片刻,反问道:“娘子说的可是氎花?这种花在春日播种,秋日采摘,听说高昌中多种此物,又唤作白叠子,传到沙州约莫已有数百年了。” 沈沅槿并不知晓沙州之人是如何称呼棉花的,但听她如此描述,应当就是现代人口中的棉花无疑。 “正是此花,时下正值初春,倘若要播种,岂非就在不久后?” 辞楹点点头道:“约莫是的罢,我也是来到沙州的第二年秋日,萦尘从西域回来,我们去城郊游玩散心,我因瞧见有人在地里摘那白色的氎花花,当时也像娘子这般觉得稀奇,便随口问了萦尘一句,她同我说,西域种的可比咱们这还要多。” 沈沅槿闻言,问了辞楹大致的位置,欲要自行去城郊寻找种植氎花的百姓了解情况,辞楹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因道:“上晌没什么客人,我不在坊里也无妨的,不若明日天一亮就动身,定能赶在晌午前回来。” 辞楹在沙州生活了三年有余,各处都已熟悉,自己人生地不熟,倘若出了什么事,只怕更加耽误事。沈沅槿如是思量一番,当即答应辞楹的提议。 这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将近三更天方浅浅入眠,次日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沈沅槿便起身下床,自去楼下打水洗漱。 辞楹和紫苑陪沈沅槿一同出城探寻种植氎花的农户,又问了各处土地的租赁价格,回到城中,已是午后。 沈沅槿合计着先赁下两亩良田试着自个儿种些?花积累经验,若是今年秋天收成不错,再行扩大规模不迟;她将想法说与辞楹听,辞楹不解她为何突然想种此物,沈沅槿遂将中原地区,用得起氎花衣被的仅有权贵富户,她想让中原的平民百姓也可用上氎花制成的衣物和被子。 “娘子的想法甚好,这样即可助人免于苦寒,又可赚些小钱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当初娘子送与我和萦尘的银钱还未用完,经营这座茶坊的两年里,多少也挣了些钱,倘若娘子缺钱缺人,我都可鼎力相助的。” 紫苑是练家子出身,亦不乏侠义心肠,当下听了她二人的话,忙应声附和道:“娘子分给我的那一份钱,我也可以拿出来,横竖在娘子身边,总不至流落街头。” 后半句话,紫苑说得俏皮,惹得沈沅槿忍不住拿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她贫嘴贫舌。 沈沅槿打定主意,隔天将钱拢在一处算了算,先拿一小部分出来租赁田地购买种子,另外盘下一座规模不大、濒临亏损的布庄。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沈沅槿雇来短工帮着播种,等到种子发芽后,悉心跟着农户学习如何打理花田,驱除虫害,这般辛勤数月,秋日很快来临。 氎花洁白如雪,产量尚可,沈沅槿雇人采摘,用驴车运至布庄,嘱咐织娘不必急于纺织成布,大家集思广益,多想想如何改进纺织工艺或织机。 这年布庄亏损的局面并未扭转,沈沅槿顶着压力又拿出一部分钱来,于第二年扩大?花种植规模,并在布庄临街的位置匀出一间房售卖本庄布料制成的成衣;只是如此一来,沈沅槿愈加忙碌起来,常在花田和布庄之间两头跑,每日不是设计衣裙样式、画花样子,就是在花田里查看氎花花长势,堆肥除虫。 幸而她的付出并未白费,虽则年底算账,不过勉强维持略有盈利,总算扭转了亏损的局面,成衣铺也有了一定数量的常客,不独沈沅槿和辞楹,布庄的织娘们亦是信心高涨。 窗阴似箭,不觉又是五年过去,沈沅槿开办的布庄和成衣铺已是城中翘楚,经织娘们共同努力改进后的织布机最终定型,去年秋日便已投入使用,成效显著。 将氎花从西北运至中原,光是运输成本就不知要花费多少银钱,这也是为何在中原地区,氎花制成的衣被价格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若是能让中原地区也种植氎花,省去大量运输成本,再辅以纺织技术和用具的革新,供需趋于平衡,价格自然就会降下来。 如今种子、技术、工具她都有了,如何能够再偏安于西北一隅,需得往适宜种植棉花的中原地区走上一遭。 因辞楹的产业都在沙州,花田、布庄和成衣铺也需要有人帮着照料一二,沈沅槿便与辞楹商议,只携了有功夫在身的萦尘和紫苑二人去往洞庭流域的潭州。 临行前的夜晚,辞楹与沈沅槿还像少时那般宿在一张床上,“此去山高水长,何况圣人去岁退位做了太上皇,我这心里实在忧虑难安,倘若他发觉娘子尚未离世,会否有所行动。” 沈沅槿捻起一缕青丝缠在指上缓缓绞着,拧眉道:“应当不会,以他的脾性,一旦心生怀疑,必定采取雷霆手段,焉能生生忍耐到此时。” 未免辞楹胡思乱想,自个儿吓自个儿,沈沅槿将话锋一转,提起孩提时在汴州的趣事,辞楹才总算是舒展了眉心。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沈沅槿打个哈欠,继而合上双目,轻声道:“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紫宸殿。 陆镇批完折子,恰逢张内侍有话来回,道是昭阳公主开蒙的吉日已经择定。 一晃六年过去,沅娘离开他既已这样久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陆镇想起沈沅槿,心中还是免不了生出一阵刀割般的钝痛。 张内侍眼看见他对着花架上的山茶盆栽发愣,便知他这是又想起早逝的温献皇后,心中伤怀,遂默默退到一旁静静侍立。 陆瑛从园子里折了一枝山茶花回到紫宸殿,宫人传话讨得陆镇示下后,方推开殿门请她进去。 “昭阳记得,这是阿耶最喜欢的花。”陆瑛将枝花送到陆镇手中,发觉他似乎不怎么开心后,便又跟个小大人似的问话道:“阿耶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是外面又有人惹阿耶不高兴了吗?” 陆瑛年纪尚小,不明白什么是前朝,只用外面的人来指代朝堂上的官员。 陆镇握紧了陆瑛送给他的那枝山茶,微微湿润的眼眸勉强挤出一抹幅度,“没有人惹阿耶不高兴,阿耶只是想你阿娘了。” 太子皇叔有阿娘,她的堂兄弟姊妹也都有阿娘,唯独她从未见过阿娘,阿耶说,阿娘在她出生的当日就离世了,阿娘是这个世上为她付出最多、最疼爱她的人,她定要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如此才能不辜负阿娘对她的爱。 “昭阳也想阿娘,等阿耶休沐的时候得空了,我们一同出宫去看阿娘好吗?”陆瑛年岁虽小,说起话来倒是比八岁的孩童还要吐词清晰,成熟不少。 “好。”陆镇因她的聪慧孝顺欣慰地笑了笑,而后命人取来花瓶,盛满水,亲自将那朵山茶插进瓶中。 陆瑛看他将花枝上多余叶子扯去,想起另一件事,疑惑问道:“太子皇叔自去岁开蒙进学后,鲜少能与昭阳在一处玩了,昭阳每回见着他,他好似都不太爱笑;阿耶小时候当太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陆镇是过了二十岁才当的太子,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便也只能胡乱编几句话哄哄陆瑛,让她多多体谅陆煦的不易了。 父女两说着话,宫人提了食盒进殿布膳,陆镇耐心地帮陆瑛剔掉鱼刺,等她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认真用自己碗里的饭。 陆瑛开蒙这日,陆镇早朝过后,推了几个大臣的求见,乘上龙撵返回紫宸殿。 一整套开蒙的流程做下来,时间便来到了晌午。 陆镇留太傅一起用膳,饭毕,命人好生送他出宫,又叫张内侍备车和祭品,道是要去皇后的陵墓祭拜。 即便六年过去,陆镇每每看到这座陵墓,脑海中仍会浮现出第一次来到此处时的想法:打开棺椁,瞧一瞧那里头躺着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阿耶在想什么?”陆瑛见他拧眉做沉思状,似在思量着何事,不由开口问上一句。 陆镇低下头抚了抚陵墓前的石碑,声线低沉道:“阿耶在想,如果你的阿娘还活在这世上,我们一家三口定会过得很幸福。” 胸腔又闷又堵,陆镇简直要被这股刻骨的思念逼到失去理智,他怕自己失控到做出冒犯逝者的事,是以不敢再在此地多留,凝眸看向墓碑上的字数息后,携陆瑛转身离去。 这天夜晚,陆镇坐在窗边反反复复地复盘整件事情的经过,忽然意识到,除开她的贴身婢女岚翠和张太医外,还有两个与她的生产过程息息相关的人:产婆。 是了,自从他回到宫中后,还未见过给沅娘接生的产婆;前几年,他一心只想早些铲除崔氏一族为沅娘报仇,加之昭阳还小,需得他一个人既当阿耶又当阿娘,不曾全身心地仔细思量过这件事,如今细细想来,此事并非毫无错漏之处。 “来人。”陆镇猛地立起身来,命人去请两殿司指挥使谢煜前来紫宸殿觐见。 谢煜匆忙进宫,陆镇一见着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令其去民间寻几位擅长疑难杂症的名医和治病救人的术士。 【终章】 第83章 沙州往返于长安的商队颇多, 沈沅槿使了十贯钱跟随一支女郎居多的商队去往凤县,再从凤县的渡口乘船经嘉陵江汇入扬子江,最终到达其流域内的洞庭湖。 凤县距沙州约莫三千二百里, 按马车日行七十里算,需得四十余日方可抵达,行船的时间又要不下一个月,如此算来, 能在初夏赶到潭州就算顺利的了。 沈沅槿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每日皆是戴着帷帽出行,商队的首领见过她的真容, 知晓她的容貌的确不适合让人瞧见, 故而对她颇为照顾, 她与萦尘、紫苑的饭食都是叫人送到她们的房间或是车厢里单独吃的。 三日连日赶路不免劳累,但好在大家彼此照应,一路上说说笑笑, 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长安。 两殿司指挥使谢煜奉陆镇之命寻来数名精通医术的术士和颇具声望的名医,将人聚在一处后,进宫去向陆镇复命。 陆镇并未令谢煜带人进宫问话, 而是亲自出宫,平声询问他们这世上可有能够让人短期内看上去与死人无异的药剂。 半数以上的人听后直摇脑袋,道是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请陆镇另寻高明,另外那两三人皆是眉头紧锁,拧眉思量片刻后, 接连表示抱歉。 正当陆镇欲让他们退下,令谢煜再去寻人之时, 忽有一位术士装扮的男郎从几个人中站出来,看向陆镇抱拳到:“郎君,某这里有一副类似此效的方子,可让人在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如同没了气息的死人一般。” 陆镇怎样,立时递给身侧的谢煜一个眼神,谢煜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领着另外几人退了出去,合上门。 “朕给你三日的时间。”陆镇不再隐瞒真实身份,沉声下达命令:“务必在三日内制出此药,若是成功,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术士在听见他用朕字自称后并未表现出丝毫的震惊,仿佛早就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一般,面容平静地道:“某谨遵圣旨,定不会叫圣上失望;只是这药极难制成,需得用许多名贵和不常见的药材,还请圣上多给某两日时间。” “好。”陆镇实在太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是否真的有假死药了,听见他信誓旦旦地口出保证之言,自是一口应下,“不管什么样的药材,你只需告诉方才那位郎君,他自会想法子寻来。” 那术士叉手又施一礼,目送陆镇离开后,旋即开始列出他需要的各种药材。 五日后,仍是谢煜来回话,道那术士已经将药制出。 陆镇迫不及待地乘车出宫,亲眼看着那术士服下一枚药丸陷入沉睡后,令医工去替他把脉。 “禀郎君,此人确已无任何脉搏和气息。” 陆镇疑心是那术士用得什么旁的法子骗过了医工,索性让身后的侍从也服下一颗,待他也昏睡过去,确认同那术士一般不似活人后,顿时变得异常兴奋起来。 “命人日夜在此处守着,看他们究竟会不会在十二到二十四个时辰内醒来。”陆镇掩着喜色吩咐完,脚步轻快地离开此间。 次日下晌,谢煜带来好消息,倒是那术士和黄门都已醒转过来。 陆镇激动到手指微颤,待心情平复些许后便又启唇问道:“朕让你去寻的那两位产婆,可有消息了?” 谢煜恭敬答话:“只寻到了一位,此时大抵还在洛阳城中。” “速速寻两个妥当人带那产婆进宫。” “卑下遵命。”谢煜答完话,退出殿中。 长安至洛阳,快马三五日便可抵达,小半个月后,当初为沈沅槿接生过的产婆便由人引着来到紫宸殿面圣。 “当初太子妃难产,老妪是否瞧见太子妃有血崩的迹象?”陆镇未免她太过紧张一时想不起当日的情形,问话时的语气甚是温和。 那产婆凝神回想当日之事,先是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后又摇头,“公主刚降生时,太子妃看上去似乎还好好的,后来殿中的贵人让奴等都退出去,老奴在外头站了没多大会儿,就听见有人高呼太子妃血崩了,老奴本想进去看看,却又被人拦住,独有两位年轻的女郎进去了,约莫是贴身伺候太子妃的。” 殿中的贵人,指得应是当时的皇贵妃,至于让产婆等人都退出去,大抵也是为着能与沅娘话别一番,再让她服下“假死药”罢。 难怪她殿中的宫人会特意赶来阻拦他挖坟开棺,还鼓动沅娘的贴身侍女也一同前来,必定是怕他瞧出那棺中根本无人,或是躺着的尸身根本不是沅娘的…… 他对沅娘的身体发肤早已烂熟于心,旁人的身形又如何能瞒得过他的眼。 陆镇断定此事是他的阿耶和沈沅槿的姑母联手做下,当即欣喜若狂地交代谢煜再去做另一件事,让各州府上报各自辖区近六年内新开的布庄、成衣铺,有那等规模、口碑、盈利持续向好的,单独划出。 谢煜能从田茂的肩上接过指挥使一职,自然不会是蠢的,经过这么多事,焉能察觉不出太子妃当时大抵是旁人的襄助下假死出宫了。 “圣上安心,卑下定会竭尽所能将此事办妥。”谢煜说完,在陆镇的示意下离开紫宸殿。 一晃数日过去,转眼到了三月中旬,沈沅槿跟随商队顺利抵达凤县后,辞别商队众人,在城中的客舍休整一日后,于翌日清晨前往渡口。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停靠着许多舟船,沈沅槿询问过此间的船夫,得知最远的船只可以抵达扬子江的汇入口:渝州。 沈沅槿登上前往渝州的船只,十日后,船只在渝州的渡口拢岸,当日在渝州城中歇息一日,次日乘船,后又换乘两次,于四月下旬抵达潭州。 时下播种已是有些晚了,沈沅槿不好再有所耽搁,次日天将明时便已早早起身去城郊探寻良田,初步选定十亩地后,取出两块银锞子换了一百贯钱用来请人制作织棉机,租赁铺子和良田。 沈沅槿先打探出城中擅长制作织机的老匠人,再登门拜访请其按照设计图纸制出织棉机,待此事安排妥当后,便又马不停蹄地租下石十亩田地,雇来短工帮忙播种。 这日,沈沅槿在城北的石潭集市寻到一座三进的宅子,这座宅子的前院有两间房可当做临街的铺子使,沈沅槿议过价后,当即赁下两年,付了四十贯钱。 如今铺子和宅子有了,待匠人造出织机,聘来织娘、绣娘,便可在潭州也开设一间集布庄和成衣铺为一体的铺子,此间商贾见她自行种植氎花,织成棉布低价售卖后也可挣得银钱,自会嗅着商机效仿她的方式,届时,她只需以适合的价格将种子售卖给有此心的商贾,等到明年冬日,潭州便会有更多的百姓能够买到棉衣棉被。 沈沅槿如此设想一番,心情甚好,干劲十足地开始着手装修铺子和招聘织娘和绣娘的相关事宜。 “难得今日吹风,日头又不大,娘子忙碌多日,何妨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紫苑吃着一盏茶开口提议道。 沈沅槿揉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胀,偏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一眼庭中的绿树,笑着俏皮应话:“这样正好,我想买些决明子泡水吃,也好让我的眼睛少跟着我受些罪。” 紫苑被她的话逗笑,去偏房问萦尘去不去。 萦尘因晨间来了月事,身上懒懒的不想动,紫苑帮她泡一杯砂糖水,又添一壶热水,嘱咐她不要碰冷水,吃生冷的东西,这才与沈沅槿一道奔出门去。 沈沅槿未免惹人注意,穿戴得十分朴素,用面纱遮住大半张脸,仅仅露出额头和眉眼。 紫苑在小摊上看中一把短匕和一条剑穗子,从钱袋里掏出二十枚铜钱将其买下,刚要拿给沈沅槿看,却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人不见了,唬得紫苑慌忙打量四下。 幸而是虚惊一场,她人就在近处的一个摊位前。 那售卖东西的商贩是一位斯斯文文的素衣女郎,卖得好似是绣品,娘子正和她交谈着什么,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笑成两弯玄月。 “娘子。”紫苑走上前去,立在沈沅槿身侧,微微蹙眉嗔怪她道:“娘子怎的一声不响地在这处停下,吓得我还以为你走不见了。”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可好?快别多想了。”沈沅槿笑着哄她,旋即拿起一条刺有兰花的手帕子递给她看,“这位女郎的绣品甚好,阿紫觉得如何?” 紫苑拿在手里细观一回,点头给出正向的反馈,“栩栩如生,想来绣出这朵花的女郎必定绣功不俗。” 沈沅槿将目光落到售卖这些绣品的女郎身上,温声问道:“敢问女郎,这些绣品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你识得之人的?” 那素衣女郎答话道:“这些绣品并非出自他人之手,皆是由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沈沅槿仔细端详她一番,至多不过双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绣功,的确了不起。 “这位女郎,我欲在城北的石潭集市开一间成衣铺,铺里正缺几位绣娘,每月除去固定的工钱外,若是生意不差,还有额外的分红,不知女郎可否考虑去我的铺里帮工?” 素衣女郎闻听此言,颇有几分心动,但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的男郎,再不敢动那离家稍远些的心思,支支吾吾地拒绝道:“不,不必了。这条巾子,娘子还买不买?” 沈沅槿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欲强人所难,问她要多少文钱后,取出十枚铜钱付给她,与紫苑一齐离开摊位。 然。他二人还未走远,就听身后传出那素衣女郎哭泣哀求的声音,“不行,这些钱过几日还要给大郎看病用的,你不能全拿去!” “贱妇,滚开!”一道高昂的男声随后响起,中间还夹杂着巴掌声,“老子还没嫌你这两日只卖了这点钱,你倒管起老子来了,我看你是前日还没挨够打。” 沈沅槿听见男郎的打骂声,忙不迭停下脚步,同身侧的紫苑对视一眼,折返回去。 “住手!”紫苑高喝一声,正要上前推开那欲要打人的男郎,忽见另一道高挑的人影自人群中快步冲上前来,紧紧制住那男郎将要落下的拳头。 “粗鄙野人,竟敢当街殴打女郎,你眼中,可还有大赵法纪?” 这个声音,沈沅槿听着再耳熟不过,乃是与她做了三载夫妻的临淄郡王,陆昀。 沈沅槿瞬间呆愣在哪里,直至那男郎奋力挣脱开陆昀的钳制,冲陆昀挥出拳头,嘴里叫嚣着道:“老子打得是自己的妻,与你何干,少在这里插手老子的家事!” 陆昀虽非练家子出身,却也不是从未接触过拳脚功夫,况他曾在大理寺当差,少不得会有施展拳脚剑法的时候,那男郎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如何是陆昀的对手,不过两三招后便败下阵来,被陆昀反剪住右手,疼得嘴里嗷嗷直叫唤。 “依赵国律,殴妻致伤者,杖十,徒三月。”陆昀面容沉肃地道出这句话,旋即让随从将人缚住,送去官署。 她与陆昀已是过去,沈沅槿不欲横生枝节,静立在人群中看他料理完此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这里。 陆昀像是感知到了沈沅槿的存在一般,莫名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迈开步子。 “别驾在看什么?”陆昀身后的小吏见他盯着一个方向发呆,提醒他已经对着那处失神好一会儿了。 “没什么。”陆昀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沈沅槿所致,当下并未过分在意,心不在焉回答小吏一句,继续朝前走。 经过这一插曲,沈沅槿方想起来打探潭州的大小官员是何人,除陆昀外,是否还有旁的熟人,如此也好多避讳着些。 大明宫。 谢煜带来陆镇期盼许久的消息。 各州呈上来的信息着实不少,然而经过两殿司的筛选后,留下来的却也算不得多。 陆镇一一仔细看过后,分别将目光锁定在沙州、扬州和江城这三处地方,令谢煜去调查这三个地方新开的成衣铺掌柜究竟是何许人,能在短短三五年内就从籍籍无名跃居为城中数一数二的成衣铺。 谢煜走后,陆镇起身踱步至窗边,抬眼望向空中西斜的金乌,声线低沉地喃喃自语:“沅娘,我一定会找到你;昭阳已经六岁,她也很想见一见你。” 他的话音刚落下没多大会儿,殿外传来陆瑛清脆的童音,“阿耶。” 陆镇听见陆瑛的声音,这才看看回过神来,坐回罗汉床上,让人请她进来。 “昭阳今日学了什么?”陆镇示意陆瑛走近些,抚了抚她的发顶问道。 陆瑛尽量吐字清晰:“学了好多新的字,还背了《江雪》” “昭阳这样聪慧,又肯用心读书,你阿娘知道了,必定高兴。” 陆瑛听他提起阿娘会高兴,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开心的笑:“真的吗?阿娘她会知道,会为我高兴吗?” “会的,你阿娘她一定会的。”陆镇眼里满含期待,他相信,倘若沅娘还活着,必定会在那三处中的其中一处,他现下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谢煜带来好消息。 父女两用过晚膳,陆镇匀出些时间看陆瑛做功课,而后继续去书房里批折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不觉已是三个月后。 谢煜将两殿司在沙州、扬州和江城打探来的三位女郎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陆镇。 陆镇听到沙州的那位女郎用氎花纺织成布制作冬衣,或是将其经过一些简单的处理过后填充在被子里防风御寒,不禁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冬日,她向他打探过这两样东西的价格,且还向内外命妇提出募捐的请求。 “这位程娘子,如今可还在沙州?”陆镇激动发问。 谢煜皱起眉头,摇摇头,“不在,如今那布庄和成衣铺乃是由她的旧友代为看顾,至于程娘子具体去了何处,尚还未有定论。” 陆镇料想谢煜的口中,她的这位旧友若不是辞楹,就是陆昀留给她的那位武婢。 “再派人去探,务必尽早查清楚这位程娘子的去处,再来向朕复命。”陆镇吩咐完,才刚舒展不久的眉头便又紧紧皱起,十分担心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到了中秋这日,陆镇依照往年旧例在麟德殿设下家宴,太上皇陆渊和太上皇后沈蕴姝携幼子陆煦一起出席。 前几年,陆渊和朝臣都时有提议让陆镇再娶一位妻子的言论,直至陆镇在去岁立陆煦为皇太弟,于早朝上言明他此生唯有已故的温献皇后这一位妻子后,此等言论方消散殆尽。 沈蕴姝虽还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好在并无性命之忧,每日服用珍贵的药材吊着,面上气色倒也算不得差。 陆镇直接将陆瑛的座位设在他的身边,在场的众人看来,他对这位独女可谓极尽疼爱,简直到了捧在手里都怕她会摔了的地步。 陆绥已过了及笄之年,陆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她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管理六尚之事上,迟迟未能有郎君入她的眼;沈蕴姝比他看得开些,常劝陆渊宽心,这才让陆绥得以继续读书进学,专心做她喜欢的事。 席上年岁稍长些的男郎女郎都是成双成对,独陆镇年过三旬孤身一人,众人知他还挂念着温献皇后,即便这是家宴,亦不敢提及选妃立后之言。 陆镇手执高足金杯,闷声不响地饮下一杯清酒,众人见惯了一个人喝闷酒的样子,早见怪不怪,向他敬过酒后,各吃各的。 中秋的月亮,正大光明,散宴后,陆镇命宫人好生服侍公主睡下,他则立在窗前望向空中皎月,他想,此时此刻,沅娘必定也处在这片皎洁华光之下罢。 他相信,终有一日,他和沅娘还会再相见的。 陆镇怀着这样的心思,在窗前静立良久,直到张内侍打着哈欠又来劝他一遍,他方转身进到内殿,洗漱更衣。 中秋既过,秋日渐深,沈沅槿因播种得晚了些,那氎花成熟得自然也就晚了些时日,至九月上旬方可采摘。 雇人摘下的氎花一日日被送到宅子里,沈沅槿先是手把手地向每一位织娘传授纺织棉布的方法技艺,后又与她们一起纺织赶工,在冬日到来前,将织好的布匹制成大小不止的冬衣,另外留下一些布匹单独售卖;至于没有纺织成布的碎花,则可填充进小褂子里,贴身穿在里衣和外衫之间,防寒保暖。 转瞬冬日来临,沈沅槿售卖的氎花冬衣不出半月便已售完,加之她早前曾在城郊种下那样多潭州人不曾见过的白色氎花,一时间自是在城中商贾间引起热议,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向沈沅槿取经,问她那白花究竟是何物。 沈沅槿简单地陈述完氎花的相关信息,对于有意向种植的商贾,给出比较实惠的价格,并承诺可以协助打理花田,传授纺织技艺,只是织机需从她这处购进。 年关前,与沈沅槿签订契书的布商已有近十人。 而在此前,陆镇在谢煜的口中得知了“程娘子”离开沙州前往潭州的消息,且经过她落脚茶楼的女掌柜的画像,确认了这位程娘子就是世人眼中,他“逝去”多年的妻子,沈沅槿。 陆镇生怕两殿司的人走漏了风声,又叫她离开潭州跑去别处,再三告诫谢煜千万莫要让外界听到任何风吹草动,尤其在潭州找到那位程娘子后,千万不可叫她觉出他们的存在,只在暗处护卫她的安全即可。 谢煜领命退下,这一宿,陆镇高兴地一晚没睡,像是害怕睡醒后,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似的。 然,当他辗转反侧至后半夜,忽想起陆昀彼时就在潭州为官,心中的开怀和兴奋登时转为担忧他二人会“旧情”复燃,暗暗合计等元日过后,将他放到何处去做刺史才好。 这晚几乎一夜未睡,次日朝堂上,凡有些眼力见的皆看出陆镇有些精神不济,眼圈看上去暗沉发黑,必定是没有睡好的缘故。 大抵是思念已故的温献皇后所致。朝臣们每年都会看见这样的陆镇不下数次,故此并未多心,仍同往常一样早朝进言。 元日悄然而至,大朝会后,陆镇前去太极宫拜见陆渊和沈蕴姝,三人寒暄一阵,陆镇也不避讳沈蕴姝还在,直言让陆渊在春二月到三月这两个月代为处理朝政,他要往潭州去视察军情民情。 陆渊听后,虽心生疑惑,到底没能料想到陆镇已然知晓沈沅槿尚未离世的真相,因在他看来,倘若陆镇知道了,必不会隐忍至此,该当大张旗鼓地往各处下达文书寻回沈沅槿才是。 “大郎如此体察民情,挂心将士,阿耶身子骨尚还硬朗,若是连这短短两个月都不肯应,岂不成了铁石心肠。”陆渊说完,旋即偏头去看沈蕴姝,毫不避讳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只是要委屈姝娘不能时时都有我陪伴在身侧。” 陆镇见不得他一把年岁了还跟年轻郎君似的黏着妻子,攀谈几句,告辞离去。 二月初一,陆镇领侍卫和暗卫各五十人微服出宫,为俭省时间,快马去往潭州。 这一回,他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强行带她回京,更不会枉顾她的意愿迫她进宫,将她困在牢笼中,他只求她也去长安开布庄,让长安也有氎花制成的衣被,也让他能时时出宫见一见她,见一见她就好。 半月后,陆镇扮成富户人家的家主进入潭州,在沈沅槿的布庄附近赁下一座宅院,他不知,元日以前,沈沅槿就已和陆昀重逢,常在一处漫步谈心。 陆昀的调令早在二月上旬就已抵达,乃是升任华州刺史,虽不是京官,但华州距长安不过百里,总算可以在年节归家几回。 因陆昀在潭州为官的这三年里颇有清正廉明的名望,他离开潭州去往华州这日,前来为他践行的百姓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沈沅槿亦在人群之中。 二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过后,陆昀穿过层层阻碍,向民众表示完谢意,请他们离去。 “沅娘。”陆昀温声唤她,眼圈发红,若是可以,他更想留在潭州任刺史;哪怕她再无嫁人之心,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但只要能这般看着她,能在休沐日陪她闲步游玩,他就很满足了。 沈沅槿瞧出陆昀眼里的不舍,遂宽慰他道:“二郎是个好官,我相信,你去了华州后,定也能造福华州的百姓;何况,我将来或许也会去华州和长安,焉知没有再相见的时候。” 陆昀极力克制着私心,维持冷静和理智,拧眉认真道:“倘若再相见是让你承受离那人更近的风险,我情愿你不来,就在沙州和潭州好好的,或是往扬州去也好过长安和华州。” 沈沅槿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下一紧,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陆昀身后传来催促他出发的声音,便也只能长话短说,“二郎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至于那人,这么多年过去,他必不会知晓我尚在人世。此去华州山高水长,二郎务必顾好身子才是要紧。” “我会的,沅娘也要多多珍重。”陆昀冲她浅浅一笑,挥手告别后,转身折回随从身边,跃上马背。 沈沅槿看着陆昀骑马走远,她不知,她的这一举动皆被陆镇和姜川等人看在了眼里。 春日多雨,隔天上晌,沈沅槿戴了帷帽和紫苑去早市上采买瓜果蔬菜,才出门不过小一刻钟,空中忽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紫苑忙拉着她去一处屋矮檐下躲雨,懊悔起自己出门为何不带上两把油伞。 绵绵雨幕中,陆镇执一把绘墨竹的油伞缓缓走向她,雾气和伞面遮去他的半张脸,沈沅槿看不清他的样貌,但从他的身量来看,实在太像记 忆中那个与她而言如同噩梦的人了。 若非神智告诉自己,那人此时应在大明宫中处理朝政,沈沅槿险些失态地冒着大雨落荒而走。 越来越近了,伞面也越压越低,然而当他也来到檐下后,伞面骤然升起,露出一张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五官分明硬朗的脸来。 “沅娘。”陆镇将伞倾斜至沈沅槿的头顶上方,话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