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元1399》 第465章 灵峰山营寨 控制住钱塘江,意味着火炮可以肆意轰击杭州城的任何角落。 叶李完了! 李显不知道自己该为叶李感到悲伤,还是应该幸灾乐祸。 除此之外,李显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继续公然潜伏于甄鑫身边,以期得到更重要的情报;或是逃离杭州,独自己北上以迎接皇帝的怒火? 可是手无寸功,甄鑫也不可能跟自己北上大都,自己还回去作甚? 留在甄鑫身边,那还不如直接去日月岛,从此之后便可以彻底摆脱无枝可依的彷徨。 …… 超愈雷声的轰鸣炸响的时候,整座王府似乎都在微微地颤动。 姚燧疑惑地看着甄鑫,似乎想从他脸上寻找到这异响的答案。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你看,老天爷都觉得你的主意不合适,所以降下旱雷以示警告。” “子不语怪力乱神……”姚燧掸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如同掸走不安定的心神。 “国朝律令,允许蒙古王公可以娶四个妻子,将其称为四大‘斡耳朵’。是以,你不用担心落下某个心仪的女子……” 甄鑫心里大动,四个名额啊! 这简直是直击老子的软肋! 苟榕就不会觉得委屈了吧? “我已经与汉军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你觉得他们还会支持我?”甄鑫问道。 “你也太高看了贺威,一个有勇无谋的家伙,没人会把他放在眼中。” “我说的,是贺胜。”甄鑫坦然说道。 “呵呵,你莫以为姚某年老昏花。贺胜,你不会杀,也未必杀得了。” “嗯?”不相信老子的手段? “你不是个嗜杀之人,贺威既然追杀于你,又导致你手下丧命,你杀了他合情合理,无人可以指责。但是贺胜又与你无仇,杀了他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这种亏本的买卖,想来你肯定不屑为之。” 这老头,对我的研究竟然如此之透彻? 若不是他以棋手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甄鑫还真的想跟这家伙结下忘年之交。 不过凭心而论,姚燧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诚意。 小前提是,自己得真心地承认自己是真金之子,而且不能反悔。 大前提是,忽必烈已经老眼昏花,而放任这些人瞎搞。 “我想,即便是贺胜落入你手中,你拿他敲诈贺家一些资源,也比杀了他合理。” 甄鑫无语以对。 “更何况,你若杀了贺胜,岂不是又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此话,怎讲?” 姚燧略略坐直身子,淡然问道:“你觉得自己可以击溃蒲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甄鑫沉吟片刻,无奈地答道:“是因为皇帝觉得,蒲家已经不需要存在了。” 姚燧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还好,你没有被一场胜利冲昏了头脑。你再想想,若是贺胜死在你手中,谁会最高兴?” 甄鑫艰难地答道:“是蒙古人,是一直在削弱汉军势力的皇帝……” “是啊……”姚燧一脸怅然,“今上雄才大略,无人能比。他要杀一个人,本来不过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的事。但是,他想要杀的人如果不曾犯过错,反而忠心耿耿有功于朝廷,又该如何?” 甄鑫苦笑地说道:“那就找一把比较蠢的刀来帮他杀。” “蒲家降附之后,朝廷才拥有碾压故宋残军的海上实力。尽歼十万宋军于崖山,彻底覆灭亡宋的流亡朝廷,蒲家以此功足以封王封侯。 给了他们一条海上商路,以及一个泉州,其实不足以彰显其功。但是蒲家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朝廷对福建的治理,你可以算是帮朝廷彻底收复了整个福建。 而且,还不需要赏赐!” 确实如此,虽然自己在与蒲家之战中,获利许多,但是与朝廷的收获相比,不若九牛一毛。 “贺家对于陛下,而谓劳苦功高。贺胜身为怯薛千夫长,更是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差错。这样的将军别说杀他,就是夺去其官职,都会让百官心寒。 你若真杀了贺胜,陛下恐怕得笑上三天……” 都是一群奸货!甄鑫无奈地叹着气,跟他们相比,自己似乎还是嫩了些。 “你也不用担心,即便真的杀了贺胜,对于北地汉军来说,能以一个怯薛军千夫长,换来一个支持汉人势力的王爷,怎么算都是大赚!” 好吧……那到底是杀了贺胜好,还是不杀? …… 西湖以西的灵峰山驻军,归初出江湖的小六陈新陆负责。提供协助的,是职位比他高好几级的陈文开。 对此,小六看得很开。 军中职位,自然得凭着功劳晋升。只要再给自己几次领兵作战的机会,攒些军功,必然可以追得上陈文开。加上自己日月岛教育总长身份,从此之后,自己必将会成为日月岛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论文职,超过所有的军人。论军职,则让所有的文官望尘而莫及! 灵峰山,算是小六出岛后的第二仗,却依然让他觉得极不过瘾。 山脚下的营寨中,驻扎着两支千人队,是离杭州城最近的一支步卒。昨晚便有一支千人队被行省调入城中,负责平定因寿宁寺冲突引发的混乱,同时维护今日在清河坊举办的诗会。 是以现在的营地之中,只余千人。 小六本以为带着三百人攻打这支驻军,会是一场很艰难的战斗,如此才能让自己有机会大显身手。 可是,几轮陶弹毫无道理的轰过之后,营地随即洞开,守门的百余个兵丁鬼哭狼嚎地四散逃窜。 陶弹炸死的没几个,反倒是被惊慌的同伴推搡踩踏倒地的十几个倒霉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 掷弹兵横推入营,逢人便炸,见房便轰。 营房内外数百兵丁,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抵挡。 “快跑啊——”也不知道谁大吼了一声,这些兵丁便漫山遍野地逃窜而去。 对于大多数的驻军来说,当兵其实已是很无奈的选择。军纪涣散、饷银被扣,甚至于衣不蔽寒食不裹腹都不算什么事。 但是在这种条件之下,还让他们去直面无法抵抗的风险,就没几个人肯那么卖命了。 死在这里,绝对不可能有一文的抚恤金! 第466章 苦恼的陈文开 第466章 苦恼的陈文开虽然整座营寨已经崩溃,但还是有百余军卒,死守于仓房之内,做最后的抵抗。 刀盾兵在前,投弹兵在后,夹于其间的,是斗胆而行的屈玫。 屈玫的驻地在皋山,与灵峰山的驻军同属杭州路万户府下属的驻军,是以对灵峰山的情况极为熟悉。 这里,不仅有他的老领导,也有与他当年一起扛着宋军旗帜降元的兄弟。 “老子是皋山的屈玫百夫长!”屈玫探出头,举着一个挡住大半张脸的喇叭朝四周大吼道:“我们不是反贼,也不是义军,没有想要杀了你们。不用紧张……” 仓房里,响起低低的咒骂声。 “张老五,在吗?宋小六,给老子滚出来!我以我的人格保证,你们绝对是安全的!” “还有蒋百户,我知道你有家有小,不敢投降也不敢逃跑。没关系,不要求你们投降……放下武器,不要反抗,你们可以自由离去!” 吼了半天,队伍一直逼近到仓房一箭之地,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屈玫很愤怒,觉得那些同僚太不尊重自己了! 都是当没钱途的大头兵,这点面子都不给? 一怒之下,屈玫拔开周边的盾牌,往前踏上两步,指着仓房里人便骂:“你们给脸不要脸是吧?信不信老子一把火将你们烧得鸡毛都剩不下!” 边上的刀盾兵突然探出一手,将屈玫扯了回去。 “咻——”一只羽箭擦耳而过,噌地扎入盾牌之上。 屈玫吓出一身冷汗。 护在屈玫身边的岳一山,抢过喇叭,冷然喊道:“给你们十息时间,弃械出降。否则,杀不赦!” “护!” 盾牌两两相接,护住前排刀盾兵全身。两个连的队伍,拼成一个俨然的阵型,踏着齐整的步伐,向仓房逼去。 “嚓、嚓、嚓——” “咻,咻——”仓房内有羽箭撒出,却只能在盾牌上留下些许的晃影。 “轰轰——轰!” 百颗陶弹同时砸向仓房,随后又是百颗。 “别,别轰啦,我们投降……” “不准降,谁敢降老子先杀了谁!” “老大,挡不住啊……” 看着开始有人自仓房内鼠窜而出,傲然而立的小六,只觉得索然无味。 这种仗,拉头猪过来指挥,应该都能赢吧? “哎,开哥,皋山那支驻军,啥时去打?” 坐在营地大门栏杆上的陈文开,一边嚼着嘴里的狗尾巴草,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还没准备打呢?” “为什么?是没人愿意去啃那根硬骨头吗?”小六轻捶着胸膛,说道:“让我去吧!” “我们又不造反,打什么皋山?要不,你领个连队,去打大都?” “你今天这是咋了?脸一直这么臭,我小六可没敢得罪你!”小六靠过来好奇地问道。 陈文开摇摇头不说话。 “那你总得告诉我,咱们到底在干嘛。又是抢了刘家港的存粮,又打澉浦又打周家渡口,如今灭了这里的驻军,剩下一个皋山为什么不打?” “日月岛的兵力,还是太单薄了。就算打得下,又拿什么来守?” “怎么会单薄?我叔又送来两百老兵,有无数的番兵在等着我们去接收。福建、粤西、赣南、浙江的义兵,如果放开招收的话,何止成千上万! 而且,琼州一旦开始征兵,那些黎族人也是能打得很啊!”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陈文开看着小六,认真地问道。 “当然了,难道说,我无权知道?” “你直接问你叔啊!”陈文开没好气地说道。 “问我叔?这关我叔什么事?而且,我上哪去找我叔去?” 对于小六的亲叔叔、陈文开的老领导、把自己打扮得很神秘的卢岛主、故宋曾经的丞相陈宜中,陈文开如今的感觉极其复杂。 没有陈相,自己可能早已枉死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没有陈相,自己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甄公子,并辅助他在短短的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打下如此基业。 可是直到如今,陈文开依然不明白,陈相到底想要做什么? 考察甄鑫吗?以今日的成就,怎么可能通不过陈相的考察? 而且,陈相已经在事实上开始倾其所能地支持甄鑫、支持日月岛。 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从安南运往日月岛,塞满了所有的粮仓。 陈相手中,剩下的几乎所有老兵,带着近千的番兵被移交给日月岛。而且宣称,只要日月岛能消化得了番兵,要多少有多少! 小六这位亲侄儿,得到陈相的确认。但是陈相的资源却并非移交给小六,而是日月岛,且没附带任何的条件。 但是,陈相却依然不肯承认阿黎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肯松口允许阿黎与甄公子正式成亲。 哪怕小六已经开始喊阿黎为堂妹,哪怕阿黎已经给甄公子当了十年的童养媳。 这让陈文开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老家伙做事,为什么总得令人见首不见尾。即便不允许,开口解释下很难吗? 甄公子诸事皆浮头滑脑,偏偏在成亲这件事上却固执得让人无奈。而且令陈文开一筹莫展的是,甄公子竟然给自己限定了时间,即便叫不来陈相也得拿到他的正式婚书。 否则,就要把自己吊起来打! 这活,是人干的吗? 到今天为止,甄公子给的期限,已经过了三天…… “轰,轰轰……”一阵密集的爆炸声之后,退守于仓房内的这支残兵,终于彻底崩溃。有人抱头鼠窜而出,有人哀嚎哭叫出降。少数依然负隅反抗者,只能是被射杀当场。 刀盾兵步步为营,撞入仓房,开始清扫战场。 “岳家这支兵,还是训练得挺不错的!”小六负手而望,频频点头。 为了吸引行省的注意力,岳载与几个闲兵留在西太乙宫附近晃荡。但是他的手下被岳一山带来,参与攻打灵峰山营寨。 这支队伍中,还有追随岳家而来的近百浙东义兵。虽然来自天南地北,对于日月岛的战术也不甚熟悉。但好在岳一山训兵的能力着实强悍,不过数天时间,就将这支队伍带得有模有样,进退有据。 第467章 收兵 确实如小六所说,若肯敞开招兵,日月岛护卫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充成为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 但是,日月岛根本消化不了! 按甄公子的说法,日月岛目前的主要矛盾,是快速增长的人口兵员,与无法与之相匹配的后勤管理能力之间的矛盾。 解决不了,就意味崩溃的速度可能比发展的速度还更迅疾。 而且,小小的日月岛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 上个月开始,基地已经悄悄地往琼州岛上扩张。但是最起码的衣食住行保障设施,也得需要时间去建设。 这些,不属于陈文开的管辖范围。甚至于今日对杭州周边各支驻军的行动,也并非是陈文开负责。 所有情报都已到位,该做的事陈文开早已做完。他只是不敢进城见甄鑫,只好跟着初入江湖的小六,到灵峰山来晃晃。 “咱们打下杭州后,你说会让谁来当杭州知府?”小六问道,眼中带着期盼的神色。 “谁说咱们要把杭州打下来的?”陈文开有气无力地答道。 “你意思是,费半天劲,灭了这些驻军,然后还不要杭州?那看上哪里了?金陵?还是往西攻入江西?或者,直接开始北伐?”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陈文开无奈地说道。 “甄公子说过,人要有理想,否则与咸鱼何异!” 陈文开翻了个白眼,继续勾头惆怅。 “你今天情绪不对啊……出什么事了?”小六负手靠近陈文开,好奇地问道。 陈文开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说,让兄弟开心下!” “滚!” “你确定让我滚?而不是让我给你解决?” “你解决个……”陈文开突然觉得不对,作为陈相之侄、阿黎的堂兄、甄公子未来的小舅子,小六才应该是解决这问题最合适的人呐! 甄公子凭什么让我来干这种活? 陈文开赶紧把小六扯下来,坐在自己身边,试探道:“你知道要解决什么事?” “然也……” “说说?” “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我……”陈文开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想要什么?” 小六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嗯……如果要决定攻打皋山,我会推荐你领兵,并为你提供最为详尽的情报支持!” “成交!”小六颔首,站起身便准备离去。 “哎——”陈文开急忙扯住他,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要解决什么事?” “不就阿黎的婚事吗?”小六轻轻地扫开陈文开的手,轻飘飘地说道:“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包在他身上?他确定可以解决? 可是连陈文开都不知道陈相如今到底在哪,小六还有其他联络的方法不成? 还待再问,岳一山肃然而来,身上没有一滴血迹。 “两位长官,此处营地已经清理完毕。有十六个驻兵愿意降附,二十八个驻兵受死,其余的已各自逃散。” “好!”小六夸道:“果然不愧岳家军之名!” “岳某不敢受岳家军之名……” “没事,虽然你家公子不在,但此功自然得算上岳家一份。” “如此……谢过陆长官。” 这支岳家仆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个个精气神十足。而且军纪严明、军容肃穆。关键是这位岳一山还颇知进退,这才是小六心目中强军的模样。 这小支部队,得想办法收在自己麾下。然后以其为骨,再慢慢拓出一支所向披靡的队伍! “把仓房里所有物资军械,全都烧毁,然后收兵吧。” “是!” 熊熊大火在青峰山脚下燃起,映红了已经铺满暮色的天空。 如同在看不见落日的天际,抹上一道诡异的晚霞。 隔湖相望,位于西湖东侧的清王府内,已是人人惊惶,手足无措。 尤其是周边本来将王府紧紧包围的驻军,更是一片哗然。 自己的老窝被烧了,却没人知道怎么回事。那情绪,如同水入滚油,瞬间炸起一团焦灼的慌乱。 “慌什么!”自厅堂冲入院中的刘敬怒喝道:“慌什么!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呢?为什么没见回来?” 灵峰山驻军总管副千户薛图,拱手回道:“已经派出三波人回驻地打探消息,可是一个回来的都没有。末将怀疑,有人在路上伏击信使。” 从杭州城到灵峰山,不过十余里的路程,快马也就一鞭子的事。 就算驻军没马,也不至于连个消息都传递不到吧! 自己平日里是否过于忽视杭州驻军的操练? 虽然杭州路万户府行军万户与自己私交不错,今日又将灵峰山驻军调动权全部借予自己。但刘敬还是决定待此事过后,必须得重重地参他一本! “报、报——报报!”有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卒,歇斯底里地叫着急奔而至。 “大事,不、不好了……” 刘敬皱着眉头怒喝道:“慌什么慌?难不成天塌了吗?” “大、大事,真的不、不好了……” “你倒是说啊!”薛副千户扬起巴掌扫过去。 噇—— 一路狂奔而来的兵卒,被一巴掌扫倒在地,翻着白眼不住抽搐。 如同被吊在水面上的鱼儿。 “你!”刘敬恨不得砍了这些没用的驻军,“快弄醒他!” 于是,喊的喊叫的叫,有人掐人中有人拍脸还有人将其扶起。 院子中的驻兵,如同被捅了老巢的马蜂一般,乱作一团。 “让开让开!”方回端着一盆凉水,照着晕倒的兵卒兜头泼上。 “我、我……”兵卒终于迷迷糊糊地醒来,茫然抹着脸上的冰水,打了个寒颤,看向周边奇奇怪怪的脸。 “快说,出什么事了?” “别摇了,再摇又晕过去……” “营寨,没了……” “什么营寨没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一群反贼冲来,不由分说,轰轰地炸,然后营寨就被攻破,仓房被烧了!” 刘敬呆若木鸡。 “粮仓,全被烧了啊!”报信的兵卒哀嚎道。 “什么?”薛副千户一蹦而起。 灵峰山驻军两千人,负责就近保护杭州城的同时,看管建于营寨内的粮仓。 此仓内常备粮食十余万石,是杭州路万户府数万驻军的口粮。 仓内军械没了,顶多不打仗。可是粮食没了,明天就得断粮。 当兵的本就没多少饷银,连饭都吃不上,还当个屁兵! 更何况,粮仓被烧,负责人的脑袋基本上已经保不住了。 第468章 人质与人质 “兄弟们,跟老子杀回去!”薛图振臂而吼。 “不行!”刘敬怒道:“尔等今日任务是保护丞相以及诗会会场的安全!” 脑袋都快没了,谁还去管丞相的死活? 薛图的身子转了半圈,拱手说道:“末将留下一些兄弟在此,但是末将必须立即赶回营寨!” 营寨都已经烧毁,你回去能作甚?刘敬努力地保持着冷峻的神情,说道:“薛将军放心,本官会为你作证,此事责任不在你。” “那责任在谁?你们行省的哪个官员会出来承担这个责任?” 刘敬神情一滞,正待说话,薛图身子又转向大门,吼道:“来一半人,跟老子回去看看。哪来的贼鸟,敢把营寨给烧了!” “报——”又一声仓惶的喊声响起。 这次没人敢催促这位报信的兵卒,全默默地闪在边上,让其顺畅地冲入院中。 “大人不好了——” 刘敬紧紧摁住自己的胸口,担心一松手那颗心就会蹦出胸腔。 “说……” “周家渡口营寨被毁,水军溃散而逃……” 一阵眩晕感将刘敬几乎击倒在地,“谁,谁干的?” “不知道哪来的反贼,带着很多、很多的船只……我们打不过啊大人……还有、还有雷神助阵,从天而降,炮石如雷,太可怕了……” 雷神助阵? 刚刚那阵轰鸣声,是有人在攻打周家渡口水寨? 是日月岛的军队? 同时对灵峰山与周家渡口两个营寨发动攻击,打败三千余士卒,最少得有三千人才能办得到吧?他们哪来那么多人? 刘敬眼角瞥向后院的听风楼,心里稍微安定下来。 如果真是日月岛的军队,倒是不用太过担心,甄鑫就在王府之中。只要将其困住,来再多人马,也可轻松将其挡于王府之外。甚至还有可能不战而令其屈服! 刘敬松了口气,正待开始重新布防,一回头那薛图却带着一波人呼啦啦地消失于王府大门之外。 咋咋呼呼的吵闹声,隐隐传入偏院之中。 望着西方天边袅袅而起的烟火,众人全都停下了争吵声,相顾骇然。 等了半天却没人来汇报情况,坐不住的叶李,轻咳一声说道:“本官,出去看看……” “我等随丞相出去。” “一起一起……” 叶李只能带着这群人,一齐来到王府大院之中。 “怎么回事?”叶李皱着眉头问道。 “高大人,你先接手布防事宜,让剩下的人护住王府,不得放一人进出!”焦头烂额的刘敬根本没空回答。 方回战战兢兢地靠近叶李,轻扯他的衣袖,避开围在边上的江南宿儒们,悄声汇报着最新的情况。 “什么!”叶李难以置信的目光扫视着乱糟糟的王府大院。 自己费尽心力,布下如此一个完美的棋局,正待收官之时,棋盘却被人给掀了? 腾出手来的刘敬近前说道:“大人放心,王府内外还有近三百驻兵把守,贼敌攻不进来。” 叶李脸色一呆,我调来一千兵丁,还没开打,人就跑没了七百?” “没跑那么多……”刘敬无奈地说道:“有些派出去打探消息,有些在府外分点驻守一时撤不回来。属下已经派人去行省通知万户总管,并遣人速去皋山调集援兵。另外,城中还有近千衙役可用……” 四个录事司的衙役到底是什么货色,叶李自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跟万户府借调一千驻兵。可是,这驻兵与衙役相比,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刘敬将声音压到最低,贴着叶李的耳边说道:“属下估计可能是日月岛的护卫队作乱,虽然不知道他们想要干嘛,但是只要甄公子还在咱们手下,便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叶李费了许多心思,才把甄鑫弄来诗会,本意或是将其与江南宿儒一网打尽,便能彻底解决江南所有的隐患。却没想到,倒是成为今日保命的一个底牌。 叶李正待颔首,刘敬脸色却是一变,叫道:“不好!” “又、又怎么了?” “我、我老师跟甄鑫在一起……” 是噢,自己想将甄鑫当作抵挡作乱者的底牌,那甄鑫会不会将姚燧顺手当作了人质?叶李瞧向全体茫然的江南宿儒,稍稍地松了口气。 若论人质,还有很多! 收到叶李的暗示,方回抱拳对着一众宿儒说道:“诸位先生,外面有匪徒作乱,为了防止你们被误伤,还请回去偏院。” “到底出什么事?” “甄公子呢?” “我要出去看看!” 方回招来一队军卒,不由分说地就将这些只会动口不懂动手的夫子们推向偏院。 “你们做什么?” “丞相,叶丞相?” “方回你这无耻之徒,怎敢如此对待我等?” 叶李已经顾不上在这些宿儒面前保持着温和、大度以及胸有成竹的形象,与刘敬一起匆匆地奔至后院。 垂花门后,左边站着似笑非笑的谢翱,右边立着一脸麻木的马致远。 谢翱拱手称道:“叶大人何事如此着急?” “姚师,可还在里头?”“甄鑫还在吗?” 刘敬与叶李同时问道。 “嗯,都在都在……” 叶李抬脚便要迈入听风楼。 “哎……姚先生交代了,不能打扰……” 刘敬曲肘挡开谢翱,横在叶李身后急急随行。 马致远茫然地目光从两位上官身上转向谢翱,欲言又止。 谢翱摇头苦笑,捏着手指头放在唇边,鼓着老腮帮,往手指尖上吹气。 呼呼呼……吹出许多沫沫。 “你,你这是在干嘛?”马致远忍不住问道。 “哎,就是年轻人可以吹出那种有些响亮的声音。”谢翱抖着指尖的唾沫,摇头叹气。 为啥自己就学不会这一招? 啾—— 一声清亮的呼哨声突然响起。 马致远曲指离开双唇,问道:“是这个吗?” 好吧,你也算是年轻人……谢翱无奈地点点头。 墙头突然翻进几个身影,让马致远不由自主地躲到谢翱身后。 来人,是一身劲装的熊二与阿黎。 随后,又从后院不知道哪个角落中,窜出二十余个黑衣人。 “甄公子交给你了!”熊二对黎阿黎说道。 阿黎点点头,抽出一根两尺铁棍,带着三个黑衣人,靠向听风楼。 熊二则带着剩下的黑衣人,矮身迅速扑向前院。 第469章 无耻之尤 焦急中的叶李与刘敬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包了饺子,来到听风楼前,一把推开木门。 屋内光线略觉昏暗,但是姚燧与甄鑫两人都在。 叶李先松了口气,随即怪异地看着并排而坐的两个人。 “来啦!”甄鑫满脸笑意地打着招呼。 姚燧转过脸,抿着双唇的脸上,显得苍白而憔悴。 “甄鑫,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刘敬虎步上前,怒气冲冲地伸出手抓向甄鑫肩膀。随即却发出一声“啊”的惊叫,以更快速度将手缩回。抬头一看,掌心几乎被刺了个对穿。 刘敬咝咝地抽着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手中的刺刀。 甄鑫微抖三棱刺,重新放在腿上,指向木然的姚燧,一脸温和地说道:“两位大人,要不坐下问话?” 刘敬此时才想起,甄鑫可不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这家伙可是挡住了无数次的刺杀之后,才活到了现在。 叶李脚步一顿,转身便想离开屋子。屋门打开,外面却是几个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自己。 “不用客气啊,过来坐会吧。甄某保证有问必答!” 刘敬咬牙撕下一片衣角,缠住右掌,一屁股坐下,怒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想造反吗?” 甄鑫两手一摊,说道:“甄某一介良民,何来造反之说?” “那你为什么攻击灵峰山军营与周家渡水军?” 姚燧皱着眉头看向甄鑫。 就在自己以为已经快要说服甄鑫之时,院外传来令人心悸的骚动。正当准备起身去问下详情时,甄鑫却突然变了脸色,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逼着自己安坐于椅上。 姚燧原以为这厮是准备把自己拿下,来威胁叶李与刘敬交出那群江南宿儒,却没想到甄鑫竟然已经开始对杭州的驻军发动攻击。 他这是准备掀了棋盘吗? 还是脑子抽风,真要造反? 哪有当孙子的起兵造自己祖父的反? 若真想觊觎那个皇位,在自己的筹谋之下,未必就没有机会。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注定失败的最可笑方式? 甄鑫摇摇头,说道:“我没有主动攻击驻军,只是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劝他们别当兵了,没有意义。” “你!”刘敬抬起胳膊想要指向甄鑫鼻子,掌心传来剧疼,只好又垂下安放于身前,怒道:“你这就是在造反!立即将你的部队撤出杭州城,否则天兵一至,尔等将死无身之地!” 甄鑫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说,到底怎么回事?” 叶李默默坐下,脑子急剧转动。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算尽机关,却反而成了甄鑫刀俎之下的鱼肉。 “若按刘大人的说法,我不仅攻击了灵峰山与周家渡的营寨,还击溃了澉浦的水军。除此之外……” “还有皋山军营?”刘敬难以置信地盯着甄鑫。 那营寨,可是有驻军近两万人,甄鑫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那倒没有,不过……” 叶李与刘敬稍稍松口气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那些不太听话的手下,可能已经把刘家港给打垮了,并且被迫接收了百万石漕粮。” 三个人半哈着嘴,面目犹如同一版印出的画面,呆呆地看着甄鑫。 就像看着一个发疯的神经病。 “你用这种方式吓唬我?未免太过可笑!”刘敬勉强开口斥道。 “报、报……报……”屋外传来一声颤抖的喊叫。 “站住!”门外又传来一声怒斥。 “我,我能否见下丞相?” “丞相没空!” 叶李觉得自己应当有空,看向甄鑫露出询问的眼神。 甄鑫抬手,示意其继续安坐。随即朝屋外喊道:“放他进来。” 屋门打开,方回哆哆嗦嗦地蹩进来,探头扫视在座几个,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大事、大事不好了……” “说吧。”叶李只能摆出一副强忍的平静。 “澉浦水军营寨被击溃,驻兵溃散而逃。刘家港遭袭,所有漕粮被劫一空……” 方回看着面无表情的叶李与刘敬,心里彻底凉凉。 两位大人并不意外,说明所有的攻击行动,全都来自于日月岛的部队。 甄鑫,这是要造反了吗?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 好歹等自己离开王府再说啊…… “还有,王府内外,所有的护卫与驻兵,已经全被、被人击溃。王府,已经出不去了……”方回哭丧着脸看向屋内几人。 姚燧无奈地看着甄鑫,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个局面,更不知道该如何劝甄鑫放弃这疯狂的举动。 麻烦大了。 甄鑫这不是要掀棋盘,而是直接把棋盘给砸了! 叶里面若死灰。 漕粮一失,哪怕甄鑫不杀自己祭旗,皇帝也绝不可能放过自己。 “你可以走了。”甄鑫朝方回挥挥手。 “老朽年纪已大,敢问公子,可否先回家歇歇?”方回露出一丝的惊喜。 “去吧。”甄鑫一脸和气。 “哎?谢公子,谢甄公子——”若不是自己的前长官还在,方回都想趴倒在地,叩上三个响头,以示对甄公子感恩之情。 “暂代行省左右司郎中,干不干?”甄鑫却问道。 “我?”方回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 “我、我,我……”茫然的神色转瞬即逝,“卟”的便趴倒在地。 “方某,愿肝脑涂地,以报公子!” 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这甄鑫,一来就先任命行省官员,已经都不屑于起码的掩饰了吗? 叶李的脸色尤其苍白。 没想到,终日打鸟,却被狠狠地啄了一大口。而差点被自己认为亲信的方回,尘埃未定却转身成贼。 果然是无耻之尤! 出师未捷身先死……叶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差错,才导致如今这个局面? 是对甄鑫不够重视?低估了日月岛的兵力? 还是过于相信杭州驻军的战力? 但是自己设的这个局,从一开始就不是以甄鑫作为目标。因为叶李知道,甄鑫并无反意,皇帝也在有意无意之中护持着这位甄公子。 而甄鑫与那些江南宿儒之间,根本还没到生死之交的地步。他绝无可能为了那些人便树旗而反,更何况那些老夫子也不会允许甄鑫在未征得他们的同意之下,便开始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甄鑫在此孤注一掷? 会是姚燧姚先生吗? 第470章 放心,没有造反 薛图不由分说地带着近两百个兄弟,窜离清河王府之后,顺着湖岸狂奔了一刻多钟,脚步却慢慢地停下来。 视线所及,灵峰山营寨的大火,在昏暗的天空中愈烧愈旺,如同在西山之间挂着一串令人心悸的火烧云。 身后只有不到两百人,此时赶到营寨,别说绝无可能打得过袭营的敌兵,连那火势都未必能扑得灭。 若贼兵未去,自己这般冲过去岂不是飞蛾扑火? 可是不去,又有谁能帮自己担下这丢失营寨的死罪? 还有,自己偷偷地攒了许多的家私怎么办? 正犹豫间,迎面走来一群比自己还散漫的队伍。薛图定睛一看,却是皋山驻军的百夫长屈玫。而他的身后十数人,有几个竟然是灵峰山营寨的守卒。 “哈哈,薛将军薛老哥,幸会幸会——”屈玫老远便打着招呼,快步而来。 薛图拔出长刀,指向热情的屈玫,怒道:“是你烧了老子的营寨。”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屈玫摊开双手,一脸委屈地说道:“不信问问你自己手下。” 几个灵峰山降卒,面带涩然之色看着薛图摇摇头。 “那是谁?”薛图眼神不善地看着其他几个面生的兵卒。 “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吧。”屈玫继续摊着手,慢慢靠近。 “给老子站住!” “我可是给你送礼来了,薛兄借一步说话?” “就算不是你烧的营寨,也一定与你脱不了干系。再往前,老子砍人了!” 屈玫身边一个降卒,拎出一个小箱子,说道:“老大,我们真的是给你送东西来了。” 那小箱子,正是自己藏于床底下的私货,这可是自己攒了许多年的家底! 薛图心下大喜,一把抢过小箱子,打开一看,数摞捆得齐齐整整的纸钞依然还在,显然没人动过。 “这下,薛兄该相信兄弟的诚意了吧?” 薛图抱紧自己的小箱子,对身后吩咐道:“在此等着。” 说着,随屈玫走向一侧。 屈玫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说道:“日月岛的军队,不仅烧了你的营寨,此时澉浦与周家渡口的水军营寨也已经全被击溃…… 薛图大惊,正待开口,屈玫摆摆手继续说道: “你别不相信,兄弟我没必要骗你。皋山驻军确实还在,但道路已经全被封锁,而且就算有人去报信,没有行省与管军万府的调兵令,他们也不敢派兵前来杭州。 “至于杭州城录事司的衙役,薛兄也知道那是一群什么货色。欺压良民可以,真正对敌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所以,起码在现在,杭州城已经落入日月岛手中。而且,你也别以为还在王府内的甄鑫甄公子,会被你的手下控制住。他们人不算多,击败王府剩下的几百护卫,还是不用费太大的气力。” 薛图紧了紧怀中的小箱子,皱着眉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想让我投降?” “首先,没人会逼你们投降。其次,我跟着日月岛,帮他们做点事,其实也不算投降,毕竟甄公子可没说要造反,只能说日月岛与行省之间有些误会或是矛盾,解决了还算一家人。 “所以,你我其实只要按规矩行事即可。营寨烧了便烧了,这责任肯定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你只要认上官的指令,起码可以保证你以及这些兄弟的生命无忧!” “什么叫上官的指令?”薛图听着有些晕。 “就是有盖着官印的调兵令,你遵照执行就是了。” “那、那我现在要去哪?”薛图一脸茫然。 “几个选择。一是随便找个地方,歇个几天,等事情结束后再说。二是就地解散,各找各妈去。三是加入——不是让你投降噢——日月岛军,当然,还得经过他们的考核才行。” 见薛图还要再问,屈玫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说道:“反正就一个意思,这些天别跟日月岛的军队轻易动手。打你们肯定打不过,若伤了他们一二个人,那就不好收拾了。 当官的发生矛盾,打来打去,咱们若是死在这里,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啊……自己此时应该负责守卫诗会现场的安全,只要没接到上官指令,就不该对营寨失守的责任负责。 那自己的上官,会不会成为甄鑫? “你,确定日月岛与甄鑫,不会造反?” 不造反,哪怕自己不抵抗,应当也不算从贼吧? 毕竟到现在为止,也确实还没见到哪个上官给自己的部队下令,必须要抵挡兵围杭州的日月岛军。 “我不会造反!”甄鑫坦然地说道:“我也从来没说过,我会造反。所以,你不用急着对我表忠心。” 趴在地上的方回,抬起茫然的老脸看向甄鑫。 叶李与刘敬同时皱起了眉头。 静静地坐于一旁的姚燧则微微地松了口气。只要不反,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今日也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动乱。 “甄某只是觉得,浙江行省在叶丞相的管理之下,已经成为江南混乱的根源。若不制止,必将引发民愤而导致江南重燃战火。到那时,百姓流离失所,天子必将降下雷霆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恐怕没人能承担得起这责任。” 叶李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怒视甄鑫。 对驻军发动主动攻击,拘禁行省长官,这都不算造反那什么才是造反? 可是以姚燧的态度来看,这甄鑫的真实身份显然已超出自己的想象。若皇帝旨意一来,他再交还杭州,估计还真有可能领上一顿臭骂之后,啥事没有。 除非,自己死在他面前…… “所以,诸位切莫担心会受到勾结叛党的指责,也不会因此获罪。当然,浙江行省管理上的混乱,这本就是叶丞相的问题,可与我无关! “既然叶丞相已经不适合管理行省,不如我推荐一个人来暂时接替这个职责。对,我推荐的人,就是你方回! “身为叶丞相的第一幕僚,你应当很清楚叶李所犯下的错误。你若能为其查缺补漏,说不定皇帝瞧着高兴,真的可能把浙江行省交给你治理。是吧,姚先生?” 第471章 行省大印 方回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虽然知道甄鑫此话,极大的可能是在忽悠自己,而且自己还必须开始收罗叶李的罪证以报朝廷。但是人终究得有些梦想不是,若万一实现了呢? 看着甄鑫似笑非笑的神情,以及方回延颈鹤望的期盼,姚燧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这……”正待开口的刘敬,瞧着自己老师的态度,只能继续闭上嘴。 “你看,姚先生都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先起身吧,我又不是你的上官,以后不用对我行此大礼。” “是,是,甄公子……”方回爬起身,佝着老腰,一副恭听训话模样。 “机会给你了,能否把握得住,还得看你展现出来的本事。” “是,是!” 按照李显的评估,方回此人贪婪、卑鄙,做人毫无底线,堪称文人之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抛却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卑躬屈膝对他来说不过与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但是,论手段论计谋,论审时度势的能力,此人的确堪称难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将其推至前台吸引火力,以暂时稳住杭州的局势。 只是瞧着方回如老哈巴狗的模样,甄鑫只能将刚刚生起的招揽之心,抛向云霄之外。 朝廷不用此人,的确是有道理的! “行了,你先去忙吧。”甄鑫挥挥手说道。 “可是……”方回纠结的目光,在甄鑫与叶李之间打量。 甄鑫提起三棱刺指向叶李,并勾了勾食指。 叶李满脸铁青,咬牙不动如憋屈的火山。 “你自己去找吧。”甄鑫对着方回扬了扬脑袋。 方回犹豫半息,磨着小碎步来到叶李身边,躬身说道:“丞相得罪了……方回绝非不敬,只是形势如此,还请海涵……” 说着,卷起袖子便摸向叶李腰间。 叶李正待发怒,三棱刺又往前伸来三寸,直抵他胸口。 边上的刘敬实在看不下去,瞧着姚燧缓缓地摇头,只好又闭上了嘴。 每天都跟着叶李,方回除了他身上的汗毛数不清外,其他的简直是了若指掌。 方回半蹲下身子,解下系于叶李腰间的一个锦囊,从中掏出一个金印,含笑递给甄鑫。 “你先拿去用吧。”甄鑫并没有接过这枚行省丞相大印。 “是……”方回双手捧着这枚金印,嘴巴于无声之中咧向两侧,露出满腔老黄牙。 行省大印呐!凭此可以调动行省内所有的军队,可以任免行省之内所有六品以下的官员,可以征调行省之内所有地方州府的一切资源! 方回绝对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登上了人生的巅峰! 即便只有一天…… “老谢!”甄鑫喊道。 门外出现谢翱笑眯眯的脸。 “你陪方长官,去稳住前院局势。若有不遵行省号令者,就让方回杀了吧!” 我去发号指令,脏活让方回干?谢翱略带同情的目光斜向方回。 方回对着屋内几人恭敬而礼之后,昂首挺胸步履轻快地与谢翱离去。 “你这样,会让行省大乱,江南恐怕又得面临战火的威胁。”姚燧叹着气说道。 “这关我啥事?就算是乱了,也是方回干的!” “你用这种可笑的手段掩人耳目,莫非皇帝就怪罪不到你身上?”刘敬再也掩不住怒意,骂道:“此种行径已与造反无异,你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被诛九族?姚燧看着刘敬,苦笑地摇摇头。 甄鑫的三棱刺从叶李身上挪向刘敬,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你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毫无存在的价值,连叶李都不如。再不闭嘴,我先让方回把你剁了再说!” 本来还抱着看戏心态的刘敬,脸腾地变成赤红,两眼之中怒火熊熊而起。 姚燧只得轻拍着他的胳膊,说道:“稍安勿躁!” “接下去,你有何打算?”姚燧问向甄鑫。 “没有!” “那,需要我跟陛下说些什么吗?” “呵呵,姚先生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若愿意在江南待着,多走走多看看,甄某很欢迎。当然,你若急着回大都,我绝不会阻拦。” “那,叶大人与刘大人呢?” “他们俩是行省的第一、二把手啊,若都走了,行省岂不得垮了?” 刘敬心里一沉,自己看来会被无法无天的家伙软禁于此。 叶李的脸上却已看不出喜悲。 无论是去是留,对于叶李来说,都已是死路一条。朝廷问责,自己是第一责任人。而且与刘敬不同,绝不会有人为自己向皇帝说情,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分担自己的过错。 自己最大的过错,不是失去了行省的控制权,也不是让江南处于可能的动荡之中,而是夺走了本该属于这些北地汉官的圣眷! 浙江行省就是一座火山口,自己孤身一人来此任职,本就是在火中取栗。成了未必有功,失败无非身死。 想逃过此劫,唯一的机会反而是继续留在杭州。只要甄鑫不失心疯杀了自己,就还有扳回此局的机会。 也许,还得看下皇帝到底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付此子。 “你真的没必要这样……”姚燧想劝,可是事已至此,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你们俩呐,就好好地在这座王府里呆着。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用发愁。再怎么说,作为行省领导,基本的面子还是得有所保障。 放心,我不会在杭州呆太长时间。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 没人相信甄鑫到了一个月之后,还愿意主动交回行省的控制权。 不过行省如今已经失去控制,根本无法调动周边的驻军前来杭州将其驱离。 而皇帝如果知晓杭州情况,下旨从异地调兵前来,最快也得半个多月。也许他是在计算着这时间,到时再主动撤离? “能稍微透露一些你的打算吗?”姚燧忧郁的脸上,带着哀求之色。 虽然姚燧把自己当了十几年的棋子,但今日始终以诚心诚意的态度对待自己,甄鑫也不太好意拒绝他的恳求。 尊老爱幼的基本品德,甄鑫还是有一些的。 第472章 是金子总会发光 甄鑫沉吟道:“我得用一个月的时间,来想清楚我接下去想干什么。想明白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老先生。 不过你们也不用过于担心,我甄某人虽然并不太在乎别人的死活,但也不会妄动杀机。尤其是杭州城的平民百姓,我会努力做到不犯秋毫、不让一人枉死! 漕粮的事,我会接管,但是不会吞没……” 姚燧等人都怀疑地看着甄鑫。 一百万石粮呐,这可是集江南三省之力才凑得出来的糟粮,你跟我们说不想要? 不要杭州,不杀人,不劫粮,那你折腾个啥? 甄鑫没理他们质疑的目光,继续坦然地说道:“但是,日月岛以后会承担漕粮北运的任务。按今年的数额,每年不少于百万石。 “当然,皇帝若需要这批粮食,日月岛就会通过海路如期送达。若不需要,那就更简单了,我会以低价向江南贫困家庭售卖。” 忙这半天,甄鑫只是想要漕粮的承运权? 虽然漕运利润确实不薄,但也不值得他为此大动干戈啊…… “我可以向皇帝谏议,由你担任江南总督。”姚燧皱着眉头说道。 “姚先生是不是又给甄某设置了前提?” 姚燧只得点点头。 叶李与刘敬一脸茫然,意思是只要甄鑫答应某个条件,皇帝还真有可能将整个江南交给甄鑫统理? 也意味着将大元国的半壁江山,将重新交还给南人? 这怎么可能! 叶李突然发现到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 自己一到杭州,便轻信方回老贼的建议,摆下此局,以棋手自居,意图将江南的反抗势力一网打尽。 却何尝想到,自己以一省丞相之尊,却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而且,眼前这位大获全胜的十五六岁少年,已经成为江南最大的反贼首领! 他的势力,不仅仅限于南海,也不仅仅只在江南,甚至朝中连姚燧这样的大臣,竟然都想要拉拢与支持他? 甄鑫此时若反,谁能制衡? 始终故作镇定的叶李,后背之上开始沁出丝丝的冷汗。 这分析如果为真,恐怕自己再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座王府! 甄鑫摆摆手,说道:“我生性惫懒,当不了官,更不用说这么大一官。” 姚燧还想再劝,甄鑫却站起身,随意地拱拱手说道:“行了,其他的,过些天再说吧。我是真累了,这一天,实在是太长了!” …… 这一天,为何会如此之长? 李显终于走出自己的宅子,略带茫然地看着这座已经完全陌生的杭州城。 不过一天时间,李显却觉得自己似乎又离开了十年之久。 夜色刚起,整座城市突然就陷入死寂。 不见悠然于街头的行人,不见热闹嘈杂的摊贩。所有的店铺紧闭大门,本该袅袅而起的烟火,不见任何的影迹。 甚至于潜行中的城狐社鼠,也似乎对这座城市失去了兴趣。 数盏街灯于深秋的寒风中,瑟瑟闪闪。 李显从来就不喜欢人多时候的环境,但是当自己被万籁无声的寂静包裹之时,心里却油然生出孤独的恐惧。 以及不知道该去往何方的惶然。 “踏,踏踏——” 四周响起漫漫的脚步声,齐整而有力。 李显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只要有人,就说明自己应该还活在人间…… 脚步声渐显,一支近百人的队伍,衣着虽然并不整齐,踏出的脚步却齐整如一。 隐约间,还伴着“一、二一,左、右左……”的口号声。 这场景,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李显正在犹豫着是否要避开,迎面而来的队伍中已有人大吼道:“站住,你是谁?” “我姓李,住在昌乐坊。” “你要去哪?” 去哪?李显摊开手,无奈地说道:“我不知道,似乎已经无处可去了……” 那人一怔,对着李显上下打量一番,说道:“瞧着你有点像坏人,不过我没有证据抓你。所以,赶紧回去吧!” 好吧,这是日月岛部队的典型风格……李显拱拱手,站于路边,目送这支队伍在“一、二一”的口号中,慢慢离去。 “哎,等等我……”一个慌张的老头,急急追来。 却是满头大汗,满面红光的方回。 李显皱着眉头静立原地。 这老头,竟然还没被甄鑫给剁了? “咦,这不是李大人吗?”方回停下脚步,昂然拱手。 李显微微点头。 方回一边喘着气,一边凑近前,轻声说道:“今夜事情还没结束,方某……” 一股浓重的汗馊味扑鼻而来,李显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方回脸色一变,负起双手,看着李显挺起胸膛说道:“方某,暂摄行省左右司郎中之职。重责在身,就不与李大人闲聊,告辞!” 啥?行省左右司郎中? 我耳朵出了问题,还是在梦里未曾醒来? 在李显茫然的目光中,方回昂首挺胸地追着那支队伍而去。 这种感觉,真让人迷恋啊! 方回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对着这座城市大吼道:“我,方回,已是行省长官了!” 这座城市,现在归我管! 起码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我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当然,不是唯一的主人。 方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登上人生的巅峰。 果然是金子,总会发光。锥处囊中,其末自见。 叶李欣赏自己,不算什么。作为本该敌对方的甄公子欣赏自己,那才是真的本事! 方回暗下决心,自此当竭尽全力以报甄公子知遇之恩。哪怕日后天朝大军重新攻占杭州,自己在回归朝廷之前,也当为甄公子谋得一个安全的退路。 方回想着,脸上露出坦然而充满智慧的微笑。 想来,甄公子与日月岛若没自己的帮助,也不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令杭州城趋于安定。 不过当务之急……方回扶着老腰一边急急追着前行的队伍,脑子一边疯狂地打转:还是要抓紧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做出让甄鑫绝对满意的成绩。在完成了既定目标之后,就可以再跟甄鑫申请三五天的权力。 方回相信甄公子是个实在人,只要自己做的事情达到了他的期望值,他就应该不好意思亏待自己……吧? 第473章 她在哪? 凭着行省丞相的金印,轻松地取代高克恭成为新任的左右司郎中之后,方回便接管了王府内外剩余的驻军,并将他们移交给决定与日月岛军合作的灵峰山副千户薛图。 又以三寸不烂之舍,将那些讨厌的江南宿儒先送去客栈休息。虽然甄公子没有明示,但是方回可不敢对这些老夫子动手动脚,只是暂时限制他们的自由活动还是有必要的。 摆平王府内外诸事之后,方回又顾不得一天的劳累,带上几支日月岛护卫队,清理杭州城内有可能的反抗者。 平民百姓,不会管这座城市或者这个行省是否换了主人,所以不用搭理。 富绅豪族,都是懂事的,自然也不会在还没损害到自己利益的时候,跳出来当出头鸟。 江南释教总统所的僧兵,已经被甄鑫打得溃散出逃,也不用管。 四个录事司以及衙役,有行省丞相金印在身,在一顿夹杂着威胁的安抚之后,也各自缩回录事司,明天开始,该干嘛继续干嘛。 执掌兵权的杭州路万户府总管,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知。方回顺便让所属录事司明日一早前去收验尸体。 剩下的,就是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几只吸血虫。 浙江行省连丞相都是刚刚委派过来,达鲁花赤至今还空着。但是行省之下,杭州路总管府以及各个录事司,均有达鲁花赤负责监管日常政务。 这些人来到江南之后,便迅速地融于这个花花世界之中,除了不干正事,啥事不落。 虽然握有行省丞相的大印,并有全副武装的日月岛护卫队,清理这些蒙古老爷也花费了方回一整夜的时间。 冲突之中,难免杀死这些蒙古人不少的护卫,但是方回还是谨遵甄公子的吩咐,这些蒙古人可打可骂,但是不能杀。 有些遗憾,不过看着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蒙古老爷们在自己眼前,变成狼狈不堪模样,方回还是感觉到了天网恢恢的威力。 这世间,不是没有天理存在,而在于是否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去维护这天理,去让天理重现于人间! 这一刻,方回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肩上所背负的重任,为了受尽屈辱的江南黎民不再求告无门,为了忍饥挨饿的江南百姓从此不愁吃穿,方回下定决心,一定要向甄公子恳求,让自己在行省左右司郎中职位之上,多停留一些时日。 哪怕为此将成为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哪怕因此在史书中留下千古的骂名,方回也决不后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我,方回是也! 此时此刻,在方回苍老的脸上,每一块皱纹都泛出如英勇就义一般的光芒。和着他全身的汗酸味,令身后的日月岛护卫们,不由自主地又往边上挪开了几尺。 初升的阳光,顺着钱塘江潮水悠悠地笼向杭州城。 楼船缓缓地撑离码头。 船上二十多个蒙古老爷们,或愤怒或迷惑,或怒目而视或破口大骂,但是没有一人敢跳下船与方回拼命。所以,方回可以施施然地临风而望,挥手作别。 这些蒙古人,有杭州路总管府、四个录事司以及各县抓来的达鲁花赤,还有一些在各级官府中任职的官员。 夹在其中的,是以私人名义南下,致杭州事变的导火索之一、怯薛千夫长贺胜。 方回并不清楚甄公子把这些人用船送回北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不想与朝廷闹得过僵,也许是担心蒙古人疯狂的报复,也许是想留下一些的香火情。 方回不会关心原因与结果,他只对过程负责。将甄公子交代的每一件事,都落实到最细微之处,才能让甄公子体会到自己的无可取代的重要性。 人既然离开杭州,就跟方回没有太大的关系。这也让他对杭州接下去的治理,充满着信心。 唯一让方回觉着遗憾的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操劳,终于让他感觉到了疲惫。 要是再年轻十岁,该有多好啊! 那样自己便可以有更多的精力来扶持、帮助这位别具慧眼的甄公子。 说不定,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 耳边似乎轰鸣不断,全身上下在不停地振荡。 是火炮在轰击敌船?还是发生了海啸? 天空隐隐有飞机掠过,甄鑫茫然四顾。 身下却空空荡荡,寸板皆无。 阿黎正在远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苟榕不知去向,但嘤嘤的哭声一直萦于脑中。 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渐渐浮现,一把扯过甄鑫坠向海底。 “不——”怒吼声被卡在喉咙,让甄鑫只能挣扎却无法逃脱。 “乖乖地,跟我走吧……”清细的声音,让甄鑫生出一阵寒意。 是赵珍珠吗?她要把我扯去哪? 扭动之际,藏于胳膊间的三棱刺滑出,如同生出自主意识一般狠狠地刺向女子。一朵血花随即迸出,如同一颗被摊平的心脏,在微微地颤动。 “啊!”女子痛苦地哀嚎着,回过头看向甄鑫,泪流满面。 这女子却不是赵珍珠,反而长得有点像自己——像女妆的自己! “你,要乖乖地,跟他走啊……” “娘?”甄鑫喃喃而语。 “你,要乖乖的……”如泣如诉,声音渐不可闻。 甄鑫伸手一抓,却只有手中一团泡沫。 “不,你,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甄鑫仰天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竭尽全力地扭动着四肢。 咚咚—— 脚踏在船板上,脚后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啊……”甄鑫终于大喊出声。 “哎呀呀,我的小公子,你终于醒了!做噩梦了吗?来,让婆婆抱抱你,我可怜的小公子,出来这么长时间,也没人照顾好你……乖,别怕,婆婆在这呢……” 鼻尖传来一股极为熟悉的温暖。 那是自五六岁之后,便相伴于身边的味道。如母亲的怀抱,如奶奶的安抚,如一个能让自己安然入睡的摇篮。 可是娘呢?为什么她不见了?是她抛弃了自己还是别人将自己从她的怀里夺走? 我的母亲,她现在会在哪? 突然之间,甄鑫泪流满面。 第474章 天要下雨,婆婆要嫁人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拂向脸颊,轻轻地擦去腮边的泪水。 “婆婆……”甄鑫喃喃地低语,脸往手掌心拱去,一如懵懂的幼儿之时。 “梦见什么了?” “我、我梦见婆婆不要我了……” “哎,我可怜的小公子……婆婆在呢,怎么会不要你?” 甄鑫一蹦而起,定睛一看,真的是俞婆婆! “我,我这是在哪?” “你在杭州啊……可怜的娃,怎么把自己给累糊涂了?” “你,你怎么来杭州了?” “怎么,不喜欢我来?”俞婆婆佯怒道。 “不,不是……我、我是开心的糊涂了……” “哈哈,让婆婆看看,瘦了没有。”俞婆婆不由分说地掀开被子,上下摸索。 四肢都在,身体上下也没少个零件。 “你手捂着下面干嘛?身上什么地方婆婆没见过?还学会害羞了?” “这个……还在的,绝对没少!”甄鑫脸颊腾起两朵红云,两手极其坚决地抓紧自己的裤腰带。 还好,昨晚虽然疲惫,洗过澡之后还是有穿着内衣裤睡觉。 “公子,你终于醒啦。”门口响起软糯甜美的声音。 甄鑫呆呆地看着进来的女子,竟然是苟榕? 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 苟榕头梳双髻,斜插珠钗,一朵娇俏的雏菊挂在钗边。一对耳坠,伴着洁白如玉的面颊,让人忍不住就想伸手过去戳她一戳。 粉面上一点朱唇,神色间欲语还休。淡粉罗衣配着青翠褶裙,走动间摇曳生姿。鼓出的胸襟,似乎多了一些填充料? 苟榕的这身打扮,显然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这姑娘,长得真俊呐,可曾许配人家?”俞婆婆笑呵呵地问道。 端着脸盆的苟榕,脸上笑容一滞,欲哭无泪地看着俞婆婆,委屈地说道:“婆婆,我跟你坐着同一艘船来杭州的……” “噢,噢……老太婆年纪大了,脑子有些糊涂……”俞婆婆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瞟向苟榕身后的屋门。 “婆婆年纪哪里大了,看着跟我娘差不多呢。”苟榕说着,放在脸盆,拧干盆里的温热的毛巾,一手扶住甄鑫,一手便往他脸上擦去。 出什么事了?甄鑫如坠云中。 这死丫头啥时候学会伺候自己了? “阿黎,你死哪去了?”俞婆婆突然朝门口吼道。 “来、来了……”阿黎小跑进来,束手站在边上,向甄鑫投去关怀的眼神。 阿黎依然一身劲装,乌黑的头皮随意地在头上挽了圆髻,而后披于双肩。不施粉黛的脸上,凝滑如脂。 “你们离开岛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到底学会了照顾小公子没?姑娘家家,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你看看,小公子都瘦成什么样了!” 阿黎双手绞在身前,嗫嚅不言。 从苟榕毛巾中挣扎出来的甄鑫,急急说道:“婆婆,阿黎有照顾我的。要不是她,我都被人砍了好多次。” “呸呸呸!”俞婆婆双手合掌四处乱晃,叨道:“童言无忌,随风飞去!” 甄鑫看向阿黎,对着自己的外衣眨眨眼。 阿黎还在怔神,苟榕已拿起外套,软软地说道:“公子,我侍候你穿衣服吧。” 甄鑫只得下床,站直身张开双臂。 外衣却被俞婆婆抢过来,一边给甄鑫套上,一边继续叨着:“教了你十年,不会做饭不会缝衣,连自家男人都照顾不好。等有一天你被小公子休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两个姑娘都显得束手无措,如同面对恶婆婆的小媳妇。 阿黎倒是还好,从小被嫌弃到大,早已习惯。 苟榕两眼之中,却有泪珠滚滚欲下。 同船北上半个多月的时间,苟榕自问在俞婆婆面前的表现未曾出现任何的差错。甚至连自家几个娘,苟榕都从来没这么刻意讨好过。 可是在船上时还好,俞婆婆该夸的时候便夸,该让她干活的时候从来没客气过。苟榕还为此暗暗窃喜,俞婆婆的态度,显然是把自己当作一家人来看待。 哪想到,一到杭州,这脸翻得怎么比书还快? “小公子又长高了啊,越来越俊了!”俞婆婆,仰头看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甄鑫,脸上充斥着欣喜与满足。 离开维京岛之后,甄鑫曾经让人去接俞婆婆到日月岛,她却死活不肯离开。 其实算下来也不到一年时间没见,可是甄鑫却觉得这一年,如同过了半辈子之久。 甄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俞婆婆,喃喃地说道:“婆婆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吧……” 俞婆婆拍着甄鑫的后背,满脸享受地叨着:“说什么呢?你要娶妻,以后也不可能让婆婆来管你。不过,婆婆倒是可以给你带孩子。阿黎呐,什么都好,就是连自己都打理不清楚,更别说管孩子了!” “婆婆我看你是舍不得曾夫子吧?”甄鑫贴着俞婆婆耳根悄悄问道。 “你……”俞婆婆推开甄鑫,脸色通红地骂道:“翅膀硬了是不?连婆婆的玩笑都敢开?” “为了婆婆,我愿意向曾夫子认错。” “真的?”俞婆婆推开甄鑫,惊喜地看着甄鑫。 “还说不是为了曾夫子……”甄鑫不满地嘀咕。 但是天要下雨,婆婆要嫁人,自己还能怎么办? “你!”俞婆婆捏着拳头,捶向甄鑫肩膀。 甄鑫不躲不闪受了这一捶,问道:“夫子一起来了没?” 俞婆婆目光躲闪。 “婆婆你这就不对了噢——”甄鑫正色说道。 “脚长在他身下,他来不来关我什么事?” 甄鑫又贴着俞婆婆耳边说道:“我是说,你们未婚同居,不太对啊……” “你,你……”俞婆婆惊得两颊飞红,两眼左右慌乱地闪动。 还好,阿黎静静地候在一旁,苟榕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们俩胜似母子的亲热。两个人似乎都没听到甄鑫说的悄悄话。 “阿黎,把扫帚给我拿过来!” 怎么突然要扫地了?苟榕怔怔地看着怒容满面的俞婆婆,心下犹豫是不是该主动点过去干活。 阿黎却已从门后拉出扫帚递给俞婆婆。 俞婆婆提着扫帚把,“噗噗噗”地往甄鑫臀部上拍去。 惊起一堆灰土。 与其说是在打甄鑫,不如说在给他喂灰。 第475章 心事 甄鑫掩着俞婆婆的口鼻,以挡住扬起的灰尘,一边求饶道:“婆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哼!”俞婆婆扔下扫帚,双手叠在腰间,挺直腰身转头离去,如同一只骄傲的老母鹅。 苟榕可怜兮兮地看向甄鑫,正待扑过去解下相思之苦,俞婆婆却又停下脚,扭头吩咐道:“苟榕是吧?我刚到杭州,对这里不熟,你带我去买些东西。” 我? 我也刚到的杭州啊! 苟榕欲哭无泪。 甄鑫自小不在父母身边,俞婆婆可谓一把屎一把尿将其养大成人。 苟榕老早便知道这位俞婆婆在甄鑫心目中的重要性,此次同船北上,一路小心翼翼伺候,极尽巴结之能事,就怕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黎什么都好,就是……”俞婆婆只要一张嘴,就是对阿黎的各种嫌弃。这让苟榕听着很是开心。 当然,也不是对阿黎的幸灾乐祸,而是相对于阿黎被俞婆婆嫌弃的各个方面,苟榕自认为完全可以达到俞婆婆对于儿媳妇的目标与要求。 自己会做饭洗衣、会家务女红,还不擅长打打杀杀,屁股……还算可以吧,自己看着应该是好生养的。 苟榕不指望取代阿黎的位置,觉得起码可以凭借俞婆婆的欣赏,挣到与阿黎差不多的位置即可。 可是到现在苟榕才明白,那个天天被嫌弃的阿黎,才是俞婆婆心目中铁打不动的正房! 这老太婆就怕自己在这里耽误甄公子与阿黎亲热,所以转头就要把自己扯走。 可是他们俩粘在一起已经几个月了,自己连个抱抱都还没有! 苟榕泫然欲泣地看着甄鑫。 甄鑫呵呵一笑,端起苟榕的脸蛋,在她额头上“啵”了一口,柔声说道:“先去陪婆婆逛逛街,多给夫子买点东西。” 苟榕瞬间明白,自己工作重点出现严重的失误。 巴结俞婆婆是没用的,得去讨好曾夫子才对! 论花钱,整个日月岛有谁比自己更擅长的? “哎!”苟榕喜滋滋地跟上俞婆婆,端起她的胳膊,甜甜地说道:“婆婆慢点,杭州有些大,咱们可能得逛上老半天呢。” 甄鑫突然想起,追上喊道:“婆婆,皇宫那边先别去了,可能会有危险。” “皇宫能有什么危险?” 皇宫早已不是皇宫,而被杨琏真伽搞成乱七八糟的模样。甄鑫担心俞婆婆看了之后,难免伤心难过。 可是这不是迟早的事?自己再有能力,也没办法将其恢复成俞婆婆当年离去时的模样。 甄鑫微微叹口气,说道:“我派一些护卫跟着你们去吧。” “算了——”俞婆婆索然无味地说道:“有点累了,我先歇会去。” 说着,紧紧地拽着苟榕,摇摇地离去。 可怜的榕丫头,让她管一个天海阁,至今未曾出过差错。甚至于南海各项商业的拓展,如今也根本少不了她的协助。 日月岛商业版图打造至今,雏形渐显,苟榕功不可没。 若放在后世,这便是一个活脱脱的上市公司女总裁,还是自学成才的那种。 但是,看着手无缚鸡之力、老眼晕花啥生意不懂的俞婆婆,却可以将这个商场天才轻松拿捏。 甄鑫也只能在心里对苟榕默默地表示出些许的同情心。 “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一直保持安静的阿黎,绞着双手,脸上写满丧气。 可怜的阿黎……不会被俞婆婆嫌弃出抑郁症了吧? 甄鑫张开双臂,搂着阿黎,说道:“无论你有用没用,我只要你在身边,当我的妻子就好!” 阿黎眼神忙乱地左右扫视,见屋内已无旁人,这才安静地靠在甄鑫怀里。 高度刚好,都不用低头……甄鑫嘴便凑了过去。 “唔……”阿黎欲拒还迎,吻得极为殷切,甚至还微微张开嘴,让甄鑫的舌尖呲溜地滑入,四处搜索。 来不及琢磨今天的阿黎为什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自觉,两人便已迷醉在这一刻负距离的相触之中。 如同经历了天荒地老,又似乎仅过片刻,直到阿黎涨红的脸几乎无法呼吸之时,才推开恋恋不舍的甄鑫。 “你,今天还有很多事呢……” 确实有很多事! 刚刚以强横的手段拿下杭州,虽然有诸位在彻夜打理,但是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得甄鑫自己。 其实按照原先的计划,甄鑫不会这么快地在杭州发动一场声势如此浩大的军事行动。日月岛的根基毕竟太浅,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实力,会极大地增加接下去的发展难度。 但是越来越多人跳出来要以自己为棋,将自己视若一件可以随时取用的工具。被逼到这份上的甄鑫,早已是忍无可忍。 加上蔡老二死于贺威无休无止的追杀之中,贺胜却又突然出现,以强横姿态誓保其弟。 那就不能再忍了! 老虎久不发威,别人就会以为只是一只病猫。 亮出爪牙,起码对有人自己身边人动手之时,得多掂量掂量,以免遭到日月岛军极致的报复。 必须得让这些自称棋手的人知道,自己很小气,而且睚眦必报。只有这样,才可能尽量地保护好身边的人。 行动倒也顺利,但是后遗症也不小。 控制了杭州,以日月岛现在的实力,其实根本消化不了这座数十万人口的城市。遑论还有百余万的人口的行省。 这是整个天下最为富庶的行省,也是朝廷最难管治的行省。 事先没有妥善的计划,也没有配备那么多的人手,杭州的事务处理起来就必然得手忙脚乱。 “再给我几天时间,等忙完,咱们就把婚礼给办了吧?” 阿黎眼中,泪水渐渐盈眶,定定地看着甄鑫,有欣喜也有着不舍。 甄鑫眉头皱起。 相处这么长时间,从阿黎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关心,到被迫接受自己的死缠烂打,到如今就差临门一脚的亲热,甄鑫感受过阿黎的薄怒的羞愤,也体味过她无奈的迷醉。 但是从来没有她的眼中,看到这种忐忑的不舍。 从来心无城府的阿黎,也有了心事? 而且,还准备瞒着自己? 第476章 算计与被算计 “怎么了?”甄鑫轻声问道。 “没事……”阿黎垂下眼睑,催促道:“你快去吧,别误事。我去给婆婆收拾个房间出来。” “你是担心婆婆嫌弃你?” 阿黎摇摇头。 “那是怕榕儿不高兴?” 阿黎无奈地说道:“我没那么小心眼。” 若论心胸,阿黎的确可以甩苟榕十条街。她从来就不在乎自己会娶多少女人回家,只要自己的身体扛得住。 甄鑫知道阿黎一定有事发生,只是现在确实不好展示自己的手段来逼问。 得等晚上…… 这栋位于修义坊的三进宅院,离后宅市街不远。是马夫人一来杭州,便直接买下的房产。 此时杭州城的房价,几乎只有十年的两三成。与千年之后相比,则跟不要钱似的。 是以马氏一口气便买下了三处房产。另外一处店面给“江南小吃店”,另一处改造为戏楼,归属“宁海阁”。 甄鑫还在琢磨着,是不是趁着杭州城人心慌乱之际,趁机去收购几条街回来。 熊二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前门口,见到甄鑫腾地站起身,哈着腰问候道:“公子起这么早啊,今天要去哪上班?” 甄鑫脚步一顿,是噢,我该去哪上班? 去行省衙门,不太合适吧? 去故宋的皇宫,那更嚣张得过头! 自己已经放出话来,不会干涉任何级别官府的正常运行,别让这些胆战心惊的官员们,以为自己准备登基。 “他们人呢?” “有的在行省,有的在路总管府,有的是录事司,有的还在清河王府。” 得,早知道继续在屋里跟阿黎腻会。 “去宁海阁吧。”甄鑫说道:“让有空的人,一个时辰后过来开个会。” “哎!”熊二立即安排人去各处通知。 城外的战火没有漫延至城内,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杀戮,甚至于都没见到四处乱窜的反贼。心惊胆战的市民们,迅速地恢复了平静。店铺渐次而来,街上也见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 只是都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偶然有相互的交谈,也是压低着声音,如同一个个正在交换情报的地下党。 漫步于这座已经被自己实际控制的城市,甄鑫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成就感,更没有丝毫的兴奋。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是个富家翁,拥有百万家财以及一群娇妻,悠游江湖。 但是,想有钱,就得有权。想有权,就得有势力。想有势力,就不能任人摆布。 想当有钱人,真的没那么容易! 在杭州发动这次行动,虽然也算是早有准备,但也是被一群恶心的人逼到了这份上,不得不为。 否则,自己必然会成为这群人手中的提偶,拎过来甩过去的肆意玩弄。 杀了杨琏真伽,将杭州城内的江南释都总统所几首连根拔起。砍了贺威,蹂躏了贺胜,为枉死的蔡老二报了血仇,也让朝廷中的人明白,自己不是可以随意捏弄的泥巴。 至于叶李,那只是顺便就给拘了。 甄鑫其实还没开始讨厌这位行省丞相,叶李的目标也未必是自己,但是既然将自己当作目标之一,就得有被反噬的觉悟。 接触姚燧的时间也不过半天,甄鑫心里其实是有点喜欢这老头的,只因为他在自己面前的坦诚。是以甄鑫并没有像对待叶李与刘敬那般,限制姚燧的行动。 从刚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天,甄鑫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的一生,似乎都必须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自己也许是因为被算计而出生,因算计而被抚养,因算计而开始茁壮成长。 作为一枚可怜的棋子,被人算计甄鑫无话可说。既然接收了原主的身体,那就只能同时接收属于他的命运。 李显算计自己、利用自己,却从未掩饰过他的目的,虽然这是因为当初的李显根本不屑于掩饰。但是哪怕目的性不纯,也是一种坦诚。所以,他愿意与李显交易,与他进行平等的沟通,甚至为他铺好了一条退路。 铁穆耳算计利用自己,是想让自己为他所用,却并没有愚蠢地采取强迫的手段,而是如春风化雨般地给钱给物甚至还准备给女儿。这样的算计,让甄鑫根本生不出讨厌的理由。 叶里与方回的算计,让甄鑫更多的感觉到了可笑。以自己来吸引江南宿儒,再以江南宿儒来要挟自己。只能说,这俩对自己是完全缺乏了解。 那些江南宿儒对于自己来说,只能是一堆无法摆脱的累赘,自己不能杀他们并不意味着会再意叶李去杀他们。 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的自信,以理所当然的态度给自己安排一条他们觉得正确的道路。按道理,这些人跟自己应当是同一阵线的伙伴,可是却成为自己目前最烦人的障碍。 没这些人在,这个世界对于甄鑫来说,反而会少了许多的麻烦。 至于陈宜中这老贼,每次想起他都会让甄鑫恨得咬牙切齿。这家伙,简直就是如同一只让人无法下手的硕鼠。提防着身边所有的人,只是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中,警惕地观望并勤快地收集过冬的粮食。 扶养自己十余年,却让自己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恩之情。 可是偏偏甄鑫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见不着他,就是见到了又能如何? 毕竟他是阿黎的亲生父亲,毕竟他给了自己好多好多辛辛苦苦攒下的财物。 相较而言,姚燧的坦诚便让甄鑫有种如沐春风的舒畅。 也许,这就是南北人与北方人的区别? 当然,甄鑫目前还无法确认,姚燧透露给自己的信息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是心里头更愿意相信,即便是这老头给自己传递了假信息,那也是因为这老头本身也不过是一枚受人欺瞒的棋子。 姚燧想继续呆在杭州,甄鑫不会将其驱离。他若想回大都,甄鑫也不会阻拦。条件是,不得骑马,不得乘船,得慢慢地走回去。 起码得慢慢地走着离开浙江。 对姚燧的唯一限制,是不得私自往大都送信。 尤其是不得通过驿站往大都夹带私人信件,这一条也是对杭州所有官员的禁令。 杭州事变,不可能瞒得住朝廷,也必然会引来皇帝的怒火与朝廷的报复。但是只要多争取几天时间,后果应该不算很严重。 大不了,撤回南海,把杭州城还给叶李便是。 第477章 杭州会议 “俞婆婆为什么会来杭州?”甄鑫漫不经心地问道,未等熊二答复,又威胁道:“你若敢说不知道,腿会被我打断的!” “呃……” “为什么不说话?”甄鑫扭过头,皱着眉头看向捂着嘴巴的熊二。 “呃,唔,唔……” 甄鑫左瞅右看,寻找着可以打断熊腿的棍子。 熊二赶紧给甄鑫递去一根细柳枝。 甄鑫一巴掌拍开,怒骂道:“你们几个,胆越来越肥了!是不是我不断你们几条腿,都觉得老子好欺负是吗?” 熊二哭丧着脸狡辩道:“公子爷啊,他们几个合伙要欺负你,可不关俺的事。俺不过是一个大老粗,哪有资格对付你?也没这胆子啊……” “嗯,你最好是真明白!”甄鑫说着,板着脸而去。 身边的人也在算计自己? 甄鑫心里默默地苦笑,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如今看见谁都觉得想将自己当作棋子。 再怎么说,甄鑫都不相信这些人会害自己。 只是阿黎的眼神,让甄鑫总是隐隐生出一股难以排解的忧虑。 熊二耷着腿跟在甄鑫身后,准备进去江南小吃店,却被甄鑫一把推出。 “我现在这里吃点东西,我要吃完了没见到陈文开,那我会把你们俩捆在一起沉入西湖!” 熊二打了个寒颤,转身便突突地消失不见。 “哥!”甄沁惊喜地叫道,放下手中厨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奔过来挽住甄鑫的胳膊,甜甜地问道:“我给你煮些籴肝米线可好?” “不错吗,都可以掌勺了!” “那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 看到甄沁忙乱却从心里涌出的笑意,甄鑫的烦躁莫名地消失了一大半。 有个能笑得甜甜的妹妹,终究是好的! 马海生却如见到了猫的耗子,贴着墙角悄悄挪开,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甄鑫没去管这个胆敢拱了自家小白菜的很不蠢的猪,静待片刻,小沁便端上来一堆香味扑鼻的吃食。 虽然只是简单的小吃,却让甄鑫食欲大动,抓起筷子埋头便唏哩唰拉地大快朵颐。 一刻多钟之后,甄鑫心满意足地走出江南小吃店。 马路对面,陈文开苦着脸站在宁海阁门外。 让甄鑫意外的是,旁边还昂然而立着小六,身着青色长衫,如同一根傲然而立的酸笋。 甄鑫对着小六微微点头,背着双手步入宁海阁,问向陈文开:“什么情况?” “呃……”陈文开闷声说道:“属下愿意领罚。” “行吧,待会自己找根绳子,吊到宁海阁门口。” “甄公子……”小六凑过来,刚开口便被甄鑫打断。 “你是想陪他一块被吊起来?” “不,不是……” “那你是替他吊着?” “那怎么可能。” “那就闭嘴!” “我闭嘴了,待会你别问我问题啊……”小六低声嘀咕道。 甄鑫顿住脚,盯着小六狠狠地说道:“信不信我把你吊到你们学校门口去!” 小六摇摇头说道:“不信。” 甄鑫目露凶光,如欲噬人。 “你要敢把我吊学校门口,我就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咬你!” 自从小六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将自己当作甄鑫的大舅子之后,又加上日月岛所有孩子当保险,甄鑫还真拿这家伙有些没招。 没阿黎帮助,自己还打不过他! 还好,小六也没显得太过分,主动给甄鑫递来一个台阶,低声说道:“我觉得,公子还是先忙正事要紧。俞婆婆是我让她过来的,这些私事等你忙过这几天,我会给你一个绝对满意的交代!” 满意的交代? 甄鑫倒是生出一些好奇,不过刚刚在生气,此时突然变成不耻下问模样有些不合适。只能“嗯”了一声,往二楼雅间而去。 天海阁被砸烂,加上这两天忙着四处用兵,今日才叫工人过来重新整修。 这活归李显及其手下李十三负责,倒不需要甄鑫操心。 二楼已经整出一间宽敞而洁净的雅间,谢翱与熊大已经在此等候。 不久之后,先后来了苟顺与苟榕。 老丁与景子愿留守日月岛,马青仝镇守泉州。这些人加上熊二,便算是日月岛目前的领导班子。 本来应该是涂珍娘代表贸易总管来杭州参加这次会议,但是久旷的苟榕死活顶替了涂珍娘的与会资格,对此甄鑫也不好现在就把苟榕赶回去。 不过日月岛上下,早已认定苟榕为未来的贸易掌舵者。抛开身份不谈,苟榕与涂珍娘相比,差得无非就是年龄与阅历,但是她的学习能力以及成长速度,却远非涂珍娘可比。 在没有任何税赋的情况下,商业贸易已经成为支撑日月岛的唯一收入,其重要性不言可喻。 决定北上杭州之时,甄鑫便早已下定决心,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将商业版图向杭州拓展,不管是以哪种方式。 控制杭州的商业,便意味着控制了江南的经济命脉,这也可以为日后的举事先打下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基础。 杭州,毕竟依然是江南的中心。 得到了杭州,也就意味着得到江南民心的可能。 所以,这次杭州会议可以算是日月岛极为重要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会场简单而肃穆,甄沁给坐在长桌边上的每个人上了杯热茶之后,便落于末座,展开纸笔负责会议记录。 边上是坐立不安的苟顺。这样正式的场合让他极为不习惯,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也很难得的不四处乱飘,只是在自己的茶杯与甄沁的记录本之间来回挪动。 甄鑫安坐于主座上,左边是谢翱,右边是熊大。 会议首先由熊大汇报了此次围绕杭州城军事行动的战果。 在甄鑫离开泉州时,熊大便已带着日月岛水军沿海岸线北上。趁着这段没有台风的日子,在浙东海上,建立了名为“桃花岛”的海上基地。 虽然有新式的水泥制造方法,但基地至今也没完全建好。不过,只要有暂时的落脚之处,便不影响其作为基地的部分功能。 也使后续源源不断北上的船只,得以在此歇息与休整。 第478章 海军陆战队 在钱塘江口拦截了贺胜自海路北上的楼船之后,熊大用拳头说服朱清,让他带路,轻松击溃刘家港守卒,并将百万石粮食与三百艘海船,全都运往桃花岛。 在击溃澉浦水军营寨之后,逆钱塘江而上,一炮轰散周家渡口水军守卒。 此时小六已率领一支步卒,烧毁灵峰山营寨其及粮仓。 苟顺则统率几支小队,分散击溃清河王府内外的驻兵。 至此,杭州除了皋山驻军之外,全部溃散。 此次行动,不以杀人为目的,是以朝廷驻军除了被轰死、吓死、踩踏而死之外,总死亡人数在百人左右。而日月岛军,死伤六人,全是因为一尊火炮炸膛导致。 这是刚刚试制完成的三尊火炮,质量标准未定的情况下,出现炸膛只能算是难以避开的问题。 解决的方法不算难,一是在铸造炮筒时要提高内壁的光滑度,并研究膛线的制作方法。二是在发射时要及时为炮筒浇水降温,三是总结出最合适的火药投放量以及炮弹的重量。 对于皋山以及其他州府的驻军,接下去依然采取以威吓为主的手段,哪怕无法将其击溃,也要让他们龟缩于各自的营寨之内,不会跑来杭州对日月岛军发动军事行动。 现阶段,日月岛军不会树旗造反,这是原则。 在此原则之下,以行省丞相的名义,将行省之内所有的蒙古官员,全都驱离北上。其他的官员,只要不是跳得太厉害,依然各守其职,保持原状即可。 自琼州到广东,乃至福建、浙江,一直到长江入海口,朝廷所有驻扎于沿海的水军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起码在江南沿海海域,日月岛军已经再无敌手。 接下就是长江! 当然,也只能先从长江的下游开始。 是以,下一个目标是江阴? 朝廷大多数的内河水军,都分布于长江两岸,共有三个水军镇戍万户府。 位于浙江行省江阴州的江阴水军,分镇江阴、镇江与集庆;位于江西行省的江州路,镇守鄱阳湖;位于湖广行省的武昌路,镇守洞庭湖。 依然坚持一个原则,将其击溃,让其形不成主动的战斗力。不求杀人,但是必须毁掉所有的船只。以此来控制长江水道,并控制南北的水上运输与驿站的传递。 然后,慢慢逆江而上。在寻找江心岛建立长江后勤基地的同时,争取在一年之内,将长江的控制线推进到武昌洞庭湖口。 江淮之险,为南宋提供了一百五十年的庇佑,也生生地挡住了蒙元铁蹄半个世纪之久。 若不是当年南宋的第一个降将刘整,为忽必烈筹划打造了一支强大的水军,南宋也许依然还能再扛更久的时间。 日月岛最大的劣势,是兵员数的不足。这劣势不是短期之内便可以弥补,而且兵员的考核、招收以及训练,都需要时间。 在此前提下,只能将地理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在跟朝廷翻脸之前,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夺回长江的控制权。击溃朝廷所有的水军,让他们重新回到当年面对江海束手无措的时代。 在此同时,海上贸易线便可以从容地往北延伸,一直到渤海湾,乃至高丽与倭国。 既然想当海贼,那就当个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海贼! 不过,这时代的海上军事力量,不可能只会打海战。毕竟海上现在也没多少敌人可供日月岛军去消灭。 对于海军更准确些的定位,应当是会驾驶船只的步兵。 往更高的格调上依靠,那便是“海军陆战队”! 这些兵力,最终的目标终究还是陆地,是城池,是朝廷最大的倚仗——骑兵。 是以,日月岛接下去的建军思路,就必须向这方面转变。 此次军事行动,汇聚了各地的兵源。有日月岛原有的部队,包括疍民、黎兵与故宋老兵;有陈宜中送来的番兵;有粤东、闽西、赣南的义军;有闽浙赣的山匪;还有岳家的仆从军以及跟随岳家蜂拥而至的浙东与浙北义兵。 整个江南,除了湖广与四川之外,能让日月岛看得上眼的散兵游勇,几乎全都被网罗至此。但是总数,也不过两千有余。 加上留守于日月岛,以及还在桃花岛干苦力活的人,日月岛目前的兵员总数不到四千。 杭州的行动,算是汇聚各方兵员的一次大演练。效果总体还算不错,但是对手太弱,看不出真正的问题所在。 兵源驳杂,无非是增加彼此的信任感与号令的统一,对熊大以及在泉州整合新兵的马青仝来说,都不算大问题。 让甄鑫眼睛大亮的是,岳家仆从军以及那些浙东义兵的表现。 浙东属于江南最为富庶的地方,历史上这里就不产强兵。 但是宋亡之后,反而是这一带出现了不少颇有实力的反贼。最有名的,便是谢枋得率领的义兵。毕竟有钱的反贼,就不用去干杀人劫货的匪事,专心当义兵就好。 说起谢枋得,也算得上宋末丝毫不逊于文天祥的人物。 此人上饶人,与文天祥同为宝祐四年同科进士,其诗文豪迈奇绝,自成一家。 宋室投降后,谢太皇太后发布诏书,令江南各地放弃抵抗。不少封疆大臣与前线将领纷纷降敌,国势土崩瓦解。但是谢枋得依然变卖家产,扫募民兵,坚持抗元,却因孤立无援而败北。 景炎帝继位后,谢枋得受任江东制置使,在浙东继续招集义兵抵抗元军,终因寡不敌众而再遭惨败。 部队溃散之后,谢枋得只身逃亡福建,去年被捕押往大都,誓不肯降,绝食而死。 其子谢熙之一直在上饶老家服侍祖母,被此次的诗会吸引,跑来杭州,却差点自投罗网。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地被趁势救出。 浙东义兵虽然不会奉谢熙之为少主,但毕竟有香火情在,由此便毫不犹豫地正式加入日月岛军。 虽然这支队伍不过百余人,而且个个身上带着经年隐疾,但是与故宋老兵一样,这些人都将会成为日月岛军最为骨干的力量。他们的眼光与经验,才是甄鑫最为珍视的能力。 到了需要的时候,这些人便可以为日月岛以最快的速度,爆出一大群可战之兵。 第479章 真畜 诗会上的收获,除了谢枋得之子谢熙之外,还有李登平与姜震。这两人同样在其父亲残余的旧部中,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人尽其用,这两位,一个被派去湖南,一个前往浙北,分别搜罗可用之兵。 甄鑫特地交代,尤其要重点关注那些年老体衰的残卒。哪怕这些人已经扛不动枪,上不了战场,也得将他们接回来养老。 养这些人,起码比养那些江南宿儒让人觉着舒畅。 对于行省其他州府的驻军,采用分化策略,尽可能瓦解这些人不多的战意。 一方面鼓励他们脱离军队,答应未来给予土地补偿,或是招入日月岛成为各商社伙计。另一方面,以行省的名义向各支驻军长官发送正式公文,令其不得轻易离开驻地,对日月岛军发动攻击。 想要在短期之内,让浙江行省文武官员悉数顺服,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能以这种瓦解、分化的方式,令各州府出现政令混乱,让他们看不清形势,不知所从。 好在行省上下的官员,不好啃的蒙古人全被送走,剩下的都比较识相。只要没人公然树棋造反,有行省的长官替他们承担了名面上的全部责任,就不会有人主动找事。既然自己的乌纱帽还在,大多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当他们的官,做好他们的本职工作。 行省丞相的大印自然不是万能的,但毕竟代表着行省最高长官的意志,哪怕这意志未必属于丞相本人,谁又会去追根问底? 只要朝廷没有明令取沙行省丞相的职位与权力,加盖了其大印的公文,各级官员,遵照执行便可。 不过,等到大都的旨意到达之后,自然还得有一番真正的较量。 商业的拓展,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南洋与广东的货物,将会以最快的速度大量涌入杭州市场。在此之前,必须发动所有的关系,寻找并筛选可能长期合作的商户。 同时,鼓励这些商户组织商品,利用已经被日月岛完全控制的海上商路,向两广以及南洋销售。 有利可图的生意,而且是不用给官缴纳重税的暴利生意,自然不用担心找不到合作者。甄鑫希望的是,找到那些既有实力,又可以坚定地进行长期合作对象。如此,即便杭州被朝廷收回,日月岛也必将留下无法磨灭的影响力。 理宗残骸如何归葬,交给那群江南宿儒去决定。他们若想就地重新安葬,那最简单;若愿意移葬去崖山,会由专人负责;若想归葬原来的帝陵,那就有些麻烦。 起码得先将在帝陵之上正在建造的几座寺庙拆除,而且谁也不能保证,日后是否还会有人将其再次挖掘出来晒太阳。 对于甄鑫来说,更麻烦的事是如何处置这些江南宿儒。 若可以,他宁愿把这些人全挪去日月岛供起来。包吃包住,啥活不用管只负责晒太阳,但是,显然不可能。 即便唯一对日月岛表示出善意的邓剡,也不可能甘于将余生浪费在南海的小岛之上。 这些人,有心念故国的气节,有随时准备献出自己老命的斗志,偏偏就是长了脑子。 商量半天,也没有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法。唯一可行的主张,便是想办法将他们从哪来赶回哪去。 不聚在一起,起码聒噪的声音没那么严重。 与乌坚巴的合作,将会全面展开。 论起佛教,无论是小乘大乘,还是汉佛藏佛,其实都是外来的宗教。自藏佛与蒙古人勾结而在中原大肆推广,尤其是被忽必烈扶持为国教之后,吐蕃的藏僧做尽恶事。在其带领下,江南江北已经没剩几个愿意专心于修行的和尚。 权力,不仅会让官员迅速坠落,自称有修行的出家人一旦沾染同样无法自拔。 再高的僧,也是人而不是佛。 是以,甄鑫心里并不排斥来自吐蕃的藏佛。既然已经阻止不了他们在中土的传播,何妨搭个顺风车,以借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当然,这个合作对象,也只有乌坚巴才成。 对于土生土长的道教,甄鑫其实是相当失望。 这些牛鼻子,要么高高在上以准仙人自居,不入世便不关心任何人的死活,更别说王朝的更替、国家的兴亡。 一旦入世,那就比普通人还热心于权势财货。 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而且一旦披上道教的外衣,连皇帝都被蒙死了好多个,普通老百姓在神汉巫婆面前,更是不堪一击。 再如全真教。 金国还未灭亡,丘处机便屁颠颠地跑了几万里路去投靠成吉思汗。而继任的尹志平更是一直在努力地成为蒙古在中原的代言人。 只是宗教的改革,甄鑫不感兴趣,也不可能去费心费力做这些事。 也只能指望着将总想飘然而去的张三丰,拉回尘世之中,并引导他去做些道士们的思想工作。 任何宗教的发展,必然是因为统治的需要。 宗教长成什么样,很大的原因是统治者想要让其长成什么样。 所以,真想改革宗教,那也是以后某一个阶段再去做的事。 目前,先利用了再说。 这会一开,便是五天。 期间,甄鑫还抽空去拜访了乌坚巴,去探望加入日月岛军的义兵,与一些慕名而来的学子笑谈人生与未来,去稍稍应付了那些充斥着愤懑情绪的江南宿儒。还去看望了快陷入抑郁症中的李显。 至于那位如打了鸡血般的方回,甄鑫先是给他延了三天的权限。在经过表面很严谨其实没人在意的三天考察之后,又将其暂代左右司郎中的职位延了七天。 要不是年纪相差得实在太大,方回恨不得认甄鑫为干爹。 甄鑫又在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陪着姚燧在杭州城逛了一大圈。让行省内的各级官员明白,在姚燧姚先生的支持与监督之下,日月岛军是绝对不可能造反的!所以,老老实实地干好各自的工作,绝对没事。 连轴转了五天,甄鑫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活成了顶级的社畜。 以后可以给自己取个新的笔名——真畜! 第480章 上都开平城 一天,在斡难河边玩耍的也速该碰见到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正迎娶新娘而归。远远地看到新娘诃额仑,也速该心下大动。于是叫上几个兄弟,将诃额仑直接抢回家当了妻子。 不久之后,诃额仑便为也速该产下一子,名为铁木真。 铁木真成人之后,迎娶弘吉剌部的孛儿帖为妻。新婚不久,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为报当年妻子被抢之仇,将孛儿帖掳走,赏给其弟为妻。 九个月之后,铁木真终于寻得机会,救回妻子。不过此时孛儿帖已有身孕,不久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术赤。大度的铁木真毫不在意,认其为长子。 孛儿帖为铁木真生下四子五女。 长子术赤虽然有勇有谋,但终究没能继承成吉思汗的汗位,只能将一生的心血耗在永无止境的西征途中。其子拔都踏着术赤的脚步,征服了钦察、斡罗斯之后,在那建立了金帐汗国。 老二察合台,一直不服术赤占据了自己长子的身份,但是对术赤却毫无办法,两人的争斗使老三窝阔台捡到了大便宜,成为蒙古国第二任汗王。 但是实力最强的,却是身为老四的拖雷。 蒙古习俗幼子守灶,意思是父亲死后,最小的儿子得承担起抚养其母亲并守护好家产的责任。所以,在成吉思汗死后,拖雷得到了蒙古国大多数的兵力。 这也使得窝阔台被活活拖到两年之后,才得以登上汗位。 主弱臣强,对于任何一个掌权者来说都是如鲠在喉。于是,当拖雷好不容易率领着蒙古国主力军队灭了金国之后,在班师途中被窝阔台下令暴毙而死。 窝阔台系与拖雷系自此结下死仇。 窝阔台死后,他的妻子控制了蒙古国的实权,其眼高手低的儿子贵由好不容易成为正式的汗王,却因为讨厌远在斡罗斯的拔都而亲自率兵远征。结果没走到一半,就暴毙于途中。 有了拔都的支持,拖雷长子蒙哥抢到蒙古国的汗王之位。蒙古国的权力,从窝阔台系转到了拖雷系手中。 蒙哥在位时,蒙古国的管理重心依然在漠北草原,依然以漠北的哈拉和林为国都。 接照蒙古国的传统,蒙哥的幼弟阿里不哥窝在家里等着负责接收财产。 老三旭烈兀分到了数万军队,开始西征,灭了阿拔斯王朝,一直打到了埃及边界。而后建立伊儿汗国。 老二忽必烈一兵一卒也没分得,但是蒙哥将漠南以及中原汉地,全都划给他管治。 治理汉地,自然得依靠汉人。 在刘秉忠的建议下,忽必烈南下第一站,来到漠南漠北交界处,原金国桓州附近的金莲川,在此建立了对后来产生巨大影响力的“金莲川幕府”。正是这群八方来投的幕僚,将忽必烈一步步地扶上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汗王之位。 “北控沙漠,南屏燕蓟,山川雄固,回环千里。” 位于漠南漠北之间的金莲川草原,自古就是牧族与中原王朝相争的战场。早在秦汉时期,匈奴与东胡就在这一带的“瓯脱”爆发过无数次战争。 此处,也是蒙古国沟通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在此落脚之后,刘秉忠便为忽必烈建造了属于他的第一座城池——开平城。 这里也成为忽必烈登上汗位之前,最重要的根据地。 这里,也被视为其龙兴之地。因此在定都燕京之后,忽必烈升开平为上都,作为驻夏的纳钵。 几乎每一年的四月到八月,忽必烈都会来此“驻夏”。以“诈马宴”宴请蒙古各部宗王、宿卫与朝廷重臣。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见到冬季的草原,时至九月下旬,忽必烈却突然领着一群人又来到了上都。 上都的布局,与这世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有所不同。既然不像哈拉和林那样四处都是随地搭建的大帐篷,与其说是一国之都,不如说是一个蒙古王公的聚居地。也不似大都那般,讲究风水对称、俨然布局,可谓汉家城市建筑的集大成。 是以,忽必烈并不喜欢呆在大都,因为那是一座汉人的城市! 当然,他也不喜欢去哈拉和林。那里虽然留下了自己父辈与祖父的汗水与心血,但那座城市,是属于他们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哈拉和林,留给忽必烈的,只有被人遗忘的憋屈,以及同胞兄弟之间无情杀戮的痛楚。 而这座看似不大的开平城,却满载着自己这一生的辉煌。从无到有,从沉寂到奋发,从这一隅之地而拥有了万万里的江山。 但是这一切,终究都要走向了落寞。 忽必烈并没有坐在大都城内唯一的高楼大安阁之内,那里是他宴会群臣、赏赐王公、召见使节的地方,却不适合独处时的神游天外。 大安阁之外,宽阔的月台上,横着一张牙床。 须发灰白的忽必烈,拥着锦裘,倚在牙床之上。望着如行将就木、人畜无害的耄耋老人,可是整座城池却因为他而陷入了死寂。 连飘飘扬扬的雪花,似乎也被吓得细了三分,只在阶前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色,旋即消失不见。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早了! 忽必烈皱着眉头,遥遥地望向云天之外。 一丝阳光,迎着他的视线而来。薄薄的云层瞬间消失不见,于是阳光越来越多,照在忽必烈身上,让他稍觉惬意地微微眯上双眼。 这是一座一眼便可以看得到头的城市。 与大安阁相对的,城南门口,是与开平城同一时间建造的“家庙”。 蒙古人死后,随地安葬,地面不留任何标志,后人也无从祭奠,自然也不会建有“家庙”以祭拜先人。 但是在那些汉人幕僚的坚持下,忽必烈还是建造了这座蒙古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家庙。 在大都建好更高规格的“太庙”之后,上都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包括烈祖也速该、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定宗贵由、宪宗蒙哥,以及术赤、察合台与自己的父亲拖雷,全都移去太庙祭享。 第481章 想跳出棋盘的棋子 城内外围,分布着一些寺庙以及大大小小的四合院落。 不用眼睛,忽必烈便能感受得到,拱卫于大安阁周边,一圈威然屹立的帐篷,如同当年一样,陪伴着自己。 只是帐篷还在,帐篷的主人却早已踪迹全无。 最中间的那座帐篷,主人刘秉忠。当年不过一个小沙弥,被自己一顿劝说之后还俗,成为自己的第一位幕僚。十五年前,在离此不远的南屏山,端坐而逝。 那一年,离去的还有被南宋羁押十六年之久的郝经。他在宋国熬过了最艰苦的时光,却终于病逝在归来的途中。 刘秉忠的隔壁,住的是毕生钻研儒家治国之道的姚枢,于十一年前病逝。 再边上,是与姚枢同为北地理学领袖的许衡与窦默。一个死于八年之前,一个死于九年之前。 与他们同时去世的,还有太子赞善王恂、“秀才”赵壁、“龙山三老”中的张德辉。 此外,早已离世的,还有金国的最后一个状元王鹗,自窝阔台汗时便任中书令的杨惟中,被尊为“北方文雄”的元好问,精文善武的耶律铸,以及自己倚为臂膀的“廉孟子”廉希宪…… 俱往矣!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离开了自己之后,会投向长生天的怀抱,还是依然坚守于这里,他们心目中的故土? 忽必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人对自己的忠诚,以及这一路行来为自己提供的帮助。没有他们,不会有今天的大元帝国,更不会有今日的万国降服! 但是,无论他们出身于汉人,或是契丹、女真之后,都只能是异族之人。 他们的理想与目标,终究不可能成为蒙古人的理想与目标。 不知道某一天,自己再与这些幕僚相见时,他们还会不会如当年那般,献上一声发自内心的问候:“王爷可好!” 忽必烈拿起边上的酒壶,倒出一杯浊酒,望前缓缓地洒了半圈。 也许,这一天很快便会来到了! 真的不需要太长时间了! 一把伞静静地出现在忽必烈的头顶,遮去几乎消失不见的雪花,也挡住了渐渐温暖的阳光。 身着锦袍,头顶罟罟冠的南必皇后,举着伞靠在牙床之后,两眼满含着深情,看着身前的这位比自己大了近五十岁的皇帝。 南必不是忽必烈的第一个皇后,也不是他最疼爱的皇后。 蒙古王公的四个“斡耳朵”,是可以分得丈夫财产的正式妻子。 忽必烈第一个斡耳朵,是他的外甥女帖古伦,但并不得忽必烈的欢心。 离开漠北南下之后,始终陪在忽必烈身边的,是他的第二个斡耳朵察必。也是忽必烈的亲表姑。 在忽必烈自立为汗的当年,察必便受封为皇后。这是蒙古有史以来,第一位被尊为皇后的“斡耳朵”。 然而,与他的那些幕僚们一样,察必终究还是先他而去。 为了纪念这位陪他走过无数艰难日子的皇后,忽必烈迎娶了察必兄长纳陈的曾孙女,也是他的孙侄女——南必。 年龄差距不是婚姻的障碍,辈份与血缘的混乱对帝王之家似乎也不成问题。 让忽必烈略觉纠结的是,自己是否应该带着她一同去见长生天,以免她扶持自己的儿子铁蔑赤争夺汗王之位? 只是有什么区别呢? 是铁穆耳是甘麻剌,还是铁蔑赤,只要是自己的儿子与孙子,谁登上皇位对于自己来说,有什么不同? 这皇位,终究还是带不走啊…… 阳光渐薄,一阵凉风吹斜了静静的伞盖。 双腿站得有些发麻的南必终于开口,细声劝道:“我的汗王,还是回屋去吧。” 忽必烈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 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他们来了吗?” “已经在殿中等候了。” 又过了片刻,忽必烈缓缓站起身。 南必收起伞,上前扶住他的微沉的身子,转身走入大安阁内。 殿前内外,闪出一队队全身披甲的怯薛兵。 这座暂时离开了忽必烈视线的城市,似乎突然就恢复了生机。 街巷之内、四合院之外,人影开始攒动。吵闹声、争执声与牛羊的嘶鸣声,渐渐地充斥于城市的上空。 城外辽阔而枯黄的草原之上,也有欢快的马蹄声隐隐传来。 大殿之内,一群王公大臣肃然而立。 有怯薛长月赤察儿,有中书丞相安童,有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还有数位从漠北草原急奔而至的王公。 却没有一个汉人。 忽必烈挥挥手,南必隐入殿后。 “都坐吧。”忽必烈神色如常,只是声音略显嘶哑。 众人各自盘腿环坐于忽必烈身前。 怯薛长月赤察儿忍不住开口说道:“汗王皇帝,天气转冷,已经开始下雪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大都?” “怎么?你已经连这丁点的雪都受不了?”忽必烈皱着眉头问道。 中原虽然富庶,其实真的不适合蒙古人久居,只要冬天一到,就没人再愿意离开中原前往漠北。长久以往,蒙古人还是草原的主人吗? “不不!”月赤察尔急忙解释道:“我是担心汗王的身体……” “你觉得我快死了?” “我……”哪怕殿外已见飘雪,月赤察儿的额头却冒出一圈冷汗。“属下绝对不敢这么想啊,大汗!” 忽必烈没管这位跟着自己数十年的怯薛长,环顾问道:“杭州那边,有什么消息?” “一切都很正常。”中书丞相安童回答道:“只是……有些过于正常了。” “什么意思?” “所有的官府文书来往,都看不出问题,也没反映有问题。但是该有的密报,却全部断绝。” 是啊,本该定期送来密报的李邦宁,没了声音。 南下许久时间的贺胜,也没有任何回报。 甚至于在自己默许之下前往杭州的姚燧,也是一点消息也没传回。 杭州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忽必烈突然对那位甄鑫又生出许多的兴趣。 一颗想跳出棋盘的棋子? 一把有了自己想法的刀子? 忽必烈倒是很想知道,这样的棋子或是刀子,能整出什么新的花样? 第482章 萨都剌的消息 “最近的密报,在什么时候?”忽必烈问道。 “咱们离开大都时曾收到行省丞相叶李写于九月初八的密报。” 九月初八,到今天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时间。 “密报提及,乌坚巴的追随者、崇国寺僧人定演手刃杨琏真伽。理宗首级所制成的嘎巴拉碗,已落入甄鑫手中。赵与芮的孙女赵珍珠南下,入住福王府。 同时,还发现了岳飞后人的行踪。” 忽必烈微微颔首。 甄鑫这小子,虽说有点蠢,但作为一把刀还是挺好用的。 先是为朝廷解决了泉州蒲氏的隐患,使得福建行省真正地纳入国朝的管治之中。 此次又顺利地解决了杨琏真伽,再次为朝廷除去一个毒瘤。 当年江南初降,民心浮动,朝廷又答应了不屠杀杭州百姓,使得整个浙江反叛势力处于有恃无恐的状态。 一个国家都已经灭亡的子民,却拥有莫名其妙的傲骨,而且还视国族为蛮夷。这样的人,只能用最野蛮的手段来对付他们。杨琏真伽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彻底打碎江南人这丝残余的不臣之心。 效果非常好,但也惹来了天怒人怨。 朝廷从来不杀有功之臣,所以对付杨琏真伽,只能让其他人来操刀。 许以乌坚巴一点小利,他便自己南下去寻找甄鑫合作。 乌坚巴期望以“活佛”来对抗权尊势重的萨迦教派,倒是可以考虑给予一定的支持。 萨迦教派肆无忌惮地发展了这么多年,其信徒已遍及天下,再不限制,便会泛滥成灾。 一个脱离朝廷控制的宗教,就不应该让其继续茁壮成长。 八思巴已去,削弱萨迦教派,正是时候! 安童看着神游状态的皇帝,继续轻声禀道:“叶李的密报中,是准备于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召集江南对朝廷不满的故宋文人参与诗会,并试图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再押往大都……” 这把刀,真是好用啊! 忽必烈在心里继续悠悠地叹着。 上一把这么好用的刀是谁来着? 嗯,文天祥! 被江南人视作脊梁骨的文丞相。 虽然他啥都没干,只是将其关押在大都,便引来了一大群的叛贼。朝廷得以借机将潜伏于大都的反抗势力清理得一干二净。 江南文人一网打尽之后,甄鑫这把刀也该收鞘了,否则很可能引起其他的反噬。 该怎么安排他呢? 还是说,最后再利用一次? “贺胜呢?”忽必烈突然开口问道。 “据叶李秘报,贺胜已于九月初七,由漕运司派船护送其从海路北归。” “甄鑫没杀他?”忽必烈有些意外。 “应该没有……” 漕运司? 忽必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脑海中的思路稍纵便逝,想抓却已抓它不住。 有什么关键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忽必烈皱着眉头看向左右,但是已经没人能为自己理清脑子中纷杂的思绪,也没人能为自己分析出隐藏于这些情报之中的真实脉络。 呼——忽必烈吐出一口浊气,收起略觉失落的心思,对着安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根据从各方面获得到的信息,我等以为,浙江行省,很可能已经被人控制。” “被人控制?那行省的驻军也被人控制,还有那些达鲁花赤谁能控制得了?还是说有人敢在杭州大开杀戒?”有蒙古王公诧异地问道。 “这正是我等想不明白的地方。别说控制浙江行省,单就控制一个杭州城,没有十万的兵力,根本就办不到。 就算甄鑫在短时期内,把浙江、福建、江西的反贼全都聚拢在一起,也绝对超不过三千之数。” 三千人,能干嘛? 控制一州一府都不太可能,更别说是一个杭州城,乃至整个行省。 但是除了甄鑫之外,江南早已没有成气候的反抗力量。 确实许久没收到叶李的密报。 李邦宁呢? 对于这个前朝的最后一个太监,忽必烈其实是真心欣赏。 有能力,肯听话,背叛起主子来毫不犹豫,而且用得放心。一个太监再有野心,也没人会拥护他起兵造反。 他要的无非是高官厚禄,朝廷给的起,而且想收回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 忽必烈本来打算此次杭州事情结束之后,无论李邦宁能不能把甄鑫带来大都,都会把剥夺的官位还给他。 就如熬鹰一般,既要让其明白如何得到主人的奖赏,也得让他明白什么情况会被重责。只有如此,才能坚定其对朝廷的忠诚,也才能予以重用。 但是,这样的奴才也失控了? 还是说已经死在甄鑫手中? “无论杭州现在是什么情况,必定是叶李的诗会失控所致……” 忽必烈挥手打断安童没有意义的分析,问道:“你们准备怎么处理此事?” “臣下觉得,要先派人去确认杭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必烈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这里,倒是有一份刚刚收到的消息。”玉昔帖木儿施施然说道。 安童撇了他一眼,隐起怒气,闭上嘴不说话。 玉昔帖木儿虽然与自己同样是皇帝的怯薛长出身,但是近些年来一直在扶持桑哥与自己对抗。乃至尚书省的权势已经压过了自己的中书省。 这消息事先不与自己沟通,却到了皇帝面前才透露,显然是以此来驳自己的面子。 “有北地学子萨都剌,受邀参加九月初九的杭州诗会。诗会结束后当天离开杭州,以最快的速度北上返回大都,几番周折之后,才将消息送到臣下手中。” 忽必烈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玉昔帖木儿的解释。 今天十月初五,离诗会结束已过了二十六天。 一个无权无势、名声不显的学子,想送秘信给当朝御史大夫,确实没那么容易。 在不能调用驿马的情况下,从杭州赶到大都,再从大都跑来上都。还得想办法让玉昔帖木儿相信他,也是不易! 朝廷上下,至今没有任何杭州的确切消息。这些人是不是过得太安逸了?以为平定江南之后,便可以轻松掌控天下? 第483章 毕竟老了 “这消息,臣下还在想办法确认真实程度……”玉昔帖木儿面带犹豫之色。 “说!” “哎,是……”玉昔帖木儿肃然说道:“萨都剌在密信上说,他于诗会中受到行省丞相叶李赏识,并许他行省官职。可是转眼之间,诗会会场就被控制。在行省左右司郎中高克恭的暗示之下,他才急忙逃离杭州。 不过,在离开之时,有听到杭州惊天动地的雷鸣之声。还看到位于杭州灵峰山的驻军营寨突然起火,应该是有贼匪对此营寨发动攻击。 因为急着回来报信,萨都剌也没敢去探究。” 急着回来报信?这萨都剌逃命的本事倒是不小! 安童腹诽着,但也不得不在心里认真地分析这突然出现的消息。 公然攻击杭州驻军,已同造反。看来杭州形势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自己的估计。 “萨都剌,这是个回回人?”忽必烈问道。 “是的。” “带他来见我。” “是!” 不得不说,萨都剌此人运气真是不错。凭此密信,可保他平步青云。而且被皇帝钦点的官员,前途不可限量! “另外……”忽必烈晕晕沉沉的目光中,突然暴出一丝的精光。 众人心里一紧,全都恭然而立,齐声应道:“谨遵汗王之令!” “立时派人到直沽沿海边,寻找贺胜的行踪。” “是!”怯薛长月赤察儿应道。 “八百里加急,安排人立时前往杭州,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是在草原没有山河阻隔,再快的传递速度一天也到不了八百里。通过每个站赤,换马不换人,每天极致的传递速度,不过四百余里。 八百里加急,只是一个大概的称呼,意为最高等级的传递标准。 月赤察儿心里一紧,杭州的事件,有这么严重吗? “通知武昌水军、江州水军、江阴水军,顺江而下,全面戒备。” 武昌水军与江州水军,分别把守洞庭湖口与鄱阳湖口。江阴水军分驻江阴、镇江与集庆。 这三支驻扎于长江沿线的水军,其船只与士卒,大多来自故宋降兵。这么多年下来,无战无打的情况下,军备松弛,兵将懈怠,甚至连军费都被削减到了极致。维持水军日常开支的,除了长江两岸渡口的往来运输,便是沿线的驿站。 其实不止是这三处水军如此,国朝所有的水军基本都是这种状况。 战力最强的故宋水军,早已送到日本填台风去。 战力次等蒲家水军,也已葬送在南海。 月赤察儿头皮略觉发麻,这样的水军还能打得了仗吗? 不过甄鑫手头应该也没多少支水军,用人堆应该可以堆得过他们吧? 质量不行,只能以数量取胜。 而且皇帝这意思,应该还没马上开打,给几个月时间,也许可以练出数支能战的水军。 月赤察儿心里掠过一丝茫然,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军队,怎么突然间就捉襟见肘了? “令——”忽必烈的口气突然一顿,似乎现出犹豫的神色。 诸位大臣低头静候片刻,才听到他继续的声音。 “长江以北、江西以及福建的镇戍军,进入备战状态……”忽必烈的话音突然间就没了刚才的果断。 安童偷偷抬起双眼,只见皇帝半眯着双眼倚在龙椅之上,一只手揉着自己的额间。似乎已陷入疲惫难支的状态之中。 汗王毕竟老了……安童默默地将双眼垂下,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惆怅。 那些汉臣,天天在催着汗王确立太子。但是蒙古国的传统,是要让王子们自己去争自己去斗,以决出最强大的那个继承者。 时至今日,有资格有能力继承皇帝之位的,只有甘麻剌与铁穆耳。他们俩,谁会走到最后? 安童不知道。 作为一个蒙古人,他自然倾向重视蒙古传统的铁穆耳。但是作为一个中书省丞相,他却知道大元国若是交给铁穆耳,必将一步步地走向没落。 不依赖汉臣,实行汉法治理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不成啊…… “先派一支军队,直接前往杭州吧。”忽必烈的声音再次响起,却轻飘飘得让人无法捉摸他的心意。 “是……”月赤察儿恭身问道:“要不,让淮南的镇戍军,就近南下?” 忽必烈没有回应。 “或者,让探马赤军南下?” 忽必烈依然没有反应。 月赤察儿暗暗心惊。 宋灭之后,朝廷重整军队体系。到现在,大致有四个军种。 一是蒙古军,由蒙古人与部分回回人组成,主要镇守于漠北、西域与东北辽阳行省。 二是恢复了探马赤军,主力是蒙古人,部分回回人以及少数汉人,镇守在大都与上都的周边区域。 三是镇戍军,由汉人作为主力,主要镇守于长江以北的各万户府。少数镇守于江南各行省首府。 四是新附军,由故宋降卒组成,作为镇守江南的主要兵力。为了照顾江南这些降卒的情绪,如今的新附军也大多被称呼为“镇戍军”。 如果镇戍军与探马赤军都不能让皇帝满意的话,意思是要派怯薛军南下? 那就真得开战了? 月赤察儿还待再问,安童却对着他轻轻摇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的忽必烈,终于又说道:“还是先不急,找到贺胜再说吧。” 自十二岁开始跟随在皇帝身边至今,月赤察儿第一次在皇帝身上感受到了犹豫不决的情绪。 不应该啊…… 大殿之中,突然陷入死寂。 负责拟写圣旨的怯薛军“札里赤”,提着笔茫然四顾。 “报——”殿外的一声吼叫,让站立难安的众位大臣莫名地松了口气。 一个怯薛兵半跪于殿前,朗声禀道:“怯薛千夫长贺胜及浙江行省诸位达鲁花赤,求见大汗皇帝。” 贺胜终于回来了…… 刚松口气的臣工们,却又立即将心悬了起来:浙江行省的达鲁花赤,怎么突然回了上都? 浙江行省怎么了? 还未等忽必烈回应,月赤察儿便急着嚷道:“让他进来,快快,让他们都进来!” 第484章 贺胜眼中的火炮 脸色发青的贺胜,一踏入殿中,便“噗通”地直挺挺跪倒在地。 身后一群狼狈不堪的蒙古老爷们,啦啦地绕过贺胜,哀嚎着扑倒在忽必烈的脚下。 有人头发纠成一团,有人衣裳破败不堪,有人已合不不上了双腿,还有人脸上已布满风霜。 看来,这些人下船之后,便在第一时间赶往大都,又从大都马不停蹄地跑来上都。一千里路这么跑下来,哪怕沿途有驿站能换马,也非常人可以忍受。 “大汗,你可得评评理……” “汗王啊,下臣冤枉……” “请汗王给我一支兵马,我誓回杭州杀了那贼鸟……” “那贼鸟不讲武德,竟然趁我不备,围杀我们!” “打我们,就是打蒙古人的脸面,就是在污辱汗王你啊!” 嘈闹声与抽泣声,迅速地充塞了这个原本显得有些空旷的大殿。 忽必烈狠狠地掐了两把自己的额尖,放下手指头,轻喝道:“闭嘴!” 大殿内立时一片安静,连抽泣声都已悄不可闻。 忽必烈坐直身子,两眼之中再见精光,冷声说道:“贺胜呢?” “微臣在!”贺胜屈身,脑袋“咚!”地往地上砸了个响头。 “近来些。” 贺胜膝行而前,速度快而熟练。 “甄鑫,造反了?” 贺胜直起上身,犹豫片刻后回道:“没有。” “怎么没有,他把我们捆起来,还不算造反?” “把我们赶出杭州,这就等同于造反!” 几个达鲁花赤又纷纷地叫起来。 “掌嘴!” 月赤察儿出列,揪起一个达鲁花赤,扬手便一个大嘴巴呼过去。 大殿终于安静下来。 只有挨了一巴掌的达鲁花赤,满脸委屈,一副“都在吵吵闹闹,为什么就我被掌嘴?”的模样。 忽必烈对于蒙古官员,向来是想打便打想揍就揍,绝不会顾及他们的脸面。但是却没有哪个蒙古官员会因此而对忽必烈生出怨恨。 对于他们来说,被忽必烈打与在家里被自己父亲揍,又有什么区别? “说!” “是!”贺胜又叩了个响头,顾不得已经红肿的额头,沉声说道: “日月岛贼寇甄鑫,私自调动日月岛护卫队,兵围杭州城。将刘家港漕粮抢夺一空之后……” “你说什么?”安童大惊失色,“刘家港的漕粮被抢?” “是的。” “甄鑫干的?” “是的!” “你亲眼所见?” “是……的。”贺胜一脸羞愧,“微臣,在海上寡不敌众,而成为日月岛的俘虏。” 你成为俘虏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甄鑫不杀你,还让你观看了全过程,然后放你回来报信? 安童等人一脸疑惑地看着贺胜。 这家伙,不会已经降了日月岛,然后再来谎报军情? “你们几个,也看到了漕粮被劫?”安童问道。 “没有,我等对刘家港之事毫不知情!”几位达鲁花赤齐齐摇手。 “继续说。”忽必烈冷声打断了安童的质疑。 “劫尽漕粮之后,微臣随船被押,看着日月岛军连续击溃澉浦水军与周家渡口水军……” “他们有多少人?”“日月岛损伤如何?”“用了多少时间?” 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这些臣工,全都上过战场,问的自然是最关键的问题。 不说刘家港与周家渡口,澉浦可是实打实有八千水军驻扎。要想将其击溃,最少得有五六千人吧? “前后,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日月岛以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先后击溃一个粮仓护卫队及两个水军营寨。” “怎么可能?” “因为,他们制造出一种专门克制水军的利器——火炮。” 大殿之内,“哦?”声一片,个个伸长脖子看着贺胜掏出一幅手绘图稿。 画的是一个矮墩墩的筒状武器,筒口向上微斜,吐出一颗圆溜溜的黑球。 贺胜指着自己画的草图,说道:“此物,以火药为驱动,点燃之后利用爆炸力喷射出铁球,所向披靡,射程三到五里,无人可挡。摧垮营寨,易如反掌。” “嘶……” “但是,这火炮缺陷也很大。一是数量太少,日月岛军此次总共就三尊,还炸掉一尊。第二便是容易将自己炸伤。第三,过于笨重,因此移动不便,只能在船上使用,若于陆地恐 怕根本无法对付行动灵活的骑兵。” 忽必烈微微颔首。 果然是汉人将领,脑子比那些蒙将的确好用一些。哪怕是当了俘虏,也能拿到第一手的情报。 “咱们可以仿制吗?”安童问道。 “我感觉不难,道理其实很简单,主要材质应当是铁,以模铸造。只是需要军器监去试制。”贺胜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杭州城西边的灵峰山营寨也被击溃。而后日月岛军控制行省官员,将所有达鲁花赤与行省内的蒙古官员全都押解一起,派船将我等一直押送到直沽港。” 忽必烈又皱起了眉头。 李显秘密发来的一些资料中,有关于日月岛新式武器的描述,虽然语焉不详,却让忽必烈生出许多的兴趣。 陶弹、油火弹、船载回回砲,如今又出现了这种火炮。 朝廷军队很早便有“炮军”的设置。但是这种炮,其实应当称为“砲”。即以回回砲发射重石,或是在重石之外裹以火油燃烧。在摧毁敌方城墙的时候,制造出惊天动地的震慑效果。 在攻宋的战场上发挥了极其重要作用的回回砲,与火药的使用并无太大关系,跟日月岛军队出现的这种“火炮”更是完全不同。 甄鑫他想做什么? 故意在李邦宁与贺胜面前展示日月岛最新式的武器,然后通过他们向自己传递。是为了夸耀他的能耐?还是以此威胁朝廷? 可即便这些武器威力确实不小,凭他数千人马,又能威胁朝廷什么? 还是说,甄鑫想以此来跟朝廷换取更多的价码? 一个虽然不可能掌控权力,但必然拥有尊贵地位的王爷,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根据李显的描述,忽必烈也让人去试制了那些猛火油陶弹,但是威力并没有那么夸张。只能说明了甄鑫手中,已经掌控了威力更大的火药配方。 第485章 江阴水军 火药自北宋开始运用于战场,但是大多只能吓唬人。金国时出现了震天雷,以铁罐盛药,用药线引发,爆炸时声如雷,可闻百里外。这算是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杀伤力较强的炸药,只是过于笨重,大多用于守城。 此后出现的以黄纸或竹子为筒的火枪,以焰伤人,也算是火药配方改进的结果。 近百年来,火药配方再无改进,也使得火器的使用基本停留在原先的那种水平。 若是能拿到日月岛的火药配方,以及火炮的制作方法,朝廷将补足海上军队的这块短板。也意味着蒙古铁骑不仅可以横扫大陆,也必将雄霸于无垠海上! 忽必烈眼中,泛起淡淡的精光。但是片刻之后又缓缓消散。 太迟了……自己已经看不到那一天! 既然如此,是否能得到火药配方,是否能得到火炮技术,是否能称霸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甄鑫若肯给,那便许他几年好活。 甄鑫若不肯给,屠了日月岛便是! “你刚刚说,日月岛军没有造反?”忽必烈淡然地问道。 贺胜犹豫片刻,硬着头皮答道:“是。” “为什么?” “他们并没扯出旗帜,也没有杀官,对于驻军只以驱逐为主。虽然等同于造反,但是微臣觉得,起码现在看不出有造反的企图。” “那你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虽然微臣无法理解日月岛军的行动,但是微臣以为,他们很可能是想跟朝廷谈判,以获得某些权益……” 甄鑫控制杭州,到底有什么目的,贺胜任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他唯一清楚的是,甄鑫已经不是他可以私下对付得了的存在。其身份很可能涉及皇家,涉及到自己根本探查不到的隐密。 “荒唐!控制杭州城,还想跟朝廷谈判?谁给他的胆子?”玉昔帖木儿怒道。 “就是,我看直接派兵南下,灭了这贼,再论其他。” “可是行省官员都已经被当作人质了……” “蒙古官员既然已经安全回来,那些汉官,死便死了!” “说的也是……” 大殿之内,一片议论声。 忽必烈手扶额尖,又陷入沉思。 甄鑫如此胆大妄为,是因为知道自己可能的皇孙身份而有恃无恐吗? 原本的计划,是等着甄鑫拥有一定实力的时候,将其引来大都。再以其为饵,诱出那些对朝廷不满并隐藏着祸心的汉人文武大臣,并一举灭之。 一如当年的文天祥。 江南的反叛势力,对于朝廷来说,不过疥癣之疾。北地汉人一旦作乱,那才会动摇大元国的根本。 李邦宁无论生死,显然已经废了。叶李被拘,也不可能带着甄鑫北上。 看这情况,姚燧也未必能说服得了甄鑫随他前往大都。 那么,是现在便收网,还是再想办法让他来大都之后再说? 想跟朝廷谈判? 我给你的,你才能要。 我若不给你,伸手砍手,伸脚就必须剁脚! 不给他点眼色瞧瞧,他还真把自己当皇孙? “贺胜!” “臣在。” “领着你的手下,需要多少时间可以把甄鑫带到我面前?” 贺胜心里一凛。 自己的手下,有一千以汉人为主的怯薛兵。论战力,在怯薛军中只能居末,但是绝对强于其他任何的军队。 若正面应敌,哪怕甄鑫能聚集一万兵力,贺胜也丝毫不惧。 可是日月岛的军队,如今拥有的船只不下千艘,只要有水的地方,几乎无人可敌。自己凭着一千骑兵要想灭了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因为怯战而不接军令,被斩了都无处申辩。 可是接了这军令,打不赢日月岛军也一样是死路一条! 让贺胜一路上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贺胜茫然四顾,大殿之上没有一个汉臣,便意味着没有一个人会为自己说话。他只能将乞求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上司,怯薛长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沉吟片刻,说道:“许你调用浙江行省内,所有的镇戍军,包括水军。” 忽必烈不置可否。 浙江行省的驻军,总数有三四万。基本上都是江南的降卒,战斗力低得可怜。但是如果以十倍的兵力还打不过日月岛军,那贺胜也没脸再当这个怯薛千夫长了。 “臣,当在一个月内将甄鑫活捉,押至大都。”贺胜咬着牙说道。 忽必烈不言不语,脸上见不到任何喜怒。 “最多二十天。”贺胜只得继续给自己加码。 “这是给你最后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忽必烈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打向贺胜,却让他后背冒出丝丝冷汗。 “臣若无法完成,愿领军法!” …… 自隋炀帝开凿了大运河之后,扬州便成为南北交通的枢纽,藉漕运之利而富甲江南。 自宋入金,运河北线被切断。扬州以及长江南岸的镇江,依然是宋国连接淮河、长江以及太湖水域的重要航道。 自大元国朝廷将漕运向海路转移之后,大运河之便再也无法见到“万艘龙舸绿丝间”的盛景。 只是,扬州边上的瓜洲渡口,依然是长江沿岸最为繁忙的渡口。 京口瓜洲一水间,与瓜洲隔江相望的南岸,是旧时的京口,如今的镇江。 镇江往南,顺运河经常州,入太湖,过嘉兴、崇德,可直抵杭州。 其上游一百五十里水路,是前朝的建康,后世的南京,如今的集庆路。 江阴水军万户府,驻扎于镇江下游两百余里,统辖长江下游三个最重要的渡口与水站:江阴、镇江与集庆。 管军副万户是前朝降将吕文焕的从弟吕文福之子吕仪之。 当年,自吕文焕献出襄阳降元之后,江淮防线告破,元军长驱而入。把控着前宋防线近半军权的吕氏家族,望风随降。 整条长江防线因此崩溃过半,南宋自此再无回天之力。 为大元灭宋立下汗马功劳的吕氏家族,大多交出兵权转为文职。只有吕文德的女婿范文虎,统领投降的南宋十万水军主力,以大无畏的精神攻打日本而悉数葬身于台风之中。 除此之外,便是这位吕仪之。 第486章 无奈的吕仪之 三处水军营寨,九千水兵,五百艘大小船只。这支朝廷最强大的水军,十年来承担的并不是作战任务,而是长江两岸的摆渡以及上下游之间的运输。 元朝的站赤分陆站与水站。陆站有马站、牛站、车站、轿站、步站之别。在东北辽阳行省,还设有可拉雪橇的狗站。 水站则分海站与河站。 将门子弟,也许并不一定擅长领兵作战,但是往往都拥有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嗅觉。 尤其是各站赤之间,往来消息不断,让吕仪之隐隐地察觉到诡异的形势。 有从刘家港逃出的护卫,称刘家港的漕粮被海贼洗劫一空,仓库被夷为平地。 这消息在吕仪之听来,未免过于骇人,以至他原来根本没放在心上。 别说已经很多年没在附近听闻过海贼的动静,就算有,能击溃防卫森严的刘家港,那起码得是一支数千人的巨型海贼! 他们驻地在哪?他们将粮食劫去哪?他们哪来那么多船? 为了稳妥起见,吕仪之还是派人前往刘家港打探,却被刘家港附近被人打晕了赶回来。 也有自杭州北上的过客,说有贼敌控制了杭州城,正肆意屠杀居民。 有人说是日月岛的军队;有人说没有屠杀,只是杀了些和尚;有人说官员都被剁碎了喂狗;有人说蒙古人全被拉去填海。 甚至还有人说,日月岛军已经在杭州树旗造反,立赵宋之后为帝,以行省丞相叶李为相,国号“季宋”。 驳杂的消息,让吕仪之越发无法判断真伪。他也无从知道,哪些消息是有人故意在混淆视听,哪些消息只是百姓心里最深处的期盼。 行省以及万户总管府的所有往来公文一切正常,对于吕仪之的问询函件,皆以正式回文答复:一切正常! 吕仪之又暗中派了亲信前往杭州,拜会父亲的好友方回。 百忙之中的方回亲笔回信,说涉及到行省上层官员的动荡事宜,不能细述,并暗示他在这关键的时候,千万别站错队伍。 见到回信的吕仪之愈加茫然,他都不知道有些什么队伍,又该如何去站队? 亲信眼中的杭州,看上去的确一切正常,只是听说驻兵军营着了场大火,城外降下数声奇怪的旱雷。和尚确实被杀了不少,但是城内城外的居民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啥影响也没有。 刘家港不是自己的防区,吕仪之管不着。杭州城是老爷们的辖地,他更无权过问。 即便觉得不对,吕仪之也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之上加紧巡视,并开始应付很可能到来的小规模战争。 备战,并不意味着吕仪之认为自己的水军有资格上场与敌厮杀。而是江阴水军承担迎来送往的重任,不仅是驿站军情的传递,最重要且最艰巨的任务,是要负责兵马的渡江。 若是步卒倒也罢了,随便弄些船把人往里一塞,过个江简单的事。 但是伺候骑兵的马,可比伺候人麻烦多了。过江时不能有风不能有浪,不得颠簸不得拥挤。 尤其是怯薛军的战马,若是在过江时不慎落入水中,马不一定会死,负责运输的兵丁是死定的。 好在一般情况下,有怯薛骑兵南下,每次不过一支十人队,一年也往返不了几次。 除了诚心诚意地祈祷不要有怯薛军南下作战,吕仪之开始搜罗沿岸的所有船只,无论是货船还是渔船,都集中于各渡口附近以备征用。 有备无患,总比到时手忙脚乱而掉了脑袋强。 反正征用这些民船,又不用掏钱。 许多天紧张的戒备之后,各种传言虽然少了许多,但是吕仪之依然不敢有一刻松懈。 江面上,时刻都有水军的船只不停巡逻,昼夜不休。 然而,即使吕仪之已经闻到了大战来临之前的味道,即使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但是当他看到近百艘战船逆流而来之时,心里依然涌现出难以抑制的绝望。 逆水行舟,对于长期掌管水军的吕仪之来说,不算难事。 可是这么多船只,逆水之时还能保持不慌不忙的齐整阵型,单就这一点吕仪之便丧失了在江面与这些贼敌对仗的底气。 放出去巡逻的船只,显然根本跑不过敌船,无一逃出生天。 使得发现敌船时,江阴水军营寨已经被堵得个严严实实。吕仪之连通知镇江水军来援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全都退入营寨之中,期望引敌兵上岸,再行厮杀。 毕竟对方近百艘的船,哪怕装有再多的贼兵,也不可能同时登陆上岸。 而自己的营寨之内,还有三台可射三百余步的床弩。 自己的指挥舰上,还有长丈余的拍杆。 自己的手下,战力再弱,个个好歹都是在长江上厮混了十年以上的老水手。 吕仪之撑在指挥舰的船艏上,身后是严阵以待的满船水兵。 将为一军之将,哪怕两腿战战,吕仪之也不断地提醒着自己,绝对不可退缩。 自己一旦无法掩饰心里的恐惧,那此战必将以惨败收场。 可是这一支贼兵,到底是哪来的? 会是日月岛的水军吗?他们为什么要向自己发动攻击? 吕仪之其实很讨厌打仗,父亲也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送上战场,因此自小便在老家闭门苦读。 吕氏一族,起于军伍,守护着大宋的半壁江山。但是朝中无人,致军中诸将颇受掣肘。全族人都将希望,寄于一心仕途的吕仪之身上。 然而,十年苦读之后,未等吕仪之走上科举之路,大宋便成为了敌国! 这不仅是叔父吕文焕独守狐城七年之后,绝望之下的选择。也是全族人对大宋绝望之下,无奈的背叛。 哪怕吕仪之心有疑虑,却根本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全族人的意志。 乱世之中,个人性命犹如草芥,死则死矣。既然无法保卫国家的安全,那不如退而求其次,先保住家族的延续。 只是让人失望的是,为国朝灭宋立下绝世功劳的吕氏一族,战后军权却几乎被剥夺殆尽。只留下一个最不想从军的吕仪之。 鸟尽弓藏,不外如是。 是以,吕仪之绝对不得退。 这一退,吕家连最后的这一点点军权,也将化为乌有。 第487章 烦恼的甄鑫 近百艘敌船斜切江面,化为两只巨箭,缓缓地逼近水军营寨。 箭头处,是两艘不大的战船。吕仪之无法看清船上到底有多少贼敌,也无法判断他们拥有什么样的战力,更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他只是在默默地计算着彼此之间的距离。 六百步,五百步…… 敌船若敢再靠近一些,便可以下令身后箭台之上,已经上弦的床弩直接发射。 然而,作为箭头的两艘敌船,却停在了三百步的距离之外。 吕仪之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不知道是该庆幸或是应当失望。 也许,可以不用打这一仗? 吕仪之抬手轻挥,一只小舟向敌方船队直驶而去。 小舟之上,一个兵丁放声大吼:“你们是谁?为何无故围堵水军营寨,速速退去!” 却无人搭理。 “轰!”一声如雷般的震响,让江面的波涛为之一滞,却震得那只小舟几欲颠覆。 一颗乌溜溜的铁球,自敌船上突然飞射而出。 “这,就是旱雷?”吕仪之恍然大悟,原来传言之中出现在杭州城外的旱雷并非悖言乱辞。 铁球落于左前方的江面上,距离指挥舰不过十余步距离。溅起的浪花,扑在吕仪之呆滞的脸上,让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还好,这玩意似乎不太准的样子。 可是万一准了又该如何?这艘船无论如何是挡不住这样的一颗巨弹。 是该继续临危不惧赌他们打不准,还是该掉头稍微躲避一会。 但是这指挥舰不向前迎敌还无所谓,一旦掉头,自己那些本就没啥斗志的手下,恐怕得立时一轰而散。 正犹豫间,对方船上隐隐传来呼喝声: “药量多一钱!” “向左三度……” “注意擦拭炮筒!” 还没等吕仪子搞明白对方在吼什么,又听到一声“轰”!的炸响。 吕仪子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好在手还抓着船舷,没让自己溜下甲板。 却见一颗与脑袋差不多大的铁球,拖着摇曳的尾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相当完美的弧度。“膨”!地砸落于右侧甲板之上。 指挥舰被这一击,如同一只被惊吓的巨象,不住地摆动着笨重的身躯,却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啊——”指挥舰上,顿时响起一阵惊叫声。 “不好,快跑……” “跑你娘的,能往哪跑?” “底舱被砸裂了,快,快来人补一下……” “吕将军,吕大爷……快回营寨啊,要不然船要沉了!” “轰!” 又是一雷,刮着右侧船舷落于水中。指挥舰猛地向右一倾,吐出数个惊叫的水兵后,又缓缓地立起。 但是,再也立不出片刻之前的那种威风。 吕仪之抓着船舷的手,已青筋暴起。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狼狈的身子,正想放下脸面,下令撤退之时。 一众兵丁已经各自操起长桨,疯狂地开始划水。 这时候,依靠风帆显然没有操桨跑得快。 但是,指挥舰却滴溜溜地在江面上往左打着转。 吕仪之一看,几乎气炸了胸膛。 指挥舰右舷遭创,所有划桨的人都不敢去右侧,生怕会挨雷劈。 “轰”! 又是一颗巨弹划来。 吕仪之仰着头,呆呆地看着这颗斜飞至自己头顶上的巨弹,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 “膨”! …… 膨!膨膨! 十月初六,宜祭祀、祈福、婚嫁、开业、动土。 在这个大吉大利的日子里,甄鑫一脸懵逼地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忙忙碌碌的仆役与丫鬟们,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搞了一次穿越。 近一个月前的那场动荡,并未给杭州城留下丝毫的创伤。没了那些带着和尚们的喇嘛四处作恶,没了肆意妄为的蒙古官员,街上也不见横冲直撞的军爷以及只欺老弱的衙役,杭州城陡然变得政清人和。 看着这样的杭州城,那些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去的江南宿儒们,个个老泪纵横。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这些老先生都被关在王府偏院内。虽然他们并没有亲眼看见日月岛军是如何摧枯拉朽般地击溃杭州的驻军,也未曾亲赴对敌的最前线,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自他们内心深处燃起的踌躇满志。 甄鑫果然不负他们的期望! 只要他们这群人还活着,故宋就一定在他们的带领之下,重现于中华大地! 于是,在胡三省与郑思肖的带领之下,这些老先生天天一早便开始堵着甄鑫,要与他商议接下去的行动,劝他要尽快树旗反元。 如此才得用最短的时间,吸引天下间的能人志士,共襄盛举。 为此,他们都已经确定了国号,自然还是“大宋”。不过为了与之前的北宋南宋相区别,史书之上可记为“季宋”。 鉴于甄鑫在此次杭州事件中的完美表现以及成熟的指挥作战能力,这些老先生们都表示愿意倾心辅佐。 条件只有一个。 让甄鑫与赵珍珠成婚,而且必须立刻、马上! 为了维护甄鑫作为大统帅的脸面,老先生们也作了适当的让步。甄鑫可以不用入赘赵家,但是赵珍珠作为正妻,生下的嫡长子必须姓“赵”。 此子,也必须成为季宋的第一任皇帝。 甄鑫本待不去搭理这些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夫子们,无奈连阿黎都拒绝了与自己的婚事。 在某一个晚上,用尽了手段之后,阿黎才被迫透露,原来陈宜中这老贼竟然给她寄了封亲笔信。 信中只提一件事,他可以承认阿黎与甄鑫的婚事,但是阿黎不得作为正妻嫁给甄鑫。 只能为妾! 甄鑫当时就疯了,半夜爬出房间,指着委屈巴巴的陈文开与一脸坦然的陈小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 还是被俞婆婆挥着擀面杖,才把他打回屋里。 阿黎以泪洗面,却绝不肯松口。 甄鑫束手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总不成把阿黎绑着,让她跟自己拜堂吧? 更何况,阿黎要真是不愿意,自己估计一辈子都上不她的床! 现在跟阿黎空手对练,她让出一只手一只脚,甄鑫有望保持住五成的胜率。 第488章 婚礼之前 在如此烦心的情况下,偏偏俞婆婆很得意地跟自己开口,准备用这所宅子办婚礼! 天啦噜,天要下雨,婆婆终于要嫁人? 为此,甄鑫只能献上最真诚的祝福,并搬去小吃店暂住。 购买仆役丫鬟,移种花草树木,挂上大红灯笼,贴满喜庆窗花。这座位于修义坊的宅子,被打扮得如同一个娇俏的老新娘,等人迎娶。 没想到,自己如今混得竟然比曾夫子还惨?甄鑫只能化悲痛为力量,将所有的精力扑在杭州城的管治与日月军的扩建之上。 日出而作,日落便息。每一天都将自己累至深夜,纳头便睡。 直到今天凌晨…… 天还蒙蒙亮,甄鑫便被小沁从被窝里赶出来。眼睛都未完全睁开,人就被扯到了修义坊的院子中。 这年头,参加个婚礼,都要搞得这么累吗? 无趣的甄鑫,只能一边眯着眼补觉,一边任由摆布。 似乎有丫鬟给自己洗了个澡? 似乎有人给自己换了身很舒服的内内? 似乎有人喂了自己一些温软可口的咸粥? 似乎还有人抱着自己嘤嘤地哭? 甄鑫猛地睁开眼,发现是多日不见的苟榕,只能有气无力地问道:“谁欺负你了?” 未等苟榕回答,甄鑫又闭上了双眼,喃喃说道:“你找熊二给你报仇,让我再睡半个小……就好!” 半个小时过后,完全清醒来的甄鑫,被自己的模样吓出了一身冷汗。 头发被梳得油光发亮,上束金丝织带,横插一根白玉簪子。手感极好,一摸就知道很贵的那种。 身上穿的是艳绿色的圆领公服袍,下施横襕,束以洁白玉带。 脸上扑了层薄粉,摸着光润滑腻,唇间甚至还被抹了些红脂。 镜中活脱脱一个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的翩翩美少年,竟然比平常的自己俊了三分不止! 但是甄鑫却只觉得两股战战,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今天不是俞婆婆准备成亲吗? 为什么自己会打扮成新郎官的模样? 杀了我吧…… 窗外时不时响起如同催命般的炮仗声,大白天放烟花,看不见绚烂,只有刺耳的吵闹。 甄鑫往窗外探出脑袋,怒吼道:“来个人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怯怯而来,还未开口两颊先飞起一朵红云。 “你是谁?” “奴婢红云,已经来府有十天了……”小丫鬟委屈地看着自家主人,“以后我便是你的贴身丫鬟。” 甄鑫没心情关心所谓的贴身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一脸不耐烦地问道:“今天,谁成亲?” “啊?”丫鬟红云羞涩之意顿去,一脸失望地看着甄鑫。 自家这么俊的公子,原来是个傻子…… “问你话呢!”甄鑫感觉自己快疯了。 “是,是……当然是公子你啊!” 哐! 甄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粉脸煞白。 呆怔了片刻,甄鑫突然揪起自己的衣领,便要将这身婚衣扒下。 “哎,公子,不要!”红云手忙脚乱地喊道:“沁姑娘,快来啊!甄公子他、他发病了……” “发病了?哥!”甄沁急匆匆地奔来,冲进屋里。 “哥,你怎么了?” 甄鑫怔怔地看着甄沁。 甄沁手背依住他的额头,喃喃说道:“没发烧啊?你发什么病了?” “公子他,他要扯掉自己的婚服!”红云颤颤地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哥?”甄沁卷起袖子,凑上前为甄鑫整理松开的衣领。 “今天,到底是谁成亲?”甄鑫胆战心惊地问道。 “你啊!” “我?”甄鑫哭丧着脸道:“我,我跟谁?” 甄沁扑哧一笑,“你想要跟谁?” “到底跟谁?”甄鑫急了。 “当然是阿黎姐姐啊!”甄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莫非你真想要嫁去赵府?” “我要成亲?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哥你是不是傻了?自己成亲还得别人告诉你?” 红云躲在一旁,频频点头。 甄鑫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有点乱。 本以为自己跟阿黎的婚事,应当水到渠成才对,偏偏遭至一堆莫名其妙人的反对。 自己当然可以无视这些人的态度,但是阿黎却不敢反抗她那神经病一般的老爸。 可是今天,为什么就可以了? 甄鑫喃喃地说道:“可是阿黎一直不同意这婚事啊!” “哥,你今天咋回事啊?”甄沁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甄鑫的脑袋,说道:“我不想跟马海生成亲,可是那家伙都知道整天死皮赖脸地磨着我,一副我不答应就死不罢休的模样。 “阿黎姐姐那么喜欢你,还是你的童养媳,怎么可能会不想跟你成亲?你多磨几下,她肯定会答应的!” 似乎被拍得清醒了些许,甄鑫抬起脚,便要冲出屋外。 “哎——哥你干嘛去?” “我去问问阿黎。” “你懂不懂规矩啊?”甄沁急忙拉住他,“拜堂之前,新郎是不能跟新娘见面的!” 有这规矩? 难怪已经有几天没见到阿黎了。 可是……甄鑫心里依然忐忑。 会不会又有人给自己挖坑,拜了堂才发现新娘不是阿黎? “不行,我必须得去找下阿黎!” “哎哎,哥……” 甄鑫甩开甄沁,提着衣摆刚出屋子,迎面便见到举着擀面杖的俞婆婆。 “哎呀我的小公子,你这一大早要去哪呢?”俞婆婆一脸慈祥地扬起擀面杖。 一身淡红衣裳将这老太太衬得年轻了十来岁。灰白相间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间还贴着数枚艳丽的小花。 还好,没穿着新娘服装……甄鑫心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我去见下阿黎……” 擀面杖在甄鑫臀部轻轻一抽,拍去看不见的灰尘。俞婆婆嗔道:“都要成亲的人,还这么毛毛躁躁!想见阿黎,等你们拜完堂,上了床随便见!” “可,可……” “乖,听婆婆的话,急也不急这半天时间。先回屋歇着去啊,待会有得你忙!” 一个推一个拉,甄鑫又被摁回了屋里。 这么一闹,他也终于从懵懂状态,完全清醒过来。 自己在想啥呢?怎么可能跟俞婆婆成亲! 这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六十年发作了? 不过,新娘到底是不是阿黎,甄鑫心里依然惴惴难安。 第489章 婚礼中 甄鑫悬着的心就这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抖动,倏忽之间便呆坐到了午时。 “嘀嘀嗒……” “咚咚,咚……” “噼,噼啪!” 院子外头,传来欢快的喇叭与鼓声。伴着炸响的鞭炮,喜庆的味道顿时弥漫在这间宅院。 “来了来了!”仆役们奔来跑去,开门的开门,洒花的洒花。 什么来了?甄鑫却依然很糊涂。 第一次结婚,实在是没啥经验。 甄沁如风般地又冲进屋里,拉起甄鑫,再次上上下下地检查他的衣着。 “走了走了!” “我,我要去哪?” “迎亲啊!” “啊?去哪迎亲?” “先走再说!”甄沁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出屋子。 门外,一队吹吹打打的乐手,脸上显出极为起劲的快乐。 俞婆婆端庄地站在门口,右手微微一抬,朗声说道:“赏!” 红云便摸出一把铜钱,挨个塞入吹打手的口袋。 全身焕然一新的熊二牵着一匹比他还要矮一些的马,满脸歉意地低声说道:“公子爷,不是怕你不会骑马,小的搜遍整个杭州城,也找不到一匹像样的马……” “速度快点!”俞婆婆满脸威严地催道:“别误了时辰!” “好的,这就走!”熊二将甄鑫扶上这匹看着难受,骑着也难受的矮脚马,双腿往后一夹,小马呆呆地转头,哒哒哒地开始前行。 喇叭与鼓声不停,吹打手摇头晃脑地跟在甄鑫身后。队伍的末尾,是一顶色彩斑斓的四抬花轿。 “你们这是要造反?”甄鑫侧着头开始训话。 “没啊,公子不是说咱们不造反吗?”熊二哈着腰应道。 “你这两条腿,我看明天开始可以卸下来了。” “公子爷啊,今天大喜的日子,咱们别提这种不吉利的话,行不?” “那你给老子说清楚,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二悄摸摸地往回瞥了眼,低声说道:“你不会将我供出去吧?” “你谁啊?我能把你供茅坑里?” “不不,不是这个供,是那个供……” “说!” “都是那个俞婆婆在主持的,而且下了封口令。你可不知道啊,她那根擀面杖太可怕了……谁都敢打!你看看,俺的后脑勺,都已经被打肿了!” “你那是反骨!” 甄鑫嘴上骂着熊二,心里又安定了几分。 俞婆婆亲自操刀为自己办理婚事? 看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路边,引来许多观望的闲人。一群小孩子随着队伍,又蹦又跳,也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什么…… 修义坊的宅院距离后宅市街的宁海阁,不过一二里路,却吹吹打打地绕着半座杭州城,走了一个多时辰。 骑在比骡子还小的这匹马上,甄鑫心中焦急,脸上却必须得露出激动难耐的欣喜。 噼里啪啦的一阵鞭炮响起,宁海阁中被扶出一位看着很娇美的女子。 身着金凤朝阳的大红嫁衣,头顶红盖头。 那身材,已经完全看不出阿黎模样。 又转了近一个时辰,回到修义坊时天色已经入暮。 宅院之前,挂上了“甄”字灯笼。 下了马的甄鑫正待上前,新娘子已经被扶进轿中。锣鼓声中,迎亲队伍掉头转向,往修义坊而去。 看着端庄而立,俨然一副等待儿媳妇进门的俞婆婆,甄鑫不得不在心里埋怨着:即使要给我惊喜,也用不着如此折磨我吧?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老子诚不欺我! 新娘子都迎进门了,到如今甄鑫也只能咬着牙继续赌上这一回。 赌亲爱的俞婆婆不会脑子进水,被人利用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门内窜出一身小道袍的青书,望空撒着谷、豆、铜钱与彩果,单掌竖起,嘴里念念有辞。 院子中,已经摆上八桌酒席,客人们纷纷起身,口称“恭喜恭喜!” 甄鑫趁着回礼时,双眼扫过。 宾客大多是熊大、陈文开等手下,外客只有一桌。 杭州各级官府的官员,除了兴奋难耐、几乎得意忘形的方回之外,一个都没有。 合作伙伴,也只有满脸淡然的李显与团团作揖的李十三。 江南宿儒,就来了一个邓剡。 甄鑫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大半,脚步也立时轻盈,脸上的笑容多了三分的真诚。 新娘子如果是赵珍珠,那些老夫子爬也会爬到这里来参加婚礼。 只是为何不见苟榕? 难不成阿黎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苟榕了? 也不对,那样的话,苟顺得进大堂等着被拜,不会还坐在陈文开边上傻乐。 只是……算了,这时候没空管苟榕了! 虽然没结过婚,甄鑫也看出来俞婆婆今天主持的婚礼,一切都按是故宋的风格。 只是六礼之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全被忽略,直接跳到了迎亲阶段。 接下去,便是拜堂了。 甄鑫手中被塞进一根红绸带,中间结了个红绣球,绸带的那一头,是他的新娘。 “一拜天地!”司礼官谢翱朗声唱道。 新郎新娘对着神位,并肩下拜。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左边坐着乐呵呵的俞婆婆,右边坐着神色肃然的曾夫子。 自己这辈子的爹还不知道是谁,娘也不懂得是死是活。自小被俞婆婆扶养长大,拜她那是应该的。 只是曾夫子是咋回事? 自反出曾门,不认他为师后,甄鑫便有意地不再见曾夫子,免得双方都尴尬。 其实现在想来,一年前的自己,也算是年少气盛。哪怕对曾夫子的教育方式有意见,也不应该用那么暴烈的方式来对待自己的老师。 更何况,从俞婆婆这个角度来说,自己今后还是得尊他一声……曾公公? 味道不太对啊! 边上的新娘子,似乎也有些犹疑。 如果是阿黎的话,父亲还在却不肯来参加她的婚礼,想来一定会很伤心吧。 谢翱也没催促,只是乐呵呵地看着呆然而立的两位新人。 甄鑫侧着肩膀,轻轻地蹭了蹭新娘子。 新娘子似乎这才恍过神,顶着红盖子曲身行礼。甄鑫随之对着俞婆婆与曾夫人,端正而拜。 “夫妻对拜!” 两人转身,相对而拜,头对头轻轻一磕。 似乎闻到了阿黎身上,那熟悉的味道。甄鑫的嘴角,开始咧起。 “送入洞房!” 第490章 婚礼之后 甄鑫踏着轻快的步伐,牵着红绸带,领着阿黎往新房而去。 “慢点哥!”扶着阿黎的甄沁不得不低声提醒。 入了洞房,当然还不能办事…… 先撒了会帐。 两位新人被安排并坐于床沿,各剪下一缕头发,结成同心髻,掷于新床之下。以示“永结同心”。 行完“合髻”礼,丫鬟们端来十个盘子,有手镯、臂钏、戒指、耳环、香囊、玉佩、同心结、金钗、银针。这是夫妻的定情物。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玉镯……”甄沁一边唱着,一边分发定情信物。 这是男方给女方的手镯。当然,甄鑫自己是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俞婆婆啥时候备好的。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跳脱。”甄沁又往新娘子胳膊上套入臂钏。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这是戒指。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戴上耳环的新娘子,耳廊染出一层光滑透亮的红晕。甄鑫不由地舔了舔嘴唇,只凭这他不知道舔了多少次的耳垂,就可以确定今晚的女主角,必是阿黎无疑!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甄鑫心痒难挠,却只能乖乖地坐着,直到十件信物一一摆弄完毕。 该走的流程终算都走完了。 但是,现在才不过黄昏。所谓婚礼,就得在黄昏时举行。 甄鑫离开婚房,出去给来宾们一一敬酒。然后,带着薄薄的醉意,在众人的恭贺声中,终于回到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屋门被红着脸的红云轻轻拉上,隔绝了院中的喧闹,新房内,只有两个新人砰砰砰的心跳。 “阿黎……”甄鑫轻轻呼唤,端坐于床沿的新娘子身子微微颤抖。 “你好歹应一声啊……”甄鑫轻声埋怨。 红盖头又抖了抖,肩膀处微微隆起,而后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叽?” 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很嫌弃地看向甄鑫。 是墨墨! 自从认识这破猴以来,甄鑫从来没觉得它竟然如此可爱! 以后不炖它了…… “哈哈!”甄鑫已经难以抑住自己的笑声,手舞足蹈般地抓起金秤杆,一把撩开墨墨,轻轻地挑起红盖头。 眉眼如黛,脸似春花,盈盈的秋水之中,有多少的难舍难离全在其中。 “阿黎,我的娘子……” 甄鑫看着阿黎艳红色的绛唇,痴痴地叫着。 头顶金簪珠翠的凤冠,华丽而不艳俗。肩围红彩霞帔,身着大红嫁衣。 如落于俗世中的仙子,又如翩翩欲起的红色精灵。 这是盛装的阿黎,是含苞待放的阿黎,也是等着自己采撷的阿黎! “官、官人……”阿黎含羞垂目,眼中一汪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慢慢滑落。 “不是说好了,成亲后要喊我老公吗?” “老公、老婆,太难听了吧……” “难听就难听,你哭什么?” “我没哭……” “咱们还没喝交欢酒呢?” “你……那叫交杯!” “你咋比我还懂……哎,疼、疼……” “快点!”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我先把你眼泪擦干净……” 滋滋滋…… “你……哪有用嘴巴擦眼泪的?” “叽叽?” 啪! “啊……墨墨……” “你让它滚远点,否则明天我就炖了它!” “官人,别生气……” “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用这破猴来威胁你!来,说一句‘官人我要’……” “官、官人,我、我要……啊!” 滋滋滋滋…… 春宵有点短,转眼日头已上了三竿。 红云捧着一个洗脸盆,再一次轻轻走近贴着“喜”字的房门前,趴在房门上侧头静听。 “官人,该起了……” “不,再来一次!” “你,都快断了……” “胡说,这次你自己来……” “甄鑫,快起来!” 叭! 膨! 哐! 叽叽…… 红云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羞一阵臊。听得里面似乎淅淅索索的似乎是在穿衣服了,便轻咬下唇,低声呼唤道:“甄公子,俞婆婆在等着呢……” “啊?” “快,快点!你再赖在地上,我把你提过去了!” 红云听着心里一阵胆怯,这位新入门的夫人,脾气好大啊……以后自己得小心些! 门终于被打开,脸上红晕未褪的阿黎,侧开身让进了端着脸盆的红云。 红云也没敢瞧向乱作一团的床铺,却见阿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回床头,收起一方帕子。 帕子上,一朵红色的梅花如迎风怒放…… 匆匆洗漱过后,阿黎扶着甄鑫,甄鑫扶着自己的老腰,走向中堂。 俞婆婆接过阿黎送来的茶盏,轻啜一口,而后满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新婚小夫妻。 “少年慕艾,偶尔荒唐,我一个老太婆也说不了你们什么。但是阿黎啊,你现在已经成亲了,也该学学怎么侍候甄公子,学学怎么打理内宅,别整天还是想着到处打打杀杀的!” “是。”阿黎低着头轻声应道,脸上已经没了丝毫的委屈。 甄鑫在一旁,频频点头。 昨夜,费了许多心思,才从阿黎嘴中逼出这场婚礼艰难的过程。 还在维京岛时,俞婆婆从小六那得知卢岛主反对自己的女儿作为正妻嫁给甄鑫,便不由分说地冲来杭州。 来了杭州,俞婆婆才发现,不仅仅是卢岛主反对,各路江南的老夫子,除了邓剡,就没有一个赞成的。 倒是多亏了曾夫子,以曾经的礼部尚书身份,力压其他老夫子。并且放言,如果这些人因为甄鑫的婚事,而不再支持甄鑫,那么请便! 于是一些人怒而离去,一些人讪讪而走,只有邓剡留下并参加了婚礼。 外部阻力一去,既然卢岛主始终不肯现身,俞婆婆便坦然地坐上高堂之位。 自小到大,阿黎从俞婆婆身上得到的只有嫌弃,没被夸过一次。但其实在俞婆婆心里,只认阿黎为甄鑫的妻子。 别说前朝早已破落的郡主,就算是苟榕,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机会。 毕竟对于皇宫出身的俞婆婆来说,当年的郡主见了无数。宋朝的公子不值钱,郡主更不值钱。更何况如赵珍珠这样,虽然是王爷的孙女,但未受过封号,撑死了也就一“县主”。 第491章 练兵不是目的 “你们俩,是不是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俞婆婆虎着脸说道。 “哪能呢?我一向最听婆婆的话了!”甄鑫腆着脸说道。 “说的就是你!自己不肯好好锻炼身子,反而让阿黎天天打打杀杀,吃亏了吧?” 甄鑫酸腰一挺,正气凛然地说道:“你问问阿黎,昨晚是谁先求饶?” 阿黎撇了他一眼,两腮飞红,哪敢在这时候接话。 甄鑫却到底有些心虚。 昨夜第一回合,当然是自己完胜。 第二回合本来乘胜追击,缓过劲的阿黎与自己便基本战了个旗鼓相当。 第三第四回合……不说也罢! 本想自封一夜七次郎的,看来任重有些道远。 甄鑫的目光,又禁不住瞟向阿黎那双颀长的大腿。 这两条腿,简直是无价之宝啊! 感觉到甄鑫带着侵略的目光,阿黎不由地又绷直了双腿,勾出更加坚挺的臀线。 “啧啧……” 甄鑫不由地红着脸,把目光转向叹着气的俞婆婆。 “我知道,你们嫌我啰嗦。” “怎么会呢,婆婆,我可从来没嫌过!” “哼!反正我也啰嗦不了几年时间,过两天我就回去,省得你们烦我!” “你要回哪去?” “我从哪儿来,当然得回哪去了!你现在娶了媳妇,还要我这个婆婆作甚?” 这是一回事吗? 不过自己到底能在杭州呆多久,心里其实也没底。若真的跟蒙古人打起来,杭州也未必能占得住,将俞婆婆留在这里,未必安全。 见甄鑫竟然没有开口挽留,俞婆婆便有些生气了,对着阿黎说道:“阿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怎么当个媳妇。若是下次我见你没把小公子侍候好,你看我会不会把你赶出甄家的大门!” “阿黎知道错了……”阿黎低声回答道。 “你错哪了?” “我……?” “婆婆。”甄鑫赶紧凑过去,贴着俞婆婆说道:“要不,我给你补个婚礼再回去?” 俞婆婆老脸腾得便红了起来,抬起手便往甄鑫后脑勺捶去,嘴里骂道:“你个小崽子,翅膀硬了,敢嘲弄婆婆?” 甄鑫抱头求饶道:“我错了婆婆,我再也不敢了!” “哼!”俞婆婆摸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枚玉带钩,递给甄鑫。 “这玉带钩,自小在你身上,一直放在婆婆这保管。本来,你已经成亲了,应当交还给你……” 甄鑫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枚螭龙玉带钩,摇摇头说道:“还是婆婆帮我保管吧,我怕一不小心弄丢了。” “曾夫子也说,这玉带钩可能涉及你的身世隐密,最好不要让你给外人看到。所以,你看看就好,婆婆我会帮你保管的。等我死之前,再还给你。”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倒是没想到曾夫子从这枚玉带钩之中,能感觉到某些阴谋的存在。 看来自己到底是小看了这位夫子。 “那我岂不不是得等到一百年之后?”甄鑫苦着脸说道。 俞婆婆一怔,呵呵地笑骂道:“说什么混话!” 随即又转过头,对着阿黎说道:“我会把苟榕带回去,给你一年时间,争气点我明年过来给你带孩子。若不争气,我看你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阿黎略带茫然地看向甄鑫。 甄鑫摇摇头,回以安慰的目光。 难为俞婆婆,为了保证阿黎能生出一个嫡长子,也算是费尽心思。 只是,榕儿是不是又得嘤嘤地哭泣? …… 这一天,长江上的轰鸣声,从江阴一直响到了集庆。 炮声并不密集,炮火也算不上猛烈。 只是保持着固定的频率,在轰击水军营寨的同时,炮兵们及时地记录下每一个数据。 以及风速、水流、射击角度、投放药量,对火炮发射时产生的各种影响。 并采用各种方法,为炮身降温。 直接浇水上去,降温速度最快,但是汽化之后炮筒就会产生变形。虽然程度很细微,可若是一直采取这种方法,势必会影响射击的精确度,并发生炸膛的危险。 所以,只能尽可能地控制发射的速度,并计算出最合适的频率。 如果火炮数量多了,轮流发射自然可以有效避免这样的问题。只有两尊的情况下,必须得省着点用。 好在也不急。 对于江阴、镇江与集庆三个水军营寨的攻击,依然以击溃为主。而主要目标,是抢夺所有的船只。 运气不错,江阴水军帮他们把沿岸民用货船与渔船悉数征用,全堆在水军营寨之外等着他们直接拉走。 从杭州各地驻军的营寨中,搜罗了些许火药,也一并拿来试用。 质量自然远远不如日月岛自产的火药。 配方不同是主要原因,其次便是杂质太多。 但论杂质,就是日月岛的火药,也一样有。在配方无法进行改进的前提下,就必须对原料进行再提纯。 起码要保持到火药质量的一致性,如此才能在使用时做到精确并尽可能地避免计算上的失误。 三个水军营寨,无论是江阴、镇江还是集庆,每一处的兵力其实都远远超过日月岛的部队。 但终究还是太弱。 尤其是江阴水军的主将被一炮轰入江底之后,剩下的便望风而溃。 虽然这样的战争,根本达不到练兵的目的,却是大伙儿最喜欢的战争模式。 领导们说了,现在还没到练兵的时候,于是其他的事情便认认真真地按计划去完成。 包括对这一段江水水流的测量,河床的估算,江上沙舟的探访。以及周边残余的一些渔船收集。 日月岛部队,虽然貌似海贼,却也不会公然抢劫这些可怜的渔民。不过只要给出让渔民无法拒绝的粮食用以交换,搜罗渔船的任务也不是件很难完成的任务。 当江上的炮火终于慢慢停息的时候,十数艘满载着火山灰的船队,缓缓靠近江阴水军营寨。 一支全副武装的连队,上岸将残余的敌兵驱离殆尽之后,几百个工匠登上江岸,铺开图纸,有条不紊地进入施工状态。 彻夜未息。 七天之后,在镇江水军营寨边上,便立起一座占地近两亩的堡垒。 第492章 难以抑制的绝望 这座堡垒水泥为墙,高丈余。弧形的墙面,如同在江边安置了一个土灰色的乌龟壳。面向陆地的墙面无门,朝着江水的方向,则完全敞开,并圈占了原水军营寨的一个码头。 墙面设有女儿墙,密布着大小弩砲。 墙内建有仓库与营房。 两岸的摆渡已经恢复,当然费用必须得由日月岛的军队亲自收取。 收费标准比原先的少了三成,如此往来百姓不仅没有怨言,反而不住地感恩戴德。 水军原先征用的民用船只依然扣留,愿意卖的直接给付粮食或折算成宝钞给付,不愿意卖的便按天计算租金。 两岸尤其是南岸的渔民与百姓,本来被这些自海上来的贼匪吓得惊慌失措,结果一看,雷声大没雨点。炮轰的全是水军营寨,营寨之外的区域,何止是秋毫未犯,人家连正眼都未曾瞧过。 不攻城掠地、不杀人放火、不掳掠抢劫,还能为过江渡客谋些小福利。这么不专业的海贼,简直是闻所未闻。 于是,无论富绅还是豪强,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这些气势汹汹的海贼在安静地倒腾。 只是恼了江北的扬州官府。 但是江防本就不归他们管,而且他们现在想管也是鞭长莫及。 只能不住地向江南的浙江行省去函抗议,并派遣信使报于大都。 信使还未回复,便来了贺胜的怯薛军。 初冬季节,是最适宜行军的时候。一路上没有遭遇一场雨水,即使有些许薄雪,也并未将道路浇成泥泞。 这使得贺胜以及麾下一千骑兵,在八天时间之内,便狂奔了两千里路。从上都出兵,过大都而不入,一路之上,吃喝拉撒几乎全在马上完成。 以至于到了扬州时,一千个骑兵,全成了标准的罗圈腿。 如同一千个连续接了八个晚上客的风尘女,再也无法拢上两条大腿。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南下,贺胜全军甚至连都没有披甲戴胄,只是身着最为轻便的半身皮甲。 此时,全身上下包括皮甲在内,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泥尘。甚至身下的战马,也脏兮兮地布满了疲惫。 怯薛军的战马,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马。 但是再好的马,也不能飞过长江而去。 贺胜手持腰刀,怒气勃发地指向恭身而立的扬州知府,吼道:“船呢?我要的船呢?” 四十余岁的扬州知府姓曹,态度很诚恳,语气也很无奈。 “贺将军,你今日就是当场斩了我,曹某也没办法给你变出一艘船出来!” “我问你,船呢?”贺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看着贺胜发红的双眼,曹知府也不敢过于刺激他。他是汉官,哪怕贺胜身为怯薛千夫长,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没有斩杀自己的权力。但是当兵的都是糙汉,万一他刀太快控制不住,自己岂不得冤死于此。 “两岸码头以及兵站,都不归扬州府管辖。前些时日,江阴水军总管,以备战为由将两岸所有民用船只全都搜罗于南岸的水军营寨之中……”曹知府两手一摊,叹着气说道:“如今,江北委实无船可用。” “备战?谁给他下的命令?” “这……本官就无权过问了。” “那赶紧安排人过江,将船送来啊!” “江阴的水军营寨,在数日之前,已被日月岛部队击溃。”曹知府无奈地说道。 “你说什么?” “水军总管吕仪之,战死当场……”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贺胜几乎从马上直接栽倒下来。他脸色狰狞地盯着曹知府,说道:“你是在欺骗老子?” 曹知府叹着气说道:“这种事,哪敢欺骗将军。曹某虽然未曾亲眼见到战事的过程,但是那一天,炮声可是响了整整一天。江阴水军属下,包括镇江与集庆的营寨,已经全被击溃。虽然人死得并不多,但船只已经全被日月岛部队控制在手中。” 一股腥甜之味,从腹中倒涌而入口腔。贺胜咬紧牙关,死死地将这口血水又咽了回去。但是整个人,却再也抵挡不住眩晕感,软软地趴伏于战马之上。 “将军……”曹知府一脸担忧地说道:“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在扬州歇息两天,容曹某去其他州府调来船只以备渡江?” 天要亡我? 贺胜可以抑制住喷出的血水,却抑制不住满腔的绝望。 本以为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兵南下,可以趁着甄鑫未曾防备的情况下,突袭杭州。 一千骑兵一旦进了杭州城,甄鑫再多的船只也不过土鸡瓦犬。 可是哪里想得到,那厮竟然在数天之前,便已经截断了长江。 日月岛军已经有了防备,即使自己能搜罗到足以渡江的船只,又如何渡得过这宽愈十里的江面? 在没有沿岸水军的护卫之下,自己这支千人骑兵一旦到了江上,便是一大群任人宰割的旱鸭子! “将军,还是安排兄弟们先歇歇吧?”有副将轻声劝道。 一千怯薛军出动,本来应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毕竟不是一场战争,沿途也没有任何的后勤保障。每个士兵,只是随身带了十日的干粮,甚至连夜宿的帐篷都没有。 一路之上,只有在战马歇息的时候,他们才能轮流落地蹦跶一会。 作为怯薛军,何曾受过如此折磨? 不是这些人受不得累,而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浓重的危机。 此次南下,若是无法完成汗王皇帝的任务,不仅贺胜重则将被以军法处死、轻则被驱出怯薛军,恐怕这一支以汉人为主的千人怯薛军,也将不保。 是以,一路之上没有一人有过抱怨。 但终究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已经疲惫不堪。 好在曹知府并未为难他们,虽然并非战时,当地官府不用承担军需供应,他还是安排人杀羊备粮,倾力招待这支狼狈不堪的怯薛军。 次日一早,贺胜便让亲信乔装为商人,轻松搭乘渡船来回转了一圈。 往来的渡船之上,根本就不管乘船的是谁。但是上船不能携带兵器,更别说是马匹。 没了兵器马匹,这一千人哪怕能混过江去,岂不成一千只被剪去了爪子、捆上四蹄的老虎? 第493章 新戏开演 “如今,有三个方案可供将军选择。”曹知府对着一份长江堪舆图说道。 “你说。”虽然眼皮一直在打架,贺胜却无法让自己躺下歇息。 “其一,就地征集船只,但是数量肯定有限。而且,大的货船已经被征集一空,只剩一些小渔船。每船最多只能搭乘一人一马。 一千骑兵,可能得需要往返好多好多趟……这样算下来,哪怕没有日月岛的船队于江上拦截,也得需要十天左右时间。” 十天?贺胜心里发苦。 “其二,骑兵沿江北,东下直到海门,同时调集海船,自海路过长江口,往苏州洋进入钱塘江。再登陆直达杭州城。” 海门在长江出海口之北,刘家港在靠近出海口之南。这条海路往杭州,便是贺胜被迫随着日月岛军参观其击溃刘家港、澉浦与周家渡口营寨的航路。 先不说能否调得到海船,日月岛的船队都已逆流而上来到了江阴、镇江,这条海路如今基本上算是姓“甄”的了。 自己又如何在海上躲过他们的袭击? “其三,骑兵沿江北,西上到江州、蕲春,借江州水军船只渡江,再从江州绕行而东,以达杭州。” 镇江至江州差不多一千里路程,这一去一返,就多了两千里路。一路之上,湖汊众多,所耗费时间甚至比上都赶到扬州的时间还要长。 加上渡江,起码得再费去半个多月时间。 自己答应二十天将甄鑫活捉回大都,交到皇帝手中。结果二十天时间,自己都未必能到得了杭州! 还不如直接跳进长江把自己淹死算了…… 贺胜仰天长叹,一拳捶在桌上。 南宋未亡之时,长江是阻隔蒙古骑兵南下的天险,这也罢了。怎么南宋都已经被灭了十年,国朝的骑兵竟然还是渡不过这条长江?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贺胜颓然问道。 曹知府盯着堪舆图,眼中闪烁着犹豫之色。 “曹知府若能指教,贺家欠你一个人情!” 贺家的人情不算大,但是贺家背后代表的汉军势力,这人情可不小。 曹知府叹了口气,说道:“汉人文武本一家,本该同进共退,帮你便是帮我自己,哪有欠我人情之说。只是……” “曹知府请讲。” “我这最后的一个方法,并不能解决贺将军时间不足的问题,但是或许从根本上解决日月岛的隐患。” “此话怎讲?” “日月岛军虽然并未树旗造反,但是其势渐大,已成江南隐患。若不在此时将其连根排除,等到其羽翼渐非丰之时,恐怕会让国朝伤筋动骨。” 贺胜皱着眉头,心下并不以为然。 日月岛之强,在于江海之上。自己之所以焦急,是因为在皇帝面前立下军令状,时间过于紧迫。若是能多些时间准备,只要让自己的队伍踏上江南之地,日月岛军船只再多,也不过是土鸡瓦狗。 “所以?” “通过兵部,调用武昌与江州水军,顺流而下到此,护送将军渡江。” 贺胜皱着眉头,确定曹知府不是在调侃之后,说道:“我若有权力让兵部调用这两处水军,还不如直接开战!” “对,曹某的意思,就是开战!” “趁此机会,集河南江北、湖广、江西三省之兵,予日月岛军以痛击,并趁机将其剿杀于此!” 贺胜听着一呆。 在灭宋之前,朝廷设河南行省作为攻宋的前线。宋灭之后,几次重新划分行省区域。如今的河南江北行省,囊括黄河以南直至长江以北的大部分区域。单就河南江北行省之内,步卒便有三四十万人。举三省之力来攻打不过数千人的日月岛军,有这必要吗? 说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曹知府看着贺胜的神色,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只能摇头作罢。 镇守扬州多年,对于国朝如今的水军战力,他可谓一清二楚。 与其他的江南新附军一样,不是这些水军形不成战力,而是朝廷不允许他们拥有战力。 即使如此,也将大多数的水军,都部署于长江南岸。否则这些水军,一旦作乱,难免给江北带来许多麻烦。 但是,现今突然出现的日月岛水军,已呈横扫之势。江阴八千多水军,一日之内被不过千的贼敌悉数击溃。凭此战力,曹知府觉得哪怕将江州与武昌水军全都调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这种判断终究只是自己的估算,凭此就让朝廷开启一场面对江南的局部大战……难! ……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的有些道理。 新婚燕尔的甄鑫,一扫脸上多日的阴霾,一天到晚乐呵呵模样。 犹如地主家的傻儿子。 手下一批人,也跟着长松了口气。 陈文开的腿算是保住了,熊二也享受了几天没被臭骂的幸福时光。小六的脑袋,则仰得更高了些,以至总让人担心他走路时,会因为不肯看路而摔个大跟斗。 只有苟顺看着甄鑫的目光,带着犹豫的惆怅。 自家的小白菜,都送到甄公子门口了,他却不肯啃。 咋办? 若说苟榕心里还存着一丝与阿黎平起平坐的期盼,苟顺却从来没敢起过这样的念头。 自家的丫头,自己早已管不住,甄公子只要能收下,占个靠前的妾位,苟顺哪敢有其他的期盼。 但是谁都没想到,甄鑫婚后不过三天,俞婆婆便不由分说地将苟榕扯上船,押回广州。 若说得罪甄鑫,顶多被他骂几天,大伙儿还受得住。但得罪俞婆婆这位已经成为事实的太后,谁有那胆? 那根擀面杖,除了曾夫子之外,天下就没有不能打之人。 长吁短叹之后,苟顺也没能找到什么好办法,只能将惆怅深埋于心底,开始又一天的忙碌。 作为苟家班的现任班主,所有从日月岛发展出的戏班子,都有苟家班的一份股权。 因此,于宁海阁开演的新戏,苟顺自然得承担起艰巨的责任。 当然,苟班主现在也是有身份之人,男主角轮不上他演,小角色也没必要他去凑数。随便一个乐手,专业程度都远超于他。苟顺自然只能屈尊去负责台下幕后的统筹工作。 第494章 比孤独更可怕 为了庆贺甄公子的顺利大婚,也为了庆祝宁海阁的重新开业。准备了大半年的大戏《桃花扇》,于十月初十开始,在杭州免费演出三天! 宁海阁虽然很大,但也不可能容得下对免费大戏充满期盼的杭州观众。 是以,戏台直接搭在宁海阁前的后宅市街上。前后一拦,便是一个大戏院,可容纳百余人。 不是杭州城的录事司不让他们占用更大的路面,而是人再多,便只能看得见台上的演员,却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唱什么。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麦克风的时代。 免费的是一百多个板凳位,在其中靠近台前最好的位置,摆着十八张舒服的太师椅。每把太师椅边上,配着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赠送的茶水与点心。 这十八个位置,可不是免费的,而且很贵。 每个座位售价一两赤金。 一场戏收十八两赤金,三天六场,可以收到赤金百两。基本上够宁海阁一整年的开销。 是很贵,但是三天前放出这些座位之后,便在第一时间被一抢而光。 杭州城内官多,人多,富商自然也是极多。 在此次的变故之中,杭州城内的富商别说被趁机洗劫,竟然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损失一两银子,反而有大批大批的生意汹涌而至。 这让所有的富商,总有些惴惴不安的忐忑。 各大商会,都在找人找渠道,想巴结下日月岛的掌舵人、年轻多才的甄鑫甄公子。可是这位连大婚都不往外发请帖,搞得商会想送钱都寻不到门路。 难得日月岛属下宁海阁想要收点钱,那还不抢着过去送! 商人是天下最为敏感的一种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在心惊胆战之际随时准备跑路。 但是这一次的风向,吹得与往常有些不同。 在危机之中,却让他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商机。而且是他们之前从来无法染指的南洋贸易! 一两赤金,相当于十两现银,相当于二十贯新钞,相当于一百贯旧钞,相当于二十石粮食。 但是这只是相当于。 杭州城的粮价,在一个月之内,已经悄然涨起。 相对而言,无论是新钞还是旧钞,都是疯了般的往下跌。 与此同时,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崭新的金币与银币。 两种铸造极为精美的货币,除了颜色一金一白之外,长相一致。正面中间,标着“一两”的面值,底下浪花相拥。背面则是一座小岛之上,刻着“RYD”三个奇怪的符号。 这两种货币,是日月岛委托宁海阁对外放发的新币。主要是为了日月岛各支船队与商社,与杭州商人之间的方便交易。 一两金币等同于一两赤金,一两银币也等同于一两现银。而且宁海阁做出郑重承诺,只要有人手持日月岛发行的一两银币,在杭州、泉州、广州,以及整个琼州,任何时候都可以买到一石的粮食。 于是,朝廷发行的新钞与旧钞,价格便进入狂跌的状态,在杭州城内几乎如同废纸。 为了表示出自己的诚意,抢到第一场雅座的十八个杭州城很有身份的人,用的都是日月岛发行的金币来支付。 而且每个人还准备了一堆的银币,用以打赏。 随着数声清脆响亮的开场鼓,横于后宅寺街上的戏台之上,大幕终于缓缓地拉开。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 又添几树垂杨。 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 勾引游人赏醉,学金粉南朝模样。 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 关甚兴亡!” 开场这段曼声婉转的唱词,立时勾出观众们的回忆。 一如当年。江北防线,将士节节而退;江淮之南,却是歌舞升平。皇帝只顾荒淫,不晓政事。权臣当道,只害忠良。 “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 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 依依杨柳下,潺潺湖水边,一白衣少年身着淡雅长衫,踏着鼓点,从容登场。 “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 整条街一片安静,只余唱音缭绕。 那些连免费票都没抢到的人,只能站在场外,隐隐约约地听着悠扬的曲调,不住往前耸着身子。却没人发出一声埋怨,更无丝毫的聒噪。 这其中,便有戴着面纱的赵珍珠,与将自己打扮得很精致的管道升。 可惜,打扮得再精致,也换不来稍微往前的位置。 周边的人都已站在凳子之上,本来身子就不高的两个女子,只能仰望着前排的后脑勺。 赵珍珠又扯了扯管道升的衣袖,低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管道升努力踮起的脚尖,终于落回地上,满脸幽怨地嘀咕着:“那甄公子真是的,彩排都邀请我去了,怎么免费的票也不知道送两张给我?” 赵珍珠没敢吭声。 前些天,其实有人送票过来,但是她早已叮嘱过管家赵申,但凡有跟甄鑫有关的人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一律拒收! 做人,得有点骨气。 对于这个将自己视若无物的狂妄家伙,赵珍珠只有满腔的愤怒,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谁能想得到,南下杭州,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行省叶丞相,再也无法联系。 原来对自己极尽巴结之色的方回,如今也如同陌路。 别说对甄鑫报复,自己能否在杭州城生存下去,都已经成了问题。 “回去吧!”赵珍珠又催道,神情无比低落。 管道升低声问道:“你不想见见甄公子吗?” 赵珍珠摇摇头。 四周全挤满了人,这种情况怎么见得到甄公子?而且即便见到了,又能如何? 他最多不过与管道升打个招呼,依然不可能正眼瞧自己一下。 婚前如此,婚后更会如此! 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明明不想见他的,管夫人一劝,又忍不住被她拉着来到这里,期盼能有一次偶遇的机会。 真希望此时能落下一场大雨,不仅可以冲散这条街上如痴如醉的人群,也能掩去自己已经滴落的泪水。 原来,比孤独更可怕的是,被人无情的漠视。 第495章 报国雠早复神京 管道升瞧着心里一疼,于是挽住赵珍珠微微抖动的肩膀,转过身挤出人群。 “行行,咱们回去吧。你要不想见他,过两天我找机会,好歹跟他当面问清楚。”管道升轻声说道。 “你要问什么呢?还有什么可问的?”赵珍珠抽泣着说道。 “是噢……我得先问问你的意见啊!你到底愿不愿意,总得给我一个准话吧。” “呜……婶,我真的有那么贱吗?他不肯入赘也就罢了,不肯娶我为妻,我却要上门给他当妾?我、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祖父?” “咳……”管道升掏出一方帕子,轻轻地擦着赵珍珠脸上的泪水,低声说道:“我没觉得你贱,更不是在作贱于你。其实我一直挺羡慕你的……” 赵珍珠摇着头,泪水盈盈而落。 路边行人渐少,她哭得也不再掩饰。 “真的,婶没骗你!可惜我已嫁人,要不然别说当妾,甄公子若是愿意,我给他为奴为婢,都是乐意的!” “你?” “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甄公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他,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 赵珍珠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婶婶,脸上的泪珠似乎都因此而吓得不敢滑动。 婶婶名动大都,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还因为她无双才华。 可以说,当世女子,能在书画一道与她并肩而立的,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她连自己的丈夫赵孟溜頫有时都极为不满,却如此高看甄鑫? 她一直在劝自己放下自尊,委身于甄鑫,难不成她是想借此寻找机会靠近甄鑫,以分得一杯羹? 赵珍珠猛地咬住自己的食指,心跳如鼓。 自己这想法,未免过于荒唐,可是赵珍珠却根本无法扼制得住。 入元之后,北方女子受蒙古人影响,根本就没有固守礼法的概念。而到了北地的南人,则迅速地融入这种风气。 尤其是自家这个婶婶,自到了大都之后,便完全放飞自我。即使没有叔叔陪着,也常常出入诗会、寺庙。尤其喜欢与年轻俊俏的书生诗画应和,与身强体壮的喇嘛研讨佛法…… 依然心怀遗憾的管道升,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赵珍珠心目中的形象,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随着渐渐隐去的鼓点声,轻轻吟唱着: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甄公子的这出新戏《桃花扇》,管道升其实看过,而且不止一遍,但看的都是彩排。 看戏若没有现场的气氛,就缺了许多的味道。而且管道升更想看的是,这出戏会在现场的观众之中,引发怎样的震撼。 戏中之事,发生于“明朝”的年代末期。 落第秀才侯方域,寓居于南京莫愁湖畔,结识秦淮名妓李香君,两人私订终身。侯方域题诗于桃花扇相赠。 时北方清兵南下,国都被攻破,当朝皇帝崇祯自尽而死。 阉党马士英、阮大铖拥立福王,在南京称帝,为南明。掌控了南明朝堂的马士英等人擅权乱政,并极力排挤自北方南逃的文人士子。侯方域因此被诬陷而仓惶逃离南京。 马士英在赏心亭赏雪选妓,被李香君趁机痛骂以泄愤之后,怒而将其选入宫中教戏,并逼其嫁与漕抚。 李香君以死相抗,血溅定情桃花扇。 清军渡江,南明君臣匆匆逃离南京。历经艰难的侯方域于乱军之中,偷偷躲避于南京栖霞山。在白云庵与李香君相遇,受张道长点拨,二人双双出家。 所有人看戏,都会喜欢大圆满的结局。哪怕关大家的《窦娥冤》再悲再苦,最后还是给窦娥报了仇雪了恨。 可是这出戏,最终却以遗憾收尾,可谓将悲与苦贯彻到底。可正是如此,让管道升总是无法忘怀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相爱而不能相得的惆怅。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现实生活中,总有许多不如意,当管道升看到戏中之人更加不如意之时,便难免会去想,为何为如此?又当如何去避免让自己陷入如此不如意的结局之中? 吸引管道升的,不仅于对两个主人公的感伤,也不仅于戏中绝美的曲子与跌宕起伏的剧情。而是在于为这故事所设计的社会背景。 这明显的是影射前朝的一个故事! 清军,指的自然是金兵。 南明,指的便是南宋! 当年,高宗以河北兵马大元帅身份,在南京应天府登基为帝,建立南宋。后在金军进逼之下,南徙扬州、建康、杭州等地。最终定都于临安,称行在。 而马士英之流,影射的便是当时的丞相秦桧。 明军被入关的金兵打成落花流水,仓惶南逃。又与当时的宋军何异? 这段历史,虽然已过了百年,赵宋也已成了过去。但是甄公子将其搬上戏台,又会引出多少故宋之人的感伤? 甄公子是想以此戏,来警醒世人,莫忘了故国吗? 而让管道升心神为之撼动的,则是戏中崇祯帝死讯传来时,举国尽哀的悲恸。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 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 到今日山残水剩,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 这恨怎平? 有皇天作证,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雠早复神京!” 这一段哭诉,哭出了天下间多少努力抗争的孤臣心中之悲愤! 百年前山河破碎,十年前国土彻底倾覆。 朝廷诸公,却始终在忙着争权夺利,营营役役,溺于宴安,却让忠臣良将有心杀贼而无力回天! 早复神京啊…… 甄公子的志向,大概从来就不是这座杭州城,也不仅仅只是江南之地,而是要恢复故宋曾经的荣光! 思索间,两人不知不觉地便过了抚桥,回到王府门前。 管家赵申,恭然而立。 依然破旧的门楣之上,挂上一个小小的匾额,上书几个平淡无味的三个字:“福王府”。 管道升不由一脸怪异地看着赵珍珠。 戏中被拥立为南明皇帝的“福王”,与这福王有关系吗? 甄公子想通过这出戏,告诉赵珍珠什么吗? 第496章 传闻 脸色忽白忽红的赵珍珠,被管道升这么一看,不由心下更慌,吱吱唔唔地问道:“怎、怎么了?” “我刚才跟你说的,你真的不考虑下吗?”管道升挽着侄女的胳膊,悄声问道。 “你刚说的什么?” “就是嫁给甄公子作小……” “作小?”赵珍珠眉眼竖起,甩开管道升,怒道:“要嫁,你嫁去!” 我? 虽然知道赵珍珠说的是气话,管道升心里依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兴奋。 却随之熄灭。 这丫头,说话怎地如此无遮无拦! 我要是能嫁,还轮得到你? 只是可惜了…… 管道升已经可以断定,这出戏一旦传开,骂甄公子的必然不少。但是下定决心追随甄公子的人,恐怕将会如过江之鲫,纷涌而至。 其声望,也将会以无可扼制的趋势,名震天下。 到那时,赵珍珠在他眼中,也许真的已经不过是一个完全可以漠视的路人。 不过,到了从者如众的时候,甄公子会举旗造反吗? 管道升不由地想起前些日子,在杭州悄然出现的关于“季宋”的传言。 只是那传言中,甄公子会拥立赵宋之后为帝,叶李会成为季宋的丞相。 管道升无法判断这传言来自哪里,却知道甄公子绝非愿意屈居人下之人。这便意味着,甄公子与这些故国遗老将会爆发一场无可调和的争执。 但是,这两天似乎又隐隐有人在传,说甄公子是前太子真金的私生子?这消息便让管道升完全的莫名其妙。 应该不可能吧? 管道升站在王府门口,侧身回望后宅市街方向。总是喜眉笑眼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沉重。 果然如管道升所料,一出《桃花扇》,震惊了半座杭州城。 有人看得如痴如醉,有人看得痛彻心扉,有人看得咬牙切齿。 还有人则看得胆战心惊。不过想起这城中,已经没有蒙古官员,胆子也渐渐地变大了许多。 况且法不责众,就算秋后有人算账,最多追究甄鑫这位剧作者,以及负责演出的宁海阁,总不可能把看过戏的观众全逮进去吧? 只是戏台边的招贴上,写的剧作者是“真畜”。却没人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甄公子的掩耳盗铃之举?还是说,他觉得自己应当姓“真”? 于是,两则消息如风而起,自杭州城刮向其他城市,乃至周边的行省,直到江南各处…… 一则自然是关于这出以南明隐喻南宋的大戏《桃花扇》,其中不乏怀念前朝以及鼓动人心的唱词,听得令人心潮澎湃,却又辗转难安。 也有人因此断定,甄公子有意举事,并“报国仇以复神京”。 另外一则是关于这位突然雄起于江南的少年身世。 许多人都猜测,这位甄公子身份必定不简单,否则不会在杭州闹了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见朝廷有任何的惩戒。换个人,早已被五马分尸了! 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道,此人是已故太子的私生子! 这番传言,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却又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比如,皇帝对他的纵容;比如真金长子甘麻剌对他的无条件支持,比如真金另一子为了防止他觊觎太子之位而对他发起的追杀。 还比如当世大儒姚燧始终在杭州对他不离不弃的守护。 凡事不能猜测,只要一猜,总会有人自己去寻找相关的证据。 包括据说此人富可敌国,已经垄断了南洋的商路,还拥有一支实力极为可怕的水军。 而且甄公子虽然杀人不眨眼,却至今为止也没杀过一个蒙古人。 零零总总,都说明了皇帝有意立此人为王,并将江南故宋之地交由此人统辖。 如此,这位甄公子到底算蒙古人,还是汉人,或是南人? 倒是没人分析得清楚了。 …… “消息,是你放出去的?”甄鑫冷冷地看着趴在自己脚下的方回,怒不可遏。 万没想到,自己不过休了十天的婚假,就被这老家伙钻了个这么大的空子。 虽然愤怒,但是甄鑫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个方回真的是个人才呐! 他相信,无论是姚燧,还是身边对自己身世有所猜测的几个幕僚,都不可能将这事往外透露。 可是这老家伙,只凭他自己的胡乱猜测,竟然将这盘棋局猜得八九不离十。 方回绝不会真以为自己是真金之子,可正是如此,他便传得更加肆无忌惮。 “咚,咚咚!”方回以头抢地,老泪狂飚,鼻涕糊满了颌下的白胡须。却只是不停叩头,囫囵不言。 哪怕再不用劲,十几个头叩下来,脑袋也已经开始红肿。 想一刀剁了他的甄鑫,只能抬起手冷冷喝道:“给老子坐起来!” “咚!”方回最后叩了个头,哆嗦嗦地爬起来,佝着腰站在一侧,耷拉的老脸如同一团肮脏的抹布。 甄鑫无奈地说道:“把脸去擦一下。” “哎。”方回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方老旧的帕子,往脸上“噌噌噌”地抹着。 对于这位万人痛恨的“宋奸”,甄鑫确实有些头疼。 用起来,是真的好用。 防起来,却总是防不住。 说他狐假虎威也好,说他虚张声势也罢。但是如此杂乱的杭州形势,在这老家伙的管治之下,竟然可以维持正常的运转。 哪怕让谢翱来主持浙江行省的事务,甄鑫也不觉得他能做得比方回更好。 所以,三天考察期过后,又给了七天。 七天过去,没人再提起考察期这事,浙江行省便任由方回操持得愈加得心应手。 若非此人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没有丝毫骨气的行径,甄鑫都恨不得直接任命其为日月岛驻杭州总领事。 “消息到底是不是你放出去的?”甄鑫语气依然冰冷。 “是老朽所为……” 方回不作掩饰的回答,倒是让甄鑫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骂下去。 尤其是面前的这位,到底是一个已经六十多的老爷爷。哪怕再讨厌他,也没办法对其拳打脚踢。 虽然不怕他趁机讹诈,却会让自己良心稍稍地过不去。 第497章 把我当渣男? “坐下。” “哎。”方回抖抖索索地移向椅子,坐上小半个屁股。 “别装了,你要身体真不行,明天就让你回老家歇着去!”甄鑫鄙夷道。 “不,我还行的!”方回立时直起身子,两眼重现迥迥的目光。 “说吧,为什么要传出这样的消息。” 方回两只眼珠子悄悄地在甄鑫身上转了几圈,发现无法猜出他的心思之后,才斟酌着回答道:“属下……” “你不是我属下!” “哎……老朽……小方……方某?方某此举,有几个目的。 其一,混淆视听。不仅让浙江行省的官员,看不清目前的形势,也让江南其他行省的官员,只能保持观望的态度。 其二,争取时间。无论甄公子接下去有何打算,都可以让势态处于暂时被压制及僵持的状态中。这样主动权便会控制在咱们……呃,控制在甄公子的手中。 其三,寻求支持。杭州的行动,已经让甄公子在江南获得了无数的支持者。以此身份,方某相信必然可以争取到北地汉人文武的支持。比如姚燧姚先生……” 话虽在理,可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甄鑫皱着眉头看向方回。 方回哂然一笑,说道:“至于这身份,是否会让江南百姓对甄公子产生疑虑,方某觉得完全不用担心。” “说清楚!” “哎……传言本就是捕风捉影之事,不过是旁人的猜测,至于事实如何,谁又知道!公子只要不承认不否认不辩解,就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把我当渣男? “更何况,江南的百姓虽然心念故国,但是方某以为,已经没多少人还对故宋怀有期盼之心。大宋,已成过去。江南百姓如今能希望的,只是不再被压榨得过狠、不再被视为亡国之奴、不再忍受低人一等的屈辱。” 甄鑫心里大动。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故宋已灭,绝大多数的江南百姓都已经接受了大元国子民的身份。老老实实地养家糊口,同样的纳粮同样的缴税,可是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 蒙古人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被称为“国姓”,自然享受着超过其他任何族群的特殊地位。比如蒙古人杀死汉人南人,只需杖五十七并付烧埋银。而南人或汉人打死蒙古人,必处死刑并没收家产以支付赔偿。 另外,无论是中央行省还是地方机构,达鲁花赤只能由蒙古人担任,并拥有监管各级官府的权力,为事实上的官府长官。如叶李这样以南人身份担任行省丞相,且没有同时安排达鲁花赤监督的情况,可谓绝无仅有。 因为蒙古人、色目人不擅长考试,朝廷直接取消了科考取士,这且不说。最大的不公是对于各支军队以及南北军卒的区别对待。 作为战力最强的怯薛军,蒙古人占据着绝对的主力,色目人次之。仅存的一支汉人千人队,已经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至于南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入选怯薛军。 而以汉人为主的镇戍军与以南人为主的新附军,这些年虽然在表面上统一了称呼,但内部依然层级分明。 宋亡已经十年,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的改变,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些都导致了南人成为鄙视链的末端。 “南人”不是一个可以让故宋之人感觉到骄傲与自豪的称呼,而是象征着亡国的屈辱,意味着低人一等的绝望! “公子是不是真金之子,是否真的拥有蒙古人的血脉,方某以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否愿意公开承认自己是个汉人,愿意为北地汉人在朝堂之上谋取更多的权益,愿意为江南的百姓抹去‘南人’的标签,将他们从下等人之中彻底地解救出来。” 对于汉人与南人,甄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概念。 从后世穿越而来,他潜意识之中就是把自己当作汉人看待。也正因为如此,他对于宋人或是南人的称呼,并没有过多的认同感。 自然也感觉不到江南百姓的这种希望摆脱“南人”身份的期盼。 大宋灭亡时,多少英雄志士、忠臣良将以身赴死,偏偏这种狡诈贪婪、老奸巨滑之辈却能一直留在这世上,委实没有天理。 也许这样的人,就应当拿来祸害丧尽天良的蒙古人,乱世用奸臣,才能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 自己真要扯出反元复宋的大旗,或许只有那些故宋的死忠之士,才会坚定地支持自己。可是最死忠的那些人,却是自己最为厌烦的一群人。 这天下,本该就是汉人的天下啊! 领导汉人,将江南江北百姓拧成一股绳,驱逐蒙古人或是驯服蒙古人,建立以汉人为主导的王朝,这才是自己未来的方向! 甄鑫不由的心潮澎湃。 他何尝想过,费了半天劲的姚燧根本无法打动自己,可是这位老奸贼不过三言两语,便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让自己得以看清前方的道途。 若事有成,这方回起码对于自己来说,功不可没! 旁听的谢翱欲言又止。 对于甄鑫身世的隐秘,他略有猜测,但是之前也绝没想过他可能会是真金之子。 当然,甄鑫对此从来不在意过,也绝不肯承认自己会是蒙古人之后。 这是一柄双刃剑。 诚然,拥有王子的身份,会让甄鑫在短期之内,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北方汉人文武的支持。可是万一他真的真金之子,又当如何? 难不成,要将自己的余生,全都奉献给一个蒙古人?这岂不成为天大的笑话! 而且,假设忽必烈认可了他的出身,条件是他要承认自己蒙古人的身份,甄公子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吗? 翘着腿享受余生,与拼着命为自己争一条出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不用考虑就可以做出的选择。 甄鑫斜过一丝不满的眼神。 谢翱苦笑着拱手以示道歉。 自己既然决定了跟随甄公子,就应该对他付出无条件的信任! 哪怕他日后行止有差,还有自己、还有那么多他在意的人,这些都将是防止他踏上歧途的保证! 第498章 瓜洲古渡 甄鑫的目光从谢翱身上挪向方回,陡然变冷。 正说得高兴的方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腰一坠,便滑落椅子趴倒在地。 动作极其的流畅。 甄鑫冷然的目光为之一滞,虽然自己现在也算是拥有无数手下,可是被人这样动不动地跪拜,依然极不习惯。 更何况,还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 “坐回去!”甄鑫只能将语气稍稍放缓。 “哎……”方回抹着额头上还没出现的冷汗,抖着双腿将四分之一屁股靠在椅子边缘。做随时准备趴倒在地状。 “你应当清楚,如果我采纳你的意见,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祭旗。” 这个锅,总得有人去背的。 而散播谣言的方回,显然就是背锅的不二人选。 方回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苦笑,随即坦然回答道:“这是卑职的福气。” 瞧在他已经做好了背锅的准备上,甄鑫只好先捏住鼻子承认他是自己的属下。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卑职已年过六十,本就没多少年好活。若是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有人能采纳自己的建议,为天下百姓谋出一条出路,虽死何憾!” “说人话!”甄鑫不屑地说道。 “哎……这个……”方回一双看似昏花的老眼悄悄地转了两圈,说道:“卑职这个名声,已经不太好。若公子有望执九州之鼎,我想史书之中多少应当会有卑职容身之地……” 谢翱嗤笑道:“你倒是打得好主意!” 方回的名声,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已以成为无耻之徒的代表。 这样一个连当今朝廷都不屑于使用的老奸贼,若是成为扶持甄公子左膀右臂,岂不是会严重地损坏甄公子的名声。 甄公子不使用他的计谋倒也罢了,使用了事后灭口,那是兔死狗烹。别说甄公子本非凉薄之辈,真要这么做了,也难免让其他人寒心。 不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日后的史书之中,美化方回。让后人不觉得其耻,反而以其为荣。 而对于方回来说,此时牢牢地抱住甄鑫的大腿,并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一个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的老头子,一个名声已经败坏到无可败坏地步的老奸贼,他还能损失什么? 但是,连谢翱都不得不承认,方回此计,既歹且毒,还让人欲罢不能。 北方的汉人从此有了期盼,南方的汉人开始有了希望。蒙古人哪怕被打蒙了也只能算败在自家人手中,无话可说。 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向来以强为尊,大概率的情况会捏着鼻子认下这个结果,最多就是纠结一群狼崽子在草原上狂呼乱叫地蹦跶,以期一如既往的不劳而获。 没有汉人的支持,他们无非是一群实力蛮横的强盗。哪里会去讲求王朝承续的正统、大义以及天下的民心。 如此,不仅恢复江南的统治有望,甚至还有可能觊觎中原之地,以恢复汉家王朝的天下! 这是连谢翱之前根本都不敢想象的期望。 若不选择这条路,眼光依然放于江南,那就必须面对那些宿儒的掣肘。 入赘、嫡长子得姓赵、扶持赵宋之后? 这些条件别说甄鑫,连谢翱都不可能接受。 而且,还得每天面对这些人无休无止的指手划脚。无论是军事还是民政,都得接受他们的监督乃至把控。 甚至于,还得防止他们一不高兴,弄根绳子吊死在家门口。 偏偏还骂不得、杀不得,哪像这个方回,或打或骂,或杀或埋他都不敢多吭一声。 看着方回可怜兮兮的老脸之上,努出的谄媚而谦卑的笑脸,甄鑫不由地陷入沉思。 自己似乎终于掉进了这老贼挖的一个坑,而且还是舍不得爬出来的那种…… …… 春收秋种,夏耘冬藏。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寒而未冷。忙完这个月,大多数人便将进入一年之中休憩的日子。忍受即将到来的寒冬,或是躲入温暖的房子里,将风与雪关在门外,享受冬藏的幸福。 然而,对于已经在扬州待了五天时间的贺胜来说,这个冬天对他而言,很可能会是个灾难! 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让贺胜嘴角冒出可怖的血泡。抠破,长些痂,发痒,又忍不住地去抠,嘴角便糊出一圈的烂血。 粗糙的脸皮上长满杂乱的胡茬,疲惫的双眼中满是挣扎的血色。让人一看根本难以相信此人会是那个曾经睥睨天下、敢与所有人争锋的汉家骄子。 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瓜洲原为长江上的水下暗沙,随江潮涨落时隐时现。自汉晋时冒出水面,形如瓜而因此得名。到唐代时,瓜洲渐与扬州相连而成为渡口。 开元年间,齐浣开伊娄河二十五里,使扬子津南直通瓜洲而至长江。瓜洲至此成为东西南北航运要道。最兴盛之时,帆樯如织,千舟竟停。 如今,却只余空空荡荡的渡口,以及码头边上晃晃悠悠的八艘小船。 贺胜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是他五天以来的所有收获! 而且还是几乎发动了扬州府所有力量才从一些渔民手中搜罗而来的渔船。 因为太小太破,所以江阴水军征用船只时,就没看上这些船。也因为船只质量太差,却要价过高,以致日月岛水军懒得买走。 八艘渔船,最大的一艘也不勉强可以塞进十个人,马即便是能上得去,估计也得在半途被颠入江中。 更何况,一千匹战马,靠这些小破船又得运到猴年马月去? 贺胜看着同样疲惫的曹知府,说不出半句责骂的话语。 不是曹知府阳奉阴违,而是真的找不到船了! 扬州以北,大运河虽然还在,但早已是泥沙堵塞,稍大些的船只便无法通行。 也就是去年时,黄河决阳武二十二处,裹挟着巨量泥沙的河水,向南泛滥,油涡夺淮入海。 大运河北段因此彻底断航,这是天灾。 海运多年的顺利通行,让朝廷找到了一条漕运的捷径。毕竟海洋上不存在堵塞的问题,也不需要投入巨量的钱粮来疏通运河。 更何况,堵住大运河,也是防备江南水军北上的必要举措。 是以,扬州以北一直到高邮,几乎已经没有人再靠这条大运河为生,自然也剩不下多少船只。 第499章 态度决定一切 贺胜现在多少有些理解贺威的感受。 不是因为其蠢不可及,在屡次刺杀失败之后,依然自不量力地单枪匹马执意刺杀甄鑫,甚至将愤怒倾泄于他人身上。 委实是甄鑫这贼厮太过气人! 不敢正面迎战,却只会耍这些阴谋手段,躲在让自己摸不着碰不到的角落里,做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 若不是顾及自己肩负的重任,顾及数十万北地汉军未来的命运,贺胜恨不得自己驾艘小船,冲向长江南岸,直接杀入杭州城! 可是啊,即便舍弃自己的性命,依然是还没见到那贼厮,便死于路人之手。 面都见不到,又谈何将其抓捕回京复命? “曹知府,可还有良策?”贺胜嘶哑地问道。 曹知府苦笑地摇摇头。 能想得到的招术,不仅想了,而且都在同时进行。 求助的信件早已送向大都,不是请求帮助,而是希望皇帝能再宽佑些时日,以调集到更多的船只。可是曹知府很清楚,哪怕再给两三个月甚至是半年时间,举扬州府之力也造不出这么多艘大船来。 海路也已确定不通,依然是因为找不到船。 漕运每年于春夏之交北上,秋冬之际南返。正常情况下,此时所有的漕运海船都停在刘家港内,等着开春之后运粮北上。 而刘家港的船只与漕粮,在贺胜的亲眼见证之下,已经被劫掠一空! 派往江州乃至武昌的信使已经回复,借船借水军可以,得走流程。 没有人有权力跨省调动军队,贺胜也不行。 虽然都靠着一条江吃饭,但江阴属于浙江行省,江州属于江西行省,武昌属于湖广行省。几个行省都有自己成建制的水军,只有河南江北行省没有。 即便是以河南江北行省的名义借调上游水军,也得靠兵部出面,或是皇帝的旨意。 那么,皇帝到底是想冷眼看着贺胜这支千人怯薛军活生生地被困死在扬州,还是准备饶他一命? 帝心,难测啊…… “曹某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曹知府斟酌着说道。 “曹大人请讲。”犹如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般,贺胜眼中又生一些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望。 “江阴水军营寨全失,刘家港也已不保,百万石粮食被洗劫一空。明年开春之后,若是无法筹措到漕粮……” 贺胜一脸茫然,漕粮不归我管,有没糟粮跟我也没任何关系,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一百万石粮食,很多吗? 曹知府叹了口气,说道:“三口之家,一天省着点吃,大约消耗粮食三斤。一百万石粮,可以供五十万人六个月之需。” 贺胜心里微微一惊。 大都人口,包括驻军在内,差不多有五十万人。他却没有想过,竟然要消耗掉这么多的粮食。 “当年,自从今上受任漠南总领后,将所有的重心放于河南的粮食生产之上,并最终以河南一省之地供其北伐叛逆、南征宋国,而一统天下。 然而,近些年以来,黄河屡发大水,乃至夺淮入海。民不聊生暂且不说,河南之地良田被毁无数,如今产量不足以往一半。 一旦没了江南的粮食,恐怕……” “缺百万石粮食,应当还不至于饿死人吧?”贺胜喃喃说道。 曹知府又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些当兵的,尤其是军队高层的人物,哪里会去关心民生民计。 跟着蒙古人的时间长了,对于粮食问题就不会有太多的概念。就如蒙古人刚刚入主中原之时,大多数的粮田被推平,用以放牛牧羊、畜以战马。 对他们来说,地里长草,可比长粮食要重要得多了。 至于没粮,去抢便是! “大都一旦缺粮,各地粮商就会在第一时间囤粮居奇,以抬高粮价。如此,本来就一百万石的缺口,会迅速地扩大到两百万石乃至数百万石。粮价飞涨,肥了粮商,死的将会是处于最底层的百姓。” 贺胜皱着眉头说道:“把粮商抓来杀一批,应当可以解决吧?” 曹知府默默地闭上嘴,不想说话。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跟这位将军说清楚这其中的纠葛。 敢囤积粮食以抬高粮价的商人,哪个背后没有强大的势力在支持?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别的地方不敢说,上都之地的粮食,起码有一大半都控制在贺家手中。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饿死一些贫民百姓,对于豪门家族而言,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是那些从来不把汉人当作国民看待的蒙古王公贵族。 这些问题,贺胜想不明白,也觉得自己没必要想明白。看着曹知府黯然的脸色,只能讪讪地问道:“曹知府觉得,贺某当如何应付?” “贺将军当向朝廷重申漕粮被劫之事,我想多少会引起朝廷的重视。或许会下定决心,趁日月岛军羽翼未丰之时,派大军南下剿杀此贼。” 几天的辛劳,贺胜不得不承认,只凭自己哪怕有扬州府的全力相助,也已经不可能将一千兵马顺利送过长江。 劝朝廷发动一场对江南的战争,来转移皇帝的视线? 可那位,是这么好糊弄的吗? 况且,发动一场战争,哪怕速度再快也得准备一两个月时间。在此之前,自己怎么可能熬得过这二十天的期限? 这位曹知府,是个心怀百姓的好知府,却显然也没有办法能帮到自己。 贺胜苦笑着摇摇头。 “这不止是拖延之计。”曹知府却继续说道:“在此之前,曹某以为,贺将军当尝试过江一战。” 过江,凭着这八艘破船? 曹知府点点头,说道:“一支百人队,也许能赢得皇帝暂时的谅解。” “你、你让我派一百个兄弟去送死?”贺胜难以置信地看向曹知府。 曹知府无奈地说道:“曹某才疏技拙,委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态度决定一切。 哪怕自己完不成任务,的确也得让皇帝看到自己无畏的态度。可是一支百人队去送死,够吗? 也许,还得搭上自己,如此才能让其他的兄弟求得免予责罚的机会。 可问题是,自己这番南下,到底是为了什么? 贺胜不由地陷入深深的迷茫。 第500章 渡船 “怯薛军是皇帝的代表,也是朝廷的脸面。只要日月岛军手中沾上怯薛军的血,那便形成事实的造反,没人会允许这样的反贼继续安然存活于世!”曹知府淡淡的语气,并没有夹杂着劝说的意味。 贺胜心头掠过一丝悲凉。 用怯薛军的人头,来向朝廷证实日月岛军造反的事实。 我贺胜,是怎么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境地? 更何况,让自己的兄弟做无畏的牺牲,自己以后如何能在他们面前抬起头带领他们作战? “容我,再想想……” 曹知府拱手侧立,未再开口劝说。 他知道,再劝下去也没啥用。 其实对于日月岛军,他并没有过多的厌恶。对于从未谋面的甄鑫,心下反而有些佩服。 能将水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甄鑫足以称为当世第一人。 正因为如此,曹知府才感觉到国朝的危机。 水军的力量,是朝廷最大的软肋。 但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不仅不重视水军,反而带着痛恨的情绪压制水军的发展。 对于他们来说,拥有骑兵便意味着拥有着横扫天下的力量。当江南大地,没有一支成形的水军,没有一座完整的城墙,这天下又有谁能挡得住蒙古骑兵的铁蹄? 而今,日月岛水军却拥有了阻止蒙古骑兵南下的可能! 一旦长江天险被他们控制,天下必将恢复到十余年前南北对峙的局面。 到那时,朝廷还有力气与兵马,再次发起一场灭国之战吗? 即便是有,天下又得有多少无辜百姓将死于战火之中? 曹知府祖籍山东阿城,自幼好读书,过目而不忘。父亲因此为其取名为“元用”,意为珍贵的财富。 那时,元朝还未成立,这名字倒也没人在意。 待到皇帝建立元朝之后,所有人都惊叹于其父的深谋远虑。 长大成人之后,曹元用果然不负所望。在镇江路儒学学正期满考核优秀之后,前往大都游历,结识翰林承旨阎复。 阎复惊于其才,荐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曹元用却觉得国史院的官员,全是碌碌无为之辈。在国史院待着,虽然生活无忧,却只会让自己虚度光阴。是以,主动离开大都,前来扬州任职至今。 也许是因为曾在镇江当过儒学学正的原因,曹元用对于南人,有份自然的亲近感。尤其是在大都与赵孟頫等人成为好友之后,对于江南的文风愈加倾慕。 曹知府知道,江南虽然有很多人心怀故宋,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了恢复故土而献身。但是还有许多人未必关注这些,他们或淡泊于名志,或在艰难中挣扎求活。 而对于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他们最大的期盼,哪怕因此而遭受大元国的压榨与欺辱。 就算是故宋时代,被官吏欺压、受豪强折辱、为奸商欺骗,又何曾少过。 生存的意义,必然会远远大于一家一姓王朝的存亡。 “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有道者不处。” 与老子一样,曹知府极度的厌恶战争。 战争是掌权者为其夺取利益的最粗暴方式,给天下带来的只会是伤害与无尽的痛苦。 可是,曹知府更明白的是,有些时候却不得不选择战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比如以战止战。 战争只是一种手段,而不应当成为目的。 当年赵宋皇族选择了投降,而不是负隅顽抗,有人因此痛恨也有人因此鄙薄。但是曹知府却觉得,正因为他们的不战而降,最少挽救了百万江南百姓的性命。 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和平,如今却有人想重新挑起战争,让江南百姓重新陷入战乱的痛苦之中。 想制止这些玩弄权术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以最小的代价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只要能诛杀首恶,其他的跟随者自然就会作鸟兽散,无知的百姓也不会再盲目跟从,无辜的平民也不会受其裹挟而成为功成之将脚下的枯骨。 江边的凉风,渐沁入骨。 可是并肩而立的曹知府与贺胜似乎都已经失去的寒冷的感觉。四只眼睛,都盯着飘在渡口边上可怜兮兮的几艘小船,一个呆滞一个茫然。 “船来了!”有人大喊道。 于是渡口上立时挤上了一群等待过江的渡客。 贺胜与曹知府同时抬头,望向隐隐出现于江面的船只。 渡艘看着不小,一次性最少可装载百人。 贺胜心下不由大动,看向曹知府,曹知府却缓缓地摇摇头。 是啊,一艘船又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贺胜不由黯然。 “咦,怎么不止一艘船啊,后面好像还拖着许多条……”有人惊讶地叫道。 “都是空船呢,这是要过来接什么人到南岸去吗?” 果然,一艘三桅帆船之后,还拖着足足六艘的大船。 这六艘大船,除了数个操帆的船工之外,再无他人。贺胜两眼又冒起了精光。 “稍安勿躁……”曹知府安抚住想叫人开始抢船的贺胜,轻声说道:“小心船上有埋伏。” 贺胜只能咬牙定住自己焦躁的身子,微微点头。 长江的渡船已被日月岛军悉数掌控,这些船敢公然来此,说不定真有陷阱。甄鑫总不可能给自己送船来吧? 七艘大船缓缓靠在岸边,让这个瓜洲渡口终于看着不那么凄凉。 但是与往日相比,整个渡口依然显得空荡。 一大群渡客从船上下来,又一大群渡客挤上船去。人多,却并不杂乱。 显而易见,没有一个人身上带着兵器,连菜刀都没有。 却见一个伙计施施然向两人走来。 在他们俩疑惑的目光中,这位伙计抱拳问道:“两位可是曹知府与贺将军?” “你是谁?”曹知府皱着眉头问道。 “小人乃南岸兵站的水手,暂时负责这艘渡船。” “是谁让你来的?”贺胜虎着脸问道。 “小人受日月岛甄鑫委托前来。” 甄鑫? “什么事?” “不知两位……”伙计态度很恭谨,脸上并不见一丝的胆怯。 “我是扬州知府,这位正是怯薛军贺千夫长。” 伙计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递给曹知府,一封送至贺胜面前。 第501章 不是筹码的筹码 贺胜却没有接过信件,依然绷着脸问道:“甄鑫又在耍什么花招?” 伙计坦然笑道:“甄公子听说贺将军想要渡江,却一时找不到船只,因此让小人给将军送来六艘大船,以解燃眉之急。” 什么,送船来的? 曹知府与贺胜面面相觑。 “你这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曹知府的眉头,几乎皱成三道深沟。 “扬州府缺船,但小人觉得应当不会缺少船工。大人可以先让船工上船仔细检查下再用,我想甄公子应当不会用这种可笑的手段来欺骗大人。”伙计依然保持着恭敬的神态,言语之中也没有任何嘲笑的味道。 “当然,如果两位大人不需要的话,我这就将船带回南岸,交还给甄公子。” “要要!”贺胜脱口而出。 送上门来的船只,无论如何先要了再说。 本来还准备动手抢的…… 看着伙计施施然离去,曹知府一边安排人去接收船只,一边展开手中书信。 只扫一眼,曹知府心下便是大震。抬头看着贺胜,却见他已经惊得嘴都无法合拢。 坏了…… 瓜洲渡口之北三里地。 面向长江,背靠一片小山坡,斜依大运河。 一座简易的营寨将这片坡地牢牢圈住,这是曹知府发动城内衙役,花了两个时辰为贺胜建好的驻营。 马圈在中间,围以营帐,中间一条通道贯穿南北。 建营花的时间虽然有些多,但是一群衙役能做到这地步,足见曹知府的御下之能。 只是此时,身在营寨之内的贺胜,却根本没有心思去评估曹知府的执政水平。 跳动的烛光之中,贺胜紧紧攥着一张信笺,陷入苦苦的思索。 信笺之上,只有了了两行字: “哥,我还活着。就在镇江水寨内,可派一亲信来见我。” 字迹粗粝却不潦草,正是自己兄弟贺威的笔迹。 被迫离开杭州时,贺胜总觉得自己的兄弟未必会死。 倒并非是认为甄鑫不敢杀,而是一个活着的贺威肯定比死掉的会更值钱。甄鑫骨子里是个奸商,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甄鑫会想用贺威来换什么? 钱吗?哪怕贺胜对商业不太懂,也知道替代泉州蒲家占据了南海商路的日月岛,何止可以日进斗金。 权吗?自己给不了,甄鑫大概也不需要。 军事机密?他总不会让自己给他一份朝廷各路兵马的布防图吧? 那么,他还看上了贺家什么? 这些天,关于甄鑫是真金私生子的传闻开始在扬州出现。贺胜对此本是嗤之以鼻,如今想来,却似乎不无可能。 包括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令杀了他,却只是让自己将其带回大都。 以及作为皇帝的亲信李邦宁,已经跟了甄鑫近一年时间,必然带着某种特殊的目的。 甚至于自己的顶头上司月赤察儿,还专门跑了趟广州,与甄鑫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瓜葛。 可是,即便甄鑫真的是太子之后,他又能做得了啥? 撑死不过一个闲散王爷,难不成还想觊觎皇帝之位? 贺胜默默地摇了摇头。 “将军,贺一虎回来了。”帐外响起通报声。 贺胜神情一震,喊道:“进来!” 骑兵出门作战,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来去如风、神出鬼没,那只有可能在草原上,而且就食于敌的时候。 若没有仆从伺候战马,没有备用的马匹,没有充足的粮草供应,尤其是到了江南,骑兵几乎是寸步难行。 因为时间太急,贺胜离开上都时只带着一千兵马。但是交代了各自的仆从随后出发,却没想到自己受阻于扬州,一千仆从军便追上了自己的队伍。 贺一虎,便是贺胜的家养仆从,自然也是他在军中最为信任之人。 随着贺一虎入帐的,竟然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身材看着有些瘦弱,秀气的脸上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似乎不太敢与贺胜直视。 “二爷还活着,没受什么委屈。”贺一虎近前低声说道:“此人,是日月岛的苟彬。” “你来做甚?”贺胜冷冷问道。 苟彬沉息静气,嘴唇微微而动,努力地心里不住地念叨着甄鑫教给他的话:“所有的敌人都是纸老虎!只要将他们视为菜地里的萝卜即可,没啥好紧张的……” “将军问你话呢!”贺一虎催道。 “嗯……我,我代表我叔叔蔡伯杰,前来、前来与将军见面。” 蔡伯杰?贺胜疑惑地看向贺一虎。 “就是被二爷射杀的那个,又名蔡老二。” 这是苦主的家属来提条件的? “杀了我叔叔的凶手,虽然还未偿命,但是我,我觉得蔡叔叔,应、应当……” “滚回去,找个说话利索的人过来!”贺胜不耐烦地打断道。 叫个傻子过来跟自己谈判,甄鑫欺人太甚! 苟彬的脸涨成猪肝之色,胸中一股怒气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可是随着他猛地吸了两口大气之后,那股怒气却转眼间消失不见。两只眼睛随之抬起,虽然眼神未必锐利,却总算敢直视着贺胜。 “我们可以不杀贺威,条件是……”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贺胜又将他打断。 “因为我,我是苟彬!” 贺胜嗤笑道:“听说日月岛军中,有一位贼眉鼠眼的家伙,名为苟顺,是你什么人?” 苟彬眼中又泛出怒火,咬着牙说道:“是可以决定贺威生死的人!” “哦?那为什么不杀贺威?” “赏他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就凭你?” 苟彬胸膛一挺,说道:“是的!” “呵呵,你们以为,以贺威为筹码,就可以拿捏我?” “不,贺威不是筹码。” 苟彬心神渐渐稳定,顶住这位怯薛千夫长无形的压力之后,终于找到了应对的思路与节奏。 贺胜眉头微皱,这少年明显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可是从刚入帐时的紧张,到如今锋芒渐露,也不过十数息时间。甄鑫派他过来,是利用自己来锤炼这少年? “贺威既然不是筹码,那你今天过来干吗?” “将军想渡江而不得,我可以帮助你们,并且保证让你们安全抵达江南。” 第502章 风啸啸兮江水寒 “呵呵……”贺胜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笑。 自己要过江捉拿甄鑫,结果他却派人帮助自己渡江? 骗小孩子不成? 可是现在似乎唯一的办法,只有依靠日月岛来提供船只才能渡得过这浩浩长江。 贺胜沉吟半晌,缓缓说道:“说吧,什么条件。” “先去一趟福建,帮日月岛完成一项任务……放心,不是让你们杀人,当然有可能在冲突中难免造成对方死伤。 我并不知道你这支军队带着什么任务要前往江南,但是完全任务之后,绝不会为难将军。江南之地,随你进出。” “什么任务?” “我也不知道……如果将军同意,会将你们直接送往福建,到了那里你们自然会知道。” “你觉得我们到了福建,就会任由你们安排任务?” 苟彬挠挠头,说道:“这个……我也不敢肯定。只要你答应了,我负责安排船只。并且等你们要回扬州时,送回贺威。” 贺胜摇摇头,“我没那么多时间。” “将军是拒绝了这个条件?” 贺胜陌不吭声地点点头。 苟彬抱拳说道:“如此,苟彬告辞。” “你觉得,今天还能回得去?” 苟彬两手一摊,道:“临行前,甄公子有交代过。当时贺将军被俘,日月岛军可没有为难将军。也请将军莫要为难于我,就算还过这一次人情。” 在仆从面前竟然说自己被俘过,贺胜脸上不由怒意闪现。 “当然,你非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将军恐怕得从其他地方寻找机会渡江。” 贺胜心里突然涌出一阵烦躁,挥挥手,让贺一虎将准备昂然赴死的苟彬带出军帐。 待贺一虎回到帐中,贺胜才有机会问起贺威的情况。 无论如何,自己弟弟确定未死,贺胜心里还是生出一阵庆幸。 “二爷除了精神显得颓然之外,一切安好。按日月岛军的说法,之所以不杀二爷,是想废物利用。原本还真没想以二爷来威胁将军,已经判了他二十年劳役,准备押去琼州挖矿。只是听说将军领兵准备渡江,半路上才让他折往镇江。 小人不知道日月岛军是否会如约释放二爷,但是二爷似乎不太想随将军回去……” 贺胜微微一怔,随即大怒。 这厮害得自己疲于奔命,如今更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他却还不肯吞下自己酿出的苦果? “他到底想干嘛?”贺胜怒道。 “具体的,二爷没说,小的也不好多问。只是二爷特地交代,让将军别为了他过于费心费力。他说既然没死成,也不会再去找死。给他几年时间,一定会重新站在将军面前!” 贺胜头疼欲裂。 对于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兄弟,他发现已经没有太多的办法。除非能如上次那样,在他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将其强行押回去。 “小人觉得,二爷可能是不想让他成为你的软肋,也不愿意将军为了他被迫答应日月岛的一些条件。” 这还真有这可能。 贺胜的怒火总算平息下去,随即又皱起眉头。 按苟彬的说法,日月岛并没有以贺威来逼迫自己的目的。那么就是自己南下过于心急,而被甄鑫给抓住了把柄,并以此要挟。 他让自己去福建,为了什么? 什么样的任务会需要动用到一千怯薛军才能完得成? 如果拒绝与其合作,那只能窝在这里等着皇帝的斥责。或者去了福建,只要登上陆地,想来也没人能挡得住自己折往杭州。 贺威既然活着,而且还暂时不用自己考虑将他解救出来,这让贺胜紧绷了数天的心情,终于略略放松下来。 只要自己的兵马能渡得过长江,捉到甄鑫,哪怕拖延上一些时日,起码自己这条命应该是可以保得住。 想到这里,贺胜精神为之一振,找到福建的堪舆图,开始细细研究。 与此同时。 独自呆在扬州知府衙门的曹元用,看着摊在眼前的信纸,依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信是姚燧写的,这无需质疑。 曹知府与姚燧不算亲近,但是对他有提携之恩的翰林承旨阎复,却算是姚燧的半个弟子。 若在平日,曹知府能收到姚燧的一封亲笔信,绝对会欣喜万分。 此时,却只有深深的迷茫,甚至于带着一丝隐隐的恐惧。 信中主要提了三件事。 其一,甄鑫身份贵不可言,是以任何针对甄鑫的行动,希望曹知府在三思之后,再决定是否参与。 其二,贺胜若要渡江,唯一只能依靠日月岛军的船只。因此曹知府没必要劝阻,也无法劝阻。 其三,让曹知府将心思放在他的扬州府内,姚燧判断数日之后,扬州府将会爆发一场非人力所能抵挡的危机。这场危机,虽然并非是日月岛发动的军事行动,却很可能比军事行动还可怕。 若处置不好,恐怕他的知府之位不保,还有可能牵连到十数万的扬州百姓。 曹元用并非是姚燧的亲信之人,也未曾正式进入他的羽翼之内。姚燧与自己保持距离,过扬州而不入,曹知府都能理解。 可是你不理我就算了,给我写封这样的信算什么? 连蒙再骗,还夹杂着肆意的恐吓,偏偏就是不肯告诉我,扬州府到底会爆发什么样的危机! 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 看来,近日关于甄鑫身世的传闻,也许是真。 自己却想着要鼓动贺将军去说服朝廷,发动一场对日月岛的战争? 彻夜未眠,被一封信彻底搅乱了心神的曹知府,在看到贺胜坚决的眼神之后,已经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苟彬又调来四艘大船,却依然不够。 倒不能怪日月岛故意为难。他们原本计划是接应一千兵马,可现在又多了一千的仆从军,人马全部翻倍。 且不是渡江,可以往返数次,去福建必然得一次性全都送达才行。 为了保证怯薛兵的战马拥有更宽松的居住环境,贺胜只能留下五百仆从军随船,另五百仆从军带着一千备用马匹直接返回大都。 风啸啸兮江水寒,壮士一去兮……曹知府摇摇头,及时掐灭心头涌生的奇怪感觉,拱手对着船上的这些壮士,庄重拜别。 第503章 最便利的抢钱方式 这支怯薛军渡江,到底要去哪,日月岛军准备把他们送去哪,没人告诉曹知府,他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 他必须开始集中所有的精力,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危机。 然而…… 有危机不可怕,曹知府当了十余年的官,一路勤恳谨慎,行无差错。ωww.xSZWω㈧.NēΤ 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危机到底在哪! 为此,曹知府不得不以最恭敬的口气,向姚燧去信请教,希望他可以指点一二。 回信只有四个字:“看紧杭州”。 看紧杭州的什么? 是杭州的蒙古人全都被赶出辖区? 可是扬州以北可没了天险阻隔,自己也指使不到边上的驻军,敢对蒙古人动手。 是杭州上下官员心甘情愿地交出行省的管辖权? 可是河南江北行省,统有十二路、七府、三十四州,自己这扬州府在整个行省里,连屁都算不上! 还是要与日月岛进行深入合作,发展对南洋的贸易? 这事曹知府倒是有些兴趣,不过即便不发展海洋贸易,又能给扬州带来什么危机? 这些当世大儒,之所以名声显赫,就因为他们不管遇上什么事,话都只说三分。然后无论结果如何,总能发现他们说得对的地方。 莫测高深却又令人切齿腐心! 曹知府只好将府衙主官以及一众幕僚聚集起来,寻找这个隐藏的危机。 众说纷纭,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不以为然。 首先是,知府大人始终不肯将情报来源说清楚。 其次遍查扬州府,今年既不是灾年,江北诸州府也没听说有流民暴动。 没有出现特大冤案,也没听说有人想要告官上访。 周边诸县,更没有任何乱党活动的迹象。 那还能怎么乱? 曹知府相信以姚燧的身份,不会闲着无聊故意戏弄自己。因此依然发动所有的衙役,在整个州府之内排查了三天三夜。 依然一无所获。 只有千日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更何况,这贼有没有还是个问题。 于是,连曹知府自己都准备开始懈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是一个因盐而兴起的城市,盐商之富,自唐代时便天下闻名。 灭宋之战中,作为攻防前线的扬州城,几乎被夷为平地。然而不过十多年的时间,扬州城又以富饶之姿,昂然立于长江北岸。 当扬州的长官,是件很幸福的事,因为根本不用为税赋发愁。 遍地的有钱人,迅速地推进本地商业的发展,也让老百姓的基本利益得以保障。大多数的居民,起码不会为了吃不上饭而发愁。 盐商有了钱,便会将自己的产业向外延伸。比如烟花之地,酒楼茶肆,丝绸棉织,笔墨纸砚,乃至军中所需的各项物资。 以及与老百姓密切相关的衣食住行。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自然便是粮食。 财富的高度集中,带来最大的好处,便是粮价的稳定。 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最容易让百姓恐慌的,也是粮食的价格。 十年来,扬州的粮价一直很稳定,直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早上。 “粮价涨了!而且是飞涨啊!” “快,快去屯点!” “来不及了,最大的黄氏粮店,今日关门!” “卢家粮店也没有开张!” “走走,叫上一批人去抢些粮食去……” “别砸人店啊……除非人很多!” “跟着就好,快点快点!” 街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叫喊声,让正准备安心处理公务的曹知府不由眉头大皱。 “怎么回事?” 一个小吏嗵嗵地跑进来,脸色带着些许的慌乱,“不好了,全城粮价同时狂涨!” “怎么可能!” 那些粮商即便是想涨价,也得提前通报下府衙。这是自己与那些人早已达成的默契。 不是不让他们赚钱,但是曹知府绝对不允许在赚钱的时候引发百姓的恐慌。 “是的,现在粮食几乎每一刻都在涨。前两天每石粮价还是两贯,早上已经涨到二十贯了,而且说还会继续涨……” 曹知府看着案上堆积了三天的公文,摇摇头换上便服,带上几个手下,匆匆往外而去。 逛了一圈,曹知府与所有的幕僚都生出一丝的茫然。 粮价说涨确实在狂涨,说没涨其实也不算涨。 或者换个说法,粮价其实没涨,是纸钞的价格在如水银泄地般地狂跌。 用现银购买,原来每石粮现银一两一钱,涨了不过一成。 但是若用纸钞买粮,才半个早上过去,便已经涨到了三十贯每石粮,而且还在涨! 可以预见的是,到了明天,一麻袋的纸钞差不多只能买到一麻袋的粮食。 没良心的粮商,如黄氏与卢家,已经直接关门不卖粮。 有良心的,按这趋势最多还能再撑一天。 而且,不仅仅是粮食,所有的商品,包括油盐酱醋在内,全都应势狂涨。 无论是发行了许多的中统钞,还是刚刚上市没两年的至元钞,马上就要成为废纸……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更没人知道应当怎么应付。 这便是姚燧提醒自己的扬州府危机吗? 算上蒙古国时期,一直到现在,蒙元总共就发行过三次铜钱。 其一是窝阔台汗时的“大朝通宝”,其二是在忽必烈上台初期时发行的“中统元宝”,其三是随着至元宝钞一起发行的“至元通宝”。 无论哪一次发行的铜钱,数量都极为稀少。 因为铜钱的铸造,对于任何一个朝廷来说,都是巨大的压力。 尤其是在纸币出现之后,朝廷便更不愿意发行铜钱。 是以一直到现在为止,民间所用的铜钱,绝大多数还是故宋以及金朝时所遗留。 铜钱质量再差,其中也是有铜存在。纸钞质量再好,也不过是一张纸。当朝廷宣布作废时,它甚至比纸还贱。 若论最便利的抢钱方式,只有发行纸币。而且只要是朝廷高兴,想发行多少就可以发行多少。想什么时候废,就可以什么时候作废。 比如中统交钞。 早些年还必须以现银作为本金,户部收到一两现银才能发行出两贯的纸钞。当户部钱花光时,谁会想起“本金”是什么东西? 是以新钞一发行,就开始隐隐有下跌的趋势。对于有钱人来说,这点损失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绝大多数的资产,都已屯成白银,乃至赤金。 但是对于普通的百姓而言,哪有多余的钱去存成现银? 手中不多的纸钞,便是他们的一切。 一旦贬为废纸,这扬州城,不乱也得乱! 第504章 比真的还真 曹知府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干系与后果,来不及追究为什么会突然爆发纸钞的危机,必须得先把这些慌乱的百姓安抚住,才能再论其他。 府衙的主要官吏、盐商代表、粮商代表以及一众幕僚被曹知府迅速地召集一起,商议对策。 扬州府的达鲁花赤虽然也应邀前来,却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摇头离去。 不是因为他在场得多一个通译,也不是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而是这种需要人背锅的事,本就与他无关。 讨论了半宿,众人总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稍稍地捋顺了些。 粮食的涨价或者说纸币的狂跌自然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事。 五六天之前,便有江南的粮商,抱着一大堆的纸币前来购买粮食。 说是因为刘家港漕粮被劫,浙江行省必须得在明年开春之前补上这百万石粮的缺额。行省会自行筹措部分,其他的只能找各地粮商进货。 是以,江南粮商已经料定,明年粮价必定上涨。一直到夏粮出来之前,粮价都不可能被遏制。 这些粮商给的价格很诱人,现钞支付,若有现粮全以市场价格两倍购买。 粮食买卖不像食盐,是个薄利多销的生意。这些粮商左手倒腾右手,整进散出,最多不过两成的利润。 这突然砸来巨额订单,而且如此诱人的价格,对于以利润为唯一目标的商人来说,谁能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不过三四天时间,扬州城的粮食库存便被一扫而空。 原先这些粮商还暗自高兴,连夜从周边州府急调粮食而来。可是那些购粮者犹如饕餮一般,有多少吞多少,直接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现钞前来支付。 哪怕价格一涨再涨,也止不住那些人的胃口。 扬州也算是个产粮区,但是收成最好的时候,一年也不过产粮二三十万石。就这么四五天时间,已经卖掉了三十万石的粮食。 然后,价格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扬州最大的两家粮商,黄氏与卢家,不是他们不想卖粮,而是仓库里连一粒粮食都没了! “那些粮商用麻袋提着现钞过来买粮?”曹知府难以置信地问道。 几个粮商同时点了点头。 “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现钞?” 一石粮就按三贯来计算,三十万石粮就得十万贯。谁会在家里备着这么多的现钞?ωww.xSZWω㈧.NēΤ 粮商们各自看向自己的后台老板——几个相当矜持的盐商。 扬州的盐商家缠万贯,不是吹的。别说十万贯,就是让他们在短时间内筹出百万贯现钞,也不算太难的一件事。 可是,江南之地,还有堪比盐商的富豪? 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们收的纸钞,会不会有问题?”曹知府沉吟道。 “确实感觉有问题。” “嗯?是假钞?”曹知府惊问道。 若有人印制假钞,数额还如此巨大,别说是使用这些假钞之人,包括首谋者、雕版者、卖纸者、印钞者、买卖油墨者、书填字号者,窝藏运输者,全都得处死,并没收家产。 遇赦不赦! 当然,这是朝廷的规定。其实谁都知道,自从纸钞这东西现世以来,假钞便随之出现,防不可防。 只要有足够的利润,杀人放火都有人敢干,更何况是印刷假钞。 一粮商掏出两张纸钞,并排于案几之下,说道:“大人请看。” 两张纸钞,一张略旧一张显新,都是至元宝钞。 忽必烈刚上台时,为了缓解财政困局,以金国的纸钞为蓝本发行“中统宝钞”,质量相当粗糙。 前些年,在叶李的主持下,以故宋的楮币为钞样发行了“至元宝钞”,并将纸张从楮皮纸改成桑皮纸。 楮树只产于四川,产量不高,但是制作简单。桑树虽然随处可见,却只取桑树皮和树芯之间的薄薄内皮作为造纸的材料,无疑大大提高了造假的难度。 摆在曹知府面前的这两张纸钞,纸质与厚度完全一样,旧的那张印刷图案看上去颇多毛边,排版不甚齐整,上面加盖的官印也显得有些模糊。 新的那张,无论是印刷字迹还是造币官吏的印信,俱清晰可辨。 曹知府指着显旧的那张纸钞说道:“这张,是假钞?” 粮商苦笑地摇摇头,“我等原先用的,都是这种纸钞。而这张看着刚刚印刷出来的纸钞,却是那些江南人给的。 我等觉得不对劲,就是因为相对而言,反而我们常用的这些纸钞,更像是假的!” 假钞印的比真的还真? 曹知府没接触过印钞工艺,对此自然无法发表一些专业性的意见。 如同在座的粮商一样,曹知府心里总觉得这些纸钞有些不对劲,却也没办法就此将其认定为假钞。 更何况,这数十万贯现钞,现在都在粮商手中。先不说贬值的问题,一旦认定为假钞,恐怕他们背后的这些盐商老板得先急了。 “这种钞,数量多吗?”曹知府问道。 “不算多,大多数还是与这些质量一样的现钞。”粮商指着那张显旧的纸钞说道:“这些纸钞,绝大多数应该来自江西行省与浙江行省。” 纸钞的发行,原则上是以行省为单位。只是如福建这般,即便准备重设行省,却依然没有发行纸钞的资格。 江西行省很大,包括原来的江南西路以及整个广东区域,乃至福建。 不过具体到哪个地方,曹知府并不太关心,只要不是出自河南江北行省,就跟他毫无关系。 至于这些人是否在隐瞒假钞的真实数量,如今也不重要了。 很可能过些时日,无论真钞假钞,都将成为废钞! 曹知府幽幽地叹了口气,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暂时赶出脑外。 还是得先解决扬州府眼下的危机再说!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是一种很拙劣的治政方式,向来为曹知府所不齿。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可能引发全国大乱的事件,作为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曹元用能做的,也只有先想办法让头脚暂时不痛。 至于根本的问题,那不是他有能力可以解决得了的事。 第505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扬州不能乱,这是众人定下的基调。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曹知府正是以这样的治政思路,让这些年的扬州迅速地恢复了曾经的繁华。 因此,他所说的话,在扬州城还是相当的管用。 扬州的富商们,也不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不服管教而为难官府。 可前提是,官府必须得提出一个确定可行的应对方案。 他们今天之所以愿意坐在这,不是为了鉴别真钞与假钞,也不是为了判断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导致现钞疯狂贬值。 而是为了如何才能让他们收进的这些现钞,不会成为一堆废纸。 或者说,在现钞成为废纸之前,如何才能让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 然后,才会去关心,怎么遏制住平民百姓的恐慌情绪。 纸钞之所以可以成为交易的凭证,是因为它代表着朝廷的信用。当它不再有信用之时,自然得由官府来兜底。 可是别说扬州府搬不出这么多现银来兜底,就算是河南江北行省,恐怕也不行。 因为恐慌,是会漫延的! 熬了一整个通宵,一屋子人双眼全都熬成赤红之色,总算大概有了一些应对的章程。 首先,自然是得急报行省与大都,让朝廷尽快出面扼制住这场即将爆发的纸钞危机。 其次,趁着其他州府反应过来之前,以最快的速度购进粮食。粮食必须继续对百姓销售,但可以采用实名登记之后,限量购买。同时调驻军入城,以维持秩序,一旦出现哄抢的情况,就地镇压。 并严令禁止扬州的粮食外流。 再次,曹知府做出承诺,明年春夏税赋,扬州府愿意如往年一样,接受以纸钞缴纳税赋。 对于这些富商来说,最后一点才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只要官府肯收纸钞,哪怕有所贬值,起码不会让他们血本无归。 但是,谁都明白,这些举措即便能暂时压制住混乱的局面,终究也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 自中统元年到至元十二年的十五年时间里,朝廷一共发行了一百七十万锭中统钞。平均每年发行约十万锭。 从至元十三年到至元二十三年的十一年时间里,随着南征北战,为了应对费如流水的财政开支,朝廷总共发行了一千二百多万锭的中统钞。每年发行量,陡增十倍! 这也是中统钞急剧贬值的根本原因。 不算中统旧钞,这几年的至元新钞也已经发行了近千万锭。 一锭相当于五十两现银,也就是说,朝廷最少得拿出五千万两现银,才有可能平复这场危机。 有可能吗? 是以,这些各自散去的大盐商,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中的纸钞花出去! 最好是换成现银或是粮食,不行的话换成任何的东西都可以。 布匹、丝绸、茶叶、香料等货物,牛、马、羊等牲畜,以及珍珠金玉等高档饰品。 商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传说,神农氏教导先民种植五谷,不仅解决了温饱,还有所剩余。于是便开设集市,引四方百姓聚集而至进行交易,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由此出现了以贸易交换为目的而形成的村镇、城市。也因此在城市之中出现了专门从事买进卖出的商人。 社会的进步,离不开商人。但是商人逐利的天性,却被各个阶层所鄙视与排斥。 在任何一个朝代,经商都不容易,当一个成功的商人更不容易。 不是你有商业头脑,就可以做得了生意。更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资源,有没有人脉,有没有保护自己财产的能力。 因此,哪怕是对商业贸易最为重视的元朝,商人依然没有形成自己的阶层势力。他们的生存与发展的根本,还在于掌控着朝政大权的王公贵族手中。 而且,由于相关律法的混乱、回回人的排挤、以及蒙古王公的索求无度,虽然经商的环境更加自由,但是经营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尐説φ呅蛧 好处是,只要有所成就的商人,浑身上下早已不知道被打熬出了多少个的心眼。 纸钞的断崖式贬值,绝对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行动。这行动的起始,应当是刘家港百万石漕粮被劫之时。 或许,可能还更早。 而操盘手,只会是日月岛。 当官的可能不一定清楚日月岛如今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实力,他们这些商人心下却是清楚得很。当时泉州的蒲家,还只占有南洋贸易的小半份额,便有资格在灭宋之战中拥有决定胜局的实力。更何况是现在的南洋贸易,已经被日月岛全盘吞入腹中!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比两军对阵的战争更加可怕。 扬州的这些富豪根本无心去研究日月岛为什么要发动这一场货币战,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在这场大战全面爆发之前,竭尽所能以减少自己的损失。 将纸币向江南转移,已经根本来不及,目标只能是河南江北行省的其他州府,乃至往北的中书省以及大都。或是往西的陕西行省、甘肃行省。甚至东北的辽阳行省…… 什么叫做货币战争,对于贺胜来说,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那不是他该管的事,也不是他有能力去操心的战争。 如今,贺胜的心思,只有面前这片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海域,以及等待着自己的那场未知对手的战争。 经历无数战场的贺胜,第一次在战前感觉到了忐忑。 不知道战场会在哪,不知道敌兵会是谁,不知道对手的战力如何,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逃避这场被人安排的战争。 更让他不安的是,自己这支本该是当世最强战力的汉军,还打得了仗吗? 少年苟彬虽然年纪不大,在日月军中的地位却不低。 一百艘大船,在他的指挥下,自扬州顺江而下,出海之后便向南航行。 计划中本来是容纳一千兵马的船只,又塞了五百仆从军之后,便显得有些拥挤。但是战马的空间还是足够,无论吃食还是保暖或是睡眠的条件,都比他们这些骑兵还要好。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这些第一次乘坐海船的战马来说,都是一次可怕的灾难。 更别说,日夜此起彼伏地呕吐的兵卒。 能活到目的地就很不容易,还指望他们能上得了马、打得了仗? 但是又能如何?自从决定上船的那一刻,贺胜就只能赌上自己这支兵马,以期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机会。 第506章 目标,高兴 一直忙着照顾这一千五百只旱鸭子与一千匹旱马的苟彬,瞧着这些人痛苦晕船模样,特地将船队拐去一座小岛上略歇了两天。 这是一座很奇怪的小岛。 岛上长满两尺高的树桩,而且时不时还会被人随意挪动。 贺胜以为他们在布阵,可是却也没显现出传说中阵法该有的效果。 除了这些树桩,贺胜的注意力很快被岛上林立的建筑所吸引。 无论是已经完工的还是正在建的建筑,都呈土灰色,却不是以土或灰建成。 沿着岛岸,布置着码头、营房、仓库,很难看,但是显然非常坚固而实用。 这里,必定是日月岛在海上所建的后勤基地。 冷然扫视的贺胜,暗自心惊。 过了钱塘江口后,贺胜便努力地记着他们所航行的海路。 可是,如同第一次到草原上那般,面对一模一样的起伏山丘、弯曲河水、或黄或青的野草,旷野虽美,却让人根本分不清方向。 海上也是如此。 除了水,就是看上去完全一模一样的这些小岛,又如何记得住它们到底长在哪里? 休整之后重新上船,又在海上历经了两三天的煎熬之后,一千五百人与一千匹马,终于停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海滩上。 人马蹚水上岸,立时瘫下一大片。 运气算是相当不错,竟然一人未失,一马未损。 顾不得安排扎营警戒,贺胜先拦住苟彬问道:“这是哪里?” 苟彬掏出一张堪舆图,摊在面前的沙地上,说道:“这里是兴化路地界的莆禧,莆田县城距此地以北六七十里路。”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我等干嘛?” “不急……”苟彬笑呵呵地说道。 大概是相处了近半个月的时间,苟彬脸上再没初次见面时的羞涩,却开始流露出如甄鑫那般的皮笑肉不笑。 苟彬说着,招呼船上的伙计们,搬下一千份背包,整整齐齐地摆在沙滩上。 “这些,是给你们准备的五天干粮,不过只有一千人份。”苟彬语带歉意,说道:“多出的五百人,以及战马所需要的粮草,你们可能得自己想办法。” 既然已登上陆地,解决这些人马的粮草,想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手下尤其是仆从军身上,都带着现钞,沿途直接买些粮草便能解决。 而且六七十里路,哪怕没马的仆从军,一天一夜也足以赶到莆田县城。 贺胜微微颔首。 倒是没想到日月岛的人,还是挺守信用。不仅没有把他们扔海里,还给他们准备一些干粮备急。 苟彬手指在堪舆图上滑过,说道:“莆田县城顺官道折往西南两百余里,便是泉州府。” 贺胜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新上任的福建行省右丞高兴高大人,近日会从泉州移镇福州,必然会经过莆田……” 贺胜冷然道:“你要我去杀高兴?” 福建行省地位比浙江行省低了一大级,行省也在重新筹建之中,但即便如此,高兴也算是一省丞相。 “不不,贺将军误会了。”苟彬双手急摇道:“我们连贺将军都不杀,怎么可能会动手杀一位行省丞相……” 这话说的在理,可是贺胜听着却是胸口一堵,着实难受。 “我们希望贺将军可以帮忙,把高兴及其手下请到此处,我会再安排船只将其送回大都。” 控制完浙江,又开始对福建下手了? 这甄鑫,胃口好大! 也许曹知府说的对,这种人就应当在其起势之前,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以最小的代价将其扼杀于萌芽之中! “我们没要求将军杀人,并且希望在可能的冲突出,将军可以将死伤尽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贺胜翻了个白眼……这简直就是既当又立的典范! 高兴又不是傻子,能安静地待在那,等着自己将他捆起来? “当然,若是你们一不小心杀了高兴,我也会将其尸首送往大都……”苟彬露出了人畜无害般的笑容。尛說Φ紋網 想起自己被强行押在船上,一路送去大都的屈辱,贺胜默默地咬着自己的后槽牙,不说话。 “那就,祝将军旗开得胜?”苟彬只好收起笑容,讪讪说道。 贺胜冷冷地点点头。 瞧着这位变得讨厌的少年,招呼一干人等退回船上之后,贺胜站起身,看向周边这片荒凉的沙滩。 副将包兆言拖着软塌塌的双腿,走到贺胜身边,沉声问道:“将军,咱们真的要去杀高大人?” 贺胜摇摇头。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为了这可笑的交易而真的去与一省丞相为敌。 甄鑫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为什么他们还要将自己的部队运到福建,然后任由自己行动? 想不明白……贺胜只好暂时放下这念头,吩咐道:“先就地歇息一天,派出还能行动的兄弟为斥侯,沿途打探消息,直到莆田县城。” 只要是正常行军,贺胜便恢复了绝对的自信。 一切安营扎寨,行止进退,自有手下人负责,无须再让贺胜劳心劳力。 次日,歇过一整天的兵马终于稍微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贺胜起兵,整支部队向北缓缓而行。 行到一半,撒出去的斥侯先后回来。 高兴一行人的消息很轻松地得到确认。 以行省右丞身份被派福建后,高兴原本想将行省治所设于泉州。但是半年过去后,也许是因为无法适应泉州的氛围,便决定将治所移至福州。 兴化正处于泉州与福州之间,是高兴此行的必经之路。 又一队斥侯随即被派出去,先往泉州打探高兴的具体行程。 而贺胜这边,却不得不应付一件让他难以置信之事。 纸钞,买不到任何东西了! 发行纸钞,最大的优势是携带的便利性。尤其是对于如贺胜这般,独自执行小规模作战任务的少量部队。没有后勤供应的保障,他们总不可能自己带着一堆的银子四处奔波。 “为什么?” 斥侯也是满脸疑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说沿途所见,无论村民小店,乃至县城里各家商铺,一律拒收纸钞。 第507章 不高兴的高兴 不过,银子还是认的。 好在斥侯身上还带着一些碎银,但是得到专门的首饰店或当铺去作鉴定后,换出统一铸造的银币。 看着手掌中这枚拇指大小的银币,贺胜生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愤怒:有人竟然敢私铸银币! 但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银币的铸造水平,是相当的高明。 材质肯定不是纯银,所以硬度远高于普通的银子。但是看上去,绝对比普通的银子更让人产生信任感。尛說Φ紋網 银子当作交易的货币,其实是件很不方便的事。 首先得称重,差一厘一毫往往都得争上半天。其次银子的纯度,普通商户与百姓,哪里分辨得清楚。 而这枚银币,显然很完美地解决了这些问题。 又是日月岛在搞这些事? 为什么朝廷那边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声? 贺胜心里的隐忧愈盛。 这日月岛的成长速度,实在是有些可怕。 要劝朝廷立刻出兵吗? 可是朝廷如今但凡出个政令,都得来回衡量无数时日。更别说正式出动大军,剿杀这个隐患。 来来回回期间,说不定日月岛又已经发生了数次的蜕变。 可是若传闻为真,对于皇家来说,这些小动作还能称得上隐患吗? 无非是几个王子之间的利益争夺而已! 未来如果甄鑫的身世得到皇帝的确认而执掌大权,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的报复? 贺胜一时茫然。 不过这个时候,他没心思也没有权力去深究此事。 二十天的时间转眼便过,此次任务最少已经失败了一半,返回大都是死是活尚未得知,也别去想那么多的未来如何。 经过两天缓慢的行军,人马终于全部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 既然有钱买不到粮草,贺胜便直接以怯薛军的名义,向兴化府征集了五天的粮草。 虽然没有兵部的手令,但是带着一千怯薛兵的千夫长,其可怕程度绝对远远超过兵部。好在两千人马五天的粮草不算多,兴化知府也只能咬牙奉上。 同时奉上的,还有兴化府内唯有的十余匹良马。 而后,看着这些人如狼似虎地离去…… 此时,福建行省右丞高兴高大人,带着一百亲兵,以及一支三百余人的护卫军,离开泉州之后,行至与兴化交界的惠安之处。 在九楼山的脚下,安下营寨。 行伍出身的高兴,与文官的习惯有所不同,无论去哪身边必然有一百亲兵相随。 是以他更愿意与亲兵一起入驻营寨,而不愿独自住宿驿馆。 如往常一般巡逻完营寨之后,高兴回到自己的大帐之中,解下衣甲,对着幽暗的烛火,独自发呆。 费尽心力抢到福建行省右丞的职位,又得到了重建行省的权力,高兴以为可以在此任上,开始大展宏图。 却没想到,福建的形势会艰难如斯! 其实,高兴以武将身份受命来福建,比管治福建更重要的任务,是准备明年的爪哇之战。 爪哇因何得罪国朝,而让龙颜大怒的皇帝要发动这样的一次远征,高兴并不明白,也不关心。 为将者,只要服从皇帝的命令便已足够。 当然,作为福建的主政者,高兴也必须得有自己的一些理解。 打谁并不重要,是否打得赢爪哇更不是此战的唯一目标。 爪哇不是当年的南宋,必须要让宋王室奉表投降,必须要扫清江南境内所有成规模的反抗力量,还得将其纳入王朝的版图,以获得整个江南之地源源不断的财富。这,才能称为胜利。 海外诸国,无非就是将其打疼,然后奉上降奉,认国朝为宗主国。仅此而已。 那种野人遍地的岛国,又能有什么财富可掳夺? 连女人,都是又黑又丑的不值钱玩意! 是以,高兴认为,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过程。 在于如何将福建所剩不多的反抗势力以及那些故宋降卒,悉数赶向爪哇战场,然后英勇战死于遥远的海上。 一如连续三次的东征倭国,以及对安南占城与缅甸蒲甘王朝之战。 只要达到这个目的,福建自此无忧矣! 渡洋作战,首先得有船只。 朝廷并没有为这场战争下拨一两银子,高兴自然也不可能去重新打造战船。 高兴的目标,是曾经傲视国朝海域的蒲家。 趁着蒲家元气大伤之际,将其最后一点力量完全榨干,使得这个隐患彻底被消除,这是高兴在发动爪哇之战前的主要目标。 此战的另一个目标,却是高兴到了福建之后才密报朝廷。 刚到泉州,高兴便发现,日月岛的势力扩张得太快了!而且已经从泉州向整个福建蔓延。 是以,高兴建议朝廷同时向江西行省的广州以及湖广行省的琼州征调兵、船,目标便是日月岛。 日月岛若是听从征调,便可将其主力在爪哇之战中消耗殆尽。若是拒绝,那在爪哇之战前,集中力量,先灭了日月岛再说。 否则,官兵在前攻打爪哇,后路一旦被心怀异心的日月岛所断,全军都将可能被覆灭于南海! 可喜的是,朝廷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案,但要求高兴在泉州先行组建出一支可战的水军。 可悲的是,高兴在泉州,不仅颗粒无收,还差点便“出师未捷身先死”。 本以为凭着自己当年在福建的赫赫威名,足以轻松拿捏势弱的蒲家。 却何尝想过,蒲家这只已经快要被煮的鸭子,竟然犹如钉嘴铁舌,丝毫不肯放松。 不仅拒绝了以行省名义的兵船征调,甚至连船只的订单都不肯承接。理由是蒲家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所以不能欠钱,而且必须现银支付! 更让高兴不高兴的是,纸钞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一堆废纸。 似乎除了他带来的这群人之外,所有的福建人都已经不用纸钞。而是用一种铸印着精美海洋与船只图案的金银币。 这些该死的福建人! 当年率军,在福建肆意乱杀之时,福建人或逃或降,或摇尾乞怜或在自己的铁蹄之下死无葬身之地,何尝有人敢如此对待自己? 朝廷对于福建人、对于江南人,太过仁慈。当年就该再狠一些,从北屠到南,再杀上百万江南人,省得现在麻烦如斯! 第508章 胆肥的胡建人 不得不说,在泉州没有蒲家的支持,哪怕作为行省丞相的高兴,也依然寸步难行。 来此半年时间,不仅一艘船也没能征到,甚至于自己亲兵的生活都陷入了困境。 泉州的镇戍军倒是还在,也愿意听自己指挥。可是在册的近万水陆兵卒,却只剩下老弱病残。稍微年轻壮实点的,几乎都消失不见。 说是官府不给银子为薪俸,只好下南洋跑船去养家糊口。 别说是这些当兵的,连各级官吏,包括泉州知府在内,都随时在准备着挂冠而去。 同样的理由——朝廷当作薪俸发下的纸钞,已是废纸! 泉州是待不下去了。 趁着还残留的些许颜面,高兴只能以移镇为由,将行省治所从泉州挪去福州。想来福州的官员,应该更希望自己过去吧? 也许可以在福州先训出一支强军,再回过头灭了这些该死的泉州土著! 没有军队的保障,政令便是一张草纸。 高兴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静静地思考接下去的安排。 当年初入福建时,福建安抚使王积翁率部投降,自己并未在福州大开杀戒,也结识了不少的故宋豪族。先跟他们要些钱粮,以最快的速度组建一支嫡系部队,应当是可行的。 只是前方的兴化,对于自己来说存在着可能的危机。 毕竟当年自己率兵攻打兴化时,可是杀了不少的人。 如果绕行兴化,会不会更安全些? 正思索间,帐外传来一声急报。随即亲兵带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信使进入营帐。 “兴化路急件!” 怕什么来什么? 高手接过急件,展开细看。 急件是兴化路总管送来,说有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怯薛千人军,突然出现在兴化府境内。领军者执千夫长印信,不仅征走大量粮草,还将莆田县城之内所有马匹征用一空。甚至连几个驿站的驿马也没放过。 私自征用驿马,这可是大罪。 但是如果真的是怯薛军的话,似乎也没人能将他们治罪。 只是在自己的地盘内如此肆意妄为,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让高兴委实觉得不舒服。 “领军者是谁?” “自称贺胜。”信使答道。 贺胜?怯薛军中唯一的汉人千夫人,这让高兴更不舒服了。 他跑福建来做甚?从哪来的福建? “往哪去了?” “向北,说是要经过福州,再前往浙江。” “去浙江?为什么要跑福建来再过去?” 信使也很茫然,“唯一的可能,是从海上而来。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渡海到兴化,再北上浙江。” 是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还把马匹都给征用了! 江南缺马,福建更缺。自己要重建军队,战马必不可少。 这下好了,连驿站的马都没有,自己撑死也就只能建成一支战力有限的步卒。 高兴正待发火,心里却是一动。怯薛军的战力自然不用怀疑,这一支千人队,如果愿意协助自己,岂不是可以轻松地镇压住整个福建。 只是,该怎么才能说服贺胜这家伙呢? 高兴伏案快速地写了封信,折好交给信使,说道:“你马上回程,追上贺胜把信给他。” 信使哭丧着脸说道:“大人,驿站马都没了……我是骑着骡子过来的,哪里可能追得上他们。” 骑着骡子过来? 高兴无奈地将信交给亲兵,说道:“带一支十人队,全速追上贺胜。哪怕他现在不能留在福建,也争取让他任务结束之后再回来。” “是!”亲兵领命而去。 本来准备慢慢前行的高兴,开始感觉到焦急。 贺胜北上,沿途收罗马匹,必是有紧急的任务在身,还缺少粮草。自己还是得尽快赶到福州,以免福州都被他掏个干净。 但是,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高兴便拔营起兵。 九十名亲兵护持,身后拖着三百有气无力的步卒。 高兴考察了半年时间,才挑出这三百名稍稍能用的兵丁。这是高兴准备重建嫡系军队的骨干力量。 可是看着他们哈欠连连模样,也只能按下心里的不满,不断催促其紧紧跟上。 可怜这些泉州兵,有多少年没这么辛苦过。跑了不过半个时辰,一个个便如丧家之犬,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 三百人,却跑成一支前后近三里的队伍。 此时,还未离开九楼山。 此山不高,却崎岖难行。 七山二水一分田。遍地是山的福建,也就沿海这一带能让骑兵稍稍的纵马快进,但是沿途也是山陵居多。 在许多地方,骑马的还未必有光脚丫的跑得快。 这些对于高兴来说本不算问题,毕竟他曾经带着兵马,从闽北杀到闽南,又从闽东杀至闽西。 但是看着实在跑不动的泉州兵,高兴却只能叹着气在山腰处暂行歇息。 马饮水,人吃食。 短途行军,也没有埋锅造饭这种麻烦事,将士身上都带着些许干粮。 泉州兵相互搀扶着,三三两两地挨在周边,有人小声嘀咕,有人却高声谩骂。 虽然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从他们的脸色之中,高兴便能体会到这些人肆无忌惮的愤怒。 几年不见,福建人胆子都变得这么肥了? 高兴感觉很茫然。 见到长官不畏惧不巴结也就算了,上至州府官员,下至蝇头小兵,竟然一个个都敢给自己脸色看。 连这些精挑细选,准备培养成精兵的骨干,在自己面前竟然也如此耍奸弄滑! 是以为我手中的刀不利了?还是以本官已经成佛了? 看来,承平十年之后的福建人,已经忘却了尸山血海的味道! 高兴皱着眉头对候立在侧的亲兵微微示意。 一亲兵往前踏出一步,扬刀怒吼:“最后十息时间,还赶不到这里的人,杀!” “啊,十息?这么短?” “快,快跑……” “再给我三息啊!” “跑——啊——” 如一阵狂风刮过,原本看着一个个即将栽倒在地的稻草人,哗啦啦地被吹得四处奔走。 转瞬之间,或消失于山沟之中,或隐于树林之后。 他们,要去哪? 第509章 匪徒贺将军 高兴茫然四顾。 再回头,却发现原本已经在歇息的那些泉州兵,也呜啦啦地蹦起,转眼之间便如一群受惊的猴子般,七弯八拐地消失于视线之内。 “站住,都给我站住!”亲兵怒吼道。 几把弓张起,犹犹豫豫地等着高兴的命令。 这些人,跑什么啊……高兴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再看时,泉州兵已经跑得一干二净! “大人,追吗?”脸带怒色的亲兵问道。 马都在,可是这山林之地,怎么追? 又能追得到几个? 高兴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多年战场的经验不会因为他卸下兵权就随之消失,这些泉州兵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选择在这两府交界之处的山地里逃走,不仅仅是想利用地形让自己无法追杀。 此地,必有蹊跷! “戒备!” 剩下的九十个亲兵,全是多年随着高兴南征北战留下的精华。闻言全都立时站起,呈环形围在高兴周围。 错落而有致。 两个亲兵翻身上马,顺官道向北突进,左右逡巡,以防有人埋伏。 其他人瞧着周边暂时没有动静,也上了马匹,弓箭在手,倒持长刀,簇着高兴,向北匀速而进。 虽然是官道,但路上尖石密布,一旦跑快,必伤马蹄。 前方两个斥侯刚刚转过一个山凹,便传来一声大喝。 随后是两声惊叫,马蹄声渐弱,随即消失。 前方,果然有埋伏! 还未等高兴做出反应,身后一阵哗啦啦声音响起。却见数百截枯枝毛竹,似乎从天而降,密密地砸于官道之上。 随后那群如猴般的泉州兵,又跳又叫着再次消失不见。 高兴此时已经没空再去气恼,突如其来的危机,反而激起他胸中的斗志。 有命在,才有可能去气恼! 也才能秋后算账! “冲!” 两马并排在前,高兴坠于其后,身后数十骑同时启速。 只要冲过这片山地,到前方稍微开阔之地,绝对没人可以困得住自己。 左侧是崖,右侧是沟,两马并排便将狭窄的官道塞满,却影响不了高兴以及亲兵的提速。 然而,转过山凹之后,前方道路中间,横着几根巨木,却让最前方的两骑不得不发出警示:“停!” 整支队伍生生地停在官道上。 座下战马,呼呼地喷出不满的怒气,却没有一匹马发出嘶鸣。 一个蒙面壮汉,横枪立于巨木之间,冷然喊道:“我——” “咻——”一只羽箭不由分说便射来。 此人吓了一跳,长枪斜挑,击飞羽箭。怒道:“住手——” “咻、咻!”又两只羽箭一左一右飞来。 两只大盾从左右同时扑来,拦在壮汉身前。 “噗噗!” 势大力沉的羽箭,撞在盾牌之上,让两个持盾手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壮汉身后,冒出一群的蒙面人,百余支硬弩,直指高兴。 前方不通,后撤也已经来不及了! 高兴心中,却没有任何的慌乱。 这群人围住自己却不立刻动手,看来并非是以刺杀自己为目的。 高兴双腿微夹马腹,缓缓挤上前,盯着持枪壮汉冷冷说道:“你是谁?” “现在肯跟我好好说话了?”壮汉声音略显嘶哑,双眼睥睨高兴,露出桀骜的不屑。 “刺杀朝廷命官,当诛九族!” “老子对你的命不感兴趣,留下你们的马,可饶你们不死!” 携带硬弩,令行禁止,这是一群战力不弱的匪徒。福建境内,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如此强悍的军队? 而目标,却只是要我的马? 高兴心里一动,盯着蒙面壮汉的双眼,缓缓说道:“贺将军……” 壮汉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想要本官的马,说一声即可,有必要搞出这种阵仗吗?” “我……”壮汉显然试图否认,却又闭上了嘴。 “让开,本官就当今日没发生过这事。” 壮汉长枪一横,闷声说道:“别废话,把马留下!” “只要我的马?” “留下马,你们都可以不死!” “别人怕你,高某可从来没把你当回事!” 从来只有自己抢别人杀别人,被人拦路抢劫委实是平生第一次。高兴怒极吼道:“冲过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马一旦交出去,自己身边这不到一百个的亲兵,只能任由人一路宰杀,连跑都跑不远。 在前两匹马,人立而起,往前一纵,后蹄发力便向蒙面大汉直冲而去。 一片薄云突然自地升起,笼向半空。 高兴心里一凉。 骑兵之所以可以碾压步卒,是因为即便打不过,也能轻松自如地躲避。 前提是在可以闪躲的旷野之上。 可是这里,显然是贼敌精心设计的陷阱之地,四面八方全都牢牢地限制住了战马的腾挪空间。 再加上这该死的渔网,几乎形成绝杀之势。 高兴怒吼一声,翻下身子,脚在马腹上用劲一蹬,人好歹脱离渔网,却只能向右侧斜坡落去。 呛啷—— 腰刀拔出,往下直刺而入,高兴得以顿住身子。 可是还未等翻身上坡,一束枪影已随之而来。 呼——喇! 该死的贺胜,如此不讲武德! 高兴心里骂着贺家十八代先人,手中却不得不松刀柄,侧身滚向坡底。 坡不深,也就一两丈。 那枪影如影随形,呼呼声中,一枪紧似一枪,只往高兴两条大腿扎去,让他只能忙着翻滚,却根本起不了身。 匆忙之中,手中摸到一块石头,高兴抓着便向后砸去。双腿同时蜷缩发力,让自己站起身来。 呼——崩! 脑袋上却挨了一枪…… 晕晕沉沉地醒来时,高兴全身已经被捆扎得结结实实。视线所及,山坡上下全是被捆得如粽子般的亲兵,扔得到处都是。 一些蒙面人,正粗暴地给他们裹着身上的伤口。 身边,是大马金刀般坐在石头上的蒙面壮汉。长枪横在膝前,冷然的目光扫视着乱七八糟的山坡地,以防有人装死暴起伤人。 高兴呻吟着扭动身躯,后脑勺很痛,但是应该只是被枪杆砸了一道,并没有破皮出血。 蒙面壮汉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老实点,别逼我杀你!” 第510章 骑兵连 “贺胜,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高兴怒喝道。 蒙面大汉一怔,斜眼看了高兴一眼,随即转过头,避开高兴凌厉的眼神。 我以为你认出了老子,却没想到把我当我哥? 怎么办,要不要杀了他? 还是直接告诉他我不是我哥? 要不然被那缺心眼的家伙知道了,可能会打死我! “怯薛军什么时候混得这么凄惨,还要靠打劫为生?”高兴继续扭着身子,想转过头面对蒙面大汉。 “我不是贺胜!”蒙面大汉贺威一脚将蠕动的高兴踢翻回去。 “声音假装嘶哑,可是你身材还有这身手能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别忘了,当年我好歹也算与你曾经一起上过战场。” “闭嘴!” “你有种杀了本官,否则此事定不与你干休!” 贺威手中长枪一送,枪尖稳稳地贴向高兴后脑勺,冷冷说道:“你觉得我不敢?” “为了几匹马,你杀害朝廷大员,就算你担当得起,你贺家能承受得了皇帝的怒火吗?” 贺威手一紧,恨不得一枪捅了这厮。 但是经历了一场在生死边缘的挣扎起伏之后,他暴戾的脾气已经被完全磨去了棱角,再不可能如当初那般的冲动。 他必须为自己、为家族的将来,去承担更多的责任。 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贺威! “马我可以给你,但是等得我到福州之后再给。放开我,我可以当作此事未曾发生过。”似乎觉得自己威胁有了效果,高兴开始谈起条件。 贺威手腕一抖,长枪擦过高兴脸皮,钉在他眼睑之前的地上。枪锋上泛出的冷光,几乎刺瞎他的双眼。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贺胜,也与你无仇。我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吧……” “既不杀我,又不放我,你意欲何为?” 贺威却没回答,起身走向正指挥着装运“粽子”的陈文开,问道:“好了吗?” 面对这位手上沾着自家兄弟鲜血、却又愿意以功补过的杀手,陈文开脸上并未出现厌恶或是迎合的神态,只是淡然说道:“马上就好。” 贺威点点头,静候于路边。 被捆好的肉粽,封上口,挨个塞入数辆牛车之中。 最后上车的,是呜呜咆哮的高兴。 以行省丞相身份,不仅被人活捉,还以这种几近屈辱的方式被送走,想来他此生再也高兴不起了吧? 这些人,会被送至就近的惠安海滩,然后会有海船将他们接上,顺福建、浙江海域北上,入黑水洋,过东海,绕山东入渤海湾,一直到直沽港卸下,任其返回大都。 想来,日月岛军的人应当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欺骗自己。 这些人,手段令人不齿,但是信用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更何况,自己必须学会相信他们,不仅仅是现在,还包括今后很长的一段日子。 直到立下的功劳,足以让他们觉得弥补了曾经的过错。 需要多久,贺威不知道。 需要多少功劳,贺威也算不清楚。 他更不知道的是,到那时,赵珍珠还会不会等着自己…… 贺威摇摇头,将那道始终不太清晰的身影赶出脑子。 “怎么了?”歇下的陈文开问道。 “贺胜到福建了?”贺威问道。 “是的。” “我能知道,他们到福建来,是为了什么吗?” “路过,嗯……应该是准备去杭州对付甄公子。” 贺威眉头微蹙,问道:“有危险吗?” “甄公子,不会有危险。贺胜嘛,死不了,但是可能得吃些苦头。” 贺威相信陈文开不是在吹牛。 离开杭州,拐去镇江一趟,见了贺一虎之后。贺威便乘船南下,沿途所见,无论是千帆竞渡的海船,还是热火朝天的桃花岛,或是战力非凡的水军,都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日月岛,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生生地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 而自己却若井底之蛙一般,试图以一己之力刺杀这庞然大物的首领。 若说日月岛军如今还有短板,那自然便是骑兵。 不仅因为缺马,还因为缺乏可以训练出骑兵的将领。 虽然在江南作战,骑兵战力有时还不如步卒,但这到底是贺威可以迅速积累功勋的一个机会。 今日一战,也算是从无到有。贺威总算是拥有筹建日月岛第一支骑兵的原始资本——九十匹上好战马。 但是,远远不够。 “我想去见下贺胜。”贺威坦然说道。 “行。”陈文开并未问他想去见贺胜做什么。 甄公子特地交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允许贺胜将功赎罪,就放手让他去做。即使不成,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当然,在他身边必须得有一个老兵为副手兼指导员。这是日月岛军的规矩,并非是不信任。 “只是,你此行江西,上面会另外安排人陪你过去,负责南昌与江州的情报事宜。” “会是谁?” “也算是你的熟人,你见了便知。”陈文开微笑道。 日月岛军除了陈文开负责的情报体系之外,还有一支力量在进行情报的收集?而且听这意思,其情报网早已渗透入江西行省。 贺威暗暗心惊,却一脸平静地问道:“我去哪与他汇合?” “台州如何?就让他在大荆镇等你。” 台州大荆,自己坠入深渊的开始……贺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拱手抱拳,摘下面巾,扬声喊道:“集合!” “已经集合完毕。”回话的是贺威的副手,原独立营一连代理连长徐丙望。 因为对骑兵的热爱,徐丙望自愿卸下代理连长之职,加入正在筹建中的骑兵队伍。而且作为土生土长的江西人,协助贺威执行江西的任务,非他莫属。 除了副手是直接指派之外,其他的九十名骑兵,全是贺胜亲自挑选。 不问出身,不管职位,只凭贺威个人的感觉。 当然,愿意让他挑的人,可不止这九十人。还有许多人在排队,也有许多被挑上的却未能入选。 只等战马! 只要能弄到更多的战马,这支勉强称得上骑兵的连队便能随时扩充。 第511章 被围 对这些准骑兵的训练,于贺威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此去江西,路途不短。足够贺威将这些人训成一支骑马如履平地的队伍。 至于在马上自如控弦,以战阵对敌,暂时还是别想,也没必要。 毕竟这里只是江南,骑兵再强,也没有可发挥的战场。 九十名准骑兵,此时正各自绕在自己挑中的战马身边,如同看着即将过门的媳妇,各种讨好。 或是为其细细洗刷,或是用最温柔的姿势挠着下巴抚着鼻翼,或是轻轻地捋着毛发,或是喂以早已准备好的碾碎杂豆,或是认真地调整鞍辔以免让马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无论如何,这些人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贺威暗自点头,轻喝一声:“上马!” 难免地一阵混乱。 有些人很利索,一翻而上,而后昂然地睥睨那些抖抖嗦嗦寻找马镫的。 有些人特地找了个石墩垫着,再撅着屁股翻上马背。 不能怪他们,毕竟许多人平生还是第一次摸到正儿八经的战马。 大宋其实并不缺马,主要有淮马与滇马,但都属于矮脚马。耐力很好,速度极慢,拉货运粮没问题,上了战场便只能等着挨宰。 是以,南宋的骑兵,除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归化部队之外,基本上都属于有马可骑的步卒。 贺威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所有人都在马上坐好,才继续下令道:“列队。” 又一阵淅淅索索的动静过后,九十骑勉强排成一支相当扭曲的队伍。 “出发!” 徐丙望在前,贺威押后,队伍缓缓向北行去,而后渐渐加速。 灰尘扬起,便消失于山路之间。 …… 自福建北上杭州,沿途多为崇山峻岭,这条路极为难行。对此贺胜觉得已经有了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会是艰难如斯! 离开兴化往福州,一路还算顺畅。 以怯薛军的名义,不仅顺利地从各地官府中征调到了粮食,还将沿途州县以及几个驿站的马匹征用一空,由此还未出福建,包括仆从军在内的一千五百兵,便全都拥有了马匹。 私自征用驿马,这是重罪。即便在战时,为了保证军情的传递,驿站的马也不得随意动用。 但是贺胜如今也已顾及不了这么多。 一来可以增加全军的行进速度,更重要的是为了暂时封锁自己这支军队的信息。 以防日月岛军在发现自己没有对高兴动手之后,通知前方部队进行封堵拦截。 战场之上,双方实力的对比固然是胜负的关键。但是真正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则是信息的收集以及情报的有效传递。 只要让对方无法在不同区域间进行情报的沟通,便可以蒙蔽其双目。起码让其在数日之内,掌控不到自己的行踪,如此便有可能利用这些时间,突袭杭州,打甄鑫一个措手不及。 或许事亦可为。 当然,贺胜很清楚,此次行动不可能按照计划顺利地发展。可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选择。 兴化、福州、宁德、福安、平阳、温州、乐清,八百多里跑了四天。其中大半还都是山路。 应该没有哪支部队可以在这样的山路之中,可以超过自己的行军速度。也不可能有部队会从后面赶上自己,于是全军便难免有所松懈。 确实是有些累了! 前方只要翻过雁荡山,再行百余里,到了黄岩之后,路便相对好走一些。 而且黄岩还有一支镇戍军,即便不需要他们帮忙,也能有个安全些的营地可以让自己这支军队歇上一天再说。 反正离答应皇帝二十天的期限已过,破罐子破摔,贺胜也不再纠结时间的问题。 不过难免会有些犹疑,若是自己没有选择让日月岛的海船送自己去福建,而是自扬州上行,从江州渡江,会不会更快一些?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与依然青绿的枝枝叶叶,洒在歪歪斜斜地卧着的将士身上,让他们禁不住地发出微微的呼噜声。 此时的上都,早已见不着绿色。再过些时日,天地间大概只会剩下雪白。 贺胜自小就很喜欢草原上的雪,不是因为江南诗人向往的那种美丽。而是因为看似绵软无力的雪,却能带来刺入心扉的寒意。 当漫天飞雪遮住世间一切的时候,只有保持住心里的坚定,才可能寻找得到前方的道路。 那里,才是男儿应当驰骋的战场。 而在这样的季节里,看到温暖阳光之中的绿色,贺胜由此明白为什么江南人会如此的弱不禁风,如此的贪图享乐。 也如此的不堪一击……不对! 从来不惧狂风、无畏暴雪的自己,以及自己麾下的这支百战之师,为什么一到了江南,就失却了那种睥睨天下的胆气? 自己竟然还会担心身后有人追击过来? 贺胜一时陷入深深的迷惘。 夕阳渐坠。 夜间翻越雁荡山,自然不是个好主意。贺胜决定让所有人都好好地歇上一夜,明天一早再全速赶至黄岩。 仆从军已经安好了营寨,给所有的马匹洗刷干净,喂完马,又开始煮些热食。 歇了一阵的怯薛兵,嘟嘟嚷嚷地起身,或是开始布置夜间防哨,或是囫囵着吃些东西,还有一些把自己扔进搭好的军帐内,继续呼呼大睡。 贺胜依然静静地坐着,斜靠一根树桩,仰头看着树梢之上,即将消失的那抹余晖。 “轰!”的一声炸响。 天空如同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声,漏出一串串的滚滚雷声。 又他妈的打雷了? “轰轰轰!” “昂——嘶——吁!” 吃饱喝足,正准备进入睡眠状态的马匹,同时惊叫而起。 “打雷了?”还在忙着干活的仆从军,茫然四顾。 “出什么事?”怯薛兵们慌乱地蹦起。 日月岛军追上来了……贺胜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绝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无法理解。 怎么可能? “结阵,戒备!”贺胜大吼道,声音却被淹没于隆隆雷声之中,几不可闻。 “咻——”拐来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东西,在马群之中炸响。 这些战马,终于抵挡不住这种恐怖的动静,开始焦躁地甩着蹄子,试图挣脱缰绳往外奔逃。 隐约之中,周边的林子里响来数声怒吼,以及“敌袭!”的惊叫。 随即被越来越急的轰炸声吞噬殆尽。 被包围了…… 第512章 围三阙一 贺胜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慌乱,扫视一圈之后,心里反而安定了许多。 这些火炮,看着惊天动地,其实威力并不算大。与自己在船上见到的那种大炮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对方其意不在杀人,而是惊动马匹以扰乱自己的防守。 虽然暂时无法判断贼敌的目的,贺胜也不可能将希望放在对方的怜悯之上。 对方的火炮具备远程攻击能力,甚至超过弓箭的射程。连续打击之下,以这临时搭建的营寨,绝对防不住。 突围而出,这是唯一的选择! 四周皆有炮声,但集中于东西两侧。若要突围,只能顺着官道,或向南或往北。 两支仆从军率先而出,各自结队扑向东西。 山林中作战,马匹反而是个累赘。 怯薛军的仆从军,自然不是一般的步卒可比。其战力绝不弱于任何一支汉军,更别说江南的新附军。 弓弩娴熟是基本要求,马战步战的练习也必不可少。这些人虽然在战场上并不负责正面的作战,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作战。 “上!”贺一虎领着一支百人队,向西突入山林。 “咻——”一支弩箭急射而至。 贺一虎头一偏,不顾身后响来微微的呻吟,全速突进。 须臾之间,已形成包围之势的敌兵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十人一组,居前的是两个刀盾兵,身后探出两张硬弩,再其后是两组炮手,正在从容自若地向营地中发射炮弹。 而这样的十人队型,视线之内密密麻麻,不知几许。 “攻过去!”贺一虎咬着牙吼道,扬手劈开一支迎面而来的弩箭,纵身往前一跃,脚未落地,便传来一阵剧痛。 却是从侧边飞来的弩箭。 “哐哐哐”的闷声响起,仆从兵的射去的箭矢全都被盾牌挡住。 立足不稳的贺一虎依然虎扑而上,扬刀自两盾之间猛力斫下。只要撕开这盾牌的防护,身后的弓箭手便有希望射杀贼敌。 两张盾牌却突然闪开,贺一虎一刀劈空,尚未变招,一根铁棍突然砸落。 “嗵!”耳中瞬间安静,只余满脑子的震荡与天旋地转的昏厥…… 营寨之前,包副将已经翻上战马,呼啸声中,领着十数骑,向北飞奔。 竟然一路畅通地跑了百余步,包副将不由地缓下速度,犹豫着是否该催促主力部队快速跟上。 一片薄云突然从树梢间滑落,包副将反应极快,直接扬刀上劈。 可是感觉劈中了,却似乎什么都没劈到。 兜头而下的,却是一张张软塌塌的渔网。虽然被自己的快刀砍断了两三根麻绳,自己以及身下的战马,却已被缠了个结实。 “小心!”包副将怒吼着左劈右砍,将渔网生生地砍出一个洞。探出手,抓住身上的麻绳一团,便要扯开。 力贯臂中,透出指尖。这一扯,何止百斤。 “嘶——”身下被渔网勒住的战马却发出一声惨叫。 包副将只得松开手,俯下身子,试图解开渔网。 “哐!”不知从哪飞来一根铁棍,砸中包副将后脑勺,令他立时软软地趴在马背之上。 四足被渔网缠住的战马,发出一声声悲鸣,“嗵嗵嗵”地跟着栽倒在地。 迷糊之间,似乎有人从树上跳下,也有人从林中窜出直扑而来。 耳中还传来若无若有的嬉笑声: “谁想的这主意,用渔网来对付骑兵,真够阴的……” “你敢骂甄公子,你死定了!” “啊?我没骂啊……” “别哆嗦,快点动手!” “谁他妈的哆了?” “这马不错啊,就是有些费渔网!” “一匹马足够换你一千张渔网都不止,你还心疼渔网了?” “娘的,渔网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马却未必归我们,你说我该心疼什么?” “说的也有道理啊……” 作为本该纵横天下、英勇无敌的怯薛军百夫长,却被人以如此羞耻的方式活捉,包副将一口老血涌上心头,就此彻底的晕将过去。 此时的营寨之中,马嘶人吼,伴着似乎永不停歇的轰炸声,依然乱作一片。 这些火炮威力不算大,肯定炸不死人,但是持续不断的轰响,却让大多数的战马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火炮,又是火炮? 贺胜突然生出一股焦躁。 原以为日月岛军的火炮,虽然威力巨大,却笨重无比。除了船只能载,在陆地上根本无法使用。何曾想到,这火炮一缩小之后,竟然可以抱着到处乱跑。 如此,岂不是成了骑兵的克星? 也不对,应该没那么严重……只是匆忙之间,贺胜也没法去细细分析这种火炮的弱点。但是隐隐之中,他已经感觉到自今日起,骑兵统御战场的时代也许将一去而不复返。 “捂住它们的耳朵!”贺胜嘶吼道。 仆从军纷纷扯开自己的衣襟,团成一窝往马耳朵里塞。 感觉塞得不够严实,便有人直接抱着马头,双掌紧紧地贴住两只马耳,一边不住地安抚。 进入东西两侧山林的仆从军,如同被渐墨的夜色吞噬一般,转眼便没了动静。 而向北突进的一支骑兵,也没有回应。 贺胜愈加心惊。 这里竟然会是日月岛精心预设的战场,而且投入的兵力绝对是数倍于己。 再待下去,恐怕会全军覆没! 东、西、北都有伏兵,只有南面还没有动静。 围三阙一,日月岛军这是逼着自己向南撤离吗? 惊慌的战马,经过短暂的安抚之后,终于稍稍地渐渐安静下来。 贺胜咬着牙下令:“仆从军在前,骑兵在后,人牵马,向北,撤!” 也许早该派人先到黄岩驻军,调集兵马接来接应。 但瞧这架式,日月岛军早已切断了南北之间的联络,即便派出传令兵也必被拦截于半途。 原以为自己可以拦截住日月岛军福建与杭州之间的情报传递,却哪想得到,反倒是自己这支部队,已被彻底断成了孤军。 部队主力刚刚开始向北突进,数串火光却随着隆隆炮声,迎面扑来。 “昂——啊——” 人马同时惊叫而起。 火? 第513章 怒马 万事万物,在自然界之中都有其存亡的规律。 再凶狠的动物,天生便害怕雷与火,遑论战马。 刚刚平静没多久的马匹,几乎被吓得心胆俱裂,疯狂地嘶吼着挣脱骑兵手中的缰绳,努力向四周逃窜。 甚至于扬起前蹄,甩着马首,向身边的骑兵发起主动攻击。 堵在马耳朵中的布匹挣落之后,轰炸声又叠加而至。 瞬息之间,就有两百余匹马转过头,向南狂奔而去。 “罩住——眼睛!”贺胜的嗓子几乎完全嘶哑。 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怯薛军,在执行长官命令方面,绝对不会含糊。 所有的将士,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裉下衣袍,兜头便向马首罩去。 “结阵,冲过去,迅速北撤!” 被围攻到现在,贺胜大致看明白了这些贼兵的意图。 对方并不是没有杀伤自己的能力,一开始便用火攻,恐怕自己这支军队,最少有一小半被战马踩踏而伤亡。 他们,是想要我的马?想要组建骑兵吗? 可是日月岛军已经拥有了对付骑兵的制胜武器,他们还要另行组建骑兵作甚?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与自己短兵相接。 就如甄鑫始终不敢与自己面对面作战一样,不求伤人、先求自保。 这样的军队,数量再多,哪怕有再多的外物可供其使用,也应当不足为惧。 只要自己能冲出这片山林之地,来到开阔地带,有再多的贼兵,也将会被碾成齑粉! 前提是,自己必须熬得过这个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次日,午后。 贺威率领他建新的骑兵队伍,行至这片已经恢复了安静的战场。 只是,人还是九十二个,马却变成了一百一十三匹。 多出来的,是他们进入这片山林之后,沿途捡到的战马。 贺威一眼便认出散落于山林之中的一些高头雄壮战马,是怯薛军才能拥有的良马。这不禁让他,既喜且忧。 自己的兄长,果然正在往北突进,而且显然已经与日月岛军接战。战马都已丢失,说明人员损伤必定不少。 其实一路之上,贺威始终都在纠结。 自己北上追赶贺胜,见了他又该如何? 劝他不要再与日月岛军为敌吗?估计得被他当场狠揍一顿。 不过怯薛军如果吃了场败仗,对自己应当是个好消息。那个一向暴烈的哥哥,大概会给自己一点耐心,好好地聊会天。 林子中隐隐传出人声马吠,贺胜抬手,缓下行进速度。 徐丙望纵马上前,大声喊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在此?” 林子中摇出两个汉子,一个是满脸写着桀骜与不服的黑瘦陈机察,另一个是老成稳重的陈副营。 在甄鑫身边当了几个月的贴身护卫之后,陈机察与邹式同时晋升为代理营长,并共同负责在此围剿贺胜的怯薛军。 自甄鑫下定决心发动了杭州的军事行动之后,日月岛军便开始了全面的扩军。 兵员招收问题不大,但是整合的难度委实不小。 原来的建制是一连百人,三连一营,加上独立营总共也不过一个团的编制。 但是迅速扩张之后,营级军官短缺太多,即便是如陈机察和邹式这般的准营级,手下兵力也已经达到了一千。 见是熟人,徐丙望松了口气,招呼其他骑兵下马歇息。并向贺威引荐。 陈机察斜视贺威,满眼不服。陈副营则拱手而礼。 “见过两位……长官。”贺威略显生硬地回礼。 不是贺威自卑于降将的身份,而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日月岛军中算什么级别的军官。 骑兵建制的规划很庞大,说是只要有马,就可以扩充兵力。 以日月岛目前的实力,养一支一万甚至是两三万的骑兵根本不在话下。 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如今只有九十个手下的贺威,在营级军官面前难免觉着气短。 “贺将军啊……好威风呐!”陈机察围着贺威,发出阴阳怪气的赞叹。 陈副营轻轻地扯着他的袖子,却被陈机察一把甩开。 贺威眉头微皱道:“不知陈营长……” “我呸!”陈机察却朝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你小子差不多点啊!”却是徐丙望出声骂道。 徐丙望出身于江西徐家,与徐夫人为同族,可谓根正苗红。虽然屈身于贺威副手,其身份却不是一般人可以相比。 “他娘的,我兄弟们在此受累蹲守了几个晚上,为什么弄到的战马都得便宜这家伙?”陈机察依然很愤怒。 “说得你好像会骑马似的?” “我怎么不会了?老子骑马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行了,你骑驴还行,骑马我看就算了……”陈副营不得不开口道。 “来来来,让我骑个给你看看!”陈机察撸起袖子便准备翻上马去。 “你安静点!”陈副营板起了脸。 陈机察终于讪讪地闭上了嘴。 原来,副手是这么用的……贺威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副营。 “不好——啊!快,快拉住它——” 林子中传来一阵愤怒的马叫声,一匹战马突然狂奔而出,身后拖着一个死死拽住缰绳的士卒,哀哀乱叫。 陈机察下意识地往侧跳开。 贺威横跨两步,曲手拦在马前,紧紧地盯着战马愤怒的眼睛,嘴里发出低沉的“吁吁”声。 怒马抬起双蹄,照着贺威便要踏下。 贺威斜身避开,曲起右臂往前一探,精准地勾住马脖子,左手同时贴上,抚着马额将其轻轻往下压,嘴里依然发出低沉而坚决的声音: “吁……别紧张,放松,放松……没人欺负你……” 怒马焦虑的蹄子抬起,又缓缓放下,马首在贺威的怀里摆动数次后,蹭着他的胸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马,他们家养的?”陈机察难以置信地嘀咕着。 陈副营与徐丙望相视一眼,心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招降此人,有点值啊! “都去帮忙安抚下战马。”徐丙望吩咐道。 九十个被培训了一路的骑兵,昂首挺胸地进入林中,各自寻找那些还在愤怒中的战马聊天去。 第514章 有舍才有得 加上贺威在路上捡的,此次围剿贺胜,已得马三百二十匹。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之中。 “伤亡如何?”贺胜闷声问道。 “咱们这边,被马踩踏,重伤十余人,轻伤百余人。怯薛军那边,俘虏两百余人,其中只有三个怯薛兵,其余全是仆从军。” 贺威沉默片刻,问道:“要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甄公子有交代,此战所有的俘虏与马匹,全交由你处置。” 啊? 贺威吃了一惊。 江南不产马,既然要组建骑兵,只能抢北方的军队。这还在贺威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为什么连俘虏都交给自己? 用这种方式来考验自己的忠诚度吗? “不要有心理压力。”陈副营微笑着说道:“这些俘虏,杀之不祥。其他部队又管不了他们,只能交给你。” 甄鑫这是准备在日月岛中建一支汉军吗?贺威难掩心中的震撼。 这厮,好大的野心! “他们愿意跟你最好,不愿意的话也无妨。不过,你得负责把他们带上,等到了江州,一并送回江北去。” “一并送回?” “是的,包括正在被围剿的那支怯薛军,也得从江州送回去。” 贺威默然。 他估计自己哥哥会吃个大亏,却没想到这亏吃得也太大了些。 从扬州被忽悠着绕到福建,再从福建折向杭州,忙了半天,敢情就是给日月岛军送马来的! 怯薛兵连自己的战马都弄丢,可想而知即便能身回大都,也必将受到重责。 贺威突然有些好奇,当年元军将百万宋军打得落花流水,为什么如今却拿这小小的日月岛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这个问题,贺胜同样也无法理解,甚至于无法接受。 可是眼前这支充斥着沮丧与疲惫不堪的队伍,却又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自己这支曾自诩为天下最强的汉军,被日月岛军从心理上,彻底击溃了! 虽然至今为止,还未有一个怯薛兵战死。可比这更惨的是,剩下的四百余匹马上,却堆着五百多的伤兵! 一夜一日的作战,折损已经超过五成。 至于那些丢失的仆从军,贺胜已经根本无心去寻觅。 那些可恶的、如田间老鼠般的日月岛军,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如同街头泼皮般的阴招迭出。 弩箭不往要害处射,只对着双腿与臀部。 突然会飞出几根粗木棍,将人撞得吐血,却又不致身亡。 枝叶之间,有时还会落下一团团的红尘白灰,中者或是失明或是失智,完全无法自理。 即便有怯薛兵受伤落在林间,也会被扔在前方的路上,等着他们捡回去。 时不时地,四面八方会突然响起数声炸响,马又会被惊走些许。 于是,兵员数量虽然没有减少,战力却被折磨得十不存一。 剩下的人,不敢随意呼吸,不敢轻易移动,不敢肆意追击。不仅得时刻保持着戒备,还得分心照料越来越多的伤兵。 这仗,真的没法打! 更糟糕的是,贺胜发现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 山势忽儿起忽儿伏,阳光斜了又正,正了又斜,他们眼前的林子却是越来越密,脚下的道路也是越来越难行。 甚至可以说,连路都已经消失不见。 一直坚定自己正在朝北走的贺胜,终于停下了脚步。 既然对方无意于杀死自己,那为什么还要反抗? 稀稀啦啦的队伍,跟着贺胜全都停了下来。 轰炸声又开始响起。 大伙儿懒洋洋地给马耳朵里塞上一些布条,这些马似乎也有些习惯了这轰炸声,虽然显得焦躁难安,却也不再四处乱窜。 阳光渐渐黯淡,一天又将过去。 贺胜斜靠在树干上,身边软软地卧着自己的战马。本来趴在马背上的伤员,也滑下来倚着马腹,闭上双目,以藏住内心的沮丧。 随手扯下身边的一束杂草,送入战马嘴里。 这些野草虽然不合它的口味,但是几乎一天未进食的战马,依然勉力咀嚼。 贺胜又扯下一根,塞入自己嘴里。嚼出满嘴的苦与涩。 马还有草勉强可以吃,自己这支部队,却已经断粮了! “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一阵刺耳的歌声传来,隐着悲愤,却又透着欢乐。 “……从今后戮力奔命,报国雠早复神京! 早复呐神京……” 又飘来一股极为诱人的肉香味。 四周便是一阵咬着牙的吞咽声。 “别唱了,快来吃点!”有人大吼道:“这马肉,味道很不错啊……” 马肉? 他们把我们的战马杀了吃肉? 这些狗娘养的! 立时便有几个士卒站起身,怒视人影幌动的林间。 贺胜默默地摇摇头,那些士卒只好又闷着气坐倒。 他们不杀人,但是在诛心! 贺胜两眼圆睁,双目却是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哒哒哒——”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谁?站住!” 虽然知道身处敌方的包围之中,乃至放弃了突围的希望。却不等于可任由贼敌自由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我无恶意,只是求见贺将军。” 贺胜听着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叹着气扬声道:“让他过来。” 头载锥笠的贺威缓步而来,默默地坐在贺胜身边。 半晌之后,贺胜才冷然开口说道:“这就是你重新站在我面前的方法?” 贺威看向四周瘫软的人马,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被打得如此凄惨吗?” “你这是代表日月岛军,过来嘲笑我的?” 贺威并未理会他哥的讥讽,依然不急不缓地说道:“因为,你不舍得。” “什么意思?” “江南不是中原,山地作战与平原作战完全不同。你有良马,在平原可以纵横驰骋,来去自如。但是在山地里,战马却是你们的累赘。” 这道理,贺胜原本并不太明白,经过这些天痛彻心扉的折磨,可谓刻骨铭心。 只是怯薛军没了自己的马,还能被称为怯薛军吗? 自己没了马,又如何去突袭杭州? 不过,贺胜也不以为贺威特地过来,是为了指导自己如何作战。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舍才有得。”贺威语气越发低沉,“贺家,留你一个,也当舍我一人。” 第515章 抛开事实不谈 每逢天下大乱,世家豪门总会各遣家中子弟,分投不同阵营。如此,无论哪个阵营最终获得胜利,家族总是可以得到延续的机会。 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三国时期的诸葛兄弟。诸葛亮选择了刘备,诸葛瑾投身东吴,诸葛诞依附曹魏。 而作为儒家象征的孔门更是如此。 赵宋南迁时,孔子第四十七代孙孔端友迁往衢州,建立孔氏家庙,被称为“南孔”。 其弟孔端操留在曲阜,受金国赐封衍圣公,而被称为“北孔”。 蒙古进入中原时,又立了一位衍圣公,以至当时天下间,竟然同时出现三位“衍圣公”的奇观。 “甄鑫,值得你投效吗?” 贺胜说的是“投效”,而不是“投降”。这让贺威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太子去世之后,我便成为无本之木。与其被人当作随意丢弃的棋子,不如靠自己的努力,博一个前程。” 贺家两代人,都是天子侍卫出身。可是真金太子英年早逝,断绝了贺威的前途。他若想延续贺家的荣耀,只能选择侍奉未来的天子。 铁穆耳或甘麻剌? 铁穆耳更受蒙古王公拥护,却对汉人一向冷酷无情。不能说贺威选择错了主子,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不过,无论是铁穆耳还是甘麻剌,汉人们在这些蒙古王公眼中,都不过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工具,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只是,铁穆耳好歹有希望成为天下之主,那甄鑫何德何能? 即便传言是真,那皇位有可能跟他发生关系吗? 贺威拿自己的未来在赌,这无可厚非。 天下人,无论蒙、汉或是兀畏儿,无论官绅、豪族或是世侯,哪个人不在赌? 但是,怯薛军却不能赌。 只要皇帝一天在位,所有的怯薛军便只能忠于一人。哪怕为其利用、被其猜忌、受其戕害。 如此也好……哪怕甄鑫当不了皇帝,贺威成不了怯薛兵,但终究还是活着。而且,可能会活得比自己更好。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们?”贺胜语气依旧冰冷。 贺威脸上略显尴尬,“不是我要对付你们,我也还没有带兵作战的资格。” 贺胜斜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所以,你来做甚?” “我,我……我在筹建一支骑兵。” 骑兵? 日月岛军已经拥有了对付骑兵的制胜武器与战术方法,还要筹建骑兵作甚? 贺胜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凉气,甄鑫的目标,不止是江南,是中原! 随即又是大怒,“你小子,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贺胜无奈地说道:“在你南下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领了这个任务。有你如此,没你我也得如此。只是……” “滚!” 贺威沉默片刻,轻轻地叫道:“哥……” 好想天天听着他在自己跟前叫哥啊……贺胜心里一软,却知道这不是兄弟情深的时候。便板起脸,咬着牙说道:“你且放马过来,看看我贺胜麾下怯薛军,是不是你们的砧上之肉!” 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哪怕怯薛军被全部消灭在此,日月岛军绝对得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 只是贺胜一直下不了在此死战的决心。 若面对甄鑫死战,那无可厚非。正主没见到,却死在这山林之中,委实不甘。 这并不是贺威所说,是因为自己不舍,所以不得。而是舍了,都未必有机会得到。 “甄公子不会杀你们。”贺威轻声说道。 “你感觉自己很了解他?” “他说过,无论是汉人南人还是宋人,本为一家。他不会主动残害兄弟,也不会挑起兄弟之争,免得被外人看笑话。当然,他也不会畏惧兄弟之间的争战。是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首先是为了自保。” 兄弟之争? 贺胜倒是被说得有些迷糊。 意思是甄鑫并不认为自己的蒙古人,也不承认自己是真金之后? 那关于他的传闻,是怎么回事? “哥,我不是来劝你投降,也没有劝你献出战马以换取生路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那些被俘的仆从军……嗯,贺一虎他们,你打算怎么处置?” 仆从军? 贺胜心里叹了口气,这甄鑫,好算计呐! 让自己的弟弟来组建骑兵,不仅让供马,还得给人? 怯薛军的仆从军,名义上只是辅兵,没有正面作战的资格。但是这一支兵力,绝对不会输于北地任何一支汉军。 而且,他们还没有怯薛军身上的束缚。 更何况甄鑫哪怕到现在都还没公然造反。正如贺威一样,投,也就投了。 起码家里人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 更关键的是,这些仆从军来自北地各汉人军方门庭,他们一旦从了甄鑫,也意味着汉军对其隐约的支持。 日后形势若变,也算多了一条退路。 况且,以自己这支部队目前的状态,自保都堪忧,又如何有余力去解救那些被俘的仆从军? 沉思良久,贺胜木然地说道:“既然人在你们手上,是杀是剐,随你吧……” “哎!”贺威大喜。 “不过,那些丢失的马,得还给我!” “啊?”笑容僵在贺威脸上。 “怎么?人也要,马也要,你劝我要懂得舍得,自己却如此贪得无厌?” “不是啊哥,这个……那个……” “别跟我说你只管要人,马不归你管。” “不不,甄公子的意思,是你在扬州既然已经答应了日月岛的条件,他们才送你来江南。可是你们到了福建,却一声不吭扭头便跑。做人很没诚信……” 贺胜神情一滞。 抛开事实不谈,难道这不是甄鑫在算计自己吗? 可是,贺胜根本不知道的是,他不肯执行的任务,却已经被贺威完成。而贺威却绝口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若是让贺胜知道,高兴以为是怯薛军劫了他的马匹,恐怕当场得被贺胜胖揍一顿。 “是以,那些马算是日月岛因为你没有完成任务而收取的利息。至于剩下的马,甄公子觉得应当作为你没完成承诺的补偿……” “你说什么?”贺胜怒目贲张。 贺威张开五指,斗胆说道:“五、五百,最少五百匹马……” “啪!”一个耳刮子突然飞来。 贺威最终也没能逃脱被揍一顿的命运。 不过,这一顿揍不同往日。虽然让贺威略觉羞耻,却没了以往的那种愤怒与不甘。 起码让他觉得,哥哥,还是那个哥哥…… 第516章 终于乱了 让贺威意外的是,此次陪他前往江西的,竟然会是李邦宁。 那个曾在皇帝面前红极一时的前朝太监。 这一年来,贺威饱受的各种折磨,可以说有一大半拜此子所赐。 若不是他放出风声,铁穆耳不会暗中派自己南下,刺杀甄鑫。 若不是他有意引诱,自己也不会率人于黄岩拦路对付甄鑫。更不会因此与陪在李邦宁身边的几个怯薛军死战。从而导致自己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万般仇恨,在重新看到李邦宁淡然神色的那一刻时,却只能化为无声的愤懑,从而在幸灾乐祸之中消散。 没想到啊,这个眉清目秀的家伙,竟然也叛变了…… 贺威不再去管陈机察与邹式两支部队对怯薛军的继续围剿,在这片林地中休整了三天,说服了大多数受俘的仆从军之后,正式建立起日月岛的第一支骑兵部队——踏白军。 这支军队,直接就是营级建制,是日月岛军中起点最高的部队。 以贺威为代理营长,徐丙望为副营长,李邦宁为军事顾问兼提供情报支持。 原先的九十人,新增了两百八十名仆从。又在陈机察与邹式愤怒的目光中,挑选了三十名士卒,凑成一支四百人的骑兵营。 下设四个连队,贺一虎成为第一连队的连长。 在贺威的建议之下,捕获的驿马被原路送回各驿站。从几个州县搜罗来的马匹,也同时归还部分。 一人一马是起最低的配置,至于衣甲与兵器,只能暂时先凑合。不过贺威开出了一串长长的清单。 包括骑兵身上的臂盾、皮甲与皮靴,携带的统一制式标枪与马刀,或强弓或硬弩。这配置,起码比孤军突入浙江的贺胜怯薛军已经强上许多。 至于沿途所需的精细粮草供应、行军营地所需的一应物品,由徐丙望配合李显负责。 骑兵出门,有时确实很麻烦。 但是有人出钱,那便是件很快乐的事。 五天之后,踏马军自乐清以北、黄岩以南的这片小丛林之中启行,向江西开拔。 目标:江西行省治所龙兴路,南昌。 这支骑兵的战力到底如何,贺威心里其实并没有底。不过对于此次任务,他倒是没有过多的担心。 谋定而后动,甄鑫主导的日月岛军,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每个人,只要将分配给自己的事情做好,其他的,便可以放心地交给战友。 这战友,却不仅仅只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袍泽。 贺威已经知道,在他动身之时甚至于更早之前,已有许多支部队从广州、泉州与杭州出发,并已经抵达南昌。 有负责筹建鄱阳阁与开设小吃店的团队;有负责上演《桃花扇》等剧目的戏班;有配合乌坚巴接管杨琏真伽遗留下各座寺庙的香客;有持着姚燧与谢翱书信拜访当地大儒的学子;有寻访故宋将士的兵卒。 还有负责统筹的文宣队伍。 最苦最累的,可能是苟顺与他的老婆们。 戏班的拓展要负责,小吃店与鄱阳阁要兼顾。还有一个任务,是得到处搜罗工匠技师,以及隐于民间的各色身怀绝技的艺人。 这些,跟目前的贺威都没有太大关系。 其他部队的调动,贺威并没有去打听,也觉得没有打听的必要。 但是以他现在对日月岛军的了解,水军必然已顺扬州逆流再上。也许不过数日,朝廷的江州水军,又将面临与江阴水军一样的下场。 江南,终于乱了。 只是乱得让许多人看不懂。 还在江南各地为官作福的蒙古人,虽然焦虑难安,却也谈不上害怕。他们相信,日月岛军绝对不敢杀了他们,最多不过是被赶回大都。 既然他们不曾犯过错,想来回了大都之后,无非是换个地方当官,换种方式继续享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大多数的汉官,则处于茫然之中。满天乱飞的小道消息,早已传入他们的耳中。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甄鑫到底要什么?日月岛军到底想做什么? 最关键的是,朝廷为什么没有任何的动静? 不过在茫然之际,无论是北地汉官,还是南人官吏,他们都很清楚,只要自己不跳出来生事,便可以安安稳稳地保住自己的官位。 天塌了,自有高个子顶着。 所以,最害怕的人,便是身处高位的行省长官。 江西行省,是朝廷在江南设立最早也是官员配备最齐全的行省。 江西一旦生乱,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可若如浙江行省那般任由日月岛军摆布,这些人同样逃不掉丢官罢职的下场。 最难过的,则是行省各地的驻军。 本来就没多少战意的驻军将领,在得知怯薛军都在日月岛军手下吃了大败仗,就更加生不出对抗之心。 他们不担心会受到日月岛军的攻击,却担心接到主动攻击日月岛军的命令。 只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长官下令,到时是从,还是不从? 而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个冬天注定不太好过。 纸钞的贬值终于无可避免地波及而至。官府管不了,也没法管,更不知道该如何管。 于是怨声载道。 于是怒火遍野,只要有人稍一挑拨,便是燎原之势。 犹如在杭州引爆了一颗核弹,其爆炸形成的震荡波,以无人可以抵挡之势,开始迅速地从浙江行省向四周漫延。 即便是长江以其天险之姿,面对这样的冲击,也只能如同一条完全未曾设防的老旧堤坝,勉力抵挡了数些时日之后,终于轰然垮塌。 于是,冲击波卷向长江北岸,向中原急泄而去,直至大都…… 而长江南北两岸,各地官府的奏折,则如十二月初的这场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涌入大都的宫城之内。 延春阁之中,看着在案前堆积成一座小山的奏折,忽必烈满脸铁青。 殿内文武大臣,则噤若寒蝉。 江南急转而下的形势,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这段时间,江南诸行省不是没有奏折过来,而是大多数的奏折都显示着平平安安,一切正常。 却原来,是有人不想让大都看到真实的奏折。 可怕的不是形势的恶化,而是恶化的形势竟然可以被瞒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第517章 积累财富的最快方法 一个月前,从狼狈归来的贺胜嘴中得知刘家港漕粮被劫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位臣工,都没把这当作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来看待。 百万石粮,算什么? 既然在江南之地遭劫,就让江南的官府继续再征便是。又不需要大都来弥补这项损失。 他们更在意的是,竟然有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抢劫粮食。 不过,在皇帝派出贺胜这支怯薛军南下之后,诸大臣也就没当回事。 没人会担心贺胜是否会完成这项任务,担心的是,皇帝会如何处置那位胆大妄为的甄鑫! 为什么皇帝不下令当场剿杀甄鑫,却只是让贺胜将他带回来? 这问题还没琢磨清楚,一百万石糟粮引发的现钞大地震,却把他们震得完全不知所措。 细究之下,现钞的贬值自然不是一夜之间爆发,还是有迹象可寻。 一个月之前,扬州知府曾在奏折中提及,江南粮商在扬州大肆收购粮食,导致扬州粮价出现极大波动。不过,在扬州上下官员的努力之下,基本稳住了粮价,也弹压了不少恐慌作乱的不法分子。 当时,中书省还因此予以口头上的嘉奖。 随后,是扬州以西的庐州、安庆、蕲州,以北的高邮、淮安、安丰、归德、淮东,乃至几乎整个河南江北行省。 每年春夏之交,新粮未出旧粮已尽之时,都会出现大幅度的粮价波动。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尚书省,对此都习以为常。 此次波动,不过是提前了几个月而,本不足为患。 而且,关于稳定粮价这摊事,到底是归中书省管还是尚书省管,谁都不知道。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谁都不去管。 其实,粮价还真不算什么大事。 正如扬州知府所上报的那样,有波动,但波动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直到现在,长江以北的粮价也基本都控制在每石二两银之内。 可这稳定的粮价,到底是如何引发现钞的疯狂贬值,却让所有人都摸不清头绪。 如果只是单纯的现钞贬值,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无论是金国的纸钞,还是宋国的楮币,乃至中统宝钞,都经历过贬值的时候。 常规的做法,就是发行新币,取代已经贬值的旧币。 全面性地收割一波韭菜,将问题掩盖住。当没人看得见问题时,问题就不算是问题。 至于日后某一天,当问题盖不住之时,那就日后再说。 可是现在,新钞才发行不过两年时间,就要重发新钞不成? 如此,还有人敢用纸钞吗? 另一个办法,就是干脆废除纸钞。重新铸造铜钱,与现银一起当作官方认定的流通货币。 当户部的一个郎中提出这个方案之后,堂上所有大佬都满眼怪异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户部的官员,竟然一点都不了解朝廷的家底? 别说拿不出那么多的现银,在纸钞不能用的情况下,又哪来的经费用以铸造铜钱? 此题,似乎已经无解! 十多年前,财政困难之时,大伙儿都会把目光看向富得流油的江南。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打下江南,掠得江南的财富,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财政的问题。 江南确实如愿以偿地打下来,朝廷上下也过了数年不愁财政的好日子。 对王公贵族肆无忌惮的封赏,养出了数十万的蒙古蠹虫。 吐蕃喇嘛的大肆扩张,生出了数十万不劳却有所得、肥得流油却不用缴税的僧侣。 对周边国度的大肆征伐,除了收获一声“宗主国”的称呼之外,一无所获。却奉上了江南江北,数十万将士的生命。 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人便对战争有着疯子般的执念。 与生活于草原上数千年的牧族一样,蒙古人为了生存而发动战争,又在战争中享受到了劫掠带来的丰厚回报,而后便对战争欲罢不能。 草原恶劣的自然条件,仅靠双手的辛苦劳作,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想要发展想要壮大,只能通过对别人的劫掠。但牧族被统一之后,身边没了可劫掠的对象,他们只能把目标放在中原的千里沃野之上。 这是数千年以降,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杀了一批,数十年后,又一代牧族长成之后,注定得重新走上这条路。 除非,有人给予无条件的供养,让他们可以不劳而获。 蒙古人的军队,既不是唐时的府兵制,也非宋时的募兵制,采用的是全民皆兵的体制。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将士出征,需要自备马匹、武器、甚至是部分的粮草。汗王作为战争的组织者与统帅,并不负担出征将士的任何费用。 劫掠所得,才是参战者唯有的收获。 至于战死者的抚恤,毛都不会给一根。 而且,还不用担心将官喝兵血,克扣军饷,乃至巨额的军费落入私人的腰包。 如此,蒙古人就可以将战争成本降至最低,乃至与盗匪一样,将打仗当作谋生的唯一手段。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被许多后人称颂的蒙古铁骑,给天下带来的只有毁灭与黑暗。 因为,他们只知破坏,只懂掠夺,却不知建设为何物。 生产、建设所积累的财富,哪有抢劫更快? 抢劫,是会上瘾的! 民生与民计,哪里是这些睥睨天下、自诩伟大的蒙古人应该考虑的事? 接管漠南汉地之初,没有军权的忽必烈,还曾老老实实地推行农耕,积蓄实力。在拥有了对中原汉军的控制权之后,战争就不可能避免。 以中原之地的产出,供应忽必烈打完了汗位的争夺之战。却也导致其建立的王朝处于财政崩溃的边缘。 打下江南,使得忽必烈的王朝得以趴在这只肥羊身上吸食了十年的血肉。 可是现今这只肥羊血肉将尽,又能去哪再找一只可供吸食的肥羊? 刘家港的漕粮没了,江阴的水军没了,江州的水军也差不多即将覆灭。 除此之外,福建、江西的行省官员,以及所有的蒙古官员,全被驱离。 浙江行省与江西行省北上的水路被断绝,眼前这些奏折,全是绕道湖广行省,才得以送至大都。 而之前江南的平静,那只是因为日月岛军控制之下,展示于大都面前的平静。 日月岛虽然未曾杀官,也并未树旗造反,可是这行径与造反何异? 第518章 无谓的争论 “都说说吧。”忽必烈终于抬起浮肿的双眼,凛然地扫视殿中群臣。 沉寂片刻,终于有兵部郎中开口禀道:“臣以为,当出兵剿杀日月岛部。” “臣,附议。”有臣子说道:“听说,已经掌控了南海贸易的日月岛,日进斗金。若是剿灭此匪,想来应当可以消弭纸钞贬值的危机”。 众臣工眼睛都是一亮。 既然王朝周边,已经无肥羊可杀,那不妨挑些家里的肥羊来宰。 当年,在王文统的帮助下,山东李璮飞速发展,短短数年时间便成为北地最强的汉世侯势力。 忽必烈大刀一挥,将其连根拔起,从金银财货到兵马钱粮,都为捉襟见肘的朝廷补充了许多新鲜的血液。 扶持一些豪族,养肥一些豪族,再收割一些豪族。这也是朝廷这些年来,收益相当高的一种手段。 本来泉州蒲家的命运,也应当如此。只是蒲家灭后,接收其遗产的高兴,却连残羹冷炙都没捞着。 如今,又轮到日月岛了吗? “臣反对!” 众臣工同时皱着眉头看向说话的户部郎中。 “说说。”御座上传下淡漠的声音。 户部郎中两手一摊,苦着脸说道:“没钱了……” 没钱了? 众人默然。 成吉思汗所建立的蒙古帝国,其实质不过是部族的联盟。汗王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他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更不是那些分封国的主人。 蒙古国的疆域是很大,可汗王能控制得了的地盘,也不过是漠北草原的核心区域。 以大元国取代蒙古国之后,忽必烈建立了与中原历代王朝相似的中央集权制。行省、州府、县级的管控权,全归于大都朝廷。 术赤系的金帐汗国、察合台系的察合台汗国、窝阔台系的窝阔台汗国与旭烈兀系的伊儿汗国,已经各自成为独立的国家。但是成为岭北行省的漠北与辽阳行省的东北,如今全在元朝的控制之下。 中央集权制的前提,是必须得有维护这个集权制的统一军队。 如此,便再不能如蒙古国那般实行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军队管理制度,朝廷也不得不开始负担起沉重的军费开支。 就如同一个做惯皮肉生意的女子一般,即便从良也不可能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来养活自己。 对于以抢劫为生的盗匪也一样。 哪怕刘秉忠等幕僚数十年努力,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些蒙古贵族深入骨髓的欲望。 但是,当战争变成需要高额投入却不见回报的时候,所有的蒙古人对于战争便失去了兴趣。 更何况,在纸钞贬值的情况下,又如何挪出一大笔钱,来支持一场可能席卷江南的战争? 而且,这场战到底要不要打,打到什么程度,至今为止没人能捉摸得透皇帝的主意。 大佬们还未发言,先让小弟出言试探皇帝的想法,这是应有之意。 日月岛的匪首甄鑫,到底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殿中之人,没有一个可以确定。 每个人都相信,御座之上这位掌控欲极强的皇帝,必然知道此事的真相。可是他不说,谁也没法开口去问。 这也正是众位臣工疑惑的地方。 皇帝埋下的这枚棋子,到底准备拿来做什么? 若甄鑫真是太子之后,哪怕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而他如今所积蓄的财富,终究有一天也是属于皇家的财富。 肥水不会流入外人田,将来无论哪位皇孙上位,只要给甄鑫一个明确的爵位,他自然还得凭着这些财富,为这个王朝续命。 可若不是,皇帝又为何会任凭这传闻肆意传播?而且还能容忍一个汉人甚至于一个南人,如此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 现在若不将其扼杀,此寇一旦成患,恐怕会给国朝带来难以想象的危机。 皇帝,又在担心什么? 虽然两个多月前派出一支怯薛军南下,千夫长贺胜也已立下二十天完成任务的军立状。 时间至今已过去了两个多月,尚且不说。 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是,福建行省左丞高兴一到大都,便声泪俱下地控诉贺胜。说这支怯薛军已经投了日月岛,不仅拦路劫走马匹与驿马,还将自己押上海船,驱离福建。 而兴化、福州等地传来的奏折之中,也证实了这支怯薛军出没于福建,不仅向当地官府索要粮草,还将所有马匹席卷而空。 贺胜麾下怯薛军会投日月岛? 没人相信,却又不知该如何去理解这件事。 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支怯薛军即便尚未投降,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代表着国朝最强战力的怯薛军,都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所以还要派兵南下吗? 而且,如果皇帝连这事都能容忍,又有哪个臣子敢在此坚决主张要出兵日月岛?要剿杀这颗江南的毒瘤? 闭目斜靠于御座之上的忽必烈,并未出声,只是曲起手指,轻轻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示他并未睡着过去。 殿中的群臣,只好用并不刺耳的声音继续作些无谓的争论。 纸钞的问题已被大伙儿忽视,因为没人能有切实的解决方案。 争论点主要围绕于日月岛,是剿,还是抚? 剿的话,要派哪路兵马?要派多少兵马?要攻击哪里?杭州、泉州、广州,还是琼州? 抚的话,要派谁南下?要许以什么样的条件? 就这么干巴巴地争论了近一个时辰。 殿后终于走出了皇后南必,贴着忽必烈耳边轻轻询问数声之后,对着轮值的怯薛兵摆了摆手。 “散朝!”怯薛兵面无表情地低声喊道。 这就散朝了? 众臣只能茫然而去,带着满心的惊惶。 不是因为纸钞贬值之事无从解决,也不是因为江南出现一支难以对付的日月岛军,更不是担心突然崛起的甄鑫是否会祸乱天下。 而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御座之上这位,执掌天下三十载,已近八十的皇帝,真的老了! 但是,不过三天时间,从皇宫里传出的一道圣旨,便让大都蠢蠢欲动的文臣武将,将所有的心思重新隐入心底。 第519章 渡江传旨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扬州。 传旨的,是甘麻剌的长子松山。愁眉苦脸,灰尘满面。 见识过一支千人怯薛军如狼似虎却又束手无措的模样,扬州曹知府对于眼前的这位王子以及护送他前来的十位高傲怯薛兵,已经具备了免疫力。 “抱歉,松山王子,下官无法立即送你过江。” “你可知道延误圣旨,该当何罪?”怯薛兵虎着脸怒喝道。 虽然这位怯薛兵是个畏兀儿人,但终究不过十夫长……曹知府平静地答道:“知道,为诸位提供船只过江,是驿站的职责。而扬州府,并无管理驿站的权限。” “你——”怯薛兵怒而拔刀。 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竟然敢不把我怯薛军放在眼里? 曹知府两手一摊,说道:“你们今天就是把我给砍了,我也没办法。” 满脸焦虑的松山,抬手摁住准备暴怒的十夫长,拱手问道:“是没船?还是曹知府找不到船工?” “船倒是有,船工下官也能帮你们找到,可是必定渡不过江去!” “怎么可能?” “两个月之前,贺将军领着一千怯薛兵到此准备渡江,却被生生阻拦于此。” “嗯,对,他们一千人马都渡得过江,为什么我们就过不去?” “他们能渡江,是因为江南的日月岛军把他们接过去。结果呢……” 到现在为止,一千人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松山脸色一白。 形势,比他想象得还更要可怕啊! 松山下意识地便想扭头就走……可是不行啊! “那……曹知府可有办法?” “王子稍安勿躁,可在此先歇一晚……” “谁他娘的耐烦你勿躁的?”怯薛十夫长又拔出腰刀,指向曹知府恶狠狠地说道:“马上派出船只,我等必须立即渡江!” 曹知府伸出食指,轻轻拨开刀尖,问向松山:“你们,确定如此吗?” 松山摁着怯薛十夫长的腰刀,将其插回鞘中。而后拦在他身前,对着曹知府再次拱手。 人家一个王子,态度如此诚恳,曹知府虽然有些讨厌那个怯薛十夫长,但也不好故作姿态。 “日月岛军虽然控制着往来的渡轮,但是平民百姓皆可自由过往。只是不得携带兵器,至于马匹,下官觉得哪怕能上得了船,也未必能保得住。 我已经派人过江,告知南岸的镇江。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应当会有消息过来。是以,王子还是在扬州先歇息一晚再说。” “可是……”松山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日月岛已经控制了长江水域,直接闯过去便意味着很可能还未到对岸,便会被沉尸于江底。 没别的办法,只能摁下满腔的焦虑,在驿馆里歇上一晚。 天杀的甄鑫! 松山此时只有不忿与懊恼。 都怪老头子,去年没事非要让自己去广州、去琼州,把甄鑫活生生地从那个无人知晓的海岛给挖出来。 还非要让自己不计代价地重金投资。 结果呢? 眼睁睁地养出了一条白眼狼,不仅没让自己捞到一丁点的好处,还惹出了一身的骚! 见了面,定要狠狠地揍上他一顿解气! 只是别说能不能揍得到这贼厮,竟然连渡江都变得如此艰难? 还有,万一那家伙一不小心,让手下把自己杀了,怎么办? 想着被迫前往云南备战的老父亲,想着被禁足的高宁,想着可能被甄鑫牵连而导致灭顶之灾的一家子。松山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运气似乎不错,第二天一早,南岸便摇来一艘帆,停在瓜洲渡口,等着接松山渡江。 可是这船最多只能装得下十来个人,根本没有战马的容身之处。 怯薛十夫长又怒了,提刀便向那个貌似憨厚的船工剁去。 船工两脚稍稍用劲,船只轻轻摇起,带着他恰到好处地避开迎面的刀锋。 “军爷若想带着马渡江,我再去要一艘船?”船工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曹知府扯过松山,悄然说道:“下官觉得,还是你带着自己的护卫过江吧。要不然,战马一上船,那就是资敌啊……” 资敌? 说得好有道理! “你们,先回去吧!”松山只得对着一群很不耐烦的怯薛兵说道。 “不行,我们受令要护送王子到杭州。” “算了,你们回去禀报皇帝,就说我不需要你们护送了。安全问题,我自己承担。” “王子确定如此?” “是的!”松山一脸无奈的坚定。 “好,我等告辞!” 怯薛军也不再啰嗦,十个人齐齐上马,脸上全都露出兴高采烈的笑容,呼啸而去,转眼不见。 松山不由怔住。 这些怯薛兵,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逃避去江南的风险? 咱蒙古人的直爽与豪迈呢? 咱蒙古人不惧艰难与英勇无畏的斗志呢? 怎么一个个都变得如此奸诈狡猾? 嗯,这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是畏兀儿人……那没事了! 但是,怯薛军对自己的态度,从某些方面来说,也反映出皇帝对自己一家的态度。 松山心底涌出一阵悲凉。 原本父亲还有希望与铁穆耳争夺太子之位,原本自己还有希望有一天能登上权力的巅峰。可是如今,竟然连小小的怯薛十夫长,都敢对自己阳奉阴违! 渡船虽小,但行得很安稳。 若非心里忐忑,松山恨不得站在船头,迎风痛饮上几大壶。 但是现在,他只能与自己的护卫巴拉,老老实实地坐在窄小的船舱之中,相对惆怅。 船只停靠于镇江码头,来不及细细观察码头上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松山便急急问道:“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杭州,不能让我凭着两条腿跑过去吧?” 船工憨厚地笑道:“王子身份尊贵,可以直接征用驿站的马匹啊!” 驿站还能用? 松山突然生出一丝的感动。 来不及细究这其中的猫腻,松山与巴拉上了马,开始一路狂奔。 六百里路,换马不换人,一口气跑了两天一夜。 即便是健壮如虎的巴拉,也已萎靡不振。而松山下了马之后,几乎连路都走不动。 被巴拉搀扶着进了杭州城,松山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问题,自己该去哪找甄鑫? 又该如何向他宣旨? 第520章 寻找甄鑫 驿卒在确认过松山的身份之后,态度极为客气,为其安排客房,提供吃食,甚至还贴心地送来洗澡的热水。 可是对于松山想见甄公子的要求,驿卒真诚地表示了无能为力。 没有人知道甄公子会在哪。 他不是行省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在行省衙门里。 行省的事情,现在由一个叫方回的人临时代管。 其他行省官员?不清楚啊…… 甄公子在杭州的住所?抱歉,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杭州路总管府以及各录事司衙门官员,倒是都在,但是估计也一样没人能了解甄公子的行踪。 怎么办?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啊…… 松山被迫晕倒在客房中,也不知道是气晕的,还是累晕的。 不过,饱睡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又饱餐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早点,松山终于有了些许的思路。 毕竟身为这个国家有可能的继承人,松山并不是一个蠢笨无能的纨绔王子。 两人离开驿站,稍稍问了路,便往杭州如今最繁华的街上行去。 不是故宋时期的御街,而是集中了酒楼、勾栏于戏院的后宅市街。 街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便立有厢式招贴,上面刷着三个大字:“宁海阁”。 下面一些小字,写着“今日演出:《桃花扇》”。 顺着厢式招贴前行,两人便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戏院,戏院门口竖着一面高高扬起的旗幡,幡上绣着三个鎏金大字:宁海阁。 整条街,也就这家宁海阁显得如果嚣张且霸气。 松山与巴拉眼睛俱是一亮。 广州的天海阁,本是松山一手建立。而身边的这个护卫巴拉,则是天海阁的第一任大掌柜。 只是因为巴拉本身不擅经营,松山对于赚钱也没太多兴趣,导致天海阁自开业那天起,便始终处于亏损状态。 之后,松山大手一挥,干脆将广州天海阁与琼州府城天海阁一股脑地半卖半送,全给了甄鑫。 别家戏班,都是临时租用勾栏演出。也只有甄鑫会为了演出而专门搞一个戏院。 “甄鑫,给老子滚出来!” 松山往宁海阁门口一站,怒声吼道。 周边人潮为之一滞,都像看着神经病一般看着这位豪横的蒙古人。 杭州的蒙古官员据说已经全被清理干净,这是哪来的漏网之网,跑来求驱赶的? “你谁啊?赶紧走开,别影响我们做生意……”有伙计匆匆跑来喝斥道。 “我是当今王子,快让甄鑫出来见我!” “王子?我还太子呢!快走快走……” 伙计上前,正待推开松山,侧边巴拉抡起胳膊,“啪”地便将其扫落于地。 “你们敢在宁海阁前闹事?”伙计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人。 周边看客哗地便围上来,叽叽喳喳地如同一群好奇的麻雀。 阁楼中匆匆地冲出了掌柜李十三。 “两位……哎,啊……” 一息之间,李十三脸色变了三次。 作为如今颇受甄鑫重用的一个奸商,鉴貌辨色是李掌柜必备的基本素质。 只看一眼,李十三便断定眼前这位必然是松山无疑。 内部早有通知,松山不日会到杭州。基本的原则是,不接触、不接待、不得罪。 可是此人摆明了过来闹事,若不想得罪,那岂不得关门歇业? 报官?就很可笑了! 李十三只好努出一副笑脸,说道:“两位爷,进来先喝杯茶,消消气……” “谁有耐烦喝茶?快点去找甄鑫,否则我今日拆了这宁海阁!” 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 对于这位既横且愣的可能大舅哥,甄鑫还是没法下狠手对付。 本以为凭着松山不太灵光的脑子,哪怕到了杭州城,也未必有办法找到自己。转悠几天后,最好是无奈离去复命。 却没想到这个愣子会用这么愣的方法来逼着自己去见他。 甄鑫倒不是怕他真的拆了宁海阁,真要被拆了,重建便是。又不是没被拆过。 也不是因为当时在起步之初,这厮给了自己最关键却并不无私的帮助,算是一个不太看重回报的完美天使投资人。 更不是因为怕松山因此拒绝成为自己大舅哥的可能——当然,自己也还没到那么迫切的地步。毕竟自己第一次的新婚期都还没结束…… 主要的原因,是将这个脑子看着不太灵光的家伙都逼出了急智,说明形势对于松山以及甘麻剌而言,可能已经到了动摇其根本的危急时候。 甄鑫在距离后宅市街北面里仁坊里的一处小宅院中,接待松山。 宅院不大,属于很适合金屋藏娇的那种规格。这样的宅院,甄鑫在杭州城中买了十几座。 当然不是为了藏娇。对于后世穿来的人来说,似乎对买房子都有了一种近乎变态的热切。 有钱不买房,留着作甚? 自垄断了南洋的贸易之后,日月岛的财富以极其可怕的速度迅猛增长。说日进斗金,都有些保守。 单单香料一个月的利润,都足以养活整个日月岛一整年时间。 甄鑫将所有的利润,全都换成安南便宜如土的粮食。又以粮食在广东、福建与浙江等地换取大量的纸钞,然后用纸钞在杭州等地肆意购买房家商铺房产。 同时,尝试刻版印制假钞。数量不算多,但效果并不太好。 因为印刷质量太好,很容易被人认出不对劲。降低质量,似乎比印出纸钞的难度还要大。 于是索然作罢。 掌握了巨量的现钞之后,甄鑫便开始组织人手投放于江北,大量收购粮食,从而顺利地引发现钞贬值的震荡波。 一来一去,日月岛虽然从现钞的贬值中赚得不算多。但是成功地达到了目的,而且还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普通百姓的权利。 真正受损的,自然是那些原本很有钱的富豪,以及这个国家原本便脆弱的纸币体系。 百姓之所以愿意使用纸币,那是因为这是以一个国家整个朝廷的信用体系作为背书。当朝廷无顾百姓利益,肆意滥发纸币时,迟早必受其反噬而引发货币的危机。 甄鑫此举,不过是人为地将此危机提前引爆。 第521章 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骂骂咧咧的松山跨入院中时,看到的是一脸淡然的甄鑫,正沐浴于冬日阳光之下,坐在院中的矮几边,傍着一个泥炉,正在烧炭煮茶。 茶香四溢,盈于这座绿竹依依的小院,让松山的心情——愈加愤怒。 “啪!”松山一掌拍在石桌上,一套刚出窑的龙泉青瓷茶具,蹦蹦跳跳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甄鑫放下茶壶,无奈地看着松山。 “给老子上酒!” 这个粗货——甄鑫只好对着熊二点头示意。 熊二抱来两坛酒,一坛放在桌前,搂着另外一坛,将肃然而立的巴拉扯出院子,勾上院门。 “咕咚——咚——” 松山仰头一口气灌了半坛的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 “爽!” 松山将剩下的半坛酒往石桌上一顿,又将甄鑫重新摆好的茶碗撞出丁丁当当的脆响。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一些?”甄鑫满脸写着嫌弃。 “老子一路奔波,几天几夜不曾睡个好觉,两腿都磨出茧子,你让我消停?” “啪!”甄鑫怒而一拳将酒坛捶落于地,骂道:“你跟谁老子呢?” 闻着四溢的酒香,松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还好刚刚一口气灌下半坛酒! “我就跟你叫老子了,有意见?”松山斜眼看着甄鑫,满脸挑衅。 你爸怀疑我是他兄弟,你妹希望你是我大舅哥,你却在我面前称老子? 甄鑫恨不得一拳捶扁松山。 这边还没开打,门外却传来噼哩啪啦的声响。随即院门被撞开,两人缠斗着跌入院内。 如同两只急了眼的公牛。 “干嘛呢?”松山翻了个白眼。 “我,我以为你们打起来了……”巴拉看着地上碎坛子,讪讪说道。 松山挥挥手说道:“没事,他打不过我。” 甄鑫气极,回头我让阿黎打……不行,阿黎现在是自己老婆,不能动不动就让老婆上场打人。 于是,甄鑫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这手下,倒是忠心耿耿,就是跟你有点像啊。” 都是缺心眼的! “出去!”熊二虎着脸哼道。 巴拉环顾小院,确认没有其他人埋伏在此后,睥睨着甄鑫退出院子。 甄鑫重新摆好茶盏,注入滚水,飘出的茶香被满院的酒气熏得没滋没味。 “还有酒不?”松山咂吧着嘴。 甄鑫陌然地摇摇头。 “别跟娘们似的喝这破茶,男人就该痛饮美酒!” 甄鑫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上一盏清澈的茶汤,轻啜一口,让双颊充分地浸润于茶汤之后,才缓缓地咽入腹中。 人生如茶,只允许有淡淡的苦涩。 剩余的,必须得是清香! “高宁,还好吗?” “不好!” 甄鑫继续慢条斯理地注水、泡茶、出汤。 松山又扬起拳头。 说时迟那时快,甄鑫双手齐出,左手捏住茶盏,右手拎起茶壶。 “啪!”桌子被拳头击出闷响。 还好,茶汤还在,一滴没洒。 甄鑫滋完盏中茶水,没好气地说道:“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吗?” “那你倒是问啊!”松山怒道:“你不问,我怎么说?” “行行行……”甄鑫无奈地放下茶盏,说道:“那你说吧。” “高宁被下了禁足令,除非你到大都,否则此生永远不得离开王府半步。我父亲,已经起程连夜前往云南,准调集云南行省的兵力,联合湖广行省广西两江道宣慰司的水陆两军,准备开始攻打日月岛。 到那时,不仅日月岛南下的航线将被切断,日月岛也必将化为灰烬!” 甄鑫依然一脸惬意地饮着茶水。 “哎,我说什么你听到了没?” “嗯,听到了。” “那你,你你……”松山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甄鑫。 “还有吗?” “故宋的那些文人,包括赵孟頫在内,全被禁足,等待审查。” 呃……下次跟管夫人见面时得小心些,否则可能会被她挠死。 “太极书院被封了,里面所有的大儒全被禁足,近期不得离开太极书院一步。 圣旨已明令剥夺姚燧一切官职,并让我将他带回大都受审。” “他,犯了什么罪?” “我哪知道!”松山理直气壮地说道。 可怜的老头!这次,他可能赌错了…… “若是你找不着姚燧呢?” 松山怒目圆睁,“我为什么会找不着他?我连你都能找得到!” 甄鑫摆摆手,制止了松山关于这无聊问题的探讨。 “他在大都还有家人啊,一大堆的亲友子弟。你们汉人常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说的就是这种老头子。你信不信,我只要在杭州街头吼上一嗓子,那老头就得乖乖地跑出来跟我回大都!” 甄鑫只能点点头。 以家人的生命来威胁别人,这种手段令人不齿,却非常有效。 只是没想到,一个高高在上,自视为千古一帝的忽必烈,也开始使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其实对一个帝王而言,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的下作与否自然会有人去承担这个骂名。 更何况,哪怕天下人都认为他手段下作,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骂死他? 从云南、广西调兵攻打日月岛,先不说哪来的水军与战船,是否有能力渡海作战。云南本身还处于乱作一团的状态,甘麻剌无力在短期平定又心忧太子之争,才脱身云南回到大都。现在即便让他重回云南,又如何能在短期之内组织出一支可以对外征战的大军? 即便有云南高氏的全力支持,没一年半载也根本出不了兵。 况且,云南兵打占城缅甸还算马马虎虎,让他们渡海打日月岛,跟派旱鸭水打海鱼有啥区别? 忽必烈此举,与其说是用强兵来威胁自己,不如说是以甘麻剌的身家性命以及他的前途来威胁自己。 这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正如以姚遂的家人性命以及北地一众大儒与故宋文人的生死来威胁自己一样。 其实说起来,这些人的生死关自己屁事。 可若不理,由此寒了一众北方汉人的心,以后基本上也别想染指江北之地。 忽必烈下的这手棋,着实让人既感到恶心,却又拙于应付。 第522章 退一步可能就是绝路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某以为,应当将其当作日月岛近期坚定执行的策略!”刚刚被纳入幕僚团的邓剡坚定地说道。 “打照长江防线,控制近海海域,以此作为北兵不可攻破的城墙。大力促进农耕,以商业带动江南经济的飞速发展,以此积蓄力量。厚积薄发,待到大都陷入混乱之时,趁势起兵。哪怕暂时无法夺回神京,也自可踞江南而立于不败之地。” 正是因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三个建议,让甄鑫下定决心将这位文武双全的老先生拉入自己的幕僚团。 能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其水平肯定不下于老朱起兵之初的幕僚。 不过,邓剡提这建议,核心只有一个:先熬死忽必烈再说! 忽必烈再强,也没两年好活。他一死,在太子未立的情况下,大都必乱。而日月岛便可以趁这时机,发展经济、收拢民心、内练强兵。 达者觊觎天下,穷者独保江南。 毕竟是忽必烈,每当想起这个名字时,甄鑫总会觉得心虚。 能够躲在江南猥琐发育,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除非忽必烈有老年痴呆症,否则哪里肯给自己从容发展势力的时机? 这张长长的会议前,左侧坐着邓剡、与陈文开,右侧坐着姚燧与谢翱。 方回左手捧着一个小本子,右手拿着一只细狼毫,坐在主座的甄鑫身后三尺之处,以示自己并非正式列席此次会议,只是作为一位临时的会议记录者参与。 甄鑫看向谢翱。 “邓先生的建议,虽然稳妥,但是谢某以为,似乎过于保守。”谢翱斟酌着说道。 邓剡脸上并没有现出不豫之色,拱手以示请教。 “当年,高宗南渡,忍痛与江淮以北割裂,苦守江南一百五十载。却终究不仅未能平定中原,连江南也彻底丧失…… “高宗的绍兴北伐、孝宗的隆兴北伐、宁宗的开禧北伐、理宗的端平入洛。前后四次北伐,皆无功而返。不是战力不如人,也并非国力弱于人,而且因为,中原的百姓,早已离心,不再盼望着王师北上,更没有人将自己视为宋人!” 汉后三国,晋后南北朝,唐后五代十国,直至南宋与金元。无论哪一次的南北对抗,最终的结局都是自北而南统一天下。 正是因为江南富于中原,使得愿意上战场拼杀的兵员,远远不如中原,更不如以战争为主业的蒙古人。 一旦抱着固守江南的心思,最终的结局,无不是覆灭于北兵。 如今更是如此。 十年间,天下百姓渐渐融合,又怎么能继续制造出南北对峙的局面? 如此只要再过十年时间,当北地汉人再次仇视南人,而南人开始安于享乐之时,也是江南面临崩溃的开始。 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退一步只会将自己逼向绝路。 北方汉人鄙视南人的懦弱不堪,南人其实也从心底看不起北方人。 在大多数南方人的眼中,不尊礼法、不知进退、不学无术,北方的汉民尽是以杀人抢劫为乐的粗鄙之徒。 儒学不兴、理学断绝,还得靠南人北上才得以重新开始传播。 国朝不开科举,一方面是蒙古人不屑于儒学,另一方则是因为在考场之上,南人只会轻松碾压北地汉人。 南宋之时,每次北伐朝堂总会出现反对的声音。一来战争损害国力,二来没人有必胜的把握。最重的是,即便最终夺回中原之地,面对的将会是数百万贫困的百姓,安置这些人最终必将给江南带来极为可怕的负担。 普通的老百姓,只会关心柴米油盐。王朝的更迭与天下的统一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没有办法更没有能力去关心。 凭什么这些人最终得去承担战乱而引发的流离失所与家破人亡的痛苦? 即使要竖旗造反,也不该是鼓动江南百姓与北地汉人之间的对抗,不该是兄弟之间的再次内斗,否则又为什么要造反? 这点,是甄鑫一直坚持而受谢翱支持的核心主张。 邓剡虽然不太理解,却也没有继续坚持自己的建议。 姚燧则老怀大慰,看着在座几人,带着淡淡的优越感。 甄公子既然拥有汉家血脉,自然可以当自己是汉人。既然如此,视南人为兄弟又有何妨? 毕竟只有得到江南官员的全力支持,汉人文武才能在朝廷上对抗蒙古人与回回人,从而掌控真正的核心权力。 姚燧站起身,对着甄鑫恭敬一礼,诚恳地说道:“姚某已经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但是甄公子却如初升之朝阳,前途似海而来日方长!不仅仅是北地汉人未来之所系,也是天下重轻之所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甄公子若于此时前往大都,恐有不测之虞。 是以,且让谢某独自回到大都,为甄公子试探皇帝口风。只望甄公子功成之时,莫忘老朽今日拳拳之心。” 这老头,宁愿独自一个回到大都,去承受皇帝的怒火,也不愿意将自己拐去大都交由皇帝处置,可真是个好人呐! 难怪,姚燧可以被视为北地儒门的扛鼎之人。可是这样一个赤诚的老夫子,是怎么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活下来的? 甄鑫不得不摁下自己突然冒出的好奇心。 忽必烈只是下令让姚燧带着甄鑫前往大都,却并未在圣旨中提及如何处置甄鑫以及正在江南兴风作浪的日月岛。 这显然会给许多人留下希望与念想。 尤其是还留在江南为官的北地汉人,对日月岛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所不满,但也还没到厌恶的地步。总觉得这样下去,迟早失控。因此上,这些人是最希望甄鑫能去趟大都,亲见皇帝。或是取得朝廷的认可,哪怕将江南全都划给甄鑫治理,也比现在这样越俎代庖好些。 否则,朝廷就该予以治罪,以扼制住江南的乱象。 姚燧心里虽然也倾向于这种意见,却委实不敢让甄鑫轻身涉险。 而对于麾下绝大多数的江南幕僚与将领来说,立足江南、守住江南、控制江南,这是基本盘,不可好高骛远。 从目前来看,崛起不到一年时间的日月岛,底子依然太薄。眼光看得过远,很可能到时连眼前的东西都会失去。 第523章 太极书院 也许是因为时常受到甄鑫的熏陶,谢翱始终坚持放眼全局、联合汉人共同举事的策略。理由很简单,十多年前江南的军队打不过元军,如今更不可能是其对手。 除非,得到元军主力之中,汉人的支持! 但无论是坚持立足江南以恢复故宋国土,或是放眼中原谋取汉室江山,所有人都不认为甄鑫有必要在这样的时候前往大都,去解救那些被拘禁的北地大儒与江南降官。 更何况,即便甄鑫到了大都,忽必烈就一定会放过那些人不成? 态度决定一切。 这是甄鑫一直以来灌输给身边人的道理。 忽必烈大约正是抓住这个关键点,才给自己摆下这个棋局。 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自己若敢出现在大都,出现在忽必烈面前,无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必将赢得北地汉人的认同。 若是不敢跨过这道槛,不仅仅意味着将会被北地汉人士族所鄙夷。刚刚出现融合趋势的南人与汉人,很可能又会被朝廷割裂成为两个相互仇视的族群。 对于朝廷而言,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再打一场战争。 也意味着他们又可以肆虐江南、无所顾忌地烧杀劫掠。这也许是绝大多数蒙古人,更希望看到的结局。 战争,是化解国内危机的最有效手段! 那么,自己若是前往大都,会是一步死棋吗? “忽必烈为什么要封锁太极书院?”甄鑫突然开口问道。 姚燧听着一怔,忽必烈是谁? 随即恍然,不由苦笑。 哪怕你不肯承认皇帝是你祖父,也不应当公然称呼其名讳吧? 谢翱等人也同样一怔,不知道甄公子为什么会把思路突然转向太极书院。 难道不是因为太极书院有很多北地大儒在吗? 众人目光,齐齐看着姚燧。 “蒙古入主中原之后,儒学传承几乎断绝。北地汉儒为此殚精竭虑,试图建立书院,以延续儒学道统。 “太宗年间,蒙军攻宋,在德安劫掠百姓而去。受命于俘虏之中寻访工匠学者的家叔姚枢,发现了德安大儒江汉先生赵复,苦苦劝其北上。未至燕京,求学而从者,已有百人。 为了能留住赵复,当时执掌蒙古国朝政的耶律楚材与杨惟中,开始于燕京筹建书院,作为赵复的讲学之所。 此书院,便是太极书院。 所谓‘太极’者,意为追根求源,推本谨始。 此书院,讲习周子之学、伊洛之书,由是河朔始有道学。太极书院,也成为理学在燕京乃至北地传播之肇始,各处书院之楷模。 当时,北地俊秀有识者,纷纷进入太极学院求学。许衡、郝经、窦默、刘因、家叔,包括姚某本人,都曾在江汉先生座下受教。 自此,北地方有精通理学之大儒。太极学院也成为北地学者拜师求学、聚友论道之胜地。” 这是蒙古国的黄埔军校?不对,应当是北大的新潮社…… “你的意思,忽必烈拘禁的主要目标是赵复?” 姚燧点点头,带着由衷的敬意说道:“自太宗年间,江汉先生北上至今已过五十载。无论是窝阔台汗或是蒙哥汗,还是当今圣上,都曾以高官许之。然赵先生从来不为其所动,只在太极书院传授理学。且终身以宋人自居!” 甄鑫不得不肃然起敬。 身在曹营心在汉,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今上在攻宋之前,曾召见赵先生,并问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乎?’赵先生对曰:‘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今上大悦,自此之后未曾再逼迫过赵先生出仕。”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此人可称得上一声“大丈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甄鑫心里就是生不出共情。 被俘五十多年,依然坚持以宋人自居,哪怕故宋已经覆亡十余年?哪怕连赵宋的子孙都不敢自认为宋人。 这番坚持,是做给谁看的? 又是谁在让他如此坚持? 他想做什么? 也许,又不过是忽必烈手中的一枚棋子?以此来展示他如草原一般广阔的心胸? 甄鑫看着姚燧欲言又止的神色,说道:“姚先生有话,直言便可。” 姚燧颔首,斟酌道:“姚燧南下之时,原想带甄公子到大都之后,先行拜访赵先生。此人,当可为甄公子解开部分身世之惑……” 甄鑫眉尖微挑。 赵复会是那个以自己为棋,布下这个棋局的幕后大佬? 若是如此,那这盘棋还真的会有点小意思了! “所以,我现在更应当去趟大都,将赵复救出囹圄?”甄鑫问道。 姚燧皱眉,苦思片刻后,缓缓地摇头说道:“此时前往大都,恐怕已经救不了赵复……” 还好,这老头虽然貌似糊涂,到底还没有完全糊涂到家。 只是到如今,不仅是甄鑫,其他人也基本明白了当下的形势。 不去上都,可明哲保身。但是此举不仅会让北地文人因此失望,也会让那些已经降了元朝的故宋官员,感到彻底的绝望。 从今往后,恐怕这些人反而会成为反对江南势力的最坚定支持者。 大都,终究还是得去一趟啊…… 可是怎么去呢? 跟姚燧公然前往大都,哪怕不死,估计也是与赵复一样,一辈子被养在某个地方当吉祥物。与终身监禁没啥区别。 偷偷摸摸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溜去大都,那去作甚?当贼吗? 带兵打过去……现在还不是开这玩笑的时候! 甄鑫微微侧头,瞥向侧后方埋头苦记的方回。 百忙之中的方回,立刻便感觉到甄鑫隐晦的目光,悄然抬起双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甄鑫用眼神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 方回默默地眨巴着双眼,回了个省略号——还好,日月岛所有的往来文书,如今全都用上了标点符号。 须臾之后,甄鑫便收到了方回自腋下递来的一张纸条。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甄鑫额头冒出两条黑线,将纸条紧紧团在掌中,恨不得将其直接砸在方回的脑袋之上! 第524章 元正朝会 正月春气早,斗回杓, 灯焰月明三五宵, 绮罗人,兰麝飘, 柳嫩梅娇,斗合鹅儿闹…… 大都的新年,必须从皇宫大明殿开始。 只是至元二十八年新年的第一天,天公似乎并不太愿意作美。不仅没有给这座皇都降下丁点的阳光,反而引来漠北草原深处的寒气,将整座大都,冻成一个巨大的冰牢。 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还未落地,便结成一片片结实薄冰,砰然砸落。 无论是道路、房舍、寺庙,宫殿,或是候立于宫殿之外,哆哆嗦嗦的这群王公贵族、文臣武将,都被一视同仁地洒上一层厚实的白色。 身着白色朝服的姚燧,与这些参加元日朝会的同僚一起,已经在崇天门外的风雪之中,静静地“待漏”了半个时辰。 风不算大,却能从裘衣的缝隙之中,直沁入骨。 姚燧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呆呆地看着大明殿上的那一片逐渐消失于雪花之下的蓝色琉璃瓦。 这抹蓝色,与这座城市一般,如同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或许即将被世人所遗忘。 姚燧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感伤,还是期盼。 他也不知道,当这位执掌天下最高权柄之主,一旦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这座都城、这个王朝,是否会重新陷入混乱之中,或是从此政清人和? 他唯一知道的是,这样的新年,绝非是他想要的新年。 从来都不是! 很久之前,蒙古人便有自己的新年。 只是与绝大多数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新年到底会是在哪一天。 九月秋日,草长莺飞,牲畜肥壮,奶食丰富,这是草原牧民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日子。于是蒙古人便将他们的新年定在这一个月之中,并将其称为“白月”或“查干萨日”。 为了能稍微地明确新年的时间,成吉思汗在统一蒙古国之初,采用了草木纪年法。 “一岁一枯荣”,一年草木的变化,被蒙古人当作季节分隔的依据。并以此分为草青、草黄两季。 后来又增加了草盛、越冬两季,而凑成四季的轮转。并称为“合不儿”、“谆纳”、“纳木儿”、“兀不勒”。 这种纪年法,简单方便。哪怕再没文化的牧民,也一目了然。 可是,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依然不知道应该在哪一天庆祝他们的新年。 入主中原之后的蒙古人,首先接受了中原的历法,以此实行十二兽名的纪年。又在这基础上,推行五色阴阳、干支与十二兽名相配的纪年法。 结果便是让更多的蒙古人,彻底分不清年月。 蒙古是个极为坚守自己传承的族群。 对于任何外来的文化,都怀着极大的敌意。哪怕要吸收,也是抱着排斥的态度。 面对延续了数千年的汉家文明,蒙元如同面对一只洪荒巨兽,既想吸其血、得其庇佑,又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这只巨兽随时的反噬。 一如已经被吞得皮骨不存的鲜卑、契丹与女真。 但是,社会的进步、文化的发展,不是依靠倔强便可以抵挡得住。大元王朝,想成为睥睨天下的帝国,就必须让步于更先进的文明。 至元十三年,在许衡与王恂的配合下,郭守敬开始受令制定新的历法。五年间,于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一万一千余里的广阔国土内,郭守敬建立了二十七所站点,进行“四海测验”。在收集了详实的数据后,于十年前的春天,完成新历法的制定。 这是属于元朝自己的历法,忽必烈将其命名为“授时历”,并推行于天下。 于是,元朝开始有了自己确定的新年。 大明殿内,忽必烈与他的皇后南必,已经入座于御榻之上。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殿中的七宝灯漏。 此漏高一丈七尺,以黄金为架,饰以真珠,内为机械。漏中有十二个小木偶人,代表十二神,各执相属时片。时辰一到,便有相对应的木偶人打开小门出现在灯外板上,以报其时。 灯漏下层四角,又各立一小人,分执钟、鼓、钲、铙。一刻鸣钟,二刻敲鼓,三刻响钲,四刻鸣铙。 这座极具想象力与创造性的灯漏,天下仅此一座。不仅令所有前来朝拜的异国使臣惊叹不已,就是忽必烈自己每看一次,都会由衷地在心里暗赞一次:没有我的支持、没有大元强盛的国力,哪怕是聪明如郭守敬,想必也做不出这种巧夺天工的灯漏! 掌管灯漏的,是司天监下属两个正八品小官。站在殿内看管灯漏等候鸡鸣的是擎壶郎,站在楼上面向殿外负责报时的是司辰郎。 这两个,又被称为“鸡人”与“鸣人”。 “叽叽——”一个代表辰时的小人偶发出低低的鸣叫。 “鸡人”擎壶郎随即朗声喊道:“辰时已到!” “时辰已到!”楼前的“鸣人”司辰郎,对着殿外的风雪,拼力吼出声响。 大元国至元廿八年的元正朝会,正式开始! 雄浑而又庄重的奏乐声,自大殿两侧传出。如苍天之下的飞雪,如无垠草原之上的奔马,如傲立于崖上的雄鹰,又如漫山遍野的牛羊。 鲜衣怒甲的四支怯薛军,在四个怯薛长的率领下,踏着雄健而强劲的步伐,从日精门和月华门,昂然进入大明殿中。 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而后两支分立殿中两侧,两支各守于大殿之外。 这其中,已经没有一个汉兵的影子。 身着白色朝服的文武百官,抖落身上的积雪,拼出两支队伍。蒙古人在前,其他人随后,步入大殿。 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中书丞相安童在左,尚书丞相桑哥在右,同时举杯向皇帝三进酒。 皇帝与皇后微微颌首,齐齐露出慈祥的笑意。 而后入殿的,是僧侣代表。 新鲜出炉的活佛在左,被迫让出一半首席之位的国师在右,各领数个盛装的喇嘛和尚,叩拜皇帝,山呼万岁。 身后,还挤着管理道教的集贤院道士官员,与管理基督教的崇福司基督徒官员。 再后,便是外国使臣与蕃客。 第525章 诈马宴 今年前来的潘国使臣,又比往年多了一些。除了每年必到、人数最多的征东行省高丽国之外,还有各大汗国,以及缅甸、安南与占城诸国。 日本也象征性地派了两个代表。至于是代表日本皇室,或是源氏幕府,还是北条幕府,没人会去关心。只要人到了,而且长得矮锉猥琐的就成。 贺礼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无关人等终于渐次退出。 随后,便是盛大的诈马宴。 沉闷的音乐,变成欢快而显得旖旎的迎新之曲。 一桌桌美食被抬入大殿。 上有蒙古馓子、黄油酥、奶皮子、奶豆腐、奶条、酥酪油、炒米、白油与黄油。 酒是既腥且骚的马奶酒。 这是让所有蒙古人向往却又让大多数汉人无奈的盛宴。 无他,除了腻,就没有别的滋味。 所谓诈马宴,其实便是分享烤全牛的一次聚餐。 草原上牛比马还要珍贵,除非被冻死,蒙古人绝不会宰杀活牛。因此牛肉哪怕对于蒙古的王公贵族来说,也是相当奢侈的享受。 每次诈马宴,能烤一次全牛已是极致。但是参加的人多了,便依然以羊肉为主食。 白煮羊肉,最多浇些盐。 吃一些,那是回味无穷。吃上半只,便如同嚼蜡。 尤其是对于在杭州呆了近三个月的姚燧来说,别说这桌牛羊肉,就是大都再精致的餐饮,也远远不如江南小吃店几文钱的东西更加可口。 诸王宗亲、公主驸马,于殿中就座。 四品以上官员,在殿中赐酒。五品以下,赐酒殿外。 酒过三巡,入殿刚刚享受了片刻温暖的姚燧,便与其他汉人官员一起,被请出大殿。 一群衣不蔽体的各种肤色女子,冻得哆哆嗦嗦地鱼贯而入殿中。殿门一关,里面便传出肆无忌惮的吼叫。 如兽闻血腥,如鬼见孤魂。 虽然已是正午,殿外的温度却似乎比清晨时更加寒冷。 其实今年的元正朝会的天气与往年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但是姚燧却觉得通体难耐的冰冷。 满心的愁闷,却不知该向谁诉说。 这个国家,这个由自己的父辈们倾力相助而打造的王朝,早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自己,却已无力去改变。甚至只能随波而沉浮,不能自已。 元正日的庆典到此时,已经跟他没什么关系。虽然殿外寒风之中,依然还摆着一桌桌看上去极为精美的宴食,姚燧却已无心享用。 诈马宴之后,便代表着官方活动的结束。接下去,是属于私人间彼此拜年的开始。 三三两两的官员,转身对着大明殿恭躬一拜,而后离去。 姚燧默默地跟在这些官员之后,踏着叽叽作响的积雪,缓缓走出皇宫。 回到大都的第二天,姚燧就被恢复了翰林直学士的官职。但是这官职对于姚燧来说,已经如同鸡肋。 所谓无官一身轻,那是欺骗当不了官的人。没有官职在身,于大都绝对是寸步难行。但这一身官袍,的确给姚燧带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的压力。 这官身,是皇帝赐予。那么他到底该为皇帝负责,还是该为天下的百姓负责? “老爷,老爷!”家仆姚丁已经候在宫外,于一堆马车之间,扬手喊道。 姚燧踏上马车坐下,捧住暖手炉,一股暖意自肚腹之间弥漫于全身。 呼—— 姚燧终于吐出胸间的一股冷气。 自丑时出门,直到现在,一口水未喝,一点食物未曾入腹,忍着饥寒熬了三个多时辰。饶是自诩健壮的姚燧,也终究感觉到了疲惫。 此时的江南,此时的甄公子,应当也在过他们的新年吧? 他们的新年,想来应该不会让人感到如此的无奈。 想起离开杭州的前夜,甄公子为自己在西湖边上燃放的焰火秀,姚燧不由地微微翘起嘴角。 这甄公子啊,看着少不经事,却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他出乎意料的暖意。 ——就如手中的,这个暖手炉。 “老爷,回府吗?”姚丁在外轻声问道。 姚燧沉吟片刻,回道:“去太极书院。” 马鞭轻轻抽起,马蹄抬起又落下,车辆辗着已然坚实的冰雪,吱吱呀呀地缓缓而行。 周长五十余里的大都,是座方方正正的棋盘式城池。共有城门十一座,东、西、南各三座,北面两座。 各城门之间道路不直通,全城做东西方向胡同,建合院住宅。此为大都独特的“大街小巷”式布局。 马车慢悠悠地自丽正门出城,往东走到文明门后重新折回城内。 经过文明门集市时,便听得有一群人正在堵路吵闹。 “吁——”马车被迫停下。 姚燧掀开帘子,透过灌入的寒风,只见一家柴火铺之前,聚着一堆瑟瑟发抖的百姓,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对着店铺伙计挥拳怒吼。 “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姚燧低声吩咐道。 片刻之后,姚丁从人群之中挤回。 这些天气温陡降,木炭价格狂涨。这倒也算正常,只是店家不肯收现钞,所以引发了争执。 拒收现钞的情况,其实不止是柴火铺。 粮食、油盐酱醋,每家每户多少存有余货。饭一天少吃点还勉强打熬得过,木炭一夜不烧,得冻死一大片。 偌大的国朝,在小小的纸钞面前,竟然一筹莫展。 皇宫之中的那位皇帝,为什么还会有心情与他的王公贵族们一同饮宴享乐? 眼见着愈加愤怒的人群,已经有人开始撸起袖子,冲入柴木铺中开抢,姚燧叹着气说道:“换条路吧。” 马车后退几步,掉头转入小巷,吱吱呀呀地向东绕行。 太极书院,落座于大都东南角的太史院边上。 也许是因为今天为元正日,太极书院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那么严密。 不过,忽必烈虽然下令拘禁太极书院所有的教师,却只是限制他们离开书院。而且并未禁止学院学子与其他官员出入书院。 书院的北面,有一片十余亩的菜地。 平日里,会有学院农学教授带着学生在此,种些粮食蔬菜。以防止学院的学生长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模样。 漫天飞雪之下,菜地之上,只有厚尺余的积雪。 雪中,一座简陋的木屋,背北朝南,安然而立。 静谧而孤寂。 第526章 寄语江南 叽,叽叽…… 姚燧紧紧地裹着裘袍,在雪中踏出一道深深的脚印,直至木屋之前。 门虚掩,窗半开。 窗内,身着布衣的赵复,放下手中的笔,疑惑地看向窗外。 一张极其沧桑的脸上,布满倔强的皱纹。偶有雪花自窗外窜入,飞到他的脸上,随即融于尽白的须发之中,难辨彼此。 略显疲惫的神色之中,并没有被拘禁的悲伤与愤怒。更多的,则是难以言说的遗憾。 眼前这位,已年近八十、看似弱不禁风的老先生,却是姚燧平生所见过的最为勇猛的斗士。 他的勇猛,并不在两军对阵的战场之前,也不在于口沫横飞的朝堂之上,却充斥于朝野上下的每个角落。而影响着自皇帝登位至今,每一个汉人文武官员,乃至于中原之地的每一个莘莘学子。 北地理学,因其而传播。 北地儒学,因其而让人期望。 然而,他的一生,却始终生活在无尽的绝望之中。 可即便前方看不见任何道途,无人可以帮助他挣脱这个牢笼,他却从未肯放弃过自己的信念,孑孓独行。 文天祥求死,是为了宋国不肯屈服之志,为了自己能在丹青史册之上留名。 可是赵复的平生行事,注定会被湮没于史书之中,他又是为了什么? 对于赵复的执拗,姚燧虽然不以为然,也曾暗自嗤笑,却不得不为他献上最沉重的敬意。 “赵先生!”姚燧拍了拍身上的雪花,执弟子之礼,拱手问候。 赵复似乎已经冻僵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离座起身,打开屋门,将姚燧延入屋内。 屋子里,并没有比屋子外暖和多少。 姚燧不由地又裹紧身上的裘袍。 刘秉忠当年,选择燕京作为新朝的国都,不仅仅是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北能连通朔漠,东可控辽碣,西能连接三晋,南可俯瞰河朔。还因为其依托于燕山的广阔山林,足以为燕京城提供数百年的柴木。 赵复虽然被限制了自由,但是太极书院并未断了他的薪俸。可是连他现在都烧不起炭火了?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以此熬练自己的耐寒力? 看着赵复身上略显单薄的布衣,姚燧苦笑地说道:“先生何苦如此,天寒地冻,若因此一病不起,悔之莫及。” 赵复摇摇头,并未说话,只是示意姚燧入座。 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一张方桌,两条长凳。 墙上挂着一幅诗,笔走龙蛇,每个字都显得苍劲有力。 “寄语江南皇甫庭,此行无虑隔平生。眼前漫有千行泪,水自东流月自明。” 落款,正是“江汉赵复”。 姚燧叹息道:“先生当以身体为重,国事为轻……” “哈哈哈!”赵复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看来江南一行,端甫颇有收获啊!” 姚燧一怔,不由地摇头苦笑。 南下之前,每天为国事奔波,从来不知疲惫为何物。 南下之后,在杭州突然放松了这么长时间,满脑子都是甄公子与他的日月岛军。眼见着国事日益艰难,纸钞崩盘,南北大战已经不可避免,自己却如隔岸观火,抽身置外。 国事于己,确实没那么重要了。 舒适的江南,还真的会消磨人的斗志啊! 笑声歇停,赵复恢复了深遂的神情,喃喃说道:“赵某北上至今,已愈五十载,此生再未曾踏足故土。江南,可好?” 姚燧正斟酌间,房门被轻轻推开,姚丁提了袋木炭进来。 对着赵复拱手一礼后,姚丁自去屋角寻出泥炉,点火烧炭。 屋里,终于有了些许的暖意。 又有人拎来一个食盒,端出两碗面食,一盘素菜。 “怎么,诈马宴没将你喂饱?”赵复并不客气,坐下举箸便食。 姚燧呵呵一笑,道:“杭州有家小店,名为‘江南小吃店’。嗯,就在后宅市街边上。店面不算大,生意却是好得吓人。” “姚某也算是走南闯北,尽食天下美食之人,却着实难以忘怀这家小店之美味。先生若有机会,当品尝一二。” 赵复叹口气,说道:“老夫老了,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倒也未必。” “哦?” “那小吃店,据说源自南海。在广州、琼州,名为‘南海小吃店’。在泉州,名为‘八闽小吃店’。到了杭州,便称为‘江南小吃店’。 也许有一天啊,到了大都,不知道会被称为什么? ‘汗八里小吃店’?呵呵,姚某觉得那家伙未必喜欢!” 赵复眼睛微微一眯,却没有继续询问。 两人相对唏哩呼噜地吃完,待姚丁将碗筷收走,泥炉上的水也已烧开。 姚燧寻来茶壶,冲洗过后,掏出一个瓷罐,抖下些许茶叶。 “这是自杭州带来的西湖龙井,不过是秋茶,恐怕比不上春茶,先生不妨品品。” 茶叶细嫩如雀舌,翠绿的色泽之中带着淡淡的金黄。注入滚水之后,便舒展着娇嫩的身姿,于壶中跳跃。一股淡然优雅的香气,弥入鼻尖,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赵复端着茶盏,凝视着清澈透亮的茶汤,一口饮入。似乎品不出其甘醇悠长的韵味,似乎又在回味着始终萦于心头的淡淡苦涩。 眼角,终于有一颗浑浊的泪珠,缓缓滑落。 “姚某莽撞,不该勾出先生的伤心事。” 赵复摇头,呵呵而笑,说道:“人老了,总是难免伤春悲秋。这种情绪本不该有,于事无补,只能徒惹人笑。老天爷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姚燧往盏里添上茶汤,慢悠悠地说道:“那小子有句话倒是深得我心: 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过于压抑,必然会影响到自己的神智。人生在世,该哭则哭该笑便笑,何必总要把自己的心情隐藏于面具之后!” 赵复不由颔首。 姚燧转而苦笑道:“那小子,还大言不惭地说道,所谓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都是放屁。不过是帝王用以愚弄老百姓、让他们老老实实当韭菜被收割的一种手段。” 姚复愕然道:“这话,是他所说?” 姚燧无奈地点点头。 第527章 驱逐鞑虏 理学,或称道学,亦称义理之学。以北宋时的程颢、程颐两兄弟与南宋时的朱熹为代表,故后世将之称为“程朱理学”。 “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开启理学序幕,主张将儒学经典作为治理国家的依据。 北宋五子,包括二程、周敦颐、张载、邵雍,都是北地河洛人氏。而赵复正是其中周敦颐一脉弟子。是以他所传授的理学,也属于河洛学说,让北地文人有天生的亲近感。 赵宋南渡之后,理学以朱熹为尊。“存天理、灭人欲”,正是他的核心主张。 虽然赵复并不太看得起朱熹,可被一个稚儿如此编排理学,让他到底觉得有些愤懑难安。 就如同被一个不讲道理的家伙,臭骂自家的侄儿。 可是,却不能说那家伙浅薄无知,胡言乱语。 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便成为治国的主流学说。但是魏晋时黄老学说重新兴盛,隋唐诸帝又信奉佛道玄学,乃至入宋后被奉为圭臬的理学。确实都是为了治理国家而服务的学说。 治理国家的根源,说白了,不就是用各种手段来“牧民”。 赵复默默地饮了几盏茶,沉吟半晌,开口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姚燧停下手中茶壶,皱着眉头斟酌道:“很难评价,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去年之前,隐身于南海上的一座小岛。教导他的,不过是故宋流亡政府的一介夫子。虽然姚某不敢非议此人,但可想而知,他这十年间,是学不到什么真本事。 可是,一出岛,便令天下为之惊艳。 诗词歌赋、研桑心计、文韬武略,无不令人折服……” 赵复喃喃吟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姚燧点点头:“这阙‘少年中国’,本以为只是他在鼓励其他少年之说,其实却是他对于自己,最真实的写照! “这样的一个少年,本该心系天下,胸怀壮志。得知自己为太子之后,必然欣喜若狂才是,哪怕不觊觎天下之尊,也当力搏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如此,才能为国分忧、为民谋利。 可是呢,他却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他不愿意承认?”赵复也觉得意外。 “是啊,绝非做作,而是从心底深处对于蒙古人的不屑。” 不屑? 当今天下,对于蒙古人有崇拜者、有仰慕者、有痛恨者、有恐惧者。但是不屑者,赵复却是平生所未见。 “他其实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他不是很在乎身份的显贵,却更在意身边的每个人。他可以毫不犹豫拒绝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却会为了一个手下之死而在杭州掀起一场不顾后果的大战。 他时常会表现出少年般的顽劣无赖,可是却坚守商业上的诚信,绝不会以势压榨与他合作的任何一家商户。 他不信鬼不拜神,更不愿意奉儒学为经典。任何的道理学说,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随时可用、用后便弃的工具。 他并非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可是只要在他身边的人,无不受其影响,乃至改变自己初衷与志向。 比如李邦宁,比如贺胜……” 还有你吗?赵复神色复杂地看着姚燧。 姚燧只能苦笑地点头。 “他既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为何又放出风声来,故意引导世人对其身世的猜测?”赵复问道。 “身世的隐秘,对他而言,同样只是工具。他早就知道,有人在利用他的身世布局。既然如此,他便趁势利用这模糊的身世,为目前的自己谋利。 而且,他从来也不相信,自己会是真金之子! 这也是姚某难以理解之处,莫非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赵复摇摇头,并未回答。 自己多年的谋划,并非无人知晓。但是既然姚燧不清楚事实的真相,只能说明他的先师许衡以及叔父姚枢,并不觉得姚燧适合知道过多的真相。 对于这种不够圆滑之人,有时候知道了太多的真相,未必就是好事。 “你觉得,他能担当得起天下的重任吗?” 姚燧无奈地看着坦然的赵复,自己的问题他避而不谈,只能说明甄鑫的身世,可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既然赵复不愿意说,自己也不能继续逼问。 “此人,是江南最后的希望。或许,也是汉人最后的希望……” 这回答有些出乎赵复的意料,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姚燧,对此人的评价会如此之高。 如今最有希望争夺太子之位的两个王爷,铁穆耳一向瞧不起汉人,甘麻剌虽然对汉人更亲近些,却只是想利用汉人的势利以对抗铁穆耳。 这两位,犹如当年的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一个依靠蒙古宗亲争夺正汗位的正统,一个希望凭着汉人的拥挤夺得天下。 只是,铁穆耳与其祖父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之上。汉人文武也不可能如当年一般,倾尽所有来辅助铁穆耳。 两个无论谁上台,都不可能重用汉人文武,更不可能接受进一步的汉化。 如果没有其他的变数存在,可以预见百年之内,汉人确实再无翻身的可能。 除非,造反…… 但是别说江南人被打断了脊梁骨,就是连北地汉人,又有几个敢挺身而出,直面依旧凶悍的蒙古铁骑。 关键是,现在的汉人,早已被忽必烈打成了一片散沙! “他曾说过,无论汉人南人,其实都是兄弟。兄弟之争,只是意气之争,在面对蒙古人时,应当团结一心,共抗外敌。 国朝如今蒙古人不过数十万,哪怕加上漠北蒙古人以及畏兀儿人,也不过百万。可是汉人与南人相加,足有近亿。 以亿对百万,堆也能把蒙古人全都堆死! 当然,战争并非只是数量上的简单对比。若汉人与南人无法形成一致的目标,终究不过一群面对巨象的蚂蚁。 是以,他为今后的举事,确定了一个可供南北共同拥护的纲领: 驱逐鞑虏,还我中华!” 驱逐鞑虏,还我中华? 赵复眼睛一亮,几乎拍案而起。 仅此八字,当抵十万精兵! 第528章 中统 “所以,你已下定了决心?”赵复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激荡的心情,沉声问道。 姚燧缓缓地点点头。 “无论,他是谁?” 果然有问题啊……姚燧有种被骗上了贼船的感觉。 却只能苦笑着继续点头,曲起左手三指抱住右手,左手小指指向右手手腕,两个大拇指交叉上翘。同时,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赵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叉手之礼。 赵复不由恍惚。 这不仅仅是姚燧对自己的承诺,而是他代表着北地汉人士族,对自己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自己在北地孤守了五十年…… 时移世易,五十年间,天地动荡,沧海桑田。 蒙古国变成了大元国,大宋国却最终成了过眼云烟。这天下,再不可能有大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赵复肃然回礼。 当年,被迫随着姚燧的叔父姚枢北上大都时,赵复便存着与北地汉人士族合作的心思。希望能协助他们,极力培养出一个完全汉化的帝王,以此推动南北的和解。 哪怕不能帮助大宋收复北地,也得让北兵在攻宋之时,受到内部的掣肘。 然而,五十年来,自己的学问已经传播于中原各处,却始终就得不到这些士人的真正认同。 因为,他们有自己效忠的对象,他们有自己的最终目标。 直到,太子真金暴毙而亡…… 虽然姚燧今日是只是口头上的承诺,未必就能在朝野间形成一股反对蒙古人的势力,但终究是走出了这第一步。 而且,无论甄鑫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姚某还有一事,须请赵先生明示。” “请讲。” “今后天下,当以汉人为主,赵先生觉得,南人能否相从?” 此时谈论天下的归属,听着有些可笑。但是亲兄弟明算账,为了避免日后南北合作内部的纷争,的确有必要把这问题先说清楚。 也就是,如果今后有希望重新建立一个新朝,那么这个新的朝廷是否会延续“大宋”的称号? 故宋已经不在,让北地汉人追随赵氏之后反元复宋,无疑是件很可笑的事。 赵复至今还是以宋人自居,他愿意为了合作而放弃他心中的故宋吗? “他的意思呢?”赵复轻声问道。 “他说,此后天下当无南人,唯有汉人!” 难怪,姚燧会全力支持此人……赵复眼神略显黯然。 这是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一个棋子,原以为让他在南边生活、长大,接受故宋遗老的教导,可以让他以宋人为荣,让他的将来会为了恢复故宋而奋斗。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成长,却依然心向汉人,这让赵复深感无奈。 陈宜中,这十年间他到底给孩子教了些什么? 到如今,自己再不可能有时间重新布局,也不可能有机会重新挑选能让北地士族倾意的辅佐之人。 赵复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年,赵宋降后,三宫北上。赵复在第一时间以故宋臣子身份前去拜谒,可是无论是皇太后谢道清,还是恭帝赵顯,都对自己避而不见。 甚至那些被迫北上的诸位宋臣,都视自己如蛇蝎。 他们早已被吓破了胆,自己又如何去扶持这些已经无胆无魄之人,来反抗越来越强大的蒙元? 联合汉人,以对抗蒙古人,赵复知道甄鑫的思路是对的,只有如此才能挣得唯一获胜的可能。 但是赵复的心里,依然失落。 好在,自故宋皇室降元之后,这失落便一直存在至今,倒也已经习惯。 也好,既然没了选择的余地,那就应当与这些同样无路可走的汉人士族一起,努力地去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他,会来大都吗?” 姚燧坚定地点点头。 “你没有制止他?”赵复的脸上,写满了患得患失。 他既为甄鑫的勇于担当而感到欣慰,却又担心他年少轻狂,在冲动之下做些不计后果之事。 姚燧摇摇头,说道:“他说,既然决定要上这条道,就不能瞻前顾后。虽然对他个人来说,此时静待于江南,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也没有不劳而得的收获。 正所谓,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赵复不由颔首。 “为此,他决定先送给朝廷一份大礼。” 赵复皱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这枚自己一手造就的棋子,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甚至于他的一言一行,都让自己百思莫解。 …… 每逢乱世,天下动荡,便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天才也会如同璀璨星辰般纷纷涌现,试图照亮处于黑暗之中的这段历史长河。 他们或生于贫寒之家,怀揣一步登天的梦想。或出身名门望族,试图让家族延续曾经的辉煌。有的运筹帷幄,致胜千里。有的深耕田野,厚积薄发。有的扶持明君,以挣从龙之功。 纵观数千年的历史,有无数文臣武将可称得上“天才”两字。然而,真正堪称“经邦济世”的天才,其实屈指可数。 管仲、范蠡、萧何,都堪称其中的典范。 曾经如流星般划过忽必烈王朝的王文统,虽然无法与这些人比肩,却也算得上那个时代的天才。 战争,并不仅仅只是战场之上的比斗。否则英勇盖世的项羽也不会痛失大好局面,而被迫自刎于乌江。 经济实力的强弱,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军队给养、武器装备、战马粮草,都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作为保障。如何维持着不被战事破坏的民生与经济,为战场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因素。 忽必烈能够击败当时兵力远胜于他的幼弟阿里不哥而坐稳蒙古的汗位,凭借的正是中原汉地,远超于漠北的经济供养能力。仦說Ф忟網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下之后,正在率兵攻宋的忽必烈在第一时间从鄂州前线赶回燕京,自立为蒙古国的汗王。并发布“中统建元诏”,改元“中统”。 意为“中朝正统、天下一家”。 以汉法治理这个新兴的蒙古王朝,是支持忽必烈登位的汉人文武为其确定的基本国策。 是以,忽必烈于第一时间在中央设立中书省,并以汉人王文统为首任平章政事,总领财政。 第529章 混乱的财政 王文统出生于金国末年,虽然考中经义进士,却只能求存于各路军阀之间,这也是当时北地绝大多数文人的唯一出路。ωww.xSZWω㈧.NēΤ 在投靠山东益都李璮,并将女儿嫁给李璮为妻之后,王文统获得充分信任,为其出谋划策。在金国残余势力、蒙古国军队与南宋的对抗之间,左右逢源,坐收渔翁之利而得涟、海二郡。短短数年时间,不仅助益都行省将势力几乎扩展至山东全境,也使得李璮成为北地实力最为雄厚的一方霸主。 想在中原站稳脚跟,自然首先得示好于山东。重用王文统,对于忽必烈来说,无疑是一举多得之事。 王文统成为忽必烈王朝的首任丞相之后,先设立十路宣抚司,以提升中央的掌控力。而后针对这个新生王朝国用军费严重不足的情况,王文统主持了中统元宝交钞的发行。并负责忽必烈北上征战的所有差派以及境内盐铁等税的征收。 可以说,忽必烈能顺利击败阿里不哥,王文统功不可没。 然而,王文统毕竟不是忽必烈的幕僚出身,天赋再高、能力再强,也不足以让其坐稳这个相位。 击败阿里不哥的忽必烈,转过头便拿势力愈盛的李璮开刀。覆灭了益都行省之后,忽必烈以“教唆李璮谋逆”为由,将王文统处以极刑。 王文统虽死,其主持发行的中统宝钞,却成为蒙元朝廷掠夺民间财富一项无可替代的工具。 王文统的继任者,是察必皇后的奴仆阿合马。 在担任平章政事、主管国家财政的十年时间里,阿合马推行盐铁官营与专卖,钩考各地钱粮收支,追征大量积欠。并继续推行纸钞法,且开始肆意超发。以此支撑着忽必烈发动的灭宋之战。 作为一个奴仆出身的回回人,贪婪是刻在其骨子里的天性。欺上瞒下、益肆贪横的阿合马,被人刺杀身亡后,罪行暴露,忽必烈怒而将其开棺戮尸。 贪财的回回人不堪使用,忽必烈只好将目光又放在汉人身上。他的第三任财政大臣,是大名府出身的卢世荣。 上任之初,面对中统宝钞急剧贬值的局面,卢世荣推行钱钞并行的政策。即增加金属货币流通量,以代替纸币的发行。同时,引入绫券和规措所制度,并减免灾区租课,以恢复民生。 这是忽必烈王朝扼制纸钞贬值的最好时机,但是终究未能得到实施,因为这会损害蒙古王公贵族的根本利益。 任期不过四个月的卢世荣,被罢官处死。 财政的稳定,是一个国家能否稳定发展的基石。但是,正如摇摆不定的汉化政策一样,对于实施哪一种财政体系,忽必烈也一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 中原王朝的理财基于民生,与民生息,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强。 这与蒙古人的逻辑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着重于当下,以眼前的利益为重。有了钱先享受再说。没钱,去抢去杀去劫掠,这才是蒙古人最喜欢且擅长做的事。 等着百姓富余了,再去一点点收税,对蒙古人而言,见效太慢。 历朝历代经济体系的崩溃,大多源于土地的矛盾。当大量的土地被集中于不用缴税的权贵手中,普通百姓不堪承受朝廷越来越沉重的税赋压力之时,便意味着王朝末路的到来。 但是蒙元经济的混乱却是源于蒙古统治者的本性。 急功近利、抢劫为上,让他们宁愿将大量的土地抛荒成为养马场,也不愿意让百姓安安稳稳地在土地上耕作。 虽然自成吉思汗开始,蒙元比任何朝代都重视商业、重视海外贸易,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利润,却成为皇室与王公贵族的私产,没有给国家与百姓留下任何的裨益。 卢世荣是被桑哥推荐而得到重用,但是卢世荣受诛之后,国家的财政大权却落入桑哥的手中。 为了弥补国库越来越严重的亏空,桑哥上任之初便进行钩考中书省和全国各地钱谷。因此受诛官员无数,朝廷也趁机籍没了大量钱财。此举虽然暂时缓解了国用的不足,却依然无法扼制纸钞的继续贬值。 于是桑哥开始变更钞法,颁行“至元宝钞”,以新钞取代旧钞。 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到如今,当纸钞面临着彻底崩溃的边缘时,君臣上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而且,此事已经不能再拖。 平民百姓没钱过日子倒也罢了,文武百官没钱发工资也还能再熬一阵。可是驻扎在大都周边的数十万军队,一旦断了钱粮,恐怕随时都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兵变。 毕竟如今的军队不比从前,在无从劫掠的情况下,所有的士兵都得靠薪俸来养活自己与家人。 正月初四,三天元旦假期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忽必烈冷冷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桑哥。 如果杀了这个统管财政的尚书省丞相可以解决问题的话,忽必烈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是杀了之后,又该换谁来执掌财政? 汉人,还有办法吗? 忽必烈转头看向静立不语的姚燧,目光虽然浑浊,却依然让姚燧不寒而栗。 姚燧硬着头皮出列,躬身禀道:“耶律希亮有奏,称其有办法可暂时缓解纸钞危机。” 耶律希亮? 大殿之内,顿时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或惊叹,或疑惑,或质疑,或欣慰。 若从出身来说,耶律希亮当算是北地汉人中家世最为显赫之人。 其先祖便是契丹皇族耶律氏,只是入金之后,便被视若汉人。 其祖父耶律楚材曾在金朝为官,后成为成吉思汗与窝阔台汗的宰辅。耶律楚材死后,次子耶律铸继任为中书丞相,并随蒙哥汗南征宋国。 蒙哥汗暴毙于钓鱼城下后,耶律铸毅然投奔忽必烈,受拜中书左丞相,并在北征阿里不哥的战场上立下大功。 此后,耶律铸几经沉浮,却终究没能逃脱被罢免的结局。因为牵涉山东的一起叛乱,家产被抄过半,全家被迫移居河北山后。 第530章 耶律希亮的对策 当年耶律铸不顾一切,只身投奔忽必烈时,其家人还身处阿里不哥的控制之下。其子耶律希亮与兄弟被迫逃亡西域,乃至远涉天山,直至北庭都护府。 虽然身处险境,耶律希亮依然以坚韧的心志,拉扯起一支队伍,与阿里不哥缠斗。直到十年后,才得以到上都觐见忽必烈并入朝为官。此后,官至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却又受其父牵连,被迫辞官归田。 除了那些自潜邸时便陪伴忽必烈成长的汉人幕僚之外,耶律一家绝对算得上北地汉人第一世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使其渐渐没落。 但是,无人会质疑耶律氏对于孛儿只斤一族的贡献,以及他们家族沉淀了百年的底蕴。 只要皇帝肯重新启用,想来耶律希亮或许真的有能力化解纸钞危机。 “耶律希亮,来了吗?”忽必烈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姚燧却不敢直视以猜测皇帝的心思,只是低着头说道:“已在殿外待召。” 忽必烈冷冷的目光瞟向中书行省丞相安童。 自重组尚书省之后,桑哥不仅将财政大权收入囊中,也极力地攫取原本属于中书省的诸多权力。 皇帝担心中书省权势过大,因此支持尚书省来分权。这是帝王的平衡之术,本无可厚非。只是奸诈刻薄的桑哥,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让安童虽然愤怒却不得不憋屈地蛰伏了数年时间。 安童等的,就是这一刻。 当朝廷财政问题再也无法遮掩而爆发的时候,也是桑哥将自己送上绝路之时! 是以,从一早上朝至今,安童一言未发,只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静待事态的继续恶化。 至于耶律希亮能否解决纸钞危机,安童并未放在心上。即便可以,桑哥也已注定罪不可恕! 但是皇帝的这个眼神,却让安童悚然一惊。 已经被罢官去职的耶律希亮,哪怕不能直接面见皇帝,为什么既不找桑哥也不找自己,却去找了姚燧? 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汉人官员之间的勾结? 安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必烈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宣!” 片刻之后,一个身高七尺的男子虎步踏入大殿,满脸的风霜却掩不住他儒雅且飒爽的英姿。 蒙元朝廷从来都不缺能征善战的武将,至于才华横溢的文人更是充斥朝野。 但是论文武全能者,当世无人能与耶律希亮比肩。 四十多岁的年龄,正是人生阅历与精力都处于巅峰的时候,只要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此人必将成为朝廷之上,举足轻重的一方能臣! 咚! 耶律希亮单膝跪倒于殿中,朗声道:“耶律希亮,见过大汗皇帝!” “起来吧。”忽必烈抬手轻轻一挥。 耶律希亮站起,腰板挺直如枪。 “说吧,你有什么建议。” 忽必烈冰冷的神色,终于略见缓和。大殿之内的气温,似乎也略略地升高了几许。 桑哥不再抹着满额的冷汗,满脸期盼地看着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掏出一个折子,说道:“我有四策,起码可以缓解目前的纸钞危机。但是,这些建议不宜在大殿之中,宣于诸人之耳。” 大殿中立时响起不满的嘀咕声。 一个没了官职的家伙,竟然怀疑我等对皇帝的忠诚? 还担心我们泄密不成? 忽必烈抬手轻挥,边上一个值守的怯薛兵上前,取了耶律希亮手中的折子,递上前来。 静静地看了半晌,忽必烈抬眼问道:“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主张?” 姚燧听着心里微微一颤。 耶律希亮梗着脖子,朗声应道:“是的!” “你想要领军出征?” “愿为皇帝鹰犬,无论去往何处!” “好——”忽必烈悠悠说道:“今日朝会,先到此结吧。” 众臣心痒难挠,却没人敢开口询问耶律希亮到底提了些什么样的建议。只能各自嘀咕着散去。 只有桑哥与安童留在最后,看向闭目沉思的忽必烈。 忽必烈抬起手,指向安童。 桑哥既惊且怒,狠狠盯了安童一眼,却只能无奈转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大殿。眼中的期盼与乞求,却没得到皇帝任何的回应。 值守的怯薛兵拿来一个垫子,放在忽必烈身前,随即离去。 空空荡荡的大殿之内,只余一君一臣。 安童盘腿坐在垫上,接过忽必烈递来的折子,细细观看。 折子中,针对纸钞危机,提出了四个解决的方案。 第一,让所有的王公贵族,以现银购入至元宝钞,以平抑纸钞的贬值。待到风波过后,再适当返还。 此策相当于朝廷向诸王公贵族借来现银,以充实国库,作为稳定币值的保证金。Www.XSZWω8.ΝΕt 当然,风波什么时候会过去,朝廷还会不会归还这些银子,谁也不会给出保证。 这建议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纸钞的危机,不过提出这建议的人以及奉命执行这建议的官员,必将会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蒙古王公贵族撕成碎片。 一如当时的卢世荣。 安童直接忽略这条建议。 第二,在江南诸行省推行包税制。将来年的夏、秋两税,以及所有市舶司的贸易收入,打包出售,并提前收取现银。 此策倒是有实施的可能。 不过市舶司的收入归泉府司,属于皇帝的私库收入。此举相当于让皇帝自掏腰包,来弥补部分损失。 而且,现江南的海外贸易,几乎被控制于日月岛手中。日月岛有实力掏出这么多的现银来吗? 如果没有这实力倒也罢了,若有这实力,对于朝廷来说,恐怕未必就是件好事。 而江南两季税收,拱手让于他人,这与默许江南独立何异? 没空细究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利弊,安童继续往下看。 第三,祸水东引。 将纸钞大量向周边属国投放,以征东行省高丽为主,以西南缅甸、安南为辅。同时可以考虑西域诸汗国。 以贬值的纸钞换取现银为主,以购买粮食药材为辅。 同时派出大都周边驻军,一来可以缓解朝廷养军的压力,二来就食于这些属国的同时给予他们适当的压力。 意思是,这些属国同意便罢,不同意直接开抢便是。 第531章 反忽必烈联盟 纸钞贬值,总得有人为此承担巨额的损失。或是皇家、朝廷,或是王公贵族,或是平民百姓。 而这条建议,是将国内的矛盾以战争的方式向外转移。 安童不由地吸了口凉气。此计,好毒! 却是用蒙古人最喜欢且擅长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运气好,换来数量足够多的现银,纸钞危机自然可以缓解。运气不好,最多不过死去一些汉人或南人军队,还可以省去朝廷每年愈加沉重的军费开支。 这耶律希亮,果然有才啊! 安童摁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看向最后一条。 第四,出兵日本。 听说日本石见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矿,若是开采出来,恐怕有十亿两之巨。 安童又抽了口冷气。 十亿两? 哪怕挤掉水分,打个五折,也足够朝廷奢侈好多年了! 只是先不说这消息是否可靠,打日本可未必是个好主意。 两次东征,不仅连日本的本土都未曾踏上一步,却接连葬送了数十万的东征军。还有人敢带兵出征日本吗? 而且,朝廷上下,已经根本派不出足以征服这个岛国的水军与船只。 是继续压榨征东行省高丽的兵船,还是,调用日月岛的水军? 安童皱眉沉思,为什么这几条建议,总让他有种绕不开日月岛的感觉? 如果,只是如果……大汗愿意接受甄鑫传言中的身份,岂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迎刃可解? 而且,还可以将这些已成隐患的日月岛军驱至征东战场。运气好便能夺些日本银矿,运气不好,便让这些人彻底葬身于海上,省得朝廷还得费尽心思派兵剿杀这些反象毕露的海贼! 安童捧着折子,带着询问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看向忽必烈。 斜靠龙椅,微闭双目的忽必烈懒洋洋地问道:“甄鑫呢,什么时候会到大都?” 这是皇帝第一次正式开口询问甄鑫的消息…… “浙江行省与江西行省同时上奏,希望可以在二月十五‘游皇城’之日,派来庆贺队伍,为吾皇进献‘汉百戏’。” “汉百戏?”忽必烈终于睁开了双眼。 安童点点头说道:“百戏起于秦汉曼衍之戏,有杂技、角氐、幻术以及各项供人观赏娱乐的游戏,因此称为汉百戏。” “还真把自己当戏子了?”忽必烈脸上露出不经意的鄙夷。 “参加的队伍名单中,第一个便是甄鑫。” “如何确定他一定会前来大都?” “暂时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为他具保之人倒是不少。有去江南宣旨的松山王子,有自江南归来的姚燧,还有江西、浙江行省的上下官员。” “呵呵。”面无表情的忽必烈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安童心里一紧。 这些年,大汗皇帝渐渐喜怒不形于色,让人越来越难以猜测他的心思。 他这是在嘲笑一些官员没脑子的投机?还是因为他们的投机而感觉到愤怒? 浙江行省叶李以下,已被日月岛控制,朝廷并非不知道此事。但是皇帝不表态,中书行省与尚书行省便相互推诿,谁也不想去处置此事。 江西行省的情况,想来已经与浙江行省差不了太多。 其实还有福建行省的官员……只是福建行省还未设立清楚,行省丞相就被赶回北地。灭了蒲家,福建行省反而有彻底脱离朝廷的趋势。 这话题,安童还不太敢提,怕触着霉头。 “朝廷的官员呢?就没人支持甄鑫北上的吗?”小說中文網 都在等着你的态度呢……安童低眉顺眼地说道:“绝大多数的官员,对此都漠不关心。但是不排除一些汉人文武,在私下勾通联结。” “都有谁?” “这……” 监察百官,归御史台管,安童也没有调动密谍的权力。 姚燧早已摆明了支持甄鑫北上,甚至为此在滞留江南数月之外。 被禁足于太极书院的赵复,更是以复宋为平生唯一志愿。 姚燧是经过皇帝同意之后才敢南下,赵复却是皇帝养了数十年的鱼饵。这两人本身没啥好说的,但是他们在北地文人的影响力,几乎遍及朝野。若只凭猜测,安童随口便能扯出百八十人来。 但论证据,他却是一个也没有。 安童脸上,不得不表现出为难的神色。 忽必烈倒也没有继续逼问,转而问道:“贺胜,到哪了?” 呃……安童赶紧跟上忽必烈的思路,回答道:“前几天,已比从江州北渡长江,与其手下一千怯薛兵,正在蕲州待罪。” 可怜的贺胜……安童默默地为他献上一丝同情。 立下军令状,南下两个多月,不仅一无所获,一千战马竟然全都损失殆尽。 虽然一兵未失,但这支队伍显然已经废了。 可怜呐,这世上从此之后,再不会有汉人怯薛军存在! “你有什么意见?”忽必烈又闭上他显得疲惫的双眼。 啊? 安童已经追不上这位老皇帝的思路,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事的意见? 对甄鑫的处置吗? 问题是你倒先跟我透个底,此人到底是不是真金的私生子?你到底认不认他为孙子…… 安童在心里迅速地埋怨了一句,答道:“方案一不可取。在微臣看来,祸水东引之策倒是可以考虑……西北海都最近又有异动,大汗可以选一位王爷带兵前去平叛。” 当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之时,绝大多数的蒙古王公都旗帜鲜明地支持阿里不哥。而窝阔台之孙、合失之子海都,是其中最为坚定的支持者。 阿里不哥兵败之后,海都于封地叶密立建立窝阔台汗国。又与金帐汗国、窝合台汗国结盟,起兵反对忽必烈。海都被拥立为盟主。 会盟诸王指责忽必烈已被中原汉人同化,抛弃了蒙古人尊贵的传统,已经不配成为蒙古国的大汗。 自此,双方屡屡发生大战。忽必烈军虽然一直占据上风,却无法彻底击败海都。 毕竟叶密立太过遥远,其周边势力又对元军极不友好。 十五年前,安童受令辅佐北平王那木罕西征海都,却被背叛的部下活捉后交予海都。虽然不久后逃脱,但是安童自此再也得不到忽必烈无条件的信任。 这十几年来,安童无时无刻不想着手刃此人。可惜,他没有领兵的资格! 第532章 江西攻略 忽必烈微微颔首。 安童思路顿时便灵活起来。 “东北乃颜部的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但是依然有余党隐于白山黑水之间。微臣以为,可以另派一支军队扫平叛乱。而后,顺便前往高丽,以筹备东征日本之事。” 乃颜,是成吉思汗的幼弟翰赤斤后裔,受封东北。 乃颜的祖父塔察儿曾以东道诸王之长拥戴忽必烈为汗,因此颇受忽必烈厚爱。王位传至乃颜手中时,封地已经扩充至辽东的大部分区域。 元朝建立后,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朝廷在东北设置东京等处行省,使得乃颜势力受损。至元二十四年,乃颜便联合其他宗王起兵反叛,叛军一度扩展至整个东北区域。 次年,忽必烈率领蒙汉军队,亲征乃颜,将其活捉后处以极刑。 乃颜已灭,确实有不少余党还躲在崇山峻岭之间,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的威胁。 以剿杀叛军为由,再次出兵高丽,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有事没事,压榨下这个没什么志气的藩属国,对于朝廷所有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压力。 高丽国再穷,几千万两的现银,还是可以刮得出来的。ωww.xSZWω㈧.NēΤ “至于日月岛军与甄鑫……”安童悄摸摸地看了忽必烈一眼,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只好咬着牙说道:“微臣以为,绝不能再放任其在江南的肆意妄为。哪怕他愿意来大都,也必须给日月岛军一点教训。 “必须让甄鑫明白,即便是江南之地,也轮不到他来做主!” 忽必烈睁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亲信之人,已经无法与自己直言建策。每说一句话,都得小心翼翼,都得绕上好大一个圈子。还得逼着他们,才能将心里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这些人,已经全被汉人带坏了! 长此以往,蒙古人的率真与豪爽,也许真的要毁在自己手中。 只是,现在又有几个人,还能回得去? 去茫茫草原上,面对如利刃般的寒风、漫天呼啸的黄沙、蚊虫肆虐的每一个夜晚,以及风霜雪雨的每一场灾害。 凭什么,伟大的蒙古人,就必须生活在这天地间最为恶劣的环境之中? 可是,离开了这样环境后成长起来的蒙古人,还能算是蒙古人吗? …… “啊——呜……” “呜呜……啊——” 如泣如诉的哭声,已经在楼船间响了大半夜。 似椎心泣血,似涕泗滂沱。 真是闻者心烦,听着动怒。 甄鑫终于无法忍受,掀开好不容易暖和的被窝,拎起袍子披上,一把推开舱门。 漆黑的舱外,灌入一股寒气,让甄鑫又将脚缩了回去,窜回床上,将自己重新埋入被窝里。 想阿黎的第十二天…… 新年刚过,来不及过完元宵,甄鑫便忍痛告别还未过完60天蜜月的阿黎,离开杭州西行江西。 江西的形势,发展得过于顺利,让甄鑫不得不亲临以调整攻略的节奏。 也好,婚前曾夸下海口的一夜七次郎,到底有些撑不住了…… 厚积薄发之下,这几个月日月岛的整体发展,自南而北、由东向西,形势一片大好。 去年底,在日月岛的主持之下,琼州全境取消所有的农业税与渔业税。由日月岛按十五税一的额度收取商税,再按应缴额向琼州官府缴纳所有百姓的夏、秋两季税赋。 其实质,便是包税。 由此,琼州全岛七百多家峒寨,尽皆宣称归附于日月岛。 既然日月岛未树旗造反,琼州诸县官府也懒得生事。反正坐那就有税可收,这官就可以当得相当滋润。 得益于纸钞危机大爆发前,日月岛出面大量收购民间纸钞的行动,使得广东、福建与浙江百姓,几乎没有百姓受到损失。 受损的当然有。 一些自恃有蒙古王公贵族为后台的豪绅与看不上日月岛的势力。 以及少数以为觅得机会的奸商,也跟着大肆收购纸钞,并试图待价而沽卖给日月岛。结果因此而亏得一塌糊涂。 各地官府的损失不算大,明面上的库存现钞本来就不多,只要税赋还能正常征收,一切都不是问题。 于是,这几个地方的州府,都与日月岛处于相安无事的状态。 日月岛目前的要求也不多,给自己一些尽可能相对安定的空间,猥琐发育为上。 对于江西的目标,也是如此。 江西行省不同于其他地方,这是蒙古人南下时,最早设立的行省。也是民间对元军反抗的最为激烈的行省。 虽然驻守于各座城池的官员大多在第一时间随着宋室投降,但是民间的反抗,自文天祥起兵时直到现在,从未停歇。无数出没于江西南北山野之间的散兵游勇,依然在忍受着困苦的煎熬,不肯放弃。 这反而成为日月岛攻略江西最大的助力,听闻日月岛敞开门收人,一窝一窝的山匪流贼,飞奔来投。 如同守得云开,终见月明。 姚燧的书信,劝服了许多江西高官。 谢翱、邓剡、陆文圭等人的书信,让任职的故宋官员对进入江西的日月岛人员,保持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 徐家隐藏于江湖中的势力,群起而动。不是为了攻打江西驻军,而是劝其按兵不动。 李显也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其掌控的情报网络,为贺胜的行动提供了极为精准的目标。 于是,二十余个蒙古官员,被顺利地押解过江。 而在此之前,隶属于江西行省的江州水军,早已被一轰而散。此处已经成为日月岛在长江中游的驻地,并成功地送走一千个被折磨得哀毁骨立的怯薛兵。 不得不说,拿下江西最大的功劳,应当归属方回。 正是这奸货肆意发布关于甄鑫身世的“谣言”,让绝大多数的官员,不敢轻易掀起与日月岛的战争。 更何况,日月岛完全控制了浙江行省这么长时间,却没见朝廷有任何严惩的举动,甚至连一个斥责的旨意都没有,难免让人心存疑虑。 一动不如一静。行省上下文武官员,虽然动机各异,却都想着且等着朝廷下旨后,再考虑如何对付日月岛。 第533章 难啃的水军 安抚好江西行省之后,甄鑫马不停蹄,继续西进湖广行省。 这是一块相当难啃却必须啃下的骨头。 当年襄阳城破之后,蒙军长驱南下。攻宋总帅伯颜率军沿江东进,直指杭州。阿里海牙则统领四万水陆蒙汉军队,自鄂州攻打荆湖南路。 四万蒙汉军队,却杀得湖广数十万宋军丢盔弃甲。 屠沙市、破潭州、屠静江、赴雷州,四年时间,阿里海牙率军从鄂州一直打到琼州。尽平湖南、广西、广东、琼州全境。 湖北南部、湖南广西全境、贵州大部、广东西部以及琼州,阿里海牙打下的这些地盘,被划为江南最大的行省——湖广行省,并交由阿里海牙管治。 回回人阿里海牙为忽必烈宿卫出身,不仅能征善战,且心狠手辣。无论是否身处战场,杀起人来从不曾手软。 即便是担任湖广行省丞相之后,阿里海牙依然不曾放下手中的屠刀。 以至于直到现在,沙市、潭州、静江几座城市幸存的百姓以及流落在山林中的故宋残兵,依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不过报应来得不算迟。 前年,桑哥为了充实国库,在全国掀起钱粮钩考,重点便放在湖广行省。 阿里海牙被逼自尽而死,家产全被籍没,收归国库。 一直到现在,朝廷依然还没有派任新的丞相来主持行省事务。导致整个湖广行省处于相当混乱的状态。 比福建还要乱上几分。 湖广行省治所位于武昌,距离最南边的琼州近四千里。鞭长莫及之下,已经根本无法管顾成为半独立状态的琼州。 除了武昌路之外,行省政令已经很难下达到湖南等其他区域。 这不是湖广行省才有的问题,其他行省也存在着同的状况。 源于金国时期的行省制度,其实质为中书省的临时派出机构。中央高兴时扔几个人到地方去管辖,不高兴时直接撤销。而且行省的管辖区域还经常变化,地方州府在无所适从之下,干脆便不从了。 至元十二年,阿里海牙自鄂州南下,宋岳州、江陵、常德、鼎州、澧州应声而降。潭州转眼便成为一座孤城。 荆湖南路安抚使兼知潭州李芾,以大无畏的精神,仅凭三千士卒,苦守潭州三个月。城中矢尽,李芾令百姓将废箭磨光,配上羽毛,用以再射。盐尽,将库中盐席焚毁,取灰再熬。粮绝,则捕雀鼠充饥。 然而,宋国无一援兵前来。 眼见城池已不可守,李芾积薪闭户,将全家老小一一处死之后,自焚殉国。仦說Ф忟網 对于赵宋,曾经为其誓死拼杀的潭州人,充满着失望。对于元国,至今依然受其压榨的潭州人,只能将愤怒深埋于心底。 而对于胆敢公然出现在潭州的李登平——这位李芾唯一存世的侄儿,潭州人无不目逆而送。只要经历过那场惨烈战争之人,全都毫不吝啬地献上自己真诚的崇敬之心。 更何况,李登平并不是过来聚众造反,只是为了潭州百姓,将城中作恶的蒙古官员驱离潭州。 潭州既定,湖南基本上算是稳了。 甄鑫此行的主要目标,不是湖南的潭州,也不是广西的静江,而是岳阳附近的洞庭湖。 八百里洞庭,一向是水匪的天堂。南宋初期,钟相、杨幺的匪乱,前后持续了六年之久。直到岳飞出兵,剿抚结合之下,才终于将其镇压。 宋亡之后,许多不甘顺服元军的故宋残兵以及一些失去生计的百姓,再度聚集于洞庭湖,做些杀人劫货的营生。 剿匪,那是官军该做的事,甄鑫自然不会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从南海打到福建,从福建打到浙江,又打下了近半的长江水域。曾经沧海的甄鑫根本看不上这里的湖水。 因此,对于晃荡在洞庭湖里的大小十余支匪军,日月岛上下没人瞧得上。 是以,对于这些水匪,甄鑫只是放出风声:愿意来投,日月岛军经过甄别之后,会选取可用之人。不愿来投,也绝不会对他们武力相向。但是若发现他们在背后搞鬼,那将会面临日月岛军不计代价的报复! 因为日月岛军,准备全力对付长江北岸的武昌水军——那支时不时跑到洞庭湖清剿水匪的官军。 以此原则,在甄鑫抵达岳阳之前,周边的水匪就已被清理得差不多。 在承诺为他们缴纳赋税的前提下,从者如众。 日月岛军将三百余水匪编入水军,并为其重新登记户籍而成为良民。并以粮食折价购买了一百余艘船只。 元国部署于长江沿岸的三支主要水军,武昌水军不是兵船数量最多的一支,却是实力最强的一支。 这支水军,是蒙元唯一一支属于自己培养出来的水军。虽然只是内河水军,但战力也不可小觑。当年,正是这支水军,在水军万户张荣实的率领下,随着阿里海牙攻下襄樊、鄂州,又一直打到了琼州。 江阴水军与江州水军都驻扎于长江南岸,只有武昌水军驻于北岸的汉口,与南岸的武昌城隔着长江,相互守望。 打武昌水军,就必须同时应付武昌城可能的围攻,这也是最棘手之处。 这些时日,已有日月岛的船只,或化身货船,或扮以渔舟,自下游逆行而上。一方面勘探周边的水域情况,另一方面也对这支水军进行诸多的试探。 双方之间,已经形成数次的小规模冲突。 总体来看,这支水军的战斗意识远远超过江阴与江州水军,但是也有一个极大的弱点。 其兵员大多来自北方汉人,对于操弄舟船的本事,比那两支水军还有所不如。 是以,这支水军虽然有些难啃,但还是可以啃一啃,也必须将其啃下来。 否则,处于下游的江州、江阴等地的水军,随时都得面临这支水军的威胁。而且也无法完成甄鑫完全控制长江中下游航道、并隔绝南北交通的战略目标。 但是,在这样关键的一场战争来临之前,响彻楼船的鬼哭狼嚎之声,却着实搅得人心神不宁。 在被窝中将自己蒙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甄鑫只能叹着气再度起床,穿得严严实实,顶着舱外的寒风,下定决心出去瞧下热闹。 第534章 李显与赵顯 暗月,无光。 只有船艉的舱中,透出一点忽闪忽灭的烛火,映着漆黑的甲板上,数个挤挤挨挨的黑影。 还有密密的低语声: “可怜的娃,你们倒是去劝他一劝啊……” “劝个屁,我还想多听一会儿呐!” “就是,这年纪不小的小白脸,平日里不食烟火的,难得真情流露,就让他多流一会……” “把身子哭坏了,这可咋办?” “你们差不多点啊,看热闹就算了,还寒碜人家!” “谁寒碜他了,就是看他平日人五人六的,让人拳头发痒而已。” “干嘛呢?”甄鑫怒斥道。 “哎,甄公子啊,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亲自过来了?”说话的,是比小六更加玉树临风的岳家公子岳载。 贺威顺利组建了骑兵,心痒难耐的小六与岳载同时申请加入骑兵,并光荣地成为贺胜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长。 这倒也罢了,与小六混了一段时间,这位初出茅庐的纯洁小公子,显然已经被小六给带歪了。 大战之前不休息,却趴在船上听八卦? 甄鑫冷眼扫过,黑暗之中,却没人收到他的愤怒。 船艉小舱之外,还蹲着两人。 一个是李大,另一个是来自吐蕃的小喇嘛。 看着负手而来的甄鑫,李大幽怨地让出位置。甄鑫推门而入。 舱内,一床,一几,一个跪趴在地、屁股朝天的李显李邦宁。 全身抖若筛糠,嘴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哀嚎。 声音已经嘶哑,如丧考妣。 感觉到甄鑫的到来,李显的哭声终于渐弱,但依然保持着这个令人讨厌的姿势,肩膀不住地抖动。 甄鑫小心地绕过李显,努力避免着踹到他的翘臀,两眼看向摊平于案几之上的一幅血书。 血书上有两行字,隐隐似乎有腥味传出。只是不知道这是用人血写的,还是某种畜牲之血。 “此生再不入故土,你我恩怨两消,好自为之,勿念。” 受甄鑫的委托以及李显的哀求,乌坚巴让人往吐蕃送信,找到已在萨迦寺出家的赵顯。 这世间,已无宋恭帝,也无瀛国公,却多了一个归皈萨迦派佛祖的年轻小喇嘛,法号“合尊”! 甄鑫寻访赵顯,自然不是为了寻机将其迎回江南,给自己当“爹”。只是看着李显整日对着西边长吁短叹,怕他把自己搞成深度抑郁症患者,只能让乌坚巴把他的那份思念送去遥远的吐蕃。 但是,事情显然跟甄鑫想的有些不一样。 这俩,似乎存在着不为他人所知的爱恨情仇? 甄鑫坐在床沿,抖开袍子,遮住自己翘起的二郎腿,安慰道:“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李显打了个寒颤,将身子挪开两寸,团坐而起,以袖掩面。 甄鑫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李显,说道:“这是二娘的帕子,擦擦吧……” 二娘的帕子? 李显接过帕子,一手举袖掩住甄鑫的视线,一手在脸上细细擦拭。 甄鑫撇了撇嘴,朝外喊道:“弄点水来,擦脸的!” 片刻后,李大推开舱门,塞入一脸盆温水。 “好了,我不看了。赶紧的!” 虽然听出甄鑫的不耐烦,李显依然有条不紊地漂着帕子,将脸上与脖子的每个角落都抹干净。 掉了粉的脸上,愈显苍白。 “说说?” 李显张开嘴,却未语凝噎,眼泪又竦竦地往下掉。 “哎,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噢,你不算男人。那没事了,继续哭吧。” 李显大怒,睁着婆娑的泪眼,一副准备咬死甄鑫模样。 却终于又悲伤起来,双肩一抖一抖地抽泣。仦說Ф忟網 看得甄鑫不由地想将他卷起,直接扔入湖里。 “主子……” 主子?嗯,好像没毛病,他是应该称赵顯为“主子”。 “主子当年,被迫前往吐蕃时,我想跟去,却被他拒绝……呜呜……” “要不,你再哭会?” 李显摇摇头,曲起食指顶着手帕堵住眼角,呜呜咽咽地说着:“我知道,他是因为怀疑我,怀疑我对他不忠。可是我……我,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啊……” 在李显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甄鑫终算大概明白了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临安降时,年方十三的李邦宁陪着不过五岁的恭帝赵顯,被押往大都。 赵顯从幼年到少年的十年时间中,全是李邦宁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陪伴。两人名为主仆,却情同手足。 也正因为有李邦宁的陪伴,赵顯才熬过那懵懂无知的艰难岁月。 赵顯被赶往上都后,也许是因为生活环境愈加困苦,也许是因为被迫削发为僧,两人之间开始有了隔阂。 按李显的说法,是因为主子对他有了“猜忌”。怀疑他已经投靠忽必烈,并奉命监视赵顯的一举一动。 三年前,赵顯又被迫从上都前往吐蕃。李显想跟着,可是任凭他如何跪求哀告,却依然被冷冷拒绝。 分别前,李显曾对赵顯发誓,此生定助他回到中土。 但是赵顯给他的答复,是“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如相忘于江湖……这话让甄鑫伤感了足足三秒钟。 “你干啥坏事了,让你家主子开始不相信你?”甄鑫问道。 也许是因为大哭一场之后,将许多年的痛苦与忧伤彻底发泄出去。也许是因为痛哭时有人在边上陪着,还愿意跟自己说话。李显的心情,总算缓和了许多。 “主子在大都,虽然受封瀛国公,但谁都知道这国公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又无人愿意为他说话,也没人能护着他。长此以往,性命必定不保。 能帮他的,只有我……” “所以,你当了二五仔?” 李显怒视甄鑫,甄鑫赶紧掩住嘴唇,含糊说道:“我不打岔,你继续。” “我没有背叛他,从来都没有!” “我要帮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得拥有权力,属于自己的权力。而想要有权力,就必须有功劳! 可是我一个亡国的内监,连上战场谋取军功的资格都没有,又凭什么立功?” 所以,只能当二五仔?甄鑫腹诽道。 第535章 谁为棋主? “九年前,文丞相兵败被俘,押解至上都。我终于找到了立功的机会……”李显开始进入正常的叙述状态。 利用文天祥来立功? 文天祥死不肯降,最终被杀,能跟他有什么关系? 甄鑫心里微微一动,好像有人让自己前往大都去调查文丞相的死因。是谁来着? “我寻机面见圣上,为其谋划,设下一局。 文丞相刚到大都时,为其求情者无数,也有许多人密谋将其从死牢中救出。 我找了个僧人,散播预言,称土星冒犯帝坐星,京城将有大乱。又称某日只要火烧蓑城苇,再率两侧翼士兵作乱,就可顺利救出文丞相。 果然,引得中山一自称‘宋主’的狂人,聚兵千人,大闹京城。 结果,被一网打尽……” 这手法,为什么听着如此熟悉?甄鑫疑惑地看向李显,却没再出言打断。 “文丞相不愿投降,必死无疑。我只不过利用这机会作局,捕杀反元的叛贼。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主子的事……” 甄鑫呵呵冷笑。 “我答应过主子,只要我得到权势,就一定会接他接回来。到时,我还愿意奉他为主,愿意侍候他,一辈子……”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二五仔? “诛杀千人叛贼的功劳虽然远远不够,但起码让我得到皇帝的信任。而我,还得继续积攒功勋。” “然后,就盯上我了?”甄鑫终于忍不住开口喷道。 “是的!”李显坦然说道。 “我得授泉府司镇抚一职后,化名李显南下,并放出风声,引甘麻剌派松山到广州、琼州寻找甄姓男子……”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呃……甄公子的相关信息的?” 李显沉默片刻后,说道:“是皇帝给的消息。” 忽必烈?果然是这老而不死的家伙,在以自己为棋作局! 这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甄鑫的脑子里汇集而成一个清晰的棋盘。 在忽必烈的指使与授意之下,李显一方面引导松山以天海阁名义发布悬赏寻找自己,又以泉府司的名义引诱海贼,逼着自己离开维京岛。 有陈宜中的暗中支持,有松山的投资,有李显的推波助澜,自己这位疑是真金的私生子,便迅速地成长起来。 第一次出手,便为朝廷解决了鬼岛威波军的患祸。而后,不仅聚扰了一大批南海海贼,还有沿海许多走投无路的故宋残兵纷纷来投。 这让忽必烈看到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于是在李显的继续支持下,默许日月岛势力继续膨胀。 与蒲家一战,将其彻底击溃,又为朝廷挖去一颗巨大的毒瘤。甄鑫可以想象得出,得知这个消息的忽必烈,会如何的“龙颜大悦”。 自己这算是被李显培养出来的一个“黑手套”,专门为朝廷干些见得不光的勾当?小說中文網 只是忽必烈大概也没想到,日月岛的势力会发展得如此迅猛。当他明白这一点时,却已经无力控制住自己。 一不小心饲料给多了,喂肥的马开始脱缰狂奔。 李显只能采取驱狼吞虎之策。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甘麻剌派出以贺威为首的刺客团,寻机刺杀自己。在琼州南海失利之后,又被李显挑逗至黄岩行刺杀之事。 没想到,刺杀不成,反而因为死了五个怯薛兵。李显把自己玩进了沟里,官身被一撸到底。 此后的杭州,自然又被当了次刀,砍向已经不被忽必烈喜欢却必须当替罪羊的杨琏真伽。 不过让李显意外的事再次出现,在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前往大都时,自己却因为蔡老二之死而掀翻了棋盘。 忽必烈借自己收罗江南余孽的目的倒是轻松达到,但是这余孽如今过于硕大,凭着他垂垂老矣的身手,已经根本无力一网打尽。 剩下的一招,只有想方设法逼着自己去大都,跳进给自己准备好的那口大瓮之中。 感谢赵顯,这位可怜的亡国幼君,若不是他的决然,不会让李显彻底失望而几乎崩溃。导致这位二五仔,应该已经成功地成为了自己的二五仔。 不,应该说使他放弃万恶的朝廷以及黑暗的忽必烈,投奔向光明且拥有无限未来的日月岛怀抱之中…… 话说那赵顯这次是真的皈依了吗? 也许是真的,起码历史上此人就当了一辈子的喇嘛。 印象中,江湖传言赵顯似乎有个私生子?后来还当上了元末的最后一个皇帝,名字太长记不得。不过也许只是汉人的自嗨…… 不管如何,赵顯应该都处于那种不是很老实却不得不老实的状态。 只要保持这种当和尚状态,就不可能有人请他出来当皇帝,他又不是老朱! “誓不还故土”,这对于自己来说,算是一个好消息,如此那些令人心烦的江南宿儒,也不会再逼着自己将他迎回。 还有一个已经出家的和尚儿子赵完普,什么时候得让李显送去吐蕃,让他们父子一起在那虔诚地弘扬佛法。 看着已经流干了眼泪的李显,甄鑫一脸欣慰。 不对,还有一个最深奥的哲学问题,依然没弄明白! “我,到底是谁?”甄鑫紧紧地盯着李显,再次问道。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关于你身份的信息,所有我知道的都已经在杭州告诉过你,再无隐瞒!” 这神色,不像在骗我……意思是李显知道的东西,还没姚燧的多? “我觉得,太极书院的赵复,以及故相陈宜中,应当更了解你真实的身份。” 难怪陈宜中那老匹夫,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意思是,也只有去大都,见到赵复后才能知道真相? 可是这只更老的匹夫,他凭什么要告诉自己真相? “你还在乎你的真实身份吗?”李显淡淡地问道。 若不是心里有些放不下高宁小郡主,鬼才在乎这个事! 姚燧知道一些消息,但显然不太全。 赵复与陈宜中会知道的多一些?还是忽必烈知道的更多一些? 那,到底是谁把自己摆成棋子模样端上了忽必烈的棋盘? 第536章 万户侯的后代 到底谁才是这盘棋的棋主? 忽必烈凭空制造出一个孙子,然后扔给陈宜中抚养?除非是神经病,否则根本不可能这么干。小說中文網 赵复给真金弄出一个私生子,结果却被忽必烈拿来当棋子? 或者说,真金真的有这么个私生子,被赵复抱走了交给陈宜中,十年之后忽必烈才知道这么件事? 甄鑫刚刚觉得很清晰的思路,立时又有乱成一团的趋势。 看着甄鑫皱成麻花般的眉头,李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要真在意,我可以帮你查清楚。” 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你能查得清? “我若能查得清,你准备怎么谢我?” 这点小事还要谢? “要不,以后我叫你显哥?” 李显眉尖一挑,“你确定?” “要不,叫显姐?” 李显大怒,挥拳便向甄鑫砸去。 甄鑫急忙侧头避开,舱房太小,眼见着又一拳挥来,甄鑫正准备开口讨饶,舱门外突然响起尖细地叫唤声:“公子——” 两人一静,赶紧各自坐稳。 舱门被推开,李大探进头,疑惑地看着神色古怪的两个人。 “以后,不要叫我公子!”李显皱着眉头说道。 又不让叫公子了? “主子?” 有甄鑫在,叫主子似乎不太合适啊…… 李显轻咳道:“你以后,可以叫我显哥!” “显、显哥?”虽然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应该会习惯的。 “大都有信息传来。”李大正色道。 得开始干活了……甄鑫与李显相视一眼,同时起身走出舱外。 唐时有不良人,宋时有皇城司,但是从成吉思汗一直到忽必烈,始终都没有建立专门的谍报机构。 因此,当时的李显便抱着为忽必烈打造一支情报机构的想法南下。他的班底,全是留在杭州的故宋太监。 元朝不用太监,这些人无处可去,作为曾经幼帝身边的“大伴”出面,这些人自然是感激涕零,而且绝对忠心不二。 只是,他们的忠心的对象只能是李显,而不是大都的那个皇帝。 李显在,他们有饭吃。李显不在,皇帝根本不会需要这些人。 如今这一群人,连着他们发展出的情报网络,全都端过来送给了甄鑫。 这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日月岛刚处于起飞的状态时,甄鑫便将情报的收集与分析,全都交给陈文开。只不过时间毕竟还短,网络也没能全部铺开。 但是甄鑫并没有打算将这两支情报队伍合而为一,起码目前不行。 毕竟不能将鸡蛋全部放于一个篮子中。 如此虽然浪费一些人力,但也能将双方收集上来的情报彼此做个验证与相互间的补充。 与甄鑫所预料的一样,缓解纸钞危机的四条建议,忽必烈采纳了两条半。 江南的包税制并未被否决,进入待议状态,大概是等着自己去了大都,观察完自己的服从程度后再议。 铁穆耳受令,率十万蒙汉军队,不日开拔前往哈剌和林,目标正是西北的海都。 甘麻剌被赶往云南,做出要出兵琼州的态势。这使得太子之位的天秤发生了微妙的倾斜。让铁穆耳离开大都,也算是为甘麻剌稍稍地扳回半局,这样就不存在有谁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 就当作那父子俩当时对自己天使投资的回报吧! 当然,这不过是顺便卖了个人情给甘麻剌。甄鑫在意的是,忽必烈既然采纳了“祸水东引”之策,就必定会派出大都的驻军。 等甄鑫到了大都的时候,也是大都的兵力处于最空虚的状态。虽然再空虚,也不是如今的日月岛可以撼动得了,但是甄鑫若想在大都搞事或是从大都开溜,都将少了许多的压力。 耶律希亮肯定会被重新启用,只是还不清楚会被派往西北还是东北。无论去哪,既然他肯答应姚燧出山,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投奔日月岛怀抱的准备。 有兵权在手,就可以给未来的谋划留下太多的想象空间。 甄鑫不得不感叹,姚燧这老先生,看着柔弱可欺,其实力却相当的可观。竟然还能把耶律希亮这种宝藏型男人从土里给刨出来。 大都的消息,是为了下个月北上做准备。甄鑫的注意力,还是回到武昌。 武昌,汉时的夏口,宋时的鄂州,后世的武汉三镇之一。 武昌城位于长江南岸,但是武昌水军却驻守在长江北岸的汉口。 意味着想要攻下武昌水军,就必须面对武昌城驻军的威胁。 应当是感受到了日月岛水军的威胁,武昌城与武昌水军早已严阵以待。 对着桌上长江堪舆图,武昌水军千夫夫长张辅侃侃而谈: “据探子回报,岳阳周边聚集的船只约两百余艘,以渔船为主。而日月岛水军的主力,还在江州,但可能随时逆流而上。此外,武昌以南,还可能有来自江西的兵马会对武昌城发动攻击。”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北方的军队以骑兵为尊。绝大多数的士兵,都向往成为一个光荣的骑兵。都觉得唯有横刀立马,方能显出男儿本色。 只有出身于霸州保县的张家,是个例外。 张辅的祖父张荣实,是窝阔台时代唯一一个受封水军万户的汉将。 张荣实死后,其子张玉袭父职,为怀远大将军、诸路水军万户。至元二十五年,张玉死于元军攻打安南的战场之上。 窝阔台时代的万户,不仅仅是部队中的将职,还享受着与蒙古万户一样的实际封地。这些人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封地里百姓的供养。在自己的封地里,他们拥有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的权力。是真正意义上的“万户侯”。 但是入元之后,“万户”的名义还在,封地与属民却被全部取消。 军中也不再有万户,只有万夫长。 是以,理论上张玉之子张辅,依旧承袭其父“万户”,可如今却不过是一个镇守武昌的水军千夫长。 好在这种事不仅仅只是他们家如此,所有北地曾经受封万户的家族都是如此。 是以没有太多人觉得憋屈。 因为憋屈的人,全家都会被消失的! 第537章 失落的贺胜 横坐于桌前的张珪,也是这种家族的最典型代表。 窝阔台汗时代,总共封了七个汉军万户。山西刘黑马,真定史天泽,乣军萧札剌,山东严实,益都李璮,水军张荣实,以及保州张柔。 这些万户,或死于战场,或被收拾干净,或如史天泽这般全家转为文职,如今还在军中执掌万夫长一职的,只剩下了张柔的孙子张珪。 张珪的父亲,便是灭宋于崖山的张弘范。张弘范死时,张珪以十六岁的年纪便袭其父之位,成为管军万户,佩其父之虎符,镇守建康。前两年移镇武昌,成为湖广行省万户总管。 张辅与张珪,两人都不到三十岁,家世相仿,境遇相似。虽然一个千夫长一个是万夫长,但平日里倒颇为亲近。 也许是因为心里都有些遗憾,此生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恢复祖辈时的荣光! 相对于从窝阔台时代传承至今的汉军世家,如今的这位皇帝自然愿意提拔跟随自己一路成长起来的汉军将领。 比如在座的另一位汉将,曾经被视为北地汉人重新崛起的希望、上都留守贺家的长子——贺胜。 只是,今日的贺胜,虽然目光依旧冷峻,坐姿依然挺拔,可是看在张珪与张辅眼中,却难免地有些幸灾乐祸。 怯薛兵的身份还在,一千怯薛兵也一个没少,但是贺胜的怯薛千夫长之职却没了。此战,他只是领着这支千人队,听凭张珪使用。 能随便调用一支千人怯薛军,这对于张珪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荣耀。对于贺胜而言,却是难言的屈辱。 这是自有怯薛军以来的第一遭,一支怯薛军竟然要在战场上听令一个汉军万夫长的指挥! 可是,贺胜只能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羞辱。 没将他就地斩杀,皇帝已经是给了贺家天大的脸面! “你的意思,是只守不攻?”贺胜沉声问道。 “不是不攻,而是没法攻。”张珪说道:“虽然目前武昌水军兵力应当强于日月岛在岳阳附近临时拉扯出来的水匪军,但是咱们不得不防备来自江州的日月岛水军。而且自武昌逆流而上攻打敌军,这无异于主动放弃地利的优劣,却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贺胜默然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桌上的堪舆图。 弯弯曲曲的长江航道上,武昌城居中,下游是江州,上游是洞庭湖。再上游,应当还有江陵,还有夷陵…… 贺胜脑子中闪过诸多念头,却终于没有开口细说。毕竟这一战,自己及一千手下,根本上不了船,也成为不了主力。 更何况,到现在为止,贺胜也不清楚,皇帝到底准备怎么对付甄鑫以及他的日月岛水军。 是以歼灭为目的,或拖垮,还是将其打服?仦說Ф忟網 而且在贺胜看来,即便是作为主将的张珪,都未必明白。 更何况,只守不攻,又能达到什么样的作战目标? “大战在即,你我应当精诚合作。贺将军若有疑惑,且说无妨。”看着只是盯着那张堪舆图,久久未曾出声的贺胜,张珪终于开口问道。 有疑惑,你也未必肯告诉我……贺胜摇摇头说道:“在下奉令协助张将军,只是不知道将军如何安排我等?” “张某,想请贺将军协助,守住武昌城。” 让我去守城?贺胜微微地皱起眉头。 是因为对我不信任吗? 失去战马的骑兵,在武昌城真的只能守城,连出去追杀敌兵都不行。 可是自己这些人,上了船更没有任何的战力可言。 贺胜不由地感觉到沮丧,拱手说道:“贺某,领命。” 好不容易忍住屈辱,被日月岛水军送回长江北岸,如今又要回到南岸? 如果可以选择,贺胜宁愿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长江以南的一寸土地。 “贺将军若觉得不妥……” 贺胜打断张珪道:“贺某绝无二言!只是……” “贺将军直说便是。” “日月岛军兵力不足以攻城,而且以水军为主,我想他们根本不可能对武昌城发动攻击。” “贺将军言之有理。”张珪很客气地夸了一句,但显然并不是真的想听贺胜的建议。“有贺将军协助武昌城,张某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驻守于此,全力待敌。” 全力待敌,而不是全力杀敌? 贺胜又默默地叹了口气,拱手说道:“决不辱使命!” 说完,转身而去。 行至门口,贺胜慢慢停下脚步,对着张珪说道:“贺某曾与张总管提及,日月岛军威力无双的火炮……” 张珪点点头:“贺将军无须担忧,我等已经做足准备。三门火炮,对武昌水军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三门火炮,那是几个月之前! 而且,我告诉过你们,他们还有数量难以预料的小火炮,你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胸口似乎有一股浊气死死地堵住咽喉,让贺胜无从开口,只能再次拱手而去。 候在中军帐外的副将包兆言,凑近前来问道:“我们,接到了什么任务?” “去南岸,协守武昌城。” “啊?又要坐船啊……” 贺胜没去理会皱着苦瓜脸的副将,仰头向天,缓缓地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 原以为,自己应当是北地汉军的未来,也应当是所有汉人将士的希望。 这些年来,朝堂之上,汉人早已失去了角逐中书省与尚书省丞相的资格;地方各级官府,达鲁花赤如悬在各任长官头顶上的一把剑,随时都可能不由分说地砍下。 经过连年的打压、拆分、夺职,汉人虽然还是这个国家战力最强的军队,汉将的势力却已经沉落谷底。 然而,面对这样的惨痛的局面,汉人将领之间,依然停不下彼此的猜忌与攻讦。 正如这些曾经显赫的汉世侯家族,这些已然没落的将门子弟,他们不知道去向皇帝要权力,不敢与蒙古人、畏兀儿人争先,却只能与汉人自己内斗。 而且用尽所有的手段! 可是,不给自己立功的机会,不让自己重新受到皇帝的重用,皇帝就一定会将目光放在他们的身上吗? 汉人为国朝立下的不世之功,曾经享受的荣耀,终将随着皇帝的老去而泯灭于世。 大汗皇帝,这是在为下一个帝王,彻底清除这天下所有可能的威胁! 第538章 虚内而实外 清晨,薄雾未散。 汉口码头边上,三十余艘船只渐次离岸,向对岸的武昌城斜切而去。 船上,密密地挤着贺胜与他的一千怯薛兵。 有人满脸不甘,有人充斥着戾气,有人则紧紧抓住船舷微微颤抖。 不是所有人在坐了几趟渡船之后,便可以习惯水上的颠簸。更何况,几次的横渡长江,只是在这些怯薛兵的心理,留下一道道屈辱的伤痕。 但是,无论愤怒也好麻木也罢,被迫泯灭的战意,让这些天之骄子,个个只能沉默不语。 有人看着自己的长官,眼神中已流露出疑惑与埋怨。 若不是他,自己这些怯薛兵,应该不至于落魄如斯吧? 可是,又能如何? 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已经被牢牢地与贺胜捆绑在了一起,不得逃脱! 岸上,堆着笑脸的张珪与张辅,看着消失于视野的船只,慢慢地直起了腰。 终于走了……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张珪并不是不知道日月岛军不可能有多余的兵力攻打武昌城,也不是不知道贺胜他们急切的立功心情。 可是,一千怯薛军让自己随便用,听着很舒爽,又有谁真敢随便用? 战死在这里,皇帝可能不会怪罪自己,这些人身后的家族势力,恐怕没人会与自己干休。 这些人,哪个不是将门中的宝贝? 眼前薄雾萦绕,水波于淡淡的晨光之中粼粼荡漾。微风中,薄雾轻轻飘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如同操劳了一夜的厨娘,正在准备慵懒地醒来。 耳中传来的波浪声,似乎千年未变,依然幽静而舒缓。 偶尔有数只觅食的水鸟于江面上掠过,又疾飞而起,发出一两声或兴奋或遗憾的鸣叫。 要是有片舟,这景便能入画了! 舟? “张辅!” “怎么了将军?” “你没觉得,这江面,过于安静了?” 张辅茫然四顾。 随即两人同时叫道:“船没了!”仦說Ф忟網 这些天,张辅往上下游派出无数的哨船斥候,并严令每半个时辰必须回来一次,无论是否发现敌情。 可是他们俩在这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竟然一只哨船都不见回来。 哨船已经被日月岛军捕获殆尽? 张辅心里一寒,挥臂大吼道:“敌袭!戒备!” 码头边的营寨中,立时人潮涌动。 上游与下游,可能同时有日月岛水军来袭?这应当是最糟糕的情况! 好在两位张将军在此之前,对此仗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这种情况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是以营寨之中,虽见紧张,倒也未曾慌乱。 一束蓝烟袅袅而起,夹着淡淡的红色。 这只是警示的讯号,代表着敌袭的即将到来。 薄雾渐开,数十艘船只静静地横在下游十余里外的江面上,随波沉浮。 如同一片伫立于江中的沙洲。 江中逆水行舟相当不容易,但是对于水军世家出身的张辅来说,也不算太难。可是逆水停舟,还能保持着稳定的队型,这操舟水平就不得不让他感觉到了惊叹。 难怪,自己的哨船一只都回不来。 只是,他们为什么不发动攻击,却在那等什么? 张辅将目光转向上游。 一如既往的安静,视线所及,既看不到片帆,也听不到任何的打杀声。 握在手中的令旗,隐隐的有些湿滑。张辅努力地扼制自己想要挥旗的欲望,心里紧张地计算着下游这支船队的速度。 然而,根本算不清! 按自己属下水军的实力,逆水行舟十余里,最少得花费半个多时辰。 可是对方如今一动不动,又让他怎么计算时间? “敌袭!敌袭!” 震天般的金锣声,突然自营寨北面响起。 张珪与张辅同时一怔。 水军营寨依江而建,背靠汉口,三面环水。 敌袭却来自汉口的陆地之上? 这一刻,张辅有骂娘的冲动。 日月岛水军——你他娘的是水军啊,竟然跑到陆地上来发动攻击? 而且,还是骑兵? 隆隆的蹄声,将张辅的三魂几乎震碎了一半。 张珪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担心,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张辅恍过神,满脸赤红,低声拱手道:“是,是属下轻敌了。” 两个同时闪过一丝念头:真不该把贺胜给送去武昌城,有一千怯薛兵在,何惧敌方从陆上攻打营寨! “后营交给我,你负责防备江面来敌。”张珪率先抛开这念头,吩咐道。 “是!” 亲兵拥着张珪,急赴后营。 武昌水军满编兵员两千,虽然没有一个空饷,但是为了此战的布局,已经让大半的水军驾驶船只,埋伏于汉江之上以及武昌城周边的湖泊之内。 此为,虚内而实外。 以一座没有战船的营寨,来吸引日月岛的炮火。再从外侧包抄,将其歼灭于此。如此,即便无法获胜,也可以保证自家战船能随时撤离战场。 至于敌兵上岸攻击营寨,张珪还真的没想过。 营寨之内的物资,早已挪去武昌城,这里不过是一座空寨子,就算给了日月岛军,他们还能一直守在这里不成? 日月岛军的目的,无非是摧毁武昌水军的战船,以此控制长江航道。 营寨若丢失,再抢回来便是。可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战船全派出去,他们留守的这些人,没法跑了。 这就很尴尬! 寨墙虽然只是木栅,却被加固得很结实。 对方是骑兵,不可能携带攻坚的器械。唯一需要防备的,只有贺胜所描述的那种小型火炮。 给前寨留了两百人,张珪带着两百亲兵与一百水兵,于后寨严阵以待。 三百余骑兵狂奔而至,又齐齐勒马而停,正好在射程之外。 登上丈余高的望楼,张珪轻轻拨开亲卫手中的盾牌,看向这支骑兵。 军纪严整,但是骑术似乎不佳。 还好,起码在数量上,自己目前的兵力,并不弱于敌方。 虽然可倚仗的只是木栅而非城墙,但是对方想要攻进来,没有三倍的兵力,却也是休想! 马,全是高大的骏马。 江南不可能有这样的马,就是在北地能同时拉出数百匹这样的马,也是不易。 除了怯薛军…… 第539章 掉入了包围圈 张珪后背突然冒出些许冷汗。 贺胜去了趟江南,虽然无一伤亡,可是一匹马也不见回来。他们是给日月岛军送马去的? 还好没让贺胜留下来,否则里应外合之下,自己只能跳进长江,游回武昌。 不对,自己没那么好的水性……估计游不过去! 想什么呢?张珪暗自骂了一声,重新看向营寨之外的这支骑兵。 领头的,是个年近三十的壮汉,长得有点像贺胜? 未等张珪仔细辨认,却只听得这壮汉一声令下,数架已经组装完毕的砲机,在一片砰然的响声中,射出十余颗黑了呼呼的炮弹。 只有一颗越过栅墙,落于守卒之间。炸碎,却不见火光。 似乎不是贺胜说的那种火药弹? 对方却没有调整射程,只是闷着头继续发射。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炮弹,射在栅墙之上,炸出一些黑汁,顺着木栅,蜿蜒而下。 如同一只只令人恶心的黑色鼻涕虫。 空气中瞬间弥漫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不好——张珪还未叫出声,却见几支火箭在炮弹之中呼啸着刺入栅墙的黑汁之上。 火花迸起。 浓烟腾腾而上。 一阵北风过后,浓烟卷入营寨,立时熏得守卒个个咳嗽不已。眼也睁不得,口鼻也呼吸不了,转眼便乱成一团。 为了应付日月岛军的火炮,营寨之内早已准备了许多的沙袋与布包。可是对方直接把栅墙给烧了,这火怎么灭? 这边浓烟刚起,营寨之内示警的狼烟也随之点燃。 这一次,是黄烟。 意味着敌船已经开始正面攻击水寨,也意味着埋伏于汉江与武昌周边湖泊内的水军,必须全线出击。 武昌城西面临江,东面自北而南,密布十余个大小湖泊。这些湖泊水网相连,绕过武昌城南,在鲇鱼口汇入长江。 此时,甄鑫的楼船以及百余艘大小船只,不急不缓地顺流而下,刚刚行至鲇鱼口。 楼船之上,甄鑫端坐中间。小六玉树临风于左舷,岳载临风玉树于右舷,两人各自端着一根长铜望远镜,四处扫射。 此次攻打武昌水军,与其说是一次主动发起的挑衅,不如说是一次考核。 是针对刚刚成立的骑兵营及其代理营长的考核,也是是针对刚刚成立的东海舰队及其代理营长的一次考核。 新年伊始,海军护卫队率先升级。从一营编制直接扩充为一旅,如今全称是“日月岛海上护卫旅”。 熊大为旅长,并兼南海舰队的营长。 大多数的海船都划归南海舰队,并由其承担南海贸易的海上护卫任务。 另一支东海舰队,得到大多数的内河船只,并承担长江航运的护卫。 其营长,是泉州蒲家原蒲寿庚四大金刚之一金泳的第三子金三叹。 领兵攻打日月岛遭至惨败之后,金泳金盆洗手,自此窝在泉州养老。 日月岛也没人故意为难这位老将,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蒲家虽然权势崩塌,但家主还在,蒲家也依然未倒,甚至随着日月岛的发展,还有可能走上另一条的振兴之路。 六十而知天命,大败之后的金泳,倒是看清了形势,便让金三叹率先加入日月岛水军。 凭着金泳的耳提面授,自小泡在水里长大的金三叹在水军中真是如鱼得水。杭州之战、江阴之战、江州之战,每战争先,急速成长。 于是,便得到了这个东海舰队代理营长之职。 此战,只要不出太大的差错,不仅金三叹可以转为正职,贺威也同样会成为骑兵营的正营长。 大乱之世,对于许多人来说,便意味着机会的到来。 对于家族,亦是如此。 战场,必须要留给努力拼搏、奋勇向上的年轻人。是以甄鑫便抱着观光的态度,带着一群自洞庭湖刚刚搜罗来的水匪,停在鲇鱼口。 这位置刚好,不远不近,战场的形势基本上可以纳入眼底。 也让那些水匪看看,日月岛水军的风姿! 遥望着弯弯曲曲的烟柱升起,又散于空中。甄鑫颇觉欣慰,开战时间与之前的约定,恰恰吻合! “滚滚长江……那个,东逝水呐……浪花淘尽了英雄……” 左右两边的临风玉树,听到甄鑫哼唱的曲子,俱是一怔。不过都维持着俨然的神色,依旧手持望远镜,如同立在楼船两侧的长嘴鹈鹕,尽心尽职地凝视江南江北,蜿蜒曲折的水面。 初次参加日月岛战事的邓剡,眼睛却是一亮。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青山,那个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好一阙波澜壮阔的“临江仙”! 邓剡喝彩声几乎冲口而出,强摁着内心的激荡,曲起食指,击节应和。 甄鑫语音转向低沉,似乎蕴含着千年的沧桑,欲诉却无人可知:“白发渔樵……” “不好!”两侧的鹈鹕,突然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邓剡的手指曲在半空,怒视左右:“别打断,这绝对是千古绝唱!” “咋了?” 啥千古绝唱,咱不在乎……甄鑫施施然地站起身问道。 “有敌船!”岳载与小六同时喊道。 “哪,哪?”甄鑫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后头!”“右侧!”两人又同时应道。 甄鑫急忙掏出望远镜,往四周扫了一圈。 阳光虽然略显黯淡,却已将江面的薄雾驱离得干干净净,只余透亮清亮的水波,以及正踏波逐浪而近的无数船只。 速度最快的,是自上游而下的至少百艘船。 距离最近的,是从鲇鱼口湖道里鱼贯而出的百余艘小舟。 气势最足的,则是从沿汉江而下出现在汉口的数十艘战船。 被包围了? 谁他娘的把自己带入了敌人的包围圈! 甄鑫看向身后跟着自己的七、八十艘大小不一,良莠不齐的匪船,狠狠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总兵力不少,共有八百余人。其中只有两百人是日月岛的部队,却是属于小六与岳载手下的骑兵。 为将者,必须学会率领不同兵种,在不同的地理条件之下作战。这是甄鑫对小六与岳载的要求,毕竟这两位可不能真的一直在贺威手下玩骑马。 是以,他们的骑兵,还得学会在船上作战。 这就使得这两百骑兵在水上战力,还未必比那六百余水匪更强。 真正能打的,大概也只有楼船之上,熊二手下的一百亲卫。 第540章 白袍银甲岳小将 不是甄鑫偷懒不想参与正面战场,而是对这些刚入伙的水匪委实有些不放心。还好,之前的紧急培训,也应该没有白做。 起码闯入敌方的包围圈之后,那些水匪未见丝毫的慌乱。 或许是因为,没有望远镜的他们,还没看到严峻的形势? 跑吗? 这次是真的无处可跑,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侧有埋伏。随便哪一处的兵力,似乎都不弱于自己。 战争,以最莫名其妙的姿态突然出现,又突然炸响。 先行发动攻击的,是距鲇鱼口还有五六里之处的内湖船只。 一声炮响,宣示了官军对于这支匪匪联合船队围剿的开始。 此时,上游的敌船距此还有二三十里,虽然顺流而下速度极快,但一时半会也到不了鲇鱼口。汉口离鲇鱼口近二十里,却是逆流,且有日月岛水军牵制,想过来围攻起码短时间之内不可能。 只有埋伏在武昌城南湖中的敌船,出了湖道,必将被他们缠住厮杀,至死方休。 还好,敌方的这个包围圈,并没有计算得那么精准,到底是留下了一些的时间差。 还好,对方的视线所及,也就二三里的范围之内。而如今自己的楼船之上,早已长满了千里眼。 想偷偷给自己放半天假而不可得……甄鑫悠悠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交给你们了!” 术业有专攻,打仗,自己确实不太擅长。 那就交给可能擅长的人吧! 大不了,一起游回去…… “是!”熊二、小六与岳载,同时应道。 “我管后!” “我突进!” “我支援你!” 只是一瞬之间,三个人便达成统一的意见。 岳载与小六各提一支长枪,攀下楼船,各自登上一艘战船。 随着不断的呼喝声,整支船队一分为三,迅速散开。 八十三艘船之中,其中一艘移动不太迅速的楼船以及十艘战船,都是在一个月前便自下游偷偷潜入洞庭湖。 剩下的七十二艘,便是从洞庭湖收购的匪船。 这些船,不过是勉强能用的渔船,根本还没来得及好好改装,今日竟然得委以重用。 匪船之上的水匪,也终于显得有些慌乱。 好在,已经跳上战船的小六,与他的一百个骑兵已迅速地进入状态。随着他们的振臂而呼,七十二艘渔船随摇摇晃晃地于江中打转。 每只渔船由一个骑兵统领,剩余骑兵集中于小六的战船之上。战船在前,渔船随后,形成一支相当松垮的阵型,迎着后方敌船歪歪扭扭而去。 剩余的九艘战船,则在岳载的一百个骑兵操控之下,侧舤拐入鲇鱼口。 这些骑兵,对舟船的把控能力,自然无法与老渔民相比。但一个个沉着冷静,眼里充斥着汹汹的战意。 鲇鱼口湖道狭窄,无需太复杂的操舟技术,九艘战船便直接迎着湖道堵将上去。 这九艘战船之后,则是硕大而显笨重的楼船,缓缓地侧过船身,横在鲇鱼口,落锚而定。 “解下炮衣!” “火药准备!” “炮筒清理!” “距离测定!” “风速测定!” “角度调整……” 一道道清晰而坚定的命令,自熊二嘴里呼喝而出。 一改平日猥琐且惫懒的形象,熊二站于楼船之上的指挥台,镇定自若,倒是显出完全不弱于乃兄的气势。 船上亲卫与水手,匆忙奔跑,却显得有条不紊。 本来有些慌张的邓剡也终于静下心神,寻个椅子坐在懒洋洋的甄鑫身边,要了个望远镜,四处观望。 这些战船,全部由单帆货船改装而成。速度一般,防护力一般,灵活性一般,耐撞性更是不如湖中的近百艘舠鱼船。 武昌水军的舠鱼船,头小尾阔,长约五丈,每艘船满载三十人,速度极为轻捷。是宋时广泛用于江、河、沿海,追捕海贼水匪的战船。 虽然这些鱽鱼船并未全部满载,可是近百艘船最少也有千余士卒。 岳载要以百人来挡住这一千多的敌兵?邓剡看着,心里不由又是一颤。 弯曲且狭窄的湖道,只能三船并排而行。待到这些舠鱼船冲至鲇鱼口时,等待他们的,是呈箭型堵在湖道入江处的九艘战船。 船前,一白衣小将,横枪而立。 风吹白袍,烈烈而响。 武昌南面的城头之上,已经聚集了一群官兵,正在举目而望。 奉命守城的贺胜,也静静地站在城墙之上。只是他的目光,并未关注于即将相撞的两只船队,而是看向居于其后的楼船之上,亮出的黑黝黝炮筒。 一尊、两尊、三尊、四尊! 贺胜心里,掠过一片惶然。 上次在杭州时,装炮的好像不是这艘船?意思是火炮可以随便挪动? 可是那时,他们总共只有三尊火炮,还当场炸掉了一尊。 怎么这艘船上就有了四尊火炮? 麻烦,大了! “轰!” 随着一声震天的炮响,城墙之上立时响起一片哗然。 “这就是火炮?” “可以发射这么远吗?” “这些该死的贼子,会不会用火炮来轰打城墙?” “这、这……该如何抵挡……” 只有贺胜抿嘴不言,眯着眼,视线随着划向半空的炮弹,一起落于挤成一团的舠鱼船中。 “啊——炮弹——快,快躲——” 那么显眼的一颗炮弹,按道理是应该可以躲得开的……可是,前后左右全是船,又能躲哪去? “砰!” 炮弹落下,轻松地砸烂半条鱽鱼船。 惨叫与痛吼声,已经压过了前方开始的厮杀声。 飒—— 白袍银甲的岳载一枪刺出,跃至半空的一个官兵,身子立时卷曲如虾,惨叫着被刺落入水中。腰眼之上,飚出一串血珠。 长枪回抽轻轻一抖,红缨上的血珠便迸散成一朵鲜艳的红花。枪尾顺势一撞,又一个刚扑上船头的官兵被轻松撞入水里。 钉,钉——两声轻响,枪头扫开两支暗箭,枪影随之晃动,斜劈而下。 又打落一个! 银枪愈急,划出一道道令人心颤的嗡鸣。迎风飘扬的枪缨,洒出密密的血瀑,在岳载身前五尺之处,形成一个飞鸟难渡的血网。 入则身灭! 第541章 全歼来敌 “膨,膨,膨!” 战船之上,小型回回砲开始向敌船不停地吐出乌溜溜的陶弹,带着火星,落于船间,噼哩啪啦地炸响。 火势开始渐渐燃起。 楼船之上,火炮依然不紧不慢地向被堵在湖道上的船只撒落着炮弹。 两尊发射,两尊降温,交替而行。 挤不过来的船只,被轰烂的船只,燃烧的船只,终于让官兵间出现了慌乱。 怒吼声与哀嚎声渐次而起。 不停有人落水,也不停的有人口衔短刀直接扎入水中,游向日月岛的船只。 有人跳帮而来,有人爬船而上,无可避免的短兵相接中,岳载与他的五十名手下立于船沿,不住劈杀,半步不退。 还在发射陶弹的五十人,也开始顶上去,挥刀劈杀。 不过半炷香时间,岳载的白袍之上,便已染上半身的鲜血。 武昌城头上,观望的守卒一片静寂。 将为军之胆,一支军队里,有一个勇猛如斯的将领,哪怕只是百人部下,都能让人感觉到其死战不退的勇气。 若是给他一千人、一万人,有谁能敌? 不止是蒙古才会以英雄为尊,天下间只要是当兵的,谁不想有一个这样以无畏之躯站在自己身前的将军? 而国朝,有多久没出现过如此奋勇当先的将领? 凡战,必是新附军先上。死得差不多了,轮到汉军。最后,才会由蒙古人来决定胜负。 江南兵逢战必溃,不是因为他们打不了仗。而是觉得,死于这样的战场,毫无价值! 与此同时,自上游汹涌而下的船只,离小六的船队已经不到五里。 让小六感到意外的是,这支气势很足的船队,却显得相当杂乱。 船只大多是小破渔船,连自己身后的匪船都不如。船上的人,一个个凶相毕露,但是衣服杂乱,兵器不一。甚至有人手中提着柴刀与鱼叉。 来船有百余艘,目测人数近两千人,但这显然不是一支正规的水军。 看来,自己运气不错,正规的水军都对付岳载去了。这大概是从江陵或是夷陵附近临时抓来的渔民或是壮丁。 鄂州、江陵、夷陵,在故宋时同属荆湖北路。正是这三座可以相互协防的城池,才保障了南宋长江防线百余年不失。也迫使当年的蒙哥汗攻宋时,只能选择先攻四川,再取荆湖。 但是如今江陵与夷陵已被划给河南江北行省,两处的水军也早已裁撤,想让他们派出官军支援武昌,起码在短时间之内,根本做不到。 瞬息之间,小六便已透过这些貌似凶悍的敌兵,猜透隐含其中的虚实。 于是,狂笑三声之后,缩到身边的一个盾牌之后,大吼道:“弓弩手准备!” 其实他都不需要这么谨慎,因为敌方渔船之上,连一张弓弩都没有见着。 但是,这边却有,而且还不少。 这实力,相差得有点大啊——小六心里掠过一丝羞惭:要是把这支敌兵全灭了,会不会被岳载那家伙笑话胜之不武? 咻—— 换过长弓的小六,率先一箭射出,贯入百步之外,一个面相最为凶狠的敌兵。 于是,身边箭如雨过。 本来还想着凭人数优势,蚁附而上的敌兵,立时便慌成一团。 扑嗵嗵—— 有人被射倒水中,有人却直接滑入江里。 偶尔有人奋勇跳上匪船,也被激起勇气的水匪们,如砍瓜切菜般地剁倒。 这些人,可是比普通渔民凶悍百倍的水匪! 若是明知不敌,他们可能跑得比谁都快。但遇到顺风战,战力起码可以翻倍。 悍不惧死说的绝对不是这种人,但痛打落水狗,他们比所有人都强。 一方士气大涨,一方气势已弱。甫一接敌,对方便出现溃败的局面。 正常在这种情况下,敌船必然开始打向转弯、分散,而后向下游逃窜。自己只需掉过船头,在后追赶,并轻松地收割敌兵的性命。 即可! 可是,让小六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急着跳船逃命,也许是根本就没想过应当如何应付这种溃败的状况。哪怕有少许敌兵在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吼,敌船却不由分说地直撞而来。 一艘、两艘、三五艘……然后,便成了一锅粥。 “轰轰轰!” 双方共两百余艘船只,迎面相撞。 惊呼声、怒吼声,与吱嘎、哐当的冲撞声,混成一片,又迅速地被卷起的浪花淹没于水中。 鲜血染红了半江春水,几经沉浮之后,便化为浮沫,消失不见。 眼前再无一艘敌船,手持长弓的小六茫然回顾。 除了身下的这艘战船之外,身侧也不过了了数艘正在打转的匪船。 坏了—— 他很清楚,对于一场无论规模大小的战事,甄鑫的标准可不是要获胜,而是必须不以人员的大量伤亡为代价的获胜! “快,快,救人!”小六大吼道。 剩下的这几艘船,急急掉头,顺流追下。 甄鑫脸色铁青地放下望远镜,说道:“打出旗号,让下游船只救人!” “咦,怎么打成这样了?”抽空回望的熊二,不由地赞叹道:“起码,全歼了来敌!” 甄鑫强忍怒火,一言不发。 领导生气了?后果有点严重啊! 可怜的小六,估计得当一辈子的连长了…… 慌张的小六,似乎收到了甄鑫的怒火,不自禁将脖子一缩。若不是他对于水性不太自信,便准备跳入江中捞人。 在滚滚的江水之中捞人,看着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且,捞上之前还得先分清楚,到底是敌兵还是自家的兄弟。 还好,真正被撞得散了架的匪船也不过二十来艘,大多只是船毁但人还在。 也有些落水者,迅速地集结到倒覆的船边等待救援。 来不及追击顺水而下的敌船,小六分出人一边撑起歪歪扭扭的船只,一边打捞在江中挣扎的水匪。 就这么慌慌张张地从楼船之前,小六根本不敢往楼船看上一眼,便又顺流漂下。 又漂过武昌城头指指点点的守卒,片刻之后,闯至正在汉口对峙的两支水军之前。 第542章 军功 埋伏于汉水的这支官兵,是武昌水军的真正精锐。 有车船两艘,可载兵两百人、踏车兵梢百人,整船可战之兵不下三百人。 这种车船,侧翼有四个轮翼,底舱中装置驱动横轴,由人力在其中踩踏,转动轮翼推动船只前进或是后退。 即便是逆风逆水,也可来去自由。 车船无法在浅水航行,也不能入海,因此成为宋时内河的主战舰船。 游弋在车船周边的,是二十多艘朦冲。 此船以牛革蒙住船背,不仅可以挡住矢石,对于日月岛水军的陶弹也有一定的防护作用。 船只左右,开掣棹空,有弩穿矛穴,近敌可施放弩箭,还能以矛阻止敌兵跳帮。 每艘艨冲满载三十人,算上车船上的战兵,这支水军不下千人。其军纪俨然,进退有度,战力似乎不输于金三叹的水军。 游弋在车船周边的朦冲,正在寻找攻击敌船的机会。 张辅原本的计划是待日月岛军开始攻打水军营寨时,便可以发动几路船队,予以围攻。可是如今伏兵尽出,日月岛军主力却依然不动,如同坐着渡船前来观光的看客。 哨船尽失,导致张辅根本不了解上游的战况,只是猜测应当围住了来自洞庭湖的那支匪军。 那边两支伏军,兵力远胜于对方。张辅便想着先挡住这支敌船,待上游战事结束后,三支船队汇合,如此便可一举歼灭日月岛军的主力。 看着随波而下,狼狈不堪的小六,以及飘浮于江中的断橹残尸,张辅心里一喜。 可是后头不见自家的船队跟上,张辅心里又是一惊。 来不及分析具体的形势,张辅先分出两艘朦冲,迎向小六的战船。 两船一动,阵型立时出现缺口。 日月岛军两侧船只同时从侧面包抄而来。 “轰!” 马船之上,吐出一颗巨如人首的炮弹,砸落于车船边上,溅起一溜水花。 小六脸色一白,大喊道:“快,快躲开!” 他不是怕与敌船交战,而是怕被自家的炮弹顺便给轰了。 小六的战船在江面上急急地打了个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两军交战之处。两艘朦冲也并未追赶,未及归队便冲向袭来的数艘鱽鱼船。 “杀!”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与直刺云霄的怒吼声,两艘车船同时启速,侧轮飞速转动,向马船直冲而去。 只凭船只绝对挡不住这炮弹的轰炸,唯有逼近马船,接舷而战,才能让其失去远程的攻击优势。 当然,还需要点运气! 绕过这片交战的,小六对着马船疯了般地打着旗语: “我要去哪个位置?” “后头!” “我要求参战!” “后头!” “我要求参战!” “后头!后头!后头!” 后头,有啥啊? 小六只好将战船绕向马船之后。 却见从马船上,已经拖出一串长长的渔网。渔网之上,或挂或缠或绕着十数个随波而下的士卒。 有人还能扬手呼救,有人却已经翻出了白肚皮。 好吧,我得先去救人…… 小六一边指挥着捞人,一边回过头,满脸艳羡地看着滚滚而下的车船。 对于将速度提到极致的车船来说,顺流五里,不过瞬息可至。 行未及半,却有数艘鱽鱼船以相当诡异的速度包抄而至。 咻咻—— 咻咻—— 箭雨立时相互交错而射。 只是车船比鱽鱼船高大许多,日月岛射去的箭矢带不来威胁,反被射伤了几个水兵。 却听得“咔”地一声脆响。 一艘急速行驶中的车船为之一滞。 随后又是“咔、咔”数声。 车船上传出一阵阵惊呼声: “怎么回事?” “快走,不能停在此处!” “踩、踩不下去……” “坏了,侧轮被别住!” 只见车船一侧的轮叶间,横七竖八插满了铁棍、长枪与短矛,死死地卡住轮子,让整艘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舠鱼船急速退走。 “轰、轰!” 接连两炮响起,两颗如人首般大小的炮弹,自半空中砸落,其中一颗正中车船侧舷。 如同被巨人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摇摇晃晃的车船几乎栽入江中。 正在捞渔网的小六,痛心疾首地看着巍然不动的马船上,不急不缓地吐出一颗又一颗的炮弹。 不行,我得立功……否则甄公子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眼见着挂在渔网上的落水者已经全部打捞上来,小六咬咬牙,挥动令旗,领着剩余的匪船向江岸靠去。 “嚯——嚓嚓!” 被烧了许久的水军营寨栅墙,终于在浓烟之中缓缓塌下。 “冲过去!”贺威一手抬起臂盾,一手斜拖马刀,沉声令道。 “诺!”众骑兵齐声回应。 三百余匹马,分成六列,同时抬起蹄子,由缓而急,不过三息时间便已起速,向烟熏缭绕的营寨冲入。 不好—— 望楼上的张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坠而下,一边大吼“拦住他们!” 一边急奔而走。 可是,仅凭那些惶然的水兵,又如何能拦得住如狼似虎的骑兵? 马蹄踏过,卷起漫天灰尘,和着尚未燃烬的烟灰,久久不肯散去。 “哎,等等我啊……咳、咳……”好不容易绕道上岸,狂奔而至的小六,看着一片狼藉的营寨,气急败坏地跳脚怒吼。 “都他娘的欺负我是吧?” 此时的小六,湿漉漉的下半身沾满尘泥,灰不溜秋地如同一只刚出炉的陶罐。 身后,是数十个同样无奈的手下,与一群气喘吁吁的水匪。 “还,还跟上吗?”看着灰烬未散的营寨,有人惊疑不定地问道。 “上!为什么不上?”小六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却擦出一层黑泥。 再顾不得寻找玉树临风的感觉,小六脚一跺,往黑烟直冲而入。 “有敌,小心!” “快,快杀了!” “哈哈……要不要割下脑袋计算军功?” 运气似乎不错,一进来就逮到三两只正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官兵。可把那些跟上来的水匪高兴坏了,他们可是有好长时间未曾手刃官兵了! “行了!”小六从嘴里呸出一口浓黑的沫沫,吼道:“快跟上,日月岛军的军功,不计人头的!” 于是,一群人或遗憾或兴奋,继续在营中狂奔。 第543章 胜利之后 骑兵过后,如风卷残云。 小六等人,却只能不停地吐出扑面而至的灰土。 好不容易冲到前寨,却见贺威与他的骑兵,已勒住战马,停于岸边。 一艘车船,载着一堆满脸惊惶的官兵,正急急地退离岸边,往汉江上游驶去。 数十个来不及上船的水军,正在水里扑腾腾地呼救。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六,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佝着腰茫然地看向江中的水兵。 自己,要不要跳下去捉几个活的? 营寨边的水战,显然已经进入尾声。 官军两艘车船逃了一艘,残了一艘。剩下的全是披着牛革,形同龟壳的艨冲舟。 只是再硬的牛革,也挡不住黑火油的润泽。只需加点火,便成了一只只哀嚎的烤乌龟。 不断地有人从乌龟壳里跳入滚滚江中,想游向岸边营寨,却发现一群骑兵正列队欢迎。只得掉头朝武昌城头游去。 但是横渡长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江水一冲,武昌城墙便越游越远。 十几艘海鹘船夹着马船,在江中并出一个大箭头,张网以待。 打捞、敲晕、解网、扔上船捆好,再下一网。 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直到此时,对岸的武昌城才发现了这边的惨败。 然而,大多数人的目光,只能关注于近在眼前的鲇鱼口血战。 既惊且怒,却又手足无措。 手持长枪的岳载,一身白袍已经全都染成艳红之色。在已然明亮的阳光照射之下,如同一个泛着血光的铜人,牢牢地铸于船上,谁也不能将其撼动。 船边水中,已经被尸首堵得严严实实。 有武昌的官兵,也有岳载手下的骑兵。 炮弹依然自其头顶掠过,轰向被堵在湖道之上的舠鱼船中。 破碎的船只混杂着官军的碎躯,活生生地在湖道上堆出一座小岛。 没有长官在,这一支官方水军反而打出了他们彪悍的勇气。 但是,战场之上,没有友军的支持,没有将官的意志,个人武勇终究无法持久。 眼见前进不得,十数艘残存的鱽鱼船终于掉头向后,撤回湖道深处。 余者,只能跳入水中,挣扎着游向岸边的武昌城。 隆隆炮声终于停歇。 见楼船之上并没有发出追击的命令,浑身浴血的岳载终于柱着长枪,缓缓地坐倒在船头,嘴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万胜——” “万胜!” “万胜——” 欢呼声却并不热烈,剩下不到一半的骑兵,尽皆缓缓地瘫倒在破败不堪的战船中。 楼船之上,甄鑫与熊二看着勇猛如斯的岳载,沉默不语。 “此子,真乃良将也!”邓剡发出由衷的赞叹:“果然无愧于岳家军之名!有岳家小将在,日月岛军可谓如虎添翼!” 甄鑫却摇摇头,长长地叹息道:“仗,不应该这样打啊……” 这一仗,打得有些轻率了! 想控制长江航道,确实必须灭掉武昌水军。 可是如今打下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水军营寨,却依然无法将长江航道纳入管控之中。 武昌营寨是破了,官军水兵被灭了大半,船只毁了七八成。可是只要如楔子般钉在长江南岸的武昌城不破,日月岛军永远都谈不上控制这片水域。 所以,此战唯一的成果,不过是向朝廷秀了次肌肉。 代价却是战死三十八人,伤七十五人,失踪五十七人! 当时打蒲家都没有这么多的伤亡! 战争,是会死人的。这是甄鑫反反复复提醒自己的道理。 但是以这般的代价来获得胜利,委实不是甄鑫想要的战争模式。只是他又如何去诃责身披数十创却死战不休的岳载? 是以,甄鑫只能将怒火全都倾泄于小六身上。 看似狼狈不堪,全身上下却连一丁点的伤口都找不着。小六只能忍气吞声,对岳载献上真心的祝福。 而后,老老实实地等待处置。 …… 初春的风,吹皱着一江东流而去的春水。 小六的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春天的暖意。 从武昌到江州,从江州到江阴,不断有船只离开,也不断的船只加入。 当楼船行至长江出海口时,还留在船队里的,只剩下了小六与他的一百个骑兵手下——这支可怜的骑兵,正享受着与贺胜手下怯薛军同样的待遇,没马但是可以坐船。 沮丧是难免的。 不过沮丧过后,这一百个水骑兵倒是嘻嘻哈哈地开始享受难得的闲适时光。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测风的测风,摆弄火炮的摆弄火炮。 三四天的时间,便让他们忘记了自己曾经高贵的骑兵身份,彻底融成水兵。 在日月岛,还是当水兵似乎更光荣些…… 只有不再玉树临风的小六,独自忧郁。 虽然自己在一年多前乃至之前的很多年时间里,无数次得罪过甄公子。可那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是曾夫子暗中指使,要以这种方式激起甄公子的斗志……然而,成功了! 当然,此后自己也给甄公子真诚道过歉,也愿意听从叔父的指示全心全意辅佐他。 按道理,甄公子并非是小鸡肚肠之人,会因为曾经的误会而继续报复自己? 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因为叔父始终不肯见他,而迁怒于自己? 可是自己已经用阿黎的婚礼弥补上这个缺口了! 难道说,一个阿黎还不够? 讲道理,你也是一个男人了,娶个妻我帮忙就算了,讨个妾还得我帮忙? 这就说不过去了! 不当人子啊…… 小六承认,武昌之战,确属自己的轻敌大意,导致跟随自己作战的水匪出现不少的伤亡。 不过,最终也只是失踪了十八个,能捞上来的,一个未死。 而且自己手下骑兵,一个未失。 可是岳载那边,可是留下一堆血淋淋的尸体啊…… 还好岳一山领着其他的岳家仆从军没有跟着岳载,否则经此一仗,恐怕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三十个岳家军,直接就会被岳载给打没了。 只是岳载毕竟直接打垮了一支数量是他十几倍的敌军,这还真没法黑……小六心下却难免有些鄙夷:这个没头脑的武夫,以后再不跟他一起玉树临风了! 第544章 军法从事 此战因为死伤人数过多,除了给予转正的两位代营长之外,最终没有任何人受到嘉奖。 甄鑫留下话,全体将士必须集思广益,重新拟定日月岛军的作战奖惩细则。 歼敌数量未必会作为奖励的第一考量目标,但是自己所属部队以及友军的伤亡,却绝对会成为最严厉的惩罚参照。 按这标准算下来,自己此战的功劳,还未必弱于岳载? 但是这样的话,以后仗该怎么打? 遇敌先跑了再说? 小六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反驳甄鑫的意见。 于是心里又冒出些许的不服:这娃跟自己一起长大,书读的还没自己多,凭什么就比自己更明白那么多道理? 就算是聪明花突然开了,也没这么个开法吧? 两岸的水柳,冒出了丁点的绿意,却又在寒风之中犹豫着是否要继续绽放。 一如此时的纠结的小六,看不清前途,摸不着方向。 “想什么呢?” 小六回过头,却见苟顺不知道从哪里爬上了楼船。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珠子,充斥着疲惫的血丝。 犹如一个晚上耕了五十亩田的老牛。 武昌之战这厮没出现,这是回去当贼了? 还是把八个夫人一个晚上给圆了房? 小六腹诽着,嘴里吐出一声忧郁的“哼”声。 拖出一小串懒洋洋的回音。 苟顺却似乎没心情搭理他,闷着头撞入一间舱房,门都未关,里面便传出震天般的呼噜声。 船队在小六的叹息声中,继续顺流出了长江口。 然而,却并未向右拐,而是打左往北。 不会走错路了? “怎么回事?”小六仰头对着操帆的士卒吼道。 “不知道啊……前方领航的通知,就是朝北走!” 朝北走,能去哪? 打大都,还是打高丽打日本? 凭这些兵力,也不够用呐! 小六急急地冲进苟顺的舱房内,“嗵嗵嗵”地敲着苟顺,大叫道:“快醒醒!” “怎、怎么肥事?”苟顺勉强地睁开一只眼,费力地问道。 “船队为什么会朝北走?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苟顺闭上了眼。 “要去哪?干什么去?准备打谁?” 苟顺又努力地睁开另一只眼,痛苦地说道:“六啊,让我再睡一个时辰……我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你……” 话未说完,眼睑关上,呼噜声重新响起。 “你!”小六扬起醋钵大的拳头,却又只能放下。闷闷地走出舱外,蹲在门口,开始计算漫长的一个时辰。 算着算着,小六便把自己给算睡着了…… 不能怪他,这些天,虽然没被打没被骂,但是无形压力以及关于人生关于理想的思考,让小六的心里,早已不堪重负。 不知昏过去了多久,直到越来越重的寒意,将小六彻底冻醒。 周边漆黑一片,海面上却跳跃着点点烛火。隐隐还传来丝竹之声,吟唱之曲。 而楼船之上,更有嬉笑打骂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小六一时茫然。 若非呼呼的海风一直在吹,他还以为自己已梦回天海阁。 拾步而上。 二楼宽阔的会议厅,烛火闪耀,人满为患。 精神抖擞的苟顺,站于其中,撸着袖子喊道:“别急,一个个人,都有份,谁也逃不掉!” 苟顺身前桌上,摆着一堆的卡片。挤上前的小六随手拿起一张,低头细看。 这是一张“飞剑跳丸”卡。 正面画着一个四肢齐动的男人,上身赤裸,下身着绔,脑袋后仰,下颌高抬,吹胡瞪眼。双臂高举在身体两侧,一手握着一枚短剑,一手向空中抛出两枚短剑。 其下肢也显得夸张,单腿而立,一腿后踢,有五枚镂空弹丸正在空中转动。 上面飞三剑,下面踢五丸,这姿势是正常人能做得到的? 卡片的背面,写着一句辞赋:“飞丸跳剑,沸渭回扰。” 这是,在杂耍? 无论是飞剑还是飞丸,其实就是技者利用两手腕力,控制剑、丸的抛接节奏,给人以眼花缭乱的观感。只是用脚来玩,倒是小六第一次看到。 “都挑好了没?”苟顺喊道:“选定离手,不得反悔!” 小六下意识地就把卡片往桌子上一扔。 “你,拿好了,不准反悔!”苟顺指着小六吼道:“说的就是你!” 这是进入黑赌场了? 把卡片往桌子上扔回去的,自然不止小六一人。小六便负着双手,露出一副无辜模样看向他人。 “这啥东西啊?怎么就不能反悔了?” “不会让我们演这个吧?不会啊!” “不会我可以找人教,你们可以认真学!”苟顺一手叉腰一手几乎戳到了小六的鼻子上,“六,先把你的牌捡起来!” 四周目光同时涌来,作为这些人的领导,小六只得捡起这张“飞剑跳丸”卡。 视线扫过,有人拿的是“叠案倒立”,有人拿的是“拆腰并足”。桌上还有些卡牌,有“鱼龙曼延”,有“盘鼓舞”,有“踏鼓舞”,有“巾舞”,有“巴渝舞”……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们这是第一批来的,还有的挑。后面来的,只能挑你们剩下的。所以啊,要懂得珍惜机会!”苟顺眨巴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珠子,语重心长地说道。 “好了,别哆罗,快说是怎么回事?”小六将牌扣在自己身前,疑惑地问道。 “你们有半个月的时间,必须学会手中卡牌上标明的技艺……” 苟顺话未说完,听众便炸开了。 “毛啊……你让我学杂耍?” “怎么可能学得会?就我这老腰,还要学啥‘腹旋’?什么鬼噢……” “我这是‘口吐烈焰’?会不会变成烤鱼了?我不要啊……” “肃静!”苟顺满脸严肃,“这是上面的命令,若完不成,军法从事!” 众人听着一呆,这么严重? 小六皱起眉头,嘀咕道:“什么军法?我咋不知道?” 苟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豪横地拍在小六眼前。 纸上只有一句话:“不要多问,执行便是!” 落款是拼音“Zhen”,第一个字母“Z”之前,扬出一弯曲线,如同嚣张的浪花。 正是甄鑫的亲笔签字,谁都模仿不来的那种浪。 小六默默地把纸张递回,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为什么总有一种被“奉旨调戏”的感觉? 这便是甄公子对自己的惩罚?未免也太狠了一些吧! 第545章 春天的期盼 苟顺肃然说道:“下月十五,日月岛会在大都进献‘汉百戏’,你们手中这些卡片,便是其中的一项表演内容。 “不过放心,你们不是主演,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不会上场表演。但是你们是最重要的替补! 而且,不要觉得委屈。你们的任务很重,也不是只有你们这一支连队参加。 所以,诸君还请努力!” 苟顺说完,对着大伙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苟顺持这么端庄的礼仪,却是小六第一次见到。虽然看着别扭,却不得不单手扣胸应道:“如你所愿!” 接下去数天,在船上的生活倒不无聊,却充满着辛酸。 哪怕夜以继日地练习,小六也不过勉强抛起两个丸子,却依然手忙脚乱。 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双手却说:不,你不行! 更别提卡牌上的人,还手抛脚踢的…… 好在上窜下跳的苟大监工,根本没空搭理他。只要看大伙儿在勤于练习,便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意思是,态度决定一切? 船队一路往北,于直沽码头外海滩上停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午时才被准许上岸。 码头边上,立起一个硕大的营寨,周边有军士看守。 自船队上下来的人,全都被塞入营寨之中。 小六不由的有些忐忑。第一次踏足长江以北,竟然便直接深入敌后? 而直到这时,小六才发现整支船队,竟然有千余人之多。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一副低眉顺耳的良民模样,这些显然是苟顺四处搜罗而来的真正艺人。 其余数百人,则是与小六这支连队一样,从日月岛军中调来的士卒,混入艺人的队伍之中充数。 二月十五,甄公子会亲自参加大都的游皇城,这在日月岛军中高层内,并不算机密。只是小六没想到的是,自己会以这样的形象来参与这次行动。 没办法在皇城玉树临风了…… 当夜,安排好所有人的营帐之后,苟顺便公然发下大都与皇城的地图。上面标示着每一条道路的名称、游皇城的路线、集中表演的位置,以及所有严禁进入的区域。 小六不由地肃然起敬。 …… 游皇城,是国师八思巴为忽必烈搞出的一项盛大佛事,亦称“白伞盖佛事”。 至元七年,也就是在忽必烈建立元朝的前一年。八思巴第二次向忽必烈授予密宗灌顶,而忽必烈而拜其为国师,赐予封号:“普天之下,大地之上,西天佛子,化身佛陀,创制文字,护持国政,精通五明班智达八思巴帝师”,又称帝师大法王。 八思巴由此成为古往今来,地位最为高贵的大和尚。 为了回馈皇帝的厚爱,八思巴特制一白伞盖,顶用素缎,亲笔以泥金书梵字于上,谓“镇伏邪魔护安国刹”。并定于每年二月十五,举白伞盖游皇城,为国朝祈福。 游城队伍以白伞盖开路,宣政院下属官寺喇嘛和尚为首,包括驻军、教坊司的云和署、兴和署、祥和署等杂扮队戏数千人,组成浩大的仪仗队,边歌边舞,绕城而行。 大都居民倾城围观,皇帝与皇后也会于玉德殿外观礼,与民同乐。 这一天,便成为大都百姓每年一次最为盛大的节日,他们可以举家出动,沿街免费观看各种杂伎表演,享受来自皇家赏赐的欢愉。 中书省、尚书省以及各部各司,包括各行省,都会以自己的名义寻找民间伎艺高手,组织节目进献而参与其中,以博帝王一乐。 虽然没要求彼此的攀比,但是节日若真的有趣,哪怕只是引得帝王遥遥一笑,这些投入便已物超所值。 只是自八思巴去世之后,游皇城便少了个重量型的主持人。其后帝师,虽然名义还在,其权势与八思巴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加上也许是因为皇帝年岁渐大,兴趣不再。也许是因为各部、省财政捉襟见肘,不舍得再作无谓投入。 游皇城的规模,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于其间还停办过一两次。 如今的这位帝师意希仁钦,是八思巴的弟子,杨琏真伽的师兄。自接任帝师以来,便长期在五台山修行。本归帝师管辖的宣政院事务,也早已被归划尚书省桑哥管理,是以意希仁钦在朝堂之上已经基本没了存在感。 忽必烈通过八思巴,成功地收服吐蕃全境。如今鸟尽弓虽藏,但兔死狗未烹,也算对得起他们萨迦派诸位先师。 去年秋冬时节,杨琏真伽在杭州被杀,官方的口径是暴病而亡。 暴病,是个很好用的解释死亡方式。上于汗王,下至将相百官,都可以用这种方法令其离开人世。 这倒也没啥,只是近半年过去,江南释教总统职位至今空缺,帝师既没有推荐新任总统,尚书省也没见要选派僧官上任。 当然,也有可能是无人敢去杭州。 这几个月,只见江南官员要求调回北地,却罕见北地官员想去江南。 但是,噶玛噶举派借新鲜出炉的活佛之威,竟然在杭州扎下了根,而且其势力在江南以势如破竹之势疯狂扩张。 许多原本供奉萨迦教派的江南寺庙,纷纷转投噶玛噶举。甚至原本一些保持相对独立的禅宗寺庙,也愿意奉其为首。 显然,江南释教总统这一职位,只能落入噶玛噶举派手中。 而据说那位才十岁不到活佛,有望争得下一任帝师之位,并因此愿意独立承办今年的“白伞盖佛事”。 要论有钱,还得是和尚! 北地的寺庙还在观望,江南却如响而应。 尤其是日月岛,几乎以一己之力,承包了游城的大半演出团队。 这日月岛,竟然比和尚们还有钱? “汉百戏”啊……真是令人期待! 虽然粮价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地飞涨,虽然木炭等生活必需品已经无法用纸钞购得,但是这个冬天终于快过去了。 春天毕竟是可以让人觉得期望的季节,能来一场浩大的游皇城,对于日渐困顿的大都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的期盼。 第546章 松山的纠结 但是,大都的高官显贵们,关注点可完全不一样。 纸钞的疯狂贬值对他们有影响,但也不算太严重,起码不至于缩衣节食的地步。 而且许多人都已经明白,这事情的根源,还在于日月岛,在于一手引发这场货币动荡的甄鑫! 只要解决了甄鑫,一切矛盾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起码,短期之内可解! 至于以后……谁有空在乎? 只是,甄鑫真的会来大都吗? 甄鑫真的敢来大都? 皇帝是否已经跟他达成了某种私下的协议?为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皇帝会怎么对付他? 是杀?是剐? 是抄了日月岛资产以充实国库? 或是,允他认祖归宗?而且,还是在两位王爷都不在大都的情况下! 大汗皇帝,可真是给所有人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啊! 于是,有人四处串联,打探消息。也有人摇头叹息,闭户不出。 也有信使或飞奔西南,或飞奔西北,为两位相隔数千里之远的王爷送去消息。 梁王府前,两匹浑身沾满污泥的高头大马,急奔而至。 正是刚刚从江南赶回大都的松山与他的护卫巴拉。 刚勒住马缰,便有门子冲上前来,惊喜地喊道:“王子?松山王子回来了!快,快来人!” 松山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一扔,骂骂咧咧地叉着腿进入府中。 “该死的甄鑫,以后见你一次,就打你一顿!” “这贼鸟,委实可恨!” “敢戏弄老子,我、我,我得活剐了你!” “哥?你在骂谁啊?” 身着狐裘的高宁从院内冲出,圆圆的脸蛋明显地瘦了一圈。身后,跟着的窦娥,反而宽了最少两指。 “呃……”松山躲着高宁期盼之中带着疑惑的眼神,嘀咕道:“没啥,我在骂巴拉呢……” 还在院门口的巴拉神情一滞,默默将伸进来的脚又退了出去。 “甄公子呢?”高宁看向松山的身后。 “我哪知道?” “你不是拍着胸脯说要带他来大都吗?”高宁眼睛上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眼泪已经在其中凝结,开始准备滴落。 “哎呀!我,我是说过……可是,可是……” “是他不想见我?” “不,不是!” “你到底去江南了没有?” “我当然去了,你没见我累成这样了吗?” 高宁鼻子微怂,“谁知道你又上哪快活去!” “行了妹子,哥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给你办到的!” “你,你又骗我……”高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松山立时便慌了,指天戳地地发誓道:“我松山若骗你一次,就让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高宁眨巴着眼睛,看得松山心里有些发毛。 明天的明天,还是明天……都怪甄鑫这家伙,把自己给带坏了!松山觉得自己再也不找不到原本直率而纯洁的那个自己了。 “高宁啊……”松山露出尽可能温和的笑脸,说道:“我得去换个衣裳,给皇帝复命去。” 高宁嘟着嘴,让开身子。 松山急忙溜进屋内,侍女已经打好水,给他擦了把脸,又侍候他换了件袍子。 瞅着高宁已经不在院中,松山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院门,重新跳上战马,一溜烟地往皇城而去。 初春的大都,天气虽然还未转暖,但是积雪已经开始融化。 却让所有的道路更加泥泞。 马踏过去,溅起团团的污泥,一如松山乱糟糟的心神。 这该死的甄鑫! 松山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江南一行,委实让松山吃了个大惊。 初时,他还引以为豪,觉得自己当初的投资,简直是明智之极。为自己、更为父王争得一个实力如此强悍的盟友。 可是,跟着甄鑫从杭州到江西,再从江西到湖南。眼睁睁地看着日月岛军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拿下江南几个行省,松山已经再难抑制内心的惊惶。 虽然不被允许参与武昌之战,但是松山很快就得知武昌水军几乎全军覆灭的消息。 此时的松山,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描绘自己的心情。 如同在天堂之上,感受着随时可能被打入地狱的恐惧! 甄鑫若能进入朝堂并执掌大权,必将是自己与父王的一大助力。起码可以将江南,顺利地收入囊中。 可若是大汗皇帝不认他这个孙子,那又该如何? 南北大战势必再起,朝廷还有哪路兵马,可以在水上击败日月岛军? 要知道,当年攻宋之战,朝廷可是花费了近七年时间,才通过故宋降将刘整,打造出一支水军,并借此攻破襄樊。 而后,虽然长江沿线故宋水军降者无数,最终若不是有蒲家的支持,官军也未必能那么轻松地在崖山予以故宋流亡军队以致命的一击。 宋灭之后,裁的裁撤的撤,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哪还能寻得到朝廷的水军? 也许从来就没人想过,水军还能这么用的? 不仅仅只是用以截断长江南北的交通,而是仅以水军,便将朝廷陆地疆域,从渤海一直到南海,围得严严实实!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朝廷将无法从海上贸易中得到一文钱的收入! 而且最严重的是,开春之后,大都的糟运粮食怎么办? 这种纠结,真的没法跟高宁说清楚。 松山又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该怕麻烦而把高宁留在广州,搞得两个人现在不上不下,看着都令人难受。 若是遂了,倒也罢。 偏偏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子摆在甄鑫面前,他都不懂得享用,简直是禽兽不如! 现在可就麻烦了。 不可能先把甄鑫跟阿黎判离了,再招他入府为婿吧?甄鑫会把自己给撕了! 而且、而且…… 若甄鑫被认可了皇孙身份,又娶了自家妹子,自己以后得管妹子叫婶婶?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妹妹面前抬起脸来? 万一以后自己继承了大汗之位,会不会成为最没面子的皇帝? 可若甄鑫的身份不被认可,转眼便会成为仇敌,他又凭什么与自家妹子成亲? 那自己到底是应该希望他的身份被认可,还是不被认可? 第547章 最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 松山勒马,仰天长叹。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高宁虽然不太好对付,但终究是自己的妹妹,最多以后少与她碰面便是。 可是如何应付即将面对的皇帝,还得再好好琢磨一番。 高宁只是让自己脑壳疼,皇帝却会让自己掉了脑袋! 松山于皇城门外下了马,将缰绳顺手往边上一人扔去,便低着脑袋皱着眉头往里走。 好歹也是王子一枚,进皇城不用通报的权利还是有的。 “你干嘛?”边上传来一声冷哼,缰绳被甩回松山胳膊上。 松山愕然顿足,正待大怒,转过头却看见白衣白袍的李邦宁,正负手立在皇城门外。 松山咦了一声,随即更怒,冲过去揪起李邦宁衣领,破口而骂:“你这该死的家伙,为什么把我甩下来?还有,甄鑫呢,那贼子溜哪去了?” 李显两手捏住松山左右食指,轻轻一扳,便将他的爪子从衣领上扯开。 重新整过衣领,李显才施施然说道:“我本就没准备跟你一同回京,甄鑫在哪,我如何知道?” “你,你……他,他……”松山一急,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李显口气却突然一松,温和地说道:“既然甄鑫答应过你要来大都,那他就一定会来的。” “真、真的?” 李显点点头,“此人,虽然奸诈狡猾,但是诚信度还是挺高的。” 好像是这样……松山终于松出一口气。 起码待会儿跟老爷子也有的交代。 “对噢,你呆在这干嘛?”松山这时候才发现李显的不对劲。 这里是皇城,你又不是守卒,一个人蹲城门口,看雪? “我,在等皇帝召见。” “咦,哈哈哈……”松山莫名地生出优越感,“我可以带……呃,不行。算了,你继续等着吧……” “等等。”李显探出手拉住松山。 “不行!”松山警惕地看着李显。 带他进去面圣,万一我被老爷子当场打屁股,岂不是会被他看见。那怎么行! “放心,我不让你带我进去。”李显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子,说道:“皇帝若问起我时,你帮我把这折子给他。若没问,就不用了……” “啧啧……”这厮最近脾气渐长啊,皇帝不召见他,气得不等了? 松山斜眼着见李显,正待伸手,李显却把折子往回一收,肃然说道:“这折子干系重大,你可不能偷看。” 瞧不起谁呢?松山不耐烦地挥着手,说道:“那就别给我,你自己递进去!”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李显说着,把折子往松山怀里一塞,对着皇城恭敬一礼,而后转身离去。片刻之间,身影便融于一片白雪之中。 只留下一串笔直而泥泞的脚印。 松山撇着嘴,打开折子一看,竟然全是汉文! “汉人,就没一个正常的!”松山嘀咕着将折子塞入怀里,步入皇城。 忽必列在兴圣宫中接见了自己的这位长孙。 斜靠在御榻之上,微眯着双眼的忽必烈,将自己的脑袋枕在身后的两坨胸脯之间。皇后南必为其轻轻地揉捏着两侧的太阳穴。 边上,是一碗待凉的汤药。 神色看着不像很生气……松山偷偷瞄了一眼,便五体投地拜叩道:“孙儿,拜见皇祖父!” “叫孙儿,我就不会杀了你吗?” “不不……”松山膝行而前,腆着脸说道:“是孙儿许久未见皇祖父,想念得很!” 忽必烈冷冷说道:“身为蒙古王子,却跟汉人学这些溜须拍马、拐弯抹角的手段,我看你也没必要当这个王子了!” 呃…… 老爷子还在生气? 松山眼睛瞟向南必,南必却不言不语,只是一心一意地用自己肥硕的上半身伺候着忽必烈。 要是我奶奶还在,她哪里舍得我受这种委屈! 松山不由气苦。 这个可恶的女人,年龄与自己相仿,却还得让自己叫她祖母。总有一天,得将她…… “哼!” 忽必烈哼了一声,吓得松山立即趴伏在地。 “人呢?” 松山头也不敢抬,闷声答道:“孙儿去了江南,找到甄鑫并传了旨意,他……” “我问你,人呢?” “他,他他……”松山一紧张,话又有些不利索。 “嗯?” “甄、甄鑫日前,已到直、直沽……正在安、安排,白伞盖……佛事的相、相关准备事宜……” 忽必烈冷冷地看向松山。 顾不得擦去额头冒出的冷汗,松山咬着牙,总算一口气说了一整句完整的话:“没有皇帝召见,甄鑫不敢私自前来。” “不敢么?”忽必烈喃喃说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咀嚼松山所说的真伪。 松山心跳骤然加速。 自己领旨南下,不就为了把甄鑫带回大都吗? 那还要等皇帝的什么旨意?急切之中想出的这个借口,似乎漏洞很大啊! 还未等松山平复下急速的心跳,忽必烈又淡淡地说道:“说说吧。” 说说? 你让我说什么? 甄鑫的现状? 我对甄鑫的看法? 白伞盖佛事的准备情况? 江南的风土人情? 松山一脸迷糊地抬起头,又偷偷瞥向忽必烈,却得不到任何的暗示。 说我不像蒙古人?天下间最不像蒙古人的蒙古人,正是你啊,我的汗王祖父! 念头一闪而过,松山可没敢在这时候把脑子浪费在腹诽之上。 “日月岛的兵员数量不算多,我的估算是,不会超过两万。战力也不算强,多是水匪山贼。只是水军的船只,确实不少。嗯,还是火炮,对,火炮!” 忽必烈沉默不语。 松山只能继续往下说:“不过,孙儿看那些火炮,对水上的船只确实杀伤力极强,但其威力还没达到可以攻破城墙的地步。” 忽必烈似乎微微颔首。 松山立时大受鼓舞,直起腰说道:“江南愿意跟随日月岛军的人不少,但是也不见得会有人敢公然跟其反抗朝廷。现在之所以声势越来越大,主要是因为、呃……甄鑫的身份……” 忽必烈微闭的双目突然睁开,精光一闪而过。 我,我说错啥了? 松山茫然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忽必烈被花白胡须掩盖的嘴唇。 第548章 猥琐老汉 松山双眼微抬,视线从忽必烈头顶上的一对汹涌波涛上掠过。迎来的,却是似笑非笑而略带鄙夷的目光。 松山不由地切着后槽牙。 她那个儿子、不到十岁自己却得叫叔叔的铁蔑赤,得找个机会给他打残了,免得有太多不应该有的心思! “你要多少兵马,才能将其打残?”忽必烈突然开口问道。 我一人足矣……松山差点脱口而出。随即惊骇莫名地看着那两个老夫少妻,他们俩能听到我的心声? 不对,皇帝是在问日月岛的事。 可是为什么要把日月岛打残,而不是打死? 我,我得用多少兵马?这我哪知道? 松山的额间,冒出密密的汗珠。 “嗯?” “那个皇祖父啊……若在陆地上,给孙儿一支千人队,不管日月岛有多少人马,我绝对可以将其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可是我也不懂水战啊……” 而且,没船! 估计所有的行省加起来,都已经凑不齐一支像样的船队了。 江南还没被甄鑫糟蹋的,只剩下四川行省。但那里的船只,只有小渔船,能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吗? 忽必烈又进入默然不语状态。 意思是让我继续说?还是要我等上一等再说?年纪大了,会不会脑子不清楚? 松山忐忑不安地在心里埋怨着。 “给你三天时间,找到甄鑫,并带到我面前来!”忽必烈缓缓说道。 啊?就算我能找得到他,他又如何肯跟我过来? 松山苦着脸说道:“那……会不会耽误了白伞盖佛事的准备?” “游皇城的所有事项,今日开始,交由你主持。” 松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办好了,没赏。出了差错,发配琼州!” 松山几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百忙之中的南必,抽出一只手,掩住难以抑制的笑意。 笑靥如花,却让松山看着一阵阵的烦恶。 松山失魂落魄地走出皇城,看着眼前这座白茫茫的都市,恨不得现在就乞求长生天,把自己带走算了! 白伞盖佛事,那是以一己之力就可以主持得了之事? 而且,还不给钱! 父王啊,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松山不由地万分怀念远在西南的父王,泪水缓缓而落。如同一个被人欺负、受尽委屈的二百斤娃娃。 汉人有句话说的对,男儿有泪不轻弹!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大不了,把高宁的嫁妆拿出来用,虽然未必够…… 松山咬着牙,正待翻身上马,却又挠着头,似乎还有什么事自己给忘了? 马缰横拽,正待起步的战马被迫在原地绕了两圈,喷出一坨不满的沫沫。 松山却依然想不出到底忘了什么事。 算了!还是先找到姓甄的再说。 马缰再提,双腿一夹,绝尘而去。 …… 雪已经完全停了。 正午的阳光掠过大都,试图吹化粘在地上、屋顶、树梢的冰雪。一阵料峭北风拂过,软绵绵的冰雪却变成剔透的晶片。 于是天气显得愈加寒冷。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出行。尤其对于如姚燧这般外强内虚的老先生,一旦于湿滑的冰面上滑倒,就是伤筋动骨的下场。 是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太极书院的这片菜地之间,尽可能地在露出土埂之处落脚。 却苦了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老汉。 老汉面貌猥琐,驼背凸胸,肩上还负着一个硕大的竹筐。 筐中塞满了炭火。 “你就不能事先让人先把炭火送过来吗?还非得骗我背着,这简直就是在欺负残疾人!”猥琐老汉一路走一路埋怨。 姚燧苦笑着说道:“不让你背,为什么要带你过来?” “那你也没必要让人把这个筐塞得这么满吧?” “赵先生那边,缺炭。” “这跟我有关吗?” 姚燧无言以对。 老汉却继续嘀咕道:“我怀疑,你这是趁机报复我!” “姚某,决无此意……” “我不信!” “你若不信,要不我来背这木炭?” 老汉作势便要卸下肩上竹筐,姚燧一怔之间,脚下一滑,人便朝后倒去。 唬得老汉一手扶住竹筐,一手扯住姚燧,急急说道:“行了行了,不麻烦你老人家!” “老了,不中用了……”姚燧长长地叹了口气,几乎将自己挂在驼背凸胸的老汉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老汉欲哭无泪,强行摁下把这糟老头子扔出去的念头,负重前行。 我为他人负薪而行,到头来会不会被累死于风雪之中? 木屋门已经敞开,衣裳单薄的赵复,孑然而立于门前,呆呆地看着两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终于踏上屋门硬实的泥地,驼背凸胸老汉一把甩开姚燧,放下木炭,扭着脖子叹道:“累死老子了……” 姚复的目光自神色平静的姚燧身上,转向老汉。而后整冠、拂衣、理裳,“噗通”地跪倒在地。 老汉被吓了一大跳,扶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得拐着弯从侧面扯起赵复。 “你,你这是干嘛?” 赵复侧过身子,后退半步,又对着老汉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叉手礼,“赵复,见过公子!” 老汉疑惑地看向姚燧。 姚燧两手一摊,作无辜状。 老汉无奈地说道:“先进去说话吧。” 三人鱼贯而入,分别入座。 屋角的炭炉已经燃起,让这间木屋显得不再冰冷。 姚燧啧啧叹道:“你这个一向小气之人,今日竟然舍得烧炭取暖?” 老汉半掩上门,从胸前掏出一块布包,又从后背扯出一团棉包,直起身子。于是,驼背凸胸全都消失不见。 又用双掌在脸上搓揉片刻,老脸上的猥琐之色尽去,一张年轻而英气逼人脸庞出现在赵复面前。 “甄鑫,见过赵先生。”对于这位一见面就给自己行大礼的老先生,甄鑫不得不表现出十足的诚意。 赵复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脸,脑子里许多的记忆被瞬间勾醒,如同走马灯一般不住地在眼前幻现,又转眼消逝。 只留下这张过于年轻的脸,如黑夜中的一道光。 这是自己在五十年孤独与绝望之中留下的唯一希望,却也是自己再也无法把控的未来。 第549章 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 赵复再行一礼,长叹道:“老天待我不薄,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公子一面!” 再见一面? 果然,自己的身世跟这老货有脱不开的干系! 甄鑫摇摇头,跟着一声叹息:“我自认为化妆技术,算是不错,没想到却被赵先生一眼识破。” “这与公子的化妆术无关。我知道公子既然来了大都,就必然会与我一见。能让端甫兄亲自陪同前来的,也只有公子了。” 原来不是自己久未扮演丑角,技艺生疏才露出马角。甄鑫感觉受到了安慰,咧开嘴笑道:“如此,甚好!” 赵复正色说道:“人生如戏,却莫要沉迷于如戏人生。” 这就开始说教了? 甄鑫也不去接这话头,直接问道:“小子今日前来,是想向先生请教小子身世之事。” 赵复看着甄鑫,沉吟半晌后才问道:“你相信这传言吗?” “说实话,不相信。” “为何?” “因为,我不想相信。” 赵复欣慰的目光之中,带上了些许的遗憾。 “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甄鑫听着微微一怔,又来了? 对于当世文人,甄鑫最烦的一点便是,有事不肯好好说,非要调个书袋,绕上一圈,让你云里雾里先猜猜他的心思。 猜你娘啊……可是此时甄鑫,却不得不先琢磨清楚这话背后隐含的深意。 这比做阅读理解还招人烦! 赵复此句,出自庄子。 庄子认为,是与非、对与错,包括生与死,在这世上并非绝对。 你的死亡,也许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 是非,不过是你个人眼中的是非。观察的角度不同,立场不同,不同的人对相同的事情必然会做出不同的判断。 赵复是借此劝说甄鑫,不要随便给自己的身世定下结论,并贴上可与不可的标签。 默认自己皇族血统,利用蒙古人身份去争权夺利,哪怕自己讨厌蒙古人! 一个是被奉为当世地位尊崇的大儒,一个却是被天下读书人所鄙夷的方回。这两人,竟然会采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自己的身世问题,也不知道该算是巧合,还是讽刺? 甄鑫心头掠过一丝无奈,沉吟半晌后答道: “是短非长,好丹非素, 一生区区,未免爱恶, 爱恶不去,何由是非, 爱恶既去,是非何为。” 这次,轮到赵复怔在那里。 姚燧却不得不抚掌而叹。 赵复名为讨论是与非的看法,其中不免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 甄鑫不喜欢儒学,甚至于对理学还心存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排斥。他更喜欢老庄自由不羁的思想与天马行空的自我。 赵复便用庄子的言论来劝说他。 而甄鑫回复的,却是邵雍的这首小诗《是非吟》。 每个人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难免有爱有憎。只有抛弃个人成见、明辨是非,才能守住正道。 邵雍此人,是北宋时的理学大家,也算是赵复一脉所承的祖师级人物。 一个以他喜欢的庄子思想来劝其不要过于纠缠自己的身世,一个却以其学术之本来反驳必须不得含糊此事。 可谓针尖对上了麦芒。 不得不说,甄鑫这番应对,不仅体现其丰富的学识,甚至在气势之上隐隐压住赵复一头。 顺带还暗暗地谴责了向蒙古人妥协了五十年的这位老先生。 在甄鑫眼中,对于蒙古人的顺服,属于大是大非的根本问题。他不会认其为宗,也不会跪其为主,更不会为此而奉上汉人或是南人的利益与未来。 这少年人,真如奇花初胎、河出伏流,有斗志、有勇气,却也显得有些冲动。 妥协,有些时候是无可避免的手段。 若没有妥协,赵复就不会让北地的理学得以发扬光大。 若不妥协,鱼死网破之下,北地如今早已荒无人烟、赤地千里。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有多少的汉家子民断子绝孙! 但是姚燧也不得不承认,妥协的时间长了,便会养成习惯。 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退一步也未必海阔天空。 当退让成为一种习惯之后,也许唯一的选择便是成为不知反抗为何物的奴才! 姚燧当然是希望甄鑫能尽量圆滑地处理自己的身世问题,在现阶段谋取最大的利益。可是,谁又敢确定,当甄鑫沉迷于一个王爷的权势与奢靡的生活之后,是否还会如现在这般,愿意站出来,为汉人谋取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千百余年,而独无是非者,岂其人无是非哉?”甄鑫眼神深邃,一字一顿地说道。 姚燧与赵复,相对苦笑。 坦途在前,此子却非要选择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 不成功,便成仁! 赵复良久无言。 甄鑫恭敬一礼,问道:“小子斗胆,敢问赵先生,你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为百姓,为天下,或是为了故宋?” 姚燧不由地看向赵复,虽然他曾答应过自己,不再以故宋为执念。但是五十年的坚持,对任何人来说,想放弃都不是件容易之事。 却见赵复垂目答道:“君之所欲,即吾心之所向。” 甄鑫与姚燧同时微微松了口气。 姚燧虽然在关于甄鑫的身世上,支持赵复的想法,却更担心两人因为这问题而相持不下。赵复肯让步,这无疑是最好的局面。 对于甄鑫来说,赵复五十年的坚持确实让他心生敬意,但并不妨碍他讨厌赵复。 将自己从小摆为棋子,端上棋盘,待机而用。结果,却几乎成为其对手的棋子。到如今,依然不肯死心,还死死捂着自己身世的真相,不肯和盘托出。 不得不说,这就是一个臭棋篓子。 不过这天下,能与忽必烈对局的人,又有几个? 这样的人,还不如姚燧有用。 他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崇高而伟大的目标,因此会妥协、会忍让。可是这目标,对过去的宋人来说没有意义,对现在的南人更没意义,而对于自己而言其实一文不值。 好在初次见面的这次敲打,算是相当成功。 这位老先生大概心里有愧,也放低了一些姿态,坦然地表白了心迹。 否则甄鑫绝对会拂袖而去。 第550章 最后的忠诚 到太极书院来见赵复,是有风险的,而且还不小。 哪怕改变容貌与姚燧来此,甄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瞒得住忽必烈。只是这位老先生是忽必烈给自己下的饵,即便是做个样子,他也必须得来吞上一吞。 否则鱼饵一旦没了利用价值,只能被碾作尘泥。 炭火哔哔剥剥地越烧越旺,给这间原本冰冷的屋子里注入暖洋洋的热气。甄鑫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春风拂面的笑意。 “不知先生何以助我?” 一个人在北地扛了半个世纪之久,不管怎么说,赵复积攒的资源绝对不会少。既然已经都这么熟了,甄鑫说话也不再客气。不谈“请教”,直接开口要赞助。 只是甄鑫也有些好奇,这老头子穷得叮当响,要钱要粮绝对没有。指望他给自己拉扯出一支队伍,似乎也不现实。那他还能有什么? 赵复曲指轻扣桌面,做闭目沉思状。 这是在翻找自己的宝库,看有什么东西给我的? 甄鑫忍了半晌,正待催促,却听到屋外有急促的马蹄声,急奔而至。 不好,是忽必烈派人过来捉俺的? 大意了……甄鑫慌忙地捉起甩落于地的棉包布包,往自己的前胸后背里塞去。 可是脸上的黄泥,刚刚擦得过于干净,一时却无法恢复猥琐的容貌。 惊疑不定的姚燧正待起身出门查看,马蹄声落,屋门被直接拱开。 一个长相粗糙的蒙古汉子,裹着一身寒气,撞进屋里。 “哎呀姚先生,你果然在此!” 姚燧怔怔地看着眼前喜笑颜开的松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松山双手扯住姚燧胳膊,不停晃动,“快告诉我,甄鑫那贼厮现在哪?” 姚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赵复。 正躲在赵复身后的甄鑫,默默地放下掩住脸庞的袖子。 “赵先生呐,松山来得突然,莫怪莫怪!”松山回过头又抖着姚燧的胳膊,催道:“快告诉我啊,要不然,会死人的!” 姚燧被抖得连话都说不出口。 千防万防,却没料到这家伙会通过寻找姚燧而把自己给堵在这里。 其实想来也正常,忽必烈若想找出自己,同样只要盯紧姚燧,必然可以发现自己的踪迹。前提是,他得确定自己会来大都,并且已经到了大都。 甄鑫叹着气,悠悠说道:“你可不可以先滚出去一会?” “大胆!”松山怒目贲张,看见赵复身后突然直立而起的人,顺手就待拔出腰刀。 手还未触及刀柄,脸上的愤怒已转为惊喜。 “哎呀呀,甄公子,甄哥哥,甄大爷……”松山跳将过去,张开双臂便向甄鑫搂去。 “停!”甄鑫一拳抵在松山胸口,怒喝道:“有事说事,我跟你没这么熟!” “老爷子让我找到你,并带你去见他,而且只给我三天时间。还好找到你,要不然我死定了!还有,白伞佛事没剩几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老爷子把这任务砸我头上,我该咋整?还有还有……” 甄鑫被迫后退一步,抬起一手遮在眼前,以挡住飞溅而来的沫沫,另一只手则指向桌前。 松山叭嗒便坐下,眼巴巴地看着甄鑫,如同一只饥饿中的金毛。 这个国家若有一天交到这样的一个憨货手中,对百姓是福还是祸? 不过对自己,应当算是件幸事吧?甄鑫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在松山絮絮叨叨的诉说之下,几个人大概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首先是松山必须得带着甄鑫去见忽必烈,这点甄鑫倒是可以理解。让他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忽必烈会准备将松山流放琼州。 这是在吓唬松山,还是通过松山吓唬自己? 意思是自己若不去见他,就准备对琼州用兵? 虽然甘麻剌已经被赶去云南,正在聚集兵力,并做出蠢蠢欲动模样。但是现在谁都已经看出来,别说在南海之上,就是在内河,都已经没有一路水军可以抵挡日月岛军的攻击。 武昌水军摆出奋勇一击态势,其背后自己有皇帝必须取胜的旨意,但结果也就如此。 水上无敌,可是陆地之上呢? 真把这位老而不死的大汗惹急了,血洗江南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办得到的事。 怎么应付,甄鑫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 但是既然来了大都,终究得去见下这个大BOSS一面。总是躲着,也不是个事。 “皇帝,会杀了甄公子吗?”姚燧苦涩地问道。 “这我哪知道?”松山两手一摊。 “那你还要带甄公子去面圣?” “不然呢?”找到了甄鑫,松山对姚燧的说话语气,也不再客气。 姚燧求助的目光看向赵复。 赵复肃然道:“老朽会陪甄公子面圣,皇帝若想杀公子,老朽唯死而矣!” 甄鑫两眼一翻,最烦的就是这种人! 虽然他丝毫也不怀疑赵复勇于赴死之心,问题是就算他自挂在忽必烈面前,忽必烈就会收起屠刀? 这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是太不把忽必烈当回事? 甄鑫摆摆手说道:“先不谈这个。松山你见到李显了吗?” “李显?噢,李邦宁……”松山给了自己脑门一捶,懊恼道:“难怪,我总觉得有个什么事给忘了……” 说着,从怀里掏摸出一个折子,递给甄鑫,说道:“见是见到了,他还交代我,如果老爷子有问起他,就把这折子给老爷子。” 甄鑫并未去接这折子,因为这折子本就是李显找他商定之后才写的。 “你没把折子递出去?” “老爷子不是没问吗!”松山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得,李显最后的一番忠诚,算是付之东流了。 甄鑫决定前来大都,虽然不能算是李显的功劳,但他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已经完成。李显便想着来大都最后见一次皇帝。 无论皇帝是杀他或是罚他,他都已经做好了无条件接受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君臣一场,皇帝待他也算不薄,他不想如此不明不白地离开。 是以,李显将这半年多所持日月岛股权的分红,全都换成了安南的粮食,共有十二万石,并已运抵直沽外的三河岛上。 十二万石说多不多,但是对于如今的大都而言,绝对可解燃眉之急。 第551章 卷帘扫地,伺候客来 他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也许是对于李显近期表现出不太忠诚的愤怒,也许是还想再熬一熬李显才决定是否重新将其启用。 皇帝既然不想要这批粮食,那甄鑫便决定代他给用了。 “你让人手持这折子,去直沽港外三河岛上,可以调取十二万石粮食。这粮食是李邦宁准备进献给朝廷的,可直接用于此次佛事。” 给朝廷的粮食,我用了合适吗?怎么用? 松山一时反应不过来。 “另外,你们当初对日月岛的投资,有些收益可以先拨付给你。你可以持我手信,去再调十万石粮食备用。” 姚燧与赵复相视而惊,甄鑫竟然在三河岛上存了这么多的粮食? 他准备做什么? 松山却是听呆了,投资竟然还能有收益? 王府不是没有钱,而是松山从来都只是负责花钱,何尝去想过应该从哪里弄钱。 “属于噶玛派那边负责的事宜,我会让人联络乌坚巴,由他全部负责。日月岛的演出队伍,所有事项无须你操心。若有其他部门或行省推荐而来的队伍,由他们各自负责。你需要做的,就是要征调兵丁以维持现现场的秩序,并雇用民工,进行事前事后的卫生大清理。” 那么复杂的佛事,就被他三两句给解决了? 松山难以置信地看着甄鑫,此子果然有大才!必须得让父王跟皇帝老爷子求求情,能不杀还是别杀了。即便父王不用,自己以后一定可以任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丞相! “那,钱呢?”哪怕征调兵丁不用花钱,雇佣民工,总得要钱吧? “用粮食支付。”甄鑫无奈地说道。 忽必烈,看看你的子孙,都些什么人呐! 打仗确实不错,却尽是一群只懂得花钱不知道赚钱的家伙。再多的家产,都得被蒙古子弟败个精光! 粮食,很值钱吗? 看到甄鑫嫌弃的目光,松山终于没敢问出口。 明天找府里的管家问问,他应当会明白的! “至于面见皇帝之事……”甄鑫皱眉沉思。 松山紧紧地盯着甄鑫的双唇,身子悄悄地挪向屋门。万一这贼厮说出个“不”字,他就准备关门捉狗了。 一对三,这点自信松山还是有的。 姚燧欲言又止,赵复则拱手劝道:“老朽以为,公子当在朝会之时,正式拜见圣上。” “这是为何?”甄鑫好奇地问道。 “如此,有汉人官员在,加上部分蒙古王公,当可一起向圣上求情……” 部分蒙古王公,说的是松山吗? 他爹不在,这家伙即便到了朝堂,也是鸟用没有! 甄鑫下巴勾向横于屋门的松山,疑惑的眼神望向赵复。 赵复微微摇头。 甄鑫心下不免微动,看来自己有些低估了这老头的影响力? 也是,他虽然不曾出面,却能轻松地让皇帝将甘麻剌调离大都,也使得耶律希亮重出江湖。让朝堂上一些官员为自己说说话,想来的确不难。 只是,忽必烈会还会允许他在朝堂上表现出自己的影响力吗? 或者是在等着他,展示出更多的影响力? 甄鑫摇摇头,对着松山说道:“三天就三天吧,你可以回禀皇帝,可以的话就三天后去见他。” “真的?” 甄鑫对着赵复恭敬一拜,说道:“老先生无须担心,小子命大,估计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是希望先生以身体为重,莫要苦了自己!” 赵复神色复杂地看着甄鑫,拱手回礼,不再多劝。 “走吧!”甄鑫拔开守住屋门的松山。 “你、你要去哪?”松山后退半步,却依然不肯让出屋门。 “去你家啊。” “我家,你去我家干嘛?” “你不是怕我跑了吗?去你家让你把我看好了。” “真、真的?” “你要不欢迎,我不去也行。” “哈哈!咱兄弟,怎么可能不欢迎呢?走走,我陪你回去,好好喝三天!不过我得警告你一件事。” “说吧。” “你不能用强?” “我为什么要用强?” “我妹子啊,她要愿意,我当哥的也不会拦着。她要不愿意,你敢在王府里对她用强,我、我就……” “你说话这么好听,能不能少说两句?”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夸……” 两人吵吵嚷嚷出门,各自跨上一匹马,绝尘而去。 “哎,我、我的马……”身后,在寒风中守了半天的巴拉,欲哭无泪。 ……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 梁王府院中,高宁身披狐裘,腰系葱绿丝绦。垂鬟分髻,斜插点翠镶珠双头凤。脸上淡粉胭脂自眼毛向颧骨晕开,宛如三月桃花,含苞待采。 柔腰似水,水袖如云。妆成小旦的高宁,斜踩小碎步,在院中转身,宛如面对许多的观众,给予一个华丽的亮相。 可惜,只有数只不太识相的鸟雀,依然蹦跳着于院边专心觅食。 无人能够喝彩。 “妾身姓李,表字贞丽,烟花妙部,风月名班……”高宁婉转柔嫩的腔调之中,透着许多的无奈与悲凉。 “丫鬟,卷帘扫地,伺候客来!” “哎,晓得晓得。” 一女声应了句,随即转为高昂的男声:“三山景色供图画……” 声音不仅粗还很糙,惊得一旁的鸟雀呜啦啦地振翅而逃。 高宁不由地皱起俏丽的眉尖,怒道:“停,停!” 身着麻黄衣裳,头载玄色交脚幞头,两则各垂一根麻绳,额上涂着起码两指厚的白粉。窦娥的这副妆扮,看不出一点小生的味道,反而像一个正准备上坟的不孝子。 “你怎么唱得这么难听?”高宁斥道。 “本来就该这么唱的!”窦娥不服道。 “胡说,这出《桃花扇》,已经红遍了江南,怎么可能会这么难听!” “那你倒是跟我说,应该怎么唱?” “是你的声调不对……” “我本来就不是小生啊!” 高宁怒道:“要你何用!” “郡主,你、你又嫌弃我……”窦娥哇地便哭出声来,如同一只一百八十斤的小狸猫。 “闭嘴!” “呜……” “我叫你闭嘴!” “我闭了啊,鼻子自己哭的……” 第552章 入住梁王府 高宁狠狠地扬起胳膊。 窦娥瞬间抱头蹲下,却没有迎来那个巴掌,偷偷看去,却见高宁眼眶发红地看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皓白手腕。 “郡、郡主?”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脾气不好,甄公子才不喜欢我的?” “不会不会,郡主是天下脾气最好的郡主了……”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窦娥小心翼翼地绕过高宁的巴掌,凑到她身后,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是他不敢来见你?” “为什么?” “戏里演的,男人都风流,一个肯定不够。甄公子如果跟你成了亲,你肯定不让你找别人!到时,恐怕连个叠被铺床的都没有……” “会吗?”高宁疑惑地放下胳膊,“我又不是个小气的人。” “真的?” 高宁有些犹豫地点着头。 “要不,我帮郡主试试?” “你?怎么试?” “甄公子如果来了,我可以先去给他叠个被,铺个床……”毕竟也是个黄花大闺女,窦娥说完羞涩地掩住自己扑满白粉的脸蛋。 “秃!”高宁转身对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捶。 “郡主——”高宁瘪嘴哭道:“你说你不小气的……” 主子都还没吃着,你个当丫鬟的先惦记上了?还有没有天理! 高宁叉腰,怒视窦娥。 见自家主子游走于暴怒的边缘,窦娥赶紧忍辱负重地转移话题:“要不,咱们再唱一段?” “好,换一个。” 难得自己的丫鬟不用威逼利诱就肯唱戏,高宁也只能暂时收起愤怒。 窦娥张嘴,咿咿呀呀地找着自己的调子,开始尖声唱道: “绫纹素壁辉,写出骚人致……” 卟啦啦……刚在院边歇下来的鸟雀,又被惊得振翅而飞。 高宁皱着眉头掩住自己双耳。 这生活,好无趣啊……连个会唱戏的丫鬟都没有! “嫩叶香苞,雨困烟痕醉……” 此时,刚走到院子门口的甄鑫,脚步一顿,疑惑地问向松山:“你们家,出什么事了?” “我这是王府啊!能出什么事?” “那为什么有人在哭丧?” “放屁!你才哭丧!”松山怒吼道:“窦娥,你再哭、哭……鬼哭的,我明天就把你给卖了!” 如同哭丧般的唱声,戛然而止。 看着迎面而来的甄鑫,高宁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半张着嘴久久无法合拢。 甄鑫张开双臂,露出相当慈祥的笑容看向高宁。 边上的窦娥,却发出“嘤”的一声惨叫:“我、我没脸见公子了……” 甄鑫还没反应过来这位小生打扮的人是谁,窦娥已经扭过身子,掩面而去。 如同一只委屈的鸭子。 甄鑫正在愕然,高宁已如乳燕投林,扑向甄鑫。 却撞在铁青着脸的松山胸前。 俩小年轻同时怒目看向松山。 “我说,这是我的王府,你们想在这干嘛?”松山板着脸怒斥道。 “这是父王的王府!”高宁小声提醒道。 “一边去!”松山怒斥。 甄鑫伸手,直接将松山往旁边拨开。 “你,你不要太过分!” “行啦,我就跟高宁说说话,别想得那么龌龊!”甄鑫说着,拉住高宁的手,甜甜蜜蜜地往她闺房而去。 高宁脸上梨花带雨,却根本难以抑制满满的兴奋。 躲在墙角的窦娥焦急地向高宁不停暗示,可是此时的小郡主,眼中哪里还容得下这个扮相吓人的丫鬟。 甚至于她的哥哥松山,以及一整座的王府,都已消失不见。 只有身边这位,拉着她的小手,似幻实真的甄鑫甄公子。 “我、我就知、知道……你这厮来我家,不、不怀好意……” “开饭的时候喊我一声啊!”甄鑫回过头交代道。 松山恨不得拔刀剁了这小子,却只能仰天而叹! 第一次在高宁身上满足了口舌之欲后,甄鑫终究没在小姑娘的闺房里过夜。 虽然高宁欲休还迎,甄鑫却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有底线的已婚男人。如果给不了高宁一个她要的未来,还是得把车给刹住为好。 这不是渣……而是男人的责任感! 甄鑫以强大的毅力自我安慰着,回到松山让人给自己收拾出的小院。 这院子,与高宁住的阁楼相距有点远,不过胜在清净。而且院子不小,还空着许多的房间。 于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松山就被一声吵闹声惊醒。 王府门口,挤着一堆熟人,大多是松山南下时见过。有的是甄鑫的贴身护卫,有的是他的幕僚。 还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地正准备挤入王府。 怒气冲天的巴拉挥刀,作势欲劈。 急奔而来的甄鑫,急忙拦住,笑着对松山说道:“我把家属都叫来,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溜走了。” 松山脸色铁青,怒道:“这是我的王府,你把这里当成你家了?” “不会啊,你看,我妻子都没来……” “你!” “行了,又不会付你房租,别搞得太紧张!” “我劈了你这无耻之徒!”松山咬牙切齿地吼道。 “别啊……劈了我,三天,不,两天之后你拿什么跟你的皇祖父交代?” 一口闷气,将松山堵得满脸赤红。 “好了,进来吧。声音别太大啊,吵到人家,显得咱们没礼貌……” 一群人果然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入,一边点头一边哈腰地进到甄鑫暂住的小院,各自寻找屋子,打扫收拾。毕竟是借住,没好意思劳烦王府下人,连锅碗瓢盆都是自带。 差不多安顿好之后,甄鑫回到自己的屋子,进入卧室。 随之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相憨厚而白净的小子。 正是李显的手下,去年放在泉州的李二牛。 一个空有太监身子,却缺少了太监灵魂的小太监。 甄鑫随意摆了摆手,说道:“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卧室里不算简陋,但是能坐的地方也不过是一桌一椅一床。 椅子被占了,坐床上似乎不合适,不能坐桌子上吧?李二牛视线在卧室里扫了一圈,去客厅找了个小凳子,顺便将两扇卧室门尽皆打开。 如此,客厅是否有人出入,人在卧室也能一目了然。甄鑫不由暗自点头。 李二牛将凳子放在距甄鑫三尺远处,并拢双腿坐下,仰视甄鑫,露出憨厚的笑容,如同一个正待听训的乖巧小学生。 第553章 老夫老妻 甄鑫只好稍侧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威严。 “李显去哪了?” 李二牛诚恳地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李二牛又诚恳地点了点头。 好吧……甄鑫换了个问法:“李显,现在在哪?” “应该快离开大都了。” “离开大都?这关键的时候,他要干嘛去?” 李二牛又诚恳地摇摇头。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甄鑫无奈地问道。 “公子,不、主子,哦不,李大人……”李二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终于找对了词:“显哥,对,是显哥……显哥离开时,把大都所有的事务全交给我了。” 交给你? 这李二牛貌似憨厚老实,却应该是李显手下心眼最多的一个。既然有人负责对接,甄鑫自然就不好再骂李显。 “意思是,你现在归我管?” 李二牛摇摇头,答道:“不是现在,而是从今往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 甄鑫身上莫名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怕,他只是个无辜的太监……甄鑫赶紧给自己做一番心理建设。 “那,你能做什么?” “只要公子有需要,我便会尽可能地满足。” 这画风,为什么会这么别扭? “你能杀了忽必烈吗?”甄鑫悄声问道。 李二牛奇怪地看着甄鑫,答道:“我只是负责情报工作的,刺杀的事不归我管啊……” “那,去打探下你们家显哥,到底想干嘛?” 李二牛直起腰板,用更加奇怪的眼神看着甄鑫,轻声说道:“公子,你只剩下两天时间了。” “我这是在担心你们主子!那神经病的万一想不开,跑吐蕃去当和尚怎么办?” 李二牛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憨厚地笑道:“显哥临走前,说他跟公子待了这么长时间,只有学到了一样有用的东西。” “哦?” “要珍惜身边之人,要重守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这明明是两件东西! “所以?” “显哥会先去完成答应甄公子的承诺。” 他承诺我什么了?甄鑫一时有些糊涂。 算了,不管这家伙! 虽然这一家子没一个正常的,但已经自残过一次的人,想来不会再寻机继续自残吧? …… 夕阳渐落,照在杂草丛生的古道之上,两匹瘦马并辔而行。 古道,为太行八陉的飞狐陉。 此处,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中原兵得之则可北控大漠,塞外之兵得之则可直取中原。 辽得幽云十六州之后,此处便成为其对抗宋国的军事重镇。宋太宗雍熙北伐,于飞狐先胜后败,此后再也无力北顾。 女真与蒙古先后入主中原后,崎岖难行的飞狐陉便失去了其军事上重镇地位,渐渐成为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 此时,唯有两匹瘦马,缓缓行于狭窄的山道之间。 骑在马上的,是打扮成老夫老妻的李显与李大。 “显、显哥……” 虽然这称呼对于李大来说,总是觉得别扭。可是对于一个妻子来说,这么叫唤身边的丈夫,似乎相当的合适。 李大有些担心,万一习惯了这种身份咋办? 李显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十二个人名单,咱们已经追查了十一个人。如果这最后一个也没有结果的话,那还继续追查吗?” “先看看,再说吧……” 斜阳将山脊熔成一道赤金色的刀锋,枯槁的灌木在蜷缩在岩缝间,自残雪之中透出一丝无奈的生气。 掠进山谷的风,驱不散此处的沉寂,只余空空荡荡的哨音。 李显左右看着这条古陉,暗自沉思。 贺威总共给了李显十二个人名单与详细资料,这些人,全是当年跟着真金西行的太子侍卫。 灭宋之战结束后,忽必烈当年重新组建的探马赤军交由太子真金统率。真金招募不少汉家子弟充实其中,组成侍卫亲军。 贺威加入侍卫亲军的时间稍晚,因此没赶上陪护真金西行。 真金有意扶持汉人在军中的地位,因此如贺威这般的名门子弟,在侍卫亲军中可谓如鱼得水。 但是,随着真金去世,侍卫亲军崩解。其中的汉兵,有些随着贺威试图转投铁穆耳,在执行刺杀甄鑫的任务中,死伤不少。 有些加入地方镇戍军,有些被招为豪门护卫,还有一些则回乡务农,甚至还有少数几个被迫为匪为寇。 几乎没有一个能在军中继续其曾经的辉煌。 可谓尽皆落魄。 即便如此,李显也不觉得这些人会落魄到朝不保夕的地步。 然而,在李大的按图索骥之下,十一个人竟然全都已不在人世! 有些是暴病而死,有些是死于械斗,有些溺死于水中,有些则死于火灾。 而且,全都是死于最近的一年之间。 虽然没能得到任何关于真金当年西行的相关线索,但这些人的死亡,本身便证明了一件事:有人,在掩藏其中的事实! 赵复即便有能力,也不敢做杀人灭口之事。万一这种事被捅出去,好不容易在北地积攒了五十年的名声,恐怕就此而毁,也不会再有哪个汉人敢跟他继续合作。 那么,有人要掩藏什么呢? 是掩藏甄鑫是真金之子的事实,还是掩藏甄鑫不是真金之子的事实? 这事情,有些好玩了…… 当初自皇帝那接到寻找甄鑫的任务之时,李显虽然有所疑惑,心里还是比较倾向真金确实有个私生子遗落民间。 他才想着利用这个私生子,引导其走上造反的道路。再将造反者集中起来,便可为皇帝一次性肃清国朝之内,绝大多数的反叛者。 至于这位私生子的死活,原本就不是李显能关心之事。 听话,皇帝自然可保他一世富贵。不听话,皇家子孙,暴病而亡也是件正常之事。 哪怕是尊贵如太子的真金。 只是现在,李显却不得不将关注点放在这位私生子的真实身份之上。 毕竟涉及到甄鑫的死活,也关系到日月岛未来的道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既然答应了甄鑫,要把他的身份搞清楚,李显就准备在去吐蕃之前,先行完成这个承诺。 第554章 一线天 山中积雪未化,鸟兽绝迹。李显任由跨下瘦马,缓缓行于山道,重新在脑子中梳理所有的线索。 目前涉及甄鑫身世的,有三个主要证据。 一是螭龙玉带钩。 从小陪伴甄鑫的那枚玉带钩,应该就是忽必烈早些年赐予真金的那枚。但是,是否是真金在临幸甄姓女子之后赐予,又由甄姓女子留给甄鑫,李显还心存疑惑。 更大的可能,是有人偷走真金的玉佩,放入婴儿的襁褓之内,来当作婴儿的身份证明。 其二是甄姓女子的画像。 这画像,长得与女妆的甄鑫太过相似,李显认为这女子有七八成的可能是甄鑫的亲生母亲。 但是这位女子,是否是真金当年临幸的汉女,不得而知。 关键是,这画像来自太极书院,也意味着很可能是赵复一手炮制出来的证据。 其三,便是“太子起居录”。 这是唯一留于文字的证据,也是目前唯一被官方认可的证据。 可恰恰是这个看似无法辩驳的起居录,在李显眼里反而是最该被质疑的证据。 真金是蒙古人的第一个太子,在其之前从来没有哪个汗王会为自己立下太子。更没有哪个蒙古官员会跟在太子后面,为其天天记录所谓的“起居录”。 能干这种事的,只有汉人! 这本唯一留档的起居录,是原来的太子伴读、后来的太子赞善王恂所记。 王恂,本为刘秉忠的弟子,而姚燧则是王恂的弟子。姚枢是姚燧的亲叔叔,赵复又是姚枢当年带到大都之人,也应当是他在大都唯一完全信任的汉人。 如果自己是赵复的话,又会如何去设计这个局呢? 当年,刘秉忠等人扶持一无所有的忽必烈,是有条件的。 那便是,必须以汉法治理汉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的忽必烈,基本就是一副老实受教,低头寻求机会的状态。 为此,忽必烈甚至把自己的长子真金交由汉儒培养,使得真金成为一个完全汉化的太子。 直到蒙哥汗攻宋受阻,忽必烈得到中原汉地的军权,并以此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忽必烈与北地汉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渐行渐远。 本来有一个完全汉化的太子在,这个国家终究会成为一个汉家的国度,一如北魏。 但是忽必烈太能活了,熬死了刘秉忠,熬死了姚枢,熬死了他所有的汉人幕僚。甚至连自己的儿子真金,也被活活熬死。 一个汉化的太子并不保险,最好是再制造出一个拥有汉人血统的王子。如此才能在未来的朝廷上,为汉人争取最大的利益。甚至在机会合适的时候,可以拥立这位王子为帝。这应当就是赵复给那些汉人幕僚的建议。 双方一拍即合。 于是,利用真金西行的时候,于临洮便造出了这么一个私生子。 同年,刘秉忠无疾而终。又四年,姚枢去世。 至元十六年,南宋被灭。忽必烈彻底撕掉与汉人之间的默契,在朝廷与军中,肆意清洗汉人的权势。 估计也是在那个时候,忽必烈觉察到赵复等人的谋划,开始追查此事。 于是赵复通过降元的故宋官员,将这位私生子转移江南,交给流亡于海外的陈宜中抚养。 王恂去世之后,将此事交由弟子姚燧负责。但是相隔遥远,联系极其不便,这枚棋子便安安静静地被扔在南海的岛屿上,近乎自生自灭。 为什么突然之间,又会把这个私生子挖出来?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沉思中的李显,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前年,也就是至元二十五年,唯一有影响的事件,是自己的主子、恭帝瀛国公,被迫前往吐蕃! 也许是赵复因此再也看不到复宋的任何希望,他开始说服姚燧重启这计划。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皇帝看到了这枚棋子的作用,而主动挑起此事,并派自己南下寻找这个私生子。 虽然其中有些环节,还未必完全说得通,但是基本的前因后果,应当便是如此。 不过这毕竟只是自己的臆测,如何证明甄鑫不是真金的私生子,却是一个证据也没有。 但是即便是赵复,他恐怕也拿不出直接的证据。他留存的所有证据,只是为了向世人、向皇帝证明,甄鑫便是忽必烈的亲孙子! 如果站在忽必烈的角度来看这盘棋呢? 李显勾着头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根本代入不了忽必烈的角色。 帝王之心,本就不好琢磨,更何况是这样的一个帝王。 比汉人更狡诈,比蒙古人更加凶残! 兄弟之情在他眼里,不值一哂。所有的儿子与孙子,在他看来只有能用与不能用的区别。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对他来说,可能根本就无所谓。 能用则用,不能用杀了便是。 还真的让人头疼啊! 一阵阴冷的寒风突然吹来,让端坐于瘦马之上的李显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灰旧袍子。 狭窄的山道两侧,壁崖峭立如斧斫开,仅容一线青天渗入眼前的幽谷。 石壁森然相峙,谷底冷风穿行,如泣如诉,如鬼夜行。 这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 羊肠曲径在绝壁之间,折出数十道的险弯,每道险弯背后,皆有奇峰异石。或似老者凝望、或如石柱擎天。 最后一道夕阳,洒在峰石之上,留下一抹诡异的凝视,而后消失不见。 谷中,便愈加的阴冷,直刺入骨。 拐过这道“一线天”,差不多应该到了…… “显哥,我先上前看看。” 李显摇摇头,正色道:“你现在是妻子,这种事,肯定得我先上。” 李大一怔,觉得显哥说得很有道理,却让自己浑身不自在。 李显双腿一夹,瘦马懒洋洋地急跑几步,拐出这道弯谷。在即将昏暗的视野中,一片略微平整的缓坡出现于眼前。 坡间,安安静静地隐着十数间略显破败的木屋。 不见炊烟,未闻犬吠。 无论如何,今晚不需要露宿山道之上。李显微微松了口气,翻身下马,踩着道边没过脚踝的积雪,向木屋行去。 第555章 躲在山里的小蜜蜂 积雪之下,虽有枯枝败叶,但是泥地坚实,且无杂石。 似乎是一片抛荒的田地?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入这些木屋,嚓嚓作响。 十几座房子,却一个人也没见到。 “全村都被屠了么?”跟上来的李大,喃喃说道。 在之前寻访的十一个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家中夜半失火,举家被焚而死。 “未必。”李显淡然说道。 每座房舍之内,虽然不见生气,但是桌椅碗橱摆放得齐齐整整。上面俱有灰尘,却也不过薄薄一层。 灶台空空,但是灶间还有数根未曾燃烬的木柴。屋门背后,还竖着些许耜耙。 “这是整个村子跑了?而且还随时准备回来?”李大惊疑不定地问道。 “也许吧,先找个干净的屋子,对付一个晚上再说。” 李大便找来一些扫把,破布,如同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般,开始收拾屋子。 李显负着双手,在这个小村子里转悠了一圈之后,又踱回这座小屋之前。 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李显在屋前堆出三堆柴火,燃出灰、红、黄三种颜色。相互交缠,随风飘于半空。 运用燃烧的烟火来传递军情,这是军中常规的做法。但是每种颜色代表着什么意思,各支军队都有其不同的定义。 李显也没指望看到这烟的人能明白自己所表达的具体意思,若真有人隐于附近,他只需让此人知道有人前来探访便已足够。 至于这些人愿不愿意现身,那只能留待运气。 夜色终于笼罩着整个山谷,勤快的李大已经架出一堆篝火,烧了些热汤,伺候他的相公进食。 两个对着篝火,一时无言。 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淅淅索索声。 李大耳根微动,手慢慢地摸向腰后的钢弩。李显却缓缓地摇摇头,只是将腰板挺直,安然而坐。 黑夜中,两把钢刀悄然而至,抵在李显的脖颈之上。 李显眼神扫过,李大便颤抖着身躯,怯怯地叫道:“你、你们是谁?” “别演了!”黑暗中走来一个壮汉。身裹油黑发亮的破皮袄,腰悬三尺环首刀。眼窝深陷如枯井,一道刀疤自眉骨蜿蜒而下直至下颌。在跳动的火光之中,显得尤为狰狞。 这便是一个活脱脱的土匪! 看着这面相,李显绷紧的心里,先松了三分。 “在下李显,贺威介绍我到此,寻访小蜜蜂。”李显咧着嘴说道。 “嗤……”身后传来一声按捺不住的笑声。 眼前的壮汉脸色大变,抽出刀便欲剐向李显。 李显两手一摊,坦然问道:“壮士便是偃烽?” 匪脸壮汉讪讪地放下环首刀,一屁股坐下。李大嘤嘤嘤地躲到了李显的边上。 “贺威,怎么还没死?”偃烽虎着脸问道。 “小蜜蜂”这外号,也只有当初的贺威敢这么称呼他。偃烽不得不暂且相信,此人应当与贺威有关,而且似乎关系还不错的模样。 “他没死,而且现在应当过得不错。” “没死,不是说被活捉了吗?日月岛军没杀了他?” 看来,此人虽然藏身深山之中,倒也没有断了与外界的联络。李显点点头,说道:“确实被俘,不过他愿意戴罪立功,因此而受重用。如今,成为日月岛军新组建的骑兵队首。” 黑暗中传来“啧啧”的惊叹声。 “这孙子,命这么好?”偃烽狠狠地往火堆里吐了口唾沫。 “如果你想……” “说吧,找我什么事?”偃烽直接打断李显的勾引。 “我找偃兄,是想了解一桩十多年前的往事。” 偃烽疑惑地看着李显。 “至元十年冬,前太子送八思巴前往吐蕃,曾经过临洮,于青雀山驿山停留了一段时间。偃兄可还有印象?” 偃烽怒目圆睁,“你们,是谁在打听这消息?” “这?” “我十多个兄弟,皆被人暗害而死,是不是你们干的?” 李显叹了口气,说道:“贺威给了我一些名单,我一路找来,才发现你那些兄弟的确都已不在。想来确实有人在掩盖这消息,不过肯定不是我,也绝不是日月岛的人做的。” “你敢骗我?” 李显两手一摊,说道:“我想偃兄应当听到过日月岛甄鑫是真金之子的传闻,我找偃兄,正是想知道其中的隐情,根本没必要去杀了你那些兄弟灭口。 更何况,你那些兄弟有几个是死于半年之前,那时根本就没人知道这传闻。” 偃烽默然。 这偃烽未必会相信自己的解释,但显然他早有怀疑的对象,此人倒不是贺威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蛮汉。 大概正因为如此,其他人被杀,却唯有他还活到现在。 与有脑子的人交流,对于李显来说,显然是件很开心的事。 “当年在青雀山,太子是否曾遇到一位甄姓娘子?” 偃烽闷声不语,李显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拨弄着篝火。而架在脖颈上的两把刀,已经悄然抽离。 许久之后,偃烽才开口说道:“太子驻在青雀山边上的村子里,前后有一个半月时间。期间,有人给太子送来一个娘子……” “可知是谁送来的?” “应该是太子赞善。” 是姚燧的老师,王恂。果然! 李显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递给偃烽。 “应该是这个女子!”偃烽端详道:“不过她是否姓甄,我等并不知道。是否怀孕生子,我等也不清楚。” 李显心头一沉,凭他自己的判断,这画像的女子应当是甄鑫的生母。偃烽又确认此女是真金临幸的女子,那意思是甄鑫真的是真金的私生子? 是偃烽认错人,还是他在故意骗我? 李显瞬间陷入迷糊之中。 偃烽嘴一撇,一副你爱信不信模样。 李显只得先摁下这个疑惑,又问道:“太子原有一枚螭龙玉带钩,你可知道?” “是皇帝赐予的那枚?” 李显点点头。 偃烽沉思道:“应当在早些时候就丢失了,太子没敢让太多人知道。后来王恂先生又给他打造了一枚,过不久也不知去向。” 又打造了一枚假的? 那甄鑫手中那一枚,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必定不是真金所赐。如果是假的,反而有可能来自真金? 也不对,假的还不是随时都能做出十个八个,这证据不太好判断啊…… 第556章 鸟未尽弓不藏 在奉皇帝之令南下时,李显虽然不在乎甄鑫的真实身份,但基本倾向于此人便是真金之子。 与甄鑫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也许是受他的影响,李显又觉得此事造伪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今日与这偃烽一谈,证据似乎又偏向原先的轨道。 太子起居录、女子画像、螭龙玉带钩,或许正是因为这几样证据似是而非,才得以保存至今? 那么,还有什么证据是属于不可置疑的证据? 甄鑫的生母……她还活着吗? “偃兄可知那位娘子的下落?”李显带着希冀的目光问道。 偃烽沉思片刻,却两眼一翻,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显露齿一笑,“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我要粮食!” “可以,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边上响起不屑的嗤笑,“吹牛皮吧……” “哈哈……”李显笑得有些开心,他怕的不是对方有需求,而是啥都不想要。 “你们可能不太清楚,日月岛就是以经营粮食买卖起家。如今大都所需的粮食,有一半被控制在日月岛手中。” 一半? 周边响起细细的抽气声。 “别说你们这几个人,就是再多十倍甚至百倍所需,日月岛也供养得起。但是,却有个问题……” 偃烽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你说。” “我可没办法把那么多的粮食,运到山里来。” “我们自己去拉啊……” “你一个人能拉多少?又没车子!” “我一次能扛一百斤!” “出去了被官军逮到了怎么办?” “杀他娘的……” 周边响起兴奋的议论声。 偃烽皱着眉头,又陷入沉思。 “这些,都是偃兄的家人?” “全是当年的袍泽,及其家人。” “偃兄高义!”这位,看来是个恋旧之人!李显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 真金死后,他的侍卫军被解散。蒙古人与畏兀儿人可以重归探马赤军,所有的汉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贺胜被忽悠成为刺客,这些人却被迫入山为匪,食不果腹。 哪怕他们开还在耕种,这山沟沟里也整不出几亩地来。 “加入日月岛吧,或许可以为诸位博得一个前程。” “我如何信你?” “你不用信我,相信你自己即可!” “呵呵……”偃烽苦笑道:“我若能相信自己,也不会让这些兄弟,跟我过着东躲西藏、忍饥挨冻的日子。” “无妨,咱们可以先谈一个合作的方案。比如我有件事,需要诸位帮忙。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给诸位送来足够一年食用的粮食。 不管有多少人!” “你是不是又在吹牛?” “我们有几百号人,你能有那么多粮食?” “你确定不是给纸钞,而是粮食?” 周边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质疑声。 “当然!”李显的脸上,露出了如甄鑫一般的笑容。 …… 夜色匆匆。 姚燧急急赶到梁王府,直奔甄鑫暂居的小院。 人来人往,神色肃然,各自忙乱。乃至没有人有空停下脚步,接待下姚燧。 “甄公子呢?”姚燧随手抓住一人问道。 那人将嘴巴往后一努,又匆匆而去。 在房间里? 正在思考明天面圣时的对策吗? 可苦了甄公子……姚燧叹着气,轻轻推开房门。 “啊——” 灯火乱窜,惊起床上粘在一起的两个人影。 甄鑫正待大怒,瞧见目瞪口呆的姚燧,只好放开怀里的高宁,讪讪起身。 还好,刚刚两个人只是在“止乎于礼”的边缘,蹭了蹭。 “姚先生,今夜怎么有空过来?” 高宁掩住衣领,鼠窜而出。 这……姚燧不知道该夸这位少年的热血心情,还是该骂他临危抱皇家子女的不良动机。 而且,他如何就确定自己铁定不是真金之子? 万一是呢……叔叔跟姪女? 不忍目睹! “别替我担心,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甄鑫劝慰道:“我早已过了那个冲动的年龄!” 是吗?姚燧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 衣衫倒也没有不整,只是脸上多了道道红印。 “坐吧。”甄鑫挑亮灯芯,趁机举袖将脸囫囵擦了一遍。 “给你泡点茶?” 姚燧摇摇头,说道:“姚某斟酌许久,觉得公子还是不应私下面圣。后天便是朝会,我与赵先生,明天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联络诸位臣工,以保公子不失。”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会将你们尤其是赵复的势力全都暴露于忽必烈眼前?” “想过,但即便如此,也须保证公子的安全为重。” 对于姚燧的真诚,甄鑫还是颇为感动。 可以说,如果不是姚燧亲自南下的劝说,他绝对不会北上大都。最多此生只是割据江南,重走一遍南宋旧路。 至于这天下是否因此重新陷于分裂,南北战争重启,根本就不是他可以操心之事。 正是姚燧的坦诚,才让甄鑫看到汉人与南人合作的希望。 既然如此,姚燧与赵复的底牌,就绝不能浪费于此。否则自己的大都之行,便会成为忽必烈的笑话。 “我其实是个很怕死的人。”甄鑫悠悠说道:“正因为怕死,我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铲除所有的威胁。” “你要铲除圣、圣……”姚燧被吓得毛骨悚然。 甄鑫呵呵一笑,说道:“放心,我不是一个没脑子的蛮夫。我现在还杀不了忽必烈,而且也不会傻到进入皇宫去杀他。” 姚燧长长地松了口气,捶着自己的老胸,问道:“那,公子是什么意思?” “想保住自己的性命,方法有很多种。最简单的一种,就是让对方觉得你有价值,而舍不得杀你。” 姚燧皱眉沉思,却无法领悟。 “一国之君,最大的毛病,是觉得天下人尽如蝼蚁,全在其掌中。只要他想,随时便可捏死一大片。 可是如果这蝼蚁让他觉得可以给他带来一定的收获,他便会觉得,不妨让其多活两日,等榨干他的价值之后再杀,岂不让人更加愉快。” 姚燧若有所思,喃喃说道:“便如鸟未尽弓不藏,兔还在狗不烹?” 老姚虽老,脑子倒还没有僵化! 第557章 出生之地 甄鑫颇为欣慰地点点头,“所以,别为明天的见面担心。但是明天之后,咱们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姚某,必当全力以赴!” 姚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推至甄鑫面前。 “姚某这些天,重新整理先师遗留下来的一些书札。发现一篇他当年在西北时的行记,公子请看。” “元正十一年冬十月,元古记行……” 这是王恂当年写的日记?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看来那王恂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甄鑫拿起册子认真端详。 “鸟鼠山之南,禹河之北,古雍州之地,原为??戎所据。 此地景虽不显,丘壑寂寥,草木萧疏,无奇峰异石之观,乏清湍激流之韵。 然,天高难触,弦歌如真似幻;苔痕未除,旧事浮尘不堪。 一碑一石,皆藏沧桑。一屋一木,只余年华。 冀后人鉴往知来,当于此抚迹兴怀。” 甄鑫一脸懵地看向姚燧。 这篇日记,总结一句话,就是这地方没啥可看的,所以后人有空得过来看看? “首先是这时间。”姚燧也不绕圈子,直接解释道: “前太子于元正十年西行,年底时抵达临洮,并在青雀山停驻约一个月时间。按这时间来算的话,元正十一年十月,应该是甄公子……嗯,应该是那个女子产子的时间。” 甄鑫微微颔首。 “鸟鼠山之南,禹河之北的这个元古村,本为乌斯藏元古柏木族的聚居地。后因宋夏交战,以及西夏覆亡,诸多党项与汉人移居于此,而成为混杂之地。 此处属于临洮府渭源县,离青雀山真德村,大约五十里……” 甄鑫眉头皱起,“你的意思是?” “此处,很可能是甄公子的出生之地。” “嗯?”甄鑫又看了一遍这段文字。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来?难不成其中还有隐藏的密码? “假如,那女子本身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呢?” 甄鑫挠着下巴,顺着姚燧的思路,脑补出当时可能的场景。 自己的母亲……姑且说是自己的母亲,被人从这个村子里带出,献给真金。怀孕之后,真金去了吐蕃,未婚先孕的母亲回到自己老家,生下孩子。 王恂掐着时间过来,带走那孩子,留下孤苦无助的母亲…… 可恶!甄鑫猛地握拳,砸向桌子。 烛火慌得一跳。 “怎、怎么了公子?” 不对,甄鑫又挠起下巴。 如果那女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跟真金没有关系,有没有这种可能? 王恂只是掐着时间,在这个村子里找到这个待产的女子,然后抢走她的孩子,留下绝望而无助的她……甚至已经被灭了口! 更可恶! 真是如此,王恂该杀……可惜,已经死了。 “你觉得,你那老师为什么会提醒后人去下这地方?”甄鑫问道。 “我怀疑,那女子很可能还活着。” “你说什么?” 姚燧坦然说道:“不管先师出于什么目的,将那孩子带离,但我想他做不出杀人灭口之事。隐藏此事,或许正是为了保护那女子的安全。” “真的?” 甄鑫摩着双掌,心里有股难耐的情绪油然而生。 来到这世上,虽然被怀疑是真金之子,他对此这位前太子却没有任何感觉,甚至于有深深的抵触。 但是对于那幅画像上的甄姓女子,甄鑫却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感。 任何一个人,确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总会比确认亲生父亲要容易许多。 找到这个女子,便意味着可以揭开自己身世的真相! 只是,大都离渭源,至少有两千里之远。自己要为这件事,专门跑上一趟西北吗? 或者,这又是谁给自己挖的一个坑,通过姚燧来引诱自己往下跳? 甄鑫摇头苦笑,被蒙了太多次,自己似乎变得过于敏感了? 而且,明天就要去见忽必烈。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不会被他直接砍杀,但是被禁锢于大都,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有如此,忽必烈才能慢慢地榨干自己的剩余价值。 不过,姚燧带来的这则日记,倒是提醒自己一件事。 明天与忽必烈PK的时候,还是得装作自己深信是他孙子的模样。不指望引起他的同情,却必须得让他暂时放下戒心。 装孙子啊……应该不难吧? ……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初升的旭日,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将大都城内的薄雾一扫而空。 柔和的光线,照在皇城蓝色的琉璃瓦之上,折出眩目的光晕。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可是初春清晨的这点阳光,却不足以驱散甄鑫与松山身上的寒气。 哪怕身裹狐裘,在皇城门口站了一个时辰之后,两个人依然恨不得抱在一起取暖。 还好,虽然快被冻傻了,但是还没傻到那个地步! 甄鑫目光再一次扫向横立于皇城棂星门外的两排巍然不动的怯薛兵,如同两串没的感情的石桩。 果然是天下最强兵种模样! 只是同样是怯薛兵,为什么贺胜那支千人队,会被自己整得如此狼狈? 看来,还是得适当调整对怯薛兵战力的整体评估! “哱息!” 松山又打出一声奇怪的喷嚏,揉着已经发红的鼻子,嘴里发出让人听不见的嘀咕声。 大概意思是:本王子怎么这么倒霉!自己进去本来不需要通报,却偏偏得陪着这孙子在这受冻! 甄鑫两眼一瞪,无声地骂道:我说不要这么早,你非得一大早把我扯来,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于是,两人便如两只快冻僵的斗鸡一般,彼此怒视僵持。 又过了盏茶功夫,在安静的皇城门内,总算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两队面无表情的怯薛兵,过来换岗。 离岗的怯薛队长朝松山微微扬头,松山便急急地跟上前去。 敢情我们不是在等忽必烈召见,而是在等这些怯薛兵下班? 甄鑫默默地跟上前,过了周桥,却并未从崇天门进入宫城。而是绕行太液池,一直来到万岁山。 第558章 跪不下去的膝盖 万岁山,便是金朝时期的琼华岛,是大都的制高点。站在这里,全城景象一览无遗,可尽收眼前。 然而,这里也是风最大的地方。 沐浴着并不温暖的阳光,甄鑫与松山又晾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被引入广寒殿之中。 据说,这里即便在炎热的六月,也能让人觉着清凉透骨,所以才命名为广寒殿。 可是,现在是一年之中,最为冻人的二月…… 广寒殿内,自然没有鸾姿凤态的广寒仙子,只有一位依在暖炉边上、行将就木的糟老头。 松山举袖迅速地擦去又流下来的鼻涕,正待跪倒,座上的糟老头却竖起一根食指,朝他轻轻一挥。 意思是,我可以滚了?松山同情地看了眼甄鑫,躬身倒退而去。 殿中只余暖炉之中,炭火燃烧的哔剥之声。 透过缭绕于两人之间的淡淡火烟,甄鑫看向这位老而不死的天下一尊。 这是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老脸。 深陷的眼窝之中,可能埋藏着草原的尸骸;额间的沟壑,应该流淌着江南的血雨。 虚扶于暖炉边上的手,指节肿胀,如蟠虬树根。 哈哈,这是痛风? 据说,涮羊肉就是这位发明的。难不成是天天吃铜锅涮肉吃成这样的? 甄鑫脑中难免掠过幸灾乐祸的快意。 这么一乐,立时冲淡了心中不少的紧张感。 没办法,面对这样的一个皇帝,甄鑫根本就无法完全扼制住内心的惶恐。 在后人眼里,蒙古最值得称道的帝王首推成吉思汗,其后才是这位。只是甄鑫知道,这位的能耐与成就,可丝毫不弱于他祖父。 成吉思汗白手起家,从东打到西,铁蹄踏过的土地,无不堆尸如山、血流成河。但是终其一生,也未能踏入中原之地。 唯一被灭的西夏国,还是他死亡那天,因为地震原因而让西夏人被迫放弃了抵抗。 与绝大多数的蒙古人一样,成吉思汗的军队,野战天下无敌,却不擅攻城。屠刀染尽天下人的鲜血,却不懂得建设。 但是,同样相当于白手起家的忽必烈,却不仅击溃了擅长野战的蒙古军队,也打垮了擅长守江守城的宋国军队。 能打,还知道维护打下来的江山。 这是上下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个统一了中原南北疆域的异族皇帝。 如果他与他的继承者,能够平衡好汉人与蒙古人之间的关系,这元朝绝不会只有百年之运。 但是,冰与火终究无法长久相融。 想要化解蒙古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只能是一方的彻底顺服,比如三百年之后的大清。 还好,这时候的汉人,膝盖还没被打软。骨气虽然不多,却依然还在! 这也是甄鑫愿意放下南北分歧,联合汉人共抗蒙古人的最基本条件。 看着忽必烈冷冷的目光,甄鑫心下闪过一丝的纠结。 昨晚一再提醒自己,第一次面见忽必烈时,应当保持谦卑的态度,以勾出他的舐犊情深。那么,此时就得膝行而前,抱住他的老腿嚎啕大哭,并哭出心中的万分委屈,以显示见到亲人的喜极而泣。 可是,甄鑫却实在跪不下去!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有些选择是对的,却只能往错的方向闷头前行。 “甄鑫,见过大汗皇帝。”甄鑫躬身而礼。 声音中气很足,不显哄亮,但也并不低沉。 上身前倾,视线下垂,停于身前五尺远的地上。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的毛毯,油光发亮。 这是有多少年没洗过了? 没听到忽必烈“免礼”的声音,甄鑫无聊地盯了会地毯,便自觉地直起腰。 “那达德,恰买格,阿勒赫归格,沙勒特干!”语音浑浊,却显得不怒而威。 骂谁呢?还好,我听不懂……甄鑫两手一摊,说道:“甄鑫自小缺少管教,至今还没学会国语,大汗皇帝见谅则个!” 没办法,蒙古语就是现在这个国家的国语,甄鑫只能先怂为敬。 只是爷孙俩语言竟然不通,想来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凄苦吧? 忽必烈沉默了五秒钟,甄鑫不得不琢磨着要不要把松山给叫回来当翻译。忽必烈又开金口,冷冷说道:“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这次用的是汉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让忽必烈被迫用汉语沟通的平民百姓? 应该不至于……当年他还年轻时,初入汉地,还不得屁颠颠地跟着一群汉人先把汉语学会了再说。 甄鑫不得不做害怕状,“为什么呢?” 听到这话,依然冷着脸的忽必烈被气得不由神情一滞。 这小子,胆子还是真大啊! 可惜了……要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好,便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将其好好调教一番。 现在,长生天却已经给不了自己那么多时间! 心下里,忽必烈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轻视这枚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 让李显将这家伙从海岛上挖出来,给他钱、给他粮,默许他肆意征招故宋残兵乃至隐于山林中的贼匪,就是为了能够一网打尽这些叛乱者。 甚至于,忽必烈还乐见其树旗造反的那一天。网撒得越大,收获也必然越多。 但是谁又能想得到,这只小鱼儿,竟然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就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对国朝已经能够产生威胁的怪胎。 终究是老了……反应稍稍迟钝! 而且,身边已再无一个能随时为自己查缺补漏之人。 忽必烈浑浊的目光,茫然看向空空的左右,心中又生出难以言说的遗憾。 活得太长了,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那些陪着他开荒拓土的文臣武将,那些随着他南征大理的十万军卒,如今已全都不在! 冥冥之中,耳边似乎总能听到他们雄壮的歌声,看到他们坚定的笑容,也能感受到他们与长生天一起,对自己遥遥的呼唤。 还有,曾经与自己甘苦与共的察必,曾经寄托着自己最大期望的真金…… 曾经自己必须仰望的长兄蒙哥,曾经必须靠自己护佑才能活得下去的幼弟阿里不哥…… 俱往矣! 而现在,还有什么呢? 第559章 挖墙角的快感 “大汗皇帝?” 一声极为突兀的呼唤,将神游天外的忽必烈活生生地拉回这个寒冷的广寒殿中。 忽必烈皱眉看向一脸无辜的甄鑫。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可不可以先走了?” “你还有地方去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是到到了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大汗皇帝的视线之外!”甄鑫拍了个小小的马屁,“只是,我得帮松山王子去主持白伞盖佛事,还得想办法帮大汗皇帝去赚钱。” 忽必烈微微地扯起掩藏于花白胡子之下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向甄鑫,问道:“然后呢?” “皇帝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甄鑫绝不敢推辞!” 忽必烈心里,突然生出一股烦躁。 有多少年了,已经没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此子眼神中的尊敬,绝非作伪,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奴颜婢膝之色。 他这是以一个近乎平等的身份在与自己交流,他怎么敢? 谁给他的胆子? 忽必烈眼中厉色闪过,却又莫名地生出丁点的怀念。 甄鑫却不知道,短短的这一瞬间,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转悠了好几圈。 “滚吧!”忽必烈冷然说道。 ? 这是突然中风了,还是老年痴呆?甄鑫一头雾水,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半年之内,不得离开梁王府半步!” 准备将自己先禁锢在梁王府?这才是正常的感觉…… “好吧。”甄鑫拱手一礼,就待转身离去。 “一百万石粮食,如期送来,一颗都不能少!” 甄鑫身子一僵,这有些过于正常了…… “是。” 洗劫刘家港,甄鑫本就不是真的看上那一百万石粮食。这些粮食运到大都后,最少可值两百万两现银。如果用纸钞结算,现在已经是天价。 但是若从安南购买,最多不过三十万两现银。待安南春稻收成之后,只会更加便宜。 对于已经家大业大的日月岛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此举一来是给朝廷秀下肌肉,让这些人明白,日月岛已经不是一团可以肆意捏弄的泥巴。 而甄鑫最看重的,则是承载着漕运的这条海上航道。 占据这条航道,便意味着日月岛的商业版图,将可以从长江以南直接向华北、东北肆意延伸。 一年下来的商业利润,何止三十万两银! 更何况,将漕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意味着掌控了大都粮食近半的调价权。 虽然如此,出于奸商的本性,甄鑫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运费总得给点吧?” “再加二十万石。”忽必烈淡淡地说道,那口气如同让甄鑫出门买夜宵顺便给他带瓶啤酒回来。 甄鑫立时闭嘴,默默转身。 “给你半年的时间,准备东征日本。” 好吧……姜还是八十岁的辣! 这是要把我所有的残余价值全部榨干再宰的节奏? 不管怎样,广寒殿外的天空,真的好蓝! 缩在殿外墙角的松山,跳将而来,上下打量着甄鑫,满脸好奇地问道:“竟然腿都没被打断掉?为什么啊?” “可能是阿尔茨海默。” “阿啥默?” “说了你也不懂。” “我必须得懂啊!” “你懂这作甚?” “以后皇曾祖要打死我的时候,我也能有个逃生的机会。” “这招对你没用?” “为啥?” “因为那是你曾祖父。” “什么意思……哎等等,你要去哪?” “回咱们的王府啊!” “放屁,怎么就咱们了?那是我的!我的……” 哒哒哒的蹄声之中,两人缓缓离开这座依然沉寂于冰雪寒气之中的皇城。 梁王府门口。 一群人抻长着脖子,眼巴巴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听到不急不缓的马蹄声,见到两个相互吵闹而来的身影,群情激动。 “回来了?” “甄公子没事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好了,没事都散了,赶紧干活去!”熊二如同轰鸭子般地把人轰得干净,自己也随之消失不见。 门口,只留下望眼欲穿的小郡与憨厚状的李二牛。 刚下马,高宁又如乳燕投林般地扑向甄鑫。 “甄公子……”一声如泣如诉的呼唤,听得松山肝肠颤颤。 甄鑫轻轻地抹去高宁眼角的泪珠,拥着她轻声说道:“我说过没事的,你那祖祖父还舍不得杀我。” “那,以后呢?” “以后,更舍不得了!” “真的?” “比真金还……嗯,这形容不太对……好了,先进去吧。” 高宁侧着身子,朝甄鑫鼓起粉红的腮帮。 甄鑫低头,轻轻在上面啄了一口。 高宁又侧起另外一边。 后头突然响起一声怒吼:“人呢?都死哪去了?” “你哥生气了,快进去……” “别管他,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怪。”高宁把自己的身子塞进甄鑫的臂弯之中,严严实实地挡住松山充满恶意的目光,磨磨娑娑地往府内走去。 “咦,甄公子,你裤子怎么是湿的?是不是……” “别瞎说,那是汗……” “哪有腿上流这么多汗的?” “从后背流下来的,不信你摸摸看。” “哎呀真是啊,连屁、屁……嘻嘻……” “别说,要脸……” 那俩贴得太紧,还在王府门口的松山根本听不清到底在嘀咕什么,怒火便越发的不可遏制。将手中缰绳往地上狠狠一摔,骂道:“这是我的王府!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赶出去?” 李二牛看着离去的甄鑫,又望向暴怒的松山,一脸憨笑地说道:“王子福大命大,又深得皇帝信任,面圣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大家担心甄公子,正是因为他没您那福气啊!” 这话说得,就让人很舒服啊……松山欣慰地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二牛拾起缰绳,乐呵呵地说道:“小的,李二牛。” “愿不愿意来王府做事?”松山仰着下巴,俯视李二牛。 李二牛惊喜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 “太好了!”哈着腰的李二牛,泪流满面——终于有工资拿了! 李显把自己扔给甄公子管,甄公子觉得自己还是李显的人,然后就没人给自己发薪水……太过混了! “好!”松山一巴掌盖在李二牛的肩膀上,差点将他打趴在地。 挖墙角的感觉,真是爽啊! 尤其是在甄鑫眼皮底下,肆意地挖墙角。 松山决定,在把甄鑫赶走之前,得尽量地把他的手下给多挖些人过来。就算打不死他,也得气死他! “小人这些天虽然住在王府,但是会出门帮助王子筹备白伞盖佛事。王子如果想使唤小人,还请提前打个招呼。” “行!”松山大度地答道。 白伞盖佛事?松山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脑门,怎么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看来甄鑫还是必须留在王府啊,要不然这差事谁帮自己打理? 或者,等佛事结束之后,再把他赶走? 第560章 祸水东引 东北,是一片很神奇的土地。 在诗人眼中,这里是一个宁静、纯洁却又充斥着壮丽景色的世界。 可是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眼里,所谓的“白山黑水”,其实不过是穷山恶水。 很少有人能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忍受一辈子的苦寒。 是以,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他们便会顺着先人迁移的步伐,冲出绵延无尽的大山,逃离总是被冰雪覆盖的家园。 往西,有肥美的草场,可以供养成群牛羊。 往南,有温暖的屋子,有充裕的粮食,随手可拾。 穷山恶水出刁民,当这些人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之后,唯有通过战争的掠夺才能支持他们在异族的土地上继续生存。 可是当他们劫掠成功,离开马背开始享受舒适的生活时,却又不得不面对来自同一个地方、却更加凶悍的掠夺者。 源自鲜卑的拓跋北魏如此,源自契丹的耶律辽朝如此,源自女真的完颜金朝如此,源自室韦的蒙古是否会重蹈覆辙? 无人可知。 世人所能知道的是,只要离开了这片土地,就再也没人愿意回来。 所有的游子,只会在温暖而遥远的地方,偶尔寄来些许淡淡的思念。 这是世间最不值钱的事物,再深的思念也换不来一粒的粮食。这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面对故土,没有人可以真正地将其忘怀。 第一次踏上祖先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耶律希亮心中,只有满腔的惆怅。 跟在他身后的,是同样抑郁难解的八千士卒。 一匹马也没有。 说服耶律希亮重新出山的人是姚燧,让他呈奏四条建议的人也是姚燧。姚燧并未隐瞒他与日月岛之间的合作,也向耶律希亮坦诚了希望可以通过他掌控一支军队的计划。 耶律家的子孙,没有一个是好欺骗的! 对于朝堂上的争斗,对于时局的变化,对于战争的势态,会有一套与常人完全不同的见解与应对措施。 这是世家的底蕴。 也是耶律氏虽然已渐渐没落,却依然可以勉强保住千年传承的最根本原因。 是以,出征东北,对于耶律希亮来说,谈不上懊悔,却也难掩惆怅。 他不是为了姚燧的面子,更不是为了寻机投靠日月岛,而是为了身后的八千士卒——如今世上最后的一支乣军! 辽时,乣军并不算是一支正规的部队。但是在金国,以契丹人为主的乣军,却成为一支谁都无法忽视的军事力量。 辽灭之后,一部分契丹人随着耶律大石西迁,建立西辽。大部分生活于燕云的契丹人,自动地被视为汉人。余下,还留在东北崇山峻岭之中的契丹人,与奚人及各部族的杂胡,被女真人统称为“乣”。 曾经横扫东北、吞并燕云的契丹人不被允许存世,唯有乣人。 入主中原之后的女真,迅速地走向没落。面对蒙古人的步步进逼,节节败退。到金章宗年间,女真部队已经完全不堪使用,乣军则成为抵抗蒙古人的主要力量。 但是,在强大的蒙古人面前,乣军终于也只能成为战场上的失败者。 在耶律楚材降蒙之后,中都乣军随之而降,蒙军攻破中都,金国自此只能走向属于他的终点。 但是,降蒙之后的乣军,连自己的名称最终也未能保住,而被统称为“汉军”。 乣军,已经在世人眼中消失了近百年之久。但是,契丹人依然还在默默地坚持着那丝曾经的骄傲。 只是他们只能将这骄傲,深埋于心底,藏于骨髓之间,溶于血脉之中,再努力地将其传于子孙。 这世上,也只剩下这些人,还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契丹人,是曾经的乣军。 哪怕已经没有人还会写契丹的文字,没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契丹语。 保护这些人,给这人以最后的希望,这是耶律一族的责任,也是耶律这个姓氏还留存于世的唯一意义。 跟着大汗皇帝的嫡幼子——北平王那木罕离开大都的时候,全军共有七万人。 出中书省进入辽阳行省时,那木罕与他的一万亲卫,留在了迁民镇。 那里,是万里长城的起点,也是隋唐时防御契丹的重镇,又名榆关。 榆关虽然早废,但是那木罕选择在那驻守,意味想从原路溜回大都,完全不可能! 这是一场令人难以想象的战争。 没有敌兵,没有战场,没有目标,甚至于没的任何的后勤支援! 十个千夫长,各领数千兵,各自作战。或侵或掠或夺或抢,只有一个目标,让这些将士,于东北这片荒凉之地,自己想办法存活最少一年时间。 当兵,是为了什么? 养家糊口?为国征战? 为了身上的这身戎装? 还是为了可以合理合法地去抢去杀去屠戮无辜? 没人可以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即便是博学古今,而又骁勇善战的耶律希亮。 不仅仅是蒙古人,包括女真人,乃至自己的先祖,在起兵之初,又何曾不是如此? 国家需要的时候,军队是镇压内乱、抵御外敌的保障。国家困难的时候,军队便是朝廷最大的负担。 当朝廷无法足额支付士兵的薪俸之时,这些人便成为大都最大的隐患,也是朝廷首先必须防患的对象。 军队一旦生变,大都必将大乱。 耶律希亮知道朝廷艰难,却不曾想过,竟然艰难如斯。 无耻如斯! 只是,其他被派来东北的将士可以抱怨,可以愤怒,耶律希亮却是不行。 因为“祸水东引”之策,正是他在朝堂之上,亲口提出的建议。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得跳进去! 所幸,那姚燧并没有欺瞒自己。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将这八千契丹兵,全都分配到自己属下。 如此,也好! 耶律希亮从来就没认为自己能担得起复兴契丹的重任,他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契丹这个名字、这个族群,无声无息地消亡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 所以,再苦、再难,他都必须为这八千人,闯出一条生路! 第561章 小山压大山 二月初,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出征的时期。 无论是在漠北,还是在辽东。 漫长的冬季还未过去,虽然已经不再有纷飞的大雪,但是春未暖冰未化。踩在结实的冰土之上,寒气便会从肆意地从裤管钻入,侵蚀腿脚,而后漫延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 在这样的天气中长途跋涉,一不小心便是冻僵冻残的结局。 是以,这支已经成为孤军的队伍,走得极为缓慢,每过一个时辰就得停下来,烧堆火将冻僵的身子烤过一番。从迁民镇出发,六天时间,走了不到两百里。如今,刚刚抵达锦州境内。 这条被后世称为“辽西走廊”的沿海通道,其实并不适合行军。 一边伴山,一面临海,只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通行。 当年,曹操北征乌桓,顺此道走至一半时,突遇暴雨,泥石流顺山间滚落,完全堵住道路。曹操被迫向西拐入山间,顺小道才得以抵达乌桓。 此时行军,倒不惧有泥石流的威胁,却得担心路面的冰滑。 好在,耶律希亮也不急着赶路。 因为到底要去哪,他还没想清楚。 前方有什么会等着自己,他更不知道。 又是日落时分,将士们开始在背风处安营,也没人有心思再去扎寨。 没有驮马,每个人身上带的东西只是最简单的行装,连营帐也是属于最简陋的那种。五个人挤在一顶单人帐篷之内,已经凑合了数天时间。 虽然这样可以有效抵御夜间的寒冷,却终究让人心生沮丧。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遇敌,士气恐怕也会渐渐崩溃。 更让人烦恼的是,军中没粮了! 六万将士,兵分十路,每个人只给了五天的干粮。其他部的人马早早钻入山林之中,顺着有山村的位置,将展开肆无忌惮的借粮行动。 只有耶律希亮这八千兵,始终沿着傍海道而行,前看不见村,后寻不到店。 但是,终于快到了锦州…… 锦州始建于辽,属中京道。金改属北京路,如今属大宁路。 此地驻军虽然不多,但也有三四千人马。在没有友军配合,没有攻城器械辅助,没有后勤支持的情况下,凭他们这些人,即便数量远超于守军,也根本啃不下这座城池。 更何况,攻打锦州,这是准备公然造反吗? 这八千士卒,虽然被赶离大都,可是他们的家眷都还在被监控之中。 他们已经被朝廷被这个国家抛弃,很可能自此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他们可以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却没人敢不珍惜家人的性命。 被人抛弃的感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被为其奋斗一生的朝廷抛弃之后,家人的生活却得不到保障、家人的生命依然受到威胁。 果然被姚燧不幸而中,如今的朝廷,面对危机时只会选择一条献祭汉人的道路。 手痛砍手、脚疼剁脚,以蒙古人的行为习惯,采取最残暴而直接的方式来解决眼前的问题,而且不容质疑。这便是皇帝之所以不肯接受汉化的原因? 身后,是重重叠叠,根本望不到尽头的山脉。眼前,是平缓冰冷,看不透深浅的大海。 独坐于帐前的耶律希亮,脑子中不由地浮现出一首诗: “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 这首诗,出自辽太祖的长子、辽太宗的长兄耶律倍,可以算是契丹有史以来第一首被流传于世的汉诗。 自幼聪颖好学的耶律倍被立为太子后,受封东丹国王,称“人皇王”。可是想要推行全盘汉化的耶律倍,却于太祖去世后,在皇太后的逼迫下让位于弟弟耶律德光。在出逃后唐时,激愤之余,留下此诗。 汉化,对于所有胡人出身的王朝来说,都是一个避不开的难题。 几代之后,辽朝终于全面接受汉化,迎来其最为兴盛的年代,但也因此迅速地走向了没落。 坚持马上民族的传统,便意味着抛弃天地君亲师的人伦,拒绝汉家道德的约束。不受任何约束的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一言九鼎之下,世上便无不可杀之人。 当无人可以制约帝王的权力之时,这个国家便会失去了最基本的纠错能力。所有的政策实施,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可是,世上不可能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帝王。更何况,对于一个无亲无情、无牵无挂的帝王来说,他怎会去在乎死后,国家的动荡、民生的悲苦? 分崩离析,那是必然的结局! 但是接受汉化之后呢? 秩序是有了,王朝内部的矛盾会被以更温和的方式得到解决。国家的权力却被集中在懦弱的文人手中,军队腐败、战力削弱却也成为了必然。 一旦有强势外敌入侵,王朝的灭亡也不过朝夕之间。 拒绝汉化,武人便能拥有绝对的权势,动辄穷兵黩武。接受汉化,文人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对内安抚百姓,对外却只能忍辱负重,以和为贵。 如果是自己,又会选择哪种方式? 自认家学渊源、文武俱能的耶律希亮,在这个突然涌现的问题面前,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站在个人的角度,耶律希亮自然希望能生活在一个安平富足的王朝之中。可是如果作为国家的管理者,这天下间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的感觉,却真的很诱人啊…… 耶律希亮暗自苦笑,或许穷他一生,都没资格去获得寻求这个答案的资格。 只是现在的自己,对于始终徘徊在汉化边缘,依然讲求以拳头来解决所有问题的朝廷,已经生出难以抑制的失望与痛恨。 上官离德,将士离心,百姓不堪压榨。 天下,也许距再一次的分崩离析,已经不远了? “将军……”一声轻轻的呼唤,将神游天外的耶律希亮拉回了这个寒冷的人间。 黑夜已经笼罩了这片海滨之地,只有眼前的篝火在不住地跳动。 耳边,是肆无忌惮的风声。 夹杂其中,有隐隐的海浪,似乎在沉睡,又似乎在凝聚着令人窒息的汹涌波涛。 第562章 驸马国 耶律希亮看着周边几位默然而立的部将,淡然说道:“都坐下吧。” 阿智明,萧德胜,蒋至雄,刘默,肖先。 这五个人,虽然都未曾跟随耶律希亮上过战场,但此时却没有一个人会质疑他在这支军队中的绝对掌控权。 耶律与萧,为契丹两大国族。如今还坚持不肯改姓的国族后人,已寥寥无几。 阿姓虽然不算国姓,却是当年地位最为尊崇的契丹人之一。他们的先祖,都是跟着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征战四方的亲卫,为了纪念太祖,因此改姓为“阿”。 定居中原,经历金元两朝之后,大多数的契丹人都改为汉姓,比如肖、蒋、刘。 “将军,粮食已经差不多没了。”阿智明轻声说道。 耶律希亮点点头,往火堆中加了些干柴,手持木棍将底部撩开,让篝火烧得更旺些。 “都说说吧。” “将军若想打锦州城,我愿为先锋!”最为心急的刘默,率先开口说道。 “你这是逼着大伙儿造反?” “都这地步了,不造反,难不成要饿死在这里?” “家里人怎么办?” 众人默然。 “要不,去周边村子借点粮?” “借粮是可以,但是又能借到多少。而且借过之后,继续找其他村子借?” “是啊,咱们不能真的一直游荡于此,成为愧对先人的山匪!” 虽然这片土地,早已不属于契丹人。而且生活在这里的,除了大多数的汉人之外,还有女真、蒙古、靺鞨、高丽,以及每过一些年就会冒出来的一大堆自己都不知道属于哪个族群的杂胡。 可是,在这里烧杀抢劫,对于这些人来说,委实是难以放开手脚。 这便是接受汉化之后的后遗症……耶律希亮悠悠地叹了口气。 “要不,越过鸭绿江去打高丽?”身材细柔,两眼却总是冒出狠辣目光的蒋至雄说道。 将贬值的纸钞转嫁到高丽头上,这是耶律希亮“祸水东引”的最主要建议。祸害高丽人,无论是汉是蒙,是高官显贵,或是普通将士,都不会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而且,偌大的高丽,别说供应他们这几千人一年的伙食,哪怕数万人过去,想来都不成问题。最多就是让高丽人束紧裤腰带,每天少吃一两顿饭即可。 反正这么多年以来,那些高丽人早已过惯了苦日子。 再苦,也不能苦了大老远过去的朋友! 但是,摆在面前很现实的问题,也是这些将士根本无力解决的最实际问题便是,没粮了! 明天过后,全军估计连一颗粮食都剩不下来。 此去高丽,就是走最近的路,至少还有六百里。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没十天半个月根本就到不了鸭绿江口。 众人依然只能叹息。 有人喃喃说道:“真想能有一对翅膀啊……” 便有人嗤笑道:“你有一双翅膀,也不够兄弟们几个吃啊!” 苦笑声中,沉沉的篝火似乎也显得轻快了一些。 不错,还有心情苦中作乐。耶律希亮暗暗点头,对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部将们说道:“如果有充足的粮食呢?” 众人眼睛俱是一亮。 “将军你莫要骗俺,须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偷不抢,莫非天上还能掉粮食下来不成?” 耶律希亮手轻轻一挥,说道:“别管粮食从哪里来,我只问,如果有粮食,你们打算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直接找个山沟沟里,咱们舒舒服服地蹲上一年,回大都去呗!”人不如其名的刘默急叨叨地说道,却引来一片鄙夷声。 “去深山里找找一些残存的契丹人,我们可以花一年时间帮他们打出一片地盘来。”萧德胜说道。 众人摇头。 先不说还能不能找得到残存的契丹人,就算可以,一年以后怎么办? 人家老老实实在山里待着,你非要跑过去,各种怂恿,将其胃口养大后却扔下不管?简直就是造孽! “粮食,会有很多吗?”一向沉稳的阿智明开口问道。 也许吧……耶律希亮淡然地说道:“你就当有很多吧。” 当有很多?好吧,希望不是将军因为无聊而拿自己这些人开涮…… “如果粮食足够多的话,我觉得咱们可以招兵买马!”阿智明说道。 咦?耶律希亮眼睛微微一亮。 “招兵买马作甚?你想造反不成?” “还是要占山为王?” “我看占个城池也足够了……” “如果有充足的粮食。”阿智明再次强调了这个前提条件,“咱们可以在附近征招一些擅长山地作战的山民猎户,数量不用太多,将队伍扩充到一万五至两万之间。” 兵员数量太多,短时间内无法消化的话,队伍就会出现失控的风险。耶律希亮点点头,示意阿智明继续。 “马的话,可以拿粮食换一些,或者去锦州城抢上一部分。” 抢马,似乎比抢粮要容易一些,而且没有心理压力。 “有了粮食,有了人马,咱们就可以一路往东,过鸭绿江。我想,有两万人兵马,高丽境地,何处不能去!” 对啊! 两万人马,足以横扫高丽国了。唯一要担心的是,不得打得太狠,万一把高丽国给灭了,那回大都必然会被处罚。 再怎么说,如今的高丽国君主王谌,也是大汗皇帝的附马。 “可是高丽国,好歹也算是行省,无故攻打行省,一样会被追责。”一直默不吭声的萧德胜说道。 此时的高丽,称其为国确实不太合适。 当年大汗皇帝还在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之时,身为太子的王谌第一次前来中原,便拜在忽必烈门下。后来,高丽国屡经武将夺权之乱,王谌被迫数次逃往大都,向忽必烈求救。终于借得蒙古军队入境平乱。 王谌以此得到高丽国的王位,代价是向忽必烈王朝的彻底臣服。 为了安抚王谌,忽必烈挑了个庶女公主下嫁王谌。高丽由此成为附马国,也成为了公主忽都鲁揭里迷失独自狂欢的领地。 王谌的原配被废,王谌自己还三天两头得被打一顿。 为了攻打日本,忽必烈顺便在高丽设立征东行省,并向高丽全境派驻达鲁花赤。王谌被拜为行省左丞相,地位还在行省右丞相塔剌海之下。 王谌只能全面接受行省的设制,并将高丽国降格以接轨蒙元官制。剃发易服,改“朕”称“孤”。 直至现在。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粮食到底在哪儿? 说实话,耶律希亮也没底。 可是已经到了这份上,耶律希亮只能将全副心思,押在对姚燧以及日月岛的无条件信任之上。 第563章 觉华岛的喇嘛 夜半,大都积水潭码头。 灯火如昼。 自郭守敬主持开凿了通惠河之后,这条运河便成为了维系大都的生命线。 江南漕粮运抵直沽后,通过海河,过三岔口入北运河,经武清、河西务、杨村,抵通州。再顺通惠河直达积水潭码头。 河水还未完全解冻,今年第一批来自江南的粮食便已运抵积水潭。 这是梁王府为了应付由其主持的佛事之需,而调来的粮食。至于算不算朝廷的漕粮,估计在佛事之后,还得与朝廷进行一番争论。 梁王不在,梁王府的主事人自然便成了王子松山。 圣意难违,为了承办这个突然砸来的差事,完全推卸不了责任的松山,只好摆出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上窜下跳,肆无忌惮地从每个角落征收可以得到的资源。 人员、牲口、车辆、船只、场地……只要能想得到的东西,松山便以蛮横的姿态去要去拿,一言不合便直接开抢。 大都人心惶惶,上下官吏早已无心政事,就是中书省、尚书省今年也根本无力承办这样的一场佛事。既然有人出头,其他部门自然乐得清闲。能给不能给的权限与物资,便尽可能的给出去。 更何况,松山虽然蛮横,到底也准备了一些粮食用以支付人员的工资。 纸钞的贬值在过年之后,迅速地席卷了大都,整个中书省直辖区域,无一幸免。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损失难免,倒也算不上太大,因为他们的手中本来就不会有大量的现钞留存。 有钱的人家,即便是千贯万贯的纸钞转眼成为废纸,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最惨的是大都大量靠朝廷薪俸过活的中低层官吏与士兵。 如今一个月的薪水,已经买不到一天所需要的粮食。领吧,没有意义;不领,家里立时便揭不开锅。 朝廷将大量的汉军派驻外地,起码暂时解决了大都军队哗变的危机。剩下无处可以安置的官吏,只能张皇失措。 反了吧,没刀没枪。不反吧,坐等饿死? 在这种情况下,松山手头的这些粮食,无疑便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大量的普通官吏扔下本职工作,加入松山的筹备队伍之中,任劳任怨,啥活都干,只因为松山可以用粮食支付他们的劳务费。 在纸钞贬值,现银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粮食已经成为了大都绝对的硬通货。 于是梁王府的号令,在大都已近乎通畅无阻。 只要他不公然造反,连皇宫之内也对松山肆无忌惮的行径保持了沉默。 自积水潭卸下的二十万石粮食,不过一夜之间,便被松山消耗得一干二净。相对于大都数十万的人口,二十万石粮似乎砸不起任何的水花,却又似乎让慌乱的大都百姓稍稍地安定下来。 只要江南有粮过来,就说明江南人还不会造反,说明国朝还是处于稳定的状态之中。至于纸钞,贬就贬了吧……反正都是迟早的事! 至于这二十万石粮,是朝廷征用来的或是花钱买来,还是松山去抢来的借来的,又有谁会去关心? 而二十万石粮食到底如何分配,会流向谁的腰包,则是谁也没权力过问之事。 没关系,据说不仅明天有,后天乃至大后天都还有。即便这两天到不了,只要甄鑫在大都,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流进这座都市。 一个疑是真金之子的人,在大多数的大都人眼中,已经成为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 这时候,没人会去追究是什么原因才引发这场纸钞的危机。反而有人开始怀念故太子的好:如甄鑫这样的私生子,为什么不多生几个? 黎明来临之前,积水潭码头的喧闹终于渐渐平息。 与此同时,几支悬挂梁王府令旗的车队,已经驶出大都城,分别前往东西南北各处。或采买物资、或继续搜寻民间艺人。 其中一支,则是由宣政院官员与大都一些寺庙喇嘛组成的队伍,准备飞马前往五台山,迎接帝师回大都参加佛事。 帝师回不回来,都属于他的自由。但是朝廷可不能没有任何的表示,派出迎接队伍,这本是应有之意。 大都西行至五台山,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自大都往西北,经怀来、宣德府,过野狐岭绕到大同南下。这条路线虽然路程稍远,但所经过路途大多为草原平地,快马可以飞驰。 另一条是自大都往西南,寻太行八陉之一横穿太行山。如此距离缩短近半,但道路崎岖难行,而且听说最近有许多山匪藏于其中杀人劫货。 时间所剩不多,为了能尽快且安全地赶到五台山,西行队伍一分为二。宣政院官员带队走北路,喇嘛带队走南路。 刚出大都,这队喇嘛便遇上梁王府的一支车队,于是合二为一,一同前往真定。 经过蔚州飞狐县,车队便迤逦地消失于飞狐陉之中…… …… 锦州以南百余里的海面上,也有一座桃花岛。 此岛与浙江海面上光秃秃的桃花岛有所不同,岛上多少还是有一些桃树,而且风景秀丽。 早在辽朝时期,有高僧觉华在此岛上建寺修行并传播佛法。辽圣宗受其感化,不仅拜其为师,还将此岛赐名觉华岛。 桃花岛成为觉华岛之后,便成为渤海湾沿岸的一个佛教圣地。最兴盛之时,岛上有寺庙十余座,僧侣近千人。 到如今,已近三百年。 自蒙古入主中原之后,佛教以极为迅猛的姿态向四处传播。这十数年间,屡经战乱的觉华岛上,又开始出现了大量修行的僧人。 只是如今寺庙的住持,全部变成吐蕃的喇嘛。 数日之前,又有一行喇嘛,带着近百艘船与近千人登上觉华岛。 一番劝说、谈判、威吓乃至棍棒相向之后,岛上所有萨迦派喇嘛全被驱离。 有喇嘛宣布此岛从今往后,划归噶玛噶举派的道场。 对于岛上大多数的非喇嘛僧侣来说,这属于佛教上层之间的争斗,只要不瞎掺和,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那些占据此岛多年的萨迦喇嘛,其欺男霸女行径早已惹得众人不满。能换个掌柜,其实也不错。 第564章 渤海边上的岛屿 这些噶玛派喇嘛行事风格果然与萨迦派有所不同,不仅对汉人和尚相当尊敬,甚至将岛上大多寺庙交由汉人高僧主持。由此,全岛几乎所有的和尚瞬间向其顺服。 与世无争,本来就是汉家和尚所坚持的修行法则。只要给他们一间安静的寺庙,有一定的香火保障其衣食无忧,僧侣们便会诚心向佛,再不理尘世之事。 有噶玛喇嘛带来堆积如山的粮食,觉华岛,转眼之间便成为和尚们最为理想的修行之地。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粮食集中于此,就不是那些和尚会去关注的事情。 这日清晨,和尚们的早课还未结束,便有一艘海船驶离觉华岛。 海上,依然有未完全融化的浮冰飘动,船只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缓缓而行。好在此处距岸边不甚远,待得天色大亮,从船上便已能够清晰地看到岸上的景物。 站在船艏,手持望远镜的陈文开,不久便露出一丝笑意,吩咐道:“燃烟。” 三柱红烟滚滚而起。 岸上隐隐传来欢呼声,同样升起了三柱红烟。 从海船上解下一叶小舟,摇向岸边。不久,接回两人。 正是耶律希亮与他的部将阿智明。 “日月岛陈文开,见过耶律将军、阿将军!”将两位引上海船之后,陈文开恭敬而礼。 耶律希亮微微一怔,日月岛派来的人认识自己不奇怪,可是竟然连自己的部将都能一眼认出,这功课做得未免也太过充分! “见过陈部长。”耶律希亮回礼道。 姚燧向他介绍过此人,说是日月岛负责情报部的部长。如果其身份不假的话,看来自己这支军队,已经得到了日月岛足够的重视。 耶律希亮掩藏着内心稍许的激动,日月岛果然派人送来粮食,这不仅使得自己这支军队起码在一年内可以免去断粮危机,也给自己接下去的行动,带来无限的可能。 陈文开将两人延入舱内落座。 茶水已经烧好,入口甘润,让忍受了数日苦寒的耶律希亮与阿智明身心为之一暖。 “八千人五日所需粮食,已备在舱内,阿将军待会可以去清点一番。”陈文开微笑着说道。 “才这么点?”阿智明脱口问道。 陈文开不以为意地说道:“身后的觉华岛上,我已屯集了五万石的粮食,随时可以运来。只是你们有必要带这么多粮食行军吗?” 阿智明一怔,随即大喜,不由地竖起拇指夸道:“日月岛军,果然大气!” 五万石粮,足够五万将士一月之需。 关键是,还不用带在身上拖累将士。 陈文开摊开一份海图,图上以渤海为中心,陆地三面环绕,自西而东直至高丽。 即便是自认为博学多识的耶律希亮,看到这份海图之后,也不禁啧啧称奇。 原来,渤海是长这样的……原来,高丽国比想象中的还要小上很多。 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上,标着许许多多的城池、河流与沿岸的海岛。 有距此不远的觉华岛;有辽河入海口、盖州附近的连云岛;有鸭绿江入海口的薪岛。 还有如鹌鹑般依在高丽半岛边上的江华岛。 “你们,希望我军进攻高丽国?”即便对方准备得如此充分,耶律希亮也不再含蓄。 陈文开微微点头,说道:“首先,具体行军目的地,完全由耶律将军决定。日月岛,可以提供粮食及后勤所需的一切支持。 “姚燧先生既然答应过将军,保证贵军一年之内的粮食供应,那将军就无须为粮食担忧。只是将军若率军深入辽西辽东内陆,粮食便只能由你们自行携带。” “如果兵进高丽,你们希望我军达成什么样的作战目标?”阿智明问道。 既然是由日月岛作为战争的主要出资者,他们自然有权利要求分润战争的果实。而且,还得首先满足他们的需求才是。 更何况,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也是高丽。 “我方希望能达到两个成果。” “请讲。” 有要求是好事,就怕对方故作清高或是假装神秘,死活不肯说出自己的要求,却偏偏给自己甩各种阴谋诡计。 如同朝廷那般。 “一是希望你们帮日月岛开拓东北的商路。” “开拓商路?”阿智明皱着眉头说道:“我等只是士兵,并不擅长经商。” “无须你们去经商。”陈文开笑笑,指着海图说道:“除了身后的觉华岛之外,日月岛还准备在盖州的连云岛、婆娑府鸭绿江口的薪岛,建立商贸交易中心。 “两位将军此行,可以沿路将这些信息在辽阳行省各州府代为宣扬,鼓励商人前往交易。日月岛不仅可以绝对保证商户的安全,而且在岛上交易的所有货物,五年之年全部免税!” 原来,是让我们当宣传队? 问题是你们有权利征税不? 阿智明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地问道:“不需要我们占领一座城池,或是取下某个州县?” 陈文开两手一摊,说道:“我要城池州县作甚?又没想来当东北王……不过,耶律将军若有兴趣,我们倒是可以支持你。只是目前的支持力度,可能有限。” 耶律希亮苦笑地摇摇头。 当东北王?别说全军的家属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下,将自己的余生投入到这遥遥无期的争霸战场之上,绝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而且,即便能占据东北,之后又当如何? 或者面对朝廷军队的反扑,或者反攻中原? 自己毕竟不是先祖阿保机啊…… “还有呢?”耶律希亮沉声问道。 陈文开脸色转为肃然,说道:“还希望你们为可能发动的攻日之战做准备。” “我们是步军……”阿智明面有难色。 一个任务过于简单,一个任务却委实难以办到。 而且,凭这几千人就要攻打日本? 还是说在攻日之战前,先把高丽灭了? 陈文开继续指着海图说道:“攻日之战,也不是我们想打就可以立即打得起来。三个月之后,日月岛海军会行先发动对高丽江华岛的行动,以攻占江华岛为目的。并在高丽周边建设两个海上基地。” 第565章 桂枝儿 “两个?”阿智明及时地发现了陈文开的漏洞。 “是的。”陈文开将地图上的手指,沿着高丽海岸往下挪,一直到最南部的耽罗岛,微笑着说道:“就在前不久,耽罗岛已经正式归入日月岛管辖。” 耽罗岛? 耶律希亮与阿智明面面相觑。 耽罗岛,位于高丽与日本之间的海上,是高丽沿海最大的岛屿。 新罗灭亡时,耽罗曾趁机建立过独立的耽罗国,但没几年便臣服于高丽。此后,曾被改名为“济州”。 高丽投附朝廷时,元军以清剿高丽叛军三别抄余部为由,趁机占领耽罗岛,并在岛上设置军民总管府。 为了筹划攻日之战,朝廷在此岛上开始圈养战马。只是主力部队连日本本土都还没打上去就全军覆灭,岛上的十万战马也没了用武之地。 近些年,攻日作战声音渐弱,耽罗岛对于朝廷来说也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便一直有人提议将此岛归还高丽,上下皆无强烈的反对意见,只等皇帝的一个圣旨。 于是,就没人再会给耽罗岛更多的关注。主要官员早已撤回,除了养马的军户与一些零星守卒之外,倒是不停地有和尚东渡上岛,在此建立寺庙传播佛法。 但无论如何,此岛还算是朝廷的领地,就这么被日月岛军给占了? 阿智明脑子突然一动,脱口问道:“那些马呢?” 陈文开颔首道:“朝廷圈养的十万匹马,大多已经老去。原产于岛上的果下马,是高丽土生的矮种马,高仅三尺。但是这两种马杂居之后的下一代,我且称其为‘耽罗马’,看上去倒是挺不错的。虽然没有蒙古马的高大与冲劲,但是耐力相当不错,且擅山地行走。” “太好了!”阿智明抛开沉稳的气势,咧着嘴叫道。 原来还想去锦州抢点马,这下可好,连战马都有,天下何处去不得? 耶律希亮却陷入了沉思。 攻打日本,这也是耶律希亮上呈“祸水东引”的建议之一。不过谁都知道,这仅仅只是建议而已。 耶律希亮不认为朝廷还能派出水军,再次跨海作战。也不认为高丽还有力气,提供人力物力的支持。 更何况,所谓日本有银矿之说,连自己都未曾真正相信过。 但是,日月岛拿下耽罗,目标便是直指日本。 他们真的准备对日本开战?而且,还是在朝廷不可能提供任何支持的前提下! 此外,就是江华岛。 从窝阔台汗到蒙哥汗,蒙军先后四次攻入高丽。在陆地上,高丽军队根本不是蒙军的对手,逢战一触即溃。 但是高丽却凭借着相对强大的海军,一遇危机,便将王室接上江华岛躲避,而任由蒙军在半岛上烧杀劫掠。 横扫高丽半岛的蒙军,却始终拿小小的江华岛毫无办法。 这也是高丽在蒙军铁蹄的践踏之下,却可以支撑数十年不降的根本原因。若非高丽国武将内乱,王谌为了自己的王位,也不会向忽必烈献上高丽。 日月岛以江华岛为目标,其意自然是高丽已剩不多的海军! 借此机会,彻底打垮高丽海军,让高丽王室只能龟缩于半岛之上。将来再出手,便可予取予夺。而最关键的是,日后哪怕朝廷想向高丽借一支海军来对抗日月岛,也再无可能。 耶律希亮看着桌上的海图,后背沁出微微的凉意。 他能看得到的,沿渤海直到高丽,这些岛屿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岛链。再加上他看不到的地图之上,山东海域、江浙海域,乃至福建、广东,必然早已布下了许多这样的岛屿。 大元疆域,竟然已经被这些岛屿完全包裹其中? 当这些岛链渐渐收紧之时,自北而南,数万里的海岸线,将成为日月岛可随意攻击的目标。 朝廷,又该如何防范? 耶律希亮的双眸之中,闪出一丝精光。 蒙古铁骑,天下无敌。可是这样的铁骑到了水上,却根本无用武之地。当日月岛军的岛链布置完成,而向世人展示其攻击力的时候,这天下说不定真有可能换一个新的主人! 只是,他们会允许一支“乣”军的存在吗? …… 天才蒙蒙亮。 梁王府内,焦虑的窦娥已经扯着嗓子催促着:“郡主,郡主!快点——啊!” 高宁翻了个身,依然舍不得从梦里的甜蜜苏醒过来,嘴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不要……嗯,公子……不要……” “不要起来么?”窦娥忍不住冲到高宁床上,看着将自己裹成如蚕宝宝的高宁埋怨道:“郡主你再不起来,我又看不到好戏了!” 高宁蠕动着将自己缩回被窝,喃喃哼道:“不要……再让我,嗯一会儿……” 窦娥翻着两只眼珠子,低下头悄声说道:“郡主,甄公子快进来了……好像没穿衣服啊……” “啊,什么!没穿什么?”高宁扑腾地翻起身,敞开被窝,四处打量,却寻不到任何身影。于是看向窦娥,一时茫然。 “对不起啊郡主,我看错了……”窦娥很自觉地抱头下蹲。 “你,你……”一个枕头对着她脑袋砸下,高宁怒道:“我迟早得把你给卖了!” “是你让我叫你早点起来的……”窦娥委屈地说道:“要不然,又错过甄公子的好戏了……” 哦,对! 高宁一骨碌爬起,骂道:“你个死丫头,为什么不早点叫我?” 窦娥没空反驳无理的高宁,反正天天被骂被吼被威胁,早已习惯这个面狠心软的主子。只是专心地帮着手忙脚乱的高宁,换上衣裳,匆匆梳洗过后,便直奔甄公子的院子而去。 轻鼓慢锣,伴着淡然悠扬的三弦,一声婉转而幽怨的唱音,在院中响起。 一曲“桂枝儿”,听得令人心潮澎湃。 “月儿明了 人还不到 猛然间思想起 我好……心上焦 泪珠儿不止腮边掉 魂灵儿被他引 一夜上梦几遭 想起我那冤家也 不知……啥时儿能待我好……” “哎呀……甄公子好讨厌啊!”窦娥以袖半掩嘴唇,羞恼地说道:“怎么又在唱这种羞人答答的曲子?” 高宁斜了她一眼,放慢匆匆的脚步。 第566章 汉水 跟在高宁身后的窦娥,差点将她撞倒。 “哎,郡主,干嘛不走了,快点进去啊……” “你,可不可以先滚回去?” “我不,我还要进去看呢……甄公子的女妆,真的是太迷人了!” 不生气不生气,不要跟这蠢丫鬟生气,免得浪费自己时间!高宁不住地提醒自己,轻拈裙摆,踏入院中。 院子中,两个中年乐师,并排而坐,专心地鼓乐伴奏。 数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桃树,微微颔首,似乎在打着节拍。 一个丽人浓妆艳抹,额间贴着金箔花钿,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眼波横过,乌眸中浮着一层薄薄水色,令人望之生怜。 窦娥眼中立时冒出小星星,双手托腮,痴痴地说道:“哇……甄公子,好漂亮啊……” 高宁却是微皱琼鼻,轻哼道:“这不是甄公子!” “怎么可能,前天他就是这么打扮的!” “眼巴巴 望着我冤家一面 泪汪汪 镇日里泪不曾干 灯花鹊噪难凭断 除非梦儿里枕上片时欢 不迎你的薄情也 只怨自己的缘分浅……” 这温软幽怨的唱音,最容易拨动少女的心弦。对那些心有情郎却求而不得之人,尤具杀伤力。 窦娥已经听得如痴如醉,高宁却已经失去了兴趣。两只俏丽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几圈之后,高宁悄悄地走到甄鑫的屋前。 甄鑫果然身在其中,正于桌前奋笔而书。 高宁放轻脚步,轻身上前,探头而看。 “三冬天 受不得凄凉况 雪花飘 雨花飘 风儿又狂 夜如年 独自个无人伴 拥炉偏觉冷 对酒反生寒 便有那锦被千重也 孤眠人怎盖得暖。” “哼……甄公子你好讨厌,怎么尽写这些羞人答答的曲子?” 甄鑫放下笔,手向后一揽,便将高宁兜入怀里,说道:“这叫艺术,你懂不懂什么叫艺术?” “呸,你就是写这些淫曲来勾引小姑娘的?” “我勾引谁了我?” “哼哼,你的手……” “没关系,暖一暖就好……” “别往下……往上也不行……” “那我该往哪?” “往哪都不行!”高宁嘟着小嘴。 “咋了,生气了?” “哼!” “为啥啊?” “你明知我冬天没人相伴,你明知我独自难眠,你明知我整日眼泪汪汪,你明知我梦里梦外都是……我、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这个缘分?”高宁越说越委屈,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滴落。 “这,这是我写的曲子啊……又不是针对你。”甄鑫一脸委屈。 “你们文人都说了,曲由心生,你心里没这么想,怎么可能写出这种曲子来?” 我是抄的……“我抄、噢不,写了那么多曲子,我不可能都那么想的吧?那我早就精分了!” “什么叫精分?” “呃……就是一个变成你,一个变成我……”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又是女的……啊,哎……不要,公子不要……我、我不敢了……” 春色未到,院中却已春意缭绕。 咿咿呀呀的唱音继续,窦娥早已泪流满面。 …… 湖广行省最北部,只到武昌路与汉阳府。 逆汉水而上,过了汉川之后,便进入河南江北行省。原属荆湖北路的沔阳、安陆、荆门、襄阳,全被划归河南江北行省的管辖范围之内。 武昌一战,武昌水军虽然并未全军覆灭,但是营寨被毁,战船尽失,已是溃不成军。 唯有一艘车船逆汉水逃窜,却在日月岛军紧追不舍之下,被迫弃船而去。 于是这艘难得在战事中留下的完好无损的车船,便归了日月岛水军。 这是日月岛军在此战中唯一的战利品。 在不考虑载货的情况下,车船是江、湖之内,行驶最为便利的船只。 装上两尊火炮、两架回回砲之后,这艘车船便成为日月岛长驻于汉水之上的“巡洋舰”。 此时还没有丹江口水库,船只逆汉水而上,可过襄阳直到陕西的兴元府。 武昌城严阵以待,却并没有等来日月岛军的攻打。 甚至于对依然留在城内的蒙古官员,也并未要求将其驱离武昌北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昌城已经成为江南的一座孤城。 好在日月岛并未禁绝城内百姓与商人的出入,否则武昌城就得面临断粮的危机。 但是作为行省驻所,其政令已经很难下达各州府,更不用说长江以北的区域。 汉阳府,暂时便成为一个三不管的地带。 为了不刺激对岸武昌城内的官员百姓,日月岛并未占据汉阳水军营寨,只是组织船队,沿汉水逆行而上,沿途接触各州府的商家,与其洽谈各方面的商业合作。 逐利是商人的特性,这也逼着他们必须拥有最敏锐的嗅觉。 于各种夹缝之中寻找并抢得商机,迅速做大做强。只有如此,才能对当地的官府施加影响力,并保住自己的财产,以及获得继续扩大规模的机会。 一旦走上商业这条道路,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在任何一个朝代,商人都是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官府需要钱了,找商人;盗贼手头紧了,找商人;百姓困顿无助了,找商人。 在不可能拥有私兵的情况下,商人赚再多的财产,其实最终都未必属于他自己。 从古至今,也许只有日月岛军敢放出话来,将保护商人的私有财产作为绝不允许触碰的底线! 虽然这样的声明在有些人眼里无疑是个笑话,也不可能得到官府的背书。但还是有不少商人,愿意与其展开交易及合作。 哪怕只是试探也好。 结果,效果喜人。 源自陕南的汉水,本来便是两岸州府的黄金水道。襄阳入元之后,汉水便成为联结西北至东南一条最重要的黄金水道。 既然水道已经被日月岛军控制,短期内看不到官府派兵清剿的迹象,越来越多的商人,也只能选择与其合作。 而让商人们更加放心的是,日月岛军并不强买,也未曾强卖,他们更多的是护送长江沿岸乃至江南诸地的商船来此上门交易。 于是从者如众。 第567章 隐仙张真人 十七岁的乌杰站在船头,望着眼前的襄阳城,略显疲惫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犹疑与畏惧,可是随即又挺直腰板,喃喃自语道:“我,一定行的!而且,必须行!” 因为,自己是日月岛小学第一批正式毕业的学生,而且是最优秀的毕业生! 有奖状的那种。 与苟彬同龄的乌杰,两人自小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虽然乌家村长总是欺负苟氏一家,但乌杰、乌伦兄弟却与苟家十几个孩子自小关系都很不错。 被甄鑫等人用拳头教育了一顿之后,乌村长及时地认清形势。虽然苟家全都搬去日月岛,但是村子里的老宅已经被乌村长很好地保护起来。 日月岛小学刚开张,乌村长便腆着脸皮将他的两个孙子全都送去就读。 作为最早的一批小学生,乌杰的表现相当争气。凭着不错的底子,一年之内便修完了从小学一年级直到五年级的所有课程。此后,又被派往琼州府城实习,以绝对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 苟彬也曾在小学就读,但是总共只学了三个月时间。考试虽然也获得通过,却只得到了一张没有奖状的普通毕业证书。 是以,虽然苟彬现在已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但是乌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赶上并超越这个儿时的同伴! 襄阳,便是自己的开始! 乌杰紧攥右拳,在半空轻轻一挥。 武昌之战一结束,乌杰便被调来处理战后事宜。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汉水沿岸各州县,寻访当地大客商,进行商业合作的推广。 在此基础上,乌杰接到最新的一个任务,是参照日月岛本岛以及江阴自贸区,在内陆打造第一个自由贸易区。 前两个所在的区域如今都可以算是日月岛的势力范围辐射之内,自然是日月岛说了算。但是在内陆日月岛却没有任何的根基,想复制这种模式,难度相当大。 不过,乌杰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还有越来越强大的日月岛商队在支持,怀里还有两份沉甸甸的推荐信。 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慈祥,却很不爱说话的老道。 乌杰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成功! 作为宋元战争最前线的襄阳城,在当年的战事中樊城被屠,襄阳城破。 幸存的襄阳百姓经过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渐渐走出那场战争的阴影。 襄阳原本是南宋的门户,只是这门户之外总有外敌窥视,使得南宋不得不将其打造为军事重镇。 战争威胁既去,襄阳便显示出其极其重要的经济价值。南北货物在此交集转运,北接中原,南连江汉。 这里也成为仅次于杭州的粮食集散地。 湖广、江淮输往北地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要经过襄阳转运。 虽然拥有极其重要的地理优势,但是襄阳的发展速度始终很慢。倒不是因为官员的贪桩或是无能,而是因为武昌。 从水路进出襄阳,武昌是必经之地。 可是襄阳如今属于河南江北行省,武昌却属于湖广行省。凭着驻扎于汉江口的水军,武昌便可以肆意拦截出入襄阳的商船。 予取予求。 被征收高额过路费还算小事,时常有商船莫名失踪不见。令汉江上游的商人,不胜其苦。 就算官府愿意出面,打起官司来,也得上呈至大都才有可能解决。 可是无论是中书省还是尚书省,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一些商人的损失,来费心费力地去查清这种事情的是非对错。 是以,对于武昌水军的惨败,襄阳无论是官商,都是真心地幸灾乐祸。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在码头上极为热情地迎接乌杰。 此人姓区,名汉南,原为南阳人。襄樊战后,举家迁至襄阳。以粮食买卖起家,不到二十年时间,便将产业扩大到米、面、酱、醋、酒等行业。 说句不太夸张的话,襄阳城可以少了路总管,却少不得这个区老板。否则,有半城人得天天喝白粥吃白水煮菜。 这是个嗅觉极为灵敏的商人,早在武昌之战以前,区老板就到处寻找机会想与日月岛合作。武昌战后,双方一拍即合,如今区老板已经成为日月岛在长江以北最大的代理商。 其业务范围,除了代理来自安南的粮食之外,又开始向南洋的香料与药材拓展。 区汉南拉着乌杰的手,一口一个“小老弟”,亲热个不停。 这让乌杰极为不习惯,却只能努着笑脸,尽量做出风清云淡模样。 亲热完毕,区汉南看着乌杰身边的老道,含笑问道:“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张三丰。”老道打了个稽首。 张三丰? 区汉南怔在当地,疑惑地看着乌杰,问道:“这位……是武当张真人?” 老道微微颔首,说道:“真人谈不上,我便是张三丰。” 区汉南几乎一蹦而起。 张真人呐,自己竟然有幸见到活神仙! 这几个月以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就在襄阳路的均州武当山,出了一位隐仙。 据说这位名为张三丰的活神仙,已有近百岁。终年寒暑不侵,纵横自在。能托歌论道,动辄响彻云霄。 还据说此人在武当山修道时,在五棵古树下一坐便是十年,猛兽不敢噬,恶鸟不敢袭。如今已修成金丹大道,只等飞升。 听说江南的大街小巷,已有人在四处传唱此人的神迹。甚至于许多的道观,已将其与吕祖相提并论。 对于神仙之说,世人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更何况,还是出自襄樊的一位活神仙! 大都既然都能出现活佛,襄樊自然也可以出现一个活神仙! 区汉南再次打量起张三丰。 鹤骨珊珊,龙髯拂拂,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不过身披一件单薄的道袍,果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老神仙回到襄阳,这是准备在武当山重开仙府,传授仙法? 还是说因为襄阳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天材地宝要出世? 或者,是不忍心看到襄阳百姓的苦难,而要给这里带来一场天大的造化? 不管怎么说,张真人能出现在襄阳城,本身就是一个祥瑞啊! 第568章 结个善缘 激动之下,区汉南一时有些慌乱。 想跟张三丰亲近,又怕唐突老神仙,连说话都显得有些结巴:“老、老神仙,你这、这,我……” 张三丰倒是没有一点架子,眼中的一丝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和煦地说道:“老神仙之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当不得真。” 那怎么可能?区汉南一脸不相信。 为什么就没人传,我是神仙? “我云游至此,不日会前往武当山,重建道观。你们不用管我……” 果然要去武当山重建仙府! “我愿意捐献黄金千两为香火钱,望老神仙笑纳。”区汉南一脸期盼地看着张三丰。 边上的乌杰已经听呆了。 他知道张三丰极受甄公子重视,也大约知道此人在江南有些名声。却没想到名声已经响亮到这种地步! 黄金千两呐……哪怕是以广州天海阁的实力,也得辛苦上大半年才能赚出这些利润。 但是让乌杰更加惊诧的是,张三丰却一口回绝道:“老道无功不敢受禄,感谢区老板厚爱。” 这……区老板自然不是真的就相信张三丰是神仙,只是天生灵敏的嗅觉,让他觉着此人定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利益。 虽然短时间之内,他还未想清楚,这种利益会体现在哪个方面。但是,结交乃至巴结好这位张真人,绝对是眼下最正确的做法。 现在不肯收钱,并不代表以后不肯收……区汉南转过头对着小厮吩咐道:“去,换个酒楼。不,来不及换了,直接去把咱们订的那个酒楼,整个包场下来。有食客在,请出去,给三倍赔偿!” 这个小厮刚走,区汉南又唤来另一个小厮,说道:“去总管府衙门,把田先生请过来!就跟他说,这里有极为尊贵的客人,请他务必前来一叙!” 正好,要不然还没借口邀请这位襄阳路总管的首席幕僚前来,与日月岛的代表见个面。 区汉南不禁为自己的机智默默地点了个赞。 张三丰摇头苦笑,随即背负双手仰着脑袋,望向蔚蓝色的天际,保持着甄鑫一再交代自己的云淡风轻模样。 我负责神仙形象,而且必须每天洗澡,其他的交给他就好!——张三丰终于彻底理解了甄鑫这句话的含义。 区汉南陪着淡然的张三丰,与貌似沉稳的乌杰,漫步走向酒楼,一边向两位介绍襄阳的风土人情。 行至酒楼时,一抬轻轿刚刚落下。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脚还未落于实地,男子便对着张三丰恭敬而礼。 “田某,见过张真人。” 真人的称呼,起码比“活神仙”让人好受一些。张三丰稽首道:“贫道有礼了。” 四个人,占据了一整座酒楼,吃了一顿荤素不忌,极为可口且舒适的午晚餐。 哪怕是日月岛第一批的最优秀毕业生,哪怕已经有资格成为广州天海阁的三掌柜,今天的美食也是乌杰平生第一次品尝。 若不是他一再提醒着自己代表着日月岛的颜面,仅仅那一壶竹叶春,就足以将乌杰当场放倒。 酒桌之上,盛情难却,张三丰便随口指点了一些修身养气之术。并当场给大家演示了一套五禽戏。 双爪前扑如裂石,脊骨节节舒张,气贯百会而凛然生威。这是虎戏。 侧颈回望若惊鸿,腰胯旋拧如弓弦,轻捷舒展顾盼而生姿。这是鹿戏。 晃膀撼树势如山,步沉而气定,力藏憨态之中,浑厚拙朴。这是熊戏。 缩身摘果似闪电,纵跃间机敏迅捷,灵动若脱俗山精。这是猿戏。 振翅欲飞入云霄,双臂开合引清气,飘逸超然似与天地共吐纳。这是鸟戏。 一丝若有若无的雾气,自张三丰的鼻尖生出,又随着他的拳势而走,渐渐消失不见。 这是传说的“炁形显化”?田幕僚心如猫挠,恨不得离席跟在张三丰身后,一拳一脚地随他练习。 “五禽之形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意,外练筋骨,内调脏腑。动中寓静,而调阴阳。”张三丰收住拳势,气不喘心不跳,淡然说道:“如果有时间,每天练上一趟,虽然不可能修炼成仙,但祛除百病,延年益寿还是可以做得到。” 田幕僚与区汉南相视一眼,俱看到对方惊喜的神色,齐齐躬身而礼道:“多谢真人传授!” “无妨,小戏耳……” 这一趟,来得值了!修仙自己当然不可能指望,但延年益寿,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天赐大礼啊!两人强压下心中的悸动,默默地在脑子中回忆张三丰所演练的这套拳术。 张三丰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说道:“这是我弟子誊写的一份修炼手册,两位可以拿回去,慢慢体会。” “这,这是送给我们的?” 张三丰颔首而笑。 区汉南几乎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小人何德何能,有幸得到真人真传!” 这话,确实出自区汉南的真心。 先不论自己能否从这本修炼手册中获益,就张三丰这态度已足够让区汉南死心。 无论再有钱,身家再丰厚,他毕竟只是一个商人! 田幕僚也一脸震惊地拱手答谢——这份薄薄的手册,可是能够当作传家宝留给自己子孙的东西! 只有乌杰强忍内心的懊恼,不得不做出一脸赞赏的表情。 日月岛的学校刚刚开设的体育课里,似乎就有这五禽戏的选修。只是自己前段时间忙于完成实习任务,还来不及修习。回去一定得找师弟师妹们要一套教材,认真练上一番。 果然,有些东西得到太容易,就不会去珍惜…… “真人如此厚赐,我等何以为报?”惊喜之余,田幕僚开口问道。 “不用在意,且当结个善缘吧。”张三丰淡然说道。 善缘啊……田幕僚与区老板相视一眼,彼此各自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陪着日月岛代表而来的张真人有意结个善缘,接下去该做什么,两个人已是心中有数。 更何况,日月岛的提议不仅不过分,反而是对襄阳极其有利之事。 襄阳路官府出地,区老板出钱出人,日月岛出钱出船,三方合资在樊城设立“自由贸易区”。 第569章 高宁的第一次 与襄阳一江之隔的樊城,至今依然破败不堪。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随使用,所以地完全不是问题。 有日月岛自由贸易区的成功经验在前,一切规矩照抄即可。 唯一区别的是,乌杰提议,在对自由贸易区实行免税的前提下,可以另外成立一家名为“物业管理”的商行。 贸易区内不收税,但是收取管理费用。包括未来的店面出租、码头仓储费用,以及货物运输的所有收益,都归入物业管理商行。 商行的股权则一分为三,日月岛与区老板各占三成,其余四成可由襄阳总管府指定田幕僚代持——他并没有官职在身,当个后台老板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田幕僚所代持的股权如何分配,自然由他跟他的老板去具体协商。 对于襄阳官府来说,付出的只是樊城这片最不值钱的土地,却可以有极为稳定的收入来源。而且干干净净,不用担心有任何的后遗症。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数年,襄阳不仅将会成为汉水沿岸最为重要的城市,其地位也必然会超越被日月岛隐然封锁的武昌。 短短半天时间,三个人便敲定了合作的详细框架与大致细节。田幕僚甚至专门跑了一趟总管府衙门,将草拟的协议送呈襄阳老大审核,并成功地直接加盖上襄阳总管府的印章。 也顺利地得到了使用樊城无主土地的文书。 谈判的顺利程度远远超过乌杰的预想,甚至于怀里两封从大都寄来的推荐信都还没拿出使用,就已完成了此行的主要目标。 虽然即便有加盖大印的协议,在某些方面来说,依然只是一张废纸,但这已经目前能做得到的极致。 接下去,只要妥善维持三方的关系,并进行艺术性地推进,此事应当就不会有变卦的可能。 前提是,日月岛不能反! 会不会造反,这终究不是现在的乌杰可以关心的事情。他的任务,可不止眼前的襄阳。 以襄阳城为中转站,将日月岛的势力从长江顺汉水延伸而上,直至陕西行省南部的兴元路,这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乌杰暗自挥着拳头,心里燃起熊熊的信心与斗志。给自己一个月,不,只要半个月的时间,一定可以将日月岛的商旗插满汉水流域! …… 天气终于开始渐渐晴朗,阳光也不再寒冷。 高宁裹着一件银鼠皮镶边的雪青缎面袍子,绣着连绵云头纹的领口微松,透出杏黄绸衬领以及隐隐露出的粉嫩锁骨。 腰上系着朱红革带,上缀七颗雕花玛瑙。脚踩翘头鹿皮靴,靴面有金线绣出的八宝吉祥纹。这种靴子,最适合于这种天气,既不用担心受冻,还能保证在冰滑的路面上行走自如。 数日以来,高宁的脸蛋又变成红扑扑的如同小苹果一般可爱。淡扫的蛾眉、轻红的唇脂,让她显得尤为可口。 “郡主,我,我要穿什么啊?”窦娥苦恼地在屋里打着转。 “你穿什么很重要吗?”高宁奇怪地问道。 “我、我可是,第一次跟甄、哦不,跟你们出门呢。” “谁让你跟我们出门了?” “郡主!”窦娥一脸严肃地说道:“我觉得,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我该怎么对你?” “你这样、这样……以后会没人给你叠被铺床的!” “哈哈?我自己不会叠被,自己不会铺床?” “谁家有身份的郡主,是自己叠被铺床的?”窦娥耐心地说道。 “嗯,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还是别说话,今天就留在家里吧!” “郡主……”看着不讲道理的郡主,窦娥缓缓地坐倒在冰冷的台阶之上,双手托着肥腮,一脸的悲伤与惆怅。 高宁自然没空搭理忧郁中的丫鬟,蹦蹦跳跳地来到甄鑫的小院。 甄鑫头顶六合巾,靛青棉袍之外,罩着麻布灰面比甲。一身简单的装束,并未让他在这个冬日的早上,显得落魄与萧瑟。落在高宁眼里,却显得尤其地卓尔不群。 “走吧。”高宁蹦上前,牵住甄鑫的手,笑靥如花。 甄鑫掐起大拇指与食指,将高宁咧开的嘴角揉向中间,柔声地说道:“再笑,嘴巴会咧掉的。” “你讨厌……”高宁却并未挣脱甄鑫的手,反而将粉扑扑的脸蛋蹭向他的掌心,囫囵说道:“想占我便宜就说嘛……” 得到太容易,自己就不懂得珍惜……甄鑫默默地收回手指,心里突然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悲伤。 他其实不想伤害眼前这个姑娘,可是每一天每一时每刻,所作所为,都必然给她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当初若不曾相见,该有多好! 看着脸上写满开心的高宁,甄鑫强行压制住这丝情绪,拉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说道:“走吧。” 今天,甄鑫终于腾出时间,陪高宁去逛街。 这是高宁这辈子的第一次。 “咱们先去东四牌楼的枢密院角市,再去西四牌楼的家畜市场,然后到积水潭的斜街市。那里可是大都最繁华的街区,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还有许许多多好吃的。” 甄鑫脸色一垮,这一走,得有个十公里吧? “咱们要不要去吃个全羊宴?可是两个人好像吃不完啊……要不给你点些烤羊腰子?我哥可喜欢那边的烤羊腰子了,我几个嫂嫂也都说很不错……” 甄鑫斜眼看着高宁,心里腹诽道:“你嫂嫂可以享用,你却不行啊……妹子!” “还有,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醍醐饼与羊奶粥,羊骨粥也好久没吃了……豕酱蛤蜊我哥也推荐你去尝尝。” 甄鑫扶额。 高宁却依然嘴巴不停,“甜点嘛,可以吃点杨梅甘露浆,就是这时候的杨梅不新鲜,荔枝汤也没出来……对,要不咱们去吃碧油香煎姜黄团……好不好?” “好好,都依你……” “真的,那晚上回来,嘻嘻,我便可以好好的赏你……” 甄鑫心里不由发出哀叹:明明知道很好吃的东西却不敢吃,那滋味其实挺让人痛苦的…… 第570章 准备收网? 手挽着手的甄鑫与高宁,还未跨出王府侧门,巴拉突然冒出,如肉塔般地将门堵住。 “干嘛?让开!”高宁不耐烦地喝斥道。 巴拉让开半个身子,却依然堵在甄鑫面前。 “你耳聋了?”高宁怒道。 甄鑫却皱起眉头,看向巴拉。 “抱歉郡主。”明显不太敢招惹高宁生气的巴拉,委屈地说道:“甄公子不能出去。” “为什么?” “是、是,命令……” 甄鑫心里一沉,看来忽必烈这次是要玩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将自己关押在此。说不定等佛事结束之后,还会给自己换个单人间? “我不管谁的命令,今天我就要跟甄公子出去!” “真的不行啊,郡主……” “你再不让开,信不信我杀了你!”高宁怒气勃发,如同一只奶凶奶凶的小脑虎。 “呛啷——”巴拉却拔出自己的腰刀。 甄鑫吓了一跳,赶紧将高宁扯到自己背后。 巴拉的刀在身前晃了半圈,却抵住自己脖子,苦着脸说道:“甄公子只要踏出府门一步,我便得死!” 虽然抵在巴拉脖子上的是刀背而不是刀锋,但甄鑫到底感觉到了他的决然。 “算了高宁,咱们回去吧。” “不……难得你有时间陪我……”高宁眼泪扑嘞嘞地往外冒。 “下次,再找时间好吗?” “我不……”高宁哭着说道:“我、我不要下次,我不要以后,我只要你现在,哪怕一天、不,半天也好……” 又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掠过甄鑫的心头。 也许,自己与这位小姑娘之间,确实不会再有下次,更不可能会有以后…… 其实不来大都,也许对高宁会更好些吧?时间本会冲淡一切,包括她初开的情窦,以及朦胧之中的爱恋。 但是自己终究还是来,可若就此离开,又让她重新陷于痛苦之中,是否对她太过不公平? 高宁眼中挂泪,巴巴地看着甄鑫,低声说道:“要不,咱们翻墙出去?” 巴拉两眼望天,假装听不到的样子。手中手背依然紧紧地蹭着自己的粗脖子。 甄鑫相信,此时的梁王府周边,早已密布怯薛军。只要自己敢贸然走出一步,说不定真会被直接砍杀于街头。 甄鑫对着高宁缓缓地摇了摇头。 高宁嘴巴一瘪,却终于强行摁下自己的委屈,眼泪叭嗒嗒地往下掉。 这姑娘,看着蛮横,其实真的很明白道理。 或者,她只是对自己讲道理? “既然巴拉不让我出去,那想吃什么就让他去买吧。”甄鑫柔声说道。 巴拉神情一僵。 “行!”高宁叉着腰,朝巴拉吼道:“出去,马上给我弄个全羊宴回来!半个时辰不到,我就把你给做成全羊宴!” “不要啊……我,我不好吃的……”巴拉放下腰刀,哭丧着脸说道。 “好了,不要生气,咱们回去,我给你讲个故事?”甄鑫挽住高宁的肩膀。 “不,我要听你唱曲,而且是女妆的……” “今天不女妆!我给你讲三个故事?” “要我没听过的!” 甄鑫正待答应,王府门口,一骑飞奔而至。 “公子公子公子!”李二牛翻落马下,忙不迭地叫道。 今天看来确实不宜出门……甄鑫无奈地看着已经将嘴嘟起老高的高宁。 高宁伸出一巴掌。 甄鑫笑着点头,说:“那就五个!” 高宁指着李二牛,怒道:“李二牛!你下个月工资没了!”说罢,跺脚扭身而去。 我,我咋了工资就没了? 我还没拿过一文钱的工资呢!李二牛委屈地看向甄鑫。 “进去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小院。 今天既没人在此唱曲,乐师也不在,所有人都在忙,小院便显得格外清静。 “公子的画像,已传至各个城门守卒。宫中传出旨意,但凡见到画像之人,一律扣拿。若有反抗,就地斩杀!” 忽必烈,准备收网了? 这么捉急吗? 或是,这只是他预防自己逃离大都的一种预防措施? “户部派人,登上直沽外的三河岛,准备查扣岛上的存粮,并要求所有的粮食必须交由户部支配。” 三河岛上,只是日月岛建了个临时的粮食中转仓。每天运来的粮食并不算多,怕的就是朝廷这种不要脸面的直接开抢。 “你家主子呢?” “啊?”李二牛憨憨地看着甄鑫,我家主子,不是你吗?还是问的显哥? “松山啊!” 李二牛脸一垮,有种被甄公子嘲讽“三姓家奴”的委屈感。 “松山王子去户部吵架去了,威胁说谁敢动他粮食,他就立即停办此次佛事。” “吵架有结果了没?” “我估计的结果,是佛事结束之前,户部应当会监管粮食的去向,但不会插手。佛事结束之后,三河岛必然会被官兵控制。” 控制三河岛有意义吗?三河岛又不产粮食! “松山呢?为什么这两天都没见着他?” “他躲着公子呢。”李二牛憨笑道。 躲着我? 甄鑫摇头苦笑,心里生出一点点的失望。 所谓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说的就是松山这种人吧。 待佛事过后,只要皇帝一个暗示,那厮必然会将自己捆好送至皇帝面前。至于未来可能的利益,对这个啥都整不明白的王子来说,他哪里肯看得那么长远。 只是,被自己视为同族的北地汉人,又能比松山好多少? “还有吗?” “东城崇仁门街上的‘北平阁’,刚装修完毕,又被官府给端了……”李二牛沮丧地说道。 却止不住地在心里念叨:这个新主子总是在给自己的旧主子挖坑。杭州的宁海阁,让显哥投资,结果被砸了。来大都后又怂恿显哥投资北平阁,结果又被砸了! 虽然这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李二牛却总有些愤愤不平。但是呢,这都是主子们之间的交易,作为一个连工资都没有的可怜手下,他哪有资格去公然质疑? “继续啊!你怔什么神?” “啊?噢,那个,你能不能先问,我来答?” 脑子这么不灵敏,难怪没工资拿!甄鑫只好问道:“朝堂之上,有没有什么反馈?” “不知道啊……小的可没能力在朝堂之上布置眼线。” 第571章 敝屣方回 朝堂之上的信息,其实根本没有隐秘可言。若不是松山躲着不见自己,这时候应该知道那些汉臣们的态度了。 甄鑫只好继续问道:“你还知道啥?” “兵马一直在调动。虽然大都驻军被派出了有十多万,但又从上都调来了一些。如今皇城之内,可谓插翅难飞,想做些小动作,难度变得越来越大。 接下去,咱们应该怎么办?” 甄鑫沉吟许久,缓缓说道:“那就按原计划执行。” 原计划? 李二牛一脸无助地看着甄鑫:咱们定了好多个计划啊! “跟着你的显哥走吧。” 太好了!终于又可以回到显哥的身边。 李二牛刚刚灿烂起来的笑容,突然又僵在脸上,小心地问道:“那,我呢?” “你当然要跟在新主子身边啊。” “啊?” “要不然,谁给你发工资?” 问题是,我还是没工资可拿啊…… 虽然欲哭无泪,苦哈哈的李二牛还是必须得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出去打探消息,为几个主子鞠躬尽瘁。 朝堂上的消息很快便被送到。 这些天,日月岛与甄鑫,终于成为朝堂上议论的重心。 蒙古军方尤其是怯薛军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主张直接将甄鑫就地斩杀,不计后果不考虑代价。 不得不说,这也许是最明智的做法,却也是让甄鑫与忽必烈都很讨厌的做法——实在是没有任何的技术含量! 中书省与尚书省对此事的态度,竟然难得的没有相互拆台,基本的意见是等佛事结束之后,或是等一百万石粮食全部收到之际,再将甄鑫正式收押,并追究其在江南犯下的系列罪行。 至于发兵攻打日月岛,皇帝毕竟已经派甘麻剌去云南组织兵船,不需要朝廷伤筋动骨地提供支援,自然也没人会去主动讨论此事。 汉臣们的态度就比较暧昧,没有一个人包括姚燧在内,敢在朝堂之上公然表示支持日月岛与甄鑫。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表态支持对于日月岛或是甄鑫的制裁举动。 这些人,被压抑得太久了,久到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反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意见。 有些人,大概是在观望,等着皇帝做出最终的决定后再考虑自己的立场与意见。 有些人,则是想抽身事外,不欲将自己陷入这个泥淖之中。 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其实大多数人更愿意过着苟且的生活。并给自己的无助增添一些所谓诗和远方的妄想。 数千年来,从不曾改变。 只有姚燧,坚持让日月岛负责攻日作战。 虽然这无非只是一个“拖”字诀,但到底让朝堂诸公为之而心动。 在没有朝廷任何支持的前提下,凭着日月岛目前的实力攻打日本,所有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送死! 不用朝廷费上一兵一卒,就能将日月岛的隐患消弭于无形之中,这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而且,攻打日本,无须甄鑫亲自带队。该关押便继续关押,该压榨便继续压榨。或许等到皇帝心情好的某一天,想认其为皇孙,那起码人还是活着。 有人便跟着主张,说一个日本可能不够,干脆连爪哇也安排上。 攻打爪哇,本是朝廷去年就定下的计划。至于为什么要攻打,没人在意。 当时,将高兴调去福建行省,其主要的目的便是筹备爪哇之战。只是这计划却被日月岛生生打断,高兴如今还在大都晾着,无处可去。 这又涉及到一个目前依然没能解决的问题,便是江南诸行省被日月岛整得乱七八糟的官场。 几乎所有的蒙古官员都被赶回北地,那些不肯与日月岛合作的行省主官,或如高兴这般被直接赶走,或如叶李那样被拘押至今。 若再不处理,朝廷颜面无存! 姚燧终于姗姗而来,带着满脸的苦涩。 “圣上旨意,让方回自缚入京,听候处置。” “为什么?”甄鑫大怒。 姚燧却嗫嚅难言。 方回名声确实很臭,乃至早已被朝廷弃用。而且无论是北地的汉官还是南地的宿儒,都对视之如敝屣。 是以,当有人把方回拉出来顶罪时,没有人会为他说话。 包括姚燧在内,大概也认为如方回之流,是属于可以完全抛弃的棋子。把他交出去,不仅可以稍微缓解皇帝的一点怒火,还能让朝廷得到一丝颜面,同时又可以将这个类似于蠹虫的家伙从日月岛团队之中清理出去。 可谓一举得多。 但是姚燧依然心虚,因为他知道,甄鑫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方回! 是以,即便姚燧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却仍然不知道该如何说服甄鑫接受这个决定。 “钝刀割肉,温水煮蛙,这道理姚先生应当明白。”甄鑫强行压下心里的怒火,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老朽惭愧!”姚燧赧然说道。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甄鑫一再地提醒着自己,这已经是自己见过的最有良心的汉官,一旦与其决裂,那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江南的宿儒,一心只想恢复赵宋在江南的统治,为此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虽然他们的目标很可笑,可是起码人家的态度有些端正。 相比较而言,北地文人俱是一群绥靖之徒。在未曾被逼上绝路、刀枪还没架到脖子之前,这些人,绝不会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是自己,又凭什么让他们去拼命? 凭着驱逐鞑虏的雄心?还是凭着恢复汉唐荣光的壮志? 这些东西去忽悠普通的老百姓也许凑合能用,可是但凡在朝堂之上,能说得上话的汉人官员,又有哪个是真正的傻子? 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他们最大的目标,或者说唯一的希望,并非是要将高高在上的蒙古皇帝赶下圣殿,而是争取自己与皇帝的和解,从而得到其恩赐的权势。 如此,他们才能以最安全的姿势,收获更大更多的利益! 这一瞬之间,甄鑫心里充斥着沮丧。 自己冒死跑来大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572章 王家的熊夫人 一叶逆流而上的轻舟,缓缓地停靠在重庆的码头之上。 范梈与黄泽相互搀扶而下。 杭州诗会上,得到甄鑫亲手为其赋诗的范梈,虽然并未一步登天,却从那之后,开始明白了自己的未来到底在哪,自己应当如何去做一个“其道大光”的少年人。 为此,他放下所有本就不多的架子,秉着日月岛“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的指导思想,在杭州宁海阁任劳任怨地打了一个月的短工。 而后,随船队到海上,考察各处海岛。在船上当水手、船夫,在岛上当泥水工、搬运工。 自浙江沿海南下,在泉州为珍海阁伙计,在广州为天海阁伙计。 半年时间,绕行大半国土海域。 又去日月岛上,在学校里当了一个月的义工兼教师。 与范梈一起,自杭州被派去各地经受如此折磨的人有不少,可是全程能坚持下来并达到考核标准的,唯有范梈一人。 于是,开拓重庆市场的重任,便被交到范梈的手中。 与历经折磨的范梈不同,这半年多时间,黄泽活得相当滋润。 黄泽祖上本为长安人,在北宋年间迁居四川资州。时蒙哥汗攻打四川,黄泽父亲便带着他前往江西九江投靠其伯父。 元军攻入江西,黄家与大多数的江西官民一起,顺势而降。 乱世之中,能保住家人性命的,或者得有奴颜婢膝的本事,或者得有审时度势的能耐。 黄家,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连续躲过两次战乱,使得圆滑的处事态度,几乎成为黄家的家训。 在杭州之时,黄泽虽然也看好日月岛的增长态势,却并没有准备把自己当作日月岛的一员。而是四处寻师访友,不仅是方回这种人的座上客,也能得到林景熙、胡三省等江南宿儒的欣赏,还与北地的一些文人结下相当深厚的友情。 十九岁的范梈能力虽强,可是毕竟年轻。第一次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难免心里有些发虚。 身为半个四川人,加上又是范梈的同乡好友,黄泽便被临时聘请作为副手,陪同范梈一同前来到重庆。 作为四川行省面对江南的门户,想入四川,重庆是绝对避不开的首站。 对于这座城市,江南人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 虽然也在长江沿岸,但无论是重庆人还是四川人,都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江南人。 正如蜀、吴、魏三分天下之时,天府之国自认有足够的地理优势来对抗天下的纷争,而独立于南北之外。 蒙哥汗暴毙于重庆钓鱼城,使得蒙古军被迫全线退军。可以说重庆几乎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当年的宋国。 是以,当忽必烈重新将目光瞄准南宋之时,只能被迫放弃四川而花了七年的时间来攻打襄樊。 元军兵临临安,赵宋皇室被迫下诏令举国降元。重庆却拒不受诏,坚决不降。 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张珏守重庆,其副将四川安抚使兼知合州王立守钓鱼城。两城虽然互为犄守,可是外无援兵,内已绝粮。重庆失守之后,钓鱼城腹背受敌。 为了保住全城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王立只得打开城门,向西川元军统帅李德辉投降。 这是南宋最后一座沦陷的城市。 全城因为王立而幸存的百姓,对其感恩戴德,在战后甚至还有人为其建立生祠。 然而,许多故宋的遗老遗少们,则将其视为叛将贰臣。他们认为,即便是为了全城百姓的生命,而不得不选择投降,那王立为什么不与他的上司张珏一样,自尽以殉国? 这也许便是儒家思想最精华的体现,世人不会责怪年幼降国的恭帝,也不会辱骂颁布投降诏书的太皇太后谢道清,却可以尽管非议一个投降的守将。 只是如果投降可以被原谅,那些死战的将士又当如何? 范梈摇摇头,这些问题他可能永远的想不清楚。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评判这些人的资格。 于公,他不曾为保卫宋国流过一滴血。于私,若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在元军的铁蹄之下以身殉国,那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活在这个世上。 黄泽难得闭上一路唠叨的嘴巴,陪着范梈,在巴县老街的一座宅子前,轻轻地叩响破旧的大门。 门楣这上,只挂着一个牌额,上书“王宅”两字,显得苍老而且无力。 片刻之后,一个老苍头探出门来,睁着迷糊的双眼看向门外两人。 范梈恭敬一礼,递上自己的名刺,以及两封推荐信。 一封是姚燧所写,另一封来自邓剡。 老苍头却并未伸手,只是倚在门边问道:“你找谁?” “小子日月岛范梈,求见王老先生,以及夫人……” 老苍头翻了个白眼,终于伸出手接过名刺与推荐信,掩上门。拖着脚,一重一轻地往里而去。 “看门的脾气都这么大……”黄泽轻声嘀咕道。 范梈摆摆手,心下略觉忐忑。 邓剡着人送信过来时,特地交代,登门时不能说见“王将军”或是“王大人”,而且最好还能附上求见“夫人”的名义。 意思是单单求见王立,自己很可能被拒之门外? 还好,来此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 王立的这位夫人,堪称一个传奇女子。 襄樊被攻破之后,元军将攻宋的重心转移至四川。 在收复泸州之战中,王立率军击杀泸州元军将领熊耳。当时,身在泸州的熊夫人于战乱之中被俘,化名王氏,却被王立瞧中收为妾室,对外称为义妹。 熊夫人就此在王家安心过活,直到元军再次围困钓鱼城。 熊夫人其实还有一个王立当时根本不知道的身份,她的兄长,是忽必烈最早的宿卫之一、真金太子的讲读李德辉。其在太子府中的地位,仅比身为太子侍读的王恂略低些许。 当时,李德辉为西川行枢密院副使。熊夫人便向王立表明身份,并暗中联络李德辉,最终促使王立向李德辉献出钓鱼城。 战后,对王立感恩的人不少,骂他的人也同样很多。 可是对这位熊夫人,却没人会骂,也没人敢骂。因为她的兄长李德辉,已经成为四川行省的丞相。 第573章 迟暮 三年前,李德辉死于任上时,王立以合州安扶使身份,率合州官民,身着丧服,凭吊志哀,悲天而恸地。 李德辉死后,王立的日子变得越来越不好过,不得不辞去合州安抚使的职位,告病在家养老。也许唯一让他感觉到安慰的是,他的这位前熊夫人,始终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直到现在。 当然,现在应该称为“李氏王夫人”。 不过四十多岁的王立,脸上写满皱纹,令人看不到当年的一丝豪情。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如同一个只知缅怀往日时光的老朽。 坐在他边上的夫人,头上发髻松而不垮,宛如戴着一朵柔软的云朵。 发间斜挺一枝珠玉钗,额上光滑可鉴。一双眉毛,秀而不媚,如同揽尽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 身上虽然只是朴素衣裳,却打扮得一丝不苟,透出难以抑制的豪门大妇风范。 “范梈、黄泽见过王先生与夫人。”范梈与黄泽同时躬身行礼道。 王立略显浑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两人。 “坐吧。”夫人温婉笑道。 待两人各自落座,老苍头端来两杯茶水,放于他们身边茶椅之上。 夫人开口问道:“姚先生可好?” 姚燧吗?应该还好吧,其实我跟他并不熟……“一切安好。”范梈答道。 “他现在哪?” “已回大都。” “跟你们的,甄公子一起?” 范梈犹豫半息,答道:“是的。” “听说,你们甄公子,是前太子之子?”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范梈。 范梈微微一怔,一时摸不清她这话中隐藏的深意。只得坚定地摇着头说道:“外间确实有此传闻,但是我并不认为,甄公子与前太子有任何的关系。” “哦?”夫人显得很意外,“只有你这么认为,或是,你们都这么认为?” “我并未与同僚探讨过此事,但是范某以为,恐怕日月岛上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都是如此。” 夫人点点头,语气依然温和,如同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婶婶,“那你们俩此次过来,见我夫妻,所为何事?” “日月岛希望可以与两位合作,在重庆建立一个自由贸易区。” “自由贸易区?” “就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俱可以在其中自由交易的区域。官府出面给地,我等负责招商引客,以及长江沿线的货物运输。” 夫人眼睛微微一亮,轻声叹道:“甄公子,果然是商业奇才!如此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重庆打造成一个商业重地。” “这可是一件对所有人都有利之事。”黄泽忍不住解释道:“商人有了动力,官府收获影响力,百姓得到实惠。而且,以商业为前驱,可以趁机挖掘出播州等蛮夷之地的民生潜力。” 他们看上了播州兵?王立两眼之中,精光突然闪现,开口问道:“你们打算啥时起兵?” 范梈茫然道:“我们,没打算起兵啊……” 王立眼中的精光立时消失不见,又变成一个了无生趣的糟老头。似乎喉咙里有浓痰堵塞,让说话声变得含糊不清:“那,你们……找来我干甚?” 范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不成我们想起兵,你就会响应? 黄泽呵呵笑道:“若是先生有意……” 夫人摆摆手,止住黄泽。又侧过脸轻声说道:“老爷啊,别再操心国事了可好?” “我,并没有……”王立嘟囔着说道。 “你们看啊,我跟老爷已经不理世事很长时间。是以,这事我们既无心也无力帮助你们……” 黄泽急急说道:“不需要花费你们太多的精力,只需……” “我知道。”夫人摆摆手,温和地说道:“蓬门荜户,不足待客,还望两位见谅。” 这就直接赶人了? 黄泽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还待继续劝说,范梈却拉住他的袖子,躬身一礼道:“如此,我等告辞。先生、夫人,身体为重!” 被老苍头送到门口,范梈回过身对着老苍头拱手说道:“我住在城东西来客栈,如果先生身体好转,可以的话,烦请老伯着人告知一声。” 老苍头面无表情地掩上门。 黄泽气愤难平:“这俩,未免太过倨傲,怎可如此?” 范梈默然而行,心里却不住地打转。 “我们,真的要在客栈里等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黄泽忍不住问道。 “倒也未必是非等不可。”范梈微笑着安慰道:“你不是说,重庆还有你许多旧识在吗?咱们不妨一一拜访过去。” “噢对!”黄泽轻敲脑袋,昂然说道:“如今的重庆,可不会再让王立这种人一手遮天!” 范梈摇头苦笑,却没有反驳黄泽的意思,两个相伴缓缓而去。 王宅之内,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院子,王立脸上现出落寞之色。 夫人抬着王立的胳膊,倚在自己的腮边轻轻搓摸,细声劝道:“老爷,你这又是何苦。常言说: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心宽之处方为蓬莱。 “妾身知道,你放不下故国。可是故国又有几人,还能记得你曾经的出生入死?” “那又如何?”王立苦笑道,整个人虽然依旧了无生趣,眼中却已经没有浑浊迷糊之色。 “莫非老爷对妾身不满意,想再找个更年轻的?”夫人脸上现出戏谑的神色。 王立转过手腕,揉向她眼角隐隐的鱼尾纹,叹着气道:“我已经天天被你折腾得骨头都散了,你非要把我骨髓吸干了才肯罢休?” 夫人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啐道:“你个老不休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女子!” 王立粗糙的手自她的眼角抹向依然饱满的双唇,而后继续向下。 却被摁在了脖颈之上。 “跟着我,委屈你了……” “你知道,我从来不觉得委屈。”夫人侧过脸,在王立的手背上轻轻摩挲,如同一只求宠的猫咪。 王立手背上关节虬起,却又缓缓松开。两眼看着院外的天空,喃喃说道:“可是这天,终究要变了……” 夫人嫣然而笑,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老爷啊,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自己而心有不甘。要不,这事交给我处理,你看行吗?” 王立无奈地看着身边这个艳光四射的女人,叹息道:“十年之前,我拒绝不了你,十年之后,我还是不行啊……” “那是因为老爷疼惜妾身呢……” 王立摇头苦笑。 她,是自己这辈子永远逃不脱的劫难,却成为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 “不急,且看那甄公子能否在大都活下来再说。” “好的……” 第574章 大都的清晨 二月十五,大都。 比往日起早了半个多时辰的刘五郎,将脑袋埋在破毡帽之中,拢着袖子哆哆嗦嗦地出了门。 大都城依然被笼罩于黑暗之中,街上偶见残余的烛火。 雪虽然彻底停了,风也不大,气温却愈加的寒冷,冻得刘五郎的双脚几乎失去了知觉。一边努力地跑步,一边时不时得停下来搓下双腿。 大都路衙门还未打开,刘五郎只好缩在衙门前的石狮旁,倚着冰冷的栏杆,躲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寒风。 须臾之后,零零散散有其他衙役过来,刘五郎加入其中一组,凑成五人。推着一辆板车,相互骂骂咧咧地往鼓楼大街而去。 今天,他们这一组负责这条大街的清理。 是清理,而不是清扫。 街边草丛之中,还未完全融化的积雪之内,总有蜷成一团的野猫野狗。 墙角处,偶尔能见到冻死的更夫。 寺院旁,还有三两个已经僵硬的乞儿。 这些,都是刘五郎必须要清理的对象。 冬天虽然寒冷,但这活做起来比夏天容易许多。夏天冻死的不多,却往往有些饿死在某个阴暗处,过几天后才被发现,那滋味就会让人难以忍受。 更可怕的是,先发现这些死尸的,是遍布大都的流浪狗。 “哎,你们拿到上个月的薪水了没?” “拿个屁,我去年年底的都还没拿到。” “嗐,谁不是呢……我一家子老老小小,现在都靠高利贷活着。” “跟那些回回人借的高利贷?” “是啊……” “那靠你那薪水,估计根本还不清了。” “管他的,大不了把老婆卖了,反正现在也养不起。” “兄弟大气!” “你们这些天没去给佛事帮忙吗?” “就是去帮了几天忙,才让我老母亲没被饿死……可是,佛事今天就结束了,明天怎么办啊?” 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此起彼伏地响起。 只有刘五郎沉默不语地继续干着活。 因为他上无老,下无小,孤身一人连老婆都娶不上。到了这种时候,倒是不用去担心能否养得起家人。 哪怕断粮几天,自己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没人知道。 “听说了吗?佛事之后,皇帝会对日月岛那位动手。” “啊?为什么啊……” “说是他们把漕粮抢了。” “不是已经提前还回来了吗?这些天,运进大都的粮食,最少都有一百万石了。” “听说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江南闹得太过厉害。” “大都天天饿死人冻死人,我可没听说杭州有这么惨。” “还说纸钞贬值,都是那姓甄的家伙搞出来的。” “哧,这你都信?纸钞是他发行的?还是说他每年印了越来越多的纸钞?” 衙役,这是个很奇特的人群。 从来没有哪个官吏会将衙役看作可以平等沟通的对象,可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衙役却是官府的最直接代表。 吏不算吏,民不是民。除了一份很不稳定的薪水之外,如果不靠狐假虎威行些敲诈勒索之事,衙役的生活质量比普通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因为他们既无一技之长,又放不下脸四处打短工。 但是,这些人毕竟天天在衙门里走动,与普通百姓最大的区别是,他们并不好骗。 而且往往还是欺骗普通百姓的最主要执行者。 絮絮叨叨之间,刘五郎等人将视线之内能看得到的冻尸全都扔上推车,堆得满满当当,运向城外。 顺便还不时呵斥那些依然躲在寺院边上瑟瑟发抖的老人小孩子。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天子的目光将会注视这座都市的每个角落,绝不可以让他看到大都街上这些落魄而肮脏的乞儿! 位于大都城中轴线以北的鼓楼,其边上的这座建于辽代的寺庙,如今只剩下一座白塔。 据说,此塔一到寂静的深夜,便会屡放神光。皇帝令人打开此塔后,发现了其中珍藏的二十粒舍利。白塔便被保护起来,禁止普通百姓出入。 这座只有白塔的寺院,也常常成为无家可归的猫狗与乞儿们临终前最后的去处。 大都城每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照在这座白塔的尖顶之上。 街上已经被扫开的积雪,便泛出深褐色的车辙印子,如同蜕皮的巨蟒般,向南北蜿蜒伸长。 “铛——”钟楼之上,响起如龙吟般的钟声,檐角铜铃随之叮当作响。 钟声三长四短,余韵未消,相隔百步的鼓楼已传出回应。 蒙着犀牛皮的兽面鼓,被枣木槌擂响。如闷雷一般,不住摧醒这座城市。 刘五郎等人已经推着板车出了北城,车上的冻尸会随便找个荒凉的地方卸下。这种天气,连坑都不需要挖,待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城外的野狗会将软化的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快点快点!”有人催促道。 “你奔丧呐?” “奔你娘的丧!赶紧回去,交接好了去占个好位置!” “你家娃还饿着脖子,你却有心思去看佛事?” “就是娃想看啊!说不定,看了之后,肚子就不饿了!” “同去同去,我还指望着沾点活佛的光,让我娘的病好一些……” “五郎你呢?” “你们先回家吧,其他的交给我!” “还是五郎体贴人!这样的好人,就不该有老婆孩子挂累。” “滚……” 能苦中作乐也好! 孑然一身的刘五郎,推着板车慢慢地走在街道之上,却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苦,还是该觉得乐。 大都路总管府除了管辖一府十一州之外,下属有负责城防与驻军的兵马指挥使司、负责刑狱的司狱司、负责教育的提举学校所,以及负责全城治安的警巡院。 刘五郎身属大都警巡院下分管东城的左警巡院,衙门就在鼓楼东侧不远。 鼓楼大楼两侧,渐渐传出火燎烟熏的味道。 晨光之中,寒鸦振翅而鸣,载货的骆驼晃起颈下的铃铛,诸坊正门的包铁木闩一一而落。 这座城市的声音与味道,刘五郎既觉得熟悉无比,却又总让他觉着陌生。 第575章 白伞盖佛事 板车压在街面路石之上,发出极为刺耳的咿咿唔唔呻吟声。似乎怎么努力,刘五郎都无法将这声音融入于这座城市之间。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似乎是兵马指挥使司的城防兵。 刘五郎急忙将板车往路边推去,刚侧过身,马却已到了眼前。 “叭!”一个马鞭望空抽来,刘五郎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辣出一片。 “你,你干嘛?”刘五郎怒道。 “滚!” “奔丧啊”刘五郎摸着赤疼的脸颊,忍不住对着掠过身旁的两骑,破口而骂。 “吔——”两骑突然转了个圈,齐齐回身。 “竟然还有一个如此不开眼的?” 刘五郎挺着胸,说道:“我在执行公事,你们当街殴打公人,我、我……” “叭,叭!”两只马鞭同时挥来,一左一右抽向刘五郎。 “啊——”刘五郎抱头惨叫,蜷在车侧。 “公人?公你妈的人!佛事马上就开始,你还敢在街上挡路,我抽死你,看看你上官会不会给你出头?” “叭、叭!” “别打了,别打了!”刘五郎哀嚎道,左躲右闪。 “我呸!”马上横空吐下两口浓痰,正中刘五郎脑门。 又一刀劈下,身前的板车立时散开。 两骑这才掉转马身,睥睨而去。 佛事的游街队伍,不经过这里啊……瘫倒在路牙上的刘五郎,呆呆地看着散了架的板车,心如刀割。 我上哪去弄钱,来赔偿这辆已经毁坏的板车啊! “呜——” 凄厉的号角声,自南城的大庆寿寺响起。 如同一声号令,全城寺庙,随之吹出“呜呜呜”的应和声。 游皇城的佛事,即将开始。 皇城南端,崇天门大开。 三十二名白衣白帽的喇嘛,抬着鎏金法驾,稳稳地步出皇城。 法驾之上,是高愈宫墙的七重白绢伞盖。伞骨上,缀着来自吐蕃的牦牛尾,伞面有八思巴亲笔所书的梵文。垂落于伞边的珍珠璎珞,随着喇嘛们整齐的步伐,摇曳生光。 队伍过周桥、灵星门,进入大庆寿寺。 这是将白伞从大明殿中请出,在庆寿寺略事歇息后,以正式开启今日的佛事游街。 庆寿寺始建于金大定年间,蒙哥汗时,海云法师入住此寺并成为主持。 当年,正是海云法师前往漠北,拜见无权无势的忽必烈,由此助其走出争夺天下的第一步。 海云为忽必烈推荐了无数汉人幕僚,第一个人便是他的弟子,子聪。 至元元年,忽必烈登位为汗后,令子聪还俗,改名为刘秉忠。 是以,这座寺庙对于忽必烈以及大元国而言,具有极其独特的意义。 佛事游行每年的线路基本一样,自大庆寿起,沿皇城由西向北绕行,从厚载门进入皇城,过兴圣宫、隆福宫,至皇城东门结束。 皇城之内,普通百姓自然不能进入。因此绝大多数观礼的百姓与王公贵族,都集中于西皇城的这条线路之上。 两支长长的铜钦吹起低沉的法号,一排高昂的法螺与之应和。 法号一停,在大庆寿周边,翘首以待的围观百姓便发出阵阵的欢呼声。 庄严的白伞盖行在队伍的最前列,八名拔伞鼓手,护持而行。五百军容齐整、甲胄鲜明的护卫队紧紧跟随。 而后,一座十六抬檀木佛床出现在众人眼前,上面端坐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岁的稚子,宝相庄严。 其左手掐指如花,右手掌心上,托着一枚鎏金法轮。 身披玄色袈裟,密织金线莲花。 头顶金边黑色盖帽,帽前饰有十字金刚杵,象征着降魔镇邪。金刚杵两边,各自展出一卷祥云,延至帽侧,象征吉祥殊胜。 这顶黑帽,是当年蒙哥汗赠予噶玛噶举派先师噶玛巴希,是噶玛噶举能传承至今的至尊之物。 最近有传闻说,此帽的真身,是由十万个空行女的头发编织而成。其藏名为“堪卓崩夏”,意为“十万空行母帽”。不过,唯有与佛有缘之人,方能见此真身。在一般人的眼里,便是一顶盖子形黑帽。 “是活佛……活佛!!!” 人群之中,立时响起一片惊叫。 佛床上之人,正是噶玛噶举派的转世活佛,噶玛巴三世。 围在寺庙周边的百姓,“轰”的便跪倒了一大片。 额头抵在冰凉的街面上,有人的眼中已沁出泪珠。 活佛啊……今世竟得以亲见,这辈子值了! 往年的白伞盖佛事,都是身为萨迦派的国师主持。只是国师现在五台山修行,据说不方便出关,皇帝也没有强行要求其来大都的意思。 主持佛事之人,便换上了刚受封不久的活佛。 曾经在蒙哥汗时期,受封为国师的噶玛巴希,以其转世之身,将重新登上属于他的舞台。 活佛嘴角含笑,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正在为虔诚的百姓赐福。 随侍的喇嘛摇动金刚铃,伴着呜呜的法螺声,如同奏出万千佛光,盘旋于大都城上云端,震颤而鸣。 两匹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拉着一辆敞开的大车。车上站着两列身着金红袈裟的喇嘛,正望空抛散青稞。 这可是被高僧加持过祝福的青稞! 两侧百姓争相撩起衣襟,跪地而接。 不过在宝相庄严的活佛眼前,所有人都不敢过于推挤,只有一片的感恩之声纷纷响起。 偶尔有几颗青稞散落于地,也被人轻轻拈起,放入合什的掌中。 噶玛巴三世,这个名字自今日起,必将响彻大都的每个角落。 五百杂役抬着监坛关公等神像,肃然行过。 而后是宣政院所辖官寺三十六所,掌供应佛像、坛面、幢幡、宝盖、车鼓、头旗三百六十坛。每坛擎执抬舁二十六人,钹鼓僧十二人。 其后,是教坊司云和署掌大乐鼓、板杖鼓、筚篥、龙笛、琵琶、筝、蓁七色,兴和署掌伎女杂扮队戏,祥和署掌杂把戏,仪凤署掌汉人、回回、河西三色细乐。 “快看快看,畏兀儿人的戏班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围观的百姓纷纷翘首。 这可是往年间,最让人期待的队伍。 第576章 汉百戏 只见八宝琉璃伞盖下,几个回鹘乐师捧着凤首箜篌,且行且奏。 脸上蒙着轻纱的三个西域舞伎,踩着羯鼓的节拍,扭动柔软的腰肢,将石榴裙舞成三朵盛开的繁花。 “就这?” 周边响起阵阵的谴责声。 “往年那些衣裳褴褛的舞伎呢?那些可以把媚眼抛到天上的女子呢?” “没有可以养眼的女子,来几个会吼会叫能跳能蹦的西域大汉也行啊。” “这衣服,穿得也太多了,啥都看不到啊!” “天气这么冷,你好意思让人家不穿衣服?” “往年也冷啊,怎么就可以穿那么少?” “我看呐,可能是没钱请那些不穿衣服的,只好随便拉几个来凑数。” 这话,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听得又让人觉着奇怪。 一行高丽女子,梳着双环髻,踏着小碎步,手捧高丽纸灯笼,缓缓而过。 “跳起来啊……怎么没歌没舞没动静呢?”又有人开始着急。 “今年的高丽人,质量也太差了,都这么老……” 嫌弃声传入队伍之中,高丽女却如若未闻,只是专心地护着手中的灯笼,琉璃罩中泯灭不安的烛火。 又几支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异族队伍过去,旁观者甚至都有人开始打起了哈欠。 “咚咚、锵……咚咚、锵……” 一阵激昂的锣鼓突然敲打而起。 一群比刚刚那些高丽女子年纪还大的老婆子,身着大红碎花袄子,脸上是令人无法直视的喜乐妆容。每人手中舞着一方比脸还大的红帕子,脚踩四方步,和着鼓点,一退三进。 呦呵呵地扭出花枝乱颤的节奏。 “哈哈哈……”立时引来观众们的开怀大笑。 虽然丑,但是看着开心啊! 极有节奏感的锣鼓点,直敲入心,令许多人忍不住地跟着便扭了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老汉过年哈哈笑, 媳妇过年扭扭身……” 队伍行走之间,老婆子们边唱边扭,媚眼抛之欲飞,引来一片片的喝彩声。 之前所经历的肃穆与沉闷,立时被一扫而空。 老婆子们刚刚过去,又有云锣突然破空而至。 二十四面绛州大鼓同时敲响,震得金水河涟漪迭起。 “好!” 街边的彩楼之上,爆出声声喝彩。 那里是供没资格进入皇城,陪皇帝观礼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的专席。 只听得一声大吼“看赏!” 数叠纸钞,如雪花般从彩楼之上撒落。 若是往年,这样的豪赏足以引起游街队伍与街边百姓的哄抢。可是今日,大多数人只是略带鄙夷地看着这些飞舞的纸钞,无动于衷。 彩楼之上,有人大怒。却根本没人有空理睬,全都踮起脚尖望向下一支出游的队伍。 四个赤膊的力士,拉着一辆三丈高的旱船碾过街心。 船上,立着扮为八仙的童子。 持渔鼓的汉钟离,脚踩三尺高跷。 甩拂尘的吕洞宾,腰悬灌铅木剑。 船尾处,张果老敲响梆子,但见青布幔中钻出九节纸扎游龙,龙嘴之中喷出混着艾草香的硝烟,弥漫如仙境。 韩湘子在左,蓝彩和居右,两人一同拉开一幅丈二红布。 铁拐李磨墨,曹国舅执笔,于红布之上饱墨而书:“日月岛进献汉百戏”。 “好!” 周遭响起轰天的喝彩声。 汉百戏啊—— 围观的许多百姓,莫名地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自傲与无限的期盼。 这是属于汉人的节目? 或者,是专门演给汉人看的节目? 有头戴方巾者,摇头晃脑地解释道:“汉百戏,出现于汉代,是混合了俳、优、歌、舞、杂、奏于一体的装扮诸种表演。这日月岛,大手笔啊!” “原来,咱们汉人也可以表演出这么多的节目啊……”有人感叹道。 “大都城就应该多引些这样的节目,以后不用总去看那些腥骚难耐的胡姬乱舞!” “这位老哥,倒是颇有见识啊?可否借一步说话?” “哪里哪里,我也只是听说……钱,钱,铜钱!”这位老哥突然一蹦而起。 却见旱船之上,何仙姑轻挽花篮,正望空撒出一把铜钱。 “铜钱啊……”围观的百姓,立时如闻了腥味的猫儿一般,呜呜叫着扑向半空中的铜钱。 可惜,才撒了两把,便有维持秩序的军卒上前,断然喝止。 何仙姑便回到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与其他七仙一起,摆出飘飘欲飞的造型。 接下去,是武当道士的方阵。 方阵之中,一辆车上布着一张桌台,台上只有一烛。 一个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取出一张空白黄纸,伸出右手一指于黄纸上悬空而画。而后,将黄纸凑于烛前。 一点火花自黄纸边角燃起,随即游走于黄纸之上。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操纵着这点火花,于黄纸之上画出一道线条清晰、图案却相当繁杂的符咒。 “哇——”边上传出一声声惊叹。 “这道士,会做法啊!” “武当的道士?太神奇了吧?” 赞叹声未歇,惊喜声又起。 “财神,财神!快看,财神爷来了!” 却见一只青牛,低着脑袋,慢条斯理地拉着一辆平板大车。 车边幕布垂落,车上四角,各有一位财神悬浮其上。分别是文财神比干与范蠡,武财神关羽与赵公明。 民间四大财神,都来齐了! 围观者群情而动。 街道两边,又呼啦啦地跪下了一片,磕头如捣蒜。 “求财神爷保佑啊……” “感谢财神爷……” 这声势,可比活佛经过时还要轰动。 毕竟活佛似乎远在天边,财神爷可是近在眼前。而且,所有人对于财神爷,都不自禁地拥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那必须是自家人的感觉! 世间漫天神佛,最不能得罪也最不该得罪的,便是道家的这四尊财神! “咦,他们怎么都浮在车上?”有人疑惑道。 确实,这四尊财神爷,双脚离地三尺悬浮于车上,与车相连的,只有一杖、一拐、一竹,以及关公的一把偃月青龙刀。 莫非,这几尊都是空心的雕像? 似乎感觉到围观者的疑惑,四位悬空而立的慈祥财神同时拱手,齐声说道:“恭喜发财!” “活的,活的……” “感谢财神爷保佑!” “好神奇的财神爷啊!” 第577章 甄氏四大戏 有路人不禁发出衷心的感叹:“感谢日月岛啊,竟然给咱们带来了神奇的财神爷!” “日月岛可不是咱们的财神爷吗!听说,他们不仅给大都捐了几十万石的粮食,此次佛事所有的费用,也全是他们掏的钱。” “还不是因为日月岛,才把纸钞搞得跟纸一样不值钱!” “想啥呢,纸钞本来就是朝廷用来搜刮咱们的一种手段……” “嘘,别乱说……”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们看至元宝钞早就比纸都不值钱了!” “对对,而且就凭一日月岛,就能把纸钞给弄贬值了?我是不信的!” “就是就是,这些天大伙儿帮着准备这场佛事,可没少领粮食。” “那还不是我自己付出劳动的报酬!” “就你那身子板,按现在的行情,一天能换得半两米不?日月岛可是一人给足了两斤呐!知道这两斤米现在值多少钱吗?做人得有良心不是……” “哎你们听说了没,皇宫那位,准备对日月岛姓甄的岛主动手了?” “啊,这是为何?” “觉得他们把粮食直接发给百姓,不舒服呗……” “财神爷啊,怎么可以乱杀?” 也不知道是谁,渐渐地就把围观者的话题引向了委屈的日月岛。 朝堂上之事百姓未必会去关心,明天的粮食,却关系着每一个人温饱。 于是淡淡的疑惑与沮丧,便冲散了见到财神爷的兴奋。 如果没有日月岛送来大都的大量粮食,没有他们一直在压低着大都的粮价,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每个人都很茫然,但是茫然之后真正为此忧心的其实没几人。 明天的事,等明天到了再说! 大汗皇帝在上,总不会让他的子民全都饿死吧? 而且,日月岛接下去所安排的表演项目,显然会更让人期待! 看着街面上欢乐的人群,彩楼之上,有蒙古人愤然骂道:“你们汉人,都这么蠢吗?让道士参加白伞盖佛事,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在座汉官,呵呵而笑。 既未反驳,倒也没人附和。 元封三年,汉武派兵灭掉朝鲜,置乐浪、玄菟、临屯、真番四郡,朝鲜自此并入大汉疆域。此为开疆拓土之功,汉武帝便在长安举办百戏汇演以庆祝。 长安周边三百里内,百姓云集而至。 此后,百戏便成为汉时每年举办一次的盛事。 “总会仙唱,戏豹舞羆,白虎鼓瑟,苍龙吹箎……吞刀吐火,云雾杳冥……临迥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也只有汉人,才可能在同一个场地,汇集出如此众多的表演项目。 飞丸,便是属于汉百戏之中,杂技的一种。 只见一人双手飞舞,五丸在身前齐飞。间或出脚,时踢时挑,又有三剑加入其中。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好!”一声声大吼,响彻大街。 一个头梳双髻的少女,在叠成十二重的案上双手倒立,反身如弓过肩,拆腰并足,凌空昂首。此为叠案倒立。 又有几人手中拿着鞀鼓,引逗一只鲤鱼与一条游龙,游龙之上则立有一幼童,跟斗翻身如履平地。此为鱼龙曼延。 杂技之后,是舞蹈。 这些舞蹈,可不是前面那些老太太的扭扭舞,看着欢乐,其实没啥技术含量。 有令人心血澎湃的建鼓舞,有气势雄浑的鼗鼓舞,有使人迷醉的七盘舞,有让人瞠目的细腰长袖舞,还有踏鼓舞、巾舞、剑舞…… 叫好声始终未绝,乃至有人喉咙都喊成了沙哑。 彩楼之上,一群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也被引得目眩神迷,再也没人有空去挑刺谩骂。 即便是大都最为尊贵的这群人,他们平生也未曾见过如此众多精彩的演出。 鼓乐声不断,欢呼声不停。 又有戏龙、戏凤、戏豹、戏鱼、戏车…… 还有蹴鞠、吐火、冲狭、舞轮、高絙、跟挂…… 日头从东到西,斜视大都。 鼓声渐弱,笛声漫漫而起,夹杂其中的,是令人心颤的琵琶声。 最后的这支队伍,是戏曲。 只是无论哪出戏,都得花时间去沉浸于其中,才能品出其中滋味。街头匆匆而过,根本来不及让人体验到真正的美。 街边的叫好声,终于停歇下去。 一辆车上,便是一台戏。 车前有人牵拉,车后有人推动。 车高四尺有余,四周垂下厚重的彩布,遮住车轱辘。 车子上铺着毯子,搭成一个简易的戏台。一块黑色的幕布,将车子隔出一个三面通透的小小后台。 戏台上,或一人独吟,或两人对唱。 其中剧目,全是风靡于江南的新戏选段。 有《牡丹亭》,有《琵琶记》,有《西厢记》,有《桃花扇》。这四出戏,虽然还未曾在大都正式演出,却已被所有的戏曲大家公认为不亚于关老先生《窦娥冤》的大戏。 又称“甄氏四大戏”。 最后一辆车子上,一个素颜的青衫少年孑然而立。略带忧郁的目光,看着这座喧闹的都市,似乎有难以融入的无奈。 轻风卷着他的衣带,欲去却止。 悠悠的笛声,似乎在催着他开口演唱,他却一动未动。 “咦,这位俊哥儿,是谁啊?” “傻站那作甚?” “人长得不错,怎么看着像个傻子?连妆都不化……” 青衫少年收回空洞的眼神,脸上焕出专业的笑意,团团作揖道:“在下,日月岛甄鑫。” “呀,这位就是甄公子啊——” “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好俊的哥儿,结亲了没?我有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甄公子可否……” “我呸,你那姑娘早许人了!” 街边两侧,立时响出一片争吵声。围观者相互推搡着,都想近前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大才子、财神爷……据说还是前太子的私生子,当今的皇孙呐! 立时便有维持秩序的兵丁,吆喝着挡住往街中挤挨的围观者。 “为了感谢大都百姓的厚爱,甄某在此,献唱几阙‘桂枝儿’。”甄鑫团团作揖道。 “好!”震天般的欢呼声,再次响起。 能亲眼看到甄公子唱戏,这可能比见到财神爷还难得! 第578章 战城南 车子缓缓而行,围幕之后,伴奏响起。 甄鑫轻吊嗓门,开口唱道: “驾归舟,欲别去 情迤逗,怕分离 不由我痛泪交流 沉沉苦切从今受 旧游何日续,新恨几时休……” 街上的欢乐情绪,被这一曲满含悲意的曲子活生生地驱散殆尽。 围观的人群,心里同时涌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悲伤。 但是这曲子,这唱音,却是真的动听! 沉寂片刻之后,街道两边才响起如雷般的喝彩声:“好!” “好听,再来一个!” 又一曲过后,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能不能来个女妆的表演?” 边上众人眼睛俱是一亮。 听说,这位甄公子的女妆非常好看,而且这“桂枝儿”明显是女子思念情郎的一组曲子。俊朗的甄公子虽然看着养眼,可总是令人觉得别扭。 “对对,把妆化上!” “要化妆……” “要旦妆……” 群情激昂,都摆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车子停下,台上的甄鑫,脸上显出一丝尴尬之色。随即坦然拱手道:“诸位既然喜欢看我的旦妆,趁今日喜庆,甄某可以答应……” “好,好!太好了!” “不过,诸位得答应我一个要求。”甄鑫温和地说道。 “公子请讲!” “若是不好看,莫要取笑。” “不会的,放心甄公子!” “你是个好人,没人敢取笑你的——” 甄鑫哈哈一笑,转身面对幕布,取出一套妆奁。 拍底、铺红、涂白、上胭脂、描眉画唇、勒头贴片、又戴上了线帘子。 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一个身着青衫的女旦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服呢,衣服也换上啊……”又有人起哄道。 “好……”女旦之音,尖而不锐,高亢又显得无比圆润。 两个拉车的小厮走上台子,拉着幕布围起甄鑫。 幕布便不住地抖动,看样子,应当是在里面换衣服。 盏茶之后,幕布打开,一个打扮齐整的女旦便出现在车子戏台之上。 水袖半遮住如花脸面,眼波望处,欲诉还休。稍一转身,只见绣着浪花细纹的裙摆,便如涌动的波涛一般绽开。 “好!” 虽然这不过是一般的旦妆,也未必有前车的几个旦角更加漂亮,却引来周遭愈加热烈的喝彩声。 这可是日月岛甄公子的女妆啊! 弦琴咿咿呀呀地奏起,台上女旦稍一亮相之后,便开口唱道: “骤雨儿,偏向愁人滴 一点点滴得我,好不凄 银灯懒灭和衣睡 泪珠儿腮边落雨点 枕边催,同滴到天明……” 唱音更加的婉转悦耳,却又催出围观者心里许多无奈的思绪。 这么热闹的一天,为什么甄公子总是唱这么悲的曲子? 虽然很好听,可是听得很想哭啊…… 许多人看着台上的女旦,已经泪眼汪汪。 不知不觉中,就有人跟在车边慢行,甚至还有人想攀上戏台。 突然冲出两个虎背熊腰的持刀怯薛兵,大吼着将粘在车上的围观者一把推开。而后一左一右,护着车子往前,或走或停。 甄公子出门,竟然有怯薛兵当护卫?这规格,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于是再没人敢追着这辆车子,胡乱叫喊。 之后,又一支队伍缓缓走来。 这是一支由四十九个精壮汉子组成的队伍。 他们每个人的眼睑之下,都抹着两道黑灰,衬出肃然神色。 头上扎着黑色布帻,身着灰色麻布短褐,腰间束带,布条绑腿,足踏皮靴。背上,是一袭暗红色的披风。 清脆的鼓点声中,四十九个汉子,却踏出同一个节奏。犹如一只急行的巨象,步伐坚实,令人为之震撼。 鼓声渐重,伴着激昂的铜铙声,四十九个汉子单手抚胸,齐声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这什么歌? 为什么听得令人心中发颤,却又生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悲壮? 街边立时一片安静,唯有这愈加雄浑的歌声,卷向云霄。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眼前,似乎有一片硝烟弥漫的战场。破损的战旗插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血海洪流,烽火连天。 天地之间,只余腥红。 “梁筑室,何以南 梁何北,何黍不获君何食……” 彩楼之上,一群完全听不懂的蒙古王公面面相觑。 这些人到底在唱的啥? 让人听得心里既慌且堵! 大伙的目光,同时投向坐在角落中的一个眼深鼻高的少年。 此人,是代州雁门回回人萨都剌。 半年前参加杭州诗会,因为第一时间跑回大都报信而获得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的赏识,召入御史台成为八品都事,负责协助处理日常政务、记录监察案件,并兼蒙汉文的通译。 也算是一飞冲天。 萨都剌起身,拱手答道:“这曲子,出自汉代《饶歌十八曲》,是汉时的军歌。” “军歌?”一蒙古王公拍案而起,怒道:“怎么可以在白伞佛事上,演唱汉朝的军歌?” 萨都剌略显犹豫,说道:“此曲虽为军歌,却也是汉乐府中的郊祀之歌,勉强可算是汉百戏之一。” “谁给甄鑫的胆子?哪怕这是郊祀歌,也不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破口而骂的人,是忽必烈的孙子阿难答。 此人的父亲,是安西王忙哥剌。忙哥剌虽然已于十多年前去世,但是安西王之位直到前年才被阿难答承袭。 真正有实权的蒙古王公,都在皇城内陪着大汗皇帝观看佛事的游街表演。 居于外头的蒙古贵族,便以阿难答为首。 还好,在此发现了甄鑫的不轨之心,否则让这支唱着汉朝军歌的队伍进入皇城,恐怕得有一大批人因此遭殃。 “快,让这些鸟人全给我闭嘴!” 有人急奔而下,有人将身子探出彩楼高声传令。 守在甄鑫车子旁的两个怯薛兵,最先听到命令,转身朝后,执刀怒吼道:“闭嘴,不准再唱了!” 四十九个汉子,目光冷然,歌声未歇。 两个怯薛兵大怒,迎面奔去,对着伴奏的乐鼓,扬刀劈下。 “膨!”鼓碎声停。 第579章 红色的东方之城 围观者立时有人不乐意,躲在人群之中大吼道:“为什么不让唱?这是我汉族的军歌,怎么就不能唱了?” “是啊,难道说国朝只有蒙军,就没有汉军了?” “对对,这是佛事游行,你们还敢当街杀人?” 便有人围将上来,场面立时一片混乱。 怯薛兵拔刀,望空狠劈,立时吓住推搡的人群。 也有人惊慌不已,急急叫道:“谁他妈的推我,我、我要回去……” 但是饶歌之声,终究还是停了。 而且这支唱着汉代军歌的队伍,也被截下,禁止继续前行。 好在这是最后的一支游街队伍,虽然有影响,似乎影响又不太大。 看完全程的观众在议论声中,开始渐渐开始散去。 前方的队伍,依然按照既定的线路,继续在鼓乐声中行进,至厚载门拐入皇城,转至兴圣宫。 兴圣宫前,左右列立帐房,一边坐着诸王驸马与当朝大臣。另一边则坐着女眷家属。 正中间,摆着御榻,大汗皇帝斜靠于上。 队伍行近于此,除了依然安坐不同如山的活佛之外,全都恭敬而礼。忽必烈则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而后渐次离开。 虽然也有表演,却少了许多的激情,只余流程。 毕竟这里没有纵情欢呼的观众,也没人敢在这里肆意发挥自己的才能。 万一手中道具脱落,别说惊吓到皇帝与王公贵族,就是砸到兴圣宫前的花花草草,也不是他们能承受得起的责任。 诸王大臣肃然而坐,女眷那一侧,则传出低低的议论声。 盛装打扮的高宁,双手紧紧地揪住狐裘围脖,几乎将整个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渐次而过的游街队伍。 满含着期盼,又充斥着忐忑与不安。 最后进入皇城的,是戏曲方队。移动戏台之上,无论生旦还是乐师,都只是静静伫立,而后对着皇帝躬身而礼。 所有王公贵族与女眷家属,包括忽必烈在内,目光都投向最后一辆车上,昂然而立的女旦。 这,就是甄鑫? 一个女妆的戏子? 有人面露鄙夷之色,有人却欣然点头。 一个在这样的场合却将自己打扮为女旦的人,怎么会成为朝廷动荡的根源,成为这个国家的威胁? 或者他是以这种装扮,来表现对皇帝无声的不满? 草原之上,从来都是以男子为尊,女人孩子都不过是财产的一种。若在草原之上,有哪个男子将自己打扮成女人供人娱乐,恐怕当场会被唾沫给淹死! 忽必烈头微微一勾,怯薛长月赤察儿立即出现在他身边。 “台上这个,是甄鑫?”斜靠在御榻上的忽必烈,皱着眉头轻声问道。 “是的。”月赤察儿佝着腰答道:“亲眼看到他换的妆。” 忽必烈沉吟不语,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位显然处于负气状态中的“皇孙”。 半晌,月赤察儿正待直起腰,忽必烈又悠悠说道:“让他回去,看好他! “寸步不离!” 这是要正式拘禁的意思?月赤察儿沉声应道:“是!” 车队缓缓离开兴圣宫,穿过太液池之后,将会在东华门解散,并完成此次的佛事。 终于结束了……坐在兴圣宫前帐中一直坐立不安的松山,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如同在茅厕里被关了十个时辰终于获得释放的受害者。 “咚!”轻轻的一声筝音响起,似乎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松山很脆弱的心脏,将其微微一捏。 松山瞬间又闭住口鼻而不敢呼吸。 一个清澈温柔,却又充斥着无限哀怜的歌声悠悠荡起: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松山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帐中的妹妹。 却见高宁已将自己的整张脸连同一双眼睛,都埋入狐裘之中,双肩微微抖动。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歌声一出,高宁便知道,此人定当不是甄公子。 本来稍稍放松的心情,听到这首曲子后,又是猛然一紧。 甄公子,是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吗? 或许甄公子根本就没来参加佛事,或许他中途已经偷偷消失,或许他早已去了天涯海角之处……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常零落……” 虽然一直告诫自己不该哭,不能哭,但是高宁就是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 鸭绿江入海口,有两座城市隔江相望。 西侧,是婆娑,东侧是龙州。 元初沿袭金制,设婆速路为婆娑府。 婆娑,婆速,源于唐时的“泊汋”,发音其实差不多,只是在文书之上的记录有所不同。 后世取“红色的东方之城”寓意,将此地改名为“丹东”。 至元六年,高丽西京都统崔坦等人趁高丽内乱之机,率治下府州六十城降元。次年,忽必烈将高丽西京划归辽阳行省,并设东宁府以管辖,以高丽西京作为治所。 自高丽成为元朝征东行省之后,西岸的婆娑府便失去了边境城市的功能。婆娑府被降级为婆娑巡检司,划归东宁府。 去年,在高丽王的一再请求之下,忽必烈将东宁府管辖的高丽区域归还高丽。东宁府北迁,两边恢复以鸭绿江入海口为界。 如今的婆娑,仅余九品巡检一名,及弓兵百人。 面对堂而皇之到来的耶律希亮部队,无论婆娑的巡检弓兵或是百姓,都对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敌意。 毕竟,这是一支正规的军队,更何况他们的目标并非是婆娑,而是对岸的高丽。 唯一让他们觉着惊讶的是,这支拥有一万兵马的队伍,打出的旗号竟然是“乣军”。 大多数不知道乣军为何意的人,在惊讶过后也不会放在心上。知道乣军所代表的意义之人,便会生出难以抑制的追随之心。 于是,在婆娑休整不过五天时间的时间里,队伍又扩充至一万两千人。 甚至有人翻过长白山,带着马匹与兵器,赶来投奔。 对此,婆娑巡检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这支军队没有攻占此地的想法,不用他们提供粮草,征招一些野人入伍,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百姓来说,只要这支队伍不抢不劫,不杀良冒功,那便是他们最该感恩戴德的王师! 第580章 约法三章 而当商人们看到紧随而来的日月岛商船时,便陷入了几乎疯狂的境地。 江南的棉布制品、绫罗绸缎、茶叶瓷器,以及来自南洋的香料药材、珊瑚琥珀。如同一个个天大的馅饼般,直接向他们砸来。 正常情况下,这些来自南洋与江南的商品,会先运至大都,再从大都转售到辽阳。而对于远在婆娑的这些商人来说,哪怕能抢得到这些货物,也属于价格被抬到极高的残次品。 砍掉了几级中间商之后,这其中的利润,不用计算便足以让方圆三五百里内的商人,蜂拥而至。 货物的销售,肯定没有问题。辽阳行省广阔的土地上,不缺有钱人。唯一的问题是,匆匆而至的商人,没有那么的流动现金用以周转。 好在,奉守“诚信贸易”的日月岛人,虽然不接受纸钞,但允许以货易货。 同时将所有的货物折算成现银,标示统一的购销价格。 这就让许多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婆娑商人,买的放心,卖的也放心。 为了照顾他们组织货源与筹备货款,日月岛商队向婆娑巡检申请一块暂居之地,以建货仓。这位名为“达达”的巡检,也是个妙人。大笔一挥,便将鸭绿江口的柴薪岛,以三百两现银的价格,卖给了日月岛。 之所以卖得如此爽快,是因为这座岛屿,理论上不属于巡检司的管辖范围。 或者准确点来说,它与元朝周边海域绝大多数的小岛一样,根本就没有官府愿意去实际管理。 源自长白山天池的鸭绿江,汇集了浑江、蒲石河、安平河、叆河、大沙河、虚江等支流,自东北向西南流入海中。长达千余里的江道之上,小岛密布,除了偶尔有渔民在岛上歇息之外,绝大多数岛屿之上根本见不到人烟。 婆娑巡检司自然不可能去管理这些毫无价值的小岛,对岸的龙州便悄摸摸地将所有的小岛,都划入他们的管辖区域之内。 当然,也不过是在纸面上划入。 对此,无论是婆娑巡检司,或是东宁府乃至辽阳行省,从未在意过。 毕竟整个高丽国如今都属于大元的征东行省,大元万里疆域,还会差这几个破岛不成? 所谓敝帚自珍,大概便是如此。你的残羹冷炙,在他人的眼中,也许便是难得的美味。 见到有人不告而占柴薪岛,婆娑对岸的龙州高丽守军便极度的不乐意。 有高丽兵随即乘舟前来驱逐,日月岛负责人陈文开笑脸以对。塞的钱他们倒是收了,却依然不肯让有分毫的让步。 这毕竟涉及到高丽国的脸面,国家太小,寸土都得争。 对此,达达只是在衙门之内,给予一个轻飘飘的谴责,并满口答应帮忙协商。而后坐看双方矛盾的激化。 当一个日月岛伙计被暴怒之下的高丽兵砍伤之后,冲突就不可避免。 秉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宗旨,在二月十六的月圆之夜,数十艘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日月岛战舰,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一举轰碎了龙州的十余艘艨舯。 龙州水军全军覆没。 怒气勃发的乣军,趁势渡江。在日月岛战船火炮的掩护之下,以零伤亡的代价,轻松攻破已经残破了十余年的龙州城。 一不小心便占了一座城,这让耶律希亮与陈文开都觉得很沉重。 因为,没有人手可以管理这座本就破烂的城市。 婆娑巡检司或是东宁府,肯定不愿意接管。那样意味着官府还得负责养活龙州城内,一大群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穷酸。 日月岛也不可能派人来管理这座城市,这本就不在规划之内。更何况,现在也根本派不出人手。 倒是耶律希亮手下的阿智明,在犹豫了两天之后,郑重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他愿意留下来,管理这座城市,将其经营为乣军进军路线上的大后方。如此,便能与柴薪岛相互守望。柴薪岛负责商业动作,龙州则负责军事的保障。 这座城市,可以将其改名为“乣”城! 这将会是一座寄托着契丹人最后念想的城市。 契丹已经不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若有人能支持他们,将几近灭绝的契丹文明保存下去,阿智明相信,这将会获得世代契丹人的感恩与忠诚。 对此,陈文开不得不陷入难以决断的犹豫之中。 他可以相信耶律希亮,可以相信他的手下阿智明等人,但是他又如何去相信他们的后人? 可问题是,他有必要去相信他们的后人吗? 高丽这片土地,本就不在日月岛的谋划目标之内。以对日月岛释放出善意的契丹人,取代对蒙古人无限忠诚的高丽人,又有何不可? 更何况,一旦对高丽水军开战,也意味着日月岛将会被高丽视为死敌。 那不如,就找个机会将其彻底打残算了! 至于如何应付朝廷的斥责,陈文开将目光望向耶律希亮。 这支乣军,起码目前还是他说了算。 耶律希亮看着满含期盼的阿智明,问道:“你,想清楚了吗?” 阿智明坚定地点点头。 “行,那我与你约法三章。” “将军尽管吩咐!”阿智明肃然拱手。 陈文开端坐倾听。 耶律希亮名为与阿智明约法三章,实则是向日月岛摆明他的态度。 “此城,可以命名为乣城,但不得称为契丹城!此后,不得限制其他族群百姓于此城居住,包括女真、高丽,以及汉人!” “这是自然!”阿智明答道。 即便是当初契丹建国之时,也不存在一座只有契丹人的城池。更何况,现在就是连阿智明自己,也无法判断,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为契丹人。 “其二,这支军队,一年后绝大多数人必须得回大都。可以给你留一支百人队,就当作战死除名。其他的,需要你自己征招兵员。” 阿智明点点头,毕竟绝大多数人的家眷都在大都,不可能让他们无视家人的安危,公然违逆皇帝的旨意。 “此城,只建家祠,不建宗庙。并永为定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