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龙》
1. 临安城南有个傻子美人
仙气缭绕的玉波池里游着一条小白蛇,时而浮在水面时而又潜入水底,实在调皮又欢快得很。
"小白。"一声冷清的低唤,小白蛇闻声咻地幻化成一个白衣少女,莲花抹胸外束白锦衣,眉若弯月眼如漆星唇似丹朱,如瀑黑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身后。
抬眸瞧见戴着雕玉面具的素衣男子缓缓走来,身影冷寂背脊却直挺如玉树,"师父"小白欢欢喜喜的扑到面前。
师父轻轻扶住她踉跄的身形,手里幻出一张绸布,细细的替她擦拭仍在滴水的发丝,良久才道:"小白,可想化龙?"
"化龙?"小白疑惑的看了看师父的脸,还是那双深沉如漩涡不见底的眼,纹丝不动。
便隔着绸布,讨好的蹭蹭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满足的眯了笑眼,"小白不想化龙,就想做条小白蛇一直待在师父身边。"
此间师父手指翻飞已替小白半挽了发髻,又从怀里掏出一支镶花珠玉流苏簪插于发髻之上,看着小白欣喜炫耀似的摇晃着头,叮当脆响,隔着面具嘴角带起一缕极淡的笑意。
转瞬即逝,复又扶正小白的肩膀将她的头按进怀里,不让她看见他摇摇欲坠的眼神,"小白,杀了为你取名的那人,杀了他。"一字一句语重又心长。
不等小白回过神,远处走来一个金冠紫袍一派风流的男子,小白识得他是师父的好友陵止仙君,却不知他原来是受师父嘱托前来送她下凡历劫的。
随陵止走出很远师父都再没了任何话语交代,小白不由自主的回头去望,玉波池还是云遮雾罩的样子,渐渐遮住了师父瘦削的身形,也掩去了师父疲倦的面容,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她抬头看着陵止,企图从他上挑的桃花眼中看出什么不同来,"仙君,待我历劫归来,师父还是会在玉波池等我的吧?"
问得笃定又惊疑,不像是为了得到陵止的回答,更像是安抚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陵止似怜悯又似讥讽的一笑,若有若无的微点了头。
小白哪里懂得,只见他既认可了自己,复又欢欢喜喜的决定,等她下凡后一定要快些找到那人,然后杀掉他就能历劫圆满,早些回到师父身边了。
近日临安可不太平,街头巷尾的都在传说城南土地庙不知何时住进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一袭白衣纤纤不染凡尘,明眸善睐身段婀娜实乃人间绝色。
却听闻是个傻子,见人就问可愿替她取个名字。
许多男人慕名而来,大都是刚欣喜若狂答了个愿意等着一亲芳泽,谁知美人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剑,吓得众人树倒猢狲散的跑了。
其中也不乏些自恃武功高强的人,一概给揍得鼻青脸肿的丢出庙外,渐渐地也就没人敢轻易上门招惹了。
这日,小白横卧在土地庙的房梁上,毫无形象可言的啃着一个苹果,别问蛇怎么还吃苹果?
虽然很不想承认,成了精的蛇除了血是凉的,其他跟人也差不多。
她刚百无聊赖到生无可恋,咬到一半还发现只小虫,嘟嘟嘴准备秉承着,佛曰救虫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理念将其放生,便见庙门处现了一截青衣。
来人了嘿!小白赶忙在身后擦了擦手,翻身下梁端得是姿态轻盈端庄袅娜,噙一抹竭尽所能和善明亮的笑却在抬眸间僵在嘴角。
哼!竟是个束腰短袍女扮男装的俊俏小娘子,要是换了往常她还有心思逗她玩上一玩,今日她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更不愿这小娘子在这儿耽误了她的正事。
"姑娘何意?总不会是学了小青姐姐来娶我做王妃吧?你打不过我,还是快些离开吧!"这话说得是小青仇王府内遇白素贞的场景,亦是好笑这姑娘学小青女扮男装。
小白本意只是暗指她早已看破这姑娘身份并劝她莫做无谓之争。
岂料这姑娘乃是小青族后,名为青君,幼年常听闻白娘子流传下来的唱本,心性儿甚大常与小青自比,此刻被小白毫不留情的揭穿,竟恼羞成怒持剑袭来。
小白不慌不忙唤出白泠剑掐诀来挡,"姑娘,我都让了你还待如何?"
青君更是恼怒,十成力都使上了十二分,一时间土地庙里剑影重重铿锵之声迭起,竟有些不相上下的意味。
不过半晌,青君便发觉这原本就不该是不相上下,她使的力重一分小白便重一分,轻一分小白也跟着轻一分,心生颓然的地扔掉剑一脸不甘,她这才明了为何小白口口声声说着"承让"二字。
"姑娘别气馁啊!"小白也坐到青君身侧,拍拍她的肩学着师父的语气安慰,"你我虽是同类年岁也差不离,毕竟我是九重霄剑仙唯一的徒弟呀!"
青君原以为小白会圆滑的阐述一下自己修炼时长,岂料这人非但不谦虚,反而后一句还带着骄傲炫耀的意味。
青君表示好气哦可是还得保持微笑,并且不能同一个傻子较真,"呵呵……你可以叫我青君。"
"青君?好名字,既然我们是同类,那我便叫你君君咯!我还没有名字,师父和陵止仙君都是唤我小白。"
"你也是……蛇妖?"青君不由得上下打量这浑身没有半点妖气干干净净的……蛇妖,满脸迟疑,不会是化妖师套她的话吧?
小白眨眨眼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雪玉丸子,"它叫净心丸,我们那儿下凡历劫的仙长都得吃一颗,才能保证仙气不外露不惹妖精惦念。”
“毕竟像我这样妖身历劫,还能带着记忆和法术的也是头一回,我怕一颗不够用就又从太上老君那里偷了一颗,送给你吧!"
这姑娘笑眼眯眯一副对人不设防的样子,把偷说的正大光明理直气壮,送她东西也是格外大方,好像也不懂得如此贵重的丸药应该向她交换些什么。
青君噘了噘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接过净心丸,装作漫不经心的道一句"谢啦"。
既然是历劫应当是为了升仙吧,所以青女侠护她升仙就当是报酬吧!
毕竟她这么傻呆呆的,遇上她这么个充满侠义心肠的还晓得报答,若是碰到个坏心眼子的莫不是蛇皮都得让人给扒了,指不定还笑靥如花的送你吧!
"果真是个傻子!"
"承让承让,君君,入口的东西你也敢乱吃?"小白听到来自青君姑娘的嘟囔,满意的看着她慢慢僵硬的嘴角,赶在青君想要捏死她之前,继续道,“幸好我不是坏人!"
她可不傻,师父说她这是大智若愚呢!
青君默默地看着小白不知又从哪里翻出来之前吃剩一半的苹果,非常不讲究的在衣袖上擦一擦继续啃,这人……算了,"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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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非要叫人替你取个名字?"
小白便如此这般的将缘由给青君说了个清楚,"来这土地庙想替我取名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了,君君你说为什么我刚把剑给亮出来,他们就不想了呢?"对此,她还颇为愁眉不展。
大姐,你可是要杀人呐,又不是要嫁人,你见过谁排队等着被人杀吗?就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好歹让人也占些便宜,人刚答一个"愿意",你就拔剑相向……
青君也总算知道这些个关于"临安城南有个傻子美人"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果然这世上的传闻都不是空穴来风。
"蛇妖也能化龙吗?你师父莫不是诳你的,人家白娘娘也是经菩萨点化功德圆满才能脱去妖身位列仙班。"青君肚子里滚过这么多腹诽之语,开口却是直接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表示质疑。
刚才还喜笑颜开没心没肺的小白,突然就冷了脸色,冷哼道:"陵止说我只要杀了那人就能断了情劫,自然能脱去妖身飞升。”
“再说我师父是绝不会骗我,他说我能化龙我就能化龙,至于为何偏选这一条路,我不明白,师父也没说,但他是绝不会害我的。"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行了吧?"青君也是没想到她随意的一句话竟惹得小白生如此大的气,只得低头赔罪。
也就不好再直言,只能暗自疑惑小白这修得是无情道?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万万年来任何妖精除了有那机缘直接被点化的少数,都是先要修得人形,方有资格去想那得道成仙。
尤其妖这一族群,较鬼、魔、人、仙、神其他五道来说,既不受天道的庇护,力量上来说较为势弱,又被冠有贬义不受人待见。
世间万般皆是如此,杀人会受律法惩治,杀妖却是功德无量的善事一桩。
当初白娘娘受观音点化为报许官人之恩情,红尘中行走行医救人行善积德,法海大和尚还不是说收了就收了,压在雷峰塔下十几年不见终日,她一条小青蛇虽有不忿却也不敢与之抗争。
妖以牲畜道为本体命不长久,而仙魔两道虽比不上真神与天同寿,长生不老也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如此看来以妖身修仙原就比人身艰难多得多,岁月漫长然中道崩殂的不知凡几,只是斩断情缘便可位列仙班,这难道就是上头有人好办事?
或许小白就是青君的机缘,如同白娘娘之于小青,原先只是想酬谢那粒净心丸,此番想来倒是更有几分迫切。
"可你这番如此大的动静也没能找到想找的人,我劝你到西湖断桥边去寻寻,白娘娘就是在那儿碰着了许相公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白的脾气比暴风雨来得快还去得快,此刻又亲亲热热的同青君靠在一起认真思索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反正临安都寻得差不多了,去到西湖说不定还能求得白娘娘显灵呢,就算还寻不到,去瞧一瞧钱塘江潮也是好的呀!
小白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听取意见并说走就走,下了决定也不拖沓拉着青君就想御风飞行。
还是青君说难得有机会下凡历劫,不多看看多玩玩,以后回了天上就不能经常下凡来玩了。
想想也是,小白在心里默念,她绝对不是贪玩,只不过是想着多走走多看看,好回天界给师父讲故事来着。
2. 有缘千里来相会,须往西湖高处寻
如此一来,小白和青君一路吃喝玩乐走走停停,到钱塘县正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大街小巷都弥漫着馥郁的桂花香,甜香醉人。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男女大防在此刻都变得宽容,个个盛装打扮不约而同的戴着面具,折一枝金桂聚集在街头巷尾。
小白和青君混在人群里,一会儿看看沿街叫卖的香囊,一会儿瞧瞧西湖里放逐的河灯,乐不可支。
"君君,我这么打扮有些别扭呀,凡人都喜欢这样么?"小白扯了扯胭脂色对襟长衫,上面绣着大朵大朵金线勾边的异色昙花,又摸了摸珠钗旁的几朵做成昙花样式的珠花,好看是好看就是总觉得太艳丽了些也有些不应景。
"不要张口闭口凡人凡人的,你非得让人知道你不是凡人嘛?"青君扑过来捂住小白的嘴,再次低声叮嘱,"你可是要勾……嗯,找人的,不穿鲜艳点儿漂亮点儿,满城金灿灿的桂花又都覆着面具,谁要看你呀?"
小白都要被捂得背过气去了,也不怕弄花口脂,愤愤挣开青君才要接话,就瞧见一个俊挺的身影擦肩而过。
是师父么?
"师父,我是小白呀,师父等我……"身体上的行动永远比反应快,小白一边喊着一边逆着人流去寻,一脸茫然的青君赶紧跟上。
那人却没有丝毫停下脚步的意思,小白又是懊恼又是着急,可人潮拥挤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憋着一口气去追。
天界规定,不能对凡人随意使用搅乱世间秩序的法术,否则将受天雷之刑。
虽然雷公电母也不是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行踪,她向来是乖巧惯了的,自然也不能不遵法规让师父为难。
青君追到两人的时候,温柔月光洒落在簇簇桂花上,胭脂红配上君子青,俊男美女长身玉立,分外美好。
一时间,她竟没好意思上前打扰两人。
小白极力控制不稳的气息,伸手去揭那人的面具,眉峰尖锐冷冽却端得是正气浩荡,眸眼细长尤为清晰活泛,里头有星河万里有白月光有金桂有她,薄唇冷清此刻却高扬,是一个让人见了就觉得心里欢喜天朗气清的男子。
这不是师父,小白想来若是师父摘下面具,也合该是这样一副举世无双的好样貌,但他的气息不是师父。
恰巧对方也来取小白的面具,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落到青君的眼里就自动忽略了是她家小白先动的手,立马站到小白身前将两人隔开,也来不及要回小白仍在对方手里的面具,就叉着腰凶狠地骂道,"哪儿来的登徒子?竟敢欺负小白,活腻味了吧你!"
"在下化妖师徐以献,临安人氏,姑娘可是认错了人?"徐以献也不生气,偏着头问小白眼里尽是笑意。
化……妖师?真是凉水也塞牙,青君顿时收了张牙舞爪的气势还顺带嗅了嗅自己是否已经妖气尽除,确定无碍后拉着小白就赶紧跑。
还好,腿不算软,还好,跑得不算慢,还好,徐以献也没追上来。
一直逃到她们住下的客栈房间才算松了口气,可小白说想去看星星,拎着方才逃跑也不忘带走的点心就又上了屋顶。
玉波池与广寒宫临近,如今她是没办法回天,但只要她看着圆月就如同看着师父,师父也会这样遥遥看着她吧。
"小白,那人是你师父?"青君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天界剑仙下凡成化妖师来抓自个儿历劫的蛇妖徒弟?这什么鬼畜剧情?
"才不是呢!我师父不可能让我揭开面具的。”
“一百岁那年,陵止诓我说只要偷揭了师父的面具就带我下凡来玩,结果我趁师父醉酒之时刚伸了手还没碰到面具就被抓住了,罚了整整一百年的面壁思过呀!"小白只要想想就觉得浑身打哆嗦,哪像刚才那人好似扯散了他的发髻也不会生气一样。
一百年呐!以她的性子若是被关个一两月都会觉得生无可恋生不如死,莫说一百年了,青君想起那画面也跟着一个激灵,"你师父……可真够狠的,你确实是捡的。"
"我本来就是捡来的啊,我还在蛋里的时候师父就把我捡回天界了,整整五百年一直养在身边。"小白笑嘻嘻的反而觉得被捡是一种福气。
青君也是习惯了小白这般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转头去看她,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在骨在皮相之间,多狼狈也还是美人,满月之下她花了口脂仍遮不住如画的眉眼。
没再多言,这姑娘以妖族的身份养在天界,一定除了她师父和那个什么仙君陵止,就再没别的熟识的人了吧。
倒不是她先把人心想坏了,只是不论何时何地何人,总归都是信奉一个教条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想来小白在天界绝没有像她表现出来那样受欢迎。
能养得这么天真烂漫的怕是她那个师父花了不少的心思,送她下凡是因为怕护不住她了吧,说多了也怕这傻子难过,就这么的挺好。
手指再摊开时,手心里多了一方沾了水的锦帕替小白拭掉花了的胭脂,青君也不知道自己在小白面前就怎么这么像小白的娘,她同小白一样也才五百来岁,以人类年纪推算她不过十六岁刚且及笄呢!
"君君你真好,跟我师父一样的好。”
“我生来妖身长于天界,佛曰众生皆平等都是骗人的,这世间多是排斥异族的,我要是能成功化龙,他们就不会迁怒师父了……"这傻子整张小脸都埋在锦帕里,还叨咕呢。
看吧,她是明白的甚至可以说是通透,只是有人给了她足够的爱,甚至还有多余的让她可以去爱别人。
"乖,八月十八是观赏钱塘江潮的最佳日子,到时候会有很多各地前来观潮的人,等你破了情劫就能回到天上见你师父了。"
到了那时,若你下不了手,就由我来替你杀了这人吧。
八月十八,观潮日。
这日,一大早青君拎着还想赖床的小白就朝望江楼赶,睡什么睡要占据最佳位置啊。
果不其然,小白觉着她们来早了,比她们早的比比皆是,才卯时望江楼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小二,还有位子吗?"青君拉着小白突破人墙,抓了个正忙着给客人上茶水的小二。
"诶,姑娘小心烫着!"被青君拉扯的力度大了,茶壶里的热水有些溅了出来,小二赶忙扯下肩上的白帕挡住,一脸抱歉的说,"二位来晚了,我们望江楼早就坐满了,这都是南来北往特意来瞧钱塘江潮奇景的,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位子了。"
青君哪里心甘拉着小二不愿放手,"那儿靠江的位子不是只有一个人吗?你去问他肯不肯让给我们,我出十两银子。"说罢,还抛了抛手里白花花的银两,尽力显得自己财大气粗。
他们这望江楼是开门做生意的,来者是客,换了他人小二也不愿去惹这个麻烦,只是瞧着这两位姑娘容色姣好又不像是本地人,抱着怜惜美人的想法也就替她去问上一问。
所幸这位公子是位朗朗君子,同意与她们合桌而坐,小二立即满上三杯茶水兴高采烈的招呼两位过来。
"是你?"青君一声感谢还含在口中,就瞧着那清风朗月似的男子惊叫出声。
"两位姑娘又见面了。"徐以献扬着唇抬眼看了看被青君不自觉挡在身后的小白,今日这姑娘倒是没再花了口脂,清丽与柔媚融合无暇,纵他识多了蛊惑人心的妖鬼,也得叹一句"牡丹真国色"!
掩下眸中的惊艳,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半张面具,终是没说出归还之意。
小白低着头垂着眼偷偷瞧徐以献摆于桌侧的剑,这世道绝世好剑能生出灵识,如她的白泠。
稍微差一点的也能认主,如青君的青云。再不济如眼前这把也是开过锋斩过妖带了杀气的,只是他毕竟肉体凡胎且持剑日短修为不够,剑是好剑但没发挥出最大的实力。
下凡前陵止特意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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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过,凡尘里有两类人,做妖的碰不得,一是人面兽心者,二便是化妖师。
前者通俗易懂,后者所谓化妖师,比起当年法海和尚听起来慈善得多,如其名重在"点化"二字,诛灭的基本都是冥顽不灵的恶鬼妖邪。
但这世上本就分正邪两道,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那些个所谓的化妖师能否抵得住妖丹的诱惑,毕竟成魔容易修道难呐。
心下有数,小白便拉住天生骨子里对化妖师能避则避充满敌意的青君,坦而然之的坐于徐以献对面。
"敢问两位姑娘芳名?"问的是两位姑娘,可明显徐以献是朝着小白去的。
"我没有名字,师父叫我小白。"小白不是很上心的抬眼看着窗外,滚滚江水将江天连成一线携着凉风扑面而来,声势浩大波澜壮阔,这般奇景倒是让她甚是震撼。
楼下观潮的人也是胆大,纷纷拥挤在栏杆边,也不怕一不小心被潮水吞没。
这人潮涌动的,一时半会儿也不便找到那人呀,小白正捧着脸皱着眉觉得为难。
突然一旁的青君福至心间,转着手里的茶杯遮住眼底的精光,像带点儿暗示又像不经意间的开口,"人都有名字,如我青君,如公子以献……不若,公子替小白取一个吧?"
在青君看来是水到渠成,其实不然,还是没经验的妖族,没有哪个正常人一上来就叫人取个名字的,也没有哪个正经人是初见就给人取个名字的,她的私心都明晃晃地快溢出来了。
可没等徐以献诧异,楼下就出了状况吵吵嚷嚷的,仿佛在说什么"失足落水"、什么"不见踪迹"。
唤了小二来才得知这钱塘江潮景一年一度,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落水几人,官府三番五次加固了栏杆,也派了人来维持秩序保护民众安全,收效甚微,这不就因着失足好似又落水了四五人。
不对,这水底有妖物借着水势食人。
小白抿着唇正犹豫该不该出手,徐以献就凭借着他化妖师该有的敏锐力察觉出异常,抓起桌上的宝剑踩着窗栏飞身下楼,身姿倒是轻盈潇洒,只是他若想收服这妖物估计颇为吃力。
妖类一旦以人为食就是半只脚踏进了魔族,比不得修仙的名声好受人推崇,短时间却能功力大增效果显著。
只见一抹天青色身影如鱼跃进江里,众人皆惊,忙向江里张望,波浪滔天几乎是立即就失了踪影。
还未等众人从惊愕和惋惜中回过神来,就又见那人跃出江面,手持一柄冷冷利剑,仍是面若冠玉竟未沾湿半片衣袂,随之腾起的是一只面目丑恶的狰狞大鱼,龇牙咧嘴的与之对峙在江面。
"妖怪,快逃!"不知谁惊慌失措的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尖叫声四起,围观群众终于反应过来四处逃窜,现场一片狼藉。
小白无奈的扶了扶额头,随之亮晶晶的看着青君,"君君,烦请你帮着疏散百姓了。"
果然,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傻小白,在外是个不善言辞不通俗事的冷面冰山小美人,交心一点立马爱撒娇会讨好样样精通。
青君翻着白眼不语,身体行动却很诚实。眼见一三四岁的小姑娘,被回涌的人潮挤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哭喊着要娘撕心裂肺,也没人肯停下脚步搀扶一把,反而视若无睹,眼看着将被一个彪形大汉踩伤。
欺软怕硬的怂包!青君咬着牙想骂人,三两下飞到小姑娘身前,飞扬的衣袖顺势拍在那人脸上,像极了清脆的一巴掌。
那人挺直身子就要朝青君抓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叫嚣着,青君抱着小姑娘耐着性子哄,身形不偏不移,抬眼看向那大汉却是如刀锋利如冰刺骨。
大汉一腔火气遭水浇,瞬间泄气凉透,一心只想朝那人群里挤,想着快些离开这娘们视线范围之内。
想来怪事,他七尺男儿居然从心底里惧怕这个看起来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小娘们,哪知他侥幸活下命来靠得居然是趋利避害的本能。
3.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一)
这边别看徐以献不过弱冠,身法剑术都能算得上凡人间的翘楚,加上那芝兰玉树的身姿和清朗如月的容貌,很有几分看头。
小白摸着下巴很是欣赏了一会儿美男风姿,眼看着他渐渐吃力才飞身下楼。
毕竟徐以献凡身总是受限的,能撑过百来招才稍稍露了些破绽已算不错了。
今日她还有要事在身也不愿在此多缠,小白满眼认可持剑挡在他身前,接下大鱼朝他心口发起的重击。
她这是对以人为食的妖物,使用法术应当不算违反天条吧,师父晓得了也定会摸摸她的头,好生夸奖她一番。
小白沉着冷静得很,手腕翻飞挽的剑花不似旁人以为的姑娘家绣花枕头,招招凌厉又潇洒大气,好像自带护体真气,漫天飞雨过半滴不沾身。
步步紧逼直把妖物逼得方寸大乱,徐以献在身后干站着竟帮不上半分忙。
小白见准时机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网兜抛向大鱼,一边手心掐诀,泛着淡淡金光的小网兜随之变大刚好网住大鱼。
再摊开手心时那大鱼已变得手掌般大小,仍在挣扎却已不是方才可憎恐怖的模样,白得近乎透明,看得清内里的脉络和骨刺,肥嘟嘟的倒还有几分可爱。
收好缚妖网潇洒转身,拎着大鱼的尾巴随手扔给身后的徐以献,化妖师嘛,老是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点化才是功德。
他已平稳了方才被大鱼扰乱的气息,仍在发愣却满眼的欣赏和……落寞?至少小白认为是落寞,所以,她又无形间打击了一位少年英才?
小白斟酌了一下,又觉十分纠结为难的开口,算是强行宽慰,"嗯……其实不是你太弱,只是我太强了。"
搞定骚乱后赶来的青君刚巧听到这么一句,嘴角抽了抽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徐以献眼前仍是方才小白冷静自信的侧脸,泼墨长发随风飞舞,她从容的就像是信手拈来了一枝花。
所以,他这是叫个娇娇弱弱的姑娘给救了么?
其实他是个顶骄傲的人,这样的人容不得变数。
可小白就是这样一个变数,他非但没有生出不满之心想着算计,反倒觉得心情极其愉悦。
不管如何,收起自己的情绪,将大鱼装进腰间的法袋抱拳相谢,"多谢姑娘相救。"
闹成这样人群散了,今日怕是没法子寻那什么取名人了。
青君也不愿小白多与徐以献接触,老祖宗可说了,人间的男子多是外表看起来锦绣,内里肮脏无比的,尤其是男化妖师防不胜防。
为何?若是这世间的普通男子大不了输得个心伤,百年若是不愈还有千年万年,总有痊愈的一日。爱上化妖师的下场大多都魂飞魄散了,还不足以让众妖引以为戒么。
徐以献有话想说,但也不好真的拦着,免得显为人轻浮,只得从袖子里叠了只纸鹤,悄悄递到小白手里传音,约后日黄昏断桥边见。
因着青君对化妖师的反感,小白捏着纸鹤也没同青君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就冲这副好看的皮囊份上也应当赴约。
她可不是肤浅,或许,男人更了解男人,他能助她寻人也说不定,她的理由总是多。
后日,小白寻了个出门买零嘴的由头躲开青君朝断桥去。
刚到断桥边就瞧见徐以献很是庄重,着一身墨灰色交领长褙子大袖衫,这日未持剑负手而立于断桥下一棵西湖柳,比起前两次遇见或玉树潇洒或英姿飒爽,长袖飘飘沉稳大气中又多了几分遗世独立,毕竟以这人的风姿神采很难让人忽略。
真好看呐,美色惑人呐。
而小白今日的打扮莫名与之相配,一袭水墨交领襦裙外罩同色直襟,徐以献衣裳上绣着墨竹,小白裙袂之间是荷莲,半绾了发髻只一支珠玉簪,脸颊右侧的苗银流苏钗在行动间泠泠作响,落在徐以献心头只觉得悦耳得紧,未施脂粉仿佛眉眼都要淡入衣襟上的山水画里了。
"你今日找我来,是有何事?"
“那日匆促未能向小白姑娘好生介绍自己,总觉遗憾得很,便私心约了姑娘,请姑娘千万原谅。”徐以献作揖,文文绉绉拐弯又抹角的摆足了儒生礼节,小白觉得好笑像极了个未摇扇的书呆子。
她下凡时日尚短,虽青君时常提点许多也还是不懂得太多的人情世故,想笑便当真笑出声来,也不像大家小姐那么借着手绢偷偷低笑,直笑得徐以献也渐渐红了面皮手足无措起来,怎的他遇见了小白总是像个不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突然,有人撞过来一把抱着徐以献,毫不夸张的确是撞,跌跌撞撞的撞,还哭哭啼啼含糊不清说些两人都没听清的话。
来得突然小白都吓了一跳,再看徐以献倒是镇定自若,手上微微使劲将那人带离怀中,又保证不会弄疼,半扶着待那人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轻声询问,“婆婆可是认错了人?”
其实他有些不耐和不悦,他并不喜别人碰触,但在小白面前他下意识掩饰了眼里的暗光,自己都觉得奇怪到难以置信。
原是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一身打扮简朴却干净整洁,白发挽髻只得一支手工木制李花簪,难得给人一种岁月静好令人舒适的感悟。
此刻却神情悲凉满脸泪水像是遭遇了什么极大的打击,瞧得人心里也直发酸。
“李郎李郎,我空等了整整二十年,如今你归来却不识得田草间的蜻蜓。”她如此大恸,却因向来是个温和的人说不出重话。
小白觉得奇怪,这位老妇人不管是皱纹里透出的沧桑还是常年劳作干枯的双手,瞧上去至少已入花甲,可若是只听声线,算不上浑浊还颇有几分半老徐娘的滋味。
心下暗暗有了主意,她便对徐以献说:“我们先将这位婆婆送回去吧,正好我也会些医术。”
徐以献也觉得甚好,“她瞧着想不起家住何处,但想来她这般年纪也不会走的太远,我们四处打听下也不算难事。”
反正突生变故他也不好再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如此谈妥,两人也的确没费多少心力就将人送回了家,顺带还晓得了些零零散散的往事。
比如这老妇人进进出出都是独自一人,靠着一手不比杭州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差的李花糕为生。
约摸有本事的人多多少少有些怪癖,也不见她攒钱开店,李花糕她也只做李花盛开的当季,三文钱一个价廉又味美任谁都是吃得起的,可一旦过了季任你是天王老子也说不动她重新出摊。
她并非本地人没人晓得她的名和姓,只是借住在此一段时间后又辗转各地,似乎是为了寻她失散的夫君。
听说夫君姓李,大家便默认称她为李婶,也正如小白所猜想李婶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因多年风雨自苦而容颜急剧衰老,观看骨相李婶年少时约摸也是个如风和煦的姑娘,变成如今的模样实在可惜。
这方,李婶反反复复只念叨着李郎好半天,终究精神不济昏睡了过去,小白目带怜悯可惜的替她掖了掖破旧的被子,才转身去寻负着手,礼貌背对门口站着的徐以献。
“如何?”徐以献听到里头的动静,等小白关好了门同她走到远处才问。
小白见着这一连串下意识的举动心下满意,因着李婶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惋惜,“李婶睡下了,我方才替她把脉才晓得她身体亏损极重,也是因此才会时常精神错乱以致于认错了你。”
“今日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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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恰巧碰见了你我,如今怕是早就魂归地府了,连我也只能一口气吊着她的精气,也不过是拖些时日替她完成心愿,这辈子也好走得安心。”小白顿了顿才又继续说,她想不出一个生命鲜活的人会为了另一个或许早就死了的人而自苦到这个份上,甚至就要随他去了。
或许这是她愿意替她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的原因吧,凡人对于妖和神来说,一辈子的时间太过短暂又太多意外。
说罢,她瞧了瞧徐以献不言不语却分明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管他是否会因为她态度太过冷淡而有所忌惮,说清楚了就转身回了房。
小白并指点了李婶身上的穴位,随即李婶呻吟了一声便醒来,她清醒多了也记得昏睡之前的事,毫不意外自己家里进了两个陌生人,连忙撑起身子道,“多谢公子小姐搭救,估摸着我这是又犯病了。”
“看我这不中用的身子,竟连两杯热茶都无法倒于恩人。”李婶伏在床上似是因为待客不周而羞愧不已。
“看来您是早就晓得自个儿的身子,却为何不早些医治,又何必拖到今日药石……”见她如此,小白也于心不忍放缓了声音没继续说完。
闻言,李婶云淡风轻不以为然的笑了,“想来恩人也听说了些我的过往,我早知时日无多,但这人世间执念最是难解。”
“您有何心愿?”
“心愿?我花了二十年都没能完成,现在没剩多少天好活了却能完成?”她明显是心灰意冷如是说。
说到底却还是忍不住期翼,“若真要说起执念,总要晓得我那夫君的生死,若是活着要问一问怎么回来得这样慢?”
“还有一句对不起,孩儿我没能保住……”
“若是死了便葬在一起,黄泉之下还要问清楚。”
“若姑娘真能替我完成这一执念,蜻蜓无以为报,愿舍弃轮回换以姑娘康乐。”
“您没想过他是变了心?”
李婶没再说话,她已然浑浊的目光里温柔一闪一闪,她仿佛累极良久才回答,“变心总好过他哪日凄苦的死去。”
“好,那我便将他替您找来。”小白又点了她的穴位让她安睡,替她保住元气。
“小白姑娘,若当真要寻人,李琢是上京赶考后失了音讯,沿着这条线应当会容易些。”徐以献这才开了口,他没见过一个如花年纪的姑娘对待生命如此敬畏又通透,绝非心软无底线又或干脆冷漠绝情之人。
小白抬头看了看徐以献,他倒是认认真真的在做着计划,心情放好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挑他俊削的下巴,不免揶揄,“李婶既然能将你与李琢认错,想来你与他很有几分相似,定然也是风姿卓越好认得很。”
“不全然。”徐以献配合着小白没躲开,还微微低下头来,面上仍在冷静睿智的分析,发红的耳尖和下意识因紧张吞咽耸动的喉结,“我以为那日我可能同李琢说了同一番话。”
小白愣了下,意识到徐以献如同误吞了苍蝇的忽变了脸色,突然开始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
他分明是认定了李琢尚在人世,甚至早就变心攀附了高枝权贵,风华无双的人难免自傲,再则他本就唾弃这样薄幸的人。
如今又让小白晓得他同这样一个人说了同一番话,万一小白再将他与李琢分划为一种人,哪能不觉得恶心。
细细想来也是,若不是改名换姓身份地位悬殊,一个大活人怎么也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吧,李婶可是寻了整整二十年也未得到半点蛛丝马迹。
好不容易小白见着徐以献的脸色越发乌云盖顶黑如锅底,愣是深呼吸了好几次堪堪忍下笑意,才岔开此事传音给青君,让她赶紧来此处有要事相商。
4.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二)
青君来得时候杀气腾腾,脸色不比方才的徐以献好,小白见着自然而然的瑟缩了一下,才想起她出来时是哄骗了青君的。
“买的蜜饯儿干果呢?”青君寻了稳当的地势坐,挑了挑眉一语中的。
果然青君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此危急的情况之下,就连师父也怪不得她没骨气。
小白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搂着青君的腰,嘴里甜蜜蜜亲亲热热的哄着,“哈哈……那个什么蜜饯干果多无趣呀,我今日是替你寻全临安城最好吃的李花糕来了,可惜来得不巧做李花糕的李婶病了,这不才两手空空嘛……”
眼见青君的眼风又飘到徐以献身上,“碰巧高手”小白心虚不已,又撒娇的摇了摇青君,“徐公子……碰巧路过和慕名而来,你比较相信哪一个?”
“小白!”
“啊……好君君别怪我,是我不成器辜负了你的好意,可是我今日是真的有正事相商呀!”
这边小白如此这般的将李婶的事情交代了个干净清楚,那边徐以献在一旁全然目睹了这一切,两次相见或清冷如山上雪或潇洒如松上风的小白,哪里晓得还有这样几乎摇尾撒娇的一面,心口突突觉得嘴唇干燥,若是……若是小白姑娘也能如此待他,纵使天大的错事他也舍不得怪她吧。
“你要同他单独上路?不行,我同你去!”青君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小白给一句话点燃了,她巴不得小白与这世界所有的男人,尤其男化妖师老死不相往来,哪里容得了两人独处。
“青姑娘若是担心我对小白姑娘不轨……”徐以献没想到小白竟主动与他同行,之前他单独约了小白现在细想来也是冲动了些,关于冒进其实他更善于窥探人心徐徐图之。
但他就算想着徐徐图之也得有机会,如今小白亲手将这机会递到他手里,哪容得他多想,赶忙向青君承诺。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青君打断,“我担心的是你吗?我担心的是小白,你倒是想,可你打得过她吗?”
徐以献面上一窘欲言又止,看上去就像是觉得这个道理无法反驳,若论法术他确实不是小白的对手,甚至青君估计也比他强上不止一半,可这世上有些东西不一定非得靠武力得到。
“好啦君君,救民于水火的青女侠,再者说若不是你我,谁又能稳住李婶的那口气呢?我保证快去快回洁身自好,不让你担心好不好?”这都耽搁一刻了,小白不想再没完没了的纠缠,她晓得青君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姑娘。
徐以献被小白拉走前,心里还在思索洁身自好是这样用的吗?
小白本意是想着从李婶和李琢的老家静江府寻起,徐以献却觉得李琢或许就在临安城。
她不以为然,此处离临安不算太远,李琢若是就在临安李婶又怎会半点不知,平白浪费了二十年光阴。
他却异常笃定,小白诧异问他为何,他苦笑着说了一句,因为男人的劣根性。
小白似懂非懂,直觉还是觉得徐以献可信,糊里糊涂的就跟着他又回了临安。
到了尚书府,小白越发觉得徐以献明显就是心如明镜早有打算的,所以对于窥探前尘往事的本领,蜀山弟子已然修炼得远超她了么?
还是师父说得对,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呐!
徐以献眼看着小白的眼神明显带了几许的崇拜和欣赏,就默默的把想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他的父亲是于琢的门下客,同样的一介苦寒出身,一个只是区区侍郎,一个却是大权在握的户部尚书,他年少时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亲如何带着羡慕的夸赞于琢。
少年得中状元,深受当朝宰相于泽年的青睐,中榜三月后将膝下唯一的爱女于凌霄下嫁他为妻。
于琢感念于相照拂,为此改名换姓入赘于家,从此夫妻二人恩爱不疑二十年,这是一段传遍全临安乃至大宋的佳话。
此刻想来却意外符合他对李琢的全部设想,只是毕竟年岁久了,“于大人”喊的多了,也逐渐都忘记了他的原名叫什么了。
因着徐以献的父亲徐侍郎,在于琢面前还是很有脸面的缘故,管家客客气气的将两人迎了进去,吩咐侍女上茶水便亲自去请于琢去了。
“哈哈……贤侄稀客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于琢笑得爽朗快步踏进待客厅,一副极其看重徐以献亲近的做派。
徐以献默默收敛神色,敬重又自持的行礼,“于叔近来身体可好?家父时常感念您的提携,又不便时常过来打扰,特吩咐晚辈多来拜见以尽孝心。”
闻言于琢更是开怀,徐侍郎于他本就十分得力,其次他看不上眼的徐夫人虽愚笨善妒,好在家底甚厚送些金银珠宝是家常便饭,再怎么于琢都会给钱袋子几分薄面。
再者于琢上了年纪以后,尤为看好不卑不亢的后起之秀,以往徐以献表露出的是江湖悠远闲云野鹤,不爱钻营朝堂之道,如今徐以献率先低头改了称呼以示亲近,于琢又如何不借机拉拢呢?
“贤侄,这位姑娘是……”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又是尽孝心又是表露亲近之意,这是将小白当成了敬献的礼物,却不晓得自己没有皇帝三宫六院的命。
于琢已近不惑之年,平日里养尊处优自然相貌身材不会差,此刻眯着一双不因年华老去反而淬炼的愈加成熟的桃花眼,这是他引以为傲的风流惑人之处。
不由得上下打量小白,方才刚进门他就注意到了她,只是他爱惜羽毛又摸不准身份,便先同徐以献寒暄,如今小白一旁端坐不声不响更觉温柔惊艳。
“此乃小白姑娘,是……侄儿的未婚妻。”徐以献收紧了手指茶杯上就留下了一丝丝冰裂似的纹路,语气就难以控制的冷淡了下来,甚至隐藏着一丝丝的杀机,连一直冷如冰山的小白都忍不住侧目。
这不是他想表露在人前的样子,可这一刻他十分确定若是于琢再有任何不合礼法的举动,他说不准会动用怎样的手段。
“哦?贤侄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贺我大喜?”于琢到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见惯了美人,虽然没有正经纳进府里,滋味却是尝得不少,自然也不会再如年少时那般不管不顾。
察觉到徐以献的不喜他更觉实在没必要,尤其是在他很看重的后辈面前表露出急色的男人本性,很快便收回了他看向小白的目光,转而神色不改言其他。
一个女人罢了,再美也不过是调剂品,哪有权力让人动心。
对于徐以献对小白的称呼,于琢理解,同为男人嘛,占有心强是好事,对于他而言,手里的人有软肋总是好事儿。
到底年轻啊!
人心最难窥,此刻虽看不出于琢笑容下更深的含义,既然明面上是让了步,他也不会一直揪着不放,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他与小白留在于府细探消息的最佳借口。
如此徐以献便应承下来,于琢自觉识趣,便替他与小白安排在一间厢房。
他以己度人以为世上就没有坐怀不乱的男人,再者未婚夫妻举止亲密些也不是不可,可徐以献坚持大婚前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于琢道了声“君子”随他去了。
“他好像对你挺客气的?”小白翘着脚坐在床榻上,看着徐以献忙着替自己剥了一盘子的葡萄,摸了摸下巴才慢慢说,呆看了半天她没理解到于琢打量的眼光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徐以献沾满汁水的手一顿,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无奈,他原还担心自作主张,小白会不高兴自己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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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谁知人家根本没领会到,一门心思考虑于琢的态度问题。
“嗯……是因为想拉拢我为他做事。”
在他看来,小白很是得宠所以被他师父养得十分单纯,若不是时常有人护着当真是谁都能欺负的。
如此他这一想法更加根深蒂固,却没想到以小白的武力能耐,到哪儿都是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偏心眼子就是这么个理儿。
翌日,徐以献起了个大早出府替小白买早点,原本尚书府里的厨房也会送一份,但他担心不合小白的胃口。
当他拎着食盒穿过庭院就要回厢房,有人躲在假山后头偷窥他,眉眼一冷身随心动,一跃便至那人身前。
“嘻嘻嘻……大哥哥你抓到我了。”竟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身粉嫩嫩的荷花裙,裙角镶满了小金铃铛,好看是好看但不会太吵了吗?奇怪!
头发细软还有些短,堪堪扎着两个小发髻还系了同色系小绒球,随着她捧肚子嘻嘻笑的动作一摇一晃天真无邪,是一番花了心思的打扮。
此刻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不怕人,徐以献也不免消了眼里的凛冽,语气却很是客气,“于小姐怎么在这里?你的乳母呢?”
在尚书府这个年纪又打扮得如此精心的小姑娘,想来也只有于琢的独女于子绒,十五年才得一女,是于琢掌心宠这事众人皆知,只是此刻乃早膳时间怎会一个人躲在假山后?
“大哥哥,绒绒不能说。”绒绒捂着嘴摇着头,好似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透露了什么秘密。
徐以献也没强问,只想着绒绒太过年幼,乳母丫鬟又不在身侧,总让人不得放心,就准备先送她到小白那里,再由小白送她回于夫人院子里,他一个做客的外男总不好跟女眷有太多交际。
其次他也有私心,想着于琢的往事或许小白能靠着绒绒的关系从于凌霄处探听些许。
他没来得及说话,绒绒已经神色挣扎的放下捂着嘴巴的手,又蹲下身小心将裙角的金铃抱了满怀,样子有些不雅她却不觉。
“大哥哥,如果绒绒告诉你,能给绒绒吃一个龙须酥吗?”她实在是个很爱笑讨喜的小女孩,就这么一句又笑开了,露出白嫩脸颊上两个小巧梨涡,生怕徐以献会拒绝,急急忙忙竖起一根小手指又道,“只吃一个好不好?”
她还太小没学会如何隐匿自己的情感,闻到临安最好吃的龙须酥香味,她第一反应咽了咽以为徐以献不会注意的口水,立时摆出她平日讨好祖母的语气。
竖起手指的同时不免又松了金铃,清脆铃响本该动听在她眼里却带了惊惶,仔细重新抱好金铃让它不再发出半点响动,四处张望没有人来,才又露出小动物般祈求的眼神。
徐以献觉得奇怪可没等他细想,他的眼里闯进一片如云的衣角,下意识就弯了嘴角忍不住朝她走近几步,“小白姑娘,这里有些吃食。”
他能想象出他的谄媚,若有镜子,他估摸着与绒绒也不遑多让。很懊恼,对着小白清丽的脸似和懂非懂的眼神,他“硬气”不来。
小白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绕,她的注意力被食盒里各式各样,看上去十分美味的精美小点心给牢牢抓住了,最多就分给绒绒。
她一捞裙角就不顾及形象的跟着蹲在绒绒身前,打开食盒给自己挑了个甜滋滋的桃片糕,还不忘递给绒绒一块酥,也不知是小白细心体贴还是绒绒的运气,到手的恰好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龙须酥。
小白嘴里不紧不慢的嚼着糕点,还腾出手去摸绒绒的发顶,小孩子的头发打理得再好,摸起来也还是有些毛躁,毛茸茸的倒很贴合她的名字。
5.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三)
“吃过我的糕点以后就是我的人啦!小不点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号,乖!”不知是嘴里甜进心里的糕点还是绒绒发顶上舒适的触感,小白歪着头笑眯了眼冲淡了五官的冷清,碎屑残留在嘴角,多了人间烟火气。
徐以献手指收紧又放开,反复几次才递上手帕,忍住了想亲手替她擦拭的冲动。
动物天生就对情绪敏感,小白虽不太理解也还是清楚绒绒对什么很是惧怕,她向来对弱小很是容易心软而不自知,这才是青君不放心她的最大原因。
“姐姐漂亮。”绒绒也学着小白的样子眯着眼可可爱爱的笑,比起小白不拘小节的吃法,绒绒已经很有大家闺秀的姿态了,捏着帕子掩着嘴,小口小口的啃着龙须酥,速度不慢显然是饿急了。
恐怕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是不爱好听夸赞的话,何况小白本就不懂“矜持”为何物,于是她又拍了拍绒绒的头顶像安抚一只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小动物,“真乖,姐姐最喜欢诚实的乖孩子。”
“咳咳……于小姐你看,那是不是乳母寻你呢?”徐以献不得已出言打断这一段令他头大的对话,指着远处朝这边快步走来的微胖身影。
绒绒随之望去,一惊之下将手里才刚咬了一两口的,一块新的龙须酥囫囵塞进了嘴里,顿时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偷食的小松鼠,眼圈发红也不知是噎得还是怕得。
小白见着心有不忍偷偷身后捏了个小法诀,轻拍着绒绒的背就替她将龙须酥顺了下去。
说着这边,这位妈妈已经到了身前。
按道理来说像她这样微胖的形象应该是平易近人亲和有加的,偏她小眉小眼又板着张脸,语气严苛古板的还有些嗔怪,“小姐怎么在此处?老夫人还等着同您一起用早膳呢,快些同奴婢走吧。”
此话一出绒绒更是瑟缩了一下,躲在小白身后犹犹豫豫迟迟不愿动身,李妈妈撇了小白两人两眼,面上只有尊没有敬,“两位贵人来者是客,可不好插手我们府里的事。”
她着急伸手拉绒绒的动作重了些,带得绒绒一个踉跄还险些跌倒,裙角的铃铛叮叮当当脆响一片,果真刺耳。
小白下意识想出手去拦,徐以献将她挡在身后不允的轻摇着头,小白不明所以但觉着人间的事徐以献比她懂得多,便也不多想的听从了。
这尚书府里人人都似戴着张厚重的假面,整个大宋都算得上有名的痴情儿,如今也是要大操大办的纳妾,纳得据说还是娇媚可人的如花良妾。
恩爱两不疑的女主人如今也深居宅院不出,不知是记恨夫君的另结新欢,还是无颜面对自己无法替夫家接续香火的现状。
千金小姐不怕生人,倒怕起了身为奴仆的乳母丫鬟,若说她万千宠爱又处处小心,说她处境艰难行事上又还处处透漏出天真无邪。
据传于琢的母亲是位不问府事的和善人,二十年来与于凌霄婆媳和睦从未有过半分争执,就连于子绒也是娇养在老夫人身边很是疼宠,可如今单看于子绒的反应就晓得传言不实。
有趣。
“你怎地拦我?”小白站起身甩着袖子问道,即便她是认为徐以献更通世故,却也要解释清楚才行。
徐以献放柔了眼神,见四下没人了才小声告知他的想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小白姑娘要知道真相,可不止这问话一种办法。”
说完大起胆子揽住小白的腰,足尖轻点就轻轻松松的一同跃上了房梁,再跟着那李妈妈离去的方向几个瞬息之间便伏在了老夫人居住的院落房顶之上。
“你说的法子就是偷看?”小白低头看了看徐以献到了地方便迅速收回的手,就觉得这人同其他人真不一样,想她在城南土地庙寻人之时,来得人哪个不想多占她一分便宜。
徐以献“呃”了一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满脑子都在回味方才不堪一握的盈盈纤腰,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握了握手,又故意将手背负在身后怕小白察觉出异样。
他高兴于小白对他的不设防,却又忍不住担忧她对别人也是如此粗心大意,如此一来他的心当真是七上八下,挣扎万分。
“嗯?你不怕被护卫发现吗?大白天又没穿夜行衣的。”小白见徐以献没太大的反应,眼神凝固没有焦点,脸色变来变去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拍便了拍他的肩指着屋檐下正在巡查的护卫队,凑近了小声说。
突然放大的脸颊莹莹如玉,她额角的碎发被风轻拂着,痒酥酥的扫在他的鼻尖上,什么香气也跟着传来清清浅浅似有若无,像是落在了他的心头上。
“是……那该……如……何……”徐以献心口一窒,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失控,嘴上却忍不住结结巴巴透露了实情,怕是连此刻说了什么都晓不得。
小白觉得有趣,手痒的捏了捏徐以献通红的耳尖,觉得好像手下的肌肤还发烫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青君教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看来要再加个“非礼勿近”才行了。
看他这个样子好像也没法自己下去,护卫队也快巡查到这边了,小白无奈的叹一口气学着徐以献方才的行为,揽住他的腰飞身下了屋檐,竟是直接闯进了老夫人的正院。
屋内的情形简直是一瞬间撞进徐以献的眼里,他心下大惊,哪里想到小白如此胆大,哑口无言一时之间都想不起该如何向屋内的女眷解释,方才的什么旖旎胡思乱想,通通如同凉水浇了个透顶。
看向小白,她笑眯了眼神色如常,甚至可以说是无所畏惧,徐以献好容易冷静了情绪才发觉,这屋里的人似乎看不见他二人,未觉半分异常。
“小白姑娘还会如此隐身之术?”徐以献从衣襟里拿出个叠好的纸鹤,他想说的话都会如数出现在纸鹤之上。
说实话他同小白相处得越久,越觉得自己与她距离日渐拉开。
小白正想着徐以献看着挺瘦的实则身材还不错,摸着手感舒适,也不会觉得瘦骨嶙峋,就这么松了手,她还有些可惜的砸了咂嘴。
“会一些茅山之术,见笑见笑。”次数多了,小白还晓得怕伤人的自尊心,此话说得还有些谦虚,语气倒是正经。
语罢,两人都未再说话,专心察看面前的状况,本也不是为了显摆能耐,又怎能舍本逐末。
面前被绫罗绸缎包裹的老夫人怎一个“贵气”可言,满头华发珠翠萦绕,毫无内涵何谈美感,小白只觉眼晕,一时之间都没能瞧出她的真实相貌,倒是会享受得很,此时正懒懒的斜躺在黄花梨木榻上微眯着眼睛。
现在不过刚过中秋,天气还没真正凉下来,榻上就垫了块雪白无杂色的狐皮,旁边有两三个美丫鬟,间或替她捏肩捶腿扇扇子,她嘴里还时不时的嚼着些反季鲜果,真不晓得她到底是热还是冷。
绒绒小小的一个人儿端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手里攥着杏仁剥得细致,剥好一小盘便有丫鬟上前来替换空盘,只小白两人来的这段时间,如此反复差不多也有个小五盘孝敬了老夫人。
想来绒绒是常做这些事的,指尖未续长甲且残留了薄茧,也应该是有人事后疼惜过好生保养了的,只要不凑近了细看仍是觉得肌肤白皙娇嫩,没人会质疑她的千金小姐身份。
等老夫人腻味了,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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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差不多红肿了起来,可不敢哈气减缓酸痛,只是低垂着眼让人瞧不出她的神色,等着老夫人下一道吩咐,这样小的姑娘全没了方才在他们面前的幼稚无邪。
小白皱了眉脸色又难看起来,她不是很懂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于是问徐以献:“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小姐们都是有贴身丫鬟的,怎的她这么小年纪还做这些?”
她也不是爹娘亲自抚养的,虽然从小长在师父身边,师父严厉却也真正是疼宠着她长大的,怎么到了人间,亲祖母与孙女之间反倒让她体会出了世态炎凉寄人篱下?
“难道是因为绒绒不是个男儿的缘故?所以她的祖母不喜她?”
她这下凡也有段时日了,是瞧见凡间不论贫富,大多都是重男轻女的,凡人常常自诩比妖族高贵,可她们妖族都是凭实力说话,可不兴男强女弱这一套。
徐以献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他指了指跪在角落里叩头,小声替绒绒求情的小丫鬟,与小白说:“这丫鬟倒是个忠心的,孙女也是个有孝心的,可这祖母却不是个面慈心软的。”
他虽长于蜀山,但五六岁前是生在富贵人家的,母亲不曾对他费心又是个善妒的,他生来早慧后宅阴私见得多了,看到此处倒也一点就透。
这看上去体体面面的老夫人如此之心狠,对着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子也下得去手,就算是不喜姑娘家也好歹是自己血脉,总不至于此吧。
徐以献眼里闪过一丝晦色,情绪有些起伏却没说什么,小白察觉到偏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知这情绪从何而起。
随着小丫鬟磕得额头泛青几乎渗血,捂着嘴小声抽泣,绒绒老成的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到身后,也跟着跪了下来认错,“是绒绒贪玩耽误了祖母用膳,小酥同嬷嬷是一样不知情的,祖母仁慈,若是惹得您生气再伤了身便是绒绒的罪过了。”
老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开了替她摇扇的丫鬟慢悠悠坐起身来,明明身子骨健朗得很偏要做出那病弱的姿态,也不接话就这么让人跪着。
他们也这才看清了老夫人的面容,同李婶一般早年吃过大苦坏了身体,看不出真实年纪,虽然后来很是疗养滋补过,到底是坏了底子自然比一般人显老。
又是个不发胖的体质,这么个毫无节制的吃法也没见她胖起来,瘦小的身形更觉得她面相毫无温和感可言,同于琢真是没有半分相像的,这个岁数眉眼还带着锐气,怎一个难相处可叹。
小白叉着腰越觉得瞧不过眼,就要发作却被徐以献一拉,多次被拦再好的脾气她也要生气了,更何况她并非性子极软和之人。
她恼了,徐以献眼神还全是耐心和温柔,倒让她没处发泄。
他竖着根手指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指了指门外示意有人朝这里赶来了,他们可再观望一下。
“母亲万福。”有位高挑美人携着四五名丫鬟婆子,一群人呼啦啦地进了屋内。
按道理她应当是上了年纪,却瞧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就像画上的人轻描淡写不言不语,透着难言的寂寥却浑身的傲骨,如同她的名字,枝头上的凌霄花无人敢采撷。
在老夫人开口之前行了礼但也不坐,站到绒绒身旁眉眼俱冷神色淡然,若不细看也看不出她落到绒绒身上的余光暖且温柔。
仿佛是才瞧见绒绒,神色不动连眼皮也只是轻撩过,也不管老夫人什么想法就开口吩咐了,“回自个儿院子里去静思己过。”
绒绒也像是极熟悉接下来的流程,熟稔地朝老夫人行礼告辞,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带着小酥动作麻利地离开了荣安堂。
6.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四)
见绒绒当真听从于凌霄的话,领着小酥行过礼就先走了。
老夫人更觉火大,手高扬起到底没舍得将手里的茶杯掷出去,小心放下转而重重拍了桌案,如此一来气势锐减却不影响她吊梢着三角眼骂开。
“你们看我这儿媳好大的威风,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护得这样紧实的,过两年还不是人家的……”
“有这时间不晓得讨夫君欢心再生个哥儿,再过两日你不能生自然有人生。”
这话说得尖酸刻薄,粗俗不堪,就算老夫人出身贫寒,好歹也是富贵了这许多年,瞧着竟没有半分长进。
骂得顺口,话语也不经大脑了,连当朝宰相也敢随意编排了,“宰相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得在我老婆子手底下讨生活。要我说你父亲三十几才得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又是三十几才得了绒姐儿,莫不是祖上便有什么恶疾罢……”
“亏得我儿良善未曾休弃于你,又是个不知体贴夫君的,拖了整整二十年方纳一妾,如若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还不晓得有没有这个命抱上我的大金孙……”
“都说于泽年为民请命桃李满天下,是个难得的忠孝仁义之人,我看都是些自吹自擂的噱头,不然怎得教出来你这样善妒又忤逆不孝的女儿来……”
“如今你父亲辞官退隐倒是聪明了一回,免得日子久了,一身的狼皮被人揭了出来,倒影响我儿官途……”
“想来我儿真的命苦,竟千方百计的求娶你这么个丧门星进门……”
越说越离谱她几乎都忘了人有逆鳞,干脆还对着于凌霄指指点点破口大骂,与那街头巷尾打嘴仗的泼妇无异。
徐以献一个旁观者听着都觉难听刺耳,索性僭越的捂住了小白的耳朵,却不知她乃妖身这一捂也只是做了样子。
蛇血本凉,她不得不承认贪恋耳际的这抹暖意,所以她的思想有些从现场抽离了,甚至还偷偷舒服得微眯了眼。
“老夫人……”本来也跟着附和的李妈妈,突然如被踩了尾巴的鸡尖叫了起来,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缓了语气又说,“您……慎言。”
这么一打断,老夫人方才骂得头脑发热兴致高涨的也顿时冷静了下来,她忍不住放轻了抬眼看于凌霄的动作,那张高傲冷淡的脸看起来如往常一般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却莫名的让她不自觉打起寒颤来。
她几乎是立时就感同身受,明白了李妈妈与她相差无二得意洋洋的脸,为何突然就变得惶恐不安,也想起了于凌霄这人吃软不吃硬。
“母亲吃杏仁吃得醉了不是?怎地一直胡言乱语?我看母亲这儿的人使得不称手,李妈妈也不必去舒绒斋了,从今儿起就回荣安堂继续伺候母亲罢了。”于凌霄不咸不淡的如此说来。
方才绒绒剥剩的杏仁壳盘子还在桌上摆着,她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挥,便撒了李妈妈一脸一身看起来好不狼狈。
若是刚才李妈妈的脸色还只是苍白,如今可说是惨白。
她本就是老夫人身边的红人,后来老夫人为了拿捏于凌霄,这才被安排到于子绒身边做老夫人的眼线。
平日里没少狐假虎威,内院人人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平时得意惯了,连于子绒她都没怎么能放在眼里。
现于凌霄轻描淡写的一个去一个回就决定了她日后的归属,高下立判。
说罢,于凌霄一丝不苟的行完礼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老夫人被这气势一惊,再是牙尖嘴利也只会抖着手,指着于凌霄的背影词穷的骂“孽障,孽障”。
李妈妈这才一言惊醒梦中人,往日并非是她借了老夫人的势少夫人就怕了她。
她求财,只要能劝着老夫人少生事端,少夫人便是花钱消灾也无妨,只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做奴婢的不仅不规劝还挑唆,隔一段时日便要敲打敲打。
真想对付她一个下人不过轻而易举,只是遣走了她,日后也还会有赵妈妈王妈妈,根系在老夫人身上总不能断绝得惹人烦厌,不过是当她跳梁小丑好掌控罢了。
她是二十年前人牙子卖到尚书府的,很有些小聪明只是没用到正途上,惯会钻营不然也不会入了老夫人的眼,也是因着伺候的时日长了,才能看出老夫人强撑着不愿露怯,其实眼底未消散的恐惧。
少夫人那一身好武艺不晓得二十年过去有没有退步,而她更不想做那练手的木桩。
“嘿……有意思。”徐以献瞧着突然嗤笑一声,小白听见了一扭头就使得他松了捂住耳朵的手。
“什么?”
“小白姑娘你不知,于少夫人人如其名,未出阁时可是临安最骄傲的凌霄花,出了名的不爱红妆爱武装,于宰相怜她自幼丧母又是家中独女疼如掌上明珠,还特意养了一院子的老兵教授了她一身的武艺,尤其耍得一手花枪敢与当年的武状元搏一搏。”
“二十年前你还没出生,从哪里听来的这么细致?”小白对其他的无感,倒是敏锐的察觉出徐以献话里话外对于凌霄的欣赏。
徐以献愕然,他能说自己的父亲曾经也是妄想过采撷凌霄花的一员吗?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是有妇之夫所以才用了痴心妄想一词,如今还时不时背着母亲在书房念叨着恨不相逢未娶时。
“嗯……女子多无奈,少女时再恣意爽快,嫁作人妇总要收敛束缚许多。”虽他与父母关系不上不下,却也不好对小白直言父辈情事,只能装作转而言其他地方,希望小白本就跳跃的思想也能成功被他带偏。
果不其然小白不耐烦看老夫人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一边拉着徐以献追着于凌霄去,一边丢弃了刚才的问话歪着头想,“你说于凌霄的父亲和夫君很疼爱她,为何她在这府里被欺负却没见有人替她出头呢?”
“……这世上对女子的要求颇多,上要孝顺公婆下要抚育子女,外有人际来往内有家宅琐事……”
婆母磋磨不可顶撞否则视为七出之不孝可休弃,女子出嫁从夫,更何况于凌霄与于琢是天子赐婚,当初有多受宠若惊如今就会因此有多受限,任他宰相高位也不能插手太多女婿家事。
二十年不是两年,七千多个日日夜夜,且不论当初婚嫁那点情意还在不在,男人主外女子主内,谁又能切身体会妻子的处境和婆媳的矛盾,就算有所察觉也只会装作不知,更多的让妻子忍让。
如于琢这般多年无子,哪怕是宰相求得了当朝皇帝的恩典,也是不好多加干涉臣子的家事。
纳妾不可妒忌,还得摆出当家主母的容人肚量好生将人迎进门,时不时的规劝夫君“雨露均沾”,以望早日诞下子嗣延绵香火……
且不论皇帝的所思所想,若宰相执意要为纳妾之事同于琢要个说法,就连皇后也要心生不满了,难不成宰相之女比一国之母还要贵重,纳个妾就闹着要和离。
如此之多,徐以献说出口便后悔了,他私心里并不想让小白知晓太多这些不公平,她岂能被束缚。
他的私心小白不知,对他自己而言已经是昭然若揭。
“我决心要娶一女子,若不能使她如未出阁自在,甚至应当更自在,又何苦强娶破她原有的幸福?”
突然徐以献就停下脚步紧盯着小白,静静地却有无声的力量,小白不知为何他同她说这样一番话,心里像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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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看似清澈见底的深湖投进了一粒小石子,激不起千层浪花却波纹深远。
她觉得有点难受动了动嘴唇,也只是敷衍了一句,“那做你的夫人一定很幸福。”
然后就朝前去了,没看见徐以献黯然的眼神,可就算是看见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是妖,也更是来自天界的妖,她纵使贪玩了些也至始至终的记着下凡的任务,她的师父还等着她升仙团聚。
这样的她又怎会同凡人有太多牵扯,此次心软帮了李婶,也是为了学白娘娘多积善缘,等事情了结也就是她与青君离开的时候,她同徐以献也不会再见了。
“前面是府内女眷的院子,我不好进去的。”徐以献很快收敛了情绪,快走了几步到小白跟前说道。
方才虽也是女眷的院子,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算得上徐以献长辈的长辈了,白日里不那么忌讳也不会惹人言语。
虽说于凌霄等人看不见自己,小白也不一定懂得这些规矩,所谓守礼首先守得是自己的心,至少他要装作自己很懂。
小白点了点头,想了想从衣角撕出一条白绫来覆在徐以献眼睛上,“这样就好了。”
整个过程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徐以献完全没反应过来阻止,刚要开口又被小白拉着袖子走,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徐以献以为后宅女眷爱说些弯来绕去的话,小白可能是怕听不懂才拉着他希望一同前往。
这边于凌霄回到正云院的时候,绒绒早就倚在门边翘首以盼,这会儿远远瞧见于凌霄款款走来,赶忙一路小跑迎上去,身边没了李妈妈的时刻监管,她的心轻松得如铃声清脆畅快。
“母亲可好?”绒绒跑到于凌霄跟前才停下,拉着她足足转了一圈像个小大人瞧了个仔细彻底才放下心来。
于凌霄安抚性的摸了摸绒绒的头眼里是爱怜,难得嘴角也挂了抹极淡的笑意,虽是如此眉眼也柔和了许多。
“怎的劳烦母亲走一趟。”于凌霄特意来跟她撑腰,绒绒心里是极高兴的,但她想到父母越发破裂的关系,祖母院里头话里话外都是她的缘故,便有些不赞同的看向于嬷嬷。
“绒绒……可愿随母亲回外祖父那里住上一段时日?”绒绒懂事的话语没能让于凌霄心头一暖,反而越发不好受,明知不该问的还是问了出来。
“好……”绒绒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那么失落,只能抱着她的手臂乖巧的应着。
明明绒绒给了她想要的答案,于凌霄反倒退缩了,如往常每一次,只是落到她裙角缀着的金铃眼神一痛,手上似不经意间用力竟使得一枚金铃尽碎。
她神色未变,冷静镇定的吩咐小酥,“这条裙子便不要给小姐穿了。”
后又吩咐身后从宰相府陪嫁过来的奶嬷嬷,“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匹月华锦,嬷嬷拿来给绒绒做衣裳罢。”
沉默了片刻又说,“方才那几匹该缀得金铃都缀上,对了,还有匹彤色的织金锦做京中最时兴的样式不用缀金铃,没理由后两日的宴上,倒叫外人笑我尚书府嫡小姐‘举步维艰’。”
于嬷嬷低着头答应下来,没敢看自家小姐,不,是少夫人强忍着眼底翻涌的冷意,更没忍看绒绒小姐习以为常的眼神。
少夫人是怕宴上绒绒小姐因着金铃一事让老相爷晓得自己在夫家过得不睦,怕她已过从心之年的父亲为此大动肝火反而伤了身体。
可叹老相爷半生忠心不二致力于朝廷,清名于世,为人严苛却不古板,学识渊博大气开明,又曾为帝师,门下弟子众多算得上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其中多少凤毛麟角之辈。
7.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五)
因是老来得女,当年多少小人在背后笑话相爷夫人是老蚌生珠,可夫人是谁?那是跟着相爷从清寒步步为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发妻,早年为了凑齐相爷赴京赶考的银两,什么活计都做过了,因此落下了不少病根。
后来相爷的仕途走上正轨,夫人明里暗里请了多少宫中太医亦或民间郎中来瞧过,都说是操劳过度伤了根本,子嗣上难如登天。
夫人心里难受也觉愧疚,深怕当真给于家绝了后,也曾张罗着要替相爷纳上几房小妾,连身边伺候的品行端正相貌姣好的丫鬟都想着开脸,相爷都一一拒绝了。
甚至不管是底下官员贿赂送来的还是上头圣上开恩赏赐的,除了夫人没人能进相府的门。
可想而知夫人于相爷何其重视,当初知晓夫人怀孕一事时,相爷担心夫人身体,还曾想过这孩子不要也罢。
若不是夫人力保,太医也说小产亦有风险,或许这世上便没有于凌霄了。
为官入仕以后就没有一天不是在为朝廷操心劳力的相爷,自从夫人怀胎起,他便向圣上递了折子要陪夫人关起门来养胎,圣上体恤他多年无子还特派了宫里的老嬷嬷来伺候夫人。
如此隆宠,夫人终究是无福消受。
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头胎,这么精心的养着还是难产,足足挣扎了一整夜。
她是在夫人刚摸出喜脉的时候就入的相府,一般人做奶嬷嬷都是待少爷小姐出生后才腾开手来挑选的,相爷重视什么人手都早早的预备妥当,正因如此她才目睹了一切,才觉得刻骨铭心。
眼看夫人已然是没了力气全靠御赐参片吊着精气,小姐却还在肚子里始终都不肯露头。
夫人咬着牙勉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的说了句“保小”,只是这两字便累得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稳婆大惊,保大保小不是她们能做主的,也怕担责就想先行禀告相爷再做打算,虽然她明知保大无法,若保小还有一线生机。
谁知夫人明明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竟强撑着探身拿过剪子就朝肚子上一划,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一室的丫鬟婆子莫不是吓得惊声尖叫,更有甚者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打着哆嗦。
还是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狠狠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才能继续保持冷静,握着夫人的手厉声道,“若要命的立即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命的尽管瘫在这里等死。”
所幸夫人拼死一搏,也是小姐命不该绝。
稳婆从夫人肚子里取出小姐来的时候,她虽小脸憋得青紫身上却是丝毫未伤,待稳婆清了她嘴里的污物再使劲拍打几下,到底还是哭出了声,就算柔弱如小猫儿好歹是活了。
于氏本就是相爷特意请来做小姐乳母的,自然该她抱着替小姐清洗收拾。
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夫人是活不成了,一切来得突然,所有人都傻愣在了原地。
没人料到看起来文文弱弱温柔娴静的夫人竟这么下得去手,没人想到去通知门外焦急等待的相爷,更没人猜到种种原因之下,竟会让相爷错失与夫人好生诀别的机会。
后来于嬷嬷次次回想,那时就应该能预见到,就算小姐同夫人性子南辕北辙各不相同,但骨子里的倔强和执拗如出一辙。
夫人她已经油尽灯枯感觉不到身体在泊泊流血,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小姐刚一离体才哭出第一声,她便连眼神都空洞呆滞了。
她就这么瞪着双眼,想着却没来得及看她珍之重之,以命相搏换来的女儿一眼便断了气。
于嬷嬷想到这些往事心戚戚,没人比她更清楚于凌霄的性子,可她还是仗着奶嬷嬷的特殊身份,开了口,“小姐可知,夫人生产那日,相爷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夫人熬了一夜,相爷也陪着夫人在门外枯等了一夜……”
“鸡鸣之时,他终于被告知有了自己的女儿,欢天喜地的进门之后,却同时得知他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奴婢那时抱着你站在屏风处,相爷都没发现,径直走到夫人身边,一夜白发不过如此……”
“够了……”于凌霄猛吸了一口气喝斥于嬷嬷。
她晓得她的意思,这些年她总是锲而不舍的提些往事,以此劝解她曾也是被人珍之重之的,放在手心里千娇百宠过的,身份地位不低于真正的金枝玉叶,不该在于府里被人蹉跎被人折磨。
可恨她骄傲如斯,任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如何,不是男儿身,不能分父忧扬其志,反倒困守牢笼让他晚年不安为她殚精竭虑,她有何颜面姓于?
更别提她至今也无法释怀母亲当年会否后悔以命相换,导致父亲终身再无续娶,这才真正断了于家传承。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嬷嬷领着小酥去库房取布吧。”
语罢,于凌霄就牵着绒绒先进屋去了,她本不是能轻松表达自己情绪的性子,如今这已经算是软话了。
小白摸了摸额头的碎发,又顺带理了理干脆让它遮住眼睛,虽然掩耳盗铃,好歹眼不见心不烦。
凡人说话真是拐来拐去不说个清楚明白,她伸手解下覆在徐以献眼睛上的布条,“搞不懂……我想去见于琢新纳的小妾。”
她觉得这都说了些废话,半点没打探到有关于琢是否就是李琢的消息。
还有为啥好好的姑娘偏要给人做妾,别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她可晓得了,凡间男子大多三妻四妾,若是能做正室,没有姑娘是愿意自甘为妾的。
小白倒要看看这姑娘是长得不好看,还是太穷了被人卖了的缘故。
若是长得不好看不过就是修容正骨的小事,若是太穷了她可以同青君凑一凑。
前者只不过是医术上的问题,后者就有些难了,赚钱真挺难的,总不好施法变些金子来骗人,师父会生气的。
看于琢挺看重徐以献的,说不定还能借一借,待她替人捉上几个妖鬼,换些报酬不就能还上了嘛。
等她见到了那姑娘可要好好劝劝,大姑娘想嫁人,还是要正正经经找个好男人,不然李婶可是前车之鉴呐。
所以说她不懂人情世故,借人家的钱撬人家的小妾也只有小白能想得出来。若是让于琢知道,小白打得是这主意,可能会直接气死。
“……稍微等一等吧,还有两日便是婚宴了,那时我们就能见着了。”徐以献却觉得有了些头绪,只是一时理不清楚,再者他们还不识得人,冒冒然去寻虽不至于是大海捞针,但也是麻烦事。
之前不晓得小白还懂隐身这等茅山之术,才冒冒然住进于府里打探消息,总归是做客多少有些寄人篱下。
不如待婚宴后便另寻家客栈,小白能自在些,也不影响答应李婶这事的进程。
“送你了。”小白哼了一声,勉强算是默认了,方才撕开的衣角塞到徐以献手里。
想想解救无知少女之事,只要没洞房都还来得及,小白就放心大胆的跑前头去寻,方才没吃完仍藏在假山下的食盒。
徐以献忍不住摸了摸衣角的纹路,正巧她随手撕下的是一朵完整的苏绣并蒂莲,清丽温婉不像小白的性子却又正正配她。
并蒂莲又作合欢莲,视为同心之意,他想他真是疯了,摸着这一片衣角都会觉得满心欢喜。
大宋有俗,纳妾可分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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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奴籍和贱籍,前者可扶正可摆宴,后两者却不能。
但不管良妾、侍妾还是通房都不得穿红,不知是否新姨娘甚得于琢欢心,这场宴席几乎用上了平妻的排面。
他倒是一身大红喜袍迎来送往的好不畅快,瞧着人都要风流倜傥年轻好几岁。
其间不乏有心人忍不住去瞧旁边主桌上座的老爷子,不像是想象中手掌乾坤一国之相该有的样子,就是穿着朴素普普通通甚至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只是眼睛里的浑浊还是遮不住他超脱俗世的睿智。
他此刻端着一杯茶却没有送入口中,其实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良久,徐以献还年轻未曾结婚生子便只看出了他心事重重,却不知曾经翻手云覆手雨的于相爷退下来,也只是个一心为儿的老父亲。
或许于琢早就有意纳妾,只不过碍于于相爷还未致仕,毕竟再好的女人也抵不过他的仕途。
又或许这也是他借着宴席,明面笼络朝臣的手段之一,毕竟老相爷才退下来不久,圣上为表仁德竟表示空着宰相之位再等一年,这一年老相爷可随时回心转意。
而他作为尚书又是老相爷的女婿,最大的机会本就在他身上,于琢这样的人秉承着人不爱己天诛地灭,如何不看重他如今就要一飞登天再上一层的仕途。
或许有知情人要不解了,倘若当真如此看重,都隐忍这么多年了又何必这么迫切,缓一缓或许更为稳妥,恰巧正因如此,于琢才会觉得不必再忍,七八成把握足以情难自控。
其实徐以献这人实在冷漠,若非不是小白的缘故,他什么都不关注。
徐以献思虑颇多看了老相爷良久,倒引起了他的注意,回神掩饰随手夹起了一只活蹦蹦的醉虾。
他长年游历在外,也是听说过京中如今盛行这道美其名曰“醉生梦死”的美味佳肴,许是杀生太多他并不喜食生肉,这虾生他下不了口又不能放回,好不叫他为难。
正好于琢敬酒也敬到了这桌,他趁众人起身迎合之时,暗自将醉虾丢弃到了腰间的法袋,那里头还装着他这几日只顾着小白而忘了处理的钱塘鱼妖。
这样一打岔他有些担心,小白娇气不爱吃这样的席面,男客在外女眷在内他又不好去寻她,没人照顾她也不晓得是不是饿着肚子。
徐以献这边喝酒喝得没滋没味,小白这边是大快朵颐的没心没肺。
若不是绒绒半途中来找她,就凭她这无休无止的样儿,说不得这一整桌的席面都是不够她吃的。
同她一桌的女眷是些不高不低的官员夫人,见她虽吃相不雅,相貌却极佳首饰衣裳也精贵,摸不清小白的身份也不敢随意搭话,倒给了绒绒拉人的机会。
“漂亮姐姐,我母亲不见了,你带我去寻吧!”绒绒小声小声的说,不好给人听见。
纳妾宴上主母不出面,难免有人会牵扯到嫉妒这上头来,不过这种场合再怎么样老夫人也要做做脸面的。
就算瞧见了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于她,想是如此,惧怕还是长久的习惯,绒绒的眼睛总还是要瞟一瞟主桌上的老夫人有没有注意到她。
绒绒爹不疼祖母不爱的是显而易见的早慧,母亲虽冷淡了些却也是真心关爱呵护的,所以总还是保留了些孩童的天真烂漫。
旁的人她信不过,给过她两块龙须酥的小白倒是信任得很。
“可能母亲去见偏院那个……姐姐了。”绒绒想了想到底没说出“姨娘”二字,她的年纪不是很清楚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但从于嬷嬷和几个丫鬟姐姐恼恨蔑视的神情中到底也体会出几分,这是个极不好的词,乖孩子是说不得的。
8.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六)
正合小白心意,她抓紧时间从桌上多夹了几筷子醉虾,一股脑全装进荷包里,才算是心满意足的跟着绒绒到偏院去。
她前脚一走,后脚这桌上的女眷便低声议论起来,也怪不得他人八卦,哪家闺秀会将活蹦乱跳的醉虾装到荷包里当零嘴的。
若说是于尚书家不知礼数的小妾,今个儿纳进来的又是头一位。
许是低贱爬床的通房,从容貌上来了看倒也使得,却有哪家的嫡小姐同这些狐媚子好得似一人的?
这尚书府也太不把人看在眼里了,一个妾室大摆宴席,搞得她们都要捧场不说。
就算她们的夫君都普遍的官职不高,也没有安排妾室通房同她们一桌的道理,待她们回府定要好好吹吹枕边风出出气。
再就是,果然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于琢相貌风流却忠情的名声在外,京中就没有女儿不曾羡慕心动。
人心就是难测,前一秒自以为撞破了什么秘辛,幸灾乐祸于凌霄也没那么好命,后一秒联想自家后院的莺莺燕燕,也不免感叹世事无情,总归是旧不如新。
比起正院的热闹,偏院虽然同样是大红灯笼高挂也显得寂寞了许多,不知是尚书府内两位主人哪位的疏忽,一路过来小白和绒绒连个丫鬟婆子都没看见的,倒是顺风得很。
“嘘……”刚进院子小白就听见了里头屋子有人说话,还有股似有若无的淡淡妖气。
奇怪,什么妖会妖气如此淡薄?若不是她师从剑仙估计也察觉不出来。
“怎么了小白姐姐?我母亲在里面吗?”对于小白让她噤声,她表示摸不着头脑。
小白未语,从发髻上取了师父赠的那根簪子,手指掐诀绒绒便变成了一道光收进了簪子里。
小丫头先睡会儿,莫吓到你,睡醒一切都好了。
然后才将簪子插回头上,怕戴歪了还扶了扶,做完这一切,小白施施然的朝院里走。
“什么?你竟然还挂念着那个贱男人?本殿做这许多,你还看不清他的本质吗?他哪有说得那样爱你,本殿稍稍一勾手魂儿都丢了。”屋里有人说话,听起来很是生气的样子。
却是不同于于凌霄永远冷漠淡然的声音,娇软酥麻小白一介女子只听声音都觉得很难不喜欢。
“你请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些?你口中的贱男人是我的夫君,今日以后也是你的夫君。”不同方才那人的焦急恼怒,于凌霄显得毫无情绪可言,冷静直白让人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的夫君?呸,本殿乃青丘九尾狐之后,本殿的未婚夫虽然也是风流成性四处拈花惹草,好歹有个天君之子的尊贵身份,怎么看得上区区一介凡人?”
“我说你这人好生奇怪,明明心热偏要装一副面冷的样子,若不是你曾解救了本殿于危难之中,大小算个恩情……哼,我才不愿管你这些破事儿呢!”
这样你来我往的对话小白觉得无趣,便伸手推开了门,屋内单方面的争论戛然而止,双双看向不请自来的她。
“让我同她聊聊?”小白抱着手环在胸前,一边打量粉裙打扮的女子,一边对于凌霄说,丝毫不担心自己为客此时是越俎代庖了。
于凌霄眼里闪过说不清的神色,只冷冷叮嘱了一句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请莫要伤了苏小姐。”
嘿,这于凌霄是个妙人,凡人之躯凭借一双慧眼也瞧得出小白并非只是个花架子,也果然如苏少兮说的那样面冷心热。
小白如是想,不忘将簪子里的绒绒捏诀送回舒绒斋,方才她不明屋里状况,不能贸然行动怕伤了这小丫头,如今面前这姑娘也算半个熟人,自然松了心神安心解她的疑惑了。
苏姓、青丘、九尾狐、与天君之子有婚约……这一连串让小白不想猜测出她的身份都难,原是青丘九尾狐苏少兮殿下。
其实小白在天界因着妖族身份并不是那么爱出门,晓得苏少兮也完全是因为她那个三界之内都出了名好色成性的未婚夫,天君幺儿——九宁。
父母之爱最简单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体现在名讳上,可怜天下父母心,贵为天君堂堂天界之主也不得例外。
幺子不用继任大统难免溺爱,再者好女色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最多就是名声难听些,这样也好,免得太子重华猜忌,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只要不闹出什么难以服众的祸事,什么女仙女妖甚至是凡人,只要九宁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这样一个人难得又是个极有分寸的,但凡有些身份的他也未曾肖想,讲究一个心甘情愿,也真没闹出什么“强抢民女”的事来。
很快九宁的后院成了个四季长春的“大花园”,各色花卉常开不败,齐人之福惹得多少人只恨没投个好胎有一个好爹。
对于此,师父一直严防死守,多次以“后花园”美人的下场为反例提点小白,就怕她突然脑子不好犯糊涂,只看见皇子姬妾的表面风光。
至于其余八子或身居太子高位,或领了什么职位各管封地,只有九宁一人实在不学无术,到连天君都没法拉下脸面来封他个闲神的地步,所以就依着凡间的例子随意叫了个皇子殿下。
纵使如此,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九宁殿下就算没有封神,那也是天君的心头肉,自然也没有那拎不清的去招惹他。
这些美人翻来覆去大多红颜易老,身如浮萍难自控,相似的结局中,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苏少兮。
其实她并非青丘九尾狐嫡系,她命好也不够好,原身是世间极为难得的九尾红狐,可惜她的出身上不得台面,母亲只是九尾狐八竿子才打到一块的旁支,父亲更是青丘地界无门无族的野狐。
以她之身本不配同天界结亲,是九宁初见即惊为天人魂牵梦萦,执意要求娶为妃。
天君爱子哪里犟得过,才无奈将苏少兮抬高身份,归到了九尾狐嫡系一脉,还美其名曰封了个虚名殿下。
连仙籍都没提还是个妖身,就晓得天君有多宠九宁殿下,实际就有多瞧不上她。
如此开了先例,不说天界其他仙家有没有意见。
首先青丘嫡系的态度就两极化,上古众神凋零到他们这一辈虽说没再出过什么上神,到底以往的显赫摆在那里。
血统这种东西上到天人界下到凡人界,任何有身份说得上话的族群都是极其看重的,如今倒是为了个野狐狸坏了他们嫡系血统。
若是自身强悍拳头够硬也就罢了,偏她除了一手媚术耍得精妙,其余不过是中规中矩,叫他们如何不怨如何不恼?
但也无法,谁让他们一族没落现在都得仰人鼻息,惹不起九宁殿下和天君,还整治不了一个小妖精吗?
总说凡人狡诈争斗不断,妖族也不遑多让。
一边瞧不起苏少兮以色侍人名声低贱,厌她污了嫡系清高,恨她坏了纯正血统,一边又扒着不肯松手,恨不得吸干她的血,妄想利用她来恢复青丘一族的荣光。
言尽于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古语有云,狐族擅媚,讲得就是狐族生性风流,貌美是武器蛊惑人心是天性,尤其九尾狐的老祖宗,苏妲己那是惑乱君主颠倒过朝纲的。
经年累月血脉混淆,就算苏少兮只继承了那不到三成,也足以成为这一辈的佼佼者。
如今她就穿了件十分简单的粉裙,青丝微绾,插了一只素面银钗,因是喜日还稍点了胭脂,但也算不上怎样好生打扮,就这样俏生生的站着,粉面含春妩媚天成,就已是倾国倾城的姿容。
不难想象,若是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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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该是怎样的祸国殃民,又觉得理所当然,像一支含苞待放的花儿只需稍加等待定会惊艳全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女儿家没有谁不在意容颜的,小白对容貌也是极有自信了,这会儿见了苏少兮也觉得多少有些惭愧自身。
当然美貌身段上她是丝毫不输,不然师父当初就不会把九宁皇子当贼防了又防,可就凭这与生俱来魅惑的气质,换了她是男儿郎也合该想着金屋藏娇了。
“苏苏殿下怎么也来了凡间?不是同九宁皇子不日就要成婚了么?”小白的话语里透着亲近和喜欢,面对如斯美人叫她实在没办法说出生分的话来。
若是青君在场定要头疼小白给养傻了,又开始发散她对美人的无尽善意,哪怕双方其实是见第一次面。
若换了是徐以献,恐怕更多的是庆幸,好歹小白只对美女兴趣满满,但这也不能细想,细想了也头疼。
剑仙之所以把苏少兮当成重例,不仅是严令禁止九宁与她接触,其实也是不希望她去接触苏少兮,实在这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本质,小白这样的小呆子怎么是她的对手?
小白打量苏少兮的同时,苏少兮同样也在打量小白,原来这就是玉波池那位神秘剑仙养在身边的爱宠。
很美,是同她不一样的美,如水清淡若莞尔一笑又明媚不可方物,沉默时气质冷冽平添几分高贵,一身上下无一不精致,昭示着她是真正被人娇宠在手心的。
苏少兮觉得老天真是不公,都是容貌出色的红颜祸水,偏她就要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挖空心思来换取生存的机会。
她如何不知一声声的“殿下”有多少的言不由衷,多少的嘲笑讽刺,可她又能如何?想活着有错吗?想活得好有错吗?
她惯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如斯所想只是瞬息之间,苏少兮就又恢复了她最完美的笑容,骄傲中自带魅色。
“前段日子受了点小伤是于家姐姐救了我,这不来报恩了。”方才和于凌霄谈话语气还那么差,这会儿又亲亲热热的喊着姐姐妹妹的。
小伤?小白不信,她是呆又不傻的。
青丘一族如今式微,千万年前族中可是出了天后帝后风光无限的,有捷径可走自然没人愿意潜心修炼踩那荆棘之路。
苏少兮算是少数的不愿听天由命之人,潜心修习媚术也不忘提升法术,但毕竟无人教习,别说战胜的话,自保应当是没问题的。
再者她如今是天界未来的皇子妃,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一般小角色也不敢凑前来。
“你伤哪里了?怎么伤的?我帮你看看吧,我在天界医术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小白连珠炮似的发问,她是真的急了,这么个娇滴滴的绝世美人儿,多狠心的人才下得了手?
若是这细皮嫩肉的留了疤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白强忍着没拉着苏少兮脱衣检查,就她这表现,师父来了也得夸她有分寸呢!
这人什么毛病?如果她不是失忆了,那么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吧?这么热情的苏少兮都忍不住怀疑她的真实性别,不会是男扮女装吧?又或者她的媚术已经修习到顶峰?男女通吃?
苏少兮不了解小白为人,但也看出来她是真的心急担忧,到底就软了半头也不好再敷衍了事,“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就是被人暗算了,封了法力现了原形。”
“就是那么巧落到猎人的陷阱里,正好于家姐姐路过心善便救了我。”
小白表示听懂了,这就是一个大美人儿被人嫉恨陷害的套路故事呀。
化形都这样好看的小狐狸,原身定然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绝佳珍宝,幸得于凌霄碰见了,如若换了那些个贪心之人一定给做成狐裘,说不得还能卖多少钱买多少点心瓜果之类的。
9.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七)
想是这么一通发散性的乱想,再看如今苏少兮都还能化成人形如此之久,也确信她没什么事了。
苏少兮则表示小白这表情神态的显然是想歪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人看不上她想要整治修理她,顺便把小命也除掉是最好,又怕手动得太明显落了痕迹,惹起九宁皇子的怒火,天君怪罪罢了。
借刀杀人这一阴招倒使得好,她又没有防备一下落了下乘,或许是“后花园”那些万紫千红,或许是青丘那些自以为血统高贵的老古董,或许是看不惯她仗九宁皇子之势跃然众仙之上,那些不高不低的仙家……总之讨厌她的人太多了,她一时也理不清。
不过,来日方长,希望那人有胆子使计,也有胆子承受来自她苏少兮的报复。
但那也是后来,现在苏少兮更关注面前这个小傻妞的来意,她一个下凡历劫的娇娇女,怎么同凡人混迹在一起?
果然这是个“魔咒”,遇到小白的人都会不自觉的替她操心,实在是当事人太不把这事当回事了。
苏少兮从来都觉得人都有秘密,就算不是秘密也不一定愿意坦白说出来,大多都是要用等价条件去换。
可不晓得为什么面对小白,她就觉得不用她刻意的探听什么,小白自然就会事无巨细的说出来,就像是问一句“你吃了吗”这样稀松平常的话。
果然小白都不用苏少兮打听的,就吧啦吧啦的吐豆子似的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好了好了,你说你是来寻李琢的,可我确实不认识什么李琢的,何况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千千万。”苏少兮听的头疼忍不住出言打断了,她直直从土地庙说到了进尚书府的缘由,简直事无巨细。
“这样啊,难道李琢不在于府?”小白摸了摸下巴,听青君说凡间最有智慧的就是说书人,他们常做的动作就是故作高深的摸下巴,所以这就被小白认为是最有智慧的动作了。
苏少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个意思,又忍不住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于琢伪君子一个倒也不是不可能是李琢化名……”
“对吧,徐以献也是这么说,我就知道我没找错地方。”小白又开心了,她就知道徐以献最聪明了,因为师父说过苏少兮是极慧之人,两个人的想法一致,徐以献可不也是顶聪明的了嘛。
那她知人善用,可不就是顶顶顶聪明的了。
“好了好了,你快回主院吧,宴席也快结束了。”苏少兮觉得不让小白离开,她能絮絮叨叨的说一整夜,就赶紧往外推人。
“那你……”小白高兴之余还没忘关心苏少兮,这可是皇子妃呀,可不能便宜了于琢这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知道的,放心啊!”正因为她明白小白未尽的担忧,苏少兮才软了话头想了想又说,“我会记得替你打探于琢的身份。”
“苏苏你也太好了吧!等我回到天界我一定告诉师父,你是最最最善良的人了!”这多说了两句话,小白更觉自来熟了殿下也不叫了。
一听到苏少兮打算帮她,一激动一回身就抱住了苏少兮,小嘴像是打翻在了蜜罐里,只管发射糖衣炮弹,还像小动物一样撒娇求爱抚的在苏少兮肩膀上蹭蹭。
按道理苏少兮是不喜欢和人自来熟的,她看人向来戒心很重,自然也不是那么乐意与人太过亲近。
最终没纠正小白的称呼,只是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扔出门口,动作不粗暴也怕真伤到这个娇娇女。
倒忘了她眼中的娇娇女若同她比起法力来,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也不忘最后嘴硬一句“这人”,嫌弃的意思却未达眼底。
善良?四海八荒能这样评价苏少兮的就只有这一人了罢。
小白不知仍喜滋滋的往正院走,美人温软如玉难怪多少英雄好汉都折在美人怀里,不然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耽误这许久不知道席面撤了没有,不过徐以献肯定替她留着好吃的呢。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小白两人没在尚书府再过夜,宴席结束后,徐以献就带着她辞了于琢的挽留,另寻了客栈住着。
徐以献总结,于琢和李琢最大的区别就是李琢是个孤儿,于琢却有母亲尚在人世,如此来说攻破点还在于老夫人身上。
小白向来和大多数人都合得来的第一点,就是她是个很听得进道理的人,自然徐以献这样头头是道的她也听了进去,所以翌日就带着徐以献又用了“茅山之术”混进了老夫人院里。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似乎于琢才带着苏少兮来向老夫人敬茶并且闹得并不是很愉快。
丫鬟婆子们有几个正给老夫人端茶和捏肩捶腿,剩下的在收拾屋子,李嬷嬷站在老夫人身侧低声劝导着什么。
奇怪的是,满屋都是被褥枕头弄得乱糟糟的,像是刚发了一场好大的脾气。
这老夫人生起气来倒是个另类,不摔杯不砸碗的,倒扔起这些个没有响动的东西来。
“老夫人莫要同那狐媚子一般见识,不过仗着爷宠爱两分,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时还不是您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吗?”
“哼……我用得着等日后,当年他那样费尽心机的求娶了于凌霄回来,恨不得日日夜夜相伴左右,又是四处搜罗了奇珍异宝哄她开心。”
“这样将她放在心上,我让他的心尖尖儿日日来立规矩时,还不是一声没吭由着我来。”老夫人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管是于凌霄还是苏少兮,又或是于琢显然都不在意,倒像个说别人闲话的外人。
李嬷嬷恭敬的低垂着眉眼目光一闪,趁机从丫鬟银宝托着的银盘里取了一粒葡萄,细细的去皮去籽才递到老夫人嘴边,嘴里讨好的附和着,“是,爷孝顺。任她苏娘再得宠也越不过您在爷心中的位置去。”
这话老夫人听了心中很是熨帖,按下心中的得意吩咐捏肩的大丫鬟金宝,“还不快去拿两碟子点心把你这嬷嬷的嘴给堵上。”
金宝应了就朝大厨房去,其他人也各自退了出去,屋子里冷静下来。
老夫人又忍不住讥讽,“我这便宜儿子倒是真心孝顺,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全他在外的好名声,明晓得我磋磨他的心尖尖儿还装聋作哑,说好听些是家和万事兴,还不是怕当年那出戏被揭穿……”
有些话做主子的想说就说,做奴婢的却不能想听就听的,李嬷嬷这么多年能做老夫人身边的第一人,还不是因为她识趣么。
只是这么多年老夫人的小气劲儿一点没变,不管她为其做再多事,也吝啬于金银钱财上的赏赐,最多也只是几碟糕点果子几身衣裳。
破落户就是破落户,穷儿乍富也还是那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做派,这就是出身即决定了眼光。
李嬷嬷也只会在心里偷偷鄙夷,到底还是要倚仗着老夫人的名头,在这府里到处搜刮些油水。
这不之前还没闹僵时,她奉老夫人的吩咐做小姐的教养嬷嬷,夫人不也让身边的大丫鬟点墨送过几次荷包嘛。
一个鸡犬升天的老乞丐还妄想同丞相嫡女别风头。
李嬷嬷听着老夫人又在摸着肚子感叹,“我这辈子没有儿女福呀。”头低得更低,面上也更恭敬了。
可惜夫人还晓不得,她以为的孝敬婆母,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母亲。
当然以往二十年她没说出口的秘密,未来也只会烂在肚子里。
“于琢不是她亲生的?”听了这许久,小白终于有种拨开云雾的感觉了,她转头问徐以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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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于琢当年能得于相爷青睐,就是因为他为人正派纯孝,母亲重病宁愿卖身换药钱,也不愿接受他人贿赂。
于琢是当年新科状元,有不少人看重他,妄图借此机会巴结或拉拢,他却两袖清风不动不摇,丝毫不怕卖身入贱籍后再不能入仕。
于相爷得一独女向来珍之重之,自于凌霄十五岁后便开始明里暗里遍选京中适龄儿郎,家世上相配的他嫌人家家风不正,家风清正的又哪里舍得儿子入赘,怎能不担忧女儿嫁进去了一起吃苦。
总归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如意,直直将于凌霄拖成了京中有名的老姑娘。
那段时间整座临安城就没有人不关注这朵高傲的凌霄花最终花落谁家,可于相爷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女儿选婿。
至少明面上他不骄不躁纹丝不动,千挑万选谁也没料到,最终会便宜了一对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爱女之心,珍之慎之没错,他错就错在识人不清,自己是忠义之辈便以为别人也会高风亮节。
徐以献比小白想得更多思虑也更周全,他想同小白说,李琢便是于琢的定论十有八九,只差最后一点实证了,却被一咋咋乎乎的小丫鬟打断。
“老夫人不好了……”小丫鬟急匆匆跑来,边跑边喊,老夫人这个年纪还耳聪目明,老远听着了就心口一跳,捂着心口冷着脸就道,“老娘好的很!小贱蹄子!”
想来应当是才进府,不了解荣安堂的规矩又有些小聪明,一出了事就忙慌慌的来汇报抢功。
直到老夫人意料之外的震怒,小丫鬟这才回转过神来,察觉出不对劲儿,吓得一身冷汗只顾磕头求饶,倒忘了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蠢货,你倒是开口说什么事。”
倒不是李嬷嬷心善,她是太了解老夫人的脾气,正巧老夫人心情不快,又来个不中用的拱火,她是怕被这小丫鬟给连带了。
话说她也猜不透老夫人哪里来这许多折磨人的手段,伤人不见血如钝刀子切肉,细细磨磨自然就知道怕了。
再者没见于府两个当家人都眼不见心不烦,一个只要不影响他的官声都有意纵着,一个管不着日子久了心就硬了。
这荣安堂铁桶似的,清楚或不清楚老夫人底细的,没人敢触她的霉头。
听了李嬷嬷解围的话,小丫鬟都来不及向她投去一丝感激的眼神,便如临大赦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原是老爷新纳进门的苏姨娘不知怎得同小姐起了冲突,竟一个失手将小姐从假山上推了下去。
小姐昏迷不醒,头上破了个洞又流了好多血,好不吓人,如今夫人和老爷都赶过去了,还不知好不好呢?
“既然尚书府的两位主人家都赶去了,我这么个老婆子还去做什么?”老夫人话语酸人,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一边是于凌霄一边是苏娘,这两个人打对台,她是不想任何人如意,索性不露面由得她们去争去抢。
手一挥就让李嬷嬷唤人来服侍她休息,小丫鬟也不敢要打赏,赶忙起身退了出去。
这人也太冷漠了些,就算没有血缘,于凌霄同绒绒好歹也是尽心服侍过她的。
“你不担心?”徐以献自认为自己还是有些慧根的,却还是搞不懂女人心海底针。
明明小白看上去挺喜欢绒绒的,为何听到她受伤的消息,反而还不如方才知晓于琢并非老夫人亲生时的反应大?
小白神秘一笑,话语很是坚定自信,“定然是障眼法,苏苏不可能随意伤害人的。”
看样子这个苏姨娘与小白是旧识,并且关系很是要好,好到她用了不可能这样笃定的词语。
这样一来,徐以献对苏姨娘难免有些好奇。
10.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八)
可当他真正见到苏少兮时他又莫名觉得危机,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男女通吃的气质?
有妖气就有妖丹,即使再淡也瞒不住他。
或许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毕竟妖气越淡的妖丹越不易让人走火入魔,他渴望力量却也还想是个人。
或许他是对苏少兮天生就带有敌意,哪怕他明知道苏少兮只是个女子,他也忍不住吃味。
或许是他良心发现想要替天行道,总之徐以献看了小白一眼,见她目不转睛,哪怕亲眼看着绒绒倒在于凌霄怀里鲜血如注的样子,对苏少兮的目光仍无半分失望。
他控制不住出手了,哪怕他明知道苏少兮身上的妖气淡薄,全因从未吸取人之精气,只是一个妖却算不上一个孽,他还是出手了。
徐以献还是很有实力的,往常小白虽没有小看他却真的低估了,一出掌动作快的小白都差点没拦住,只得侧身替苏少兮生生受了这一掌。
就这么一掌,而且徐以献千钧一发之际怕伤了小白硬生收了三成力,好在小白借着妖身后撤了几步,只是觉得气血有些翻涌。
徐以献却无防备被反噬,偷偷咽下喉头的腥涩,嘴角仍是不觉留下一丝猩红。
小白的隐身术只能屏蔽凡人的视觉,所以苏少兮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们两人的存在,甚至在小白恼怒的揪着徐以献的衣襟往外飞的时候,还故意挑衅的瞥了他一眼。
呵……这少年看起来风光霁月的,心眼儿可不大呀……不过与她何干?苏少兮什么时候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了。
再说了这儿的戏她才将将上场,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性格。
“为何?我救了你却恩将仇报?”为母则刚,为母者也软弱,女儿不知生死,再多的前尘往事都是云烟,于凌霄这座千年不化的冰山融化了。
她紧抱着绒绒,怕握住的是一捧流沙,却又深怕把绒绒给勒痛了,矛盾得堪堪松了些力度。
“就因为我不答应你同于琢和离么?你要嫁进来那便嫁进来,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稚子无辜,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与绒绒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会同你争抢男人,我只要我女儿安安稳稳又能阻碍你什么?就算我不做这个尚书夫人,于琢也不会娶你为正妻,难道你不明白?”
“有我这个空担虚名的夫人,你便是后院第一人,何必执着……”
“妖就是妖,枉我心善,恨我心善,竟留你这么个祸患……”
杜鹃泣血不过如此。
苏少兮想,天下做母亲的千千万,有的如于凌霄将于子绒视作生命一般,恨不得于子绒受得每一道伤每一寸痛都能替她去受。
怎的她那位母亲却为了她所谓的真爱,将她视作敝履呢?恨不得榨干她的每一分用处,生命与敝履孰轻孰重一目了之。
其实她有些心软了,只是她戴惯了假面,又一心想着让于凌霄离开这个“狼窝”算作报恩。
苏少兮到底还是只妖狐,不用受世俗约束,不能体谅女子的不易和憋屈,更何况她本人就是面对压迫就会反抗绝不退让的性子,她一直都很能替自己找一条更轻松的路。
“你过得不快活也不愿离开于府是因为于子绒,倘若没了她你自然就放手了。”
没了她?这么轻飘飘的决定了绒绒的生死,于凌霄如同受了极大的刺激瞪大了双眼死盯着苏少兮,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滴出血来。
呵……有意思!此时此刻,于凌霄像极了那年她还不是什么皇子未婚妻,只是一只无依无靠不受待见的小野狐时,为了生存而抢食,遇见的那头护崽的母狼。
于凌霄绷紧了脊背,摆出防御且又足够攻击性的状态。
消磨她骨子里血性,叫她心甘情愿被禁锢,在一个抬头就只能瞧见四四方方天的小院子,是一个母亲的身份,重新激发她血性的也是这个母亲的身份,凡人真是又有趣又悲哀。
她根本都没有静下心来思考,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之下只能智取,没有最称手的兵器没有周密的计划,甚至连学过的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种基础理论都想不起来。
面对强大的对手毫无胜算的战局,也根本没到你死我活非战不可的境地,于凌霄几乎是采取了最愚蠢的办法去硬拼,退缩忍让和奋力一搏她只是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
于凌霄下意识抽出缠在腰带里的软剑,虽说嫁人后她便关起门静下心来做端庄高贵的尚书夫人,谁也不知她刺绣精美的腰带里竟大有玄机,软剑无鞘所以只有剑尖能伤人,这极大的考验了使剑人的武艺。
武同舞,勤学苦练一招一式,终身都刻在骨子里,她犹如笼中鸟困住了二十年,动作却毫不生疏也没有太多的花架子,招招致命凶狠毒辣,上阵杀过敌的老兵都是这么个不惜命的打法,显然于凌霄心气更高,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
不战而退是为降,不可。
纵使如此,她仍未能伤到苏少兮一分一毫,凡人与妖实在差之千里,于凌霄愈加不甘好似这些年的怨气她从未消散过,借着这契机就自然而然的爆发出来。
她杀红了眼发髻凌乱衣裳也破损了,哪里还有半分高高在上冷静自持的贵夫人样儿。
没瞧见于凌霄身旁都不敢站人,离她最近的还是于嬷嬷半抱着昏迷的绒绒,手里死死捂着伤口止血的手绢早就浸透了。
她脱不开手去更换,其他丫鬟婆子又被夫人狠戾痴狂的样子,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没人帮得上忙,只得自个儿费力撕下绒绒的内衫妄图止血,这举动自然逾矩,毕竟情急所致也可理解。
因着她是于凌霄的乳母和心腹,众人敬她,平日的待遇也抵正云院的半个主子,但有些规矩不能恃宠而骄的碰,她的内衫多少粗糙了些,怕弄疼了小小姐更怕恶化了伤口。
这伤口又伤得巧,正正伤在了额头上,女子重颜,若真伤了脸日后小小姐的日子难过,可想而知。
这位苏姨娘看着年纪小,是个心思毒辣又下得去狠手的,小姐怕不是对手啊……
这样想来,人有亲疏之分,即使她是个宽厚温和的性子,此时此刻也是恨毒了苏姨娘。
如今她只盼着管家去请的太医能够及时赶到,如若不然,小小姐活不成,她家小姐也该活不成了。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前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于管家拉着一个留着山羊胡有些年迈的太医,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药侍提着药箱。
于子绒作为于府唯一的小主子又生得玉润可爱,除了荣安堂总是爱找茬,其余府里的人明里暗里还是很疼爱她的。
于管家亦然,尤其他家里也有个这么差不多年岁的小孙女,难免更心疼几分。
好了好了,太医来了小小姐有救了……于嬷嬷从没有这样期盼过一个人,忍不住张口就喊,“小姐快停手,太医来了……”她情急之下总忘了唤“夫人”。
可喊到一半她又哑了声,因为她瞧见太医们身后不远处,是才下了朝一道回府的于琢。
别看她学识不及于凌霄的一星半点,若论情商她也高得不止这一星半点。
实在不能再糟糕,男人总爱面子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小姐这般神色憔悴癫狂本就担心会让老爷厌恶,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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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这外人眼里岂不是会让老爷更觉大失颜面,岂不迁怒到小姐甚至小小姐?
再者,这苏姨娘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家小姐的武艺她是晓得的,竟也没能伤她半分。
若是在老爷回府之前将她打杀了,左不过一个妾室而已,主母打杀了就打杀了,就算是贵妾也没得比主子命贵的道理,老爷再心疼也已是尘归土归土,不过是闹阵脾气罢了。
可如今这情况让苏姨娘好生站在这里,说不得白的也变成了黑的。
人活着总是容易多生变故,别看她家老爷在朝堂上思路清晰呼风唤雨,内宅之事总犯糊涂,如今只希望老爷看在,此事起因总归是苏姨娘先伤了他唯一血脉的份上,孰轻孰重千万要拎清啊。
所幸太医已到了面前,先是粗略的瞧了瞧绒绒的伤势,这才沉声吩咐人将绒绒抱进干净的内室。
方才是因着太医未到,绒绒又伤势骇人,明知道外头院子里,风沙皆有对伤势不好,于嬷嬷等人也不敢擅动。
如今太医来接手又放了话,她才刚松了口气,放心不下状态极差的于凌霄。
两相权衡,咬了咬牙唤了点墨过来抱小姐进屋,好一番叮嘱见点墨一一应了,才一心去操持于凌霄那边。
是人就有力竭的时候,于凌霄每一次出剑都倾尽了十二分的气力,她二十年未练武体力自然跟不上,撑到现在全凭憋着的那口不服输的气。
于嬷嬷瞅中空歇就往上拦,嘴里念叨道,“小姐放下剑,老爷来了他会做主的,小小姐可是他唯一的嫡亲女儿啊!”
她这么小声在于凌霄耳边说着,其实并拿不准,只是她不这么说,又怎么能安抚住几近癫狂的于凌霄呢?
或者更确切的说她其实在安抚自己,这样才能使得声线平稳坚定又有说服力。
幸好她也真的拦下来了,她陪伴于凌霄的时间长过于相爷,虽无血缘在她心里却也只当半个至亲,当然怕伤了她。
于凌霄握着软剑的手顿了顿,虽仍紧握在手中不肯放,却听话的停下了攻势。
她已然累极,松了那股劲就一个踉跄,若不是于嬷嬷半撑着她,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于嬷嬷心疼的要命,知道她向来要强,不愿让人看见她的脆弱。
可一想到于琢在身后,立时就略闪开了身子,将于凌霄悲痛可怜的样子露了出来。
要得到男人的疼惜,女人就得示弱。
预想的极好,于嬷嬷一侧身却见苏姨娘捂着腹部精准的倒在于琢怀里,手指缝里慢慢流出鲜血来像是受了伤。
可怎么会?小姐方才都没能伤到她一丝一毫,这都收剑了怎么会?
于嬷嬷毕竟见得多,只是略一思考就明了了现下的状况,一个对自己比别人还狠的女人,什么做不出来呢!
于嬷嬷越发焦急,张了张嘴想着先声夺人,小姐缓不过来她更不能输,可苏姨娘像是看透了她的每一步。
“老爷,我疼……”她率先出声瞬间吸引了于琢的所有注意力,她咬着唇忍着痛,像是疼到了极致才堪堪呻吟了一声,扯着于琢的袖子又没了声响,像是一只寻求主人庇护的受伤小猫儿。
不论于琢是真心喜欢苏姨娘,还是只宠爱她那张脸,美人示弱温香软玉在怀,他哪里还记得什么发妻?什么嫡女?
“恶妇!瞧你将苏娘伤的,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看我不……”
“你当如何?还要我给一个妾抵命不成?”于凌霄突然仰起头打断了于琢的话,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妆面也花了,算不上蓬头垢面那样夸张,却也远没有尚书夫人该有的端庄。
11.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九)
一个正妻与妾室争风吃醋,还将孩子牵扯了进来,两相较下于琢更觉苏姨娘即使娇纵任性,也娇纵的可爱。
本来主子间哪怕吵架,也是没有于嬷嬷一个做奴婢的能插得上话的,可眼见于凌霄落了下乘,她又如何能忍得住?
“老爷息怒,小姐还在里头生死未卜,您怎能无故迁怒夫人呢?可是姨娘推倒的小姐啊……”前半句还守着奴婢的本分,后头悲从中来就带了逾越的怨气。
若是外人知晓素有“清正廉明”之名,圣上亲喻有“相爷之风”的堂堂尚书大人,原就是这样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何其可笑!
听到绒绒,于琢的眼神也如于嬷嬷预想得那样有些松动,那是他唯一的孩子,哪怕只是个女儿也是他和于凌霄唯一的孩子。
更何况他是爱慕过于凌霄很长一段时间的,就算如今爱意浅薄,也是他能拴住于凌霄的底牌。
那可是枝头上的凌霄花呀,他是千方百计才得到的姻缘,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才成为了最后的赢家。
不管他爱过或者没爱过,他都从她身上得到了权利和名誉,包括男人最不愿承认的虚荣心。
所以他是想过要好生待她,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错,于凌霄一直不温不热鲜少有张笑脸,他以为他容忍得了,他以为女子矜持些也无妨。
总归大体上于凌霄也没出过差错,更何况他需要这样一个深情不倦的名头,踩着心甘情愿为他铺路的于相爷往上爬。
如今瞧着怀里的女子,即使娇媚绝色的小脸失了血色,仍是楚楚可怜别有番风味,他忽然觉得面对于凌霄那张没什么情绪可言的脸二十余年,有些索然无味。
够了,这二十年他虽未为她守身如玉,堂堂一府主母还理解不了什么叫逢场作戏么?到底他也没将外头那些女人引进门来,这便是给岳父的面子。
就算今日他纳了苏娘,日后也不会越过她去,日后苏娘生的长子也会记到她的名下,如此这些算对得起老相爷对他的扶持了。
足够了。
“区区一女儿罢了,老爷正值壮年还怕没有儿女缘吗?日后苏娘替您生的儿女皆随您姓李,可好?”
李姓?多久没人提起李琢这个名字了?往日埋藏在心底不能言说的隐秘心思被人理解,说不准有朝一日真能得以成全。
他二十年来第一次这么痛快,什么人生三大喜事,什么他乡遇故知,什么金榜题名时,什么洞房花烛夜,通通都属于于琢。
这个提议对他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是可行的吧。
嫡子需要继承家业,那么庶子为李姓也可防兄弟生隙,老相爷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不是。
或者……老相爷过身之后他还能将于府改为李府?
人都是这样,没有权势钱财的时候愿为之付诸一切,一心要做于琢,从没人逼迫过他半分,如今地位有了女人也有了,他反倒想起他老李家的根来了。
他这么想明显是被苏姨娘说动了,所以也根本没意识到,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是怎么晓得他原是李姓。
“既如此,绒绒要养伤便不用回舒绒斋了,就在正云院你亲自照顾吧,伤未痊愈之前你也不必出来管家了。”于琢心里有了决断,抱着苏姨娘就走还顺带叫走了太医院正,丝毫不顾仍命悬一线的女儿,离开前未曾唤过于凌霄一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她。
这就是她嫁的男人……于凌霄不知是力竭还是如何,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竟瞧不清好歹睡在枕边二十年的这个男人。
或许她本来也未曾看清过,自己应该为此流几滴泪才是,但没人教她软弱的时候应该怎么做,想了想觉得实在没甚必要,讽刺的扯了扯嘴角,只是笑得极为难看。
她瞧了瞧手里的软剑,才明白或许这二十年是她自欺欺人,她也晓得自个儿不是京中常夸赞的淑女,她也明白她不过是仗着父亲的身份才使得人面上尊重,可她能如何?
父亲再疼爱她也抵不了母亲,教不了后宅之事,请的女先生、宫里来的嬷嬷们教的也都是相敬如宾和主母应有的气度。
她生来就是要做当家主母的更该立起来,根本没人会教她该如何讨夫君欢心,本来她也不该和妾室通房去争去抢,平白拉低了自己的身份。
她以往觉得于琢对她这个做妻子的不满和不喜,好歹是在意自己骨肉的,如今看来却是禁不起比较,明晓得女儿在里头生死未卜,偏生还叫走了太医院正,为的还是个害得女儿如斯地步的妾。
“小姐……你冷静些,小小姐……她需要你呀,她……只有你了。”于嬷嬷忍不住垂泪,她晓得今日对于凌霄的打击极大,一时缓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当下小小姐的情况不容乐观啊,她若不狠心将于凌霄逼起来,小小姐怎么办?还差三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她还这样小,未来的日子还长。
绒绒……对了,她还有绒绒,绒绒需要她。
于嬷嬷的话像是一记耳光毫不留情的抽在于凌霄混沌的脑袋上,她撑着于嬷嬷站立起来,身子还有些晃动不稳。
略一调息,她就又是那朵冷静自持的凌霄花,哪怕憔悴狼狈也还是俯瞰他人的气势。
于嬷嬷替她稍稍整了整衣裙上的褶皱,于凌霄接过丫鬟画意递上的湿帕子,狠狠地抹了抹脸,不仅抹去了眼角的湿意,还有方才那个疯狂懦弱的自己。
往日她的眉眼很英气太过锐利不似女儿温婉,所以自做了人妇的每一日,她都特意吩咐画意替她化了精细的妆容来软化棱角。
如今这样倒正好,至少男女主人起了争执,满屋的奴仆也不敢因此而小看她。
“走,同我去将人给截回来。”方才她怒急攻心失了神志,倒由得于琢把人领走了。
既想清楚了自然是不能任人欺上头了,于凌霄拎着剑走在前头,脸上的冷意少了方才的偏执,冷静得更显杀气四溢。
是在廊上拦住的于琢等人,他见了于凌霄此般神情有些心虚,又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强撑着呵斥,“瞧你还有没有尚书夫人的样子。”
“用我父的名帖请来的太医院正,她也配!”
于嬷嬷哪里还看不懂于凌霄的意思,赶忙上前将还在跟于琢念叨“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的院正大人给请到于凌霄身后。
那边的小厮还待拉扯,见于凌霄的剑指过来,才意思是到他们这位主母是认真的,权衡利弊,没听于琢的最多是被打几板子,得罪于凌霄就算一时之间丢不了命,缺胳膊少腿那也不值当。
大都是一个惜命的想法,所以哪怕于琢气得跳脚,指着小厮胡乱谩骂也没人敢出头,只能眼睁睁于凌霄一行人越走越远。
“今日让大人见笑了,不知我儿伤势如何了?”于凌霄苦笑着边走边问,方才院正被拉走前已替绒绒做过检查了,应当是对其伤势有些了解的。
“夫人勿忧,观其脉象令爱并没有什么不妥,至于头上的血迹似乎也不是令爱的,约摸是什么鸡血之类的东西。”能坐到太医院正这个位置,他第一学会的就是对这些后宅阴私缄口不言,只谈病人伤势。
“这怎么可能……”听了院正的话,于凌霄神情松懈了些却又皱着眉显得若有所思,她尚且冷静,于嬷嬷却因吃惊将心头的想法脱口而出。
见院正看着她有些不满,赶紧臊着脸找补,“大人恕罪,奴婢是见小小姐既未伤着,却又昏睡着迟迟未醒,有些乱了分寸,请大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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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正闻言脸色好了些,却是看在于相于凌霄的面上,能在此时说得上话的都是主子面前有头有脸的。
他也不介意给这个面子,方好声好气的回答,“贵府千金应是受了惊吓,等会开几贴药服下去就好了。”
是夜,绒绒第一贴药才下去就醒转了过来,不怎么记得白日之事但好在精神也不错,就此按下不提。
这边方好,那边也是鸡飞狗跳的闹腾。
小白揪着徐以献的衣领,也不顾大白天的凌空飞行会不会吓到路人,几乎眨眼之间就回了客栈。
“你怎的如此鲁莽?男子怎可向女子出手?”埋怨是埋怨,在瞧见徐以献衣袖上的点点血渍时就晓得他受了不轻的内伤,小白嘴上嗔怪,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上前替他疗伤。
“我伤了你还得我来给你疗伤,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呀!”这么碎碎念的说着说着,小白是真的有些生气。
她搞不懂徐以献在想些什么?凡间不是遵从“君子有礼”吗,他怎么想都不想就朝苏苏动手?
“还有,你出手就出手,怎地还突然收力,看把自己给伤的,我还能接不住你这点儿术法?”
如画的眉眼微怒,灵动娇俏落到徐以献眼里倒似在撒娇,心头方才还汹涌的不知如何宣泄的情绪一下就平复了,甚至还有兴致去端了一盘蜜桔细细的去筋。
如此一来小白倒不好再怪罪他了,只嘟着嘴讪讪的继续说,“哼……你是不晓得,那是苏苏做的局使得障眼法,她不是那样滥杀无辜的人。”
他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慈悲心,他也并不关心于子绒的生死,他就是单纯的嫉妒,嫉妒小白对苏少兮的信任,他晓不得为什么自己才同小白认识了几天就这样强的占有心。
“她也算个人?”徐以献觉得自己病态了,不然怎的一听到苏少兮的名字他就心火烧。
“本殿下怎么就不算个人了?”苏少兮本想继续指证小白也不算人,但想了想话又咽下去了。
不管是使了什么法子,既然她周身妖气全无,这么傻乎乎轻信旁人,又何必戳穿让她难以自保,毕竟不是每个妖都像她这般美丽又聪慧的。
不亏是狐妖,单凭这声线就媚入骨髓勾人魂魄,多少男人心甘情愿倾倒在其石榴裙下,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徐以献。
苏少兮也不气馁现了身,就不担心吓着徐以献这个凡人,反正他早就看出了她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徐以献这个人深之又深,连她都看不出心境,哪是这点小事能吓着的。
“本殿虽是妖身,化出人形后与人何异?”徐以献都没看清苏少兮是怎么近得他的身,就听见她在耳边呵气如兰叫人浑身酥麻。
徐以献一个手抖没忍住,就将手里捏爆的蜜桔汁水给糊她脸上去了。
“你……我要杀了你!”这尖叫声堪比杀鸡,却没了那股子媚气反而徐以献听着如意得多。
“抱歉,失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连抱歉都说的好像是提前设想好的,哪有人道歉是这样冷着张臭脸的,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呀?
她就知道,这小子心思恶劣且报复心强。
苏少兮暴怒,手指结印就劈头盖脸的朝徐以献扔出一套术法,什么傀儡术、五感尽失乱七八糟但目的明确,不要他的命就要他在小白面前出糗难受。
小白将才还在滋滋有味的看戏,嘴里嚼着剥好的蜜桔甜蜜蜜的好不开心,这会儿要打起来了才咽下最后一瓣过来拉架。
苏少兮这点整人大过伤人的术法都不够她松筋骨的,结果又是运气疗伤又遇上这俩祖宗她得在中间当肉盾,这换了哪位仙家也抵不住呀。
“傻白……”
“小白姑娘……”
12.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
徐以献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小白,苏少兮吓着了也想伸手来接的,结果她还施着法,再伸手自然就慢了半拍,伸出的手搂了个空,动了动手指有些心虚。
“我就说你是个害人精你还不承认,看你是先杀了我,还是我先灭了你!”徐以献阴沉着脸,说出的狠话没有多惊人,明明他只是个凡胎□□,可奇怪的是苏少兮就是察觉出了让她后颈发凉的杀意。
偏她就不是安分的性格,险些伤了小白她心里自然愧疚心虚,对于此刻的徐以献她也有些不安的,最终咬了咬唇还是顶着危险选择回嘴,“谁的缘故心里没点数吗?你不先惹我会有这事儿么!”
“两位祖宗……”
“差不多行了好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疼好吗?”小白原本只是装的想着两人收手算了,如今也是真的开始头疼,都是有身份的人,两位怎么斗嘴跟个三岁幼童似的。
一个是美名远扬妩媚成熟的苏少兮殿下,一个是风华正茂的翩翩君子徐公子,天啊,请别让她来主持公道判个输赢,她夹缝生存谁都吃罪不起。
这样说起来,她就尤为佩服九宁殿下能常人所不能,她面前就两个都让她招架不住,别提九宁殿下的百花园……
齐人之福,果然也不是一般人能享的。
一想到这些,小白的脑仁一阵阵的发闷生疼,她哀嚎了一声,自暴自弃的索性缩在徐以献怀里企图逃避现实。
徐以献却以为小白是真的伤重了,一直镇定的神色终于慌乱了起来,竟开始胡乱试着小白到底是哪里疼,试了额头不足还试了胸口……
他真的担忧得一本正经,连苏少兮都如鲠在喉骂不出“流氓”二字。
眼瞧着徐以献又要开战,小白都顾不得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就飞快岔开话题,“苏苏啊,你可是九宁殿下的未婚妻,你要有分寸要保护好自己,切莫被于琢欺骗了,他可是情场高手。”
“你瞧,我们晓得就有李婶和于凌霄,不晓得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就这强行转移注意力的功力,小白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说这话题转得硬不硬。
“……还真是傻白,难道你没看出来我附身的是一截烂木头吗?”苏少兮抽了抽嘴角,很不想搭理小白这无脑的话,但谁让她理亏在先。
“木头就是木头到底僵硬了些,附身后只余我六成美丽,不过够唬凡人罢了。”
见她还晓得害羞就还大发善心伸手将她拉起来,又扶到凳子上坐好,成功得到她眼冒星星的认可,“是的是的,我们家苏苏貌美如花任谁都是比不上的。”
好了,这话一出该窘迫的倒不窘迫了,不关她事的又摸了摸发烫的脸皮。
也……也没有那么不容置疑吧!
什么叫我们家苏苏,小白姑娘和狐狸精已经熟到这种地步了?果然师父说得对,妖无好妖最会迷惑人。
这就是气话了,小白面前徐以献还是知晓分寸,“你不用继续做你的局,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方才险些把小白给伤着了,苏少兮冷静多了,听到徐以献着重点在“我们”,脸上的汁水她早弄干净了,坐在那里只是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于琢原姓李,我已经试探过了。”
“那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去告诉他李婶的事吧!再迟,我也怕君君那里生变。”小白从椅子上跳下来,这真是连日来最好的消息了,她是显而易见的高兴,心累也顾不得了。
苏少兮却不赞同,她蹙着眉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照你之前同我讲的,你觉得于琢会承认么?但凡他心里还有半分李蜻蜓就不会骗娶于凌霄。”
好像也对,小白苦恼的抓了抓头很是沮丧,“可是李婶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济我来施法入梦。”
昨日君君传来消息说李婶的状况十分不好,一日中至少半日都在昏睡,就算清醒着也是迷迷糊糊时时喊着李郎,她拼尽全力也拖不了太久,这几日总见黑白无常在附近晃悠。
“好,我们去。”
是徐以献,他伸手替小白扶正方才抓乱的珠花又像是最初遇见的那个温雅贵公子,既然小白想那就该去,他总见不得她为难。
“就算要去也该有个周全的计划呀傻白,尽力而为吧,你又同李蜻蜓认识了几天呀?掏心掏肺的。”苏少兮无奈了,这两人都不想想后果的吗?
窥探前尘改人旧梦都是极为消耗修为的,要知道无论是妖、仙还是神都是不被允许施展法术影响凡间秩序。
天道的惩罚,虽迟但到。
尤其如她与小白这种不被天界认同的妖类,在凡间更要处处小心步步为营,以免被有心人抓到把柄,这后果不是她们能承受的。
可面对一个鲁莽的和另一个为爱鲁莽的两个傻瓜,她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这样吧,殿下那里有一只梦貘,我去要了来吧。”
梦貘是上古神兽,传说以梦为食,能重现吞噬的梦境甚至随意进出他人梦境。
师父总说天君最疼爱幺子,却没曾想上古神兽也在他手上,而且听苏苏的语气是十拿九稳。
九宁殿下要么是极为看重苏苏,要么就是手里头的珍奇异兽稀世法宝数不胜数,才能随随便便借出梦貘。
“这样了,那谁你带小白先去于府准备着,我现在去找殿下借梦貘,月上枝头时书房汇合。”说完,苏少兮就闪身离开了。
“苏苏我才没有意气用事,李婶是很温柔可怜的人,你见了也会心软的。”小白将手掌圈成喇叭状对着窗外喊,幸好是白日不然她的音量,铁定要被客栈其他的住客骂。
一旁在苏少兮眼里没有姓名的徐以献,拳头握了又松却什么都没说,人都走了,再说他又不是小女子图什么一时嘴快,倒忘了方才同苏少兮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是谁。
狐狸精果然诡计多端。
如苏少兮所料,今日于琢歇在书房。
侧院这边苏姨娘才受了伤,哪怕只是皮肉伤于琢也不至于急色禽兽至此,正院又同他闹得水火不容,他满是恼恨自然拉不下脸求和。
此时弯钩月将将爬上屋檐,从小白这个角度去看,一支金桂正好点缀其中暗香涌动美得清冷,小白是个俗人不甚明了意境之美,流于表面她也看得是津津有味。
月上正中,苏少兮才姗姗而来,比起他们约好的时间她这是迟了。
她这才是放肆的美,与白日里不甚走心的装扮不同,火红纱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眼角上挑好似还搽了绯色的胭脂,就这样静静的望着你就仿佛欲语还休几多情。
宽大的衣裙勒紧了原本就不堪一握的腰肢,愈显丰盈,裙角大朵大朵的罂粟花浓烈神秘,不是谁都能压得住的艳色。
据说此类花是自西方而来,若是取其果壳熬汤制香会令人生出幻觉从而失了神智,最可怕的是吸食过多易上瘾,永不能在幻境中清醒,所谓危险又迷人当真符合苏少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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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徐以献幼年受母亲和家中丫鬟影响,以为女人都是粗俗浅薄心机深重的,不愿与之太亲近,哪怕独自闯荡江湖多年习惯也没多变。
但到底他是个男人,在有些事情上显得就比女人更无师自通了,他眼神一凝就瞧出苏少兮为何这一身打扮,男人和女人总越不过那些事,他本就瞧不上她,只是小白看重她,他不好做得太过罢了。
如此,苏少兮自然是看见了徐以献在小白的背后无声的张了张嘴,“妖孽”,薄削的嘴唇清晰的表达了他的蔑视与厌恶。
眼神无波无澜心脏都未曾跳快一分,实在如他一般所想的人多不胜数,她若人人都要在意早就不用活了。
果然老祖宗说的没错,嘴唇薄的男人最是无情。
小白的关注点不同,她瞧了瞧自己原本认为还算不错的身材,再瞧了瞧苏少兮,反复这么几遍又摇了摇头。
直瞧到苏少兮脸色都有些难堪,以为她也要说出与徐以献一样的话,她却扑上来一把抱住苏少兮,十分真诚的感叹道,“太漂亮了……可惜吾乃女儿身呐!”
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没感觉到你偷偷的上下其手。
还是徐以献黑着脸将小白拉开,语气不善的提醒他们今晚来的目的,“好了,狐狸你拿来的梦貘呢?”
“这不就是咯!”苏少兮嘴硬也不遑相让,却也晓得不是斗气的时候,摊掌放出梦貘来,周遭蓝盈盈的慢慢才瞧出形态来,像是只泛着蓝光的白鹿,看起来挺温顺的,不像食梦的异兽。
“这……小东西,还挺别致哈!”
突然什么紧握住他的手,徐以献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不知怎的被梦貘蛊惑着,是小白抓住了他就要触碰到梦貘的手,神情严肃甚至还带点冷意。
她一边咬破自己的手指替徐以献点在眉心破解幻术,一边对苏少兮罕有的皱了眉,“苏苏,凡人之躯怎么禁得起梦貘的幻术。”
随即又从头上拔下枚簪子敲了敲梦貘的头,“他不是你能动的人,知道吗?乖些。”
徐以献这才真正瞧清楚梦貘的真实面目,它似乎被什么力量震慑住了,瑟缩了一下乖乖变回了象鼻犀目牛尾虎足的异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现在就等于琢睡着了。”制住梦貘,小白满意的拍了拍手并没有过多计较方才的闹剧。
一是此事可控,二是苏少兮和徐以献两个眼红得如同猫见了狗,总得闹一场,让她这个负责端水的还真不好说偏帮哪一个,都是小场面谁都没吃亏就是了。
再看向主角于琢,他还在翻看底下门客给他递来的各地消息,瞧着似乎没有多大睡意。
突然,他“嘭”的一声倒在了书案上,小白吓了一跳捂住额头猜想于琢明日肯定要头疼,回头一看果然是苏少兮手里持了本厚重的古书砸到于琢头上,生生将他砸晕了。
还真是……简单粗暴!
这下苏少兮解决了于琢,就轮到小白施法让梦貘牵引他们入梦,此法虽比不上小白独自窥探前尘旧梦消耗修为,却也十分耗费精气,如此施完法小白也不由得一时头晕脚软。
看来,这好事也不能做得太频繁。
见势,徐以献干脆打横抱起小白,跟着苏少兮随着梦貘的牵引线入到于琢的梦中。
小白这时也没多得精力去纠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是断不会委屈自己的,累了就靠着了就这么简单,况且她估摸着这梦境不会短。
13.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一)
李蜻蜓这名其实不是她父母取的,她也不是李花村人士,而是灾荒年生跟着爹娘逃荒而来。
她这一生无名无姓无亲无故遭人嫌弃,爹娘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替她取过,若不是她听话又吃得苦,照她爹的话,早该在她出生时就捂死了去,哪会留她白吃浪费十年稀粥。
后来,爹娘终于求得一子,将将落地就兴高采烈的取名为“承望”,这还是拿家中半年粮食去村里秀才家求来的好名,据说是寓意“承接希望”。
再后来年岁不好,四处闹起了灾荒,朝廷派的救济粮又久久不到,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附近村寨的人都逃荒去了,有的逃往了临安城,有的逃去了开封府。
终于爹娘也熬不住了,那时候卖儿卖女是常态,而她之所以没被卖掉,也仅是因为她这些年被养得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看起来风都能吹跑,人伢子出得价钱不够如意。
这些穷乡僻壤买了小姑娘都不是什么好去处,倒不是爹娘良心发现,只不过这都是买断的生意,他们觉得不如带在身边一同上路。
这一路上承望也有人照顾,再加上之前听人说临安多有达官贵人买小姑娘回去做丫鬟,那手笔才叫大方,而且还能赚月饷补贴家里,这才是真的长长久久。
说来也好笑,他们如今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指着能逃到临安倚着她赖着她,吸干她的每一滴血,嚼碎每一寸骨头。
一行人没钱自然租不起马车又不识得路,连日来紧赶慢赶才到李花村附近,就已经是到了极限。
爹脾气暴躁,累极了也不忘骂娘听风就是雨听信谣言离家逃难,日子过得倒不如在家时,好歹还一人有一碗饱饭吃,全然不顾其实自己才是一家之主,逃难的决定也是他下的。
当然,这一碗饱饭不包括蜻蜓,她在家时便只能吃锅底那一碗稀粥或者锅巴,别说如今爹娘弟弟都只能饮水啃馒头度日。
她更是每日规定了只能喝小半壶润润喉咙,表现好了一日能得一个窝窝头啃啃,不济就两日,总归不能让她死在路上,那才是真白瞎了养那么大。
娘欺软怕硬,知道纵使爹没能吃饱饭,收拾她力气还是有的,自然不会硬碰硬,只是把气都发在了蜻蜓身上,骂骂咧咧左不过还是以往那些令人麻木难听的话,赔钱货、小贱蹄子这些还是轻的。
骂完还不解气,娘伸手就朝着她胳膊拧了几下,以前她也不是没挨过比这更重的打,只是接连几日她都粒米未进,又背着两岁的弟弟赶了这么远的路。
她也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累又饿实在有些是撑不住,一个吃痛就不小心把背上的弟弟给摔了下来。
这下可好,所有人连日来的怒气和恨意都好似找到了发泄口,其实她吃得不好长得不高,弟弟只是摔得屁股肉疼并没有什么好歹。
两相生厌却又因为贫穷不得不绑在一起的爹娘,平生第一次有默契就是在打她骂她这件事上,两个人一人一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顺着力道就狠狠的摔了出去。
她觉得嘴里一阵腥甜应该是嘴角破了,耳朵也嗡嗡像钻进了几万只蚊蝇齐响,都听不清爹娘的叫骂声了。
有点可悲,在她察觉到可能耳朵出现了问题的时候,她竟觉得更多的是庆幸,这样以后应该就听不见那些,每听一遍都觉得身处地狱也不过如此的话了。
她摸索着身下的土地想要借着什么力站起身来,因为她虽然听不清,但清晰的瞧见爹在解腰间的布带子。
要是不想挨一顿布带子她就得立马起来,她得去背娘抱在怀里低声细语哄着的弟弟,她得继续赶路免得拖了爹娘的后腿,她没时间去感受疼痛。
手里抓住了什么有些绵软的东西,湿漉漉的又有些酸腐的气息,蜻蜓低下头去看,居然是一堆有些烂掉的李子。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献宝似的捧到了爹娘面前,她不敢私藏,只求爹娘别继续打她,累极恶极她格外怕疼。
爹见她一脸肉眼可见的惊喜,还以为捡到了什么珍贵的宝物,不过几个不知被鸟儿还是老鼠咬过的烂李子,也值得她高兴成这样,没有见识的玩意儿。
他是想随手扔掉的,但确实是连日来除了馒头和水也没有别的可以入口,再者他捏了捏随身藏着严严实实的布袋子。
只有他晓得,里头已经没有馒头了,有得只是三两个从女儿嘴里节省下来噎人的窝窝头,这才是他突然暴起的真正原因。
他不得不承认,是他估计错误,以为这十来个馒头省着吃再怎么也到临安了。
他没出过远门,也没想过两地相隔这么远,也后悔一心想逃往最好的地方,反而错过了沿途勤劳些也能活下去的地方。
可如今回头却是来不及了,上一个小村落距此足有两天的脚程,而下一个村子看起来仍遥遥无期,他们的粮食已然捉襟见肘。
犹豫着,承望已经瞧见了这边的动静,扑过来哭着闹着要吃,爹向来是没办法拒绝他这个老来子的。
一共七八个烂李子,给了承望两个吃,想了想又给了娘半个,自己吃了两个,剩下的收进布袋里,丝毫没考虑这烂李子其实是蜻蜓寻到的。
蜻蜓也没奢求,她清楚的知道就连娘得到的那半个,不过是因为爹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离不开娘而已。
烂李子的味道并不算不好,好歹也算能解解馋。
爹的心情跟着缓了缓,吩咐大家原地休息会儿再出发,也许这几个烂李子就意味着附近有人家。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蜻蜓哄睡了弟弟,爹娘都已经睡得深沉,没人管她,她才能终于松懈下来。
可这一松懈下来方才还打得麻木的脸颊就开始生疼起来,她没有时间去感受疼痛,只躺在地上看天上让人眩目的星辰。
天下之大惟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最是公平,不以人之高低贵贱见识深浅有所差别,所幸。
蜻蜓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被唤醒的时候已是烈阳高照。
周遭围拢了不少的村民,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人?围着她都在看什么?
她自有记忆起就未曾睡得这样好过,日晒三杆都没人唤她起来做事,往日早就笤帚打在了身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如此想着,蜻蜓才回转神来觉得奇怪,难道爹娘和弟弟这几日来接连赶路累得狠了,所以才都起得迟了些?
不该呀,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议论声,怎么他们一点反应都没有。
平日里弟弟最是娇气,她做活的动静大了些都是要被责骂的,她下意识去看怀里的弟弟才觉得异常。
明明身体还有温度,脸色却黑中泛青显然是没了气息,再看爹娘皆是如此。
她吓懵了,连旁人帮她将爹娘弟弟收殓就地火化,她都云里雾里不知该做何表现。
有好心的大婶拉着她的手半是宽慰半是感叹的说话,那大婶很是健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不过她其中一只耳朵好像是坏了,能听的有限但也能拼凑出事情原委。
原是做爹娘的偏心反倒只活了她一个,那烂李子恰好被老鼠啃过,他们几人染上了鼠疫。
这疫病本不是立即就死的绝症,只不过又遇上了他们连日来风餐露宿底子弱,也是命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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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到底没能熬过去。
大婶见她神情木讷还以为她是太过伤心,还不住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
蜻蜓方才是被狠狠吓了一跳,可如今早已缓过来了。要说伤心,毕竟是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还是伤心的,但要说太伤心也不可能,她的血亲没爱过她一天,又如何让她对他们能有深厚的情感。
她只是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她自小便是爹娘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后来多了弟弟不过是多了一个使唤她的人,如今只剩她一个自然没了主意。
见她只是低头不语像是吓傻了,村长觉得她可怜,便召村中无儿无女的夫妇来问询是否愿意收养她这样一个孤女。
问来问去,窃窃私语倒是极多,正面回复村长的却没有一个。
也是,这世间多是看重男子轻贱女子,再者一家四口独独只活了她一个,这可是天煞孤星克亲之命。
李花村其实是个惯于自给自足的小村落,风景秀丽宜人气候温润适合农作,天时地利之下村民只要勤劳就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
就算是如今灾荒年生靠着家里的存粮也能好生活着,如此越是知足常乐的人家,越不肯拿现有的生活赌这一丝丝的怜悯之情。
多问了几遍都还是没人愿意,村长也不好难为人家,只得折中让大家同出力,给蜻蜓在村尾周遭无人之处,搭了间勉强能度日的小草棚,其余的那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其实对比蜻蜓之前的日子,如今算是好多了。
她这样坚韧又温顺的性子,如果没遇上李琢,安安稳稳长大平平淡淡嫁人,早该是夫妻和睦儿孙满堂了吧……
所以说世事难料,逃难到李花村是她的幸却也是不幸。
这都是小白从李婶那里探来的属于李蜻蜓的记忆,而于琢的前尘往事此时才慢慢展开。
入梦是个奇幻的过程,先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瞧不清仿佛置身虚无之间,人都变得漫长而悠远。
然后须臾之间,如泼墨山水画有条不紊徐徐展开渐渐清晰。
蜻蜓习惯傍晚时分上山拾柴,因为这会儿同村的都已经升起了炊烟,她此时上山才不会碰见什么人。
毕竟没人愿意撞见她这个不祥之人,如此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也是如此,才牵扯出她与于琢,不,李琢的孽缘。
那日她踩着落日余晖很快就收获了半篓柴,对了,今日还得去那棵野李子树看看,也该熟了。
李花村之所以取名李花,除却李姓是村里大姓的缘故,均是因为这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总有那么几棵茂盛的李树。
待到繁花时节,整个村子都好像笼在了一团如云似雾里,如此盛景引来多少前赴后继的文人墨客。迎来送往,村子也因此受益匪浅,有此因果,李树也算得上是镇村之宝了。
蜻蜓想活下去就得有一门手艺,但她年纪还轻又瘦弱,没人愿意花钱请她做工,只有村长好人做到底,偶尔给她些零碎的活计能混口饭吃。
前些日子她因替村长大娘跑了十几里路,在卖货郎那里买来了她心意许久的簪子,她一时心喜不仅多给了蜻蜓几个铜板,还顺手搭了几张糕点方子。
蜻蜓不识字,又费了好些时日替那些个上了学堂的调皮孩童,完成家里交代的拾柴任务,这才勉强弄懂方子上的内容。
虽说方子好几个,蜻蜓最中意的还是学做李花糕,毕竟除了所有方子同样难得的米面外,李花算是随处可见的,可要想做成这糕点得浪费不少花儿果儿的,哪好意思去摘村子里的。
14.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二)
所幸靠山吃山,南来北往的鸟儿偷吃了李子又把果核带到山里,时间久些也长出了不少野李子树,今日她要去的就是山里长势最好的那棵老树。
到泉边的时候天光已经有些暗了,杳无人烟的四周也都响起了虫鸣声。
说她是爹娘的孩子不如说她是大山的孩子,幼时她常不分昼夜的往大山里去只为弟弟有一口新鲜的食材。
起初她也是害怕的吧,但那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呜……娘,琢儿想您……”长势喜人的老李树下有人小声小声的哭,远看着是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被她的到来惊了一跳,下意识瑟缩着往树后躲。
蜻蜓顿住脚步犹豫着是否继续走近,这么晚了山里还有个这么小的小娃娃,不怪她想些古灵精怪。
可这娃娃哭得实在伤心,她都往回走出了十来步还是叹了口气去瞧他。
莫不是哪家赌气的小娃儿吧,可惜她生来晦气,极少与村里的人有什么瓜葛,实在一眼认不出这是哪家的。
算了,还是瞧瞧去吧。若不是村里的人心善,她也不会有今天还算安稳的生活。
“小娃,你哭什么?可是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她凑上前去,因为耳朵不好使就干脆蹲下身来说话。
其实以往在家时小弟是千盼万盼来的老来子,向来不把她这个姐姐当回事儿,她就不太晓得怎么同这样的小娃娃打交道。
那小娃见有人来连忙止了哭,抽抽噎噎的回答,“姐姐,我想我娘。”
“哦,你娘叫你在这儿等她?”蜻蜓没明白这小娃的意思,心里觉着这娘做的是有些不妥当,这么小的娃娃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这儿等。
虽说这儿不算深山没有豺狼虎豹什么的,保不齐蛇虫鼠蚁就咬着了,要知道她小弟承望可金贵。
她这么想是全然忘了自己比他这岁数还小的时候早就是山里的常客了,再说这白嫩嫩的小娃一看就是爹娘的心肝肉,能和她比命硬吗。
“你看天色晚了,要不我送你先回去,让你爹来找你娘。”
“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了,婶娘……也不肯收留我,说我是……扫把星,还把我爹娘留给我的东西都拿走了……”
这小娃儿一身旧衣裳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补丁,说话倒是斯斯文文有条有理的,有些像以前她们那个村里的教书先生,她爹娘拿着家里小半年粮食去求人家给小弟取名的时候,有幸见过一回。
说起扫把星,没人比她更熟悉这个称谓,与之相似的还有什么“赔钱货”、“死丫头片子”等等一系列的。
蜻蜓看着小娃又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低着头抱着膝盖,肩膀时不时还一耸一耸的,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来是指甲盖儿大小的一小糖块儿,揣得久了还有些粘纸。
这是她在货郎挑货经过的路上捡到的,吹了吹尘土小心翼翼的包起揣了这许久,一直没舍得吃或者说她没这个习惯,以往捡到了好东西都是要留给小弟的,如果没遇到这小娃,她也不知道还会揣多久。
“姐姐,为什么他们说爹娘是我克死的?婶娘也不要我,我该去哪儿呢?”许是哭得太久他终于不哭了,看着糖块儿舔了舔嘴却没接过纸包,两眼茫然不知归处。
蜻蜓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露出一个她自认为很和善的笑,“要不,以后跟着我一起生活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这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生活艰难,要如何才能供养这样一个小孩儿,她只是觉得多懂事的小娃呀,她是喜欢的,不然也舍不得拿糖块儿来哄他了。
他们应该是有缘的,都是没人要的克亲之命。
更何况从来没人叫过她姐姐,她早夭的小弟从来都是喊她“喂”。
因为他们的爹娘宁愿一家人勒紧半年的裤腰带,去求一个看上去能出人头地的名字,也不愿费一时半刻的神,替她随口取一个喊得出口的名字。
哪怕像村东头的二丫,隔壁孙家的妞妞又或者妞妞家的那只看门大花狗,也有个“阿花”的叫法。
小孩就是小孩,他狠狠地点了点头,“嗯。”
接过蜻蜓手里的糖块儿使劲一掰,一分为二,一半自己吃进嘴里,另一半不顾蜻蜓的拒绝执意喂给她,像是在心里做了什么约定。
嘴里的糖块儿稍稍一抿就化开来,整个口腔都充斥着甜滋滋的香气,这感觉太好让人舍不得咽下,原来这就是糖的味道,难怪这些小孩儿哪个都是恋恋不忘。
只是这小娃果真是好人家的孩子没吃过苦,对糖也不以为意,一下就给分食了个干净,她这半块儿本可以留着下回再给他吃的,太可惜。
“先帮姐姐摘李子,再一起回家吧。”
“姐姐,我叫李琢,我爹说琢是玉不琢不成器的琢。”
“那你爹挺有学问啊,我就说不来什么玉不玉,器不器的,你爹可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蜻蜓的认知里,最有文化之人莫过于一村的夫子。
“我爹可是我们村唯一的秀才,秀才你知道吗?姐姐,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读书人,村子里所有小孩子都在我家学堂念书,我以后也要成为我爹那样的人……”小孩子再懂事也只是小孩子的思维,他晓不得秀才只不过是漫漫考途的其中一站,但不妨碍一个孩子对父亲的骄傲和敬佩。
谈起此事尤为话多,滔滔不绝。
“嗯,一定行的……我以前的弟弟叫承望,我们村的先生说是承接希望的意思,小琢你也一定行的。”
“那你呢?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蜻蜓沉默了,连脸上的笑容都微微收敛,她不知该怎么作答。
以前不是没人问她同样的问题,十二年不算短,她早该习惯了,可为什么李琢提起来,她竟还是忍不住难过。
想要一个名字的欲望被压抑得愈发强烈,她心头有一把火越烧越旺,她不想死后连墓碑上都不知提什么,只能草草了了。
这样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什么都没留下了,那她来世一遭如烟如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紧抿着唇,神情越发严肃庄重,纵使李琢是个被蜜泡大的孩子,因寄人篱下也学会了看人脸色。
所以还没等蜻蜓开口,他看着不知何处飞过来的一只蜻蜓,停在她身旁的野草上,一瞬间轻柔的又飞走,斟酌着开口,“姐姐叫蜻蜓吧,李蜻蜓。”
说完没得到回应又觉得自己冲动鲁莽,抖动着嘴唇红透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两人之间悄然流窜的尴尬气息。
“好,李蜻蜓很好。”
蜻蜓没能及时回应只是很震惊,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居然愿意替她取一个名字,而且还是这样好听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用了心的。
她回过神来就立马答好,那样的迫不及待,就像晚了,李琢会后悔又收回去。
晚风习习,一大一小,一问一答,一个摘一个捡,没有人像李琢这样同她说过这么多话,也再没哪一天让她觉得如同今日一般充实又快活了。
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小琢,你要永远记住,我叫李蜻蜓,李琢取的蜻蜓。
这话她到底没说出口。
她也是真的想要同李琢一起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人有了寄托就活出了精气神。
她那样性格温和到甚至是逆来顺受的人也敢为了李琢闹到他小叔家里,那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户,寻常人都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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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碰巧遇见了也要让三分,她这个孤女也敢上门,多少围观的人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
她是来替李琢要回他父亲留下的手札书册,若是想走科举之路,以她现在的身家是决计没法供李琢继续念书的。
赚钱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来,可李琢等不起,他一天大过一天,难道真要头发花白再赴考场吗?
蜻蜓自问是做不出这事的,她是真将李琢当成了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
她,太孤独了。
围观的村民三三两两凑成一堆指指点点,都不约而同离得远远的小声小气,全然没有往常东家长西家短的高谈阔论。
或许是怕沾染了克星的晦气,或许是怕招惹了泼妇的浑劲儿,但总归半点没影响在场诸位看热闹高涨的兴致。
“小琢婶婶,我今日来……”蜻蜓是等了有些时辰才见着李琢的婶娘出来。
他小叔在门后头瞧都没敢露头,她说话都结巴眼都没敢抬,鞠躬的时候弯下了整个身子,已经是卑微到尘土的样子。
与人交际她不擅长,她是害怕是惶恐但没想过退却,身后是满怀希望的李琢她也无路可退,只能强撑着想着今日只是取些不值钱的纸张而已,应当不妨事的。
所以那一大盆水泼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是毫无防备的,却也记得把身后的李琢推开些,免得弄湿了这个天也容易着凉。
周遭不少人都幸灾乐祸,若不是他们见过了这世界上最不要脸皮的做派,今日吃亏的指不定是谁呢。
“滚滚滚,两个扫把星滚远些,别挡着老娘的财运,老娘家的洗脚水管够。”李家婶娘叉着腰好不得意。
小叔自觉这行为粗鲁不符他礼仪之家,看不过眼探出半个头来,刚想说两句话,婶娘还不晓得自家男人那点儿德性,半点比不上他大哥。
人家好歹是个正经秀才,哪像他似的懦弱又无能,还老爱标榜自个儿是读书人,这不还没等她开口,回身一个瞪眼就给吓回去了。
没用的东西,这个家还不得靠她,若是真能硬起腰杆,她倒还能高看他几分。
水泼得极准,蜻蜓瞬间浑身湿透,在盛夏季节更是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十五六岁就可以当娘,她也算是大姑娘了,可没人教过她什么叫耻辱什么叫难堪,她干瘪的身材倒是没人想看,只是冷眼旁观无人施以援手,甚至摆在明面上的嘲讽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蜻蜓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和李琢并无恶意,“小琢婶婶,您别激动,请您听我说完……”
可话音未落,婶娘就快步往屋里走,不多时又回转来,手里的空盆换成了小水桶,跟着她急促的步伐溢出来的水量,毫不犹豫的泼向了蜻蜓,这次特地对准了脸。
迎面而来蜻蜓的脸被这力道击得生疼,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等她再看清婶娘的时候,婶娘身后已不知何时站了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正一盆一盆一桶一桶往外提污水,最后几桶还散发着恶臭。
想来是没来得及倒掉的粪水,他提的时候还知道拿帕子系了鼻子。
“姐姐,我们走吧……”李琢显然是被眼前的变故给吓懵了,拉着蜻蜓的衣角反反复复,要哭不敢哭的就是这么句话。
蜻蜓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又不想把他弄脏,手都抬起来了又放了下去,收回的余光瞟到李琢也有些打湿了的衣襟。
眨眼间就做好了决定,将李琢送到一旁,不想让他参与接下来的事,见他安安稳稳被一位看上去很热心的大娘护在怀里才算安心。
在不得罪婶娘那泼妇的情况下,毕竟大家都是同村又是教书先生的遗孤,其他人还是很愿意照拂一二的。
15.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三)
这么一遭倒还激出了她一腔孤勇,蜻蜓随意抹了两把脸上的污水,无所谓的笑了笑就地坐在了李琢婶娘的家门口,“李家婶娘,小琢父亲留了些书由您保管,您看能不能给我们,小琢大了也该读些书。”
“人不大点儿,想得倒是挺美的,你四处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我方春兰吃进去还能吐出来的东西。”
婶娘没想到她有一天还能遇到对手,往常男人不屑同她一介妇人争长短,和她争吵的农妇还没等她脏水端出来,就一边骂一边跑得没影儿。
没人像这小孤女这样的没脸皮,被她这样当众羞辱还能笑的出来,大为震惊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泄气,欺软怕硬的本性暴露无遗。
原来李家婶娘叫方春兰,春天里的兰花,名字很温柔,与这刁钻刻薄的性子倒是一点不符,蜻蜓插科打诨的想,试图冲淡心底的怯意。
若不是爹娘亡故得巧,如今她不是在哪户人家做服侍人的丫头便是进了青楼赌坊那些腌臜地,这些污水比起过往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无牵无挂,只赌这一口气这一条命,幸好她还有,也赌得起。
而方春兰就不一定了,她牵挂得多顾虑就多,和蜻蜓对峙不过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时间问题罢了。
有精明看不过的村民看出门道,藏在人群中替蜻蜓和李琢说一句公道话,“不过是些不管饱的东西,放家里还占地方,就给他们算了吧。”
所幸李琢父亲在世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家里头有小子的都送去过,多少攒了些交情。
有人替他们说一句就有人说第二句,人云亦云,渐渐的出头的人越来越多,方春兰见势不好自然就借坡下驴,“我家山儿不是读书的料,这书啊笔的给他们可以,可也没有空手来拿的道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蜻蜓不是听不懂话的人,也明白方春兰的意思了。
可她来这儿的时日短人生地不熟的,手头没钱能混口饱饭都不容易,说不定方春兰会狮子大开口,她不该答应的。
又想到李琢来之前期盼的眼神,她也不希望李琢日后跟着她种田插秧做个没前途的农夫,只得咬牙答应。
“好,李家婶娘容我两个月的期限,我必送上一贯钱,在场的叔叔婶婶都是见证。”
一贯钱,两个月,对于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性,随随便便做个短工可能轻轻松松,但蜻蜓在大家眼里只是颗没长好的豆芽菜根本没人要,别说一贯钱就是五十文她也不见得能拿出来。
不论围观的群众还是方春兰都为此话惊得倒吸一口气,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尤其方春兰深谙迟则生变的道理利落答应。
谁让那些嚼舌根的说中了,这些纸张在她眼里还抵不上一个馒头重要,只不过是单纯的作践人,不肯叫李琢轻而易举的如愿罢了。
随即叫了她家三儿和李琢小叔扔破烂儿似的将那些书册毛笔等物件,一股脑儿丢弃在了蜻蜓面前。
她也不怕这小丫头片子说话不算话,这么多人都听着,可不是她方春兰逼她许的诺。
若是两个月还不上,蜻蜓在李花村站不住脚,她也就更有理由找她麻烦了。
蜻蜓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也不觉得亏,毕竟一贯钱能买来书简,买不来李琢爹娘的遗物,只要婶娘肯松口,他也就这个念想了。
没什么热闹看了,人也就逐渐散了。
李琢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显得可怜巴巴,瘪着嘴慢慢走过来想要抱抱,蜻蜓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指指自己脏污发臭的衣裳,又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李琢傻笑,她终于是做到了。
李琢也听话没再靠过去,只是指着那一地的狼藉问蜻蜓,“姐姐,这么多东西我们怎么往回拿呢?”
蜻蜓想了想说道,“没事儿,你在这儿守着,姐姐去换身衣裳就来搬。”
毕竟是遗物,她一身脏污的也不好动它。
蜻蜓强撑着身子站起来,腿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抖,怕将李琢一个人扔在这里时间长了受欺负,没等恢复过来就决定先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投身于搬运之中,李琢一旁守着看着甚是乖巧。
搬书容易赚钱难。
在遇到李琢之前,蜻蜓就在村里头到处碰壁,更别说她招惹了方春兰之后,谈不上臭名昭著也是实打实的让人避之不及。
虚度了好几日后,还是她又替村长大娘跑了几趟走街串巷的货郎小杨哥那里,两人也算是混了脸熟有了交情。
小杨哥见她几次都闷闷不乐,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心事重重,好心追问之下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深思熟虑后建议她再多走几里地,到灵川镇上去找些活计,他家住在那里识得的人更多,机会也更多一些。
蜻蜓眼睛一亮,惊觉这是个好主意,便约着小杨哥不用卖货的日子,想跟着去看看说不定有一线转机。
等回了家才开始犯难,这里离灵川镇差不多二十里地,一个来回至少要两三个时辰,这还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活计。
要是再加上做工的时间,岂不是一日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她不在乎自己身体是否吃得消,她在乎李琢。
她若是走得远了李琢就得一个人在家,安全和生活都没了保障,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小杨哥说的是个极好的机会。
蜻蜓不由得长吁短叹起来,最后还是李琢看出来了,替她做了去灵川镇上工的决定,理由是他已经跟村长大伯说好了帮村里的人写信包三餐。
李琢是家中独子,疼宠着长大,但爹是秀才对他的学业向来看得重,别家孩子这个年纪笔都握不稳还在满地打滚,他便练得一手老茧。
得村长大伯安心帮衬,不少村民想着给外出务工的家人,亦或是十里八村外的亲朋好友写封书信。
往常这些事是李琢他爹做,如今倒轮到李琢身上,也算是另类的子承父业了吧。
看李琢小小年纪都这样努力上进,蜻蜓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更是暗暗下决心要多赚些钱,早些让李琢回到学堂里才是正途。
小杨哥替蜻蜓找了个轻松的活计,在一家食店打杂,工钱不多一个月只有三百文。
他这是担心她吃不消才不敢介绍太累的活计,蜻蜓心里很感激却也明白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所以瞒着他又自己找了个帮洗衣裳的活计。
不过现在的人家穷苦些的一般都是自己洗,富贵些的家里都有丫鬟婆子,真正交到蜻蜓手里的都是些搬码头做苦力的劳工或者鳏夫,衣裳脏不说味道还大。
像别的浣衣娘是不愿意接这种活计的,蜻蜓不嫌弃全都接了过来,这种活计单件价格不可能太高都是以量取胜,每日早起晚睡的倒比正经打杂可观得多。
半月余,她偷摸着数了数自个儿缝在里衣的钱袋,这个法子还是学自她省钱很有一套的娘,安全隐秘。
还有十来日到期她便赚了五百一十三文,她如今不用担心小琢婶娘那说好的一贯钱了,还可以多少再存些,这样看来,小琢应该很快就可以继续念书不用再替人写信了。
这样一想,蜻蜓觉得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心里有了方向她也没察觉出连日劳累导致的疲惫。
等她真正感到精神不济,已经是三个月后,她不仅还清了那一贯钱,还自个儿存了一贯有余,她正乐在其中觉得自己还能再拼一拼。
只是一个普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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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她如往常一般还未鸡鸣就起床准备赶路,可不知是起猛了还是怎么的,头一阵眩晕眼前也是猛地一黑,随后她就不知人事。
再醒来的时候,床边是哭成泪人肿成一双桃子眼的李琢和一脸担忧的小杨哥,她很是惊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小杨哥你怎么来了?”
她没说过自己在李花村的住处,小杨哥是怎么找来的?
“你啊也太不要命了,如果不是食店的老板同我说你今日怎么没去上工,我也来得不会这样巧,打杂的活计按理说不会太累呀……”小杨哥为人很有分寸,不是真的担心是不会这样念叨的。
原来她因身体透支过度劳累,晕倒得突然便没能去正常上工或者提前请假,老板那儿差人便问了介绍她去做工的小杨哥。
而小杨哥晓得她不是随意逃工的人,直觉她是出了事,担心之下想起她曾提起自己是李花村人,一路找来正好撞见心急如焚正要去找村长大叔帮忙的李琢。
李琢是起床的时候才发现昏倒的蜻蜓,怎么都叫不醒她,他人小力气不够也搬不动她,再加上四处叫不到大人帮忙,正不知所措遇到救星似的小杨哥就赶紧领了过来。
小杨哥到了才晓得她所谓的家,不过是搭了个仅够遮风连雨都挡不太住的棚子罢了。
突然心里就说不清什么滋味,再一进屋见她就这么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李琢还想着给她盖个被子,小杨哥几步上前将蜻蜓一把抱起,怎么这么轻。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花骨朵该呵护的时候,他那个小妹比蜻蜓小了不过三四岁,是家中宝,从小捧在手心里。
别说做工了,就是家中烧火喂猪的活计都没人叫她做过,最爱跟他这个大哥撒娇,有空闲常跟他讨要些花布块儿和零嘴。
家里男人多又勤快,所以一家子日子过得不错,将她养挺好至少比起蜻蜓重不少。
他是个卖货郎常在外头走,难免遇着各式各样的突发事件,怀里揣着的“宝贝”也不少,正好拿来应急。
只要用一小块红糖熬些水喝就能缓一缓,后头只要好好休养就行了。
小杨哥让李琢去熬,却在熬好端过来的时候犹豫,昏迷不醒的人该怎么喂药,男女授受不亲啊。
此时小杨哥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个把自己当男儿使的小姑娘,其实单论五官来说可比他家里那个娇纵的小妹好看得多,就是太瘦弱了骨相太明显。
又是才醒,整张脸都透着白,只两颊是不正常的红,可能是长年吃得不好,让人瞧着从心底就觉得可怜。
若蜻蜓是他妹妹就好了,懂事乖巧谁能不喜欢,可她的爹娘怎么能狠得下心来。
“对不起小杨哥,我急着用钱所以又再多找了个活计,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了。”
连解释的话都带着心虚和愧疚,可是她心虚愧疚什么呢?她伤得是自己的身体,和他道什么歉呢?
她不是觉得他有多重要,只是习惯了遇事先认错,小杨哥看得清楚,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跟一旁似懂非懂的李琢说了句,“……好好照顾你姐姐,我先回去了。”
都走到门口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果然见蜻蜓正惴惴不安,胡思乱想着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小杨哥,不由得叹了口气,“待会儿我会去帮你把打杂的活计给辞了,以后你就跟着我走街去卖货吧。”
若不能将钱的问题解决,她带着个小弟弟撑起一个家,只怕没几天又得病倒。
算了算了,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但她们这样的出身还是先想法子活下来吧。
要不是小杨哥强压着蜻蜓好好歇几天,以蜻蜓的意思恨不得明日就跟着他一路去走街串巷。
16.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四)
识得蜻蜓的人都说她是个克父克母克亲之命,这种人要敬而远之,若是来往过深会影响运势。
可小杨哥不这么觉得,兜兜转转四五年,他做卖货郎发家到现在,手里头的钱足够买一间自己的小铺子做些小本买卖,其中艰辛可能只有风里雨里,跟着他一路走来的蜻蜓能事事知晓。
也是这样他才会在娘无数次催他早日成婚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就涌现了蜻蜓春风拂面似的笑容,温柔体贴。
往年他总推辞手里的钱不够,想着先给弟弟们说上媳妇儿,并不那么想娶个姑娘来替他分担重担。
好在他底下两个弟弟前两年都相继娶了亲,分出去小日子过得不歹,如今家里头就剩下他、小妹和娘,寡母和小妹好相处又没有妯娌矛盾。
等蜻蜓嫁进来,他们可以不用再走街串巷的沿街叫卖,就在老屋附近买间铺子做点别的生计,多好。
以往他一味想着多赚些钱,让家人更好过些。可这成家的念头一起,他只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今日这劲儿,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晓得往哪处去使。
下定了决心,小杨哥对老娘含糊了几句就匆匆出了门,他一心想要去问问蜻蜓的意思,才好叫娘挑个吉日请媒人上门提亲,毕竟他也的确是老大不小了。
如今李琢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出事只会哭的小孩儿,他一直念书听蜻蜓说也念得不错,今年就要去考童生从此开始他的科考之路,蜻蜓也算是能彻底放心了吧。
一路琢磨,小杨哥竟没产生过任何蜻蜓不同意的想法。
也是,虽然蜻蜓长开后是这十里八村的姑娘中的佼佼者,但他也不差,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为人朴实善良,养家绰绰有余。
或许他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蜻蜓高攀了,不过这是大多数男子的通病。
事实上蜻蜓确实没有一口回绝,她从心底里也觉得小杨哥是她最好的选择,姑娘到了年纪都要嫁人,她也不能例外。
而小杨哥互相知根知底,如果不是看见李琢躲在里屋不肯出来见人,却时不时的偷偷探头出来看他俩的情况。
这几年多亏小杨哥,还是在村尾但草棚已经换成了泥瓦房,里头外头一样的简陋但至少下雨天淋不着雨吹不进风。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拒绝才是,可她一瞧见李琢露出如同幼兽即将被抛弃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喃喃了一句,“我再想想。”
好在小杨哥没有多想,有些吃惊她没有第一时间同意,但也明白这事强求不来,还是温言安慰了蜻蜓,“好,你想想再给我答复。”
他知她放心不下幼弟,可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是亲弟弟也没有拦着姐姐不让嫁人的道理。
大不了他承诺李琢能念到哪里他便供到哪里,家里节省些也不愁供不出一个秀才来。
等他志在必得的走后,蜻蜓将李琢叫出来,问道,“小琢,你可是不愿意我嫁给你小杨哥?”
李琢刚开始还抿着嘴不愿说话,眼睛越来越红到最后还含了泪,倔强的不肯落下,蜻蜓多久没见过李琢这个软弱的样子了,他自七岁起就自认为是大人了再没哭过。
“有何事你就说,姐姐还不应你?再说了,姐姐不管嫁给谁都还是你的姐姐不是。”蜻蜓叹了口气将李琢拥进怀里细心安慰,有些明白了李琢的恐慌来自哪里。
他们相依为命都把对方看得太重,容不得失去。
还是如记忆里温暖柔和的拥抱,能够抚平他所有伤痛,现在还是姐姐,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李琢没说话,想起学堂里课后的闲聊,李圆抱怨他家姐姐刚出嫁后对他还是千宠万宠没半分不同,平日里常背着姐夫偷偷塞钱给他。
可不久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就变了,什么都先紧着她的孩子,若有剩余都还得给孩子留着存着,哪还有李圆的份。
亲姐姐尚且如此,何况……
他听见自己用尚带童稚的语气问蜻蜓,“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喜欢姐姐啊,等我长大姐姐嫁给我好了。”
你看,他都不用人教,哄骗的话信手拈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直言喜欢她,连小杨哥想要娶她说的每一句都是适合。
谁不想被爱呢?
蜻蜓细细打量面前这个介于孩童与男子之间的少年,他已经依稀有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常在外头走动,怎能不知多少适龄的姑娘明示暗示看上了李琢,他全都以学业为重拒绝了,却同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她说喜欢二字。
她亲手将这块璞玉打磨成了如今的才貌双全风姿出众,要是真的各自婚嫁,试问她真的舍得吗?
少年的赤诚最是动人。
小杨哥是恩人,李琢是亲人,两厢为难之下,她终归还是更看重李琢。
或者说,她平生未得到过爱就越是希望有人能爱她,只要有这一簇星星之火,她都会愿意为之舍身碎骨。
如今要为了成一个新的未知而拆了现有的这个家,她是不愿去赌的。
面对小杨哥,蜻蜓没说实话,只说自己放不下李琢,要等他成家立业了才能考虑自己的终身。
而小杨哥已过弱冠,不论是他娘还是他自己都不会再继续拖下去了。
“……好,我明白了……”小杨哥震惊归震惊,失望还是失望,但也没有过多的出言挽留。
蜻蜓算是和他共过患难的人,他不至于这点风度都没有。
自那日拒婚后,蜻蜓便不好意思再跟着去卖货,也就没再见过小杨哥,这些年她是存了些钱但也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再者还供着个读书人。
她年纪大了,再像以前混迹在单身汉里头去给人打杂洗衣裳,会招惹麻烦,更何况李琢也开始介意。
正发愁着,小杨哥来了,媒人替他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女方家里在县里开了家酒楼,两人成婚后小杨哥到酒楼里当掌柜的,老娘和小妹都会跟着去。
蜻蜓听着也松了一口气,她真怕耽误了小杨哥的前程,又听他说原先的房子没人照管,想着顺便盘了旁边的一间小铺子并着一块低价租给蜻蜓。
等李琢考了童生早晚是要到镇上读私塾的,蜻蜓就可以一边帮他看房子一边做些小生意,有了之前走街串巷的经验,解决温饱应当是没问题的。
这一决定是生意人惯来做事权衡利弊,若李琢的事能成就算结了善缘,若未成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谊。
对蜻蜓来说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自然无有不应的,两人就租金一事推推辞辞,最终以一年六贯钱为约立了字据。
择日不如撞日,小杨哥一家前往县里的第三日,蜻蜓就带着李琢搬了进去。
至于那间铺子她去看过,离家只有百来步近得很,位置不算很好周围多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小户人家,但很适合做些吃食的小生意,小杨哥应当也是考虑周全了的。
除去李琢去私塾念书的束脩等,蜻蜓还能剩不少,她想了想又念起才遇见李琢就时想学的李花糕,后头跟着小杨哥卖杂货就搁置了,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机缘巧合。
心里头有了主意,蜻蜓立即就付诸于行动,每日来回几十里路往返李花村就是为了能做出更好的味道。
也许真有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折腾出名堂来。
她用料丰足又勤快心细,每块李花糕做得精致味儿好,价格也喜人,总有人愿意买上几块回家哄哄老娘和孩子。
她做得是长久的买卖不争一时之利,如此一来利润竟更甚从前,很是可观。
要问她为何一心将这李花糕做精做细却不多尝试别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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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穷人更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做这营生本就不是为了翻身,心思大都放在了照顾李琢上,哪还腾得出手。
蜻蜓这边风生水起日渐好转,李琢那里也不甘落后,先是先生夸他是可造之材,主动减免了他一半的束脩,喜得蜻蜓与有荣焉。
李琢人前不多得意一副云淡风轻,人后还是一副孩子气,忍不住拉着蜻蜓不停地说,“姐姐,等我考上了进士做了举人,我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
“好好,姐姐等着。”蜻蜓很享受李琢此刻的亲近,这孩子好像从小就目标明确。
要说蜻蜓替李琢找得这个先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自个儿时运不济只做了教书的院长,胜在慧眼识英才,他一眼相中了李琢如潜龙在渊,又肯拉下身份甚至亲自上门同蜻蜓商量亲事。
初听蜻蜓是惶然无措的,先生不晓得她与李琢其实非亲非故,看蜻蜓待李琢掏心掏肺的好,还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也幸如此以为,蜻蜓反常的行为才被先生理解是太过高兴才失了礼数。
蜻蜓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打发的先生,只失了魂似的坐在窗前,从白昼到夕阳西下,天际最后一缕光亮消失。
直到李琢下学回来,见屋里一片漆黑,点灯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李琢急步上前,晓不得蜻蜓是怎么了,只敢叠声唤她。
少年真挚而清亮的声音还带着担忧和焦虑,如一杯凉沁的清茶霎时间缓解了蜻蜓那颗焦躁不安的心,把她从神游太虚拖回了现实。
对,小琢他还在这里,他也并没有说过要娶先生幺女的话,她万不该胡思乱想先乱了阵脚。
“小琢,今日先生来替他家幺女提亲了。”蜻蜓说话的声音低沉,让人听着就觉得心生绝望。
她没办法真正说服自己,她拿什么留李琢呢?读书人家的小幺女,自小呵护在阳光下长大的鲜花,哪像她似的雨打风吹,连花都算不上的一根野草,田野间随处可见的蜻蜓而已。
可是没有了李琢,她又该何去何从呢?没人引着,她看不见眼前的路。
可是她又再清楚不过,她是李琢众多选择中最差的那个,她的性格懦弱开不了口强求,所以苦苦挣扎,妄求李琢能怜悯她一些。
李琢是怎么回答的?
姐姐,我不会娶先生家的幺女,你放心。
一如既往温柔又坚定,她就真的信了。
哦,对了,是她忘了李琢说得是不娶先生家的女儿,她也就以为他同样不会娶丞相的女儿,她到头来竟都是一厢情愿。
这且是后话。
后来,李琢不知是同先生说了些什么,不仅没生了嫌隙再没提过这门亲事,反而更为爱重李琢。
再后来科举的日子将近,李琢也准备赴京赶考,那时他们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只差个夫妻之名。
那时她以为真能等到他帽插宫花,衣锦荣归的那一日,那时她以为真有别家姑娘一样的嫁衣红妆,酒席花烛。
不过痴心妄想。
赴京前夜,蜻蜓将自个儿攒了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给李琢缝进了里衣,毫无保留她有的都给了李琢。
她一心以为他会有归来的时日,未来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便只絮絮叮嘱了他路上要小心些,只走官道,切莫为了省钱却遭了贼人的陷阱。
为着这场科举她已经准备了很多时日,早早就订了镇子上最好的文房四宝和衣帽鞋袜。虽是多花了几个银钱,好歹也不能让李琢初到临安就先失了体面,穿得破旧遭人白眼。
同样她还亲自给李琢做了两三件里衣,她同小杨哥学做生意是一把好手。
女子该会的女红却是稀松平常,针脚歪歪扭扭不过勉勉强强能穿,这钱庄兑成的银票就折在线缝里。
17.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五)
至此是小白知晓的过往,此后也并不难猜。
李琢就坐在她对面,静静的看着她忙里忙外,看着她将家当尽数交付于他。
他其实心里早下定了决心,此去经年,不管成与不成,他是决不会再回这个小镇,他与蜻蜓也不会再相见。
什么喜欢姐姐,朝夕相对哪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但那点喜欢不足以让他放弃前途似锦,甜言蜜语逢场作戏不过是让她身边只剩他一人,心甘情愿为他奔波罢了。
后来也没再骗过她,只是晓得她误会了却没有解释罢了,李蜻蜓也好,先生的幺女也罢,他日后的锦绣前程怎能止步于她们这样的女人。
可即使如此,他也能心安理得,没有开口让蜻蜓留下一部分银钱傍身,甚至舍不得再开口哄一哄骗一骗她。
你看,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眼里只有利弊的人,没有价值的人他不会再浪费一点口舌。
他坐上马车的时候,明明看见了蜻蜓强压着眼泪同他挥手不舍的样子,也看见了婶娘被小叔强拉来送行,妄图修复关系却没藏好眼底的不屑。
可那又怎么样呢?此后,李花村还是灵川镇都与他再无瓜葛。
他只是如平常每一日上学一样,轻松的挥手再没有回头。
“这也太不是人了,要是让李蜻蜓晓得了还不知怎么恶心呢。”看到此处,苏少兮实在忍不住唾了一口。
按理说她见过的衣冠禽兽也不少,像于琢这样的畜生也算别树一帜了,尤其想到以往的虚与委蛇,哪怕是替身都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李婶她应当是有所察觉。”
“什么?那她还……”小白轻描淡写的话让苏少兮大吃一惊,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仍旧一意孤行。
小白自觉气血平复了不少,便示意徐以献她可以自力更生了,遭到强硬的拒绝后立刻没有立场的放弃了。
她从不为难自己,反正妖族不拘小节,没有凡人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更何况她日后的造化不止于此,天雷淬体之后又何必保守一具躯体。
谁让徐以献的怀抱实在宽厚舒适,窝在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淡定的开口,“事实如何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得选。”
“天帝幺子九宁殿下的百芳园里有一位小妖,她的原身是一株菟丝花。此花种性胆小怯弱,终身只能依附于他人生长……”此处小白顿了顿,她是想按照师父往常教训她的典故来点醒苏少兮,显然苏少兮沉迷于听故事根本没懂。
不过小白不知道,不管苏少兮真懂还是假作不知都不会有所改变,她与九宁不过是各取所需。
“李婶明明都到了临安城外却不敢进去,难免没有猜到李琢背叛了她欺骗了她的缘故……”
除了小杨哥,原本她还有一次逃离现状的机会,她和李琢有过一个孩子,在李琢离家半个月的时候发现的,她欢欣若狂。
她是带过孩子的,她的亲弟弟就是她从出生起就带在身边的,后来又带大了李琢。
所以她是知道要好好安胎的,可她又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李琢,她不得不继续起早贪黑。
就这么克制着又辛劳着,最后还是没能保住孩子,她元气大伤差点跟着孩子一起去了,却又没真的去了。
或许那时候孩子能平安出生,她就更容易接受李琢的变心,不会再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等一个永无归期的人身上,她会陪着孩子向前走迎来新生活。
又或许她干脆就没能熬过去,孟婆汤一喝奈何桥一过,前世今生全都归于浮云。
如今她一无所有抱着执念不愿放手,一点一点消耗所剩不多的精气,哪天死了也就死了,平白多添了几十年的煎熬。
到最后她想要的也仅是一个答案,觉得没能保住那个孩子是她对不起李琢。
小白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谈不上心里什么情绪,只能说是有些怒其不争吧,但那是别人的选择别人的生命,她只是过客不能指手画脚。
终归面对鲜活的一条生命,她始终没办法完全无动于衷,影响了说话的语气,连带着周遭的气氛都沉默下来,没人再说别的什么,只安静的往下看。
画面流转,李琢也快到临安城了,翻过眼前这个山头就能看见城门口。
要说李琢真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出了他熟识的地界就不再是一个人上路,而是和别的学子一道,混迹其中打扮也极其朴素。
他是早早打听好了的,这一道常有一小波山匪出没,只劫财不杀人,没闹出什么大风浪,官府也难得耗时耗力去管。
此事当真被他算无遗漏,与他同行之人大都因为财物与山匪争夺中受了或多或少的伤。
只他龟缩在一角半点没起冲突,甚至蜻蜓给他的家当都因为里衣太过粗糙被人嫌弃毫发无损。
如此一来,少数几人伤势较重又丢了盘缠,觉得流年不利索性回乡再读三年,大多数还是想着来都来了,不试上一试绝不甘心,只是心态上多少是受了些此事的影响。
李琢的学业是习得好,但在莘莘学子中只能算前茅拔不得头筹。
无奈他这人运道实在是好,各种缘故竟真让他有机会打马御街前。
就连徐以献也不曾知晓,其实他父亲与李琢是同年三甲,那时大家都是天子门生不分伯仲。
朝廷惯有相貌最好者得探花郎的旧例,那一届殿试徐侍郎成了钦点的探花郎,李琢反而一跃龙门成了前无古人最年轻的状元。
自此李琢算是彻底摆脱了以往的生活,没人关心他出身多贫寒家世多薄弱。
每日前来拜访的人话里话外都是恭维他少年英才,日后定能成为天子的乘龙快婿。
他这才晓得原来状元大多是要尚公主的,他是这样机警的人,只是只言片语就能提炼出他想要的讯息,原是宫里头的某位公主提前看上了他的缘故。
他勤学苦读机关算尽不是为了让自己得个听起来光宗耀祖的驸马爷名号,无法入朝为官就彻底断了青云路,哪怕朝代更迭,他也永世没有出头之日。
就算他有把握婉拒圣意只怕也要吃罪于皇亲贵族,只恨他根基太浅支撑不起他的雄心抱负,最要紧的便是在拉拢他的世家中择一位名门闺秀联姻,如此才算是有望真正建立一个家族。
只要是世家就有起落,哪怕入赘有朝一日他也还有改回姓氏的机会。
他想得清楚,动作就要更快,只要在皇帝下旨之前订下亲事,那么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要紧事上李琢不像个穷苦出身尤其舍得花钱,托了临安最有名的媒人打听清楚了如今各大世家中适龄待嫁的女儿,千挑万选最后看中了最有把握身份却最高的于凌霄。
那时老相爷心里惦念着亡妻,平素都在朝堂上费尽心力又不注重保养,生过几场病后身子大不如前,他这一生忠君爱国刚正清明惠泽百姓,人世间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他的独女——于凌霄。
他与结发之妻感情深厚,年轻时踌躇满志一心为国为民,直至发妻难产早亡,回首过往才发现他为人夫君的差错,陪伴总是不够忽略了枕边人。
因此,在择婿的大事上,他不图名利不图权势,一心只希望女儿能嫁个正直谦和的人,做个闲散富贵人就是极好极自在的。
父母之爱子则计之深远,他深知人心亦变,害怕女儿嫁作人妇后受人欺辱,除了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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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嬷嬷自小教习,还让庄子上那些战场上存活下来的残兵老兵教授她防身之道。
让他骄傲的是,他的女儿在武艺上天分极高,那年一身红装肆意飞扬,使得一手花枪和武状元打了个平手。
整个临安谁不知道他于泽年的女儿是那高不可攀的凌霄花,想来采撷的人都得掂一掂自己的分量。
男人终归是男人,他是清楚自己不偏不倚的清正做派,朝野之中不忿他的人占多数,却没想到于凌霄也会受此牵累。
他们明面上碍于他的身份地位不敢多说,暗地里却流传攻诘于凌霄的名声,世家大妇谁都不愿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娶这样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宗妇。
慢慢的,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终于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上门提亲的倒是多不胜数,要么是世家旁支游手好闲的没落户,要么是想踩着他于家往上爬别有用心之人,来来往往愣是没有一个让老相爷看顺眼的。
他是不介意将女儿娇养在家中的,只是他渐渐力不从心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若他哪日驾鹤西去谁还能替她操持婚事,他急却也急不来。
日子再长,比于凌霄还小上三五岁的闺阁女儿陆续出嫁,与她同年的好友只她一人仍待字闺中。
流言蜚语也是这时候传出来的,整个临安都在不约而同的等着看老相爷的笑话,挑三拣四最终把女儿拖成老姑婆的笑话。
于凌霄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她的眼界早被老兵讲的故事打开,她想去看看燕云的雪。
她本来就该做大宋第一的女将军,所以她根本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她以为父亲也会明白她的想法。
老相爷爱女入骨却如天下所有的父亲一般不懂女儿心事,两人的想法天差地别,偏他言语中先向于凌霄表露了作为父亲希望她安稳一生的心愿。
面对一个日夜忧心自己百年以后独女无人可依,想要抓住岁月却不得不服老的父亲,叫她怎么说得出拒绝二字。
再者本朝就没有女将的先例,她纵然有心也不知该如何踏出这一步。
李琢出现的时机正好,老相爷舍不得女儿外嫁,而甘愿入赘的儿郎无一不是冲着他的权势而来,对他来说怎堪婚配。
天时地利人和,他全都算计了千百遍才能无一不全,老相爷远没有外头以为的淡然处之,沾上爱女的事就昏了头。
李琢就像一个亡命赌徒,身无分文要挑那最大的赢面。
那日在老相爷心里许是同往常一样,循例上朝回府,于李琢而言便是他踏上青云路的第一步。
他先是在乞丐窝里寻了个四十来岁的老娘,上下收拾一新就谎称是他带病的寡母。
吃尽苦头拉扯大的儿子一朝中第,心中拧着的这股劲儿一松,旧患新病寡母一夜病倒,状元郎不忘母恩四处奔走求医,捉襟见肘窘迫之时宁愿插草卖身救母,也不愿为五斗米折腰。
到底是新科状元,这样凄苦又自立的故事还不是信手拈来,英明一世的于宰相在儿女亲事上栽了跟头,他错信了李琢,给了他接近于凌霄的机会。
纵使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个个嘲讽于凌霄不同别家女子静娴端庄,不配做当家主母,可男人最懂男人,嘴上说着贬低不屑的话那只是得不到罢了。
多少比他身份高贵才貌双全的儿郎都未能得之青睐,比如那与他同科的探花郎,因长得太好,状元之才封了探花,也曾十分中意于凌霄,颇有心计却流于表面被相爷看穿,最终只能娶一个商贾之家的粗鄙妇人。
还当真让他赢了这局,他骗过了于宰相甚至于凌霄,也骗过了自己,所以他说他爱过她。
临安独一朵的凌霄花开得热烈,他怎能不爱呢?
18.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六)
他曾穿过晨露未晞的街头巷尾,送过她开得正艳的凌霄花,那应当是全临安在那一年开出的第一枝。
在递给她的时候还特意低着头不让她看见脸上的伤,却在被树枝划破的衣袍上擦了擦沾了尘土的手。
如他所愿,于凌霄看见了他摔破的额头和手脚,那天他得以进府用膳,还是于凌霄亲手替他上得药。
他曾有少年慕艾该有的样子,茶不思饭不想,为了一个相约的机会,天未亮鸡未鸣就起床梳洗,深怕对方眼中的自己不够完美。
春日里放纸鸢,夏日里游船,秋日里登山,冬日里赏花灯,他说过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千遍万遍多不胜数,于宰相求得是一颗真心,正好他一无所有,拿得出手的正是真心。
是他主动提出的入赘相府,许诺日后不会纳妾,与于凌霄一生一世一双人,日后的孩子也会跟着姓于。
这也是在赌,赌于相爷不是个刻薄的人。
果不其然于相爷确实让李琢入赘于家,却没强求李琢住进相府,反而替他夫妻二人另在相府不远处置了大宅院,只待两人成亲后就能搬进去。
嫌他没骨梁吗?骨梁值几钱。
他算计这一切的时候就算好了今日,有得必有失,他已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失去的并不那么重要。
他也曾两三年省吃俭用,不敢出去与同僚应酬一次,哪怕被人扣了一顶惧内迂腐的帽子,也一心要攒钱给于凌霄打造一副上好的头面。
实则他明知道于凌霄志不在内宅,更是只爱舞刀弄枪并不太擅长梳妆打扮,可他要让岳丈大人看见他对她的用心,要在众人面前塑造一个爱妻痴情的好男人形象,故意将钱财都花在了明面上。
他也曾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为了于凌霄拒绝过无数美妾艳婢的投怀送抱,日日不是宿在前院书房便是宿在于凌霄的正云院,哪怕十几年她未曾为他生下过一儿半女,他也未曾厌弃过她一日。
不,她是怀过一个孩儿的,只是还没坐稳就被他名义上的母亲给磋磨掉了,那时他是怎么做的?
他不是不知道于凌霄每日辰初便要前往荣安堂贴身服侍,直至他下朝回府方能歇息,可那又如何?
这天下哪家媳妇儿不用在婆母面前立规矩,他这位便宜母亲是过分了些,可于凌霄自幼习武之人,身体应当也好过旁人才是,这点苦和委屈受了也就受了。
他娘左不过是过够了苦日子,便想在媳妇儿面前耍耍威风罢了,家和百事兴,百善孝为先,做媳妇的忍忍就过去了。
他也未曾料到只不过是一时不察,于凌霄便落了胎,这也是他第一个孩子,太医私底下同他说八成是个男婴,他如何不心疼。
可既然已经没有了,就该好好养好身体才能再有下一个。
那时他已经得了老相爷的引荐,朝中结交了多少大臣正是上升期,难道要为了一个无缘出世的孩子就闹得撕破脸皮鸡飞狗跳吗?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看得清楚,就算不为别的只是不让泰山大人忧心,于凌霄就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行为。
而他那位老娘是个不要命的破落户,又掌着他曾设局哄骗过于家父女的秘密,这是他的命脉只能敬着让着。
此事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只要于凌霄不追究,那他现拥有的一切还保得住。
于是他故意几日不眠不休,做出那食不下咽身形潦草的姿态,满眼血丝声音嘶哑跪倒在于凌霄的床前痛诉他的为难之处,声情并茂的描述寡母如何辛苦拉扯大一个状元儿子,情到深处几乎要声泪俱下。
往常于凌霄被婆母磋磨得狠了,被身边伺候的婆子丫鬟撺掇着回娘家的时候,他就是用得这一招。
以往于凌霄对他有情,又最是晓得体谅孝顺的,不然也不会有李琢的可乘之机,对李琢的感受算是同病相怜,自然舍不得为难他。
如今她痛失爱子,李琢还拿出老一套把这事当做小打小闹就想敷衍过去,于凌霄怎能不觉得万念俱灰,看着李琢唱作俱佳只以为腻味。
若是往日他就肯多规劝婆母收敛一番,也不会折腾得她的孩儿没有出世的机会,尖酸刻薄的婆母固然有错,一味纵容偏听偏信的愚孝夫君难道就无辜。
如此想来越发恨上心头,咬着牙就要强拖着病体,吩咐于嬷嬷收拾东西回相府。
要说满临安妄想借助相府之势一步登天的人何其之多,也就李琢得了个功成名就。
首先就得将自个儿的脸面拿得起放得下,其次就是个眼力劲儿,一看这招卖惨不管用甚至起了反效果,立马就能使出第二招来,一把抱住于凌霄不顾她的挣扎,在她耳边哭出声来,悲痛欲绝也不过如此了。
句句都意有所指,她看起无所不能的父亲已然老矣,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呕心沥血,作为他的女儿不仅不能分忧,反而还要拖后腿事事让他操心。
若是她此刻如此狼狈的回了娘家,且不说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就单是在朝堂上的政敌就不知会编出怎样的瞎话来攻陷相爷。
这不明摆着告诉众人,她于凌霄千挑万选还是嫁错了人,还得灰溜溜的躲回娘家寻求相爷的庇护。
她从来没在乎过这些风言风语,但她不能不连累她的老父,她必须要过得好,至少在外人眼里如此。
“无耻!”
于凌霄挣不开李琢的束缚,就势咬在他肩头上,心里头滔天的恨意以此为宣泄,可真当嘴里尝出血腥味,她为何没有半分解脱之意。
“凌霄,是我不好,我只是想留住你,如果骂我伤我能让你解开心结,为夫甘之如饴。”感受到于凌霄的力道渐松,李琢不由得轻扯了下嘴角,话语中却是无限的悔恨。
“凌霄……”
“凌霄……”
“凌霄……”
他声声泣血,像是凭借这一声接一声的低唤就能缓解心中的痛楚,像是在于凌霄怀里找到了归宿。
此后,于凌霄虽未将此事告知于相,但到底与李琢生分了,全没了这几年的恩爱两不疑。
身体养好后也只日日待在正云院,整日里清闲着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是李琢到她院子歇息,她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对此李琢不甚在意,于他而言前些年如何哄骗的于凌霄,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他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徐徐图之。
原本就该这么毫无波澜的过完这一生,可于凌霄怎么也没想到李琢竟大胆如斯。
起初他只是夜夜与她同房却不同床,美其名曰会一直等待她愿意重新接纳他的那日,背地里却待她习以为常丧失了警惕性,便在夜里丫鬟婆子睡下之后给她燃香下药,连于嬷嬷都被他瞒了过去。
也怪于凌霄自小没娘,一个老父男女有别,怎会教她这世上还有迷香这样肮脏的手段,便没有防备李琢。
也未曾告知于嬷嬷她与李琢离了心,已不愿再为他生儿育女,竟还让她以为自己已经选择原谅李琢,两人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再加上李琢向来谨慎,他怕于凌霄发现所以并不常用此法,一个月至多两三次,长此以往竟当真维系了好几年,无人得知。
这事是在多年以后一日清晨被捅破了窗户纸,她用早膳时突感不适,明明只是往常吃惯了的清粥小菜,却在入嘴那刻产生了强烈的呕吐感。
她不晓得这原是害喜之兆,毕竟上一个孩子乖巧从不折腾她,来得悄无声息,不然她也不会让荣安堂有了可乘之机。
于嬷嬷一脸喜意的吩咐小丫头去请大夫,她还一边吐得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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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连连摆手觉得是大题小做了,根本没往那方面想,一心以为是夜里没盖好被子受了凉。
所以她在大夫接连不断的贺喜声中惊大于喜,直到于嬷嬷都让人将大夫好生送出二门以外,她还抚着腹部呆坐在原地不知该做何举动,于嬷嬷还以为她是欢喜坏了。
“小姐总算是苦尽甘来。”于嬷嬷一激动起来还是喜欢称于凌霄为小姐,这么多年相依相伴她早将于凌霄似若亲子。
眼看着小姐因为孩子的事情日渐消瘦,不复往昔的骄傲爽利,于嬷嬷有心劝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这种事只有自己想通,旁人说再多也没办法以身代之。
这些年,荣安堂那老毒妇虽未再为难过正云院,却也从那地方传出不少污言秽语,句句意指小姐不育子嗣犯了七出当休弃之。
而今终于拨云见日,她家小姐终于能过上好日子,她怎能不为之欣喜若狂,只差即刻焚香还愿。
再令人兴奋的事情总有冷静下来的时候,等于嬷嬷冷静下来,才终于发现了于凌霄的不对劲。
她分明没有半分喜意,保持着方才那个动作脸上平静无波,低垂的眼里放空着思绪,让人瞧不出端倪。
于嬷嬷的欢喜戛然而止,“小姐……你怎么了?”
“嬷嬷,这些年我分明没有与李琢同房,怎会……”
一瞬间开窍,是了,每月月事前几日晨起总会觉得身上黏腻难受,她一直以为是落胎的后遗症,除此以外又没有别的不爽便一直没提。
她与李琢是八抬大轿拜过天地的正头夫妻,于嬷嬷和下头伺候的丫头就算是换洗之时发现了端倪,也不会拿这种私房之事来过问于凌霄,两厢误会之下才有了这个孩子。
如此一来,于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姐……您要顾念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伤心……这孩子是缘法……”
她想劝,可多劝两句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大人之间的污糟稚子却是无辜,这事虽是姑爷办得不地道,小姐若当真与姑爷离心,小少爷出生也只是平添一个可怜人罢了,这可如何是好。
于凌霄也拿不定主意,她想婆母的厌恶,婆母的折辱,想李琢的视若无睹,李琢的无动于衷,也想父亲的殷殷关怀,父亲的双鬓斑白。
哪怕她口口声声都在表示自己无碍,父亲每次见面担忧又怕提起伤心之事会伤害到她的眼神,也想自己失去的痛苦和不甘,莫不是孩儿心疼娘亲又回来了?
她虽不忿嫌恶,却也从来没有想过不要这个孩儿的意思,既下定了决心,于凌霄便没有刻意隐瞒这一消息。
她原以为这事散布出去最欢喜的应该是李琢,却不想父亲也不输一二,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径直朝于府来了,不仅带了各式补品还带了太医院的妇科圣手,甚至连宫中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都借来了,大有包揽一切的架势。
孩子还没显怀父亲就这么大阵仗,怕是八国的使者来朝,父亲都没有这般紧张严阵以待。
于凌霄觉得好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她知道临安这地界说是非好八卦的人多,没有秘密可言。
她往日落胎的事也瞒不住,父亲每回都没提,她以为他早就放下了,原来他也同她一样介意着记挂着。
看着父亲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状态,她突然十分庆幸有这么一个机会能解开父亲的心结,不让他百年之后只能带着遗憾和牵挂走,幸好她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李琢也高兴坏了,即使这个孩子还未出生不知男女,即使这个孩子生下来只会姓于,终归是他期盼已久的嫡系血脉,这个孩子更是他给于相爷的交代。
于相爷对他的所有不满终将因为这个孩子而消散,而他也会因这个孩子重新将于相爷父女掌控在手里。
19.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七)
所以他几乎是默认了于凌霄防备荣安堂的心思,况且荣安堂那边也知自己理亏。
那件事真是意外,再有一回那就不止是触碰李琢的底线,毕竟有现成的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回到过去。
于是整个于府乃至宰相府空前团结,如此于凌霄才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
可要说顺利又不太顺利,于凌霄年纪偏大,太医断言日后怕不太好生育,听着这话千年难得赏脸来一趟正云院的婆母瘪了瘪嘴,连孩子都没看就阴沉着脸走了。
气氛就此沉闷下来,太医和接生嬷嬷见势不好纷纷告辞,只剩下于凌霄、李琢、于相爷和近身伺候的丫鬟们。
女大避父,哪怕此刻于凌霄早已从产房收拾好搬到干净的床榻上,于相爷也不好直接坐得太近,只能坐到太师椅上远远的看着,就这样也挡不住于凌霄疲惫透支的脸色。
明明霄儿千辛万苦才诞下孩儿,即便姓于那也千真万确是李琢的骨血,李琢的母亲竟对霄儿如此怠慢,连面子功夫都难得做,于相爷脸色更是难看得紧。
“霄儿,你们可想好名字了?”对于凌霄来说,于相爷的语气多是温和怜惜,李琢却察觉出了对他的不满和冷淡,全凭听者自觉。
即使李琢是名义上的入赘,他可以教训女婿,却不好指责女儿的婆母。
再者女儿家本就身在后院,他能管一时却管不了一世,插手的太多始终对霄儿弊大于利。
“爹,叫……于子绒可好?”
“绒,柔软之意,好,很好,让她此生只做一个柔软娇宠的小姑娘。”
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被忽视的李琢也不难堪,反而小心翼翼的学着抱乳母怀里的绒绒,又俯身低问于凌霄是否会觉得疲累,是要先食些清粥还是歇一歇再说,哪怕于凌霄一直没抬眼看他。
于相爷脸色稍缓,眼看李琢被敲打得差不多了,于凌霄也有些撑不住困意,便借口回府查看公文先行离开。
“我有些乏了想先歇一歇,夫君让乳母带着绒绒先下去罢,若是有空便多来看看绒绒。”这是于凌霄自落胎后第一次对着李琢算是和颜悦色的了。
既然孩子不生也生了,她便不想再执着以往,以免父母不睦影响到绒绒日后,万事只要李琢是心疼绒绒的就够了。
原本她是这样想的,可现实再一次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
李琢像是笃定了她为了绒绒,无论如何都会忍下去不会闹起来,索性连面子都不做了,渐渐开始眠花宿柳。
不过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没敢带进府,于凌霄也懒得管他,只是绒绒自小不亲近他。
也是,他做慈父都是在人前,人后没有半分笑模样,严苛得仿佛站在他面前不是希望承欢膝下的女儿,而且等着听他教诲的下属。
不仅如此,荣安堂那边也常常找茬,绒绒能走路会说话了之后尤为明显,日日都要早起请安不说,对着个两三岁的奶娃娃也总是鸡蛋里挑骨头的去训诫她。
起初她也为护着绒绒闹过几次,偏荣安堂那老虔婆不要脸面次次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
宋朝重孝,不管长辈如何不慈,做晚辈的也只能顺着敬着,传出府去影响得还是她们母女的名声,明里暗里都说她于凌霄挑唆着女儿不孝祖母。
她被困得动弹不得,前一二十年连累父亲,如今又连累得绒绒早慧,堂堂二品大员尚书大人的千金,小小年纪就晓得看人脸色,夹缝里生存,说出去谁敢信。
后来她也学乖了,让于嬷嬷送了好几次金银首饰给荣安堂那边贴身伺候的嬷嬷,才算是摸出点门路透出点口风。
如今于凌霄缩在正云院,她没法泄愤便将气都撒在了绒绒头上,于凌霄越是反抗越是心疼,那边就折腾得越起劲儿。
说起来,那边还是亲祖母合该尽孝,就算她将绒绒要到荣安堂亲自教养,外头也只会说做祖母的疼爱孙辈。
于凌霄无法,只能表面上装出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背地里多安排两个贴心护主的小丫头在绒绒身边,希望能多少替她分担些荣安堂的为难,时不时的给李妈妈些好处让她多多规劝,如此绒绒的日子才算是好些。
绒绒四岁生辰宴时,荣安堂又出新花样,当着众人送来了一条缀了铃铛的裙子,又将李妈妈安排到绒绒身边美其名曰照顾实则监管。
参宴的夫人们都夸荣安堂心思巧妙,谁又知晓背地里那条铃铛只是点缀的裙子变成了喧宾夺主的主角。
一步一响,好一个一步一响,铃儿一响,步子大小行为举止都有得挑剔。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一个软皮球于凌霄连踢回去的资格都没有。
造化弄人,也许那时她能生个儿子,李琢不会这样忽视他,荣安堂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折辱她的孩子,最重要的是她不用为了考虑绒绒的未来,而一忍再忍被那母子压得永世不能翻身。
为人母方晓父母恩。
后来的故事小白等人都是亲身经历了,再看下去也无济于事。
再者这法术也很是耗费精气,小白靠着徐以献都觉得有心无力,哪有心思考虑其他,一心感到困极了想好好歇上一阵儿,只能匆匆离去,余事后续再说。
等小白缓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正好苏少兮来看她,小白便问起了绒绒之事。
得知苏少兮那日回去便向于凌霄和盘托出,包括绒绒受伤只是障眼法以及于琢骗婚之事。
于凌霄什么也没说,只关在屋子里日日同绒绒在一起不愿见人,好像又回到了她多年前刚知晓落胎的那时,整个人都笼着一层薄雾,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白扶额有些头疼,不知自己到了这凡间怎么还干起了月老的活儿,明明她自己都理不清感情之事啊,老天爷。
“不如我们将此事告知于老相爷如何?”还是徐以献实在看小白绞尽脑汁,总算提出了个听起来好像还有可行性的意见。
既然没人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这个建议立马就被付诸行动。
由徐以献借徐侍郎的名帖拜访于相,小白作徐府女眷,苏少兮则以苏姨娘身份特来告知相爷,她从李琢梦呓中得知的骗婚一事,以报于凌霄救命之恩,如此半真半假更易让人信任。
若换了平日或许他还要疑惑,为何徐侍郎府上的人同于琢新纳的姬妾搅合在一起了,左不过权势之争,个个都盯着他手里的宰相之位罢了。
他一听到霄儿和绒绒这些年受得苦哪还有心思去细细思虑别的,何况他心里也不是一点数也没有。
只不过他权高位重的太久过于自信,笃定于琢就算是冷淡些,也不敢真的对霄儿出手。
他半点没敢拖沓,只来得及跟管家吩咐几句命他见机行事,便急匆匆与小白等人一同前往于府。
苏少兮是不去的,毕竟她的身份不适合那样的场合。
一炷香的路程于相爷而言何其漫长,以为能将女儿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却没曾想他对于琢的所有体谅理解,反倒成了他肆无忌惮伤害霄儿的利刃。
到了于府,于府外院小厮对主院的矛盾也有所耳闻,仿佛知道于相爷是来算账的,一边诚惶诚恐的引路,一边有机灵的转身朝前院跑。
一看就是去通风报信的,于相爷更是气急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直接就朝正云院去。
家丑不可外扬,主院得闹成什么样才会连外院小厮都没能瞒住。
进了正云院,不仅大门紧闭连洒扫的丫头都不见一个,院子萧瑟下人怠慢,竟连面上功夫都难得做了。
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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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老人家满鬓斑白,明明来之前看起来还算硬朗,到了门口却手抖连门都敲不响几乎站不稳,清明的眼里泛着血丝咬着牙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还是小白看不过,示意徐以献扶住于相爷,自个儿上前叫门。
“于小姐请开门,于相爷来看你了。”她用得是于凌霄未出阁时的旧称,看过李琢、李蜻蜓和于凌霄三人的纠葛,怎么能毫无芥蒂的喊出于夫人这一称谓。
里头没人应声,但隐隐约约有对话声,若不是小白乃妖身耳聪目明,也会和后头翘首以盼的那两人一样听不真。
“娘亲你听见了吗?祖父和白姐姐来看我们了,你怎么不开门呀?”绒绒显然是被苏少兮消去了受伤的记忆,这几日陪着于凌霄待在正云院半步不出。
她从有记忆起就独自跟乳母生活在舒绒斋,极少这样和娘亲相处过,虽然娘亲不知为何这几日情绪低落不喜言语,对绒绒来说都是难得而且值得珍惜的。
她年纪小却看得多听得多,自然能猜出些娘亲和爹爹是吵架了,她晓得娘亲难过伤心便一直陪着于凌霄寸步不离不吵不闹,不过到底是个孩子再乖巧懂事,听到亲近的人来了还是会觉得兴奋。
她明明看见娘亲激动的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可不知怎么又还是坐回了榻上发起呆来。
绒绒不敢再出声打扰便看向于嬷嬷,见她也一副绒绒看不懂的表情,她有些害怕这样的场景,便依在于凌霄身边紧紧地捉着她的衣襟,仿佛这样才能让她觉得有所依靠。
绒绒这番动静惊动了沉思的于凌霄,她是近乡情怯,不知该拿什么面目去见她的父亲。
毕竟她从来传回相府的消息都是她过得很好,在人前亮相她也是端庄高贵。
她自己都无法接受现在的颓唐,又如何让父亲接受呢?
可当她对上绒绒如受惊小鹿的眼神,她才算是幡然醒悟,这些天受煎熬的不止是她,更还有绒绒,她已然是个不孝的女儿,还要做个不慈的母亲吗?
于凌霄无法,给了于嬷嬷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开门将父亲迎进来,自己也起身坐到铜镜前想要整理下仪容。
显然门外的人很心急踉跄着奔进来,她只来得及随意往头上插了几枚金簪。
“爹……”只是一眼,于凌霄就泪眼滂沱哽咽的没办法说完一整句话。
奇怪,她不是这样软弱的人才对。
于相爷没说话只是将于凌霄和绒绒都搂进怀里,小白在一旁看着也有些眼酸。
奇怪,老相爷年纪大了早没了年少时的风姿挺拔,甚至身形有些佝偻,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堵挡在她们前头的城墙,坚实牢靠不惧风雨摧残。
讨厌,好想师父。
小白明白自己和徐以献是外人,父女情深最好不要在场,等众人的情绪都发泄些,就很妥帖地将绒绒带到了偏院,等着最终结果。
“爹爹,女儿不孝让您跟着担心了。”
“为人父母者,在世一日便要为子女担忧挂念一日……终究还是爹爹自以为是害苦了你,也害苦了绒绒。”
听到这句话明明已经止住的眼泪又有掉下来的趋势,在她的印象中,她的父亲虽然爱她如珠如宝却与世间大多数的男子一般无二,礼教二字在他心里根深蒂固,自她七岁起父亲就不曾这样抱过她了。
强忍住泪水才能颤声继续说话,“怎能怪爹爹,要怪就只能怪这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如今我同他是不能再过下去了,原以为虎毒不食子,哪怕是委屈些,为了绒绒我也能忍……”
“爹爹,我好恨呐!”在父亲包容怜惜的眼神里,第一次,于凌霄终于忍不住袒露心房,痛斥出声,恨这世道的不公,恨这世人的无情,更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20. 空等待蜻蜓老,寥数语傲凌霄(十八)
世人多偏见,被休弃是女子的错,哪怕未曾犯那七出之条,两方和离仍是女子的错,仿佛女子生来就只能恭顺屈膝在男人之下,这是世间常态。
就连她自己也摸不准父亲是否会支持她和离的决定,但此刻不说日后更没有说的机会。
她妥协过依然没得到一个好结果,算是最后为绒绒争取一次,大不了仍如今时今日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罢了。
“无碍,爹爹还在呢,岂能任由狗贼欺你,爹爹这便是来接你和绒绒归家。”
于相爷没细问这十几年于凌霄在于府到底是怎么度过的,他或许是心知肚明或许是不敢问,到底如何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他只是清楚他的女儿坚韧不服输的性子,如若她都想放弃了,那么真的是没办法坚持下去了。
她以为父亲会责骂她拿婚姻当儿戏,女子和离不论对错,娘家都是脸上无光的,可父亲居然连问都没问就直接表态支持。
她忍不住的想,若十几年前她对父亲了解得多一点,她再勇敢一点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或许如今她已是个女将军了。
“这边的事你也不必管了,日后你在家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事爹爹都能替你担着。”这已经是一个父亲最大的承诺了,更何况他曾是一朝宰相,得到的很多要守得规矩只会更多,并不能真正随心所欲。
时隔二十年余,父女终于交心。
待于凌霄情绪好转,除了需要施些粉勉强能遮住的眼睛,面上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异样,于相爷打开门吩咐于嬷嬷唤人来替于凌霄和绒绒收拾东西。
虽然他不稀罕于府采买的这些东西,但便宜了恶人也不是他于泽年的作风,若是被李琢拿去讨好别的女人,最后恶心的还是他的女儿。
于相爷能做到一国丞相就不可能是个庸人,岂会坐以待毙,不管是金银细软还是被褥床榻,要拿走却不在于这一时。
于嬷嬷想来她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主动请缨领着点墨写意两个大丫鬟,暂时留在于府清点属于于凌霄的物件,而小姐和小小姐能早些离开这个狼窟才是正事。
至于和离书绝无可能,李琢此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只配一纸休书。
哪怕古往今来少有休夫之举,既然当初是他替霄儿招得这个赘婿,如今也当由他替霄儿休弃。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绒绒领着小酥也过来了,这是早在于凌霄还在收敛情绪的时候便提前吩咐下去的。
于相爷不敢拿女儿和绒绒的安危来赌,倘若只他一人,他可孤身一人信步闲庭来往敌军阵前。
他来时仓促未带亲信,倘若李琢当真胆大到鱼死网破,他无法保证离开于府大门前,她们会不会再受委屈。
小白、徐以献和苏少兮三人照例是不现身的,这种煽情的小场面不适合小白,但要是李琢出手,那场面……适合她!
果然李琢没有让小白失望,几人还没出正云院就被人团团围住了,想想也是,李琢要是胆子不大,当初也不敢无中生有以小博大骗婚了。
何况这已然是危急存亡之秋,于泽年亲自上门揭穿了骗局是板上钉钉,无论他如何舌灿莲花也再无法辩驳了。
倘若让于泽年带着于凌霄和绒绒出了于府的门,他就等于是将于泽年的软肋给亲手交了出去,换来的不会是宽恕而是于泽年疯狂的报复。
今日之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也将永无重头再来之日。
他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在心里准备最后的放手一搏,等着别人裁决生死,他更喜欢把机会掌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当年京中那么多妄图攀龙附凤之人,就他一个人最为成功,时下他当机立断,根本不试图示弱或辩解或认错。
况且他也不是全无把握,于泽年已然迟暮陛下多番挽留他,这不过是为了全君臣之义你来我往的把戏。
自古忠臣难善终,唯有小人长戚戚,于泽年既是忠臣也是孤臣,待他退下去,能有资格站在陛下身边的,就只有于泽年亲手教出的他。
陛下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没有人能让他觉得为难的,又怎么能接受有旁人比他更得民心,若不是他得文人推崇又确实是忠君爱国的,陛下不一定能容忍他到如今功成身退。
反正都到这一步了,清名不复,权利总是要握得住的。
若能解陛下之忧,他弑妻弑子得一凶名又如何,奸臣可比忠臣更得皇帝偏爱,忠臣忠得是社稷百姓,奸臣忠得是给他利益的那个人。
“上,将所有人都给我留在正云院,包括老太爷、夫人和小姐,出院门者不论身份,杀之。”
只要他能把人留下来,怎么对外解释还不是由他说了算吗?
史书,是由胜利者编写的。
他竟然敢豢养死士,看这数量还不算少,暗地里心照不宣的东西给搬到了明面上,这是不肯善了。
这便是于相爷最担忧的场景,他可舌战群儒抵不住他手无缚鸡之力,难得后悔往日太过想当然,竟也不晓得给自己和家人留点后招。
再看于凌霄她脸色不好显然是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处,想来也是,她不会管家,自嫁进来那日起,李琢就以后宅事务繁杂不牢夫人伤神的理由,全权将整个于府握在自己手心里。
头几年感情好,于凌霄志不在内宅不喜尔虞我诈,乐得有人接手这一摊子麻烦事。
后来就算想管也被李琢这些年排除异己,只剩下于嬷嬷和身边几个贴身大丫鬟,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哪怕只是大力婆子她都不一定使唤得动。
于相爷的才能李琢学得很好,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深谙迟则生变的道理,根本不给于他们等人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的机会。
站在一旁安全的地界沉着脸看,不会因为稳操胜券而提前离场,导致变故发生时他无法立即做出正确的判断,也不会掉以轻心而将自己置于可能会被俘为人质的危险境地,他是势在必得。
身边是老弱妇孺不拖后腿已经是了不得了,还妄想他们能执剑与她并肩而站吗?于凌霄此刻方觉悔意,不该为讨好别人而活养得绒绒没有自保之力。
或许是清楚今日之后再无退路,她骨子那点被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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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了二十多年,跟于相爷一模一样,说好听点是坚毅不屈,实则是顽固不化被彻底激发出来。
毫不迟疑吩咐于嬷嬷点墨写意三人拦在正云院门,这是把于相爷和绒绒的性命交到三人手上。
而她手持软剑一身杀气,论气势上不比面前数名死士差,身随心动,她出剑的速度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尤胜众人。
还没等众人将她包围,她便已然杀了三四个,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却毫无女子该有的胆小乃至心理负担,血腥气只会让她兴奋,反而激发了她曾同老兵学得那些以命搏命的战法。
小白是佩服于凌霄的干脆利落,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她见过一次不要命的打法便不想再见第二次。
她总是自诩自己是个游离在人世间一心修仙的无情人,或许她都没发觉自己倒底是心软的,对她没有恶意的或者不影响天道秩序的,她都愿意施予几分善意。
小白既愿意出手,这些凡夫俗子又岂是她的对手,没人看到她是怎么出手,只是瞬息间就一个个倒在地上,没什么致命伤却是连爬都爬不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李琢不曾想会有这一变故,他向来是惜命的,不敢上前查探甚至步步后退惊惶出声,很有几分今日筹划可能失败的觉悟。
明明是小白出的手,他不敢置信问得还是徐以献,根深蒂固他就觉得女子该是男人的附属品。
“今日之事,徐侍郎可知晓?”朝堂中人的固有思想,别人走一步他就要想百步,他还以为小白等人是徐侍郎投诚于相爷的后手。
徐以献只是站到小白身前挡住李琢嫉恨的目光,没必要跟他解释,何况今日之后不一定还有以后。
或许尚书大人他爹得端着敬着,贬为庶民不踩上两脚都算是看了同科的情分。
“不,我们是李蜻蜓请来寻你的,李琢,你不记得了吗?”徐以献是觉得无关紧要之人不必浪费口舌,小白却是爱恨分明的。
小白当然要告诉他这一切是何故而起,他后悔也罢怨怼也罢,李蜻蜓时日无几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小白会告诉她,李琢早在那年进京赶考就死在了山匪手里,尸骨无存,等她油尽灯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这一世的总总都是过往云烟。
而李琢,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不会要了他的性命,这不仅损她的仙缘,也实在叫人不痛快。
早在跟着梦貘入梦的时候,小白就修改了他的梦境。
日后十年百年只要闭上眼睛,梦里就是李蜻蜓早早的嫁给了小杨哥,生了一儿一女幸福美满,于凌霄则是去了燕云当真做了大宋第一位女将军。
她们的故事里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叫李琢或是于琢的人,他被婶娘逐出家门后无人敢收留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孤苦无依病痛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醒来也不会比梦里好过几分,他这样就算落败也不会反思己身,一味将罪责推诿到别人身上的人,就应该留在无情又一视同仁的人世间煎熬着,这才叫惩罚。
倘若不然,这凡尘如此之好,怎么神仙下凡都叫历劫。
21. 浮生万千,不过尔尔
此事已了,小白要继续去寻她的机缘,与徐以献也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
人言道,人间有情妖无情,妖却道,妖似无情最有情,不过是各有各的说法罢了。
日日相处若说半点不舍没有,那倒也不至于,只是细枝末节的喜欢阻挡不了她的道心。
“苏苏,你可有去处?”青君她是不用问的,之前就说好了一道。
而苏少兮肯定是要问一问的,她毕竟是天界的皇子妃,且不日就要成婚,行动上肯定没有青君便利的。虽然她是想同苏苏一道的,但也不会干涉她的选择。
“左右近来我也无事,就一起吧。”苏少兮心里清楚得很,她和九宁殿下不过是各取所需,一个寻求庇护一个见色起意,更何况九宁殿下的解语花众多并不缺她一个。
这桩不被人看好的婚事在苏少兮看来,除了当事人不相爱处处都是好的,至少爱不爱对她来说活得好更重要。
又正因为如此,大婚之前她都是自由的,只需要时不时的去九宁殿下面前刷刷存在感,让他别腻了也别忘了。
况且她也实在想看看剑仙给小白指的路,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路。
只剩下徐以献,他显然也猜到了小白的意思,踌躇着谁都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小白越是沉默,他的眼神就越是黯淡,他以什么身份挽留呢?
不管她是人也好妖也罢,倘若她稍稍弱一些,他还能强求,就这几日显山露水的他毫无把握。
苏少兮耐得住性子,她尤为爱看红尘中的爱恨纠葛,这是她修炼媚术的关键。
尤其眼前这场面她看得比青君通透,既然小白吃不了亏,她就更不会出言阻止了,甚至还在一旁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手里毫无形象可言的幻出一把葵花子,这也是她在人间学得看热闹的必备品。
本就不愿小白同化妖师搅和在一起的青君,此刻也看出了小白并非是有多难以取舍,只是她在斟酌怎么开口才会伤害少一些。
她看着两位极限拉扯好像就这样天荒地老,哪里忍得了,小白说不出伤人的话,那么就让她来做这个棒打鸳鸯的坏人。
小白初入凡尘涉世未深,她以为化妖师是点化的意思,什么点化却不知道,这不过是捉妖师给自己扯得一块遮羞布罢了。
人有善恶之分,倘若有心,捉妖师也会费心思感化,无意,化妖师亦会杀妖,亦正亦邪全看本心。
她这话也不就是笃定了徐以献是个坏的,她只是不想让小白拿自己去赌,赌一个男人最不用本钱的真心。
她的劫数也不一定就是情劫,尚未开窍又何必点醒她。
她想开口,小白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让她别参与进来,道别的话还要别人帮忙说,算是五百年白修行,她也不至于。
“徐公子,我们就到这里吧,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小白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却无波无澜,她有修道之人的灵性,其中的慈悲怜悯已然胜过多少人。
可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徐以献更没办法欺骗自己她是有情的,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情意。
连少时被父母抛弃,他用尽手段才能拜入蜀山,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心急火燎,他已经陷得如此之深了吗?明明他根本就不相信一见钟情,可他偏偏就怕小白将他拒之千里,纵使十八般算计也无一处可施展。
总要死皮赖脸的先留在身边才一切皆有可能,“也是,在下确实也没有多留的理由了,不过……”
你听听这话,不是,公子你白莲花啊?青君前面还因为徐以献的话觉得牙疼,后面听他说不过就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她还没来得及阻止,后头的话已经说了出来。
“小白姑娘,你可还记得初见之时你说你没有名字,青姑娘让我帮你取一个,我一直记挂着,若不是李婶的事情耽搁……”
“不说这些了,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思来想去还是应当把这个送予小白姑娘,才不算留有遗憾。”
闻言,青君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腰间的剑,可她也在心里安抚躁动的自己,别急别急,再等等,此事未成不可前功尽弃。
她安安静静的在一旁,没人关注她就像苏少兮不声不响的看戏。
徐以献从怀里掏出枚极小的印章,还有一袋他不知道何时买的糖炒栗子,也没人知道他在怀里捂了多久,至少他给小白拿了一颗去了壳的栗肉,握在手里还觉得触感温热。
印章只拇指大小,轻巧又好随身佩戴,正面刻的是精妙绝伦的面具,与中秋那日她所佩戴的样式一般无二。
像是怕独一个印章太过单薄,还妥帖地系着白色的莲花流苏,还有枚打磨得细腻光润的平安扣,一看就是女子会喜欢的小物件儿,底下是端正小楷,小白握着印章喃喃念出章底的字。
“白……思弥?”
是的,白思弥。
思眷之弥深,纵无所获,仍无虚此行。
古人云,凤栖梧桐,今日他以梧桐木示吾心悦之。
礼教森严不可逾越,世人大多爱得含蓄矜持,讲究名声名分,不像她们妖族图一个洒脱自在,爱就爱了,不爱就散了。
“尔尔”二字藏得隐秘,若不是小白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不一定能发觉,爱意隐晦又分明,这是凡人独有的浪漫,小白这样不擅诗词歌赋的人也能看透。
你在眼前,浮生万千,不过尔尔。
他不仅替自己取了名还兼带了小字,一点机会都再不给他人,小白听青君提过凡间女子闺名不可与外人道,所以他将“尔尔”二字藏在面具之下,都是他的私心。
小白就算不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看她的眼神一分不移,哪怕忐忑不安永远炽热。
"混账,休得胡言!"一声娇喝,凌空劈来一道剑气,生生搅了方才两人之间的旖旎暧昧。
徐以献未曾拿剑只得慌忙躲闪,略些狼狈仍是心心念念的朝小白喊,“真心西湖可鉴,断桥可鉴,雷锋塔亦可鉴。”
这样的剖露真心应该寻个安静独处的地方,此时他未曾好生挑选一身衣裳,也没有那日千挑万选最好看的那株断桥柳,怕不够完美便不够分量打动人。
小白本是局中人,却如同局外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凝神瞧着自己手里的那颗圆润饱满的栗子肉,脑海里疑惑着方才那只因长年习武略带薄茧的手指,衬得这枚栗肉怎地就这般诱人可口?
甜香的气息、温热的触感无一不鼓动着小白一尝美味,她满足地眯长了眼嘴里咀嚼着,手里握紧了印章,终于出手替徐以献挡下一击。
"小白,你下不了手,我替你。"青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小白一眼,还要出手。
徐以献看出玄机,顾不得拍身上方才沾惹上的尘土,也不顾躲在女人身后什么面子问题。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白跟前,一双黑眸丝毫不见狼狈,满是欢喜的看着她,"栗子好吃吗?尔尔若是爱吃,我愿一辈子替你剥栗。"
果然小姑娘都喜吃零嘴,也不提自己是如何一家一家满临安城的去试吃,最终也只这一家品相上乘甜而不腻。
果然这男人都是天生的得寸进尺,小白却也没纠正他的称呼,毕竟白思弥这个名字很好,尔尔很好,这世上有个人愿意替她剥葡萄桔子和栗子也很好。
而且他很聪明,若是直接问名字喜不喜欢或许轻浮,但他问得是栗子,倒让小白有些不忍心了。
"你可知道,是我要杀你?"小白坐到柳树下,摸出一颗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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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放到徐以献手中。
"为何?传闻也曾耳闻,原是尔尔?"他便也自然而然地接下剥出新鲜的栗肉。
"是,我自有我的原因,不一定会告诉你,但一定会杀你,这样你也喜欢我么?"小白也不急着放入口中,就这样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看进他心里。
不知是因小白直愣愣的言明"喜欢"二字,还是因两人之间突然拉近的距离,徐以献红了耳尖却也没躲闪。
“倘若是你要杀我,我自该甘之如饴成全你的道!”
“但我也不能骗你,若没有期限可否晚些?并非我贪生怕死,我想待你好,也担心没人比我待你更好,便是立时自刎也能安心些,总之是不能让你徒增杀孽。”
小白没曾想他能说出这番话,对方目光灼灼烫人得紧,还是她率先收回了目光,低着头将怀里的栗子一股脑儿扔到徐以献怀中。
她也是第一次遇见她要杀他还这么坦而荡之的人。
"师父教我的,旁人待我好,我也不能恩将仇报,今日我先不杀你。"
“……你喜欢我也罢,只是寻个不甘赴死的借口也罢,终有一日,我还是要杀你,不是今日,或许便是明日……”
“于我而言,还有更最重要的,如此……你还甘愿?”
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怎能让小白相信,他这样的人也会情根深种,徐以献也不回答,一一剥好栗肉还细心吹干净碎末,摊开手心等她来拿。
这便是他的回答。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反正她的时间长,师父的时间更长,应该等等也无妨。小白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栗子诱人她咽了咽口水觉得不能忍耐,随即可怜巴巴望向早在两人腻腻歪歪吃栗子的时候就站得老远的青君。
恩将仇报?这恨铁不成钢的傻子又乱用成语了。
眼见青君皱着眉翻白眼却没反对,小白喜滋滋的接过栗肉,还顺带摸了摸某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嗯,手感舒适。
在某人宠溺的眼光中,并不着急先吃,而是数了了四粒完整的,才用她惯会的眯着眼睛笑,讨好的分给一个骂她不争气的和另一个看戏的。
哼,看她这个样子,谁说她傻,她这不是挺聪明的吗,知道青君吃这套便拿这套来撒娇,她心里清楚得很,只不过是不愿去伤害待她好的人,青君是,徐以献亦是。
至于她苏少兮,她吃不吃这套不重要,她喜欢小白,害她不至于,但也不至于像青君那样倾尽全力的帮她,毕竟她这样一个利己的妖。
也正因为如此,她和徐以献才会互相厌恶如斯,他们太过臭味相投。
不过,小白都递来了栗子肉,就勉为其难吃一个,也算吃人嘴短,便不拆穿她被美色所惑的真相吧。
再说小白,她是喜欢徐以献待她好,也喜欢他那张好看到可以算是秀色可餐的脸,这些都不足以让她为他而停留,但也不代表她就下得了狠心去杀了他。
其实换作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一定能下杀手,毕竟这是羽化登仙的劫数,不是普通生死,纵有轮回也不会再是徐以献了,也或许根本就没有转世,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会贸然动手。
“那现在去哪儿?”青君难得看男女之间那点暧昧拉丝的小把戏,询问小白接下来的打算,是留在人间还是继续问仙之路。
吃了一个栗子便是给小白面子了,她也不会再拿第二个,本也不是给她的,她也不稀罕这玩意儿。
小白也不强迫青君非要接受,想了想如今已经找到了她想找的人,也就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不如北上去看看,来世一遭总要瞧瞧别的风景。
这一决议,青君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没意见其余两个更没意见。
22.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除了徐以献,其余都已修成了妖身,虽比不得仙家仙寿绵长,更比不上神与天地永存,但看待凡人的一百年不过短短一瞬,云游四海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修炼中的一部分。
去哪儿都一样,何不让小白高兴高兴。
“那便去应天府吧。”青君最理解小白刚入尘世对什么都新奇。
她毕竟常年混迹江湖,又是个爱闯荡爱打抱不平的,将大江南北都走了个遍,这种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应天府号称大宋的第二个都城,其繁华程度不落于临安,小白这样爱看热闹的人应当会喜欢的。
小白信任青君自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既决定了沿着应天府的线路北上,青君就主动提出去选辆马车,她目前实在是不想看到徐以献,需要时间好好消化消化。
青君一走,苏少兮也不可能跟他俩再单独待着,暧昧的氛围谁受得了,借口去逛逛也先走一步。
哪有城门口傻站着等的道理,马车和必需品都有人去买了,徐以献便领着小白去采买她最钟意的东西。
小白是个爱吃又被宠坏了的,这一提议甚得她心,对徐以献更是满意了几分,或许女子天生就喜欢逛街,如今又有个属于她的钱袋子,那更是收不住的大买特买。
若不是中途被人拦住了,估摸着徐以献的荷包乃至作为化妖师多年的积蓄会被洗劫一空。
他倒不是心疼钱舍不得给小白花,他巴不得小白将他当作自己人少那么些客气。
只是他虽是侍郎独子,有个有权的爹和有钱的娘,但实质上没享到什么福,这些年他在外有家不回算半个浪子。
存也是存了不少钱,只是他虽算不上大手大脚的纨绔子,但也过得是自得自在的生活,不然小白当初遇见他也不会是个翩翩少年郎。
那枚印章上的和田玉稀有,梧桐木更是难得一见,印章玉坠虽小也是令人咂舌的价格,如此一来他已然所剩无多。
这会儿领着小白去的店铺也不是敷衍,都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酒楼商铺。
他想着他们这一去应天府,没有三五月估计不得返程,怕小白会想念京都的美食,自然是好存储能带着的都尽数带走了,像他们这种买法可不就捉襟见肘了么。
丞相府的下人来寻小白的时候,他想得也不是替自己的钱袋子松一口气,反而在想如何生财有道。
就算不能同皇亲贵胃相比,至少也该是不用吃了今日忧心明日的,日子过得不如之前随心,难道尔尔是为了扶贫吗?徐以献自问没有那个脸面。
“请问是白姑娘吗?”寻人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仆,衣着朴素很不起眼,仿佛就是庄子上多不胜数的泥腿子,举止却有礼而谨慎。
小白或许不懂,徐以献却看得分明,这人的真实身份怎么也不止他面上表露出来得这么简单,乔装打扮掩人耳目一定不是好事。
“找我何事?”小白回答得快,她并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公子勿怪,老奴是丞相府上的家仆,对二位没有恶意。”老仆跟着于丞相进进出出这些年也锻炼出了一双慧眼,自然瞧得出徐以献下意识将小白护在身后的防御姿态。
方才他看得真切,若不是白姑娘心思简单,徐公子这是根本就不会让白姑娘说破他们的身份。
“老爷有封信想请二位贵人带给我家小姐。”说完这句,好像又有些难以启齿,老仆捧着个小匣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确实唐突,没有正经人会将自家主君的骨灰盒托付给旁人的,尤其还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但这是遗命,他不能不遵。
“还有这盒……老爷与夫人的骨灰,也请贵人一并带给小姐,她与小小姐此刻约摸已经到燕云了。”话一口气说出来之后,也就觉得没那么难了。
有多难呢?大约是老爷惨死整个丞相府人去楼空各奔前程去了,只剩他一个空有忠心却已年迈无法长途跋涉的孤寡老头,他不怕死却怕没能完成老爷遗命。
他这一生虽没有子孙后代却也有父母也曾为人子,如老爷所言,若他与夫人仍葬在临安,哪怕小姐远在燕云千难万险也会回来,只有一同随她到燕云,方能断绝她回临安的可能。
而未尽之意老仆不一定懂,徐以献却清楚得很,尔尔那日护得他们全身而退就被于相爷记挂上了,他是看准了尔尔的能力和良善。
这事得尔尔抉择,谁说能者就得多劳呢?尤其这个被算计的人还是尔尔。
小白却是饶有兴趣的盯着老仆手里捧得稳当的盒子,于泽年不只是大善人还算得上半个圣人,连这骨灰盒都能泛着淡淡的金光,这便是带了功德的。
她也不想去计算于泽年一生如何的教泽绵长,有过多少善举做过多少善事,一报还一报事实就在眼前,没什么好争辩的。
但这不是获得小白注意的主要原因,唯她一人可知,于泽年这遗命是与她做的交换,他拿他一生的功德去换小白一时的悲悯。
小白怎能不成全,就算她不想要这份功德……她抬头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徐以献,也算顺路,她便少收些报酬断了这纠葛,也能保老爷子下一世更顺遂些。
“把盒子给我就行了。”这便是答应了,老仆虽没完全得到准信儿,但见她一介女流捧着盒子也不惧怕的样子,先就放心了三分,不再打扰恩人很快告辞了。
没外人在了,小白寻了没人的街角,才拿出她的乾坤袋将方才买的所有东西都给放了进去,徐以献的包袱就腾空了只装于相爷的骨灰盒,这也算是对老爷子的尊重。
徐以献是个化妖师,凶恶难缠的妖鬼他都制得住,哪里会忌讳这个。
“阿献,你会御剑吗?”蜀山弟子御剑修行是基础,她同样可以缩地成寸,但不想这么快暴露身份。
“会的,临安到燕云三天左右。”外门弟子不修仙,但他有个惜才的师父,御剑毋庸置疑。
没说若是日夜兼程能缩短一半,御剑不比马车舒适,风吹日晒他怎么舍得小白吃苦。
“等我给君君和苏苏留个信儿就走。”小白点点头手指捏诀,一点微光带着尾巴一瞬间就消失在了面前。
这次就让她们先去应天府吧,在那里等好过跟他们一起奔波。
至于徐以献且不说她还不太懂这儿的规矩,需要他来领路,就凭他如今同她的牵绊,她也不可能将他放到别处。
“好,依你。”
赏心悦目的脸配上撩人心弦的情话,爱不爱的先不谈,谁不喜欢迁就自己的人呢,小白不是喜欢主宰他人的人,但更不喜欢被管束。
徐以献,刚刚好。
既是受人所托就该忠人之事,应天府的行程且放一放,生死大事,能不拖就不拖。
小白从怀里摸出一道符贴到徐以献的佩剑上,“加上我的疾行符,一天半差不多。”再拍拍徐以献的肩,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小白去哪儿都高高兴兴的,这情绪感染了徐以献,也就忘了问小白那道疾行符的来历,蜀山独门术法他绝不会看错,好像还是最近新画的,难道小白同蜀山也有渊源?
御剑飞行不止靠佩剑,还得考验持剑人的术法,但这也不耽误他对小白的句句有回应事事有着落。
越往北边去天气就越是干燥,还没见雪色就已然觉得寒风冷冽刺骨。
蛇之本性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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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冷,若不是她早早的修成了妖身,寒冬腊月是要冬眠的,哪能这么随心所欲的到处跑。
只是她克服得了身体上的冷还是改变不了天性使然,这便是妖和仙的距离,本我与无我的差别,她不喜欢这样冷的冬日。
御剑飞行哪怕穿着厚实的斗篷也不够保暖,她一向尊崇内心的需求,直接偎进徐以献的大氅里。
这一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倒把徐以献惊了一跳,连带着御剑的掐诀手势也跟着一抖,还是小白施法替他稳住了佩剑,不然两人得掉到树杈上去。
对于徐以献来说,虽然他向小白表露了心意,毕竟是没得到小白确切的答复,何况两人未曾有正式的婚约。
男女之间相处吃亏的总是女子,他待她之心天地皆知,绝不会仗着她不懂便诱哄她做任何逾矩之事,只是让他推拒小白主动的亲密之举,他也扪心自问本就不是君子。
而小白只是觉得,果然任你再贵重的衣料也抵不过大活人身上的温度,那暖意由心而发,舒适得小白下意识撒娇似的蹭了蹭徐以献的胸膛。
那娇憨的模样,莫说徐以献心属于她,就是旁的什么人也难保稳不住心墙。
她的情绪那么外放,明摆着那么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但她从未想过退缩。
她本不必跑这一趟的,或者还有其他的选择,同青君与苏少兮一起慢悠悠的从应天府游山玩水过来,就算这个残冬还没过去也不至于风餐露宿,西北风都喝得个饱。
她如一轮朝阳一往无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觉得她娇气得不行时她偏坚韧得很,她会抬着头朝前走,谁都无法让她停住脚步。
“快了,还有半日便该到了。”徐以献心里软和一片,将她露在大氅外的半张小脸再往里遮了遮,语气带着安抚和温柔,她喜欢有人哄她,那他便哄着她。
两人这么腻歪着,半日倒不算难捱。
还是寻了个无人的角落,这世道百姓心里是有精怪妖鬼的存在,却没必要当真摆到他们面前,打破原本还算平静安稳的生活。
落了地,徐以献立马领着小白去寻卖手炉的铺子,他自问还是了解她的,虽然她平日里不乐意捧着那玩意儿,毕竟别的地儿也没有燕云冷。
但如今没有她是会不开心,徐以献也是留意到她这几日畏冷心情不好,连胃口也跟着减半,这才急着想更为保暖的法子。
小白没见过燕云这样的地方,她往日喜待的地方大多热闹繁华,充满了纸醉金迷的享乐意味,而九重天是冷,但那是超凡脱俗高高在上的清冷,与燕云的千里冰封万里雪裹全然不同。
燕云没有雕梁画栋高楼琼宇,一座坚实厚重的城墙阻挡了敌人的侵略亦将城内城外隔出了两个世界。
城外,长年浴血沙场的孤寂悲凉之感和来自战火的肃杀壮烈气息,城内,虽住宅简陋生活贫瘠,奇怪的是民风淳朴没有想象中的烧杀抢掠,反倒互帮互助一片祥和,人人都能安稳度日。
可想而知,在这边陲之地能将百姓护得如此周全,驻守的将领和士兵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和心血。
远离亲友家人时刻命悬一线,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保卫疆土,这些不为人知的英雄过往被抹杀在这片边城里,传不到千里之外的庙堂之上,或许有人知道但都心照不宣的视而不见。
人,总是利益至上,倘若不干涉自身利益或许还能讲讲良心人情,可一旦涉及那是为父母官的初衷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也跟着忘了,甚至连为人的底线都忘了。
这也是徐以献不愿进官场的原因,他自我清楚也是利己的人,算计起他人来从不心慈手软,但也不屑对保家卫国的战士下手。
23. 父母之爱子
“为什么他们不搬到临安或者应天府去?”虽然他们看起来挺知足的,但没人会拒绝更好的生活,明明这里很苦。
不怪小白这么认为,方才徐以献拿着银钱带着她走了好多地方才买到一个不能细赏只能指望保暖,甚至都算不上手炉。
在临安稍有规模的地方就能轻松买到更为精巧的东西,在这里却显得极为艰难,小白不明白,所以她问了徐以献。
闻言,徐以献一时有些哑然,他该怎么同她解释朝代更迭,会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便永远也不会走了。
大宋人看重落叶归根,这里是燕云人的家,老的自觉没几天好活,怕离开家乡更怕客死他乡不愿走,年轻的有些孝顺也跟着不走了。
剩下的都是有自知之明的,这里虽然生活清苦了些,但将军爱民如子绝不会出现官欺民的现象,更何况在这里他们才是主人,在别处再好的地方也没有归属感。
百年千年下来,有异心的人都走了,留下来的只会更团结。
若无民心,任他再强大的铁骑也没办法守住一座坐吃山空不事生产的空城,百姓是军人的后盾,军人是百姓的靠山,军民合作方能使大宋边疆牢不可破。
徐以献想了想,只能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有些人生来就没有选择,他们生在燕云,长在燕云,以后也会死在燕云,一代一代。”
没想到小白反而更能体会,她一脸感同身受的点头,“不错,就像我也不愿意离开师父身边。”
人间再好,她始终是要回到九重天玉波池的。
徐以献仿佛是察觉到了她话里的离意,心里突然就觉得恐慌,下意识就抓紧了小白的手,好像将小白确切的握在手里就能缓解心慌,就能留住她似的。
她也并非真的被师父养得不谙世事,她长得好看以往在九重天也有不少仙倌对她各种威逼利诱,所以她是晓得有种修炼的法子是靠阴阳调和男女双修的。
小白并不介意男女之间的接触,同样的她不反感徐以献甚至待他也算特殊了,但一直以来他们的相处他都是保持了距离的,突然表现得这么主动,她还有些吃惊的。
感受到他的慌张,小白也不挣扎甩开,反而跟着握紧了他的手,她没办法承诺他也就不哄骗他,还是说说正事吧。
“于家姐姐和绒绒应该在将军府。”辨知方位对于小白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徐以献却好哄,小白只是牵着他的手他便知足了安心了。
说起是将军府,只是名头说来大,实则比旁边的民宅好不了多少,门口的牌匾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提的,多年饱经风霜看起来只是堪堪能挂住罢了,外头的门面都破败如斯,里头的光景能好到哪儿去。
徐以献肃然起敬,主动松开了小白的手,上前向门口的守卫抱拳行礼,“请两位将爷通传一声,临安徐以献求见于小姐。”
于小姐?认真算起来他们将军府只有一位于小姐,至于另外一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
守卫两人对视一眼,见这人有礼有节也不僭越,仗着识得于军师非要强闯将军府,也愿意分出一个人手去禀报一声,若是于军师识得的人,他们还是愿意关照几分的。
边疆崇尚以实力服人,或许于凌霄刚来的时候受人轻视,至少小白见着她的时候她已经很好的在燕云站稳了脚跟。
不然她从将军府里迎出来的时候,那两个守卫不会对她毕恭毕敬的行礼,看那待遇将军身边最亲近的副将也不过如此。
她消瘦了很多,看起来远远不如在临安是个精致优雅的贵妇人,连带着绒绒也不像个娇小姐,但是只一眼小白就知道她过得很好,至少比临安好得太多,这种好不体现在她的吃穿上,体现在她的眼神里。
她不再梳高耸入云看起来高贵却繁琐的妇人发髻,卸了脂粉和钗环,极为简单的用发带扎了个英气勃勃的高马尾。
仿佛才熬了几个大夜,头发有些毛躁也没人替她再细细梳得顺服,不绣花的红色劲装也未曾捋平衣裳的褶皱,难掩疲惫眼神却清亮,不似初识般活得犹如一潭死水。
如今这样用力积极的活着,成为燕云热烈勇敢的光亮,小白看着就喜欢,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女子当初能成为整个临安高不可攀的凌霄花。
“前辈,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相遇,还请喝杯热茶,待会儿我让人提几个热菜,今日在这里用饭可好?”于凌霄很高兴,这算是她们相识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小白点点头跟着于凌霄朝里走,她在将军府的院子离正院极近,里头的装饰没有女子闺房的柔美,但飒爽整洁别有一番风味。
想来将军也确实很信任和看重她,明明才分别不到一月就有如此成绩,徐以献一贯自信很难佩服其他人,此刻也不得不对于凌霄由衷的敬佩。
小白不管这些,刚坐下来就顾着东张西望的四处打量,于凌霄知道她不是不讲礼节,只是在瞧绒绒的位置,立即出言解释,“绒绒此刻在书院进学,我这就派人将她接回来。”
“不必了,她不在也好。”小白摆摆手拒绝了于凌霄的提议,何必让小孩子也跟着难受。
此话一出,于凌霄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下来,她应该是猜到了吧,哪怕没办法猜得十拿九稳,大体是八九不离十了,不然她不会从见面时起就表现得不对劲,话赶话,显然是不想从小白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也是,且不提她的聪慧过人,他乡遇故知纵然是难得,但更多的是察觉到了小白和徐以献出现在此地,还特意来寻她,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叙旧。
若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唯二人也,一个在她身边一个远在临安,若是喜事父亲自会来信告知,家中仆妇个个不顶用,用得着拜托外人的……
父亲出事了……可为什么?明明离开临安之前她请了府医探脉,那时父亲的身体虽算不上很好,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急病,难道府医骗了她?可为什么?
京中高官豢养府医是惯例,若是府医谁都能收买的,也就不用朝堂之上明争暗斗了,所以……是父亲,还是……九五之尊的那位?
于凌霄猛地捏紧手指掐住虎口,尽力保持冷静看着小白,小白便示意徐以献拿出包袱里的盒子,双手递与于凌霄。
不得不承认,于泽年或许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于凌霄天生就属于战场,心里有家国大义,小情小爱只会抹杀她身上的灵气。
以前的她不会痛哭流涕,如今的她更加不可能,短短十天她就参加了大大小小三四次战役,她的枪染着敌人的血,见惯生死看淡红尘,她有什么扛不住的?
突然小白有些不忍,她不忍说出真相打破于凌霄已然平静的生活,但该做的事还得做,于凌霄的生活还得继续往前看,或许她应该知道有人如何的爱她。
“若你愿意,我可以再让你见一次你父亲。”她也有如师如父重要的人,这也算是感同身受的一份仁慈吧,谁让她也收了于泽年的一半功德,单单送信可不值这么多报酬。
“当真?”于凌霄激动得站起身来,动作之大还顺倒了茶杯。
她不该有这样愚蠢的问题也不该有这样冒失的动作,可那句话太具有诱惑力,乱了她面对敌方大军时从容镇定的心神。
于凌霄惊了一跳下意识去抢她的信和盒子,以她的眼力却没怎么看清,小白是如何将那个茶杯稳稳握在掌心的。
“尔尔,不能……”徐以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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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惊,他是从苏少兮那里了解过的,回溯过往是非常消耗精气的法术。
他不愿小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之前借助梦貘,此时苏少兮可不在燕云。
小白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当她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并且牵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带着安慰,他就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怎么说呢?伤得是她的身体,还倒要她来安慰他。
幸而小白和徐以献进来的时候,于凌霄就清退了周遭的守卫,并吩咐下去不必打扰,此刻她施展术法倒也没什么顾忌,虽然她也可以隔绝他人窥探,但能少些麻烦她也很乐意。
这次不如入梦简单,也不比活死人肉白骨这样属于是扰乱秩序的逆天之举,等于是擦着边冒险,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回溯的时间不能太长,何况以她的修为也撑不了太长时间。
她一向不爱难为自己,提防后头体力透支,她提前窝进徐以献的怀抱,找个足够舒适的姿势休养生息。
于凌霄表面上还能保持沉默,但也仅仅是保持沉默,她死死压抑着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她救过苏少兮也知道妖的存在,这与亲眼所见不同,她不是害怕更多的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然而这种情绪在她看见父亲的时候全都顾不上了,她一直隐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不由得扑上去想要像小时候那样伏在父亲腿上痛哭。
可她没能抱住父亲反而从他身上穿了过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一声又一声,没有人来阻拦她,撞南墙只要撞累了就醒了。
确实如此,直至精疲力竭,于凌霄瘫在地上终于承认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是过往云烟。
她的父亲已经死在了临安,死在了她离京的第二日。
那天,于凌霄等人摆脱李琢的纠缠回到丞相府已经是夕阳西下,于泽年显得很高兴,特意吩咐小厮去摘星楼提了席面,与于凌霄和绒绒一道用晚膳。
饭桌上,于泽年不停得给于凌霄和绒绒夹她爱吃的菜,脸上明明是有笑容的却悄悄红了眼圈。
于凌霄不是没看到,但她若是知道怎么与于泽年交心,她们父女也不至于会沦落至此,所以她只能装作没看到什么都没说,只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塞碗里堆积如山的饭菜。
这吃相不太雅观,于泽年也终于停了夹菜的动作,“霄儿,明日我便派人将你们送到燕云去。”
闻言,于凌霄停下了筷子,不知是心里还是胃里撑得难受,她果然还是一样不善拒绝父亲的要求,连绒绒都察觉了这微妙的气氛想要开口却被于凌霄拦住,她说“好,不用派人护送,骑马更便捷一些。”
一个以为是父亲担忧她在京中受人指指点点,想让她换个环境,她是想去燕云做梦都想去,但不是现在。
做错事的不是她,为何该她狼狈逃避离京?
一个觉得不用解释,日后尘埃落定总有解释的机会,况且解释了她就不一定肯走了。
现在想来那同父亲吃的最后一顿饭也因为各怀心思而吃得别扭,她低估了父亲对她的爱,也高估了父亲对权势的眷恋。
翌日,于凌霄带着绒绒轻装简行,骑着马在城门口等了良久,日上三竿确定父亲不会来送,她没有留恋的打马离开。
那时她想的是什么呢?哦,她想着在燕云安顿好了,待父亲完全能告老还乡的时候就回来接他?
如今想想算算时辰,大约她离开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撞死在了金銮殿上,用命为他的独女铺出一片广袤无垠不受人桎梏的天地。
早知如此,她便该再柔软些,像个小女儿一样多多体贴父亲多说几句软话,而不是好像离开都负着气。
可人生哪有早知道。
24. 则为之计深远
她没能看出端倪,下定决心赴死的人,怎么能这么从容淡定的布局,谁都想活着,如她挣扎在于府也始终好好活着,只是心中有更为重要的人。
“启禀陛下,老臣有本上奏。”说话间,于泽年行了本已废除的跪拜大礼。
熹帝此刻脸色也有点难看,于泽年这架势他几乎是立马就想到了昨晚暗卫递上来的密信。
是的,他不一定要有历代帝王的圣明,多疑却是与生俱来,他不至于京中大小官位都放有暗卫实时监视,够得上朝中重臣的身边一定有。
尤其是即将卸任的老相爷以及默认接任的于琢,就连远在燕云的裴飞云身边也有一个,哪怕裴飞云曾是他的伴读,亲近如斯。
人心易变,人心难测,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他有全身心的信任。
寡人,不过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收到暗卫来报,他当然也是不悦的,毕竟于琢欺骗的不止是于泽年和于凌霄。当年这桩婚事是得了他的首肯,于泽年已然是皇权之下的第一人万不可再同世族联姻。
于泽年虽忠直但也不是迂腐,甚至大多时候他都十分乖觉,没等他来暗示便挑了毫无根基的李琢,纵使其中有他确实看中了李琢的缘故,也更多的是因为考虑到君臣关系,所以入赘也好,改姓也罢,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给老臣一些体面的。
只是毕竟这是天子赐婚,岂是说和离就和离的,更何谈休夫二字,这岂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明晃晃的说,不止是他于泽年瞎了眼认错了人,他赵彦齐也是有眼无珠之人吗?
他于泽年可以为了女儿不要脸面,可他贵为一国之君,他没有错也不可能有错。
他也不是那般铁石心肠冷漠无情之人,于凌霄在于府过得不好,于泽年大可以悄悄接回家去,有他的口谕于琢必不敢拦。
他待于凌霄也是有些许好感的,毕竟于泽年曾任太子少傅,他和于凌霄也算是有过师兄妹之谊,受得委屈他看在情分上可以多给些赏赐。
何必非要大张旗鼓,何必非要鱼死网破,何必非要讨个什么公道,这世间哪来的什么公道!
何况于泽年是一定要退的,也总要有人接替,于琢是他看好的继任人,他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无情无义,又或是满嘴谎言。
甚至在他看来,于琢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孤臣,没有情义便没有牵绊,能束缚他的只有利益,而普天之下谁许得利益能超过他,不论是谁,他只要做好这个驯兽师就够了。
他做太子的时候也曾认为太傅忠直良善学识渊博,也曾欢喜过将来会有这样一位良师忠臣辅佐在侧,只是那时的他太过天真。
细数历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何况一个在民间声望远大过帝王的丞相,于泽年太过完美,哪怕他往其身上泼一滴脏水也没人相信反而群情激愤,轻不得重不得,哪怕于泽年从未自鸣得意妄自尊大,怀璧其罪也不只是一句古话。
他实在很厌烦,就像此刻,他面对群臣不得不隐藏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不悦甚至还得好言相劝,他做皇帝的时日还是太短,不能做到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太傅这是做什么?有何事可与朕私下相商,您年事已高何苦如此啊!”
一句“太傅”,一句“朕”,这软钉子就看于泽年如何接了。
换了往昔,熹帝处在将怒边缘,于泽年再怎么样都该退让了。
可今日不同,他来就是为了借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他这一生无愧于天下唯负发妻,临死之前他别无他求,唯有一女再不可负。
“老臣一生效忠大宋披肝沥胆,虽九死其犹未悔,不曾有半分懈怠,然老臣的发妻死于难产仅留有一女,老臣此一生也唯有一女。”
“老臣之爱女遇人不淑遭人骗婚多年,昨日欲接其归家,李琢恼羞成怒竟意图将一切困杀于府之内……”
“够了!”
“老臣恳请陛下恩准老臣替女儿休夫,饶她一条性命吧,看在老臣也曾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这是老臣的独女啊!陛下!”
于泽年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身子骨大不如前只这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明明听出了熹帝不满和迁怒,却仍以额触地,声声泣血椎心,“老臣恳请陛下!”
“陛下,请息怒……”见势不对,随侍御前的内侍总管冯立德立马低声劝了熹帝一声,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靠得不仅是自小服侍熹帝的情分,更依仗得是他胜于常人的察言观色。
或许熹帝在气头上没能注意,他却是垂着头偷偷瞟了眼,下头站着的百官虽未明着窃窃私语,却也是暗地里各自过了几次眼神机锋的。
熹帝抬眼撇了冯立德一眼,面上却是冷静了下来,若他一味压制,可能会适得其反,还是只得先安抚,至少不能当着百官拉扯,若受制于他人,帝王的威严何在?何况他也不是一点惩罚都没有,下了口谕令于琢在家反省禁足。
“老相爷这是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闹气的,您是长辈就别跟着掺和添乱了,反倒坏了他们夫妻情分。”
“何况家事怎可拿到朝堂上来说,朕曾是老相爷的门生定会牢记师恩,老相爷有什么要求都可私底下来同朕商量。”
这话就说得太高明了,先是将于凌霄与于琢之事一概而论为,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家事,再暗指于泽年老糊涂了不分事情轻重缓急,最后再提往昔的师生之情。
于泽年是天子之师,这是事实无人可置喙,但做人讲究一个含蓄,他不可主动提师恩这叫挟恩以报,就像熹帝明面上不可忘记师恩,这叫忘恩负义。
“来人,快将老相爷扶起身来,切莫伤了身子。”闻言,来扶于泽年的是冯立德,这也算另一种安抚。
“陛下明鉴,老臣自问入朝为官以来未曾有过片刻私心,然今日纵有私欲,李琢骗婚在前妄图杀人灭口在后,此等丧心病狂之人难道堪为一国之丞相?”
于泽年不顾冯立德半拉半扶,他伏在地上还能缓一缓,若是真顺着冯立德起身,突发晕厥或许真能如了熹帝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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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相爷,这是在逼朕吗?”软硬不吃,熹帝也不再掩饰眼里的杀气。
况且这本就是一场博弈,他执意要保于琢自然会寒了部分臣子之心,难道于泽年就能全身而退?
朝堂之上威逼帝王,就算他真能不计前嫌,别的人揣摩圣意为了讨好也会给他穿不尽的小鞋,双方各有一半的胜率,看谁能豁得出去罢了。
“老臣并无此意,从未对陛下有半分不敬之意。”
“老臣为官多年,如何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然丞相之位乃一国之脊梁,理当慎重考量,否则奸臣当道,我大宋危矣。”
“请陛下革去李琢一切官职贬其为庶民。”
整个大殿除却于泽年虽已年迈仍掷地有声的话语,其余人皆是不约而同的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发一言,熹帝此刻已然被激怒,他们若是一味的添火加柴,只怕这火都得烧到他们身上来。
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不想争一争,原本内定了于琢他们都没机会便罢了,如今既有老相爷据理力争,他们自然是乐见其成。
“放肆!”
“朕念你是太傅又为大宋奔波劳碌多年,给你尊荣不是让你来忤逆朕的,于琢配不配得上丞相之位是朕决定的,而不是你今日堂前逼迫朕的理由。”
熹帝怒极反笑,原本在手中把玩的珠串猛地砸向地面,锋利的玉石渣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狠狠地划破了于泽年的手背、脸颊,但他浑然不觉。
“陛下,于琢已被老臣于家谱中除名,他已恢复本姓。”本来他就不该这样一句一句地反驳熹帝的话,换了旁人也是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且不说还是面前这位是九五至尊。
就如陛下所言,当初让李琢入赘改姓的是他,如今要休夫改回李姓的也是他,上位者不管底下的人是叫于琢还是李琢,能办好事叫什么都无所谓。
他不辩驳解释当初是李琢为了讨好他才主动要求入赘改姓,确实是改姓,生出了妄念。
他顾不得了,他这话就是告诉所有人,从此以后李琢还是于琢都与于家无关,就算他不在了,也不能以此为难霄儿和绒绒,所以他非要休夫,因为他救得不只是霄儿还有绒绒。
“在陛下眼中,杀妻灭子只是小事一桩吗?今日他敢如此行事,焉知他日后借着丞相之位,稍有不顺又当拿谁来泄愤?”于泽年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倒不是担心彻底惹怒熹帝被拉出去砍头,是他的体力跟不上了,跪了这么久头晕倒是缓过来了就是腿脚发麻。
冯立德察觉于泽年不再跟他较劲,也就顺着一把将人扶了起来,他一个无根之人身子骨本就不比同龄之人,方才两人拉扯也把他累得不轻。
“好啊,好一个忠心为国的于泽年!”没有一个于琢李琢,还有大把的王琢张琢,他根本不在乎。
熹帝只知道自己已是骑虎难下,无论如何今日也不能退让,否则今日之变会成为历史的耻辱,一旦下头这些人察觉于泽年这样当堂逼迫便能得到自己想要,岂非人人效仿,岂非乱套。
25. 自此天高海阔任鸟飞(最终章)
“既如此,众位卿家便散了吧,待朕命人将于……李琢提了来,审过再做决断……”
“毕竟是一朝大员也不能老相爷一句告状便草率判了,也望老相爷体恤朕不仅是您的学生,也贵为天子,不可偏私啊!”
于泽年该说的也都说了,熹帝听与不听他也不甚看重,他本就忠的大宋而不是哪一个帝王,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哪里不知道熹帝是拿话做做样子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闹这一场,就算留有一条残命,李琢这辈子都别想再入仕,拔了尖牙戳瞎了眼的狼还不如条狗来得有用,也别死了太过轻松。
这样就极好,于泽年才能放心,他的国家百姓不会受侵害,他的霄儿、绒绒也不会受侵害。
“圣上英明。”此刻方才还装鹌鹑躲风波的百官倒是接话接得快。
看看,他还没死呢,这些人就已经是摆明了人走茶凉的态度,他完全可以预见秋后算账的下场。
今日赴死原也不是想跟陛下争个输赢,若他身子硬朗,府医未下断言好生将养恐也只有一两年好活,他不用这般激进的法子慢慢筹划,也能让李琢再无翻身之地,扶着霄儿慢慢在燕云站稳。
可如今呐,霄儿只能靠她自己了,苦是苦了点但总归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更踏实。
就算日后陛下发现他早有预谋的踪迹,他都已经死了,霄儿和绒绒远在燕云鞭长莫及,这个哑巴亏陛下吃定了,算起来倒底是他有负皇恩。
他的女儿合该是大漠孤烟的鹰,为了孝顺他这个半截入黄土的老头子,甘愿折断双翼去做那一只乖巧听话的笼中雀。
只是可惜呀,没能亲眼看到女儿披甲上阵杀敌的英勇模样。
他的霄儿啊,不管是在闺阁里舞刀弄剑的为人子女还是后宅里高贵端庄的为人妻子,亦或是战场上英勇无畏保家卫国的她自己,他都为之感到骄傲,也没那么遗憾,他想象得到。
夫人呐,为夫来得太迟,希望你等得不会太久。
这便是于泽年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所思所想,好在他虽然死状惨烈却没有痛苦太久,临走时他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倒是记得费尽最后的力气,将朝服的宽袖遮到支离破碎已然变形的脸上,免得污了龙体。
朝堂纷乱,人人都围拢上来,想瞧清楚又怕瞧得清楚,变故发生得太快,文官靠前武将在后,侍卫持刀在殿外,无人相拦竟真让老丞相如此不体面的死去。
撞柱而亡不是没有先例,大多都是无足轻重的言官,一国重臣传扬出去,岂不是广而告之皇帝的昏聩无能。
百官齐跪,岂敢看熹帝的脸色,收敛了好奇心,巴不得离于泽年的尸身远远的,免得受了牵连。
“太……傅……”熹帝未被惊着,他推开护在面前的两个内侍太监,想站起身来仔细看看是不是于泽年耍得把戏却没能如愿,跌坐在龙椅上四肢发软,只喃喃唤了于泽年一声,再无人应。
冯立德见此也顾不得自己被骇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忍着惧意和想要作呕的欲望,匆匆扫了于泽年袖子下的脸一眼,朝着熹帝连滚带爬,毫无太监总管见怪不怪的气势可言。
快到面前时停住了,拿起袖子、衣摆毫无章法的往脸上擦,方才他离得最近难保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于泽年一心寻死,他却得好好活着避免触怒龙颜。
“陛下且放宽心,因李琢骗婚杀妻老相爷悲愤撞柱,老奴方才一看却是含笑而亡,想来最后关头定然是想起了陛下圣明,请陛下保重身体切勿太过伤怀。”
难怪这么多年能伴在熹帝身侧的还得是冯立德,就凭这一张黑说成白的利嘴就无人可及,真相大家心知肚明,可总得有人扯张遮羞布。
他是美化了这一切,但也没说谎,于泽年并没有临死前的不甘和怨怼,虽然头骨碎裂满脸血污,确实是看得出来他含笑闭眼坦然赴死。
熹帝此时也总算是知晓于泽年煞费苦心处心积虑的最终目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使他是一国之君也只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辈子,只是他于泽年一条命还有得好说,倘若波及了于凌霄和绒绒,那便是赶尽杀绝。
不管熹帝想不想得通,总归还得借着冯立德递的台阶下来,草草应付两句就将后续处理扔给了礼部尚书,借马车遮掩将尸身抬回于府,秘不发丧就是堂堂丞相的身后事。
“爹……爹,为什么这么……傻?早知……女儿悔而晚矣……”
于凌霄明明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时光回溯的幻象,在于泽年撞柱之时还是忍不住扑了过去妄图阻拦,离得那样近她仿佛都能感觉到喷溅到脸上温热的湿意的,她的意识清醒知道这是假的,只是父女至亲,情感超越了理智。
她只是不善于表达情感,不代表她不爱她的父亲,就算在父亲心中,国永远大于家,百姓永远重于她,她仍旧觉得父亲是她的榜样,或许她做女将军的执念也是受父亲的影响。
绒,其实是戎,戎马一生的戎。
自她母亲逝后父亲始终觉得亏欠,他想让自己这一生都如幼年恣意快活,无奈世俗的偏见对女子的枷锁,他又想让自己随波逐流,只要安稳一生便好。
想让女儿过得安逸的父亲和想让父亲安心的女儿,他们都深爱着关心着彼此,怎会求仁不得仁。
她想象得出父亲心中有多耿耿于怀,她想说她从未怪过父亲,父亲不提她也就没说。
她原以为,一切还来得及,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拨乱反正,她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她的右手用力攥紧左手,好像就能填补空落落的心,就能拉住父亲,她唯二的亲人。
她想起父亲在信中的话,谆谆细语犹如在耳:
吾儿凌霄,人死如灯灭,我与你母亲不愿独自在临安受什么香火,唯有你是我们的牵挂。将我和你母亲燃成灰带在身边,看着你好好的生活足矣,可以痛哭可以伤怀但不要太久,吾儿聪慧亦为人母,当知我与你母亲在世时最大心愿。
她当然知道,爹娘待她之心犹如她待绒绒,希望她安稳自在的过一生,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于凌霄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清楚绒绒快下学了,她的眼泪得在这里流干,她在这里是于泽年的女儿,待幻境结束,她便只是于子绒的母亲了。
幻境到这儿,小白也是支撑得最大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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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意识归拢回将军府,于凌霄还没缓过神来,下意识连唤了两声“爹”,纵有再多不舍在看见小白靠在徐以献怀里脸色极为不好,嘴唇稍稍一动也忍了下去。
“前辈可还好?需不需要找个房间先休息一下。”她就算见多识广,倒底只是个普通凡人,不知道小白这种状况该如何休养,只能按照寻常人询问。
徐以献当然是看小白的意见,虽然他也不希望小白这种情形还强撑着赶路,但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她记挂着青君和苏少兮肯定是不愿多留的。
“如你父亲所言,你确实不必太过伤怀,人都是要往前看的,况且你父亲今生的福报深重,他来世过得并不会比今生差。”这是小白能说得出来最泄露天机的话了,也算是慰藉了。
有得有失,她取的报酬并不会影响命途的大致走向,只会让于泽年未来的路不如想象中平坦顺利罢了,只要心性不改结局都是大差不离的,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于凌霄了。
“我们走吧,阿献。”这话说出口,小白闭着眼休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她累极,此事了后估摸得休养小半月才能逐渐好起来。
“好。”徐以献眼里只有示弱惹人怜爱的小白,没跟于凌霄再作辞别,替小白带好斗篷的风帽又细致的掖了掖衣襟,才抱着她直接从院子里就御剑离开。
于凌霄目送到看不见两人身影,前辈大恩,她今生不知是否有缘相报,只能替她供奉些许香火,盼她万般皆如意万事皆顺心才好。
也盼她与徐公子两心相知沐光而行,切莫同她一样,不过多想些也忍不住笑,是她浅薄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辈那样的姑娘,男人而已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也更自在。
不过都是盼着她好就是了。
到应天府的时候,小白已经基本缓过来了,身子还是虚弱却不是三天前还需要人扶着抱着了,在旁人眼里不过就是个身子孱弱,脸色较旁人更苍白些的娇小姐。
她离开给青君送了三日后汇合的消息,昨日也收到了青君的回信,她说她与苏少兮在花满楼等她。
“花满楼?名儿还挺好听的,就是不知是用膳的酒楼还是卖花儿的地方?”本来小白是想到了应天府就去寻花满楼的,结果不知为何,徐以献磨磨蹭蹭非要先领着她用过早膳才同意去寻。
她喜欢好看好听的东西,所以哪怕嘴里喝着粥咬着肉馅的包子,仍忍不住念叨花满楼。
闻言,徐以献刚喝进去的一口清茶差点没含得住,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小白还真的能歪打正着,花满楼能吃饭喝酒确实也能卖花,不过此花非彼花。
刚收到信儿的时候,他一度怀疑是不是青君传信传得有误,哪有姑娘家逛青楼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明晓得花满楼的具体位置,还是不能避免拖延,什么时候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想了想,既然小白兴趣这么大,那么由他来先解释了,总好过她后头从别人口中知晓了,误会他贪花好色。
于是他稍稍做了下心理交涉才开口同小白说,毕竟跟自己心悦之人交流青楼感想,实在怎么张嘴都觉得难以启齿。
26. 名满天下花满楼
“尔尔,其实……花满楼确实可以用膳,不过要等到晚上。”
小白挑挑眉,不明白什么样的酒楼不供午膳只开晚上的,嘴里的包子却是不停。
“花满楼是间青楼,大宋最有名的青楼。”
小白更不懂了,她知晓女子立世尤为艰难,有的人为了活着不得不出卖色相,她怜悯也理解但人各有命,她不能过多干涉,也不知道尘世间会有专门的地方让男人寻欢作乐。
而徐以献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家青楼实在太过有名,连临安最大的春风度也只能屈居第二,只要是男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花满楼。
他走过大江南北,应天府来得次数也不少,平心而论他是一步没踏进过花满楼,倒不是他定力有多强,只不过是幼时见过了表面上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背地里使尽阴招,无所不用其极就觉得没意思透了。
当年若不是那个爬床的丫鬟将他骗出府,又买通了流氓地痞将他绑到了了无人烟的荒山,他也不一定有这个命拜入蜀山门下。
但这些现在不用同小白细说,他心里清楚,虽然小白留了他一命也许他一道游历,其实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只能同苏少兮相提并论。
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可以细数过往的地步,他想讲她也不一定愿意花时间去听,不过,日后她想听了他自然不会隐瞒,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师父说过,爹不疼娘不爱,不是他的错,是为人父母的失职,他不必为此感到自卑。
简单解释了一下也差不多用完了晚膳,徐以献便领着小白在四处走走逛逛,应天府的白日虽然也很是热闹却不出彩,况且跟小白一道也很简单纯粹,大多都是吃吃吃买买买。
它的繁华都体现在夜里,小白如今累得快,稍微转了几个街巷铺子就觉得精神不济,徐以献便带着她先去找个客栈休息,待入夜再去花满楼同青君、苏少兮两人汇合。
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天幕一暗整座城的灯笼都陆续亮了起来。
应天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宵禁,除了入夜不能打开城门,亥时以前城里是允许热闹的,只是衙门寻街的捕快要勤快些。
原本应天府和别的城池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因为熹帝同胞兄弟——汴梁王的封地在此,含应天府在内的周遭六座大城池十三座小城池皆是其封地。
看这封地就晓得汴梁王宋远止深受熹帝宠爱,尤其他不爱权谋是响当当的风流人物,也因此让熹帝对他极为放心,所以他将应天府改造成享乐之地,熹帝也仍旧宠着他。
不到应天府,就不晓得有一年到头都过不完的节,最热闹的当属朱雀门外的州桥夜市,街上人声鼎沸,四处乐声悠扬,有人喝酒有人斗茶,有人唱戏有人杂耍,清雅又富贵享尽尘世繁华,算不得人间仙境却又胜过凡尘无数。
这是不同于临安又不逊于临安的美,小白眼花缭乱兴致盎然,若不是她牢记着与青君的约定,真的很难抵挡。
到了花满楼,小白才勉强识得这里,他们白日里也曾路过,只是那时这楼里大门紧闭,外表看起来也实在太过其貌不扬,此时两相比较除了外观竟没有半丝相同。
门前亮起了两盏灯笼,也不知道里头的烛火是什么做的,明明同旁边几家也没什么不同,偏就是照得门口的路要比别家的亮,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一探究竟。
徐以献是提前给小白讲解过何为青楼的,当然有些不适合姑娘家听的他都自觉隐去了,小白心里是有花满楼的基本印象的,只不过眼前的景象倒真与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站在门口迎客的是两个其貌不扬的小厮,而不是花枝招展穿着暴露的女子,以小白的眼力这两人在凡人之中身手不算低。
两人打扮引人注目,徐以献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他长相俊美气质出尘在人群中本就鹤立鸡群,小白倒是被他用帷帽遮住了相貌,不说这通身的气派,就凭她能站在徐以献身侧且能出现在这地界儿,就足够让人生起好奇心了,那两个小厮非但没曲意逢迎,也没拦着盘问。
抬步进到里头更是觉得一道大门隔绝了两个世界,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倒像是哪家富商的院子,只是整体要小上许多。
不止有做工精美的灯笼还有不少饱满圆润的夜明珠用以照亮,雕梁画栋的连廊绕着一方水塘,里头开着一池不应节的莲花,周围圈了十几桌喝酒的客人,正推杯换盏欣赏着中央的圆台上那四五个舞姬,蒙着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腰肢柔软舞步蹁跹自有乐声相随。
这心思倒是灵巧,每张酒桌都是隔断开来的,安置在假亭里再遮上纱帘,外头只看得见若有似无的身影,纵使不进后头的厢房,美人在怀也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且不上那被一树极茂盛的紫藤攀缠的三层小楼,都足以乐在其中。
人多眼杂,小白没办法向平时一样感知青君她们的方位,只能一寸寸的找,所幸有人先发现了立在连廊前格格不入的他们。
“公子小姐,可是来找人的?不如说与奴家听听,或许奴家能帮上忙也未可知。”来人一袭紫裙裹身,约摸三十来岁端得长袖善舞风韵犹存。
徐以献对艳娘抱拳行礼只将她当寻常人对待,“多谢东家,在下与……内子来找两位朋友,来花满楼等人的应该不多,或许东家也有印象。”
他虽不太喜欢女子但不会自持身份,故意对贱籍女子抱有鄙夷的态度。
至少当初对苏少兮有敌意,一是化妖师与妖是天敌,二是他确实吃醋,明明他与小白相识得更早,不愿小白待苏少兮比待他还好。
“公子说笑了,奴家哪是什么东家,不过是这楼里的一个小掌柜罢了,至于公子所说的朋友,应该正同东家在一起呢,奴家这就引两位上去。”艳娘只是捂着嘴笑得妩媚又爽利。
英俊的公子虽冷着脸表情淡漠但自己是感受得到那份一视同仁的,并不敢像往日那样同客人拉拉扯扯,心里却是高兴的,况且东家早前就有吩咐,她自然也得慎重几分。
艳娘自问也有几分姿色,在红尘里挣扎多年也算是临安数一数二小有名气的娘子,然而她这位东家才是真正的大有来头,十年前大宋第一的花魁娘子,汴梁王的红颜知己。
听说送到春风度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走到如今,楼里的姑娘没人不佩服她崇拜她感激她。
三层小楼同样由两名小厮把守,然而这两位比原本大门口那两位长得俊秀,身手也不知高了几个段位,至少一般人找麻烦得掂量掂量自己。
再往里进别是一番天地,不比前堂的富丽堂皇处处是奢华的味道,这里更为清净自在,装潢更低调雅致,不止体现在环境上也体现在客人上。
虽然每间客室也上了纱帘,光坐姿就不难看出随性中的底线,再闻脂粉中混迹的淡淡茶香和清酒味,仿佛一道门就隔绝了外头酒酣耳热和声色犬马。
也是有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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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轻舞的,也有入帘相伴倒酒点茶的,但也仅仅只是兴致使然,衣裙不算保守但也没有欲拒还迎的挑逗之感,她们的眼神没有那种勾人的媚意,客人也待她们算举止有礼,点到为止。
艳娘引着她们一路上了第三层,她做惯了妙语连珠娓娓而谈的掌柜,面对小白与徐以献也忍不住逗趣,“公子小姐好运气,我们东家已经许久不见外人了,素日里只有王爷还有新进楼的姑娘有这个待遇。”
汴梁王行踪也不是秘密,花满楼是他一手为东家建的更是广为人知,而且她也没有贬低二位客人之意,她确实是觉得能得东家青眼是种福分。
第三层只有一道门,到门口艳娘上前敲了敲,得了里头的应声便退了下去,门从里头打开,有小侍女来迎。
小白同徐以献进去,果然青君和苏少兮都在里头等着她们,脸上带着笑意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让赶来撑腰的小白放心了不少。
也有空去看旁边坐在主位的女子,她一袭绿裳与青君英姿勃发的绿衣完全不同,云鬓花颜娉婷袅娜,她抬眼来看小白,眼里有惊艳更多的是平和宽适。
难怪这样一个女子能得汴梁王倾心,世人三千烦恼丝,任谁都会喜欢她,谁不想拥有一个清静之地呢,发上别的那朵表脱离尘俗的玉簪绢花,几乎以假乱真倒配她得很。
再看内室装潢两极分化得严重,属于男子的物品极尽奢华有着皇室贵胃之气,女子的物件则素朴简单充满了山野气息,唯有一把琴一桌茶两方皆不挨,初时瞧着矛盾后也能习惯。
小白收回视线自觉走到青君和苏少兮中间坐下,青君原本就觉得奇怪,依她的性子见到她们怎么可能不扑过来撒娇的,她这样乖巧的端坐着也没摘帷帽,青君不动声色地借拉她的手去探内息。
“小白……怎么会内息不稳?”青君忍不住皱眉,言语就带了些责怪,她不忍心苛责低着头满是心虚的小白,只能迁怒没看好小白的徐以献,果然男人都靠不住!
苏少兮听了抿着唇不说话,但也去握小白的手,同青君一道替她细细梳理紊乱的妖力,大抵对着小白,她们都是嘴硬心软。
“还是君君和苏苏待我最好,我也好想你们呀,难道你们不想我吗?好啦好啦,下次一定一定不会了,我保证好不好?”有青君和苏少兮替她输送妖力,总归还是大有好转,剩下的急也急不来,小白有了精神不再病歪歪的,心情也好起来,嘴巴更是不要钱的甜言蜜语一股脑儿的往外倒。
但青君生气她总滥发善心不爱惜自己,打定注意这次绝不能轻拉轻放,对此苏少兮都有些恨铁不成钢,长此以往别说化龙升仙了,久而久之还会伤了根基。
于是撒娇说好话这一平日百试百灵的法子今儿没人理会了,小白只能摸了摸鼻尖掩饰尴尬,还好有人替她解围,不是徐以献而是一个令人如沐春风温温柔柔的女声。
“白姑娘,请喝茶。”赛师师端了一杯清茶放置在小白面前,自然也有徐以献的份儿。
只是以她的眼力既瞧出了他待白姑娘的不同,她更不愿惹这些误会,都放了茶只同小白说话。
小白吃不得苦,清茶都是浅尝即止,不过花满楼的茶果子倒是一绝,也不得不承认凡人除了满足身体上的原始欲望,也乐意花时间精力去追求心灵上的精神愉悦,一盘小小的茶果子或花鸟或风月,也能玩出风雅来。
游戏人间的诱惑呀,难怪勘破红尘的总在少数。
27. 女子立则天地宽(一)
这么一会儿功夫三盘果子见底,小白还有些意犹未尽,徐以献从进屋起就没说过话坐得也远,但他时刻关注着小白。
只是没等他开口,赛师师便让小侍女将楼里的各式茶果子都端一盘上来,又怕小白吃多了噎得慌,还叫了一壶红果饮。
小白也会礼尚往来,她前几日胃口不佳乾坤袋里的零嘴没怎么少,此刻正好投桃报李,她也不吝啬拿出来堆满了赛师师面前的桌子。
和赛师师相处真得很自在,明明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吃惊,但还是笑容浅浅,还体贴的同小白闲聊,“多谢白姑娘,这是临安的藕粉桂花糕吧?”
没等小白回答她,她也不客气拿了一块咬在嘴里,小白保存得当,这藕粉桂花糕还是刚出锅的味道,香酥甜蜜。
“往事难追……”倒底是味道不同,还是人有不同,赛师师已然分不清了。
“你是玉簪花妖?”
赛师师倒没多少震惊,她能识得出苏少兮的妖身,自然别人也能识得出她的本体,何况她很确定这三女一男,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白姑娘才是主导。
“若不是你的花灵里没有血腥之气,你同这凡人的躯体也不能融合得这样好,就这么安安稳稳算不得长寿,二三十年是有的。”小白说话是对着赛师师,她眼神却是看着徐以献的。
妖与化妖师是天敌,她也是妖族,遇到像赛师师这种没有杀生的同类,她是愿意庇护几分的,而且以她探查灵力,赛师师未曾修炼过,开智得以附身凡人之躯也不过是个机缘巧合之下的意外。
徐以献自然也是注意到小白的眼波流转,他无奈的笑了笑带着宠溺的意味,你要保的人,我又岂会擅动。
“白姑娘慧眼,师师佩服。”赛师师没有否认,她看得出来小白对她没有敌意,甚至还适当的释放了些许善意,不然也不会在小侍女退出房间后才叫破她的真实身份。
小白点了点头,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换了旁人或许觉得她失礼狂妄,“君君,你们来这儿是因为她的花妖身份?”
原本她和苏少兮分头去买去燕云的必备物品,等两人汇合时才收到小白的传信,那时小白已经走了她们反对也没什么太大作用,便依小白之意先到应天府等。
听到此处,小白还有些心虚,当初走得急确实没好好同青君交待,劳烦她忧心也是该生气的,只能锲而不舍的搂着青君撒娇求谅解,也不厚此薄彼待苏少兮也是如此。
正事上青君一向拎得清,但她的态度明显还是软化了些,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只能算是闲事算不得正事。
继续道来。
她们一路不赶时间走得慢,到了应天府已是昨日,便想着寻家客栈安顿好,静等小白归来。
与赛师师相遇是路过花满楼外,女子绝望的哀泣和老人苦苦哀求,混杂着发放印子钱的打手嚣张难听的话,这种场面青君和苏少兮也不是第一次见,不等细看基本了然于胸。
青君虽清楚这世间黑暗不是她一人便可扫荡干净的,但她既然瞧见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苏少兮自己身在淤泥里无人救赎却没有看别人跌进泥的恶意,就算青君不管,她也是要出手的。
到底两人离得远,还是艳娘先出了声阻止,“住手,她欠你多少银钱,奴家替她了这账,打打杀杀拉拉扯扯的又是何必呢。”
艳娘扇着扇子脸上带着妖娆妩媚的笑,话语间却是能震得住场子的不容置疑,她的话一出,打手们没再动手打人,却也没放开钳制着女子和老汉的手。
“艳掌柜大气,这老汉借了我们的钱,如今到期了却拿不出钱来还,我们也不想拿她家丫头抵债,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说是吧?艳掌柜。”旁人说话或许不抵用,艳娘开口自然有口才算伶俐的站出来回话。
艳娘代表着花满楼,这些个打手敢放印子钱也是背后有人的,谁也不一定怕谁,只是该有的场面话还得有。
“大家伙都是千年的狐狸,还打什么机锋!直说还差多少就是了。”艳娘自己虽然不是这么被卖进青楼的,但待得久了自然就看得多,尤为厌烦这些人,但官府都管不了,她借着花满楼的势也只能扫扫他们的面子罢了。
还钱也好卖丫头抵债也罢,他们的目的都在于钱,谁给都一样。
他们既干了发放印子钱这种家破人亡的买卖,就不可能有什么多余的好心,这丫头卖给谁都无所谓,只要价钱给得好。
“李老汉年前借了我们东家一钱银子,如今到期连本带利该还我们东家三钱银子,他拿不出可不得卖儿卖女,何况他家丫头姿色不够,卖不卖得了五钱还另说。”
虽不知这李老汉借这一钱银子作何急用,才走投无路去借利滚利的印子钱,但打手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穷苦人家勉强能填饱肚子,连衣裳都打着好几个补丁,丫头能养大就不容易了,还能养得多好却是不能的,一家子一起吃苦总也好过重男轻女,只苦着丫头一人的好。
面黄肌瘦的小丫头片子别的地界卖不了几个钱,这才就成了这丫头的好命,半推半就一路到了花满楼的地界儿,又真让她遇见艳娘愿意管这档子事。
“奴家给您一钱半,李老汉的欠条就此作罢。”厌恶是厌恶,嘴上逞逞能也没什么,她也不能给汴梁王惹些麻烦,到时候麻烦的只有东家。
“这……”那人难得有些迟疑,艳娘这娘们压价压得太狠,三钱银子生生压没了一半,偏她还是按官府不得过一倍的规定给他们算的。
可问题出在他们根本就不是正规的典当行,放得是专门啃死人骨头的印子钱,倘若不是这讹死人不偿命的利滚利诱人,他们不如跟着李老汉回乡种田……
考虑到这花满楼背后站得是汴梁王,虽然他后头那人也不是个好惹的,但当朝权贵对上无权却颇得盛宠的风流王爷,孰轻孰重难分伯仲。
这惹不惹得起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猜测做主的,何况就这死丫头干瘪的样子,就算卖到别的花楼说不准老鸨还给不出这个价来,何必非要踢这块铁板,痛快拿了这一钱半银子也算是有了交待。
能吃这碗饭的也不都是不要命的莽夫,自有人思虑再三权衡利弊,有了取舍来得快退得也快。
李老汉被这一变故打得措手不及,他和老婆子老来得女,虽说平日里日子贫苦但也没恶意苛待过女儿。
去年老婆子看病掏光了家底,最后人也没能留得住,他又被人半哄半骗的借了印子钱,好不容易给老婆子收拾了身后事,顺带平了看病时欠下的部分账。
以往他也只是个老实木讷的泥腿子,又不识字的,就算晓得这印子钱连本带息是暴利,印子钱就是死人钱,稀里糊涂也晓不得这一翻三的规矩。
人嘛,总是自己没走到最后一步都抱着侥幸心理。
此番到期,他不是不想还而且根本还不起,女儿也不是他想卖,他一直求一直磕头,磕得头都破了鲜血染红了青石街,可没人理会他呀。
磕得明明以死相逼的女儿渐渐也放弃了挣扎,她哭喊着爹别磕了,我愿意,我愿意啊!
老天爷啊,穷人就不配活着吗?
就算此刻艳娘替他还了账,他仍旧觉得胆战心惊,这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将花儿卖了的意思?
李老汉顿感悲从中来,他从前留不住老婆子,如今也没能保住花儿,人一旦存了死志精神就涣散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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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艳娘关注着发现得早,赶忙开口解释,说不准真要闹出人命来。
“老人家,切莫着急,或许你没听过花满楼的名号,且放宽心,咱们楼里从来不干那些逼良为娼的腌臜事儿。”
“愿意来楼里讨口饭吃有个安稳的落脚地的姐妹,咱们楼里也不是只有卖笑这一条路,念着家里想要归家的,这替你们还的账也是一笔勾销。”种田为生的老汉不晓得花满楼的规矩也是正常,艳娘不在乎多解释两句让他宽心。
“倘若不信,老人家可四处打听打听,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见艳娘说得言之凿凿,也确实没有他想象的几个龟奴出来强拉花儿,他稍稍放松了些悬着的心。
不顾自己额头上骇人的伤势又狠狠在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方才险险止住的鲜血又重新流出来糊在他的脸颊上,那叫一个凄惨!
艳娘皱了皱眉,却没让人将他扶起来,既然都帮了他们,不如送佛送到西罢了,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递到小姑娘手里,“把你爹带去医馆看看伤就回家去吧!”
李老汉这样的人谈不了什么报答,磕两个头也能让他心安一点。
李花儿没见过这么漂亮又心善的姐姐,恍惚之间倒忘了推拒,拿着手里的碎银子不知所措。
还是李老汉搂着花儿勉强站起身来,嘴里不住感谢艳娘,还想着回去给艳娘立个长生牌位,身体却很诚实并不敢多留。
“多谢老汉有心了,倘若真要立长生牌位也该立东家的,老汉可得记住了!”若是旁的什么便算了,若是长生牌位,那东家可是配得上的,她不在乎这些,艳娘总想替她考虑到。
别说李老汉不敢置信,这满应天府的谁敢相信呢,花满楼的东家能做这么个血本无归的买卖。
也是,赌坊青楼,这些都是无底洞还有朝外头掏的道理?
可她们东家不仅做了,还做得有分寸的天衣无缝,倘若她今日救得不是这些无足轻重的女子,放在哪怕一个男子身上,都有给汴梁王拉拢民心为其造势的嫌疑。
东家和汴梁王的关系天下皆知,她的意思不管是与不是都会被默认成王爷的意思,而王爷的恩宠全在他的知情识趣和风流不争上。
倘若让上头那位感到越了位,收回这些恩宠就如赏赐时一般,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
刚来那会儿她忍不住替东家担忧,后来又觉得是杞人忧天,这个浅显的道理连她都懂,东家只会更通透,她不仅得了王爷的默许,甚至还得了他银钱上的支持,不然也不会有花满楼今时今日的名气。
看着姑娘们或千恩万谢或心如死灰或下定决心,艳娘总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她刚来楼里那年是正当好的桃李年华,被磋磨得苍老憔悴如同老妪,还抵不上她如今的半分风姿。
不用昧心以色侍人,手头有银钱身边有姐妹相伴,身处青楼又如何,家道中落跌入泥泞那十几年让她觉悟,什么名声都比不过好生的活着。
那些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便逼人去死的人,又算得上什么人呢。
东家曾言,男子立足朝堂,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该步步谨慎以免行差踏错招来横祸,为家中女眷多加思量,而不是为了更进一步蝇营狗苟急功近利,失败之后才来强求妻女以死守节。
平日里为官时,为了权势钻营折了脊梁不怕被人唾弃,沦为阶下囚了倒在女眷身上想起了“骨气”和“家风”。
愿不愿意苟延残喘都应该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而非强加于他人以全自己的私欲。
李花儿搀着李老汉渐渐远去,艳娘也不再多看转身进了花满楼,在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时,三楼一扇窗户也随之关闭。
28. 女子立则天地宽(二)
青君虽没能亲自出手,有人能了结此事总是好的,她幼时顽劣不守族规,偷跑出来混迹在凡人之中,也算是见多识广,就没见过花满楼这样到嘴的肉还往外推的。
不止她注意到了三楼小窗边淡淡的妖气,苏少兮也有所察觉,只是一对眼,就都看到了对方眼里不约而同的好奇。
这个理由于凡人来说,确实是无聊透顶,没人会因为好奇便冒冒失失跟到人家楼里来。
但青君和苏少兮是妖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惯了,连小白于此事都颇为理解,甚至还为了解这两人的惑,主动开口愿意以一诺换一个故事。
闻言,徐以献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以他与小白相识以来的了解,她给出的承诺往往远超过故事本身的价值。
他想开口阻止却被小白先一步施了禁言法术,口不能言他就知道拦不住她,只能无奈作罢。
总归还是自己修炼不够勤勉,倘若足够强大又何须总是担忧。
一个承诺能惹得温柔如水的赛师师也起了波澜,人有欲望皆有所求,所谓无欲无求不过是得不到罢了。
看着小白赤诚的眼神,她不是怀揣着恶意或者目的探究她的过往,仿佛就是为了完成她心底最隐秘的渴望,而随便找得个让她心安理得的理由。
“这个故事有些长,也没有那么多的荡气回肠,恐让姑娘失望。”赛师师不是推拒,她是真心觉得小白会失望,她的故事确实算不得多精彩绝伦,只不过是这千千万身不由己的姑娘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无妨,玉儿姐姐请讲。”小白的眼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她的话语不止有亲密仿佛两人是多年的闺中密友,还带着鼓励的意味。
玉儿,赵玉儿,玉簪花,她都快忘了,赛师师曾是赵玉儿,更是一株山涧的玉簪花,她又没能做到完全忘怀,不然也不会在听到小白的承诺还有那么几丝残留的期待。
赵玉儿被卖进临安的春风度时才七八岁,她与旁人不同,她不是被家人卖了也不是被歹人强自撸来的,她是因着家里困顿揭不开锅,实在没了法子才自愿卖了身的。
赵家世代耕种为生,家风和睦也没有村子里那些生女便是给儿子换彩礼的想法,因此她和家里的姐妹不仅爹娘疼爱也自有兄弟照应。
她在家里头排行老三,上头有一个大姐前些年家里还算不错的时候,爹娘替她寻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嫁出去了。
货郎姐夫为人踏实也不计较大姐常常记挂着娘家,家里眼看着慢慢走上正途就要好起来了,爹娘夫妻恩爱,弟妹乖巧懂事,二兄这两年也要说媳妇了。
天不遂人愿,仿佛好事总要多磨。
先是二兄做活时跌断了腿,后又是娘生了幼弟导致旧病复发,年岁不好家里头的收成也不好,原本言笑晏晏的家顿时就变得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大姐倒是想帮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又生了自己的孩子,再多姐夫也要生了嫌隙,爹爹留了少数算是大姐姐夫的心意,其余多半全都给强硬的退了回去。
眼瞅着,原本敦厚勤快的二兄如今阴郁沉闷,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温柔慈爱的娘憔悴羸弱搂着嗷嗷待哺的幼弟,整日整日的以泪洗面。
爹爹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四处借钱筹钱,可村子里稍稍有走动的人家,谁不是千难万难,哪有余钱借给他人,爹爹没了法子,不然也不会在娘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四妹年纪尚小帮不上忙,最是爱笑的年纪早早挂上了愁容,不敢笑不敢闹连饭都不敢多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脸迅速消瘦下来,跟着倒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原本赵玉儿一个乡下丫头也没有什么筹钱的法子,只不过有日她想去山里碰碰运气,给娘亲捡野鸟蛋补补身子时,碰巧捡到只中了捕兽陷阱奄奄一息的野山鸡。
虽然这只鸡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崽子,但炖汤还是能尝个肉味的,她也不傻没敢就这么喜滋滋的提着野山鸡下山,而是放在背篓里小心藏好,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是同村的赵三妞,还腆着脸要求见面分一半,赵玉儿自然不愿。
赵三妞倒是想来抢但她毕竟比赵玉儿小上三五岁,平时在家又被人呼来喝去非打即骂的出气筒,哪怕她家条件还算好的,真论起来她不一定能打得过赵玉儿。
赵三妞家姑娘多,在村子里摆明了是拿女儿给儿子攒彩礼钱的,她想在这种人家活下来心眼子必须多,见在赵玉儿面前讨不了好,只是眼睛一转就有了半哄半骗的主意。
“玉儿姐,听说你家里急着用钱,倘若你将这野山鸡给我,我便告诉你个筹钱的好门路,如何?”
赵玉儿沉默不语将信将疑,以她与赵三妞的交情也根本没到能让她好心帮忙的地步。
“哎呀,一人一半总可以了吧?你总不能想着空手得这法子吧!”她不回话,赵三妞实在没把握她能答应,何况她还有她的小心思,忍不住就降低了要求。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说。”赵玉儿知道赵三妞向来与她不对付,真有赚钱的好机会她会不藏着掖着。
但她也是没了法子,如今她就是家里最得力的孩子,她不能看着家里就这么垮了,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要试试。
赵三妞显然有些不情愿,但野山鸡在赵玉儿手里,她若横了心不给……思来想去还是开口说道,“你可知道县城的人伢子?很多人家吃不起饭就将孩子卖到大户人家里头做丫鬟,不仅能穿金戴银还能给家里赚好大一笔钱。”
为什么赵玉儿晓不得的事,她却知晓的那么清楚,全因她前头两个姐姐早卖给了人伢子,倘若真是能过上好日子,她两个姐姐何必哭哭啼啼的死活不愿去?
或许她和后头几个妹妹也躲不过这样的下场,对于能多拉一个人下水的事情,她还是很乐意做的。
都是女儿身凭什么她的命贱如草芥,大家一起下地狱才最好。
她早就看不惯她,就算没有这半只野山鸡,她也会寻个机会将这个法子递到赵玉儿的面前,如今能换半只野山鸡就是老天爷也在帮她。
再艰难,赵玉儿的爹娘没起过要卖了她和妹妹的心思,自然她不晓得人伢子的事,正因如此赵三妞才嫉妒她。
抬眼去看赵三妞,她这心思不甚高明全摆在脸上了,赵玉儿纵使是知晓她对她饱含恶意,但也不得不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也没反悔还是按说好的,赵玉儿分了赵三妞一半的野山鸡,然后就径直下山不再管她了。
她哪有时间去管赵三妞的心态,她盘算着这半只野山鸡搭着她采的菰一起熬汤,大家就都能缓一缓。
等她找到人伢子拿了卖身钱,二兄的腿能看了,娘亲也会好起来,他们都不是懒惰的人,只要能缓过这一口气就会好起来。
这事儿等爹娘知晓的时候,她提了药请了好心肠的游医回来,爹爹沉默拿着身契,明明不认识上头的字还是久久不愿放手,罕见的红了眼,二兄懊恼地直怪自己不中用,娘性子弱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像个泪人儿。
赵玉儿强撑着笑容,像往常一般温和孝顺的伏在娘的怀里,轻声劝慰道,“娘,您别哭,玉儿这是替自己寻了个好去处,日后是要到贵人家里头去享福的,您哭什么呢,您也不想玉儿吃苦的对不对?”
此刻她不由得庆幸一家子加起来识得字不超过二十个,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做丫鬟的活契变成了青楼的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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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家之前刚哭过一回,此刻还忍得住,搂着娘又道,“娘,您得好好养着身子,弟弟妹妹不能没有您,倘若哭坏了身子,岂不是浪费了玉儿的一片孝心?”
她是极懂怎么劝慰人的,除了相貌上未养成的清丽,老鸨子和那位赵姐姐不也是看上了她脾性温顺,只是给她的时间不多,她需得长话短说。
“玉儿有福,那家贵人里头有个姓赵的本家姐姐,她为人心善不仅让玉儿回家来同亲人告别,还给了五钱银子让娘和哥哥看病。”
“哥哥要振作起来,以后玉儿不在,全靠你照顾爹娘了。”
“爹……玉儿不孝。”世人都说一家子兄弟姐妹,唯有长子幼子能被重视,可她排行老三也没受过什么苦,她不善言辞的爹从没刻薄过她是女儿。
“三姐姐,以后环儿还能见到你吗?下次你回来可以带环儿去吃果子糖吗?”小孩子哪懂这一屋子凄风惨雨的,她听说姐姐要去县城享福了,还以为是讲真的,眼睛亮亮满含期待的看着赵玉儿。
若是做了大户人家的丫鬟,年纪大了还能求个恩典回乡养老,可一旦踏入风尘便是身世飘摇难有出头之日,面对爹娘和二兄她还能狠下心说自己是厌倦了家里的穷苦,小环儿……
“环儿好好长大……等你以后嫁人的时候,三姐姐就回来了。”
赵玉儿走的时候没人拦她,倘若一切还未尘埃落定,任谁都不会准许她做这样的傻事,事到如今谁都心里清楚拦不住她,卖身契按了手印,卖身钱也花了一部分请了游医买了药材。
怎么拦?拿什么拦?此生……恐难相见……
确实赵玉儿再不得见,因为她死了,死在她就要回春风度的路上,不知幸与不幸,一个喝醉酒的流氓地痞失手杀了她,也结束她或许会悲惨的后半生。
她死后执念极深,倒不是说她有多恨,只是她总惦记着担心春风度等不到人,最后去找爹娘的麻烦。
赵玉儿同玉簪花妖的缘分始于她常常进山,每一次松的土拔的草捉的虫,她感受到她的执念也感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照料,见她惨死心情激愤,有了情绪突地身心一松,再清醒过来她就成了赵玉儿。
草木之妖,开智已是不易遑论修炼。
她没办法直接改变故事的结局,所幸她已离开熟知赵玉儿的家人,不怕被识出她与赵玉儿的不同,而在旁人眼里,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异样。
就算是身为妖族,最基本的身子各方面天生就胜过常人,也是能解释的,出身贫寒就是她最好的理由。
等她再回到春风度,她想好生再谢一谢那位帮衬过她的赵姐姐却没见到,听说由旧部脱籍从良去了钱塘。
老鸨子也说了,赵姐姐那机缘是万里挑一,旁的人就别想了。
玉簪花代表平和纯净,她的性子只会比原身更温润如玉,闻言,只是低着头轻点应好,并未就生了好高骛远不该有的心思。
老鸨子也算满意她不争辩的性子,原就觉得赵玉儿刚进来又不过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养一养先。
接客倒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毕竟所有姑娘到她这儿来,都得调教的听话了认命了不吵不闹了,才敢拉出来伺候客人。
赵玉儿是有原身记忆的,但毕竟是良家女子并不清楚春风度是什么规矩,不知者无畏再加上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老鸨子难免因此还高看她几分。
原以为她大字不识长相也不甚出众,能进她们春风度的姑娘哪个没有张好看的脸,若不是看在赵娘子出言关照她几分的薄面上,她远不值五钱银子。
如今赵娘子也脱籍远去,赵玉儿未归之时她还私下里偷偷肉疼,这桩买卖可是亏定了亏死了。
29. 女子立则天地宽(三)
也不知是心思起了变化,还是当真看走了眼,这小丫头五官倒是未变,只是这周身的气度倒像是难得一见的婉丽风雅。
这也只是一时的困惑,也不值得老鸨子放在心上,姑娘越特别就越值钱,她不由得感慨还是赵娘子独具慧眼。
确实赵玉儿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了起来,吃穿用度上一律精致,她没见过真正的大家闺秀,从书上了解也不过如此了。
整日里学些琴棋书画,端茶倒水另有小丫鬟做,和她成日里练习的姐妹各有千秋,她嗓子不佳跳舞还算得上是其中佼佼者。
只是渐渐地年头一梭而过,原先一起练习说说笑笑的姑娘们从三十来个锐减到一半。
不是没人谈论过她们的去处,教课的那些个姐姐都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有的被问得急了面露不忍的匆匆说了句“学艺不精只能提前接客”。
“接客”带来的恐慌和惧怕一直都存在,只是这两年过得安逸,大家都选择逃避罢了。
后来赵玉儿才知道,春风度不同于别的青楼,姑娘进去随随便便养大就让她接客。
只要不是长相过于普通的都会与前堂分开来,关在一栋小楼里让人来分别授课。
开始的姑娘多慢慢比较着淘汰些,最后能剩下的就是才貌双绝能给她赚大钱的花魁娘子,也是因为这种法子,春风度才能成为临安第一的青楼。
赵玉儿学的一直都是不上不下,时间一长老鸨子对她的耐心也几欲殆尽,最后还有五六个姑娘的时候,老鸨子终于安排她开始接客,这一年她十四岁。
姑娘家的初夜除了用钱财砸出来的花魁娘子能挑选接客的对象,其余都无一例外是价高者得。
从后楼到前堂,她一直表现得不声不响,她性子安然很多姑娘都对她抱有善意,有相熟的姐姐教她,若是疼起来切莫挣扎,越挣扎越疼,再有一两个熟客日子便要松泛许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们这样的人最怕动心,可以贪财好色,绝不能贪图别人的真心。
赵玉儿是有些疑惑的,她不明白,她们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亦不明白什么叫真心,但她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看着姐姐们怅然若失的神色,或许她们自己也未必清楚。
夜里,春风度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赵玉儿早早被洗刷了个干净,脂粉珠环无一不全,着一件欲拒还迎的薄衫端坐在高台之上,四周随风飘舞的纱帘遮挡不住下头肆意打量的目光。
来这儿的熟客占绝大部分,都晓得春风度的规矩,花魁娘子都是后头压轴的,五到十年才出得一个,普通女子的初夜大多数人都是竞价得起的,跟着起哄人也不少。
赵玉儿神色自若,像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是故作清高,只是做人的时日太短尚未脱离妖的本能,并未将一具皮囊看得太重。
以往她还是株山野间艰难长起来的玉簪花时,就见过其他妖族双修交合,天地人伦阴阳调和,人之常情有何可羞耻的。
虽说如此,她也不是不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原本她也只是想报恩全玉儿的遗愿,不让春风度的人找她至亲的麻烦,后头却不知为何无法与肉身脱离,再多其他想法都只能作罢。
起步的价格喊得远不算高,寻常恩客都出得起。
时时有人加价,她这才意识到楼里的姐妹为何提起接客这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她们被当做一个供人玩乐,靠取悦他人为生的物件儿。
恩客是人,她们却不是。
这困局让她不知如何去解,赵玉儿为人的记忆束缚住了她,让她不知反抗,身为花妖她又明知自己不是凡俗中的女子。
执念深可改天地,她一个无法修炼的小花妖被凡人执念所缚又是什么稀罕事。
如牲畜走兽般喊价声你来我往,妖族千千万,木灵实在太弱了,不然数年过去,这具身体已经是属于她了,她却还是会被一个人死灯灭的执念所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低垂着头又控制不住的眼神紧随那个第一个叫价的少年郎,实在是那少年郎眼神炙热赤忱,志在必得让人难以忽视。
他终究还是回来的了,晚了总归还是到了。
这是赵玉儿短暂生命里记挂着又唯一无亲眷关系的人。
她与裴朗是世俗里最惹人艳羡的,细诉着美好纯真的青梅竹马。
自小左右院的一起长大,他虽父母早逝无人帮衬但为人勤勉肯干,待赵玉儿也是全心全意,是赵父赵母心中早就认定了的未来女婿,只不过孩子还小未曾真正定下此事罢了。
若不是遇着难年,裴朗应该会与赵玉儿如同旁的山村夫妇一般,互相扶持直至儿孙满堂白头偕老,生活清苦但安安稳稳。
人生在世瞬息万变,裴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是一念之差,他与赵玉儿便错过了。
他刚开始只是做大户人家的护院,月钱不多但一直同赵玉儿是有联系的。
那时赵家日子过得去,也摆明了要多留赵玉儿一两年的意思,虽没明着要求裴朗拿出多少聘礼来,但少年人心气高自然想着出人头地。
如此之巧合,贵人看中他敢拼敢闯的性格,给了个替人走镖的机会,若是能成,一趟下来约莫就能抵护院一年的工钱,这诱惑不可谓是不大。
本来这事同赵玉儿说一说,她也不会不支持,她向来是体贴入微的,只是他年轻气盛总想给爱的人一份惊喜,便没能细说自己离开临安的事情。
总觉得未来还长,他们还有得是机会。
他没有被花花世界所迷惑,忘了来时路,她也没有被父母所逼婚,嫁人换取银钱。
怎么再相见她就被束缚着端坐高台,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竞得一夜短聚。
他想不通,可现状也不容许他多想,他摸了摸自己不算太鼓鼓囊囊的全部身家,心里不由得祈祷上天垂怜一次,眼里却不敢透露出一丝窘迫让人瞧了去。
春风度的姑娘,妩媚胆大的,娇俏可人的,柔情似水的,什么没有,端看你愿不愿出价。
赵玉儿这般清丽的在春风度只能算中上,至于她那非同一般的出尘气质,在高台之上旁人看不见,她也无意显摆。
所以这也不知道是赵玉儿的运气还是裴朗的运气,叫价在裴朗神色越发焦灼的时候停住了。
若不是为了赵玉儿,他这样下等的泥腿子哪敢进这样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哪里懂得赵玉儿只是在他眼里千好万好,哪怕初夜再贵些,也远没到花魁娘子那般令人咋舌的地步,他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被老鸨子命人朝赵玉儿身处的二楼领时,他只顾着庆幸未曾留意脚下,一个脚步踉跄便引起哄堂大笑。
笑他毛头小子还学人家到春风度里头找姑娘,贪花好色也不数数兜里几个钱,此刻怕是兜儿比脸干净。
裴朗听不见旁人对他的取笑,也顾不上这些,他正忙着算这几年替人当护院又改做镖师,铤而走险省吃俭用到底存了多少,能不能撑到他再押镖回来,或许再拼一拼还能替玉儿赎身。
他心思清正,也不觉得赚得钱都填了赵玉儿这个无底洞,老婆本老婆本,也算是用在正途上了。
进了门自有人贴心的将门轻手轻脚的关上,春风度比别的花楼更受欢迎,除了这里的姑娘才貌双绝,更多的还是这里只要进门的都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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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上到老鸨子下到姑娘们都是笑脸相迎。
赵玉儿持壶给裴朗倒了一杯茶,这些个才艺她其实一直学的不上不下,落到裴朗眼里就是比旁人要好看上许多。
也是这会儿,他才真正感受到近乡情怯的心情,断了这些年的音讯,他不能确定赵玉儿还是否会记得他这个邻家哥哥,可能是没什么印象了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客套疏远的唤他“裴家哥哥”。
完全没有了记忆里的亲昵和依赖,没能听到那句熟悉的称谓,他难免失望,难道只有他还牢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却怎么也舍不得怪她,原就是他对不起她。
怎么会不识得他呢,就算她没见过裴朗却也在赵玉儿嘴里听过他们有关的所有故事,心照不宣只差成亲的情谊,再后头书信都是时时常有不曾断绝的。
在印象里被赵玉儿絮絮叨叨念念不忘的这个人,此刻真实的站在面前,如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算不上极好的相貌但纯直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像她不知道赵玉儿会否后悔两人的重逢,或许当初她再等一等便还能有好的结局。
或许她是不悔的,赵玉儿素日里看着柔弱,其实内里很是坚韧,在她心里自己固然重要,家人的分量却也不轻,不然一个小山村的小姑娘也做不出将自己卖了的决定。
他还在发愣,实在是今时今日的赵玉儿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花,他不确定她还是否需要他的帮助,又或许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去帮她。
还是赵玉儿打破的僵局,她低声唤他“裴家哥哥,好久不见,能见你平安归来也算是了了玉儿的一番心愿。”
这一桩心愿却不知了得是赵玉儿还是玉簪花妖的,却也有她的执念,明明她还记得以前亲密的称谓就是不肯叫出口。
“玉儿,我寻了你很久打听了很多人才晓得这个地方,来这里之前我也去过你家了,赵婶的病好多了,二兄的腿也慢慢能走动几步了。”裴朗绝口不提她身处漩涡的无可奈何,只捡她在意的能够心情好上几分的说。
什么二兄呀,他明明比二兄还要大上一两岁,偏偏要跟着赵玉儿口口声声喊二兄,也不怕人家笑话的喊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改不了口。
其实她也知道,娘的身体伤了根本要想养回来不是这两三年的事,二兄的腿过了伤愈期,就算能走动几步都得靠着拐棍,但她体谅裴朗的心意,何况能听到家人的消息近况都是好的。
裴朗很细心,细细道来的消息也很让人有代入感,他讲赵家人也讲他自己,讲着讲着他突然有些哽咽。
八尺男儿难得红了眼,却不是为那些年在外拼闯受过的白眼和欺辱。
“玉儿,这是阿哥所有的积蓄,你收着,应该是足够安稳几日了,剩下的阿哥会尽快凑齐替你赎身的。”裴朗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银钱,半点不藏私也不敢逾矩,便放到赵玉儿抬眼就能看到的桌案上。
连个像样的荷包都舍不得买,就拿块蓝色粗布包着,银钱倒是随便搁置,一张有些老旧了的绢帕小心叠着,像是被人珍藏了许久。
赵玉儿粗略扫了一眼,大大小小的银子还夹着些许铜板,少说也得有个一二十两,再加上方才交给老鸨的十两。
能赚到这些钱,裴朗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何况他也不是大手笔的样子,穿的衣裳都还是如以前一般到处都是补丁,难怪方才底下一直在笑,是在笑他急色如斯,家当都不要了。
见赵玉儿眼神复杂的望着自己,裴朗呼吸一滞赶紧解释,“玉儿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若是你不累我就陪你说说话,若是你累了就安心睡吧,阿哥就坐在这里陪着你。”
30. 女子立则天地宽(四)
这钱她是不该收的,可怎么办呢?她不收就必须要接客。
她之前被关在小楼里当作花魁培养,自然是不晓得老鸨子的手段,可如今她既已挂牌,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是对那些刚烈女子略有耳闻的,不管你多倔的脾性,落到魔窟里除了妥协就是被折磨得死无全尸。
赵玉儿已经死了,她是一朵玉簪花时偶然生于山涧,未曾被好好呵护也努力存活下来了,她如今成了人也还是想好好活着。
“裴家哥哥,这钱……我多谢你为我着想,这钱就当我借你的,我爹娘……那里就别告诉他们了,我既已踏入这扇门便不是从前的赵玉儿了。”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或许裴朗也听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说不清楚,就算能说清楚裴朗也不一定会相信,毕竟借尸还魂实在荒诞。
她是玉簪花时受了赵玉儿的恩,所以在身死魂消之际,她代她完成契约保亲人不受灾祸,后为赵玉儿又承裴朗之情,无以为报,唯这清白之躯以情偿情。
“玉儿,你别这样说,无论你身处何地,在阿哥心中你都是最好的玉儿,你别误会,阿哥是怕你受委屈。”
裴朗见赵玉儿听话的收下桌子上的钱,就要连同那张绢帕都要收下来,才下意识一把扯过绢帕塞进怀里,动作迅速却不粗鲁。
见赵玉儿诧异的望着他,“一块帕子看你紧张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如何不知这是赵玉儿刚学会绣花时,他缠着她要的绢帕,这还是拿来练手的头一块。
用赵玉儿本人的话说,就是针脚粗糙不甚美观,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欢欣鼓舞的珍藏这么多年。
许是没有这样剖开心扉直白倾诉过,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憨笑一声,“帕子虽不值钱却是我心之归处,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想着回来见你一面。”
赵玉儿心中五味杂陈,她突然有些羡慕真正的赵玉儿,或许爹娘兄妹会淡忘她,但这偌大的世间还有这么一个人一心一意的记挂着她,这样她的一生短暂却不算白来。
“玉儿?你怎么不开心了?”裴朗很快察觉了赵玉儿的情绪不佳,明明刚才还算得上交谈甚欢,怎么突然又微微蹙起了眉,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那句话说错了,惹了她伤心,难道是担心他又一次杳无音讯,说到底还是他的错,没能让她感到心安,少不了一通发誓保证。
“你相信我,三五十日我必定回来一趟,我会努力赚钱赎你出去的,我发誓……”
“玉儿,阿哥这次走镖会经过应天府那边,听说那边的灌汤包是一绝,只是那玩意儿还得吃热的,阿哥给你先带些花生糕回来,以后总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夜景……”
他也不管赵玉儿答不答复,就自顾自地絮絮说道,倒不是他原本就是个话多,只不过是铁了心要岔开赵玉儿的伤感罢了。
“对了,到时候阿哥再给你带些南洋番商的新奇玩意儿,镖局的总镖头很有些门道,镖头夫人头上那支珊瑚钗就很漂亮,玉儿你一定会喜欢的……”
“玉儿你困了吗?那阿哥便不多说了,我们来日方长。”
赵玉儿依言合衣躺在床上,裴朗则体贴细致地吹掉了床榻边燃得正旺的红烛,只留自己坐的这张桌子上的油灯用以照明。
先躺上床的赵玉儿倒没真的睡着,她在裴朗趴伏在桌子上发出的略微沉闷的呼吸声中,细细的思虑她与裴朗如今的关系。
她知道这样趴在桌子上很难睡好,但房间里就一张床的情况下,她也不好意思真的邀请裴朗同睡一张床,哪怕和衣而眠,她如今的身份尤为敏感,害怕裴朗嫌她举止轻浮。
脆弱的草木精灵没有自保的能力,久在人世间混迹最终只会被同化。
她想,人心易变,倘若裴朗真心想要求娶她,这恩情她便用情来偿还,但若是他哪天后悔了,她便接客来还清他的积蓄。
翌日清晨,裴朗便匆匆向赵玉儿辞别,他原本前两日就该出发的,只是因为打听到了赵玉儿的消息才辞了,今日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的。
前脚刚走,就有好事的姑娘来打听,毕竟裴朗此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不大像是会疼人的模样,赵玉儿偏又看起来神清气爽,不大像是被人折辱过的样子,实在好奇。
赵玉儿则无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私事,浅聊了几句打了个哈哈,便借口有事寻老鸨离开了。
她也不算说假,昨日裴朗给的钱,她得交给老鸨,才能获得近期不挂牌的权利。
青楼只做晚上的生意,老鸨不用陪客却要招呼客人联络感情,一整晚迎来送往的不比伺候客人的姑娘们轻松。
正补眠的时候被赵玉儿的敲门声吵醒,她是怒火三丈的,就算这声响就如同赵玉儿其人,细小甚微但誓不罢休。
对于赵玉儿,老鸨是很给了几分薄面和耐心,或许赎身离开的赵姑娘是其中缘由之一,但绝不是最重要的那一环。
这些年姑娘们来来回回,她自问也是一双慧眼算是见多识广,她从心底就下意识的觉得赵玉儿并非池中之物。
“玉姑娘,你找妈妈有何事?”老鸨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又随意的披了件外衫才姗姗来迟。
赵玉儿将怀里重新包得细致的银钱摊到桌面上,她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倒是老鸨骨子里见钱眼开的本性又暴露出来,原本被搅扰梦乡的那点子气也消失殆尽。
“哟,这贵客对玉姑娘还挺大方。”
春风度里头的花魁哪个不是名动临安,多的是人排着队等着为其豪掷千金,老鸨是见识过金山银山的人。
虽然金山银山最后进的不是她的兜里,她是看出了两人的情谊,揶揄赵玉儿呢。
沦落风尘的人妄想情爱?连杜十娘都做不到的事,赵玉儿凭什么呢。
人呐,最忌没有自知之明,总觉得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个。
她也不明说,却是等着看赵玉儿的笑话,但她不会跟钱过不去,蚊虫虽小也是肉,“既然贵客留了钱,玉姑娘要是不想接别的客人也是可以的。”
话风一转,“但玉姑娘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多劳多得,咱们这春风度自然也是如此,大概接下来一段时间,玉姑娘再没有这么衣来伸手丫头随侍的好日子。”
赵玉儿如今的状态她清楚得很,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迷,倘若她心思稍稍上进些,好好提升自己,再能攀附上一个真正的贵人,这才是正途。
是等着明日黄花后讨好千人万人,还是趁着青春貌美穷尽所学讨好一人,相信聪明人都会选择后者。
辞谢过老鸨,赵玉儿便回了自己房间,虽然她不用接着接客,但也还是不能走出春风度的范围。
并且因为她不曾挂牌又没有安排丫头伺候,为了避免冲撞客人或者说是被别的客人看上,她甚至需要避开其他姑娘用饭的时间,由此而言,她这几日过得都不太好。
其实自她进入春风度后,因着教习不上不下是没怎么吃过皮肉之苦的,就算是为了保持体态不敢多食,饭菜都是精致而新鲜的。
哪里像如今吃得是旁的姑娘挑剩下的,运气好的时候有些时蔬和糕点还算能果腹,有几日的饭菜尽是些油腻生冷的东西,她的胃早被养得精细,宁愿挨饿也怕身子受不住。
衣裳也都换成了半旧不新的,更别提脂粉首饰,用老鸨的话来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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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客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就没必要浪费这些花钱置办新的东西。
索性赵玉儿性子淡然所以也接受良好,她想好好活着并不是说非要过得锦衣玉食。
有熟识的姑娘来劝她,不管是出于当真心疼的近况还是嫉妒她被人记挂。
“玉儿别等了,你家裴郎留得银子这两日就到期了吧,也不见人踪影,还不如趁早打起精神来,另寻个好恩客。”
“红巧姐姐最初也如你这般,盼着那个书生高中回来替她赎身,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结果呢……”虽然赵玉儿才开始接客,但她是知道这个红巧姐姐的,全因老鸨总拿红巧姑娘给其他姑娘提醒儿。
“你看人家红巧姐姐当初要死要活,整日里凄风苦雨的吃够了苦头,如今想通了不再死守着,傍上的那个员外郎,虽说岁数大了些,家里头妻妾成群还总在外头来找新鲜,但人家出手大方。”
“红巧姐姐又有手段将人笼络得死死的,如今这员外老爷也不找其他姑娘了,就日日都来揭她的牌,给妈妈赚着钱了妈妈喜欢她,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没见红巧姐姐如今的待遇就仅此于那些只伺候上等人的花魁姐姐了,玉儿你生得好怎就被迷了心窍,瞧着吧,日后有你好受的……”
这姑娘喋喋不休,刚开始或许是得了老鸨的命来劝服她,后头说着说着神情激愤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她怎么可能不嫉恨,什么长得好,这满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貌美如花,除了几大花魁也不见得妈妈哪个好看重的,她赵玉儿凭什么?凭她的寡淡无味?
“多谢你的关心。”赵玉儿无意于她的话,只微微福了一礼便离开了。
那姑娘还未说完的话如鲠在喉,她总是这样,仿佛说什么都不在乎,她说再多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了,那还说什么呢?
况且人都已经走远了,她便只得着看她装模作样痛哭流涕生不如死就好了。
倒不是赵玉儿装模作样,她是真的不甚在意裴朗会不会按时赴约,她早已每条路都做好了应对之策,何必为未知的事情烦忧,这不是她的性子。
只还够一日的时候,裴朗在夜半时分回来的。
赵玉儿打开门的时候他还在纠结,怕夜深扰了赵玉儿的清梦又担心她会误会自己失约,思虑再三还是敲响了赵玉儿的房门。
赵玉儿把他迎进门给他倒茶,“玉儿,你瞧阿哥给你带什么了?”裴朗欢喜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还有一包有些碎掉了的各式糕点,最后才小心拿出被那块绢帕包得极好的一支珊瑚钗。
“阿哥记挂着玉儿,玉儿很高兴。”赵玉儿爱惜地摸了摸这支样式独特的珊瑚钗,也不顾这会儿是休息的时间已经散了头发,也还是松松挽了发只为试戴一回。
何必心急,明日上妆再试也不算晚,可她偏偏就这么下意识的做了,明明就算是如今,她的妆奁里比珊瑚钗更贵重精美的首饰也不在少数。
裴朗也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这回来赵玉儿还像以前那样喊他阿哥,更因为她没有客客气气的道谢,至少代表了她愿意接受他的好意,她高兴他便也觉得高兴。
对镜戴好了珊瑚钗,赵玉儿又去瞧那包糕点,路途颠簸就算糕点被小心保护着也早失了原有的形状,仍看得出用心,可能是为了想让赵玉儿多尝几种口味数量都不多。
这些都是临安买不到的款式尝不到的味道,不贵重只要肯花钱总能买到,难为他千里迢迢想着她念着她。
没人看到心仪之人珍视自己的心意,能稳坐如山的,裴朗更是喜得只会傻愣愣的盯着赵玉儿瞧,那傻样儿直把赵玉儿也瞧红了脸,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31. 女子立则天地宽(五)
但这旖旎的氛围也没维持多久,她此刻将心神放在裴朗身上,鼻尖就萦绕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脸色突变,手上动作像是发自本能。
裴朗没多想只当女子多敏感,才能精准的找到他受伤的地方。
“怎么受伤了?”赵玉儿翻起他的衣袖,小麦色的健硕手臂上,像是为了赶时间随意的绑扎着绷带,主人的不经心如今伤口都还有些渗血。
叹了一口气,赵玉儿心里怎么不清楚裴朗是如何受的伤,不过是下意识的一句废话罢了。
一边皱着眉将绷带小心拆下来,一道根本还未愈合,甚至算不上小的伤疤赫然出现在眼前,她没有伤药只能换了条干净的纱布又把伤口细细包扎。
他们之前离得这样近,裴朗没生起杂念只觉得赵玉儿哪儿哪儿都好,连呵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清幽幽的花香,让人汹涌的心海瞬间就平复安宁。
她没注意到裴朗不错一眼的缱绻,一心在这伤口上,还怕他会疼似的轻轻呼了呼,这一动作自然得像是一口气吹到了他的心坎上,酥酥软软满足又舒坦。
看得太过入迷,包扎好了裴朗还没移开视线,对上赵玉儿担忧且不赞同的眼神,才不好意思的道,“别担心,走镖多少都会受些伤的,这次路上遇到了两波不要命的悍匪,混战之下替总镖头挡了一刀,日后有机会他也好记着这情提拔于我。”
“那也该好生去医馆看看才是,我这里不急,妈妈待我挺好的,你晚个几日她也不会为难我的。”
“好好,阿哥都听玉儿的。”他清楚赵玉儿不说的难处,就像赵玉儿清楚他答应得快也不过是宽慰她罢了,两人都是为对方思量,便不存在什么敷衍欺骗了。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劝服不了谁,一个将赵玉儿缩衣节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总觉得自己不够努力,变本加厉不要命的拼,嘴上答应会好好保重自己,转眼又是一身伤的回来。
一个困在楼里改变不了现状,连好一点的伤药都买不到,一个木灵妖精竟无师自通了对月流泪。
或许她还没真正意识到爱这一字的真谛,爱人如养花,裴朗对她的悉心呵护,她慢慢从对月流泪改成了吸纳月夜精华。
倒不是修成了什么厉害的法术,只不过能将自己一部分精气输送给裴朗,让他的伤口能好得快些罢了。
一年、两年……整整五年皆是如此,原先等着看她笑话的老鸨也好,姑娘们也罢,渐渐也开始有了艳羡和祝福。
这个时代的女子,任你在楼里呼来喝去被人捧着算个假小姐,不求能觅得良人也要求个安稳归宿,显然裴朗就是赵玉儿的良人。
虽然他赚的钱往往只够包下赵玉儿小半月就需得继续出门,他能待在楼里的时间一个月里最长只有七天,他这样的拼命就算勉强攒起来也远远不够赎身,但他坚持不懈的心意总还是打动人的。
连老鸨时不时都在想,要不要就这么放过这对有情人就罢了,反正赵玉儿没接过别的客人,也不够资格在上头的贵人那里挂上号。
好像两人就要看到曙光了,变故就来了。
边关战事吃紧,朝廷征兵,除了唯一成年男丁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名额。
总镖头家里有个与裴朗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子,自小虽算不上金尊玉贵的养着,那也是舍不得送到刀枪不长眼的战场上的。
镖头夫人哭了几天几夜,强逼着总镖头找人代替,反正他们家也看不上那点儿赏银,再不济只要花钱能消灾,那在他们看来都是好事儿。
原本这事儿轮不到裴朗头上,他上头没有爹娘下头没有子女,孤身一人根本就没人通知他。
是他偶然听见了镖头夫人搂着儿子边哭边骂,这才晓得了此事。
那几日总镖头忙着东奔西走的四处打点关系,镖局便也没什么生意,裴朗却不如之前休憩日般宿在赵玉儿房中,甚至是说他在刻意躲着她。
倒不是他变了心,只是他还没能想清楚,总镖头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总镖头有难处正是他报恩的大好时机,尤其总镖头承诺给的也很诱惑,几乎要赶上赵玉儿赎身银的一半了。
这些年他几乎拼尽了全力,最多就是能保得赵玉儿不用受辱,但物质上他实在没办法保证,他不是没看出来赵玉儿已经很久没做过新衣裳,头上也只插着那支珊瑚钗子。
只是他也无法,拿不出更多的银钱,没办法替赵玉儿赎身,更没办法给她更好的生活。
这或许是机会,若不是总镖头还没完全打点好,等着替他儿子入伍的人可以说得上是数不胜数,但……战场上生死由命……
或许……不撞南墙总还心存侥幸,万一……他说万一呢,他不仅有命回来,还能混上个不大不小的军官,他能带着赵玉儿荣归故里。
纵使她不说,他也是知晓她始终惦念着亲人。
这诱惑太大,他抵抗不了。
这一次,他倒没有不告而别,他是不知道怎么说,但总归是要说的。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赵玉儿见他坐立不安实在难以启齿的样子,先他一步说了出来。
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裴朗一直都还是那个敢拼敢闯的人,未曾变过,倘若将他束缚在这个小楼里只会消磨掉他的精气神。
爱是尽力而为但常觉亏欠,她也将裴朗的疲累看在眼里,自不愿束缚他。
“我给你做了几件衣裳,还有这个伤药还是从那个游方郎中拿的,这次虽然不多,后头我还会想办法去寻的,别的什么就不拿了,太多也不一定能拿得走。”赵玉儿每一样都思虑得周全,连用精气炼化的伤药都早早想好了借口。
倘若赵玉儿骂他两句,裴朗还觉得心里好受些,但她这样絮絮说着,没有即将别离的愁绪和不舍,像以常每一次走镖那般,像是细细嘱咐不久就会归家的丈夫。
她懂他的不甘不服,理解他想出人头地,也愿意成全他想保护她的那颗心。
裴朗再忍不住,他拉着她的手俯着头哭得全然不顾形象,叫他如何不愧!
赵玉儿倒是没哭,不是因为她对裴朗无情就舍得他走,只不过她本性温润,就是一朵惯会体谅旁人的玉簪花,她能做得就是安抚得摸摸裴朗的头,在他握紧她手的时候也用力的回握住他。
裴朗走的时候送不了他,赵玉儿不接客便没那个出门的特权,这事儿旁的姑娘不清楚,却是瞒不过老鸨的,她也只当不知,反正还是以前的规矩不变。
但这事儿吧瞒不了太久,毕竟上了战场生死难料,不再是像以往走镖半月一月的就回来了。
时间一长谁不以为她被抛弃了,有遗憾青楼女子逃脱不了既定命运,也有庆幸的凭什么你赵玉儿是特别的那一个,也有单纯喜欢看热闹的,青楼里实在太寂寞了。
闲言碎语四起的时候,赵玉儿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如既往的过着自己深居简出的生活。
令所有等着看热闹的人失望不已的是,老鸨并没有因此有别的什么动作,但在逼良为娼毁人家庭是惯事的青楼,这已经是变相的另眼相待。
见钱眼开的老鸨子居然还有同情心,多么可笑又令人懊恼的事。
赵玉儿就是那个不合群的人,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之前有裴朗护着她大家都有所收敛,最多不过是言语上有些冒犯。
如今眼见她没了指望,手段不可谓是层出不穷,今日饭菜里多放些盐,明日衣裳上多两块不明污渍……都是些小姑娘就是单纯看不惯,没有深仇大恨完全论不上你死我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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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诡计。
何况赵玉儿并不是个普通人,这点儿伎俩伤不着她,只是让人很无奈。
当然这么点儿争风吃醋的小事,更用不上老鸨出手,赵玉儿也完全没有告状的意思,老鸨嘴上不说但还是满意赵玉儿的懂事乖觉的。
赵玉儿等着一个没有归期的人,日复一日便过得尤其快。
三个月后的某个午后,她收到了来自裴朗在燕云托人捎回来的书信,里头还偷偷夹带着两张十两的簇新银票,仿佛还带着北地的霜寒之气,她却如同吐出一口憋在心里已久的郁结之气一般松了心弦。
毫无预兆的,赵玉儿病倒了,人都烧了一天一夜才被小丫头察觉,老鸨请了郎中说她是气滞血瘀,体征既已表现出来便没有大碍,吃药可慢慢调养但重在自己放宽心怀。
老鸨恨她不争气,原以为她是个乖的却也经不起一点风波,便不愿在她身上多花心思,随意叫郎中开了两副药将命吊着,倘若自己看不开那也是她的命。
于老鸨而言,不过乱葬岗多一卷烂草席罢了。
按道理来说,妖灵是绝不可能生什么疾病的,但赵玉儿的情况特殊,若让旁的妖怪晓得了怕是要嗤笑她,一介妖族竟活得像个人类。
于赵玉儿而言,她只是沉溺于梦境,依照着裴朗在信里同她描述的一一经历,她看见他行军几千里才到达朔风凛冽的燕云,军备物资不齐一层层分下来,落到他们新兵手里也不剩个啥了。
他以往天南地北的走镖身子骨比旁人好上不少,这一趟奔波下来,很多人都大大小小的生了病,他还算挺得住便得了上头人的青睐。
被派去小队跟着巡营,这活计对新兵来讲是顶好的了,其他人无医无药的,就算好起来也得是从苦力做起。
也是因此他才能有机会穿着并不厚实的冬衣,四处求人寻到驿站,只为寄一封书信给赵玉儿图她心安。
他临走时总镖头还给了他二十两傍身,他也寻着这次机会一并给赵玉儿捎了回来,半点没给自己留。
他在信里同赵玉儿讲,他们刚到不久还没适应过来燕云的气候,就被将军拉着紧急开战了一回,他运气好又有赵玉儿给的灵药,没受什么大伤。
只是到底没上过战场杀过人,昨夜还一个帐篷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兄弟,就这么血肉横飞的死在他跟前,何况他自己也险些到阎王跟前报到。
这对所有的新兵们冲击都很大,在此之前,谁也没见过这样血腥原始的场面。
他们不解,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死的人里面有大宋人也有蒙古人,战场上杀红了眼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发动战争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可是……活着才能生活不是吗?
裴朗说,将军没有架子,坐在篝火旁同他们一起喝酒,不像京里那些高官贵人喝酒都用昂贵的玉杯,将军拿着粗茶碗谁来敬酒都不推拒,喝尽兴摔了碗直接拿坛子往嘴里倒。
将军许是喝得有些醉了,看向他们的眼神有不忍和他看不懂的沉痛,完全没有了白日里战场上他气吞山河英勇无畏的形象。
他说他的弟弟若是还活着应该比他们这群新兵大不了多少,他说燕云是不好,但它是边城是大宋的第一道防线,总得有人要守。
外头的游牧部落只会条件更差,这是他们侵略大宋的目的,而墙内是我们要保护的人,或亲人或朋友。
谁愿意看着燕云以南的所有安居乐业的城池如燕云一样,常年烽火连天寸草不生,守护便是我们的目的。
燕云除了我们这些将士就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她们不是不能走,只不过这里有她们放不下的人罢了。
培养一个儿郎需得十余载,然而为国捐躯只需一瞬,倘若我们败了,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32. 女子立则天地宽(六)
其实将军心里也很明白,这些掏心窝子鼓舞士气的话,效力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总有那么些人天生不爱做英雄只想苟且的活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来了燕云都一时改变不了本性。
但无碍,朝廷的律法对待逃兵极为严苛,他本不用操心这些,只是他爱惜他的将士,希望他们在战场上都不掉以轻心,只有拼尽全力才能绝处逢生才能活着回到家乡。
将军没有娶妻,连至亲都只剩下远在京城的弟媳和侄子侄女,将军越是骁勇善战,他的亲眷便会过得越好越安全,左不过每个人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信纸末尾还写了对赵玉儿的牵挂,如他一直以来内敛克制的爱不同,许是受了生离死别的刺激,他的爱意在纸上显得异常汹涌和激烈,他信誓旦旦等他从战场回来就娶她。
至始至终,赵玉儿都清楚裴朗的心意,但明晃晃的说出来总归是让人心动的。
在外人看来,赵玉儿是命硬,没死成总归还是慢慢好了起来,只有赵玉儿自己知道,什么气滞血瘀,不过是她用精气炼药消耗过度了的结果。
裴朗既已在燕北找到了寄信的去处,他便时常跟赵玉儿写书信,周期一般是半个月到二十天不等,若是遇到开战期还会将时间稍稍再拉长。
燕云没什么稀罕东西,他却总会顺带着寄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儿,有时是他闲暇时自己拿木头刻的一只小雀儿,雕工不算精湛但内有乾坤,里头是他藏在牛皮纸里的银票,有时是用燕云的沙与水和成泥,捏得泥人说不出像谁,也是藏了银票的……
久而久之,负责送信的差使都识得赵玉儿了,熟稔后还会开几句玩笑,说裴朗与赵玉儿算是他此生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他明知道赵玉儿身处青楼不是良籍,两人不可能是夫妻,但他也没有恶意调侃的意思,毕竟真挚的感情还是很令人感动的。
渐渐的,赵玉儿没接客也能攒了一些钱,裴朗总是在信里叮嘱赵玉儿多吃些穿好些,他如今也是被提拔到了先锋小队俸禄会多些,并且将军承诺他们,若是真不幸战死沙场,也会有一笔丰厚的抚恤金给他们的家人,裴朗自然是要给赵玉儿的。
如此她便不用过得这样省,她值得最好的。
赵玉儿在回信里答应得好好的,但现实如何裴朗也没办法深究,只能在下次来信时再次叮嘱,她也在回信里捎伤药,用最劣质的瓶瓶罐罐所幸也没人细查。
她的赎身钱不算攒够了,现在还离不开春风度,她得在这里等着裴朗回来接她。
两个人的音讯断在一年半后,在他递信告知赵玉儿他被将军提拔为副将的第三个月。
赵玉儿没去过边城也想象得出战场的凶险,从无名小卒做到七品校尉其间有多少挣扎和不易。
她总劝说他不要贪功冒进,平安最重要,但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丝上进的机会,他说他们要将蒙古人打赢打怕,叫他们再也不敢侵犯大宋,最多还有一年就可大获全胜。
断了音讯之后赵玉儿心急如焚,托老鸨托驿站的的信使甚至是姐妹们的恩客,银子倒是如流水般花销出去,却没能再得到半点关于裴朗的消息。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只要裴朗的抚恤金没到,那他就不算是死了,只要没死她就会一直找,没钱了她便主动央求妈妈让她重新挂牌接客。
老鸨咋一听闻还以为自己已经老到耳聋的地步,实在是她这手里流水一样的姑娘,就没有一个姑娘是挂牌之后还是处子之身的。
她见过的男子都是色中恶鬼,不是没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是这样的男子不在外头娶个良家女子好生过日子,来他们寻欢作乐的青楼找真爱?
听完赵玉儿的缘由,老鸨沉默了良久,春风度是青楼不是酒楼,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到底也没为难她,就让小丫头替她好生梳妆打扮了一回,后头的路好不好走也得她自己走。
原本老鸨以为自己是终日打鹰被鹰啄了眼,赵玉儿与旁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这样不出挑的姿色下场显然易见。
最高只喊到了五两,相较第一次挂牌显然是不能比的,就算仍是处子之身也是如此,但已是同档次的姑娘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喊价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屠夫,虽然他已经收拾得人模狗样,但还是掩盖不住他眼里的暴虐和血腥之气。
老鸨只是叹气摇头,赵玉儿这身子骨只怕受不住,到底是自己另眼看过的姑娘,忍不住看向她,她只低垂着眼仿佛已经认命。
前人总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都是有道理可循的。
赵玉儿命不该绝,汴梁王受诏回京被好友邀到这春风度里头饮酒,恰好就撞见了这一幕。
按道理说风流成性出了名的汴梁王什么女人没见过,应该是瞧不上赵玉儿的,偏她就合了他的眼缘,直接就买断了她的身契。
虽然是屠夫先喊的价,民岂敢与官争,这事儿就算他有不甘,看着汴梁王门口那三两个佩剑而立的护卫,再大的火气也得哑了。
汴梁王不常回京,此次只是单纯受宠,皇帝和太后惦念着,他今日同好友聚一聚,明日也差不多该回封地了。
临安虽好始终不如自己的地盘自在,何况他不过是联络联络感情,也表表自己依旧没有争权夺利的忠心。
“给王爷请安,给世子请安。”赵玉儿被领到厢房里头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里头端坐的人。
一个长相俊美衣着奢华,半点不堕他天潢贵胃的名声,旁边是个内侍小心伺候,另一个贵公子打扮就算不提相貌上,也远不及汴梁王天生的气魄。
来之前有人提点这是汴梁王自小长大的异姓手足,虽是宁国公府世子爷却是临安有名的浪荡子,此刻更是搂了两个香肩半露的舞姬在怀里举止亲密,赵玉儿识得,那是楼里最出名的花魁姐姐。
见赵玉儿低眉垂眼顺和行礼,完全没有青楼女子的娇媚之态,若要看大家闺秀还不如正经娶个媳妇儿回家哄哄老娘,不由得嗤笑一声,“阿止,多年不见你换口味了?”
宁瑄和是宁国公府唯一的子嗣,英姿飒爽能上战场的国公夫人一改往昔的大大咧咧,将宁瑄和看得眼珠子似的,这才养出这么个混不吝的性格。
二十好几了也还没娶妻,他自己不想娶,好一点的勋贵人家也看不上,就这么在情场中自由穿梭。
也就他这个死皮赖脸的性子,换了旁的人都不能同宋远止有这样的交情。
他和宋远止什么女人没见过,说句大不敬,他们后院里头除了宫里头的娘娘和不肯做妾的高门贵女,只要他们看对了眼,女官都是敢开口跟皇后娘娘讨要的。
他这话就是表面意思,宋远止还没封王之前明明什么都要最好的,他身边的女子可以没有才华但绝对貌美,难不成这几年在自个儿的封地上还吃了苦头的。
“说什么呢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宋远止也难得纠正他这娘们唧唧的叫法了。
宁瑄和没大没小惯了,宋远止不至于这点儿话就气恼,却也没兴趣跟宁瑄和讨论自己选女人的眼光,尤其自己只是一时兴起。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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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赵玉儿坐到自己腿上,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感觉到怀里的女子身子先是一僵,但很快就放松下来附和宋远止,若不是他抱着赵玉儿也察觉不到。
从灯下离近了看,这姑娘还是很耐看的,身子骨也不单薄,至少抱起来不会觉得硌手。
宋人以瘦为美这点陋习她倒没学得会,尤其她神态自然也不故意献媚,微微笑着就让人觉着舒适自在,身子僵硬只是因为鲜少有人抱她,绝无可能是胆小瑟缩。
幽幽清香传来,他是做惯了这样唐突的事,将头埋在赵玉儿颈间深嗅,草木自然的味道远胜任何昂贵的脂粉味,他不由得大喜过望,“洗尽铅华不著妆,一般真色自生香,师有诚不欺我!”
“你可有名儿了?”宋远止问得不是赵玉儿的本名,青楼的姑娘正式挂牌后都有花名儿。
但赵玉儿是个例外,她没伺候过别的恩客,老鸨便也没费心替她取个什么让人一听难忘的花名。
赵玉儿不太明白宋远止方才念那首诗的意思,但她听得懂他的问话,便乖乖回答,“我叫赵玉儿。”
她连奴家都不会说,宋远止未曾在意摆摆手,“啧……好俗的名字……本王赐你一个,以后就唤你师师。”
“赛师师……好极好极!”似乎觉得自己当真想了个好名字,宋远止抚掌大笑,完全不在意宁瑄和的意见。
“噗……”宁瑄和是个浪荡子,却也是有文化的浪荡子,君子六礼虽学得不好也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赛师师……”亏宋远止说得出口,这都不算野史了,借用老祖宗的艳史来取名。
旁人不知道,他宁瑄和与皇室有亲怎会不知,传闻宋远止某一任老祖宗曾与一青楼头牌暗道幽会,这女子名讳便是师师二字,但这都是他们这些不守规矩的小辈儿私下来传的,谁敢摆在明面上来说。
这话宋远止敢说,他却不敢就这么大剌剌的听进去,于是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抹了抹残留在嘴角的酒渍,仿佛刚刚震惊到不顾形象喷酒的人不是他。
恰逢身侧的美人替他用丝绢擦拭胸口的污渍,他一把抓住柔若无骨的手,三人只是目不斜视的调情,宁瑄和却是不敢再同宋远止调笑了,天晓得这小祖宗又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宋远止不甚在意的笑得爽快,宁瑄和这只敢狐假虎威的鼠胆一辈子也改不了,他当然该怕,宁国公虽有旧部仍在燕云军中任职,到底他本人年迈上不了战场,一切荣光附庸于皇权,卸磨杀驴他当然得怕。
宋远止不同,今日这不讲人伦的话传了出去,他那皇兄非但不会降罪于他,就算不会真的就觉着他是个表里如一的蠢货,至少也会满意他的乖觉,这便是与皇帝一母同胞的悲哀呀!
至于老祖宗会不会气得活过来,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活人活得好更重要,至于死后……死了再说吧!
“好了,明日便要随我回封地了,师师去同你的姊妹们说说话,以后……等闲不得回京……”他说得随意,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不容置疑。
赵玉儿大惊,她愿意重新接客是因为缺钱没办法继续打听裴朗的下落,但前提是不离开春风度,她得在这里等他,若离了这里他回来了该怎么寻她。
她只说了一个“我……”字便被人捏住了脖颈,按道理说他的手指温热,缓慢来回摩挲的动作也不粗暴,甚至就是寻常恋人之间调情的手段,但她就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由后颈处蔓延至全身的凉意,妖族趋利避害的本能,她几乎是立马就明了了这个男人的意思。
无它意,违者死!
33. 女子立则天地宽(七)
她冷汗沁了满背,下意识的闭紧了嘴巴起身出去,她没什么姊妹需要道别,只去了老鸨处拜托她,倘若裴朗寻回来千万捎信让她知晓。
老鸨摸着汴梁王护卫送来的匣子,里头是五百锭整银,赵玉儿的赎身银根本就要不了这许多,她正得意贵人把钱当铜臭。
赵玉儿来求,她两眼一转嘴上却是答应得好好的,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副将,得罪位高权重的汴梁王呢。
莫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侥幸不死当真来寻,她也会提前和底下的姑娘交代,谁问起来赵玉儿都是病死了,彻底断绝两男争一女迁怒春风度的可能。
何况她也不算全是谎话,如今赵玉儿被汴梁王赐名赛师师已经被内侍传了出来,赵玉儿可不算是死了么。
但现在嘛,她当然不会直说,万一赵……赛师师当真有那个运道得了汴梁王的宠爱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又何必此时来做这个坏人。
虽然赛师师并未同别的什么人辞行,第二日来送行的人却不少。
不管赛师师本人怎么想,汴梁王府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甚至于不敢臆想的绝好去处,各个盛装打扮心思各异。
她们想装好姐妹,一向好说话的赛师师却难得不想给她们这个面子。
应天府什么样子,心事重重的赛师师根本没细看,宋远止也没有带她进王府的打算,而是如她在临安时一般将她放进了应天府最有名的青楼一一花满楼。
但也不是大方的要同别的男人分享同一个女人,只是他这人做人做事都不讲什么道理,荒唐事更是轻车驾熟。
后头赛师师才知道,花满楼是宋远止名下的产业,堂堂一个王爷将开青楼摆到明面儿上来也真够掉价的,不过这些只是他们底下人偷偷的腹诽。
若让她来说,王爷正该开青楼,有钱有权的,旁的人想开还开不起来,何况青楼是什么不好听的地界儿吗?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自称高尚的人还是里头的常客,这时候又不嫌名声不好听了。
至少她是因此而受益了的,虽然目前她和宋远止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到底名义上是王爷的女人,待遇也跟着直线上升,吃好穿好什么都不用管。
还有随侍的丫鬟两名,主要负责她的梳妆打扮和生活起居,想出门的话也可,带着丫鬟戴个帷帽便宜行事。
这么一比较,且不论自由自在,就单论生活品质上那日子就是春风度远不能及的。
纵使如此宠爱,自住进楼里赛师师也未曾上过街,她虽不至于郁郁寡欢却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应天府什么样子入城那日她也没看清。
宋远止哪里会管她是不是有心事,就算他来的时候赛师师甩脸子也无妨,只要他在她这里是愉悦的,那便是她的本事。
也是因此,他答应了帮忙寻人的请求,至于寻的这个人是邻家哥哥也好是情郎也罢,他在这个位置上除了皇帝谁都不足以构成威胁,谁让赛师师确实投了他的喜好,那么赏一赏也当得起。
宋远止养个女人当然不止是为了放着好看,何况赛师师也没好看到可以顶替花瓶的地步,不知怎地,不管来花满楼是不是单纯盖被子睡觉,他都觉着只要同赛师师在一起就轻松自在,与素日里流连花丛饮酒作乐做给上头看,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但他不是重欲的人,所以花满楼他也不是时时都来。
宋远止不来的时候,赛师师便没有别的事需要做,常常对着窗台发呆,丫鬟以为她是盼着宋远止。
实在是她如今除了靠着宋远止寻人,其他的什么事都做不了,也不敢像在春风度一样去问其他姑娘的恩客,倘若她敢这么做,他便会立时扭断她的脖子。
就算他如今是对她有几分惦念的,男人的占有欲和尊严不可亵渎,尤其是个只在一人之下的男人。
她不出门,做丫鬟的自然不会劝她出门,能来服侍赛师师的都是宋远止的心腹,能做他的心腹除了忠心耿耿急主子所急,更要做到主子所有未明之意都能心中有数。
主子让她一介青楼女子还能到处走动是主子的仁慈,赛师师若信以为真没了分寸便是她不懂事,若是惹出事端,赛师师会不会受罚不知道,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一定受牵连。
如今这般甚好,所以艳娘伤痕累累一身上□□无完肤的倒在花满楼门口时,她们最先想得就是不要节外生枝,旁人生死与她们何干。
若不是赛师师五觉六感较常人灵敏,或许明年的今日就是艳娘的忌日。
难得不顾阻拦执意下楼,她心肠向来软,不然也不会以身报恩,既有相求她便应该看看,能帮则帮。
行至门口那两个丫鬟才堪堪将人拦住,只觉得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弱女子也是实在的孔武有力,但此刻也管不了这些。
“姑娘!”向来为首的丫鬟提高了音量,“这事儿您可不好管。”
赛师师看了她一眼,却根本没打算跟她说话,只站在门槛内问外头瘫在地上的艳娘,“姑娘,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见赛师师不听姐姐的话,年纪稍小的那个丫鬟城府不深还想出言威吓赛师师,年长的这一次拦的人却是她,小丫鬟不太懂但见姐姐冲她摇头,立时就听话的闭上了嘴。
她要是不够听话就凭她们这点儿浅薄的关系,也不配调来同为首的丫鬟一道伺候赛师师。
平日里赛师师不计较不在乎,她们可以把她不放在眼里,此刻她态度强硬了,做奴婢的就该示弱退避三舍,身份低微又如何,傍着主子到底是她。
见赛师师开口不问过往缘由不说请求,反倒只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艳娘心巧自然明了,所以更感念她的善意,“姑娘,奴家无心打扰,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求您行行好,帮帮奴家吧。”
她勉力撑起身想要给赛师师行礼,一切都是徒劳,如同她妄图拉拢身上残破的衣衫遮掩住伤口,同是落入风尘的不得已,她是有求于人迫切且孤注一掷,却不想故意暴露伤情逼赛师师帮她。
就冲艳娘这下意识的动作,她懂得尊重,赛师师就一定会帮她,她也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就将人扶了进来,既打算帮她又何必让人衣不蔽体的在外受辱。
“可细细说来,能帮我一定帮。”宋远止不喜欢旁人进她的屋,赛师师就将人请进了一楼的客房,亲自给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倒了一杯热茶,不是让她立即就喝的,人在最紧张的时候一盏热茶就能平静下来。
艳娘感激的捧着热茶,仿佛真的一身伤痛满心的惶恐不安,在赛师师鼓励宽和的眼神里就安宁下来,如此她才有足够的勇气提及过往的一切,亲手揭开她自欺欺人血淋淋的伤疤。
艳娘与旁人不同,她是罪臣之女,被罚进醉香楼之前被娇养着,容貌气度当然不差,只是青楼里并不比较这个,论起讨男人欢心却算不得上乘。
她也不是没有骨气贪生怕死的人,为了活就甘愿出卖色相自甘堕落,只是她不甘心。
以前待她算不上掌上明珠,却也是关怀备至疼爱有加的父母会在抄家的时候,一个趁人不备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
他们是真想要了她的命,接受不了自己争权夺利的失败,更接受不了后代没为官妓的下场。
倘若那一瞬间她就这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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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好,死人不会痛苦怎样都无妨,但她没死甚至毫发无伤,一个文官纵使出其不意,在负责抄家的官兵面前都是不够看的。
突然她就是不甘心如他们的愿,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死,官妓的名声不好听,乱臣贼子的骂名就好听了吗?怎么?林氏的名誉就系在她一人身上了?
她得活下去。
因着她是落魄的官家小姐,有钱却无权的攀不上真正的金枝玉叶,她便是他们发泄□□最好的方法。
能来青楼的男人大多都是寻个刺激,不然在这个三妻四妾习以为常的时代,又何必非要花钱寻欢作乐。
做花魁前不能挑客人只要给钱她就得伺候,有时候被折腾很了第二日也还是得照常迎客,官妓比寻常歌舞伎更低等,想要脱籍不仅仅是银钱上的关系,还得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同意,乐营来办理。
艳娘深知求人不如求己,只是她是因家人获罪的官妓不能自赎,她再硬的骨头也得敲碎了重塑一副艳骨,就如同她本名里的雁,是雁过留声的雁。
也是做过一阵子风光的花魁,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光无限的,内里头烂到骨子里又有谁在乎呢,只是干她们这一行的出卖色相总不长久。
以往她没得挑,来她这里的客人总有些难以言喻的特殊癖好,时间长了身子骨就垮了,老鸨见她不中用了便偷偷将她卖给了个员外郎,仗着她这种没了父兄亲眷的人,又不是什么朝廷要员之女,卖不卖的死不死的都没人严查。
倘若这个员外郎待她不算差,一辈子稀里糊涂过了也就罢了,偏又是个不把人当人的,床第之间总是以折磨人为乐,她从一个魔窟跳进了另一个魔窟,有时她会想是否是一生的气运都用在了幼时,所以坎坷才一眼望不到头。
直到她彻底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员外郎才稍稍松了些防范,也是在这时,她从进府那里就开始零零散散打点的看门婆子有了回报,她得知汴梁王回城时带了个女子,看起来很是宠爱就养在不远的花满楼。
在应天府,比员外郎有钱有势的人家很多,但她是家里犯了事的官妓,谁又能保证求到他们头上就能愿意帮她,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赛师师是最适合的,下意识便觉得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这日员外郎外出赴宴未归,那早已被她买通的看门婆子故意漏出个破绽,让她有机会跑了出来,倘若此次不成不仅那婆子受牵连,她只怕也再活不成了。
“姑娘……姑娘……求您发发善心,留奴家一条生路吧……奴家愿替您端茶递水,永远侍奉在您左右……”这么多年她早没了做官家小姐的清高和傲气,但她还是不想死,还是不甘心。
“别怕,我会帮你。”赛师师握着艳娘的手温柔的安抚,带着令人心安的坚定。“你太累了,先休息下,等醒来一切都过去了。”
还没能彻底安顿下来,艳娘本不应该能安稳入睡,不到尘埃落定,她的绝望在胸腔悲鸣便久久不能褪去,也许是赛师师给她的安抚实在太有信服的力量,她竟真的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毫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赛师师心疼的看了看面前这个饱受折磨的女子,明明跟赵玉儿差不多大的年纪,却苍老憔悴得如老妪如即将枯萎的花,索性这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她睡着了赛师师也好替她治伤。
这还真不是赛师师逞强,人既已经进了花满楼,宋远止又不在楼里无法此刻就将人逐出去,那员外郎再怎么豪横也不敢直接跟花满楼对上,尤其是宋远止还没有表明态度的时候。
至于后面,只要她自己想活着,她就一定会尽全力救她,总不会真让宋远止将人赶出去。
34. 女子立则天地宽(八)
这点把握赛师师还是有的,宋远止其实很好伺候,他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床事上不热衷,来花满楼也不是为了折腾赛师师。
十次有五六次都是两人盖着被子纯睡觉,睡得好了他便显得很好说话,只要不在他的雷区上蹦跶。
果然员外郎带着人跟着踪迹追到花满楼外,就不敢再冒冒然往里头进了,挥退家丁们他独自上门打听。
尤其能守着花满楼的都是好手,没有宋远止的吩咐,谁来都讨不着便宜,青天白日的花满楼也不营业,得不出结果员外郎也不敢纠缠,只能待夜幕降临再来试试运气。
应天府谁不知这花满楼背后的东家实力雄厚,听说连应天府尹在其面前都得毕恭毕敬的,稍微有点脑子也能想到这背后站着的是谁,他这种空有钱财没有权势傍身的,是个官身都不敢得罪。
天还没黑全宋远止就来了,他惯是这个时辰来,过了便不会来了,他这样的人不耐烦跟人热络周旋,哪怕只是些富商小吏也是临安的大忌,所以底下的工匠修楼时很是费了些头脑。
旁人或许不知他的习惯,赛师师却是有十足的把握,那员外郎就不可能碰得上宋远止,他根本就不会从声色犬马的前楼进。
宋远止熟门熟路的上楼,内侍负着手站在门外,一般这时宋远止是不乐意屋里有旁人,连伺候赛师师的两个丫鬟这会儿也是不露面的。
“有事求我?”他一进屋就见赛师师站起身来迎他,这是平时难得的事。
往常手里不管做着什么都是不会特意停下来的人,怎么会以专程等他的姿态,哪怕她表面不动声色还是难掩眼里的期待,他不由得好奇谁的事儿能让她心甘情愿开金口。
花满楼的事儿早有机灵的递了信儿到王府,但艳娘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物,也就没人为了这事儿往宋远止面前凑,他不清楚很正常。
赛师师早就接受了宋远止的触碰,接不同的人是客一个人也是客,何况他们还存在更亲密的关系,他此刻来搂她的腰也不挣开,但也没打算依偎在他怀里献媚,只温柔低声细细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欺负女人算什么玩意儿……”宋远止松了搅绕她发尾的手指,皱着眉不高兴的斥了一句,没用的男人他最看不上,对着赛师师又和软了语气,“这事儿也值得你挂心。”
宋远止这般说艳娘也就保下来了,后头的事用不着她操心,自有他手底下那些能人来干,赛师师显而易见的就高兴起来。
宋远止见她欢喜的样子,来时郁郁的心情一消而散,忍不住也跟着有了笑意,佯装笑骂,“瞧你高兴那样儿,没出息!”
其实她简单得很谁都能看得穿,情绪都摆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是上翘的弧度,倘若是朵花她此刻估计已经得意的摇起叶子来了,宋远止瞧着怎么能不觉得有趣。
亲亲她的脸又哄她,“以后这种事儿想做就做,本王还护不住你一个小女子。”
宋远止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正派好人,他的花满楼也不是不存在别的青楼一样逼良为娼的现象,只不过都不敢闹到他跟前来,换句话来讲就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也没那个心情和时间来主持正义。
即使是看上去还算是宽容的赛师师也根本谈不上爱,就是单纯喜欢她给他带来的轻松坦然,仅此而已,哪一日她惹了宋远止的嫌弃,可想而知会被义无顾的抛弃。
但……那时候再说吧,赛师师只想借着他王爷的名头寻到裴朗的音讯,这是她能找到最有力的靠山。
也许是生,总得知道他活在哪儿,是死她得接他的尸体回来立碑,两中取一她就能死了这条心,至于宋远止会不会骗她,据目前了解他不屑做这样的事。
他能这样同赛师师说,就是给她承诺的意思,当然不排除他小看赛师师,觉得就算给她权力,她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两个人也算是同床异梦了,但不妨碍以亲密无间的恩爱姿态醒来。
宋远止在赛师师这里惯常是自己穿衣裳的,今日也是如此,他边系腰带边对正吃着红豆圆子羹的赛师师说,“月前派去燕云的人递了信回来,说是军中确实有个名为裴朗的副将,半年前就在战场上失踪了。”
“叮当”一声,是银制小勺掉落撞击玉碗发出的脆响,汤水洒出来溅在了赛师师的下巴上,她肤质细嫩圆子羹只是稍稍热了一点便红了一片,也顾不得擦拭站起身便想往宋远止身边去,她想凑近些看清楚宋远止的表情来判断裴朗的生死。
失踪……战场上生死无常,失踪更是家常便饭,决心要查,以宋远止的地位燕云军总要给他个说法,只是需要时间,半年一年还是五年十年,就要看宋远止的态度了。
这一扑,赛师师连宋远止的衣角都没能碰到,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按坐在鼓凳上,再捏着她的下巴用丝绢细细替她擦拭脸上的污渍,如同春风度时捏着她的后颈温柔细致,如此旖旎缠绵的动作在他冷然毫无波动的目光中,显得突兀尤为心惊。
“急什么?本王不喜欢你慌慌张张的样子,是急着替你的旧情人收尸吗?”
这就是宋远止的本来面目,上位者惯有的姿态,嚣张冷漠视人命如草芥,他不介意替自己的宠姬寻人。
因为他有资本自负,但不代表他愿意当个冤大头,如果当初赛师师被人破了身,那么他再满意也不会要。
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并不好受,赛师师立时乖巧听话不敢动弹,她不想做花肥。
“本王的人会继续在燕云寻人,只是你也应该知道,倘若他是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是个英雄,看在你的面子上,本王会让他荣归故里,若是逃兵的话,就得低调点私底下慢慢寻了。”
“知道了。”
宋远止满意她的乖觉,他没再说什么就走了,赛师师松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反应太过鲁莽,这事儿实在是急不来。
后来也寻了好些年,不知道是真的石沉大海还是宋远止不想让她知晓,赛师师始终没有裴朗的消息。
三年又三年,赛师师陆陆续续解救了数以百计的姑娘,但也多亏了艳娘,她确实是管家经商的一把好手,倘若不是她以一己之力抗住了花满楼的花销,宋远止也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赛师师细细碎碎理清过往,结束时神情平静,倘若不是她亲口跟小白求了这件事,谁都不能看出她执念仍深。
“白姑娘,您是有大能之人,毕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便有所求,唐突之余您有顾虑也是应当……”赛师师和艳娘终归是同一类人,纵使身处风尘多年,还没能学会巧言令色。
故事听完了,小白坐直身体摇摇手打断赛师师的不好意思,“无妨无妨,这些年你行善颇多,积德便不说了还受了不少的香火,你我相遇是天道给你的机会,这便是有缘,我不过是顺应天意,不必言谢。”
“这些香火情于我无大用,白姑娘既有恩于我,我自当以香火情回报。”
“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你可知?这是你的机缘,你以妖灵占已逝之人的尸身混迹人间有违天道,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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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惨死也无来生之局,如今你将唯一的生机拱手相送。”
青君闻言急忙表示自己有话要说,小白却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开口,眼睛却是看着赛师师表明此事可有转圜余地。
望她可以多加思虑,切莫因一时冲动后悔终生,这也是她对善心之人保留的心软之处。
她是要学白娘娘积德行善,求取一个不用以杀证道的修仙机缘,天道之下能帮就帮,不能帮的也主打一个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尤其她师父曾教导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自然不会无欲无求的助人以免与他人沾染上因果孽缘,遇上投缘的适当放放水规劝规劝这也是人之常情。
其实对小白来说,香火情的诱惑力大过于泽年亲口许给她的一身功德,功德于她修行有所裨益作用却不大,到底是来世的愿报。
哪及供奉香火的念力,这是信仰之力可成神,于泽年身份特殊,区区朝臣岂可受百姓香火,置皇帝于何地,所以他行善举只积了一身功德。
然赛师师不一样,她是女子是弱势,纵有百姓私设长生牌位供奉香火,都是底层的穷苦百姓没人盯着更无从查起,也不是时时供奉,只是数量多就显得很有几分旺盛之气。
何况于泽年是才学动天下使学子折服,以廉洁之身行正义之举,多是感召与赛师师善意施于具体某人不同。
善举没有标准定义,所以无从比较。
人间香火,以小白的身份若对天下万民无大恩谁人为其供奉立碑,一介妖物又不是正神,凭什么享世人信仰。
不然怎么六道众生人人都想修仙,成仙者又渴望成神,除了对长生和力量的渴求,就是图芸芸众生的敬仰,如同世人追逐名利地位,万卷不离其宗。
“我愿意……今生何谈来世,我只怕这点香火情还不了白姑娘大恩。”赛师师按住心口位置,一字一句云淡风轻却坚如磐石,话音刚落,一簇拖着绿尾巴的微光落入小白手里。
这是她们妖族的承诺,以妖丹为誓,若有违背丹裂而亡,可比人类信手拈来随口胡诌的连篇谎话来得可靠得多。
“好,既然你已做出选择,我也不必再劝。”小白起身,其余三人也没有多留的道理,也跟着起身。
“白姑娘,诸位小姐公子,请恕我无法相送之罪。”既已说定,赛师师也不想多留小白她们。
不是因为她的执念多么迫切,这么多年都等了,怎么可能如今这点时日反而等不及了。
只是她总不愿宋远止见到三位姑娘,实在是她们生得太好又各有千秋,她自问还算了解宋远止也不敢保证他是否会动心。
虽然她这纯粹是杞人忧天,但她实在担心得罪了皇室总归路会不太好走,显然她是不知道几人刚从京里斗败了一位未来相爷。
小白几人刚走至门口又被赛师师叫住,手里被塞了一个鼓囊囊的包袱,“白姑娘,这里是一些银票和首饰,此去北行,若沿途遇上生计困难生活所迫的姑娘,烦请白姑娘搭一把手,拿这银票指她们往花满楼来,我虽微薄草芥却想有生之日替她们遮一遮风雨。”
小白闻言回身认真行了一礼,别看她素日里行事便宜又爱撒娇撒痴,她这人骨子里被剑仙养得其实娇贵,不想日日同仙长行礼就缩在玉波池不爱动弹更别提挪窝,下凡之后尤甚。
她看得通透,功名利禄皆是虚妄。
难得有人得小白如此敬重,这便是应了赛师师的央求,最终劳力劳神的不是她,她只不过费些嘴皮子,有何不应之理?
35. 女子立则天地宽(九)
几人是连夜出了花满楼。
“小白,这次我要同你一起去北地。”青君拉着小白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小白和徐以献单独上路,他根本就照顾不好小白。
她自然也是明白凡人香火对小白的重要性,所以她是不赞同小白拒绝赛师师的示好,但最终结果大差不离,她也不好多计较。
人都分亲疏远近,她偏向小白也算是情理之中。
“君君放心,这次我不会再逞强了。”小白亲昵的将头靠在青君肩上,她其实比青君还高那么一点点,此刻微微弯了腰撒娇,谁还真能生她的气不成。
其实掐算裴朗是生是死现于何处都不算什么,但要往更细了去看还是很伤身的。
之前为了于家父女还没好透的伤,多亏青君和苏少兮替她疗愈,不然此刻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只是到底修行的功法不同,可以应急却始终不能长久。
小白和青君走前头,徐以献看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吃味却不敢当真有什么动作,一是他如今的实力连青君都打不过,二是他怕小白伤心难过,只能从他负在身后握得死紧的拳头和低垂的眼底翻涌不息的暗沉暴露了他的情绪。
“嘁……”苏少兮只落后徐以献一步,自然将这专情总被多情负的戏码看在眼里。
她还是看不惯徐以献,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城府藏得极深,绝不可能是小白面前表露的那样正气凛然。
在徐以献眼里,青君只比小白多懂些人情世故罢了,不足为惧,而苏少兮……虽然很不想承认,他们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类人,所以才这般相互敌视对方。
在青君面前,徐以献可能还要顾及小白的想法克制一些装上一装,对苏少兮他可不会保留他真实的恶劣。
面对一只看似放得下身段为求生存实则狐假虎威来维持她的高傲的狐妖,徐以献很知道怎么才能让气得她跳脚,轻视就足矣。
果然苏少兮的神情有一瞬的变化,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敛了,三两步走到小白跟前搂住她,小白不明所以却也没挣扎,谁不乐意跟美人贴贴。
再看苏少兮,她在小白没注意的时候,回眸笑得百媚生,手指挑起一缕垂至额前的发丝,一弹指尽是挑衅,乐得看徐以献吃瘪。
真够厌烦的,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本性之中掩藏的卑劣和野心,谁又乐意被人看穿自己恶的一面。
徐以献当然被激怒了,只是他城府到底比苏少兮深没显露出来罢了,他不痛不痒的去赶马车过来,尔尔需要静养不可着急赶路。
至于小儿玩闹的挑衅,他不生气,生气的就是别人,就见苏少兮皱了皱鼻子,不满的讪讪回转过头同小白专心说话。
这次北上,就算小白以己度人记挂着玉簪花妖的心情,想着急也没用,徐以献劝不住自有青君和苏少兮来劝。
这么一想,徐以献不能同小白二人作伴的心思也平复了不少。
爱人的心思与姊妹之间到底是不同,一个是忧心忡忡但更多的还是尊重听从,以爱人之乐为己乐,一个是只管对姊妹好就完了,没那么多顾虑。
这一路走了差不多快两个月,沿途倒不是他们真去游山玩水了,既然应了玉簪花妖的请求,就算是要养伤也不会故意拖延行程。
说起来也还是为了她的事,越往北地去边陲小城越发荒僻,也不是说这里的父母官就疏于管理。
只是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使然,民以食为天,这粮食种不出来就留不住人,就算勉强留住了人,好的人家日子过得清苦,实在过不下去的卖儿卖女也是常有之事。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他们还得庆幸国治还算不错,没到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年代。
他们也不是对谁都善心泛滥的,这个世道女子总要艰难些。
被卖往京里或沿路县镇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也算是条好出路,虽然是伺候人入了奴籍,总好过如今朝不保夕又或者是以色侍人。
只要是遇到要被人伢子卖往青楼或暗窑的,小白都照着玉簪花妖的说法,给钱的给钱,指路的指路,虽不说解救苍生,也算无愧于她。
到了北地,小白等人还是先去寻的于凌霄,毕竟有关系不走是傻子。
在花满楼小白就掐算出裴朗的葬身之处,那时没告诉玉簪花妖是她没能完全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要来燕云一趟还不如真相大白之后再将一切告知。
倘若裴朗没死,她可直接去寻人,一切从他口中问出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如今却得慎重,尤其是那笔抚恤金的去向,即使玉簪花妖没说,但小白仍能察觉得出她很在意。
如今这点抚恤金早就不够她的赎身钱,汴梁王随便赏的奇珍异宝哪样不比这金贵,可她仍旧惦记,只因这阵亡抚恤金历来是只派发给家属亲眷,她只想靠着这一点微薄的念想确定一下裴朗是否变心。
人活一世,许多人许多事总想要个答案,愿意糊涂的人很多,保持清醒的也不少。
而她,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于凌霄听侍卫来报时,她正跟绒绒在房中小憩,幸好她早已舍弃华服首饰,终日一身窄袖素杉,小憩时解了头发,如今见客也不需怎么梳洗,拿簪子随意挽了发髻就行。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于凌霄就出现在了会客厅还带着睡眼惺忪的绒绒。
总有些散发没能梳理得齐整,在京都不符合当家主母的身份,到了燕云是专属于于凌霄的飒爽和肆意。
“不必如此着急。”小白见她来得匆忙,旁边还站着许久未见仍旧讨喜的绒绒,小白很喜欢她,见她来便主动蹲下身子来唤她,“绒绒过来,有没有想姐姐?”
小孩子睡梦中被强行唤醒仍云里雾里的,见小白唤她,没精打采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扑过来搂住小白,欣喜又亲昵的一声一声唤着“小白姐姐”。
别看绒绒年纪小,估摸着这段时日在燕云,于凌霄也教了她不少锻炼身体的技巧,比之前在临安可有劲儿多了,这么一扑过来小白没有防备,若不是徐以献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的肩膀,说不得还真被这小旋风给一下子带倒在地。
“绒绒!怎么这么鲁莽!”离开于府,于凌霄心境开阔,一心学着怎么做一个娘亲,更是鲜少呵斥绒绒。
小白扶着徐以献的手搂着绒绒借力站起身来,安抚性的摸摸绒绒被娘亲训了略带不好意思的小脸,毫不在意的摆手,“无妨无妨,这是绒绒喜欢姐姐呢!”
绒绒鬼机灵的吐吐舌头又回到娘亲身后去站着,她到底年纪小,以前的小心谨慎在她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倒是和她娘亲越来越像,这样极好。
小白又摸出乾坤袋里的糕点递给绒绒,让她一旁坐着自个儿去吃,不必像于凌霄那般待她太过敬重,她还记得她爱吃临安的龙须酥,只是如今身在燕云怕是不容易吃到。
“此次前来是有事相问……”负责开口的是徐以献,实在是其余三人皆不懂军中事务。
前事说的详细,后头关于汴梁王的只字未提。
“前辈的意思是,想从军中的名册和账目上查起?”于凌霄聪慧过人不然怎能在短短时日坐稳军师一职,只在徐以献简略的语言中便精炼出了小白等人来此的目的。
“于先生,可有难处?”徐以献与军中将士一般称呼她为“于先生”,这便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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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女子独立于军营之中一鸣惊人的认可和敬重。
“谈不上难处,名册倒好说,毕竟前辈是受已故将领的亲眷所托,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账目虽由我保管着,无军令不可与人言。”于凌霄思索了片刻,但还是应承下来。
“将军最是爱兵如子,我将实情相告,想来他会同意的。”
自古女子不得入军营,她这个军师除了是她自身足够优秀足以服众,还缺不了将军力排众议开的先例和提携。
按理说她不该再同将军提这无理的要求,只是前辈待她有再造之恩,她岂能不报?
“多谢于姐姐。”方才徐以献同于凌霄细说的时候,小白没太听懂便没细听,到最后倒还记得跟于凌霄道谢。
她的注意力全被于凌霄挽发的那只用料便宜却做工精致的桃木簪子所吸引,于凌霄说话间隙还偷瞥了小白一眼,见她摩挲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的冥想状态,以为是在为裴朗的事情担忧。
还想着要说点什么宽慰她才好,没等她开口又见她笑了起来,有些不明所以不敢冒冒然开口,只好继续跟徐以献商量。
于凌霄不知道的是,小白对自己的感情理解得一塌糊涂,却对旁人无师自通。
方才只是她的八卦属性被激发了,在思索那只簪子出自谁手罢了,后头之所以笑是觉得自己约莫猜出了是谁。
如此很好,于凌霄可以是自己不想成婚也可以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却不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既说定了,小白几人就打算告辞先去客栈等着于凌霄的消息,虽然她一直极力挽留,小白仍然婉拒。
就在两方拉扯即将结束的时候,侍卫来报,将军回府。
八卦的正主到了,小白原本还想离开的心顿时就停歇了,青君不明白便跟小白打眉眼官司,什么意思?
小白凑近她的耳畔悄悄说,“有热闹不看是傻蛋!”
苏少兮闻言,耳聪目明的也跟着小白的话点头,表示肯定。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青君扶着额拿小白和苏少兮两个小祖宗完全没办法,只能假装没看出来她们眼里满满的兴味。
只是片刻,一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比起于凌霄他只能算是五官平常,但胜在他一双饱经磨砺的双瞳如狼般带着狠戾和无畏。
盔甲繁重还随身配着长刀,偏他能穿出丝绸衣裳般的轻松感,如一堵厚实坚毅的城墙,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无端生出安稳信赖之心。
就这一点,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男子气概就能胜京都那些白面书生千千万个,就连小白这种看脸吃饭对长得好有优待的,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句“将军,好大的威风”。
绒绒也肯同他亲近,见了他立马从有些掉了漆的太师椅上跳了下来,拿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龙须酥献宝似的举到裴飞云面前。
见裴飞云伸手制止她也不见沮丧,反而将龙须酥放回盘子里伸手先要抱抱。
想来之前就常常如此,所以她才晓得这个阻拦绝非是不喜欢她,反而是太喜欢她怕坚硬的盔甲弄疼了她,急着先让侍卫卸甲。
“绒绒可有想阿叔?”卸完甲的裴飞云竟莫名有些温柔,大笑着抱起绒绒举得高高的,逗得她哈哈大笑,眼神却是没离开过一旁慈爱看着绒绒的于凌霄,连屋里多了几个大活人都没能立时察觉到。
小白的猜想得到应证也显得挺高兴,绒绒和于凌霄的反应证明了一切,怕是作为亲生父亲的李琢也没能得到过绒绒如此情绪外放的信任和依赖过,将心比心罢。
热闹看够了小白也不欲打扰,眼神示意徐以献他们就准备悄悄的走了。
36. 女子立则天地宽(十)
裴飞云能凭一己之力坐上镇北大将军的位置无人可替,除了一身悍勇,智谋和武艺不管是大宋还是蒙古都少有对手,小白他们离开只是细微动静,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于先生,这几位是?”他纵使待于凌霄有那么几分不可言明的情愫,称呼上仍是客气的保持距离,与他人无异。
有些话小白等人在这里反倒还不好说了,于凌霄见小白略略跟裴飞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执意要走便没有再留。
转而跟裴飞云解释,“将军,这几位是我的恩人,他们来此是为了寻一位名叫裴朗的副将,据说就是骠骑将军刘奇的副将。”
“裴朗……他应该是在几年前在战场上失踪了,我派人寻过好几回,没见尸骨连音讯半点都无,怎么?他家里没收到消息吗?”三军将士再加上管后勤的,少说也得几万人,若说旁人裴飞云不一定有印象,但裴朗这人,时过境迁他仍还觉得惋惜。
实在这人平日瞧不出什么,偏上了战场如吕布再世悍勇无敌,也是因此受上峰器重,刘奇常在裴飞云面前提起表明了很是看好他。
次数多了裴飞云也不免对这个本家的小兄弟很有几分好感,留心过几次确实不错,只是他到底年纪轻太过激进。
等裴飞云想找机会提点他几句时,他便在战场上失踪了,倒是没怀疑过他临阵脱逃,毕竟敢这般奋力拼杀的士兵,他并不想以最卑鄙的方式去猜想他。
他想或许真的就是那么不幸,裴朗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也不是这么就匆匆下了定论,实在是踪迹难寻,他只得吩咐下去,让人将抚恤金交给裴朗的家人,还特意拿自己的私房给多加了两成。
听刘奇偶然提起过,裴朗是有个未婚妻的,倒不是他们爱八卦,只是不打仗的时候一堆大老爷们凑在一起,除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还能说啥。
裴朗不常将他那个未婚妻拿出来说嘴,军营里的大老粗什么荤话都敢说来解闷,他心口的白月光他只愿意独自欣赏。
旁人杀敌胸口垫的是石子是瓦片,他垫的是张用旧了的手帕,还是一次受伤后血不小心浸湿了帕子,刘奇叫军医替他包扎,却发现他正蹲在帐子里头小心的洗上头的血迹。
从于凌霄的口中得知裴朗是个孤儿,唯有一个未婚妻还委身青楼,或许等着那笔抚恤金才能赎身从良,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裴飞云的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就算负责此事的后勤军吏没能寻到赵玉儿的下落,也该报上来再议而不是草草了之,这与渎职有何区别?
“此事我也略知一二,我这便唤负责此事的军吏过来,绝不会寒了烈士遗孀的心。”裴飞云沉声道。
他也算粗中有细怎么会想不到,一个好好的女子原本有未婚夫以命相搏换来的机会脱离泥潭,同为女子的于凌霄又怎能无动于衷。
半个时辰后,负责阵亡将士家属抚恤的军吏一瘸一拐的来了,他这是来之前被传信的侍卫先打了十军棍。
倘若不是怕他被打得下不了床无法问清楚裴朗的事情,他的过失又岂是十军棍能抵消的,等离了将军府回了军营不只是降职罚俸,还有十军棍等着他。
“将军容禀,卑职自知渎职有罪并不敢欺瞒,那日卑职派人寻到春风度,老鸨却说赵玉儿已经死了,卑职想着赵娘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摇钱树,老鸨实在没有理由来诓骗,卑职便疏忽了没有细查。”
其实这都是嘴上空口给的解释,他也确实没敢私吞裴朗的抚恤金,不然以裴飞云治军严明,他绝不止这点惩罚。
只是这军吏说难听点就是迂腐看不上青楼女子,便不愿费时费力的细细探查,这也算不上大罪,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赶巧了。
于凌霄背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人,说起来她还是熟识的人,毕竟整个军营之中不满于凌霄的人就他表现的最强烈,恐怕是事到如今他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觉得于凌霄美色误国吹的枕边风厉害。
她能理解裴飞云将他放到安抚生者这一块军务的意思,绝不会见钱眼开,中饱私囊。
世间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裴朗和赵玉儿只是极特殊的个例。
子曰,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
这军吏的思想根深蒂固,甚至说是这个朝代使然,男子与女子把臂同游便夸这人风流倜傥会享齐人之福,换作女子便说她不知羞耻丢尽了家族颜面。
对于他们来说,未将贞洁烈妇列入律法之中,还允许女子出街摆摊卖货已是陛下的宽宥,更该恪守本分而不是得寸进尺,妄想改天换日牝鸡司晨。
将女子困于内宅,以女子需遵从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为枷锁困住女子的一生,叫她看不见天地之宽山川之广,叫她眼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和家长里短争风吃醋的琐碎之事,再去打压她责骂她,绝不允许女子有机会能分半边天。
这是一个朝代大体的走势方向,以她一人之力如卵击石,她站得位置还不够高说的话没人听,又何必浪费口舌。
军吏退下去,厅里又只剩裴飞云和于凌霄两人。
“也是我未能及时审查的缘故,我会吩咐下去取出裴朗的抚恤金,再从我私库里走三百两银子一并交给于先生的恩人,既他们愿意为了赵姑娘跑这一程,想来这银子交给他们也算放心。”
这便是裴飞云能给已逝将士的家属遗孀最大的诚意了,他虽身处镇北将军高位却没什么太多私产,得的赏赐都充了军饷。
事已至此,于凌霄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翌日又和裴飞云亲自到客栈去寻小白等人,并将情况一一告知。
青君看向小白以为她会不高兴,赵玉儿和裴朗之间的悲剧本来可以避免的,小白却只是说,“人各有命,真正的赵玉儿已死,不管是阴阳两隔还是人妖相恋,天道都不会允许破坏法则的存在,死生不复相见便是天道的惩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以献心下一沉不知怎地就下意识带入了自己和尔尔,不……尔尔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妖气,她是人,相爱相守再正常不过了,他不过是庸人自扰。
其实化妖师的身份已经让徐以献意识到了小白和青君的不寻常,只是自欺欺人是人之本性,谁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小白的话也只是感慨罢了,裴飞云云里雾里完全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什么人啊妖啊阴阳的,于凌霄见小白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假装没听懂。
“前辈如今是打算回临安了吗?”其实这话也是试探,于凌霄知道小白有大能,此事定有别的解决方法,只是好不容易有值得小白开口的事,她却没能帮上忙,实在忏愧。
“我们准备去金沙国一趟。”裴朗的墓便在金沙。
“金沙在燕门关和蒙古各部的中间位置,危险倒算不上,只是出了燕门关再往北行,入目皆是漫天黄沙和戈壁滩再坐马车不利于行,前辈可会骑马?”于凌霄边说便脑袋飞速运转,势必要帮上小白的忙。
“将军府后院养着的两匹良驹就赠予前辈,希望前辈金沙之行一切顺利。”
“多谢于姐姐。”这两匹马是当初于凌霄从临安带过来的,一直好生养在将军府后院,这两匹马对于凌霄的重要性,小白其实能看出得出来,正因如此她才不能拒绝于凌霄的心意,只心里暗道等从金沙回来就将马儿完璧归赵。
这边于凌霄在与小白、青君和苏少兮道别,那边裴飞云也拉着徐以献在说话,也算是习武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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惺惺相惜。
“徐兄弟武艺超群,何不同我等戍守边疆保卫家国?建功立业指日可待。”按道理于凌霄都口口声声唤着小白“前辈”以示敬重,他既对于凌霄有意怎么也得叫一声“徐兄”,只是他毕竟年长那么多,实在不好意思这么个叫法。
他是戍边的将军,看到文武双全能征敢战的少年郎就想招揽到燕云军,都不用徐以献出手就可知他尤善剑术,下盘稳如老树盘根,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配他再合适不过。
“谢过将军好意,只是徐某做惯了江湖游侠入不了朝堂也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徐以献抱拳行礼委婉拒绝。
他若有心仕途,不是他自傲,李琢当初那个位置就该换他来坐。
何况蜀山弟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游离于世俗之外,求仙问道方为正途。
徐以献的拒绝是在裴飞云的意想之中,人各有志他也没打算多加劝说,只是还想说点别的打破尴尬。
突然就觉得后背爬上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像是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给盯上了,下意识就闭紧了嘴巴,这是他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敏锐。
他不知道这是小白给他施的威压,他这边的动静瞒不过小白,尤其听到裴飞云敢当着她的面撬走她的人,怎么也得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不知此去金沙归来,能否喝上将军与于先生的喜酒?”徐以献不知此中缘由,见裴飞云不再说话以为他是有些恼了,虽然他这人就不是能低三下四求和的人,但一个有实权的将军还是不欲与他交恶,便换了一个话题。
既不再提方才的话题,小白撤了威压裴飞云也觉得没那种压迫感了。
他牵起一抹苦笑,那种为难和无力感怕是他此生之中最艰险的战役都未曾体验过,他是名军人应当不畏艰险勇往直前,未战先退兵家大忌,可感情之事如何用兵法言说。
沉默良久,久到徐以献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于她是枷锁……”
镇北将军夫人与燕云军军师,哪个身份更能让她大显身手,未尽之意不必道尽。
“多谢将军赐教。”
这回轮到徐以献沉思,他第一个爱的人就是小白,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感谢裴飞云让他见识到另一种无私的爱。
但他是自私的,他想千方百计的得到她的心,他想同她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倘若裴飞云能看穿徐以献的所思所想,或许他也会为此笑一声,少年郎还是太年轻,对待感情总想要个结果。
到他这个年纪又对生死离别司空见惯,便会尤为珍惜生命里难得的亮色,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也会患得患失轻不得重不得。
道别道得差不多了,于凌霄吩咐的府卫也将马儿牵了过来,到底是于泽年给于凌霄精心挑选的,能从临安一路跑到燕云已是很了不得了,精心饲养得膘肥体壮。
或许不一定能抵得上战马受过训练那般智通人性,千里奔袭却是不成问题的。
人员分配上自然是小白同徐以献共乘一匹,青君和苏少兮一起,原本青君是有异议的,见那两人互相看不上眼的样子便没提出来。
小白不管这些,对她来说御马和御剑是一个道理,一个很颠一个很冷,反正她都是不会委屈自己动手的,有什么区别?
若非得让她选,她还会优选徐以献的,一个是因为他们是御过剑的老搭子,一个是徐以献比青君他们高大那么多也不是没用的。
毕竟真的很挡风,谁让她如今这身子不能使瞬移术还受不得寒,青君和苏少兮也只能是自己自由来去。
潇洒打马扬鞭不必为离别伤怀,天下之大总有重逢之日。
37. 女子立则天地宽(十一)
小白指明了他们要走的路线,就专心窝在徐以献怀里补眠,她的本体是需要冬眠的蛇,就算她如今修出了妖身也还是改不了骨子里懒散的习性。
所以她尤为厌烦冬日,或许成仙之后就好了吧,五百年她也没看出师父的弱点,这便是妖与仙的难以跨越的巨大鸿沟。
裴朗的墓就在金沙国都附近一处林中,几人轻装简行去到那里也不过四五日的样子。
“这里便是了?”青君身形利落的下马,想去扶另一匹马上的小白,却见徐以献已经殷勤的将人抱了下来,无语的收回手不想看两人秀恩爱便说起别的来。
这应当是一个很熟悉金沙国的大宋人立的墓,塞外多沙漠金沙人信奉天葬魂归自然,而土葬立碑是大宋的习俗。
倘若不是极为熟悉金沙国,不一定能找到这么一个隐蔽的地方立碑,尤其上头刻得是地地道道的簪花小楷,上曰:裴朗与爱妻赵玉儿之墓。
小白点头应是也抱有同样的疑虑,正准备朝墓碑走去,徐以献拦了她一下,她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的停了脚步,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只这一瞬苏少兮就翻着白眼主动上前,伸出手幻出一双白丝绸手套,再放到墓碑上就能感知,里头确定是有裴朗早就腐化了的尸骨,还有一张放在小匣子里安置在他身旁的绢帕,应该就是赵玉儿回忆里的那张。
小白心领了他变相的不想她浪费太多精力的好意,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便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她这次绝不会逞强,能力范围内助人可以随心情妄为,倘若要牺牲自己那还是需要好好思虑周全的。
“再等等,这里倒不像是无人守墓的样子。”苏少兮看了看自己摸过墓碑,手套却没沾染上什么明显的尘土,再看这周遭只这一小块儿地方没生杂草,倒像是有人时时特意锄去了,约莫是没什么银钱的,连香烛钱纸贡品都不见踪影。
青君等不住就想着四处转转,苏少兮见不得旁人腻歪也提出跟青君一道,如此这般裴朗的墓前就只剩下小白和徐以献二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传来了动静,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缓缓走来,却显得身形迟钝浑浑噩噩。
后头跟着方才说要转转的青君和苏少兮,青君冲着小白扬扬下巴,那意思就差明说自己厉害,只是随便走走就能将人找出来。
小白立马捧场的给青君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看着那个陌生女子微微皱起了眉。
她实在瘦弱极了,但脸上只是稍受风霜还能看出往日的风姿,这也是第一次小白觉得行动如弱柳扶风或许也不一定美丽,身上还有青君施法给她输送精气的痕迹,也是因此冲淡了些许她身上萦绕不去的死气。
情况很不好,若不是青君强行留住了她最后一口气,此刻黑白无常就来拘她的魂魄了。
只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也正因此误打误撞解了旁人在她身上施下的法术。
这种以妖血为引下咒禁锢生人,破坏世间秩序的法术是禁术,施展此法或许不一定需要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但一定会承受来自天道的惩罚。
远不是历劫的九道天雷所能比的,或许是升仙的机缘,也可能是某个人某样东西,天地万物没有局限,在意什么便会失去什么,罪与孽互为抵消,或早或晚罢了。
所以一般来说是没什么人会愿意这样铤而走险,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得到的一定比失去的多。
连邪魔歪道也不敢擅用的术法出现在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身上,且这个女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这个女子身上让小白嗅到了那么一丝同族的味道,那是和青君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味道,腥臭嗜血的恶妖附身在活人身上并且与其做了交易。
她和这个孩子被封印在了六年前,甚至是更久,更多时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犹如一缕游魂只靠本能活下去,只有极少数深刻的印象才能存活在她的记忆里,所以她常常不知今夕是何年。
小白叹了口气松开了被徐以献握住的手,主动上前扶住了那女子。
她实在很好奇这又是怎样一个婉转曲折的故事,何况青君破坏了这微妙的平衡,就算是无意也算是沾染了是非,尤其又是这样的禁术,她若袖手旁观,他日青君必受牵连。
无论是哪一个缘由都由不得她置身事外,既来之则安之,小白惯会安慰自己,这都是天道给她的考验,欲成大事者先经受磨难。
“傻瓜……”苏少兮原本还是看戏的状态,见小白这是又要舍己为人了,忍不住想提醒她别忘了自己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却被人拉住了。
苏少兮看着明明一脸担忧心疼却拉着自己不放手的青君不明其意,再看不远处的徐以献虽然面无表情好似看不出什么波澜,可他的手指握紧成拳都能看到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什么情况?她这个事不关己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最应该放心不下小白的两人却就这么端看着?都给苏少兮气笑了。
青君再是法术不精此时也该看出来不对劲了,她懊恼后悔,可事已至此想自己弥补,她的修为替不了小白,要想这女子暂时活着,就得小白亲自来。
徐以献倒是不管她谁是谁,这女子他不在乎,裴朗赵玉儿他更不在乎,可他深知小白看起来耳根子软好哄实则固执又坚定。
他若是妄想插手她的决定,可想而知她会如何的不满,如今的他还不够资格。
这样逆天的法术小白需得专心,她没时间去宽慰任何人,从手上源源不断传过去的精气充盈着女子的身体洗刷着她的识海,如若不然就算勉强留住她的人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只是可惜了,这段时日休养生息,还有青君和苏少兮费心给她梳理经脉补充灵气,这算是前功尽弃,一棒子打回原形了。
“绵绵姐姐,你可觉得好些了?”小白的声音如往常没什么不同,落到绵绵耳边却如醍醐灌顶,她四顾皆茫然的识海一下子变得清明。
她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细细打量自己身处何地,“几位仙长可是为了裴公子而来?”
俊男美女恍若天人,若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又是出现这山林之间的隐蔽角落,若不是为了这墓碑,绵绵实在想不出能有别的什么值得在意的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总是少许多弯弯绕绕,只是这次小白还是失算了,原本是不想再多浪费灵力去探查过往云烟才千里迢迢来的这金沙国,结果方才使得向死而生之法远比窥探之术更容易得到反噬。
也罢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做了又何必一直挂念,还是处理正事要紧,小白没多余的灵力再去施展只能全靠慢慢询问了。
“姐姐误会了,我们不是什么仙长,只不过是受人所托来寻裴大哥。”玉儿姐姐、裴大哥,这称呼很合适。
“只可惜诸位来晚了,裴公子于半年前便已病逝。”既不是神仙下凡,绵绵没有非要问清楚几人身份的意思,也不好奇为何只是初见,小白就能精确的喊出她的名字,她还是不算清醒,不然怎会连哑疾好了都没察觉得出。
她对裴朗称呼上守礼,言语之中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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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有惋惜却没有伤痛,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之前青君臆想的夫妻或爱侣。
“虽然裴大哥已然故去,毕竟是受人所托,总得问清楚来龙去脉才好有所交代,麻烦姐姐了。”小白对女子惯常宽宥,对绵绵更是尤其温和细致相待。
她虽未点明绵绵正确的时间线,心里却是清楚裴朗应该是在赵玉儿离开春风度之后不久就已经死了。
绵绵在小白眼里如同一只被生活所迫磨尖了爪牙的兔子,胆小怯弱从不肯与人为难,永远有说不清的担忧和顾虑,可一旦逼急了也能给敌人致命一击。俗话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正是这个道理。
只肯自苦不肯自渡,这是小白给她的评语。
别看她此刻表现的大方知礼有条不紊的样子,全靠小白给她撑着,“我与裴公子相识于燕云外的一处战场上……”
战场上伤亡是惨事也是常事,将领不够仁厚不一定会命人收敛骸骨,期盼英魂归故里,但一定记得派人打扫战场给敌方将士补刀。
那时裴朗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若不是绵绵,他等到的不一定是己方的支援。
彼时绵绵一个怀身大肚的弱女子想一路北行走到金沙国,受禁术影响她十日里八日都在昏睡着,裴朗遇着她也是运气使然。
她是偷偷去战场附近去挖野菜根,其他地方要么驻扎着蒙古军她不敢去,要么就只能走回头路回大宋与她的初衷不符。
也不止野菜有时候还能捡到厮杀中,从衣裳里头掉出来的一两个冷硬的饼子,她也不管,只要没沾人血她就敢吃,只要能活着,这才是人的本能。
裴朗强撑着胸膛的那口气不敢昏过去,见有人寻过来就以为是来打扫战场的燕云军,勉力拉住了绵绵的衣裙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喉头翻滚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一句“救我”,眼睛不知是被血还是汗糊得彻底,他只能影影约约瞧见绵绵停下了脚步,再做不了更多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绵绵看了看裴朗明明失去意识却还紧抓着自己裙角的手,憋足了劲还没能一次扯出来,看他的盔甲样式确定了他是大宋人,救与不救很快就在绵绵心中有了衡量。
如此艰苦的生存环境还要大动干戈去拖拽一个成年男性,动胎气甚至一死两命都是必然且显而易见的,然而绵绵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都是因为她身上的禁术。
她捡了些断掉的器具又折了些树枝,这才编了个简易的架子半拉半拖走走停停,竟真将裴朗带到了她临时栖身的破庙之中。
她没有治伤的药便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将裴朗身上能看得见的伤口都简单包扎了一下止血,也是他命不该绝,庙里燃着柴火失温的状况一缓解,被寒冷遏制住的痛意渐渐复苏,裴朗清醒了过来。
他抖着被冻得有些不受控制的手,从怀里掏出一瓶赵玉儿给他的灵药,而绵绵自给他包了伤口就一直坐在角落里看着裴朗,见他抖擞着手想给自己上药,便上前来给他又重新解开包扎好的地方。
男女授受不亲,便是方才他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个女子,如今知道了他是绝不会为难绵绵替他上药。
原本赵玉儿给他的灵药对外伤有奇效,他虽舍不得给旁人用也怕引起麻烦,但对自己他是要保重的,他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回临安迎娶赵玉儿。
只是这次受得伤尤其重,又在受伤之时昏了过去,待有了意识已经在雪里躺了太久能抓住绵绵的衣角也不过是因缘际会。
裴朗艰难上药之时,绵绵又缩回了她的一方小天地,等他上完药又挪过来替他包扎。
38. 女子立则天地宽(最终章)
“多谢……夫人。”上了药以后裴朗感觉身上好多了,虽不至于立时就痊愈了,身上的痛感确实是轻了的。
他也有别的精力感谢绵绵,原本看背影看发髻还是个小姑娘,却不想已经是个即将生产的妇人,到了嘴边的称呼立时就改了。
他也并非不好奇一个弱女子又是这样艰险的状况,为何她的家人不让她在家好生养胎,居然任由她独自穿行在危机四伏的战场边缘。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人人都有隐私之痛,他无意借着绵绵对他伸出的救援之手探听她的过往,再次撕裂她也许已经忘却的伤口。
绵绵闻言点点头却没同裴朗说话,裴朗也不介意只当她想同外男保持距离,他不再说话躺在枯草上闭着眼睛养神,火堆离得近他也不用担心半夜会冷。
不管绵绵理不理会他,她救了他这是既定事实,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如今他还伤着帮不上什么也是时刻记在心里的。
翌日,裴朗是在饥肠辘辘中醒来的,他其实饿了很久了只是之前被雪冻着,身体感官跟不上察觉不出来饿意,如今精神头儿稍稍好一点就立马就显现出来了。
天还蒙蒙亮,裴朗就闻到了一股勾得他肚子咕咕叫的香味,其实无米下锅光靠野草根熬汤也香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没入伍前裴朗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而裴飞云一直很看重下头军士的温饱问题,燕云军在伙食上不能日日吃好,但其实也还算能吃饱的,他能觉得香实在是他饿极了。
绵绵背对着他一只手捧着只破碗,另一只手时不时用树枝搅一搅锅里的汤水,这锅和碗不知是哪里捡的,缺口的缺口,勉强能煮半锅菜汤。
如此辛酸,裴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向绵绵讨要一碗菜汤来吃,他实在没脸同一个孕妇争抢吃食,便强忍着胃里空落落带来的隐隐作痛,瞧着绵绵喝了两小碗野菜汤后,又隔着衣袖将锅子端到了一旁。
不过片刻,锅子里不怎么冒热气了才端到裴朗面前,然后自己又缩回角落去坐着,裴朗低声道谢仍得不到绵绵什么回应。
野菜汤里头泡了大半只饼子,卖相不太好但确实能抵饿,他饿的时间太长伤了脾胃也不好一次吃太多,这样刚刚好。
胃里有点东西,裴朗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这是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问一问,“夫人……这是决定要去哪里?”
裴朗还记得年幼时赵家婶婶怀玉儿的情形,快生的那几日也跟绵绵肚子的大小差不多,尤其绵绵瘦弱看起来肚子更是大得惊人,她随时有可能生产,为母则刚,他不觉得绵绵会打算在边线上一直流浪。
她看起来像大宋人,哪怕彼时狼狈,通身的气韵更像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但他想不通江南离边城少说有数千里,她是怎么来的,又要去哪里?
“金沙。”绵绵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再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示意裴朗看。
金沙?裴朗一愣,他倒没想过绵绵的夫君是金沙人,但想想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如今金沙不同蒙古与大宋关系剑拔弩张,再加上新继任的金沙王崇尚宋学与大宋交往友好,两族通婚虽不多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裴朗之所以有些吃惊,一是没料想到绵绵居然身患哑疾,也是因为绵绵虽看起来比较怯弱但被人仔细教养过的气度是改变不了的。
一般来说大宋人在思想上还是较为传统,大宋人多地广又不是选不出好儿郎了,稍稍家里有些地位疼爱女儿些的都不会选择金沙人结亲。
若回江南确实难为,但若只是金沙倒是不远,若能骑行约莫三五日便能到达,只是如今没有马全靠两条腿再加上绵绵这种状况的话,估摸着要一月有余。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养好伤再做打算,况且裴朗心里记挂着远在临安的赵玉儿,他在战场上失踪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传信到春风度。
可他没办法离开至少不能是现在,他得将绵绵送去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生产的地方,至少不用风餐露宿。
况且大宋到金沙之间再没有城池,只能等到了金沙找到驿站再递信回去,好叫玉儿放心。
裴朗原以为他和绵绵会这样一直保持互不打扰的状态,结果第三日他自清晨醒来就发觉绵绵陷入了沉睡。
他原以为只是这两日又是救治他又是挖野菜的累着了,何况孕妇自来觉多,后来他也觉察出不对劲儿来,谁家好生生的人能睡上一整天的,。
赵玉儿的药确实有奇效,虽不能续骨生肌,就两日的光景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到底被绵绵发现的太晚,在雪地里待的时间太长冻坏了右腿。
他其实心里暗暗已经有了大概,约莫这条腿是好不了了,只是恢复的时日尚短,不到最后一刻总不愿相信罢了。
此刻他尽量将身体重心放在自己还算好的左腿上,许久没走了下意识腿发软,幸好及时扶住庙里的柱子这才没狠狠摔在地上。
裴朗一瘸一拐的靠近,见绵绵脸色还算正常呼吸平缓,不像是生了急病的样子,试着抬高声音唤了唤,“夫人……夫人……你还好吗?”
他就算顾及着男女有别,这距离已经算近了,这动静声响都喊不醒绵绵,裴朗只得往前再挪动一两步。
还只有一步左右的距离,绵绵身上突然发出一阵刺眼光亮,然后她就被包裹在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其中。
裴朗直觉这东西危险便捡了地上的树枝去试,只是刚碰到结界的一瞬,接触到的那一部分便被结界冻成了冰块,稍一用力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天呐!这还是人吗?裴朗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嘴唇发白,他不敢去想方才若是他没多留一个心眼,他的下场不会比那截树枝好。
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还有牵挂的人,他想活着,裴朗下意识扔掉手里残存的半截树枝,就瘸着腿想往庙外跑。
可刚勉强走到庙门口,外头的风雪吹到他的脸上如锋利的刀子刮得他生疼,身体打了一个激灵,脑子却是突然就清醒了。
这是他的恩人,他怎能因一时的害怕便将人丢弃在这破庙之中自己逃了,有恩不报非君子,他虽算不得什么端正君子,但还是个男人,更是个燕云军人,保护老弱妇孺是他的职责所在。
可她这厉害的本事看起来不太像需要他保护的样子,精神斗争之后裴朗说服不了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只能靠着庙门坐下来守着仍一切不知的绵绵,心中五味杂陈,之前绵绵宁愿到雪地里挖野草根煮那劳什子野菜汤,应该不吃人的吧……
之后的日子,绵绵都一直沉睡着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呼吸平缓脸色倒是正常,只要不是生病昏迷,肯睡就睡吧。
如今裴朗除了右腿其他伤都没有大碍了,就算绵绵睡着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寻口粮的任务真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才知晓这事儿也并不轻松,若是开了春还好,这寒冬腊月里积了厚厚的雪层又岂是那么好寻的,对于绵绵心中自然更是感激。
天色见黑的时候他才堪堪寻回一小把来,到底伤势才见好,一劳累就要歇上好一会儿,等裴朗将野菜汤煮上已经入夜了。
汤好后裴朗不急着自己先喝,先用绵绵惯用的那个破碗舀了一碗起来,放置在绵绵身前稍远的位置。
她若是半夜醒了不至于踢翻,也能热一热再喝,若没醒裴朗就明日出门前喝,反正天冷得很也不怕坏了。
如此这般,裴朗寻了整整八日的野菜根,几乎方圆十里都被他给挖遍了,又不敢走得太远总是受限的。
连日来不管寻来的口粮多与少,裴朗总会记得留一份给绵绵,却没见她醒过一次。
在裴朗都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没办法保证自己生存的时候,绵绵终于醒了,她像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午后小憩了一样,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沉睡整整八日之久。
“夫人……你……”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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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有心问一嘴,刚开口就对上绵绵明显也不知情的眼神,顿了顿再开口就改了口风,“我们即刻前往金沙国可好?”
“公子也去?”绵绵眼睛一亮,这一路她都是独自前行,人是群居动物自然渴望同伴,但很快她又低下头说,“只是送我的话就不必了,公子还是快回大宋去吧。”
孤身上路她是惶恐不安的,所以当裴朗提出一路同行她明明是期盼的,比划出的手势却始终为他人考虑得多。
想来她一直便是这样不与人为难的性子,她也不是假作推拒,话里话外都是一样的真诚,她是当真怕给裴朗添了麻烦。
“无妨,正好我去金沙也有要事,与夫人一路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裴朗虽不懂手语,但她婉拒的神色都挂在脸上了,也很好猜。
绵绵点点头没有再劝,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如今行事大不如前,瞻前不顾后的,未曾细想,她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孕妇怎么同一个青壮年互为照应,裴朗也只是找个借口罢了。
两人结伴上路,幸好风雪最大的这段时日算是过去了,一路上虽难行至少不必担心寒风刺骨的雪花迷人眼,期间裴朗也算是习惯并总结出了绵绵沉睡的周期,也能见怪不怪了。
这一路走来远超出裴朗的预计,当初他计算路程的时候还不知绵绵十日只有两日能保持清醒,抓紧些月余便能到的金沙国愣是走了大半年。
好不容易走到金沙国的主城附近,裴朗却一下子病倒了,他不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金沙人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没有医疗条件水土不服同样也是会死人的。
大宋四季变化分明宜居宜人,金沙却一年只分两季,冬日冷冽夏季炙热,没哪个季节不是难捱的。
冬日毕竟只是多加衣裳,裴朗原就是穿着加了棉袄的盔甲,就算被刀剑开了几个洞也不太影响避寒。
可一进夏季连空气都显得尤为烤人,无茶棚解渴也无大宋随处可见的绿荫可遮蔽,裴朗就算是脱了里头的棉袄也无济于事,更不敢卸甲,实在是不好穿着里衣见人。
昼长夜短,日头晒得人头晕眼花,本来就吃不上什么好东西,再这么一晒着更是没了胃口。
最开始只是浑身乏力食欲不振,身上出了些不怎么明显的小小皮疹,裴朗以为是许久未见水源未曾洗澡的缘故不甚在意。
后来情况加重更是上吐下泻令人很是难受,裴朗惜命也不是不想看郎中,只是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也要忍到金沙主城。
彻底倒下那日,裴朗估摸着离主城不过还有二三十里。
“裴公子,我……我去给你寻大夫,你等着。”绵绵不知道怎么突然裴朗就起不来身。
她自小在金沙长大,大宋行商或轻或重水土不服的症状她都见的不少,从没有一个人如裴朗一般,看着看着人就虚脱下去。
“没用了……”阻拦的话刚一出口,就像应和他的话一般,裴朗接连不断的呕出血来,殷红的血沁进盔甲里很快就融为一体。
“没能将夫人安全送到金沙,最后还是得麻烦夫人替我收尸,裴某汗颜……”裴朗呸了一口嘴里的血沫,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再呕血了,才又开口道,“还有一件事需得恳求夫人,我有一未婚妻名为赵玉儿远在临安,原以为能回去风风光光迎娶她,如今怕是不能了……”
“若我死了……不必魂归故里,只愿夫人替我立一墓碑……裴朗与爱妻赵玉儿之墓,也算全了我未完之妄念……”裴朗说话断断续续,他之前还能感受出五脏六腑都在痛,呕了血倒察觉不出了,他其实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没有说让绵绵安顿好之后替他送信的话,因为他心里清楚,人死如灯灭,就让玉儿以为他死在了燕云的战场上吧,不必再等了。
裴朗已经看不太清手上有没有沾到血迹,便将手指使劲在里衣擦了擦,才慢慢摸出怀里的手绢紧紧握在手心,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裴朗才甘心的缓缓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39.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裴朗已死,绵绵心下戚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裴朗愧对于他,按照大宋习俗和他的要求于山林深处立了碑。
然后她做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决定,她决心要替裴朗守墓,以一个相逢即是缘的友人身份。
一守就是六七年,近乡情怯,守墓只不过是她找得一个借口。
此事已了,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竟……如此荒唐?”青君满脸不可置信,她并不知天道会对妄图改变规则的人施以怎样的惩罚,怨不得她会觉得荒唐。
可不就是荒唐吗……若不是绵绵救他,裴朗早该死在战场上了,偏就是这么巧合他遇见了绵绵,受了恩惠被牵扯进了绵绵的报应里。
而后为了护送绵绵拖着病体来到水土不服的金沙,这样一个只需好生休养就能痊愈的小病症,他偏偏最缺的就是吃好睡好的休养条件。
强弩之末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他不愿让绵绵替他去金沙寻医,最大原因确实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其次便是绵绵沉睡之期在即将,纵使她尽力而为,他也逃脱不了必死的结局。
这环环相扣,实乃生也绵绵亡也绵绵。
想裴朗这一生,该坦白时不坦白,该干脆时不干脆,优柔寡断舍不得情又不愿负义。
想着让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这并没有错处,只是不该得陇望蜀永没有尽头,最后用一块碑文来表演他的情深。
也不知他的爱妻是指早逝的赵玉儿,还是春风度的玉簪花妖。
满纸荒唐,他有此下场也不算冤枉。
小白一分析,青君也算是转过了这个弯,原以为他与玉簪花妖是可悲可叹命运多舛的一对苦命鸳鸯,却不曾想他有今日全靠他自己作死。
幸好如今玉簪花妖虽有执念未消,但她早已跳出这片牢笼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她付诸精力,如此甚好。
青君的一腔愤懑不平被小白看在眼里,她还扶着绵绵并且精气消耗过大,仍腾出精神来点通青君,“君君也不必如此不满,于玉儿姐姐或许他不算良人,但于那些被他守护过的人,他也算得上是英雄。”
“如同玉儿姐姐,或许在迂腐的人眼里她出卖色相视为不自爱,但在受她救助的女子眼里,又何尝不值得敬重,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青君太过刚强,所谓过刚易折,她或许早些明白不能以非好即坏来做评判的道理,于她也是好事。
她自己也是如今才循序渐进的猜测到师父将她送到凡间历劫的深意,或许师父是要她不仅明白人有七情六欲如纸上谈兵的浅显道理,更要她从中领悟出属于她自己的道,而并非是仙家历劫常用的断情绝爱亦或是以杀证道。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青君也知是自己偏颇,虽未明言歉意,但已收起了对逝者的轻慢态度,看向连小白也觉得为难的绵绵又是一阵头疼。
“罢了,该走还是得走一趟,拜托君君先行一步,请金沙国主一见,就说绵绵姑娘回来了。”小白不再给绵绵输送精气,而是两指相搭掐了决让她先昏睡着。
她不是滥心的好人,只是这禁术实在牵扯甚广,她若决心不管青君也要受其连累,实在棘手。
方才青君才说错了话,此刻也不多言,小白交代了她便立即着手去做,心里却是有点不敢相信,与皇室有牵扯的姑娘能混成这样。
交代完,小白松散下来整个人都似垮了一般,倒下来的动作半点没迟疑,倒是像吃准了有人会及时的接住她,累极闭上眼睛养神,连指头都懒得动弹一下。
如她所料,徐以献接住她疼惜的将她揽入怀中,他后悔了,他不该由着她的性子来,尤其眼看着解决后续问题需要耗费的精力更多。
心头升起无数个乖戾的念头,他冷凝着眼选择了最狠决的那一个。
杀了她,杀了她一切就都解决了。
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尤其在她没了禁术的保护更是易如反掌,徐以献可以保证在不被小白发现的情况下出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但他的手在小白的身后刚在捏出诀,就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握住了。
明明她闭着眼在休憩,却能精准得猜出他的所思所想,徐以献脸色惊变,不会……不会她已经看透了他真正的本性,偏私利己阴鸷偏执,而非如他外貌一般是风光霁月端方的谦谦君子。
他只要一想到尔尔会因此而憎恶他厌弃他,他便觉得压制不住体内躁动的暴戾之气。
不论要使出怎样的手段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把她困在身边,日夜相守才好。
“阿献,好冷……”小白睁开眼认真的看着徐以献,让他看清她眼里的情绪。
或许她不一定懂情爱却一定也是在乎徐以献的,不然以他方才的行为和想法已经足够小白面不改色杀他百次了。
徐以献抿了抿唇眼底的猩红褪去,在小白的撒娇攻势下狼狈的收起他所有难以言喻的想法,乖乖的将她的手捂在怀里,深怕她觉得不够暖还微微施了点功法。
小白挣出一只手朝他伸了过去,徐以献不明所以有些发懵,但还是下意识的将头微微低下。
他这样的人防备心很重,若是旁人朝他这样伸手,他恐怕都不会给他伸手的机会。
果然她还是愿意做被皮囊色相所惑,六根不净的红尘中人,徐以献这样好的颜色再加上任人揉搓的神态,为了让她能不费力的轻易摸到,他还特意低下头来。
如此,灿若星辰的眸子越发显得深邃,这么直勾勾的望着她,里头都能清晰的看到她的倒影,像是漩涡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溺。
“真好看!”小白由心而发的夸赞,倒把徐以献夸得不好意思了,脸色微红故作正经的样子小白表示更爱了,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挺翘浓密的睫毛,徐以献只是眼睑颤了颤却没躲开。
怎一个任君多采撷。
“你个登徒子……”苏少兮抱手看了一场你侬我侬的戏码后,忍不住暗骂小白不争气没骨气,美色当前立不住。
气归气,她还是走到碍眼的两人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一看就很贵重的青白色玉瓶,从里头倒出两颗绛红色丹药喂到小白嘴里。
小白也不问来处,苏苏给她喂到嘴里她便顺着就吞咽了下去,她是信任也是没精力去细想。
徐以献难得没跟苏少兮作对,他也是看出来了这丹药并非凡物,于是僵着个脸道了谢。
苏少兮哼了一声没说话,她想这两颗药是看在小白的份上又不关他徐以献的事,还用得着他来道谢自作多什么情。
小白要从天道手里抢人花费的精气远超她之前每一次回溯过往,何况也不是说养养就能好起来了,同样是逆天而为要承受得住业障。
她受玉簪花妖所托,在找到裴朗下落那一刻就完成了委托得了她赠的香火情,而裴朗纵然最终也没能逃脱一个死局,也是实实在在承了绵绵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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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如此的因果循环,她也完全没有把握,此举确实冒险了些。
苏少兮给她的丹药灵气十足,是短时间补充精气的上等良药,与她的净心丸同宗同源,感觉是老君炼制的无疑了,以气补气这种法子粗暴但奢靡有效。
这丹药在苏少兮的收藏之中算得上珍品了,只有十颗而已。
她堂堂天界未来九皇子妃活得像只囤货的鼷鼠,没少被人当做是笑话,卑贱的妖狐眼皮子浅。
这是她立身根本,于绝境中保命的安全感,肯给小白的已经算是大手笔了。
当然了,她手里还有两颗救命丹药这就不提了,称得上救命的这药就不可能简单,服用之人无论仙妖,只要不是形神俱灭无踪无际可寻便能获取一线生机。
她很喜欢小白甚至算得上是欣赏,干净温暖的光芒谁都会忍不住靠近的,但她更爱自己,或许这世间并没有任何一人重要得过她自己。
青君带着乌泱泱人群回来的时候,小白显而易见的面色都红润了许多,也不用靠着徐以献休憩了,至少金沙王看见的时候还是仙气飘飘很能唬人的,青君虽然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发生了什么,结果却是她喜闻乐见的。
见金沙王旁若无人的急步奔到绵绵面前,所透露出的失而复得不似作假,他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摸绵绵的脸颊又怕弄疼了她,最终只是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此时虽然虚弱至少还是活着的。
青君完成了任务便站到小白身后,小声的跟她耳语,“这小国主好像还挺挂念绵绵的,我进城时四处看了看,到处都贴了绵绵的寻人画像,应该是从她失踪便寻到如今未曾断过。”
“不然王宫的守卫怎会听着我为绵绵一事而来,半点没拖沓多问便将我领进了宫殿。”
“要说他也是好笑,光着脚边跑边催促我路上细说,侍女提着鞋跟在后头一直追。”说完,青君朝金沙王身后围着那一圈圈的人努了努嘴,侍卫侍女、医官医女等着伺候的也不下十四五个。
小白顺着青君的意思去看,金沙王大概是还在洗漱便匆匆见了人又匆匆的来,衣襟上扣子错了两颗,金丝绣鲤纹腰带的尾巴也漏了出来。
青君觉得好笑的鞋子虽安安稳稳的穿在脚上,但裤腿却是没完全扎进去,跟着的侍女想上前替自己的王上整理衣冠,又不敢真的上前打扰,你推我躲的,确实很有几分滑稽。
不知道青君还有没有因为方才她无意中破了禁术的事而耿耿于怀,小白便附和她的话跟着她一起笑,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想她明白朋友的意思,可以同甘也可以共苦,应当是这样。
而青君虽然平时里大大咧咧,不如徐以献和苏少兮两人心细如发,但她是能明白小白苦心的。
所以小白不想她时时刻刻记挂着错事儿,她明面上就假装不记得了,心里却是因此对小白更加的掏心掏肺。
命医女去替绵绵看诊,金沙王也腾出手来感谢小白等人,一国之主自认眼力还是有的,但这几个看起来如仙人般深不可测的少男少女,都并排而立不分前后也看不出谁为主。
小白没打算挟恩相报为难他,她惜命原本还想休息下,再细细思虑接下来怎么解决。
多亏苏少兮的灵药,她如今元气大有恢复便不想浪费时间,尽快处理好这里的事,害人的妖蛇她是要亲自去寻的,没遇上就罢了,既然有这个缘分,同宗同源的她也有这个资格教他做妖的本分。
40.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国主稍等,若要医治绵绵姑娘,还是请安排个安静的地方才好。”
小白这么说了,金沙王无有不应的道理,且不说绵绵是她们寻回来的,就凭如今绵绵这生死不知不同寻常的状态,他带来的医官医女全都束手无策,不信她还能信任谁呢?
下令回宫,金沙王不敢抱绵绵便命人抬了轿辇来,他原本是要请小白等人与他同行的,小白摆摆手只让苏少兮与青君先行一步。
她怎么想的青君两人怎会不知的,也不是掉队自个儿去玩了,就是同徐以献慢慢的跟在队伍后头,拉拉小手赏景赏美男罢了,她那点儿爱色的花花心肠大家都心知肚明,谁还特意戳穿她。
黄沙滚滚中一片仅有的绿色,比起繁华端庄的大宋,金沙更像是个挽着面纱在黄沙中行走的异域少女,步履缓慢却妩媚。
进了金沙城才算是真正感受到小国风情,他们一行人进城时百姓们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并不会如大宋一般需要忌讳避让。
甚至有胆大热情的年轻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特意摘了面纱往徐以献怀里扔,只是他完全不接招,将小白圈在怀里目不斜视。
若不是小白不忍美人伤心,没等面纱掉落在地上就接过又送还给原主,微微一笑惹得美人捧着面纱险些看呆。
其他还未婚配的男子也想送小白三人带金沙特色的手链,只是小白这边被徐以献圈地性的保护着,大有谁敢上前断手断脚的风险。
苏少兮倒是妩媚含笑看起来要好接近得多,身边又有个抱着剑冷脸的青君,不比徐以献好惹多少,众人才终于熄了心思。
这与大宋男子送发簪、女子送香囊有异曲同工之妙,小白倒是觉得很有趣,看美人看得津津有味。
徐以献也曾游历燕云诸城略有耳闻,前些年老金沙王在位时,他更看得上蒙古的治理之法,认为以暴制暴是释放天性,向来看不上大宋的怀柔政策,认为这不过是无能之辈的修辞。
那时的金沙与蒙古无异,也是大宋的老大难问题,尤其想攻破它也并非易事。
金沙虽只是个小国但民风刚烈团结,倘若贸然发动战争只会适得其反,大宋以伤亡不少的代价换来一个城毁人亡,这并不是上位者想看到的结果,尤其如今的大宋皇帝是一个空有野心却没有足够雄图大略的人。
恐怕出于同样的考虑,蒙古也没有动金沙的心思,地大物博的大宋和僧多肉少的金沙,作出抉择也不是很难,更何况愿意在与大宋开战之时,有人心甘情愿做后方补给,大大增强了蒙古各部的实力,何乐而不为之。
此难题一直延续到新一任金沙王继位,方得到慢慢的缓解。
一点一点将大宋文化引入到金沙国,言语难通便推翻贵族才略懂一二的规矩,不分男女老少人人皆学,打通贸易往来缔结永世之好,定下盟约若各部来犯,燕云将领无条件协助他们击退敌人,国民成了最直接的受益人,反对之声自然就没有了。
身怀两国血脉的金沙王本就不被国民所爱戴,不知是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将迟早会因站错队而覆灭的金沙,生生打造成了如今的不可或缺独具特色。
徐以献看不上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也不得不承认他对金沙的贡献是巨大的。
向往更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蒙古侵略大宋也是如此,金沙这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君主,比起他的父亲老金沙王在国民心里的形象可好上太多了。
行至宫门口,聚集了一堆人正对着墙壁指指画画着什么,金沙王急着去安顿绵绵,苏少兮随同着一道走了。
还剩小白、青君和徐以献三人在后头,青君好奇率先去看,等小白和徐以献跟过去她已经在同旁人攀谈起来,“金沙王重金酬聘能人异士?”
“谁说不是呢!这才贴出来的告示,听说是郡主身患重疾的缘故,若能被治好郡主赐国师位赠千两黄金……”
“诶,姑娘看你们三位像是中原人吧,听说万剑之宗的蜀山便是在中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去到中原看看……”旁边有人接茬,一脸兴致勃勃。
“大叔,大宋与金沙往来贸易,日子还长总有机会。”青君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跟那人打个哈哈就算过去了。
虽然她本就要出手的,但谁会嫌钱多,既在红尘适应并让自己过得舒适,这是小白做妖的基本。
再说,千两黄金呐!能买多少嘉肴楼的美食、珠玉阁的首饰、锦绣园的衣裳呀,小白完全听不到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了,满脑只剩金光闪闪的元宝,丝毫不掩饰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睛,伸手就果断干脆的揭下那张皇榜。
青君撇了撇嘴,心说这小国主做事不地道,就算理智上理解是为了绵绵急昏了头,怕她们靠不住想着做两手准备,心里总归还是有那么些不得劲儿。
她为人率真却也因此而好强,试都没试就默认她……她们不行,也就是小白向来不计较这些。
小白这一揭榜,不知那小国主知晓后是喜小白颇有自信多一点,还是忧揭榜后便无人问津来得多一点。
揭榜时姿势帅气潇洒,皇榜拿在手里又嫌麻烦影响形象,索性丢给徐以献拿着,反正他什么都依她。
进宫没什么阻碍,一是揭了榜的缘故,二是国民或许不知,宫门外的守卫却是知晓小白等人是同国主一道回来的,尤其国主的贴身侍卫还守在一旁,更没有拦的道理。
主殿已经等候了不少人,大夫占多数,约莫是金沙城里所有医者不分年龄都被传唤了来,其间混杂着几个拿着桃木剑揣着符咒的道士大叔,还有个擅蛊的苗疆大娘。
唯有一人吸引了小白的注意力,他站得笔直如同一棵常青树,束着玉冠一丝不苟,剑眉星目好看得很,一身绣着祥云纹的白色道袍,腰里佩着长剑,典型的蜀山中人的打扮。
小白刚走上去打招呼,徐以献已经如临大敌的站到她身前,一脸戒备的看着对面的假想敌。
实在很不想承认,若较真的论起来他得叫一声“二师兄”,只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应,毕竟他虽受得是内门教习,身份上却仍是外门弟子。
“蜀山弟子洛轻川……好久不见,小师弟。”面对徐以献的敌意,洛轻川云淡风轻甚至让人察觉不出失礼。前半句是同小白介绍自己的身份,后半句却是在跟徐以献叙旧。
小白觉得如果她想成立个化妖师小队,腰缠万贯,端正涵养的洛轻川是她很好的选择。
本着拉拢的心,她站到洛轻川身旁表达自己的示好之意,洛轻川发话才发现他俩居然是旧相识,熟人好呀,好办事!
只是这两人似乎不如她想象中熟络,至少她身旁的徐以献看起来就不甚自然,抿紧了唇不肯应声,别扭且有敌意。
小白当然不会真以为徐以献只是在吃醋,主动牵住他安抚他,再用传音入密的法术同徐以献讲悄悄话,“怎么了?是他认错人了?”
瞧着洛轻川态度挺好的,不像是有过节的样子,最好如此,倘若真是结了梁子,就算她想招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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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轻川,同样还是会先选择站在徐以献这一边。
“……洛师兄和掌教师兄是掌门的嫡传弟子,我……虽师从五大长老之一,却并不排入内门弟子,所以不能得他一句‘小师弟’。”
都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尤其是推脱的理由如此荒谬,不看天赋看心性,呵……即使疑惑的人是小白,仍无法遮掩住他的不服。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小白自然没有抓着不放的道理,师父的徒弟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她不晓得同门之间是不是都是这么不咸不淡的相处。
“他既肯先叫你便是认可你的,阿献,你怎么不能得了。”小白觉得徐以献心里是委屈的,他其实清楚他的记恨算不到洛轻川身上,只是难免迁怒,她不知道前尘往事便不会劝他与洛轻川交好。
小白的话让他感到慰藉,又觉得情理之中,倘若她是喜欢将想法强压于他人的人,他或许不会对她这般痴迷。
洛轻川肯放下身段主动叫他一声“小师弟”,确实超乎他的预料,徐以献早前听师父说起过,掌教师兄修行上其实不如洛师兄天分高,但他为人老成持重,处事公正严明,是个天生做掌门的料子。
这并非就是说洛轻川不适合做掌门,甚至师父对他的评语更高,温润如玉有情有义,是非分明能辩善恶,没有一句不是好词。
所以在他心里他其实也是更看好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兄,至少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将人拒之门外,也曾好奇问过师父,掌门为何不让他来做这个掌教,只是师父再三缄口莫谈,他也不好深挖。
方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洛轻川太过优秀,小白也看好他,他怎会不生起危机感来。
“洛师兄。”给洛轻川行了蜀山内门的礼,不肯叫他“二师兄”已经是徐以献最后的倔犟了。
小白忙着给徐以献顺毛,就一个她都觉得心累,瞬间觉得自己不能和三千佳丽的皇帝有同理心了。
能人异士一批一批的进,小白不急于一时,便无视徐以献眼里无声的控诉,继续与洛轻川闲聊。
“洛大哥是来此地云游的?”连小白都觉得蜀山离金沙还真的挺远的,倘若只是单纯云游四方,那洛轻川确实爱走。
一个是“洛大哥”,一个是“阿献”,孰轻孰重孰近孰远,徐以献别扭的心思又被小白轻而易举的抚平,既然如此他也就不计较了。
“并非是云游,蜀地十年前曾出了好几件人口失踪案,丢失得尽是些姿容上乘的年轻男子,人数不多但一年半载的总要失踪,一两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凭空没了踪影。”
“当时洛某与几位师弟奉命下山查证此事,只是这妖物作怪害人尤为狡诈,甚至背后可能还有极难对付的靠山……”
“追查过程中有位师弟不小心漏了痕迹,被妖物识破后轻易不再现身,自此失了踪迹……总而言之,还是洛某学艺不精的缘故,说来忏愧。”
小白看得出来洛轻川并非是嘴上说着忏愧,心里却不以为然的沽名钓誉之辈,他是真心觉得当初若是再小心谨慎些,说不定就能阻止后头惨剧的发生。
心有正义的人交往起来没那么辛苦,不用时时提防。
又听他说,“洛某的佩剑上曾强留了那妖物气息,自八年前那次交战后直到近日,才算是重新感知到了些微,一路追踪过来洛某也是刚到王宫。”
小白点点头,觉得既然大家最终目的都大差不离,还是很有机会一路同行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