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证年代的日常生活[空间]》 第1章 麻油芙蓉蛋 那一天,陶小霜永远记得——旧历的己卯年丙寅月己亥日,西历则是1939年3月3日。 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正月十三日,两天后就是那年的元宵节,也是陶小霜前世横死街头的日子。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吱咛!吱咛!吱咛! 在机械的噪音中,宋诗醒了,耳边尽是熟悉的嘈杂。隐隐约约的是黄浦江上的鸣笛声,有轨电车的到站铃声,清晰可闻的是楼上楼下的各种响动声,后门外宋妈和磨刀匠的砍价声。 把压在床头犄角的闹钟摁上后,在温暖的睡梦中挣扎了一番,宋诗才睁开了双眼。她的两眼又干又涩,从屋顶天窗洒入的些许光线很轻易就刺得她直想流泪。 一直到昨天早晨才结束的连续三天的夜班实在是太消耗精力了,即使补了大半天的觉,宋诗还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唉,这夜班的奖金真不好挣啊! 宋诗眯缝着不适的双眼,从被脚处拉过贴身的衣物,在棉被里捂暖后穿上reads;。不用看只听动静,她已经知道亭子间里只留自己一人了。 和沪上大多数囊中羞涩的市民家庭一样,宋家一家三代七口人租住在狭小的亭子间里。 亭子是用来赏景的,四面通风,自然不能住人。那什么是亭子间呢?这就是大上海独有的一景了。自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百年,华洋杂处,西风渐盛,上海人穿西装,吃番菜,说洋滨腔,用电灯电话,住联排的石库门房子。 如果住石库门的是一户人家,那亭子间就只是建在后屋灶坡间上的储藏室;从外侧看,建在底楼与二楼或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亭子间,就像是立在正房后面的一个亭子,由此得名。不过,在寸土寸金的十里洋场,一套一上一下的石库门通常会被租给几户人家,租户们正好就以租住的部分互相称呼,比如宋诗家,邻居们的普遍叫法是亭子间宋家。 亭子间往下是做饭的灶坡间,往上则是晒台,下烤上晒,直可谓是冬寒夏热;面积的话,又大多只有十平米左右,方方正正的一小间,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只能在屋顶开个小天窗透气——下雨天开不了窗,屋里就憋闷得很。就这样,二房东张太太还总是涨租价,没法子,上海居大不易啊! 亭子间就这么大,家里的物件又摆得是满满当当,任何一个角落发出丁点大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到,所以宋诗只用听的就能知道屋里有没有人。 闹钟响的时候是早上十点,配米的时间则是十一点,时间很紧张,想到这里,宋诗立马翻身下床,拉线开灯、穿衣套鞋、梳头洗脸,一番动作后,感觉有了些精神头,身体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才有空去照了照墙上的半身圆镜。 宋奶奶的俄罗斯族血统让宋家的儿女们都拥有秀丽的轮廓和白暂的肤色,生来就是美人坯子。做摄像师的姑父在一次酒醉后曾说过,吾妻殊丽,见之心悸;而宋诗和姐姐宋琴都肖似姑姑。 镜面由于呼吸的温度而生出的薄雾被宋诗随手抹去,一个少女出现在镜中。小說中文網 少女有一张纤巧秀气的鹅蛋脸,在那不画而浓的弯弯柳眉下是一双清丽的杏核眼,线条秀丽的脸颊衬得鼻梁更为秀挺,微翘的俏皮鼻头和天然带着向上弧度的饱满菱唇则给了她甜美可亲的气质。可惜,熬夜后难消的疲倦让她的面色清白、眼眶发黑,深深的双眼皮浮肿起来,颧骨附近还有两抹不自然的红印——仔细看就会发现两颊上都是细微的脱皮。 宋诗用手指轻触那红印,触感粗糙似砂纸,一碰还火辣辣的犯疼,宋诗知道这是被寒风吹伤了,只能肉痛地找出一盒白玉霜。 装白玉霜的圆铁盒半个巴掌大小,盒面上印着周璇笑盈盈的半身像,打开来还有小半盒,宋诗挖出一坨细细涂在脸颊处,其它地方和双手还是用的贝壳油。一盒白玉霜的润肤防裂效果顶的上十盒贝壳油,当然价格也是十倍以上。宋诗把白玉霜放进手袋里,她只希望用完前能把脱皮治好。 几分钟后,宋诗正和脑后打结的头发丝较劲,就听到宋妈在楼下喊:“阿诗,起来没?时间到了,该起了!醒了就答应一声,我好下面疙瘩。” “妈,知道了……你下吧,我马上下来!” 宋诗一边答应着,一边退后几步扫视镜中的自己:格子条纹的深蓝色棉旗袍,同色宽发箍,黑棉鞋。 恩,这次配米也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又在码头附近,人杂事多的,穿这样也算干净简朴,刚好。 想罢拿上手袋,宋诗准备下楼。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风里还夹着水汽,真是又湿又冷。 “早晨肯定是下雨雪了……”她嘟咙着,连忙回身拿了条围巾,塞进了手袋里。 嗒嗒嗒,宋诗飞快地跑下楼reads;。这时,宋妈刚好把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汤盛好了。把碗放在案板上,她回身对女儿道,“正好,赶紧趁热吃……” 灶坡间是公用的,没桌子,只靠着墙钉了两个并列的三角架,上面放着块长木板,切菜放碗都是它了。 宋诗从三角架下抽出凳子,坐下来拿起勺子开吃,土陶碗上方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宋诗的脸上立马感到一阵暖意。 黄褐色的用*粉做的面疙瘩很小颗,和着热面汤不用怎么咀嚼就可以下肚了。啥都有就是白面少的*粉里掺杂有比如糠皮、麦麸之类的各种难以下咽的杂质,能少嚼几下又不卡喉咙就算是宋妈的手艺不差了。 至于味道,宋诗只能说这种面疙瘩汤很适合这米珠薪桂的年月。 宋妈在一旁心疼的看着小女儿。宋诗一年前还饱满的双颊有些凹陷了,齐耳的短发似乎也没有了光泽,整个人都显得很疲倦。“慢点吃,阿诗啊,今早鸡蛋捎来了,下午你回来,我拿两个蒸蛋,多多的给你放麻油。”一边说,她一边帮女儿顺后脑勺的头发。 麻油芙蓉蛋,宋诗不禁口中生津,不过这蛋…… 嘴里不停,宋诗含含糊糊的问宋妈,“妈,这蛋给我吃了,姐还坐月子呢?” “放心,少不了你姐的,毛毛可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孙子辈……” 说着宋妈把女儿翘起的头发往里卷,“你姑姑托人多带了半篮,过年时你姐生孩子,阿棋又病了,一家子老小都没吃上肉菜,是得好好补补。”欠的钱是应该尽早还,可家里人也不能饿出病来吧。 “哇!”宋诗欢呼一声,转过头对宋妈笑道,“那我下午回来吃。”她的右脸颊笑出了一个酒窝。 看女儿高兴,宋妈也开心,“快吃,天冷,别凉了……” 宋诗几口就把稠稠的面汤喝完了,放下勺子,她觉得胃里的温度使冰凉的手脚都暖和起来,整个人也精神不少。 不过妈妈看孩子永远是最细心的。以往宋诗喝完热腾腾的面疙瘩汤总会额头出汗,今天却连脸颊也不见发红,宋妈怕女儿是着凉了,就说:“阿诗,你吃完再去睡会,今天妈去配米吧。” 宋诗站起来,直笑:“妈,我知道你疼我……” “那就……”宋妈准备脱围裙。 宋诗拉住妈妈的手,解释道:“妈,卫生局下了批文,这次配米人人都要亲笔签名的。” 宋诗工作了大半年的保惠善堂经常需要上夜班,还在福利还不错——时不时有配米名额下放。 “这些狗官都是嚼蛆的,坏透了!自己吃好喝好还不让老百姓好过……”宋妈狠狠骂了几句后,上前给宋诗整理坐皱的衣褶,“阿诗,晚上吃完饭你就早点睡,有妈管着,今天那对猴儿不敢闹!” “好啊,妈,你最好了!他们要闹,你就罚他们写大字。”宋诗搂着宋妈的肩撒娇。 宋妈被她弄得呵呵直笑。 一对猴儿说的是宋家最小的双胞胎兄弟,宋棋,宋画。双胞胎这年刚好10岁,正是逗猫惹狗的年龄,又是双胞胎,一闹起来连以往爱陪他们玩的宋诗都烦他们。 母女俩正在腻歪,宋诗一瞄左腕上的手表,1028了!她忙放开宋妈,冲到水斗边去漱口。 “妈,我走了。”擦干水渍,宋诗一边往脖子上绕围巾,一边快步出了后门。 第2章 虹口医院 过了恒丰桥桥堍,就是一条米铺遍布的旧式街道。这种旧式街道本就蜿蜒狭窄,来往行人经过一间店铺门前时,由于其挤满了人,更是连过路都困难。 这间店铺的门脸正中挂着‘王记米行’的黑地金字招牌,横匾旁支着块长布条,其上墨汁淋漓的写着‘配米’两字。 在布条下方,几十个人把王记的店面口子围得水泄不通。 “往后退!往后退!” 王记米行的一个伙计连喊几声后,发现众人反而愈发往前挤了,仗着身材高壮,他抱起一木桌和他们对挤起来。你进我退间,人群往后退了几步。那伙计的眼前总算是有了块空地,他赶紧上前把桌子放下,嘴里喘着气喊道:“别挤了!这桌子是等会账房要用的。” 着急配米的众人听了这话,反而开始往桌前挤,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米行的掌柜怕他们蜂拥而上,配米变抢米,就赶紧叫了个伙计过去分号牌,让这些配米人领号排队。 宋诗赶到王记时,队伍已排了老长。“怎么就忘了带帽子?”一边喃喃自语,她一边赶紧逆着寒风站到了队尾。 配米长队对老街上的来往人流来说是极大的阻碍,于是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宋诗忍着渐生的头痛,一手把手袋护在身前,一手护着身侧,紧跟着前面的人。 还没等到她被吹成人型冰棒,一个黄脸的中年男人揣着手走了过来。 “小姐,要牌吗?我不配了,可以让给你……”他低声问宋诗reads;。 “牌是几号的呀?” “30号,还有几个人就到了。” 宋诗才刚默数过前面的人数,大概超过百人,就回道:“我出二两米钱。” “我拿到这个号很不容易的,三两……”黄脸男愁眉苦脸的还价。 “票贩先生,我就只出这个价!”宋诗干脆地转头,表示不用谈了。 黄脸男见宋诗不是洋盘,连忙说:“好吧,好吧,算我吹亏,二两就二两!” 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把号牌的号亮给宋诗看,“是这个号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给牌。” 宋诗点点头,把右手伸进了手袋里,可看了眼前面队伍里焦躁烦操的众人,她又改变了主意:“拿了牌,你走了,我排不进去怎么办?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前面,等我排进了位置,再给钱。” “成……唉,小姐,你的门槛真精……”黄脸男听见前面的号喊到了25,知道时间不多了,苦着脸同意了。 两人说好了,就准备往前走。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宣告配米就此结束了! 突兀的炸响带来了几秒的寂静,随后人们尖叫着、推挤着,拼命想离开方才还为之争吵的位置。 在混乱的人群里,宋诗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被投入黄浦江的小石头,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在‘激流’和‘漩涡’里,她被扯头发,被踩脚,被推搡,更有好几次被人流带往了反方向。 这样过了好一会,拼上了吃奶的劲,宋诗总算是逃出了狭窄的老街。 站在十字街口,刚喘匀气,宋诗就跛着脚往前走。她的左脚踝刚才被人狠狠踢了一下,特别痛,但她不敢停:按照以往的经验,在老街附近开枪的人无论是锄奸队还是‘落水’汉奸,枪林弹雨都还在后头呢!她觉得自己必须走到两、三条街外去才够保险。从老街涌出的人群里,有人和她的想法一样,步履匆匆,只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也有人开始作怪呢! 刷的一声,一个身影窜过,随之而去的是宋诗的手袋。 “啊!”宋诗摔倒在地。已经不止左脚踝了,她的整个左腿都钻心的痛。剧痛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宋诗就生生痛出了一头冷汗。 “哈……”她不由得放轻呼吸。 “让开,挡路鬼!” 一个经过的男人差一点就踩到她的手;一时站不起来,宋诗只好半坐着,用双手撑地往墙边挪动。 “姑娘,到这来……”一个好心人喊道。 宋诗扶着墙站起来,顺着声音,她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栋六层洋楼。洋楼的底楼是家装修十分豪华的旅馆,虽然旅馆早已见机紧闭了大门,但是它门前的一长排大理石台阶却为不少逃难人提供了一处暂时的歇脚地。几分钟后,宋诗也在台阶上占了一角。小說中文網 “老先生,刚才我都慌神了。太谢谢您了……这些手链好漂亮,是红木的吗?我来帮您捡,好不啦。” 说完感谢的话,宋诗就半蹲下来,帮着提醒她的老先生一起整理他散落的手链reads;。两人一边说话,手里一边重复着三动作:捡手链、拍灰、往包袱皮里放。突然,宋诗的耳朵里响起一声震天巨响,洋楼随之猛地一震,台阶上站满的人立刻应声倒了一片。 “是炸弹!” “天啊!就在楼上!” 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 “老先生,快跑!”从台阶上爬起身,宋诗对着还在收拾包裹的老大爷喊了一声,然后就咬着牙拼命往街上跑。 宋诗的身后,旅馆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壮汉护着一个人正下台阶。他们个个手上都有枪,枪头硝烟未散。 大爷的腿脚比宋诗灵便,他当机立断扔下包裹,已经跑进了人群里,落在他身后的宋诗却被地上的杂物绊倒了。 “砰!砰!……” 枪声大作中,对街停着的一辆轿车突然冲了过来! 一片混乱中,一个蓝色的身影被撞飞了! 啪!!! 宋诗落在了台阶上,鲜血立刻染红了白色的石阶。混战中,一个保镖大脚一踹,她滚下了台阶,拖着血痕横倒在街面上。 冬日寒风里一滩血泊冒着缕缕热气,血泊中的宋诗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正在失去所有的知觉,只是越来越冷,越来越暗…… “剥猪猡,剥猪猡,剥了活猪,剥死猪……” 哼着胡编的小曲,满嘴散发着鸦片渣臭气,拾荒人对马路旁一溜的遇难者尸体视而不见,他正忙着捡地上沾满了鲜血的手链,这些小红木雕件是上了清漆的,只要弄干净了就能卖钱。 拾荒人呸了一声,一根手链被他随手扔在脚边。原来这一根手链雕件似乎掉了,只剩一个沾满血渍的绒线圈而已…… 这是乱世里极其寻常的一天,只是又一个家庭即将破碎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下一秒奇迹就降临。 …… 时光飞逝,转眼间二十九载春秋已是过往。 1968年8月,上海又迎来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天,比37度高温更火热的是上山下乡运动的开展。 虹口医院旁的小树林里,知了的叫声响成了一片,听了越发让人焦躁不安。 树荫下,入职一年的护士张丽和处了几个月的对象王钢正分吃着一块冰砖。 两三口吃掉自己那一半冰砖,王钢兴致勃勃的说:“小丽,你知道吗,这冰砖……旧社会的时候叫冰淇淋,ice-crea”他本以为张丽会和以往一样,用崇拜的眼光看自己,结果…… “哼……” 张丽冰砖也不吃了,给了王钢一个白眼,微撇过头,生起气来。 “小丽,怎么啦?” “你说呢?你答应过我的……” 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答应过什么,王钢急了,就问道:“什么事啊,我真不知道……” “你呀……连旧社会的事都记得,却忘了答应过我的事reads;。”说着张丽轻轻给了王钢一肘子,然后给了个提示,“就是上次呀,我们也正吃冰砖……你说要请我妈妈也吃冰砖,我就说下次吧……你忘啦。” 王钢想起来了,是有这事,不过不是发生在上次见面时,至少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是个傍晚,张丽说她妈妈也爱吃冰砖,然后他确实说了要请她妈妈吃的话。 王钢和张丽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话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事后他就给忘了,可就这点事值得这么生气吗? 王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木愣愣地看着张丽。 以为他懂了,张丽做不出瞪眼生气的表情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过身体,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似乎上面长出了花来。 王钢本来不懂,见她这样,突然就懂了,他一把抓住张丽的一只手,大声说道:“我记得,一直记着了!这次,不,下次,我一定请张阿姨吃冰砖!” 张丽和王钢是由医院的同事介绍认识的,等王钢见了张丽的父母,两人就算是正式确定关系了。 “你小声点……”张丽作势要挣脱,王钢这下不傻了,他从张丽的手上把冰砖拿过来,递到她嘴边,腆着脸道:“我喂你……快吃,都要化了!” 恋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你侬我侬中,医院的午休时间结束了。 总算让王钢开了窍,又约好了毛脚女婿的上门时间,张丽进护士值班室时,掩不住满脸的笑,值班的李护士不停给她递眼色,她都没看见。 “咳,是张丽吗,进来一下。”说话的是护士长,人正在里间,她专用的小办公室里。 张丽感觉到不对劲了,连忙去瞅李护士。 李护士回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来不及问是什么情况,已预感不妙的张丽忐忑地走进里间,一进门,她就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护士长沉着一张脸。 “坐……张丽,昨天一天到今天中午,305室都是你负责的,对吧?” “恩,是我负责的。” “那好。三床,昨天早上入院的,你应该有印象,说说吧。” 张丽要负责至少15个床位,看着入院记录让她回忆还可以,但凭空就…… 护士长到底说的是谁呢? 昨天早上?是恶性腹泻的那个?还是支气管炎急性发作的那个? 啪的一声,护士长气得拍桌,“记不起了?张丽,这一批实习护士里,我本来认为可以重点培养你……现在,你把一个16岁的女学生绑了,却忘了解开,造成医疗事故,你负责吗!你负的起吗?” 对于护士长说的女学生,因为其长相极其出众的缘故,张丽是有印象的:人是昨天早晨入的院,入院时已昏迷不醒,还附带呓语、高烧。姓比较少见,似乎是姓陶。由于普通注射治疗见效不大,今早内科医生会诊后决定脊椎穿刺给药。穿刺后,病人体温平稳下降,却伴随手脚痉挛,未免她伤到自己,主治医生让张丽给她做了固定。 张丽记得第二次巡房的时候,病人已经停止了痉挛,温度也降下去了。然后,自己应该是给她解开了固定的。 等等,那时好像有…… 回忆了两分钟,张丽终于想起中途自己因为王钢的电话离开了一会,然后又有病人要拔吊瓶针,所以她就忘了…… 第3章 黄粱一梦 “护士长,她,她到底怎么呢?”想明白自己犯下了大错,张丽是又急又怕呀,说话时声音都直打颤。 “怎么呢?你说呢!病人被绑了好几小时,右手血脉不通,最坏的结果自然是——截肢。”护士长沉声道。 “……”张丽的眼睛不自觉瞪到了最大。 护士长看张丽的脸都吓青了,才接着说:“算你运气好,小姑娘自己醒了,午休时醒的。苏醒时,她的右半身都麻痹了,又急着下床,慌乱中就摔倒了,把手扭了,膝盖也给磕破了……总之人吓得不轻。” “天啊,毛/主席保佑!”张丽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护士长表情很严厉地说道,“下次的团组织生活上,你必须对这件事进行认真、深刻地反省——到时你好好做一个自我批评;还有,明天院里党支部开会,这件事我会向主任和革委会的张同志如实反映的,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知道了,我下班后就写检讨……”张丽眼眶含泪,她知道自己的第三次入党申请是凶多吉少了。 …… 陶小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寄住在二舅家里的陶家孤儿,她的户籍也不用落在母亲再婚的高家的户口上,她有自己的家! 梦里,她不再是遗腹子,她的父亲还活着,母亲没有再嫁,她没有一个会冲她喊拖油瓶的异父妹妹! 梦里,她有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她有父有母有兄有姐,甚至还有祖父母和一对双胞胎弟弟,家人间亲情满满! 可是,既然是一个梦,那梦里发生的一切自然都是荒诞的,模糊的,跳跃的:所以,在梦里,她不是陶小霜,她是宋诗,和宋家人一起生活在新中国诞生前的旧社会,她没有外婆,却有一个棕发褐眼的奶奶;她没有在红旗下宣誓加入少先队,却经历了苏北洪灾和两次淞沪会战。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满足陶小霜对家人所有幻想的美梦reads;! 直到梦里的那一天…… 空无一人的亭子间里,宋诗醒来的一霎那,声音、温度、气味,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陶小霜发现自己能感知到宋诗的所有感觉,甚至不止是感觉,连情感和思想都能共享。所以,刚起床时宋诗的倦怠,吃饭时宋诗的喜悦,和宋妈撒娇时宋诗的幸福,她都一一感同身受。 所以,在那致命的跌倒发生后,陶小霜能感觉到惊慌不已的宋诗拼命地想站起来,可是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然后是剧痛、寒冷和死亡…… 梦里的宋诗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着,她无助的血和泪,她想活的执着就像火焰般烧灼着陶小霜,瞬间就是烈火焚身。 仿佛千年,又仿佛一秒,在火焚的痛苦中,陶小霜恍然大悟。 陶小霜就是宋诗,她梦见的是曾经的自己。 原来黄粱一梦,已是隔世。 这种明悟似乎让陶小霜好过了一点,火焚的痛苦减弱至可以忍受的灼热,然而想到自己横死街头,等待她回家的宋妈永远也……陶小霜就心如刀割! 陶小霜的心痛得像被捏成了一团,她无力四顾,自然没有发现‘宋诗的世界’在失去色彩和轮廓,虚无的黑暗悄然降临了。 等到失去家人的痛苦渐渐变得可以忍受了,陶小霜才惊觉自己身处黑暗中,她意识到自己该清醒了——她要离开这个梦! 此念一生,一点荧光就透体而出,悬在前方不远处。还没等她看个究竟,那荧光开始慢悠悠地往前飘去。 黑暗中,荧光所经过的地方浮现出一条光路,陶小霜沿着光路追着荧光往前跑去。 开始时,陶小霜一直在跑,后来,实在跑累了,她就变跑为走,好在荧光似有灵性般也慢了下来。就这样,她走了很久,久到即使是在梦里,也足以让人感到不安,但同时她又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她也这样…… 陶小霜满脸震惊的停下脚步,视线第一次离开了那荧光,她不怕荧光会飘走了,因为她想起来了——想起来为什么她会作这个梦,为什么会梦到自己的前世,以及离开这梦境的方法。 原来,一切的缘由都发生在那一天。 在她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天,濒死的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向一个神奇的灵物许了愿,同时,也签下了付出代价的契约。 我要活下去!我要做太平人! 那是命如草芥,横死街头的乱世人最深切的愿望吧! 那时的愿望实现了,只是如愿的是陶小霜,而不是宋诗。 陶小霜想到宋诗那永不再有的二十岁生日,想到那再也吃不到的麻油芙蓉蛋,心中不禁酸涩不已。 摇摇头,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当务之急是要离开梦境,醒过来!Www.XSZWω8.ΝΕt 两世为人,生于新中国,她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曾签下的契约到履行的时候了:从此以后,她只要夜晚入睡就必须完成一份诡异的工作才能醒来。 想到自己将有一份奇异的终身制的永远夜班的工作,她就感到十分无奈和郁闷,复杂的心情让她更紧张了。 咬咬牙,陶小霜抬头看向静悬着的荧光,心中默念‘下来’,荧光就轻盈地飘飞至她眼前。她忙伸手一抓,荧光中的东西被她抓住了! 摊开握紧的拳头,一把寸许大小的红色钥匙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它的第三次出场了reads;! 第一次,它混在一堆样式各异的红木手链里,是一条毫不起眼的手链;第二次,它神奇的出现在宋诗的面前,有如剑仙小说里的通灵宝物;而第三次,它将给她带来一份怎样的工作呢? 疑念一生,眼前突然荧光大盛,她只觉得掌心一热,随即就连人带光消失在黑暗中。 ——————————— 很久很久以前,毒障弥漫的沼泽仍有恶龙在筑巢,尖峭高耸的石塔还是女巫的居所。那时,有一个座落在广袤森林里的小镇。森林丰富的物产和土地的魔力使镇民们过着富裕安宁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种怪雾突然出现在森林里,雾气很快笼罩了小镇;镇民们因此都患上一种昏睡病,会突然睡着并且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眼看整个小镇都即将陷入沉睡中,一个男巫来到了镇上。镇民们向他求助,于是男巫施法试图驱散怪雾,他失败了。不甘失败的男巫造出一件神奇的宝物,在月光下,带着宝物在小镇上四处走动,就可以驱散怪雾,可是被驱散的怪雾夜散而日起,于是小镇上需要有人夜夜巡逻,而镇民们在雾气中会昏睡不醒,所以小镇需要一位巡夜人。 镇民们把镇上所有的财富都献给了男巫,换取男巫给宝物施加了一个强力的魔法:宝物化为了一把钥匙——钥匙将在时空中穿梭,为小镇寻找合适的巡夜人。 渐渐地,小镇原本的名字再也无人知晓,迷雾镇成为了它的新名字。 月光下,静谧的迷雾镇正等待着入梦而来的巡夜人。 ————————————— “迷雾镇……”陶小霜在心里喃喃道。虽然比想象中更艰难,但她咬着牙总算是完成了第一次巡夜。然后以一种十分神奇的方式,她离开了迷雾镇。 等到她再睁开眼时,人就醒了…… 醒来的那一瞬间,陶小霜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而左半边身子的每一根骨头都痛得像被碾子辗过一般,更可怕的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右半边身子——这吓得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一个翻身,哪知双脚还没落地,被绑在床沿的右手就扯动了身下的钢丝床,随着刺耳的刺啦声,陶小霜臼着右臂扑倒在地上。 哐当!隔床的输液架被她带倒了,正午休的病人和看护的家属都被惊醒了,病房里一片慌乱。 被人七手八脚扶上床的陶小霜只觉得头昏目眩、浑身疼痛,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了外婆。 “唔……外婆,外婆,这是医院吗?我怎么会在这?”,她压抑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喊道。 徐阿婆刚去热水房打了开水,好给汗湿的外孙女擦身,谁知道就一个转身的功夫,人就醒了。听到外孙女喊自己,徐阿婆连忙走到病床前,“霜霜,霜霜……”她喊着陶小霜的小名,拧了热毛巾给陶小霜擦脸。 “乖孙,你总算醒了,这两天你烧得都说胡话了,外婆可担心死了!” “外婆,我、我没事了……”,徐阿婆年纪大了,陶小霜欲言又止,她不想让外婆担心。 这时,巡房的护士长听到响动,进了305病房。她先给陶小霜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几句话问明了情况。忍着怒气,护士长先向陶小霜和徐阿婆就这次工作失误道了歉,继而保证等医生上班后会马上为陶小霜复诊,又把刚空出来的靠窗的床位调给了陶小霜——睡那个床位的是位军属,中午刚出院。 盛夏里能通风透气是再好不过了,满意的徐阿婆和护士长一起收拾了床铺,把陶小霜移了过去。 第4章 外婆 移完床,护士长走了。 徐阿婆想起外孙女两天没吃饭肯定是饿坏了,就忙拿出一个板砖似的铝制饭盒,“小霜,肯定饿了吧,快起来吃点东西。” 陶小霜趴卧在床上,侧着脸,正回忆着在那奇妙的迷雾镇上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神情又让外婆担心起来。 “小霜,你怎么呢?不舒服吗?” “啊,没有的,外婆,我没事!”陶小霜回过神来,立马就看见了一旁的饭盒。 “唉呀,外婆,我觉得好饿,我吃了哦……” 陶小霜倚着床头坐起来,一边说一边笑着打开了饭盒。低头一瞅,她就愣住了。只见饭盒装得满满的,一半是熬得粘稠的米粥,另一半则是淡黄色的膏状物,温热微香中带着嫩豆腐般的绵软,正是一道蒸蛋羹——这个菜在饭店的菜单上有个讲究的菜名叫芙蓉蛋! “小霜,快吃啊!你妈可说了,昨晚你说胡话时就念着要吃蒸蛋呢……”徐阿婆催促外孙女赶快吃东西。 “嗯”,含糊的应了一声后,陶小霜伸手接过外婆递的汤勺,慌忙埋下头,一勺一勺,舀着吃起蒸蛋羹来。 她低垂的脸上,泪水在静静地流,很快就泛滥成灾,从下巴连珠似的滴落到饭盒里。就着自己的眼泪,陶小霜慢慢地把一饭盒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看外婆正在搭蚊帐,没留意自己,她连忙找出毛巾来擦脸。刚擦完,她的主治医生来复诊了。 主治医生姓许,是一个有些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许医生一一检查了陶小霜的体温和心肺,然后神情轻松地说道:“看来没什么大问题了。为防万一,住院观察两天吧。另外,你的右手和膝盖需要去值班室搽些药,你现在起得来吗?” “恩……好像不行”,陶小霜感觉自己的身体没力气,尤其是右半边,一动就隐隐作痛。 看陶小霜尝试后起不来,许医生就开了张葡萄糖的输液单,让她输完后去休息室找值班医生搽药。 护士站里,张丽和同事们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留意到了交上来的输液单。看到是陶小霜的,她忙和要去305号的张护士商量:“张姐,这份单子让我去吧!” 张护士点头后,架上输液瓶,张丽推着架子去了305号病房reads;。 虽然换了床位,可张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陶小霜,那雪白的脸庞不带一丝血色,却更显得眉黛睫浓。 张丽走过去时,陶小霜正在劝说徐阿婆回家,“外婆,你看我人都醒了,不用看护了。家里面的事多,你就回去吧……晚上也不用我妈来陪床了。”这两天一夜里,徐阿婆守着白天,陶小霜的母亲程谷霞则在晚上来医院陪床。 “不行,没人陪着,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哪行呀”,徐阿婆还是担心外孙女。 张丽的心里本就愧疚,正不知该如何弥补,听到这里,连忙说道:“这位阿婆,你尽管放心。有事的话,只要到护士站喊一声,我们肯定随叫随到的,为人民服务嘛。”一边说,她一边熟练地做输液准备。 在张丽熟练的动作下,很快左手腕就被戳了一针的陶小霜挂着吊瓶,接着劝说徐阿婆:“外婆,我真的没事了,一个人也可以的。而且这位……张护士也说了,要是有事可以找她们的。”说话时陶小霜看了眼张丽胸口的名牌。 张丽连连点头:“对!对!有事就去找我,这几天里我都负责这间病房的!” 徐阿婆被外孙女一再劝说,又见负责的护士这么热心,也转了心思。她想了想,问道:“要不这样——这两天就让你迎军哥来医院里给你送饭,顺便在白天里陪你。到了晚上,你就一个人,好伐?” 陶小霜赶紧点头,“这样好,外婆,你就放心回去吧。” 徐阿婆提到的迎军哥指的是陶小霜的大表哥程迎军。 徐阿婆和陶小霜早逝的外公程根生一起生养了10个孩子。程根生是绍兴乡下的木匠,据徐阿婆说人能干又顾家,可惜染上了肠痈,早早就去了。后来,孤儿寡母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这10个孩子里只有4个长到了成年,正好是徐阿婆的头三个男孩和第一个女孩。在解放的前一年,陶小霜的三舅程家老三还没了。 解放后,大舅程谷余、二舅程谷华先后结了婚,徐阿婆跟着二儿子过,陶小霜则从7岁起就寄住在二舅家。最近三年里,大表哥程迎军也住在二舅这里。如果说陶小霜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寄住的话,那么表哥迎军的寄住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糊涂事了。 陶小霜的大舅程谷余有一儿一女,迎军是他的大儿子。三年前,为了支援三线建设,大舅工作的水泥厂整厂搬迁到了安徽,大舅一家也得随厂搬去安徽的县城。 事出突然,夫妻俩本来打算先去安徽安顿好后,再回上海接孩子,可是大舅妈张娟拗不过女儿采红,只好先带她一起去了安徽,儿子迎军则暂时留在了上海。不久,新家刚有个样子,大舅妈却累得流了产,紧接着采红又染上了水痘,于是表哥的暂住期从两、三个月变成了一年;一年后,年历翻到了1966年,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上海的斗争形势比那个小县城好多了,至少武斗没用上军械,于是,表哥干脆就留在了上海。 至于二舅程谷华,则和二舅妈彭苗一起生了三个孩子,分别是迎国、迎泰、采秀。 所以在这三年里,同寿里4弄2号的二楼客堂间里,程家的人口达到了一个峰值:老中少三代一共八口人。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每天要做的家务活可不少。因为二舅夫妻要三班倒,三个孩子中最大的迎国也才13岁,所以平日里家里大半的家务是由徐阿婆和陶小霜在做的;至于迎军,毕竟是程家的长孙,家务活什么的,徐阿婆是不大让他做的。 这两天她住院,徐阿婆白天也不在,陶小霜真不知道二舅家里得乱成什么样呢? 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外孙女几句后,徐阿婆走了。 张丽扶着陶小霜去了趟厕所reads;。 “陶同学,你外婆人好好的哦。” 陶小霜很大力地点头,“嗯……我外婆人特别好的。” “哎呀,你笑起来有酒窝呀!”张丽惊讶的嚷道。这人好看起来就是邪乎,别人长一样都不容易,美人呢就啥都能配齐。 “哦……”陶小霜声音小小的回道。 张丽见她含糊的应了一声后就低下头去,还以为这小同志是害羞了,却不知自己无意中触动了陶小霜的心事。 差不多的话,平日里陶小霜不知听过多少,这次却着实让她愣住了。 打小亲戚、邻居都夸她长得好,按说好话人人爱听,但是这些好听话后面却总是带着刺,当面的、背后的,听到后只会刺得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可就是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像谁……不知道!’ ‘这小囡,生得好,就是不像爸妈……’ ‘嘿……好在也不像高四海呀!’ ‘……谁都拎的清。要不谷霞那个婆婆会死前才让母女俩见面吗?’ 充满恶毒揣测、犹如浸满毒汁的流言蜚语甚至让陶小霜对那些赞语产生了轻微的排斥感——因为也许下一句话就是对她和父母长相的恶意猜测。 如今想来,原本以为全不可信的恶语里竟也有一个真相:自己的长相和陶家人、程家人都不相像,不是因为外婆曾说的‘那些碎嘴婆看不得我乖孙长得好’,而是确实另有缘由。尐説φ呅蛧 想到在梦里宋诗照镜时,镜中那比现在的自己略微成熟些的面容,陶小霜只想叹气,但有个张护士在一旁,她就忍住了。 “陶同学,你要有事,就到护士站来……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个话给我,好伐?”说着话,张丽把输液架摆弄好。 “好的呀,张护士,太谢谢了”,回过神的陶小霜忙笑着回道。 张丽脸都烧起来了,又不想自己拆台,只能留下句‘你只管来’就匆忙离开了病房。 一瓶葡萄糖吊完时,表哥迎军没到,她等的人也没见人影,陶小霜郁闷地发现自己又想去厕所了,刚醒时由于脊髓穿刺而麻木的腰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忍着痛,陶小霜拜托一个老阿姨去叫张护士来拔针。 来的不是张丽,而是个中年护士。这护士掏出手绢抹抹头颈上的汗,就开始动手拔针。 “手不动!”护士说着,技术娴熟的抽针,止血,最后用棉团按住针孔,“好了,按着不动等止血……” 说完,护士转身就要走。大热的天气,病人又爆满,这才是为人民服务的正常态度。 “等等,护士阿姨,休息室在这层楼吗,哪一间呀?”陶小霜笑问。 护士面色不耐,还是回答道;“312室……对了,你什么事?” 陶小霜抬起右手,示意她看手臂上蛛网般的青紫痕迹,“主治医生让我去搽药。” “出门左转,走到尽头就是。” 护士大步走了,陶小霜软下腰,侧身后仰。靠上枕头后,她深吸口气,随即缓缓吐出来。如此深呼吸了几次,陶小霜摇摇头,下床出了病房。 第5章 少女和少年 休息室里,陶小霜翻来覆去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臂看了几分钟——她的右手从小臂到指尖都被涂满了紫药水。 “哈哈,可惜柜子里没有红药水了,要不涂成红色的,这就是根胡萝卜啊……”披着白大褂,一脸惺忪的女医生大声笑道。 陶小霜哭笑不得地抿了抿嘴,算是跟着笑了,心里却不由翻了个白眼,她很确定这个女医生是个会为午觉被打扰而实施恶作剧的小心眼。 “对了,还要搽膝盖……”女医生总算是笑完了。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半掩的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来。然后,三个穿背心短裤的半大少年冲了进来。 三人中较矮的那个少年操着公鸭嗓喊道,“医生!你的病人情况反复了,楼下正找你呢!” 另一个戴眼镜,样貌斯文的少年紧接着说道:“医生,二楼有人休克了,家属让我们来叫你……快去吧!” “是哪一床的?”女医生站起来,急忙往外走。 “不知道呀,我们也是突然被人拉住的……” “快去吧,急死人呢!” 女医生从药柜里拿了几样小器械,往白大褂的两个大口袋里胡乱一塞,急匆匆地出了休息室,大步奔楼下去了。两个少年小跑着跟了出去。 然后,又是啪的一声,一直没有开口的第三个少年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了。 这少年看着又高又瘦,带着男孩长个时特有的瘦骨嶙立的感觉,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却已经有几分纯男性的硬朗轮廓。 陶小霜瞪了他一眼,随即扭头去看身旁的药柜。 少年见状就扑上前去,其动作之快之猛简直让闷热的室内刮起了一道旋风。 然后,少年抱住了少女,陶小霜被孙齐圣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孙齐圣的双臂伸展到极限,一副要把陶小霜禁锢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天知道,这两天里孙齐圣无数次想这样做,可是陶小霜的身边总是有人在——于是这个拥抱紧到陶小霜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ωww.xSZWω㈧.NēΤ 孙齐圣把头埋在陶小霜的肩脖处,想去感觉她血管的脉动,颈间带汗的肌肤腻滑,他不由得用鼻子去蹭那微微凸起的青色。 灼热的鼻息使陶小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他,相反陶小霜伸手环住了孙齐圣精瘦的腰。她的声音很轻,好似喃喃自语,“大圣,你知道吗,我好像死了一次,好可怕……” “我都知道,别怕,我在呢”,孙齐圣在陶小霜的耳边轻声说,语气特别笃定。 陶小霜自苏醒后心里就一直忍着压着,这时听了这话,实在是忍不住了,眼泪立刻夺眶而出,然后她的满腹伤心、纠结都化作一番嚎啕大哭。 孙齐圣简直被吓到了,陶小霜何曾这样哭过reads;。他忙松开环抱的双臂,一边抬手去轻拍那纤细的肩背,一边嘴里道:“陶小霜,媳妇儿,没事了……不哭啊……” 陶小霜径自埋头大哭,连往常绝对禁止孙齐圣说的‘媳妇儿’也全不理会。 孙齐圣看着陶小霜头顶的发璇随着哭声上下起伏,知道陶小霜这次是真吓坏了。他皱起眉头,只觉得陶小霜都要把自个儿给哭化掉了。 两世为人的陶小霜哭得那叫个涕泪纵横。一边哭,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鼻涕——很快她的两只手背都不够用了。孙齐圣见状忙贡献出自己的手背去帮她擦脸。擦的时候,他嘴里的话也没停,“不哭了,不哭了……” 总想和陶小霜亲近,被骂臭流氓也甘之如饴的孙齐圣这次很老实,可惜,门外他的两个好兄弟不信。 把值班医生哄去了楼下,顺利脱身的朱大友和庄沙正靠在门上。 放哨的两人听着门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停了下来。朱大友用手肘给了庄沙一下,那眉眼下垂总给人老实无害错觉的脸上露出一个猥琐的笑。 “孙大圣和陶小霜肯定在……”说着他两手握拳,翘起大拇指,把指腹贴在了一起。 庄沙推推眼镜,似乎不屑理他,然后侧过脸,把耳朵贴在门壁上。 朱大友见了忙照做。 陶小霜丝毫不觉门外有人偷听,她正寻摸自己的手绢。 突然,只听“呃”的一声,她打了个嗝。 “离远点,你好臭,熏到我了……”陶小霜用手推孙齐圣。 孙齐圣顺着力道退开两步,低头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嗅——他在医院里守了两天一夜,没正经洗澡也没换过衣服,如今自然是一股浓浓的汗味,至于臭嘛…… 他正准备上前让陶小霜再闻闻,陶小霜就又打了个嗝。然后是捂着嘴也没能阻止的第三个嗝。 一边打嗝,陶小霜一边瞪着孙齐圣,这坏猴会揭穿自己哭到打嗝的窘态吗? 事实证明作为青梅竹马,陶小霜还是很了解孙齐圣的,就见孙齐圣双手抱胸,扬起眉梢,对着一脸警惕的陶小霜咧嘴一笑,直笑出了满口白牙,那摸样看来又坏又痞——陶小霜总爱叫他小流氓还真没冤枉人。 “不准笑!”羞恼的陶小霜扬手打了他好几下。 “啊!啊……”孙齐圣夸张地呲牙咧嘴,直把长眉俊目都挤成了一团。 “噗”,陶小霜被逗笑了,她的右颊上现出一个俏丽的酒窝。 孙齐圣作势要用手指去戳那小窝。 “哎呀,你干嘛……”陶小霜扭身躲避,孙齐圣立刻扑过去,作饿狼扑羊状。 两人正嬉闹,突然,门开了条缝,庄沙探头进来小声道,“大圣,陶小霜,程迎军正过来呢!” 走道上,程迎军热得满头大汗,衬衫早脱下来搭在肩膀上,他正急着去休息室找人,却被迎面跑来的朱大友拦了下来。 朱大友一伸胳膊勾住他的肩,“阿军,好巧呀……你这是?” 程迎军抓起衬衫抹了一把汗,“我妹妹……就是陶小霜,她病了,正住院呢,我来给她送饭。对了,孙大圣就住我们隔壁呀,他应该知道的啊?” “哦,不、不,大圣不知道的,他也住院了……”朱大友眼珠子一转,也不等程迎军问,就说道:“前几天,我们不是和那帮体校的小赤佬斗过一次牛吗,大圣那次出了点事reads;。” “那场球我去看了的……对了,大圣出什么事呢?”其实那次蓝球赛他不止是去看了,还参加了看客们私下里的赌球。 当时,趁着休息时间去厕所的程迎军在无意中发现有人在赌球。一时心痒难耐,可又没带钱,他干脆就把自己随身带的钢笔抵了3块钱压上了。当时他压的是孙齐圣三人赢,结果三人险胜,他幸运地赢了1块钱! 朱大友撇着嘴角回答道:“邹力那戆大输不起,故意在比赛时把大圣撞地上了……这两天里他一直头痛,唉,都在这医院里呆了两天了!” 说这话时朱大友一脸丧气,程迎军立马就信了,就是不知道被打成猪头的邹力如果听到了这话,会不会哭昏在公厕里。 “迎军哥,你来了。” 两人正聊着,眼睛又红又肿的陶小霜走出了休息室。她和表哥打了招呼,又对朱大友点头示意。 “陶小霜,祝你康复……我叫孙齐圣他们上来看你……阿军,等会一起打扑克。”完成任务的朱大友撂下话一溜烟跑没影了。 程迎军挠挠头,喜上眉梢。说起来,他比52年出生的孙齐圣三人还大一岁,可在三人打遍洪阳街无敌的大名震慑下,被邀打牌,程迎军一时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迎军哥?”陶小霜见他发呆就唤他。 程迎军回过神来,忙关心表妹,“小霜,你没事就好,我们担心死了……” “我没事了,放心吧。” 一走动牵动了伤口,陶小霜才想起破皮的膝盖还没搽药,可被支走的女医生又没回来,她只好先回了病房。 …… 坐在床沿,陶小霜和程迎军一起吃晚饭。她的那份和中午一样,只多了一小碗下饭的酱茄子;表哥则是一饭盒干米饭和酱茄子。 把一盒饭吃得干干净净,程迎军摸摸肚皮,只觉得半饱。他照常在饭盒里倒上热水,水面上浮起些许油花,这一点油荤他也不准备放过,放冷后就喝下肚。 陶小霜也倒了一饭盒热水——天热又没带杯子,她渴了总要喝水的。 “一床,这是今晚的药……” 作为值班护士的张丽来巡房了。巡到陶小霜时,张丽格外仔细:发了医嘱的消炎药后,她给陶小霜的膝盖搽了紫药水,然后量了体温看了舌头,还做了些检查。 巡房结束后已近黄昏,陶小霜就叫程迎军回家去。感觉被朱大友放了鸽子的程迎军有些失落地走了。 在公共浴室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孙齐圣一身清爽地回了趟家。等他背着个半旧的绿军包来到305室时,陶小霜已经睡着了。 孙齐圣不舍得叫醒陶小霜,就坐在病床边的小凳上,屈着长腿,吃起了晚饭。 一边吃,一边看着陶小霜恬美的睡颜,两天未眠的孙齐圣被勾起了睡意。于是,草草吃了晚饭,孙齐圣趴着床沿一直睡到了晚上8点半。彼时,住院楼的高音喇叭里正重复播放着播音员‘今天探病时间到此结束’的套词。 孙齐圣离开的时候,陶小霜睡得正熟。毕竟,在她的梦里,巡夜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嘛。 第6章 青梅 翌日早晨,刚过7点,张丽就领着陶小霜早早地去抽了血。 两人从抽血室出来时,门外靠墙的两条长凳上已经坐满了排队的人,直把同层的其它几个科室衬得人可罗雀了。至于原因,陶小霜觉得可能是因为抽血需要空腹,所以大家都想早点抽完血好去吃早饭吧。 只走了几步,张丽就拉着陶小霜坐下休息,“抽血后,人的血糖会降低,就容易头晕,我们在这坐一会吧。” 两人挨着坐下了。张丽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黄纸包。掀开来,里面包着两块薄荷条头糕,她一手托着纸包递到陶小霜面前,说道:“吃点甜的东西可以升血糖。正好我带了糕团,陶同学,你吃点好不啦?”ωww.xSZWω㈧.NēΤ 陶小霜笑着摇头道:“不用了,张护士,我没头晕。”其实坐下后她就感觉到有些头晕了,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陶小霜还是懂的。 “有人请客,你就别说客气话。快吃吧——要是不吃就是看不上我这点东西好伐?”张丽不由分说地把纸包放到了陶小霜的膝盖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盛情难却,陶小霜对着张丽感激地笑了笑,然后拿起条头糕,咬了一口。半透明的条糕吃在嘴里还是温热的,口感软糯弹牙,中心处薄荷的馅料带着夏日里难得的清凉,她不禁口齿生津。 沪上的条头糕历来就只有手指长的分量,陶小霜两三口就解决了一块。吃完,她把另一块用黄纸原样包好,递还给张丽,“张护士,我吃一块就够了,谢谢。” 张丽也不能说这就是专门给你买的,只能收下来放回了衣兜。 坐了一会,眼见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楼道里开始拥挤起来,两人就站起身,离开了这一层。 和张丽分开后,陶小霜慢悠悠地走回了病房。 刚进门,她就看见纱帐里隐隐约约坐着个人。是谁来了呀?陶小霜忙走过去。 帐中人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立刻站起来,跑上前双手搭住陶小霜的肩头,直喊道:“霜霜,你吓死我了reads;!阿爹拉娘,你怎么会病得住院的?” 来人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女,一头短发,上身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刚刚过膝的背带短裤;一张晒成小麦色的小国字脸,再配上浓眉大眼的英气五官,俨然一个英气十足的假小子。 “宁鸥!”好友来看望自己,陶小霜自然很是惊喜,“我没事了!就是发烧、哎!”说话时,陶小霜突然感觉脚下突然一虚,身体就向前晃了一下。 宁鸥忙拉住她,“霜霜,我们坐床上去说话。” 两人坐在靠窗的床沿上,也不怕热,手拉着手倚着聊天。 “宁鸥,你怎么提早回来了?”陶小霜记得在一个星期前,为了给宁鸥外公作65岁的大寿,宁鸥和宁妈妈坐船去了广州,当时说好是要去十天的。 “我们昨天就回来了,寿不过了——我外公得了肺病,和我们一起回上海治病。”说到这里,宁鸥活泼有力的嗓音明显低落了。 “哦,天呀!鸥鸥,你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阿爷的病会很快就治好的。”看宁鸥沮丧的样子,陶小霜忙安慰她。 “唉,就几天的功夫,外公就瘦了好多,我妈在船上哭了几次呢!” 宁鸥从小就是男孩脾气,性子又急,最见不得谁遇事哭哭啼啼的。无论男女,只要看到有人哭,她必退避三舍。偏偏这次哭的人是宁妈妈,陶小霜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宁鸥既烦躁又担心的心情。 “宁叔叔不在家,家里就全靠你了,你要多陪陪你妈妈和外公。” “我知道,可我就是在家里呆不住啊!”宁鸥抬起小腿一阵乱踢,“我想游泳,我想兜南京路……” 宁鸥是独生女,她爸爸宁鲁是中国和波兰共和国合办的中波国际海运公司的老海员,常年在海船上工作,去年刚升了大副。宁家是一个标准的3口之家,海员的工资本来就高,跑国际航线的宁叔叔又有不少额外的福利,所以宁家的经济条件特别的优越,就是当家人常年飘在海上,家里有个什么事也回不来。 “那、等我出了院,有空就去你家陪你,好不啦?” “霜霜,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一定要来哦!”宁鸥高兴得搂住陶小霜直摇。 “咳……陶小霜,该吃早饭了。”孙齐圣咳嗽示意后,把饭盒搁在了床旁的矮柜上。 “哦,是孙猴子来了呀!饭拿来,人可以走了。”宁鸥蹦起来,劈手就把饭盒夺了过来。 为了给陶小霜送早饭,孙齐圣起了个大早,等在医院门口,卡着点把来送早饭的程迎军截了下来;结果一路跑上3楼,他人还没进305病房,在走廊上就听见了宁鸥的大嗓门——这电灯泡居然提早回来了! 自从陶小霜对宁鸥说了她和孙齐圣两人的事后,感觉好朋友被带坏的宁鸥只要见到孙齐圣就是各种不满、各种挑衅。 既不能揍,也不能开嘲讽,孙齐圣只有一招可用了,那就是——不理她。于是他绕过宁鸥,在陶小霜的旁边坐下,直把宁鸥气得大喊:“孙猴子,你抢我的位子!” 陶小霜扯扯宁鸥的衣服,“鸥鸥,坐下吧,我饿了。” “哦,好吧”,宁鸥在陶小霜的另一边坐下来。 昨天吃了两顿稀的,徐阿婆今天给做的早饭就换成了蛋炒饭。陶小霜边吃边问孙齐圣,“我哥呢?” “大朱和眼镜拉着他打牌”,孙齐圣说着扫了一眼宁鸥reads;。他一大早把俩人叫醒拖来医院,就是为了缠住程迎军,好让他和陶小霜单独待一会儿,哪知道还有个早回来的宁鸥出来碍事。 感觉到那眼神里满满的嫌弃,宁鸥一边磨牙一边拿眼去瞪孙齐圣。 孙齐圣照例不理她,见陶小霜吃得急,就转身去翻抽屉,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扭开来递给陶小霜,“喝点酸梅汤。” 宁鸥伸着脖子去看那拉出半截的抽屉。只见抽屉里放着几个渗出油渍的牛皮纸袋,她还闻到其中一袋有万年青的葱香味——那是一种上海特产的陶小霜从小到大都很爱吃的葱油饼干。 她的心情有些纠结,一边觉得孙齐圣对霜霜好像也不错,可一边又觉得16岁就早恋肯定是不对的。 陶小霜起得早,肚子早饿了,于是一口气就吃下了大半盒的炒饭。吃完,口渴的她接过孙齐圣递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眼角瞟见宁鸥探头,以为她也渴了,就问:“鸥鸥,你要喝吗?” “嗯”,宁鸥接过水壶,闷闷的喝了几口,陶小霜这时也发现孙齐圣买的几袋好吃的了,她拿出来分给宁鸥和孙齐圣,嗜甜的宁鸥吃香脆饼、糖麻花、孙齐圣则是荠菜春卷、葱油饼干,两人总算消停了。 一边吃饭,陶小霜一边在心里估数,从昨天的芙蓉蛋到今天的蛋炒饭,二舅家这一旬的蛋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 这两年里,因为受到全国铁路运输时有中断的影响,上海的物资供应总是处于时多时少的窘迫状态——少的时候很多,多的时候很少。 这种物资供应的窘态自然也表现在蛋票上。 因为夏季是禽蛋的淡季,所以今年的梅雨季后,每月里的蛋票对应可买的鸡蛋从一斤半减到了一斤二两,而且票要一月一发——月初发下联单的小三张,分为三旬用。比如8月发的票,1日到10日用上旬票,可买四两,11日到20日用中旬票,也可买四两,以此类推;一个月内,旬票可以挪后用,但不能提前用。 按照这个规律,陶小霜轻易就算出这两天为了给自己做病号饭,二舅家里8月中旬的蛋票是用完了的。 蛋票是由居委会按着户口发放的。发放时,户口又分为大小户,5人及以上的家庭是大户,5人以下的则是小户;大户是上述的一斤二两,小户少二两,只有一斤。二舅家是大户,但户口上只有6口人,陶小霜的户口跟着母亲落在高家,程迎军则按政策是临时户口。 又因为城市居民的粮食关系是跟着户籍走的,所以陶小霜在二舅家住了9年,她的所有票证都是先发在高家,再由母亲带给她——别人是一次分配,到陶小霜这里就是两次分配。 高家不会扣下她的票,但也不会‘调剂’票给她。哪家哪户没有个大病小灾的时候,所以像她这次一个人吃了一家人一旬鸡蛋的情况,其实在这个年月里很常见;一般类似的情况发生后,都会在家庭内部进行调剂——也就是一家人扯着用,实在不够的话还可以在亲友间再借一点。 但发生在陶小霜的身上就不行了! 如果是两天前,事情会这样发展:徐阿婆根本不会向母亲提起蛋票的事,二舅和二舅妈也会认了这损失,可陶小霜怎么能搞浆糊呢,她只会两个月都不碰鸡蛋,直到把‘债’还清。 而现在嘛,只要再等上几天,她就能轻松还上‘债’,几张蛋票算什么,以后就连鸡蛋——她都能想买就买、想吃就吃!不止鸡蛋,大肉、荤油、水果、糕点,以后她都可以尽情的吃!吃饱!吃好! 想到这里,即使两世为人,前世还曾在上海滩见过些世面,陶小霜也不禁心头火热。长期以来半饱不饥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陶小霜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 第7章 票证 不过,再美好的愿景也是以后的事,眼前的早饭才是能马上吃进嘴里的食物。这种想法充满对食物的执着,在60年代里却是社会大众普遍的思维逻辑。 因为在这个年代里,城市居民的吃穿住用都是由国家定等按量分配。 1949年,新中国成立。统一的国土带来的不止是和平,落后的农业生产、薄弱的工业建设完全跟不上新中国添丁增口的速度,于是,社会物资尤其是粮食的极度短缺让统销统购、定量供应成为了大势所趋。 1955年,全国开始实行粮食计划供应,于是粮票、粮证出现了——从此吃米面等主食光有钱不行了,还要票。 然后是肉票、油票,紧接着各种日常副食品、日用工业品也纳入了计划供应的范畴,于是副食品供应本、工业券等也应运而生了。 到了1968年,城市里的家家户户都把粮本和户口本放在一起,家庭的生活开销除了算工资外还得想想自家的副食本、煤本、工业券等等。 根据供应情况的变化和紧俏程度的不同,各种物资对应的票或证能买到的东西的种类和数量也是会变化的。陶小霜还记得在1960年自然灾害席卷全国时,沪上的肉票在年初时能按票值实买,到了年中就要‘节约’一半,等到了年尾更是拿着票也无肉可买了。 当然,各地的情况不同,物资供应也不同:有一年供应不上的时候,上海发过抹布票和牙刷票,可把阿拉们惊倒一地;而在一些偏远的小地方,听说常年都发火柴票、绒线票、针票、各种票——这些在上海都不用票。 另外,还要注意各种票证不同的使用期限和使用限制。比如这时出远门必备的全国通用粮票,因为其主要供异地出差的办事人员和地方调拨使用,所以使用期限至少是一年,使用范围则是全国。 而地方粮票就寒酸不少了,比如上海的地方粮票,那都是一季度一发的,用不完就过期作废,而且只能在上海境内使用。当然,例外也常有——去年里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沪上的各家大饭店居然只收全国通用粮票,反而不要本地的粮票了。 简而言之,这个年月的中国正处于一个票证时代。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票证已经遍及整个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各式票证的分配和使用自然是极其复杂、多变的,说夸张一点,怎么得到和使用这些票证甚至都成了一门学问,精通这门学问才能当好家过好日子。 在这样缺衣少食的年月里,寄住在舅舅家里等着二次分配票证的陶小霜几乎很少有吃得好、吃得满足的时候。而口腹之欲长期得不到满足,人类就会对吃这种行为产生出贪婪的*,陶小霜也不例外。 所以,只是憧憬着发了一会呆,陶小霜就被饭盒里发出诱人香味的金黄的煎蛋和油汪汪的米饭拉回了神。 吃几口炒饭,喝一口酸梅汤,她很快就把剩下的炒饭全吃下了肚。 满足地放下饭盒,陶小霜想了想,对孙齐圣说,“大圣,你也去打扑克吧,有宁鸥陪……” 一旁的宁鸥抢着说道,“对,我们不需要你,女同学聊天,男同学走开!” 孙齐圣把装满葱油饼干的袋子交给陶小霜,轻声道,“聊饿了就吃点”,说罢转身走了reads;。 …… 上午十一点,白炽的烈日开始升向天空的最高点。 聊累的两人赤脚朝外,肩并肩横躺在床上。 “霜霜,昨天我遇到倪爱蓉了”,宁鸥很突兀的说道。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陶小霜不由得楞了一下。 倪爱蓉,曾经和宁鸥一样,是陶小霜最好的朋友。蓉蓉、鸥鸥、霜霜,互相喊着小名的三人曾是那么亲密。 宁鸥和陶小霜的初见在她们4岁的时候。宁叔叔和死于船难的陶父曾是一起擦甲板的小水手,他从广州一调回上海,就带着小宁鸥去看望陶奶奶。于是两个小囡在川沙的乡下玩耍,常滚成一对小花猫。 而倪爱蓉的加入则是小学时候的事了。那时,三个人在一个班,倪爱蓉是班长,陶小霜是文艺委员,宁鸥是体育委员。 上了初中,倪爱蓉和陶小霜还在一个学校,而宁鸥转到了其它学校。三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放学后总是一起做作业,星期日也是一起白相南京路,直到两年前,那场大运动改变了一切。 所有人都必须选择一个立场:是做造反派,还是做保皇党,或者做个逍遥派!激烈的派性斗争,血染的两条路线,社会动荡中,倪爱蓉和陶小霜、宁鸥渐行渐远。到了67年复课闹革命时,有一件事使两人和倪爱蓉之间出现了彻底的裂痕。 这一年来,在学校里陶小霜也常和倪爱蓉照面;每次遇见,两人都没有互相说过话。 心情特别复杂,陶小霜不觉就沉默了。 眼睛直盯着蚊帐的顶部,宁鸥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当时我正下船,没留意。是她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的。她说,警备区文工团到你们学校招人,就两个名额,她被选上了……” “哦,是吗?”陶小霜不知道文工团的事,她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66年停课闹革命时,陶小霜她们正读初二。红卫兵大串联、破四旧时,陶小霜待在同寿里里帮外婆做家务,宁鸥则学会了蝶泳和滑冰;与此同时,倪爱蓉则是学校大批判专栏的积极投稿人。做了两年的积极分子,校革会自然会推荐她呢。 “为什么她能忘了那件事?我一想到就……”宁鸥不解的问,她面色惨白,有些惶然不安。 “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有两世记忆的陶小霜不再害怕,却也是怅然。她发现宁鸥的情绪很糟,想了想,凑到宁鸥的耳边说道:“我觉得,也许——马恩爷爷知道。” “马恩爷爷?谁呀?” 陶小霜挥舞双手作接见状,“马恩——不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爷爷嘛!作为全世界*事业的奠基人,两个老爷爷肯定无所不知!” “哈哈!”宁鸥大笑,翻过身抱住陶小霜滚成了一团。 “不行了,好热呀,我们停下来吧。”不爱运动的陶小霜先挂起免战旗。 看着身旁正喘气的陶小霜,宁鸥有些犹豫的说,“霜霜,倪爱蓉她还和我说,名额有两个,本来你也有机会的,可革委会里有人说你是逍遥派,就……” 宁鸥担心的看着陶小霜。她知道为了陶小霜毕业分配的事,徐阿婆可是和高家阿婆做过一场了。 陶小霜一听之下,确实有些懊恼:为了自己分配的事让妈妈和外婆难做,她是真的不想的;可是让她去做什么积极分子,她也做不了reads;。努力和勉强是两码事,这一点陶小霜还分得清。 这样想着,陶小霜就对紧盯着自己的宁鸥说道:“算了,错过了文工团,不是还能进厂嘛!只要能进厂,我还是能留在上海的啦。” 宁鸥松了口气,她抬起右手,看了眼腕上戴的英纳格手表,随即惊呼道:“天啊,12点了!我妈还特别说了,让我12点回家吃饭呢……不行,我得走了!” 说完话,宁鸥慌忙穿上鞋,站起来就往外跑。 “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他们等。”陶小霜大声提醒她。 “知道了……霜霜,我走了。” 到了下午,开始下起了太阳雨。因为疲倦,陶小霜的午觉一直睡到了晚饭时间。 晚饭是糟毛豆、肉沫土豆丝配稀饭。 她吃饭的时候,在她的病床和窗户间的空位上,程迎军和孙齐圣四人围坐成一圈,打起了扑克。 他们打的是争上游,也不赌钱,就赌贴纸条。几个人一路打到晚上8点钟,结束时孙齐圣全胜,朱大友输得最惨,一张脸贴得跟白无常似的。 “孙大赢家,你负责打扫战场……我们先走一步。”庄沙提议道,朱大友附和着点头。 情绪颇为亢奋的程迎军,听了这话,自觉自己是半个东道,就说:“大圣,我留下……” 朱大友、庄沙忙拉着程迎军就往外走,作为孙齐圣的铁杆兄弟,他俩哪能让程迎军留下来碍事呀!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的护士们笑着让他们明天接着再来打。 陶小霜听到了,不禁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孙齐圣,“怎么回事?” 孙齐圣收着扑克,解释道,“我打了两瓶酸梅汤到护士站,慰问了高温下坚持工作的医务人员。”借着蚊帐的遮掩,他弯下腰凑到陶小霜的耳边,小声说:“等会你要渴了,就去护士站倒,我和她们说好了的。还有,我带了水杯来,放抽屉里了” “嗯,好的呀”,陶小霜也小声回道,声音低柔。 想了一晚的孙齐圣忍不住在她莹白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陶小霜吓了一跳,忙推开他,脸上顿时红霞一片。 305室设有8个床位,这几天病人正满员再加上来陪床的亲友,足有十多个人在,电灯的瓦数也很足,整个病房明亮喧闹——这就是一公共场合,要是被人看见就遭了! 后怕的陶小霜又害羞又气恼,压着嗓门低喊:“小赤佬,明天你不准来医院!我要好好休息。” 偷香得逞的孙齐圣伸手抓住陶小霜的手,一脸凛然之气的说道:“陶小霜,媳妇儿,都是我的错,我应该……”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变,看着陶小霜笑得意味深长,“……昨晚偷偷地多亲几下!” “臭流氓!”陶小霜彻底恼了,她挣开手,“孙猴子,出院前我都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她又大声道,“孙齐圣,探病时间要到了,一张牌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快走——打扰到别人休息就不好了!” 孙齐圣见状忙往后退,转身前做了个口型:后天在家见!小說中文網 直到关灯时,陶小霜都有些费解,孙齐圣发誓即使到天涯海角两人也永不分离时,她怎么会感动的,难道是为了让他形影不离的气自己吗? 第8章 大圣与花 1958年12月的一个傍晚,孙齐圣第一次见到了陶小霜。 那一天刚下完一场小雪,到傍晚时,天气是格外的冷。 孙爷爷把桌面大小的面板扛到灶坡间,往板桌上一放,现做了他最拿手的手擀热汤面。盛面用的是儿子捎回来的景德镇金花碗,两大一小,碗底都卧上了小青菜,热面出锅时还浇上一勺浓浓的肉臊子。 仰着脖子把热滚滚的面汤一饮而尽后,孙齐圣叫上‘二师兄’朱大友和‘沙和尚’庄沙,为捍卫自己‘孙大圣’的外号发动了一场小战役——老爱在背后叫他‘孙小圣’的王立男抱头服了软,哭着冲他喊了三声‘孙大圣’。 大胜归来,孙齐圣和庄沙、朱大友一起上了自家的天台,偷偷喝酒庆功。 相邻天台上,把头挤在木栏杆的缝隙里,正试图寻找川沙在哪里的陶小霜隔着山墙和三个小醉鬼来了个面对面。 然后,孙齐圣就看到一个白白小小裹得好像一个球似的小囡冲下了天台。因为裹了件枣红色的花棉袄,那小囡的背影看上去特别像沾满红豆沙的糯米团子。 紧接着,徐阿婆和王立男的妈妈先后脚地敲响了孙家的大门。知道大孙子不仅打了人,事后还喝酒庆祝,正忙着为小孙子热牛奶的孙奶奶气得怒喝道:“这就是土匪呀!孙大柱,赶紧去晒台——把那猴精给我揪下来!” 当晚,被孙爷爷暴打一顿屁股的孙齐圣把三笔帐记下了。 第一笔帐,敢回家告状的王立男得再揍一顿。 第二笔帐,得把酒量喝出来——要不是喝醉了,自己早跑到庄沙家去了,爷爷才逮不到人呢。 第三笔帐,隔壁程家的糯米团子,我孙大圣记住你呢! 那时,陶小霜刚到二舅家,心里特别难过,连午睡时都会梦见陶奶奶;6岁的小囡已经会看人眼色了,想哭的时候都会躲到天台上去。于是,暗暗观察‘敌情’的孙齐圣真是开了眼界——这糯米团子是水做的吧? 已经哭成这样了就没必要揍了吧,这样想着的孙齐圣一溜烟跑去了隔壁的石库门。 当时,陶小霜正坐在后天井看小人书,孙齐圣冲过去,朝她喊道:“听着!糯米、不、陶小霜,你叫我一声孙大圣,就算你没事了!” “啊……孙大圣,你好,我叫陶小霜。”作为一个还没见过小赤佬的好小囡,陶小霜十分淡定地做了自我介绍。 孙齐圣在自己的小账本上划去了陶小霜的名字,满意地走了,而陶小霜则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有了一个错误的美好印象:隔壁住的小男孩叫孙大圣,想要和自己做朋友呢!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秋天reads;。即使很不情愿,作为一个7岁的适龄儿童,孙齐圣还是背上孙爷爷缝制的书包,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 不过,作为弄堂里的常胜将军,比起上学来,孙齐圣更热衷于逗猫惹狗,不、是‘南征北讨’;所以作业本什么的,他是从不带回家的。于是,战无不胜的孙大圣上学不到一星期,带着一打空白作业本的班主任老师就上门来家访了。 同一时间,陶小霜在学校里每天都能得小红花。 按照班主任的建议,孙奶奶找到了徐阿婆。两个奶奶一商量,发现两家一个有不爱做作业的大孙子,一个有爱哭内向的外孙女,完全可以互帮互助——第二天晚饭后,在孙家的小客堂间里,一个课外学习班宣布成立了,成员就两个,孙家大圣和陶家小霜。 对摩拳擦掌、正准备往洪阳街‘进发’的西游三人组来说,课外学习班的开班意味着他们要失去不少宝贵的作战时间。 为了帮助孙大圣逃出学习班的五指山,‘二师兄’朱大友提议吓吓陶小霜让学习班自动解散,‘沙和尚’庄沙则贡献出自己的作业本。 一想到那个特别能哭的糯米团子,对于朱大友出的馊主意,孙齐圣立刻就摇了头;至于抄庄沙的作业,抄过一次后,孙齐圣发现自己做似乎还快一点。 就这样,有了课外学习班的孙齐圣开始做作业了;那个学期末,他轻松考了个双百分。卷子拿回家,被爷爷奶奶和里弄里的阿婆阿爷好一通夸后,孙齐圣惊奇地发现一件事:他和‘敌军’大战时,即使有时被大人们逮住了,他也总能得到无罪释放,而‘二师兄’和‘沙和尚’就要看运气了! 孙齐圣由此领悟出一个道理:大人是不看你的拳头硬不硬的,他们看的是你的名头硬不硬! 从此,西游三人组将此真理学以致用。于是几年后,孙大圣和朱大友、庄沙成了附近几条街上有名的刺头,却很少有人叫他们小流氓、小阿飞——毕竟三人学习成绩好,篮球打得好,打架打得好,也算是另类的‘三好’学生。 课外学习班仍在继续,程家的三个小鬼头和孙齐圣的弟弟孙佰岁在上小学后也纷纷加入。这时,学习班的另一个‘元老’陶小霜早已从常哭得惨兮兮的糯米团子长成了一个爱笑的白肤少女。 孙齐圣和两个好兄弟天天上学、打球偶尔还打架的的惬意日子在1966年截然而止了。托红卫兵全国大串联的福,西游三人组分钱不花地去了趟首都。 如火如荼的大革命并不影响上海伢子们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在北京的大小胡同里转悠。躺在临时招待所的大通铺上,当朱大友和庄沙热烈讨论老北京城和上海的外滩哪个更气派时,一种莫名的冲动像火一样在孙齐圣的心中燃烧起来;即使是朱大友和庄沙‘你疯了吧!’的劝阻,也丝毫没能浇灭这火焰。 于是,当南下的红卫兵们喊着‘一!二!三!’,拼命想挤上去上海的火车时,孙齐圣却跳下站台,跑过铁轨,爬上了站台的另一侧! “我在包里留了信,帮我给家里送去!”对着目瞪口呆的两个好友喊话后,孙齐圣独自挤上了一列开去南京的火车。 他要在这从未踏足的无垠大地上尽情地遨游一番! 奔向全国的那一年里,孙齐圣跳过火车,睡过坟地,爬过白山,也喝过黑水;他在广阔的天地间感到过自身的无比渺小,也在旷野的星空下自觉能摘下星辰。 大半年后,在炽热的沙漠边缘,三天滴水未沾的孙齐圣大半个身子都被黄沙掩埋了——死亡近在咫尺。 恍惚中,他看见一身白裙的陶小霜踏沙而来。少女洁净的面庞上泪水如珍珠般滚落,她靠在他的脸边,用泪水润湿他的嘴唇reads;。那泪是清甜的,仿若甘泉清露。 孙齐圣再醒来时,人躺在放牧人的帐篷里,全身涂满治晒伤的秘制羊油。放牧人叫麦麦提,是个留着卷曲长胡子的新疆大叔,常年在远离人迹的偏远沙洲上放羊。 沙洲的夜晚确实很冷,但不寂寞,因为天刚擦黑,胡狼就开始叫了。此起彼伏的狼叫声十分凄厉,孙齐圣却听出了缠绵的味道,15岁的少年一边想一边笑,明悟自己一生的执着只为了一个人——陶小霜。 陶小霜会是孙齐圣的媳妇儿。 帮麦麦提大叔放了俩个月的羊后,揣着被硬塞的秘制羊油的配方,带着一身斑驳的晒痕,孙齐圣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 回到同寿里的那一天,孙齐圣受到了极其盛大的欢迎——朱大友事后有一评价:1956年上海迎接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也不过如此了。 至于回到家,孙奶奶和孙爷爷在喜出望外后的各种‘爱的教育’则早在孙齐圣意料之中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一年前还只会揪女孩辫子的混小子已经全‘醒’了,陶小霜简直像只被群狼环饲的小绵羊。 孙齐圣会怕这些手下败将吗?当然不!他只怕陶小霜不想做孙齐圣的媳妇儿。 好在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有了功成的那一天。当孙齐圣第一次把陶小霜紧紧地抱在怀里时,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默默发誓一辈子都不让自己的糯米团子流泪。 ———————-------------------- 1965年,凭着满分的毕业成绩,孙齐圣和陶小霜顺利就读第9中学——虹口区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那时,陶小霜总爱和倪爱蓉一起上下学。不久,高年级的男生暗地里都说两人是‘9中两朵花’,一朵是甜美的白百合,一朵是带刺的红玫瑰。 孙齐圣对此嗤之以鼻。 花吗?陶小霜当然是。 可陶小霜不是没有刺,她有刺,只是她的刺不是刺别人,而是刺她自己。 聪明、乖巧、有礼貌,肯定能有出息,从小到大,人们对陶小霜总是不吝赞誉。 但在孙齐圣的记忆里,陶小霜一直是这样的—— 个子还没长到案板高,陶小霜就缠着正做饭的徐阿婆要学切菜了;别人家的小囡学着整理自己的衣柜时,陶小霜就帮着徐阿婆整理全家的衣物了…… 甚至弄堂里的小囡在一起玩耍时,陶小霜都会很小心,时时注意着不让自己受伤,更从来不会弄脏或弄破衣服。 陶小霜就是这么努力又小心翼翼地在二舅家生活着。她不想给收留了自己的外婆和二舅夫妻添麻烦,更不愿意让人菲薄自己,所以总是想做到最好,让好事的人无话可说。尐説φ呅蛧 这样的陶小霜比起柔弱的百合来,更像一棵开满白花的木棉树。 不过,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偶尔也蛮不讲理、偷偷懒做做坏事的陶小霜会更开心吧。 内心的篱笆,只有陶小霜自己能跨过。 孙齐圣只想让她在篱笆里不至于太憋闷,哪怕气得骂人也好啊。 所以,他总是逗她。 陶小霜生气的样子很好看,这话孙齐圣是不会说的,他只会做。 第5章 毛和一斤 正午时分,沪上热浪袭人。 大街小巷里,百万人蜂拥而出,欢送66届中学毕业生奔赴黑龙江军垦的大游/行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身为病人,陶小霜在医院里躲了个清闲。 原本说好的计划是趁着早晨天气还没热起来,徐阿婆和表哥迎军来接她出院。 谁知一大早,表妹采秀就突然跑来了医院。ωww.xSZWω㈧.NēΤ “呼、呼……” 程采秀是一路跑着来的,坐上床沿时脸上身上全是汗。一坐下来,这小丫头立刻就闻到了葱油香。 陶小霜看她还没喘匀气,一双眼睛就亮亮地盯着装万年青的牛皮袋,就一边把袋子拿给她,一边道:“跑饿了吧,边吃边说。” “家里早上吃的泡饭、咸鸭蛋。小霜姐,大哥、二哥把有蛋黄的那半边吃了,留给我两半没红心的。”开心的吃着饼干,采秀想到那油沁沁的咸蛋黄,忍不住就向姐姐告了一状。 “这样呀,下次我让他们把蛋黄都给你吃。采秀,你来是……”陶小霜感觉计划会有变。 “好啊,鸭蛋还有5个呢。姐,蛋黄都不给他们。”采秀狠狠的点头。 “采秀,快说你来是因为……”陶小霜摸摸采秀的头,这记仇的小囡! “哦,小霜姐,阿婆说下午才能来医院接你回家了。里委的王阿姨昨晚一家家讲了,今天大家都得去参加大游/行。”里委是同寿里所在的平安居民委员会的简称。王阿姨则是指在里委工作的一位姓王的退休老大姐。 “……就是66届去黑龙江军垦的欢送游/行吗?”这次游/行早有风声,看来总算是到时候了。 “是的呀reads;。我们里弄的口号是军民一体,斗私反修。这次的比较好喊,上次的‘揪出黑九类、打倒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派性’,走在路上根本就喊不整齐。” 采秀边说边吃,小半袋饼干很快就被她吃完了。摸着肚皮,她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这一次她可是吃到了独食,一个人吃了好多的葱油饼干——待在家里的话,一星期都没有这么多好吃的,两个蠢哥哥知道了肯定会气得大叫。 “那好吧,你回去告诉阿婆,我会把东西都整理好,让他们别急,吃了晚饭再来。” “呀!”程采秀惊呼,“我差点忘了。姐,阿婆说今天家里没人做饭,让你自己买着吃。”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钱票递给陶小霜。 陶小霜接过来一看,有5毛钱和一斤粮票。钱姑且不说,陶小霜每个月的粮食定量是26斤,平均下来每天的定量是8两半,这一斤的粮票徐阿婆是往多了给的。 “太阳出来了,天热,你坐电车回去吧。”陶小霜抽了一张5分钱塞给程采秀。 程采秀喝了满满一搪瓷杯的酸梅汤,抹抹嘴,蹦蹦跳跳的走了。 “过马路小心!” “知道了!” 目送采秀离开后,陶小霜到走廊尽头的水龙头处洗了把脸,然后就离开医院,去街上为自己寻觅早饭。 她找到一间大饼店,店面低矮破旧,排队的人却很多,这种店味道一般都不错。 只见一个圆脸大叔围着白围裙,用一根铁棍在柏油桶改制的炉子里轻巧地一锹一甩,热腾腾的大饼就在炉子顶部的铁皮上摞成了几座高高的“小山”。表面撒着黑芝麻,圆形的是咸大饼;表面撒满白芝麻,椭圆形的是甜大饼,芝麻的香味和烘烤的焦香让经过的人们不自觉地咽口水。 “下一个”,收钱的是个剃平头的小年轻,动作很麻利。 很快就排到了陶小霜,“小师傅,一个咸的,一个甜的,再要一碗甜豆浆。” 小年轻手拿黄纸,飞快地在两座“小山”上一碰就夹起了两个大饼,陶小霜急忙伸手接过。“这是我的杯子。”她把搪瓷口杯放在桌上。 小年轻拿起大木勺,一舀一倒,一杯豆浆就打好了——豆浆刚满到杯口,不差分毫。小年轻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报价:“大饼咸的三分,甜的四分;一碗甜浆5分。共计1毛2分,粮票三两。” 陶小霜把早算好的1毛2分放到桌上,有些为难的问:“小师傅,我只有一斤整的票,麻烦你补7两,好伐?” 知道麻烦还开口?小年轻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这店只卖大饼。”说着抬头去瞅陶小霜。 陶小霜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你们的大饼太香了,我在路上闻到味了,一不注意就忘了换票了。要不麻烦你……”一边说情她一边把粮票放桌上。 小年轻愣了下,挠挠头道,“算了,我补你吧!” “谢谢啊!”拿上票和饼,陶小霜正准备端豆浆,小年轻有些脸红地叫住她:“那个、你的杯子小,打的浆不够分量,恩,要不我补1分钱吧。” “好的呀,谢谢哦”,陶小霜笑着接过硬币,忙走开让位给后面的顾客。 这顿早餐没让陶小霜失望。 两个大饼的外层都特别脆,尤其是饼边上的那一圈,牙齿一咬上去简直就停不下来reads;。内层的面饼又十分有韧劲,层层分明,吃起来咬口十足。 对于吃东西,陶小霜是先苦后甜的做派,总爱把自己喜欢吃的放在最后吃,所以她先吃的是咸大饼。 咸大饼里放足了葱花,趁热吃到嘴里,感觉真是葱香四溢!而甜大饼的糖心馅早融成一包甜浆,吸溜着吃香甜得很。至于甜豆浆,陶小霜喜欢更甜一点的,但这家胜在豆子打得很稠,豆香浓郁。 吃完早饭,回到病房的陶小霜疲倦地睡到了中午。正午天气太热了,柏油马路踩着简直烫脚,她就随便在一家饮食店里吃了素冷面和鸡鸭血汤,三两冷面1毛8分,一碗鸡鸭血汤1毛,共计2毛8分,粮票三两。 徐阿婆给的饭钱就剩下5分了,晚饭还没着落,陶小霜干脆花了三分钱一两票,买了一个老虎脚爪,大概也能抵抵饿。 所以说,在外面吃就是不经济。要是在家开火,计划得好的话,5毛钱够一家人吃一顿的;即使是吃食堂,5毛钱也足以让成年壮汉一斤半白米饭下肚,还能吃上一荤二素一汤。 其实,徐阿婆给了5毛钱和一斤粮票就是让外孙女买上1斤米饭和一个肉菜,饱餐一顿的意思。陶小霜是因为有了底气,知道很快就能改变拮据的现状,才敢吃点花样的,否则她会先顾着吃饱肚子。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一路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挥旗欢呼着经过虹口医院,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去了。 这时,陶小霜已经打包了杂物,卷好了凉席,正在拆蚊帐。 305号病房是男女合住的综合病房,夏日里衣着单薄,女病人都自带了蚊帐,既防蚊子又防春光外露,就是闷热了点。 一阵轻微的头晕后,陶小霜感到手脚发软,这种感觉很熟悉——她饿了。坐在裸/露的床板上,她三两口把老虎脚爪吃掉了。 老虎脚爪的话,表弟迎泰很爱吃。 比起大饼来,老虎脚爪小得多,也是大饼店卖,算是厨余——用剩余的炉温和面团做成。大饼卖完后,为节约煤球需要封上煤球炉子。再封炉之前,大饼师傅就将剩下的面团揉成一个个小圆饼,然后在其上切上三刀,切成爪子状,贴在炉膛里,再封炉口。经过五、六小时的微火烘烤,拳头大小的老虎脚爪就可以出炉了。 刚出炉的老虎脚爪外皮金黄酥脆,吃起来外脆内软,还带着微微的甜味,爱吃的上海人不少。有一年迎泰得了1元的压岁钱,第二天就跑到街口的大饼店一口气吃了10个,吃完回家他兴奋地把这事告诉了大家,还高兴的说了一句‘总算吃过瘾了’。 吃了老虎脚爪,立刻感觉好了些,陶小霜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才三点半。老虎脚爪不抵饿,看来在回家前要饿上小半天了,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今天饿个半天还是小事,要是以后被人发现巡夜人的秘密可就糟了。 这样想着,陶小霜闭上眼。一片黑暗的视觉里,有一点微光。随著意念,微光渐渐放大成一片光幕,一个石柜从无至有出现在光幕中,石柜上有7个带圆环拉手的抽屉。这些抽屉中有一个特别奇妙,陶小霜心念一动,处于石柜底部那个最宽大的石屉慢慢被拉开…… 突然,陶小霜感到左肩一震,她惊得连忙睁开眼。扭头一看,原来是护士张丽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还用手拍打了自己的肩膀。 “陶同学,快跟我来!”张丽似乎很着急,一边说话一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张丽姐,什么事呀,主治医生不是说我可以出院了吗?”陶小霜疑惑地问张丽。 “放心啦,是好事。”张丽头也不回。 “啊?” 第10章 票和信 张丽拉着好奇的陶小霜一路疾走,两人顺着楼梯下到了住院部的一楼,进了一间办公室。 进了门,头顶上咔咔作响的大吊扇就扇出一阵风来,温热地拂过陶小霜汗湿的皮肤,她立刻感觉全身清爽不少。 这是一间内空很高的大办公室,内墙刷的很白,室内有几套整齐摆放的办公桌椅和一个放满东西的玻璃墙柜。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中年男医生在,他正坐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后。 内科副主任张权,陶小霜在心中默念。那医生抬头看向她俩时露出了胸口的名牌。 张丽走过去,亲昵的叫了声,“大伯,我们来了”,然后用搁在屋角的热水瓶给桌上空空的茶盅满上了水。 刚从浙江出差回来的张权看着侄女,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把病历本给我吧。” 张丽忙把随身带着的陶小霜的病历递给了张权,“大伯,你看嘛——她确实是高烧,都烧到昏迷了,难道还不该开票吗?” 张权翻了翻病历本,“按院里上次开会时定下的标准,只有39度才能开票……” “大伯”,张丽拉着张权的胳膊直摇,“陶小霜可是昏迷了两天的,谁敢说她没有烧到过39度?” 听到这里,陶小霜已经明白张丽所说的好事是什么了。她心中一喜,颇为期待的静静地站在一旁听这伯侄俩说话。 他们说到的票是指沪上今年才有的一种特殊的票证——西瓜票。 在往年,只要一进梅雨季,西瓜就该开始上市了。在沪上,最常见的西瓜叫解放瓜reads;。解放瓜的瓜皮浑圆,面上长满黑色的花纹,瓜瓤是深红色的,水多汁甜。上了一天班,满身热汗的回到家,杀一个解放瓜,一家人分吃,那滋味就别提多美了。不想按个买的话,西瓜也可以切片零买,小片的大约是五分钱一片,大片的则一角钱一片。一直以来,吃西瓜解暑可是上海漫长的夏天里难得的享受,但今年市民们大多都吃不到西瓜了。 原因嘛,据说是因为今年上海附近的西瓜产地都出现大幅的减产,所以虽然蔬菜公司在郊县还是统购到一些西瓜运来了市区,但数量太少并不对外公开销售,而是和奶粉、牛奶、麦乳精一起成为了病人专供。通常情况下,奶粉是婴幼儿的专应,牛奶、麦乳精是营养不良病人的专供,而今夏的西瓜则是高烧病人的专供,想买这四样就要拿出医生开的证明。 只有开到发烧证明才能吃上西瓜?这消息一经传播,‘西瓜票’之名立马就被叫开了。不到一星期,市区里大大小小的医院接诊的高烧患者数量翻了几倍。 半个月前,医院系统开例会,一个老院长拍着桌子哭笑不得地说,“同志们,再这样下去,我们医院都成了卖西瓜的小摊了!” 这次例会开完后,西瓜票怎么开的章程算是有了:那些拿以往病历充数的,开十滴水就能治的,走后门的,以后一律不准开票,只有发烧到39度以上并且住院的病人才能开西瓜票。 陶小霜的病历上虽然写着她昏迷了两天,又做了脊椎穿刺,但记录下的最高体温却只有385度,严格来说并不符合标准——拿着这份病历去找主治医生要求开西瓜票,能不能开到全看主治医生的心情了,张丽和陶小霜的主治医生并不熟,所以她就带陶小霜找上了张副主任。 被疼爱的侄女抢了话,张权也没生气,相反他看了眼陶小霜,随后就从抽屉里拿出处方单,提笔刷刷几下就开好了证明。 “好了”,说着他熟练的在印章盒里捡出一小圆章,正准备沾红油墨,张丽“哎呀”一声,阻止道,“开一张哪够啊,大伯,住院5天就得开5张呀!好不啦!好不啦!” 张副主任被侄女嗲得没法,只有大笔一挥又开了两张。 张丽其实也不指望能开上5张票,她拿着三张西瓜票笑嘻嘻的说道:“所以我不找系上的那些小医生,只有主任才能这么爽快呀!” 站在一旁的陶小霜见状忙对张权道谢:“张主任,太谢谢了,今天麻烦您呢。” 见副职称正阶,这简直就是人际交往中的常识。 张权听着屋外走廊上远去的脚步声,摇头笑了笑,拿笔在陶小霜的病历上加了几行字,‘因体温385度,酌情……’ 身为内科副主任,张权本来就常年负责巡查各科室,在一份病历上加几句诊断也不为过,至于他当日是否在医院,只为了几张西瓜票,没人会这么拎不清。 陶小霜和张丽分开后就回了病房。小心地把西瓜票收好后,她想到这几天张丽的种种举动,就有些奇怪——这张护士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热情呢。 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头绪,陶小霜就暂时放下了这事,她起身拿上水杯,准备去护士室倒一杯酸梅汤。 今天,医院里有不少人都被叫去参加游/行了,所以刚才内科办公室里才只有张权一人在。陶小霜去到护士室时,里面也只有一个留守的中年妇女,看穿着不是护士,而是清洁工。 陶小霜进去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就又低头专注于手上的毛线活了。 陶小霜查看两个热水瓶,发现酸梅汤已经全喝完了,只好倒了一杯热开水。正准备离开时,她无意间一瞟——热水瓶的旁边放着一个小黑板。那黑板上整齐的列着护士的值班表和每人负责的床位。 本来只是随意地看一下,陶小霜却惊讶的发现:张丽在她苏醒的那天正好负责自己的床位reads;! 陶小霜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过了好几天,原本显眼的紫药水已褪色不少,可以看见右小臂的皮肤上还有不少红斑,许医生检查后说这些红斑会起疤,等疤掉了也就没事了。 原来是这样,陶小霜不久前的疑惑豁然而解,张护士那么热情原来是想补偿自己呀。 苏醒的那一天,陶小霜刚逢大变,护士长又大包大揽地道了歉,她还以为工作失误的是护士长,而徐阿婆再来医院时也没提起过这事,所以她的错认直到现在才解开。 站在小黑板前,陶小霜想了一会,然后出了医院,在一家烟纸店里,她用身上最后的2分钱买了一个信封。 回到护士室,陶小霜问还在忙毛活的清洁工,“阿姨,请问一下,张丽护士的桌子是哪张呀?” 中年妇女头也不抬,伸手一指,“就那张。” 张丽和三个护士合用靠墙的一张桌子,陶小霜走过去,很容易的找到了张丽的位置。她坐下来,从用过的便签上截下一小张白纸,借用桌上的一只铅笔开始写: 张丽姐:事已知。何人不犯错,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同志。 陶小霜敬上。 写完后,她把信封好,在封面上写上‘张丽护士收’,然后把信压在张丽的口杯下面。仦說Ф忟網 走出护士室时,陶小霜莫名的心情不错,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 下午4点刚过,二舅程谷华和表哥程迎军就到了医院。 程谷华仔细的打量了陶小霜一番,有些担心的问道:“你脸色不好,医生怎么说?” “二舅,没事的,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陶小霜笑着说。 程谷华点点头,他穿着工作服,应该是直接从厂里过来的,陶小霜就问程迎军:“怎么这么早过来,你们吃了晚饭没有?” 程迎军正喝水,咽下后说:“没吃。二舅也去参加游/行了,结束后我们直接过来的,阿婆有些中暑,先回同寿里了。” 听到徐阿婆中暑了,陶小霜担心的追问:“外婆没事吧,在游/行途中没有摔倒吧?”要知道老年人是最忌讳摔跤的。 这时,程谷华休息好了,就站起身来,“小霜,你阿婆没事,我去结账。迎军,你把包提到楼下去。”二舅一向寡言,交代后就出了病房。 在两年前学校组织的几次学军拉练中,陶小霜掌握了一门高级技能:给她一根绳子,她就能把一堆横七竖八的杂物绑成一包,还能打出方便手提的十字结来。有此技能在手,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又肚子打鼓,陶小霜还是早早的把带来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捆成了三包放在床板上。 程迎军提起了其中两包,陶小霜则抢着去提最后一包,“迎军哥,这个我来。” “好吧,你要是拿不动了就给我。”程迎军想着就提到楼下也就同意了。 两人提着包下到一楼的大厅时,二舅刚好从挂号处过来,“小霜,给舅舅吧”,说着他从陶小霜手上拿过包裹。 “二舅,这次的医药费多少啊”,程迎军好奇地问。 二舅回答道,“5块5。” 第11章 小劳保 二舅程谷华在一间名为光华的被单厂上班,是六级工,每个月不算加班费的硬工资是6275元,5块5,还不到他收入的十分之一。 就这样,程迎军还嫌贵地咋了咋舌头——大舅家是“大劳保”家庭,从小到大迎军和采红在看病上就没有花过钱。 在1968年,工人家庭的看病住院是可以不为医药费发愁的。 在这个年代的中国,凡是全民所有制单位的职工都享有“大劳保”,单位不仅会负责职工的全部医疗费,连职工家属的医疗费也可以报销。而集体所有制的职工则是“小劳保”,只全报本人的医疗费、家属的医疗费原则上只报一半。 不过,在实际报销时,因为全民所有制单位又分为直属中央、市级、地方三级;而集体所有制单位则有大集体、小集体之分;所以,实际上能报销多少,就需要看职工所在单位的性质及其具体规定了。事实上,街道管理的小集体,职工本人都没有免费医疗的权利。 这里的职工家属一般是指其父母子女,所以陶小霜用的是母亲程谷霞的‘小劳保’——程谷霞在虹口区港务局下的轮渡公司作票务员。轮渡公司性质上属于小集体,不过因为公司效益好,职工家属住院时的挂号、床位、护理等医务费用都可以全部报销,只有买药的药费是报销一半的。 “走吧,回家”,程谷华带头出了医院的大门。 一走到街道上,陶小霜就感到浑身直冒热汗,大街上无遮无拦的,暑热真是比位于半坡有树丛环绕的虹口医院大多了reads;。 欢送大游/行结束后,街上的景象和平日里相比有些不同。往常下午的这个时间段正是产业工人们下班的钟点。他们离开工厂,或走路或骑车进而在大街小巷里形成声势浩大的回家的人潮;而今天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不少人的脸上还带有疲倦的神色。 这种气氛下,急着回家的三人也无心交谈,径直往同寿里的方向赶路。 程家所住的同寿里位置靠近火车北站,是一个在建国前就有的老里弄。整个里弄由32栋石库门组成,位于一个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每8栋为一联排,有一个主弄堂两个支弄堂并四个出入口;整个同寿里就像在一横上画三竖,横竖之间是宽三米的主弄,三竖之间则是一米半的支弄。 埋头走了大概一刻钟,陶小霜远远地看见了同寿里主弄口的过街楼。再往前走几步,过街楼下方门洞顶上拱形的西式浮雕牌匾跃入眼中。半旧的牌匾是金地红字的,正中‘同寿里’三个正楷的大红字看来特别显眼。 陶小霜三人刚走到主弄口,就有人上来和他们打招呼了。 “程二,接侄女回家啦。小霜呀,让阿婆看看,哎呀,才几天不见你都瘦了。”说话的是和程家住一栋石库门的老邻居王阿婆,她是看着程家的孩子们长大的。 “王奶奶,我没事了。”陶小霜笑着回道。 “快回去,你阿婆做好了饭,就等着你们呢。”王阿婆笑咪咪道。 听了这话,陶小霜有些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看来外婆的中暑是真没事了。 “我早饿了……”饥肠辘辘的程迎军冲在了前面,二舅也默默加快脚步。 同寿里两面临街,有两个联排的石库门的一楼都是临街的铺面,程家就住在临街靠北的第二栋石库门4弄2号的二楼客堂间。 临街的石库门不置前门,住户出入都是走后门。陶小霜落在了最后,她刚踏进后天井,迎军已经把灶披间左侧的上二楼去的扶梯踩得‘嘎吱’作响。 刚走到门口,陶小霜就闻到了熟悉的油烟和煤烟混杂出的呛鼻味道。 这时正值6、7点的晚饭时间,在8月份这个点的天色还很亮,灶坡间里并不用开灯,除了程家的煤炉外,其他五家的煤炉前都有人在烧饭做菜。 灶坡间里烟雾弥漫,做饭的几人纷纷开口关心出院归来的陶小霜。 “陶小霜,回来啦。”这是王阿婆的媳妇李阿姨。 “总算是出院了,我们都担心呢”这是和徐阿婆,王阿婆一起在天台养鸡的张姆妈。 “嗯,阿姨,没事了。” “谢谢关心,我好了。” 陶小霜不得不停下来一一回答。 “小霜姐,快上来,就等你吃面啦!”在二楼口子上等待的程采秀见状喊道。 “来了!”陶小霜朝几人点头一笑后,快步往扶梯走去。 …… 孙齐圣嘴里叼着烟,站在自家的天台边上,看着陶小霜进了家门,只觉得她瘦了,陶小霜需要吃好点才能长肉啊! 深吸一口后,孙齐圣把烟头一吐,转身和正吞云吐雾的庄沙说:“眼镜,你和老鳖说我们最近要多约几组人打球,让他注意找人下注的事reads;。” 庄沙兴奋地吐口烟泡,问道:“老鳖那肯定没问题的!既然要多约人——要不我们干脆两天打一场,一个月打满15场,怎么样?” 他们口中的老鳖是一个大龄社会青年,家住在同寿里附近,程迎军赢了1块钱的那个赌局就是他坐庄开的局。明面上,是他擅自用孙齐圣三人和人三对三的篮球赛来开赌局,其实暗地里,每次坐庄赢的钱老鳖都得分给孙齐圣三人7成。 聚众开局赌钱,这事可不小,被抓住的话老鳖准要二进宫,他只能也愿意拿三成的原因很简单:孙齐圣三人要干的活比他的重要。 首先,是约人。要让人愿意来看球赛并且掏钱赌输赢,这比赛的对手看起来必须和孙齐圣三人势均力敌甚至略有超出,还必须经常换人;否则就算是和体校的邹力他们打,多来几场人也不稀罕看了。 其次,是控场。要想坐庄的老鳖在赛后能‘吃’到最多的钱,那球赛就必须在孙齐圣三人的掌控下,是赢是输,是半场就定输赢,还是最后几分钟见分晓,这些都必须看上去是自然发生的,但实际上由三人在场上让其必然发生。 第三,是名声。孙齐圣三人的家庭出身好,和老鳖在旁人眼里就不是一路人,平日里也不打交道,所以没人会怀疑他和三人串通。老鳖没工作,只能吃成人里定量最低的25斤粮,和孙齐圣三人合作的一年多里,他每月能分到25元以上,他不怕二进宫,只怕吃不饱,事情败露对他不算什么大损失;而对孙齐圣三人则不然,事情露陷的话,流氓阿飞的帽子三人可就得戴上了。 也因为这三点隐含的风险,孙齐圣总是把斗牛控制在一星期两场。即使按照这个频率,孙齐圣三人每人每月还是能入账20块钱左右。 要知道,这时可是青工们喊着‘36元万岁’的年月! 在这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水平呈现出明显的三低特征:低收入、低物价、低消费。 说到收入,在这时候全国工资最高的人是宋庆龄女士,作为国家副主席,宋女士领全国唯一的一个一级工资——每月57950元。而经过三年困难时期的带头降薪后,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的工资统统一碗水端平,全是三级工资40480元。 而在几年前,墨色版面的第三套人民币里开始流通使用。这套人民币有7种面额,其中最大的面额是10元——这充分说明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10块钱作为大钞使用已经完全足够了。尛說Φ紋網 至于物价,在沪上的统销粮店里,粮食的价格大约是:面粉每斤1毛5分,籼米每斤1毛4分,白粳每斤1毛7分;而在国营菜场里,统销的猪肉一斤卖8毛钱,凭票供应的大黄花鱼一斤卖3毛8分,当季的青菜一斤几分钱。当然,各种工业品作为紧俏物资价格另计。 而说到消费:这时候,大多数三代同堂的工人家庭每天三餐的花费不会超过2元;而刚进厂的年轻人在长达两三年的学徒期里只领工资18元就能做到经济**,不用再伸手向家里要钱。 所以,这年月里每个月能有20块钱的‘收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三个还没有工作的半大少年来说就更是一笔天大的巨款了。 庄家是双职工家庭,庄沙的父母都在印刷厂工作,家里又只有庄沙一个孩子,所以他每个月能有1、2块的零花钱。这是一个足以让很多同龄人羡慕的数字了,也是孙齐圣的两倍,而家里经济困难的朱大友根本就没有零花钱可拿。 于是,这一年来庄沙和朱大友总是想多来上几场斗牛赛,而孙齐圣则一直保持谨慎的态度,控制着比赛频率。如今。突然见他改变态度,不止是庄沙想干票大的,朱大友更是掐熄烟,狠狠道:“我们连打上一个月,把少赚的钱都拿回来!” 第12章 睡前 对着财迷心窍的两人,孙齐圣晒笑道:“想什么呢!打到9月份,你们不想分配了,毕工组的人可不是善茬。” “对呀,差点忘了这事!”朱大友一拍脑门。 去黑龙江军垦是这次毕业分配里最烫手的山芋,这是沪上众所周知的一件事。今天全市出动把去黑龙江的人欢送走了,66届中学生的分配也就基本告一段落了;等到9月份开学,毕工组肯定得开始搞67届的分配工作。 对67届来说,接下来的三个月可是关键时刻——谁出错谁就得倒大霉! 打篮球算大错吗?朱大友不知道,他只知道9中66届里有一个女生,初一时写了一篇赞美去新疆支边的上海青年的作文。据说因为那篇作文上过一次校刊,毕工组的人就从早到晚找她谈话,非要动员她去新疆。最后,按着校门口大喜报上的说法,这事的结果是:在接受毕工组的思想教育后,某某同学的觉悟上去了,主动报名去了新疆支边。 毕工组的工作态度就是这么认真负责,以至于朱大友一想起来就立刻熄了连打一个月球赛赚钱的心。 庄沙皱着眉头,问道:“大圣,那这比赛我们怎么打?” 孙齐圣思考了一下,对两人说:“今天是18号,明天起一天一场,打个十场吧。找人的话,就找那些以前打过的一直不服气我们的人,就说在分配工作前了结旧怨。” 庄沙推推眼镜,“我等会就去约人,明天打张泽或者李强他们,怎么样?” 朱大友用左手做一个玩球的动作,“我都没问题。” “可以”,孙齐圣点头表示同意。 说完正事,三人靠着天台围栏胡聊天。 天色很快黑了,估着时间,孙齐圣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把还剩小半截的烟一口气吸完后,对看向他的两人说道:“程家该吃完面了,我下去叫佰岁带口信给陶小霜。” 为了保密起见,孙齐圣和陶小霜其实很少两人单独相处,通常,两人在同寿里附近见面都会分别带上孙佰岁和程采秀,而宁鸥则是陶小霜单独出门时最好的挡箭牌,所以孙齐圣对宁鸥的容忍度才那么高。 说完孙齐圣转身下了天台,留下一句:“你俩记得把地上弄干净。” 朱大友蹲着捡烟蒂,嘀咕道:“陶小霜说不让去医院他就不去,今天又拉着我们在天台等了两小时,就为了看一眼。大圣这做派要是在四川准是耙耳朵呀reads;。”朱妈是四川人,朱大友常会冒出几句巴蜀方言。 庄沙捡完了自己脚边的烟蒂,站了起来,“陶小霜这一病,人都比黄花瘦了,孙大圣心疼呀,如果不是要去参加游行,他估计会拉着我们等半天好伐?” “还真是……”想到自己差点得等上半天,朱大友的嘴里不禁就‘切’了一声,真心觉得谈恋爱实在太麻烦了,可一想到自己谈的时候也可以拉上孙大圣和庄眼镜,他就觉得自己也不算亏本。 …… 这晚,程家的晚饭就像程采秀喊的那样,是吃面。 夏天里,程家说到吃面大都不是指吃热面,而是指吃冷面。 陶小霜进屋后,一家人除了上中班还未回家的二舅妈外都围坐在饭桌旁,看着徐阿婆给冷面拌浇头。 饭桌上依次摆着6个碗,大的两个碗里足有8斤面,自然是二舅和迎军的,另外4个碗里各盛着2、3两面,这就是陶小霜和迎国他们三人的了,至于做饭的徐阿婆则提早吃过了。 徐阿婆煮的面条水汆得特别好,盛在碗里呈半透明状,根根松散,看着就让人有食欲。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迎泰实在饿得等不下去了,干脆筷子一伸,白面条就吃了个满嘴。 采秀做个恶心的表情,嚷道,“阿婆,二哥要吃白面条,他的浇头给我和姐吧。” 这鸭蛋黄之仇还真是大呀,陶小霜好笑的对表妹说道:“采秀,我们好女不和男斗好伐?” 程采秀瘪了下嘴,“嗯,这次就算了……姐,好香啊!”说话时,她的眼睛也和迎泰一样直盯着桌上装满浇头的大盆。 徐阿婆的做饭手艺向来是螺丝壳里做道场,越是不起眼的家常菜越是用功夫——这一点,7、8岁开始就跟着外婆学烧饭的陶小霜是最知道的了。 这冷面要好吃,浇头一定要好。徐阿婆煮得晶莹弹牙的面条自然要好浇头来配才行。 在陶小霜这个亲传徒弟看来,徐阿婆应该是先把二两的带皮肥肉切成小丁炸出油来,然后在热油里加入适量的盐、糖、面酱、辣椒粉,小火翻炒,直到肉皮丁被炸得焦脆爆香;再把前一天吃剩的葱头和卷心菜梗细细切了后过热水烫熟。最后把两者搅拌均匀,就是上好的冷面浇头了。 等到陶小霜把面条吃进嘴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肉皮丁味浓而脆酥,葱末带着辣味,菜梗丁有嚼头,再加上和着香辣浓郁酱汁的面条,那滋味吃得六个人都是狼吞虎咽的,房间里只有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阿婆坐在一旁看得笑眯了眼。 吃完面,二舅带着儿子、侄子去王记老虎灶洗盆汤。 “迎国,拿两个水筹去。” 陶小霜想到晚上要干的大事,不禁就想出了神,等听到脚步声,她才发现二舅他们已经下楼了。 陶小霜连忙喊住落在最后的程迎国,给了他两块刻着记号的细竹片——正是开在支弄口的王记老虎灶的水筹。 老虎灶里泡开水,是一句老上海的闲话,说的就是去老虎灶打热水的事。 按说烧热水的店应该叫熟水店或者热水房之类的名字,可因为这类店里开在正前方的大炉口看上去就像一只老虎嘴巴,而后面高高竖起的烟囱管则像是老虎翘起的尾巴,所以沪人就形象地叫其‘老虎灶’。 烧热水是老虎灶的本业,而茶馆和盆汤则是兼业reads;。 老虎灶开茶馆通常是在店旁露天支一棚,天气好不支也行,现成的热水泡上茶再摆上几张桌子和板凳,茶资只要1分钱,茶客多是住在老虎灶附近的居民。 有的老虎灶店面较大,就专门隔出一小间摆上浴盆供人洗澡,只供热水不供毛巾、肥皂,视热水的用量收费4、5分,这就叫盆汤,因为简陋和不便,通常只有男的去洗。 二舅他们要去的王记老虎灶不开茶馆,只兼营盆汤。 每天清晨5点半到晚上9点,同寿里附近的居民都会提上自家暖瓶去王记老虎灶打开水,现买水资是一分钱一瓶;如果包月,即提前买他家的水筹,一根水筹一分钱,买上30根还能送3根,陶小霜总是花6毛钱一口气买上66根的。 “哦”,被逮到的程迎国有些不情愿。 陶小霜不惯他的懒劲,只说了句:“我们洗澡的热水就靠你了”,就把水筹塞给了他。 迎国把水筹往裤兜里一放,一手端起放着毛巾和肥皂的木盆,一手提溜着两个空暖瓶,咚咚咚的下楼去了。 “采秀,你去玩吧,洗澡前我叫你。” “哦,我去了。”程采秀拿上鸡毛毽也出去了。 陶小霜和徐阿婆快手快脚地把狼藉一片的饭桌收拾了。 “外婆,我的东西等会自己收,你歇着好伐。”说着,陶小霜双手端起重成一叠的脏碗盆,眼看脚下出了房门。 因为程家晚饭吃的早,陶小霜把碗筷都洗好了,正往壁柜里放时,李阿姨才走进灶坡间。 看见没人站在水斗前,惊喜的李阿姨快步冲上来占好位置,“啊呀,今天总算不用排着等了。”说完她还庆幸地叹口气。小說中文網 陶小霜想到往常一叠叠的碗筷搁在地上,谁家洗好了就喊一声,排在下一个的就跑过来洗的情景,也是心有戚戚焉。 “小霜,帮个忙,开一下我家的灯好伐?” “好”,陶小霜去开了李阿姨家的灯。 因为下楼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陶小霜洗碗前就开了灯,现在再一开李阿姨家的灯,十来平米的灶坡间立刻被两盏电灯照得亮晃晃的。 别觉得这是在费电,只要数一数就会发现小小的灶坡间里可是安有六盏灯的——这2号石库门的每一家住户都有一盏。 开不开是我的事,但我得有开的权利,这种想法不知何时已成为合住在一栋石库门里的上海人的共识,2号的住户们只不过是循了这个常例而已。同理,其它公用的灯也是各家自有一盏的:住亭子间的王家在自家门口有一盏灯,二楼的走廊上则有三盏灯,分别对应住二楼的三家人。 由此还衍生出了一些邻居间争吵的由头。 比如‘总不开自家的灯,尽蹭别人家的,门槛真精!’ 或者‘你家是故意的吧,来的客总是瞎来来开错灯,这个月你家电费省不少了!’ 经历两世,想到沪人精打细算的种种习气,陶小霜就觉得亲切,无论过去多久,这大上海还是老样子呀! 想到这些,她心里因为紧张和兴奋而产生的焦灼感都减轻了不少。 陶小霜正准备出门去,她要找的人就上门来了。 第13章 入梦 “小霜姐,在吗?” 孙佰岁可爱的小脸出现在门边,他扒着门框探出头来,声音小小的,让人一照面就知道这说话的是个害羞内向的孩子。 陶小霜看见他连忙笑着招手,“佰岁,快进来!” “我进来啦。”孙佰岁很有礼貌,跑进来时还打招呼。 这时,灶坡间里又陆续来了张姆妈和住二楼后厢的王姿。 王姿刚结婚不久,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看到小佰岁跑过来,她忍不住上前蹲身抱住了佰岁,“小可爱,你是来找我的吗?” 孙家两兄弟都继承了孙奶奶长眉俊眼、鼻直唇红的好相貌。不过,作为哥哥的孙齐圣似乎生来就有一股彪悍劲,相由心生,打小就没人夸过他可爱,说他太顽皮的倒是很多。可是换成弟弟孙佰岁呢?只见他板起一张小脸,努力想表现出对王姿指鹿为马的不满,却只是让王姿愈发喜欢了,直抱着他一通摸头。 陶小霜还记得孙齐圣10岁时的样子,和现在的佰岁长得特像,两兄弟在弄堂里的遭遇却截然不同;对此,陶小霜认为要是谁会对常揍哭自己儿子、侄子或者弟弟的小鬼头又抱又摸,那才叫奇怪了。 “王阿姨,我不是来找你的,快放开我。”自觉自己是小男子汉的孙佰岁试图以理服人。 “小百百,你不来找阿姨,那阿姨就要抓你哦,像现在这样,恩?”王姿笑得特像狼外婆。 一旁的陶小霜见佰岁的小脸都胀红了,顾不上腹诽了,连忙过去解救他。 “王姿姐,你快去洗碗吧,张姆妈要洗完了。” “哎呀”,王姿忙站起来往水斗那边跑,陶小霜拉起孙佰岁往门口走。 在门扉的夹角处站定后,陶小霜低头对孙佰岁说:“佰岁,回去告诉你哥,就说让他1小时后在墙洞那里等我!” “啊,可我哥说……” 陶小霜急着道:“告诉他,我今晚就想早点睡。” 孙佰岁有些失望的说:“小霜姐,你不想去看内部电影呀,是阿尔尼西亚的片子哦。” 原来孙齐圣有这样的打算,要是往常的话,有电影看陶小霜那是肯定会去的;可在今天晚上这对陶小霜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目送完不成任务而有些沮丧的孙佰岁走进隔壁的3号后,感觉亟不可待的陶小霜也不等二舅他们回来了,直接就跑去王记老虎灶,自己把两暖瓶热水拎了回来,趁着邻居们还在洗碗,陶小霜和徐阿婆、采秀先后在小卫生间把澡洗了。 为了住着方便,程家把客堂间隔成了小三间。外间是最大的,白日里是客厅,晚上则是二舅夫妇的卧室,程家人叫它大卧室;中间的一间就叫中卧室,摆着徐阿婆出嫁时做的床,表哥迎军晚上在里面打地铺;陶小霜和表妹采秀则在小卧室里睡reads;。小卧室里靠墙放着一张上下铺的窄木床,采秀睡下铺,陶小霜睡上铺,到睡觉的时候,把床前的帘子一拉,帘外迎国和迎泰就睡在临时搭的板床上。 洗完澡,陶小霜才发现原本放在大卧室角落里的三大包不见了,她进最里面的小卧室一看——果然在她睡的上铺蚊帐已搭好了。 是外婆!不知怎么的,陶小霜想起了宋妈,她拿手抹了抹眼角,踩着床尾的踏板爬上了床。 上了床,陶小霜正探身去拉床前的布帘子,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喵”的一声。 她赶紧拉上帘子,翻个身,伸手把倒挂在床头墙上,用一圆头钉固定的梳妆镜取了下来。镜子后面,一个人头大的洞口赫然出现在墙上。 又是“喵”的一声,一张毛茸茸的猫脸趴着洞沿探了出来。 “我好想媳妇儿呀,喵~”隔墙传来熟悉的鸭公嗓,那尾音拖得长长的,特难听。 “谁是你媳妇儿!”陶小霜拿镜子把猫脸推了回去。 孙齐圣手一松,早被他压得炸毛的小黄猫一缩头,飞快跳下床去。 “为什么不去看电影,是还不舒服吗?”孙齐圣隔墙轻声问,听方位,他是躺着的。 陶小霜没回答,她也躺下来,才对墙洞那边的孙齐圣说道,“你把手伸过来,我再告诉你。” 孙齐圣感觉到了陶小霜的异常,毫不犹豫地把一只手伸过了墙去。 他的手一伸过来,就立刻被陶小霜等在洞口的手抓住了。 “大圣,和我一起做梦吧!”陶小霜紧张得连声线都绷紧了。 不等孙齐圣做出反应,她闭上眼,在心中连着呼唤了三声‘迷雾镇’。然后,一种已经有些熟悉的下坠感立刻向她袭来。 …… 小黄猫弓背一跳,四爪轻盈的落在麦席上,它闻了闻孙齐圣的脚趾,尾巴一甩,跳到了他的肚子上,似乎感觉爪下结实成块的腹肌不够柔软,小猫最终在孙齐圣的左腋下卷成了一团。 夜正长,沉睡的陶小霜和孙齐圣发出甜美的微鼾。 ———————————— 孙齐圣在做梦。 梦开始时很平淡,他就是一直在往前走,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不停地往前走。突然,出现了一道光,瞬间就贯穿了整片黑暗,由上至下落在了孙齐圣的脚边。落下时,原本发散的光凝结成了一道晶莹的光路。 沿着这道光路,孙齐圣一直走到了陶小霜的面前。 陶小霜穿着巡夜人的制服等在光路的尽头,看着就像一个异国的贵族女猎人——她一身全黑织金的紧身装束,外罩一件到脚踝的猩红色长斗篷,脚下穿着黑色的牛皮带跟短靴,头上戴着一顶镶彩羽的遮耳窄边帽,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陶小霜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孙齐圣,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却看见孙齐圣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然后朝她伸出手,一手去揽她的肩背,一手去托她的下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死猴精,在梦里都耍流氓! 陶小霜气得用右手揪住他的脸颊肉,使劲一扭,嘴里大喊道:“孙齐圣,原来就是在梦里,你也尽做些坏事reads;!” 猛不丁受此一击,孙齐圣不禁“啊”的叫了一声。这一扭要是发生在现实中,他的半边脸准得青。 陶小霜这次真下狠手了,孙齐圣痛过后就发现这梦的诡异之处了:极其真实的痛觉,陶小霜迥异的反应,平常的梦里可绝不会这样。 惊觉不对,孙齐圣冲上前一拉一挡,把陶小霜护在身后,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陶小霜见孙齐圣发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忙在他身后循循善诱道:“大圣,你别急——想想,睡前我们拉着手,然后我和你说了一句话……” 她停下来,和转身看向她的孙齐圣四目相对。 孙齐圣的眼神专注而锐利,陶小霜不自觉的抿唇,“当时我说,和我一起做梦吧!听着,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从今晚起的每一天晚上,我们都会一起做梦。” “陶小霜,你昏迷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孙齐圣心念电转,直指疑点的发问。 陶小霜一愣,随即就把梦回前世和巡夜人的事仔仔细细地说给孙齐圣听。 “那种感觉就像没喝孟婆汤,宋诗许愿,如愿的却是我。” “……做了巡夜人后,我才知道巡夜人可以找一个助手协助巡夜。巡夜人的惯例都是找最亲近的人。大圣,这个助手……我只想到找你。” 孙齐圣全程未插话,只是一直听陶小霜述说,他的表情保持平静,只有波动的眼神在显示其内心激烈的心绪。听到这里,孙齐圣情不自禁地张臂抱住陶小霜。 谁管他/妈的唯物主义啊!也许——这一切都是个梦!但即使是在梦里,陶小霜也需要他,这就够了! 大热天里睡觉,孙齐圣只穿了一条平角裤。他这一抱,陶小霜比他矮两个头,嘴唇就正好贴上他左胸的凸粒。从未有的亲密接触让陶小霜浑身一僵,她用手挣开一些距离,侧过脸,接着说道:“总之,从这个梦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手,每晚我们都要一起去迷雾镇巡夜。” 孙齐圣感觉胸口被柔嫩的嘴唇碰到的地方一片火热,他深吸口气,松开不自觉握成拳的手,去拉了下陶小霜的斗篷。 见陶小霜不理她,孙齐圣就低头贴着她通红的耳垂,耳语道:“好,我们就一起做梦!让我做助手就对了——你可是我的媳妇儿,怎么能让别人入你的梦呢?“ 这小赤佬!心中忐忑尽去的陶小霜拿眼睨他,语气软绵绵的说:“谁是你媳妇儿,这话6年后再说吧。” 孙齐圣想到中国法定的结婚年龄,只觉得度日如年,去迷雾镇上夜班的事比起这漫长的6年来真不算什么! 陶小霜心情大好,除了有一个大惊喜暂时还不能说之外,她知无不言地把迷雾镇和巡夜人的事都讲给了孙齐圣听,还特别强调道,“迷雾镇的事,巡夜人在清醒时不能和任何人说的。只有选择助手时,才可以带人入梦一次;带人入梦时两人必须手拉手,所以只有等今晚到了梦里我才能告诉……” 说到这,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腕上一热——巡夜的时间到了! 陶小霜忙伸出双手拉住孙齐圣的双手,大声道:“大圣,抓紧了,我们要去迷雾镇了!” 孙齐圣反握住她的手,“陶小霜,我和你会永远在一起的!所以,天涯海角你都尽可以去。”说这话时,孙齐圣笑得肆意。 陶小霜只觉得鼻酸眼涩。这时,一点莹光自她右腕处一闪,两人瞬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說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