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小姐无情郎》
1. 荼靡花开
孟春时节,熙宁城的桃花次第开放。
时有清风徐来,桃瓣儿飘坠在西河畔,试问溪上渔夫,远处飞桥上隐隐的锣鼓喧闹声是为哪般?
渔夫提着一筐肥鳜鱼,笑呵呵道,原是阙国公家的二郎要娶妻,他打了鱼去讨酒喝。若问新妇是哪家小娘子,自然是那荼靡巷内的香商袁家小女袁舜华。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蜿蜒数里,最后花轿从阙府的朱红大门中抬了进去。满目的红艳、热烈同走出袁家时,族中叔伯兄弟眼中掩饰不住的喜色融在一块儿,映在舜华的心上,烫成一块儿疤痕,只因她早已没有了爹娘。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场荼蘼花开。
洞房内,舜华盖着鲜艳的红盖头,独自坐在绣着鸳鸯的喜被上,纤长的手指握着适才喜婆撒帐的桂圆儿花生,闲来摩挲着。
忽察觉床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有耗子偷偷叼着花生偷吃的“嘎吱”声,舜华素手掀起红盖头,疑惑地转过头去瞧,躲在床侧偷吃的“小耗子”来不及闪躲,被抓个正着。
舜华轻挑着眉,打量一旁约莫四五岁,身量娇小、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呵…你是谁家孩童,为何要偷偷躲在这儿?”
小姑娘梳着羊角辫儿,一双水灵的眸子自舜华掀起盖头后,就一瞬不眨盯着她瞧,忘了吃手中的桂圆儿。一时不觉脱口而出:“姊姊,你真好看,你也是小狐狸变的吗?”
去岁,阿爷曾给她抓过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那小狐狸生的极美,有一双勾人摄魄的灵眸,十分通人性。这个姊姊的眼睛也生得极美,一双丹凤眼眼尾上翘,瞳仁儿黝黑明亮,似乎缀着点点星子。
舜华一愣,随即被这话逗笑,愈发觉得这孩童当真是惹人喜爱,顺手在喜床上抓了把莲子桂圆儿放到小姑娘手中,“呵…这话从你这小鬼头嘴中说出,倒比旁人多了一番趣儿。”
正想问她是哪家的孩儿偷溜出来,恐叫父母亲着急差人送回去,门外忽听得几道脚步声。
一女音从外头响起:“哼!这个狐狸精,也不知世子爷究竟瞧上她哪儿了,不过是长了张会勾男人的脸,在床榻上使得一些不入流的手段罢了,竟也哄得世子娶她入了国公府,此等出身如何配得上世子!老爷竟也许了这桩婚事,真是叫人费解。”
另有一人压低了声音,劝道:“低声些吧,小心叫里头的听见!”
“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说。满城里谁不知道她袁大小姐的事迹,今儿爱这个萧郎君,明儿又转投了李郎君的怀中,一点朱唇万人尝,到底是她老子娘死的早,无人教养之过。竟连袁家世代相传的香谱也叫她拿去不知哄了哪家的郎君同她欢好……啊!”
正说着,门外那婢女忽然一声尖叫,紧接着似有杯盏破裂之声,她气急败坏,“你是哪里来的婢女,眼睛要长到头顶上了,瞧不见人么?”
“让开,没瞧见我正要去给世子夫人送茶吗,渴坏了夫人,就凭你们这二两重的骨头,赔得起吗?”
“你!”
几人外头正吵嚷着,舜华在屋内忽然出了声,“双儿!”
须臾,室外复又静默,陪嫁双儿端着壶茶从外走了进来,面色不虞,唇也抿的紧。
见舜华掀开盖头坐在床榻上,一愣,“姑娘怎么自己偷掀了盖头,不吉利的,还是快些盖上等姑爷回来再掀。”
“不过是些繁复无聊的礼节,有什么要紧。”舜华懒懒散散靠在床边,轻揉了揉太阳穴。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脑袋酸胀。
双儿愤愤然道,“这些刁奴,一个个仗着国公府的势竟敢如此污蔑姑娘,若不是记挂着今儿是姑娘的好日子,我定要撕了她们的嘴。姑娘怎能受这等欺辱,依我瞧着国公府未必好到哪里去,不过是面儿上风光,背地里奴才都能骑到主子头上来,可见这国公府烂透了。”
舜华牵起唇角,调笑道,“好双儿,姑娘我出嫁前是怎么教你的,怎的浑都忘却了。管好自己的嘴,喜怒不形于色,任何时候都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与事生气。”
“难道就由着她们诋毁姑娘吗?”
舜华支起头,眼中讳莫如深,“急什么,嫁进来就知道有这一遭儿,往后的路长着呢,现在惩了这一个,后头有千万个等着呢,不必急于一时。何况如今的国公府早已不是当年老国公爷在世时的那般鼎盛了,底下的奴才松懈倒也是常事。”
阙家是梁国数一数二的百年大族,自老国公爷跟随先帝打下这江山后,阙家的儿郎们,或宗亲或旁支在朝中自占有一席之地,权势如日中天。其下一代虽平平碌碌,倒也终至守成,到如今水字辈儿的子孙后代只知坐吃山空,整日挥霍无度,沉浸在富贵场温柔乡。
大抵也顺应了那句,时势造英雄。
阙府面上瞧着光鲜,实则内里底子已空。舜华再清楚不过,阙凛的父亲,也就是当朝的国公爷默认这门亲事心中有多不愿,可即便再不愿,也得娶她进门,填补这亏空。
这场婚事,她们实则都不过是各取所需。国公府要的是她的财,她那郎君想要的是袁家的香谱,而她想要的…
舜华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人的身影。
“咦!哪里来的这些花生壳?”双儿瞧见案桌前的红手帕里堆了小山似的花生壳,讶异道。
舜华的视线移到那条红手帕上,突然想起方才的小姑娘,吭哧吭哧剥了许多花生吃得肚子圆鼓鼓,又在双儿进屋时偷偷从后门溜走了,着实可爱的紧。
她面上有一丝笑意,“许是哪里来的仓鼠偷溜进来了。”
…
夜渐深了,阙凛在前厅被同僚与宗族兄弟劝着酒,每喝一盏他眉头就蹙得愈深,似乎眼前美酒于他而言是什么毒药一般。
他向来不在乎旁人目光,当即转身就要离开,身旁小厮欲哭无泪,要死要活抱着阙凛,口中求着自家的哥儿好赖陪那几位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几位爷喝上一盏。不瞧在那几位爷的面上,也得瞧在国公爷的面上,忍一忍。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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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凛只得板着脸转身回去一气又饮了几盏,喝得急了,他的脸颊有些泛红,只是他今日一袭红袍加身,昏暗红烛映照下,脸上的醉态便不甚明显,只有身旁小厮衡阳才能察觉到他的脚步略显浮沉。
衡阳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终于放开了自家哥儿。
阙凛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嘿嘿,二哥儿平日里都是穿的白袍,今日换了这身红袍真好看。”
阙凛沉默,大步流星走着。
“二哥儿,国公爷吩咐小人转告您一声,今夜不必来请安了。”
“嗯。”阙凛随意点了头,继续走着。
衡阳走到后院岔路处,忽发觉不对,忙扯住阙凛手臂,“二哥儿,你走错了,这条才是去洞房的路。”
阙凛不着痕迹蹙了蹙眉,“我今夜…还有公事处理,你去转告惜春阁不必等了。”
“咳!”
衡阳差些没被自己口水呛住,“二哥儿,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今夜处理,新娘子可还在洞房等着你呢。”
他实在不理解,自家这位祖宗到底在别扭什么,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儿,他倒是开溜的干干脆脆,借口都这么的…叫人难以接受。
眼瞧着是劝不下自己这位祖宗改道,衡阳急的厉害,正想着是不是该将二哥儿打晕拖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贼兮兮笑道,“二哥儿,你是不是忘了新娘子那还有什么好东西带过来。那本…香谱…”
阙凛往书房挪动的脚步又收了回去,视线转向另一条通向惜春阁的路,有些犹豫。
袁氏香谱…是了,两月前他同袁家小姐在玉琼楼谈了笔买卖,他娶她,而她予他袁家香谱。
至今,他并不知她为何一定要嫁予他。世人熙熙往往为名来为利去,那她所求是什么,也是名利么?亦或是钱财?
可如今的国公府内外空虚,虽不至立刻轰然便要倒塌,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无甚可图。倒是他那父亲所图更甚,想着拿她从袁家带来的钱财堵这无底洞,她嫁他实在不明智。
其实仔细想来,他娶她不也只是为图谋,又算得上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一丘之貉。或许他该去问一问她…想要什么。
夜深人静,惜春阁的灯依旧亮着。绿纱窗上隐隐绰绰有一身影显现,长发披散,身型曼妙。
屋内的龙凤花烛已燃过一截儿,阙凛悄无声息走了进去,守在外屋的双儿朦胧睡梦中察觉有一人影,立马清醒。见是自家姑爷回来了,正要蹲身问安,阙凛抬手止住,示意她下去。
双儿会意,转头瞧了眼内室,想到一会儿姑爷会进去,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急急忙忙跑出去备水。
阙凛站在原地停了半晌,正欲抬脚进内室,鼻息间忽闻得从里头飘出的一缕幽香。
虽淡但细闻隐隐有股甘甜之味,白檀香二两,沉香,婴香,甲香各一两,去岁冬至气节藏在梅树下的白霜,还有……
他身形忽然僵在了原地,最后两味香是……
2. 寒冬初霁
“郎君莫非今夜要在外头站一整夜?”
舜华早已换下了凤冠霞帔,只着一件轻薄的红纱衣,更衬得肤如凝脂。她面颊泛着红晕,气息微喘,身子似无骨,轻靠在床榻上等着外室久久不进来的男人。
“郎君同我那日说好的事,难不成不作数了?”
话落,阙凛走了进来,眼中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舜华笑了,逗弄他似乎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初见时,她便发觉了。
她坐在床前支着头欣赏他,莫名想从他的眼中瞧出些什么,只是离她很远的公子只一味盯着一侧的花烛,并不曾转过头来瞧她。
叫她忆起去岁的一场大雪,车马难行,将他困在了玉琼楼。彼时她正在玉琼楼与人斗香,王知县家中对她“情根深种”的蠢儿子总是输她一头,赚他的银两似乎是件唾手可得之事。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很快叫人失望。那一日,她在余光中瞥见了一身素色长袍的玉面郎君。
五官精致而不张扬,眉宇隐隐透着清冷之气,如被贬谪到凡世中的谪仙,不沾惹尘世的污糟。
她信手点了一味香,博山炉中升起的丝丝缕缕香气四溢,味浓而醇厚,张扬而霸道,有硬朗之风,是掺有丁香、甘松和零陵香…的荀令香。
阙凛果真转头朝她这处小阁望去。那是他初次遇见她。
此香太过浓郁张扬,过于极致总是不免.流于媚俗,他并不喜。但转头瞥见熏此香的竟是个极其美艳张扬的姑娘,他心头流过一丝异样。
此香倒真衬她。之后几次偶然相遇,她熏的香愈发热烈,绮靡。
“郎君在想什么?”
舜华的声音勾回了他的思绪,远处的烛火忽明忽暗,他忽觉心中隐隐有压不住的躁意,陌生极了。
“没什么”他转过头来瞧了眼舜华,见她红盖头已掀,身上衣着单薄,又转头去瞧燃烧着的红烛,“你若是累了,就去歇息吧。”
“呵!”舜华笑了,“我以为郎君今夜是为香谱而来,我怎好叫郎君白跑一趟。”
她从枕下取出一个黑漆檀木小匣,置于阙凛眼皮下打开,一本泛黄小簿子映入眼帘。
袁家世代制香,梁国中所开香料铺子,脂粉胭脂铺半数以上是袁氏产业。家族在子孙后代幼时便开始习技艺,炮制,配伍,和料…终至成年,在冠礼笄礼上燃起亲手配制的独门香,才算礼成。
不过袁家子孙在习得众多或诡谲迷幻,或清淡幽然,或浓郁硬朗的香后,并不满足。只因袁家还有一种名为动骨香的秘香配方还藏在袁家的香阁中,一直不曾示人于眼前,据传此香可医死人肉白骨。
袁老太爷当年曾去西域行商的路上偶救得一高僧,僧人为报老太爷大恩,掐算到他此去西域恐会丧命,交给老太爷一张香方,叫他务必配了日日带在身上。
老太爷半信半疑,果不其然在载货回返时遇到一伙强盗,将老太爷及随从杀害。袁家闻得噩耗,自是伤心欲绝,花了百两银请走镖的镖师将老太爷的尸首背回来下葬,不料下葬之日,袁老太爷竟死而复生。
此后,那张高僧所传香方便成为了袁家的秘方,任富贵高门之家出价几何,老太爷都不曾拿出。据传如今香方就写在袁氏家谱中。
阙凛盯着那一方陈旧小册,半晌未言。他只知袁家世代制香业是传女不传男,女子制香,而儿郎们外出经商,各有分工。
袁舜华是袁家第三代传人,可她在熙宁城的名声不算好,流言蜚语满天。娶她时,他并不确定香谱是否还存于她的手中,而今真正摆到眼前,饶是他也心下紧了一记。
阙凛想要拿起香谱的手再伸出后又忽而退回去,“你…”
他的目光移至舜华妩媚动人的面孔上,对视,“你想要什么?”
舜华一愣,随即又笑起来,“当日在玉琼楼,我已经回答过郎君了。我心悦郎君,想要郎君娶我。”
阙凛倏地退却一步,只因舜华向他靠的太近,叫他的心不受控制咚咚猛跳动,为何会如此,是因为此香吗……
他声音变得有些僵、有些硬,一本正经道,“我并不好…至于娶你这件事,嫁我阙家其实是在委屈你。”
“呵!”
舜华眼中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调皮,逗弄着他,“可我觉得郎君十分的好,当日在玉琼楼,我便瞧上了郎君,因此我并不觉嫁给郎君是委屈,郎君可是后悔娶我了?”
她兴致勃勃欣赏着他的神情,面上虽还一本正经淡定自若,可眼中的闪躲是再也藏不住,这便是阙家二郎。
阙凛自幼聪慧过人,五岁便能识得万种香料,八岁便能将世间百种香调配的炉火纯青。不爱高官厚禄,也不通人情。世人传他冷漠无情,可舜华在见过了袁家众生相后,看透的是阙凛心底那颗纯净而不沾惹污浊的心,他与他们太不一样。
抛却利益,单凭他这个人,她也是很喜欢的。
“没有。”阙凛面上不自然说道。
娶妻这事儿,他从不曾想过,亦是不甚明白。但既然娶了,他也坦然接受,左不过府中多了一个人。
“郎君若是真想允诺我什么,就将这本香谱妥善收藏好,万不可示人眼前。”舜华多了些认真,同他道。
阙凛思索片刻后,点头应下,“好。”
说罢,他想去拿香谱,舜华却将黑漆匣子阖上了。
阙凛目光有些不解,“你…还想要什么吗?”
舜华余光轻瞥了眼朱红帷幔后熏起的暗香,缓缓朝着阙凛走来,丹蔻轻勾住玉面郎君腰间束着的白玉带,红唇轻启,嗓音柔软,“洞房花烛夜,郎君怎么只顾盯着香谱瞧呢。你何不也瞧一瞧我……”
室内幽香弥漫,愈发浓烈,阙凛只觉身躯发紧喘不过气。他的眼底暗藏着压抑不住的情潮,哑着嗓问,“你…确定吗?”
今夜你想要的…竟是这个?
回应他的,是舜华踮起脚亲上他喉结的红唇,柔软得不像话。
情欲的浪潮一旦开闸,就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海,再难抵挡,只能任由着被吞灭。
舜华被抱起放在喜床上,身上压着的长躯死死桎梏着她。红纱帐放下,一室的旖旎风光尽藏,一层薄薄的纱衣被丢弃在外,紧接着是红袍,里衣、亵裤……
舜华如同案板上的鱼儿,失了力气,任男人紧抱着作乱。
她哑着嗓:“郎君,轻些。”
“什么?”阙凛堪堪咬着牙停下。
舜华眼眶充盈着泪,双手抓着他的大手,讨饶道,“郎君怜惜着些吧…”
“好……”
*
翌日大早,双儿无精打采端着银盆侯在院子外。
昨夜可累坏了她,一连换了三次水。姑爷还真是人不可貌相,瞧着冷情但在那档子事儿上,同其他男人一个德行。
主屋的门开了,双儿及身后众丫鬟将头低低垂着忙走进去伺候洗漱。
阙凛早已穿戴好站在穿衣镜前,仍旧是一身的素色白袍,面容清冷。自顾自洗漱后,余光不自然撇了眼刚被王嬷嬷拉起来的舜华,脸颊红扑扑的,眼中也是懵懵然,嘴里老大不乐意的嘟囔着累。
他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时辰还早,不若再歇一歇。”
舜华听后,果真又倒在床上,踏踏实实睡去。
这可急得王嬷嬷“哎呦”一声,又将她拉起来,“娘子,新妇第一日敬茶问安,可不能迟,快起了吧。”
在袁家时,她就打听过了阙府的情况。丫鬟婆子家丁多不胜数,族中年幼的子弟皆在阙府上私塾,国公爷虽已年老,但也在原配去世后,又新娶了继室,育有一女。府内人多眼杂,处处是嘴,袁家虽是商户,但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她们万不能行错一步,惹下闲话。
袁舜华像个木偶娃娃般任由着几个丫鬟婆子馋着去洗漱,又坐在镜前抹粉涂脂,点唇梳妆。
双儿的手很巧,很快盘好一个交心髻,在众多首饰中选了一只白玉兰簪子,往发髻上簪。
“不好,换一个。”
舜华瞧着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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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一身红衣的自己,选了一支金钗簪上,“这支才相配,玉兰簪太素了。”
镜中出现了阙凛的身影,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视线落在了那只金钗上。
“郎君觉得好看吗?”舜华看着镜子里的男人,故意问。
阙凛很快移开了目光,视线不经意又扫过桌前的玉兰簪,轻咳一声,“你喜欢便戴着。”
室内又静默了下来,只有丫鬟窸窸窣窣的声响。
卯时三刻,阙凛带着舜华来到明祥堂。
舜华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座处处精致的院落,门外几个丫鬟婆子敛声屏气候着,终于里头有了响动,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进去。
舜华在屋外站了半柱香,才被请了进去。
国公爷及继室阙魏氏坐于高堂。
舜华进来恭敬行礼问安,阙国公沉默接过茶无言,倒是阙魏氏面上带笑,嗓音柔和。她约莫三十出头,面如银盆,体态丰腴,显得极好亲近。
热络的问舜华在府中可还习惯,不要想家,今后阙府便是她的家,有什么缺的尽管来明祥堂要。
舜华点头应下,余光去瞧身旁沉默的阙凛,见他一副不关己事,沉默品茶的态度,又收回视线。
她心想:不愧是亲生的,老子和儿举手投足都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相似。这位阙国公爷不甚喜她,这个她自然是知道的,无非是她的家世他瞧不上眼,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迎进门。只是这阙凛是为何从一进门就只问了父亲安,对于他这个继母是半眼不瞧,视若无物。
阙凛的母亲因病早亡,这一点倒是同她同病相怜,她的父母也都是病故。
正想着,阙魏氏又拉着她的手笑道,“二哥儿是我们阙府独子,大姐儿前几年就嫁到了永平伯爵府去了,最小的三姐儿是我生的,现今才五岁。因此老爷对二哥儿是最寄予厚望的,惟愿你们夫妻能够互敬互爱,为阙家开枝散叶,日后能撑起阙家满族的荣耀。”
舜华故作娇羞,垂下头答一声是。又听她继续道,“近些年来我时常觉着头痛,想着二哥儿何时娶了亲,好叫我将这中馈的担子卸下,不曾想一眨眼二哥儿就娶了亲,圆了我这心愿。”
“既如此,就请大夫人将管家钥匙早日交出来,您也安心颐养天年了。”
阙凛适当的插了句话,阙魏氏的神情忽而一僵,盯着他直瞧。
“是,是该交给新妇了。”阙魏氏拍了两下舜华的手,“只是你们尚且年轻,不经事,我总有些担心…想着慢慢教你上手为好,我今日就叫账房将阙家的一些铺面田亩的账簿拿来叫你熟悉着,今后同我一起管。”
舜华不动声色移开了手,一双狐狸眼中满是狡黠,笑着道,“婆母不必担心,我七岁便跟着祖父经商管账,这些个账簿难不倒我。婆母只管保重自己身体,少操劳为好,若累坏了婆母,岂非是儿媳的不是,郎君也定不想叫婆母受累。”
阙魏氏沉默看着舜华,半晌后点了头,“也好,你们袁家世代经商,想来管账的本事不会差,那就叫管家配把钥匙来,你慢慢上手吧。有不懂的地儿,就差人来问我。”
…
从明祥堂出来,阙凛看了看日头,对着舜华道,“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舜华仰头望着他,笑意盈盈,“郎君安心去吧。”
阙凛身形未动,似乎有话,但终是没有出口,转身去了书房。
舜华握着手中的管家钥匙,轻轻摩挲着。身后的双儿喜道,“恭喜夫人,这么容易就拿到了管家钥匙。”
“容易?”舜华收起管家钥匙,扬了扬唇,“未必吧。”
新妇第二日向公婆请安,婆母就急着要将府内事务丢给她一半,好似烫手山芋,还真是少见。看来阙府的烂账恐怕比她想的还要棘手。
阙魏氏和未曾出言的公公这是既想要她干活儿,有想把权利攥在手里,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她袁舜华也不是摆着看的。
舜华轻扬唇,“把府里管事儿的仆从都召来,叫我认认脸…”
3. 阙府立威
午时,惜春阁小院儿的桃花树下乌泱泱围了大批婆子丫鬟,为首的是几个年长有阅历的嬷嬷。正絮叨着今早上大夫人将管家权交给世子夫人一事。
最是其中一个长脸儿瘦干的嬷嬷,挺着胸脯不满道:“凛哥儿到底是娶了新妇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急着打发了干净。”
另有一嬷嬷陪笑道,“李妈妈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可是世子爷的奶妈妈,在这满府里也是说得上话的,便是将我们这些个都打发了干净,也不会赶您的。要依着我说,这新妇也该给您见一见礼才是。”
李妈妈乜斜着眼笑骂一声,将胸膛挺得愈发高了。
……
外头正说着话,见屋内双儿走了出来,端着姿态,“夫人到了。”
舜华被搀扶簇拥着走来,刚吃了一碗莲子羹,腹内有些发胀,四肢也自昨夜那档子事儿后酸疼的厉害。
丫鬟搬了椅子来放在廊内,舜华顺势坐下,悠悠摇着扇,阖眼假寐。另有一四方小香炉摆在一旁,里头燃着沉香。
她懒洋洋扫视着院内众人。
正午的太阳刺眼,这些个婆子丫鬟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辰,额上泛起汗珠,一个个面色不虞。
廊内的双儿冷着脸,扫视众人,“想必众位也听说了,今儿个大夫人已经将管家权交给了夫人。今后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该与谁汇报心里也要有个数,别迷了眼糊了心交代错了人。”
院内众婆子丫鬟摸不清底细,面面相觑。
双儿又道,“夫人说了,阖府里丫鬟婆子少说也得几十口人,多则上百号,未免人口杂乱,不好管束,今日便将你们的名姓、年纪、户籍、一应关系登记造册,也好日后各自分工,赏罚有据,尺度分明。”
李妈妈在底下轻咳一声,笑着,“夫人这又是何必,我们这些都是阙府里的老人了,用不着这些繁琐的法子,有什么事就吩咐下人吱一声就行。您身娇体贵的,不必多去费心操劳,都交给我们这些下人就成。”
“身娇体贵……”舜华细细品着这四字,哼笑一声,“我说一句你顶一句,长此下去还如何尊贵的起来?”
李妈妈的脸青一阵白一阵,面上的笑是再装不住,“是老奴的不是,老奴平日里在世子爷面前说话随性惯了,夫人莫怪罪。”
“哦?”舜华染着丹蔻的纤指轻点着团扇,似笑非笑,“想必这位就是李妈妈了。”
“是,我就是从小喂养凛哥儿长大的乳母”李妈妈笑道,“我老了,我那几个儿子常说叫我搬到庄子上同他们住,也好叫我享享福,可我还是放不下凛哥儿。你们年轻,尚不会经营,我虽老了倒也还中用,这院里院外如何管我最是知道的,夫人今后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我。”
舜华心里膈应,这李妈妈显然是想她高架起来,自己当这阙府半个主子了。
“这可使不得”她佯装惊讶,“怎能再叫你受累,岂非是我的过错,郎君也定然是不想再叫李妈妈受累。要是妈妈实在闲不住,今后就做些轻快活儿消磨着日子,倒也不觉烦闷。”
“不,不必顾着我…”李妈妈额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双手交握紧了又紧,嘴里反复吐着这句话。
双儿冷着脸,“妈妈下去歇着吧,不必在这毒日头下站着了,下一个。”
李妈妈被两个丫鬟请出了院儿,立刻又上前一个身宽体胖,丰腴肥润的婆子,笑呵呵地,“我夫家姓张,大家都叫我张婆子。我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大夫人瞧着我勤快老实,便交予了我厨房采买的活儿。”
双儿上下打量着她,“厨房采买可是个油水极多的活儿,张妈妈瞧着油光满面,怕是这些年捞了不少啊。”
张婆子委屈得厉害,直摆手,“夫人明鉴,满府里您尽管去打听,我是最老实不过的,就是一个菜叶儿也不曾私拿过,阙府待我恩重,我是知道的,哪里敢有别的想法。”
“呵!”舜华适时出声,笑着安抚到,“张妈妈莫急,有道是日久见人心,你做得好了我自会重用你,可若是存了些别的心思,我眼睛里也容不得沙。今后,你也须得勤勉如斯才好。”
张婆子连连“哎”了几声,弓着身子退下。又上前缓走来一个身子窈窕,满目含情的丫鬟,微点头行礼,“奴婢叫滢珠,今年刚及笄,我原先在大夫人房中当差,我娘是大夫人的陪嫁陈妈妈。因世子爷身边没个体贴照顾的,我就被大夫人指派给了世子爷做丫头,世子爷待我很好…”
双儿冷眼瞥她,俯身靠近舜华,小声说着,“夫人,就是这丫头那日在您房外出言不逊,着实可恶!”
舜华摇着扇,斜眼瞧着滢珠。正不知从何处立威,她倒是巴巴的送上门来。
“原来是大夫人院儿里的奴才,倒是来头不小,待在我这惜春阁到底也委屈了你,不若还是回明祥堂吧。”
“我是大夫人送来侍奉世子的,夫人怎好不问大夫人和世子的话,自作主张!”滢珠不服气辩了句话。
舜华莫名笑了声,斜靠在椅上,微扬着下巴,“好生厉害的丫头。”说罢,她将手中团扇信手扔给了一旁的王嬷嬷。
这婢子是半点不将她放在眼里,拿出阙魏氏和阙凛两尊佛来压她,是当她袁舜华是只温顺待宰的羔羊了?那岂非太对不住她带来的万两白银。
王嬷嬷当即便派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左右钳制住滢珠。后信步走了过去,在她因慌张而瞪圆了眼睛的神情中扬起手,“啪”一掌狠打在滢珠脸上,立刻便有一道红印显现。
王嬷嬷道:“这一掌,是为你昨日在洞房外不敬夫人之过。”
说罢,在滢珠红了的面颊上又扇了一掌,院里顿时又响一道凄惨叫声。
“这一掌,是为你今日与夫人顶嘴之过。”
王嬷嬷掌中带风,劲也狠厉。
舜华眼带轻蔑,命令着,“把她拖去明祥堂大夫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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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将昨日说的污糟话再说一遍给大夫人听听,并非是我袁舜华没有气量容不下人,也非是我不敬长辈,实是底下的丫头太不懂事,惜春阁容不下这大佛。”
王嬷嬷答一声是,拖着滢珠走出了院儿,朝明祥堂去。
此时,惜春阁院内鸦雀无声,丫鬟婆子敛声屏气,不敢再动。
舜华气定神闲瞧着下头的人,开口,“众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今后也都掂量着。我的脾气不甚好,但也讲规矩。勤勉能干之人,我自会奖赏;可若有人偷懒耍滑,就休怪我无情。”
舜华渐褪去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神锐利。院中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再无人敢有半点懈怠。
“速将府中账簿送来,待我细查后再作决断。今后府中每一笔帐,都给我仔细的记着,不可有半丝含糊。若有人贪功冒领,重复报销,定当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另,各房各院的钥匙,也尽数交来。从今往后,这府里的每处,都需归置的有理有度。各处采买须提前呈上单子来,过了目方可行事。每日的账目,也须在晚膳后呈与我过目。府里人口多,难免会出几个偷懒耍滑的,双儿拟个章程出来,日后各房的差事都要明确。做得好的,月钱里添些银两;做得不好的,该罚的罚,该撵的撵。莫要让那些不长进的,拖累了府里的规矩。”
双儿忙应声,“是,奴婢这就去办。”
“还有,”舜华顿了顿,似是思索片刻,才又开口,“这府里的事务繁杂,难免会有疏漏。若有问题,都来报我。但切记,莫要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这府里容不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
众人皆是低头应诺,不敢有丝毫违逆。舜华见众人这般模样,微微点了点头,“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都散了吧。记着,往后都给我打起精神,莫要让我再看到今日这等松懈的模样。”
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退下,院内瞬间安静下来。
舜华仍旧坐在廊内,支着头静静看着这座满是桃花树的小院儿,时有清风吹落了桃花瓣儿,轻悠落了地。
自七岁起,祖父教她管账经商,十多年来她早已是游刃有余。无论是对付这些婆子丫鬟,还是欲图吞占袁家所有的叔伯,她都不曾怕过,只是斗久了她有些累了。
只今日去明祥堂请安后,她见那阙魏氏也是个城府颇深的妇人,今日已是间接打了她的脸,只怕今后兴许要先出些风浪来。
她的心内似乎突然有些空,这座陌生的府邸今后便是她的家了,那个冷清的男人成了她的夫郎。
想到昨夜他的怀抱,他望向她时眼中极力掩饰的欲望…
“阙凛…”舜华不自觉喃喃出声,她好奇昨夜如果没有那暖情香,他还会那样待她吗?
当日耗费苦心嫁他,所图究竟为何,只怕她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究竟有没有一丝真心,倒是她有些贪了,除却诸多利益,他的那颗心,她也想要。
…
4. 微动涟漪
酉时已过,惜春院儿内亮起烛火。
舜华抱着一摞儿账簿,逐番细查,算盘声直作响,又过半刻钟后,侍女走来添了些松油。
这时,双儿轻掀开主屋门走来,“夫人,明祥堂派了婢子过来,说替大夫人送些东西给您。”
舜华放下狼毫,揉了揉发酸的眉心,“请进来。”
明祥堂大侍女碧月躬身走进了屋,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一人拿一个雕花漆盒呈来。
碧月对着舜华恭敬行了一礼,神情认真,“夫人安好,我家大夫人特地派我送些小玩意儿来给夫人,一是为夫人逗乐解闷,二是表我家大夫人对您的补偿。滢珠已经被打了二十板挪去庄子上了,还请夫人勿将那蹄子的话放在心上,夫人今夜看账簿怕是累了,大夫人交代您今夜不必去请安了。”
舜华点头微笑,“有婆母这般顾着,是舜华的福气,替我多谢婆母。”
说罢,碧月躬身走出了屋。舜华仔细端详着两只雕花木盒,轻轻打开其中一盒,里头不过是些精致的簪子手镯,但款式有些旧,似乎是些陈年物件儿。
舜华心下一番思索,阙魏氏面上并不想同她撕破脸。处置滢珠这件事儿,对她来说有些棘手,这婢子毕竟是明祥堂走出来的,交由阙魏氏是最好的法子。不过阙魏氏倒也当机立断下得了手,可见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阙家这账,这几年来记得是糊里糊涂,底下婆子中饱私囊,不知贪了多少,她那婆母的私账里又不知流进去多少。这么一个烂摊子现下全要靠着她一人维系。
廊外不知哪里钻出来一只猫儿轻声叫着,舜华纷乱的心绪被勾了回来,“双儿,什么时辰了?”
须臾,双儿端了一碗桂花羹走进来,笑着,“约莫着戌时一刻了,夫人晚膳吃得少,再进些桂花羹吧。”
双儿走上前来将桂花羹摆在舜华面前,一碗精致桂花羹的香气扑鼻而来,勾人味蕾。
舜华支起下巴轻叹一声,慢悠悠拿着汤匙搅动,想起今日对于李妈妈的处置和明日回门事宜,阙凛该是何种态度…
她有些摸不清,遂不经意间问了句,“郎君还在书房吗?”
双儿想了想,“应该是,方才前院书房传来话说今夜世子公务繁忙,怕是要晚些回。”
真是公务繁忙?
舜华眉头轻蹙,阙凛现下只是六品礼部员外郎兼香药使,究竟有什么大事能叫他忙到新婚第二日脱不开身。就怕是故意躲着她了。
舜华撂下汤匙,起身喃喃道,“也罢,山不就我,我就山。”她倒是要瞧一瞧,阙凛在做什么。
“哎!夫人…”双儿满脸疑惑瞧着舜华方才盯着桂花羹看了半晌,又起身喃喃自语了几句,快步走到梳妆镜前选簪子。
大半夜,夫人还要梳头出门?
“双儿,再去小厨房端碗桂花羹来,我亲自送去书房给郎君。”
“啊?”双儿一愣,随即又想起什么,极快捂着手偷笑。从前院儿里的妈妈说的果真不错,女子嫁了人,心会跟着跑了,自家夫人这心,怕是早跑到前院阙郎君身上了,真是时刻都想黏一块儿。
“是。”双儿答了话,步子迈得轻快走出了屋。
夜渐深,人初静。
前院书房倒是十分热闹。
李妈妈一屁股坐在廊外,一只手抱着小厮衡阳的腿,一只手拍打地面。
她的脸皱巴成一团,眼睛紧闭,边用着劲儿挤泪边哭骂着:‘活不了了,万万是活不了了,夫人容不下她,求世子爷给条活路来,就是去后院儿里做个洒扫妇也好过被赶去外头做叫花子强。’
一通下来,直将衡阳唬得不轻,拽着自己的汗巾子不放手,生怕一个不防备给她拽掉了裤子。
“李妈妈,您有话起来说,别扯我裤子啊,我这就给您去叫世子,嘶…别挠了……你这哎呦!”
书房内,隐隐飘出一股异香,烛火摇曳下,人影绰绰。
阙凛在房内正拿着袁家香谱仔细瞧着,时而皱眉时而点头,眼中心中只剩手中这本香谱,将俗世烦恼尽抛却。
博山炉内,有丝丝缕缕轻烟飘散,此香是他所制名唤“幽兰沉香”,闻之幽远深沉,雅致淡然。
香灰燃尽,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打破这安宁,衡阳小声呼道,“二哥儿,李妈妈在外头找你呢,您快些出来瞧瞧吧,我真顶不住了!”
阙凛对这香谱爱不释手,正欲再翻,却被门外的叫嚷声吵得不厌其烦,又看了几眼香谱,轻合上置放于黑漆盒中锁好。
起身走出门,面孔绷得紧,“何事如此吵闹?”
“凛哥儿!”李妈妈急忙起身,颤巍巍站阙凛身前,捂着自己的心口痛诉道,“凛哥儿,你是我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我原知不配,可我确实是看你如亲子。如今你娶了新妇,用不着我这老婆子,想趁早打发,你就直说了吧,休要糟践我了!哥儿就行行好吧!”
眼见李妈妈越说越不成样子,阙凛的眉心蹙得深,看向衡阳,“出什么事了?”
衡阳面作苦涩,挠了挠头,思索后偷偷凑近阙凛耳旁道,“似乎是今儿个午时,夫人将阙府的丫鬟婆子都召到了惜春阁训话,夫人撤了李妈妈的差事,叫她干些轻快儿的活,李妈妈不乐意。”
衡阳向来是个油滑头,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随即转了话头又道,“二哥儿,要我说这李妈妈忒不识好歹了,夫人心善想着叫她少操劳,她倒是不识好人心,背后爱告状哩。”
阙凛听后,沉默半晌。瞥了眼衡阳,又看向李妈妈。
阙府的事,他向来不上心,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他而言没什么差别,总归有人管着,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世家大族,最是重礼,便是连乳母都会厚待。可偏是那些在主子跟前儿得了脸的婆子丫鬟,腹中藏着百个心眼儿,搜刮着油水。
既然……她有心想管,就由得她去吧。
阙凛看向李妈妈,神情冷淡,“李妈妈既然干不了轻快活,就去庄子上养老吧,走我的账支出二十两银子赠予李妈妈,也算是报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李妈妈正欲张开嘴巴再哭一番,闻听此话一愣,嘴也忘了合。
“不…不是的,世子爷你误会了,老奴并无此意,别赶我走,我不想去庄子……”
“呵!”
远处忽传来一声笑,阙凛转头去看,只见舜华躲在假山石后,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熠熠生辉,衬得周围的景都要黯然失色。
阙凛本沉寂的心忽然跳的有些快,他匆匆忙忙转开眼,正欲看衡阳,却见衡阳已龇牙咧嘴拉扯着李妈妈走出了院儿。
“你……你怎么来了?”他别开眼,负手背立,盯着远处松柏树极快地板着脸问道。
“我很好奇,我的郎君一整日没见到我,会不会想我呢?”
舜华缓步走来,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眼尾上翘,直勾勾盯着阙凛,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兴味儿。
阙凛僵在原地,沉默不语。那一瞬间她身上的香气全都入了他的鼻尖,张扬而热烈。
“郎君,多谢你。”
她踮脚凑近他的耳廓,柔声说着。
阙凛闻言低下头看她,不解,“什么?”
“多谢你信任我,多谢你站在我身后。”在处理李妈妈一事上,她确实摸不准阙凛的态度,毕竟是他的乳娘。今夜她来,也有些想要试探他的意图在其中,没想到结果出乎意料,不管他是作何想法,到底是帮了她,
在这偌大的府邸,他于她而言是特殊的存在。
阙凛不自觉退后一步,想拉开些距离。她靠得太久,叫他总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的心跳依然快速,但努力保持着镇定。
“不必客气,应该的。”
“呵!”舜华被他的反应逗笑,这呆子,“郎君今后也会这般信任我吗?郎君今后一定要相信我。”
阙凛反问,“为何?”诚然她如今是他的妻,可若是她今后做错了,他也要盲目相信她吗?
舜华想了想,道,“你我夫妇本一体,若今后有人想挑拨我们夫妻,还请郎君一定要相信我。郎君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阙凛再次陷入沉默,他深觉此种允诺太过重要,不可轻易许下。可他莫名的,十分郑重的点了头,“好。”
她既然成了他的妻,有些事,他该多信她一些。
初春的夜,微冷。舜华在外待了许久,身子有些犯冷,她微缩了缩肩。
阙凛察觉了她的动作,忍不住出言,“要是冷就回去吧,我今夜有还有些事情处理。”
“郎君好狠心,新婚第二日就要丢下我”舜华故作委屈撇了撇嘴,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戳着阙凛的胸膛,“我可以同你一起待在书房,好吗?”
阙凛眼神讳莫,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的书房,从未有闲人踏进过,只因他不喜。他应该是要拒绝的,可正如她方才所说,夫妇一体,拒绝的话再难说出口。
“好。”
舜华一脚踏进书房,扑面而来的香气弥漫屋中,她笑道,“幽兰沉香,郎君品味不错。”
阙凛一手接过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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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褪下的披风,不动声色看着她,“你知道此香?”
对于制香练香,舜华显得胸有成竹,“此香不知是哪位高人所配,工艺复杂,选材考究,香气幽远深沉。要选海南沉香木心材,切片,清水浸七日,日三换水;山谷幽兰花,取瓣晾干;印度檀香磨粉;麝香鹿香囊磨末。炮制时沉香木片,铜锅慢煮三日夜,干后磨粉;幽兰花瓣,陶罐米酒浸七日,日一摇干后磨粉;檀香、麝香末过筛。配伍时沉香木粉三两,幽兰花粉二两,檀香粉一两,麝香半钱混匀,瓷罐密封七日。和料时上等蜂蜜,过滤;山泉水。香料粉入碗,加蜂蜜清水搅匀,揉成泥模压成饼,晾干。熏香时香饼入博山炉,燃之,香气幽远。”
舜华如数家珍的将此香的配方说出,转过头却见阙凛眼神灼灼的看着她,半晌后启唇道,“此香是我多年前所配。”
话音落,舜华的心微动。
…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书房内,烛影摇曳,书架古籍齐整,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窗外月华如练,银辉透窗,洒落地板,又添几分静谧。
阙凛随手配着香料,但总不能专心致志,只因对面灼灼的视线扰乱了他的心,似石落湖面,涟漪轻起。
“你……”他开口,欲言又止。
“什么?”舜华支着头,兴冲冲盯着他。
“没什么。”他垂下眼眸,将话又吞进肚。一刻钟后,阙凛放下手中戥子,“你若是累了,就回惜春阁歇息去吧。”
“我可以同郎君一起住在书房。”舜华满不在乎摆了摆手,大有今夜要赖在书房的意味儿,“郎君可是嫌弃我了。”
“没有。”
“那郎君为何不继续调香呢?”舜华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故意逗着阙凛,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有趣。
阙凛别开眼睛。与其说是嫌弃,倒不如说她留在他身边,叫他总想起新婚夜那晚的放纵和亲吻。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波动,“这香谱上所记众多名香,有许多失传已久。我需静下心来仔细研究。”
“哦,那我是不是打扰到郎君了?”舜华故作惊讶,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没有。”阙凛的声音有些低沉,他抬起头,直视着舜华,“只是这书房确实有些狭小,怕是住不舒服。”
舜华轻笑一声,起身缓缓走到阙凛身边,凝视他片刻后,才俯身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郎君,我在这儿,你难道就不觉得安心吗?”
耳边似被羽毛轻抚,微痒。阙凛的身体微微一僵,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陌生的情绪不受控的翻涌,叫他难克制。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情绪已渐褪,若骤雨初歇。他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香谱,不动声色,似随口而道,“袁家香谱,果真名不虚传,所记名香众多。可…有一味动骨香,传说能医死人而肉白骨,却不曾记载于谱中,这是为何?”
舜华闻言,适才扬起的嘴角渐收,后退却几步,落座到身旁的椅上,“动骨香的确是我袁家从不外传的秘香,历代皆是口口相传,并不做记载。此香倒也有一二诡谲之处,不可轻示人眼前。但与民间流传死而复生之事不相干,只是谬言,犹如神鬼之说,如何可信。”
室内陷入沉默,阙凛拿着香箸的手定在空中,久久未曾落下。忽明忽灭的烛火逐渐燃烧殆尽,黯淡无光。
是了,奇闻异事、神鬼之传本不可信,若真有奇香,袁家耆老又怎会早离人世,袁舜华的爹娘又怎会因病早亡。可他心底隐隐的不甘、希冀却又不时冒出来。
想起那日在玉琼楼,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对他道,“袁家的秘香不可为外人道,世子爷想知道就得娶我,对世子而言,这可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早了,歇息吧,明日还要回门。”
他垂下眼眸,嗓音低沉说着。
“郎君信我?”舜华眉眼微挑,只因她方才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下意识便猜测道阙凛或许是为亡母…
一念起,则万欲难填。
她只怕他不信。
“为何不信?”阙凛低头看着她,神情认真,“适才在院儿中,我答应你的。若是今后有分歧误会,也直白说出不必藏掩,人生几何,譬如朝露,若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岂非太不值得。”
舜华心中微动,忽而笑了,“郎君好见解,舜华拜服。”
明日回门,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袁家好生事的叔伯会挑拨离间,今夜看来,倒是省了她不少心。
…
5. 三日回门
卯时正刻,晨光熹微,残星渐隐。
书房内有了响动,丫鬟婆子陆续走进屋。
王嬷嬷见内室只小小一张榻,心下直叹这二人惯会折腾,放着惜春阁那宽敞的床榻不住,偏爱挤在这书房里,也真是拿他们没办法。不过,夫人能和世子挤在这儿,倒也显出几分恩爱来。”
阙凛早已穿戴齐整,准备洗漱。王嬷嬷撸起两只袖子,掀开纱帐,见舜华果不出所料的蜷在被子里呼吸均匀,双颊红润睡的香甜。
嬷嬷叹口气,自家夫人于制香、管家理事上是一把好手,可只一点不好便是赖床了。也不知昨夜闹到了几时才入睡。
“夫人,该起了。”王嬷嬷轻声叫着。
舜华在被子里动了动,嘟囔了一句:“再睡会儿……”
转个身用被子又将自己包的严实。
昨夜躺在这张冷硬的床上,冷得她实在睡不着,黎明时分才堪堪入睡。
王嬷嬷绷着脸拉开舜华的被子,语重心长道,“新妇三日回门,要费些时辰打扮,还要向公婆问安,吃早膳,夫人快起了吧,莫要贪这须臾的暖榻,‘晨起早,暮归迟,勤谨二字福自来’,今日回门,可得早早地把这规矩立好。”
舜华只觉有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掀了被子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面色无奈嘟囔道,“嬷嬷,我知道了,我这就起。”
她算是怕了这王嬷嬷了。她都嫁人,成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仍旧逃不过被王嬷嬷一顿训。不过她原也训得,这是当年母亲身边的老人,母亲去后王嬷嬷便来照料她。
只是这嬷嬷真真是比母亲在时还要铁面无私,似关公一般。
阙凛洗漱停当,余光瞥一眼内室热闹至极的主仆两人,舜华吃瘪却不敢言的受气模样,莫名心情大好,嘴角略扬起一丝弧度。
单手勾起一块上好和田玉佩,往蹀躞带上挂,左肩在动作间隐隐酸疼不适。
他不动声色捏了捏,想到昨夜同她躺在狭窄又硬的榻上,他已经尽力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无奈他挪一寸,她便跟着挪,靠着他迷迷糊糊叫冷。
开了春,各院儿供应的炭应例逐渐减少,他索性直接叫下人将炉子端走。她也是该喊冷。
那头,舜华满脸困倦,双眼无神坐在席子上,由着双儿挽好髻子,插上一对点翠金凤步摇,身着一淡紫宽袖对襟衫,外罩一件素色披帛,得体而不失优雅。
“夫人要戴昨夜大夫人给的首饰回门吗?”双儿问。
舜华对着镜子左右细看了几番,想了想,“拿来我瞧瞧。”
双儿拿来一个雕花木盒,打开。
舜华在里头捡了捡,大都是些素净端庄的钗环步摇,同她今日所穿不太相称。但毕竟是大夫人昨夜送来的,她无论如何也得选一、二件儿,不然太不领情。
“这对儿耳环模样瞧着精致,同夫人穿的衣衫甚是相配。”
双儿拿起一副白玉耳坠,耳坠的主体是一块温润的白玉,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碎的金丝,下方还垂着一颗小巧的紫玉珠,与衣衫的淡紫色相得益彰。
舜华在镜子前拿着耳坠比对着,点点头,“就这个吧。”
屋子外头,明祥堂小厮来报,老爷和大夫人起了,大夫人已交代厨房多做了一些清淡粥来,等着世子爷和夫人一块儿用早膳。
舜华收拾妥当,从内室走出来,见阙凛坐在椅上已等了多时,正阖眼假寐。
“郎君久等了,我们走吧。”
阙凛缓缓睁开眼,望向舜华。
视线霎那间被定在了那对儿白玉耳坠上,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和冷意。
他蹙起眉头,冷声问,“这坠子…哪里来的?”
舜华不明所以,但瞧着他忽然转变的神情,她心下咯噔一声,隐约觉得不对。难不成太夫人送她的首饰有问题。
她面上故作淡定,摘下耳坠,带着娇柔的嗓音低沉的说道,“郎君怎的这副神情,吓到我了。这是昨夜大夫人赠予我的,郎君是觉着我戴着不好看吗?”
“大夫人……”阙凛的眉头蹙得愈加深了,半晌无言,好似陷入了一些回忆。
“郎君…你怎么了?”
阙凛思绪被拉扯回来,重新看向舜华,她的眼眸清澈无半点儿闪躲,他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的一丝担忧,是为他吗?
“没什么,”阙凛垂下眼,很好掩饰住情绪,只背后的一双手,青筋泛起。
“这对儿耳坠不太称你今日的穿着,还是换成昨儿戴的那对彩凤琉璃的吧。”
舜华默了片刻,扬起唇笑了笑,“好,我听郎君的。”
…
二人相携来到明祥堂。
今日,舜华特地留了心眼儿,细心观察阙魏氏在瞧她进屋时的神情。
只见她一进屋,阙魏氏便将视线全部定在她的发髻上打量,又极快将视线移到手腕上,眼中扫过一丝讶异。
舜华装作不知,依次向公婆请安问好,开始进膳。
早膳的气氛略显沉闷,阙魏氏今日的话倒不如昨日多,人也不甚热情,只偶尔抬头,审视着她的装扮。
倒是她那本着沉默是金的公公,突然张了金口,“回门是大事,你身为世子夫人,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身份,不可失了礼数。”
舜华微微低头,恭敬地回答:“是,公爹,舜华谨记。”
这夫妇二人倒是有意思的紧,难不成他二人共用一张嘴。你开了口,我便张不了嘴;我张了嘴,你便开不了口。
舜华又偷偷扫向了自进屋再未喘过气,一副活死人面孔的丈夫。果不出意料,还是如同昨日一般,稳坐如钟。
今早儿阙凛的态度,叫舜华心里到底对于阙魏氏送来的首饰存了疑心。可阙凛只是叫她换下,其余只字未提,她也不好再问。还是之后慢慢细查吧。
用过早膳,舜华与阙凛起身告了辞。二人回到惜春阁更衣后,准备前往袁府。
大门外早有四匹良驹拉架的朱漆大轿候着,身后还有一队随行的家丁,丫鬟婆子跟着,皆是国公府的精挑细选。
丫鬟们头戴银饰,手持香囊和杂物,井然有序跟着。
舜华在丫鬟搀扶下坐上马车,马蹄声响,家丁们护在两旁,开始一路行进,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舜华撇了撇嘴,心道:国公府的排场,即便是在回门这样的场合,倒也是丝毫不减其威严,却也烧钱的紧,她势必得想个法儿,减少府中不必要的开支。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南街荼靡巷内的袁家。
袁家的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显得喜气洋洋。
舜华的二叔伯袁犷和三叔伯袁闵早已在府门外等候。
马车在袁家大门前停下,车帘被轻轻掀起,舜华身着华服,在婆子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她面上带着淡笑,通身却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目光缓缓扫视着她的两位叔伯。阙凛紧随其后,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引得袁家众人纷纷侧目。
舜华冷眼瞧着这两位叔伯相互对视一眼后,带着笑意走到阙凛面前。
二叔伯袁犷捋一捋长须,眼带满意,直喇喇道,“贤侄婿同舜华今日回门,我袁家可是蓬荜生辉啊。果真是我袁犷的好侄婿,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三叔伯袁闵有理有节,先行一礼,带着淡笑,“听闻世子爷与香道颇有造诣,早想领教,今日终可如愿了。”
舜华冷眼瞧着她这好叔伯视她如无物,个个争相拍着阙凛马屁,一口一个:世子爷,好侄婿,简直将阙凛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只可惜,阙凛平生最厌与人打交道,亦不会打交道,只冷着脸微微拱手,语气冷淡却也礼貌:“阙凛不敢当。”
“舜华见过二叔伯、三叔伯。”舜华适时插了口。
两位叔伯这才将视线放到了舜华身上。
袁犷打量她几眼,沉着声嗯一声。
倒是袁闵和善笑着,“舜华啊,你在阙家没有给公婆和郎君添麻烦吧,入了阙府就要听话,莫要失礼数,叫人觉得我们袁家教导无方。”
舜华盯着袁闵的眼,从容且淡定,“两位叔伯放心,舜华时刻不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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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自己是袁家的人,也不曾忘记叔伯的教诲,有朝一日必定报答。”
袁闵笑容加深,点头夸赞,“不愧是我的好侄女。”
处在一旁的阙凛沉默看着叔侄三人对话,他隐约嗅到一股异样。似平静湖面下暗藏着的一场随时可翻涌而起的风浪,正在悄然无息的藏匿着。
令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阙凛不着痕迹挡在舜华身前,高声道,“我阙家上下对夫人十分满意,我亦是。”
舜华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泛起一道暖流,他这是在为她撑腰的意思么?
袁犷皱着眉直盯舜华,又看了看阙凛,面上有些装不下去。
还是袁闵笑着请阙凛入了宅,“世子爷,席面儿已备好了,随我们入席吧。”
阙凛微微点头,示意舜华先行。
舜华感激向他点了点头,轻移莲步,在这两叔伯视线中缓缓走进袁家的大门。
舜华踏入袁宅,环顾左右,见上下满是喜庆模样,似她出嫁时的风光。
也是,她出了阁,几个叔伯自然是高兴的,舜华心底冷笑。
袁家秘香传女不传男,因此袁家的女子也有继承袁家一切的权利。这些年,若不是因她势单力薄,也不至于被两个狠心的叔伯压制,明里暗里吞占了许多本是袁家长房的铺子田产。
袁家老太爷只生了三个儿子,舜华的父亲是长子,因病早亡,次子便是袁犷,三子袁闵。袁家这三兄弟自长子在世时,便说好永不分家。
只因袁父说,袁氏三兄弟一起捆着,能更好打理袁家产业,二来也是为兄弟情分,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
便是此番隐患,终至造成现在的局面。
袁家的女眷早已在正厅等候,见舜华一行人走来,立马喜笑颜开迎上来,簇拥着舜华,往女眷的席上走去。
阙凛则被请去了前院儿的席上。
后院席上,二婶子是个锤不烂,敲不响,锯了嘴的闷葫芦。三婶子有张炮仗嘴,说起话来噼里啪啦,响个没完没了,直叫舜华头疼得紧。
——嫁到阙府可好啊,今后在阙府定要好好生侍奉公婆,敬着丈夫,也别忘了娘家这几口子人,有事儿没事儿总想着点儿这些堂兄弟们的前程。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是否和善,家中中馈现今由谁掌着?定要将财权笼到自己手心儿里才好哩,抓着也踏实,你这三弟最会管账。
——世子爷现今任几品官?六品?不大不大,怎的一个世子爷才做个六品官儿,不威风,今后要如何提携你这些兄弟们,还是要劝告你的夫君,心思都放在仕途上要紧。
……
三婶子正说的上头,滔滔不绝。
忽席上响起瓷筷碎裂的声音,声不大,但足够叫众人霎那间敛了声,原本还有人夹菜的手也悄声收了回去。
舜华捂嘴惊讶道,“这筷子怎么掉了,双儿去换一双。”
三婶子瞅了眼舜华“不小心”掉落在地碎成两半的筷子,讪讪笑了笑,“还是叫我房里的丫鬟去拿吧,别累着双儿姑娘了。”
舜华未接话,只气定神闲喝着面前的汤。
周围再无人敢吵闹。
她起先还存着耐心,只当是只苍蝇围着烦扰几声,未想到三婶子见她缄默不言,反倒愈发觉着她“听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子优越。毕竟她如今训的是世子夫人。
因此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命她照应着袁家三房的儿孙。
笑话!她袁舜华当年丧父丧母时,可曾见她们一个个来看顾过她吗,一个个当年落井下石,巴不得她随着爹娘去了,好夺长房的遗产。
如今倒是一口一个兄弟,哪门子的兄弟!
酒足饭饱,众人该散的也都散了。
舜华接过一碗茶漱了口,问双儿,“世子在哪?”
双儿道,“前院的席散后,三叔伯拉着世子正斗香呢。”
舜华微挑了挑眉,“在哪?”
“在正厅。”
舜华笑了笑,起身,“倒是有意思的紧,我们也去瞧瞧。”
…
6. 暗流涌动
舜华踏入正厅,只见厅内人声鼎沸,众人围成一圈,目光齐聚厅中央。
三叔伯袁闵正与阙凛对峙,两人面前各摆着一只香炉,香炉中插着一根细长的香,香气袅袅升起。
袁闵道:“三炷香之内,若能详细道出对方炉内熏香的配方,包括所用香料及其调配方法,便判为赢家。”
厅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袁家的男丁们或站或坐,议论纷纷,不时传来几句低语:“这斗香,可真有意思。世子爷和三叔伯,谁会赢呢?”
“只斗香有什么趣儿,不如押个赌注。”
舜华缓缓走进厅,落座在主位上,眼含笑意,“三叔伯意下如何?”
袁闵见这侄女明目张胆坐在主位,心生不满,面上倒也不加以显露,“赌什么?”
“就赌……”舜华顿了顿,思索着。
就当众人以为她会说什么金银财宝或逗趣捉弄人的事儿时,舜华悠悠然扔了颗响雷。
“赌袁家。”
话音落,满室喧哗,嘈杂声四起,仿佛一锅沸腾的水被掀开了锅盖。
袁家的男丁们纷纷站起身来,面露惊愕,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怎么行?赌袁家,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还有人小声含糊着道,“小姐疯了不成。”
阙凛也下意识看向了舜华,眸光深邃。
“世子爷,这可使不得,妇人之言岂可当真!”一旁的袁犷急急跳出来,面色铁青看向舜华,“袁舜华,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袁闵适时来了句饱含深意的警告,“舜华,你莫要胡来。袁家上下,岂是你能随意拿来做赌注的?”
“呵!”舜华笑了,她的这两个好叔伯还真是同仇敌忾,沆瀣一气,这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开个玩笑,众位莫要介意。”舜华风轻云淡坐在主位,轻摇着扇子,“不如三叔伯说个赌注吧。”
袁闵沉默片刻,心下想着此番机缘不能错过,近日袁家有几件棘手的事儿难处理,他须得找一个妥善的办法处理干净,此事或许还需阙凛出面。
遂看向阙凛,试探问,“世子爷现兼任香药使,管着香药的采买的差事,想来手中也握着不少香商人脉。这宫廷里所用香料处甚多,大到祭祀、朝会,小到圣人及各宫娘娘们,可是笔极大的买卖,世子爷何必只望远水,却不知近处亦能解渴?”
阙凛无言,袁闵瞧着他的脸色未有不虞,便继续讲道,“我袁家的香药皆是精挑细选,品质上乘,毫不逊于藩属国进贡和地方上采买之物。若世子爷肯考虑袁家,不仅香料供应有保障,更可省去诸多繁琐的采买流程。这于朝廷而言,亦是便宜之事。”
舜华坐在远处,余光轻瞥阙凛,见他稳坐无言。
她暗中思忖:袁家若能依靠着阙凛,打通这条售卖香药材的渠道,必定可大赚一笔,声名远播。只是…如此一来,袁家二房三房可就如虎添翼,哪里还有她长房的事儿。
舜华微蹙眉,心中盘算着如何把当年抢去的长房产业夺回来。
袁犷此人冲动易怒,又十分贪婪,她若能利用袁犷之力削弱袁闵的势力,或许能为长房夺回一些话语权。
只是现下,她应该保持中立,买卖来日方长,若是强按了头,叫阙凛心头不悦,只怕她也不不免被波及。
“三叔伯,袁家的香药材固然上乘,但朝廷采购之事,还需依规而行。若因私废公,难免招致非议。”
袁闵面色微沉,但随即笑道:“舜华所言极是,不过规矩亦可通融。世子爷若肯相助,袁家定当全力以赴,确保香料供应万无一失。”
说罢,他看向阙凛的眼神有些讳莫难测,似有些深意在其中。
阙凛沉默片刻,微微点头,语气平和却透着几分坚定:“香药使一职,本为朝廷效力,自然要以公事为重。袁家香料若真如三叔伯所言,品质上乘且价格公道,自然可纳入考量。只是,此事需经朝廷审核,不可因私情而乱了规矩。”
果不出舜华所料,阙凛为人谨慎,不会轻易因私利而动。
袁闵面上干笑一声,“既然世子爷这么说,那朝廷审核之事,袁家自然会配合。”
接着他又转了话头,笑着,“瞧我,谈起正事儿来,竟又忘了今日是舜华的回门宴。早仰慕世子已久,今日终能和世子一同斗香,世子请吧。”
厅内又喧闹起来,众人凑上去看热闹。
袁闵与阙凛对峙于香炉之前,各立一方,气氛凝重。
香炉中,细香袅袅升起,香气弥漫于厅堂之中,引得众人屏息凝神,静待结果。
袁闵面带自信之色,拱手道:“世子,此香乃我在西域经商时所得,配方独特,非同凡响。若世子能在三炷香之内,道出此香之配方,世子就算赢下一局。”
阙凛从容不迫,拱手还礼。
接着,他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将那香气纳入鼻中,细细品味。
“此香以沉香为基,檀香为辅,龙涎香增其韵,丁香、藿香调其味,桂皮提其神。诸香相合,层次分明,确为妙品。”
袁闵听罢,面色微变,心中暗惊。
他深知此香配方复杂,非一般人所能识破,而阙凛竟一语道破,实为罕见。
“世子果然高明,袁某佩服。然此香尚有玄妙之处,不知世子能否道出?”
阙凛不慌不忙,“此香以沉香为基,其沉香产于海南岛之深山,香气醇厚而不腻;檀香采自岭南,香气清幽而持久;龙涎香取自南海之深处,香气悠长而神秘。至于丁香、藿香、桂皮,皆为上品,相辅相成,使此香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袁闵点头赞叹道,“世子说的分毫不差。”
众人皆拍手称妙,直叫好。
接着,就轮到阙凛……
那头斗香如火如荼,舜华坐在主位,不动声色观察着众人众生相。
见左下方袁犷老神在在坐于席子上阖眼养神,笑道,“前头如此热闹,二叔伯何不也去同他们斗一斗?”
袁犷睁开眼,眉头紧锁,“你这丫头浑说什么,袁家秘香向来传女不传男,我哪里会玩这些个无趣的玩意儿,倒不如花楼喝几盏酒来的痛快。”
舜华笑了,语气轻描淡写:“二叔伯这话可就不对了。三叔伯不也是男丁,却对香道精通无比,甚至比许多内传子弟还要高明。这规矩,有时候也不过是被人钻了空子罢了。”
袁犷眉头微蹙,辩道,“那小子是打从娘胎出来就爱香,可你祖父不让他学,他便自己赶海经商时学了几招糊弄人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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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什么精通。”
舜华轻笑,目光朝着厅中央瞥了眼,见远处都得如火如荼,转过头对着袁犷道,“二叔伯可瞧见方才斗香时,世子爷说出的香方。那可是香谱中所记载的秘香,名唤百炼香。”
袁犷眼带怀疑,“你说什么?”
舜华并未再接话茬,反而忆起往昔,“二叔伯,您还记得多年前,三叔伯从西域带回的那块地藏石吗?那可是世间罕见的宝贝,连祖父都赞不绝口。”
袁犷微微皱眉,点头,似乎在回忆那件事:“我记得,那块石头确实珍贵,老三当时为了它花了大价钱。怎么,这石头有问题?”
舜华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您知道,祖父一直把香谱视为袁家的命根子,秘香的配方更是袁家的至宝。可我总觉得,三叔伯对香谱似乎比祖父还要熟悉,正如今日三叔伯所熏之香,便是最好证明。”
袁犷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透出一丝警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舜华连忙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委屈:“我只是觉得奇怪,三叔伯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香料的生意更是如日中天。可您知道,香谱里记载的秘香配方,除了祖父和我,按规矩是不该有人知道的。可三叔伯却似乎对其中的配方了如指掌。”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比如那块地藏石,祖父当年曾同我说过,它是配制动骨香的关键。可三叔伯却能轻易找到,并且不惜重金买下。这难道不奇怪吗?”
袁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激动:“你是说!”
舜华皱起眉,忙示意他噤声。
袁犷胸中憋着一股子火气,见周围无人注意他,压低了声,却依旧带着怒气,“袁老三偷看了香谱?”
他对袁家香谱早生惦记之心,只可惜一直没机会抢夺,这死丫头也不知将香谱藏哪了,怎么找也找不着。难道老三早得手了,偷着掖着不告诉他。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犹如星火,势必燎原。
袁犷此时早已面色铁青,回想多年来,自己在袁家一直被老三压制,他早看老三不顺眼了,做生意都不想着他的亲哥哥,难道这一切都是袁老三暗中揣着宝贝儿在同他捣鬼。
舜华连忙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我只是觉得奇怪,不敢乱说。毕竟,三叔伯一直对我们很好……”
袁犷却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他来回踱了几步,咬牙切齿道:“这老三,这些年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我还以为他是真心,没想到他竟然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舜华见袁犷已经被激怒,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但表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担忧的神情:“二叔伯,要冷静啊。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是我多想了。”
他咬牙切齿道:“这老三,真是狼子野心,竟连家族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舜华微微点头,心中暗自冷笑。她知道,袁犷的性格冲动,一旦被挑拨,必然会采取行动。
而她只需要在背后推波助澜,就能让袁闵的野心彻底暴露。
“二叔伯,如今袁家的局面,您也看到了。长房势单力薄,三房却如日中天。若再不采取行动,只怕袁家的未来,就要被三叔伯一手掌控了。”
……
7. 何以解忧
前厅的斗香会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舜华与袁犷一番交谈后,盈盈行了一礼,便自顾自地离去。袁犷呆立原地,面色扭曲,眼中怒火与犹豫相互交织。
古往今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最终谁胜谁败,舜华都笃定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她满心期许,袁犷莫要叫她失望才好。
舜华款步走出厅堂,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徐徐前行。
宅院里的景致依旧如往昔那般熟悉,她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朝着曾经居住过的忆春院走去。
小院的门并未上锁,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只见地上落英缤纷,想来是昨夜经了风雨的洗礼。落花在院中显得格外凄清,仿佛在低声诉说着昔日的繁华与如今的落寞。
此处曾高朋满座,也曾历经诸多风雨,可如今一切都已随风飘散。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却化作了痛苦,深深烙印在活着的人心中,如影随形。
小院不大,角落里,那棵老槐树依旧粗壮挺拔,枝叶繁茂。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到老槐树下,依照脑海中的记忆,拿起花锄翻开泥土,树根底下埋着几坛女儿红。这是当年她出生时,父亲在老槐树下埋下的,寒来暑往,一晃已过了十八个春秋。
她出嫁那天,都没舍得将这些酒拿出来,这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今日回门,也是时候取出,或许此生她再难回到袁家了。罢了,路是自己选的,又能怨怪谁呢。
打开酒坛,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舜华抱着酒坛,斜倚在廊内的美人靠上,仰头灌了一口。强烈的辛辣感瞬间充斥口腔,只一口,她发冷的身子便暖和了起来。
她向来贪杯,一口接着一口,酒精渐渐麻痹了脑仁,灵台也开始变得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疲惫的身心终于得以放松。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她抱着酒坛,痴痴地笑出声。从今往后,她便是阙府的世子夫人,言行举止都需合乎规矩,再不能像过去那般整日穿梭于各处酒楼宴席,与风流才子品茶斗香、吟诗作赋。
她一直不解,为何女子就不能像男子一样随性自由、风流不羁。她爱香,也好斗香,满城中不知多少男儿都比不上她,可偏偏她是女儿身。自爹娘离世后,她在袁家的日子过得艰难,制香、与人斗香便成了她最大的乐趣与慰藉。
她频繁参加各类宴席香会,于是便成了众人口中的——闺房里待不住的“狐狸精”。
自古以来,那些无所作为的男人们犯下的过错,总是要女人来承担后果。美人在盛世是锦上添花,到了乱世便成了亡国祸水。
她袁舜华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任何违心之事,也向来不惧流言蜚语。男人们能出海经商,能参加各种宴会享乐,她为何就不能?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的名声在熙宁城传得不好,反倒叫袁家的叔伯们头疼不已,不知该如何利用她去拉拢那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亲事实在难寻。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孤身与袁家叔伯斗争到底的准备,直到那日在玉琼楼遇见一位玉面郎君,她心中突然涌起了想要嫁给他的念头。
决定想办法嫁给他的那个夜晚,她就坐在这间小院里,细细分析利弊。
嫁给他,就意味着要将袁家长房的大半财产挪去填补阙府的大窟窿,这看似不是笔划算的买卖。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能借助国公府的权势做靠山,她与叔伯争夺袁家继承权,似乎会容易许多。
还有,阙凛的母亲早亡,如今只有一个继母,想来应该不难对付。
还有……阙凛生得当真俊朗,像只勾人的白狐。
于是,那夜她当机立断,一定要将阙凛“钓”上钩,大不了今后过不下去再和离。
想得太过入神,舜华只觉身体有些乏累,许是酒劲上头了,正想着靠在院中的廊下小憩一会儿,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舜华闭着眼,懒得睁眼去看,心想定是双儿吃饱喝足,终于舍得回来了。
正想着,一件厚实且带着温度的披风轻轻披到了她的身上,还带着熟悉的檀香味。
舜华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仰头望去,干净而透着软意的眸子里倒映出阙凛的身影。
他身着银白的袍子,衬着白皙精致的面庞,清冷得如同夜空中的月亮,舜华心想。
他依旧板着一张脸,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你喝了多少酒?”
“你来了。”
舜华裹着宽大的披风,靠在廊内的美人靠上,静静地望着他。他总是这般冷着脸,有时她也好奇,这人究竟会不会说笑,要是把他惹恼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醉意上头的舜华想象力愈发丰富,脑海中浮现出他生气时的模样:发丝竖起,眉毛倒竖,嘴里像她的三婶子一样,如同放炮仗一般,噼里啪啦,从东街骂到西市,不带一个字重复……
想着想着,舜华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弯。
阙凛看着她一脸傻笑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那机智聪慧的当家主母的样子,活脱脱像个傻姑娘。
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道:“你醉了。”
舜华听后,脑袋迟钝地转了半晌,一脸嫌弃地看着他,嘟囔道:“显而易见,正是如此。”
问一个醉得迷迷糊糊的人醉了没有,亏他问得出口。要是换做她,才不会问这种傻问题。
“你过来。”舜华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命令道。
阙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动作。其实他挺好奇,这人喝醉后的酒品究竟如何。
舜华见他不动,又勾了勾手指头,这次语气软了许多,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娇气:“郎君,你过来一下嘛。”
阙凛只觉在她说出这句话后,浑身微微一麻,心跳也跟着加快了几分。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情绪。
这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和心中不可抑制生出的那点期待,驱使着他低下头,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舜华见他乖乖听话,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王嬷嬷果真说得没错,天下的男子,都爱听软话,就连阙凛这块“木头”也不例外。
一个字,俗!
舜华双手攀上他的脖子,探起身朝着他的嘴角轻轻亲了下去,一触即离。
饶是如此,那柔软的触感还是让两人的心中都不可抑制地泛起了涟漪。
舜华只觉自己的脑袋愈发迷糊,搂着阙凛的脖子不肯放手,反而越抱越紧。她抽空偷偷瞄了眼面前的男人,却见他愣愣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僵在原地。
阙凛觉得自己似乎也醉了。
当她的唇瓣轻轻贴上的那一刻,他只觉呼吸瞬间停滞,紧接着是如雷般猛烈的心跳,他只能极力克制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不动声色。
在那个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
——她的唇很软,他竟有些意犹未尽。
——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事后该如何收场?要不……将她彻底灌醉,让她断片,明早便不会记得此事了。
——阙凛,你简直是个乘人之危的禽兽,枉读圣贤书,要不还是趁早向她道歉,任由她处置吧。
——原来这人酒品如此糟糕,她难道每次喝醉都要逮着人亲……
阙凛一想到这个可能,脸还没来得及红,便冷了下来。
舜华仍旧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多谢郎君替我撑腰,这个算是奖励,郎君今后也要再接再厉,争取做熙宁城最好的郎君,最好的世子……”
阙凛听着这话,心里竟觉得十分受用,细细咂摸着,可又觉得心里有些别扭,想着得让她多留个心眼儿,万一喝醉认错了人,乱亲可如何是好。
“成何体统,下次再随意乱亲人,就把你丢出去。”
舜华迷迷糊糊的,只听清了男人说的几个模糊字眼,“成何体统”“丢出去”……
她忙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道:“为什么丢我?”
“你听话,就不丢你。”
“听话……”舜华的脑袋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神呆滞地看向阙凛身后寂静冷清的小院。
记忆的闸门被悄然打开,往昔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那时也是一个春天,就在这个小院里……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响彻云霄的唢呐声,还有女眷们的悲嚎声。眼前是两口巨大的棺木,小小的她只能仰起头去看。
“二婶婶,爹娘为什么要睡在棺材里,为什么不陪我玩儿?”舜华满心疑惑,这些大人明明挤不出一滴眼泪,却在拼命哀嚎,她被吓得不轻。
二婶婶沉默不语,眼底泛红。
身后有人猛地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扯开,那人怒声呵斥:“成何体统,爹娘没了你连半滴眼泪都没有,果真是个冷血的,你是想图谋袁家的财产吧?告诉你,今后这个家里是由我和你三叔伯做主,敢耍一点花样,就把你丢出袁家。”
二叔伯犹如一只凶残的野兽,张牙舞爪,唾沫星子伴随着怒吼声喷到她的头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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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听话一点,别让我们为你操心,你要听话。”三叔伯笑着拍拍她的肩,可小小的她却听出了话中的警告意味。
“别赶我走,别赶我走……”舜华眼眶中蓄满了泪水,随后缓缓落下,滴在了披风上,“我会听话,叔伯,让我留在袁家吧……”
舜华只觉头痛欲裂,耳边各种嘈杂的声音不断侵扰着她的耳膜。
——舜华,要听话,舜华……听话!
——舜华,快嫁人吧,嫁了人叔伯们也就放心了……
——舜华,记得你的身份……别忘了你只是个孤女……
就在她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时,恍惚间,她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
“夫人?舜华!”
瞳仁逐渐聚焦,理智慢慢回笼。
她看见……她的郎君皱着眉头,双手捧着她的脸,轻声呼唤着她。
“郎……”
舜华刚张开嘴,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她急忙躲开,捂着嘴跑到树下,吐了个天翻地覆。
半晌,胃里似乎被掏空,她才直起身来,心虚地偷偷瞥了几眼阙凛。
只见阙凛黑着脸,蹲下身拾起一个大酒坛,左右晃了晃,见坛内大半酒水都被喝光了,他冷漠且不带一丝感情地警告道:“袁舜华,你可真行!”
舜华难得红了脸,羞愧不已:“不是的,我是有原因……”
“我……”话还没说完,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舜华双腿一软,蹲在树下,靠着树干,极力压制着不适。
这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笨拙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舜华没敢再抬头看他,低下头认错:“我错了,但……再来一次,我还是想喝。”
在舜华看来,她已经很诚恳地认错了,可这话传到阙凛耳中,却像是在说:我错了,但我坚决不改。
阙凛皱着眉头,本想再训斥她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般冷静自持的女子,若不是真的伤心至极,又怎会喝得如此酩酊大醉。
他暗自思忖,她嫁入阙府这几日,自己并未让她受半点委屈,为何回门一日,她便如此失控?莫非是触景生情?还是袁家的人给她气受了?
他目光审视着她,试探着说道:“你若是想家,今夜我们便在此住一晚,无妨。”
舜华闻言,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我想先去……去祠堂给我爹娘再上炷香。”
“我陪你一起去给岳父岳母上香。”
舜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多谢。”
阙凛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人在忆春院换过衣物后,携手往祠堂走去。舜华跟在他身后,步伐轻缓而沉稳,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祠堂隐匿于宅院的深处,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前行,走到路的尽头便到了。
舜华抬手推门而入,木门缓缓开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悠长。她缓缓走进祠堂,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上。
祠堂正中央摆放着灵位,牌位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往昔的庄重之感依旧扑面而来。
灵位前,供桌上摆满了各色供品,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带着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整个祠堂。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袁家先人的画像。
眼前所见,皆是熟悉之物,望着静静伫立的灵位,舜华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涩。
她静静地站在灵位前,目光凝视着那熟悉的牌位,久久未曾移开。片刻后,她缓缓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抚摸着母亲的灵牌,在心中默默祷告。
就在这时,阙凛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祠堂内响起。
“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小婿阙凛今日随舜华回门,特来拜见。”
阙凛恭敬地行了大礼,语气诚恳且郑重地说道。
“小婿自幼研习夫妻之道,深知相敬如宾之理;亦明白孝道之重,当以敬亲为先。舜华于我,虽无血脉之亲,却有夫妻之义。自她踏入我阙家之门,小婿便将她视作此生相伴之人,定当以礼相待,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往后无论遭遇何种风雨坎坷,皆会与她携手共度,不负二老的养育之恩,亦不负舜华的托付。”
舜华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个平日里冷峻如冰的男子,今日在祠堂前的这番承诺,却满含温柔,让她的内心深受触动。
她看上的男子,果然不负所望。
8. 去当和尚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从祠堂拜别归来,时辰已然不早。
舜华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停在门口的轿子。袁家的亲眷们纷纷出来送行,面上皆是热络非凡,可那眉眼之间,却又隐隐透着各自的心思。
三婶子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佯装伤感地轻轻抹了抹脸,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哽咽:“这才来一日就要走,再歇一晚想来国公府也能体谅。我可真真舍不得我这聪慧的侄女。”
舜华裹紧披风,斜眸淡淡地瞥了三婶子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三婶子既然如此不舍,那日后我定常来看望您。”
三婶子正准备再假惺惺地说些什么,听到这话却瞬间愣住,双眼瞪得滚圆,半天合不拢嘴,下意识反问:“什么?”
舜华心中暗自冷笑,可嘴上依旧维持着礼貌:“三婶子放心,侄女定不会让您失望。”
袁闵也踱步上前,端起长辈的架子,一脸语重心长地对舜华说道:“往后在阙家,定要行事稳重,用心侍奉公婆,与郎君举案齐眉。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回袁家找三叔伯,咱们可是一家人。”
舜华微微躬身,恭敬行礼,语气波澜不惊:“是,舜华谨记三叔伯教诲。”
一旁的袁犷忍不住冷哼一声,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嘟囔:“袁老三真他奶奶的虚伪。”
舜华由双儿搀扶着上了轿,阙凛紧跟其后。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袁家的亲眷们陆续退回屋内,唯有三婶子还在那儿絮絮叨叨。舜华只觉满心疲惫。
马车沿着熟悉的街道缓缓驶向阙府。轿内空间狭小昏暗,仅有微弱的灯光透过轿窗洒入。两人并排而坐,却都沉默不语。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热闹与纷争扰得人心绪难平。此刻在这寂静冷清的轿内,一切纷扰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舜华低头轻咬唇瓣,思绪纷乱如麻。从清晨的耳坠风波,到袁宅的明争暗斗,再到忆春院的醉酒失态,桩桩件件如乱麻般缠绕在心头。
想起阙凛面对耳坠时的冷淡,袁闵的试探与算计,还有自己在他面前酒后的种种丑态——冲动的强吻,以及他在祠堂前那番诚挚的誓言,让她动容不已。
舜华越想越觉头疼,怎么回一趟门,把自己的丑态全露出来了。她只觉头愈发疼痛,便单手支着,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当下,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两件事蹊跷,一是耳坠,二是阙凛会如何看待袁家想与他做的那笔交易。舜华静下心,暗自思索着。
阙凛却适时打破了这份寂静:“夫人,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为我解惑。”
舜华微微一怔,这好像还是他头一回叫她夫人,随即回过神来,说道:“郎君请讲,我定知无不言。”
“今日席上斗香,三叔伯所熏的,可是袁家香谱中的一种秘香?”
阙凛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他曾看过香谱,当袁闵熏起香谱中的一道秘香时,他心里满是好奇。袁家男丁不可习秘香的规矩,怎么在袁闵这儿就破了呢。
舜华早料到阙凛会有此问,神色沉稳,缓缓说道:“当初我为求自保,也是为了稳住三叔伯,这才将此香方略作删减,隐去关键几味,换得我长房家片刻喘息之机。那些日子,实在难熬。”
阙凛恍然大悟:“难怪那香里少了最重要的一味龙涎香。”
龙涎香价高且难得,是增香韵、定香气的珍贵香药材。若是用其他香料调配,使香气丰富,便很难察觉龙涎香的妙用,她倒是聪慧。
今日对他而言,同样是波澜起伏,尤其是那对耳坠……
本以为那人经历了那件事后会安分些,没想到竟又卷土重来。她是以为他不知情,想挑拨他和舜华的关系?未免太不自量力。
还有今日踏入袁宅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袁家的局势远比他预想的复杂,但说到底,无非是为了财和权。难道夫人嫁给他,仅仅是因为国公府的权势?
阙凛皱紧眉头,回想起洞房花烛夜,她亲口对他说的那句话:“我心悦郎君,想要郎君娶我。”
他心里清楚,事情远没这么简单,可……为何他心里这般憋闷?
早在今日的宴会上,他就感到心中隐隐不快,只是这不快从何而来,他也说不清楚,只能强行压抑。
然而,当他走进她的小院,看到那个卸下面具、醉酒的小姑娘时,心中所有的不痛快瞬间消散。
只因她的经历,他也感同身受。
“郎君,你怎么了?”舜华察觉到身旁的男人方才似乎微微蹙了下眉头,是她的错觉吗?
阙凛神色平静,不动声色:“没什么。”
确实没什么。
阙凛心想: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难不成他阙凛就是真心实意、别无所求?这场婚姻,本就是利益纠葛,无关其他。
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与一个不相熟的人成亲,共度一生?
这场婚事,对他来说,其实并无亏欠。
他的妻子,聪慧且有分寸,活得张扬热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从初见时的偏见,到如今无声无息的改观,让他心绪微乱。
半个时辰后,马车缓缓驶入阙府。
阙凛随舜华一同回到惜春阁,两人各自被身边的婆子丫鬟簇拥着更衣洗漱。
夜深人静,舜华支着头坐在妆台前,任由双儿为她绞着发丝。
昏黄的烛火下,她在镜中瞧见阙凛半躺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香谱,周身散发着一股慵懒之气,让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今日,怎么越看他越觉得顺眼,舜华不禁心想,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美男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今日自己居然强占了他的便宜,舜华轻轻抿了抿唇,偷偷回味了一番。只可惜当时醉得厉害,实在没尝出是什么滋味。
舜华理了理半干的头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便让屋子里的丫鬟退下,亲自往香炉内添了些安神香。
“郎君还不睡?”舜华走到床榻前,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阙凛闻声,放下香谱,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舜华微微挑眉,敢情他这么久不睡,是在等她?她心中一动,却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外面。”
外面宽敞些,前两次都是他睡外面,她睡里头,实在憋闷。
“好。”
阙凛淡淡应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便朝床榻走去。
惜春阁的烛火熄灭,舜华十分乖巧地躺在被中,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一刻钟、两刻钟……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身旁睡得沉沉的阙凛,撇了撇嘴,满心不高兴。
这人可真是个“木疙瘩”,他们今日都亲过了,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如此无动于衷,是想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掉,还是想就这么过一辈子?
那他还当什么世子,不如明日就出家当和尚。舜华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轻声嘟囔了一句:“当真如那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黑暗中,身旁的“木头”原本均匀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翌日清晨,阙凛早早起身去了书房,舜华还在惜春阁内睡得香甜。
一大早,明祥堂派了丫鬟传话,说大夫人一早去礼佛烧香了,夫人不必来请安。舜华听后,倒头又睡,昨日回门可把她累坏了。
舜华迷迷糊糊睡到申时过后。用过晚膳,又核对了账簿,舜华起身更衣,准备去明祥堂请安。
整理衣裙时,舜华思索片刻,吩咐双儿把那对白玉兰耳坠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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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儿转头,一脸疑惑地问道:“世子不是不喜欢您戴这对儿耳坠吗?”
舜华闻言,微微一笑:“拿来吧,我就戴这一会儿。有些麻烦,总是躲不掉的。早些让它浮出水面,也省得日后夜长梦多。”
舜华戴好耳坠,对着铜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今日她便要试探试探这对耳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阙魏氏到底想干什么。
舜华来到明祥堂时,阙魏氏正坐在主位上,手中把玩着一串佛珠,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见舜华进来,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坐下:“昨儿回门累着了吧?今儿个好好歇息,别太操劳。”
阙魏氏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可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舜华的白玉耳坠。
舜华微微一笑,顺势用手轻轻触了触耳坠:“多谢婆母关心。前儿送来的这些首饰我还未曾谢恩,这耳坠……倒是很合我意,戴在耳上,心里也踏实。”
阙魏氏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原是我陪嫁过来的首饰,我素日不爱戴这些。我想着放着也是浪费,倒不如给你添点妆奁。”
舜华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那便多谢婆母。”
二人正说着,屋内忽然闯进来一只白猫,它轻巧地跃上桌子,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两人。
白猫的目光落在舜华耳畔的耳坠上,似乎被那晶莹的光泽吸引,轻轻伸出爪子拨弄了一下。
屋外传来一道稚嫩的女声,正急切地呼唤着:“豆子,你跑去哪里了。娘,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小豆子?”
舜华听着这稚童的声音,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当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粉襦裙跑进屋后,舜华转身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稍一细想便了然。
这小姑娘不就是她成婚那日偷偷溜进来的“小耗子”吗?
小姑娘依旧梳着羊角辫,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向舜华,惊喜地说道:“你是那个狐狸姊姊。”
“媛儿,不得胡闹,你该叫她一声嫂嫂。”阙魏氏的声音温和却又带着威严,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佛珠,起身走到小姑娘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试图把她带离。
小姑娘却挣脱了母亲的手,好奇地凑到舜华面前,小手轻轻摸着舜华的耳坠,眼睛亮晶晶的:“这个耳坠好漂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舜华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意,笑着说道:“原来就是三妹妹,真是可爱极了。你若是喜欢,嫂嫂院里还有许多。”
“真的吗?”媛儿眼中满是兴奋,可瞥见娘亲的脸色变得严肃,又小声说道,“我不去了,母亲不让我出门,怕我闯祸。”
阙魏氏坐在椅上,神情严肃:“媛儿,私塾先生教你的千字文,你可背熟了?”
媛儿脸上泛起一丝羞赧,小声对娘亲说道:“娘亲,千字文太多了……”
她说着,眼神却依旧停留在舜华的耳坠上,似乎对那对耳坠念念不忘。
阙魏氏的脸色微微一沉,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悦,试图转移话题:“舜华,你刚回门,想必也很累。不如先回去歇息,改日再和媛儿玩。”
舜华见阙魏氏面色不善,便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那儿媳先告辞了,明日再来请安。”
说罢,她起身走出门,身后的媛儿却突然叫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母亲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耳坠,她总是戴在耳朵上,母亲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她出嫁时的嫁妆。”
母亲!阙魏氏?
舜华刚要迈出门口的脚步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身后的阙魏氏急忙捂住媛儿的嘴,高声呵斥道:“这是娘亲送给你二嫂嫂的,不许胡闹,还不快去用晚膳,乳母们都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