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剑师》 第68章 戎装 这一觉破天荒起得很晚,谷仲溪不禁怀疑是否昨夜的酒中有什么安眠之物,但起床后周身轻松,神清气爽。 刚翻身下了床,外间突然冲进几个端盆倒水的婢女,倒是让谷仲溪吓了一跳,一顿呵斥之后,自己的屋子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 谷仲溪穿了衣裳,心里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知晓那些婢女皆是习惯性地服侍她们的主子,可奈何那些女子大多和自己岁数相当,而自己又不是垂垂老矣之人,不论怎样,绝不愿被服侍的。 待出了屋门,果然见那几个婢女跪在门旁,头低低埋着,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都起来!” 这第一句故意说得凶一些,省得这几人赖在地上。 三位婢女起身后,谷仲溪柔声道:“三位姐姐辛苦,只是我不习惯被人服侍穿衣,往后就不用麻烦了,方才我对你等多有粗言,望海涵。” 哪知此话过后,三位婢女相互偷视一眼,竟立即又跪倒在地,哆嗦道:“求将军不要赶我们走,求将军饶了我们吧!” 谷仲溪哪见过这等场面,满面愕然。 恰在此时霓裳端着早膳从旁经过,见了这一幕不禁停了脚步,讶异道:“怎么了这是?” 谷仲溪尴尬道:“她们要服侍我穿衣,我不习惯,哪知就这样子了……” 霓裳噗嗤一声笑出来,因手上端着点心,不得已轻轻踢了一位婢女的屁股道:“快起来,主上没有要轰走你们的意思!” 三位婢女满是疑惑,如见到救星般皆抬首望着霓裳。 “嗯……我们主上很善良,你们不用把刺史府的那套习惯带过来,主上说不喜欢,你们就不做好了,待主上离了屋子,你们去打扫打扫,拾掇下床铺便好。” 三位婢女似得了救命丹药,齐齐起身道谢,辞了谷仲溪,直冲进屋子里去。 谷仲溪尴尬笑笑,不住摇头。 “走吧,用早膳去,公主已在那边了。”霓裳笑意吟吟一扭头,也不等谷仲溪,当先迈开步子走去。 所有不适感皆在这一刻消失,总算觉得这个宅子里有些鲜活的人情味,谷仲溪深吸了口早膳的香气,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霓裳姐姐,还是你有办法。” “哪里,只是主上没经历过上层士族的生活罢了。” 谷仲溪淡淡叹了口气:“或许我本就没有当士族的命吧。” “那可不好说,主上如今是五品朝官,也算是中坚士族,虽说在司州可能不那么有面儿,但在晋阳还是很有权势的。” 听闻“权势”二字,谷仲溪微微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半晌才道:“霓裳姐姐还是莫叫我主上了,总感觉不自在。” 霓裳又是一笑,长长道:“好!” 行至小厅内,桌上仅慕容卿一个人,用着一桌早膳,却只嘟个嘴似闷闷不乐,见了谷仲溪当即招手,眼神都有了光。 “快来!这么多好吃得只我一人吃,太无趣了!” 谷仲溪哑然失笑,入席道:“现在看来,你也不似寻常公主的样子。” 慕容卿轻哼一声道:“寻常公主该是什么样子?你见过?” “大约就是话本上写的,金枝玉叶,众星拱月之类的吧。” “呦……”慕容卿翻了个白眼:“你还读过这些!” 谷仲溪尴尬道:“都是稷哥的闲书罢了。” “那本公主可就与众不同一些,又怎样。”慕容卿边说着,吃相越发随意,倒是活脱脱一个江湖客的样子。 见谷仲溪也不动筷子,只望着自己傻乐,慕容卿没好气道:“快吃,起这么晚,别误了正事!” 谷仲溪顿觉讶异:“正事?今日何事?要出征了吗?” 慕容卿一口米糕差点噎住,灌了口米浆才缓过来,忿忿道:“今日校场点兵!你谷大将军初次上任!这等事怎能忘记!” 谷仲溪这才想起昨日刘琨之言,“哦”了一声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只是点兵之事,与谷仲溪做镜湖令时押送军器也是完全不同的。此次点的是正规的甲士,受的是正规的将职,还未待早膳用完,梧桐已火急火燎着人带着两套披挂直接送进小厅。 “谷公子,慕容娘子,来不及啦,是否就在这里换了?” 只一夜间,梧桐似完全进入管家的角色,不仅称呼令谷仲溪十分满意,这风风火火的干练劲也着实让慕容卿另眼相看。 “换吧,尽快!” 慕容卿直接发话,也不待谷仲溪什么意见,兀自起身就解了外袍,丝毫不避嫌地露出修长匀称的身材。 边上小兰迅速关了小厅的窗门,一众女子忙活起来,谷仲溪只得一并起身,克制着不向慕容卿那边看,脸上写满了尴尬。 “谷公子是没穿过这个吧!我们来帮忙吧!” 见谷仲溪呆立着,也不由其反对,梧桐直接上了手。 谷仲溪当然没见过这些披挂,更没穿过,从头到尾只得依赖梧桐与霓裳,而晴芳和小兰则帮着慕容卿正一层一层系紧甲胄。 外袍脱落,穿上褶服,着筩袖铠,着腿裙、腰环扣带,蹬靴、戴盔,最后挂剑。 说不让人服侍穿衣的谷仲溪此刻只觉得啪啪打脸,这么复杂的流程,只靠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穿得上的。 谷仲溪留意到,自己的内里褶服为黑色,慕容卿的褶服为正红色,铠甲皆黑如重墨,面色泛着金属的光泽,当是鳞状宿铁薄片串联,虽坚固可也灵活,不影响活动,装束完后,谷仲溪只觉得自己全身支楞着,像只刺猬一般,可眼中的慕容卿却颇有英姿豪气。 “我这样,行么?”谷仲溪理了理身上的甲胄,狐疑道。 慕容卿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对着谷仲溪上下打量,之后轻扣了下其胸前道:“你这个头身形,反正比其他人看起来更像个武将,莫端详了,赶快走吧,都快巳时了!” 二人快步行至前院,两匹马已在院中静候,一红一白,煞是俊美。 “这马也是你采买的?”慕容卿甫一见马匹便惊异万分,回头向梧桐问道。 “不是不是,这两匹是刺史大人特意拨的!” 慕容卿点点头,缓缓摸着白马柔顺的鬃毛,对谷仲溪道:“刘大人这是对你下了血本,这两匹马皆是北方的佳品,怕是直接能换一处这样的宅子!” 谷仲溪无奈地撇撇嘴,见慕容卿已然上了枣红马,自己也便骑上白马,两匹马仰首长啸,引得门外许多行人驻足探看。 “走吧!”慕容卿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缓缓走出高门,谷仲溪紧随其后。 直到此时,谷仲溪方有了戎装威严的感觉,这与先前布衣背剑骑马截然不同。在这身甲胄之内,心底不由得生出沙场冲杀的向往之情,大约诸葛稷心心念念的边关杀敌,也便是这等豪迈之情吧。 更别说有一位飒爽英姿的女将紧紧跟随,这一刻谷仲溪眼中的慕容卿,比在上巳节初见时更加惊艳! 第69章 令狐盛 这一日的晋阳城少了许多江湖侠士的身影,谷仲溪与慕容卿并肩骑行,自城北至城西,一路上见得多的皆是劳作的百姓。 两人似心照不宣般,一路皆未说话,只感受着甲片摩挲的沙沙响动、马蹄缓缓的哒哒声。 深秋的阳光柔而不烈,洒在骏马头部的甲片上,映出一片辉光。 快至大校场前的路口,远远见一人身着官服,黑底红边,正肃然而立,行至近处,发现竟是主簿徐润。 “谷将军,公主殿下,”徐润深深施礼。 谷仲溪习惯性欲下马,却被慕容卿悄悄制止,只得出言道:“有劳徐主簿,为何不在校场等候?” 徐润媚笑道:“将军点兵,我这做文官的自然是要在前引导的,而且有些注意之处也得提前和谷将军说下。” 谷仲溪神色一怔,郑重道:“请赐教!” “刺史大人从晋阳守备中拨付军士两千名给谷将军,这两千人皆司职弓手,却无领军牙将,这一节,谷将军谨记。” 谷仲溪微微皱眉道:“为何无领军之人?” 徐润谄媚一笑,翘了个花指道:“那自然是无人匹配了。” 这一句听得不明不白,慕容卿在旁轻声解释道:“晋军弓手,并非只会拉弓的轻甲弱旅,而是远能以强矢覆盖阵地,近能抽刀贴身搏杀的重甲精锐。先习步战马战,而后习弓,这是晋军素来的惯例,毕竟若要射术超群,自然得腰马合一,内存中气,算下来至少也得是内息境界的武者。” 谷仲溪恍然大悟,点头道:“所以军中将校并无能令这支队伍服众之人?” 徐润和蔼道:“正是如此,但换句话说,军中将校也多不愿领此军,兵士心傲于天,实难统御。” “那刘大人竟不怕我压不住这两千人?” 徐润对谷仲溪使了个眼色,微笑道:“谁让谷将军少年英才,剑术超群呢!若谷将军都压不住这支队伍,只怕再无他人敢接手了。” 谷仲溪微微皱眉,看向慕容卿,虽欲言语,却终究把话吞了回去。 什么腰马合一,一窍不通! 对于一个自小便修炼道家真法的人,根本没有普通武功的底子,先番在夜里与蒙面的烈吟秋近身过招都敌不过,哪里会射箭之术? 然而已经远远望见大校场,人头攒动,现在再言不会,又有什么用? “另外,谷将军还将统御前来投效刺史大人的江湖人士,名册在此。”徐润恭敬伸手,将一本精致的册子递了上来。慕容卿顺手接过,看也不看就递给谷仲溪。 谷仲溪接入手,只翻了翻,眉头愈加紧锁。 册子用的是上好的纸张,封面极致精细,字迹也十分精巧,看得出刘琨其人,做事仍是奢靡惯了的士族作风,而册子中的内容可谓极其繁杂,不仅记录了人名、年龄和门派,甚至其家世背景等都有简记。有的人名字后面很显眼地用红笔圈注,本还讶异红圈是何意,看了几个便了然于胸。 大多是挂名江湖宗门的官宦子弟,如琅琊王氏与天师道的关系一般。 曾听诸葛稷提过,有些士族子弟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寻花问柳,走九品中正已然无望,多是寻行伍之道。却未曾想到,这等事情如今也落在自己手中。 显而易见,这些人需得重点保护,以后军中诸职首要被提拔的,自然也是这些人。 谷仲溪一声长叹,点头道:“知道了,多谢徐主簿。” 徐润略一拱手,仍作无事发生般,快步随二马前行。 眼见已到了校场边上,只见此处人声鼎沸,众多江湖宗门左一撮,右一撮,站得极为散漫,倒是有一队铁甲军士军容整肃,立于场中鸦雀无声,如磐石一般。 “果然是晋阳精锐!”慕容卿看着这队军士,由衷赞叹道。 “这……”徐润却瞬间支支吾吾起来,踮着脚尖远眺着,满面担忧之色。 “怎么?”谷仲溪狐疑道,未及徐润回答,这支铁甲军士却突然齐齐动了起来,迈着极整齐的步伐向着校场外行进,气势迫人,也让周遭的江湖侠士顿时噤声。 “谷将军,这并非刘大人拨付的两千弓手,这一支队伍隶属令狐将军。” “奋威将军令狐盛?”谷仲溪愕然道:“他的人在此何为?” 徐润也只摇头,茫然不知。 铁甲军士的队伍约千人左右,已大多出了大校场,正直直向着谷仲溪等人而来,即便见惯大场面的谷仲溪,在面对这支队伍时,也不可避免的感到一丝畏惧,倒是胯下的高大白马似浑然不知一般,按着原有的步伐坚定往前走。 队伍与三人相距不足一里,似在侧面的小巷内突然冲出一位骑纯黑毛色高大战马的重甲将军突然出现在队伍前方,手持一杆长枪,腰挂宝刀,气势汹汹纵马奔三人而来。 徐润当先被吓得“花容失色”,结巴道:“令……令狐……” 谷仲溪瞥见来人盔甲中锐利的目光,竟瞬间涌起一股傲气,反而轻夹马腹,让白马比枣红马前了一个身位,傲然迎上。 两马相交,只在眨眼之间! 纯黑战马突然一声长嘶,前蹄高高跃起,马上之人虽未动长枪,却控马顺势如泰山般向谷仲溪倒来,电光火石间,谷仲溪单掌暗运内息,在黑色战马落地前只轻轻一碰,战马竟如被巨石砸中般向旁侧歪斜过去。 眼见来者连人带马即将摔倒,哪知这令狐盛着实不凡,硬是一拽缰绳,将已然失了平衡的战马生生扯正。三匹马同时停下,令狐盛一只手已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一众江湖侠士也停了喧闹,齐刷刷看着校场外这场风波。 “你就是谷仲溪?”令狐盛当先发话,声音浑厚,语气却极尽轻蔑。 令狐盛的面甲包覆的极为完整,谷仲溪只能看到双眼睛,可从裸露的皮肤和些许白发间,知晓这令狐将军应当不复少年。 “不错,晚辈谷仲溪,见过令狐将军!”谷仲溪双手抱拳,答得不卑不亢。 “哼,也不知刘刺史是不是听曲听到脑子坏了,竟让你这么个黄口小儿统兵接应王旷,活该王旷将死!” 谷仲溪眉毛一挑,倒是未料到自己以礼相待,这令狐盛开口如此嘴臭。 只是谷仲溪还未开口,慕容卿倒是当先冷冷道:“令狐将军若有能耐,自去壶关便是了,这等送命的差事,谁爱要要去!” 令狐盛一声冷哼,目光中锐色闪过,斜斜瞥了慕容卿一眼,又道:“慕容廆家的女娃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来错了地方,也跟错了人!” 慕容卿脸色瞬间气到发红,沉声道:“令狐将军想也是混迹朝廷多年,怎如此不知礼数,我父亲乃堂堂鲜卑大单于,岂容你直呼名讳!” 令狐盛闻言一怔,遂哈哈大笑道:“塞北蛮夷还说老夫不知礼数!也不知你家学的是谁家的礼,自个儿心里有有没有点数,区区慕容廆,放在朝廷不过一个七品县令罢了,老夫如何唤不得?” 慕容卿正要破口大骂,却被谷仲溪轻轻拍了拍手。 “令狐将军如此逞口舌之利却是为何?”谷仲溪面带微笑,云淡风轻般道:“慕容公主已说了,壶关之战乃刘刺史委派,也并非我本意,若令狐将军有意取此大功,谷某定不相争,倘若是其他事情……恕谷某愚钝,不知何处得罪过将军。” 令狐盛倒是没料到谷仲溪一招以退为进,本以为年轻气盛之人定会为这一口气率先动起手来,这样一来,自己反倒没了进一步发难的借口。 沉默半晌后,令狐盛冷哼一声,挥手直指徐润,对谷仲溪道:“你等甘与此小人为伍,老夫看不顺眼!你奈我何!” 谷仲溪微微愕然,回首再看徐润,后者却已面如白纸一般,不禁微笑道:“令狐将军乃四品要员,何必与一名主簿置气。” “哼!此人趋利附势,自来到刺史大人身边便不遗余力调教什么乐师舞姬,让刘大人深陷靡靡之音,罪无可恕!” “将军息怒,”谷仲溪再笑道:“今日我等本就是依刘大人的吩咐专为了校场点兵而来,徐主簿只是按刘刺史的意思先一步接应我等罢了。若将军与徐主簿有私仇,可否等我与众门派点兵后,再行追究?” 令狐盛沉吟许久,厉声道:“老夫自会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也不等谷仲溪回答,策马扬长而去,铁甲军士队伍仍步履整齐,如庞大的战车般走过谷仲溪身边。 第70章 挑战 “看起来徐主簿是将这令狐将军得罪到底了呀!”谷仲溪淡然地目送铁甲军阵离去,调侃道。 徐润仍在打着哆嗦,口不能言。 “走吧,可别让我们自己的将士们等着急了!” 谷仲溪当先策马而行,白马快步进了校场,枣红马紧随其后,徐润则愣了半晌,屁颠屁颠跟着跑了进去。 数千人聚集于大校场上,黑压压一片,若非谷仲溪与慕容卿二人骑马,只怕溜达进来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眼下这数千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二人脸上,虽无大声喧哗,却不乏窃窃私语,谷仲溪听的清楚,莫不是质疑这主将太过年轻,这副将竟如此漂亮,多得是以为这也是士族子弟,专程安排来混点功绩的。 二马直接行至高台上,俯视全场。 谷仲溪终于在校场最末的边缘处看到一队甲士,竟有半数皆未列队,反而大多懒洋洋坐于地上,只个别好事之人伸头远远看着。 “果然傲气!”谷仲溪一丝冷哼,与慕容卿相视一眼:“刘琨怕是又诓我,这拨付的两千弓手,恐怕那一日在校场的也就顶多半数吧。” 慕容卿见谷仲溪神色泰然,不由心中微惊。若说这呆子在与相近之人的相处之道上,几乎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但在这种场面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却似天生是个为将之人。 淡定从容,胸有韬略。 “诸位!”谷仲溪开口讲话,暗暗运动内息,让自己并不洪亮的声音极富穿透力:“谷某不才,暂领旅威校尉,不日将与诸位仁人义士共赴壶关,迎击敌寇。今日在此,本意为点军成伍,分列整肃,但我知你等习武良久,自有傲气,不一定服我!” 此话一出,下面的江湖侠士窃窃私语之声更甚,多有讥讽之意。 “即为主将,必不负主将之责,从现在开始一个时辰内,你等有异议的,皆可上前挑战!” 谷仲溪说完便翻身下马,取下头盔递与徐润,见慕容卿也一并下马,又将自己佩剑解下递与慕容卿,就这么大大咧咧立在高台中间,再次朗声道:“机不可失,有异议者皆可上来!否则一个时辰后,若不随我法度,军法处置!” 这一句如水进油锅,全场哗然,明显见有人面露不服之色,跃跃欲上。 慕容卿在谷仲溪身后啧啧摇头,轻叹道:“枉我还准备了一堆开场白,没想竟如此直白干脆……” 谷仲溪微笑扫视全场,朗声又道:“若有想争个伍长之职的,也尽管上来,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三招,便够格!” 这一句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奋然跃出人群,一提气便飞上高台。 谷仲溪定睛一看,此人生得九尺之高,面阔体宽,这深秋之节也不多穿件衣裳,只以兽皮裹体,手持一把大刀,咧嘴龇牙道:“老子乃太行鬼见愁屠万山,本不欲出这个头,奈何弃了自家大寨奔刘刺史来,却要被你这满嘴胡咧咧的娃娃当面嘲弄,呔!” 谷仲溪嘿嘿一笑:“太行惯匪,不错不错,只是废话太多!要打便打,给后面的弟兄留点时间!” 屠万山横眉倒竖,破口骂道:“想死的娃娃别埋汰老子威名,你空个手是什么鸟意思!拔剑!” 谷仲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随意看了看,自高台侧捡了一根两寸长的木棍,走上前道:“这样我便不算空手了,别废话,要打便打!” 屠万山暴怒到极致,喝道:“找死!”大刀一扬,千钧之力照头劈来,却见这少年将军脚下只微微偏了偏,明显觉着大刀如陷入泥淖一般越斩越慢,虽看似劈得准可还是紧贴着坚甲一刀劈空,刀头还未至地面,手腕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一阵酥麻,大刀轰然坠地。 一招解决! 全场一片惊呼! 谷仲溪随手拾起大刀,在手中掂量掂量道:“屠英雄,刀是好刀,只是背脊薄了些,锋锐尚可,威势不足。”说罢便将刀掷还过去。 屠万山双手接刀,可刚挨了一棍子的右手还是一点力使不上,“当”一声刀头坠地,脸色极为难看,只灰溜溜以左手拖着下了高台。 “还有谁?”谷仲溪再次朗声道:“一盏茶功夫了!” “我来!”又是一人高叫,声未止人已跃上台面。 此人乃一尖嘴瘦高的黑衣男子,看面容不似晋人,颇有异族人的感觉。 “西域都护府贾青!”男子咧嘴狞笑,双手月牙弯刀出鞘:“胜了你,留你性命,后面那小娘子,借我耍耍!” 言罢身如疾风,猝然贴地急掠,两把弯刀舞成一轮圆月,正对着谷仲溪的腿部未覆甲处砍去。 “好阴险!”慕容卿一声惊呼,旁侧徐润的脸色又刷白起来。 然而谷仲溪只轻一抬脚,随意一踩。看似飞速舞动的双刀,在砍至谷仲溪腿部的刹那竟被一齐踩在脚底下。贾青飞掠的力道收不住,又不愿双手离了刀柄,竟被迫以脸抢地,在高台上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谷仲溪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贾青,冷冷道:“忘了介绍,身后这位,慕容氏公主,参军慕容卿,上品宗师!” 校场之上再次哗然。 这些人当中本就没多少宗师水准的,如今这少年将军的参军副将居然是个上品宗师,竟还是位公主! 慕容卿尴尬笑笑,心里将谷仲溪痛骂一顿,自己分明就是个宗师入门,天天头上顶着“上品”两个字出来唬人。 然而贾青这一战,倒是成功给江湖侠士划了道分水岭,实力不够宗师境界的,早已不敢再胡咧咧。 待贾青满面鲜血下了台后,长空一道靛蓝掠过,一身道袍飘飘,来人仗剑星目,呵呵而笑。 “徐前辈!”谷仲溪微笑躬身行礼。 徐青城埋怨道:“我就说么,什么寒鸣岭烈吟冬,从未听过的名号,原来竟是谷将军化名,骗得老夫好惨!” 谷仲溪微笑拱手道:“惭愧,烈吟冬实有此人,算是我半个徒弟,一时情急,也随口冒了他的身份了。” 徐青城微笑点头,又道:“老夫不耽误时间,只求谷将军今日莫要留手,老夫想知道自己的剑术差距究竟有多大!” 谷仲溪闻言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徐前辈请!” “看招!”徐青城也不多言,长剑出鞘,顺势一剑凌空飞刺,剑尖在空中的运行路径却变幻莫测,如一片天光入水,眼花缭乱。 台下诸人同声叫好,谷仲溪却看得莫名眼熟,旁侧的慕容卿一声惊呼,面色颇为讶异。 面对飞速刺至的剑锋,谷仲溪后退半步,眼睛却故意看向别处,这一刻如心有灵犀一般,右手的半截木棍动也不动,反而空着的左手迅速抬起。 啪! 长剑剑身震颤,却再难往前半分,谷仲溪左手二指如铁钳般紧紧夹着剑锋,校场上满是惊骇之声。 徐青城满面愕然,呆了半晌,方才收剑行礼,寂然转身。 “等一下!”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慕容卿竟破天荒出了声,主动走上前引着徐青城下了高台,两人只立在台边飞速交流。 谷仲溪淡淡一笑,当然知晓慕容卿所为何事,但明显校场上的人注意力皆被慕容卿吸引了去,不得已朗声道:“还有人吗!这伍长一职,竟无人能任吗!” “我来试试吧!” 一声浑厚的回答,人群中如潮水裂开一条缝,又是一名虬髯大汉走上前。 谷仲溪见之面熟,方想起是那一夜一同阻击被笛声侵扰的民众之人。 “英雄!”谷仲溪遥遥一拱手。 大汉恭敬抱拳回礼,却两手空空上了台,缓缓道:“冯家伏虎拳,冯大力。” 谷仲溪闻言愕然,脑海中瞬间闪过被烈吟秋痛打的那个晚上,目光再次瞥向慕容卿,可慕容卿与徐青城分明聊得正欢,哪里有注意到谷仲溪的囧相,当然压根也没想到,剑术和武艺如此出众者,居然不会最基本的拳脚。 然而骑虎难下,谷仲溪不得已弃了手中的半截木棍,抱拳道:“请!” 第71章 李鹿笛 “这一拳有些重,谷将军”,小心!” 冯大力名如其人,虽然言辞恭敬,语速很慢,可当拳脚架势摆开,浑然霸气充溢周身,霎时间竟如上古天神一般。 台下诸人多是内劲阶段武者,哪里见过这等内息外放的架势,瞬间鸦雀无声,数千双眼睛眨也不眨。 谷仲溪面色凝重,见对面如猛虎一般,气势迫人,自己心里越发没底,可又不能傻乎乎站着,终究学着《墨经》记载的些许拳法,摆了个推肘的架势。 硬着头皮上吧! 冯大力见谷仲溪准备完毕,身形甫动,脚下一步长跃,右手一拳直奔面门而来。 这一拳起势虽慢,往后却越来越快,接近谷仲溪之时竟若奔雷一般,谷仲溪心中暗惊,连忙运转内息,以臂为剑,凝潜渊势,欲将这一拳的力道泄掉,哪知这拳由内而发,连带冯大力整个身体皆压了过来,触及谷仲溪双臂的刹那,一股拳劲势大力沉,如一座山一般砸在臂上,若非谷仲溪逍遥游内息浑厚,只怕这一拳能将整支胳膊砸断。 果然很重! 但即便如此,谷仲溪退了半步,已将拳劲尽数化解,算是硬生生接下这一招,只凝神以待其下一招。 冯大力面色尤为惊讶,退了两步之后,竟抱拳深拜,一言不发,就此便往台下走去。 这就……结束了? 校场之上顿时又如沸水一般,一片喧哗。 这一战打得谷仲溪一脸懵,正见慕容卿与徐青城交流完毕,也复往台上走来,半道上还与冯大力恭敬抱拳施礼。行至谷仲溪身边时,由衷称赞道:“这拳你都能接下来,之后怕是不会再有人敢上来了。” 谷仲溪皱眉道:“第一拳是有些难接,但他怎么不打第二拳便走了?” 慕容卿笑道:“没有第二拳。” “没有?!” “是,”慕容卿微笑点头:“他自己不是说么,冯家伏虎拳,这一拳有些重。这门拳法能一拳打死老虎,但也只有一拳。” 谷仲溪恍然大悟,吃惊道:“竟还有只有一招的武功!” “那是,天下之大,武功流派不计其数,就拿拳法来说,冯家伏虎拳以刚猛着称,是为至阳,还有一路拳法源自单单大岭,传闻是一女子所创,变幻莫测,是为至阴。”慕容卿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见你刚才接他的这招,虽然接了下来,可全无招式,你……是不会拳脚功夫,是吧?” 谷仲溪面色尤为尴尬,轻轻点了点头道:“从没学过。” “你们墨家的拳术可不差,古称十字拳,以擒拿招式为主,得空你自己不妨研究研究。”慕容卿嫣然一笑,回身扫视场下诸人,众人皆交头接耳,可迟迟再无人主动上来。 “和徐青城聊过了,他不是天师道的人。”慕容卿悄声附耳道。 谷仲溪瞪大了眼睛,轻声道:“果然!” “算下来,他得叫我师叔,”慕容卿咧嘴而笑:“没办法,师父是鲜卑人,我是入室弟子。” “那徐前辈怎么自称天师道?” “他那一支早就离了辽东,混迹并冀二州,这两州之地没有什么人听说过甘石星文的剑法和吐纳法,不得已他只得冒用现下闻名于世的天师道。” “原来如此!” 谷仲溪频频点头,心中疑问落下,注意力又放回眼前唧唧吵吵的江湖人士身上,放眼望去,最远处的弓手们已没什么人坐着,但仍不成行伍,只混迹于江湖人群中,就这么看着。 “得半个多时辰过去了吧。”谷仲溪喃喃道。 “嗯,”慕容卿轻声道:“现在看来,确实没人在你手上走过三招,没法子,你的真法层次太高,世俗武者很难有与之匹敌的。” “可我还想着能挑选几个伍长出来,否则这鱼龙混杂的五千人,如何以军令治之。” "实在没人,就选那个冯大力吧,从此人谈吐来看,性情该是忠厚温和的,那一夜阻挡被笛声控制的百姓,他可是从未用过伏虎拳,基本都是拿基础小招式用身体在硬抗。而从实力来讲,已然比前面的那几个高出了好多,说实话,我应该敌不过他。” 谷仲溪点点头道:“或是只能如此了。” 话毕,谷仲溪走向高台前方,俯视众人:“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各位英雄如有想来试试的……” 话未说完,却见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一道闪耀光斑缓缓挤向前,待出了人群,才发现来人是个着薄甲的女子,正是肩上的甲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人,谷仲溪也是有印象的,在那一夜并肩作战之人中,这名女子拿了根长棍,使得却是枪法,如今其手中持着的,正是一柄长枪。 女子出了人群,缓步走向高台,引得诸江湖人一片喝彩,还有吹口哨者,但这女子从头到尾冷着个脸,一言不发。待立到谷仲溪正对面,肃然抱拳,冷声道:“李鹿笛,请指教!” 谷仲溪微有些吃惊地打量这名女子,看装束竟像是军中人士,可容貌又生得极像娃娃,若不是身高尚可,几乎要以为是与孙小玉一般大的孩子。 此女子令谷仲溪好奇道瞬间想翻一翻徐润给的册子,查查其年龄来历,然而对手已在对面摆好架势,这时候翻册子,实在是有些太不尊重人了。 谷仲溪对李鹿笛点点头,俯下身子去想拾起那节短棍,却不知李鹿笛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请将军拔剑!比斗不是儿戏!” 谷仲溪顿时停在原地,呆了片刻,缓缓直起身子,再次郑重看向李鹿笛的双眼。 不苟言笑,面若冰霜。 这一副娃娃般的容貌下,隐约可见一颗执着而坚忍的内心。 “好!” 谷仲溪面色肃然,自慕容卿处取回陌上剑,两人相距十步,铮一声长剑出鞘。 “将军小心!” 李鹿笛一声轻喝,枪尖如吐信的毒蛇般猝然蹿至,十步之距对舞枪者来说竟如就在面前一般。谷仲溪一时错愕,一招醉梦剑身回旋,正欲荡开这一枪,哪知枪尖竟自己又收了回去,转了个空。 未及谷仲溪身形停稳,第二枪猝然又至,这回扎得是下盘。谷仲溪使了招北冥欲将枪尖挑起,哪知这一枪竟又自己收了回去! “灵蛇三探!”慕容卿在旁惊愕道。 话音未落,第三枪照头打下,枪身以极大的弧线弯下,枪尖直点头部。 叮! 说时迟,那时快,陌上剑锋恰与枪尖顶上,生生将枪身抵了回去。 谷仲溪心有余悸。 这三枪来的连贯流畅,依靠逍遥六剑根本无法化解,紧要关头只得用上逍遥游真我境。这名为李鹿笛的女子,比稷哥身边的孟祝厉害的多! “三枪算一招,这一招你可是丝毫优势都不占。”慕容卿带着笑意,在旁点评道。 谷仲溪心里嘀咕一句,真不知慕容卿此时向着谁。 然而没时间犹豫,李鹿笛手中长枪再次攻至,这一回以横扫之势攻下盘,谷仲溪不想再挡,只提气轻轻跃起,同时欲寻找对手破绽攻之,哪知后面紧跟的一枪如早就预判到谷仲溪的行动,自下而上急速飞刺,攻得乃是双膝。这位置谷仲溪挥剑挡又够不着,人在半空又无法使用身法,几乎是必中之招,电光火石间,仍是真我境界起了作用,居然灵性般地催动持剑鞘的左手,以鞘首四两拨千斤一般堪堪挡开了这一枪。 “好!” 下首诸多观战之人皆尽沸腾,也不知是为李鹿笛呐喊助威,还是赞叹谷仲溪这躲避的一招。 待谷仲溪落地,长枪第三招又至,这一回使得是腰力,枪身未大动,枪头却直击向谷仲溪持剑手腕,待谷仲溪交叉手以鞘挡之时,李鹿笛竟再一震腰,枪头跳向谷仲溪中门大开的前胸。 喝! 谷仲溪避闪不得,身体向后顺势一翻,虽堪堪躲过这一招,形势位置已极为劣势。 “三招已至!”慕容卿眼见谷仲溪陷入险境,忙出声提醒道。 哪知这李鹿笛竟如听不见一般,对着尚在地上未起身的谷仲溪就狠狠扎出第四招! 第72章 祖传长枪 “呀!” 慕容卿不禁惊呼,台下众人也尽数惊愕不已。 身子尚在地上却要如何闪避? 更别说这一枪无比迅捷,已至常人能反应的极致! 本来以剑敌长兵就落了下风,可没想到这女子下手竟如此狠辣! 正当众人为谷仲溪捏了一把汗时,转机突至。 “着!” 一声急喝,极速运行的枪尖竟被谷仲溪以剑鞘不偏不倚套了个结实,顺势一个倒翻,周身凌空腾起,飞起一脚正踢中李鹿笛肩甲。 “呦呵!”慕容卿发出极讶异的一声,徐润更是一击掌,喜形于色。 李鹿笛中了一脚,连退数步,两人拉开距离,本以为肩膀定受了重伤,再难握住长枪,可细细感觉下,谷仲溪这一脚实在是软绵绵,凭借武将的本能当即迅速抽枪往回,枪尖很轻易便脱离了剑鞘的束缚。 谷仲溪稳稳落地,暗自庆幸自己脚下收了力,这女子武艺精湛,确实是任命为伍长的绝佳人选,可不能打伤了,想必这女子当知点到为止,自愿服输,哪知气还没喘匀,回首间,眨眼枪尖又至! 谷仲溪愕然不已,目光扫过对手表情,李鹿笛竟带了些不屑,却是这妮子自恃孤傲,认为谷仲溪武功并无内劲,不过如此,为得胜突然使出一招飞刺,有种不死不休之势。 “唉!” 谷仲溪一声轻叹,却无暇出言指责,这一枪速度虽不快,可分明势大力沉,显然是李鹿笛以为谷仲溪内劲不足,转变了进攻风格。好在经过先前数招,谷仲溪基本摸清了李鹿笛枪法套路,既然这妮子全力进攻,自己也决意不再留手,陌上剑轻鸣,面对来枪不闪不躲,一势绝云飞刺,直接以强打强,以快打快! 刹那间,陌上剑尖直击枪尖,结果显而易见。 长枪如豆腐般被陌上剑劈为两半,枪势不停,剑势也便不停,一路顺着枪杆直劈下去,眼见就要削去李鹿笛双手。 李鹿笛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可刺击之势哪里能说止就止,正当以为自己手指已然不保时,谷仲溪左手却突然握住裂掉的枪杆,就势一扭。 这是一招活用的醉梦剑势,以谷仲溪为核心,将李鹿笛连枪带人尽数甩了出去。 半空中长枪终于脱手,“咔”一声碎成两瓣散落地面,李鹿笛身形趔趄,失去长枪的瞬间也失了平衡,歪歪斜斜向前倒去,恰被慕容卿一把接住,堪堪站稳。 谷仲溪飘然立定,反手收剑入鞘。 整个校场死一般寂静,良久才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所有人都为这二人展现出的精湛武艺而折服,更有习剑者反复比划谷仲溪的剑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简简单单一势直刺的凛冽气势,似天上地下仅此一剑,无坚不摧! 谷仲溪缓步行至李鹿笛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名少女,与握枪时截然不同,此时的李鹿笛手足无措,当真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恭喜你,五招,你用自己的实力赢得了伍长资格!”谷仲溪朗声道,台下又是一阵喝彩。 可李鹿笛没有丝毫开心之意,双目怔怔盯了盯谷仲溪的脸,又移至地面上散为两半的长枪,冷肃的面容竟涌起一股悲戚之色。 谷仲溪微有些尴尬,求救般地看向慕容卿。 慕容卿倒是哈哈一笑,揶揄道:“你将李小娘子的长枪废了,倒说说该怎么个补偿法!” 谷仲溪愕然道:“不然……我替李小娘子再打一把?” “不用了!”李鹿笛突然出声,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虽满面黯然却依旧拱手道:“谷将军武艺超绝,故意留手,在下失礼至极,今后愿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谷仲溪面露欣喜,正欲回话,慕容卿却笑呵呵抢先接话道:“不用怎么成!这可是飞将军遗物吧?虽说年代古久了些,但对李小娘子定有特殊意义的!” 李鹿笛闻言大惊,不可置信地盯着慕容卿。 慕容卿只携起李鹿笛之手,轻拍道:“不必在意,我见过你家的枪法,父亲曾有幸习得,却始终不得其法,今日才算见到本源,当真是集灵动与刚猛为一体,佩服佩服!” 谷仲溪略略皱眉,狐疑道:“飞将军?大汉怀柔伯吗?” 慕容卿点头道:“当然!” 谷仲溪闻言愕然,愈加钦佩,但李鹿笛面色却越发难看,若非惯常以冷面示人,只觉得这张娃娃一般可爱的脸下一秒便会哭出来。 “没事的,我也曾遇到和你一样的事情,”慕容卿轻揽住李鹿笛肩膀,柔声道:“我离家远行,偷带出来的家传宝剑也是被这厮毁了!”边说着,边恶狠狠地指向谷仲溪。 李鹿笛面色一滞,惊讶地看向慕容卿。 “后来他特意打了一把剑赔我,哝,就是这把,比之前那把传家宝剑可好用多了!” 慕容卿边说着,直接把折枝剑递给李鹿笛,后者将信将疑拔剑出鞘,瞬间一片光华潋滟,均匀而致密的水样纹路昭示了这把剑的神工鬼斧,一时令李鹿笛看直了。 “放心,李小娘子,回头我问刘大人寻个锻冶之所,替你重打副枪头便是!” 谷仲溪不失时机地表明态度,总算让李鹿笛面上悲戚之色稍减。 二人正喜悦寻了个高手,旁侧一声阴柔的轻咳,徐润上前道:“谷将军,快一个时辰了,是不是……” 谷仲溪点点头,复走至高台前沿,振声道:“时间不多了,最后问一句,还有人来试试吗?” 此言出,全场不约而同皆闭上了议论的嘴巴,半晌无人应答。 “那好吧……”谷仲溪正色道:“今日……” “等一下!” 突然人群之后有一浑厚声音响起,江湖侠士们瞬间哗然,不约而同一齐转身,寻找着此声音的来源。 谷仲溪站得高,自然看得真切,说话者,乃一名身负铠甲的正规军士。 终于来了! 谷仲溪嘴角微微扬起,朗声道:“壮士请上前说话!” “不必了!”哪知那甲士却决意立于原地,远远拱手道:“我等皆为弓手,众同袍推我为代表,斗胆挑战谷将军!” “好!”谷仲溪道:“尚在时效内!壮士欲如何挑战!” “战场之上,近身搏杀是为下策,远程歼敌才为上策!军中自古以实力论英雄,更有吕奉先辕门射戟之佳话,今日,我等欲见识谷将军的射术!” 言罢,那甲士兀自取来一把长弓,飞速张弓搭箭,告一声“得罪!” 只闻嗖地一声,一支利箭划过众人头顶,不偏不倚射中高台之后的旗杆,深深钉在木杆之上。 此人与旗杆相距竟有两百步之多,众皆哗然。 “好射术!”谷仲溪脱口赞叹,可下一瞬便犯了难。 射箭?又是从未习过的东西! 但似相呼应一般,人群中有一甲士走出,随身带着一把弓一壶箭,直走到高台边,双手奉上,其意再明显不过。 逼着谷仲溪射! 思虑片刻,谷仲溪轻叹一声,将手再一次伸向陌上剑…… “等等!”身后慕容卿突然大叫,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对谷仲溪低声道:“你欲使飞剑?” 谷仲溪满面苦笑道:“不然怎么办?我哪里会射箭!” “别急,”慕容卿轻轻拍了拍陌上剑鞘:“我有办法!” 第73章 一箭见分晓 慕容卿话毕,缓步行至高台边,对台下甲士淡淡一笑,突然弯腰伸手,眨眼便取了长弓和箭壶。 甲士当即愕然,轻声道:“殿下,此弓乃恭请谷将军一试……” “哦?是吗?”慕容卿故意朗声道:“你等当真一定要谷将军展示射术吗?” “这……”甲士迟疑不敢回答。 很显然,说什么军中以强者唯尊这种话,和卡着最末的时间故意以弓术刁难谷仲溪是两码事。方才连番对决,相信在场不会有任何人对谷仲溪的实力说一个“不”字,所以是否一定要由谷仲溪射这一箭,甲士自不敢挑明。 “众英雄以为如何?”慕容卿对所有人朗声道:“谷将军连败多名对手,方才与李统领的对战更是妙招尽出,自然已有疲意,气息不似平常。但弓术讲究的乃是存气于心,一气呵成。明知谷将军今日是以一敌多,偏偏要在最后挑战其弓术,合适吗?” 话音一落,江湖侠士们顿时议论纷纷,有性情中人更对此挑战厉声反驳,认为谷将军的实力早已毋庸置疑,这一箭,不射也罢。 慕容卿见场中群情激奋,平素心高气傲的甲士多面色尴尬,心知时机已到,再次朗声道:“不射是不行的,谷将军方才说了,一个时辰内,任何挑战都接受。这一箭当然得射!只是……为公平起见,由我来射,如何?” “啊?!” 众皆愕然,从来都以为接受挑战的只有谷仲溪,却没想到这明眸皓齿的公主居然敢主动截胡。 虽说谷仲溪方才已挑明这公主是位上品宗师,可大多人还囿于公主身份,只认为是个养在深闺的花架子,谷仲溪不过是说大话罢了。 一时间,质疑之声不绝于耳。 “我理解诸同袍之意,”慕容卿如听不见一般,莞尔一笑,对全场,也是特意对两千甲士道:“晋阳弓卫,极致精锐,当以远战为先,迫不得已才近身厮杀,想来诸位军中兄弟是怕将帅不识弓术,临战不能因才布阵,反倒害了你等,是也不是?” 台下又一片嗡嗡声,大多数人似顿时理解了最后这场挑战的目的,频频点头。众甲士分明被说中心事,皆挤在一堆,望着高台上泰然自若的慕容卿,窃窃私语着。 趁着台下一片混乱,谷仲溪从后轻拉了下慕容卿手中弓弦,眉头微皱道:“你,当真善射?” 慕容卿回头眨了眨眼,嘴巴动了动,却不出声。谷仲溪看的真切,分明说了两个字:“不擅!” 谷仲溪万分惊愕:“那你还……” “靠她了!”慕容卿嘿嘿一笑,对着谷仲溪身后同样怔怔盯着自己的李鹿笛使了个眼色。 李鹿笛举止虽没什么变化,但神色分明一愣,旋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慕容卿心中微定,复转身看向众人,再次道:“这一箭就由我来吧,晋阳弓卫乃精锐中之精锐,谁不想统御这样一支队伍!只要我赢了挑战,自然说明统领之中也有擅弓术之人,你们以为如何?” 场下一片议论纷纷,江湖人士皆报以看热闹的态度,而甲士们多面色十分难看。 就在这节骨眼上,忽有一人行至慕容卿身侧,单膝跪地,啪地抱拳道:“末将请命,此箭,由我来吧!”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整个校场再次一片惊呼,来者自然是李鹿笛。 从实力上来说,李鹿笛是目前唯一能与谷仲溪打的有来有回之人,从身份上来说,也已有伍长身份,当然有资格接下此挑战。 “哦?”慕容卿故作惊讶道:“莫非李统领也有意统御这两千弓卫?” 李鹿笛闻言心中又是一震,转瞬便理解慕容卿的用意,斩钉截铁道:“是!” “谷将军,你看呢?” 慕容卿故作为难,却主打一个穿针引线,问话的过程中已悄咪咪将手中长弓递给了李鹿笛。 “公主殿下就莫与李统领争了。”谷仲溪早已看得明白,淡淡一笑道:“殿下智谋出众,我还得时常劳请殿下谋划军机。李统领既有统御之意,不妨就此试上一试。” 说话间,谷仲溪单手扶起李鹿笛,正色道:“李统领需知,这两千弓卫乃并州至强战力,非能人不可驾驭,你可有信心?” 李鹿笛肃然道:“一箭必见分晓,若不胜,军法处置!” “好!”随着谷仲溪断然挥手,箭壶也便交到了李鹿笛手上。 众甲士眼睁睁看着这场挑战向着不可控的方向进行,却半句话也插不上。正内心忐忑之际,谷仲溪抬手直指两百步外提出挑战的那名甲士:“壮士,你提出挑战,我本该应战,眼下李统领有意,你可允许其替我射这一箭?” 数千道目光瞬间聚集在那甲士身上,不用细看也晓得,那甲士内心极为震动,此人多半是被同袍推举出来的弓术最强者,本以为射一箭罢了,如今却身处风口浪尖。 沉吟片刻,甲士恭敬抱拳,朗声道:“当然可以!多谢李统领抬爱!” 谷仲溪微笑点头,内心却哑然失笑。 敢说不可以么?慕容卿铺垫那么久,于情于理皆立于上峰,若说出个“不”字,怕会被在场江湖侠士的唾沫淹死。 甲士的回答显然令江湖侠士们十分满意,众人皆不再言语,眨也不眨只盯着李鹿笛,随着李鹿笛搭箭上弦,四下皆静,似凌冽寒风都止歇了。 “三百步,校场西角正红旗杆!” 李鹿笛声音淡淡,话毕即弓拉满月,短暂瞄准后,随着“崩”一声轻响,箭矢激射而出。 咻!! 几乎很难用肉眼捕捉到箭矢踪迹,三百步外“咔”地脆响,正红旗杆应声而断,背后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巨响,如雷鸣在耳,叶落漫天,片刻后,竟吱吱嘎嘎裂为两半,颓然倒下。 所有人皆倒抽一口凉气,低声惊呼。 此箭,且不说距离较方才远了一百步,单说这威力,怕是大了不止百倍。相比较此射术,方才那甲士自以为傲的,真如儿戏一般。 谷仲溪也吃惊地看着李鹿笛,悄声对慕容卿道:“你怎知她这么厉害?” 慕容卿轻声附耳:“飞将军后人,弓术怎么可能差呢!况且她的枪法连你都差点着了道,弓术定更甚之!这才是真正的上品宗师实力啊,我敢打赌,这世间最厉害的弓手,非她莫属!” 谷仲溪怔怔咧了下嘴,喃喃道:“还是你厉害,只一个眼神便能请动如此高人出手。” “哪有!”慕容卿嘻嘻一笑:“顺势而为罢了。她之所以在时间快结束时才出手挑战你,并非心有畏惧,反而是有意在挑选主帅。良禽择木而栖,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她才不屑于你拿个木棍糊弄人。若胜了她,便定会努力效忠。再说,咱们这五千人,大多乌合之众,她这不苟言笑的性子,能统御的,也就这两千弓卫罢了。难不成想让她这么一个纯粹的军阵将帅,去和江湖侠士混为一谈么?” 谷仲溪轻叹口气,啧啧道:“论识人用人,我比你差太多了。有你指点,当真受益匪浅!” “唉别给我说这些不着边的,你我又不是初识,”慕容卿浅笑道:“现下所有挑战都已结束,这后续之事,该你上场了!” 谷仲溪点点头,深吸口气,缓步上前。 李鹿笛识趣地欲退至一旁,却被谷仲溪所拦,示意其立于慕容卿身侧。 “诸位!”谷仲溪威严开口,校场之上立即肃静,鸦雀无声。 “一个时辰已至,有幸与诸位高手深入切磋,也有幸见识到李统领的超然弓术,现在言归正传!” 谷仲溪面色肃然,环视周遭。 “点兵仪式正式开始!全军列阵!” 第74章 缘何到此! 校场上顿时如奔忙的蚁群,呼喊声,口令声不绝于耳。 谷仲溪向慕容卿瞥了眼,见其赞许地看着场上正在列队的五千余人,但身旁的李鹿笛却一脸漠然。 “李统领,曾有过行伍经验?”谷仲溪忽然出声,李鹿笛吓了一跳。 “回谷将军,家中有府兵,仅此而已。” 慕容卿见李鹿笛极为恭谦,不禁随手搭上其高高拱着的双手,笑道:“不必如此拘礼,你这样子,谷将军会很难受的。” 李鹿笛抬眼瞥了下谷仲溪,低头道:“末将不敢,军中以纪律为先,讲究等级严明,切不可逾矩。” “哦?那以李统领之见,这五千人……如何?”慕容卿边问着,伸手从徐润怀中拿过谷仲溪的头盔,塞还给他,示意好好戴上。 李鹿笛沉吟片刻,深深叹了口气,郑重道:“一盘散沙。” 谷仲溪淡淡颔首:“那以你之见,这五千人,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训为神兵?” 李鹿笛侧身向校场看去,场地最中央,两千弓卫呈五列纵队已整齐划一地肃穆静立,钢刀在腰,长弓在手,箭壶在后,但左右两侧江湖散士们多歪歪斜斜,除了有宗门身份的,其余人皆队不成队。 “极难。”李鹿笛摇摇头:“江湖武者多擅单打独斗,一个人或许武艺高强,但战场上皆为兵团作战,军阵相攻,再厉害的武者也无法一人敌万军,若无配合,定白白送了性命。但行伍间的配合乃经年磨合所致,短期内连攻杀的习惯都难以调整,谈何神兵。” 谷仲溪嘿嘿一笑:“那你还愿追随我统御这样一支混乱的军队?” 李鹿笛未料到谷仲溪会有此一问,面色一怔,沉默片刻道:“总好过跟着一群只知明哲保身的懒将和贪生怕死的废物。” 谷仲溪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再复看校场上,江湖中人也已基本有了队形。除却两千弓卫外,其余队伍衣着各式各样,兵器五花八门,当真看不出半点值得调教之处。 这般混乱,倒是和五色湖畔那些追逐的孩子们很像。 谷仲溪嘴角有淡淡笑意。 曾经不愿参与打架游戏而远远躲开的孩子,竟阴差阳错成为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军,这世事变幻,当真说不清楚。 随着全身覆甲的谷仲溪在高台前沿立定,数千双眼睛瞬间集中在他身上,鸦雀无声。 风卷起身后墨色的披风,有青涩的威严。 “在点兵之前,我想问一句,你们缘何来到此处,缘何要投奔刘刺史?” 谷仲溪的声音平和却不失严肃,令人们心中一震,但一阵低语后,无人回答。 谷仲溪俯视这一片茫茫的人海,像个老练的将军般手扶腰间长剑,振声道: “有人说,投奔刘刺史,只要在行伍中混个位置,今后便可生存无忧。 有人说,怀有深仇大恨,欲痛杀敌寇,为至亲报仇。 还有人,认为大晋乃天下正统,蛮夷敢侵犯我地者,誓斩之! 也有的人,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觉得应该来,应该做,便做了。” 谷仲溪扫视全场,话音落处,凛冽风声再起。 身后慕容卿深深看着这个背影,脑海中不禁回想起那一夜自己对着雾气中谷仲溪的诘问。 自己大约属于第三类吧,也不知谷仲溪这话,是否影射了自己。 与慕容卿相似,所有人都在这些类型中寻找自己的影子,所有人都用心听着谷仲溪的话语。 谷仲溪深吸口气,缓缓道:“但我要说,这些缘由,都不是我们立在此处正确的理由! 欲取功名者,必不会奋勇向前,因为你惜命! 杀敌报仇者,终究会变成行尸走肉,因为这种事我做过,数千人亡于我的剑下,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释然! 那么再问一句,大晋,当真是天下正统吗?” 谷仲溪扫视全场,丝毫不避讳有些异样的、恐惧的目光。 “我虽年少,却也见过士族间不见血的残酷博弈,知晓当权者与平民间巨大的鸿沟。大晋,当然不会是天下唯一正统!因为大晋之前有魏蜀吴,再之前乃泱泱大汉。所有的君主都会说自己乃天下正统,可谁又问过真正的天下是什么?” 话音落,场地上有一阵轻微的惊呼,可并无人直言反驳,包括慕容卿,此时面上倒是有些迷惘的神色。 谷仲溪顿了顿,淡淡道:“最后一种,听之任之随波逐流的人,我不做评价。因为,我自己本就是这一类。 当我莫名其妙离了故乡,遇见心怀社稷的挚友,一心只想着手中这把剑,这点技艺,能帮助他走的更远,可终究天各一方。 当我遇见倾心于我的女子,却因自己的大意而害她惨死时,我遁入心魔,嗜杀成性,全然忘记这位女子用她的命,拼死保护了无辜的乡民。 而这,也是我们今日立在此处,真正的目的!也是她的大义!” 谷仲溪目光如炬,傲然挺立,秋风越加猛烈,直卷的旗帜与披风啪啪作响。 “用手中剑,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天下百姓,百姓,才是天下!” 谷仲溪慷慨振声,唰地拔剑出鞘,剑指众人。 “谁不想平安一世?谁甘愿妻离子散?这晋阳城外多少荒弃的村落,是否如你等的故乡一样? 就算晋阳城内又如何?刘刺史到此地前,难道晋阳不是一座空城、一座死城吗? 你等还想让中原山河,有多少空死之城?多少路边枯骨?” 这一句句直击灵魂的诘问,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谷仲溪再次厉声问道:“你等可愿见男人惨遭屠戮,女人沦为食物!” 有零散的声音终于回答:“不愿……” “你等可愿见故乡被夷平地,至亲化为白骨!” 许多人坚决道:“不愿!” “你等可愿见大好河山化作焦土,世间一切美好不复存在!” 几乎所有人愤怒道:“不愿!!” “所以,从现在开始,握紧你手中兵器,赌上性命,为名望而战!为美好而战!为天下黎民而战!” 刹那间,数千人几乎同时拔出兵器,指向天穹,怒吼道: “为天下黎民而战!” “为天下黎民而战!!” 第75章 白陉 八百里太行山脉,一片枯黄,干涸的河床在峡谷中纵深横裂,竟显出累累白骨。 一支浩荡军队在峡谷中缓缓跋涉,如长蛇一般在群山中蜿蜒。除却为数不多的马匹,这一路沟壑纵横皆由一双双脚丈量而出。 兵士的脚,有着兽皮轻靴的,有着粗布厚鞋的,更多却只穿着草鞋,大多已经磨烂,只赤着脚走在尖锐的砂石之上。 除了低低的呻吟,无人说话。 曹超肩头缠着绷带,渗出点点血迹,正虚弱地伏在马背上,再无平日的勇莽。 这伤是一日前遭遇匈奴人的埋伏所致。 入太行以来,虽未遇见大股匈奴军,可零星伏击就没断过。虽说每一次的伏兵都被尽数歼灭,但细算下来,敌人用几百人的小规模,换掉了己方近千的兵力,还是亏大了。 曹超挣扎抬起身子,向远方眺望,大约半里外,接近队首的位置,三匹马在“王”字大旗之下并肩而行,显然在激烈说着什么,可纵贯峡谷的寒风呼啸着,话语声早就被吞没。 还能说什么呢?有周庄在身边,如今王旷将军已经越来越不理会自己和施融的建议了! 曹超长长叹息,重新伏在马背上,闭目调息。 “王”字旌旗下,争执仍在继续。 “大人,再往里去,恐遭敌人全面伏击啊!” 施融一改往日的淡定从容,苍白面色尤为焦急,嘴唇早已干裂,却仍不停说着话。 “我们这支队伍空有三万兵力,皆已成强弩之末,水不多了,粮食也不多了,在这样下去,恐会兵变啊!” 王旷虽面色凝重,却并不回应,只抬眼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轻声问道:“此地是何处?” 周庄微微欠身:“此地乃太行八陉中白陉的中段,再往前走上两日,该是要进入长平地界了。” “将军,哪里还能到长平!这一路皆是龙脊一样的山峰,若敌人占住隘口,居高临下,不提难以歼敌,怕是我们这三万人皆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啊!”施融亢声谏言,引得座下马一声长嘶。 “施将军,”王旷眉头紧锁,厉声道:“我再说最后一次,就算三万人皆葬于阴冷深谷,也绝不退兵!再妄言者,休怪我不顾往日情面,军法处置!” 施融浑身一震,目光逐渐黯淡,满面悲戚。 “传令下去,明日必须冲出山谷,在谷口扎营!” 王旷下了命令,“驾”一声策马直冲向队伍最前。 周庄望着王旷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将辔头拉得靠近施融,轻声道:“施将军如此睿智,莫非没看出大人的两难处境吗?” 施融怔怔看了周庄一眼,目光中满是愤恨和无奈,终究沉默地低下头去。 两难,进是死路,退是死路,不进不退,死得更快。 琅琊王氏,终究容不下一个王旷。 唯一的生机,根本不在中原,不在江东,只可能存在于北方战区。 施融当然知晓,可身为谋士,劝诫主帅趋利避祸是最根本的职责。身后是三万行尸走肉一般的兵士,前方是明晃晃的深潭陷阱,叫施融如何不急? “施将军,我料这白陉之路,应当能有惊无险地通过,更大的挑战,其实应该在长平。” 周庄轻声宽慰,施融却冷哼一声:“周公子真当自己是诸葛在世么?我等夹在这深谷之中,处境好似砧板上的鱼肉,是他刘聪傻,还是王弥傻?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非也非也,”周庄淡淡笑道:“虽然刘聪、王弥皆为劲敌,可咱们这条路,并非他二人兵力所在。” 施融似没听见一样,默然无语。 周庄继续道:“今晨刘刺史的游枭不是已经与咱们接上头了么,这就说明再往前已没有什么敌人了。而且按其带来的情报,石勒夺取魏郡全境后,确实未向刘聪主力靠拢,反而带兵奔冀州而去,这一节,与冉瞻公子的说辞基本一致,所以我料匈奴军东西二线之间必有变故……” 未待周庄说完,施融又哼一声道:“还好意思提冉瞻,那孩子虽年幼,可分明报仇之心迫切,且刚与匈奴人交过手,颇有经验,让他率本部兵勇加入我们有何不好?阁下却非要劝将军拒绝冉公子的好意,莫非嫌我们的实力太强了?” “当然不是!”周庄急道:“冉公子新尝一败,虽有复仇之心,却无复仇实力,他的亲兵眼下是想战又怕战,真要遇上匈奴主力,那些兵怕会飞快倒戈投降,反而坏了军心。况且匈奴兵也不尽相同,冉公子的对手是羯人石勒,咱们的对手是刘聪和王弥,非同一将帅,治军之法和惯用计谋皆不一样,谈不上有对敌经验。” “巧言令色!”施融厉声骂了句,旁侧山林间忽然有数只黑鸦被惊起,刺耳地呱呱叫着划过天际。 施融分明被吓了一跳,以为又遇上伏兵。待心境平复,抬眼久久凝视峡谷上方渐暗的天色。 两侧山崖处摇曳的树影几乎都如伏兵一般,在昏黄的暮光下,愈加狰狞。 施融压着嗓子,沉声道:“即便如你所言,匈奴人内部有分歧,也无法以此断定前方没有伏兵。设伏者放区区一名游枭过境再正常不过,毕竟骑着快马不易击杀,而且也犯不着为此暴露自己。但你想过没有,一旦有近万的兵力在这峡谷设伏,我等齑粉矣!” “施将军且安心,”周庄语调放缓,似推心置腹般道:“咱们所行的白陉算下来应该是石勒的实际控制区域,毕竟西边的羊肠坂才是通贯司并二州的险要之道,这一条白陉峡谷,刘聪不会也没有必要派兵控制,太过遥远。眼下石勒既已无意于并州战场,也就不会安排大量兵力于此处设伏,所以这条道,该是我们三万大军最安全的通路。” 施融沉吟片刻,摇头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猜测,那这几日的匈奴伏兵又怎么解释?” 周庄贴近道:“施将军也看见了,那些埋伏的匈奴兵士其实并无多少斗志,或许只是依着先前的将令,埋伏把守要道罢了。而且敌人占据太行天险,明明可以攀凌绝壁,沿这一路的峡谷之脊自由行动,却还是在夹道旁侧的树丛中设伏,将自己陷入无路可退的绝地,显然并无智谋主将坐镇。这虽说能凭借地利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可终归受制于装备和补给,没什么威胁,被尽数歼灭也是必然的。” “你倒是说的轻巧!”施融面色再一次拉了下来,忿然道:“可我们折了如此多的将士!” 周庄长叹一口气:“这又有何办法,咱们这三万人,终究还是流民兵勇居多,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更连个像样的铠甲都没有,连月跋涉数千里,体力和精神都已然接近极限了。” “你也知道!” 施融低声怒骂,两人皆不再言语,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唯有风声裹挟着稀薄的马蹄声与沙沙的脚步声作响。 半晌,施融回身远望,见曹超依旧伏在马背上,半死不活,只得暗暗叹息,逼着自己打消了所有怒气,又对周庄悄声道:“周公子可知将军方才为何传令限明日必须出谷?” 周庄闻言微怔,拱手轻道:“草民不知,请施将军指教。” “我们断水了!” 施融面无表情地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将所有震撼都留给周庄。 “什……什么时候的事?” 周庄无比惊讶,不仅讶异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断了水,更惊讶这等机密从来都只有主帅和管军需的副将知晓,而施融,便是军需官,分明是故意把此信息透露给自己,目的为何? 施融继续低声道:“昨夜的伏兵怕是抱了必死决心,首轮箭矢皆是奔着军中驮运物资的马匹而去,不然押粮的曹超将军怎会第一个受伤。而仅剩的水袋,已在昨日战斗中被尽数射穿。更值今年乃大旱大灾之年,连这白陉中的河流都已尽数干涸,所以眼下,除了兵士们自己随身携带的那点水,其他一滴不剩!” 周庄倒抽一口凉气:“王将军下令加速进军,实际上是为了早些冲出峡谷,找到水源?” 施融无奈地点了点头,骂道:“都是赌徒,都在赌!” 周庄沉默半晌,狐疑道:“施将军告诉我此事,是希望我能主动向王将军言明境况,劝王将军退兵,出太行寻求补给?” “……是。” “很难……”周庄叹息道:“至于理由,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施融无奈点头:“我知道,所以眼下也不求周公子逆着性子去游说王将军,只是让公子知晓现在的处境,若真引起兵变,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这是自然,多谢施将军!”周庄郑重拜谢,可心情愈加沉重。 失去水源,军队兵变只在眨眼之间。 眼下,能活着出谷最重要,可原本两天的路程非要半日内走完,谈何容易! 第76章 黑袍老者 峡谷的的夜来的很快,冷夜瑟瑟,天河却无比璀璨。 队伍停歇的位置在一面绝壁拦腰处,是仅仅一人一马可过的羊肠小道。王旷背靠峭壁而坐,默然凝视着前方深谷。 这谷底原本该是一条长河,如今只剩干涸的河床,连一丝水的痕迹都没有,映不出夜空繁星,只余下一片死寂的黑。 夜间已有兵士在抱怨,食物太过干硬,嗓子干到说不出话来。也听见施融与周庄皆在努力劝慰,说是曹超将军负伤,物资难以调配,更要留下一些待出谷扎营后取用。 可糊弄得了一时,又如何能糊弄数日? 倘若强压着队伍急行军出了峡谷,却还是寻不到任何水源,该如何是好? 到那时,所有希望皆会破灭。 在遇见匈奴主力之前,这支队伍已然垮了。 王旷轻叹口气,看着灼灼篝火,心绪翻飞,恍惚间,不禁想起江东诸事。 长子籍之,智谋眼界皆为上品,如今已在朝堂中有自己的位置,自然不会让自己担心,淮南郡在其统御下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与诸葛稷和睿王世子的交情有些过于明显,不知是否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而羲之……待在王导家中,如同待在虎窟狼穴一般,才真真是危险至极。 匹夫王导,不至于向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吧! 不管怎么说,出了江东地界,满目疮痍,似这中原大地,皆被司马氏的德行败坏,连苍天都不给活路! 去年送镜湖令秦溪出淮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为让他往后的路更好走一些,还特意提及统御兖州的苟曦将军。谁知那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竟传来噩耗!真是天妒英才! 而现在,自己也身陷绝境,不知能否有机会再见到至亲家人。 或许当真会落得个孤魂野鬼的下场,战死沙场,无人收尸。 跃动的火光似有摄人心魄的魔力,王旷断断续续地思虑着,忧愁间,浓浓睡意袭来。 忽然,如一阵夜风吹过,一袭黑衣不知何时立在近前,浑厚而苍老的声音低低响起:“阁下可是王旷将军?” 王旷吃了一惊,登时睡意全无,猛抬头,却见来人黑袍黑兜帽,摇曳火光下映出苍老但并不狠厉的容颜,剑眉星目,一双深邃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当即四下看去,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数丈内皆无兵士,而黑衣人所立之处恰在峭壁的阴影内,根本不可能有人发现。 王旷背后发麻,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拱手道:“在下便是,英雄深夜独自前来,是来取王某项上的吗?” 黑袍老者淡淡一笑:“想取将军项上的人很多,但恐怕大多姓‘王’,很幸运,老夫,不姓‘王’。” 王旷闻言心中大震,知是遇上真正的世外高人,不仅能在这绝壁之地绕过所有哨卫凭空出现,甚至言语间对自己身陷的阴谋也了如指掌,不禁腾地站起身,拱手道:“仙师夜临此地,若非取在下性命,定有见教,可是欲救我等于水火!” 黑袍老者缓缓抬手,只示意王旷切莫激动:“王将军还是坐下吧,老夫此行不想被其他人看见,至于接下来老夫与将军说的话,也希望将军不要告诉旁人。” 王旷怔了半分,立即乖乖坐下,转头看去,不远处兵士仍在酣睡,一里外的哨卫也未留意到此处异常。 黑袍老者盘膝而坐,开门见山道:“王将军这支数万人的大军奔袭数千里,还有几日余粮,几日余水?” 王旷如胸口被重重打了一拳,呆了半晌,摇头苦笑道:“军粮不满半月,水,已尽矣!” 黑袍老者哈哈一笑:“王将军倒是实诚的很,那老夫也不绕弯子了,此地再往前五里,向北望可见一龙首状的山峰,其下有一暗洞,入洞百步便可得清泉。那洞内许久不见日光,常年生长一种幽梅,可采撷充饥。” 王旷愕然地听着老者的话语,忽然急从石壁上抠下一片碎石,在身前土地上画出一幅简单的地图,恭敬问道:“仙师说的,可是这般?” 黑袍老者颔首点头,指着地图上的标注道:“王将军书法的功力当真不俗,即便用一块碎石写划,也可见深厚功底。” 王旷愧然轻叹:“这荒山野岭下,此等闲技的功力又有何用。” “人活于世,总要有所为世人铭记之事,”黑袍老者缓缓起身,淡淡道:“王将军一手傲视天下的书法,再加上睿王南渡之谋,也足以青史留名,不过眼下将军这一劫,即便无水食之忧,也是凶多吉少,若真遇上蛮夷主力,将军还是自顾逃命的好。” 言罢,黑袍老者便向崖边迈步,眼看便要离开。 王旷忙起身急道:“仙师可留名号?倘若晚辈侥幸生还,他日必有重谢!” 黑袍老者脚步骤止,返身皱眉道:“将军切不可自称晚辈,老夫此一来也算是遵主上之令,将军只需记得,老夫姓‘墨’便可。” 在王旷还在细品此话之意时,黑袍老者一声“告辞”,身形瞬间融入峡谷下方漆黑的夜色中。 一阵夜风吹过,一切都似一场梦。 “墨……” 王旷呆立崖边,凝视着老者消失之处,喃喃自语。 “墨……主上?!” 王旷脑海中似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名字,籍之曾提过一些关于此人身份的传闻,那在江湖上最为耀眼的名号,当时自己未有多在意,如今…… 难道他没死! 王旷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由衷的喜悦之情满溢全身。 天可怜见!! 翌日清晨,众兵士东倒西歪地整理行装,状态皆十分低迷。施融与周庄二人上前拜见王旷,却见主帅早已披挂整齐,立于崖边一块巨石之上,举目远眺群山,意气风发。 施融与周庄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狐疑之色。 “将军,”周庄恭敬抱拳:“今日气色上佳,是否已有存续之策?” 王旷面有笑意,在峡谷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如一面不败的战旗。 “即刻出发!一会你就知道了!” 第77章 伏击 自晋阳至壶关,荒弃的山野间有一支队伍正在整肃前行,乍一看却没什么军队的模样,一里地皆是颜色各异的衣着,道士与山匪混杂其中,兵器也千奇百怪,但当先一面黑底红字的大旗十分显眼,上书一个大字:“刘”。 大旗下,领队二人骑着一红一白两匹高大骏马,全身披挂,英姿飒爽。 这自然是谷仲溪援壶关的五千军,在谷仲溪坚持下,打的是刘琨的旗号。 谷仲溪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山峦,反复想着临行前刘琨托徐润传来的话,并非像通常那般祝旗开得胜,凯旋归来,反而说的是:“年轻人有些特立独行的性格虽可以接受,但忠君报国乃立身之本,切不可忘。” 这算是对点兵仪式上自己那段说辞的一个提醒吧,毕竟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见到过刘琨,好似是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一般。 谷仲溪心知肚明。 刘刺史,中山刘氏,世代为官,毕竟是士族子弟,从小过惯了优渥的日子,安能容忍“大晋并非正统”这种话,更别说“为天下黎民而战”了。 可越是想清楚这一层,越觉得心中像是卡着一根刺,颇为难受。 这种痛苦,无法与慕容卿提起,只能自己忍着。毕竟慕容卿贵为公主,即便行侠仗义,那更多是一种源自强者的施舍,不像自己,本就在乡野间长大,对布衣百姓的遭遇感同身受。 出征以来,相比较心事重重的谷仲溪,慕容卿明显更为兴奋,骑着的高大枣红马也似能体会主人的心境,总是小跑几步超到白马之前,再挑衅般地甩甩尾巴。 然而谷仲溪的沉默寡言让慕容卿有些无聊,竟突然将脚抽出马镫,一个翻身立在马背上,向队伍后方眺望。 这等动作自然能引起谷仲溪的注意,惊道:“做什么呢,危险!” 慕容卿淡淡一笑:“谷将军似乎忘了,末将可是马背上长大的。” 谷仲溪尴尬咳了声,不再言语,目光却离不开慕容卿的身姿。 马背之上,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覆着薄裤,在外铠下若隐若现。 片刻后,慕容卿腰身轻旋,坐了下来,凑近谷仲溪道:“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谷仲溪摇摇头,面对慕容卿如晨光般明丽的容颜,忽而有些脸红。 “我方才一直在看李统领。”慕容卿灿烂地笑着,露出一排小米般的白牙。 “李鹿笛?”谷仲溪有些讶异,回头瞥了一眼,却只远远见到一个着盔甲骑马的影子:“她怎么了?” “她……很好,”慕容卿嘻嘻一笑:“徐润的册子你也看过了,李统领只比我们大一岁,你觉得怎么样?” “我?” “对呀,论身材、样貌、家世、武功,个个都是极好的,与你很般配哦!” “算了吧……”谷仲溪一脸无语。 “怎么,不是说男人都会见色起意么,她那样如初芙蓉般的相貌,你不喜欢?” 谷仲溪摇摇头:“我只记得她那套可怖的枪法。” “唉,不解风情。”慕容卿轻叹一句,面上笑意不减:“说起来,你不是还欠她一个枪头么?” 谷仲溪面色一滞,尴尬道:“等打完这仗,我锻给她便是了。” “那要不要起名字,再叫个‘折枝枪’什么的?” 谷仲溪哑然,像看妖怪一般看着慕容卿,后者只笑的花枝乱颤。 说话间,不远处一骑绝尘,一名传令兵疾驰而至,老远便高声道:“可是谷将军的队伍!” 谷仲溪如得了救星般朗声回道:“正是!” 传令兵勒住战马,瞥了眼队首的二人,却不下马,傲然道:“谷将军在何处?末将有军机要事要报!” 慕容卿皱了皱眉头,面色瞬间冷下来,厉声道:“你眼前的便是谷将军!军中各阶铠甲皆有制式,怎么,你不认得吗!” 传令兵面色大惊,立即滚鞍下马,叩首道:“小的有眼无珠,未曾想谷将军如此年轻!” 谷仲溪皱了皱眉,沉声道:“有何要事?” “小的自壶关而来,庞将军令小的告知谷将军,游枭探查到壶关西边有匈奴人活动的迹象。” “西边?”谷仲溪与慕容卿相视一眼,皆有讶异之色:“西边不是我方控制的屯留县么?难不成匈奴人能绕过驻防的军队直接进入后方?” “回谷将军,庞将军判断这支队伍不一定是匈奴军,很有可能是江湖杀手,游枭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踪迹,已经绕过壶关,往此道而行。” 谷仲溪沉吟片刻,对慕容卿道:“若是江湖人士,难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子能潜过防线,怕是阴阳家的人,冲我来的。” 慕容卿冷哼道:“还真是物尽其用,对付江湖侠士的队伍,就用江湖杀手么?” “总归还是得小心,”谷仲溪抬眼看看愈加昏暗的天色,对传令兵道:“你今夜就不要赶回壶关了,免得回去路上再碰上敌人,随我队伍走吧。” 传令兵叩首道:“多谢谷将军!” 夜色渐浓,谷仲溪带队伍寻了个空阔的荒地下营,四下最近的山岩也得二里开外,除了一丛丛枯黄的杂草,这里什么都没有。 李鹿笛率晋阳弓卫扎在主营旁,将谷仲溪和慕容卿的营帐团团围住,再往外,各江湖侠士的营帐如众星拱月般错落。 灼灼营火的光芒跳动,营帐的影子左右摇曳。或许是这一日走了太多路,不论江湖侠士还是晋阳弓卫皆睡得很快,到了子时,营地上只有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和着偶尔一阵北风的呼啸,一片静谧。 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有道黑影正在潜行,贴营帐,顺沟渠,这道黑影的行动十分缓慢,生怕惊动卫兵。 忽而一阵疾风掠过,营地里四堆篝火竟骤然灭了三堆,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一片漆黑。随着巡逻兵士跑开去拿取火种,这道黑影如利箭般飞跃而出,飞快地跑离营帐区域,一个飞扑藏到一块巨岩背后。 悠远处,有数声鸦雀的鸣叫。 黑影顿了顿,探头瞥了眼营地里正在重新点亮篝火的巡逻兵,转身向鸦雀鸣叫的方向急奔而去,不多时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营地外另一侧,枯草丛中,一张长弓已然拉满,箭矢直直地瞄向那道黑影的方向,却并未射出。 李鹿笛扭头忿忿道:“为什么?” 旁侧一个年轻而魁梧的身形如一尊巨岩般动也不动,只轻轻放下刚刚运过内息的手。 “放长线,钓大鱼。” 如同回应这六个字一般,只眨眼间,远处起伏的山坡上多了许多缓缓移动的黑影,在这没有星光的夜幕中,常人几乎无法辨别。 但伏在草丛中的人都看得非常清楚,这些黑衣人如潮水般漫下山坡,飞速贴近营地,随着又一声鸦雀的鸣叫,黑衣人手中瞬间寒芒骤显,如饿虎般扑向熟睡中的营地。 最先发现的巡哨惊吼着,忘记去敲响营地门前警示敌袭的大锣,反而没命地向营地内逃窜。 黑衣杀手露出邪恶的狞笑,挥刀杀进座座营帐。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鹿笛满目惊疑,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侧谷仲溪的侧脸。 “你问慕容公主便是了,最先觉察异常的,还是她。” 话音未落,李鹿笛左侧的草丛一动,慕容卿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目,轻声道:“李姐姐,那传令兵来的时候你是没看见,他的破绽可不少,既不认得谷哥哥铠甲的制式,也不认得谷哥哥本人,要知道因为一些缘故,壶关的守军几乎都是见过我们二人的,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已知敌人往此处来的消息之后还敢前来通报,要知道壶关到晋阳途径此处,基本只有一条路,如果我是庞淳,凭着那点不算交情的交情,决计不可能随意派传令兵来送信,来就是送死!” “那此人居然还真敢留在军中,不怕我们立即识破他吗?” “或许他本来的目的就是如此吧,”谷仲溪道:“留在这里,才好了解我们的布局,毕竟擒贼先擒王嘛。” 营地之上仍然静悄悄,并未如计划一般响起杀戮和惨叫的声音,大量黑衣人从营帐中钻出,面面相觑道:“我这没有人……”、“我这也没有……” “糟了,被骗了!”一名似领队一般的黑衣人惊呼,迅速挥手道:“撤!” 然而说话的同时,一支箭矢已带着凛冽的杀意穿透了此人的胸膛。 李鹿笛手中的弓弦空了。 如号令响起,飞蝗般的箭矢骤然从四面八方射出,只一轮便将寨中黑衣杀手去了大半。 “杀!!” 营地周边的杂草丛中猛然爆发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数千江湖侠士似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挥舞着手中兵器杀入营地。 黑衣杀手们肝胆俱裂,绝大部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身首异处,极个别还能缠斗几招的,在徐青城和屠万山的兵刃下一命呜呼。 战斗在一瞬间结束,待谷仲溪挟二女将走入营地,贾青也刚好拖着一个如死狗一般的人抵达,用力掷出,让这具身体恰好摔在谷仲溪的脚下。 正是传令兵。 火光印着腿部鲜血淋漓的伤口,此人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如今在数千人的围观下,再也不见倨傲的神色,满面惊恐。 谷仲溪蹲下身子,死死盯着此人的双眸,冷声道:“说吧,谁派你们来的,如何潜过的壶关!” 第78章 传令兵的身份 可即便在这等绝望的境地下,这名传令兵依旧闭口不言。 眼见此人嘴硬得很,西域人贾青缓步上前,郑重呈上一长卷:“谷将军,从此人身上搜到的!” 也不知是在谷仲溪手下吃了大亏,还是因为那番为天下黎民而战的言论有所感,今日的贾青几乎见不到一丝流里流气的猥琐劲,对谷仲溪身后的两名女子看都不敢看。 谷仲溪郑重接过长卷,瞥了眼贾青苍白的皮肤,和蔼笑道:“干得不错,有劳贾英雄!” 贾青心头一震,啪一声用力抱拳,恭敬退下。 谷仲溪展开手中长卷,只一眼,面色骤然凝重。 这是地图! 绘制的分明是从长平到晋阳这一带的山川地形。 这份图,比先前慕容卿盗出的匈奴人的军机图更加详细,不仅标注数百座大大小小的山峰,数十余条蜿蜒河流,甚至连山谷间的小路都细细绘了出来。 谷仲溪乍看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还有好多根本看不懂的标注。 慕容卿也伸过脑袋仔细看着这份图,露出同样震惊的表情,可更多的是疑惑。 “这份图,你哪来的?”慕容卿对传令兵急道。 传令兵似乎很满意慕容卿的反应,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不知道对手是谁!能绘制这样地图的我们这可不止一人!你们的晋阳早已不安全,至于壶关,已经没了!”言罢,放肆地仰天大笑。 谷仲溪冷哼一声道:“对手是谁?无非是聆风堂罢了。你也别在这危言耸听,若是壶关当真已经陷落,迎接我们的怕不是一场伏击,而是正规的匈奴军吧!” 传令兵闻言愕然,却再一次紧闭嘴巴,一言不发。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成全你,虽说你敢孤身入营算是条汉子,终究还是我们的敌人,留不住。” 谷仲溪向李鹿笛摆摆手,转身走开。 传令兵登时眼睛睁得极大,满面惊惧地看着娃娃脸的披甲女子一步步走向自己,姣好的面容却如冰霜般冷肃,满是杀意地缓缓抽出腰间佩刀,寒光熠熠。 这一瞬间哪里还有什么视死如归,当死亡真的临近,早已全身瘫软,涕泪满面。 “且慢!” 一声清丽,一只纤手牢牢握住李鹿笛正欲挥刀的手腕。 李鹿笛讶异回望,却见慕容卿面色凝重,只一眨不眨看着已然绝望到双目失神的传令兵。 “殿下,这等杂兵,你还要保他?”李鹿笛讶异道,同时回身向谷仲溪瞥去。 然而慕容卿只俯身看着传令兵,沉声道:“司空裴秀,是你什么人?” 传令兵肉眼可见地全身一震,哆嗦着抬眼看向这名女将,颤抖道:“裴秀,是我祖父……” 慕容卿点点头,起身转向谷仲溪,嘴角拂过一丝笑意,眸子如星辰般闪亮:“我就说有些此人长相有些相似,果然!” 谷仲溪不明究里,狐疑道:“司空裴秀,何许人?” “谷哥哥可能不是很清楚,这裴秀乃河东裴氏望族,本朝开国之臣,官至司空,他绘制的《禹贡地域图》,是迄今为止最详实的疆域图,于地图绘制之法颇有心得。我曾在游学时见过裴秀画像,初见这名兵士时倒也未发觉形貌相似,如今见此图便联系上了!此图应该本就是《禹贡地域图》并州图册的一部分,相信能识得此图之人,必在制图之法上同样有很深的造诣,若非裴司空的学生或者亲族,难有如此水准!” 谷仲溪面色一肃,立即意识到如今落在自己手里的,不是寻常刀头舔血的江湖客,而是名身怀技艺的有才之人,就这么杀了,实在是太过可惜! 谷仲溪示意李鹿笛放下佩刀,盯着传令兵问道:“你,是裴秀的孙子?” 到这份上,传令兵再也没有勇气隐瞒,只点点头道:“是……” “你叫什么!” “裴度。” “裴度?”谷仲溪自然未听过此名,只试探地看向慕容卿。 然而慕容卿分明也未听过此名号,缓缓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你父亲叫什么?” “裴頠。” “原来如此……”慕容卿恍然大悟:“莫非你是想报父亲被害之仇?” 这一句好似刺中要害,裴度拖着两条残腿,以胳膊拼命撑起自己,咬牙切齿道:“你个小女娃竟知此事!我裴家世代忠良,竟遭如此屠戮!天地可鉴!司马氏皆是些残暴无能之人,不配做皇帝!” 慕容卿皱了皱眉头道:“可是害你父亲的是赵王司马伦,这是十年前的事,司马伦也早死了,救下你家亲眷的不是东海王司马越么?为何你对司马氏有如此大的怨气,竟不惜以士族身份加入聆风堂这等妖邪组织?” “呸!”裴度恶狠狠骂道:“这所有事皆是司马越一手策划!他才是真正的豺狼之心!毒杀惠帝,把控朝纲,滥杀朝臣,我早就看穿了,不破不立,这司马家的天下已然是人间炼狱,不论哪家称王称帝,都比司马家来的强!” 慕容卿尴尬撇了撇嘴,无奈道:“我记得你家应该还有一位袭爵位的兄长,之前差点被赵王流放带方郡的,现下人在何处?” 裴度不屑地哼了声道:“我那两位兄长皆是胆小如鼠之辈,放着家仇国恨不报,只沉迷享乐!长兄裴嵩不是领了中书黄门侍郎么,眼下应该是和二哥缩在洛阳,甘做司马越的爪牙呢!” 慕容卿与谷仲溪相视一眼,均有些许震惊之意。 怪不得一年来聆风堂成为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幽暗组织,这哪里是纯粹的江湖组织,连朝官士族都能为之心甘情愿的卖命,毁得还是自家大晋的根基。 “将军,”李鹿笛拱手道:“准备如何处置此人?” 谷仲溪沉吟片刻道:“此人还有些用处,暂且不杀吧。” “可是此人双腿已废,连马都没法骑,带着只会拖累行军速度呀!”李鹿笛边说着,还擎过一支火把,彻底照亮裴度的腿部。 大约是贾青月牙弯刀的特殊攻击效果,眼见腿脚的经络已然完全断了,伤口还在冒着鲜血。 这等伤势,就算养好了,怕也是要在榻上待一辈子。 “我来照顾他吧!”慕容卿不等谷仲溪做决定,抢先道:“让他与我同骑,我带他。” 裴度的目光满是震惊,只直勾勾盯着这名女子,仿佛一瞬间才发现,世上竟有如仙子般的女人。 “那怎么成!”李鹿笛满是恼意:“要不让他与我同骑吧!” “你俩消停些。”谷仲溪轻叹口气:“此事再议,天都快亮了!让弟兄们尽早归营休整吧。” 这一夜,黑衣杀手的血腥味被莽莽山野的风卷走,待到军队启程,只留下一地无人收殓的尸体。 虽然空气很寒冷,可晨光依然明丽。 晋阳弓卫依然在肃穆前行,李鹿笛仍独自骑在她的战马上,只是目光始终未离开队首的大纛之下。 在那里,三匹马两前一后,缓步前行。 裴秀被安顿在自己的战马上,同乘的乃是徐青城。裴秀只是如烂泥一般地趴着,却硬要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枣红马上之人。 慕容卿。 可慕容卿正与谷仲溪亲昵并行,两人一并埋头研读着那份地图。 “看这里,”谷仲溪伸手指到地图上的一处:“这有条小路,能绕过壶关,直接通向晋阳。” “是,可看标注,这条路似乎是……在山上吧!”慕容卿仔细看着手中地图,可越看越晕乎。 “不错,我猜想,昨晚伏击我们的人,有可能就是从此路潜来。” “但这山如此高险,要如何连带一匹战马一并翻过山去?” “问问他不就得了。”谷仲溪嘿嘿一笑,向后努努嘴。 慕容卿瞥了眼裴度,轻叹口气,故意让枣红马放慢速度,与徐青城并行,尽量柔声问道:“裴公子,腿上的伤可还好些了?” 裴度翻了个眼道:“公主殿下,在下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可事关聆风堂之事,我是不会说的。” 徐青城面上有些愠怒,正欲对裴度来上一掌,却被慕容卿轻声止住,只摇了摇头,又将马催到与谷仲溪平齐。 “看吧,他不会说的!”慕容卿恶狠狠瞪了谷仲溪一眼,似在责怪其让自己出丑。 “罢了,反正还有半日路程便到壶关,咱们小心提防吧。”谷仲溪抬眼看天,队伍已经进入峡谷地带,两侧山势逐渐陡峭,看起来皆是一般荒凉。 然而没行多远,山谷的地面有震动感,一阵隆隆声由远及近,竟引起细碎山石顺坡而下。 伏在马背上的裴度猛地吼道:“来了!定是救我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徐青城终于忍不住,一掌将其拍晕。 “全军戒备!”谷仲溪振声高呼,与慕容卿交换了个眼色,手皆按在兵刃上。 晋阳弓卫在李鹿笛的指挥下迅速攀上两侧山坡,在巨岩后找好位置,架上长弓。 隆隆声和着烟尘,一时间如雷鸣一般,待目标进入视野,分明是一支不下千人的骑兵! 千余铁甲骑对这支几乎都是步行的五千军来说,是毁灭性的,谷仲溪不得不当先飞身上前,陌上剑出鞘,双目如电般死盯来人。 骑兵来的极快,瞬间只一里之遥,为首骑将已冲出烟尘,长枪雪亮,全身覆甲,可谷仲溪只瞥了一眼,便迅速收剑归鞘,满心欢喜地迎上去。 骑将百步之外即滚鞍下马,取盔叩首道:“末将庾泽,见过秦……见过谷将军!” 第79章 入长平 庾泽的到来令所有担忧烟消云散,壶关定然无恙。 队伍很快恢复行进,谷仲溪与庾泽并辔而行,身后跟着的自然是慕容卿。 “庾将军如何会来?” “当然是庞公之令了。”庾泽望着谷仲溪满目皆是崇敬与喜悦:“前些日子,有一队匈奴兵自长平谷地进攻长子县,攻势很猛,当然咱们也不是吃素的,对峙三日余,这队匈奴兵却忽然撤了。庞公本还不知这些蛮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很快有游枭回报说在两军交战时,有数百人从山野潜过了防线,直奔晋阳。考虑到晋阳城如今如铁桶一般,区区百人翻不起什么风浪,而刺史大人刚来信说谷将军会领兵来援,庞公自然猜到这些人怕是要对将军不利,故立即遣末将率轻骑接应。” 谷仲溪轻叹道:“没想到只是先前见了匆匆一面,庞将军竟如此照顾我,待入了壶关,定要好好谢他。” “其实庞公也是对将军这支援军寄予厚望,”庾泽笑了笑道:“毕竟眼下王太守的大军将至,恐怕很快就会有一场与匈奴主力的决战。本来咱们壶关守军就这么些人,还分散了些在长子前线,人员补给皆捉襟见肘,谷将军这支队伍真可谓是雪中送炭啊!” 庾泽有些激动,好似已预见到谷仲溪定能痛击匈奴人,夺回并州失地一般,待心境稍稍平复,回身向行进中的队伍瞥了一眼,轻声道:“不过看起来,那些潜入的贼人应该还没什么动作?” 谷仲溪尴尬笑笑道:“昨夜已来过了。” “什么!”庾泽分明吃了一惊:“这么快!将军的队伍可有损耗?” 谷仲溪摆摆手,淡淡道:“这些人并非军人,而是江湖杀手,又倚仗精准细致的地图,自然行动迅速。他们设了个浑水摸鱼之计,想欺瞒我等,着人混进来,入夜后来个里应外合。幸好公主殿下有识人之明,咱们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反伏击,俘虏一人,其余杀手皆已败亡。” 庾泽闻言怔了半晌,忽而回身对着慕容卿抱拳道:“殿下真乃兰质蕙心!谷将军有殿下这般红颜相伴,真是莫大的福气!” 未待慕容卿反应,谷仲溪满面尴尬地捶了庾泽一拳:“瞎说什么呢,殿下身份尊贵,我只是个山野粗人,这等说辞岂不让殿下难堪……” “没有!”慕容卿立即笑道:“庾将军这是夸赞之词,哪会令我难堪呢。” 一阵尴尬的笑声后,慕容卿问道:“庾将军自前线而来,我倒是有一事想问,王旷将军的队伍,如今到哪里了?” 庾泽收了笑容,正色道:“回殿下,昨日刚接到王太守传讯,大军还未出太行,估摸着也得再有个十天半月吧,那刘聪陈兵于长平以西的山谷中,目前还未出谷,看样子是想与我军在长平决战。” “那咱们应该还赶得上,决战前与王将军合兵一处!”慕容卿坚定道。 谷仲溪也肃然点了点头,看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壶关城门,咕哝道:“可不是早就听说王将军入太行了么,怎么到现在还没走出来……” 然而,在谷仲溪这支队伍向南不到九十里处,三万大军早已出了太行。王旷与施融、周庄伏在一座小山之顶,满面疑虑地看着不远处一座荒寂的小城。 “怎么看起来一个人也没有?”施融压低了声音,说出三人心中共同的疑惑。 “将军,壶关太守真的是说在此地会合的吗?”周庄抬眼看着周围地形,神色满是担忧。 “自家传令兵传的讯,还能有误?”王旷眉头紧锁,回身瞥了眼谷中蛰伏的大军。 虽然有墨家上仙襄助,基本解决了饮水之患,但这支长途跋涉的军队已然东倒西歪,疲累到极致,急需一个地方好好休整。 队伍中,负伤的副将曹超已能直起身子,同样警惕地留意着周围动向,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山岭上的决策三人组。 毕竟行到此处,地形太过诡异,如何决断,关系三万大军生死存亡! “若不是传令说壶关守军要出关与我军在此汇合,我等在昨夜的谷口应该折而向北,径直往壶关去才对。”周庄轻声低语,作为队伍中几乎算是唯一的向导,周庄越发觉得不妥。 “那传令兵人呢?”施融问道。 “我令他再去向庞太守传讯了。”王旷凝视着山下这座小城,蜿蜒的河流在城中流过——有水的!不论怎么说,如若进城休整,水源不成问题,心中一动道:“此城,究竟是何处?” “这应该是泫氏县,”周庄从边上折了个树枝,在地上划着:“我们自白陉入太行,目的地是长平谷地,而长平谷地其实分南北两块,北侧一马平川,河流丰富,有屯留、长子二县,皆在壶关驻军防线范围内,南侧,也就是此地,多丘陵沟壑,仅有条丹水。南北两侧以秦岭为界,这泫氏县往北便是连接长平南北的秦岭谷口,好像是叫丹朱岭,也就是五百多年前白起坑杀四十五万赵军之地。” “竟到了此处!”王旷倒抽一口冷气,抬眼看满目山川:“长平一战乃秦赵国运之战,也是先秦以来最惨烈之战事。如今,我等与匈奴人的这一战也是大晋国运之战,虽说我等没有四十五万大军,但也绝不容有失!” 王旷面色肃然,顿了顿又道:“我军远来疲惫,我意,进驻泫氏县城,入民房休整,待壶关军队抵达后,合兵伐贼,如何?” “不可!” “不可!” 这一回,施融与周庄竟同时出声制止。 王旷面色一滞,脸色立即暗了下去。 施融看在眼里,当即收住话头,瞥了周庄一眼。 周庄却仍抢道:“将军,草民觉着这道传讯不合理,壶关太守若要出兵迎接我等,直接沿太行南下便可,交汇处即是昨夜我们经过的谷口,没必要非选在这么一座退无可退,进也难进的小县城呀,壶关军若要抵达泫氏,同样要越过秦岭谷口,还得多走好多路,任何一位知晓地形的守将都不会作此决断的!倘若此地本就是个陷阱,我们就这样进去,岂不是着了道!” 王旷怒道:“你这番话,昨夜在谷口之时为何不说?现在才说,还有什么用?” 周庄尴尬道:“毕竟昨夜听闻此事,还以为壶关军队已在此做好万全准备,没想到……” 王旷冷哼一声,转向施融道:“施将军又有什么看法?” “呃……将军……这个……这泫氏县如今是个孤城,四面环山,就算咱们过来的白陉通道上没有贼兵,其他方向皆不好说,一旦贼人重兵围困,壶关军队无法越过秦岭对我军施以援手,泫氏县城即为我军坟墓矣!” “哼!那你们倒是说说,兵士困顿不堪,如何以最快速度恢复元气!” “不如就地扎营吧!”周庄道:“一来可以居高临下监看整个长平谷地动向,二来若遭遇敌袭可往太行山内且战且撤,不至于无路可退。” “说的轻巧,这谷口山石居多,山道狭隘,如何能扎下营寨?最终还不是露宿风餐!” 施融看着愈加愠怒的王旷,稍稍拉了拉还想辩驳的周庄,干笑道:“将军,不如这样,咱们出此谷后迂回向北,绕过泫氏县城,沿山势往秦岭谷口行军,期间若遇敌袭,依山势居高临下,可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在古长平战场附近下营,近取丹水埋锅造饭,背靠秦岭易守难攻,若壶关军过秦岭而来,咱们也能第一时间接上头,如何?” 王旷沉吟片刻,点头道:“就这样吧!” 大军再次起行,在正午惨白的光线下,似一道系在太行山脚长长的缞绖。 泫氏县。 城角残坡的角楼内,两道人影肃穆而立,一人月白长衣,手拿竹笛,另一人,却是个晋军甲士的装束。 “他们竟没有进城!”晋军甲士眺望着山脚下长长的军队,惊讶道,然而这副相貌平平的青年男子面容下,传来的却是悦耳的女声。 “算他们小心,”邹钰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但能将他们诓来此处,这事就已经算成了……槐香,你是头功!” 晋军甲士抬起戴着厚厚易容装束的脸,拱手道:“司辰大人说笑了,小女只是略尽薄力而已。” 邹钰哈哈一笑,又道:“对了,晋军的传令兵不是到两边都要回答口令的吗?壶关和王旷两方的口令,你都知道?” “不知道,”槐香露出淡淡笑意:“抓个活的传令兵问问就是了。” “哦?你问,他们就说?” “他们会说的,”槐香扬了扬手中的药包:“云梦花,这东西,司辰大人应该听说过。” 邹钰尴尬笑笑,微微点头道:“听说过……听说过……” “那么,他们没有按原计划入城,现在怎么办?” 邹钰闻言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迈着方步走开,行至楼梯边,撂了句:“你家那位老爷子人呢?” 槐香立即会意,恭敬一揖:“我去请他!” 第80章 真实意图 壶关城内。 谷仲溪与慕容卿并肩而立,正站在庞淳的破庙内。 与先番见面时不同,今日的庞淳甲胄在身,腰悬长刀,凝视地图的面容虽仍见疲色,却没了先番的萎靡之态,取而代之的乃是严肃凝重。 “你们是说,此图从敌人刺客身上所得?”庞淳低声发问,声音有明显的沙哑。 “不错,携此图之人乃散骑常侍裴頠的小儿子,名为裴度。” 慕容卿虽有回答,可面上如刮了层霜。虽然对庞淳遣庾泽接应一事颇有好感,但甫一进这间破庙,就想起上次庞淳那轻薄的言语,从心底泛着恶心。 庞淳侧目瞥了眼慕容卿,继续细细查看地图,缓缓道:“慕容公主果然对我大晋朝堂了如指掌,连一个死了十年的朝官都记得。” 谷仲溪微微皱眉,沉声道:“庞将军此言何意?” 庞淳一声冷哼,却笑着转向谷仲溪道:“字面意思,赞叹公主殿下博闻强识,心似玲珑罢了。” 谷仲溪虽对人情世故稍有些木讷,可又不傻,庞淳这不阴不阳的话几乎要令其骤然暴起,但终究还是被慕容卿拉了一下。 “多谢将军夸奖,”慕容卿淡淡笑着回礼,又道:“将军既见此图,有何看法?” “看法?”庞淳又一声冷哼,于案后盘膝坐下,全身甲胄一阵稀里哗啦:“敌人手中掌握这样精细的地图,我们任何防线都如同纸糊的一般。都以为壶关城与长子、屯留二县呈三足之势,牢牢把控着入晋阳的要道,只要据守此三城,进可阻遏匈奴南下之势,退可保并州不失,但这份地图上绘制的小道完全可以让敌人从屯留以西的山地间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我料想,若不是刘聪用兵谨慎,这次来的就不是区区百余人的江湖杀手,而至少是一支数千人的铁骑!” 慕容卿闻言愕然:“山地小道,竟能容千余铁骑潜过?” “看来公主殿下也并非全知全能嘛,”庞淳咧了咧嘴,指着图上一处标注道:“这条小道旁不是画了个牵马的图样么,此道骑马不能过,但可以将马匹牵过去,想是没有什么极难攀登的峭壁,顶多是些乱石。” 慕容卿皱了皱眉,仍选择忽略刺耳的话语,只轻声道:“如此一来,壶关防线岂不是有很大漏洞!” “谁说不是呢,”庞淳苦笑道:“刘刺史既然遣你们带着这样一支队伍来,不是也说明刺史大人看不太上壶关防线吗?” 这一顿对话听得谷仲溪面色铁青,只冷冷道:“刘刺史是令我接应王旷将军的,请庞将军若有王旷将军的动向,尽快告诉我便好!” 言罢即上前收了地图,撂下一句:“此去接应正用得上。”转身拉上慕容卿,大步出了大殿。 夜来的很快。 谷仲溪的队伍驻扎在壶关城内荒无人烟的那一片,经过一场伏击战,晋阳弓卫与江湖侠士之间的关系熟络了不少,只是没有人在此时饮酒,皆心知肚明,随时可能出发。 出了壶关,即是战场! 但谷仲溪却并未在行伍中间,夜风卷着其墨色的袍角,此时正快步走向靠近南门的兵舍,慕容卿跟在身后,两人皆一言不发。 转过一道幽暗的小巷,前方一个小屋烛光隐隐,门口有甲士守卫,远远见谷仲溪到来,甲士恭敬行礼。 谷仲溪点点头:“辛苦了。” 二人正要推门而入,屋内却刚好传来一阵咒骂。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说不说!!” 这是李鹿笛冷肃的声音。 另一个男声发出微弱的笑:“李统领,你少吓唬我。慕容公主不会让我死的!” “呸!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一个没脑子的废物!怎敢垂涎公主垂青!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就算我现在杀了你,谷将军也不会有半句责问,你不过是个聆风堂的弃子罢了,不要以为自己很重要!” “那你现在就杀一个试试!反正我双腿残废,后半生已然无望,只可恨未能见大仇得报,司马氏覆灭!来吧!老子脖子就在这,对准了砍!” 铮!! 一道兵刃出鞘的声音。 谷仲溪心中一惊,急忙推门而入。 李鹿笛手握长刀,一张孩子般可爱的面容上满是杀气,在其对面,裴度正被吊着,只看一眼便知,这名俘虏全身上下怕是只有嘴巴最硬。 “谷将军,公主……”李鹿笛见二人进来,忙悻悻地放下长刀。 谷仲溪向李鹿笛点点头,转而走向裴度。 裴度双目中正透着一丝得意洋洋的神采,冷笑道:“哼,我就说姓李的小女娃你杀不了我!谷将军和慕容公主不会让我死的!” “暂时是不会,”谷仲溪轻哼一声:“我们的问题本来有三个,其一是想问这地图的标注究竟是何意,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裴度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谷仲溪。 “其二是想问你们的行动由谁调度,究竟是什么任务内容,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也不重要。” 裴度嘴唇突然有些不受控制,轻微颤抖着。 “其三,是想问你是否愿意弃暗投明,做我的向导, 说不定我还能请仙师葛洪替你看看腿,不过看你方才的态度,我想也不用问了。” 裴度的喉咙里似突然不受控制般,发出了一声轻轻的:“不……” 然而谷仲溪并没有给裴度任何机会,直言道:“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任务,既然你不愿放弃你的大义,那我也只能送你一个义士的身后名了。” 言罢,谷仲溪只轻一抬手,裴度突然似喘不过气一般,挣扎着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面色逐渐扭曲,陷入极度的痛苦,眼珠子越瞪越大,惊恐地盯着谷仲溪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越来越白,嘴巴大张,不住喊着什么。 谷仲溪似看不懂一般,忽然疑惑地转向李鹿笛:“李统领,他这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鹿笛目光中闪过一丝畏惧,轻声道:“末将觉得,他似乎想说‘我说’……” “我说?”谷仲溪故作讶异:“他想说什么?不会这么快就什么都想说了吧?我们要不要听听?” 李鹿笛眼神分明闪躲:“听……听吧?” “好!” 谷仲溪的手缓缓放下,裴度似骤然缓过一口气,大口呼吸着,剧烈咳嗽。 一盏茶时间后,小屋门再度开启,谷仲溪带头走出,慕容卿与李鹿笛随后。 李鹿笛恭敬抱拳告辞,大步向营地方向走去。 待李鹿笛走远,慕容卿轻掐了下谷仲溪的胳膊道:“你这又是何必,拿裴度出气。” “我?没有呀……” “还说没有,我可从未见你脸色铁青,这般做派。” 谷仲溪淡淡一笑:“这算不得什么,只是点小手段罢了,方才进去时候你也看到,李统领是真的想一刀将他杀了。” 慕容卿淡淡叹口气:“是呢……或许是她在行伍时间多了,举手投足皆是军人做派吧。” “总之,现在李统领满意了,裴度也算安全。” “算是吧……可我还是没想到,裴度的上家居然真的是烈吟秋!这是否能说明,聆风堂根本不像他们口口声声所所说的秉持中立只贩卖情报的定位,而是早已和匈奴人勾搭上!?” “这是肯定的,黑衣杀手组织的渗入可是和匈奴兵的佯攻时机完美契合的!”谷仲溪眉头紧锁:“但此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怎么?”慕容卿讶异道:“知晓你是敌方援军主将,派人暗杀你,这不是很合常理吗?” 谷仲溪摇摇头:“不对,没这么简单。刘刺史任命我为将军,让我领军接应王旷是在我们是揪住白露身份之后,那时白露……也就是烈吟秋,早已逃离晋阳,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是我领军的?” “或许她不知道,只是想派人击杀援军首领呢?” “你忘了,裴度假扮传令兵,见面第一句话就问‘是否是谷将军的队伍’。” 慕容卿倒抽一口冷气,怔了半晌道:“难道刺史府还有聆风堂的耳目?” 谷仲溪面色肃然:“若是有,那此人身份定不一般,自点兵至出征时间极紧凑,敌人得几乎是立即知晓这个消息,准确推算出我等进军的路线,才能安排裴度的杀手恰到好处地路上埋伏。” 慕容卿思忖片刻,惊道:“不会是徐润吧!”半晌又摇头道:“或者是令狐盛?” 谷仲溪轻叹口气道:“也不一定是他们,咱们点的这些江湖人士,虽说有名册记载出身信息,可谁又知晓那信息是否是假的。现在去猜测没有意义,总之,刺史府或者我们身边都不再安全。” 慕容卿怔怔点了点头。 “但其实还有一事不解,”谷仲溪沉吟道:“如若裴度的上家是个不熟悉我的人倒也罢了,但是烈吟秋的话,那夜早已交过手,她身边又有司辰邹钰,不可能错判我的实力,若真想半道击杀我,不至于就派个裴度来。” “难道她的真实目的不是想击杀你?”慕容卿几乎觉得脑子要报废了,论识人自己不带怕的,可揣度诡计这方面还差得远。 “若不是想击杀我……那只能是……想延缓我们的进军速度?” “为何要延缓进军速度,王旷大人不是还未出太行山吗?” 慕容卿这一句似划破黑夜的闪电,谷仲溪心中突然咯噔一下,惊道:“不好了!王旷将军的消息怕是有假!” “什么!怎么可能!” “按正常速度,他早就该出太行了!匈奴人很可能是想打一个情报差,在我们援军合兵之前,先将王旷将军的主力击溃!” 慕容卿眼睛瞪得极大:“但是……传令兵不是我们自己人吗?” 正说间,突然如一阵旋风一般,远处一匹快马急奔而至,谷仲溪回头,却见来人竟是庾泽。 “不好了谷将军!”庾泽气都没喘匀就急道:城门外打起来了!” 谷仲溪面色微惊:“是谁?” “不清楚,一个着传令兵服侍的人,和一名黑袍人,两人武功都极高,我们守军不敢出手,只能赶快来请谷将军去看看!” 谷仲溪心中一震,立即道:“走!” 第81章 血染关山 激战之地在壶关城南门。 不同于先番谷仲溪带着慕容卿凌空而至的东门,南门之地没有陡峭的峡谷,仅东侧有个山峰高耸,西侧却是条极深的河流——水已见底,只余下幽深漆黑的河谷。 谷仲溪与慕容卿快步登上城楼,向庾泽所指之处放眼望去,漆黑如墨的夜空天光极其微弱,城门外一里地处,隐约有两个身影端坐于地,远远对峙,动也不动。 这哪里是激战?若非庾泽所示,只怕要认为是两块石头。 “谷将军!”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谷仲溪侧身看去,却是徐青城。 “徐长老,你也在这。” 谷仲溪有些讶异。 毕竟按理来说,驻军之地,行伍之长应该时刻留在队伍中,以备不测。 徐青城有些不好意思:“咱们的驻地本就离南门更近,听闻城外有江湖武者打斗,我等自然想来一观。” 谷仲溪闻言一呆,旋即向城楼窄道上望去,却见贾青、屠万山皆在此地,就连冯大力也来了。 众皆向谷仲溪抱拳施礼,均挂着尴尬的表情。 谷仲溪轻咳两声,摆摆手,注意力再次回到一里地外的两个身影,问道:“徐长老,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回将军,此二人皆是宗师,从功力看起来,应该皆为上品。” “哦?”慕容卿眉头微皱:“现在上品宗师已如此常见了吗?” 徐青城面色一滞,满是羞愧。 谷仲溪撇了撇嘴:“那现在这两人是在……” 毕竟远远看去,这两个身影当真如石头一般,一动也不动。 徐青城低声道:“谷将军,我等抵达此处时,两人应该已经斗了一阵子,恰好进入最后的搏杀,似乎双方皆有负伤,胜负未分,现下均在调息中。” “那你可看清二人招式?” 徐青城沉吟片刻:“有一名着薄甲之人身法鬼魅,擅近身以短兵搏击,似乎辅以暗器,另一名黑袍人从头到尾使得都是剑法,招式变化较本派剑法少,但威力似乎更大。” “是么?”慕容卿淡淡道:“本派剑法威力不容小觑,或许是徐长老尚未得其真法吧。” 谷仲溪闻言一怔,这才想起徐青城与慕容卿竟是同宗。 徐青城长身而恭,低声道:“小师叔说的是……” 一个白胡子老头对着一个妙龄少女称师叔,令谷仲溪莫名想笑。 可凝神再看远处这二人,仅凭徐青城的描述,仍完全猜不出其身份。思忖片刻,谷仲溪道:“庾将军,你不是说其中一人是晋军传令兵装束?” “是啊!”庾泽立即道:“他们刚打起来之时尚有月光,末将远远看着,分明见到有一人穿的是我军传令兵的甲胄制式。” “晋军传令兵,有上品宗师?” 庾泽当即拼命摇头:“那是断断没有的,谷将军也知道,咱们入行伍,习的都是沙场搏杀的技艺,与江湖上偏重单人打斗的武功大相径庭,除非天赋绝伦之人,否则极难达到宗师境界,但凡摸到宗师门槛,至少也是名牙将,怎可能让一个上品宗师屈居传令兵之职,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说的倒是有些道理。” “所以,我等也不敢贸然出击,生怕有诈。” 谷仲溪拍了拍庾泽的肩膀:“庾将军所虑极是,看起来,这名传令兵该是假扮的。” 谷仲溪与慕容卿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刚有猜想,现下竟立即得到了验证。 “怎么会……”庾泽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传令兵皆有口令的,不知道口令,这等假扮毫无意义啊!” “我去看看。”谷仲溪脚尖一点,轻轻跃上城楼墙垛。 “诶谷将军,城楼太高!危险!走甬道!”庾泽话音还未落,谷仲溪已如一片落叶般轻轻飘了下去。 谷仲溪的身手,其实庾泽是见过的,只是入行伍这么久,早已习惯蛮力搏杀,据城坚守,这般御空之法如此逍遥,竟让城楼险地无半点作用,一时间庾泽已全然看呆了。 同样惊呆的还有观战的几名江湖人士。徐青城口目大张,低声道:“谷将军……何如仙人一般?这……还是人吗?” 慕容卿听得真切,嘴角古怪一笑,旋即轻叹了口气。 在点兵仪式上未真正施展的道家真法,在诡谲莫测的战场,又如何能藏得住。 谷仲溪这般飘落城下,武功境界显露无余,令远处正对峙的两人皆吃了一惊,未待谷仲溪走出几步,已均有了反应。 借着昏暗天光,谷仲溪看得分明,着传令兵薄甲装束之人挣扎起身,一手捂着腹部,像是已受了重伤,见谷仲溪的到来如临大敌般迅速后退。而另一名黑袍人同样挣扎起身,一手撑着腰际,本欲走向自己,见了对手的动作,竟反而急急追去,抢先冲至着薄甲之人的后方,直接断其退路。 那这名黑衣人,分明是自己人了。 谷仲溪心中有了分寸,脚步越来越快。 前有一武功高强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后有实力相当的对手,这名假冒的传令兵怔在原地,无奈地摆了个防御的架势。 “来人可是钜子!”黑袍人急奔了一阵,显然气息不稳,远远一声问话,声音短促而沙哑。 但这个声音,谷仲溪无比熟悉,当即惊喜道:“关山前辈,是你吗!” 黑袍猎猎,长剑如霜,此人正是北方墨者的首领,墨关山! “墨关山见过钜子!”黑袍人褪下兜帽,白须飘飘,剑指传令兵道:“此人并非晋军,乃贼人探子,老夫跟了他一路,亲见他与匈奴人暗中相会,出卖情报!请钜子助老夫擒了他!” 城楼之上,众皆哗然。 若传令兵是敌人的探子,所有的军机布划皆掌控在敌人手中,整个晋军如同被牵着鼻子的牛一般,这一仗还有何胜算可言! “快来人!”庾泽当即喝道:“速速将此情况报知庞将军!” “是!” 城楼上一名兵士飞奔而去。 城楼之下,铮一声剑鸣划破夜空,陌上剑出鞘,光华流转。 “果然如此!”谷仲溪目光死盯着假冒的传令兵,冷冷道:“弃刃投降,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传令兵有些木然地看了眼谷仲溪,匕首从手中滑落,仰天大笑,自嘲道:“怪我,怪我,这一趟本不该来!”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深陷绝境却全然没有恐慌求饶的意思。 谷仲溪微微皱眉,这声音虽未听过,可总觉得有些熟悉。 “哼!贼心永远不足,你行阴险之事,必有此报!” 墨关山见对手似乎没了战意,厉声骂着,步伐踉跄地向其走去。 但就在此刻,只闻“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从不知名的黑暗处激射而出,目标正是,墨关山。 谷仲溪听得真切,想也不想便猛地掷出手中陌上剑,凭借真我境感知到箭矢轨迹,试图以剑阻拦此箭矢。 可毕竟是无心应有心,御剑之术也远不及飞矢之迅,陌上剑光华闪过,只蹭到了箭矢的尾巴,一片尾羽飘落时,墨关山一声闷哼,箭矢猝然穿胸而过,嘭地深深钉在地上,扬起一片砂石。 黑袍晃了晃,轰然倒下。 “关山前辈!”谷仲溪目眦欲裂,飞身而进。 弃了匕首的传令兵也腾地一跃而起,瞬间跃至墨关山身后,向着南侧深谷之中拔腿便跑。 看见这传令兵的身法,城楼上之人皆倒抽一口冷气。 传令兵的轻功十分了得,竟几乎和谷仲溪的速度不相上下,待谷仲溪冲至墨关山身边时,传令兵已逃至半里开外,头也不回朗声笑道:“谷公子,恕贱婢无礼了!” 这一句却竟是柔柔女声,甫一出便令谷仲溪钢牙咬碎。 是烈吟秋! 怪不得听着有些耳熟! 易容术,变声之能,妄传假讯,竟还害了墨家前辈! 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关山,谷仲溪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剑指一掐,插在山崖上的陌上剑直冲天穹,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带着死亡气息的冷光,飞速刺向烈吟秋的后心。 这一击,就是奔着取命去的! 烈吟秋却如不知道一般,仍埋头飞奔,连奔逃的方向都不作一丝变化。 谷仲溪心中暗暗道了句:“小吟冬,对不起……” 剑指再掐,一柄飞剑如夺目长虹,化为一颗耀眼流星,转瞬与烈吟秋仅剩百步之遥。 黑暗处,弓弦骤响,利箭再一次激射而出,却是连续的三声,一支飞向谷仲溪,一支飞向墨关山,另一支直向陌上剑飞去。 谷仲溪分明感知到,暗处的箭手躲在东侧山峰之上,这三支箭同样来的极快,如此迅猛之势,自己的驭风屏障没有十足把握将其抵挡,不得已只得暂缓对陌上剑的控制,一个贴地翻滚躲掉了射向自己的箭矢,反手以臂运垂天剑势,一掌将射向墨关山的剑势弹开。 半里外“叮”一声脆响,仅剩的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击中高速飞行的陌上剑,巨大的力道将未被控制的长剑击偏,轰然插入沙石之中,再想御剑追杀时,烈吟秋已跑出二里开外,莫说飞剑取其性命,就连身影都隐入夜色之中。 谷仲溪无比愤恨,双眸微红,陡然间剑指贯天,只闻“铮”地一声,城楼上慕容卿的折枝剑竟也一并出鞘,与陌上剑一起化为两道流光,飞速击向东侧的山崖。 轰!!! 如惊雷落地,一处山崖竟瞬间被削为两截,巨岩连带枯木一并坠落,却在半空中即被无边的剑气撕成碎片。 砂石如雨般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山崖之上。 然而直到皎月钻出云层,未见任何人影。 “钜子……” 墨关山气息微弱,却仍挣扎着呼唤。 谷仲溪满腔的愤怒瞬间被理智取代,忙俯下身子,倾听墨关山的话语。 清冷的月光终于照耀在城楼前这一片布满碎石的沙地上,随着两柄长剑稳稳飞回各自主人身边,壶关城门缓缓打开,慕容卿与庾泽等人飞奔而出。 “王旷将军……现在已在古长平战场下营……你们都被……骗了……” 墨关山的话语如一道惊雷,令谷仲溪浑身一震。 “老夫……跟了一路……匈奴人的……计策……围杀……王旷将军……快……去……” 月光下,墨关山的胸口仍在不断流出如墨般的血液,瞬间浸染了雪白的长须。 “好,关山前辈,别说话,存住气!” 谷仲溪的手臂微微颤抖,可墨关山只缓缓摇了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握住谷仲溪的手,微笑道:“钜子……” 一口气呼出,墨关山的手颓然垂下。 谷仲溪看着这名在青竹死后给予自己最大安慰的老人,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自己不聪明一些! 为什么自己不早一些意识到黑袍人的身份! 为什么,自己下城后要那样缓步前行! 前辈本不用牺牲,只要自己第一时间控制住烈吟秋就行了。 谷仲溪跪在墨关山的身前,只觉得灵魂都已麻木,欲哭无泪。 第82章 敌军至 月色清冷,寒风如霜,墨关山的血迹逐渐干涸,在雪白胡子上结成一片墨色。 肩上有手柔柔搭上,慕容卿低声道:“关山前辈是一名真正的侠义之士,谷哥哥,切莫太伤心了。” 谷仲溪双手渐渐捏成拳头,越捏越紧,缓缓站起身子,沉声道:“前辈临终遗言,王旷将军,已在长平古战场下营。” 庾泽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会?不是说……” 慕容卿咬牙切齿:“是烈吟秋!怕是一直以来传令的皆是她!假传消息,误导了王将军!” 谷仲溪面色阴沉,抬手间陌上剑飞入鞘中,也不顾四下几名江湖客惊惧的目光,振声道:“徐道长,你等速速归营整军,即刻出发!” “是!!” 待徐青城、贾青等人消失在城门后,谷仲溪转向慕容卿,眸子中闪过一抹异色:“公主,有劳去看下,那个李鹿笛,现在在做什么,记住,若有异,切莫打草惊蛇!” 慕容卿心中陡然一凛,点点头,手提折枝剑,飞速向城内奔去。 壶关城下空寂的沙地上,仅余下谷仲溪与庾泽二人,以及墨关山逐渐冰冷的尸首。 “庾将军,”谷仲溪声音微微颤抖,竭力隐藏自己内心的悲伤:“同我一起,收殓关山前辈吧……” “好。” 战争,自然伴随着死亡。 从战前谋划,到战场之上,总有人前赴后继献出自己的生命。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如同耀眼的流星,瞬间燃烧殆尽。 追根究底,这样的死亡又为了什么? 这世道还不是一样残酷,不过徒增心中一抹悲凉罢了。 谷仲溪并非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悲凉,毕竟从青竹之死开始,自己手中的剑,早已浸满鲜血。 只是这一次,自己觉得越发孤单。 更让本就疲累的心,再一次感到茫然无措。 对手的诡谋像一张巨大的网,丝丝环环,阴谲之招层出不穷,可自己全然没有识破之能,似人偶般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眼下已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 王旷已在长平古战场下营,但包括自己在内的壶关援军却丝毫不知,这叫两军如何能合兵一处? 即便立即赶去,至少也得一日夜。 这个时间差,正是匈奴人发动全面进攻的最佳时机。 说不定,两军已经交战了! 必须以最快速度抵达长平古战场! 墨关山的遗体被很好地放置在壶关军营,庾泽特意寻了一副厚实的棺材,让老人和他的佩剑在其中长眠。 谷仲溪回到驻地时,兵士已基本整装完毕。慕容卿快步向其走来,缓缓摇了摇头。 “她无异常?”谷仲溪轻声问着,目光凝向晋阳弓卫中已骑上马匹的那个身影。 “我寻到她时,她正在营帐中擦拭兵器,听左右守卫说,她很早就进了营帐,一直未出来过。” “你看她全身上下,可有伤?” “没有。” 谷仲溪面色愈加阴沉:“那就是说,敌人竟还有一名弓术已臻化境的高手。” 慕容卿肃然点头道:“若是到了战场上,这样一名神出鬼没的弓手,会是所有统帅的噩梦。” 谷仲溪抬眼看着壶关驻军所在的破庙方向,冷哼道:“庞淳缩在破庙内,倒是个不错的保命法子。”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不用和他招呼一声,直接出征吗?” “来不及了,”谷仲溪严肃道:“按那张地图所示,即便走最近的路,从长平到壶关也得一日夜,这一日夜间,很难说王将军那边会发生什么。” “好,那就轻装简行,疾速行军!” 距壶关城下之战仅仅一个时辰,天边微亮,浩荡军队快步出了壶关城,奔向空阔的长平谷地。 城楼之上,壶关守将庞淳立在阴影中,凝视着队伍前方两匹战马,面色漠然。 许久后,五千军已尽数出城,越走越远,庞淳长叹口气,低声道:“你是想率军跟他们一起去,是吧?” “……是。”庞淳身边转过一将,正是庾泽。 “我给你两千骑兵,你顺道再把屯留的两千驻军带上,去吧。” 庾泽浑身一震,当即跪道:“将军,如此一来,壶关兵不足千,倘若遇敌攻城,如何是好!” 庞淳一声冷哼:“你觉得如若这一仗王旷和谷仲溪皆败了,壶关还能保得住?” 庾泽默然无语。 “去吧,你本江东士族,出身高贵,犯不着在此险地死磕。跟着谷仲溪,就算兵败了,也能逃出生天。” “将军!” “去!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庾泽含泪抱拳:“是!!” 晨光越过山岗,洒向一片荒凉的谷地。 这片谷地丘壑纵深,背靠丹朱岭,如天然的倚仗,仅一处山坳可通,面对着荒寂的泫氏小县城,蜿蜒河流穿城而过,流经谷地以西,竟尚未干涸,在将帅眼中,几如生的希望。 王旷依旧披甲而立,一宿未眠。 不止王旷,这一宿,整个三万军几乎都未眠。 前半夜抵达长平古战场,后半夜加紧起土造营,十二名快骑四下巡弋,防敌人趁机夜袭。 黎明曙光的到来,令所有人心头一松,最危险的夜过去,接下来,只要好好休整,待壶关援军抵达,打通补给线,此一战,定能将匈奴人赶出并州! 王旷看着已初具规模的营寨,嘴角有一丝宽慰的笑意。 不远处一阵烟尘,似一道笔直的箭,越来越近,是飞奔的快马,一名快骑或许发现了什么,如此纵马狂奔,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王旷眉头微蹙,向身侧的周庄瞥了一眼,周庄也一脸凝重,越发不安。 快骑转瞬便至眼前,骑将滚鞍下马,抱拳急道:“将军,河西密林发现匈奴兵踪迹!” “这就来了么?”王旷沉声道,捻了捻花白的胡须:“大约多少人?” “不清楚,末将只见密林内旗号招招,便赶忙前来通报。” “旗号招招?”周庄愕然道:“你见到多少面旗?” “至少十面。” 王旷心中一沉。 十面旗,数千人的队伍,极有可能是敌人的先锋部队,当务之急,乃是撑到大寨筑成,依山势据守,给将士谋个休整的时间。 念及此处,王旷对传令兵郑重道:“急令,着淮南本部军两千人于西翼隔河水驻防,其余将士加速构筑营寨!” “是!” 传令兵飞速离开,不多时,坡下一片尘烟起,远远可见带甲的军士迅速向着西侧河谷与山林相接处移动,在河东岸铸起一道钢铁屏障。 “敌人可真快。”周庄皱眉看着远方调度的兵士,暗暗握紧了腰间佩剑。 大战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周庄明显感到透不过气的压抑,这与先番行军时的劳苦、过峡谷时的警惕截然不同,而是一种明知山雨欲来的隐忍、积蓄。 “不用担心,”王旷扫了眼周庄:“这么短时间,匈奴人不可能集结所有兵士,想来或是例巡的小队,隔着一条河,晾他也不敢贸然出击。” 似被王旷言中,接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河对岸旌旗越来越多,连遥遥站在山坡上的周庄都能看见,可却始终不见一人过河而击。 眼见营寨外围栅栏、拒马整列成型,望楼拔地起,立于丹朱岭上居高临下之势越发明显,所有人心中都暗藏隐隐的激动。 营寨若成,再也不是无根浮萍,即便是万余匈奴铁骑,又有何惧? 然而快到晌午时,又有一骑飞奔而至,骑将叩首急道:“将军,泫氏县城外望见一支打着“王”字大旗的队伍,看装束乃匈奴人,正向此处而行。” “王?王弥那厮?” 王旷虽有心理准备,可还是着实一惊。 自昨夜抵达此处,不出半日,王弥已亲率大军应战了吗? 可现在营寨还未尽数完成,侧翼和后方尚未稳固。 王旷抬眼远眺,但丹朱岭下丘壑极多,泫氏县城方向正被一小山丘遮挡,完全看不见。无奈四下回望,恰见身后丹朱岭高处有一断崖,立即手脚并用努力向上攀爬。周庄当即招呼兵士,簇拥着王旷向断崖移动。 不多时,王旷登临断崖,向远方极目眺望。 此地距离营寨尚有一里之遥,俯瞰长平古战场,小县城几乎如山下的方格子。但蜿蜒前行的军队看的清清楚楚,方阵整齐,乌甲铮铮,至少数万人。 这分明是匈奴主力,从高处看,距离己方营寨已不足五里了。 “速速传令,着淮南本部军三千人南向驻守,义军弓手六千压阵!” “是!” 军士几乎是滚着下了山坡。 王旷面色尤为肃穆,立于崖边飞快分析着战场形势。 看旌旗,河西岸密林中的伏兵数量至少也有八千,正面气势迫人的乌甲步军至少两万,虽说从总兵力上看,匈奴人比己方略少,但毕竟长途跋涉,身心疲累,又有大半流民义军,战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如今最大的优势,便是占了地利,背靠丹朱岭,居高临下,正面营寨也算稳固,多以弓箭阻射,一时半会敌人应当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只能如此了。 王旷转身看向丹朱岭两山之间窄小的豁口,那里究竟是援军到来之所,还是己方溃逃之路? 第83章 丹朱岭之谋 敌人的军阵在午时排布完成,正在丹朱岭山脚下,距离驻防的淮南兵士不过二里地。 面对这支军队,自诩中原上国的人们如梦初醒。匈奴兵早已不再是百年前弯刀跃马的兽皮蛮兵,而是深谙冶铁之法,装备精良的甲士。清一色泛着金属光泽的如墨乌甲,即便在正午明丽的阳光下,也有厚重的威势。 压得所有晋军喘不过气! 周庄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立于营地正门的望台之上,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见惯了衣着破烂、兵器锈蚀的流民军、乞活军,未曾想过竟还有这样的战阵,即便是富裕的江东军,在匈奴乌甲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主帅王旷反而气定神闲,面上有傲视一切的表情。 晋军战阵依托山势和营寨,所有淮南甲士手持重盾立于最前方,长枪雪亮。在其后方,皆是密密麻麻的流民义军弓手。 镜湖山庄运来的军器本就以弓弩居多,似料到今日局面一般。 每一名义军身后箭壶中都有满满的箭矢,如同医家最好的强心药,让所有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不至于怯战而逃。 山风拂面而过,山上山下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骚动,靠前的弓手尽数拉开长弓,箭矢都瞄向山下匈奴人军阵的前方。 在那里,一人一马缓出乌甲方阵,重甲铁骑,横抱马槊,却如走马赏花一般缓缓前行。 王旷的瞳孔微缩,有些讶异地看着敌阵来将。 此人不是王弥。 王弥,也算是名门之后的泼皮,早年还见过一面。 此人身形明显较王弥更魁梧些。 或许是王弥身边的牙将,可看这威势,有大将风采。 沉吟片刻,王旷示意身边全身披甲的施融:“施将军可愿去会会?” “末将领命!” 施融按下腰间长刀,从望台上飞快走下,不多时便提着长枪策马而出。 王旷的目光扫过身侧双手攥成拳头的曹超,轻叹口气。 若在平时,先锋大将自然是性子烈一些的曹超,可眼下曹超有伤在身,还是稳妥些罢。 数里外,阳光映得沙土一片惨白。施融远远勒了马,朗声道:“来将何人!” “王璋。” 敌将的回答十分懒散,只是将马槊换了个手,槊尖映着阳光,极为耀眼。 施融皱了皱眉,本着先礼后兵的习惯,拱手道:“幸会,在下施……” “不必多言!” 王璋抬起一手,十分不客气地打断施融的话头:“管你是谁,一具死尸而已!” 匈奴战阵中爆发一片哄笑,晋军众皆哗然。 王旷面色立即冷了下去。 施融先是一愣,而后竟淡淡一笑,长枪一挥,朗声道:“那就放马过来吧!” 王璋也不多言,纵马挺槊而进,马蹄骤然生风,一柄长槊凝成夺命的辉光。 施融一声低喝,策动战马,却不直直向着对手冲去,而是向着侧翼飞奔。 匈奴军阵中又是一片哄笑。 “还没打就跑!” “胆小如鼠!” 王璋嘴角泛起一抹鄙夷的笑意,冲击势头丝毫不减,只是稍稍控制方向,槊尖划过一道弧线,依旧向着施融奔逃的轨迹扎去,仅呼吸间二马即将交汇,任谁都能看出,施融连人带马必会被拦腰冲翻,这一击若挨实,怕是直接没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施融竟突然生生将马拉起,如同撞上一面墙般骤然停在原地,战马嘶吼,双蹄腾空。 而算准了冲击点的王璋却因速度过快,槊尖在距离施融五步处掠过,扎了个空。 就在王璋的身形掠过施融正前方时,施融控制战马泰山压顶,银枪借着战马的重量猛然刺下,直击王璋脖颈。 “喝!” 王璋爆发出迅疾的反应速度,飞快将夹在腋下的马槊横举而起,堪堪架住施融这一击,自己连带战马却失了平衡,斜斜向一侧倒去。 机不可失! 施融收枪再刺,王璋后心大开,眼见就要被刺个对穿,却忽而以槊尾横挑,专打枪尖,一招四两拨千斤荡开这一击。 危机暂除,王璋如天神下凡一般,竟斜身一扭,生生将就要跪地的战马拉起,二将相隔三步,也不想再拉开距离,就大力挥舞着长兵器一顿拼死厮杀,马槊每一击均势大力沉,刚猛无比,施融的枪法却灵动多变,从不正面接招。 叮叮当当,眨眼间百余招过,王璋一杆马槊使得如出水长龙,越战越勇,可施融却明显气力不足,越发落于下风。 “不行,施将军太累了!”曹超大吼一声,飞奔下望台。 王旷急喝道:“做什么!” “助战!” “两将相斗,你去助战,岂不是违背道义!” “和乱臣贼子讲什么道义!!” 曹超丝毫不顾王旷之言,眨眼间便策马出营,冲进驻守的晋军方阵,可却没有直接杀奔战场,反而拿过身边义军的长弓,张弓搭箭,正瞄着沙场上厮杀的二人。 施融的长枪已被王璋一槊劈为两节,战马也挨了数下,血流遍地,分明要支撑不住,不得已施融贴地翻滚,在战马倒下的瞬间落于地面,唰地抽出腰间佩刀。 王璋却仍在马上,居高临下,瞅准机会,对着施融挺槊飞刺。 咻!! 听到箭声之时,槊尖已快刺中施融面门,余光只见一道黑影飞速袭来,王璋反应极快,登时将长槊脱手,整个人翻身藏于马下。 一支利箭不偏不倚射中马鞍,方才那里正是王璋最难防守的腰际。 匈奴兵士破口大骂。 “呸!!” “暗箭伤人!” “晋人都是下三滥!!” 熙熙攘攘中,二将却并未停战,王璋同样拔出佩刀,使出风卷残云般的身法,挥刀而上。 死斗! 近身相搏,曹超再没有了放冷箭的机会,眼看施融已被全面压制,心急如焚。 轰!! 突然如天降惊雷,一声浑厚战鼓骤然激荡着所有人的内心。 众兵士向鼓声望去,却见营寨望台之上,王旷双手高举鼓槌,狠狠砸下。 轰!!! 施融一颗濒临绝望的心似瞬间醒了过来,力量在血液中奔流,求生的欲望瞬间大过一切。 不能输! 战鼓隆隆,如心跳一般,这无形的气势,竟稳稳压制了乌甲军高傲的气焰,也令王璋快若疾风的刀法似陷入了泥潭,就连招式都用错好几处。 又是百招过,施融突然发现赢的希望。 王璋右胸前似乎是有暗伤,每次重击其右侧,均下意识采用挑拨的招式接战,而不是惯常的猛击猛攻。 招式越多,暗伤的影响越大! 施融心底一阵窃喜! 若说我是疲乏之躯,而你却是带伤上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施融打定主意,挥刀猛击王璋右路,即便身上挂了些彩,也要将最迅猛的招式尽数攻至右端,直到大力一击之下,王璋的佩刀竟忽然脱手,眨眼间腹部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之声! 若非王璋全身覆重甲,这一刀怕是直接取了性命,即便如此也砍断好些系带,受了不轻的内伤。 王璋没有丝毫停顿,负痛拔腿便向战阵中逃去,王旷见势大喜,骤然将鼓点转为暴风骤雨一般,怒吼道:“全军出击!杀!!” “杀!!” 晋军诸兵士再也感觉不到疲累,一场大胜在向自己招手,在前方驻守的淮南军甲士首当其冲,纷纷持盾挥刀跃下,如猛虎下山般向匈奴战阵扑去。 曹超早已冲在最前,飞快杀入战场,接应上几乎累到虚脱的施融。 在晋军的冲击下,乌甲军毫无战意,如潮水般退却。 王旷双臂抡圆,亲擂战鼓不停,这一场大胜不仅挫灭了敌人锐气,更令己方得到宝贵的喘息与休整时机! 或许真的能一战建功,在这并州之地找到自己活着的出路? 周庄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却并不过多在意冲杀的前方阵线,而一直盯着河西的旌旗。 这些旗帜,从交战时起,丝毫没有挪动过。 即便是现下乌甲军全面溃败,这些旗帜依旧稳稳当当扎在河对岸的密林中。 这说明什么? 周庄心中越发不安。 “王将军,鸣金收兵吧,河西的伏兵动也不动,恐有诈!” 王旷陡然一惊,如醍醐灌顶,瞬间弃了鼓槌,急道:“传令,收兵!!” “是!” 当晋军鸣金之声骤起,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丹朱岭上两山间唯一的窄小坳口处,出现了一名骑兵。 重甲覆体,马壮如牛的骠骑兵! “时机刚刚好!” 骑兵冷哼了一声,唰地拔出腰间长剑:“冲啊!杀!!” 铁骑当先疾冲而出,其后坳口内紧跟着涌出大量骠骑兵,皆持马槊,背挎长弓,如墨色的雪崩般向山下晋军的营寨压覆而去。 当王旷与周庄惊觉之时,匈奴铁骑已冲至营寨后方,那里几乎无人值守,粗浅立起的栅栏在一瞬间被铁骑尽数冲垮,营寨中余留的流民义兵连拔剑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铁骑的冲击下化为一滩肉泥。 刚刚准备回撤的晋军兵士惊恐地看着山上的一幕,所有人都意识到,主帅怕是没了。 战意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不论是兵士还是甲士皆嚎叫着逃离山坡,若不走,将瞬间被铁骑吞没。 可方才狼狈败退的乌甲军此时如一堵坚固的墙,挡住了所有人奔逃的路线,大量晋军不是被山上冲下的铁骑碾死,便是在乌甲军的钢刃下殒命。 有距离河水近的,纷纷跃入水中,希望游到对岸逃出生天。 可那静候多时的旌旗之下,一张张强弓已然射出残酷的利矢。 河水顿时被鲜血染红。 密林中,一名银甲男子仰天大笑:“偷我的军机图,又有何用?” 旁侧一将拱手道:“恭喜楚王大胜!楚王谋略真是堪比武侯!” 男子摆摆手:“头功是王弥的,那贼厮居然真能率重骑兵绕到山上,此战,那王旷合死!” 第84章 重逢 广袤的北长平谷地,一轮血日正缓缓沉下山头。 谷仲溪望着如鲜血般的天空,心提到了嗓子眼。 孩提时,在五色湖山顶的祭庙,野老与自己讲了许多古时大战,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残阳如血,尸骨遍野!” 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真的一切都太迟了吗? 此时此刻,谷仲溪胯下白马四蹄如风,一人当先飞速向着丹朱岭奔去,身后不到一里处,衣着各异的江湖侠士似在比拼着轻功,皆如草上飞一般掠过荒原。 当然,不是所有江湖侠士的轻功都很好,所以这支队伍拉的很长,长到绵延数里,仍在缓缓拉长。好在战力的分布还算均匀,丝毫不担心有敌偷袭。 紧紧跟着谷仲溪的,正是西域人贾青,再往后半里处,徐青城白须飘飘,道袍猎猎。队伍后半段,屠万山与冯大力交替压尾,很不甘心地努力飞奔,却仍逃不过离谷仲溪越来越远,远到已经看不见其身影。 整整一天,皆是这般行军速度! 仿佛这支军队只有谷仲溪一人! 任何一名统帅皆不可能作出如此鲁莽之事! 可谷仲溪不仅仅是个统帅,更是一名江湖客,是墨家最崇敬的钜子。 没有一名江湖侠士喊苦喊累。 墨关山的死,让所有人心中燃起灼灼烈火。 同样身为江湖客,尤其还是素来低调温和的墨者,却在这天杀的乱世之中,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偷袭! 可敬的老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铸成一座丰碑,用自己的生命定义了乱世之中的侠义! 为这样的老人复仇,还有什么可退缩的呢! 冯大力作为江湖侠士队伍的最末一人,却并非整支军队的最后一人。其身后一里处,两匹马小步前行,耳边全是金属铠甲摩挲之声,不出意外地,也有零星哀苦之言。 慕容卿主动与谷仲溪提议要随晋阳弓卫而行,明面上是希望参与这支精锐的指挥,背地里自然还是监视李鹿笛的动向。 毕竟能用那般非人箭术取了关山长老性命的敌人,出现的未免太过巧合。 李鹿笛有嫌疑,可没有任何证据,甚至在慕容卿主动与李鹿笛讲述昨夜那名箭手的箭术时,李鹿笛竟一脸惊叹,自问不是那人的对手。 二女就这般并辔而行,鲜有言语。 尤其是在天边泛起血红的晚霞后,李鹿笛孩子一般的脸上尽是肃穆,就连晋阳弓卫中的抱怨声都低了许多。 这五千军,所有人的心都被山对面的战况揪紧。 血日沉山。 夜幕降临之际,谷仲溪已牵着马走在丹朱岭北坡的羊肠小道上。 多亏那份缴获的精细地图,这条小道省了许多路程,怕是不到子时已经能翻过那道坳口,进入山北的长平古战场了。 可放眼身后,除了西域人贾青,竟再无一人。 冲的太急太快,入山后与队伍完全脱节。不过也无妨,队伍走山脚下的官道也是可以绕到坳口的,只是要晚一个时辰罢了。 若不是牵着马,兼有贾青跟随,谷仲溪甚至想直接御风而行,飞过这山头。 可离山巅越近,心中的不安愈加明显,空气也异常沉闷。 跟着谷仲溪走了半个时辰,贾青终于理顺了自己的气息,不知是出于对黑夜的畏惧,还是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竟有些结巴地主动道:“谷……谷将军,小的……有一事想请教。” 谷仲溪本来放慢速度就是为了让贾青顺过气来,如今贾青自己开口,想是连续急奔的紊乱内息已然平复了,也便和声回道:“请教谈不上,贾英雄不仅刀法精妙,轻功也是极好的,有什么想问的,直言便可。” 贾青尴尬一笑,吞吞吐吐道:“这……雕虫小技,入不得谷将军法眼,小的是想问,谷将军昨夜在壶关城楼……所用的武功……” “哦,那是道家的一门心法,与寻常讲究练体的武功不一样,更倾向于参透天地万物的规律。” 贾青一双细长三角眼却瞪得极大,怔了半晌喃喃道:“世间竟还有参悟天地万物的功法,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神功!” 谷仲溪轻轻一笑,摆手道:“什么神功,这心法源自的典籍怕是人人皆知,就是庄子的……” 话语猝然终断。 谷仲溪如雕塑一般立在原地,面上的肌肉古怪抽动着。 与此同时,贾青也呆在原地,面色逐渐变得煞白。 那是从峡谷猛然吹来的一阵风,两人所在的这个位置恰是风口。 这风携带了山背面的气息。 血腥味! 浓郁到几乎能让贾青这般惯匪吐出来! 谷仲溪的心瞬间掉进谷底,一年前雁落村的记忆骤然翻涌而上。 痛苦,杀戮,疯狂! 而今距离坳口尚有数十里,这等血腥味……得死了多少人? 花了一年时间,兼有慕容卿的陪伴才渐渐散去的阴霾,在这一瞬间再一次结结实实笼罩全身。 “快走!!” “好!” 谷仲溪不得已弃了缰绳,与贾青一并化为飞影,向着坳口处急奔而去。 皎月出云层,山林满是张牙舞爪的枝桠,像幽罗鬼狱一般。 可仅仅奔出一里有余,刚到了能望见坳口的位置,两人再一次定在原地。 这一回,谷仲溪连呼吸都已然停滞。 那是羊肠小道中央的一方巨岩,上面端端坐着一个人,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 衣裳破烂如叫花子一般,一根长竿斜斜支在地上,如枯树枝般的手攥着一只酒葫芦,开怀畅饮。 贾青刚欲开口说话,谷仲溪的手重重压在他的肩头,沉声道:“快从原路退回去,骑上我的马,找到公主殿下,告诉她,我可能要耽搁一会了。” 贾青浑身一震,瞥见谷仲溪目光中隐忍的杀意,当即点了点头,向着山下纵身而去。 巨岩上之人见贾青溜走,也不追赶,反而冷笑两声:“谷将军就这么让他走了,不留下来做个帮手吗?” 嗓音苍老而沙哑,却无比熟悉,这一刻只如梦魇一般。 “在城师叔面前,他不过是一招的事罢了。” 长竿动了动,似肯定般地敲了两下山石,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转过来,空洞地对着谷仲溪身边的空气:“自上次一别,小子,你的内息强大了不少嘛!” “内息或许强大了,可身边人……却没有了!”谷仲溪紧咬着嘴唇,已然咬出血来。 “哦?你怎么能肯定,你的青竹是死于老夫之手?” 谷仲溪一声冷哼:“城师叔既然能在此地等我,想必是猜到我定会走这条只有那张地图上才标注的路,所以裴度的伏击根本不是为了取我性命,本就是在给我下个套罢了。而你,城师叔,在此地坐实了阴阳家的身份,果然是你带走了烈吟秋!果然也只有你,配得上‘司命’之位!若你没有去过雁落村,这一年来你不会凭空消失,若你去了雁落村,那取青儿性命的,一定是你!” 墨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小子,一年不见,见识倒是涨了不少,可你就没想过,三司同在,青竹的性命说不定是他二人取的?” “只有你!”谷仲溪低吼一声,咬牙切齿道:“毒娘子再毒也不会取亲传弟子的性命!至于邹钰,他的功法不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哈哈!好!” 墨城仰天大笑:“你猜的不错,青竹,是老夫杀的!” “为什么!!!” 谷仲溪目眦崩裂,厮声狂吼。 “明明她与你无冤无仇!明明在司州的时候她还一直悉心照顾你!当你是我的师父!而你却!!!” 墨城只淡淡笑了一声:“所以呢?人的生命与时间的长河相比,不过蝼蚁一般,每个人的命重量也有不同,就好比那青竹小妮子,她的命,留着不值钱,但若死了,她的命就值钱了。” 谷仲溪震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墨城,喃喃道:“什么值钱不值钱……那可是人命啊!你究竟……在说什么!” “老夫是说,你!你的命值钱,而且因为青竹的死,你的命,更值钱了,哈哈哈哈!” 墨城狂笑着,如疯魔一般,在如此刺耳的笑声中,谷仲溪只觉全身愈加颤抖,双目渐渐变得血红,咬着牙,一言不发。 “怎么不问了?”墨城缓缓站起身子,干瘦得如风中的枯木:“想杀我吗?想为你的青儿,报仇吗?” 话音未落,墨城伸手将酒壶丢向谷仲溪。 “开打之前,喝一口吧,暖暖身子,这破地方的夜,实在是太冷了。” 谷仲溪如哑巴了一般,仰头猛灌一口,反手将酒壶摔出老远,缓步向墨城走去,边走,边卸下周身盔甲。 墨城听着这盔甲的摩挲声,有些讶异:“怎么,你已经自信到觉得杀我可以不用穿铠甲了吗?” “不是,”谷仲溪的声音已不带一丝人间情感:“是这铠甲,影响了我出剑的速度。” “好!” 墨城从巨岩上一跃而下,撒手嘭地将长竿打入岩石之中,反手拔出长剑。 “来吧!!今夜,陪老夫战个痛快!!” 第85章 无人生还 凌冽寒风掠过慕容卿的面颊,几缕青丝随风狂舞。 立在这两山间的坳口,极目远眺,冰寒月光下,遍地尸骸! 食腐寒鸦呱呱叫着,在断刃残甲中跳跃。 一面战旗还插在荒弃营寨的残骸上,“王”字仅剩一半。 慕容卿身后,所有人皆满面惊惧。 与亲眼目睹这战场的惨状相比,闻着浓烈刺鼻的血腥气息已然麻木了。 徐青城上前数步,立在慕容卿身后,肃然道:“小师叔,现在怎么办?” 慕容卿眉尖紧蹙,目光中有深深的担忧:“分散下去,寻找活口,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 不论是江湖侠士还是晋阳弓卫,皆迅速四散而下,每人间隔百步,地毯般漫向战场。 李鹿笛缓步走到慕容卿身边,木然看着这片幽冥鬼蜮,淡淡道:“看来那个王旷将军的讨逆军,全军覆没了。” 慕容卿握紧腰际的折枝剑柄,紧咬嘴唇,一声不吭地向山坡下走去。在扫视战场的同时,也在找寻谷仲溪的身影。 他来的那么快,说不定已在这战场的某处,寻到王旷。 却不知王旷是否还活着。 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却是从背后传来。慕容卿止步回望,却见贾青身骑白马,面色慌张地冲下坳口,目光只在惨绝人寰的战场上停留片刻,便立即寻到自己所在,忙不迭飞奔而来。 慕容卿心中猛地一沉,大步迎上。 “公主……公主殿下!”贾青大口喘着气,面色如土。 “谷哥哥怎么了?” “在抄近道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谷将军让我赶快回来,告诉殿下,他怕是要耽搁一会……” “遇见一个人?什么人?” “看起来像是个叫花子,好像还是瞎的。” 慕容卿心头一凛,这描述总觉得有些熟悉,思忖片刻,如电光火石一般,想起在烈惊鸿的手书中有明确的记载。 此人是一名能击毙所有孙家高手的至强武者,此人本就与北方铁骑在一起,此人的背后,还有一名神秘莫测的异族行者。 当真是同一人吗? 慕容卿死死抓住贾青的手腕,急问道:“谷哥哥没有问一句此人的姓名吗?” 贾青匆忙摇头:“没有,看起来,谷将军似乎与这人本就是认识的。” 慕容卿的脑袋嗡地一声,怒火直窜而起。 谷仲溪!!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 慕容卿飞快走向坳口处自己的战马,头也不回道:“贾英雄,你可记得来时路?快带我去!” “好!”贾青快步跟上,也向白马走去,但却支吾道:“可是……” “怎么?”慕容卿脚步顿住,回身死死盯着贾青。 “路……路很远,”贾青面色极为尴尬:“因为那条小道特别崎岖,小的不知道从小道往坳口怎么走,小的是从谷将军遇敌之处倒回去,在山下转大路重新上的山……” 慕容卿眉头紧锁,咕哝道:“怪不得这么久才上来。”旋即又急问道:“地图呢?你跟着谷哥哥,他身上不是有地图吗?” “没……谷将军可能只顾着要与那人争斗,没有来得及将地图给小的……” 慕容卿登时气急攻心,差点昏过去。 眼前一片死地,主帅却有心情和一名危险之人私斗! “殿下!!”忽然一里外有人高叫:“这!这有活口!!” 慕容卿侧身看去,在营寨的废墟中,几名晋阳弓卫遥遥挥手。 怎么办?是先了解战场情况,追踪王旷下落,还是尽快绕路去接应谷哥哥? 慕容卿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公主殿下,”李鹿笛从坳口缓步走下,关心道:“是否谷将军出事了?需要末将前去寻找吗?” 慕容卿瞥了眼似乎很在意的李鹿笛,只觉得心底一阵凉意,似身在一场复杂的阴谋中,全然看不穿。 连眼前这名当初自己还十分有好感的女将,如今看她的举止,总是透着说不清的不妥。 慕容卿轻叹口气,淡淡道:“不了吧,我去就好,快去快回。” 可慕容卿的拒绝却遭来李鹿笛一个瞬间变了的脸色:“恕末将直言,身为主帅,行事冲动,自己冲进小路而不顾大军,本就非为将之人该行之事。如今又孤身遇敌……” 慕容卿转身正对李鹿笛,冷冷道:“李统领何意?不妨直言。” “末将是想提醒公主殿下,切莫因私情误了正事。若公主殿下执意亲自去寻谷将军,这五千军无领军之人,定是一盘散沙。若敌人杀个回马枪,只怕……这片长平古战场上平白又多了五千冤魂!” 慕容卿双手紧紧攥起,牙齿几乎将嘴唇咬出血,半晌,忽而转向山下营寨废墟大步走去。 “殿下!”贾青急道:“不去接应谷将军了吗?” 慕容卿头也不回,朗声道:“谷哥哥是剑仙,谁能伤的了他!指不定一会就过来了!” “可是……” “你若担心,去寻徐青城,着他与你同跑一趟,记住,不论什么情况切勿贸然动手,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务必归队,向我报告!” “是!” 听着贾青奔向徐青城处的脚步声,慕容卿紧紧揪着一颗心。 拜托了!是死是活,一定要将消息带回来! 可是身为统帅之一,身在这三万晋军的坟场之中,慕容卿没有勇气说服自己一走了之。 执将之剑,不负使命。 冷月的光笼在山腰间这一片废墟之上,营寨的建筑七零八落,碎木与坍塌的土墙四处都是,压着许多尸首。这些尸首却并无多少带甲之人,一眼便知是流民的装束。 什么样的攻击竟可以将整座基本成型的寨子尽数摧毁? 走入这寨中,慕容卿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数名晋阳弓卫围着之处在营寨正门附近,待慕容卿走近,方看见是一名身着白衣宽袍之人,胸口插着两支长箭,当胸穿透,眼看是活不成了,只是现下还未完全咽气。 慕容卿俯下身去,还未及发问,此人竟主动开口:“将军……可是晋阳援军?” 慕容卿立即道:“我等奉刺史刘琨之令前来合兵。” 白衣之人本是眉目虚睁的将死之态,闻声却突然睁大眼睛,直直瞪着慕容卿,惊道:“将军……竟是名女子?” 慕容卿闻言一怔,沉吟片刻道:“主将不在,我乃副将。” 白衣之人面露恍然之色,却突然笑道:“如此甚好,将军定不是那北蛮之人假扮……毕竟北蛮之人对女子从来都……将军……请……请尽快救救我家主帅!” 慕容卿吃了一惊,沉声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王旷将军人在何处?” “今日正午,我等营寨方成,敌人……引军自南而至,副将施融出战得胜,王将军令全军掩杀,可恰在此时,有敌三千骁骑不知如何绕至岭上坳口,如神兵天降,从背后瞬间击破我大营,甚至还掳了王旷将军……” “王将军被俘了?!” 白衣之人虚弱地点点头,缓缓抬手向西指着:“匈奴人……将王将军缚往西边密林去了。” “那之后呢?消息说王将军引军三万至此,即便被三千骑冲散,也不至于尽数战死吧?” 白衣之人苦笑摇头:“我等本就长途跋涉,如强弩之末,深入太行,几无休整之处。且这支军队名曰三万,实则淮南本部精兵不足五千,剩余的皆是布衣义军。主帅被掳,全军更遭悍贼冲杀,哪还有战意。” “三万人……皆死了?” “死了……我在骁骑兵偷袭时便中了箭摔下高台,躺在此处等死,恰是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眼睁睁看着同行之人如猪狗般被匈奴人赶尽杀绝,施将军出战未及退却,遭贼人十余甲士围杀,副将曹超本就带伤,却拼命冲上山要救王将军,遭贼骑乱刀砍死……尸首……还在西面河水边……” 慕容卿面色肃然,四下回望,这满目的尸骸残兵,竟不知此人所说的两位副将尸骨究竟在何处。 “将军……”白衣之人猛地拽住慕容卿袍角:“我快……撑不住了……请一定要……救回……王将军!” “好!”慕容卿郑重点头:“阁下姓甚名谁,待我回报刘刺史之时,定上呈阁下英勇壮举!” 白衣之人挤出一个笑意:“草民……颍川……周庄,多谢将军……成全,只是……只是请替我捎一句话给……” 一片死寂。 慕容卿看着这张满是书生气的面容,缓缓伸手将其双目合上,肃然站起身子。 冷风吹过,和着贾青和徐青城自坳口后传来越来越远的马蹄声。 偌大战场之上,再无一人高呼“这里有活口”。 慕容卿深深叹了口气。 “传令!” “在!” 一名晋阳弓卫急奔而至。 “速报刘刺史,今日午时讨逆军于长平古战场与敌激战,副将施融、曹超、周庄战死,主帅王旷……失踪,其余……无人生还。” “是!” 身后脚步缓缓,李鹿笛行至慕容卿身侧,好奇道:“殿下,那王旷将军即是被俘,为何却报失踪?” 慕容卿沉默片刻,叹道:“王旷将军乃琅琊王氏亲族,尚有子嗣在朝野之上,他这一战,本也是逼不得已,若上报被俘,怕是远在江东的亲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殿下思虑真是周全,”李鹿笛恍然点头,却似自言自语般道:“若依军令,像王旷将军这样的,要么直接上报被俘,或者,也可报他投敌的。” 慕容卿面色一冷,深深盯了眼李鹿笛,呛声道:“那正好想问李统领,现下这种情况,如果是你,是选择全军入密林搜救王旷将军,还是别作他图?” “救他作甚?”李鹿笛淡淡甩了甩手:“咱们出兵时所接之令乃是与讨逆军合兵,现下这三万讨逆军化作漫山尸骨,还谈什么合兵。” “哦?”慕容卿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冷冷道:“那李将军认为如今该往何处去?” “自然是收兵回壶关。这讨逆军没了,可壶关还在,我等将微人寡,又有半数皆是没经过训练之人,如这些流民义军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退回壶关加紧操练,等待刘刺史新的军令。” 旁侧一名搜寻的江湖人士厉声喝道:“说谁没经过训练呢!老子龙山剑派修剑十载!信不信一剑砍了你这贪生怕死的丫头!” “贪生怕死?”李鹿笛冷笑道:“兵者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如今根本不知密林内是否有伏兵,匈奴人往何处去了,如何贸然入林?再说,主帅独自溜走,到现在还不出现,我等不退反进,若是中伏折了人,岂不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公然抗令吗?” “够了!” 慕容卿亢声喝止,一掌击飞旁侧歪斜的营寨残柱:“谷哥哥不在,我来下令,出了事,我担着!” 所有人都停下了搜索的工作,远近目光皆聚在慕容卿身上。 “整军!随我入林!” “是!!” 第86章 乱战 长平古战场以西。 尸山阻塞了浅浅的河谷,月光下,河水的涓流呈现如墨般的血色,腥气冲天。 慕容卿率军踏着尸体过河,所有人皆沉默不语。 心底有深深的恐惧,可越发紧紧握着兵刃。 这是血仇,是北蛮匈奴与中原汉人的又一笔累世之仇。 唯一无动于衷而面上没有丝毫悲愤之色的人,就是李鹿笛。 这个容貌可爱的女子却有着非人般的冷漠,让不可一世的晋阳弓卫们也人心惶惶,以致许多弓卫不愿再簇拥着自己的统领,而是更愿靠近曾以为只是个贵胄花瓶的慕容公主。 也是慕容公主,当先徒步进入河西密林之中,那是一片月光照不到的阴暗之所。紧跟其后的,是激愤的江湖侠士们。 本该严整划一的晋阳弓卫兀自分为两派,一部分提着长弓跟随江湖侠士进渡河入林,另一部分只留在河东高地之上,簇拥在李鹿笛身边。 有人本想观望,却最终不得不做了选择。 因为观望,就等同于退缩。 没有主帅,这支军队的分裂是必然的。 为保险起见,冯大力和屠万山被慕容卿强令留在河东,一是为了接应去寻谷哥哥的贾青二人,二是至少能稍稍掣肘一下李鹿笛,如遇变故,好歹留个退路。 可终究,这支军队的战力又一次打了折扣。 这些,慕容卿当然知晓,但别无他法。 慕容卿知晓王旷对于朝堂的重要性,也懂得王旷对于谷仲溪的一些特殊意义,即便前方是虎穴深潭,也得硬着头皮试一试。 前军进入河西密林,行不到一里,立即有人发现敌军的线索,众人四下看去,林子里大军过境的痕迹竟十分明显,显然匈奴人大胜之后极为骄纵,丝毫不设防。 慕容卿看着眼前遍地的断枝残叶,心中却没来由一凛。 有问题。 按时间推算,两军正午爆发激战,就算晋军立即战败,三万人伸着脖子给他砍,也得砍上半日。所以这会儿,敌人应该根本没走远。 但从刚才到现在,四下没见到一个敌人,本就有些不合理。 更别说,对于一支得胜之师,不是理应穿过丹朱岭的山坳,杀向屯留县城吗? 或许慕容卿在看见长平古战场上三万晋军尸体的时候有失冷静,可当发现这林中如此明显的痕迹,立即觉得极为不妥。 这似乎就是为了告诉追兵:“我等骄兵就在此方向,快来追杀我吧!!” 楚王刘聪自幼熟读兵书,用兵老练,这一点慕容卿是知道的。而王弥更是掳掠青徐二州遍无敌手,所以匈奴人绝不可能犯如此低级错误!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慕容卿倒抽一口冷气,当即喝道:“停止前进!” 然而过河者众,前军两千余人已在密林中,中军刚过河谷,后军还在踏尸而渡,这可不是一句口令就能停得下来的。 霎时间队伍便前后拥挤,乱做一团。 就在这当头,嗖一声急响,一支利箭眨眼便射穿慕容卿身侧一名江湖侠士的咽喉。 未及身边人惊呼,如骤雨一般,整个密林上空尽是飞矢,拔剑声、哀嚎声登时响作一片。 慕容卿肠子皆要悔青了,一面尽力闪避着箭矢,一面凝神看清,这密林上方的枝桠上居然全是着黑衣的敌人,均借着枝叶隐在夜色中,当头猝然发难,顷刻便令己方死伤过半。 “莫慌!沉住气!轻功好的上树攻击!其余人徐徐后退!!” 慕容卿大声呼喊,折枝剑出鞘,步法剑法齐飞,幻做数道幻影杀向林木上方,很快便击落几名黑衣人。 江湖侠士们在慕容卿的喊声下渐渐稳住阵脚,发挥各家武学的优势,绕树闪避,在徐徐撤退中全力击杀着树上的伏兵,有许多剑客甚至顺手保护了身边束手无策的晋阳弓卫,令这些进入密林的弓卫有暇还击。 密林外,河水东岸,所有人都听见林中震天的喊杀声,胆战心惊,目光死死盯着一片刀光剑影。不仅冯大力和屠万山焦急万分,许多晋阳弓卫也向李鹿笛谏言,希望出手相救。 但李鹿笛均厉声喝止。 “胡闹!一支队伍中了埋伏,还要再往里填更多死人吗?如若地势空阔,我等还可以远程相援,但如今敌我混在一起,贸然放箭,是想射死公主殿下吗!” 冯大力急到直搓手:“进不能进,射不能射,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看着吗?” 屠万山暴喝道:“他娘的老子没见过这么窝囊的事!谷将军没了!漂亮公主也要没了!这破仗打的!老子还不如回寨子里快活!” 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却突然震颤起来,一阵隆隆声从岭上传来,所有人立即回望,却见月光下一队铠甲雪亮的铁骑军正从丹朱岭坳口直冲而下,气势万钧。 所有人心中一沉。 难道是匈奴铁骑故技重施,再次杀奔此处吗? 难道今日这长平谷地,又要增添五千晋军亡魂吗! 正当屠万山心如死灰之时,边上的冯大力却突然欣喜高呼:“是壶关的旗号!是庾泽将军!!” 庾泽率队冲下丹朱岭,很快便抵达河东岸晋阳弓卫陈兵之处,老远便见冯大力快步迎上,如山丘般的身形恭敬抱拳,浑厚的嗓音几乎惊得马匹跳起来:“庾将军,谷将军遭人设计拦路,生死未卜,慕容公主率军进对岸密林搜寻王旷将军下落,却又遭遇伏兵,请庾将军施以援手吧!” 庾泽先是一愣,而后直接向身后一招。 骑兵队伍之后突然涌出大量披甲盾兵,看制式也是并州军,随着庾泽的指挥,数千盾兵飞快行至河谷,分批次快速渡河,庾泽也翻身下马,弃了长枪,快步向河谷跑去,半道上还瞥了一眼人群中表情冷漠的李鹿笛,瞬间对河东的局面清楚了八分。 “李统领,你是打算一箭不发,就这么看到天亮吗?” 庾泽冷喝一句,也不再理会,率先奔至河谷边,踏尸而渡,铮一声佩刀出鞘。 而庾泽统帅的壶关骑兵却肃穆列阵,长枪在手,皆指向李鹿笛身边的晋阳弓卫。 并州最为精锐的两支晋军,不可一世的晋阳弓卫与久经沙场的壶关骑,竟然见面便是敌对之姿。 李鹿笛冷哼一声,仍然抱肘静立,丝毫没有要过河的意思。 河西密林,庾泽与第一批渡河的盾兵很快便找准激战的方位,盾兵以盾覆顶,如潮水般飞快漫向战场,可当庾泽抵达交战处边上,却傻了眼。 与江湖侠士们厮杀肉搏的,竟也是坚甲盾兵,乌甲在夜色中越发漆黑,刀剑砍在坚盾厚甲上迸出一串火花,却全然奈何不了一点。 而且这局势,已是三五盾兵围攻一名江湖侠士,任凭剑法再精妙,攻不破,逃不掉,完全是一边倒的颓势。 面对己方襄助的盾兵,已经杀红眼的江湖侠士们甚至分不清敌我,很快就有己方盾兵倒在自己人的兵刃下。在屯留长子前线驻守数月而侥幸存活的老兵们,在这一刻死不瞑目。 “壶关军,后撤!后撤!先不要接战!!” 庾泽嘶吼着,举刀架住一名江湖剑手的雪亮长剑:“我是援军,这里的盾兵有自己人!看清楚!” 剑手一个愣神,正欲撤回剑招,却遭树上的黑衣弓手一箭穿胸,指着庾泽吐血而亡。 “啊!!!”庾泽怒吼着,挥刀斩向一名乌甲盾兵,当一声脆响,长刀将大盾砍了个豁口,刀刃竟嵌在盾上,一时拔不出来,乌甲兵却得了个进攻的空隙,挥刀当头砍来。 一道白光闪过。 庾泽眼睛一花,一阵淡淡香气飘然而过。 长剑似幻影一般抹过乌甲兵士的脖颈,鲜血喷了庾泽一脸。 “庾将军!” 正是慕容卿的声音。 “公主殿下!!” 两人仍在奋力击杀着敌军,艰难答着话。 “你怎么来了!” “庞将军……令我……率军援助!”庾泽一刀砍翻一名在江湖客身后偷袭的乌甲军,喘着粗气道:“若非去屯留长子点兵,末将应该早就到此了!连累殿下遭伏,末将之责!” 慕容卿七星步流转,掠上树梢,一剑又结果一名黑衣弓手,落地后沉声道:“非庾将军之责,乃是我不识敌人伏兵,我之罪!!” 随着庾泽一刀砍断一名敌人的手臂,佩刀一声脆响断为两截,不得已捡起敌人的一把长刀,高声道:“谷将军……现在何处?” “不知道!”慕容卿像是带着莫大的怨言吼道:“说不定今日我等皆要死在此处!姓谷的!皆拜你所赐!!!” 距离密林战场垓心半里外,两个人立在阴影之中,冷眼旁观。 “那边那两人很能打嘛。”着银甲的年轻男子一双深邃的眼睛从未离开慕容卿的身姿半分,嘴角一抹阴邪的笑意。 “嗯,那其中一人是鲜卑公主,另一人,应当是颍川庾家的亲族。”一名白袍长髯男子淡淡道:“奉劝楚王,这二人尽量都别动,尤其是那名鲜卑公主。” “哦?如若本王想试试呢?”银甲男子笑意愈盛,满面邪淫之色。 “容在下提醒楚王殿下,若非在下的麾下从中作梗,王旷的讨逆军可没这么容易消灭。若非在下设计引那谷仲溪入彀,安排高人相阻,现在这场战斗的局面或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本王也要提醒一下,司辰先生!”银甲男子收了面上笑意,目露凶光,死死盯着白袍男子:“本王的军机图,当就是这名女子所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聆风堂在玩火!” “哦?楚王殿下果然聪慧识人!”白袍男子朗声大笑,忽然收了笑意,冷冷道:“不过楚王殿下切莫高估自己的实力,也切莫低估聆风堂的手段,言尽于此。” 言罢,白袍男子拂袖而去,走开数步后,忽又止步道:“哦对了,给殿下一个忠告,就算作咱们合作无间的分外奖励。今日殿下擒获的那王旷,需好生看管,否则,殿下的如意算盘怕是打不成了。” 银甲男子鄙夷地哼了一声,懒洋洋道:“多谢司辰先生!本王遣王璋将军押送那王旷,必然万无一失,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第87章 截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88章 困兽
第88章 困兽 丹朱岭以北,两匹战马在陡峭崎岖的山岭小道上疾驰,不多久便到了半山腰处。当两匹马越过一处干涸的山涧,行不多远,前马却骤然停了脚步。 “怎么了?” 后方紧跟的战马在前马旁侧勒住缰绳,道袍飘飘的老者急问道。 然而马上之人似哑巴了一般,只抬手指着前方山道,双目圆瞪,满面惊恐。 老者微微皱眉,目光随之向前看去。 这是一片空阔的碎石场,约莫二里见方,四下连草木都没有。满是枯枝黄叶的山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处空阔之所,着实有些突兀。 可老者顾不上这么多,厉声道:“贾青,究竟怎么一回事?谷将军人呢?” 贾青有些畏惧地吞了口口水,喃喃道:“我和谷将军分别之处……当就在前方不远。先前,这里还是一条狭窄的林道……” 徐青城心中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碎石场。 什么样的战斗,竟可以如此大范围地改变地形? 不容多想,徐青城快速下马,借着皎月银辉之光四下搜寻起来,边大声呼喊着:“谷将军!谷将军!!” 贾青也终究跳下周身雪白的战马,双刀出鞘,警惕地搜寻着每一方碎石。 几乎只是眨眼间,徐青城便高呼道:“贾青,贾青!快来看!” 贾青心中一凛,如黑烟般掠至徐青城处。 月光下,一套精良的铠甲闪着金属的光泽,散落在乱石堆之上。 “这是谷将军的铠甲吗?”徐青城眉头紧锁,一时间对自己的记忆都产生怀疑。 贾青伸手翻看,头盔、胸铠表面没有一丝伤痕,散落稍远些的腿铠上却有一块深深的凹陷,看起来像是被砸的,也不像被利器所伤。 “好像……是吧……”贾青不是很确定,再次抬眼望向整片场地:“咱们再找找,说不定谷将军已将那人斩于剑下,赶赴战场了?” 徐青城面色肃然地盯着这套甲胄,微微点了点头:“若谷将军得胜,这里当有另一人的尸体,若另一人得胜,那就……咱们再仔细找找。” “好!” 随着二人分头搜寻,越来越多的战斗痕迹被发现。 这里的碎石大多有光滑平整的一面,显然是被用作远程攻守的媒介,遭利刃直接劈开,炸裂四散。场地边缘有许多倒伏的枯木,有的有被刀剑劈断的痕迹,有的竟是被连根拔起。而场地中央竟有个百步余宽的深坑,几乎像是被天外陨石砸中。更令二人讶异的是,经此剧烈的战斗,场地与山体连接处成了一块斧削般的垂直断崖,再没有任何上山的通路,而交战的双方完全不见踪影,几乎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搜寻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除了一套几乎完好的铠甲,再无所获。 贾青面色极难看,满心后悔。若当时自己不走,留在此处,即便暗暗观察,也至少能知晓谷将军的下落。 徐青城扒拉了下最后一块碎石,直起身子深深叹了口气:“贾青,我们回吧,虽没找到谷将军,先将这里的情况告知公主殿下,若谷将军未归,天亮后再来搜寻,看得更清楚些。” “……好吧。” 然而就在贾青向白马走去之时,这匹谷仲溪的坐骑居然自己跃进碎石场地,冒着马蹄陷入石缝的危险歪歪斜斜奔向另一侧,在山崖下用后蹄使劲踢着一块巨岩。 贾青心中一沉,飞快奔去,与徐青城前后赶到。 巨岩约半人高,至少得两人环抱。如此重的石头,即便贾青和徐青城合力,也难以挪动分毫。 而巨岩下方一片阴影,正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楚。 徐青城从怀中取了个火折,示意贾青挡着点风,仔细点亮,凑近巨岩之下。 微光一闪,两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一只手,正露在巨岩之外,手指深深插进泥土中,毫无血色…… 丹朱岭西南,河对岸的密林中激战声已趋于沉寂。 并非慕容卿与庾泽等人皆已丧生,而是晋军在庾泽的指挥下,以屯留盾甲为外防,江湖侠士为中阻,晋阳弓卫为内核,在绝境中形成一个铁桶般的战阵。 慕容卿带进密林的四千军剩不足千,庾泽带进密林的千余盾甲也只剩下半数,这些残兵结阵后如一只巨大的乌龟,以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口令试图向河谷撤退。 江湖侠士们在这一刻才深切体会到战场厮杀与江湖争斗的不同。 正如李鹿笛先番所言,没有经过系统性的配合训练,即便个人武功再高,在战场上也难敌万军。 敌人的多兵种协同作战早已炉火纯青,若非庾泽颇了解战阵指挥之道,怕是早已全军覆没了。 慕容清心底有深深的自责,可眼下无暇懊悔,无论如何要尽力把将士们带出这片死亡密林,至少河对岸还有强弓铁骑,仍有还击之力。 可从交战起已经一个时辰,未见任何援军再进密林,也不知道河东现在是什么的情况,心中越发不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按理说贾青和徐青城应该回来了,找到谷仲溪了吗? 如若谷仲溪还活着,怎会任由自己陷入重围? 而李鹿笛此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她真的是敌人奸细吗? 但如今看来,李鹿笛的劝谏确实有些道理,可若是让慕容卿再做一次选择,仍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密林。 慕容卿深叹口气,或许,自己和谷仲溪根本就没有将帅之才,顶多只能当个江湖客罢了。 面对划地为寨的铁甲阵,匈奴人很快便放弃分散进攻。近万名黑压压的乌甲盾兵环绕四周,黑衣弓手散于各处,不定时对着晋军战阵一轮齐射,如此一来,晋军战阵的行动受到极大牵制,当真如乌龟一般。 战阵中央,庾泽向东遥望,隐约可见密林边缘仅一线的月色天光,不禁眉头紧锁,按这般龟速,真不知何时才能顺利突围。 两方就这么对峙着,匈奴人不敢贸然进攻,晋人也很难冲出包围,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突然,轰一声战鼓巨响,似将整个山林惊醒一般,接着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号角,如前奏般引起浑厚连续的鼓点。 这是匈奴人的号角,令匈奴军士热血沸腾,令包围圈中的晋军愈加胆寒。 匈奴军阵之中,一名银甲男子骑在高大战马之上,高举长刀,大声呼喊着异族语言,似最古老的咒语,每一声都激起匈奴甲士的齐声呐喊。 “这是何人?”庾泽心底满是寒意,沉声向慕容卿问道。 身处战阵之中,慕容卿根本看不清银甲敌将的面容,但听着这古老而野蛮的呼喊,早已明白面对的敌将身份。 “这定是楚王刘聪,”慕容卿严肃道:“他说的是古蒙语,匈奴人最久远的信仰。” “刘聪亲阵?!”庾泽忽然觉得握着长刀的手心满是汗水。 随着最后一声响彻天穹的高呼,所有乌甲军竟同时嘶吼着冲向晋军战阵,金属碰撞的响声登时震耳欲聋。 战阵外围的屯留盾兵每一人皆扛着三名以上敌人的进攻,压力骤增,很快便有盾兵死于乱刀之下,战阵被撕开一道缺口。 越来越多的乌甲军冲入阵内,即便在江湖侠士和晋阳弓卫的攻击下齐齐倒下,也似打了鸡血一般前赴后继,绝不退缩。 万人乌甲对千余杂牌,这是数量和质量上的绝对压制,即便再严密的战阵也无可奈何。 晋军战阵垮了,最外层的盾兵皆成了敌人脚下踏过的尸体,晋阳弓卫弃了长弓,抽出佩刀,与江湖侠士们拼死守卫着两名主将。 慕容卿和庾泽不知杀了多少敌人,手已麻木,呼吸早已紊乱,铠甲上满是刀痕,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只能机械般地挥剑,再挥剑。 谁都没有留意到,黑夜之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从天而降,倚靠在林木上,挣扎着挥舞左手。 一道寒光如皎月坠落,轰然砸在乌甲军的后方,十余甲士眨眼间被凛冽剑气撕为碎片。而这道寒光丝毫不停歇,如流星般在林中飞窜,眨眼便击穿乌甲军的包围。 “妖兽?” “妖兽来啦!!” “是寒鸣岭的妖兽!!” 经历过寒鸣岭之战的乌甲军肝胆俱裂,瞥见寒光到来便四散奔逃。慕容卿欣喜呼喊:“谷哥哥!是谷哥哥来了!!” 即便江湖侠士和晋阳弓卫们从未见过谷仲溪的御剑之术,这一声“谷哥哥”也让所有人顿时看见生的希望。 “谷将军回来了!” “那道白光是谷将军的武功吗!”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谷将军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找寻谷仲溪的身影,但所有人都未能发现那个高大披甲的青年将军,直到慕容卿瞥见远处树影旁一个对着空气不停挥舞的手臂,急奔而去,才看见这铭在心里的男子,竟然只穿着披挂的黑色布衣内衬,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谷仲溪的脸竟惨白如霜,没有丝毫血色,若非单手剑指仍在颤抖地操控着陌上剑,慕容卿几乎要以为这是具尸体。 “谷哥哥……你……” 慕容卿跪在谷仲溪身边,双手捧着面颊,心疼地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谷仲溪极度虚弱,面对慕容卿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只不住摇头,断续道:“我……替你……挡住……追兵……你……快逃……” 然而没等慕容卿再次开口询问,谷仲溪竟双目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林中白光猝然跌落! “谷哥哥!谷哥哥!!” 慕容卿哪里还顾得上战场情况,一低身就要把谷仲溪负于背上,奈何激战许久,早已筋疲力尽,连抬都抬不起来。 还好,此时庾泽也已冲至面前,不由分说便低身背起谷仲溪。 可在慕容卿与庾泽碰到谷仲溪的身体时,二人心中皆一沉。 右臂袖笼,空空如也。 无心多问,趁着乌甲包围圈被谷仲溪杀退的空隙,二人疯一般地向密林与河谷交界处冲去。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89章 援兵抵达
第89章 援兵抵达 陌上剑突然的攻击令匈奴人满心惊恐,退了一大阵,密林中本是胜券在握的刘聪自然早就留意到这等异象,可惜王璋不在,否则还可仔细询问。 然而随着白光骤然坠地,匈奴人的阵地上却突然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观望白光坠地之处,动也不敢动。 刘聪微微皱眉,清了清嗓子,一句古蒙语如先祖的召唤,提醒着所有匈奴兵士敌人还在溃逃。 在一阵短暂沉默后,匈奴兵士爆发震天的吼叫,争先恐后挥舞着兵器,杀向密林中飞快奔逃的晋人。 有胆大者试着靠近地上的白光,这才看出是一柄凝着银辉的绝世宝剑。 不多时,这柄宝剑就被送至刘聪手中。 慕容卿大口喘着粗气,向着密林边缘奔跑,却故意放慢步子,用身躯挡在庾泽身后。 看着庾泽背上毫无知觉的谷仲溪,那一条随风飘荡的空空袖管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把刀,令几乎已完全力竭的身体硬生生死撑着。 匈奴人追得很紧,有箭矢擦着耳边飞过,竟让慕容卿想起许久前那个夜晚,本以为必死的自己,在凶煞之地寒鸣岭之下,竟被一面之缘的谷仲溪巧合搭救。 若说老天给了这份缘分,可为何待二人如此刻薄! 慕容卿的身后传来些许厮杀声和殒命的惨叫,即便不回头也知晓,匈奴人追上来了。眼看距离河谷还有一里路,慕容卿突然停了脚步,背对谷仲溪,折枝剑平举。 即便死,也要保护谷仲溪过河。 只呼吸间,数支箭矢正对慕容卿的面门射来。折枝划过一道圆弧,堪堪将箭矢拨落,而后有黑衣匈奴弓手挥舞佩刀,狞笑着砍来。 再次交战! 溃逃的晋军兵士有许多瞥见慕容卿的动作,竟舍弃生的希望,自愿与慕容卿并肩作战,而紧紧围在慕容卿身边的,居然都是晋阳弓卫。 慕容卿一阵恍惚。是自己决策陷所有人于死地,却仍得到这些晋阳弓卫的拼死相护。 有泪水悄然流下。 也不知是因为死战不退的同袍之谊,还是与谷仲溪背对背的诀别。 然而匆忙组成的防线几乎瞬间崩塌。 匈奴人似海啸般袭来,无情屠戮着所有人的生命。 当阻击匈奴追兵之人仅剩慕容卿一人时,手中的折枝剑,颤抖着向脖子引去。 自己的身体,绝不能落入这群豺狼之手! 最后一眼,回身看向密林尽头,庾泽背着谷仲溪,快要抵达河谷畔。 慕容卿放心地笑了。 “卿姐姐!!” 如被闪电劈中般,一声尖锐的呼唤直刺慕容卿的耳膜,在愣神之际,数支利箭从北方密林中射来,瞬间解决了身前的敌人。 是听错了吗?怎么会出现这个声音? 慕容卿呆呆看着手中的长剑,以为自己或许已经死了,不禁哑然失笑。 毕竟在寒鸣岭苏醒时,也是这个声音将自己唤醒。 古人说人死之时会倒着回忆起过往,原来真是如此…… “卿姐姐!!勿做傻事!小玉来了!!” 这一声呼唤几乎就在耳畔,令慕容卿全身一震,讶异回望时,却见小小的身影从黑暗的密林中飞快跃出,似小鹿一般扑进慕容卿的怀中。 “小……小玉?” 慕容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孙小玉焦急万分,拉着慕容卿便向河谷逃去,刚迈开步子,北侧密林中又是一阵箭雨,将刚追上来的匈奴兵直接射翻。 慕容卿边逃着边回身望去,却见成为箭下亡魂的,竟是着重甲的乌甲军,箭透坚甲,直穿心脏,不禁心中大惊,目光一瞥之处,隐约见十余人藏在北侧密林深处,正张弓搭箭。 又是一阵齐射。 刚刚追上的三五乌甲兵瞬间倒地,一命呜呼。 “是烈小公子!”慕容卿失声惊呼。 “是!”孙小玉头也不回拽着慕容卿飞奔:“放心,卿姐姐,冬哥哥他们逃得掉,这些重甲兵士在密林里没有优势!” 慕容卿不再言语,握着孙小玉小小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不多时,天光乍现,密林尽头,皎月正当空。 慕容卿与孙小玉抵达西岸,立即放眼眺望庾泽所在之处,却见河水上游不知何时被阻塞断流,整个河床除了四散的尸体,只剩浅浅的细小水流,一步可过,而庾泽背着谷仲溪,早已在几名江湖侠士的簇拥下缓缓登上河东岸,在那里,数千铁骑霜刃林立,似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没有见到晋阳弓卫的身影,也没有见到李鹿笛。 “我们快过河吧!”孙小玉瞥了眼身后追兵,拉着慕容卿往河谷中去。 慕容卿就这么被拽着,脑海几乎一片空白,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河床上跋涉,忽然听到有婴儿的啼哭声,循声看去,却见一大群人正在一里外的河滩上渡河,似乎还抬着什么人,羸弱但顽强地相互扶持着走向东岸。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们是谁?”慕容卿轻声问道。 “是烈家族人,”孙小玉拽着慕容卿迈过一块河底巨石,压根没有抬头:“寒鸣岭待不住了,再待下去,怕是能被野兽一般的匈奴人给屠了。”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 “去苏门山吧……那里至少不似并州这般日日战火不断。” 慕容卿深深点了点头。 孙小玉正行着,突然问道:“谷大哥呢?没和你在一起?” 慕容卿的目光登时落在已攀上东岸的庾泽身上,他正在骑兵的协助下缓缓放下谷仲溪。 可谷哥哥现在的状态…… 念及此处,泪水又一次满溢而出。 “他……就在我们前面,已到对岸了。”慕容卿轻轻说着,有哽咽之声。 “怎么了?”孙小玉当然能听出慕容卿回答中的情绪,紧张道:“谷大哥受伤了吗?” 慕容卿沉吟片刻,轻叹道:“上去你就知道了……” 就在二人走至河床向东岸上行的缓坡时,只闻身后一阵树叶摩挲,却是烈吟冬率领烈家壮年男子冲出密林,飞快向河谷奔来。 “冬哥哥回来了!”孙小玉瞥了眼身后的情形,拉着慕容卿加快步伐:“卿姐姐再加把劲!不然还没爬到岸上匈奴人就追来了,咱们就是活靶子!” 慕容卿深知孙小玉言之有理,为不拖累孙小玉,收剑入鞘,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努力向上爬去。 可仅仅攀至半程,河西岸一阵嘈杂,大量匈奴兵涌出密林,挑衅般地敲击着大盾。随着一声古蒙语的军令,匈奴兵士们竟齐刷刷收了兵刃,取出长弓。 “快!他们要射了!” 这一句慕容卿听得分明,是身后传来的烈吟冬的声音。 慕容卿扭头看去,却见烈吟冬等人才刚刚逃至河床中央,这位置无遮无挡,若敌人放箭,绝无生还可能,正焦急间,突然听见头顶一句纯正的汉话口令:“火矢!射!!” 如平地乍现一般,河东岸的枯草中突然亮起千余火光,登时将皎月映得黯淡无光,下一瞬,火光化作道道流星,准确坠落在河东岸密林之下。 秋冬之际,草叶本就干枯易燃,仅仅一轮火矢,对岸的火光骤然冲天,方才还洋洋得意的匈奴兵根本来不及反应,顿时一片哀嚎。 寒风掠过,火势越来越大,随着再一轮火矢落至对岸,一里长的岸线上火焰直冲天际。 慕容卿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而烈吟冬反应更快,趁着敌人遭遇火攻的时机加速逃过河床。 不多时,慕容卿终于攀至东岸之下,正用力扒上最后一块巨岩时,一只手忽然伸了出来,一张可爱但异常冷漠的脸出现在慕容卿上方。 “李……” 未及慕容卿说话,李鹿笛已牢牢拉住慕容卿的手,用力将慕容卿拽上东岸,返身又把孙小玉拉了上来。 慕容卿一时只觉脸上发烧,完全无颜面对眼前这个女子,吞吞吐吐道:“李将军……我……” “公主殿下,”李鹿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无丝毫感情:“莫要留在此处,一来妨碍后面的兄弟们上岸,二来也妨碍弓手们的视线,请尽快去后方吧。” 看着愈加羞愧的慕容卿,李鹿笛忽又轻声道:“谷将军也在后方,请殿下尽心照拂。仗还没打完,这一阵火势挡不了那些大胜的匈奴人,末将还有些事要做。” 慕容卿怔了半晌,用力点点头,将要离去之时,忽然返身拉住李鹿笛的手,在李鹿笛惊异的目光中将折枝剑塞入其手中,而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李鹿笛看着鞘中神兵,面上第一次出现迷惘之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河对岸的火势仍在扩大,匈奴人却没有要放弃追击的意思。毕竟在这片长平古战场上所有晋人加起来也不足五千,而匈奴仍有数万兵力,物资补给更是数不胜数。 李鹿笛看着河对岸快速向上游行进的敌兵队伍,翻身上了战马,也快速向上游奔去。 匈奴弓手们更早抵达上游对岸无火处,在李鹿笛抵达前已经占据有利的射击位置,看见晋人进入射程,铺天盖地的箭矢直接覆盖东岸,这是要用饱和的远程进攻保护乌甲主力过河谷,全歼晋人。 在十倍有余的数量比面前,即便是晋阳弓卫,也根本不敢靠近箭雨下能够阻击敌人的射击位置。 不多时,众目睽睽之下,万余乌甲如黑云般飘落河谷,很快便占据整个河床。 钢甲寒光,任何人看了都胆战心惊。 若敌人渡河,这长平古战场之上,还要爆发再一次的惨烈斗争,而结局显而易见。 李鹿笛站在东岸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之后,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敌人战阵。忽而对着身边一位晋阳弓卫耳语几句,后者飞奔而去。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0章 夜尽天明
第90章 夜尽天明 丹朱岭下丹河水,怕是未料到五百多年后再一次被鲜血浸染。 然而眼下这河水仅剩微弱细流,甚至无法沾湿匈奴乌甲军士的腿甲。 自黑衣弓手的箭雨覆盖河东高地,乌甲军如黑色潮水般涌下河谷,最快者已达河床中央,再过不到一盏茶时间,乌甲军就将杀至东岸。 是逃,还是战? 李鹿笛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甚至都没有取下背上的长弓,只漠然地看着乌甲军渐渐靠近。 不多时,满面疲色的庾泽抵达,抬眼看向李鹿笛,半晌,终究还是拱手一礼。 “多谢李将军。” 李鹿笛头也不回,只冷冷道:“庾将军谢我作甚?无功不受禄。” 庾泽淡淡一笑:“李将军虽未入密林,却提前布置好强弓火矢,保我等顺利渡河,自然当谢。” 李鹿笛只冷哼一声,并未答话。 一阵寒风吹过,远处对岸的火光愈加炽烈,令庾泽心底竟生出些许敬意。 或许这个女子没有一丝常人的热血之情,可无疑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冷静,坚定,既知晓趋利避害,也不会轻言逃避。 但是眼下敌人即将渡河,这个女子,又只是这般看着,难道,已有破敌之策? “李将军,匈奴人要过河了。”庾泽轻声道,但见李鹿笛并无多大反应,又道:“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吗?” 李鹿笛扭过头,漠然看向庾泽:“你能做什么?” “我……我还有两千铁骑……” “算了,留着吧。”李鹿笛一副嘲弄的语气,摆摆手再次扭过头去:“谷将军和公主殿下手里没什么军队了,这点人马好歹能保护他们撤回安全地带。” 庾泽微微皱眉,指着河谷中奋勇向前的乌甲军沉声道:“那,他们怎么办?” 似像回答庾泽一般,远处忽然隐约传来阵阵轰鸣。此声音一出,李鹿笛竟兀自转身上了战马,头也不回地向晋阳弓卫所在处走了。 庾泽愈加疑惑,凝神向轰鸣传来处远眺。 那里是丹水上游,这声音如万马奔腾,由远及近,在一道白线出现在远处河湾时,庾泽顿时明白为何李鹿笛如此淡定,瞠目结舌地看着传说中才有的一幕就在眼前发生。 是丹河水! 河水奔流,数里长的距离转瞬即至,月光下浪花泛着白光,似无数冤魂手持利刃杀来。河床上的乌甲军连逃离的时间都没有,高声惊吼中被滔滔河水瞬间没顶。 伴随雷鸣般的响声,大地震动着,潮水的前锋飞速从眼前经过,数千乌甲军眨眼便消失无痕。 对岸的箭雨停了。 一个银甲骑将矗立在对岸密林边缘,如雕塑般看着眼前这一幕。 庾泽心绪翻飞,受到的震惊怕是不比楚王刘聪来的少。 背着谷仲溪过河谷时还疑惑为何原本有百步宽的丹河水在一场鏖战后竟忽然干涸。 本还以为是被尸体阻塞了河道。 现在想来,怕是敌人也是同样的揣测,却不知皆是李鹿笛提前安排将河道塞死。 河水上游东岸,两个身影掠地飞快靠近,待近前才看清,正是冯大力与屠万山二人。 见了庾泽,二人远远抱拳,脚下却丝毫未停。身为太行悍匪的屠万山竟满面喜悦,似傻大个一般老远便道:“庾将军,李鹿笛那小妮子算得可准啊!叫我二人塞了河道,待其传令放水,果然淹了这帮北蛮畜生,痛快!” 二人经过庾泽身边,风一般向晋阳弓卫处去了。 少时,那名传令的弓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与庾泽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也缓缓经过,奔向李鹿笛所在处。 庾泽再次看了眼河对岸一筹莫展的匈奴军,已缓缓向密林中退却。 这便是李鹿笛? 这等谋略带给庾泽的不仅是敬佩,更是深入灵魂的震撼。 铁骑军阵一侧,仅存的晋阳弓卫再一次整肃完毕,列队待命。李鹿笛离开军阵,向一处高地上聚拢的人群走去。 高地下方幸存的江湖侠士们看见李鹿笛的到来,如劈波般闪开一条通路,恭敬退于两旁。 所有人都看见火矢阻敌的一幕,所有人也都听见奔腾河水中敌人的哀嚎。 没有人再敢对李鹿笛的忠诚与能力有所怀疑,若非李鹿笛,这片长平古战场上将没有晋人活着出去。 李鹿笛行至人群中心,单膝跪地,双手托起折枝剑,朗声道:“殿下,敌人已退军。” 正守着谷仲溪的慕容卿一个箭步扶起李鹿笛,千言万语堵在口头,终究深吸口气,郑重道:“辛苦了!” 但这柄折枝剑,此时看起来只觉刺眼。 虽然慕容卿认为自己配不上折枝剑,但李鹿笛仍执意将剑塞还,只道是惯用枪弓,不擅剑术。 此刻的慕容卿,只觉自己像个笑话。 激战过后,终得片刻喘息。 短暂的安全来之不易,但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喜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孙小玉与烈吟冬守在谷仲溪身侧,另一边,是同样奄奄一息的王旷。 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也是二人与慕容卿方才讨论了许久的问题。 二人邀请慕容卿与谷仲溪一并前往苏门山,甚至,烈吟冬还悄悄提及密室中的典籍或有可能医治谷仲溪的伤势。 但慕容卿心中非常清楚,若这么一走了之,不仅愧对壶关庞将军遣庾泽相助之恩,更愧对刺史刘琨的信任。 如今李鹿笛到来,给了慕容卿寻找答案的一个选择。 慕容卿再没有猜疑之意,拉着李鹿笛的手柔声道:“李将军,这二位是寒鸣岭的烈家领袖,也是我和谷将军非常好的朋友,他们正打算携族人前往苏门山,巧合顺道救下了王旷将军。如今局面,你觉得,我们该往何处去?” 本以为李鹿笛会站在军律的立场上劝慕容卿返回壶关,哪知李鹿笛只是瞥了眼担架上不省人事的二人,随口道:“末将觉得,不如就与烈家同行,前往苏门山好了。” “啊?当真可以吗?”慕容卿吃了一惊,讶异道:“但如此一来,我们相当于直接将并州军带离并州,岂不是会遭刘琨大人记恨?” 李鹿笛冷笑一声:“乱世之中,谁有资格记恨谁?此战敌人分明给我们挖了个圈套,尤其针对谷将军。如今这般惨状,我等走投无路,唯先自保,但敌人能从丹朱岭坳口绕后伏击,可以说整个丹朱岭都不安全,包括下面这泫氏县城。若贸然进城休整,怕是真的会遭困而全军覆没。所以若要寻个落脚之处,我们只能向东走。” “可是,我们带出来的不仅仅是江湖侠士,还有并州精锐晋阳弓卫,就这么一并带走吗?” 李鹿笛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丝嘲弄之意:“弓卫是我的人,那些不服从我的,也基本都在密林中死了。如今这些,我去哪,他们便去哪。” 慕容卿如被当头砍了一刀,嘴巴张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 忽而身后一男声道:“我也同意护送谷将军和王大人去苏门山。” 话音落处,庾泽摘下脑袋上的头盔,站到李鹿笛身侧。 “我离开之时,庞将军曾说,若王旷将军和谷将军皆战败,壶关定然不保,叫我追随谷将军。如今战况,想救壶关怕是有心无力。” 庾泽瞥了李鹿笛一眼,接着道:“而且方才李将军说得对,现下整个丹朱岭都不再安全,我们即便要回壶关,也绝不能再过丹朱岭。我提议,派传令兵携信物回报庞将军今夜战况,同时全军向东入太行,若敌人对壶关发起进攻,而刘刺史令我等驰援的话,从太行峡谷绕过去,应当也不会晚多少。” 慕容卿沉吟片刻,终究点头道:“好吧,那么就整军出发,先向太行峡谷行进。” 李鹿笛与庾泽一同抱拳:“是。” 黑夜即将过去,天色逐渐亮了起来。 对岸的林火愈加猛烈,似整片山林都烧了起来,浓浓黑烟直冲天际,焦糊之味随风漫溢,却冲淡了这片尸山的血腥味。 经过简单休整,庾泽率两千壶关铁骑开拔,烈吟冬作为领路人第一次骑上战马,少年身形在雄壮的铁骑军中显得格格不入。 千余晋阳弓卫分为两个方阵,分别抬着谷仲溪与王旷前行,李鹿笛负责保护王旷,而孙小玉则一步不离地跟着谷仲溪。 身为统帅的慕容卿却自愿在队伍最末压尾,与仅剩的不到二十名江湖侠士陪着烈家族人缓缓前行。 队伍出发时,一轮红日在太行山头升起,柔和光辉洒在这片人间修罗场上,似上神对亡者的垂怜,莫名沧桑。 队末刚刚离开丹朱岭山脚,岭上坳口处突然传来两声马嘶。 慕容卿警惕回望,却见是徐青城与贾青二人赶来,不禁苦笑。 说好的一个时辰,却等了一夜。 激战中,当见到谷仲溪那一刻起,其实自己也忘记曾遣这二人前去搜寻了。 徐青城与贾青自然不知这一夜发生如此多的事情,只是看见长长的队伍向东而行,甚至没有任何旗号,试着追过来,远远便见慕容卿骑在如焰般的枣红马上。 “小师叔!”徐青城策马急奔而至,花白胡子上满是泥水,道袍也十分脏污,上气不接下气,拱手道:“因故迟滞,望……小师叔恕罪!” 慕容卿摇头无奈道:“无妨,徐长老不必介怀。” 徐青城喘了口气道:“我们在谷将军与敌交战处发现巨岩下方压着一只手,本以为是谷将军被压,二人合力终于挪动巨岩,却发现其下并无谷将军,只有两只手臂。” “两只?!”慕容卿尤为讶异,不自觉看向队伍中段晋阳弓卫中谷仲溪的身影。 “对,两只……”贾青策白马跟上,背后背了个大口袋:“但两只却不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人的。” 说罢,便细心解下背后口袋,缓缓打开。 “你们……将手臂带回来了?”慕容卿愕然道。 “是啊,主要是其中一只手臂有些问题,殿下务必看一眼。” 贾青边说着,边将口袋中手臂完全暴露出来。 最先见到的那只手,慕容卿只一眼便十分熟悉。 谷仲溪的手。 这只手曾与自己举杯畅饮,曾将自己抱在怀中,曾让自己想紧紧攥住…… 如今已全无血色。 还好,人还在。 但下一只露出的手,让慕容卿顿时失声惊叫。 这哪里是一只手臂! 这分明是金属打造的骨架,是一副与人体手臂结构一模一样的,穿着衣服的骨架!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1章 枫林塔寺
第91章 枫林塔寺 丹朱岭以西三百里,连绵山势如剑,白日之光在大地上投下一纵纵巨大阴影,令这片满目枯黄的莽山多了些明暗色调。 山道上,一架小车绝尘飞奔,车轮后卷起漫天黄沙,在高空盘旋的秃鹫的眼中,几如奔命的蝼蚁,在群山中慌忙穿行。 驾车者头戴斗笠,黑袍束腰,迎风猎猎勾勒出曼妙身姿,只是这样一名女子,任何山匪都不敢染指。 原因无它,这身黑袍制式属于江湖与朝堂皆十分忌惮的一个组织——聆风堂。 待到日上三竿,小车越过一道高耸山峰,终于望见群山中一块平原洼地,驾车的女子长长舒了口气,顺山道而下。不多时便驶入一片枫红如火的山林,枝叶间远远见一座宝塔掩映。 女子将马匹系在三人合抱的巨大枫树下,恭敬立在车外,欠身道:“师父,到了。” 车内许久没有回音,忽而吱呀一声,车帘撩开一条缝,枯树枝般的手指伸了出来,颤抖着紧紧抓住门框。 女子忙上前搀扶,一个身形佝偻的黑衣老者似使出全身力气终于下了车,右臂空空的袖管却钩在木门框上,险些将身体扯翻。女子眼疾手快,稳住老者的同时腰际匕首出鞘,飞速将袖笼斩为两截。 老者立在原地怔了半晌,头也不回,只哑着嗓子淡淡道:“秋儿,你又毁了我一件衣裳。” 女子全身一哆嗦,吓得动也不敢动。 但老者立了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也罢,这身衣裳穿了怕是已经……十年了吧,该换换了。”说罢便颤颤巍巍迈步向枫林深处走去。 女子匆忙跟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者,头低低埋下,一声不吭。 宝塔森严,其下是个古旧的寺院,大半僧人皆聚在偏殿中,津津有味地听台上一老僧讲经。 忽而一阵脚步,一名年轻小僧风风火火进了大殿,却见老僧讲经正酣,下意识放轻动作,犹豫半晌,终究向讲经台走去。 老僧慈眉善目,停了释经,和蔼问道:“慧能,何事?” 小僧恭敬行一礼,轻声道:“大师,寺外有二人求见。” 老僧摇了摇头:“昨日不是着你和居士们说明今日贫僧闭门讲经,一概不接外客吗?” 小僧合十道:“回大师,昨日已说了,但这二人并非平阳城内的居士,只说是专程来访故友的,另有一信物,嘱弟子呈上。” 言罢,小僧从僧袖中取出一物,乃是柄乌鞘长剑。 老僧只瞥一眼,面色大变,拂袖拔剑而出,却见凝着寒光的剑身竟只剩一半,断口处平整光滑,内有些许暗红的金属痕迹。 老僧沉下脸道:“他一个人来的?” 小僧摇头道:“来访者两人,一人为头戴斗笠的黑衣女子,看不清容貌年龄,另一人是个衣着破旧的老者,似乎是瞎了。” 老僧沉吟片刻,忽然勃然大怒道:“不见!叫他们滚!” 小僧连忙深拜,恭敬走开。 “等等!” 未及小僧走出大殿,老僧忽又出声唤住,深深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不想贫僧竟犯了嗔戒……罢了,让这二人进寺,带去我房间,给些素斋。” “是……” 寺院幽静,一株巨大的银杏树覆盖了整个后院,阳光从层云般的黄叶间洒下,在石板地上印出点点光斑。 老僧一手捻着念珠,缓步进了院门,在银杏下立了片刻,缓缓向厢房走去。 房门半开,焚香袅袅。 老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屋内一黑衣女子立即起立,恭敬长揖。斗笠已被放在一旁,露出的是虽经风霜,还能算得上美艳的容颜。 “阿弥陀佛……施主便是烈吟秋?”老僧目光扫过案前盘膝静坐的老者,停留在黑衣女子身上,和蔼道。 女子不答,却双掌合十,深拜道:“请神僧救救我师傅!” 老僧面上肌肉古怪抽动了下,在案前盘膝而坐,瞥了眼几乎未动的斋饭,淡淡道:“墨大侠不缺人救,只缺自救。” 瞎眼老者闻言大怒,颤抖着一掌击在案上,声音虽大,可木案分毫无损。 “佛图澄,今日你不救也得救!老子还有未竟之事,这副身体必须撑下去!” “哦?”老僧冷笑道:“你墨城居然还有未尽之事,怎么,一定要屠尽天下才算完吗!” “老秃驴!”墨城咬牙切齿道:“不要在我面前装傻!所为何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从来亲善和蔼的高僧面上竟闪过一丝厌恶:“老衲早就说过,此路绝非正道,你们机关算尽,自以为替天行道,却将这世间弄得血雨腥风!甚至就连那孩子,你们粗暴地干涉他的命运,可曾想过他是否愿意!” “为天下计,一个人的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墨城颤巍巍地站起,指着佛图澄的鼻子:“你骂我滥杀,难道那些玩弄权势的士族和恃强凌弱的兵匪,不该死吗?杀一人而救百人,杀万人而救天下,这道理,你懂不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佛图澄忽然抬头,深邃的目光直刺墨城的面庞,面色平静地问道:“你能保证你的剑下,没有一个无辜的亡魂吗?” 墨城身躯分明一震,脑中浮现那个活泼温柔的女孩子,虽未曾见其面容,可此时此刻如真的立在眼前一般,一时满心懊悔,终究软软坐下,却仍忿忿道:“那个姑娘,是我错杀了,但我不后悔!因为这条路必然布满鲜血,这是唯一的路,老子既已踏上,绝不回头!” “阿弥陀佛……”佛图澄缓缓起身,面色冷峻道:“老衲早就说过,救世之道绝非一条,劝善世人,教化度人,弘扬佛法,同样可救生民于水火。老衲知你秉持他的理想和信念,奉为圭臬,不惜自身入魔,但你可曾想过,为何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能参悟真法九层境界?这世间大道,又是否当真如他所想?” 墨城半晌无语,忽而咬牙道:“老秃驴,知道你最能蛊惑人心!老子说不过你,打也打不过你,你就给句痛快话吧,我这身体,你救是不救!” “不救!”佛图澄斩钉截铁道:“救你,如救猛虎,虽行一善,却害千万生灵!门在此处,恕不远送!” 说着,佛图澄让开两步,明丽的光线自大门涌入屋中,一时暖意融融。 墨城双拳紧攥,灰白的眸子死死盯着大门方向,似能看见一般,半晌,突然泄了力气,就地一躺:“不救便不救,那老子便在这里住下了,你不救我,总不至于要将我这将死的老头子赶出去吧!” 佛图澄没料到墨城竟来这么一招,一时哭笑不得,半晌道:“那你便在此住下吧,不过老衲提醒墨大侠,弊寺清规戒律严苛,肉是断断没有的,你若要住下,只能吃点斋饭。”言罢便头也不回迈出门外。 “不行,老子要吃肉!!” 墨城在身后不满地吼叫着,佛图澄只当没听见,快步走开去。 夜色降临。 有诵经声久久绕梁。 烈吟秋在厢房外立了许久,终于确定这个地方,除了佛图澄,没有人会在多看自己和师父一眼,紧绷的弦缓缓放下。 听着屋内均匀的鼾声,烈吟秋信步而去。 灰墙黑瓦,参天巨木,在夜色下一片静谧。 晋阳刺史府的夜比这里繁华许多,却远没有静心的感觉。 至于聆风堂,或是逍遥阁…… 烈吟秋甩了甩头,想将脑中这些画面尽数清除出去。 若是个普通小娘子,这个年纪,或是当谈婚论嫁了吧,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此时正相拥而眠。 但这一路走来,自己已经全然失去了做回普通女子的资格。 可是,这世道,真的会有普通的女子吗? 多得是权贵玩物,或是荒草曝尸。 烈吟秋经过大殿,僧人们仍在诵经,不便打搅,便转向一条小道而去,漫无目的的走着,忽而眼前一亮,竟到了宝塔之下。 抬眼望去,高塔直指天穹,每一层飞檐之上都有精致塑像,令人心生崇敬。 塔中有亮光,底层小门轻掩,烈吟秋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迈进小门,当面却见一尊凶神塑像正对着自己,不禁心底一颤。 佛门,也有凶神吗? 正惊异间,旁侧和蔼的声音突然响起:“烈小施主深夜至此,是无心睡眠吗?” 烈吟秋忙看去,却见正是佛图澄,此时竟一副下人装束,挽着裤脚,手拿竹扫,躬着腰清扫墙角灰尘。 “神僧……”烈吟秋双手合十,恭敬一拜。 在这个连墨城都承认打不过的高僧面前,烈吟秋有着天然的畏惧感。 “呵呵,不用叫神僧,贫僧非神,只是个老和尚罢了。” 烈吟秋不敢言语,只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名能力通天的老人居然像个下人一样扫洒。 “也是……”佛图澄似自嘲般笑道:“这所寺院屋舍简陋,除了贫僧那间,其余的也皆住满了人,你又不便与你师父同处一室,自然无处可去。” “可是……我师父占了您休息之所,大师不是也……” “呵呵,无妨……打坐禅定,在哪里都一样。这不,贫僧清扫这塔,便是为自己寻个打坐之所了。” 说话间,佛图澄恰扫完底层,却拿着小帚,沿木楼梯拾级而上,一级一级扫起楼梯来。 烈吟秋微微皱眉,轻声道:“大师,为何从下向上扫?若为将塔扫净,不是应该自上而下吗?” “问得好,”佛图澄笑意吟吟,随口道:“人生于世,是自幼而长,还是自长而幼?” “自然是,自幼而长。” “这塔,是自下而上所垒,还是自上而下?” “自然……是自下而上。” “那烈施主修炼武功,是直接练最难的招式,还是从基础练起?” 烈吟秋沉吟片刻,喃喃道:“这些我懂……可是……自下而上扫塔,扫完上一层,身后又脏了呀……” “那便脏吧……”佛图澄缓缓扫着,已经转上二层,不知不觉间,烈吟秋也跟了上来。 “你我活在这世间,所能掌控的,不过如这一把扫帚,所能清扫的,不过眼前这一阶梯,若你时时瞻前顾后,又怎能拾级而上?若你拾级而上,又何须执着过去的尘灰?” 烈吟秋闻言愣了许久,轻轻道:“大师说的是,可是……过去的尘灰如丝线般,已将我缠绕成茧,逃不脱,挣不开……” 佛图澄忽而停了扫帚,回身看着烈吟秋,欣喜道:“烈施主居然一点就通,真是有慧根之人呐!” 烈吟秋愕然地看着佛图澄,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对自己不吝赞美之词。 “蠋之茧,是它自己织的,”佛图澄顺着烈吟秋的话往下说,扫帚拂地之声再起:“破茧者,终将成蝶。” “可是……我看不到任何破茧之法……”烈吟秋跟在佛图澄身后,面色沮丧,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话,从未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说起过。 “不用急着追寻,”佛图澄躬腰开始清扫二层地面:“世事皆有因果,万事皆有缘分,你只需做好你能做的每一次选择,就足够了。” “那我师父……他会怎样?” “他?”佛图澄立在窗棂边,直起腰身,远眺山野。 “他执念太深,血债太重,终是不得好死……留在这寺里,当是能多活几日吧……”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2章 待天明
第92章 待天明 远山如墨,星夜无月。 烈吟秋沉默片刻,忽而跪伏于地,坚定道:“请大师,救救我师父吧!” 佛图澄从远方收了目光,继续低头扫地,淡淡道:“烈小施主很在乎你的师父?” “是……”烈吟秋将头深深埋在地上,沉声道:“我这一身本领皆是他教的,我的仇,也是他帮我报的。若说这世上只剩一个对我好的人,应该只有他了。” “阿弥陀佛……” 佛图澄似乎很不喜欢听见这句话,只背过身念了句佛号,便愈加卖力地清扫地面,很快转离烈吟秋的正前方。 “大师……”烈吟秋再一次转向佛图澄处,仍坚定跪拜着:“大师与我师父应是旧友吧!即便道不同,应该也不忍见其痛苦离世吧!” 佛图澄终究拄了扫帚,轻叹口气:“贫僧与你师父确实相识已久,先年,贫僧与你师父曾一同追随一个人,一起做了许多事情,也曾心怀少年梦想……可是,人心易改……力量会让人迷失自我,从而迷失前行的方向。贫僧以为,对于迷途之人,比起身体上的医治,更需要的,乃是灵魂上的救赎。若心净,只活一日也可自得喜悦,若心不净,再活百年仍终日惶惶,烈小施主以为如何呢?” 烈吟秋缓缓坐起身子,一双杏仁般的眼睛泛着泪光,轻声道:“可若没了性命,灵魂何以救赎?大师慈悲为怀,能否给我师父一个赎罪的机会?就当是……就当是帮弟子剪除一些缠绕不断的丝线……可好?” 佛图澄闻言怔了怔,凝视烈吟秋道:“贫僧明白了,你的师父于你而言,是一道心魔,一个枷锁。你想让贫僧救他,无非是唯有此举,你空落的内心才得以安宁……可是,烈小施主,你的事贫僧早有耳闻,真相远比你想象的要残酷,你真的一定要救你师父吗?” “真相……”烈吟秋一声惨笑:“真相就是那些人面兽心的上位者无时无刻不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论是家族还是天下,所有上位者都是一丘之貉,于我而言,真相重要吗?知道真相并不能让世间少一个我,如今的我,不是比那些被当做两脚羊的女子要幸运的多吗!” “罪过……罪过……”佛图澄摇头不止,沉声道:“先辈累世的仇怨终由你来背负,烈小施主承了这副重担,却仍能对世间女子怀有悲悯之心,实属不易。贫僧有个提议,烈小施主的弟弟应该是尚在人世吧,血浓于水,任何人都取代不了这份亲情……” “不!” 佛图澄话未说完,却遭烈吟秋斩钉截铁打断:“他与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不需要有我这个姐姐……” “善哉,善哉……” 佛图澄长叹一声,继续低头轻扫,竹帚平缓地划过木地面,发出均匀的沙沙声。 烈吟秋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佛图澄,只希望听到一句同意的话语,然而佛图澄躬着身体,扫净二层,兀自又扫上三层去,只将烈吟秋一人留在此处。 或是刚才的拒绝终究恼了他? 夜风阵阵,烛火微光摇曳,终于在一阵呼啸后被寒风彻底吹灭,这层塔骤然暗下去,似烈吟秋心中所念,再没有一丝希望。 烈吟秋缓缓站起,揉了揉双膝,眼前不禁浮现方才一层那尊凶神塑像。 不论是谁,一旦成为上位者,拥有俯视众生的能力,必会化身凶神吧…… 包括佛陀,也不例外。 然而正当烈吟秋要迈步离开,上层忽而传来佛图澄的声音:“烈小施主,回去告诉你师父,如今他这副身体筋脉尽断,与当年情况不同,若要强用往生术,将使全身骨肉剥离,筋脉重塑,乃是非人承受之苦,他若是自觉能扛得住,明晨寅时至此,贫僧在塔顶等他。” 烈吟秋心中一阵狂喜,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旋即飞快离了塔,急急忙忙向厢房奔去。 或是自己的坚持终究打动他了? 烈吟秋不知为何佛图澄忽然会同意医治师父,也不理解大师说的什么往生术是何意,但有一点非常清楚,明晨寅时必须带着师父登上塔顶。 按师父现在的身体,怕是得走上足足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出发,已然不足三个时辰了! 烈吟秋冲进小院,快步奔向厢房,想立即唤醒师父,着手准备治疗之事,可当推开厢房之门,却见干瘦的老人早已盘膝坐于案前,脑袋比白日垂得更低,不禁惊呼:“师父!!” 老人挥动仅剩的枯枝般的左手,轻轻摆了摆,淡淡道:“老子还没死……” 烈吟秋长舒一口气,正欲说话,墨城却挣扎着抬起脑袋:“他答应了,是吧?” 烈吟秋倒抽一口冷气,满面愕然地看着黑暗中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结巴道:“是……是,大师答应了,要求师父您……明晨寅时至后院塔顶寻他。” 墨城冷哼一声道:“神神秘秘,老秃驴把戏真多。那塔多少层?”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好……好像是……七层……” “七层……真是叫老子再褪层皮……罢了,咱们子时便动身吧……” “好……” 烈吟秋低低一拜,正欲缓缓退出门去,墨城干哑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去哪里?” “弟子……弟子是怕留在房内吵您休息,弟子……就在门外守着……” “怕什么?你不会觉得我这副身体,还能睡得着觉?” 烈吟秋垂下头去,在门侧局促地立着。 墨城淡淡叹了口气道:“我知你心细,方才我若不装作睡下,你怕是也不会离开,你若不离开,谁去撬动那老秃驴的嘴巴?” 烈吟秋默然无语,只愈加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秋儿,坐吧,陪为师说说说话。” 墨城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这话语却令烈吟秋心中陡然一惊。 这是绝不可能从墨城口中说出的话,毕竟眼前这个人,几乎就是严苛、绝情、狠厉的化身。 烈吟秋轻轻合上门,在小案前席地而坐,屋子里无比黑暗,只能通过微弱的光辨别物体的轮廓。 “秋儿,你是否有问题想问为师。” 烈吟秋犹豫片刻,轻声道:“弟子好奇,为何大师会答应弟子……” “因为他是佛图澄,”墨城顿了顿,黑暗中有一丝为人不觉的笑意:“他应该救我,因为他欠我的,只是,需要一个说服他自己的理由罢了,而你,身世凄惨,身不由己,便是他最好的理由。” 烈吟秋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墨城稍稍挪了挪身体,似在沉思一般:“我与他曾一同追随过一位惊才绝艳之人,那时,他不过是初窥佛门的小僧,我也不过是墨家的一名死士,但后来,他的信仰让他选择了与我们不同的道路,这本无可厚非,人嘛,本就是聚聚散散。但是因为他的不辞而别,我们遭受敌人重创,我们试图扶持之人兵败寿春,我失去双臂,瞎了眼睛,那位本该在这世间绽放异彩之人也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烈吟秋怔怔地盯着黑暗中墨城如枯树枝般的手指,以极轻的声音讶异道:“可师父的手……” 墨城缓缓抬起枯树枝般的左手,在案上轻轻敲了下:“这手臂中的骨头,乃是我用墨家机关术做的,至于血肉和经络,便是来源于佛图澄的佛门真法,第九层,往生。” “往生术!” 烈吟秋瞬间理解了佛图澄的话。 “不错,佛门真法,早已不同于世间所有武学,所为皆为神迹,听老秃驴提及过,这往生术修炼到极致,可以令沉苛久病之人瞬间痊愈,乃是门济世救人的无上大能,那时他还刚刚窥及门径,便令我以精钢塑骨,以往生术重塑经脉肌肉,赋予我更为强健灵活的手臂,也正因我身体的一部分是以真法构筑,无意间贯通我全身经络,才让我有远超世人的武学造诣,所以那所谓洞虚境界,其实根本不存在,唯有修习真法的人能参悟这世间的大道,那才是真正的洞虚。” 烈吟秋听得呆了,这已经完全超出自己的认知,似乎眼前这个老人在讲一个哄骗孩子的童谣故事。 “但……还是敌不过他啊……”墨城摇了摇头,靠着小案缓缓躺下,话语中却有些欣慰的味道:“谷仲溪……有意思。” 烈吟秋眼前闪过刺史府时那个少年尴尬的神情,低声道:“那个谷仲溪……真的这么强吗?” “谷仲溪……是他的徒弟,是我和佛图澄追随之人唯一的徒弟,那孩子是被选中的。如此你便能知晓,那孩子,对于我和佛图澄有着同样不一般的意义!” 烈吟秋心中一震,恭敬道:“弟子知道了。” 墨城猛咳了几声,大口喘了几下,缓缓道:“秋儿,至今夜,你我师徒缘尽,明晨不论这往生术成功与否,为师都不会再束缚你,你想继续留在那个邹钰的聆风堂做你的槐香也好,想褪去这层身份往并州寻你弟弟也罢,都可以,你是我墨城唯一的徒儿,也算是半个墨家子弟,谨记切莫滥杀无辜,争强好斗。伤人者刑,杀人者死。我墨城一世捉刀,屠尽天下不平,剑下却终有一条本不该死的性命,非死,无以赎罪!”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93章 往生
第93章 往生 天边星辰渐落,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 寂夜中,有一深一浅两个脚步声不停响起,和着木质楼梯吱呀的响声,似每一步都诉说着无尽苦楚。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佛图澄一直听着这个声音,盘膝静坐。 佛塔最上的一层不似其他层,中央没有大佛像,但四周墙壁上皆是形态各异的小佛像,似千万神佛都注视着中心之人。 墨城和烈吟秋出现在这层楼梯口时,天边已微微泛白。 墨城的腰深深折下去,脑袋几乎要垂至地面,剧烈喘着气,似下一瞬就要停止呼吸,却只咬着牙,坚持着没有一声呻吟。 烈吟秋早已焦急万分,终见到在天光中坐如孤峰的佛图澄,连忙出声道:“大师……” 佛图澄身体未有一丝挪动,只缓缓开口:“来了……” 烈吟秋搀扶着墨城,缓缓向佛图澄走去,行不多远,佛图澄微微抬手:“坐吧。” 烈吟秋这才看到,佛图澄前方一臂处,有个小小的蒲团,看位置,恰在这佛塔顶层的正中央。 引着墨城缓缓在蒲团坐下,烈吟秋只觉得自己搀扶的早已不算个人,更像是一具骨架。 “怎么样,墨大侠,攀上七层佛塔,有何感触?” 佛图澄身体仍未挪动,一手捻着念珠,甚至眼睛都没睁开。 许久,墨城才将气喘匀,冷哼一声道:“你约我来此处,是想让我爬个塔,体悟无边苦楚、七层境界,临死前得个开悟觉醒?” “善哉,善哉,”佛图澄声音平和:“若墨大侠能开悟觉醒,岂不是人间洪福。” “呸!”墨城狠狠咒骂道:“老子就是悟到这世间若不经历血雨腥风,定无法洗清皇权浊垢!今日不论你救不救我,都无法改变我的意志!” “阿弥陀佛,”微光中,佛图澄淡淡一笑:“我既已答应烈小施主,又怎会食言?墨大侠不必言激老衲,请墨大侠亲身登塔,实则一来是为了让接下来的术法不受他人干扰,二来,是告诉墨大侠,术法中将要忍受的痛苦,比以筋脉尽断之躯登塔之痛,更胜百倍。” 烈吟秋心中一沉,但墨城嘶哑着嗓子喝道:“老秃驴,莫看不起老子!别他娘的废话!” “阿弥陀佛……” 佛图澄双手合十,轻轻点头,终于睁开双目,忽而迅速出掌,一击便震碎墨城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长袍。 微亮天色下,墨城的身体尽数呈现在烈吟秋眼前,这才看到,周身遍布大小剑伤,血肉已紧紧包着骨头,真个似一具干尸一般。 佛图澄微微皱了皱眉:“你这身伤,是谷仲溪所致?” “怎么样,”墨城似乎很得意:“用的是老子教的剑术!” 佛图澄不住摇头:“你们这又是何苦。” 说话间,佛图澄以手为刀,只轻轻两下,便将墨城右臂肩头和整个左臂尽数削了下来,墨城一声闷哼,死死咬着牙关没有叫出声。 坠落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血肉彻底消弭,到落地之时,当当两声脆响,仅剩内里一根金属骨架。 “你们佛家……不是有个典故……叫什么……以身饲虎的吗?”墨城咬着牙,狞笑道:“你看我,为了他的徒弟,竟能舍弃自己的性命……是不是……也深合你们的佛法?” 佛图澄轻轻挥手,地面上的两截金属竟凭空而起,全部落到烈吟秋的手中,随着一股大力,直接将烈吟秋平地推至墙角。 “阿弥陀佛,说什么以身饲虎……”佛图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双手结了个接引法印,双目再次闭上:“那孩子不是老虎……你,也不是萨埵太子。” 话毕,佛图澄开始飞快诵经,周身金光骤显,顿时将整层塔映若通明,而这金光竟有如实物一般渐渐扩大,很快便将佛图澄与墨城二人尽数覆盖进去。 当金光不再扩张时,天边恰见一抹明光,旭日初升,漫天皆是红霞,令烈吟秋几乎看得呆了。 这术法,分明是卡着太阳升起的时间,亦或说,是控制太阳升起的时间? 所为真法,究竟是人,还是神? 而正当烈吟秋神游之时,金光的罩子突然发生了变化,面上如水纹般流动,似有梵语文字隐动,又如血脉般密布,几乎看不清楚罩子内的情形。 然而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猝然响起,烈吟秋分明看见罩子内的墨城整个身体极度痛苦的扭曲着,像是骨头都在变形,拉扯。 烈吟秋告诉自己,神僧说过的,这个过程无比痛苦,这是必经之途,定然无妨……无妨…… 惨叫声却一声高过一声,突然有鲜红的血液从墨城身体中飞溅而出,却瞬间被四周泛着金光的罩子吸入,罩子越来越红,最终竟如一个巨大的血球。 这哪里还有佛家庄严之色,竟比森罗鬼蜮还要可怖! 烈吟秋已几乎要吓傻了,只怔怔地看着已非常模糊的罩子内的身影,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一层那座凶神塑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是的,佛家,也是有凶神的! 当墨城的惨叫达到最高峰时,如巨人击掌一般,砰地一声巨响,烈吟秋分明看见墨城的整个身体,爆开了! 连带头颅,整个身体在巨响中化为四散的血和骨渣,被极速流转的罩子再一次尽数吸纳, 罩子变得血红无比,再看不清内里情形。 烈吟秋连呼吸都停止了。 虽然见过许多死人,也取了许多人的性命,可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体会彻底爆开…… 想逃。 可腿根本不听使唤。 这副场面直接勾起心底最恐怖的那一夜。 已疯了! 头痛欲裂!! 当地一声,金属手臂骨架坠地,烈吟秋抱着脑袋,蜷缩着痛苦颤抖起来。 但烈吟秋并未注意到,这鲜红的血球正在渐渐变小,渐渐变淡,随着诵经声愈来愈响,这罩子已彻底褪了血红色,只剩淡淡金光摇曳。 不多时,诵经声彻底停止。 一个宽厚的手掌抚上烈吟秋的额头,一阵浑厚温和的内息缓缓涌进烈吟秋的神台。 “阿弥陀佛……” 烈吟秋缓缓睁眼,却见一片明丽晨辉中,老僧似变得更老了些,身上的僧衣少了一件,目光中却满是关切。 “烈小施主心魔未除,总归会带来无尽的麻烦,不如留在弊寺,听听经,散散心,如何?” “我不要!”烈吟秋冷声道,忽而腾地翻身站起,腰际匕首出鞘:“我师父呢!” 佛图澄只眉目和善地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烈吟秋的肩膀:“你若寻你师父,他已不在了,但那个人,你或许可以问问,他是谁。” 言罢,佛图澄轻声念着经文,缓缓下楼去。 烈吟秋忙看向先前墨城坐的方向,却顿时心中一惊。 太阳已完全升起,璀璨阳光中,一个中年男子披着僧衣闭目静坐,满头黑发垂肩,阳光印在手臂上,皮肤泛着白皙的柔光。 长平以东。 太行大峡谷。 队伍缓缓而行,除了铁骑和弓卫,其余人皆没什么精神。 慕容卿骑着枣红马跟在晋阳弓卫队伍旁,时不时看向身侧。 那里,独臂青年男子仍在昏迷,被兵士抬着,晃晃悠悠。 王旷倒是已经醒了,可伤得很重,也被抬着,目光空洞地看着山道两侧,都是些数日前刚刚见过的景致。 慕容卿与王旷聊过,大致情况也都已了解。 匈奴人的计策一环扣着一环,严密无比,除却楚王刘聪之谋,这里面,有聆风堂的力量。那个极擅谋划的司辰邹钰,定也参与其中。 而就在刚才,传令兵回报,半日前,王弥率铁骑攻克长子、屯留,壶关太守庞淳献城投降。 经此一役,匈奴人获得长平地区的控制权,实际上摧毁了大晋朝廷仅剩的战力,除却东海王司马越,匈奴人已再无对手。 并州刘琨,只能龟缩于上党以北,独力防守。 整个太行通路已被彻底打通。 只要刘渊想,任何时候皆可挥师中原。 慕容卿第一次作为天下战局突变的参与者、见证者,内心的信念已然动摇。 不仅仅是因为李鹿笛远胜于自己的领兵之能,更是对拥护大晋驱除北蛮这一目标的颓然无望。 时至今日,慕容卿有些想念辽东广漠的雪地了。 正怔怔出神,忽而急促马蹄声自前方传来,慕容卿惊抬头时,却见庾泽面色严肃,已快马停在身侧。 “公主殿下。” 慕容卿心中一咯噔,脱口而出道:“那些人还没走?” “是。” 庾泽说话间目光向两侧山崖扫视,手一直按在佩刀上,极为警惕。 “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 慕容卿冷声轻喝,也不自觉向山巅眺望。 晋阳弓卫队伍中,李鹿笛策马缓缓靠近,拱手道:“殿下,庾将军,那些黑衣人还跟着咱们是吗?” 庾泽点了点头:“自昨日午后,山头上时时能看到这些人,只是他们也不进攻,却东一撮,西一撮,一直关注着我们的动向,我担心,这些人可能是在为谁打探消息。” “还能打探什么消息!”慕容卿咒骂道:“莫不是太行的流寇,想趁着我们势弱之时,做些打劫杀人的勾当!” “不会的,”庾泽摇摇头:“咱们虽战败,但我的壶关铁骑仍有全战力,任何山匪也不敢和铁骑硬碰硬。” “那还能是谁!匈奴人主力就算追过来,也是从后面进攻,哪有占着山头只看的道理!” “殿下,”李鹿笛又一拱手:“是否需要末将上山,捉一个来问问?” “不可!”慕容卿立即道:“太危险了!” “但总是被这些人跟着,怕是会暴露咱们得目的地,到时候若被通风报信,引匈奴大军前来围杀,那就完了。” 庾泽缓缓点头:“李将军说的也有道理,要不末将陪李将军一起上山摸摸情况?” 正商议间,忽而一阵蹄声,一骑兵飞奔而至,急促道:“报!前方三里处,二十余名黑衣人拦了山道!” “竟敢直接来了!”庾泽一声怒吼,愤然对骑兵道:“传令骁骑军!随我迎敌!” 喜欢陌上剑师请大家收藏:()陌上剑师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