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嫡女被阴暗潮湿兄长觊觎后》
1. 冬至(1)
初雪乍晴,彻夜的雪将京中染成一片白茫茫,晨光顺着雪色缓缓钻进小院,落在结满冰晶的窗沿下。
“本应是个好日子,可惜。”
窗内,刚刚换好一身粉色衣裳的少女叹了口气,皱起眉横竖看了看却并不满意。
“春巧你怎么挑的衣裳?拿这颜色是故意想我今日出丑吗!再去给我换一身来!”
春巧面露难色,开口劝道:“小姐,这已经是第七件了,奴瞧着先前那件素色的便很好......”
“砰!”
茶盏被掷落的瞬间几乎碎为齑粉,发出巨大的声响。
“还不快去!”
......
“果真还是这件青色的更好些,你说是吧,春巧?”谢宝珠弯着眉眼,稚气未退的双颊泛着自然的粉红,仿若世上最乖顺的少女、
“是,青色更趁的小姐容光胜雪,肌肤如玉呢。”春巧依稀想起自己进谢府前听到的那些传言,强撑着笑意答道。
旁人都说,京中谢府是奴籍女子最好的去处。
谢府主子大方,每逢年节皆会发丰厚的赏钱给下人们沾沾喜气。
谢府差事好做,家主及小姐公子们皆是有礼之人,善待下人、从不会动辄打骂发卖,最是和颜悦色。
只是千万、千万谨记一点。
“万莫进谢三小姐的院子!”
“为何?”
“这谢三小姐全然不像是谢家的姑娘,却仗着自己是谢公独女,性子最为乖张,睚眦必报,京中贵女见着她可都要捂着鼻子走呢......”
谢宝珠对镜瞧了瞧自己的妆发,唤来春巧,“再给我上些梨花粉,看起来虚弱些,惹人怜些,听见了吗?”
她自然知晓京中如何看待自己,但她全然不在意。只要她还是谢家女儿一天,父亲便会如珠似宝般疼她护她。
但今日不同。
皆因今日宴上即将会发生的事——谢宝珠虽早就知晓,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烧起一团火。日子越近,她心中的火就烧得越盛些。
她甚至隐隐猜测、期盼过今日会无事发生,自己还是谢宝珠,谢家的三小姐。
染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被攥进肉里,谢宝珠却仍不觉得疼。只有这样才能隐隐平息她的心火。
还有隐隐要压垮她的恐惧。
“父亲可有...给那人上族谱?”她紧咬着下唇,声音微微颤抖,极不想听到那个意料之中却又不想听见的答案。
春巧惶恐却又不敢不答:“已经...上了,小姐。”
压下心中的万般情绪,谢宝珠缓缓合上了双眼,“我记着,可有赐名?”她记着当时,父亲曾亲口说不会为其改名,只入旁支族谱。
半月前,依稀听说来了个男子,谢宝珠并未觉得如何。
这是谢府。
有人来打秋风,亦或是旁支穷酸腐书生来求个前程的事多如牛毛,这些人自然不配入她的眼。
事情变得不如常的那天,父亲召那穷书生在书房中留了一夜。伺候的下人们都说,父亲与他相聊甚欢,秉烛夜谈。此后,事态的发展便再超脱了自己能理解得范畴。
有关那男子的消息便不断地传到她耳畔。
“听说家主将主家公子才能住的兰阁指给他住了。”
“天啊,家主竟容许他进了谢家族学!”
“家主下了令,下人们待公子需以谢家嫡子之礼......”
起初谢宝珠觉得这男子也许是个颇有才华的旁支子弟,不过得父亲青眼罢了,但她总觉得越来越不对。
她悄悄使了些银子给当日书房外伺候的下人,从七零八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她是假的。谢宝珠是假的。
十七年前,即将临盆的谢府主母乘车去普华寺上香,不料突然发作生产,碰巧被一农妇撞见。之后便是只有话本上才堪堪听闻过的故事,狸猫换了太子,占了荣华富贵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啊。
太子对狸猫可有怨恨?谢宝珠不敢想。
若她是太子,回到谢家的第一件事当是将让自己吃了十七年苦的狸猫痛殴一通,再乱棍将其赶出谢府,回到山上永生永世不得入京,囿于乡野。
可她是狸猫。
她会落得个如何下场?
谢宝珠不敢去想,也不得不去想。
谢家今日宴请了京中好友,设宴置席,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会来参加,怕是连上头那位都会来。就算她再笨,也很该明白这场冬宴的目的何在了。
可她舍不得这富贵、这权势,这一切实在是令人着迷,试问换个人来难道能轻易舍弃吗?
谢宝珠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妆容钗环,确保和自己预想中的毫厘不差,全然忘记了时间。
她今日特地着了件肃静淡雅的衣裙,这颜色也是父亲平日多穿的,站在一起也能有几分像父女吧?就算不成......她还多多的用了些梨花香粉在脸上,将血色遮的严严实实,任谁看也只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最温顺乖巧的女郎,父亲总会...总会怜她几分的吧?
“小姐,前厅那边儿来请您了......”
思绪被打断,谢宝珠觉得自己这一刻像极了砧板上的鱼。
往左躲也是一刀,往又躲也是一刀,可鱼肉只想留在砧板上,哪儿也不想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将所有不该有的情绪吞进肚子里,瞬间觉得已有饱意,"走,去前厅。"
尽管知道今日人不会少,但亲眼所见的一刻还是不同。林家、王家、宋家......谢宝珠在心里细数着。
好在像这种大宴,向来是男女同席,也不必去靠着那些往日与自己有龃龉的女娘,免得一会受人嘲笑。
视线快速的略过宾客席,向最首端的主桌望去,遥遥看见父亲正与别家大人谈笑,离得太远,她未能听清说的是什么,只能看清衣衫的颜色。
原来不是青色。
早知她便也穿白素色了。
宾客陆续来的九分齐,席上的座位已所剩不多,谢宝珠咬着下唇看了眼主桌的方向踌躇良久。
若是放在往日,这样大的场合,自己自然是坐在主桌,跟着爹爹和娘亲与各家大人问好,主桌的菜色也定会有她爱吃的冬鲤加上枣泥酥......
可若现在过去,要是待会爹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宣布自己并不是谢家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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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那么多道目光射到她身上,该是极疼极疼的。
她该如何自处?
轻抚了抚胸口后,谢宝珠正琢磨着找个偏远些的位置先落座,身后却传来谢公的声音。
“多谢各位今日来谢某府上,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见谅!”席间众人都见谢公自饮一杯,纷纷举杯遥敬。
又见谢群山朝席间唯一一处遮着屏风的桌前隔空行了一礼,“太子肯赏脸,是谢某阖府之幸。”
所有人意外的目光皆随着这句话落在屏风上,可屏风后的人却仿佛没想应答,低哑的嗓音淡淡的:“再盯着看的,信不信孤把你们的眼睛剜出来。”瞬间让所有想一睹太子容颜的人都收了心思,谢群山依旧是儒雅的样子,准备接着说下去。
谢宝珠呆呆地站屏风盘不远处,她不敢回头看见爹爹的脸,只觉得父亲说一句她心里便颤一下。
“今日各位齐聚,谢某是有一喜想与各位同乐。”
她僵直地立在原地,死死拽住裙摆的一角,口中淡淡逸出一股血腥气,口中喃喃着什么。
“不要......”
“不要说......”
谢群山一生只娶一妻,谢家主母于十七年前普华寺诞下一子。有些事一旦捅破,她是什么,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就说是双生子,体弱未曾示人可好?”她不信神佛,此刻却暗暗心中向各路神佛祈愿。
万般借口在心中转了一圈,都好似不够周全,但谢宝珠只能寄希望于父亲能寻个万全的说法......
过了今日,她还是谢家三小姐...是的吧?
主席上掌着谢宝珠余生命运的谢家家主终于开口,嗓音清润,不算大,却足以传遍席间的每一个角落。
“此为谢某犬子,谢庭兰。前些日刚认回,幸而庭兰瑶阶玉树,君子之资未曾埋没泥端......”
一字一句仿佛割在谢宝珠心尖尖上,令她止不住的想逃离这里,往后的一切便再没听清过。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一眼。
母亲慈爱的笑容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与父亲同是素色的衣衫,与父母亲相似的眉眼。
谢宝珠在心底轻轻“哦”了一声,本想暗嗤一句也并不怎样,目光却又如何都移不开。
少年姿容如玉,身姿高彻,仿若误入人世的谪仙般,唇边挂着一副淡淡的笑意礼节周全的行礼,凡世尘烟落在他身侧皆仿佛外物般不置理会。
明明从未有机会参加宴会,明明她自己都会紧张,明明......
她恍惚间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和盛家四姑娘起了争执,将她推落在地。那时父亲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这逆女,愧对我和你娘给你取名宝珠!”
此为谢某犬子,谢庭兰。
"罢了,毕竟是谢家的女儿,乖张任性些也有为父替你擎天护着..."
幸而庭兰瑶阶玉树。
“诶,族学多年,你竟半点谢家先祖之风姿都未曾学到,是我教女无方。”
君子之资未曾埋没泥端。
谢宝珠终于明白,狸猫就是狸猫,太子就是太子。
云泥之别。
2. 冬至(2)
平日热闹的宁园此刻却稍显落寞,堂屋正中间的八角紫檀香桌上零星齐齐整整摆着各色的盘子,看起来和往日并无变化。
“啪嗒。”玉箸被重重摔在桌子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谢宝珠刚尝了几口便发现了不对,秀眉一拧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用这玩意儿糊弄我?”
鱼羹肉质松散带腥气,根本就不是江上打上来的鲜鱼,羹又寡淡无鲜味,根本就没烹到时辰。连她平日最爱吃的菜色都是这样,其他的菜更是连尝都不用尝。
“......”
就连院子里零星几个下人都默不作声,自顾自地磨蹭着差事。
“迟早把你们几个统统发卖出去。”谢宝珠用帕子缓缓擦了擦紧抿的嘴角,握住帕子的指尖几乎透不出血色。
此时不行。
谢家还未对自己的身份表态,尽这些狗东西再恶心她,她也不能如往日那般狠狠惩处......
自冬宴过后,数着虽没过几天,谢府内的消息却灵通的很,万万不能让自己苛待下人的闲言碎语屁传进爹娘耳朵里。
谢宝珠起身打开妆奁,嫌弃地看着新送来的首饰,“这么素,一丁半点儿彩都不带,寒酸死了。”话虽如此,但她还是从中挑出一只看得过眼的簪上了。
梳妆完,她起身坐到案前,用沾了些颜料的墨在纸上勾写着,偶尔啜饮几口凉了的茶。
冬日里天色总是暗的早一些,天上依稀可见一轮缺月。
“吱---”
伴随着来人,院内隐约有行礼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谢宝珠所门前。
谢宝珠握笔的手微微颤抖,唇角勾起一抹笑,终于来了。
“请小姐到夫人处,夫人有事与您相谈。”
“我马上就来。”
门推开的一刻,谢宝珠手里捧着东西,清瘦的身姿在月色下显得更令人垂怜。
“走吧,崔媪”谢宝珠微微颌首,额边一缕发垂在耳边,乖顺又恭敬。
崔媪是母亲用惯了的老人,自己在她面前的一言一行皆会被母亲知晓,故而她必须扮的乖写,好叫母亲能念些好...
“进去吧,夫人在里间等您。”崔媪说完转身离去,门前只剩她一人。
谢宝珠呼出一口气,挺了挺背又抚了抚头上的头饰,确认没问题后终于迈步。
“母亲安...”话刚说一半,却在看到屋内的另一人时停了下来。
谢宝珠露出一抹甜甜的笑,脆声道,“父亲安。”背上冷汗划过,父亲今日怎么也在...?
谢公只点了点头,倒是谢夫人没耐住先开口了:“珠娘,你怎...几日便这般清瘦了?”到底是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装没看见是做不到的。
方才还笑着的少女立马换了副委屈的神情,“娘,宝珠想您,却不敢...”飞快地偷看了眼后又垂下头。
“宝珠怕您和爹爹怨我...”她硬挤了几滴泪,划过本就透白的小脸上。
谢夫人眼见她这样可怜的样子,心到底软了几分。
好机会。谢宝珠心里暗暗道。
她直直跪了下去,哽咽着举起从一入门就带着的厚厚一叠纸张,“不曾想替了哥哥的人生...一切都怨宝珠,宝珠唯愿赎罪,每日抄写经文为谢家祈愿!”
谢夫人只听“咚”的一声后谢宝珠就跪在了地上,袖中露出的手腕纤细非常,让人好不可怜。
“珠娘...”谢夫人接过经文,神色似有动容,却被一道咳嗽声打断。
“咳。”
是一直没说话的谢公。
他先是看了眼谢宝珠誊抄的经文,却并未立即开口。
谢宝珠心里本有八九分把握,先前父亲总是不满她的字,可这次她用足了心思,就连字迹不够好看的都被自己扯了去,想必父亲定然会夸赞,将她留下。
想着,她抬眸悄悄望了眼谢公,却见谢公从袖中拿出一本诗集递给母亲,母亲看完后神色中原本的动容少了些。
半晌,谢公终于开口:“你先回去吧。”顿了顿又道:“莫要出门闲晃,平白丢脸面。”
......
谢宝珠退到门口,费了半天才回神,不知应该喜还是忧。
她并未被赶出去,姓氏也并未被剥夺,可以继续留在谢家,但......
...父亲叫她莫要出门,会丢谢家的脸面。
房内的争吵透过房门隐约传出。
“若她不走...吾儿便永不能名正言顺...”
“她在京中的名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在见到崔媪的一被谢宝珠硬生生憋了回去。
“崔媪好,可是还有事?”她笑得甜,却难掩声音略带的沙哑。
好在崔媪并未问她。
她也不想被人瞧见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为保险起见,谢宝珠还是引了个话题同崔媪聊了起来,“我记得母亲房中挂的一直是我幼时画的花鸟图。”
“今日一看,母亲竟是换了副山水图,比我涂鸦那副还倒是好上不少。”她笑盈盈的走在崔媪身后。
“是哪位大家所作?”
谢宝珠盯着崔媪的脸,有些不解为何崔媪会是这副表情,直到崔媪迟疑开口:
“是...公子所作。”
“何时换上的?”谢宝珠笑容僵在嘴角。
“前几日就...”
她有些后悔问用这个扯话题了,简直像是自取其辱。
“呀,天色竟是不早了。”她装作无事般。
天早就黑了。
“崔媪也先回去吧,父亲方才叮嘱我冬日霜重,要我早些回去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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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便转过身去。
转身的同时泪终于憋不住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远,直到前方有一棵树阻拦住脚步才停下。
谢宝珠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都已经走到谢府的花园了。
好在这儿一个下人也没有,她终于能歇一会,坐一会自己了。
长时间绷紧的背倏然放松下来,谢宝珠叹了口气蹲了下去靠在树干上,任由衣裳贴在泥上。
本以为留下就算是这场胜了,竟是想都没想到自己早就输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她也不擦,就任由它们融入土里。
“又不是我想占了他的好日子,明明我什么都不知情...”
......
“我最讨厌谢庭兰了!”哽咽着骂出一句后,又警觉的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能听到后,愈发大胆。
“明明就是村野的命,非要来谢府沾亲带故,真的很讨厌!”
“不就是会画几副破画吗?用得着到处显摆吗!”
“你如果真会那么多,在哪都能过得好的,为什么要跟抢我父母......”
谢宝珠此刻卸下了所有顾忌,全身心投入这场单方面的口水仗中,骂着骂着又惹的自己伤心,呜呜哭个不停,妆发乱了也不顾。
直到嘴里一阵咸湿,她才想起擦,一边揪着袖子就要往脸上擦,嘴里还一边嘟囔着。
“谢庭兰——”
簌簌。
是脚踩过雪的声音。
“——我恨你!”
“唔!”谢宝珠瞪大了双眼,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里思绪万千。
明明周围都没人,怎么会有脚步声...还离她这样近?
最好是个脸生的下人,没见过自己的那种。
她心想。
或者就躲在树这儿,反正天色这么黑,只要没人知道是她谢宝珠失了仪态在这儿大骂...就好...
下一秒,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伸了过来。
莹润如玉的手指中夹着一张帕子,伸到了谢宝珠呆滞的脸前,擦了擦。
谢宝珠盯着雪地上的脚印,呆呆开口:“你刚刚听到什么了吗?”
“未曾听见什么。”帕子的主人缓缓开口,声音清润悦耳,如瑶琴拨奏时动听。
“那你...”谢宝珠咽了口口水,那脚印分明是从树后刚刚走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人刚才一直在树的另一端,不过自己来时没注意。
“...你是哪院的?叫什么名字?”
“还未确定。”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叹,却因太过平静未曾被捕捉。
原来是刚入府的下人。谢宝珠悬着的心种种落地,缓缓起身——
回答的声音清晰的传来。
“谢庭兰”
——谢宝珠猛地又蹲了回去。
3. 冬至(3)
临近年节,京城的各式宴请倒也多了起来,沿街都布下了新色装饰,连摊贩们都上了好些新奇玩意。
谢宝珠双手托腮嘟囔着:“也不知今年灯会揽月楼可还会有那么大的花灯。”
揽月楼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酒楼,去年更是凭借着灯会上一盏硕大却不失精美的八面刺绣花灯引来不少人。
“呼...”谢宝珠长叹一声趴在了桌子上,趴在桌子上看着已与往日无差的菜色,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筷子。
“来人。”她唤来婢女挑了几件颜色娇俏的裙衫,一脸狡黠的看着侍女们忙前忙后的身影。这批冬衣是这几日才赶出来的,今早刚刚送来院子里。
谢宝珠再次恢复了颐指气使的模样,挑剔的不行却又没人敢言语些什么。
皆因前几日老爷夫人唤了谢宝珠,又在她的添油加醋下让院内所有下人皆以为谢府不舍养育情分,将她留下做个富贵闲人。
她心里暗道:对,这样方才对着呢。只要自己还是谢家小姐一天,该享的福分一样也少不了。
无论是吃食、伺候、衣饰...都要最好的才配得上她谢宝珠。
“啧。”谢宝珠一皱眉,周围的侍女跪倒了一片。
往年这个时候,揽月楼早就留好了位置递了帖子来,今年怎么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
她心里疑惑,嘴上也问了出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后都低下了头,谢宝珠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更是来气,丢下一句“吃里爬外的东西!”就怒气冲冲的独自往谢夫人的院子去了。
往年她都去得,今年更要去。要是灯会再不露面,岂不是坐实了自己不得谢府重视,身似浮萍的谣传了?
一路行色匆匆,并未注意到今日路上多了些陌生面孔,直到有人出声谢宝珠才停下脚步。
“这不是谢三姑娘吗?”
立刻有人接话:“可不能这样叫了,谢三少爷已然归家,这位可不行三,也不知...还能否行谢?”
话毕,身后遍传来隐隐嗤笑议论声。
这话任谁听都是一股阴阳怪气的味,谢宝珠本就在情绪上,被这么一激更是受不得。
她回过身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几个人,恍然大悟道:“哦,你们是湘江谢家的?”
这下轮到这几人愣住了。
有人继续出言激她:“认识我等倒也不稀奇,来日宝珠小姐说不定会被送入旁支或...”他捂着,放声笑着,“或逐出谢家也未可知呢?”
谢宝珠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心里恨不得一脚踹上去,面上却仍端着高门贵女的姿态。
不可,如今正是能否留在谢家的紧要关头,她不能再出一点点岔子了。
“如此寒酸刻薄,自然是旁支才如此做派。”谢宝珠做出一副无辜又真诚的表情,轻拭去衣衫上本就不存在灰尘。
——“你!”
“寒酸刻薄?你怕是没照过镜子吧!你也不看看京中哪有你这般做派的贵女?不过是鸠占鹊巢,拾人牙慧......”
被她指着鼻子骂的少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对她说:“......谢三哥哥人品贵重非你可比拟,如今你这冒牌货色迟早要被大棒子赶出去,且等着瞧吧!”
迟!早!被!赶!出!去!
几个字重重的落在谢宝珠的心坎上,思绪还未回拢间手已快过脑子,重重甩了出去。
“啪!”
十分响亮的一记耳光。
感受到数道视线同时落在自己身上,谢宝珠顿感头晕目眩,强装镇定的刚想开口,就听见人群中有人小声低呼。
“那位来了!”
目光随着众人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来人身上。
是谢庭兰。
他今日穿着与冬宴那日相似的月白锦服,银线在衣角上细细勾勒出兰花纹样,腰间坠着一块水头极好的玉。
远远望见时,还有人敢小声谈论着上次冬宴后来发生的事,待人走的近些却不约而同地噤声。
谢宝珠心思全然不在这些议论的内容上,她紧紧抿着双唇,呼吸都急促了些。
快些,快些想该做些什么。她催促着自己。
上次见面时自己仪态全无那样咒骂谢庭兰,他却没有计较,想来此人性情与府中传言大差不差,温和谦润。
但今日不同,如此多人在当场都看见了她那一耳光,尽管先出言挑衅的并非自己。
没人会为她作证。
她死死盯着谢庭兰的步伐,脑中浮现许多方法被转瞬否定,正焦躁不已时,却突然松开了紧皱的眉。
谢庭兰步伐沉缓,的确是朝着这边来的,但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方才的动静。她扫了一眼,又恢复了镇定。
那个方向是母亲的院子,他定不会驻足。
——“子越见过三公子!”
谢宝珠睁大了双眼,视线对上一双满是得意的眼,目光触及他脸上的巴掌印时,这人还挑了挑眉故意扬起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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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安。”谢庭兰步伐一顿,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仪,温和道:“可还有事?”
冬宴时旁支年轻一辈资历尚浅不能入席,只远远瞧着,故而也算是第一次和归家不久的谢庭兰相处。
之前只听说谢庭兰文章极好,待人有礼,颇有先人君子风范,却不料容貌亦如松风水月,霞姿月韵。
待意识到自己为谢庭兰容貌出神后,谢子越涨红了脸,低垂着头欲将刚才的争执半真半假的告知。
他刚要理直气壮的开口,却只见方才还满口嘲讽的谢宝珠竟然活活变了一张脸。
谢宝珠如弱柳扶风,一双柳眉微蹙,一双杏眼垂眸欲泣,小心翼翼地与谢庭兰对上视线,仿佛在说:我受委屈了。
就好像打人的不是她一样。
她一边偷瞄一边思索着谢庭兰的神色,不见半分厌烦,暗道想必是这招管用。
“哥哥。”她怯怯开口,带着少女的孺慕,“宝珠委屈。”说罢以袖拂面,抽泣起来。
谢庭兰轻扫一圈,轻声开口:“知晓了。”
其余的旁支子弟看见这一幕都张大了嘴退后几步,这情况好似与传闻中...并不相同?
见这些人纷纷远离自己,谢子越怒上心头,指着自己脸上的巴掌印怒喝:“你委屈?我莫名其妙被你贬损,还挨你一下,你说你委屈。”
谢宝珠此时又是哽咽一声,“怪我。”泪珠恰到好处的划过白皙的脸颊,“我不该在旁人贬损谢家时念着嫡系的脸面,不应一时心急失了分寸......”
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何处,自己此刻看起来必定是好不可怜的形象,这场仗她马上就要赢了。
挡泪的衣袖下移半分,不着痕迹的摸了摸脸颊的位置后又将袖子移了回去。
谢子越果然上钩,指着她就要开口,“你!”
“此处并非湘江,莫要逾矩。”谢庭兰叹了口气,缓缓说:“她依旧姓谢,莫要让长辈们因我等忧心。”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包括谢宝珠。
鼻尖传来一阵檀木香气,抬起头,透过还未干的泪珠看清了来人,是谢庭兰。
“只那一方手帕,没法再给你了。”他说。
浓郁致的焚香味几乎包裹住身旁的全部空气,谢宝珠沾满泪痕的小脸呆住了。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谢宝珠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我会还你的。”
4. 冬至(4)
脑子里几乎是重新过了一遍那日在花园的场景。
她原以为谢庭兰会说些别的什么,但自己回答过后,他反倒是缓缓起身后离开了。
回过神时,只剩她自己留在原地,脂粉也掉的差不多了。
重新梳洗后,哪怕已经加快了脚步,母亲早已歇下。
崔媪嘴上说着为难,却毫不留情地拦下了她。
谢宝珠实在不想放弃灯会这么好的机会,执意求想问个明白。
“崔媪,您最疼我了,求您让我去见母亲一面吧。”她仰着头,双手合十,锲而不舍地问着。
对面的人一直摇头。
直到有个小丫鬟从院里走出来,谢宝珠急忙握住她的手,“可是母亲现在要见我?还是明日?”
灯会近在咫尺,这个机会太重要了,她迫切需要得到首肯。
“夫人说,今年灯会您在家修身养性便好,不用钱去了。”
听到丫鬟的回答,谢宝珠仍未死心,追问道:“,母亲可说何时愿意见我?”
丫鬟摇摇头,“夫人说不见。”
谢宝珠无力的垂下手,强挤出一抹笑:“多谢,若哪日母亲要见我,再......”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又不是个傻的,当然听得出母亲是什么意思。
不是今日不见,也不是明日不见,是不见。
谢宝珠刚回院内,一打眼就看见院内已经完全枯死的树。
她依稀记得初入夏时寻来这花,说是娇贵的很,果然活不到明年夏天。
拖着身子回到榻上,她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裹住,忍不住小声抽噎。
谢家是留不住的。
她已到可订婚的年岁了,总得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出路。
不必尽善尽美,但求十之八九自己就满足了。她想。
“呼-”谢宝珠埋在被子下的脸皱的发紧,灯会本就是挑选未来夫婿最好的时机,如今也去不得了。
这味道......是檀香?
“怎么还阴魂不散的。”她轻咬住下唇,不解此时身上只剩里衣,怎么还会有谢庭兰身上的檀香气息。
视线不经意的一撇,一朵兰花闯进眼中。
那方绣着兰花的帕子静静被摆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谢宝珠嫌弃的拿起来一闻,这才确定了气味是从这帕子上传来的。
想必是贴身的久了,故而沾染了他的气味久而不散。
有一缕思绪从心中飞速划过,谢宝珠握着帕子,回想起今日的事情。
母亲院中的丫鬟转述她,母亲要自己留在自己房中修身养性,不必参加灯会。
可近日以来,她虽不似其它贵女一般研究诗词书画,可也称得上乖巧,没有惹出祸事来。
除了今日。
谢宝珠脸色有些发白,跌坐在榻上,手中的帕子被攥出数条褶皱。
可她是京中谢家嫡系所出...起码现在还算是。这些不长眼的欺负到她头上,自己只是还手而已。
自己到母亲的院子时,按理来说谢庭兰先她一步,该是不久前离去。
母亲也正是这时闭门不见,告诫她修身养性的......
谢宝珠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凉,她死死捏住手中的帕子往榻上锤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是谢庭兰!”她笃定的小声念出这个名字。
“呸!”她弹起身子,从存放女红的柜子里翻出一把小剪,“卡擦——”
剪成两半后仍旧不满意,她盯了半天,又操起小剪将帕子碎成一把碎屑,这才感觉牙根的痒意止住了。
*
第二日清晨。
敲门半天没得回应的丫鬟刚一进来就忍不住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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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发出惊呼。
“小姐!”
谢宝珠悠然转醒,这才发现自己竟维持着昨夜的姿势睡了整夜,那把小剪还在手上。
她没理会丫鬟好奇的目光,略带嫌恶的说;“把这些烧了,连灰我都不想再见到。”
“对了。”丫鬟伺候梳洗时,她又想起来,“多取写花果来,这屋里气味十分厌人,得用多多的果香压一压。”
......
梳洗完毕,她本想让丫鬟先出去候着。
“小姐,有个面生的侍从来送东西。”丫鬟小声问询。
小厮?谢宝珠有些不解。
“让他放下东西就走吧。”
丫鬟为难道;“可他说,主子叮嘱他亲手交给您,似乎是有话带给您。”
谢宝珠点点头说:“那就请进来吧。”心中给这个侍从约莫定了个身份。
应该是父亲新换了小厮,差他给自己送东西,这是好事。
丫鬟退出去不多时,房门就被扣响。
“三小姐安,这是公子赠于您的新衣。”
一听到是谢庭兰的侍从,谢宝珠那句“滚出去”几乎都爬到舌尖,又生生止住了。
她连门都出不了,送新衣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这侍从像是早就料到她的不解,主动开口解释:“公子说,您参加灯会时可以穿这件。”
谢宝珠胸口一堵,心事被戳中,刚要连带着衣服和谢庭兰的小厮一起打包赶出去,就听见下一句。
“公子还说......”小厮回身扫了眼院内的其它下人。
她语气不善的让谢庭兰的侍从有话快说,看她院里的下人做什么。
“公子说——”
——不必担心,万事哥哥皆已打点妥当。
他声音不小,院内所有下人手中的活都顿了一瞬。
5. 冬至(5)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就连下人洒扫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谢宝珠一直目送着小厮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手里还呆呆地捧着那件衣服。
她没听错吧?这侍从方才的意思是,她可以去灯会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觉自己有些听不大明白话了呢。谢宝珠不禁泛嘀咕。
他会有那么好心给自己送衣服?她侧着头,十分不解的展开手中的衣裙,破天荒的没斥责偷闲看热闹的下人,自顾自拿着衣服坐回了屋里。
“云锦缎?”还未来得及仔细端详,她就惊的呼出声,手在衣裙上来回抚摸,想要确认这布料是不是心中所想。
藕色的衣裙上罩着一层薄纱,样式看着虽简单,但裙摆和领口上的珍珠,一打眼便知道是用极细的金线串上的,在光下一照便泛出隐隐波光。
“若是寻常布料,如此制成成衣便会显得厚重俗气,但这件...”她手指轻抚过裙上的珠子,嘴角勾起浅浅笑意。
春巧恰巧不在屋内,不然只要一见她此时的表情,便知小姐此刻对这件衣裙定是满意的不得了。
谢宝珠几乎全然忘了昨日的种种不快,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捧在手中,快步走到妆奁前想选些与这件衣服相配的首饰。
手刚拉开妆奁,视线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后方的榻边。
到处都是碎成布屑的手帕残骸,这一片,那一片,视线所及四散皆是。
看清的一瞬,她蓦的觉得脸颊上传来阵阵烫意,“竟是错怪他了......”
她轻轻将手中的衣裙放好,生怕有一丝褶皱,又走到门口往屋外探头看了一眼,“不必进屋伺候,我自己待一会。”
确认不会再有人看到这片“雪景”后,她将手覆在面上,似乎这样就能舒缓脸上泛起的红。
待情绪得到舒缓后,她独自收拾好床榻周围,想了又想,将这些碎屑全都打包到匣中,藏了起来。
她撕手帕没什么,但恰逢昨日吃了母亲的闭门羹,要是被有心人捅出去难免说她不知感恩,对母亲颇有微词,那就不妙了。
她目光停留在装帕子的木匣上许久,神色几经变幻,为难不已。
似乎。
昨日。
她曾应允要把这个帕子还给谢庭兰?
谢宝珠不禁思索,就这样还回去的话,他还能认出这帕子吗?
......
三日后清晨,天刚将将有些亮光,谢宝珠就早早醒了过来。
也不知是怎么,比往日起的早好些,她却没有丝毫困意,反而有些兴奋。
她把提前搭好的首饰一一妆点在发上,想着风冷易寒,又罩了件雅色带狐毛领的大氅。刚要起身,想了想又坐了回去,细细地勾勒着眉眼,好一会才满意点头。
镜中映出一张秋水般的面庞,少女含羞带怯,精致的好似画中跑出来的。
妙极。
谢宝珠绕过清晨洒扫的侍女,独自来到谢府大门前,寻着早该在此等候的马车。
“惫懒的很!”她小声骂着还未出现的车夫,不快之色写了满脸。
往年灯会她都是夜里才出门,晚间花灯比白日有看头的多,也热闹。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既没收到揽月楼的帖子,也不想和那些一惯合不来的表兄妹们同行。
若是与他们同行,依自己今日境遇,那一路上怕是唇枪舌战再无宁时。思及此处,谢宝珠不禁打了个哆嗦。
恰好此时驶来一辆马车,稳稳停在了门前。
谢宝珠裹紧了大氅,皱着眉刚要质问车夫怎来的这般晚,腿刚迈开,就看见熟悉的一张脸。
“小姐安好。”兆玉手里握着马绳,朝她问好。
她一愣,当下反应过来这是那日给自己送衣裙的侍从,原来他叫兆玉,怪雅致的。
可又很快反应过来不对之处,驾车的是谢庭兰的侍从,那这车上的人不就是......
谢宝珠慢吞吞的缩回脚,庆幸还好未曾直接上车,“我认错了,你们先行吧。”现下正是冬日最冷的时候,话一出口就冒着白气,她听见自己说话都有些哆嗦。
气氛凝滞住片刻,过了好一会,车上的人似乎这时才发现她此刻有些尴尬的境遇。
“要去灯会?”谢庭兰慢悠悠开口,语气柔缓:“若是冷,可以上车暖暖。”
声音透过车帘传出,谢宝珠等了许久,都不见车帘被掀开,咬了咬牙。
车厢外传来谢宝珠细声细气的回答,“要是有事的话就先行吧,我的车一会就来。”
“嗯。”谢庭兰淡淡应了声,就命兆玉驾车走了,留下冰天雪地中站着的少女。
走了?真就这样走了?
谢宝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驶远的马车,又打了今天的第三个哆嗦。
她本来是想上车的,可他光说着邀她上去暖暖,车帘都未曾掀开,一点暖气都不舍得放出来。难道还要她自己厚着脸皮爬上车,掀开车帘,再大剌剌往里一座吗?
她用脚使劲儿地剁着地上的雪,越想越气。谢庭兰分明就是不想让自己上车,还装的一副好心肠的模样。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冻僵在谢府门外之时,车终于来了,她连痛骂车夫的力气都没有,撂下一句“去揽月楼”就怏怏地钻进车厢捂汤婆子去了。
等到了地方,她也终于感觉身上回暖些了,径直朝揽月楼顶楼去了。
花灯在低处看,美则美矣,但始终不如在高处纵观时,满城灯色璀璨非常,壮观的令人瞠目结舌。历年灯会,她都要在揽月楼顶楼的厢房观灯会,为像谢宝珠一般的贵女留位,也是揽月楼心照不宣的规矩。
谢宝珠步伐轻快,满脸喜色一口气爬到了顶楼。既然自己能来参加灯会,那自小用着的厢房自然是为她留好了的。
她早就盘算好了,就算没给她留,但自己来的这样早,揽月楼总不至于赶课,协商一下将另外的客人另行安置就是了。
刚到门口,却以一下子愣住了。
目光停留在从左至右,第三个房门口。左边站着一个茶童,右边...还站着一个茶童。
谢宝珠揉了揉眼,不信邪的又数了一遍,“一、二、三,第三间...”她没认错,就是自己往年看灯时的那间。
她迟疑的走上前,还未靠近就被门口的茶童拦了下。
“里面有客了,小姐可是走错了?”年长些的茶童迈步上前,用身体阻挡住谢宝珠往前的步伐。
“有客?”谢宝珠不知不觉间问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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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还有第二个人像她起的这般早来看灯会?
茶童听她这样问,有些紧张,“小姐的邀帖何在?小的去给您查问,别是怠慢了您。”
这话倒不是为难她,揽月楼的确每逢年节时来者众多,较好一些的位置都要提前定好,或是揽月楼主动发邀帖。
但谢宝珠的确很为难,因为她今年没有帖子。可这个房间,恰好能看见护城河,等到了晚上灯一亮,遥遥望去像是话本里的银河鹊桥。
她实在是不舍得的紧。
“要不,你去叫掌柜的来?”她苦着脸问,“我往年都在这间,今年怕是漏给我递邀帖了。”说着用手指了指她心心念念的那扇门,又补了句:“跟掌柜说是谢家三娘来了,让他快些来,和屋内之人好生说一说,把房间还给我。”
两个茶童对视一眼,到底还是不敢怠慢了她,一人留下,另一个去找掌柜。
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眼看到就站在门口寸步不离的谢宝珠。早在路上茶童就把情况尽数告知他了,他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赶紧上来了。
“谢三小姐,您看今日能不能...”掌柜喘着粗气,擦了把额上的汗滴,“能不能换一间?”
谢宝珠皱眉,“我都用惯了,你去跟里面的人说一下,他今日花销记在谢府账上,给他另寻一间。”
掌柜一愣,还是弯着腰苦苦解释:“今日实在是没法,您看......”
“快去呀!”谢宝珠面露不耐,手一指,臭着脸直直盯着掌柜。
掌柜眼看她要动怒,“诶呦”一声应下了,敲了门,得到许可后低着身子进了门。
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但她想不起来是谁,约莫是那家宴上听过。
谢宝珠悄悄伸长了脖子想瞧一眼里面,她好奇里面是谁,这样早就来占她的位置,不料掌柜竟然刚进去就把门给关了。
她轻叹一口气,只好等掌柜出来了。
还好,并未让她就等。
不多时掌柜有些肥胖的身躯就从门里挤出来了,他堆了满脸笑意,朝谢宝珠说:“谢三小姐,这房间是没法给您换了。”
“您先别动怒。”趁着谢宝珠没发火的空当,他赶紧接着说:“里面的客人说,您若是非这间不可,就邀您今日一同观灯。”
谢宝珠心中明了这人是不愿把厢房还给自己了,抿着嘴唇轻轻开口:“那好吧......”
话还未说完,厢房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她好奇的探头看着,心想难不成这是里面的人改主意了。
随着门缝越来越大,直到门尽数拉开,谢宝珠终于知道方才听着耳熟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
“三小姐,安好。”兆玉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似是在邀请她进去。
目光越过兆玉,望向房间末端,窗边的长榻上摆着一张小案,小案旁的人一身雅白,发丝一丝不苟的挽在脑后,覆在背上。虽闭目靠在榻上,身姿依旧端正。
谢庭兰...?
一时间,她竟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来。”谢庭兰轻拍了拍长榻,清越的声音如山泉划过,慵懒出声。
不知为何,他明明闭着眼,谢宝珠却觉得:
他在看她。
6. 风起(1)
谢宝珠在门口磨蹭着,双唇几次张开又合上,看看门口的兆玉,又瞟一眼屋内那人。
眉心一阵跳动。
虽说现下像个木槌般在门口杵着有些怪异,但她总觉得若自己进去,好似更...不可说。
掌柜猫着腰,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无言询问她如今是何等情况。
要不是这没眼力见的竟没把她的地空着,也不至这种情况。思及此处,谢宝珠狠狠瞪了掌柜一眼,又飞速将目光收回,“可是有什么事?”
看似是对着屋内说话,实则她的目光只停留在谢庭兰身前的那片空地上。
谢宝珠盯着地,心中思索着,进去倒也无妨,到底是还有个小厮也在,谢庭兰再厌她也总不至揍她一顿吧?
可...她到底觉着自己与他不对付,完全是两路人。
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谢宝珠就听见他再次开口。
“快些。”他语气依旧平淡,却比方才强硬上几分。
谢宝珠朝声音来源望去,发现他仍闭着眼,咬了咬牙,脚步微微移动,像个乌龟般蹭进了屋内。
这本是她该用的厢房!她视野风景极好的窗边榻!谢宝珠只觉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谢庭兰当真是可恶,什么都要抢她的。
念头刚起了一瞬,又兀自有些心虚。
“谢庭兰,何事非要我进来说?”她皮笑肉不笑,歪着头不解发问。
长榻上端坐着的人长睫微动,却并未完全睁开双眼,只半阖着。
半响,他启唇:“又不唤哥哥了?”说罢,目光悠悠落在谢宝珠身上。
他盯着她看了一瞬,又闭起了眼,好看的眉毛细微皱着。
昨日风今日雨。
如此...表里不一。
谢宝珠没料到他会忽然间朝自己看过来,本就装出来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再一回神反应过来他的那问,眼神飘忽间,脸颊又飞起两抹浅红。
她哽着一口气,理直气壮道:“唤你名又如何,我们本就...”说到这,又忽地想起前些日花园中,自己为让他不告状,的确是唤了他哥哥。
还,还那般......撒娇卖痴......
好丢人。
“...我们本就是平辈!”她声音渐渐虚下来,双手攥着衣摆。
“嗯,知道了。”谢庭兰神情依旧斯文坦然,并不期待她能给出什么诚挚的回答,朝她招了招手。
谢宝珠见他招手叫自己靠近,有些诧异,但还是凑近了些,“做什么?”
他拍了拍身侧,示意谢宝珠坐过去,又是半天没有响动,轻喟一声。
谢宝珠不知他是何意,心中不大想离他那么近,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她自己该坐的位置,做什么要管谢庭兰在不在。
想着,她大大方方坐了过去,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兆玉。”谢庭兰轻唤一声,本站在门口的兆玉立刻识趣的告礼关门,屋里一下只剩下了两个人。
厢房不大不小,按理来说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并不会叫人觉着拥挤。
但谢宝珠觉得,很拥挤。
不是因为人数,而是因为与她同处之人是谢庭兰。
当真是太怪异了。
气氛过于令她尴尬,倒是有些口干,她双手捧起刚给自己倒的那杯茶水,灌了一口。
“好苦。”她小呼一声,整张脸都皱巴起来,又连忙捂住嘴,生怕被谢庭兰耻笑。
谢庭兰才察觉到她这边的动静,脑海中浮现谢夫人神色犹豫的叮嘱他:要看好谢宝珠,莫要让她闯祸。
他斜眸瞧了一眼身旁正偷偷打量自己,一脸小心思乱窜的少女,心中“嗯”了声,果然得看着,一眼便知是个会闯祸的。
“你今日就在此处莫要乱跑,赏灯在此处足矣。”顿了顿他又说;“灯会人多杂乱,你在揽月楼观灯倒也安全,瞧上哪盏就与兆玉说,他买好后会拿与你。”
且不说看灯不去街上意思没了大半,光杵在屋子里头,能见着哪家郎君?谢宝珠张口刚要辩驳,眼珠一转,答了声“好”。
反正一会寻个由头,就说自己要归家,趁那时偷偷溜去街上,谢庭兰绝对不可能会发现的。
她正心里偷乐,谢庭兰却好似全数猜透她的心思般。
“别想着溜走,就在此处。”他语气强硬。
谢宝珠点头如捣蒜,反正先答应下来总没有错处。
......
屋里有另一个人,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起身走动吧,发出声响,难免会引他注意,她实在是不想和他有过多交流。
诶?她惊觉谢庭兰好似很久都没出声了,小心地侧头看过去,发现他仍闭着眼。
“谢庭兰?”她极小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绵长清浅。
还活着。她点头肯定。
她又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小幅度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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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庭兰仍然没有反应,依旧浅浅的呼吸声。
谢宝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睡着了。
不会是装的吧?她有些狐疑,继续用手在他面前挥着,直到手臂传来一阵酸痛,人都没醒。
太好了。谢宝珠提起裙摆,避免剐到什么摆件弄出响动,轻手轻脚朝门外走去。
门被轻轻拉开,兆玉的脸赫然出现眼前。
“小姐可是瞧上哪盏花灯了?”兆玉抬头问。
谢宝珠一阵语塞,天还未黑,卖花灯猜灯谜的小贩都还没出市,她上哪瞧上花灯去。
她不想多费口舌,欲饶过兆玉下楼,兆宇脚步一转拦在了她的身前两步处。
“让开!”她小声命令,再次尝试绕过去,兆玉得了谢庭兰的令不让她走,自是打定了要拦着。
“呼。”谢宝珠长舒一口气,语气不善地说:“我要去叫些糕饼来填填肚子,你拦着我做什么?”
兆玉:“小姐想吃些什么,我去为您叫。”
谢宝珠只觉一股热涌进头顶,她双齿咬的死紧,“山药红枣泥、八宝酥茶、桂花片糕、牛乳甜酪......”
她一口气报了十数样,皆是揽月楼做的顶好的,她贪嘴常吃才能记着这么多样,兆玉必定记不得。
“记不住的话,我就亲自...”她扬起小脸,笑着开口,话刚出口一半,就听见兆玉说:
“全记下了,小姐。”兆玉神色如常,好似刚刚她说只要添些茶水一般。
更可气的是,他居然又跟了一句,“还有旁的吗?”
“没了”谢宝珠面上挤出和善的笑,心里却恶狠狠的想着若是少了一样,她必要先大肆斥责一番,再借机提出自行下楼。
她攥着裙摆,蹑手蹑脚原路返了回去。
不大一会,兆玉回来了。
身后还跟着四五...六个小侍!
谢宝珠摸着额心,感觉太阳穴处跳动的厉害,绞的她疼。
这些人将东西放下后,又很快退了出去,全程悄无声息,半点儿没惊动屋内的人。
谢宝珠面无表情地捻起一颗青米团子,一口吞下,用力地咀嚼着,像是要把这颗团子化为齑粉才罢休般。
她数过了,一样不少,自己点名要的糕饼都送来了,甚至还多了几样,说是揽月楼为今年灯会新备的果子。
该死的兆玉,哪来的这么好的记性。
更该死的谢庭兰,怎么选了这么个侍从。
7. 风起(2)
不知不觉间,天色忽地渐暗。
桌上层层叠叠的小碗已堆积成了座小山,小几旁的少女左手持箸,右手端碟,将碟中最后一片桂花胡桃酥饼送入口中。
入口先是浓郁的桂花清香,待咬下一口,其中含着饱满的胡桃碎陷充盈在口齿见,粉腻酥融,谢宝珠粉腮微微鼓起,好吃的眯起了双眼。
果然还是揽月楼厨子做的糕饼好吃些,京中的那些果子铺面和糕饼铺都应该来好好学学。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轻打了个饱嗝,心中想定要让谢府的厨子也跟着来好好学学。
将筷子放回小几上刚想再拿个团子时,眸光不觉间落在了正合着双眸小憩的那人身上。
素白色的衣袍自然是合身的,轻轻笼罩在有些清瘦的身上。虽说清瘦,却不不显得瘦弱,只觉身姿飘逸,清冷出尘,似下凡谪仙。
谢宝珠看看他,有些不自然的将手覆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微鼓。
自己是不是有些...胖了?
这可不行,她紧忙收回了伸向团子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双颊,心中庆幸还好,肉没有不听话的跑到脸上去。
不过糕饼是不能再吃了。
眼下自己在谢家的境遇已十分不明朗,唯一能确保自己不被逐出家门的法子眼下好像只剩下两条了。
其一,装的再乖顺些,最好像个再浑身白毛的小羔羊般乖巧,让父亲母亲能念些旧情,感念她是个孝顺的女郎。
其二......找个家世上佳的郎君,定下婚约。
谢宝珠眸中略带忧色,苦恼的用指腹摸了摸自己的唇,口脂已随着糕饼吞入腹中,一会儿溜出去时得麻烦些,先找个胭脂铺子。
她可不想因着贪吃,体态臃肿又花着妆容去街上偶遇郎君。
想到口脂,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谢庭兰月华似雪的面上。
谢庭兰这副皮囊倒生的极好,下颌锋一道利落的弧线,却很精致。鼻挺唇薄,唇上漾着浅红,也不叫人觉着凉薄。
谢宝珠忍不住将头凑近些瞧,心跳的隆咚咚,感叹谢庭兰眉眼当真一看就是谢家的血脉,不过母亲是一见便知仁善的杏眼。
而眼前的男人眼睫如同鸦羽,丹凤眼正安静的闭着,薄薄的眼皮在微亮的烛火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她靠的极近,几乎贴在了谢庭兰身侧,这才看清他眼下一颗极小极小的泪痣。
几乎看的出了神,唇间不经意间吐出心声:
“恶心。”
有什么好张扬的,不过就是命好些,投了个好胎,要是她也......定会比他好上不少。
谢宝珠并未发现自己的双眉不知何时蹙了起来,把心中所想一股脑的全都小声吐露了出来。
忽然,眼前之人双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眼,睡意未散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
!他不会听见了吧?谢宝珠瞪大了双眼,屏住呼吸,惊吓之余连往后推些都忘了,滞在原地呆呆看着,双目交视。
即将入夜,窗边透进几缕微风,吹到人脸上,叫人感觉凉丝丝的。
冷风夹杂着少女浅浅的呼吸扑在面上,倒有些温热,谢庭兰感受到面上的温热鼻息,极慢地睁开双眼,与少女小鹿般的眸子对上。
谢庭兰眸中漆黑一片,带着疏离和冷意,静静注视着她。
似乎是在问她这是何意。
“你醒了?”谢宝珠分明瞧见他眼中的冷漠,被刺到一样,嗖地抽开了身子坐了回去。
“哥哥醒了。”弯弯的眼带加以少女真诚的语气,“醒了就用些糕饼吧,哥哥也该饿了。”眨眼间,换了一副好妹妹的模样。
谢庭兰一言未发,不动声色的盯着她,越看越心中生厌。
“方才我还在说呢,如哥哥这般良善君子,女郎们定是见便移不开眼,何况...”她用帕子遮住嘴,边说边点头,“哥哥生的俊朗,叫人一见...倾心。”
也不知方才的不小心吐出的话谢庭兰可有听见,现在找补夸耀他几句总是不会出错的。
语气倒是十分诚恳,任谁一听都会觉着这是肺腑真言。
“呵。”谢庭兰垂眸笑了声,若他没把声恶心听的真切,也许真会这么觉着。
虚情假意,阳奉阴违。
见他笑,谢宝珠有些心里打鼓,可按理来说他应当是没听见什么的,于是试探性地开口:“怎么了,哥哥?”
瞧瞧。心虚时就又唤他哥哥了。
谢庭兰摇摇头,又恢复了往日温润君子的神态,低垂着眉眼语气淡淡:“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不过是皮囊。”
闻言,谢宝珠一愣。
谢庭兰微抿一口茶:“白骨观,观白骨,无非二百零六骨,血肉污垢毛发肠,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千相。”
“哥哥这是...何意?”她蹙眉,不解谢庭兰与自己说这些话的意味。
“没什么。”谢庭兰将茶杯轻置于桌面,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划着什么。
谢宝珠好奇,侧头看着他在桌上写了些什么,未曾想有些难懂。
观皮如观骨,观面也观心,污浊骨生纯净皮,藏秽心吐红粉言。
谢庭兰写完,神色如常的拿过她手中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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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致的擦拭着沾了茶水的指腹,侧身下了榻朝门外走去。
她还在吃力地思考着这晦涩的句子,就见他已经起身准备离去,登时一喜。
不料谢庭兰脚步一顿,“就呆在这,别生旁的心思。”
面上的喜色又变成了苦色,千刀万剐的谢庭兰,早知来了也是被囚在揽月楼内,她还不如不来了。
兆玉就在门口低头笑着,分明是得了吩咐来看着她的,谢宝珠狠狠剐了他一眼。
“宝珠知晓了。”嘴上是乖巧的应答,却对着谢庭兰的背影禁了禁鼻子,半点顺应的意思都不见。
谢庭兰这次没理她,直直离去了。
她突然觉得谢庭兰其实也挺可怜的,分明都疲倦成那样了,还得装的不累,四处奔走。
这念头刚一出来,脸上又溢出一片嫌恶。
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谢庭兰既想名正言顺的回谢家,这累本就是他该受的。
这份苦累她求还求不来呢。
*
在屋子里刚坐了不到一刻钟,她就无聊的想打哈切,趴到门边主动和兆玉搭话。
“你是何时被指到谢庭兰那儿的?”她一脸狡黠之色,探出半个身子悄声问道。
兆玉一笑,“小姐若是好奇,尽可以问公子。”
谢宝珠登时感到一阵无趣,她跟谢庭兰有什么好聊的。
她眼珠一转,叹了口气,“我方才用糕饼,不小心口脂花了,你既得了令在这儿看着我,我也不为难你,你去帮我带个口脂回来,我就在这等你。”
“口...脂?”兆玉有些磕巴。
“对呀,就是我来时唇上的颜色,你记性这么好不会不记得了吧?”她指了指自己的唇,好似无比惊讶,看着兆玉终于露出茫然的神色,心下了然。
不记得,就要他不记得才好办。
她皱眉,似此时为难的竟是她般:“要不,你带我去?我就跟着你,不会乱跑的。”看得出兆玉有些纠结,她抽泣了两声,以帕遮面,“这都不行吗?”
兆玉还是不大信她,但见此也不得不点头,大不了盯得紧一些便是了。
......
半个时辰后。
谢宝珠得意的看着远处,兆玉正在脂粉铺子前神色焦急的寻她,晃了晃手中的狐狸面具,无声的说:真蠢。
她扣上面具,刚转身想朝湖边走去,就迎面撞上一人,一阵少年明亮澄澈的笑声传来。
“扑哧。”面前的胸膛微微颤动,少年忍俊不禁笑个不停——
——“这位...狐狸小姐?”
8. 风起(3)
许是入夜的缘故,街市也热闹起来,谢宝珠没注意身后有人,反应过来后连忙后撤几步,与这男子拉开距离。
“抱歉,公子无事吧?”她第一反应就是扶了扶面上的面具,确认面具好好的戴在脸上后长舒一口气,装出一副关切的样子问道。
少年连忙摆手,“无妨无妨,是我没及时避让开,姑娘没伤到吧?”
谢宝珠下意识摸了摸额上,摇了摇头,“并无,既然公子无事,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她微微福身,转头就要离去,却听见身后一声响亮的“姑娘等等!”
她脚下微顿,面具下的眉紧皱着,脸色十分难看。
回身的同时,她在心里已骂了一通。灯会人本就多,她正急着去寻摸何处有来看灯会的高门郎君,这人不依不饶在闹市上拉拉扯扯,若是被人瞧见坏事怎么办?
心里这样想,但当着偌多人的面也不好失了礼节,她缓缓回身,柔声问:“公子可是还有旁的事?”
“若是没有,我家人还在那边等我。”
话语中拒绝的意味十足的明显,若是他还听不出,她也决计不会理睬了,谢宝珠心中打定主意。
她声音落地过了约莫三分之一柱香,还没等来回复的谢宝珠已觉得不耐,就要离去之时,那人开口了。
“姑娘应当是偷溜出来逛灯会的吧?”少年结结巴巴说完一段话,声音越来越小,“若是无人陪姑娘同游...姑娘看我如何?”
谢宝珠这才抬眼正式瞧他,衣衫是上好的绸子料,裁剪却简单的很,不够华贵。
目光落到腰间,又令她皱起眉头,连玉佩都未曾佩,扣分。视线向上,依次打量着这男子的穿着,倒是......
不似世家子弟,倒像把银钱都用在置办一身好衣裳的寒门子弟。谢宝珠心里下了论断。
“还是不...”她抬首刚要拒了这邀约,视线这才终于落到少年脸上,不禁端详一番。
这人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约莫还小些,谢宝珠细细品了一番,束发高冠,眉眼间已有几分英气,眼睫弯弯似初春新柳,倒是有几分年少风流的意味。
颇...有几分姿色,谢宝珠如此想,话锋一转,盈盈一笑,“公子相邀哪有推辞的道理。”
“我姓陆”被盯着看了许久,他赶忙垂首,掩饰着脸上飞起的红晕,“姑娘可唤我宥礼。”
他伸出一只手,示意谢宝珠往前方走。
谢宝珠略略颌首,“陆公子。”
宥礼?谢宝珠在脑海中细细翻找着,京中姓氏是陆的人家本就少,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侯府,陆侯爷。年岁自是对不上,她记着侯府还有一子,年岁与这人倒是相当,不过名字又对不上。
两人顺着街市缓步而行,灯光轻柔地落在肩头,氛围融融。
开始谢宝珠还热切的与他聊上几句,待交谈过后,她约莫也明了这陆公子出自普通人家,并非自己今日的目标。
既已到百尺竿头,她便只想得嫁高门这一条出路。
她越走越快,渐渐走去了前方,也少了与陆宥礼的交谈。
谢宝珠走在前,眼神聚在往前不远处一人身上,那好像是...李家六郎?她正犹豫着是否上前打声招呼,没察觉身后的少年加快了脚步。
“陆公子?”他挡在她身前,视线被遮了个十成十,她尽力放缓了语气,带着疑惑发问。
陆宥礼一股脑走到了斜前方的灯谜摊前,指着一狐狸花灯,回头笑问:“我看姑娘看了许久,可是喜欢这盏花灯?”
他眼神期许地看着谢宝珠,就等她点头,立马将花灯取下赠与她。
谢宝珠愣了下,原来这人不是发现她在走神看别的郎君而是以为自己在看这盏花灯。
她顺势点了点头,尚未看清那花灯究竟是什么样子,手中就多了一盏花灯。
花灯是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不过上面绘了个狐狸,自己今日带的面具也是狐狸,难怪他会认为自己喜欢这花灯。
灯上的狐狸长着张又圆又硕大的脸,眼睛狭长古怪,丑的要命。谢宝珠只粗略瞧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生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要把它扔出去。
“姑娘喜欢就好。”陆宥礼全然没看出她的嫌弃,眼神亮亮的,直直看着带了面具的谢宝珠,“对了,我还未曾知晓姑娘姓名。”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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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世家子弟,家世显赫,万万配不得她,陆宥礼性子倒好,可并非她所愿。
谢宝珠几乎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委婉的拒绝脱口而出:“陆公子,我家人想必等我等的急了。”语气柔柔婉转,目带真诚。
言下之意就是她要走了。
希望这陆公子能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莫要纠缠。
“姑娘可是不愿说?”陆宥礼语气失落。
谢宝珠透过面具上的缝隙看过去,少年此时眉头蹙起,眼尾向下耷拉着,灯落在他眸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小白狗,眼睛就是这样的。
“诶...”她叹了口气。小白狗固然可爱,但终究赚不到银钱,买不起高屋大宅。
她轻轻抬手,将花灯提起,一把塞入陆宥礼手中,一并塞过去的,还有一锭银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花灯并非什么稀罕物,公子还是留着哄旁的女郎吧。”说完,只剩背影融在人群中。
*
灯会正是热闹的时候,揽月楼人也多了起来。
“怎么像下饺子一样...”谢宝珠嘟囔着。
她想着提前来包些糕饼,晚些带回去,左右兆玉此刻应该还在脂粉铺子附近像个无头苍蝇般寻自己呢。
想着谢庭兰也不知在哪儿忙着,她心思一转,往顶楼走去。
顶楼都是递了帖的客,散客上不去,正好躲个清净。
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攀了上去,就差一节时,隐隐听到交谈声。
“这有何妨!?他的宴我来得,若是...我也去得!”
“李兄,莫要失言。”
谢宝珠压轻脚步,竖起耳朵听着,觉着有些不对。
先前说话的那人似乎是醉了,但后面说话那个......她怎么听着像是谢庭兰?
好奇之心窜了上来,她慢慢,慢慢从墙角处探出身子,抬眸看去——
——视线猛地对上。
谢庭兰眸色沉静水,神色宁和淡漠,双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你不听话。”
9. 风起(4)
跑。
念头刚一跳进脑中,谢宝珠脚下就已迈开步子,准备朝楼下跑去。
虽不知为什么谢庭兰非要她在灯会期间都待在屋子里,但她分明看出,谢庭兰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定是气极了。
第一步稳稳踩在木阶上,她提起裙摆,加快了步伐——
——“啊。”一声惊呼。
谢宝珠头脑空白了一瞬,方才险些就踩空了,若是为了躲谢庭兰伤了脸,那可就太不值当了。
“谁?”转角外传来男子的质询声。
她小力锤了下墙,有些懊恼方才不应走那么快,谢庭兰总不至于丢下好友来追自己。
思及此处,她放慢了脚步,想偷溜回一楼取自己的糕饼,想着回头瞧一眼,确认无人看见自己时,脚下一顿。
“好巧啊,哥哥。”谢宝珠视线对上木阶上方正盯着自己看的二人,略微垂首,双眸似含秋水,吹过冷风刚刚回暖的小脸上粉白粉白的,乖巧得不像样。
藏在衣裙内的小腿肚已略微发颤,面上却恭恭顺顺的,像极了对家中兄长乖顺有礼的小妹。
“不巧。”谢庭兰启唇,影子顺着木阶上方投射下来,将谢宝珠遮的严严实实。
侧方传来男声:“谢兄,之前并未听说过你还有个妹妹,这位...是?”
谢宝珠斜眼望去,这人就是方才与谢庭兰在门外交谈之人,她粗略看了眼,察觉到谢庭兰阴沉的视线后又立马缩了缩脖子,收回目光。
她侧耳听着,心中也十分好奇谢庭兰究竟会怎样介绍自己。
谢庭兰半响都没出声。
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定是谢庭兰觉着她身份难以堪言,故意等着她自己答复,叫人看笑话。
正想寻个由头直接回府,那人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谢庭兰,恍然大悟一般开口:“是你家旁支的妹妹?”
他仔细打量了番,暗暗的灯色下,少女低垂着睫颤动着,荏弱又乖顺,莹肤粉腮一副懵懂之相,颇惹人起心思。
“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玉字,在家中行六。”他摇着手中折扇,朝谢宝珠笑道,毫不掩饰的上下看着她。
斯...这李六郎是要与她结交之意?
她自知相貌不算京中第一,但也自负几分貌美,加之今日精心打扮了几番,李六郎看中她,倒也不出意料。
谢宝珠挺直了背,将自己的脸往灯光下送了送,行了个平礼,声音甜腻:“李六郎好。”
她心中暗暗估算着,这人扳指上的玉绿意渗厚,光下仍透亮,成色极好,大冬天还摇折扇,定是爱显弄,但这扇骨...小叶紫檀木。
既如此......
“李家哥哥可唤我幼妙。”她思索后还是说了自己的小字。
寻了一天,终归是让她寻到个家世一看便极佳的郎君,心情明朗起来,笑意也比方才真了几分。
李玉哈哈一笑,冲谢庭兰打趣道:“谢兄早说幼妙妹妹也在,何不一起饮几杯冷酒,难道是藏着不肯给我们见?”
还有其世家郎君在?谢宝珠心念一动,她还以为谢庭兰有什么正事要办,结果只是和几个纨绔子弟饮些冷酒罢了,心中唾着他当真小气。
谢庭兰启唇轻笑,“她不喜这种场合,李兄莫要再打趣。”
谁说她不喜?谢宝珠一口气哽在喉头,往上走去,想和李六郎当面解释。
谢庭兰一直立于上方,路过之时难免擦肩,衣袖间摩擦而过时,他身上的冷香传入鼻间,谢宝珠步伐慢了一瞬。
耳边传来极低的耳语,一字一顿道:“别去,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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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的太近,恍惚间她甚至觉着谢庭兰的唇几乎贴在了自己耳尖,呼吸都慢了下来。
别去什么?别去与李六郎结交吗?
谢宝珠忍不住拧眉,吸了口气,坚定的往上走去,停在了李六郎身侧,清清泠泠开口:“可是有小宴?”
她没直说自己也想去,若李六郎识趣自会邀她。
果然,李六郎再度开口,问她可要一同前去,谢宝珠矜持地推脱了一番,直到再三被邀后才应了下来。
跟随李六郎前往小宴前,她特意回首看了眼谢庭兰。
面容一半隐在暗处,神色如常地挂着淡雅疏离的笑。
她想过他会生气,却没料到他依旧是这副淡然的模样,好似什么都与他无关一般。
真令人讨厌。
*
烛火微明,各色玉碟琳琅摆置低几上,屋侧一屏风内传出阵阵器乐悠扬之声。
坐在席间最上首的青年身着赤金外氅,浑身散发着不寻常的气息,此刻正斜斜倚在桌前,手中把玩着盛酒的玉盏。
“怎么把她也带来了。”他语气玩味,未见喜怒。
谢庭兰缓缓归座,闻言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冷酒,轻酌一口,反问道:“臣何时带人来过?”
“噗...”那人听了忽地笑出声,扬起下巴示意谢庭兰朝谢宝珠那端看去,“既不算你带来的,这是不管了?”
他支起身子,单手撑着地,好整以暇地等着谢庭兰的回答。
酒壶被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酒水顺着壶嘴缓缓流入盏中,发出哗啦悦耳之声。
谢庭兰低眸,指尖磨蹭着玉盏,好似想着什么。
青年盯着看了会,似是明白了什么,抚了抚衣袍靠了回去,阖上眼懒洋洋地开口:
“你对她有意?”
10. 风起(5)
伶人纤纤玉手拨弦弄音,唱腔婉转,直至一曲完毕从屏风后绕出退至门后。
有胆大的伶人步入席间,含着笑给郎君倒酒,甚至连谢宝珠都没放过。
谢宝珠真真有些被吓到了,强笑着接过玉盏,假含了一小口就放回桌上,脸色也不大好看。
她本想着是郎君们的私宴,左不过是谈论些诗词歌赋、志向抱负,可没想着……是这般靡靡。
她幽幽的看了眼席首旁的谢庭兰,这人倒是推杯换盏和人聊的热切,自己冷落在这半天,无人引荐也不好冒昧上前和郎君们结交…
来之前还想着如何借口能与谢庭兰分开坐,别让这人搅了自己的好事,没成想自己只能独坐席尾。
“幼妙妹妹吃些果子垫垫肚子?”身旁传来李六郎的声音,谢宝珠看着桌上被推来的糕饼,礼貌的点点头,还是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
还是待会就回府吧,左右有李六郎,今日也不算无有收获。
观察了许久,她也摸出些门道,观此间郎君们的衣着谈吐,这席间座位大约是按照门第家世排的。
想到自己只能坐末尾,谢庭兰便能坐在上座,心中难免有些酸意,难免冷落了身旁的李六郎。
“今日来的全,不如我们走一走飞花令,您看如何?”说话的是个岁数不大的郎君,他举着盏朝席首的青年询问,青年虽了无兴致,还是略略点头。
“我先来!就以酒字为令!”他思索片刻,“灯攀高楼入月明,揽月入酒暗香凝。”他摇头晃脑吟完一句,轮到了下一个人。
谢宝珠心下一怔,旋即慌张起来,怎忽然又要作诗?她自小不大爱文章,行飞花令怕作的不够好。
她目光下意识寻投向谢庭兰,却见他正与席首青年一同饮酒,两人话语不多却看得出关系不错。
这青年她一进来便瞧见了,只看言行举止便知非她池中之物,见谢庭兰能与之结交,自己……
父亲看中他,是否也是发现了他如此左右逢源,结交之人尽是钟鸣鼎食子弟,思量着能给谢家带来不少好处呢?
她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也可以…那该有多好。
出神的这会功夫,飞花令已行了好几人,现下正轮到的人,谢宝珠瞧着有些眼熟,待他开口,这才发现这人竟真的是右光禄大夫家的独子。
后弘亮似是饮了许多,人已醉的熏熏濛濛开口便是:“我哪里会这劳什子花令,下一个下一个。”
有人不乐意了,“作不出可要喝一整壶,你可不能耍赖啊!”随即有人附和,催促他快些作诗。
“公子,您说他这样是不是该罚?”
坐在上首的青年面色冷冷,并不应声。
“诶呦,公子您,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后弘亮口齿都有些不清晰,又有些害怕青年真因他坏规矩而动怒,从身边扯了个伶人,“你,你帮我作!”
伶人借力靠在他怀里,嗔笑道:“人家可不会作诗,不如奴家替饮一盏可好?”
说完,察着后弘亮的脸色,替自己斟了一盏酒,刚要饮下就被人打断。
最先前提出要行飞花令的那人不满道:“公子,依我看,这后弘亮该罚,竟在您的宴上扯个卑贱伶人替酒,岂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青年“嗯”一声,随手一挥。
“既这么愿意替酒,就喝个够。”说罢,涌出几个下人不顾伶人求饶将其拖出门去,只听一会就不见了声响,见此也没人再提罚后弘亮之事。
风波很快过去,飞花令依次行下去。
谢宝珠吓得脸色煞白,因为再有一人,就轮到她了,要是平时,怎么也憋出个一言半句,借用前人之诗顶个场面也无不可,但亲眼瞧着伶人被拖出门去的场面,脑袋空空什么也记不起。
旁边的李玉观出她面露难色,凑上身来贴着她僵硬的身子,“谢家妹妹,若是你卖个娇求求我,我便帮你作了着诗如何?”言语间尽是轻佻之意。
谢宝珠惊地伸手想推开他,却反被扣住了手腕,几番挣扎也没挣开,小声斥他:“松开!”
刚说完,她猛的察觉到氛围有些许不对,宴会方才正热闹着,自己说的极低声,却清晰可闻传回她自己耳中,怎会如此安静?
她抬头一瞧——
——所有人的目光都玩味的凝在她身上,无一人出声。
原来飞花令早就轮到她了。
面上一阵白一阵红,指甲狠狠掐进手掌中,暗问自己怎能在今日情形如此失了脸面,何况那伶人动下场还历历在目……
她双唇翁动着,求李六郎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没成想他竟又说:“诶呀呀,这可怎么办,幼妙妹妹?方才求求我我便能帮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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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已然到你的轮次……”
“……不得亲我一口才能得了这方便?他憋着笑意,指了指自己的脸。
这分明是故意的!
谢宝珠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酒盏,被羞辱的感觉如同实质般刺在身上大剌剌的疼。
她第一反应就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庭兰,在场唯一能帮自己的恐唯有他,她也只信他。
谢庭兰正端坐在桌前,桌上正摆着笔墨纸砚,眼神极专注的凝在其上,并未看向她一毫。
仿佛全然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抑或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不屑于去阻拦。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议论。
“这女郎看着好眼熟,我似在哪见过?”
“是谢家原先那个…”“哦…!”
“怎么她也来宴上了…”
“……”
绝望感铺天盖地袭来,卷的她喘不过气,眼眶酸涩间,视线里一片模糊,她强撑着说了句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归家,借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李六郎后撑着酸软的双腿奔出了门外。
剩下的力气并不足以撑到归家,只得先回了白日里那间厢房,刚一进屋情绪就再也忍不住,裹着眼泪号啕大哭出来。
“哗——”房门被拉开,一步一步的脚步声落在空中,有人进来了。
熟悉的松香兰熏之气悠悠传来,一闻便知是谁。
谢宝珠鼻尖更酸,红着眼没回头,哽咽着不去看他,心里百转千回。
刚才不管她,现下来哄自己,马后炮又有何用?
但他能来……果真心里还是愿意管她的,到底同为谢家之人。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忍着没先开口,带着希冀的等着谢庭兰先开口。
一声叹息过后,沾染着兰香气息的手帕递了过来,“擦一擦眼泪。”
她没接,眼泪流的更凶了些。
“生我的气?”谢庭兰语气低柔,仿若在哄孩童一般。
她抽泣了声,“嗯。”等着被安慰。
“是吗?”他的手轻扣上谢宝珠的脖颈,不轻不重的带着她的头对上自己的视线。
月色下清俊的面上笼了一层温润的玉泽,映的他愈发温柔,他温声开口:
“哥哥不是说过,不要来吗?是你未曾听话。”
11. 风起(6)
谢宝珠一时语塞,眼角眉梢都携着红意,眨巴着泪眼望向谢庭兰,无声质问他怎能这么轻飘飘一句带过,但终究是理亏,没能问出口,心虚地垂下了头。
亏她还以为谢庭兰是个君子,只是迟钝了些这才晚了些来看看她。
她紧咬着下唇,含着愠怒的眸子可怜兮兮垂下,薄薄的双肩微微耸动着,发出阵阵抽泣声,像只刚断奶小猫儿,挥舞着还未长成的嫩爪。
谢庭兰看在眼里,轻叹一声,“那就回家吧。”
兆玉早就备好了马车,就等在揽月楼侧身,一见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就架着马驶到了正门前。
他布好脚凳,撩开车帘,却半晌都没等到谢宝珠上车,朝自家主子的方向投去一个懵然的表情。
谢庭兰视线略略扫过,只会朝他伸爪子的少女嘴上不说,实则衣裙下摆还在发出微不可查的颤动。
这是吓坏了,还没缓过来。
也好,就当长个记性,往后便不会如此不听劝告了。
他好脾气地伸出手,又忽的想起了什么,将手停在了少女身侧处开口询道:“可要扶着你?”
从他的视线看,只瞧见谢宝珠的双唇似乎是动了动,却没听见声音。
谢宝珠恍惚间觉得自己似是回到了幼年时,她随母亲去了庄子上避暑,玩耍间不慎落入地窖中,事后虽惩治了疏忽的仆人,却落下了怕黑的毛病。
当时从庄子回京的路上,她仍沉浸在恐惧中,双膝发软没法自己上马车,母亲也是这样问她。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抱...”她嗫嚅着,小小声说。
谢庭兰凑近了些,耐心的辨认着她口中的话语,直到终于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抱,母亲抱我。”
良久,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在兆玉震惊地目光下,他俯下身子,打横抱起车前驻足不动的少女。
“公子...”
“嗯。”他低低应一声,从容优雅地撩开车帘,带着谢宝珠一起坐了进去。
谢宝珠被稳稳搁在座上,暖箱的热气烘在脸上,这才有了实感,眼神也逐渐清明了几分。
思绪渐渐回笼,也忆起方才揽月楼外发生的事情,又倏地闭上了眼,不愿面对。
自己刚刚......是让谢庭兰抱她上车了吗?
一时之间也分不出,究竟是自己把谢庭兰当成母亲,要求他抱自己,还是谢庭兰真的照做了,这两件事哪件更荒唐。
反正尴尬的只她一人,这叫她往后如何面对谢庭兰...?
她扯着脖颈,将头探出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雪飘落在眼睫,一粒一粒的凉亲在面颊处,缓解了几分尴尬,却解不掉燥热。
眼前又隐隐约约浮现些幼时的景象,引得她频频皱眉,又觉着身上有火在烧,灼的她又疼又痒,想把手、身子、全都伸出窗外,再借些凉意。
“谢宝珠。”
随着一声沉沉的男声响起,手腕被一把握住,阻止了她想跳出车外的举动,她昏昏沉沉将脑袋缩了回来,朔风之凉意片刻间消散,惹得他一边扯着衣领想将凉气放进来些,又不满有人将自己扯回,蹙着秀眉,“做什么?”
谢庭兰垂着眸,将她的衣领理好,“喝了席间的酒?”
他刚理好的衣领再度被不老实地扯开,一片白晃了一瞬,他只好捉住她不老实的手,沉着脸吓她:“别动。”
果然,谢宝珠一脸委屈地盯着他,手却老实了,这才让他帮她理好了衣衫。
“我热。”她瘪着嘴。
衣领处传来细微的凉意,她忍不住将脸挨了上去,蹭了蹭。燥热得到舒缓的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坐好。”谢庭兰扳正她的头后将手缓缓抽开,声音未有丝毫的变化“告诉我,你在席间可有饮酒亦或是吃了些什么?”
“都没有。”谢宝珠摇摇头,扳着一根根手指数起来,“就吃了几口果子糕饼,喝了几口水,并未有其它饮食。”
她眨巴着眼睛,雾气缓缓氤氲在眸中,无辜地看着这个有些严厉的人。
半晌,终归是谢庭兰先败下阵来,发出今日数不清第多少次叹息。
揽月楼的吃食自当是没有问题,但席间有人唤了伶人助兴,恐怕夹带了些助兴的吃食,被有心人拿给了谢宝珠。
他低垂着眼,看着已歪歪扭扭倒成一滩的谢宝珠,轻声问:“难受吗?”
谢宝珠点头如啄米,嘟囔着:“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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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提醒了你别来,为何不听话?”他眸色冷静地望向已神志不清的谢宝珠,声音听着不愠也不怒。
“你都去得,我凭什么不能去...诶呦!”话刚说完,臀部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她瞪着他,方才哭过的脸上红意未减,带着十成十的控诉,不解自己为何挨打。
“你打我做什么?”
谢庭兰眼睫无比柔顺地垂在眼下,将戒尺收回小几上的抽屉中,神色柔和到仿佛方才用戒尺打人的不是他一般。
“因为...”他仍旧不急不缓,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抬眸间温和又矜贵。
“...不听话还顶嘴的坏孩子,总归是要长长记性才不会再犯错。”
他说的慢,一字一句都极为清晰地落在车轿中,带着与他漂亮含笑面孔完全相反的压迫感。
谢宝珠缩回了头,视线闪避的同时,双唇被两根纤长的手指拨开,一粒药丸被推入口中,苦涩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用舌尖将药丸往外抵,却只感到舌身上一阵滑腻,反应过来时药丸已消失在口中,全数化开。
不知怎的,口中苦味消散的同时,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即将入梦之际,耳边响起一道令她讨厌的声音。
“待到这阵忙完,我会替你寻个好出路,不必费尽心思去寻些不可得之物。”
“你这样都会受欺负,倘若当真进了高门大户,只会尽数被人吞入腹中。”
“再不听话......”
“......”
*
“公子,就这么把三小姐送回去,不知会院中侍女...”兆玉回头看了一眼宁园的门,神色犹豫地开口。
谢庭兰步伐稳健,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指尖,估算着有半炷香才放下帕子,“知会了反倒不好。”
“对了。”他顿了顿,将帕子叠好后丢进兆玉怀中,“把那几个送走。”
兆玉微怔间,乍然明白过来,公子这是要他将今日见过谢宝珠的那几个伶人送出京,赶忙低首,“是,公子。”
他先是不解,既而立马说服了自己。
也许公子只是怕今日之事传出,谢家脸面会有损。
绝无可能是怕三小姐会伤心才如此。
12. 年节(1)
揽月楼包糕饼的油纸与旁的铺子不同,旁的铺子只粗略用油纸一包,花些心思的店家也不过在上面系个材质好些的红绳。揽月楼用的这种,颜色偏淡质地较硬触手并不会漏下油渍,上面还绘着特地寻了书生写的小词。
故而当兆玉从伙计手中接过时,一眼就认出这是揽月楼送来的。
伙计弯着腰,见他似是不知这份糕饼从何而来便问他:“府上主子可是昨夜子时左右离开的?”
时间倒是对得上,兆玉点头,尽管还有些疑惑,但那伙计见时间对得上,忙不迭地点头,说就是给他没错,随后就告退了。
兆玉手中握着油纸,站在门前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昨夜公子忙于别事,也没吩咐他去叫糕饼,这一份又是如何送到谢府来的?
难道...?
模糊的记忆回溯脑海,他蓦地想起:昨日并不是只有公子去了揽月楼,宁园那位不是也去了吗?
他看着手中的糕饼,边走边思索,直到回了院子见到正在案前研磨的谢庭兰。
“啊!”兆玉恍然大悟,惊叫一声。
纸上陡然晕开一滴墨痕,持笔的手也停顿了下。
谢庭兰看向兆玉,并未责怪:“怎么了?”
他扯去这张纸,又拿了张新的,再次落笔,笔锋清劲有力,洋洋洒洒写下许多。
兆玉瞟了眼他家公子的神色,这两日公子本就忙的一人当两人使,有些内疚搅了公子处理事情,准备先在心中过一遍待会要禀告的事再开口。
其实此事已经很明了了,昨夜宝珠小姐受冻,公子好心借车,后又有宝珠小姐醉酒,公子再次好心送她回院。
故而宝珠小姐定是特地叫了揽月楼的糕饼,又嘱咐了要伙计交给自己,送与公子当做谢礼!
他感觉自己已经全然理清,清了清嗓子,“公子,宝珠小姐特意给您送了糕饼当谢礼。”
“她醒了?”
这次谢庭兰倒是没受影响,依旧笔画纷飞,不大一会儿一张宣纸上就写满了七七八八。
“应当醒了...?”兆玉不确定地扭头,低头看了眼油纸,用隽永小楷细细描出的诗句赫然就在其上,心中一下就有了底。
“这上面还有一首诗呢公子,我给您拿过去看看。”兆玉指着油纸说。
谢庭兰正忙着,让兆玉直接读给他听,“写的什么?”
“宝珠小姐选的这句是......”兆玉将油纸抬高离眼睛近了些,辨认了许久,直到谢庭兰皱眉让他说快些,他这才从愕然的表情里缓过来。
“晓看天色,暮看云......”
谢庭兰持着上好狼豪笔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啪嗒,偌大的墨点滴落在纸上,方才密密麻麻写满的一整页这下算是全废了。
“她送来的?”谢庭兰挑眉,只一瞬又垂下眸,扯了张新纸。
看来自己对她的劝告她是半句也未听进心中,现下还来寻他的乐子了。
那一眼看的兆玉心中一阵慌神,但他也颇为震惊,“公子!昨夜就咱们三个去了,总不能,总不能是我特意买给您,又给您去写了句诗吧!”
兆玉整张脸都成了个囧字,苦哈哈地望向他家公子。
回复他的只有简洁地一句:“嗯,给她送回去,以后宁园的消息不必特地留心。”
良久,窗外北风簌簌吹得纸张从镇纸下奔逃,俯身已久的他终于停笔起身关上了窗。
*
“春巧,去把窗打开些。”谢宝珠扶着头,喉内一阵燥痛仿佛有砂砾在磨,喝过水仍不解燥意,只想吹些凉风。
窗户倒是开了,但春巧忍不住提醒:“小姐,您刚醒便要开窗,会着凉的。”她小心地看着谢宝珠的脸色,生怕她又发难。
谢宝珠摆摆手,示意春巧给她再倒杯水,喝下后缓了会儿,这下倒是舒服多了。
手中的茶杯被随手放在床头小几上,她吧嗒了几下嘴,总觉着口中有一股苦味,仿若吃了什么涩口的东西。
昨日......
她本以为从宴中跑出后还不算完,可那李六郎...她一想到便忍不住地犯恶心,又顺了口茶水压了压。
李六郎没出来追她,是谢庭兰给她兜了底。
昨夜宴席的座次并不随机,而是按家世分的,谢家虽也算世家大族,但总归比不过和天家沾边的亦或是身上有官职的。谢庭兰坐的位置那么靠前,在这群人中并不逊什么,故而他跟出来后无人来找自己麻烦。
再然后就是出了揽月楼,自己忆起了小时之事,失去力气无法行走。
可后来...她接过春巧递来的蜜饯,略略垂眸。
后来唤母亲,装需要人抱着上马车便是为了试探谢庭兰对自己的态度了,好在他应该并不厌恶自己。
但上车之后的事,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但应该并不重要。
她恨恨地嚼着口中的蜜饯。重要的是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就很该恨恨甩那个李六郎一耳光,再踹他一脚!
反正有谢庭兰在,有麻烦也是找他的。
正想着呢,那边春巧就向她禀报兆玉来了,还是带着东西来的。
谢宝珠摸下床,轻声快步走到床边观察着,隐约看见兆玉手中似乎是——揽月楼的糕饼?
他怎会给自己来送这个?带着满肚子疑惑给他开了门,一照面就问道:“这是?”
兆玉举起手中的油纸包,“揽月楼的糕饼?”这不是宝珠小姐送给公子的吗,怎的还不认识?
“我知道这是什么...”谢宝珠扶额,“我是说,你拿来给做什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额...”兆玉挠挠头,“是公子叫我拿来的。”他本想说公子不想收才叫还回来,可宝珠小姐毕竟是女儿家,着实需要留些脸面。
谢宝珠一头雾水,指了指糕饼,又指了指自己,茫然道:“给我?他还说什么了?”
“......”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您是不是醒了,还有...”兆玉骤然住嘴,没把诗的事说出来,把糕饼交到谢宝珠手中后匆匆忙忙回去了。
谢宝珠拎着糕饼回了房内,坐在桌前低头细细看着。
并无不妥之处呀,就是揽月楼的油纸,里面装的还是昨夜她让伙计包好的糕饼,上面还有揽月楼写的诗句——
——诗!?
她扒着油纸,定睛一瞧,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滞了。
这,她选的糕饼,谢庭兰差人装好送来,那这诗句自然也是......
行也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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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也思君。
她连忙合上油纸,捂住双眼。神仙菩萨,原来谢庭兰并不是不厌自己,而是,而是......!
心中忍不住想,若是谢庭兰对自己真有那么些许不同,那她是不是能求他给自己寻个好出路呢?
可若是自己悟错了呢?
不行,她还是得再寻个时机,看看谢庭兰心中究竟是怎样看她的。
想了想,她吩咐春巧把女工相应之物取了来,正好临近年节要为母亲做件护膝,这是她早就想好了的。
今日又多了条绣兰手帕要做。
......
转眼间年节就在眼前了,谢府也从热闹变成了十分热闹,往园子里丢块石头都能砸到一群来贺新年的表少爷表姑娘。
谢夫人慈爱地看着小辈们,无论收到什么礼,只要是能上身的,都要戴上试一试,直到递上来一副护膝。
“这是谁拿来的?”谢夫人伸手摸着上面的针脚,七扭八歪缝的密切,“这墨狐皮倒是不错。”
“母亲,是我做的。”谢宝珠上前一步,知晓自己的礼物并不受喜欢,眸色低落地退了回去。
谢夫人“嗯”了一声,又开始看其它人的礼,谢宝珠看得出,她最喜欢的大概是谢姜的那副万寿图,绣工极好又精心裱了起来,挂在哪里都是极晃眼又好看的。
谢姜是四叔伯家的姑娘,自小被自己压了一头,她们二人一直不对付。
换句话说,是谢姜单方面不喜她。
谢宝珠看向谢夫人的方向,谢姜此刻正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两人热切地聊着,倒是有几分母慈女孝的样子。
她心中有几分黯然,却不想坏了气氛,准备自行离开,可有人却叫住了她。
“宝珠姐姐!”谢姜眼神落在她身上,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你这是要走了吗?”
“母亲,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下去缓一缓。”谢宝珠目光只看向谢夫人。
还没等谢夫人开口,谢姜又说:“宝珠姐姐,你怎么这就要走了呀?”
她捂着嘴,像是自己忍不住般笑了一声,这才继续说道:“这临近年节了,我想着家中数宝珠姐姐年岁最长,应是该定门婚事了。宝珠姐姐若是先走了的话,还怎么看看哪门是好亲事呀?”
“呀...!”谢姜像是刚刚想起什么般,神色变得为难,“不过姐姐你这身份最近...着实有些尴尬,这婚事怕是不好着急定呢。”
她一句接一句,饶是脾性如菩萨也该受不住了,遑论是谢宝珠。
只是谢宝珠刚开口说了个你字,四叔母就跳了出来。
“诶呦,都是一家姐妹,宝珠你和姜儿计较些什么,她年岁小,你当姐姐的怎的还和她一般计较了呢?”四叔母言辞和蔼,可怀里话外都是指责谢宝珠失了分寸和做妹妹的计较。
眼下已经成了她的不是,无论怎么说都是错,谢宝珠藏起袖中掌心的红印,垂下头的一瞬,一阵风吹来。
夹杂着兰花之气,携风带雪飘了来。
“庭兰来晚了,还请母亲责罚。”清风朗月的声音响起,满屋的视线都聚在了门口。
她也回眸看去,那人白色的衣摆沾了些雪水,应是刚从外头赶回来,此刻却不急不缓,一步一步朝厅内走来。
是谢庭兰回来了。
13. 年节(2)
刚下过雪,屋外自然是冷的,寒气侵进屋内冲淡了些屋内的暖意。
谢宝珠打了个哆嗦,她本就想着今日早些回去,故而只穿了件不算厚的衣裙,连毛领都不带。
见谢庭兰正往厅中的方向走来,她耐不住退了几步,可不想被这凉气染上,再生了风寒,那可真就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怕冷,可有人偏偏不惧,还要迎上去。
“三表哥!”谢姜像只爱扑腾的小蝴蝶,迈着小碎步迎了上去,亲热地拽住上谢庭兰的袖子,“早就听闻哥哥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呢!”
谢庭兰语气温和,朝谢夫人行过礼后,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谢宝珠停了一瞬,这才朝向她,“传言并不可信,总喜过誉,不敢当。
谢夫人连忙叫他座下,他不露声色地轻扶开袖上的手,端起茶杯。
“三表哥,姜儿今日来拜年,你可有给我准备礼物?”谢姜一脸娇俏,带着女儿家的孺慕。
谢庭兰略微颔首,放下茶杯后从袖中拿出几个外观精致的红木盒子,交给下人,叮嘱分给这几日来拜年的表妹们。
“诶呦,您瞧瞧,这孩子礼数周全的很,连给妹妹们的礼都早早备好了,我真是越瞧越喜欢!”四叔母朝谢夫人笑道,说到礼数,又刻意看了眼谢宝珠。
谢宝珠没出声,也算是看明白,今日四叔母来谢家恐怕是为了求母亲,给她女儿谢姜寻亲事的,多说多错,还是闭嘴落个清闲好些。
“方才似乎听见四叔母正与母亲交谈,是庭兰扰了长辈兴致。”谢庭兰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
四叔母这才想起今日正事,重咳一声,“姜儿。”
正稀罕着红木盒子的谢姜这才回神,朝谢宝珠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又跑回谢夫人身边去了。
谢宝珠就在一旁陪站,也不好冷不丁提起要先回去的事儿,只能忍着腰间的酸痛站在那。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厅上正聊得热切,谢庭兰起身,轻声开口:“母亲,四叔母,族学年后便要开学,父亲交代的事尚未完善,恐不能陪长辈了。”
谢夫人点点头,“多穿些,千万记得休息,冬日里人体总是弱些,别累病了。”
族学?谢宝珠这才抬头,刚想多听一些,没成想他这就要走了,连忙上前去。
“我实是这几日身子不适,可否先...?”她期期开口。
谢夫人见她脸色隐隐透出苍白之色,也清瘦了不少,刚要开口让她先回去,谢姜却惊呼一声。
“呀,表哥是因着繁忙才得了宽宥可以先行离去,你怎可抛下长辈先回呢,莫不是...不想陪长辈说话?
这是打定心思不让自己心里好过了。谢宝珠不敢看母亲的脸,思来想去,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谢庭兰。
那条帕子还差一些才能绣好,今日没法给他,但他对自己既然...应当是会帮她的吧?
她怯怯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用力,扯了扯。
“我未带侍女,落雪路滑,我人行不安全,劳烦哥哥送我一路,我定当感谢。”
谢庭兰垂眸,袖上多了只小手,正扯着他。见自己注意到她,又小幅度地摇了摇。
他抬起头,半垂着眼看不清神色,视线落在谢宝珠脸上。一双杏眼溜圆,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饶是铁打的心肠也会软下几分。
过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谢庭兰下一刻就要挥开她的手,直到谢庭兰开口。
他说:“嗯,雪天难行,我送你。”
“多谢。”谢宝珠浑身一松,手上也骤然放开,逃荒似得跟着谢庭兰的脚步出了母亲的院子。
刚出院子不久,她正琢磨着方才谢庭兰提起族学要开了,听起来父亲还把一些事务交给他处理了。
谢家族学往前都只对谢家人开放,若是这么大张旗鼓的让人去操办,怕是今年又有所不同。
眼下母亲的态度已十分明确,无论是留在谢家或是亲事上都不会帮衬自己。
那......倘若她能有机会进族学,勤加努力,得到学究认可的话,父亲会不会稍感满意,对她也上些心呢?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她正专心想着,没注意看脚下的路,一个不留神踩到雪上,脚底一滑——
——纤细的腰蓦然被扣住,稳稳地撑起。
视线相对,撞进一双深邃平静的眼睛。
谢宝珠看着他,一时之间晃了神,半天没动。
“故意的?”他轻笑一声,见她半天不起来,作势要把手抽走。
“没有故意...我只是在想事...”谢宝珠从他怀中迅速,低着头抬手佯装整理耳边的发丝,借此掩盖住腮边飞起的粉。
“呵。”
谢庭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想什么事,连路都顾不上看?”此刻倒是有些好奇她肚子里又装了些什么坏水。
“在想你的事。”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谢庭兰启唇:“哦?”
她不假思索,话刚出口又察觉自己话中的歧义。
抬眸瞥了一眼谢庭兰后又小声补充,“关于族学的事情。”
谢庭兰饶有兴味地点点头,站着没动,示意她接着说。
二人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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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珠先败下阵来,“方才我在厅内,听着今年族学的相关事宜似乎是哥哥来负责?”
她又叫哥哥了。
谢庭兰盯着她,眸色一暗。
她就是这样,一有事相求,就变了一个人。
“嗯。”
“既然父亲将族学之事交给哥哥,那定然是全由哥哥负责的吧?”
谢庭兰不置可否,“没错。”
又听见她问:“那哥哥可否跟父亲说,让宝珠有机会进族学学些东西?”
他闻言不语,仔细地瞧着她,似乎是想从她脸上读出些什么来。
想去族学?可她并不爱读书习字。
难不成是想到族学中上下结交?就不怕再碰见几个像李玉那样的货色?
半晌,他开口:“不必求父亲,族学一应事宜由我做主。”
谢宝珠一愣,心下思索着他这到底是允准还是拒绝。
难不成...是叫自己撒娇求他?
她佯装不懂,“父亲信任哥哥,将族学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你,自然是要问过父亲的好。”
谢庭兰理了理衣袍,面上没什么表情。
“我的意思是,与其求父亲,不如——”
“——求我。”
他倒是想瞧瞧,她到底有多想去族学读书。
谢宝珠先是一愣,飞快地敛下眼睫,再睁眼时眸中已有水汽,雪飘落在眼睫上,一眨一眨,“你就让我去吧,哥哥——”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只小猫挠人心弦。
她就像是溺水的旱鸭子,但凡有一根杆子伸过来,就要牢牢抓住,绝不会松。
而且,不知为何,她心中觉着求谢庭兰并不难。在他面前低头,总好过失去进族学的机会。
“你知晓我的,我是最乖顺不过的,一定不会给你惹事,宝珠保证会好好听学究讲课。”
“求你了。”她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谢庭兰看着她这幅样子,眉头渐渐收拢,直到听见她小声说:“我不像你一般让父亲母亲喜爱,只想多学些东西而已。”
“好。”他竟不知何时点了头。
无妨,左右在他眼皮子底下,总不会翻出什么风浪。
话音落地的下一秒——
怀中突然扑来一片温热,裹挟着清雅的果香并不令人生厌,胸膛处一片绒绒的触感,几缕柔软的发丝擦过脖颈,有些痒。
他下意识地皱眉想要推开,可怀中的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妥,还用脑袋轻蹭了蹭他的下颌。
怀里传来一声闷闷的:
“哥哥,你对我最好了。”
14. 族学(1)
若是此时有人远远看去,怕是会将此景看作他正将她拥入怀中一般。
谢宝珠心中如此想着。
她装作无意,将头顶抵在谢庭兰下颚处,被冻得发红的耳尖紧贴在他胸膛处,聆听着他的心跳。
咚、咚。
平缓而悠长。
竟一丝乱意都无。她有些失望,还以为像谢庭兰这样做派的人会手足无措呢。不过他既没一把推开自己,是不是心中还是对自己有些不同?
谢庭兰方才故意挥开谢姜的手,她可是清清楚楚看见了。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本落在谢庭兰身侧的手不知何时举了起来,落在她的发丝间,五指插进发丝中,缓缓向下。
谢宝珠浑身一僵。
手还在向下,带来的冰凉使她肌肤泛起阵阵战栗,直到缓缓落在后背处。
“哥哥...”她呆呆开口。
身体僵在原地,不敢有丝毫挪动。谢庭兰不会是,要抱自己吧?
“嗯。”他声音低低的,胸膛阵阵震意传到怀中人的脸颊,将谢宝珠吓得一哆嗦。
谢庭兰手掌倏地握紧,用不大不小的力道扯住她的衣服,向后一拉——
什么?
谢宝珠一时间有些愣神,她本以为不会被推开的。
“哥哥,我...”她赶忙低下头,仿佛无措至极般,“宝珠不是故意的,只是太高兴了,冲撞了哥哥是我不对,你罚我吧!”
谢宝珠闭着眼,眼皮微微颤动,一脸视死如归。
“呵。”谢庭兰一笑,倒是给他扣了好大一顶帽子,自己分明什么也没说,现下到成了自己要罚她了。
他拂袖而立,笔直站在风雪中。
“回去吧。”他说。
“不行!”谢宝珠急了,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对后,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宝珠冲撞哥哥怎能就这样过去呢,总归是要弥补些,我心里才好过意的去。”
他正低头看着她,谢宝珠有些心虚垂下了眼,后悔没早些将那该死的帕子绣好,不然今日带来送他,显得自己可信些。
谢庭兰像是将她看透一般,意味深长地开口:“男女有别,还是注意些好,族学开学后别再这般不小心了。”
今日就当是放过她一码,若是她到了族学还这般汲汲...
这话落在谢宝珠耳朵里,意思又变了变。
她无来由的有些生气。
是,自己是刻意接触,可谢姜今日不是也挽他了吗,怎么不当着母亲和四叔母的面,也跟谢姜好好说说男女有别?
左不过是谢姜有人护着,自己现在“寄人篱下”罢了。
“我去族学之事,哥哥不会反悔吧?”她问。
“不会。”
听到回答,谢宝珠先是笑了下,福了福身,“那我就先回去了,哥哥不用送。”最后一句她特意咬字极重,随后转身离去,留谢庭兰在原地。
......
兆玉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一见到谢庭兰回了,立马迎了上去,“公子,要不今日别操劳了,早些歇息吧?”
谢庭兰摇摇头,“备水。”
兆玉吩咐下人烧好水后,接过谢庭兰换下的衣服后,刚想退下就被叫住了。
“不必拿去洗,拿去扔了吧。”
他语气平常,连带着兆玉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对,公子本就喜洁,许是今日沾染了什么污物自己没看见。
不过一件衣服罢了。
沐浴完天色早已暗了,谢庭兰更衣后就又奔着书案去了,提笔未落,想起些什么。
“兆玉,备好的那些礼,都送出去与了吗?”
“嗯...还差宝珠小姐的,晨间过去时她不在,怕给冻坏了,就先拿回来了。”兆玉有些为难,“不过公子给其它小姐送了首饰,给宝珠小姐这个,会不会不大好?”
谢庭兰垂眸,笔尖在砚中吸饱墨汁后才缓缓下笔,“无妨,她看过后便明白了。”
笔落,纸上赫然写着一句:旧巢本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
“这么晚了,谁呀?”
“是兆玉来了,快去禀小姐一声。”
这大晚上的,兆玉来做什么?
谢宝珠登时从榻上坐起,揽起铜镜确认脸上没留下哭过的痕迹后才舒了一口气,“别进来,把他赶走!。”
她本就烦着呢,才不想见跟谢庭兰相关的任何人。
外头侍女又说:“小姐,赶不走他呀,他非说要亲手给您一样东西...”说着语气变得有些奇怪。
她皱眉,披上外衣,重重踩着履开了门,“有什么不能——”视线随着侍女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愣。
兆玉刻意躲着她的视线,谢宝珠顺着看去,他手中竟提着个...鸟笼?
“这是?”她歪头,狐疑地问道。
兆玉许是也不好意思,说话磕磕巴巴的:“宝珠小姐,这是公子给您特意备的年...年礼。”
这下轮到谢宝珠愣了。
年礼?给自己的?
眼眶忍不住泛酸,她一听见年礼两个字心中就难受。
论收到年礼的丰厚,往年整个谢府里数她的最好、最多。到了今年竟一份也无,母亲连带着给谢姜都备了礼,可她没收到。
她只能不断说服自己,是母亲忘了。若是母亲没忘的话,怎么会忘记给她的宝珠准备年礼呢?
一定是母亲忘了,她劝慰自己。
谢宝珠看着眼前的鸟笼,鼻尖一酸,豆大的泪珠滴溜溜在眼里打转,被她强忍了回去。
“给我的年礼?是什么?”她扬起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兆玉解释:“是只鸟儿,公子特意寻来的,说是您看到就懂了。”
“哦。”谢宝珠接过鸟笼,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只雀鸟,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真寒酸,也不用个好些的笼子。她想。
“你还在这做什么,快些离去。”她颐指气使地赶人,自顾自地关上门回了屋。
兆玉一头雾水地回去,谢庭兰见他神色有异,问他谢宝珠可收下了?
收下倒是收下了,兆玉嘶了声,就是...“宝珠小姐收下礼时,有些要哭不哭的。”
谢庭兰一顿,呢喃了句什么,兆玉没听清。
怎的这么娇气,一句捶打不得。
*
年节过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族学开学的日子。
谢宝珠一来便傻眼了,学舍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几乎将学舍围的水泄不通,听说族学为了这些新招录的学生扩建了学舍,可见效果一般。
她也是开学前两日才知晓,谢家族学今年果然开放招录,借着谢庭兰在京中渐渐声名鹊起的名声,引来好大一批世郎君小姐。
又是谢庭兰。
谢宝珠在打量着其他人,旁人也在打量着她,很快就有人认出她来,小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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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珠吗,她也来念书?“
谢宝珠鼻中发出一声“哼”,之前不学无术,现在她想学了,不行吗?
“谢家族学学风严明,她就不怕丢脸?”
“她还怕丢脸更多些吗?”这话一出,人群中嗤笑声愈发大声。
谢宝珠仰着下巴走进人群中,视线扫过一圈,记了好些张脸。
她一字一顿,语句清晰:“你们也知道谢家族学学风严明?可别只当来了就能当作沽名钓誉的手段。”
话音落地,瞬间哽住了一批人。
她则好似方才被议论的不是自己般步伐轻缓,大方的从人群中走过,进了自己的宿处。
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带来的衣物中挑了一件换上,消消方才背上生出的冷汗。
“诶...”她绷着一张小脸,靠在桌子前。本是为了争小小一口气向父亲母亲证明自己才来了族学。
这下倒好,与这群随风转舵之人起了争执,脸面倒是保住了,可明日的考试怎么办?
今年族学的另一处特别便是设了开学考,先摸清学生的底子再按资分班授课。
她将脸扣在桌上,脑中已经想到自己若是荣登“第一”,这些人又该如何明里暗里对她评价了。
不行。
谢宝珠坚定地坐直身子,取出书籍握在手中,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
来族学上课本就是不破不立之举,不怕花不开,就怕树不栽。
......
好难!
烛火摇曳,桌前的少女捂住脸,无声呐喊着。
一整夜过去,明日要考学的十余本,她现下才背下一本。
偏偏只读过也无用,只能细细背下再查阅典籍明白其中道理才可,总要从开蒙起便不曾懈怠才能全数了悟。
“不要对我失望...”眼皮几乎要被困意压死,她半梦间小声呢喃。
要是有什么法子能教人一夜开窍就好了。
谢宝珠虚散的目光逐渐凝聚在烛火上,一个想法跳入脑海。
*
隔日。
考场中,学生依次而坐,每人中间隔了一道屏风,杜绝了抄袭的可能。
每个考场中都布了位学究,板着脸在前方一站,时刻提防着学生舞弊。
可谓是“水泄不通”。
谢宝珠从进考场开始就一直偷看着监考的学究
这位学究姓明,经她粗略估计已近花甲之年,满脸褶皱挤出一张严肃古板的脸,看起来就极为严苛。
大部分考生一见是他监考,都苦了脸,依次进门入座。
谢宝珠落座后,拿起桌上备好的笔,认真地看着考题,谨慎写着。
直到后半程,题目逐渐陌生,她连蒙都猜不出应写些什么。
她松了松有些酸痛的手,鬼使神差地朝考场中央投去视线。
从进门时,每进一个学生,这位明学究都要眯起眼睛仔细瞧瞧,可见视力不好...
果然,当谢宝珠的手伸入袖中时,明学究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她正低着头,认真在袖中寻着,马上就要将袖中之物取出时,身边响起沉缓的脚步。
脚步停在了考桌前。
“叩、叩、叩”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桌上,屈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三下。
谢宝珠脑海轰然一片白,手中动作一停,全然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去瞧。
视线一点一点,向上看去——
15. 族学(2)
视线缓缓挪了上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谢庭兰正立在桌前,那双温和的眸子平静地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只敲了敲桌子,并无其它举动。
她紧绷着的弦在看到面前之人竟是谢庭兰时,不知为何倏然放松下来。
谢宝珠小心地将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拾起桌上的笔,没敢出声。
落在身上的视线仍没有移开,但她心里已然觉着没事了。
着实是运气差了些,也没想到他竟会来巡考。
莫不是专程来看她的?
一时间思绪纷乱,她低头看向依旧连读都读不懂的考题,硬着头皮刚想下笔,一只手从旁伸到了桌上。
谢庭兰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热包裹住她因紧张而僵硬而发白的小手。
“跟我出来。”她下意识看过去,却听见谢庭兰让她出去。
可是她试卷还未答完。谢宝珠本要脱口而出,但思及考场安静,方才谢庭兰也未曾大声,此刻出声怕是会引起许多注意猜测。
她乖顺地起身,跟在谢庭兰的身后尽量放轻了脚步,不远的一小段路,频频回头看着自己的试卷。
虽说不会,但写的多些、满些,总叫订正试卷的学究心中觉得自己认真些。
谢庭兰到了考场门口,仍未停步,直到周围已看不见人才站定。
谢宝珠见他转过身,这才终于忍不住出声:“有什么事是非要出来才能说的?”
察觉到措辞也许有些生硬,她软了软态度。
“我考卷还未写完,若是无事的话我就先回...”
谢庭兰出言打断:“不必回。”
她一愣,似是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可我还没答完。”
“就算你未曾读过大考细则,也总该熟知谢家族学行事之风。我未曾当众点破,你也不必追问。”
谢庭兰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要去巡考了,你回去吧。”
独留谢宝珠一人在原处呆呆站着。
回到宿处后坐下缓了一个时辰,直到听见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才冷不丁让她缓缓找回了神儿。
“怎会如此呢。”她自言自语道。
见到来人并不是学究而是谢庭兰的那一刻,她承认心中存了些侥幸。本以为谢庭兰并不如学究般严苛古板,又...勉强算是沾了些亲缘,不会追究她一时糊涂的。
而且她分明,分明还未曾拿出那份小抄...
谢宝珠看向屋东头高处挂着的鸟笼,笼中的鸟儿正雀跃地吃着碗中的食,在身上啄来啄去。
“你倒是无忧无虑的。”她朝着鸟儿轻叹一声,浑身卸了力气往桌面一俯,“小鸟儿,你说你主人怎么就不肯放我一马呢?”
她也没想着能靠歪门邪道取个多好的成绩,只想多答些,出成绩时不叫父亲母亲太过于失望,自己也能存些脸面罢了。
“算了算了,你只是一只鸟儿,又怎会明白这些俗事。”
左右她瞧着那考场中大部分人也都不像是十分会的模样,她熬夜读完的那些,也够有个不算太令人难堪的分数了。
现在,也只能等着放榜了。
......
放榜日这天。
休息了几天的学子们都挤作一团,将大榜围了个严严实实。
谢宝珠一想到自己未答完的后半张考卷,心中就有些发憷,还是选择晚些去看榜。
反正大榜又没长脚,总不会自己跑。
故而她去时,天色将将暗下去,人已陆续离去。
榜单设立在学舍最中央处,一进院就能看见。按照成绩的排名,所有学生的姓名都排列在上。
谢宝珠先是看了眼榜尾,她的名字并不在末处,不禁有些窃喜。
看来这些学生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去,说不准她还在榜单前面些呢。
她凑近了些,顺着榜首往下一个个找着。
前十没有。
也正常,她空了小半张考卷,要是得了前十那才怪呢。
视线往下继续找着,直到榜单已过半,仍是看见自己的名字。
谢宝珠忍不住皱眉,又很快舒展开。
这倒也正常,毕竟未曾全部答完,得个中下游也算是不错的成绩了,到时家中来信,就仔细些编个由头说自己身子不适发挥失了常。
再往下......
“没有!?”她有些不可置信,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
这次她看的更为仔细,绝不可能看漏,但榜上就是独独没有她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回忆的碎片闪入脑中。
是谢庭兰!
大考之时,本以为被私下叫出考场,是他放过了自己是她想错了!
谢宝珠浑身一阵冰凉,身体都有些飘忽,仿佛不会水之人溺入水,只有无穷的无力与绝望之感。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她?
“不行,我得去找他...”
这几日闲着,她摸清了族学的布局,谢庭兰所住之处并不与学究们在一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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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西边单独辟了个院。
“对。”她喃喃出声,脚步虚浮的朝西边走去,“我得去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
——门开了。
月色下,谢庭兰静静注视着门前的人,宁静沉默许久。
“谢庭兰。”少女抬头,面色苍白如纸,嗓音失了平时的绵软,十分沙哑。
“我哪里得罪你了?”她话中满是幽怨。
谢庭兰眉心微微动了动,抬指按了按,“此话从何说起?”
谢宝珠最见不得他这幅仿若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样子,可明明是他,是他将自己的名字从榜上褫了下来,更不知与学究说了些什么关于她的坏话。
连她苦读彻夜,唯一祈求能有的分数都剥夺了。
“如果不是我得罪你了...”谢宝珠声音骤然加大,呼吸急促,“那为什么榜上连我的名字都没有?”
“我分明还未曾作弊,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允许出现在榜上吗?”她一步一步逼近,将谢庭兰逼的退至院中。
她越走越近,几乎与谢庭兰要贴在一起,抬头直勾勾盯着他。
“若是你不喜我,我躲着你走可好?把成绩还我,行吗?”
声声责问,句句控诉,不带一丝恳求的意味。
谢庭兰不再向后退去,驻在原地,合上了眼。
他想不通。
她怎会如此....
骄纵自大,毫无反思悔过之意呢?
再睁眼时,他眼中只剩下一贯的疏离和漠然,轻声开口:“你觉得,公平吗?”
谢宝珠被他问的一愣,什么公平吗?
“旁人苦读十余载,你不学无术只知玩乐,临时找了个捷径想靠舞弊就与他们一般,获得同样的起点,拿到满意的成绩,登上族学的榜...”
......谢宝珠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却仍不肯退步。
“让一个好逸恶劳,贪心不足之人的名字出现在榜上,你觉着公平吗?”他语气清淡,甚至有几分温柔。
谢庭兰勾起唇角,垂眸俯首,眼中好似存了万年不化的冰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他柔声开口:“难道是我叫你舞弊吗,宝珠?”
愤怒与羞怒一瞬间涌入心间,她不受控制的扬起手,又硬生生压着自己放下了。
“怎么,不敢?”谢庭兰面无表情,看着正瞪自己的少女。
谢宝珠启唇,却并未出声,仿佛泄愤般上前一步——
狠咬了他胸前一口。
16. 族学(3)
“我,我......”
一时惊悸交错,心中本就委屈埋怨,又被这么一激,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胆量咬人。吓得脸色青白,结巴了半天也愣是没说出一句来。
双唇一阵干涩,她舔了舔唇,喉间发出的声音都飘在半空:“我,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那样说我。”
心中已虚的没底,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退步。
刚裁的新衣连褶皱都没有,只胸前一块被口水洇湿,暗了下去,隐约能看出布料上浮现出齿痕的形状。谢庭兰将视线从胸前移开,俊美的脸上并无太多情绪,沉默不语。
谢宝珠却被他眸中的沉黑吓到,打了个哆嗦。
“疼...疼吗?她颤巍着伸出手,水雾赫然波动在眼中,怯生生的问:“要不,我替哥哥揉揉可好?”
坏了坏了,自己怎这样沉不住气?她现下无论是在谢家还是族学,境遇都不堪言,若是再惹得谢庭兰厌恶......
她轻咬下唇,盈盈泪光在眸中流转,瑟瑟看向谢庭兰,少女衣衫本就不厚重,在寒天雪地中瑟缩着身子,可怜的很。
谢庭兰不语良久,丝毫没有预期中的怒意,更像是端坐在高处静静欣赏她的慌乱。
蓦地,他抬起手——
谢宝珠惊恐闭目,意料中等了许久的巴掌却并未落下,反而是细白的下巴被抬起。
“哪有一点贵女的样子。”
他端详许久,陈述道:“倒像是只小狗。”
谢宝珠:“......”
小狗?他说她像狗?
她唰地睁眼,刚想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最后却都没出口。
不能再惹他了,这是心中此刻唯一的想法。
她想安安稳稳在族学中学些东西,也想留在谢家。而她多少也看出,自己接下来的路,和谢庭兰对她的态度紧扣着。
“汪。”
少女怯怯含羞的声音落在寂静的院中,清晰可闻。
谢庭兰分明有些意外。
方才她睁眼的一瞬,纠结之色尽数落入他眼中,也看清了她此刻脸上不情不愿讨好。他长睫敛起,垂下一片阴影。
这张脸漂亮吗?自然是漂亮的。她含羞带怯地卖弄讨好令人心悦吗?恐怕是的。
他也是人,自然有人的七情六欲,难免为虚情假意动容之时,不能免俗。只是如佛祖所言,酒肉穿肠过,这些东西从不会扰他半分,他所念、所有,不过“自持”二字。
看着少女这张漂亮粉白的脸,甚至睫上的氤氲星光,他本应念其佳、忘其恶。
“珠娘也准备用这招去惑旁的郎君,是吗?”他轻声问。
只是谢宝珠的那些小心思实在写在脸上,他想装作不知都难。
“还是说,你一直是这般做的?”
谢宝珠怔住了,她分明只对他这般过,眼中爆发出一股火,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量瞪向他:“是,你天资过人,品行高洁,一回来就能得父母喜爱,如今仕途也为你铺好了,可我呢?”
她忍不住哽咽,“在谢家,尤其是父亲房中,像我这样的女儿,是不能入仕、毫无价值之人,如今你回来,谢家便更是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只是没得选。”
“若有的选,谁不想做个人人称道的君子!”
......
这些话有些出乎谢庭兰的意料,但他未曾忘了这女郎来找自己的缘由,分明舞弊在先,却强词夺理扯到旁的。
他有些无奈,自己对她分明十分容恕,她却还不知足。
谢宝珠越想越是气急了,撂下一句“你管我用这招诱哪个郎君,总归不会是你!”重重摔门离去。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湿糯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原地。
谢庭兰摸向胸前,依旧冰凉濡湿。
疼中带着些痒。
......
那日过后,谢宝珠借着族学行课前的休日好好休息了一番。
说是休息,实是躲在房间里哭。
枕在被上默默垂泪自怜到天明,一连好几日都是这般过得,直到一日她翻开枕头,发现里面填的安神草都生了嫩绿的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消沉了多时。
也就是一次大考罢了,往后加些努力再追上就是,哪怕愚笨,多用些力气也总能赶上的。
她打起精神,坐在桌前,给自己肿成核桃干般的双眼敷药。
效果立竿见影,不出半个时辰,立马就消下去不少,不仔细看是看不出她接连哭过几日的。
她上好药,刚准备收起药膏,却被见门前一道人影闪过。
有人?
瞧了许久,也没人敲门。
谢宝珠露出一抹自嘲的笑,这个光景又有谁会来主动找自己呢?她摇摇头,将书本摊平在桌上,注解就摆在旁边。笨鸟先飞,还是要趁着行课之前多做些准备总不会错的。
她读到一处不懂,刚认认真真添了墨准备誊抄到册上,门边再次传来脚步声。
“谁?”
一阵敲门声过后,响起一道女声,“是...谢宝珠的屋子吗?”
谢宝珠有些吃惊,还真有人来找她?
“我可以进来吗?”那女郎小心翼翼地开口。
“女郎何事寻我?”谢宝珠将人迎了进来,引她坐下后不确定地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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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那女郎眉眼柔柔,说话也轻声细语的,“你是谢家郎君的妹妹?“
谢宝珠一下明白了个大半,这女郎对谢庭兰有意,想寻她牵线搭桥探听消息。
若自己真是谢庭兰的妹妹,怕这事会成,可惜这女郎想错了。
“我并非...”她叹了口气,“京中都知晓的,女郎竟是不知,此事我怕是帮不上你。”
那女郎连忙摆手,“我知晓的,我并无旁的意思,只是......”说着有些羞低下了头,“只是女郎不愿帮我也不用蒙我,你与谢公子之间分明好得很,他很疼爱你这个做妹妹的,大家可都知晓了。”
“你,你等等。”谢宝珠一头雾水,打断了她,“我,和他...?”
大家都知晓了?知晓什么?
这女郎怕不是疯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净是一些让她听不明白的话。
别说谢庭兰疼爱她,如今不把她视作鞋底的饭粘子、碍眼的线头就已然是极好的了。
那女郎嗔她一眼:“大考那日,谢公子唤你单独出去,是关照叮嘱你去的吧?“
见她神色惊诧,女郎更是觉着自己猜对了,“更何况,放榜又没有你的名字,是谢公子怕你女儿家丢了脸面伤心,刻意替你下了名!”她边说边抚掌,只觉自己全猜中了。
谢宝珠:“......”
她刚想否认,可转念一想,谢庭兰那儿怕是厌极了自己,族学一开便是半年,若是自己人嫌狗厌日子定然过得苦不堪言。
要不...将错就错,认下了?
“既然女郎知晓,我也就不作隐瞒了。”她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拉起对面女子的手,拍了拍:“只是千万要替我隐瞒一二,莫要传出去。”
千万要传出去,这样看在谢庭兰的面子上也不会再有人为难自己,她在族学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坦些。
但也别传的太广,要是被谢庭兰知晓就遭了。
那女郎听了后神情又几经犹豫,惹得谢宝珠没忍住问她:“怎么了?”
“你可是哭过?”
谢宝珠还没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下去了。
“果真是兄妹情深,那头谢公子伤了,这头女郎就闻之伤心落泪,瞧这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子了!”
“受伤?”
“是啊,这些日子都不见谢公子,怕是养伤呢。”那女郎幽幽叹气。
谢宝珠仿若想起了什么,神色变的有些奇怪。她扯着袖子,试探性问:“兄长怕我忧心他,并未告诉我是哪里受伤,女郎可知......”
“听说...”那女郎想了会儿,小声道:“是胸前被什么东西咬了!”
17. 族学(4)
“原是这么隐秘的伤,怪不得哥哥不告于我知晓。”谢宝珠尽力掩盖着面上的尴尬之色,朝她笑笑。
那女郎看着文弱,谢宝珠没料到她竟是爱聊,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了。
这女郎姓陈,唤依白,是陈司州的女儿,平日都随着在边郡驻守,也是近日才进京,刚来便被送进了谢家族学。
陈依白有些沮丧:“其实我也知父亲是想让我与你兄长接近,但我对文墨并不大通,在这儿也是憋得慌。”
谢宝珠点头,今年族学怕是不少存了同样心思的女郎被送来,她在听闻今年是谢庭兰操持族学时便猜到如今的情形。
毕竟谢庭兰这人着实......太过耀眼。
回京短短时日,不仅得了谢家上下认可,从陈依白嘴中她还得到另一个消息:谢庭兰要入中书省了。
她有些惊讶,中书省可不是那种世家子弟随便就能被塞进去的,定要是真才实学,得上头赏识。
心中有些不忿,也不知谢庭兰这潭死水是得了上头哪位赏识,竟肯为他拖底保荐。
谢宝珠忍不住地琢磨,可陈女郎嘴上停不下来,硬拉着她聊了许多,最后实是无奈,直到到了族学规定熄灯入眠的时辰这才哄着她离去。
第二日,陈女郎又来了。
第三日、第四日......
族学行课这日,谢宝珠刚梳妆好,推开门便是陈女郎那张殷切的脸。
......
谢宝珠从开始的不愿,经了这几日,心态有些微妙。
她回头,身侧的女郎笑容浅浅,双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谢宝珠有些恍惚,陈女郎一直寻她,如今又接自己与她一道去上课。
就好像是,自己不仅偷了谢庭兰的人生,还借着他透出的光,欺得了平白的感情与善意。
快到学堂门口时,她的低落被陈女郎察觉到,手被轻轻牵起,“快些来,别误了时辰,学究可是要罚的。”
给她们授课的竟是明学究。
谢宝珠几乎将头埋进了案里,满脑子都是可千万别叫明学究认出她就是那日被谢庭兰带出去消了成绩的那个。
待人齐了,族学的第一节课也算是正式开始了。
“想必各位已听闻过,谢家族学中有一位姓明的学究,最是严苛死板,酷爱责罚学生的传言。”明学究锐利的眼扫视一圈,“传言是真的。”
这话有几分好笑,但没人敢当着他的面笑出声,全都憋红了脸。
“族学分班是由各位在大考中的成绩划分的,各位出现在此,想必也清楚缘由我不多言,只希望各位能钝学累功。“
谢宝珠点点头,跟着明学究的指示拿出纸墨,却没想到他说:“今日不读大家名学。”
“那我们今日学什么?”
名学究摸了摸灰白的长须,老神在在道:“见字如见人,要立骨,先习字。”
听此,所有学生都露出了失落的表情,除了谢宝珠。
她整整齐齐摆好纸墨,临着明学究备好的字帖,越看越觉着有些眼熟,却没多想。
京中传她不学无术只算对了个七八分,剩下那二三分......
她一手簪花小楷写的极好,只可惜少有人见过。
练字是少有的只需努力便能得形似的事,给母亲誊抄佛经祈福多年,她早就下足了功夫。
其他人百无聊赖临字时,她心中摩拳擦掌,心中仿佛已经看到明学究夸耀自己的字写得好,对自己刮目相看的景象。
她刚抬笔,背后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
转过头去,身后的人递来一张纸条,谢宝珠接过却没着急打开,现下最重要的事只有临好字帖,旁的待下课再说也来得及。
她回身,抬笔刚写了几个字,桌上又被人抛来一张纸条。
谢宝珠有几分错愕,余光瞥见学究,心道还好他眼神不佳没注意,不然定要又落下贪玩厌学的印象。
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理飞来的纸条,不料飞来的纸条很快如雪纷落,堆成了一小摞。
写无可写,她已然不快至极,回首想找究竟是谁一直烦扰自己,却对上了大半个学堂的女郎投来的视线。
这...这样多?
“咳咳。”身后传来几声明显不悦的咳嗽声。
谢宝珠僵硬着回首,对上明学究满脸的怒意。
他并未直接发火,反而拿起了谢宝珠案上临的字帖,凑进了脸细细看着。
谢宝珠一下舒了口气,心中笃定学究看了自己的字便不会动怒,她字写的不差,足以证明她是用了心的。
片刻后。
明学究鹤眉拧起,“字形有几分意思。”
“学究过誉了。”谢宝珠略带自谦的点点头,一丝骄傲盘旋心中。
不料明学究下一句话风突变:“也只是形有几分意罢了,瞧其根骨虚浮,字态绵软,我实是不知你有何脸面还不潜心临字,交头接耳。”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明学究的话就像是宣判一般重重落下。
“罚站,直至休学。”
“是,学究。”谢宝珠强撑着情绪,挺直了背走到门口。
她引以为傲的,在明学究心中竟一文不值?
泪水隐隐在眼眶中打转,怕有人路过此处瞧见她落泪的模样,只好垂下头,任泪水滑落砸在青石地上。
学究罚她站到休学,那便是四五个时辰。
不多时便已双腿酸软,眼眶涩痛,她换了只腿着力,正想用手捶腿缓解酸痛,却看见有个人影往这边来了。
她连忙侧头,可却已经晚了,视线刚好交汇。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庭兰。
谢宝珠咬着下唇,心绪几经流转,打好了腹稿,就等谢庭兰若是问起她为何在此罚站自己该如何应对。
可谢庭兰只淡淡瞥她一眼,略微颔首后便走了。
走了?
谢宝珠张着嘴,应对的话还没出口,懊恼自己没早些将脸偏开,让他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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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窘态。
不知为何,她对于谢庭兰对自己视而不见有些隐隐不快。
现在分明是行课的时辰,他见自己在此难道不奇怪吗?
难道他没瞧出自己哭过吗?
谢宝珠攥紧了帕子,心中唾骂了数句,自己不就是咬了他一口吗......
*
休学十分,谢宝珠本想拖着酸软的双腿回去歇息,可将她围住的女郎们却不做此想。
她这才知道,上课时那些纸条就是这群思慕谢庭兰的女郎扔的,都是想打听关于他消息的。
“这不大好吧。”她扮作犹豫状,“此时正值休学,若是兄长刚好路过......”
立马有女郎指着反方,“不会的,方才还见着谢公子去了那边,定是与学究们谈事,不会来这边的。”
谢宝珠:“......”
起初她还能装着言笑晏晏,应和着这些女郎。到后来,心中总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事,怒意在心间难以消散。
“不知谢公子平日爱吃些什么,宝珠妹妹可知晓?”
“鱼。”谢宝珠皮笑肉不笑,一本正经地答道:“臭鳜鱼。”
“不止臭鳜鱼,旁的也是,其味越浓烈他越喜食。”
女郎们虽有震惊,却还是不疑有他,全因着谢庭兰回京不久,想打探消息唯谢宝珠这一条路。
“那,谢公子喜爱哪种...哪种女郎?”
谢宝珠看着眼前环肥燕瘦一群花儿般的女郎,心里突然不知是何滋味。
为何谢庭兰总能招惹如此多人的偏爱,他哪里配?
反正谢庭兰不会来,这些女郎也不会当面对质自己话中的真假,无从与谢庭兰当面锣对面鼓的求证。
思及此处,她故作思考半瞬才郑重开口。
“长相倒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叹息一声,酸溜溜道:“兄长癖好古怪,要奈得住折磨,哥哥他最喜折磨人,最好是痛觉微弱的女郎,不然怕是经不住他的磋磨。”
话音刚落,一道身着月白色长袍的人影一晃而过。
“是谢公子!”有女郎娇俏地呼出声。
谢宝珠面色一滞,以袖遮面,当即决定先跑再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余光却忍不住偷偷看向那边。
不远处,曾与她有过嫌隙的李家女郎步伐轻快,行走间淡紫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双垂髻一颤一颤的,抿唇笑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正径直走向谢庭兰。
明眸皓齿的少女和清贵端方的君子一同站在树下,倒像是一对璧人。
谢庭兰只淡淡将目光投在她身上一瞬,仿若方才没听见她们正谈论他一般,垂首看向身旁的少女,待得到回应后,两人一道离去了。
谢宝珠一时间微怔,心中一阵复杂。
有女郎半疑道:“看样子,谢家公子不似如此...残暴之人?”
“是呀,与他一道走的女郎瞧着弱柳扶风,并不很耐磋磨的模样呢!”
18. 族学(5)
香炉散出云烟袅袅,屋内暖气一熏,雅致的香气环绕久久不散,将茶水都染上几分特有的清香。
案上的棋局已过半,黑白二子瞧着势均力敌难舍难分。
持白子的谢庭兰一袭白衣端坐,丝毫不似受伤的样子,微抿口茶水落下一子。持黑子的青年身着八爪暗金龙纹玄衣,正懒散地依靠在小枕边,他摆摆手:“不下了,你总是让着孤,无甚意思。”
谢庭兰捻起一颗白子,轻扣在棋盘上,摇摇头:“臣没让,是您心不定。”
“哦?”青年把玩着黑子,斜眼瞧他,“你养伤也有几日了,事办的如何了?”说到养伤两个字时,语气不明。
“这伤是时候好了。”谢庭兰点头,青年一下就明了了他的意思,倒也没太意外,只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起来。
这几日他佯装受伤,实则是游说李家,有了李家入局说项,事情一下子好办了许多。
“你这族学,办的还真是有用。”青年慢悠悠将棋子丢在了棋盘上,发出咔哒一声。
二人相视一笑,正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说是有人来了。
听过来人是谁后,谢庭兰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只“嗯了声,倒是青年有些意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想从他脸上瞧出点别的情绪来。
“我还以为你早就把她赶出去了。”青年神色古怪,意有所指道,“瞧着怪碍眼的。”
可惜,他脸上除了淡然的平静再无其它。
“您只当臣养了只小宠罢了,又不伤人。”谢庭兰倒掉温冷的茶水,信手添上热水,吹了吹杯中的茶叶。
若她当真捅了窟窿自当不宜留在谢家,可她也不过使使小心思,不值当专门花心思。
青年悠然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笑:“是吗?外头可不会这么想,不知情的怕是以为你养了个妹妹......“
他顿了顿,哈哈大笑出声,拭了下因狂笑涌出的泪水,这才继续说道:“你不会是存了心思,想将她养成外室?。”
见谢庭兰依旧只饮茶,青年“啧”一声,“你还真别说,这哪像是养了个妹妹,找你找的这样勤,分明是养了个——”
谢庭兰拧眉,胸前似又在隐隐作痛,看着青年离去的身影,添茶的手一顿。
......
谢宝珠本不想来,但事还要从几日前说起。
一句”谢公子瞧着不像是那样残暴的人”将她的话哽在喉中,开口几次都不知如何解释,毕竟李盈盈这女郎虽和她有嫌隙,但总不至于让自己睁眼说瞎话说她壮硕抗打。
她踟蹰良久,揽住那疑惑女郎的肩,“知人知面不知心,女郎又如何知他心里如何想?”
那女郎恍然大悟,谢宝珠松了口气,以为总算是将此事打住,往后不会有人为谢庭兰之事找她。
她错了,错在低估了这些小女郎的思、春之心。
那日后倒是无人再找她打探消息了,但隔三差五便有人让她给谢庭兰送东西。
有时是绣的别样精致的鸳鸯手帕,有时是亲手做的冬雪入茶,更有甚者不知从何寻了一种西域香料,闻着腥膻无比,还特意嘱咐她告知谢庭兰要佐以羊肉食之。
......
这些礼当然没有送到谢庭兰手里,谢宝珠只消一想到谢庭兰收到这些千奇百怪之物的表情便心中打怵,浑身不舒服。
但长久不去,便有人来询她
“谢公子收了吗?”
“谢公子作何反应,可喜欢?”
谢宝珠一开始还敷衍着,故作不好意思答复着:“哥哥说,总不好与女郎走的亲近,礼便不收了。”而后将送来的全部与原数退还。
“是吗?可我见谢公子与李家女郎走的甚近,莫不是你独独给她开了小灶吧?”有女郎狐疑道。
谢宝珠一下想起那日李盈盈与谢庭兰亲密的模样,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她装作不知,说自己要去问问,好不容易糊弄走了这群女郎,心中却在盘算着。
嘶......谢庭兰莫不是真看上了李盈盈?
若是旁的女郎还好,若是李盈盈入了谢家的门,怕是她也不必在功课上使劲,也不必再讨好谢庭兰,李盈盈自会将她卷铺盖扔出去。
不行,她得做些什么。
谢宝珠神色凝重,在屋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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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踱步半天,视线将将定格在床榻边的木箱上,里面装的都是些从谢家带来的物件。
她打开木箱,翻找了不一会儿,神色满意地看着手中的帕子。想了想,还是坐在镜前仔细挑了许久珠花,却怎么都不满意,索性只补了些淡淡的口脂。
到了谢庭兰的院子门口,她兀然觉着心中有些紧张,蹭了蹭掌心的微汗,理了理发髻,这才抬手准备扣门。
手还未落下,一阵含羞的笑声从院中传出,扣门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
谢庭兰院中...有女郎?
谢宝珠大骇,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半天,终于确认院中的女郎就是李盈盈。
这......
她心中拧巴着,本就怨谢庭兰对她丝毫不通人情,又深知不得不来找他,低头服软。
“下次?现下李盈盈在,若是谢庭兰当着她的面不给我留脸面,那我成了什么了?”她与自己小声商量着,缓步退开了。
谢宝珠摸了摸自己的脸,也是这时候惊然察觉到一件事。
她好似并不觉着在谢庭兰面前服软是什么难事,也独独只是在谢庭兰面前。
本想着隔日再来,没成想一连几日,谢庭兰都闭紧院门,直到今日。
“......”她忍不住直跺脚,手举在半空悬停,重重落在门上。
这都一连几日了,谢庭兰不是自诩自持君子吗,怎的院中留个女郎,没完没了?
“哥哥,给宝珠开门可好?”她语气娇娇弱弱,故意落下一丝发在鬓间,酝酿着情绪只待谢庭兰开门,好挤出几滴泪。
——门开了。
她连看都未看一眼就巴巴迎了上去,还不忘用袖子擦拭着还未挤出的泪,好不自怜的模样。
“哥哥如今是恼了宝珠,不要宝珠了吗?”
她几乎已想好无论谢庭兰安慰与否,自己作出何种神态更惹人垂怜些,却没料到回答她的并不是谢庭兰。
青年毫不掩饰的目光肆打量着她,慵懒低沉的嗓音好整以暇地响起。
“哦?他如今不要你了?那你倒是说说——”
“——他何时要的你?”
19. 族学(6)
唰的一下,谢宝珠脸色像是被蒸的熟透了一般,谢庭兰院中的人明明应当是李莹莹才对,怎的出来了个男子?
她下意识想反驳,想质问这男子是谁,怎会在谢庭兰的院中,但下意识观其衣着后又立刻熄了火,她一女子不好直勾勾看,但视线扫过他衣上的金纹便知其身份,不敢多言。
“是我失言了,郎君莫怪。”她将头低低垂下,行了个礼。
她心中正忐忑,视线向院中探寻着谢庭兰的身影。
天大寒,呼吸间都冒着白气,她小口小口的呼吸着,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终于等到谢庭兰大发慈悲的开口。
“进来吧。”
谢宝珠松了口气,侧着身子逃似得从青年身边走过,一眼都不敢多看,生怕又得罪一个她惹不起的人。
到了门前又停了脚,有些不敢进。
屋内之人嗓音清泠悦耳:“不是找我?怎么不进。”
她深吸一口气,挂上一抹乖顺的笑,迈步进门甜甜唤了声“哥哥”。
谢庭兰正收拾棋盘,连个眼神都没给她,她有些尴尬但很快重新整理好情绪,再次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哥哥怎么如此冷淡,莫不是真的恼了宝珠?”
她垂眸使劲眨眼催促着泪珠,一边小心观察着谢庭兰的反应。
谢庭兰沉默一会,良久开口:“这遍不如方才门外那遍好。”
废话,那遍可是她酝酿了许久才扮出的。谢宝珠下意识的想,转瞬意识到什么,连泪珠停了都发觉。
方才他就听见了?那她又重来一遍岂不是让他看出自己只是假意演戏了?早知她就不偷懒,进屋后换一句词了。
“不如换一句?”谢庭兰整理好了棋盘,抬眼看她。
谢宝珠愕然,他莫不是会写玄妙术法,能读懂她心中所想?
迎着谢庭兰等待的目光,她苦想半天,干巴巴问出一句:“哥哥的伤可好些了?”
“伤?”谢庭兰用手肘撑着榻,指着自己胸口,“你说这个?”
“宝珠应当比我清楚。”他轻笑一声,引得谢宝珠心中有些毛毛的。
谢宝珠恨不得想给自己的嘴来一下,问什么不好非问这事,而且她虽下了狠口,但她力气一贯小,这伤怕是早都好了。
“伤在哥哥身上,宝珠定是不如哥哥了解,不过料想哥哥能与李女郎嬉戏数日,定是好全了吧?”她眸中满是关切,话锋一转将话头又转回了谢庭兰身上。
谢庭兰皱眉,“你不关心如何应对下次大考,心思总在旁的地方。”
“我......”
许是他说的太过正经,谢宝珠一下被噎住,她一下就想起谢庭兰是如何数落自己结交郎君的样子,如今轮到他便不许人说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小声嘀咕。
“嗯?”
他明明只是淡淡一声,谢宝珠却觉着他分明是生气了,赶忙提醒自己,要乖顺、要听话。
她走进几步,确认谢庭兰的神色并无不悦后坐在了他对面,挽袖给他添了杯茶,等他饮下后才中怀中拿出帕子。
“哥哥还记得吗?”她抚摸着帕子上的纹路,眼神陷入回忆中,“那日我心情不大好,躲在花园中偷偷抹泪,你给了我一条帕子。”
谢庭兰哂笑,哪里是心情不好,分明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骂他吧。
“嗯。”谢庭兰想了想,学着她那日的语气:“谢庭兰我恨你。”他歪头看向谢宝珠,一副看戏的样子。
学的并不像,尽管话是一样的,但他此刻的样子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句清风霁月,哪怕说酸溜溜的话也只叫人觉着他不是在戏弄人,颇为正经。
“旧事还提它做什么,我从前不懂事多有得罪哥哥,还望哥哥能不计前嫌再容宝珠一次可好?”谢宝珠已快笑不出,急急把帕子递给谢庭兰看,“这上面的花样正是哥哥喜爱的兰竹。”
谢庭兰接过看了眼,有些嫌弃,却还是收下后随手一放。
见他收下,谢宝珠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
他收了就好。
这帕子倒是次要的,又不是名贵之物,只当回了个人情。
重要的是上面的香。
京中世家多爱用香,无论是女郎还是郎君都有用香薰贴身物件的习惯,只有她不用香料。
香料虽价格贵重彰显身份,但其味极重,一个不慎便会趁的人俗,她惯用的是取新鲜花果置于屋中,长久以往便能将这些物件染上清香。
据她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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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并无第二个人用这个法子。
谢庭兰沾染了她的气味,像是被打上标记一般。
李盈盈若是闻出谢庭兰身上带了别的女郎香气的帕子,可还能如旧前来?
她想的出神,待回过神来之时,谢庭兰已将茶盏倒扣过来了。
茶盏倒扣,意味着主家不给客人续茶了,也是委婉提醒客人是时候离去了。
尽管谢宝珠觉着今日目的还没全然达到,也只好悻悻离去,不想惹了他不耐。
反正再过些时日便是家中来信的日子,到时还有理由来寻他,也不迟。
在那之前,最重要的还是精心准备正式入学后的小验,族学会再颁一次榜。
......
“公子,这是这几日大人给您的信,还有夫人给您备的冬衣和......”兆玉累的气喘吁吁,将谢府递给谢庭兰的东西全都安放好。
他这几日都在外替公子办事,刚回了京就得了吩咐去谢府取东西,族学是不允学生带伺候的下人,但谢庭兰不知为何也遵了这规矩,独身住在这儿。
“放下就好,不必收拾。”谢庭兰脸上隐约显出疲态,却仍在处理事务。
兆玉趁着他忙完一段的间隙开口:“公子,夫人交代让我跟着伺候您。”
谢庭兰没拒绝,他只是觉着没必要有人伺候而已,但多一个人他也不介意。
“那我给公子热水!”
兆玉拾起谢庭兰换下的衣物刚要出门,就见着有什从中掉落在地,捡起来一看,好像是一条帕子。
他看了半天,起初还觉着是哪个女郎送与公子的,可又觉着不像,因为这上面的绣样歪歪扭扭,如何也没瞧出这绣的是什么。
兆玉抻个脖子研究了许久,还是觉着不会有女郎女工差到如此地步,怕是公子独居粗糙不会照顾自己,连帕子破了都要自己缝补,才有如此怪异的花样。
不过这帕子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倒还是挺香的。”兆玉凑近鼻子一闻。
谢庭兰听见他这边的动静,头也不抬,“喜欢便给你了。”
“这......这不好吧公子?”兆玉挠挠头,哪有做下人的收主子帕子的道理。
“无妨,给你便收下。”
20. 族学(7)
近日许是接近开春的缘故,天气也暖了些,族学中的女郎们办起了赏花会。
说是赏花,实则就是在院子里头备些错认水和果脯点心,兴致上来了,各家聊一聊近日的见闻。
谢宝珠也在受邀之列,她总觉着与这些人会面时自己不是谢宝珠,而是谢庭兰的妹妹,故而她本推脱着不想来,若不是听说这次会有些关于族学行课的小道消息她是万万要躲着这群女郎的。
她特地晚来了些,静静坐在亭子中尝了口这儿的冷酒,味道不算好,但在族学中能喝到已十分难得,她也就没计较。
亭子外的圆桌旁女郎们都站在一处,谢宝珠一边啜着冷酒,一边听着她们说了些什么。
“你们凑过来些。”有个女郎将其余人召了过来,“过几日行测的内容我已知晓,你们可能猜到是什么?”
“姐姐做什么要卖关子,你就快些告诉我们吧!”
那女郎又压低了声音,“听说是第一次大考时有人舞弊,故而这次的题并不相同,你们的学究教了些什么,这次就会考些什么。”
“千万莫要传出去是我告诉你们的,自己个儿偷着准备就是了。”她还不忘郑重叮嘱一句。
谢宝珠细细品味半天,明学究这几日依旧在让她们临字,那考校的莫不也是字?
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她将杯中的冷酒饮尽起身欲离开,尽管已压低了脚步,却还是被那头的女郎们注意到。
“宝珠姐姐这就要走,不再和我们多聊些了吗?”
谢宝珠略带歉意地笑,“恕我还要回去做学究留的功课,就先回去了。”
“你们哪里懂,宝珠有那样好的哥哥,自当是一路有人替着提灯,哪里用得着像我们般钻营。”有女郎笑道。
谢宝珠权当没听见,微微福身转身离去了,却不是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换了个方向。
练字不难,只是无论自己怎么练明学究都不大满意,那若是不照着字帖,照着谢庭兰的字临呢?
到了院门口,她拉住洒扫的下人,塞了一贯要他进去帮忙找人,就说是家中三小姐要见。
洒扫的下人问:“女郎要寻的人叫什么名字?”
“兆玉。”
她前几日曾听闻兆玉来了族学,想着与其低声下气求谢庭兰给她几张不要的字,不如让兆玉直接给自己带些倒来的快。
见着人出来后,她先是长叹一口气,待兆玉问她便说:“学究叫我们临字,可我左看右看,总觉着不如哥哥的字雪胎梅骨,故而想要一些瞻仰风姿。”
走前她特意叫住准备回去的兆玉,含笑叮嘱:“不必告知哥哥是我要,拿一些无用闲章即可。”
兆玉:“好。”
谢宝珠走后,他走到屋外敲了敲门,“公子,宝珠小姐想要一些您的字来临。”
“她临我的字做什么?”谢庭兰正饮着茶,不解地问道。
“宝珠小姐说——”兆玉回忆了一番谢宝珠的措辞,让如实说道:“她仰慕您的风姿,觉着您字好,所以想临。”
他思索了半天谢宝珠的原话,一拍脑门:“对,宝珠小姐说,您的字雪胎梅骨,比那些名家都要好!”
谢庭兰嗤笑一声。
分明她从未见过他的字,何谈觉着好?
雪胎梅骨?
蒙骗兆玉也就罢了,这样的话也想骗过自己?
他摇摇头,“不必管,她再找来你也不必见。”
兆玉眨眨眼,“公子,我瞧宝珠小姐着实可怜,她本就对功课无心,在族学定是不受学究喜爱,只是一本字帖罢了,要不您就给她了吧?”
谢庭兰惊诧,侧眸看着兆玉。她这是给兆玉灌了什么迷魂药?
“可怜吗?”他垂眸,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过于惯溺兆玉,对谢宝珠更是。
才让她如今肆无忌惮在他眼皮子底下耍些小把戏。
良久,他叹息一声,起身走到案前:“给我研墨。”
“这是最后一次。”
谢庭兰声音如常,语气却不容反驳。
不能让她养成遇事就来算计自己的毛病,这次过后,她的事,他不会再管。
......
隔天兆玉就拿来了一本谢庭兰誊抄的诗集,谢宝珠欢天喜地接过,道谢后将自己关在屋内一连几日。
这几日,她俯首专心练字两耳不闻窗外事,直至学究校验的前一日。
烛火微微晃动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校验过后,应当是各家送信来族学的日子,来求学的学子也可趁此机会给家中送信,让家中安心。
脸被烛火映的忽明忽暗,她放下托着下巴的手,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比临字时更认真,每一撇一捺都在心中预演一遍后才落在纸上。
“母亲亲启,问长辈安。”
“......”
“宝珠心中备思,借信遥寄,望念随信到。”
最后一笔落下,心中有什么忽的落地,安宁无比,她回到榻上准备歇息,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
第二日,她一反常态挑了件颜色俏丽的衣裙换上,簪了支掐丝桃花流苏簪子,在镜前照了又照才踏出门。
虽然她知晓今日只是收家中的信,不能亲眼见到父亲母亲,但她还是想郑重些,漂亮些。
往日到学堂漫长的一段路,今日不知怎的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到了。
校验的内容不如所料,是考验她们的字可有进步。
谢宝珠是最后写完的,出考场也最晚,学究都已经给不少人写完了批语。
这次考试不似大考般复杂,成绩出的也快,但做榜是来不及了,只能由学究们口述告知成绩如何。
谢宝珠站在院中等着成绩公布,与她一样的还有其余两个班,都是由明学究教的,考校内容一致,出成绩也是一起。
不多时,明学究手中拿着学生名册施施然从学堂中出来,站定后却并未着急颁布成绩,而是等了一会。
见谢宝珠气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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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与她相识的女郎们凑了上来,笑着打趣她。
“姐姐还用等学究公布成绩吗,谢公子自会告知你。”
“是呀,有谢公子这个哥哥在,还怕学究不满意吗?”
谢宝珠羞涩一笑“哪有。”不过有了那本字帖,她的字想必明学究也挑不出大毛病。
“诶,学究这是在等谁?”有女郎问。
立马有人拍她一下,嗔道:“这还看不出?分明是在等谢公子,难不成还是等你吗?”
女郎们皆捂嘴笑着,都期待着谢庭兰的到来。
谢庭兰出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声惊呼,无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都露出钦仰之色。
他面上是一贯的温和,带着疏离有礼的笑意,墨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发丝垂在青色长袍上,信手而立,如松似竹,见之便知君子之姿。
谢庭兰朝明学究拱手行了个礼,明学究轻拍他的肩,脸上满是欣赏的神色。
“念到名字的上前来瞧批语,成绩分为甲、乙、丙、丁,可自行按照批语勤加练习。”明学究说这话时,又变得十分严肃,让不少人心中对成绩也有些忐忑。
“陈依白,丙。”
......
很快,名字就念完了大半,谢宝珠依旧在等,她心中估算着前面之人的成绩,又比量着自己的字,背又挺直了几分。
她觉得自己约摸着是甲等。
明学究手持名册向下扫了一眼,念道:“谢宝珠。”
她勾起一抹笑,提裙刚往前迈了一步,就听见学究的声音冷冷响起。
“丙。”
脚步落下时,身形稍有不稳,她稳住身子笑着结过自己的试卷,“多谢学究。”
转身时,明学究威严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按理来说你本可以得个乙,不过另一个临谢公子字的学生,临的比你好些,你还需勤加练习。”
谢宝珠勉强笑着,握着试卷的手微微发颤,心中疑惑非常。
怎么会有第二个人临了谢庭兰的字呢?
明学究继续念着,直到一个名字响起,谢宝珠的猛地抬头看向上台之人的脸,几乎按捺不住震惊之色。
“李盈盈,甲。”
所有学生的成绩都已公布完,明学究对着谢庭兰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庭兰微微颔首,皱着眉轻咳了几声才温声开口:
“此次校验只是开始,无论成绩如何都要不骄不馁,道阻且长,望各位珍而重之。”
他似乎是感了风寒,嗓音有些哑。
闻言,所有人都正了神色认真注视着谢庭兰,只有谢宝珠没有。
她平静地看着李盈盈小跑到谢庭兰身侧,双眸含笑地道谢,眼神扫到自己身上,又轻飘飘移开,好像走在路上见到一株草一样,并不需要留神。
谢庭兰又咳了几声,单薄的背颤了几下,他似是在说“不用谢”,边从怀中拿出一条帕子,绣着一株精致秀美的兰花。
不是她送他的那条。
21. 少女香(1)
周围的声音无比嘈杂,纷乱地涌入谢宝珠脑中,并没细想什么。
也许他只是今日没用自己送的那方帕子,亦或是他在别处用了,只是李盈盈还没发现罢了。
各家送来的信一早就到了,只等着今日考后学生们去取,谢宝珠跟着人流缓缓一起走着,那封她早已写好的给父母的信就揣在胸口,被捂的暖暖的。
她到时正是人最多的时候,这些京中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们许是第一次离家如此久,谢家族学又规矩严苛,万事只能靠着自己动手,对于家中来信自然是眼巴巴盼着的。
谢宝珠心中自然也是喜悦的,但面上做足了矜持的姿态,今日她本就打扮的十分娇俏,薄挺的背如枝头绽放的新枝般。
女郎们见她这般也不奇怪,毕竟她在众人心中谢宝珠虽算不得名正言顺的谢家嫡女,但得谢庭兰这个做哥哥的宠爱,自然也代表了几分谢家的态度。
信虽多,却也取的快。每家的信纸各不相似,低调些的南州丝绢看着平平无奇,实则数量稀少极为难得。若是书香门第,用的就多是纹饰花鸟鱼虫这类风雅些的花笺。
像谢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平日里惯用碧云春树笺,清雅又彰显身份。
谢宝珠忍不住用目光寻着熟悉的花笺纹饰,她本想等人散去一些再上前去找,可怀中的回信仿佛在发烫,让她一刻也等不及。
她伸手将耳侧的发丝捋到耳后,莲步轻挪走至前头,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
“这位公子,可否让我先取?”
那人一脸不耐地转过头来,回过头一眼认出来人是谢宝珠。之前虽未见过,但这些时日族学中关于她的传言可不少。其中,谢家找回的那位公子极为疼爱她这条更是传的尤为广。
碍于谢庭兰的面子,他不情愿地让了让,谢宝珠并未注意他的神色,眼中只有谢家的来信。
袖中缓缓探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在许多份信中翻找,过去许久,少女迟迟没有从中拿走任何一封。
她一直未曾让出位子,身后的人也不好明晃晃催促,等着取信的学生排了一长串,很快引来了负责整理书信的那位学究的目光。
“你是哪家的女郎,可需我帮你找?”
许久未曾找到家中来信,谢宝珠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不会是送信的下人粗心大意,将信弄丢了吧?
她迟疑片刻,朝学究露出一抹笑,“那就劳烦学究了,请问谢家的来信可是单独放在哪处?”
“咦——”
“我方才整理时,似乎未曾见着谢府递来的信,许是谢大人并未来信?”
谢宝珠声音陡然加大:“不可能!”
这一声瞬间吸引了屋中大半人的注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谢宝珠顷刻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并了并脚尖,轻了轻嗓子,脸上带着歉意:“或是下人粗心,将信弄丢了也不是并无可能,还请学究再帮我问问可好?”
学究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各家来信皆有记录,不会出现错漏之况,何况女郎说是谢府,那就更无出岔的可能。”
一片寂静。
谢宝珠几乎能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咚咚的心跳声,在空气中是如此震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声如蚊虫。
“许是父亲母亲忘了,还是多谢学究告知。”
方才学究说并不是没有她的信,而是谢家并没有与向族学递信。
听着好像是一个意思,但相差甚远。
若是前者,她定然难堪,可若是后者......
谢庭兰也没收到,不是吗?
她心神一定,从容将手收回袖中,刚想抽出怀中给母亲的信,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公子怕学究忙不过来,唤我来帮您。”兆玉朝着学究一拱手,转头这才瞧见谢宝珠,眼中有些诧异。
他来的晚,并不知晓方才发生的事,将心底的疑惑脱口而出:“三小姐还没取到信吗?”
“你来取哥哥的信?”谢宝珠笑笑,不动声色地将怀中的信又按了回去,从兆玉口中套话。
兆玉茫然:“公子的信?”
“对,你可取到了?”她心中忽的松了些,干涩了一整天的喉此时开始有了渴意,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母亲莫不是将哥哥的信也给忘了?”
兆玉摇头,“夫人的信我前几日就带来了,早就给了公子,并未听说还有旁的......”
他说完,察觉到周围的气氛隐有古怪,所有学生都在看着自己与三小姐,他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视线看向谢宝珠手中,只有一盏青色的茶杯。
谢宝珠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浑身力气被抽走一般,茶盏从手间滑落,四分五裂碎落在地。
滚烫的茶水溅洒了一身,她却连眼都不眨。
周遭的人都在看戏,没人想在此时上前破坏这出难得一见的好戏。
兆玉急的“诶呀”一声,都怪他说错了话,这要是公子知晓是自己将宝珠小姐刺激到了,在众人面前丢了谢家的脸面可如何是好。
他犹豫许久,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谢宝珠从他拿出那张帕子开始,视线就牢牢盯着上面的绣样,一刻都不曾移开。
帕子这东西,只要绣的花样相似,其实大差不差。
只是眼前帕子上的针脚粗糙出线,像自己这般女工欠佳的女郎,哪怕极用心极用心,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她嘴唇动了动,神色是超乎寻常的平静,只有她自己知晓袖中的手已抖的不成样子。
“这帕子,怎的在你那儿。”她嗅了嗅,花果的清香盈散在鼻尖,良久才涩然地补全了后半句。
“他给你了?”
能生在世家的对人情世故都颇为敏感,看了许久也摸出了几分真相,旁若无人的议论起来。
“看她平时装的那副样子,我还真以为谢家认下她了呢,原是装的。”
“也未见谢公子待她多亲近,反倒是李家那位......”
屋子本就不大,几乎每一句都清晰地重重砸在谢宝珠耳畔,震的她脑中嗡鸣不止,她下意识去寻陈依白的身影。
陈依白立刻移开视线,躲避着她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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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往一旁女郎身边靠了靠。
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倔强地扬起下巴,吩咐兆玉:“让开。”
兆玉下意识让开,张了张嘴:“三小姐......”
谢宝珠摸了摸头上的珠花,抬眸一步步朝门前走去,所过之处皆是毫不掩饰的目光,她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还差一步就踏出门时,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
她垂下眸,抑制住眼眶中的酸意,往右移了一步,刚要踏出一步,那女郎也跟着她的步伐向右挡了一步。
“骗子。”
这声音很耳熟,她一听便认出是邀过自己赏花的女郎。
“还说谢公子疼你,那为何连你送的帕子转手便扔给下人?”
那女郎怒气冲冲,几乎要将手指在她脸上。
所有视线齐齐射来,如有实质般刺在背上。
谢宝珠身形微微摇晃,她眼睫垂的不能再低,清薄的背瞬间佝偻下去,一步一顿踏出了门。
走了很远,她才感觉背上灼热的刺痛消失不见,转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凉。
触目所及只有一片结冰的湖,再往前就是高高的围墙,并无其它路可行。
她伸出手,指尖上“啪嗒”落下一滴凉凉的水珠。
转眼间,雨水混杂这雪水从天际磅礴洒落,毫无规律地砸坠下来,落在眼下,与泪水混为一团,将她的妆容尽数融化。
双唇在齿间溢出血腥味,谢宝珠浑然不觉,自顾自从怀中拿出早已湿透的信,虔诚地打开信封,将信纸取了出来。
——缓缓撕碎。
未得成绩,父亲母亲不愿给她来信也是应当的。
可谢庭兰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不肯分一点点给她呢?无论是父母的爱重,还是什么旁的,一点点也好。
她忍不住想,若自己得了学究赏识,或是今日被夸赞的是她......那下次自己会不会也能收到来信呢?
对了,字贴。
为何还有第二个人学了谢庭兰的字迹?自己的是兆玉替她拿来的,那李盈盈的呢?
心火仿佛野草燎原般,久久难平。
谢庭兰面上温和有礼,可最抗拒他人触碰,又为何允准李盈盈那样亲昵的挽着他?
也会如给自己递帕子一般,在李盈盈难过时轻声细语地哄她吗?是同样温柔地唤她盈盈吗?也将她当作妹妹吗?
自己已经如此放下身段去讨好谢庭兰,亲近谢庭兰,可他为什么这样三心二意,将本该给她的给了旁人呢?
她在湖边蹲下,透过结冰的湖面,她恍惚间看见一张扭曲的脸,正在水下静静注视着自己。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空静。
湖中那张扭曲的脸正张唇说着什么,她忍不住凑近去听。
“要是谢庭兰只疼你一个就好了。”
她呢喃着重复,“要是谢庭兰只疼我一个就好了。”
“怎么才能让他只疼我呢?”
“求他。”
“用你清澈盈润的双眸看他,用你惹人垂怜的唇求他,让他眼中只看得到你,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22. 女儿香(2)
雨雪将月洗刷地更加澄明,偶有几颗星闪着,围着月儿,忽近忽远。
一片昏暗间,刚熄了烛的兆玉突闻一阵脚步声停在门口。
已是入睡的时辰了,也不知是谁,他带着疑惑拉开门一看。
“——宝珠小姐?”
谢宝珠双手环抱着颤抖的肩,呼吸间呼出白色的哈气,声音被寒气压得低低的:“哥哥睡了吗?”
她浑身都已被淋透,脸上的脂粉化为泥泞糊成一团,被冷的打哆嗦,只靠抱住自己的双手取暖。
“公子已歇下了,您......”兆玉匆忙低下头不敢看,从公子在得知今日之事后的反应,他就猜到自己犯了大错,但没想到再见宝珠小姐时,她会变成这样。
兆玉不知她怎么弄成这样的,但还是侧身让谢宝珠先进了院子。
“兆玉。”谢宝珠叫住了正准备关门的兆玉。
“怎么了宝珠小姐?”
她还是低垂着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恳切,“你能不能先出去,我有些事想和哥哥单独说。”
“这......”
先不说公子已经睡了,而且,宝珠小姐毕竟是女子,这深更半夜的,他总觉着不大好。
兆玉觉着有些不妥,但看见她这幅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点了点头。
宝珠小姐毕竟是头遭离家,心里不舒服总归是要找个亲近的人倾诉,眼下除了公子,怕是也没人能听宝珠小姐说说话了。
“多谢,真的多谢你。”她小声说,像是跟自己在说话,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走,到了谢庭兰门前,还未等敲门,门自己开了。
月华下映照出一张半明半暗的脸,柔柔的光辉落在他低首下视的鼻梁上,像是佛堂中的菩萨,低眉垂首目带怜悯,静静注视着她。
“怎么弄的这样狼狈。”
谢宝珠心如鼓吹,就这一瞬,她竟有种被全然看透的感觉。
已退无可退了。
她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抬眸相视,有些泛白的唇间是一开一合的贝齿。
“哥哥。”
谢庭兰的脸隐在月色倾洒的阴影中,叫人看不清神态,只能看见他舒展清俊的五官。
族学之事由他掌管,其间发生所有,他尽知晓。
可他并不准备安慰。
世间世事,不过六道轮回,三毒六根八苦皆是个人造化。
既起嗔念,便要承因果。
谢宝珠还在等他安慰的言语,几乎沉溺于他眼中,好似一切烦扰顷刻间就要烟消云散。
从她的角度看去,温柔眷恋尽数盛装于他双眸,可谢宝珠仔细看去,才发觉他双眉分明微蹙着,神色依旧淡漠似置身事外。
她这才发觉,谢庭兰眼中分明只是怜悯。
一时间,她有些无措,昏昏沉沉间,湖中人的话又在耳边重复、不断响起。
“求他。”
“用你清澈盈润的双眸看他,用你惹人垂怜的唇求他,让他眼中只看得到你,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她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垂下眼,复而抬起的同时水汽弥漫在眸中,湿漉漉地望向眼前的男人。
泪珠并未落下,楚楚可怜的含在眼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像是故意在展示着自己的脆弱,连那张柔弱乖顺的脸庞抬起的角度,都似精心设计好的。
谢庭兰轻笑一声,眸色幽深不可测。
“宝珠,你因何流泪?”
谢宝珠刚要张口将心中委屈如数倒出,他又开口了。
“我猜猜可好?”他轻声细语,仿若情人间的低声呢喃,说出的话却让谢宝珠瞬间凝滞。
他未曾低头,只垂眸注视着她:“宝珠的泪是留给我看的,对么?”
谢宝珠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压迫感。
“你想用你的泪从我这换些什么?”
话音刚落,少女眼角的泪潸然滑落,眼中充斥着无助像只迷途的羔羊,双唇的血色尽数消散。
谢宝珠别开头,白皙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哥哥怎可这般想我?难道在哥哥心中,我就是个只会图谋全无真心之人吗?我就不能有委屈难受之时吗......”
“何况,我是真心将你当做兄长,期盼你的疼爱。”寒风袭来将她吹得一阵瑟缩,更显得柔弱可欺,“若是真有所图,便也只是图兄长施舍怜爱罢了。”
说完,她暗暗预测着谢庭兰的反应。
谢庭兰无言良久,视线从她的发顶滑到那张满是泪水的苍白小脸上。
他轻叹一声,哄道:“宝珠,是谁教你女子的眼泪是有用的?”
谢宝珠愣愣看着他伸出手,抚在自己脸庞,微凉的大拇指略略擦过她的眼角,落到脸颊,带着清苦的药味,将谢宝珠脸上的泪珠尽数捻到指腹。
“想要什么,要靠你自己,而不是几滴泪。”他从怀中扯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展开,面上带着不易察的嫌恶,正准备擦拭指尖粘上的液体。
“眼泪不过贪欲执念逐渐腐烂污浊,化成的一滩水,除此之外,并无其它。”
他将手伸到月光下,似是在欣赏着指尖的晶莹,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喜,准备擦掉。
谢宝珠愈发感到头脑昏沉,仿佛有一根棍子在她脑海中搅动,让她思绪始终不能连贯。
眼中只剩下谢庭兰,和他正准备擦拭指尖的帕子。
她心中忽的蹦出一句话:为什么不用她送的帕子,也是嫌脏吗?
忽然间,她握住了谢庭兰的手腕,扯到自己面前,学着他的样子观赏着指尖上的液体,却并未瞧出什么。
鬼神神差地,她舔了一口,像是没尝出味道——
——将谢庭兰的手指含入口中。
指尖被细腻滑软包裹住,湿热的感觉让他不喜,谢庭兰低垂着眼睫,分明在极力忍耐着厌恶,刚要抽出手,少女却已经抬头。
“帕子不洁,宝珠帮哥哥擦干净了。”她抬头,露出恰到好处的懵懂天真,“哥哥说的对,只是带盐味的水罢了。”
她听不懂谢庭兰那些晦涩的佛偈,但她知晓自己应当乖顺地符合他,哄他开心。
谢庭兰抽回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浑身散发着月华,像是笼罩了一层柔光,将他淡漠出尘的脸镀上了一层凡色。
恍惚间,谢宝珠觉着周围的雾气都像是独给谢庭兰燃起的香火,自己好似到了庙中。
她是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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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的香客,仰望着高高在上地神佛,期盼有属于自己的神迹降临,所求得以实现。
谢庭兰是不理凡俗享香火的菩萨,他低眉注视着她的苦难,不置一词,打量着她为数不多的祭品,衡量自己是否要为这个凡人降下恩赐。
谢宝珠下意识摸了摸发间,钗环早已无意间弄丢了,就算还在,对谢庭兰来说也不过是看不上眼的俗物。
自己还有什么能供放在香台?
她想了许久,久到谢庭兰已准备闭门送客,才终于想出答案。
还有自己,她还剩下自己。
谢庭兰还未转身,衣角被极小的力道扯住,他回首,胸前贴上了一张冰凉稚嫩的脸,乖顺无比、依恋地贴着他。
他并未推开,这是谢宝珠早就想到的,如他这样人,不会粗鲁地将女子推开。
他任由怀中的少女将泪蹭在自己衣襟上,谢宝珠并不知晓他的神情,见他并未出声,得寸进尺地抬起头,用脸去蹭他的下颌。
余光中,谢宝珠瞧见自己的唇瓣贴上他下颌时,他眼中流露出抗拒之色,许是谢庭兰的纵容给了她勇气,她踮起脚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哥哥......求你。”
谢庭兰怕痒,耳侧的呼吸让他极为不适,他皱着眉抬手覆住了谢宝珠的脸,只留下一双红意未消的眼。
掌心被湿意轻点滑过,他猝然将手抽开,似是警告般:“莫要胡闹。”
雪粒又飘落,砸在发丝间,谢宝珠感觉刚消失的昏沉刺痛又回来了,迷蒙间她听见有人问。
“求我什么?”
她强抬起眼皮,断断续续道:“求你,疼我,只疼我一个。”“有人欺负我,我讨厌他们,你若是疼我便要帮我讨要回来......”
意识消散前,记忆只剩下自己跌倒前,腰间被一双手扶住,双腿腾空似被人打横抱起。
“好。”
......
醒来时,竟已是早上了。
思绪渐渐回笼,谢宝珠看着屋内陌生的陈设,才意识到自己作业睡在了谢庭兰房中。
“您醒了?”兆玉听见动静,隔着门问她需不需要打水来梳洗。
“谢庭兰呢?”一张口,她被自己喉咙的干涩沙哑吓了一跳,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兆玉解释道:“您昨夜寒气入体高烧不退,族学又没有侍女,公子照顾了您一夜,这才刚离去不久。”
“昨夜......”谢宝珠犹豫许久,没敢将心中所想问出口。
“昨夜?”兆玉耳尖的听到了这两个字,立刻长吁短叹,吓得她心中更是惊慌。
“宝珠小姐您后半夜梦中呓语,非扯着公子说要听京中童谣,可公子长在江州哪儿会京中的歌,只好给您弹了江州的曲子,您这才肯入睡。”
屋中虽没有旁人,谢宝珠还是忍不住捂住自己腾红的脸,目光落在谢庭兰平日处理事情的案上,此刻正静静摆着一台古朴精致的琴。
谢庭兰还会弹琴?
她穿好鞋子下了地,想仔细瞧瞧,手还未曾触及到琴弦,突然发现一件事。
昨日身上的衣裙,正挂在架上,未曾干透。
那她现下身上这件......?
23. 女儿香(3)
原本的表情瞬间被错愕取代,目光在屋内寻找着铜镜,想瞧瞧自己身上这件十分合身的衣裙到底怎样一回事。
遍寻无果,谢宝珠只好用手比划着,丈量这件衣裙的大小,惊讶地发现就连腰身处的系带都与身体全然贴合。
她有一瞬也自疑过有无可能是她自己换上的,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先不说入族学的学生不能带下人侍女,且这儿不是她的院子不会有她的衣衫,何况她昨夜分明病的昏过去了,又如何能给自己换衣?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够架上未干透的那件衣裙,余光无意间扫到自己袖中探出的手腕上,有一块陌生的痕迹。
一圈红痕。
她拧眉仔细去瞧,差点惊呼出声,这红痕分明是指印的轮廓。
莫非昨夜......?
亏谢庭兰还自诩君子,扮什么清风朗月,分明...分明是...!
一时间又惊又惧,扯衣时竟不小心将晾的木架整个带倒,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就连在屋外候着的兆玉都听见了动静。
兆玉怕她病中意识仍糊涂着,别是不小心碰着什么东西伤了自己,又不好和公子交代,情急之下匆匆扣门几声就闯了进来。
“怎么了......”话还未说完,他就瞧见谢宝珠一脸异样的神情,视线随着转到地上的木架,这才明白她好似是误会了什么。
谢宝珠视线还钉在昨日未干的衣裙上,咬牙切齿地问道:“我记得,族学中并无侍女?”
“族学的确并无侍女,但——”兆玉擦了把额上的汗,松了口气:“这不是昨个儿您这病来的匆忙,公子想着总不能让您穿着湿透的衣衫,怕今早病的更重了,这才给您......”
一口气说了许多,累的他又吸了一口气才补全:“宝珠小姐不必担心,公子知晓姑娘家在意这个,特意全程蒙着眼。”
谢宝珠半信半疑跟着兆玉手指的方向看去,地上除了自己昨日的衣裙,果然还有一条白绸,宽度刚好能覆住双眼,心中顿时生气一抹愧疚,没成想是她误会了。
她目光落在袖上,可自己腕上的红痕......
脸色红了又白,她到底是小女儿家的要脸面,这样私密之事就算要问也应当是等谢庭兰回来了问他,而不是问兆玉这个下人。
兆玉观她此般神情,以为她还在恼怒,劝道:“您莫怪公子,他也是事急从权怕耽误了您上课......”
上课?谢宝珠一惊,她怎忘了今日未曾休假,仍是行课的日子。学究本就对自己没有好颜色,若是再落下个无故旷课的印象......
她从谢庭兰桌上匆匆顺了几只笔,推门就朝着学堂的方向去了,将话还未说完的兆玉扔在原地。
兆玉摸着脑袋,不解地看着她行色匆忙的背影,喃喃道:“难道我又说错话了?”
......
“噔噔噔。”
此时早就过了休息的时辰,学究应正在为大家解惑。
谢宝珠手里攥着顺来的笔,忐忑地站在门前,本想趁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先同学究认错,可门一开,她却愣住了。
学究面上倒是带着几分意外之色,只是他背后一屋的同学瞧她的眼神莫名令她打了个寒颤。
这些人,为何如此看她?
莫不是昨日之事传开了......
她顿感难堪,垂下了头颅,对明学究小声认错:“学究......”
“谢宝珠?”明学究眯起眼,仔细辨认着她的脸,颇为疑惑地问:“你怎的来了?”
谢宝珠头垂的更低,笔杆在掌心被握的咯吱作响,心中更瘆。
明学究的意思怎么像是她要被赶出族学了...?她虽然成绩不佳,可族学未曾有过将学生送回家的先例。
不能被赶回去。要是父亲母亲得知,自己学业尚未完成就被赶了回去,不就间接印证了京中那些个长舌的说她天资愚笨,着实不像谢家女儿吗?
她眼睫忍不住轻颤,像是在等待宣判。
谁料明学究侧了身子给她让开了位置,示意她进去,嘴上还念叨着:“你兄长还说你病了今日休息,你怎的还来了。”
谢宝珠正要落座,闻言有些不可置信。
她将笔放在桌上,按着旁人桌上准备的也将自己的书本备好,笑着应答:“入族学的机会难得,何况您在京中素有声誉,总不能因我病了就错过明学究的课。”
“你能这样想最好,可不要像今早退学的那个女郎一般,整日不想着如何勤恳用功,心术不正结交钻营。”
明学究银白的长眉舒展开,显然是被她刻意恭维的话给逗开心了,嘴上仍严着:“我可不会因着你病了就放宽要求,既想来上课,你当严以待己。”
谢宝珠点头称是,心中却忍不住想着谢庭兰帮自己称病请假的事,心中有些暗喜。
谢庭兰能为她抚琴已然很超乎意料,不仅如此,还贴心到为她跟学究说明了情况。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昨夜行事对谢庭兰有几分作用,他心中也是......有几分在意自己的?
不过刚刚明学究说,有个女郎退学了?
她忽然间福至心灵,想到些什么,趁明学究低头翻书的时候战投看去,面孔都是她熟悉的,好像没有少什么人。
等等。
视线再次划过右后方,本应放着书籍的书案上此刻空空如也。
谢宝珠连忙回首,将视线转回自己桌上,她记得,那张书案,就是昨日辱骂自己之人的,她退学了?
思绪飞跃倒退回到前一夜,自己求谢庭兰之时好似曾说过......
“有人欺负我,我讨厌他们,你若是疼我便要帮我讨要回来。”
耳旁依稀响起一声淡漠夹着无奈的“好”。
笔杆被咬在齿间,仿佛这样才能压住她的惊呼。是谢庭兰听了她的话,将那欺负过她的女郎驱回家了。
她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
难不成他真的......
课已过半,明学究有些稀奇今日这群学生怎如此安静听讲,平日里难免有几个出头的,喜在上课时交头接耳。
谢宝珠也察觉到了氛围的古怪,但不是因为安静,而是她总觉着有人在看她。
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扫视着,很快就发现,那怀揣着恶意的眼神并不是具体来自哪个人,而是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或讨厌,或鄙夷。
可奇怪的是,当发觉她在看他们时,那些目光又熄了。
直到明学究宣布今日课业完毕,她飞一般冲出了课堂,走出很远后那令人讨厌的视线才消失。
站在岔路口时,她罕见的犹豫了。
左边的离她的住处近些,却难免和那些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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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的同学遇上,右侧则是去谢庭兰的院子。
想了想,她还是朝着右侧的石子路迈开了脚步。
行至一半时,前方似有人在谈笑,听着是几个男子。
谢宝珠认了认这声音,觉着不像是自己认识的人,但怕再多生事端,低垂着头停在树丛荫蔽下,想着等他们过去了自己再走。
他们好似在谈论与女子相关的事,谢宝珠听了几句便忍不住皱眉,谢庭兰就从不会评论旁的女子。
念想刚一冒头,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怎会想到用这些人与谢庭兰比较。
不对,谢庭兰又有哪里好?她连忙摇摇头,想将这些念头甩到树丛中去。
她没留神,方才交谈的郎君们竟已到了身侧,却并未按她预计地直接走过去,反而放缓了脚步。
“诶,你们看,她是不是?”
“谢宝珠?”有人直呼出她的名字。
这郎君似是认得她,谢宝珠一顿,清了清嗓子:“郎君有何事?”她浅浅一笑,雪肤上泛着粉,身上的淡青色衣裙与往日她喜爱穿着的大不相同,给人一种出尘之感。
京中虽说她有些骄纵,但从未有人说过她相貌无盐。
这郎君莫不是对自己有意?
她不免纠结,能入谢家族学,这几位郎君家室自然是不差的,相貌也说得过去,只是她虽本想着寻个好郎君嫁了,但如今谢庭兰已答应护着自己......
几个郎君相视一笑,其中鹅黄色双襟的男子开口道:”我当是什么货色,就是你逼走了同堂的女郎?”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谢宝珠心里咯噔一下,不想撕破面皮,扯起笑脸:“既郎君无事,我先回去了。”
她刚想后退,手腕却被拉住,吓得小脸刷的煞白一片。
“大胆,你想干什么!”话虽强硬,语气却露出一股没底的虚。
她用力挣着他的手,可力量悬殊她根本挣脱不开。
一旁的郎君讽笑道:“你们看她手上那红痕。”
“谢家嫡女?”鹅黄衣衫的男子目光带着令人不适的黏腻,肆意在她腕间打量着,“听说谢家也没说认你,还能撺掇人帮你在谢家族学逐人......都在你身上打下印子了,你还装这幅清高的样子给谁看?
一旁有人哄笑,“王兄可别吓她,要不她攀扯的高枝儿发怒,我们可如何担待啊,哈哈哈哈!”
“嘶,谢公子怎留着这样一个只会钻攀扯的女子辱谢家门楣,莫不是他还不知晓你与那高枝在族学苟且?”
谢宝珠紧咬着下唇,她告诉自己,此刻不能流泪,一流泪便会让他们知晓自己是懦弱的,便更会欺负她。
眼泪盘旋着不肯落下,就在此时,身旁传来稳健的脚步声,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兰花苦香。
谢庭兰衣角纷飞,侧眸间,昨夜还哭诉要自己疼她的少女,此时正拉着王家郎君的手,神情还那般......诱人而不自知。
方才还出言嘲谑的几个郎君纷纷收声,谢宝珠这才察觉到,谢庭兰来了。
一阵莫名的安心。
她满腹委屈终于有出可诉,朝他伸出另一只手,抽泣着:“哥哥。”
谢宝珠本以为他会斥责他们,把他们赶出去,再将自己揽在怀中细声安慰。
可谢庭兰没有。
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转回了头,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24. 女儿香(4)
“为什么……?”
谢宝珠双眸充斥着不可置信,愣愣地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
饶是她作何想,此刻也明白过来,谢庭兰不是没瞧见她。
是他不想管。
可他明明答应了,要护着她,不让她受欺负。
骗子。
“谢公子早走了,还看?”
手腕被攥住的方向传来的声音更加戏谑,似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人家可是芝兰玉树的谢公子,谢大人早就为他定好了日后入仕,你个拾人牙慧的假货海妄想从谢家再得庇护好处吗?你也配?”
谢宝珠强忍不耐,那人的气息几乎要喷在她脸上,分明没什么味道,她却觉得浊臭不堪,几与呕吐。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她一字一句道。
王家郎君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下便被激怒,手掌牟足了劲便作势要打她。
可她的反应更出乎所有人意料。
谢宝珠仰起脸,目光不再闪躲,谢庭兰无论是因为何不管她,总归是觉着她本该在泥里,受些折辱不大紧要,伤心了、丢了脸面又能如何?
可她自己要管自己。
她从不觉得自己应在泥里,也不觉着谢庭兰就该高高挂在云端。
总该为自己争一回。
“打啊。”她努力回想着谢庭兰平日淡漠的眼神,压低了眼睫,冷冷瞧着扬手的男人,“谢家一日未在族谱中除我姓名,我就一日还是谢家嫡女,我的脸面就是谢家的脸面,而你—”
“—敢打我吗?”
那人的手瞬间僵直在半空中,迟迟不敢落下。
谢宝珠冷瞧他一眼,察觉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果断将手挣了出来,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的灰尘。
这一眼又将本犹疑沉思的男人给激怒了,他回过头冲着同伴们:“你们信她说的?”
他自然是不信的,可毕竟这是在族学,不似在家中,不是他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串好了大家意见统一,出了什么事便大家一起来担。
谢宝珠思绪飞转,若是谢庭兰在,若是他遇到这种境况,他会低头吗……
“难道信你?”谢宝珠硬生生抑制住进深想要颤抖的冲动,视线从他们几个身上一一扫过,语气不可置否,“他们若是想为你担,为何旁观你对我出手,还不是怕谢家真的认我这个三小姐,难不成还信你这个蠢货能护得住他们?”
“我就不信谢家肯认……”
谢宝珠心中第一反应是怕,可她知道此刻不能躲不能怕,她只能赌。
“啪!”
巴掌重重落下,将所有人惊的一愣,气氛忽然间凝住了。
“……”
谢宝珠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与男人的脸接触过的部位,仿佛在清理不小心接触到的污秽之物。
王郎君第一反应竟是回头看了眼同伴的神色,他们目光闪躲并无为自己出头之意。
“你们!”
他视线在同伴和谢宝珠之间来回穿梭,朝谢宝珠撂下一句恶狠狠的“你等着”,气冲冲地走了。
与他同行的几个同学还站在原地,谢宝珠刚好收起帕子,歪着头神色淡然地问:“郎君们还有何事?”
那几人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
谢宝珠笑笑:“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背对着小路走出去许久,脑海中紧绷着的弦顷刻放松下来,浑身一阵酸软,心中却定下来不少。
她赌的第一件事赢了。接下来就看第二件成不成了。
接下来几日,她照常去学堂,对同学中传的风言风语心如明镜,尽管恨不得将宣纸团吧团吧塞进他们口中,却强耐着不发,只安心听明学究讲学。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心思只需放在两件事上,谢庭兰对她的看法,谢家对她的看法。
第一次回到宿处倒头变觉得眼皮沉重,谢宝珠这才恍然发觉,自打出生起,这是头回为了一件事情投入如此大的气力。
……
天多日阴着,日头只透过云层蒙蒙射出亮光,雪水化了后路上多泥泞,愈发难行,谢宝珠只得一手提着裙摆一手带着族学园子中采的梅枝,挑着地上干净的地方走。
到了灶厨她就赶着时间忙碌起来,将枝上完整新鲜的梅花瓣小心摘下,集在一处捣碎出汁,和入面中。
按照记忆中梅花酥粉糕的做法,本应用牛乳晾晒成粉入花汁,不过族学一向不赞成奢靡之风,她只能用面粉替代。
不多时,蒸腾的白气冒出,谢宝珠想着约莫是好了,伸手去取—
“嘶—痛。”
她并无下厨的经验,不知如何处理,眼睁睁看着虎口起了个好大颗水泡,疼的直冒泪花。
“不行,这梅花糕还是要热的才好吃…”她低声自语。
想了想还是用帕子粗粗包了一圈就当处理过了,再小心翼翼地用布掐着碟子放入食盒中,脚步雀跃缺未见脸上有半分喜色。
她特地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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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谢庭兰今日会在族学。
路上无论是遇到学究还是同学,谢宝珠都刻意停下问好,牵起一抹明媚的笑:“我正要去给哥哥送糕饼,先行一步,见谅。”
遇见她的人无不露出一抹差异的表情:“到底谁问她了?”
谢宝珠浅浅笑着,她就是故意的,将自己今日会去谢庭兰院子的消息传的广些才好呢。
那日的几人大概是又听了些什么消息,一直在打听她下课后的形踪,她已躲了好几日,终于等到谢庭兰也在。
听闻谢庭兰前些日子已受父亲在朝中旧友保举入了中书省,这些日子她去堵了好几趟,谢庭兰都不在族学,想来是公事缠身,管理族学也只是挂个名头。
他什么都有,自己只能攀附而活。
谢宝珠心中复杂,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族中利益,此刻心里却分不清自己是羡慕还是嫉妒。
……
“哥哥在吗?”谢宝珠脆生生娇笑着扣门,卷翘的睫下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
“她怎么会在那位这!”王盛阳低声喝道。
身旁的两人语塞半晌,“许多人都是这样说的,不会错的。”
“不过……谢公子那总不好闯,万一他真护着呢?要不,我们今日不去了吧?”说话的人显然起了退出的心思。
“你要是不去,我教训完她下一个就是你!”
王家虽不算顶级世家,在京中地位也不是随意来个人就能惹的,听了他的威胁,剩的两人缩着脖子不敢再多话。
“老子早就打听过,谢庭兰早就得了好处即将去任职了,还能有功夫到族学,管她?”
“简直是笑话!”
王盛阳气的甩手,指着自己的脸质问道:“她都躲了这么多天,你们还看不出她当日是虚张声势吗!还敢打我,今日老子就让她付出代价!”说罢,怒气冲冲地抬手敲门。
“谢宝珠,出来!”
他攥着拳头,准备待那个女人一出来就狠狠给她长长记性,若是她不开门,那他就闯进去,左右谢庭兰不在,闯个院子不算什么天大的事,等事后让家中给谢家送点礼赔礼道歉就是了。
门内隐隐有脚步声响起。
—门开了。
开门的人不是下人,也不是该死的谢宝珠。
他眉目如画,衣冠胜雪,如潺潺春水般的眸子此刻却仿若盛装着万年不化的冰雪。
谢庭兰步履优雅缓慢,双唇轻启:“王公子,好大的胆子。”
25. 女儿香(5)
他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唇角含笑,可说出的话却无端让人心间一颤。
王盛阳被他眸光一瞥,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架势登时烟消云散,既不想和谢庭兰正面起了冲突,可也不想在好友面前失了面子。
他探头朝谢庭兰身后搜寻久久都没找到谢宝珠的身影,气的转头小声怒骂:“她到底在不在这!”
“这……应当是在的,一个时辰前就有人撞见她说要来给,给……”
答他话的郎君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躲着谢庭兰的视线,语速飞快:“……给谢公子送东西,过去这么久早该来了。”
王盛阳听了,朝谢庭兰恭恭敬敬地拱手,他垂着头好声好气地问:“冲撞了谢公子实非我意,改日定让家中备上薄礼向您赔罪,只是—”
他抬头:“我与那个之前顶了公子身份的女人有些嫌隙,料想您虽看她不顺眼,但想您这般君子总归是不好亲自出手料理,今日若是她在此,还望公子行个方便,我替您出了这口恶气。”
谢庭兰步伐微动,门前空了出来,几人见状一喜,以为他这是允准了。
王盛阳笑着说:“多谢公子。”
他朝身后一招手,刚想进门,就听见谢庭兰冷冷出声。
“原来如此。”谢庭兰信步走到几人身前,从容抬手在三人脸上虚虚一点,“族学学规第七十八则,学生不得以私怨生事。”
“王家,牧家,宁家。”他清晰点出几人出身,“我会休书将各位今日所为如实告知各位大人。”
谢庭兰声音和煦,“至于违反族学规矩之事,我来处理恐有偏私,就交由学究来定夺吧。”
日风徐徐吹过,将几人心内吹的面色青白,路边树丛微动,谢宝珠连忙收回了扒开树叶的手,停了偷看的动作,压轻了脚步。
待树丛外脚步声消失,谢宝珠唇角勾起一抹得逞地笑,提着食盒猫着腰准备从另一侧穿过去,好回大路上悄声回宿处。
她可没说这梅花糕是做给谢庭兰吃的。
“出来。”
声音极轻,却叫谢宝珠脚步一顿,心中警铃大作,谢庭兰怎会知道自己在这?
不可能,她从远人的大路上钻进了树丛间,理应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这,也一直没发出动静,谢庭兰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就躲在这看戏。
谢宝珠打定主意,弓着身子急需向前摸索着,微风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宝珠,出来。”谢庭兰目光锁定在一处,树丛正悉悉簌簌发出声响,偏弄出动静的人并不自知已暴露。
……
谢宝珠讪笑着探出头,举起手中的食盒,“好巧呀哥哥,听闻你近日劳累的很,我特地来给你送些糕饼,没成想你刚好出来呢。”
“不巧,我知晓你在此。”谢庭兰站在门前,姿态优雅得体,谢宝珠一晃神,见他正把着门等自己,赶紧跟了上去。
谢庭兰背对着她,状似无意般问:“戏好看吗?”
“好看!”谢宝珠下意识回答。
唯一遗憾地就是那几个郎君胆量像丝瓜瓤里的子儿,太小了些,她还以为谢庭兰会吃些亏,没成想这些人见了谢庭兰这样恭敬。
可惜,本想着看谢庭兰这样的君子慌乱之窘态,到底是没看到。
直到谢庭兰一声轻笑,她这才回过神来。
讨厌归讨厌,但也不能太过明显让他知晓,谢宝珠慌乱着想解释:“我,我的意思是……”
“嘘。”谢庭兰竖起一根食指立于唇前,下一刻面前的少女就乖乖不动了。
他似是极为满意谢宝珠的反应,赏赐般摸了摸她的头,感受着手心发丝细柔的手感。
谢宝珠忍受着他像逗弄宠物般的抚摸,此刻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了。
他究竟把自己当什么了?
“进来吧。”谢庭兰似是摸够了,将手收了回去。
谢宝珠提着食盒,跟了上去,到了屋内一看颇为意外。
都说谢庭兰马上要搬回谢府住了,没成想族学内还留着许多物件,连榻边的纱幔都未曾撤下。
“在看什么?”
她闻声看去,谢庭兰正斜倚在暖垫上,单手支着脸,她鲜少见他有如此放松随意的样子,可就算是这样,因着是谢庭兰,并不让人觉得轻佻,反而是说不出的慵懒优雅。
“没什么。”她将食轻搁在谢庭兰面前的小几上,捻了一块递到他嘴边,柔声问:“哥哥尝一尝吗?”
谢庭兰微微偏头,糕饼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并未净手就拿吃食,他嫌脏。
谢宝珠有些心疼,她辛苦许久做出的糕饼自己还没尝过呢,就被他这样浪费了。
若是买来的,他便是全数浪费掉也无妨,但这是她做的,自己做的,是不同的。
她视线落在另一只手上缠着的丝帕,又拿了块梅花糕,可怜巴巴地求他:“哥哥真不尝一口?”
她刻意将丝帕弄松了些,在谢庭兰眼前晃荡。
“怎么弄的?”谢庭兰这下倒是瞧见了,她这样刻意,他不注意都难。
“是宝珠蠢笨,第一次下厨,不知晓那蒸笼是不能直接碰的,一心想着快些给哥哥将糕饼送来,不小心把手给烫伤了。
谢庭兰微微仰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下对她的小心思懂了十分。
谢宝珠愈发起劲,瞧着就要开始挤眼泪了,“不过若是哥哥喜欢,便不枉费我……”
“是吗?”谢庭兰出声打断。
“想快些给我送来,还送了一个时辰?”他不留半分情面,就这样直勾勾将她的小心思戳破。
“人都有私心,可你不该将心思打到我身上来,知道吗宝珠?”说完,谢宝珠僵在那儿,他伸手温柔地将她手上的帕子系紧了些,拍了拍。
谢宝珠板板点头,心中盘算着自己是何时露馅的,想来想去归结在了她不应藏在外面看戏还被谢庭兰抓住。
若不然,她这招应当是天衣无缝。好在现在也没什么要紧的,自己仍是赌赢了。
就算……就算那群人真和谢庭兰起了争执,也是他活该,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欺负?
谢宝珠将怨怼尽收入眼底,乖顺道:“我知晓了,下次定然不会了。”
“若是再有下次……”谢庭兰闭着眼,长眉拧着,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趁他思考的功夫,谢宝珠迅速接过了话头。
“哥哥。谢宝珠眨着水澄澄的眼,柔软的小手搭上谢庭兰的头,轻轻按揉起来,细声道:“宝珠绝不会有下次了,在宝珠心中哥哥和爹娘都是家人,绝计不会起旁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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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庭兰不语,她只当这事过去了。
按了没一会,她手就酸的不行,正腹诽着谢庭兰什么时候喊停,他就刚好睁开了眼。
“你该回去了。”
谢宝珠诧异:“哥哥是要出门?”
是爹娘单独叫他有事,还是…朝中那么快就给他安排了差事?
半晌,她犹豫地问:“我好久没出族学了,哥哥能也把我带出去吗?我就买些胭脂水粉和果子,不会给哥哥添麻烦的。”
谢庭兰披好外氅,睥她一眼:“不能,族学严禁学生无故外出。
那就不是回家,是公事。谢宝珠想。
“也好,那就不劳烦哥哥了。”她一派失落的样子,低声应道,“哥哥若是不在族学处宿,我今夜可以留在这吗?”
说完,她抬头小心翼翼瞧着他。
此刻那几人在谢庭兰这受了气,若是自己不小心与他们撞上,可不会像上次一样好糊弄了。
谢庭兰皱眉,下意识想拒绝。
“我知哥哥嫌我,我就坐在这,不会沾染哥哥的床榻与私物。”她拍拍椅子,恳切地望着他。
“求你了,他们会打我的。”
……
“嗯。”谢庭兰薄唇微抿,视线若有似无扫过金丝楠木书案,“好了便早些回去。”说罢,转身离去。
谢宝珠答应的快,但他一走就站起身子,在屋内左瞧瞧又看看,心中评价着。
谢庭兰人无趣,屋子布置的也死板。
她拍了拍床架,沉闷脆响,是上好的大红酸枝木,制成这样大一张床需要的料子不菲,价值更是可抵千金。
“这样好的料子,也不做些雕花,净做些看着穷酸的素刻……”她撇撇嘴,手上却不肯离开一直摸着,显然是喜欢的紧。
这一看才知道,谢庭兰屋子里瞧着素净,可用料显然是精心挑过的,就算她前十七年也算是金尊玉贵在谢家养大的,此刻也不免眼红。
她越看越气,愤愤坐下,可不打一会便觉着无聊,正准备趴在桌上打会儿盹儿,视线不经意一瞥—
—金丝楠木书案通体金亮,泛着舒缓流淌的光晕。
记忆中,这似乎不是之前谢庭兰用的那张书案。
“嘶…”她回忆着,谢庭兰走前,是不是瞧了一眼那儿?
那张金丝楠木书案就那样静静置于里间,这时仔细瞧才看见上面还放着不少东西,应当是换书案时被一并堆在了这张上,她眯起眼辨认着,那一堆似是……信?
信?谢宝珠一怔。
那样多,定不是一两日就能积攒出来的。
若是公事,谢庭兰接触时日不多,攒不出这样多,定是许多种夹杂在一起,才攒了这么多。
说不定,其中也会有父亲母亲的。
思及此处,谢宝珠双手撑住了椅子两侧的扶手。
自己才是爹娘捧在手心,娇宠着养大的,也会与他写这样多书信,有这么多话说吗?
是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还是叮嘱他该如何为人处事?
屋外的鸟鸣、她自己的呼吸,周边的一切,此刻都消失在五感中,视线中渐渐只剩下一样东西。
谢宝珠死死盯着那张书案,出了神。
“爹,娘,宝珠也想看看你们给他写了什么。”她喃喃出声。
26. 雨雪季(1)
谢庭兰的院子在族学中是单独辟出的,平日不会有人经过,连学究们都要先问过才会来。
何况谢庭兰既然能允许她留在这,定是今夜不会回来,兆玉自然是跟着他。
谢宝珠合上眼皮,久久未得到休息的眼珠终于被润了润,不再干涩不适。
想清楚这些,就知晓哪怕她光明正大地偷看,也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发现。
她睁开眼,从椅子上起身,她一贯穿的单薄,不知为何却觉着身子异常沉重,好像腿上挂了千斤重物一般。
走到里间其实只需十几步,她硬生生走了半炷香才来到那张金丝楠木书案前。
她刚想坐下,想了想,还是决定站着看。其实她也嫌站着累,但略略一看便知她若是坐下,这椅子离书案远了几分,自己比谢庭兰矮不少,若是想坐的舒服就要将椅子拉近几分。
就是这几分,都有被谢庭兰发现的风险。
她脸上尽是犹豫的神色,手悬停在书案上最上方的信件上空,久久都没拿起。
若是看了,反而惹了自己满心难受该如何?
许久,她听见自己微弱带着怯懦的声音。
“只看一封,就一封。”
手指最终停在了那封写着“吾儿亲启”的信上。
信上的油封早已打开,不必担心会被人发现她看过,她将眼睛眯的只剩一条缝,从缝隙中看着被一丝丝拉出的信纸。
并不是不想看到,相反,她极其迫切地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内容。
她从头读到尾,直到最后一行,直到看到落款处,才知晓这是父亲的信。
应当是族学刚开不久时,父亲写的,只是教谢庭兰该如何处事,末尾还有但一字一句“为父信你。”
通篇并无一句叮嘱。
谢宝珠忍不住再读了一遍,眯起的眼睛逐渐敢放松一些了。
预想中那些温情的字句并未出现,心中酸涩的感觉顿时消了个七八分。
可......她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另一封谢府的信上。
有些事情一旦开口子,便如泄了洪的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她闭了闭眼,又抽出一张信纸,想着左不过是父亲的嘱托,自己只是瞧一瞧,不会伤心到哪里去。
读了几行,她这才发现这似乎是关于公事的信,刚觉着无聊想放下,余光不经意瞥到了让她有些意外的内容。
谢庭兰谋得的官职是中书侍郎?
她瞪大了眼,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可是正三品的官!
她本以为谢庭兰入中书省应当是父亲给他谋划的,可做不过是六七品,但中书侍郎可不是靠家室就能去的。
谢宝珠心中刚消下去的酸劲儿又反上来了,强忍着继续读了下去。
她不愿承认谢庭兰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心中更愿相信是谢庭兰与哪位大人物交好,这才靠人情得了保举。
是揽月楼那天坐首端的公子、亦或是哪位她不晓得的权贵。
依照信中所言,只等谢庭兰去一趟江州,事情就能定下来了。
谢宝珠喃喃;“江州?”
也就是说,再过一段时日,谢庭兰再次回京的之时,就会名正言顺进入中书省。
她机会能想到所有人对谢庭兰的评价会如何,从谢家遗落在外的嫡子,变成京中最芝兰玉树的君子,到时候又会变一变。
深吸一口气后,她捏着嗓子仿着旁人的声音学着:“谢庭兰,谢家这辈最有出息的宗子,圣眷正浓,只怕位列三公也指日可待了。”
从此她和谢庭兰之间,更是云泥之别了。
就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话中夹杂的失落。
她问自己,怨恨谢庭兰吗?
怨的,恨的。
不够聪慧、生来就被抱错,早早看过本不属于她的风景,甚至让谢庭兰吃了十七年的苦......也许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苦。
可这不是她的错,她不是有意的。
她只求能继续受谢家的庇荫,能苟求父亲母亲从前温情中的几分就心满意足了。
谢宝珠兀的有些想家。
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第三封信,这次她并没有眯起眼睛,而是大大方方地将信纸抽了出来,站直身子。
她就看最后一封,往后只安心、蜷缩着、活着。
看前半段时,她心绪已平静不少,已经能坦然自若地接受看到的内容,她接着再往下看。
“母亲知晓像你这般的孩子早慧,如今更是担了撑起谢家的重任,自是不必我操心,只是心中仍忍不住挂念。
“三月初八是你生辰,你父亲邀了朝中大人贺宴,为你引荐......”
“三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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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宝珠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三月初八也是她的生辰,族学不准学生请假归家,她早早便和学究说自己身子不适要去看郎中,这才得了两日出去的许可。
还有五日便是三月初八了,生辰这样大的日子,自然是要在家中过的。
她急不可耐地往下看,视线匆匆浏过,寻找着自己的姓名。
“......家中换了厨子,是从江州来的。莫要耽搁,早些归家,我与你父亲在家中等你。”
谢宝珠捏着信纸的手几乎泛白,察觉到后又立马松手,信纸掉落在书案上,又被她拿起重读。
她就这样反复读,心中也知晓信纸上不可能平白无故长出自己的名字,只不过心中不愿相信,才一次次确认。
“怎么会没有呢?”她有些委屈。
母亲写的这样详尽,夸了他许多,连为了照顾谢庭兰的口味特地请了江州的厨子都写在信中,自己与谢庭兰的生辰是同一日,怎的连她的名字都没提到呢?
她爱吃鱼,往年生辰,家中总是早早备好了各式的鱼脍。
母亲总是一边说她年纪见长也不稳重,可碗中的菜却被堆的满满成山,记忆中的每个画面都还算清晰。
窗外的风有些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走到窗边把窗关上了。
换了江州的厨子也无碍,反正她所求不多,回家,一家人团聚吃顿饭就已足够。
思及此处,她不知何时唇角勾起了暖暖的笑。
近日学究不再板着脸说她,想来是自己在学业上有了长进。
等三月初八归家那日,一家人和和美美,她再将自己近日的进步讲给母亲听,她定然会摸摸自己的头,夸自己终于长大了。
待将书案整理好后,她躺靠在前厅的椅背上,静静笑着,眼睛都亮晶晶的。
仔细想来,自谢庭兰回谢家后,她好像一直没得到什么夸奖,总是在紧绷着一根弦,累得很。
等生辰便好了,她这些日子的改变爹娘一定都看在眼里了。
......若是太忙没空关注她也无妨,她自己讲给爹娘听。
一想到他们脸上会出现久违、少见的赞赏之情,谢宝珠心中就忍不住感到幸福,唇角浅浅的笑意将整颗心都填满了。
她不需要哪里的厨子,也不用结交哪位大人。
这便她是最好的生辰礼了。
27. 雨雪季(2)
“等等!”
谢宝珠闻声看去,这才发现族学门边站着位衣着干净的老者。
老者皱着眉:“学生?谢氏族学不得外出,你不知晓?”
“先生误会了,我近几日身子不适,想去看看郎中,已与明学究讲过,他也同意了的。”谢宝珠答道。
来族学许久,她还是第一次外出,竟不知道还有守门的,幸好提前与明学究请过假,不然就只能硬闯了。
老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些狐疑,“瞧你这样子,不像是病了。”
谢宝珠连忙捂住胸口,将口脂舔掉了些,显得有些病气,“我叫谢宝珠...咳咳...是明学究的学生,先生自可查证。”
好在老者拿出一本册子,看了好一会,似是瞧见了她的名字,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多谢先生,咳咳。”谢宝珠一步一摇晃,仿佛随时要被风吹倒般,前行几步拐了个弯,她瞬间直起了腰,理了理妆发。
族学远在京郊,若非家中来接,是坐不上马车的,可她自然也不能走着回京。
在少行几步路找个临近的村庄租借牛车,与走上一个时辰去附近的驿站坐马车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坐马车。
她可是要回京的,若是被人瞧见她谢家女儿坐着臭烘烘的牛车,丢的脸面可就大了。
直到坐上马车,酸痛紧绷的双腿终于得到了放松,连车厢中软垫都没铺也不在乎了。
颠簸了一路,她的面色这下是真的苍白如纸,硬生生压着喉间呕吐的欲望,直到马车行驶平缓下来,她将车窗上的帘子掀开一角。
触目可及繁华一片,摊贩叫喊声不绝于耳。
到京城了。
谢宝珠在街上逛了许久,只觉得京城空气都是香甜的,比族学不知好了多少。
她在一家成衣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京中最时兴的料子我家都有,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衣服,不如进来看看?”老板热情地招呼着。
谢宝珠先是自己看了,眼前这些成衣款式都不大适合她,转头问道“有没有......适合生辰穿的?”
“诶呦,姑娘今日生辰?”老板笑着往店最里头走去,“那可得穿一件好看的,喜气的。”
谢宝珠摇了摇头,“是明日。”
今日是三月初七,明日就是她生辰了。
按照往年,其实她早早就该定了心仪的料子,找上好的绣娘替她量身定做一身,今年不同,她人在族学,只能趁今日来成衣铺子碰运气。
“姑娘,这件可是我压箱底的好料子,你瞧瞧如何?”老板仔细将箱子打开,衣服被展开后,谢宝珠这才看清。
她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红色本容易落俗,但这件衣裙,水红色的底配上联珠团花锦让人一见变觉得鲜妍俏丽,还搭了外纱罩衫,有种朦胧的妩媚。
只是......
“是不是不大适合我的年岁?”她有些迟疑。
老板看了看裙子,又瞧了瞧谢宝珠,利落地将她带去试衣。
谢宝珠着实喜欢,半推半就试了试。
“会不会有些奇怪?”她摸了摸罩衫,明明是纱制的,却无比丝滑。
“小妹你可别说笑!”老板围着圈欣赏着这衣裙在她身上的模样,“若是你穿着奇怪,那满京城就没女郎能穿这件了!”
谢宝珠被夸得有些羞,连带着语气也好了些,“就这件了,阿姐帮我装起来吧。”
换回自己的衣服后,她转过头笑盈盈地与老板告别,只觉得怪不得今日天清气朗。
一只脚刚踏出门外,就回头迎面撞上了一人,额头传来一阵剧痛。
她捂着额头,刚要发火,却觉着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我们又遇上了!”陆宥礼双眸一亮,“灯会那日我们曾见过,姑娘可还记得我?”
二人相撞时,一缕带着花香的发丝划过他的掌心,他不知为何心里竟痒痒的,又不好当着姑娘的面抓挠,只好将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眼前的少女捂着额呆呆思考的样子惹的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这姑娘还是如当日般明艳可爱,与京中那些贵女全然不同,多了些鲜活之感。
“....灯会?”谢宝珠先是疑惑,思绪电光火石间回转,她猛然想起,这人灯会也撞了自己!
她迟疑道:“陆公子?”心中却盘算着这人莫不是故意的,怎么次次都挑着自己撞。
“我以为姑娘将我忘了呢。”陆宥礼有些意外,看见她手中提着包好的衣裙,了然到:“我刚好上街给人挑礼,姑娘若是还要买些别的,不如同行?”
谢宝珠闻言倒是正眼瞧了瞧他。
“姑娘上次说的,我都记着了,花灯只是俗物,着实配不上姑娘。”陆宥礼被她盯得偏过了视线,小声说:“姑娘喜欢什么,我尽可买给你。”
谢宝珠牵强地笑着,一介白衣又能给她买些什么呢?
陆宥礼不知她心里想法,但也看出了她不愿,不再强求,退而求其次道:“想必姑娘家人在等,不便与我同行,只是......”
“这已是我们第二次相见,陆某可有幸得知姑娘姓名?”
他眸光炽热真诚,几乎要将谢宝珠烫到。
“谢宝珠。”
陆宥礼一愣,这名字好耳熟。他也曾听闻过谢家的那些传言,只是他实在没想到。
传闻中骄纵任性的小女郎竟然这般......娇俏鲜活,让人忍不住想看她,又不敢看她。
他在心中左右互搏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姑娘可有婚......”
“我有急事先行一步,公子慢慢挑吧。”谢宝珠撂下一句话就匆匆朝着一处走去。
陆宥礼看着她的背影,过了许久才将喉头剩下的字吐出:“......配。”
谢宝珠倒不是厌他,而是真的着急,她远远便瞧见两个眼熟的侍女走过去了,便想跟上去问问家中近况。
一路跟到了揽月楼门口,她有些惊喜,没想到母亲还记挂着她喜食这儿的糕饼,特地差人来买好备着。
那两个侍女已付过钱,正在门口等小厮将糕饼包好,谢宝珠理了理发丝,正想走上前,却听见她们好似在聊生辰宴的事,放慢了步伐。
“听闻公子不喜甜食,为何夫人还特地叫我们来买,可是为了宝珠小姐?”看着年纪小些的侍女不解。
谢宝珠在一旁听着,脸颊两侧的梨涡成了浅浅两个小坑,刚要上前,就听见另一个侍女的回答。
她说:“好像是有下人瞧见过揽月楼的小厮给公子屋里的兆玉送过糕饼,许是公子私下爱吃。”
谢宝珠柳眉深深皱起,这侍女打嘴皮子也没有个底儿,分明是她爱吃揽月楼的糕饼。
年长侍女接着说,“夫人和老爷发出的邀帖上,连宝珠小姐的名字都没有,这糕饼只能是给公子备下的。”
“我倒是觉着庭兰公子好些,待我们下人都是和善的很,从不为难我们,无论是品性还是学识,都要强过那位不少......”
......
谢宝珠捂住耳朵,回身逃也似的回到了主街上,嘈杂的叫卖声都叫她好受些。
邀帖上没有她的名字,怎么会呢?
可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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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心中都觉得谢庭兰比她好,何况爹娘呢。
她提着新衣的喜悦逐渐被阴霾替代,失魂落魄的木着脸,将自己放空。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甚至路过了谢家的门,在门前站了许久,还是垂下头,往驿站走去。
如果......如果这场生辰宴真的没有她的位置,现在回谢府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
自己能回的,好像只有族学,最起码谢庭兰会......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谢宝珠心中一促。人人都称赞他是个高洁君子,一丝凡尘皆不染,那在她自己心中呢?
冬夜花园树下,自己那样恶劣哭骂他,他分明听见了,却只是给自己递上帕子擦泪,并未给她难堪,还带她去了灯会。
他也曾温声细语哄过自己,将她揽入怀中,还那样轻地摸过她的头。
甚至还曾承诺,会护着她。
时至今日,她也说不清谢庭兰在自己心中算什么了。
......
到了族学跟前,她已感疲累非常,只想好好睡一觉,却远远瞧见大门前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观其衣着,应当是位学究。
一旁的人身姿修长挺拔,如竹似玉,正是谢庭兰。
学究似是问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谢庭兰点了点头,而后听见他说:“后日便启程,明日还需宿在族学,就多叨扰先生一日。”
“你家那位女娘......”学究这次的话她倒是听清了。
“庭兰,你心中到底如何作想?”
谢宝珠先是一愣,登时打起了精神,竖起耳朵听着。
他会如何作答?
妹妹?家人?相识的女郎?仇人?还是......
片刻,谢庭兰稍加思索就笑了出来,他似是有些不解,“先生怎会想到问我这个。”
他声音是一贯的温润,“先生对蚊虫有何看法?”
“虽令人频生烦恼,但终归是翻不出波浪,挥开还费些气力,只待冬时,它们变会尘归尘,土归土。”
学究释怀了然地笑了笑,全然没注意不远处还有个人。
谢宝珠面如死灰,已僵直在原地许久,浑身冰凉麻木动弹不得。
在他心中,竟这样想。
亏她还以为,还以为......
她原以为自己会哭,但并没有,可这般更难受些,她觉着眼泪好似都倒着流到了肚子里、心里,苦的发麻。
冰雪已化冻不少,这时的风最是刺骨,可谢宝珠却觉着,没有身上冷。
她就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指尖一阵抽动,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能动了。
谢宝珠攥紧了拳头,任由掌心凉意划落在地也浑然不觉,她要去一个地方。
......
狭长的小巷中人影空乏,与白日的热闹喧吵不同,只零星有几个蒙着面的人举着烛灯,沉默地将身前地上一小块照亮。
谢宝珠本还有些怕,只是真的到了,反而平静了些。
这小半年来,她每日、每时、每刻,都在反复预习得失。
却总归是得的少,失的多。
不甘心。
这三个字如一团火焰,每分每秒灼烧着她的心,几乎叫她痛不欲生。
自己拼尽全力得不到的认可与亲情,谢庭兰毫不费力就有。
她站在一处摊贩前,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可怕。
“可有令人动情的药?”
倘若谢庭兰不再高高悬挂云端,也坠入世俗编织的污名中呢?
她想看看端方君子沾染恶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