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钊钊之鹤(重生)》 1、第 1 章 天武一十八年的开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凌天都迎来了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 这场雪来的突然,虽大却并不猛烈。 一连下了三四天,闷着声、默默的往下落,直到整个天地被银白色所包裹,也未曾将歇。 清扫庭院路径的丫鬟和小厮们,忙忙碌碌了几日,这偌大的府上仅剩下的那位主子,却病了快有小半月未出门。 “这雪莫再下了罢!” 思铭搓了搓冻得红肿的双手,长吁一口气,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想到前去定康寺上香祈祷,迟迟未归的夫人与四小姐,怕是因这大雪又要迟上几日路程了。 而二爷忙着朝廷上的事,也是几日未着家。 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除了尽全自己的本分之外,竟也帮不上其他些忙了。 一旁的翘玉瞧见了思铭脸上的几缕愁思,连忙拿扫帚柄拍了一下,笑道: “你小子别偷懒啊,这雪又下不了几日!” “虽说小少爷病着,府上确实少了许多热闹,但这有什么打紧的?” “等五爷病好,天气再暖和些,我们跟着四小姐一起去芳源塘放风筝去!” “小姐的风筝,五爷可是早早就给她做好了,你可没瞧过,那么大那么漂亮的蝴蝶风筝…….” “那倒是!五爷最爱玩了,等他病好起来……” 因大雪而生出的愁绪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在三言两语间消散了。 两人正说着话,谁也没瞧见院后里屋的门什么时候推开了一条缝。 屋内并未点灯,但晦暗的光却挡不住那人过于苍白的脸。 而这郁郁的病气,却并未让那人面色难看上几分。 恰恰相反,本就出挑的相貌,因这病气到显得淡漠出尘。 像是刚聚起的一捧魂般,未见那人眼眸里的光亮。 门扉被推开,不曾发出声响,院外的那两人却好似惊魂般急忙跑过来。 翘玉嘴上喊着五爷外头冷,又快快地取来早已被银碳烘得暖和的白狐披风。 萧河只着内里的亵衣,散下的发如墨印衬这不似人间的雪景。 思铭欲拦,却被萧河一只手挡下了,他当即愣在原地。 就连翘玉都发觉了些许不同,好在主子出门前给其披上了外袍。 萧河只是走到台阶下便停住了脚步,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静默的下了起来。 不一会儿,雪便落白了头,不少落在了脖颈里,融化成水。 萧河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寒意,感受到胸腔里原本死寂的心猛地被注入一股力量。 然后好似被迫般,他艰难又急促地呼出了一口白气,尽管很快便溃散。 萧河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却能看见自己抬起的双手,以及落在其上的片片雪花。 当双眸的血色尽数褪去之后,原来雪的白竟能如此刺眼。 这里是萧北侯府,他年少时居住的长风院。 为了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死后的痴念,他转头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翘玉两人。 两人的神情皆揣揣不安。 思铭瞧见五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知为何莫名的心里一惊。 又听见那人哑着嗓子唤自己的名字,连忙“哎”了一声,竟不知手脚该怎么放了。 萧河又定了定神,看向翘玉。 翘玉冲他一笑,模糊不清的脸庞逐渐清晰,但很快又被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所取代。 萧河对她的记忆,停留在天武二十一年,那晚雨夜,翘玉撞死在乔寂的书房外。 而他唯一的姊姊,亦是难产血崩,死于凉薄的负心汉之手。 怎得,回来了? 看着这周围真真切切的场景,萧河似哭似笑,只余一声长叹。 回来了,前世便如梦,似雾溃散,似雪消融,没什么不好。 即已知晓因果,上天给了重来的机会,他萧河又岂能不放手一博? 雪,不知何时停了。 —————————————————— 进了里屋,翘玉和思铭一起服侍萧河,将湿透了的衣物换下。 靠着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萧河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血色。 翘玉在一旁见状,没忍住开口道: “五爷,您多少也要爱惜些自己的身体。” “羡河,那是能直直往下跳的地方吗?就为了一只镶金的玉簪子?咱们侯府什么时候缺那些东西了?小姐的首饰装了三大盒都放不下,光是簪花都赏给下人好几只,你莫不能告诉我,是有了心仪的姑娘,那姑娘非想要的去吧?” 说到这,翘玉恼火的神情更甚: “要真是如此,那姑娘定不能娶,怎得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五爷!” 翘玉说的又快又多,萧河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提到羡河与玉簪,他的记忆却不受控制的纷飞而至。 原来是回到了天武一十八年年,此时他才年满十六。 他记得那一年的上元节,确实因为一只玉簪而和魏家的小公子闹了些许不愉快。 那时的魏子瑜还比他小上两岁,因着自家的阿姊是贵妃,性格难免骄纵。 他来向萧河讨要那只作为灯谜头奖的玉簪,说是二姐喜欢,戴着漂亮,又说萧河可以跟他去魏府,挑一只更贵更满意的来。 萧河不肯,两人拉扯之间便争吵了起来。 这事魏子瑜并不占理,人不给又岂有强夺的道理。 更何况那时的萧河也清高自傲,哪能瞧得上魏子瑜,于是怒火攻心之下他未并未考虑事情的后果。 即是得不到的,也不能旁人得到。 那只玉簪就被魏子瑜狠狠的扔进了冰冷的羡河水里,他还没能来得及给萧河一个下马威。 转头间,便看见一片青色的衣角从眼前滑过。 震惊之后便是万分的恐慌,他怎能想到不过就是一只做工精细点的簪花而已,萧河竟跳河下去捞。 浑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水面都要归于平静,他这才回过神扯着嗓子大喊救人救人。 萧河虽不是萧北侯的嫡长子,但他头上的三个哥哥,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凌天都顶顶有名的人物。 他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自然是从小备受宠爱,就连天武帝都时常将其挂念在嘴边的。 这样一个矜贵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这事更是因他而起,谁敢想出事的后果? 魏子瑜只想着如果萧河没了,他也便要跟着去了,情急之下喊了太多的人。 好在萧河会水,但这天寒地冻的,人刚一下水便冷的没知觉了,魏子瑜岂能不怕? 好在人是捞上来了,但也冻的半死不活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事自然是惊动了天武帝,宫中的御医去了一批又一批,吊命的名贵药材是耗了不少,看脉相应当是没有大碍,但人就是不见转醒。 即便是中途有几次睁眼,灌了药下去只能听见他胡言乱语几句便又晕过去了。 萧河问翘玉,他说了些什么胡话。 翘玉想了想说,没怎么听清,只是在哀嚎,像是钝刀子割肉那般凄惨。 中途也有喊老爷夫人的,也喊小姐与几位爷的,还说自己后悔说自己真的熬不住了,让他走罢云云。 “五爷,您都不知道您疯的时候……多令人害怕。” 想起之前,翘玉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萧河一顿,心里也难受,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问: “母亲……是因为这个才去定康寺烧香的?” 思铭点点头,“爷,您也不要为了这事伤心了,夫人要是知道您醒了,肯定高兴呢。” “翘玉翘玉,快去让人给夫人传个信,这样大家都能安心了。” 翘玉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要去给主子传个信,连忙跑出去了。 等到翘玉走之后,萧河才思索着再次开口: “思铭,翘玉是四小姐房里的人,怎么会跑到我院子里来?” 思铭愣了一下,总觉得眼前的五爷有些不一样了,但一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回五爷,霏云老父亲去世了,本不该在您病着的时候离开,但四小姐见她夜夜垂泪,便让她回去了。” “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少,四小姐便喊翘玉来伺候您,估计后面也会回春岚院…….” 说到这,思铭斟酌道: “五爷是不喜欢翘玉吗?这丫头有些时候确实嘴快,但并无恶意……” 萧河摆摆手,神情淡淡道: “只是随口问问。” “既然你也觉得她不错,就让她留在长风院吧,四姐那我去说。” 思铭连连答应,又给萧河递了口热茶。 “我这些病着的日子里,都有谁来过?” 萧河看着茶杯里漂浮起落的茶叶,轻轻吹了吹,乍起涟漪。 思铭回道: “除了我和翘玉,夫人和四小姐也时常过来守夜的,还有些您的朋友也都来看望过的。” “我可有喊过其他人的名字?” 思铭神情为难,想了又想:“应当是有的,但是小的没听清。” 萧河听罢,没再发难低头喝茶。 “五爷,不过昨夜里四殿下悄悄来过。” 萧河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声音莫名的冷上几分: “他来做什么?” 思铭抖了抖,想着自己又为何多嘴,老老实实回道: “四殿下来了之后便让下人们都出去了,我们在屋外头,听见殿下在里面和您说了几句话,随后便走了。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他说什么了?” 思铭苦笑一声,“五爷,我们怎能听得清。” 萧河默然,里屋和外屋隔的远,别说门口的人了,外屋也未必能听见里屋人说的话。 更何况时钊寒不可能一人独来,外屋也有他的身边人把守,他问这些话不过多余了。 想到这萧河的神情略显疲惫,思铭见他不再问话便静静的出去了。 也许外人不明白当年的萧河为何执着于一只值不了多少钱的玉簪,但时钊寒一定知道。 因为那只玉簪是时钊寒为他赢来的,尽管簪子并不适合他。 当年究竟为什么那么固执,跳下羡河呢? 是为了想将簪子送与阿姊的心意更多,还是因为经了某人之手,从而赋予了一层更特殊的意义,舍不得丢呢? 十六岁的萧河,天真固执地喜欢着一个人。 以至于在这之后强行逼着那人娶他,入府为君。 而又几年的时光里,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死亡与分离,野心与仇恨交织之下酝酿而成的苦果,含泪而吞。 夫妻一场,最终不过是两看两生厌罢了。 2、第 2 章 虽是大病初愈,萧河却并不愿在府上呆着,他太想出去透口气了。 思铭备好了马车,跳上去握好了马缰,才想起来问: “五爷,我们去哪?” 萧河想了想,“去西集。” “西集?五爷,咱们去哪里做什么?” 思铭虽有疑惑,但还是挥下了马鞭。 凌天都的集市分为东西两集,东集出售胭脂水粉、华贵绸缎乃至达官贵人赏玩的玉石珠宝,或是异域美女。 甚至有传言道,只要身上带足了银两,东集的老板必定不会让客人败兴而归。 相对于东集的奢侈糜费,西集则是穷苦人家的炼狱。 在西集,最常见的便是奴隶贩卖的生意。 这些奴隶一部分是凌天都管辖不到的小镇小村,家里的长辈为了一口粮或是一匹布,一个无辜的孩童便被鞭打着来到了这里。 普通的奴隶在西集是卖不上价格的,这里相貌出众的女子与会武的男子倒是抢手一些。 但仍旧价格低贱,几两碎银便被买断了一生。 有的买主甚至会听从老板的建议,买走这些奴隶后,也会定期给他们喂特制的毒丹。 从而不用花费什么力气,也能稳定的控制这些奴婢。 而这些用于控制奴隶行动的毒丹,在西集也是随处可见。 并且卖主之间消息灵通,他们善于辨别凌天都每一个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对达官贵人更为了解,以至于没有逃犯能从他们的手中拿到解药。 一旦逃跑,只能等着毒发身亡,血流而死。 正是因为西集这一套相对完善的措施,让这些贩卖奴隶的老板们赚的更是盆满钵满。 其他各地来凌天都的富贾们,比起东集,更愿意来西集购买足够量的奴隶回去。 除此之外,西集私下里还偷偷贩卖来自天凌境外的异族。 天察府查不到的情报,西集能买到,凌渊司找不到的凶犯,西集能杀。 拿钱办事,还是买凶杀人,在西集显得十分常见。 如此一来,时间长了,东西两集的水便越深,也被搅得越发浑浊。 东集背后的幕后操纵者,只要在凌天都有些权势的人都知道,与当今温皇后脱不了干系。 而温皇后有着除温家之外的好几个士族的支持,更何况她膝下所出的二皇子与朝阳长公主又颇得天武帝的喜爱。 只要不过了线,天武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罢了。 而掌控西集的势力比起东集来说,更为复杂混乱,并非一家掌权,而是多人合而谋之的结果。 因西集失控而上诉的奏折多之又多,天武帝派去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抓去砍了头的也有上百。 被推出来的全是替罪羔羊,正主查不到,或许查到了也未必敢动。 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西集又如野草般死灰复燃。 西集的商贩并非不怕死,但人活着总有比死痛苦百倍的事情发生。 如此可见,背后操控着他们的人又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五爷,咱们来这,就是…..逛逛吗?” 马车慢慢驶入西集的三讨街,便觉得有数百双眼睛在暗处阴沉地盯着他们。 商贩们穿着过于统一的灰蓝色马褂,认出了萧府的刺绣印花,便个个都笑脸相迎着。 街的两侧站着的奴隶却一个个面色麻木,思铭看着只觉得心里发怵。 “找人,停车。” 出现在三讨街的萧河,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身着华服肩披狐裘,泼墨般的长发束至淡青色的玉带,抬眸举止之间尽显贵气。 有胆子大的商贩欲上前攀谈,停放好车的思铭正好过来挡在了面前。 萧河更是视人为无物,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一个,那商贩才悻悻然退了回去。 思铭跟着萧河沿着三讨街一直往前走,都未见主子有停下的意思。 “五爷,您是要找什么人?或许我能帮您问问呢?” 听到这话的萧河勾了勾唇角,“看见前面那棵枯树没有?” ”看见了五爷。”思铭顺着萧河的目光看去,仔细打量树下站着的几人。 一个矮小但持鞭的商贩,一个衣服破烂、皮肤黢黑的壮年,还有一个躲在壮年身后浑身都白皙漂亮的女人。 “您、您这是…….?”萧府不缺奴仆,不会是要买个女人回家吧?思铭心里害怕着呢。 萧河看了他一眼,便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让你看树上,没叫你看人!” 思铭“啊”了一声,那光秃秃的树上除了延伸得乱七八糟的树杈之外,还散落着几只黑漆漆的乌鸦。 正歪着脑袋丑陋的叫着,时不时朝下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五爷,咱们不是找人吗?”思铭晕了。 一会看树,一会看鸦,又要找人的,他真的晕了。 萧河笑了,“我是要找人。” “要找的这个人不仅会养鸟,还能听懂鸟说话的。” 思铭嘴巴又张大了一些,“养鸟的人是有,会鸟语的……那是什么?鸟人吗?” “西集现在都卖这个了?!” 萧河:“…….” “听说过北境的羌泽国吗?” “传闻羌泽人善于豢养飞禽走兽,自小就能与鸟兽沟通。” “世上当真有这般能人异士吗?”思铭有些不信。 萧河看了他一眼,东西两境如此之大,上一世他也没少见光怪陆离的事情。 更何况作为已死之人,又重活一世,羌泽人会点鸟语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萧河有些许感慨,“我何曾骗过你?” “羌泽国国土虽小,但物资富饶,可北境常年战火纷飞,几大国战乱不断,羌泽国早在天武元年之前就灭国了。” “那……国都灭了,我们又上哪去找会鸟语的羌泽人呢?” 思铭不解,找到了的话,又能用来做些什么呢?五爷也不喜欢养鸟呀。 萧河没再接话,而是兀得停下。 “思铭,我们被跟踪了。”萧河淡淡地开口道。 思铭也有所察觉,表情严肃道: “五爷,前面第二个当口,我掩护您先走。” 萧河没说话,西集人多眼杂,难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就是不知道是索命还是贪财。 他与思铭两人都会武,他的身手还更在思铭之上,只是来人明显是冲他来的。 如若那人不追思铭,思铭也好回去通风报信。 两人到了三讨街与百花巷的交叉口,在思铭的掩护下,两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奔走。 身后跟着两人的那人,毫不犹豫的跟上了朝东的萧河。 一直追到巷口深处,避开了众人耳目,萧河才停下回头,所料那般身后空无一人。 萧河面色如常,淡淡开口道: “阁下跟了萧某一路,既已支开了思铭,您也就大大方方的亮相吧。” 这话落下后的片刻,巷口的另一侧才走出来一个身披黑袍的男子。 那男子并未遮面,长眉丹凤眼,脸上露出一抹笑,开口道: “萧少爷,您真是敏锐过人。” “方某自认为自个儿的身手足够轻巧的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萧河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只是十六岁的萧河并不认识方长恒。 “方大人,您轻敌了,脚步应当再放轻些。” 方长恒不以为意,轻笑道: “三讨街杂乱,你又怎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 萧河无意再与他废话下去,简洁明了道: “运起轻功行于高楼之上,脚步虽轻,节奏却分明一致。” 听到这,方长恒愣在了原地,神情终于认真起来。 此时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的萧河,绝非传闻当中不谙世事、仅仅骄纵了些的萧五。 “方大人,您有何事相求,不如有话直说。” 方长恒沉默片刻,终是开口道: “方某确实有一事想求萧少爷,作为回报,您要找的那人我知道他在哪。” 萧河微微挑眉,颇有些意外。 “你知道那个羌泽人藏在何处?” 方长恒点点头,“不错,在下虽只是西临驻守的一个小小官员,但在西集还是有些人脉的。” 听到这话,萧河莫名的笑了一下: “方大人谦虚了。”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西临驻守的八品小官,日后屠了温氏满门,成了时钊寒手里的一名铁血悍将。 “那名羌泽人在我天凌化名雀宁,以贩卖鸟类诈骗他人钱财为生。” “雀宁和你有仇?”萧河忽然来了兴趣。 方长恒脸色一僵,“他骗了我二十银两,老子半年的俸禄。” 萧河“哦”了一声,点点头眼里有了些笑意: “方大人要办的事呢,说来听听。” — 思铭在马车旁等不到萧河,正欲快马加鞭直接去离西集最近的凌渊司找二爷萧斐,还没上马便见自家少爷从侧边冒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五爷,您没事吧?” 萧河摆摆手,将手里的东西交给思铭。 “我的剑,你好生带回去。” “那您呢?”思铭接过,手中兀得一沉。 萧河看了看盘旋于西集上空的黑影,开口道: “我找我二哥有些事,你先回吧。” 思铭走后,萧河本想先找到雀宁,以防夜长梦多,但方长恒的事确实有些紧迫,也是不办不行了。 如今再世为人,时钊寒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到他与雀宁相遇的时间。 上一世,雀宁被时钊寒收用,他的异能着实有惊人之处。 羌泽人生来聪明,而雀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雀宁从不豢养鸟,但他却能调动整个凌天都的鸟群。 于是,在这高空之上,树杈之下,你会发现悄无声息之中,多了一双观察你的眼睛。 3、第 3 章 虽有才能,但雀宁本人并无大志。 家国破败之后,他便成了流亡失所之人。 来到天凌的第六年,因是行骗遇到了后半生的君主时钊寒。 彼时的时钊绎还是个尚未完学的皇子,一无母族支撑,二无贤臣可依,却深藏狼子野心。 多年之后再回看从前,他萧河又何尝不是那人手中的一枚棋呢? 萧河到不是真的打上了雀宁的主意,他只想知道如若自己从中干预,是否能更改他人命运的走向。 国运当头,即便他重来一世又真的能改变么。 萧河心里没有着落,他庆幸上天给了他重新拯救家人的机会,又害怕一切又会重蹈覆辙。 西集离凌渊司并不远,萧河脚步轻快,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地方。 只是招待的来人并非他所熟悉的面孔,这一问才知道萧领司和程闯都去了西郊的演武场。 “二哥他们去演武场做什么?”萧河不解。 “卑职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和另一桩凶案有关呢。”那小吏老实回道。 萧河沉思片刻,又问道: “眼下不是有一桩案子正在审着吗?我听二哥说期限只到明日晌午之前,可有眉目了?” 那小吏想了想,“您说的是杜家灭门惨案的夏娘子吧?” “正是。” “萧少爷,案情都是由萧大人、程大人与王大人一起审理的,具体的结果尚未可知呢。” 这小吏是个谨慎之人,托辞道: “这事您不如回去问问您兄长,或许来的更清楚些。” 眼见问不出,下狱面见囚犯的事自然也是不行了。 萧河道了声谢,还是要先去演武场找到老二才行。 杜家灭门惨案的事,即便是上一世,也是震惊了整个凌天都。 杜家上上下下四十几口人,除了未受牵连的女婢们,杜晚及其打手全部被砍死在家中。 那时正值深夜,家家户户都睡深了,杜家大宅里却有轻微的叫喊声,没人注意。 待到第二天天蒙蒙亮,起来卖早点的人家才惊恐的发现,杜家的大门口全是干涸的血迹,原是从门内涌出来的。 等寻了兵官撞开了门,那凶手才将长刀从仅存的活人胸膛里抽出来。 而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的人,却是一个外表柔弱美丽的女子。 夏抚澜是将门之后,夏家未被发配为奴之前,也曾是风光无限。 夏抚澜的祖父更是官拜至镇西大将军,奈何到了夏抚澜父亲这一辈,却昏庸无能起来。 夏抚澜自幼在祖父身边长大,习武练功直至十六岁才被父亲接回凌天都。 在这之后,她只在凌天都过了两年平静的生活。 十八岁该是许好人家的年纪,先是夏祖父仙逝,紧接着的便是夏父参与闵王谋逆之乱,夏家被发配的噩耗。 夏抚澜被卖到了鉴春楼,成了一名妓子。 随后没多久,又被一位姓杜的富商赎回娶为妾室。 此后又三年,杜家被灭门。 而上一世,夏抚澜的结局便是在明日的晌午被斩首示众,萧河未知全貌,也并未参与。 而这一世,有些东西冥冥之中确实不太一样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方长恒一开始想要求助的人选就是他。 但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才几经周折找到了时钊寒的跟前。 想到这,萧河的疑虑就越发的多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夏抚澜的死。 但他与时钊寒毕竟也做了多年的夫妻,时钊寒身边的那些人也从不对他有所避讳,他自然也对他们再熟悉不过,雀宁便是其中之一。 时钊寒看似无权无势,却是最老谋深算的。 如若夏抚澜没有被救下来,方长恒又凭什么信服于他? 萧河眸色暗了暗,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赶在申时之前,萧河到了演武场。 此时,太阳的余晖将落未落,照着整个演武场都金黄灿烂起来。 逆着光望去,除开正在操演训练的将士们,萧河一眼便认出了他二哥的背影,正在偏西一些的比武台上站着。 此时在演武场上训练的正是骁勇左军,而萧河的大哥与三哥都曾当过骁勇军统,当值的士兵一眼便认出了他。 说是按规矩要进去通报一声,但动作上也并未拦着萧河。 等萧河走至比武台下,这才看清被萧斐挡着的其他几人。 萧斐的左手边站着生得高壮的程闯,程闯的左手边还站着一位玉面郎君,正笑眯眯的看向萧斐。 此时萧斐正对着面前那人说话,语气恭谨却透着几分少有的压迫感。 “四殿下,二位殿下请听下官一言!” “郭平义虽该立即当诛,但重刑之下却宁死也不肯交出贪污的另一批脏款,我与程大人一审再审,他却咬死七殿下知晓这批脏款在哪。” “下官明白七殿下是万万不可能参与此事,只是郭平义死到临头混淆视听,也要玷污七殿下的清誉。” “即便七殿下清者自清,但在郭平义死之前不能自证己身,恐传到皇上那里怕是又生间隙。” 听到这话,时允钰脸色一变,语气冷了下去: “听萧大人的意思,我即未参与,就凭那人信口雌黄的几句话,如若不配合调查,就是坐实这些子无需有的罪名了?真是荒唐至极!” “四哥,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种事,不如改天我再找你一叙?” 时允钰有些呆不住了,只想着快些脱身,却半天也没等到时钊寒的回话。 抬头望去,他那好兄长竟一点都没在听,只是偏过头看向台下。 萧河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重新见到十七岁的时钊寒。 两人视线对上的刹那,万般思绪呼啸而至,又被无形的手死死压下。 时钊寒年少时的眸色其实很淡,并不像天武帝或是其他皇子那样棕而深遂。 再加上他生得副难得一见的好皮囊,眉眼显得淡漠寡恩,于是被其凝视时,有种难以喘上气的悸然。 尤其是这斯年轻的时候酷爱端着姿态,居高临下之时这种感觉便更甚几分。 那就更别提,在这之后经历过夺嫡之争,鲜血沾满双手的时钊寒,又有多令人畏惧和胆寒。 一时之间,萧河越想越多,其他几人也顺着时钊寒的目光注意到了他。 “阿鹤?”萧斐愣了一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连忙拾阶而下。 见到大病初愈的小弟,眼前的诸多琐事便顿时抛掷脑后,喜出望外道: “早些我才收到家里传来的消息,你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 “思铭呢?怎就你一个?” 萧河这才挪开目光,看着眼前因公事繁忙,气色并不怎么好的萧斐,萧河忍不住叫了声“二哥”。 “二哥,家里就我一个,我倒是有些想你们了。” “这就寻来了,你莫要怪我。” 萧斐听罢,笑着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怎会怪你,都怪二哥!父亲和大哥走之前还交代我照顾好你……现在你终于醒了,好生站在我面前,我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 萧河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所打断。 “萧大人,如若叙旧的话,还是挪至别处吧。” 萧河下意识抬头看去,时钊寒神情淡淡,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萧河心中有恨,却并不是冲着时钊寒去的。 年少时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即便是回回被冷漠对待,也甘之如饴,当真怪不得那人半点。 但这股子气又总不能撒在自己身上,欲言却又止住。 萧斐接话,神情严肃起来: “四殿下,萧斐今日来此只为国事。” 听到这话,时钊寒勾了勾唇角。 “好啊萧大人。” “您是父皇于殿前亲口嘉奖的栋梁之才,又怎能不给面子。” 时允钰看向自家四哥,无人敢接话。 萧河自然知道,眼前这人不可能如此轻松地给二哥行便。 果然,只见时钊寒背过身去挑起一把长剑来。 “不过我今日来此,也只是想和七弟切磋一下武艺,这事我不该管。” “不如这样…….”时钊寒回头,话虽是对着萧斐说的,目光却落在了萧河的身上。 “我代允钰做主,三招之内,倘若你能不输给我,一切都随萧大人的便。” 萧斐忍不住皱眉,刚要上前答应,萧河私下却按住了他的手。 “四殿下,可否由我代替兄长,来与您比试?” 时钊寒笑了,“阿鹤身子未愈,怕是令人不舍吧?” 那一声“阿鹤”叫的甚是亲密,叫的萧河是满肚子火正烧的旺盛着。 他也跟着露出乖巧的笑,“那还请四殿下留情呢。” 这个时候萧斐哪还能拦得住,他是知道自家弟弟与四殿下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其余人下了比武台,而时钊寒持长剑,萧河持长刀,刀剑并未开封,倒也伤不着人。 萧河看着面前游刃有余的时钊寒,心里止不住冷笑。 两人皆未多言,凝神一吸一呼之间,时钊寒出剑直击门面,速度之快令人难见其形。 萧河侧身堪堪躲过,此刻时钊寒已贴至身侧,抬手挽剑攻于下怀,萧河长刀格挡。 在荡开兵器的一刹那,时钊寒身手更快地迂回换手持剑,不过眨眼的间隔,长剑已驾于萧河颈侧。 两人目光碰撞,几乎是面贴着面。 时钊寒松开了按在萧河长刀上的手,就着这如此近的距离,笑得有几分玩世不恭: ”师弟,我的剑呢?” 那人的目光直晃的盯着他,盯得萧河心浮气躁。 他伸手直接将人推开,抬抬眼皮反问道: “什么剑?” 时钊寒微微皱眉欲说什么,萧河却未给机会,快速出手了。 两人又过几招,眼见着时钊寒明显占据了上风,招招压的萧河抬不起手。 萧河到底是底子有所损伤,身形看似稳妥却未有余力,勉强接上对面之人的招式,却并无反攻的机会。 时允钰笑笑,只觉得萧河不自量力。 就连萧斐都不抱有期待,想让两人点到为止之时,突然台上传来兵器断裂的清脆声。 众人皆一震。 只见时钊寒又是一招攻上逼敌,兵器碰撞的刹那,萧河立刻向右侧侧移身位避开剑锋,并立刻变换为双手持刀的姿势。 之后再次迎上一剑,萧河身体却快速下潜。 仅仅一刀,便斩断了对面之人的兵器。 4、第 4 章 “钊寒师兄,承让了。” 右手再也握不住的长刀,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萧河冲他勉强的一笑,脸色过于苍白,身形也站的并不稳当。 时隔多年,再次唤起这亲密无间的一声“师兄”,而他已非昔日白衣少年郎了。 自十三岁那年虎头山上初见,时钊寒一身白衣跟在莫离师叔的身后,萧河朝他望去的那一眼足够万年。 那时的萧河,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听从父亲的传唤赴往凌天都,会再次遇见他的钊寒师兄。 他以为虎头山一别,此后再难见面,更是苦熬时间。 他是萧北侯的次子,即便是上头还有三个极为优秀的哥哥,身为萧百声的儿子,又岂能无所作为。 而他的钊寒师兄,也许只是江湖闲散人士,清风霁月无所欲求。 萧河心里藏了话,将说未说,只是在分别之时,拿出了纸笔。 他将歧州老家的几处住址、甚至是凌天都的都写于钊寒师兄,他不愿就此断了联系。 他拉着钊寒师兄的袖口,神情期待的嘱咐他: “师兄,你一定一定要写于我,我不会漏掉你的信!” 只是那时的钊寒师兄并未细看,收起那张承载着满满希冀的薄纸,说道: “会再见的,阿鹤。” 谁能想到,再次见面,那人却成了身份尊贵的四殿下。 只是彼时的萧河从未想过那么多,时钊寒明明贵为皇子,却能远离皇宫,甘愿屈尊做一名江湖人士的弟子。 明明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时钊寒却屡屡人前对他冷淡疏远。 萧河明白却又不明白,他只是跟随本心,一直追逐着钊寒师兄的脚步而已。 直到再后来,他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时钊寒,成了他的青君。 曾以为这段婚姻是他们相爱的开始,却从未想过命运如齿轮,在虎头山初见的那一眼便吱吱作响。 利用或背叛,争吵还是无言,交织的爱恨都葬送于一瞬间。 成婚之后,萧河就再也没喊过钊寒师兄。 不是他不愿,而是那人无情地再也未给过回应。 渐渐地,萧河也忽然恍悟过来,时钊寒从未真心爱过他。 如果他们没有成婚,他还是时钊寒那听话乖巧的好师弟,是他弄乱了这一切。 —————— 萧河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思铭正守着他,翘玉在一旁吹着刚熬好的汤药。 二人见他醒来,终是放下心来。 “我这就去叫二爷来!”说罢,思铭便转身去了。 翘玉欲扶,萧河示意自己可以坐起身,见外面天已经黑透,忙问道: “现在何时了?二哥带我回来的?” “回五爷的话,现在已经戌时过半了,是二爷带您回来的,还请了郎中来瞧过了,这不刚凉好的药,您都得喝了。” 萧河皱眉,捏着鼻子倒是一口气全喝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翘玉拦不住,正赶上萧斐到了门口。 ”二爷您瞧,这可真不是我照顾不周,我是拦不住五爷的!” 萧河见萧斐来了,喊了声“二哥”,示意思铭将外衣拿来,动作迅速地穿戴好。 “阿鹤,你是有什么事要说,看你忙的身体都顾不上了。”萧斐是明白自家弟弟性格的。 萧河笑了笑,“二哥,边走边说?” 于是,夜深之时,两人又赶去了一趟凌渊司。 萧河要问萧斐关于夏抚澜的案子,那必定要将见过方长恒的事说出来。 但他有所隐瞒,只说了方长恒恳求他带话与夏娘子,其他并不适合多提。 萧斐未想太多,叹了口气道: “也罢!这点小事也不算什么,夏抚澜是个真真可怜之人,此案影响恶劣,王起绅多次想早些结案将其斩首示众。” “要不是我与程闯拦着,怕是拖不到今日。” 萧河闻言,便顺着说下去: “此案可是有所隐情?” 萧斐摇摇头,“隐情倒也算不上隐情,只是杜晚作恶已久,也算罪有应得吧!” 杜晚作为凌天都有名的富商之一,其财力雄厚不可小觑。 而凌天都官商勾结,大行方便之事也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只不过杜晚并非只走寻常的钱财贿赂这一条路,他更善于利用人阴暗的一面,从而掌握他人把柄,更好的为己谋利。 而他豪宅里那二十几位,个个美艳的妾室便成了真正的受害者。 有的是其从各地搜来的艳名在外的娼、妓,有的则是逼良为娼清白人家的小姐。 反正杜晚所搜罗而来的这些漂亮女人,都是为了迎合不同官商的喜好口味。 而夏抚澜,很显然也是其中的一个。 夏抚澜虽生于将门,但自小便生得明媚动人,性子又落落大方惹人疼爱。 夏家未出事之前,她便与名门望族之一的薛家老二薛子舒定了亲事,两人感情也十分的要好。 然而夏家出了这样的丑事,一落千丈之后,两人的婚事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因是夏抚澜一家被贬,而她又被卖进了鉴春楼,即便是做妾,薛家也觉得有辱名声。 薛家这边死活不肯让薛子舒赎她出去,一来二去也就慢慢地放弃了,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成了亲。 再后来,夏抚澜被杜晚赎走,薛子舒一直恋恋未忘。 两人不知因为什么便勾搭在了一处,常常称兄道弟,感情好的快要穿一条裤子了。 不知是杜晚有意为之还是巧合,那一夜,薛子舒在杜府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之中进错了房间。 而那晚在房间里的,就是夏抚澜。 一次错,便次次错,因是杜晚的放纵,薛子舒开始频繁留在杜府过夜。 “倘若这薛子舒心里当真有着夏娘子,私奔也好或是暂时将人接出来也罢,总归都是个法子,也万万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说到这,萧斐叹了口气: “可薛子舒就是个软弱的混蛋,从未想过带夏抚澜走,时间一长,也便失去了新鲜感。” “杜晚呢,他一个商人只想从薛家谋财谋利,见夏抚澜留不住薛子舒的心,便又将其送于他人把玩。” 听到这里的萧河,也难掩脸上的戾气: “她们是人,却被当作玩物肆意践踏,杜晚确实该死。” 萧斐听罢摇摇头,“最难提防的便是人心,等会到了地方,话带到咱们就走,免得多生事端。” “知道了二哥,对了…..”萧河突然想到一点: “夏抚澜一介女流,即便会些武功,杜府上下三四十口人,全杀了也是难以做到的吧?” 萧斐点头,“不错,就算换个身体健壮的男人来,也难以完成。” “你要知道,恨着杜晚的并非夏抚澜一人,那后院里的二十多个妾室,又有哪个曾被真心待过呢?” 杜家当晚的茶水、吃食里,都被下了迷药,明面上都是夏抚澜一人所为,其实不然。 只不过那二十几个女子当中,只有夏抚澜一人敢杀,且杀完不畏惧死亡的,只此一人。 凌渊司关押囚犯的地牢常年阴冷湿寒,且是死囚犯,此处的地牢里是没有丝毫光亮的。 萧斐给了萧河一只火把,告知他火把熄灭之前一定要出来,否则难以找到回去的路。 萧河一一答应,靠着火把的光亮走了进去。 寒宫地牢里面死寂的可怕,甚至连老鼠虫子的声音也无。 一进入口左手边便挨着几间牢房,里面关着的犯人,都像失了魂的伥鬼,瞳孔都泛着诡异的白。 萧河的火把照过去,才本能的逼开光亮,这些人其实只剩□□还活着了。 又往里面走了些,萧河便找到了夏抚澜。 她在里面关押的时间不短,却和其他的死刑犯很是不同。 牢狱之灾并未消磨她的意志,火光照亮她瘦脱相的脸,一双大眼却亮的惊人,直勾勾的盯着萧河看。 “不知是哪位大人前来?我何时才能被斩首?” 萧河不置可否地笑笑,“夏娘子,现在你是一心求死想要个解脱是吗?” 夏抚澜早就视死如归,神情平静道: “我有罪,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 萧河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 “杜晚手里的来往人员名册,你藏在哪了?” 听到这话,夏抚澜猛地抬起头,声音激动了不少: “谁派你来的?薛子舒?还是杜万决?我不知道什么名册!你们还要我再说多少遍!” 萧河的目光落在了她受刑过的手指,与她那双明显不能站立的小腿上。 夏抚澜拿走了杜晚用于清算的来往人员名册,那上面记着太多不能见人的秘密,涉事的高官也有不少。 夏抚澜不认也不招,某些人恐受牵连,不断向下施压,趁着事情没失控之前,结果掉她。 即便萧斐不说,萧河又怎能不知呢。 方长恒没想能救下她,他已经知晓以夏抚澜目前的处境,已是无力回天。 他让萧河问出人员名单,即便是不能屠尽,以后能杀一个是一个,便算是为夏抚澜报了仇。 “夏娘子,萧斐萧大人是我的哥哥,你应听过我的名字。”萧河说道: “早些年,我大哥还教过你魏家军枪法。” 夏抚澜一怔,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说: “你是…..你是萧五?萧河?” “你怎么来这里?你二哥知道吗?” 夏抚澜神情复杂,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大人托我来的。”“萧河走近了些,“原本是让我带些话来,再带些话回去。” “长恒?”夏抚澜有些难以置信,眼眶瞬间湿润了,语气却还算镇定: “你告诉长恒,我不怪他,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也不会落个牢狱之灾。” 夏抚澜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但我不后悔。” “杜府是个吃人的魔窟,走的掉我一个,日后也会有更多苦命之人留在这里。” “我想活命,难道和我同处后院的那二十几个女人就不想活吗?” 说到这,夏抚澜面露苦笑。 身为一个女人,最悲痛的遭遇不过是从千金大小姐沦落为人人可欺的风尘女子。 而她曾经真心喜欢之人,更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选择了落井下石,同流合污。 表为人妻,实为娼、妓,是该怨恨命运不公还是人心叵测? 其实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当夏抚澜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她已然获得了新生。 “拿我的命换她们的,难道不值吗?” 听到这话,萧河心里多少有些佩服她的为人了。 于是他想了想说道: “如果我有法子让你不死,可愿一试?” 夏抚澜愣住了,越是希望越怕失望。 “什么?” 萧河从地牢里出来,火把刚好熄灭,萧斐守在外头一个劲的打哈欠。 “二哥,困的话你先回吧。” 萧斐:“?夜都深了,你还要去哪?” 萧河咳了两声,“我去趟帝子宫。” 帝子宫里住的,都是尚未出宫封王的皇子。 萧斐瞪大了双眼,“干什么又要去找四殿下?!” 萧河有些头疼,没办法,以前也没少干过这种蠢事,深更半夜去找时钊寒,难怪二哥误会。 “二哥你别乱想啊,今日我断了四殿下的剑,实在是有些冒失,这不醒了赶紧去陪个不是吗?” 道歉是假,有事是真。 萧斐被气笑了,“你少来!早干嘛去了?断了人家剑又要去赔礼道歉?你倒是挺会玩的!我不许,深更半夜,你不睡,四殿下还要睡觉呢!” 说完萧斐甩袖子准备走人,却见自家那倒霉弟弟半天也没跟上,回头一看。 萧河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语气恳求的喊道: “二哥,求求你了……” 萧斐:……….. “赶紧滚蛋!” “好嘞!我会早些回来的,二哥你放心呢!” “你等会!让思哲跟你一块!” “好好好!” 5、第 5 章 萧斐给萧河另外备了马车,夜晚出行打着萧家的旗号会过于招摇。 历代皇帝居住的皇城,建立在凌天都地势最高的地段,是欲与天齐。 而帝子宫则紧挨着皇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并不在皇城的范围之内。 皇子们的日常起居,规矩条例都由天武帝派去的天御史所管理。 相对于皇城里的条条框框,在帝子宫里的皇子们就自由太多了。 帝子宫子时便严禁任何人进出,萧河到了地方正好亥时一刻。 思哲拿着入宫的令牌,交到了守卫的手里,这才放行。 时钊寒所居住的承云宫,乃是天武帝亲口赐的名,寝宫内外也都是江总管亲自带人上下布置的。 而承云,也正是承了时钊寒母亲的姓。 他们来的时候,夜已深了。 除了照常值夜的巡逻侍卫,依稀能看见走远了的点点亮光外,宫墙之下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通往承云宫的路,曾是他走过数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路。 直到时钊寒封爵成王,有了自己的王府搬离这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于是当他真切的走在这条只存在于回忆里的甬道时,仍会有片刻的恍惚。 他以为上一世与父兄一样,战死在沙场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没有什么好不甘心,与时钊寒能走到今日这步,本就是作茧自缚,半点怨不得旁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重回旧景,年轻的壳子下却藏着另一个沉重的魂魄。 于这四下无人的良夜,萧河敲响了四殿下的宫门。 良久,宫门才沉重地拉开。 思哲率先看见的便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随后才发现原是这人皮肤太黑了些,晚上真真看不清轮廓,竟莫名的有些喜感。 萧河倒是熟念地唤起那人的名字来,“益惟,是我。” “萧少爷?”益惟木着一张脸问道: “您怎么来了?” “殿下已经歇息了,不如改日吧。” 来都来了,岂有白跑一趟的道理? “大晚上叨扰殿下属实不该,但我现下真有要紧的事说与他听,还请劳烦帮我通报一声。” 萧河微微一笑嘴上虽说着客气话,手却强硬地推开了宫门踏了进去。 思哲也跟着往里面挤,还下意识瞥了那人一眼。 啧,生起气来,怎么脸更黑了呢。 “萧少爷,这不合礼数。”益惟还不死心。 萧河只轻瞥他一眼,自顾自地往里走,益惟自然不敢拦。 只得气得瞪眼,怎么这人生了场病好了,脸皮也渐长了呢? “萧少爷!您最起码也容我进去说一声,您再…….” 萧河已经懒得再和他废话了,看都不看的摆摆手说道: “你家殿下肯定没睡,我再清楚不过了。” 益惟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来承云宫当贼来了?你说知道就知道了?! 他刚要追上,身后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 益惟吓了一跳,神情颇有些狰狞地瞪过去。 好黑的一张脸,好大的一双眼白啊。 思哲默默收回手。 本是想叫他别烦了,眼下被瞪得忘了词,脑子一乱便胡口道: “那什么……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益惟捂着胸口,简直要被这对主仆气疯了。 “我本是睡了的!!不是被你们喊醒的吗!!你怎么还好意思问!!!” 思哲:“……对不起还不行吗?” 此时的益惟已经说不出话了,连连点头黑着脸直接甩袖走人。 思哲摸摸鼻子,又有点怕他气得拿刀去了,想追又不敢。 犹豫之下,再抬头一看,眼前哪还有自家主子的影子呢。 此时此刻,悄声踏进寝宫的萧河,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正酝酿着措辞,那人便快一步的发现了他的存在。 “益惟,这么晚了还没睡?” 许是累了的缘故,时钊寒的声音不似白日里那般冷清。 透着几分慵懒的倦意,显得很是动听悦耳。 萧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时钊寒的寝宫熏了香,沉而甜腻,他闻了有些发晕。 殿内又烧了足够多的银炭,暖和的令人发汗。 而透过层层轻纱般的帷幔看去,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看的并不真切。 等了良久,见来者不回话,帷幔后的那人站起了身。 萧河这才开口道: “师兄,是我。”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时钊寒微微抬眸,对于萧河的到来并不感意外。 寝殿外站着的萧河看不见里面,只能透过被烛火渲染的橘黄一片的帷幔,他瞧那人又不紧不慢的坐了回去。 “萧少爷,你怕是找错人了吧。” 时钊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虽重新坐了回去,手中拾起的书籍却没能再读进去。 熟知他心性的萧河哪里不明白,时钊寒是为了今日断剑一事而心感不快。 不知是因为萧河第一次在旁人跟前驳了他的面子,还是比武之时他抵赖了送剑一事。 萧河心里掂量着,倒并未开口说话。 时钊寒放下书籍,已然全无耐心,想直接将人赶出去之时,萧河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带着点少年人该有的清脆,但当他放慢语速说话时,又能装的十分乖巧柔和。 “钊寒师兄,你别生我的气,白天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提这也罢,既然提了时钊寒便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不是故意的?那你便与我说说……” 眼前的帷幔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撩起,萧河便看见那人只穿了一件松散衣袍腰背挺直地站在那处。 眼眸淡淡,语气却逼人: “姜师叔何时何地教了你新招式,此招并非宗门任何一派,第一次见倒是令人新奇的很呢。” 时钊寒站在那里恰好遮住了身后的烛火,殿内光亮忽的暗了下去。 萧河瞧见他敞开着的胸襟,露出一小片白皙光滑的皮肤来,幽暗的光线照着那人如画般的眉眼,显得俊美非常。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这是两人成婚之后多次比试之下,他自悟的招式吧? 不能言说的话,萧河便不再与他对视。 “我也不知…….只是那日气急之下胡乱使的招式罢了,师兄莫再问了。” 时钊寒自然不会信他,但也没再追问。 想来并不是计较这输赢,萧河见他放下帷幔,转身坐下。 “进来说话。” 萧河便放松了不少,进了寝殿,尚未坐下,又听到那人问: “那日,为何生气?” 时钊寒抬手给他倒茶,神情淡淡。 萧河微怔,那日确实因重生一世而神智未清,在他面前大为失态,倒让时钊寒察觉到了一二。 “是觉得我并未站在你二哥那处处理郭平义一案,还是对我另有偏见?” 萧河默默坐下端起茶杯,仍旧不去看时钊寒的脸。 柔和的烛火照亮了他蹙起的眉眼,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钊寒的目光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嘴唇上,粉而不白,饱满却不情色。 时钊寒微微垂眸,神情晦暗不明,低头喝了口茶。 萧河这才开口道: “师兄是皇子,我二哥是朝廷官臣,本就该避嫌,又何来怪罪一说。” “那是因何生气?”时钊寒追问道。 萧河无法,实在是想不出什么靠谱的缘由来,只好胡乱扯道: “这么些天,我生病了数日,你怎么没来看我?” 此话一说,时钊寒端茶的手一顿,抬眼看他,语气倒是有些态度不清了。 “你怎知我没去?” 萧河知道他来过,此时也要装作不知,自嘲道: “你来了吗?何时来的?我快要病死在家中你知道吗?” 想来说不定是真的病死了,不然自己又为何在此处? 听到他说这种话,时钊寒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去,冷声道: “你又在乱说什么。” 时钊寒放下茶杯,溅起的水渍落了几点在胸襟处。 萧河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处晕开的一点上,不知道他为何而动怒。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时钊寒才神情缓和的开口道: “你现下已无大碍,好好养着便是,这几日别再乱跑了。” 萧河瞧了瞧他脸色,不像是生气或是难说话的样子,便顺着他的话往下,把现下要紧的事赶紧办了。 “生病了太久,本是想出来走走透口气,谁知在西集我碰上了一个人。” 时钊寒看了看他,问道: “谁?” “方长恒。” 萧河这才道出今日来此的目的,开口道: “师兄,倘若我想救走夏抚澜,以你看,我有几分胜算?” 6、第 6 章 两人的视线就此相碰,前者神情收敛,后者却显得几分坦然无畏。 上一世,萧河并未插手杜家惨案。 关于夏抚澜的死,也只是听他人提起过,并非亲眼所见。 旁人所以为的真死,现下看来恐有蹊跷。 在来找时钊寒的路上,萧河便细细想过了。 如若想从凌渊司的地牢里救走夏抚澜,只能玩一招偷天换日。 而以假换真,他们能动手的地方只有三处。 地牢、赴刑的路,以及执刑的断头台。 其中,他们都清楚的是,只要夏抚澜上了断头台,除了趁乱劫人,否则绝无可能。 在尚未得势之前,时钊寒一直都是谨言慎行。 方长恒确有实才,但也达不到为其冒险的地步。 而萧河,那就更不用说些什么了。 倘若夏抚澜在行刑的过程中有所差池,萧斐也必定受其牵连。 而这也是萧河苦思冥想之后,仍旧觉得不妥的地方。 无论是在地牢还是在赴行的路上,看押夏抚澜的官员都是凌渊司的人,倘若他想动一步,都必须有萧斐的配合。 而这又恰恰是萧河所不愿见到的,他不愿将二哥牵扯其中,也并不打算让萧斐知道此事。 重活一世了,任何人都必须为他的家人让步。 方长恒没用,亦或是不重要吗? 对于萧河来说,方长恒重要,也不重要。 他非皇嗣,以后无争权夺位之忧虑,也更不可能有大逆不道谋乱之心。 他不像时钊寒,自懂事起,就要为自己、为以后铺设埋路。 方长恒是有才干之人,但也须被圣明所领导,才能有所一番实业。 萧河虽自诩不凡,却也知晓自己并非合适的人选。 而之所以答应方长恒,不过是为了进一步验证他心中的猜想罢了。 上一世夏抚澜被救走的可能性极大,必定是时钊寒插手干预了此事。 时钊寒手下有一人名为李怀慈,乃是一名易容术高手。 他所制作的人脸面具,常常以假乱真,即便细看之下也难发现其端倪。 换个身型相仿的女子再带上此假面,即便是和真的夏抚澜站在一处,也难辩真伪。 只不过萧河仍有疑虑,尚且不知时钊寒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人换下来的。 重来一世,他倒是十分想知道是否能凭借一己之力,更换他人的命运。 时钊寒盯着他的眼眸深不可测,开口问道: “方长恒和你有何干系?” 他跳过夏抚澜不问,意指所在,疑心自是不一般。 萧河倒是镇定自若,放下茶杯道: “我与方长恒又不认识,只是听二哥说起杜家惨案一事,倒觉得夏抚澜十分可怜。” 年轻时的萧河善良,且具有很强的怜悯之心,即便在不久的以后,这些看似美好却实在无用的东西,确实难以找回了。 萧河自觉得说的没有问题,时钊寒疑心深重,恐其往深了揣测,自己事小,断了方长恒前程事大。 “身为女子,错信他人也就罢了,薛子舒那良心狗肺、背信弃义的小人却也这般糟践她。” “杜晚死的不算冤。” 时钊寒盯着他,一言未发。 萧河知道话虽说到这里,时钊寒也难信自己的一面之词。 更何况夏抚澜一案,事关杜晚手中的人员来往名册,牵连不断。 稍有不慎,恐有姓性命之危。 在没有蓄起自己的势力之谦,时钊寒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又或是时钊寒想要动手,却并不愿让萧河猜到一星半点的缘由。 如此一想,萧河觉得今晚是再难说动他了。 “师兄若是觉得我幼稚可笑,大可直接回绝了便是。” 说罢,萧河作势起身。 “你我虽师出同门,但各有各的难处,师兄不帮我也绝无怨言。” “只可惜那方长恒倒是个痴情种,夏抚澜一无清白名誉,二来在凌渊司受刑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也不如从前好看了…..” 说到这,萧河便凭空生出一些惆怅来,自嘲道: “即便如此,夏抚澜死后也依旧有人惦念,时刻想着替她报仇,我死后又有谁会挂念着呢?” 听闻此话,时钊寒忍不住皱眉。 “就事论事,你又扯到自己身上做甚。” 萧河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些不该说的,便掩饰一笑。 现在的你当然不会知道,在这之后我会失去所有的至亲所爱,身边仅有一个你。 而战死殁关的那一晚,你又在何处? 是在疾行赶来的路上,还是在凌天殿与他人把酒言欢? 我死后的日子里,是否会有片刻想起,哪怕只是在寂静无人的夜里。 想起有个叫萧河的妻子,想起年少曾并肩而行的师弟。 萧河神情落寞,也不想再说什么,道一声叨扰了就要离去。 时钊寒却在他转身走至门口之时,突然开口道: “就这般同情夏抚澜?” 萧河回头看向他,万般情绪皆已按了回去,神情平静道: “师兄是又肯帮了吗?” 时钊寒没有回答,只是问道: “你想怎么做?” 萧河道: “来的路上我便细细想过,倘若我要绕开我二哥,不牵连他人,救出夏抚澜可有法子?” 听闻此话,时钊寒微微一顿,冷笑道: “你倒是心疼你二哥。” 萧河莞尔一笑道: “我是心疼我二哥,但我更信任师兄你不是吗?” 凌渊司的地牢日夜都有重兵把守,一个时辰交替一回,其中还有金武卫不定时巡逻。 想要完全避开难上加难,时间上过于紧迫,夏抚澜明日午时就要被斩首,赴刑的路上就算是想要调换,也无可下手。 押送死囚犯的囚车虽不坚固,但内里设有机关。 只要有人敢劫囚车,意图救人,插入内里用以控制囚犯行动的八根长木钉,就会死死的插进囚犯的身体里。 而囚犯的手脚也是被铁链重重束缚,没有官员特定的钥匙,短时间内也是无法打开的。 所以,只要夏抚澜被押上囚车,他们便再无机会将人救下了。 眼下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但萧河又不想牵连萧斐。 即便他们做事再天衣无缝,无人察觉,但谁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有人寻到蛛丝马迹,牵扯到萧斐甚至累及性命。 萧河绝不能冒这个险。 时钊寒端起茶杯,仔细端详着其上的涟漪,轻声开口道: “阿鹤,倘若你真不想借助兄长之力,那就要从别处下手了。” 萧河蹙眉,“师兄,我不知,请您明示。” 时钊寒莞尔一笑,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此事简单。” “夜也深了,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眼见临门一脚,时钊寒却故意端着不说。 即便是要走,也不是现在。 萧河蹙着眉,不解的问道:: “师兄,你这是何意?” 时钊寒朝他靠近了几步,萧河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抬头看他,无形之中深感压迫。 “萧少爷,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便你我同出师门,我也并无义务帮你。” 时钊寒嘴里冒出来的字,字字冰冷。 “想救夏抚澜,你却又不想以身试险,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听闻此话,萧河却不觉得意外。 时钊寒本性冷血,除非有所图谋,否则绝不会轻易插手。 萧河想到了那铸好的两把剑,其中一把原本就是要送给时钊寒做生的礼物。 如今他不想再送,又因夏抚澜的事必然要欠他的人情。 萧河只好说道: “此事就算我欠你的,日后你若有求,无所不应。” 时钊寒看向他,“此话当真?” “我向来说话算话。”萧河回道。 时钊寒这才微微勾起唇角,“子时已过,今夜你便留宿一晚吧。” 萧河点点头,“那夏抚澜的事…..” 时钊寒未急着回他,先是喊过益惟,让其将侧殿收拾出来,这才回答萧河的问题。 “既然你不愿牵连了你二哥,那便只能在赴刑的路上动手。” “劫车?”萧河迟疑道。 时钊寒摇摇头,“劫车闹的事情太大,到时候你我都不好收场,势必还要牵连他人。” “你可知明日有一只被贬漠南的队伍正好经过大雁街?” 提起这个萧河隐约有些印象,”可是滇山何家一脉?” 时钊寒道: “正是,何家嫡亲一脉被贬,何猷谦几个本是要被皇上斩首示众的,有温皇后求情,这才改为贬至漠南。” “因是从轻发落,但游行示众是免不了了,所以明日这只囚车队伍便也从大雁街经过。” 听到这,萧河哪还能不清楚他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仅十七岁的年纪,时钊寒竟能将凌天都各人各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萧河将心里的那点异样按了下去,镇定道: “钊寒师兄是想在那时混淆视听,将夏抚澜的囚车与何家的囚车调换对吗?” 时钊寒并不否认,“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何人替夏抚澜受砍头之刑,你可安排好了?” 萧河道:“有所人选,但还未想好。” 夏抚澜虽可怜不假,但如若要无辜之人替其受刑,即便是萧河过得去良心那一关,夏抚澜也是不愿的。 所以萧河只是说尚未想好,时钊寒倒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却也未逼着他做抉择。 “时候不早,去歇息。” 萧河点点头,这才跟益惟去了侧殿。 等到四下无人,一切都归于平静之时,时钊寒重新点燃炉香。 甜腻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袅袅白烟升起,令人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时钊寒的眼眸在光影下晦暗不明,目光却落在对桌良久,那曾是萧河坐过的地方。 茶盏已凉,萧河只碰了几口。 此时却被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抓起,一饮而尽,连同苦涩的茶叶也一并嚼碎咽下。 “川摩勒。” 后殿悄无声息的走出一道身影,跪于时钊寒的身后,像一座高且冷硬的雕塑。 “都听见了。”时钊寒靠在椅子上,闭眼养神。 “是。”一道很淡的声音响起。 “他是不是瞧着比以往瘦了许多?” 像是自言,又像是自语,不待人作答,时钊寒淡淡开口道: “去办。” “是。” 7、第 7 章 承云宫的侧殿久未居人,即便是益惟和思哲里里外外仔细收拾过一遍,也显得简陋和冷清。 不过只是在这将就一晚,萧河简单洗漱过后便准备宽衣睡觉了。 益惟又捧来一尊暖炉来,低眉说道: “殿下怕这里冷,特意让我来点上炭火。” 萧河点点头,“替我谢过四殿下。” 益惟添好炭便转身带上了门,思哲在屋外正准备守夜,听见屋内萧河对他说话。 “你也跟益惟去歇息吧,这里用不着你。” 益惟停下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消了气的,语气正常: “走吧,今晚你和我睡一屋。” 思哲也不客气,“那就麻烦你了,我睡觉有点不老实,你不会介意的吧……” 夜太深,看不清益惟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说: “不介意……” 等屋外两人走远彻底没了动静,萧河这才熄了灯上床。 原本他是无法在陌生地方睡的太熟,但不知怎的突感疲惫与困顿。 益惟送来的火炉也很暖和,火光安静的照着他的侧脸,在墙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窗外风声浅浅,月色朦胧,树上的呆鸟也酣睡得正甜。 忽然一道长长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月色,停在了门前。 那人推开了门,发出轻微的响动。 树枝上站着的鸟儿被惊醒,眯着眼睛探头看去。 只见那人直径走到床头,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并无动作。 鸟儿无趣的抖抖翅膀,低下头梳理自己的羽毛来。 那人伸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的落在了床上之人的脸颊上,稍稍抚摸便急促地收回了手。 下一刻,他掀开了床上之人的被褥,暗红色的炉火晃了晃。 暖色的光尽数落在床上那人如玉瓷般的肌肤上,素白的裘衣却整齐不乱。 夜里听见有人轻轻一笑,好似鬼魅,便见那只修长的手没有犹豫,顺着腰身下摆探了进去。 站在树枝上的鸟向右挪了挪位置,也没法看清屋内的情形。 它只好无聊的在枝头上东张西望,瞧见宫墙的另一端,有人却被一脚踹下了床。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屋内响起几声浅浅的低吟,笼罩在其上方的阴影这才抽身离去。 而此时屋内的萧河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被困在了难以清醒的梦境。 当年他执意要嫁与时钊寒,哪怕放弃功与名,一生不得入朝为官。 萧北侯萧百声当时气的浑身发抖,恨铁不成钢,拿过蛇骨鞭子便朝他身上直抽数十下。 萧河跪于萧家祠堂下,脸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鼻涕,后背很快便血肉模糊,与衣物粘成一片。 娘亲与姐姐的哭喊,三位哥哥低声下气的求情,那晚的萧家乱成一团。 几经昏迷又醒,见萧河仍旧不肯更改意愿,萧百声只能同意。 那一刻,向来伟岸的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双鬓隐约可见的白发,与眼角模糊的泪水。 萧百声说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自从之后萧家再无第五郎,他只当最小的儿子病死在了岐州。 时钊寒听闻此事,奔走而来要接他回去的时候,他仍在萧北侯府的大门跟前跪着。 萧河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如此决绝。 那一夜,忽逢大雨。 厚重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他的脸上、身上,被雨水浸湿的衣服粘粘着伤口,血水顺着雨水一起往下淌。 耳边响起模糊的呼唤声,他却听的如此不真切。 那一晚的雨太大了,风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倾斜。 思铭撑不住伞,时钊寒就站在萧河的跟前,默默地用身体为他遮风挡雨。 大雨遮盖了夜色,在这夜色之中他们忽而变得如此渺茫与微小。 在这一夜,他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淹没在茫茫大雨之中,无论如何喘不上气来。 身上的痛远不止心里的难过,而他明白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萧河记不得自己到底跪了有多久,但他知道时钊寒一直陪在自己左右。 至始至终,时钊寒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晓得萧河心里的痛与执着,跪在这里并非为了求得萧北侯的原谅。 萧河只是在向自己的父母赎罪。 正因为时钊寒明白,所以从头到尾不曾开口劝说过一句。 大雨将他也淋湿得很狼狈,他却一直很坚定的站在萧河的前头。 也是那一夜,让萧河错以为他们也是两情相悦。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时钊寒虽被天武帝封为睿钦景王,有封号却并无实权,正缺少世家大族的扶持。 萧河虽为男子,家世却胜过千万贵族的女子。 那时的萧北侯已经官至大司马大将军,多次立下赫赫战功,节制诸将,几乎位同丞相。 而萧河的两位哥哥,更是跟从父兄一起屡次立功,满门荣耀。 即便眼下萧河被萧北侯赶出了家门,但以其对次子的宠爱程度,未必真能舍弃的下。 事实证明,时钊寒了解人心,他赌对了。 于是在这之后,萧父战死在了边关,大哥三哥相继被害,一切看似无常,却明明有迹可寻。 每每回想起这些,萧河都会痛苦的难以呼吸。 其实无论是抛弃功名还是舍去家人,他都未曾后悔。 只要时钊寒给他的一切情爱都是真的,不曾欺骗分毫。 可惜,娶他只是时钊寒争权夺位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天亮了,梦也便醒了。 这一觉睡得他浑身酸痛,眼睛也不舒服,也许是在梦里哭过。 头脑昏沉之下见到前来报道的思哲,萧河还是被其吓清醒了。 “思哲,你这脸…..是怎么弄的?” “回五爷,昨夜里……没睡好。” 思哲气馁的挠挠头,原本一张清秀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 “你这到底怎么了?没听说睡着了还能在床上打架的。” 思哲本觉得丢脸不想说,见萧河问了,只好自认倒霉道: “也没什么,就是….夜里被益惟踹下去三四次,每次都脸着地,这不磕着了吗?” 萧河听了,也是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益惟睡相,这也太不老实了吧?” 思哲苦笑,“谁说不是呢!怪不得我见四殿下院里的下人都是两两一寝,就他一人独占一间屋子。” “唉,我后半夜都是坐着睡的,生怕他又来一脚,给我踹地上去了。” 萧河又看了看思哲,也觉得身上痛痛的,手一挥说道: “也罢,此地不宜久留,你去备车我们这就走。” 他们走之时,只让益惟去通报一声,并未亲自前去打过招呼。 时钊寒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答应的事,自然说到做到。 萧河让思哲从西集绕一圈回萧府,期间又打发了人下去买些小姐爱吃的零食来。 方长恒便是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上了车。 萧河开门见山道: “杜晚的名册我没要到。” 方长恒尚未反应,便听那人又来一句: “你可以亲自去问夏抚澜,名册藏在了何处。” 方长恒一愣,“什么意思?” 心脏砰砰直跳,却连想都不敢想。 萧河脸上露出隐隐笑意,“人不是不能活着回来,现在还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方长恒手心出汗,擦了又擦才沉住声道: “萧少爷请说。” “现下正缺一人来顶替她执刑…..” “我听夏抚澜提过,你之前曾想接她出杜府?” 方长恒点头,“不错,起初我并不知晓她在杜府过着那般生畜不如的日子。” “还是无意间听旁人说起那些肮脏之事,他们提到了抚澜的名字。” 方长恒苦笑道: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杜晚娶回去的妾室,每一个都像一件商品,随意的被其展示出去,任人践踏。” “我知晓这些之后,便做了最快的打算准备接她出府,但是那晚她却没能走成。” 方长恒说到这,便恨的咬牙切齿: “那府里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子吴氏,素来和她要好,那日发现了她要逃走的事,许是出于妒忌还是旁的什么,便告发到了杜晚那里,这才没走成。” 萧河竟不知这里面还有故事,垂眸道: “既然一般大,想来身型也差不了太多吧,人还活着吗?” 方长恒瞬间便懂了他的意思,笑了笑: “自然是相差无几,活着呢,倒也活不了几日了。” “染病了?” 方长恒点点头,萧河不是简单人,一猜一个准。 其实世上最恶的不过人心,同遭苦难时也懂心心相惜,相互怜悯。 但境遇一旦发生转变,人的心思也跟着转变,再也不复从前了。 这事便交由方长恒去办,又告知他如若安排好,便辰时在广玉楼碰面。 两人又说了几句,等到思哲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回来了,方长恒才下车离去。 思哲瞧那人脸生的很,倒也不多问,只跟萧河说: “五爷,夫人和小姐已经回来了,正巧街上碰到出来去寻您的思铭,我说我们这就回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河心里又惊又喜,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后怕来。 母亲和姐姐! 生死离别了五年,竟还能有重逢的那一日,萧河怎能平静的下来! “快!思哲,我们回去!” 8、第 8 章 一路急赶快赶到了萧北侯府,萧河进了门便有下人告知他,夫人与小姐都在东厢房歇息呢。 萧河又问:“你们二爷呢?” “二爷一早便回凌渊司了,说是您回来让思哲小哥回话呢。” 萧河点点头说知道了,这才不急不慌地朝东厢房走去。 路上又整理好仪容仪表,到了门口也再三确认没有不妥的地方这才敲了门。 门扉轻启,一张清水芙蓉般丽的脸庞便映入萧河的眼帘。 因是刚从定康寺回来,萧瑶穿的很是素净,一头乌黑的发挽起作髻,只佩戴了一只银珠玉簪。 萧河瞧着眼熟,八成是自己送与她的。 萧瑶本是笑着的,但见萧河上上下下将自己打量了个遍,也只是愣在那不言不语,便拽了拽他的衣袖。 “你愣着做甚?几日没见倒是不认识了?” 萧河这才像是回过神,难掩心中的高兴,眼睛却止不住的有几分湿润。 “阿姐真是……好久未见又美上不少,怪不得我没认出来呢!” 萧河笑着打趣,萧瑶也一愣,面露娇羞: “你又不正经了!” “你们姐弟两个快进来说话,别站在门口啦!” 萧夫人也望儿心切,待到萧河好好的站在她跟前,除了身形消瘦了些,已无大碍,她才眼眶有泪,颇感欣慰的笑道: “好好好,那日思铭传信给我,我还在想是不是上天有灵,听见了我的祷告…….” 话到这,萧夫人便哽咽地再说不下去,萧河也红了眼眶,上前抱住萧夫人。 “母亲,没事了,都过去了。” 萧夫人这才点点头,擦拭掉了眼角的泪,轻拍小儿子的手背以作宽慰: “阿鹤,以后…..莫要让我如此担心了,好吗?” 看着母亲满是忧心的眉眼,那是记忆中见过无数次的心碎凝眸。 没有哪个女人能亲生体会的告诉别人,丧子,还是丧夫更令人心痛到彻夜难眠。 而萧母在这之后的几年间,同一时间永远的失去了爱她护她的丈夫,失去了与丈夫的第一子。 没过多久,第三个儿子也相继战死在沙场,追随其父兄长而去。 第二年的开春,唯一的女儿又难产血崩而亡,连那可怜的外孙也未曾出世,便永远的走了。 而她自己,也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病逝于萧瑟的寒秋。 仿佛一瞬间陷入噩梦与地狱的深渊,萧河甚至不敢与其对视。 他分明有罪,心中有悔,他应当跪在母亲的面前万分忏悔,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得到萧夫人的关爱与疼惜。 好一会儿,萧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 “不会了,母亲我保证再也不会了,我向您保证!” 萧夫人见他神情有异,连忙顺顺儿子的背。 “好,知道了,阿娘不怪你,莫怕莫怕。” 等到萧河与萧瑶从东厢房出来,已经辰时一刻了。 萧河这才想起方长恒的事,这边寻了下人让他去喊思哲来。 萧瑶却在这时,冷不丁的开口道: “萧河,你不对劲。” 萧河当即一愣,看向站在自己身后阿姊,不明白道: “四姐?” 萧瑶的眉头紧蹙,说出来的话却让萧河心里一惊。 “刚刚在里屋那一会儿…..总觉得阿鹤不是阿鹤了。” 萧河僵在原地,他这位姐姐虽美名在外,为人却一直都不显山露水,但心思要比常人更加细腻敏锐。 再加上萧河从小就爱粘着她,因是家里父亲长兄威严,二哥三哥虽疼爱有加,但年龄有差,玩不到一处来。 只有萧瑶愿意听他倒苦水、哭鼻子,哭累了便说故事与他听,让小厨房做他爱吃的点心来。 萧瑶嘴严,从来不将他的这些丑事说出去,几个哥哥故意逗弄他时,也是萧瑶时常护在跟前。 所以他大了一些后,比起独立有度的哥哥们,他更偏爱不怎么出门孤单一人的姐姐。 而如今,少年郎像是突然褪去稚嫩的外衣,忽而成人,便再也寻不到记忆中的模样了。 萧河心里也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开口: “阿姊……..” 恰巧这个时候思哲赶来,看了看两人便到跟前候着。 “五爷,您找我?” 萧瑶冲他笑笑,摆摆手示意道: “去吧。” 萧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带着思哲走了。 两人赶去了广玉楼,方长恒在二楼的厢房里已是等急了。 见他来了,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抱歉,有事耽搁了。” “不打紧。”方长恒替萧河倒上新的茶水,急忙开口道: “吴氏那边我已经说服过了,咱们何时何地、怎么动手?” 萧河接过茶杯,浅饮了一口。 “等着吧,会有人找上你的。” 方长恒一愣,“什么?” “萧公子,您……之前与我说的,应当是没有开玩笑吧?” “您现在才怀疑我,怕是又些晚了吧?” 事情已经到了这处,方长恒才怀疑萧河所说所做的信服度,确实有些晚了。 他一听能救夏抚澜,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一试。 哪还能考虑到眼前的萧五,不过就是个十五、十六出头的少年郎。 萧河放下茶杯起身,瞥他一眼道: “我之所以应下这件事,也就不怕告诉你,我身后自有他人撑腰。” “你便在此处安静等着就是,会有人来寻你交代接下来的事情。” “倘若你不信,也可就此离去,没人拦着你。” 方长恒被他那一眼看的冒了冷汗,此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点头道: “我自是信服萧公子的。” 萧河这才脸色稍作缓和,“方大人既然相信,那这事便好办许多。” “按照之前你我的约定,方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雀宁的下落了吗?” 到了这个时候,方长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软肋已经被这小子拿捏的死死的。 不说也是不可能了,方长恒只得全盘托出: “雀宁在西集不止一个住处,安泰巷小门胡同口一个,北环鸟集添花巷第三个岔口右手边便是。” 萧河见他神色没有异样,应当是没有说谎,心里记下准备走人。 等出了广玉楼,萧河便派思哲去一趟帝子宫。 “我有一样东西丢四殿下那了,你去跑一趟,就说是我要你来拿东西,让四殿下的人即刻送来广玉楼。” 思哲细细回想,昨儿个并没有什么东西丢下的,但从不多问,一一记下后说道: “五爷,您等我回来接您还是?” 萧河想了想,道:“你来禄春茶阁接我吧。” “是。” 今早出门前,萧河特意换了一身轻快的便服。 除了那张出挑的脸之外,更像是平常人家的小哥,也正好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去往鸟集的路上,还得经过一个更大的集市,是以贩卖大小型珍贵稀有的走兽为生。 四方端正的铁笼或大或小,大的足足有一米多高,小的也不过才到人的膝盖。 但笼子无论大小,都以黑布遮掩,看不见里面的全貌,时有野兽的低吼声,或是狐狸的唧唧声传来。 萧河还年轻些的时候,到是挺怜惜毛茸茸的小动物之类,但时过境迁,终不似少年,早已没了从前的心态。 又回忆起早上刚见过的萧母与萧瑶来,心里堵着便更提不起兴致来。 于是闷头赶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鸟集的添花巷。 按照方长恒所说的地址,萧河看见了第三个岔口右手边的小破木板门。 伸手上前敲了敲,门板刷刷落灰,看得出来已是许久未有人居住了。 萧河眉头紧皱,正欲抬脚就踹,屋里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怪异的嗓音。 “不准踹门!” 不是雀宁的声音,但确实是雀宁会教养的鸟。 “不踹门,我怎么进去?” 萧河有些不耐,直接一脚将门踹开。 废弃的小院无人打理,疯狂生长的野草野藤经过寒冬摧残之后,尽数枯萎。 留下干瘪的茎干还死死的扒在灰白的墙面上,扭曲又难看。 一排排光秃秃的木桩上,全是大型鸟类抓挠的痕迹。 萧河轻轻推开里屋的门,一眼便瞧见踩在供桌上木雕神像头顶的鹦鹉。 那小家伙头顶冠黄,脸颊红晕,一身白羽,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正歪着头看他。 “没礼貌的坏蛋!” 听到这话,萧河冷笑一声,到底是谁没礼貌? 它踩在主子家供奉的神像头上,还好意思说他没礼貌? 萧河懒得理会,进屋没找到雀宁,目光便又落在了这只小鸟身上。 小家伙见眼前之人面露不善,吓的拍拍翅膀飞到高处站着。 “我不值钱!你找别的鸟去吧!” 听到它来这么一句,萧河顿时语塞。 “你家主子呢?” 本就心情不美,又在雀宁这扑了个空,萧河心里有点烦燥了。 他走外院捡来石头藏于手中,冲小鸟温柔一笑: “过来,我不是坏人。” 那小鹦鹉聪明是聪明,晓得跑,哪能跑的过一心使坏的萧河呢? 石头破空而出,正中鹦鹉的翅膀尖, 小家伙“啪嗒”一声从空中摔了下来,还没忘记喊上一句“我要死了,救命”。 萧河将鸟捡起,手指弹了弹它的头冠,笑道: “我看还差点,不是没死成吗?” 那鹦鹉已是眼睛一闭,吓晕过去了。 将鸟拎起来晃了晃,萧河这才发现,鸟腿上绑有一张字条。 拿下拆开一看,上面写有一行小字。 【你我无缘,赠与此鸟,名曰小六,望善待(笑脸)】 9、第 9 章 小六真是只很天真、很好收买的傻鸟。 时钊寒喂了它一些酥饼碎碎,又顺带着轻抚了几下羽毛。 等萧河回来再看,那不争气的家伙已经开始献殷勤的给时钊寒梳理起头发来了。 一边梳着,一边蹭着,如痴如醉的模样。 时钊寒显然心情不错,问萧河道: “哪来的鹦鹉?很通人性。” 萧河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皮笑肉不笑道: “路边捡的,师兄喜欢?” 时钊寒逗弄小六的手一顿,并未作答。 萧河知道他不会理睬,性子凉薄之人,又怎会有真正的喜欢可言。 他原本以为救下夏抚澜之后,时钊寒便不会再管,谁晓得他居然亲自将人送了过来。 眼下方长恒正与夏抚澜在里间叙旧,他与时钊寒坐于外间,并无他人,如坐针毡。 “师兄怎亲自过来了?”萧河斟酌着开口,“我原以为…..你不愿旁人见到你与我有所牵连。”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觉得拗口,时钊寒却不觉得,神色如常道: “并无外人,没人会知道你我的关系。” 听到这话,萧河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忽而一笑: “也是。” 这时,里间的方长恒与夏抚澜也哭诉完出来了。 夏抚澜还瘸着腿,先是看向坐着的萧河,又转向面色淡淡的时钊寒,竟笔直的跪了下去。 “今日得以重生,抚澜感激不尽,多谢两位恩人大恩大德!” 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萧河示意方长恒去将人搀起。 “好了,起来吧。” 方长恒下意识看向时钊寒,见那人没露出什么神情,这才去将夏抚澜扶起,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那般。 “我有一位故友,医术不凡。” 时钊寒抬眼看向夏抚澜,眸色淡淡,小六就站在他肩上欢喜的梳着羽毛。 “他在泉州,风景宜人,你去了也可安心养病。” 夏抚澜不懂,只觉得时钊寒是个心善之人,竟将后事也安排妥当了。 只有方长恒脸色变了又变,几度想要开口却都被萧河眼神制止了。 那边说过,这边便有安排好的马车在楼下候着。 夏抚澜也察觉到一些不对,下意识看向方长恒。 方长恒只好强颜欢笑道: “抚澜,你先去,过个两三日我便去寻你。” “凌天都不安全,你离的远远的,这样他们即便有所察觉,也找不到你。” 闻言,夏抚澜只好点点头。 她不是矫情之人,又一一谢过后,便转身跟着时钊寒的人下去了。 待到人走后,方长恒才心有不甘道: “殿下,您救了抚澜一命,方某自是甘愿一命抵一命!” “但您送她去泉州,泉州离凌天都又是何其遥远,拿一弱女子的性命要挟方某,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静的令人心悸。 方长恒后背滲出了冷汗,话说出去之后才觉得后怕。 只听那人轻笑一声,声音冷了下去: “方大人的意思是…..怪我多此一举了?” “下官不敢!” 方长恒跪在方才夏抚澜跪过的位置上,心里大感不妙。 这时时钊寒站起身来,走至他的跟前。 方长恒只能瞧见眼前那一点金色花纹的鞋边,威压之后仍旧能沉得住气。 好一会儿,他才听见那人开口,语气极淡: “方大人,你并不是愚蠢之人啊。” “倘若你只是区区无名之辈,我与阿鹤怎能帮你?” 方长恒心里闪过一丝诧异。 “你六岁时便会舞枪弄棒,十二岁便敢只身一人上山杀虎,十六岁就混成了石夺山山寨的二把手。” “又过两年杀了拜把子的大哥,放了山寨抢杀掠夺来的妇女,听当地人说,石夺山的大火一连烧了数日…..” 时钊寒每说一个字,方长恒心里的错愕与惊恐便重一分,还算自若的神情再也挂不住了。 “方大人,你也是西临驻守的官员……” “应当知道山匪一类是不能入伍任职的吧?” 听到这,方长恒的脊背已弯曲的完全贴向了地面。 他深深闭上了眼,只觉得揭起的过往在耳边响起尖锐的爆鸣,好半天才哑着嗓子粗喘道: “不错。” “在殿下面前,方某瞒不了分毫。” “卑职…..和殿下一样,只不过也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回望自己的前半生,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 一路的颠沛流离,就这样逃窜来到了凌天都。 当时的西临驻守还是一个叫宋祖德的笑面虎,方长恒也只是他手下一个卑微低贱的小吏而已。 两人认识的那天正下着小雨,他躲在桥洞里,看着对岸支起来的馄炖摊,飘散着淡淡白烟。 又冷又饿,他瞪着眼睛,就那样眼巴巴的望着。 方长恒便是那个时候过的桥,去到那摊上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炖。 他饿的实在是受不了,见私下无人,便爬起身跟了上去。 起初只是想打劫一碗馄饨,一碗馄饨又值几个钱? 他本不想闹出人命,但偏偏事与愿违。 那天,方长恒提着馄饨刚到家门,便见门口守着好几个身穿便服的小吏。 他躲在暗处,看见这一切,暗自叫苦不迭,后悔没早点动手。 偏又不死心,便藏在其后想等人走了,再溜进去偷点值钱的也行。 谁知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方长恒和那群人起了冲突,隐约又听见屋子里有女人的哭喊声。 听见这一声,方长恒更为愤怒直接动起了手。 但寡不敌众,方长恒被揍的浑身是血,倒在雨地里奄奄一息。 没过一会儿,院门也从里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宽腰熊背的男子。 那男子将裤带系好,看见倒在地上的方长恒,猖笑了两声,甚至上前拍了拍他的脸,又踩了一脚才走。 待到那波人走后,他才从角落出来。 没敢进门,但是透过没关紧的门缝看去,也能想见是幅什么混乱的场景。 正待他自认倒霉,心想算了,要走之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脚踝。 芷歆,求你救她。 芷歆是方长恒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刚年满十六,一次意外被宋祖德的儿子看见,从此就梦魇般的缠上了。 方芷歆不愿做妾,软磨不行之后,只得来硬的。 其实他不该进屋瞧那一眼,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忍受这般羞辱。 只是那时的方长恒,实在担心自己的妹妹会出什么意外。 他是第一次见方芷歆,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日,她于家中上吊自尽。 方长恒大为崩溃,人志已死,便也时日无多。 就这样,因着一碗馄饨的事,他却阴差阳错的变成了方长恒。 宋祖德的儿子心虚也好,真的受其威胁也罢,他就这样顶着方长恒的名字、身份一活就是七年。 七年的时间里,宋祖德的儿子被发现死于春楼,而宋祖德本人也因贪污被查,砍了脑袋。 他也凭着自己的本事坐到了如今的位置,原以为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段不堪的往事。 而如今,这段过往就这样被时钊寒轻描淡写的撕开,重见天日。 “殿下,我的命在您手中。”方长恒苦笑,“怎敢有二心啊。” 时钊寒却并不满意,不解道: “我要你的命做甚?” “方大人,你的命并不值钱啊。” 又陷入了僵局,汗已湿满整个后背,方长恒却始终捉摸不透眼前之人的心思。 时钊寒喜怒不显于表面,手段也非常人。 方长恒不知道他是从哪查来的这些情报,也从未听闻四皇子身后有世族可依,或是高人指点。 就在他实在受不住之际,忽然想起这房间里还有一位,从始至终都未说话。 便微微抬起头来,眼神恳求的望向萧河。 萧河看见了,却并没有要帮的意思。 屋内仍旧静的可怕,直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把鸟还我。” 时钊寒看向萧河,未有动作。 “我饿了,这就准备回去。” “在这用过再回,不行吗?”时钊寒问道。 “我要早些回去陪我阿娘,她们今早才从定康寺回来,我不回去不合礼数。” 好生好气的解释了一番,见那人不说话他便当默许了。 萧河伸手去抓小六,小六死活不愿意跟他,拍个翅膀满屋子乱飞,还边飞边叫。 “杀鸟了!杀鸟了!” “坏蛋!坏蛋!” 这给萧河气笑了,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方长恒说道: “方大人,麻烦你往边上挪挪,我这会儿踩到你。” 方长恒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偷看了时钊寒一眼,虽仍旧是看不出神情的,但脸色却缓和了许多。 他又看了看发疯抓鸟的萧河,一时之间竟觉得哪里有些怪,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只能默默躲去一边。 几番抓不到,手上又没有趁手的武器,小六偷躲进时钊寒的衣袖里去了。 萧河气的脸色微红,“好好好。” “这鸟我也不要了,送给殿下您了。” “您要是喜欢留着养也行,不喜欢拔毛吃了也行!” 见萧河气的厉害,时钊寒也露出几分无奈的淡笑。 他将小六从袖口处掏了出来,“一只鸟而已,跟它置什么气。” “回去吧,他不会欺负你的。” 小六这才念念不舍的告别时钊寒,飞到了萧河的头上站着,似有不满的又跺了跺脚。 萧河:“………”回去就多添一道菜好了。 萧河要走,时钊寒自然也不会多留片刻,竟在两人之前起身离去了。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 方长恒这才冲萧河露出一抹苦笑,“多谢萧少爷出手相助。” 萧河面色淡淡,神情收敛,刚才那副模样好似只是他的错觉。 “方大人,您来凌天都这么多年,仍旧学不会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吗?” 消失的压迫感,莫名的又出现了。 方长恒不敢再多言,萧河也并非有意,收起一些道: “晌午替换囚车之事,你也在现场,觉得如何?” “不瞒您说,属实是惊险。” 夏抚澜是死刑犯,上头有高官逼压,派来的官兵比想象之中多的多。 要想在这之上找机会,即便凑了巧,一有不慎便殃及池鱼。 好在去往大雁街的路只有一条,两道相撞难过窄巷,又有人从中故意做梗,混乱之下竟兵刃对峙。 囚车替换的倒是顺利非常,一路押到刑场也未有人发现。 吴氏又是早早便服下哑药的,即便是临场后悔也是无路可退了。 “方大人,您是见过世面的人。”萧河又接着说道: “难道不知一时的儿女情长,与一世的稳妥相比,哪个更重要吧?” 方长恒此时也觉得惭愧起来,“是我糊涂了。” “此时明白也不算太晚……”萧河沉思片刻,忽然开口道: “方大人,我与殿下都觉得你是可塑之才,倘若日后发达了,也莫忘萧河今日相助之事。” 方长恒一愣,神情也严肃起来,抱拳道: “长恒不敢,日后若有需要,方某在所不辞。” 萧河笑笑,“方大人没懂我的意思。” 他走近了些,看着方长恒的眼睛说道: “倘若以后,在我与时钊寒两人之间,只能择其一……” “希望方大人还能记得今日萧河的恩情。” 方长恒面色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开口道: “萧少爷,我不敢妄自揣测,但依我见…….” “今日之事,四殿下分明是拿您当自己人,不曾避讳。” “就连我这样的外人,也能看出殿下与您的关系非同一般,想来日后之事……是您多虑了。” 听到这话萧河到没急着否认,莞尔一笑。 “方大人,我就说您有一双慧眼那。” 方长恒不明所以,只见那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 “我是爱慕四殿下不假。” “但那也是曾经的事了。” 方长恒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是这般关系,更没想到萧河连这种事也敢往外说。 萧河还冲他笑得人畜无害,但实际上扒开胸膛一看,心肠是一般黑的。 “若我以后变了心,您觉得他又能忍我到几时?我也只是胆小慎微,早些为日后做打算罢了。” 此时的方长恒又炸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打住道: “萧少爷,今日之事我全当不知,您该回侯府了。” 萧河会意,眨了眨眼睛: “方大人,幸苦了。” 10、第 10 章 三月里草长莺飞,暮都府的樱花灿漫至极。 出来踏青的小姐们也都换上了更为轻快的纱裙,袅袅婷婷的两两为伴,笑语嫣然。 跟在其后的丫鬟们人手一只纸鸢,或大或小,或是燕子蝴蝶一类,画的栩栩如生。 而世家公子们年纪稍小一些尚未入府学习,便跟着姐姐妹妹们一起结伴而行。 稍大一些、家境殷实的世家子,或是皇帝恩准、皇后钦点的,便能与皇子们一起入府伴读。 萧河这些天日日宅家养着身子,再孱弱的人也养的壮如猛猪了,他仍旧推辞不肯去上学。 这一日早上,他陪萧瑶去暮都府放纸鸢,同行的小姐们倒是拿他打了多少趣,未见他脸红过。 萧河的长相只有三分随父,五分似母,眉如远山目似寒星,生的俊美,笑起来更添几分张扬肆意。 应是像他这般大的世家子都坐于学堂,只有他一个跟在姐姐后面,前后照顾贴心至极。 旁的小姐见了羡慕眼热,又忽感庆幸,好在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不是自己的弟弟。 萧河已到了适婚的年纪,虽说成亲还是尚早,但家有女儿的,哪个不是早早便做打算。 这些个小姐们,胆大的便借此机会与他说话逗趣,胆小的也时不时瞧上那么两眼。 萧河的个子窜的很快,宽腰窄背,腿长手细,劲瘦有力。 她们一连放了七八个风筝,各式各样的,没有一个能比得过萧瑶的紫色蝴蝶风筝飞的高。 那风筝是萧河帮姐姐放的,没放过几次,却一试便会。 萧瑶难得开心,却也只是拍着手笑容满面的看着天上的风筝。 萧河倒觉得这样的笑容太少见了,舍不得挪开眼。 以至于旁人都在看风筝,只有他在专注的看着萧瑶。 江州太守李卿的女儿李紫萏瞧见了这一幕,心里莫名的有些妒忌。 她倒是胆大,想了想便拽着那根欲坠不坠的细线,跑到萧河的跟前。 “萧公子,瑶姐姐的蝴蝶都飞那么高,你人最好了,快帮帮我。” 她说罢,便将手里的线稍递了过去。 萧河没接,李紫萏却自觉丢脸下意识看向其他人,脸上已有愠色。 “李姐姐,不是我故意要抚了你的面子,确实是刚才我跑累了,现下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萧河笑着对她解释,又摊开掌心,是被细线勒红了一片。 “你看,没有哄骗你吧?” 李紫萏闹了一个红脸,眼见自己的风筝就快要掉了,娇嗔道: “那我自己跑,你就在后面看着,我一个人也能放的起来!” 说罢便提着裙摆,拉扯着线跑去了,她的丫鬟跟在后面追也追不上。 其他人瞧见了都笑做一团。 “萧公子,您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是啊是啊!” 李紫萏的丫鬟素倩见自家小姐拧巴上了,只得转头回来到萧河的跟前道: “萧公子,小姐只是说的气话,您还真的不帮呀?” 她又用恳求的眼神看向萧瑶,萧瑶没有办法便用手戳了戳自家弟弟的后背,萧河这才动了身。 很快,萧河便追上了李家小姐。 两人越走越远,竟有些瞧不清面容了。 只见一人执线,一人紧跟,淡紫配着浅粉,莫名的有些养眼。 她们见着李紫萏的大雁风筝缓缓升上了天,很快便超过了其他小姐们的风筝。 只有萧瑶的蝴蝶风筝,仍旧比大雁高上了些许。 这时,有人不无妒忌的开口道: “萧五郎现下还年轻,便知风趣,长大之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姑娘,唉,想想我便心痛。” 韩侍郎家的女儿韩霏儿,今年十七,已有婚约在身。 有人听见了,也跟着笑道: “萧五郎也快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疼爱,自个儿恐怕是做不了主的。” “是啊,这凌天都的好儿郎,真是见一个少一个喽。” “哎呀,萧五是小,可他上头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在的嘛?也是英俊的不行!” 说完便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了萧瑶一眼,凑过去小声道: “萧五上头是有两个双生子哥哥不假,但他们两个并非侯夫人所出,事到如今也未娶妻,十之八九是没有萧侯爷的恩准那。” “哦?竟然还有此事,我一点都不知呢。” “姐姐你才来凌天都多久,不知晓也是常理之中……” 此时,正至日头,小姐们怕晒便都躲到树荫之下乘凉。 恰巧巳时刚到,暮都府的学子们下学而出,一眼便看见站于树下的小姐们。 有的不拘礼节,上前打过招呼,趁机闲聊几句。 有的到碍于身份,并不靠近,远远地点头示意。 这时,也有眼尖的瞧见了走远些的两人,连忙拍拍同伴的手问道: “快看快看,那是谁家的小姐,身边还跟着一个情郎呢!” 这话一出,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兰延青瞧了又瞧,到真真觉得像是自家那许久未见的好友。 “应当不能是阿鹤吧?瞧着身形怪像的。” 他嘿嘿笑了两声,“谁家公子哥这么轻狂,咱们暮都府倒是他来约会的好地方了?” 站在他一旁的高子瞻更为沉稳心细,看见了站在树下的萧瑶,心里便已知晓了答案。 “你最好别被他听见。” 兰延青不解,“你这说的我认识这人一样呢…….哎?我去!” 他刚说完,便见那一男一女往回走,近了一瞧,还真是许久未见的萧河。 “不是吧,他他他…..病好了不来上学,偷懒啊这小子!” 兰延青一声怪叫。 “子瞻,他这……还喜欢咱们四殿下吗?” 他竟然见萧河和一女子在一处!真是活久见啊! 高子瞻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兰延青才不与木头计较,高兴的朝萧河奔去,一边跑一边喊: “阿鹤阿鹤!我在这里!” 萧河也没想到,多和李紫萏说了几句,一时走远,恰好赶上了他们放学。 一眼扫去,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庞。 而最清晰的却是出现在眼前的这张,桃花眼小翘鼻,头上还戴着一顶遮风的小洋帽,兴冲冲地朝他扑来。 “延青,好久不见。” 萧河伸手接住,两人互相拍了拍肩。 兰延青捶了他一下,笑道: “你小子可真是难见一面,我去侯府几次都扑了空!” “你身子明明好了却不来上学,可晓得哥哥心里的苦啊。” 萧河笑了笑,知道他一人与高子瞻处不来,一人喜动另一人喜静。 一个觉得另一个无趣,另一个觉得那一个聒噪。 萧河在的时候,两人也时常斗嘴,欢喜冤家罢了。 “有子瞻兄在,你的作业应该还好吧?” 听到这话,兰延青更气了: “就是有他在,我才更烦了!” “常夫子布置的作业本也不怎么检查的,交与不交谁又知道呢?巧了,你一走,他成了代班长!” “次次收不上我的作业,次次找夫子告状!” “呜呜呜,阿鹤,我这心里苦啊,日日做作业到深夜的滋味,你不懂…” 萧河听了也止不住的笑,“这不挺好,不然伯父又要一直念叨你。” 兰延青一时语塞,确实,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自己老父亲的叨叨了。 “害,害,这怎么说,因祸得福嘛。” “兰延青,你说我是祸害?” 高子瞻到了跟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兰延青耸耸肩,一脸无赖: “小爷我可没指名道姓,休想给小爷泼脏水。” …… “四殿下,其实今年您本不用再来参学,以您的天资,一年便足够将我毕生学问学以致用了。” 另一边,常夫子正私下里与时钊寒谈话,他斟酌着开口道: “我听学书房的下人说,八百零一本诗经学语,随便拿出一本,四殿下都能倒背如流?” 听闻此话,时钊寒神情淡然道: “此事是书童们过于夸张了,学生只是熟读其中几本而已。” 见他如此自谦,常夫子倒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相信。 “殿下,我的那些下人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即便九分真也不敢说是真的,何况关乎殿下您呢?” 老师的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时钊寒自然也不会再有反驳的道理,不再开口。 常夫子便接着说道: “你虽入学比旁的皇子晚了两年,但天赋上却犹胜许多,去年这个时候便能结业,我见陛下却并未提起此事啊…..” “夫子。”时钊寒看向常夫子,不紧不慢道: “我幼年丧母,父皇又常年沉浸于悲痛当中,故而生于皇宫,却不似旁的皇子那般,有亲人教养。” “待到我父皇重新振作起来时,我已错过了最佳的入学时机。” 重提这段不算幸福的往事,时钊寒的神情也依旧寡淡。 “别的皇子三岁启蒙,六岁熟读史书,八岁入府学习,而我十岁才接触到人生当中的第一本书……” 说到这,时钊寒甚至淡然一笑: ”准确来说,那都不是书,只是宫中太监无聊打发时间的江湖画册,恰巧被我捡了去。” 听到这常夫子面露心疼之色,“殿下……” 时钊寒摆摆手,继续说道: “好在这之后父皇也对我疼爱有加,知晓我底子薄天资愚笨,故而别的皇子十六结业,为父皇分担忧虑,我却还能轻松的再读一年。” “学生也自认为今日所学并不能让父皇刮目相看,劳烦常夫子费心挂念,多谢夫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常夫子哪还有不明白的,眼前之人亦懂韬光养晦的道理,只得作揖道: “四殿下是孝顺之人,陛下倘若知晓,定感欣慰。” 两人边走边说,话题很快便从这上面转了出去,刚走至门口,便听见兰延青一声大喊。 “不是吧,他他他…..病好了不来上学,偷懒啊这小子!” 时钊寒脚步一顿,下意识抬头望去。 这一眼便望见远处正与女子说话的萧河,一个步履闲适,举止自若,另一个身材娇小,巧笑连连。 看上去,竟也郎才女貌。 “那是……李太守家的千金吧?”常夫子眯了眯眼,倒也认得。 “萧河这孩子,许久未见倒是又长高了一些,只是学业不抓紧,落下的太多了….” 时钊寒盯着两人看了又看,虽未说话,脸色却沉下去几分。 常夫子并未发现身边之人的异样,又继续说道: “萧五郎素来最是听殿下你的话,我的人去请了了几次可都被回绝了。” 这时的两人竟还未分开,只见李家小姐又从怀里掏出一手帕递到萧河的手里,这才念念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萧河呢,四处看了看,扔不掉的,只得将帕子揣了起来。 常夫子等不到时钊寒的回话,以为他没在意。 回头去看,那人才面无表情道: “夫子怕是误会了。” “他与我有何交情?乱传罢了。” 11、第 11 章 许久未见好友,兰延青有说不完的话,吵的萧河都有点头大。 他倒是想就此一聚,谁知高子瞻不给面子,这便要走。 萧河借此也说要送家姐回去,兰延青只好作罢,改日再约。 登上马车之前,萧河又回头看了一眼兰延青。 高子瞻没走,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同上了一辆马车。 “阿鹤?” 听见萧瑶叫他,萧河这才上来坐于她的对面。 ”怎么不和他们聚聚?以你的性子这些日子可憋坏了?”萧瑶笑道。 萧河自己不觉得,不紧不缓道: “日后多的是时间,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延青和子瞻关系处的好像还不错。” 萧瑶对延青的印象很好,高子瞻却冷冰冰的,不与旁人亲近。 “他们本就是欢喜冤家,素来与你关系要好,难道弟弟你这是…..” 萧瑶故意拿他打趣道: “产生友情危机了不是?” 萧河失笑地摇摇头,“怎会!”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情一顿,开口问道: “阿姐,你看子瞻如何?” 听到这话的萧瑶微怔,“子瞻怎么了?” 萧河意味不明的说道: “子瞻的父亲乃朝中军机重臣高阳毅,高家家规家训向来是出了名的严厉。” “子瞻表面冷性子孤僻,看似与我、延青走的近。” “我倒觉得,他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萧瑶竟也不知如何接话,忽的想起高家死去的那位皇贵妃。 听传闻,是跌落池子里溺水而亡,香消玉殒之际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好年纪。 “高家…..是对子女苛刻了一些,子瞻和延青,哪怕是你,你们终究不同,不能一路也罢。” 萧河却一笑了之,“阿姐,你不让我与高子瞻走的近,那我就不和他玩。” “我全听你的。” 萧瑶却不信他的甜言蜜语,将手里的蝴蝶风筝塞给他。 “你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人,有了自己想做的,即便是大哥来了也改变不了。” “身为姐姐,虽不比男子说话有用,但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也绝不拦你。” 萧河哑然,心里莫名泛起涟漪,却并不全是苦涩。 上一世的种种,宛如昨日历历在目。 “执着,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对吧?” 萧河冲萧瑶勉强一笑。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日萧河起身时人还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思铭倒挺开心的来院里传话,“五爷,兰公子来等您上早课呢。” 萧河洗把脸缓了缓,声音还透着几分慵懒。 “让他等着便是。” 昨日出去游玩被同学撞了个正着,他再借着生病的由头不去,倒显得有些过分了。 今日一早兰延青便提前过来等着,唯恐他不去上学。 萧河不急不慢,收拾妥当之后,俨然已经过去有一刻钟了。 兰延青本就等的来火,见他出来了又莫名的自己消了气。 笑嘻嘻的上前,搂着萧河的肩膀,亲热道: “走走走,有你在,今儿个,小爷我终于不用受气了。” 萧河倒觉得他好玩,笑着问道: “我的座位还在你旁边吗?” 兰延青敲敲脑袋,想了想“哎呦”一声: “我把这事都给忘了!” “你这一走数十天的,班上还有一个稀客跟你一样,老长时间没来了,常夫子就调了座。” “谁?”萧河随意一问。 “还有谁?!”兰延青拍腿叫道: “除了那个笨蛋世子,还能有谁?” “羌肃来的,跟他说话都费劲的很呢,你前脚生病,他后脚也生病了,不过我瞧着他身体健硕着呢,估摸着就是装病躲懒。” 羌肃王的第二个儿子,赫连凛,前两年刚送来的凌天都。 皇帝说是让其送来与皇子们一道学习,优待赫连凛,也不失与羌肃三十六部的友谊。 实则就连暮都府里的世家子都知道,赫连凛是羌肃王舍弃的质子。 萧河听不得他讲旁人的不好,皱着眉道: “南世子比你我都还要小上两岁,你这样说他做甚?” 兰延青大喊冤枉,他本无恶意,只是羡慕赫连凛不用上学,他羡慕的都要流眼泪了。 “小两岁就能不上学啦?你就知道凶我,你和高询一样都是坏人!” 兰延青气的跺脚,扭头就走,死活不肯上萧河的马车。 思铭有点懵,怎么这两人说着说着还吵起来了。 萧河抚额,转头对思铭说道: “愣着干什么,四条腿还跑不过一个两条腿的吗?” “啊?是!是是!我这就去追!” “慢着,等我上车!” “啊?好好好。” 思铭:五爷第一天上学,好像就有些鸡飞狗跳的呢。 怪谁?兰公子的脸皮怎么比女孩子还薄呢?思铭想不明白。 好不容易驾车到了暮都府,兰延青还是气鼓鼓的不肯跟萧河多说一个字。 萧河也随他高兴,反正现下两人也不同桌,要不了几日他便消气了。 两人到的还算早,学堂里只坐了高子瞻与其他两人。 那两人见到萧河,便也笑着点头示意,也算打过招呼。 兰延青倒是一屁股坐在了高子瞻的旁边,动静不小。 高询皱起眉头,“做甚?一早就摆起脸来。” 兰延青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也不理睬。 萧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便问高子瞻,高子瞻指了指第二排最里面的那个。 萧河点点头说知道了,随后又看向兰延青。 那人瞪他一眼,萧河便忍不住笑,转头却对高询说道: “某些人不想上学,便把气撒我们身上,哎呀…..” “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们哪敢多言呀,是吧,子瞻兄?” 高询挑挑眉,冷笑一声: “小孩子气性。” 简简单单五个字,炸的兰延青当场破功。 “高询!!” “有你这样贬低人的吗?”兰延青气的恨不得上去揍他两拳,“我今个儿可没惹你!” 高子瞻根本不怕他,讥笑反问道: “我惹你了?” 兰延青底气不足:“…..没。” 高子瞻继续问: “我既没惹你,你一早来摆什么脸?” 兰延青:“我…..哎呀!我不要跟你们说话,真真烦人!” 萧河这边逗过,那边便带着落下的书本坐回了座位。 不管身后两人怎么闹,只求耳根清净。 讲堂陆陆续续来人,不一会儿便坐满了。 萧河旁边的同桌,正巧是魏家的长子魏流云,神情略显拘谨地坐下,却也不多言。 应是弟弟魏子瑜的事,对萧河仍旧抱有戒心。 时钊寒是紧跟夫子的脚步来的。 那人步履闲适,面容疏离冷淡,一头乌黑的发束于青色发带,松而不散的落于腰后。 经过萧河身侧,却连多余的目光也不曾给过。 萧河倒不怎么在意,翻开手里的书本。 第一堂课是于夫子来教四书五经中的一篇,萧河听的昏昏欲睡。 课上到一半,却有人姗姗来迟。 萧河抬眼看去,只见那人身穿瑞兽纹玄青氅衣,头戴红色宝珠抹额,长发束以银冠,只余胸前垂落的两只小辫,与一众子弟不同。 “抱歉于夫子,我来迟了。” 赫连凛低着头,不好意思道。 于夫子也不多言,挥挥手让他进来,便接着讲课。 他面上一喜,连忙要走,却在经过萧河的身边略有迟疑。 萧河冲他微微一笑,他便又惊又喜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但也来不及说话只能先回了座位。 赫连凛生得英俊,性子却不似其父伟岸雄健,为人胆怯心善。 倒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日后那杀伐果断、嗜血成性的模样来。 萧河心里感慨,却也不纠结于当下。 一切都未曾发生,又从何谈起呢。 于夫子一连讲了两节课,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以至常夫子来接替的时候,讲堂之下没几个有精神的。 眼见大家兴致缺缺,便想起前些日子布置下去的作业,此时正好可以拿出来比较理论一番。 他的话一出,众人便来了几分兴致,纷纷站起身来去取。 只剩萧河有些迷糊,兰延青便又当好人的解释道: “前些天常夫子教授我们海上作战之法,有一项便是让我们回去搭建船只的模型。” “你现下做肯定是来不及了,一会把我的分给你一半,小爷够仗义的吧?” 萧河听罢哭笑不得,“谢谢兰公子肯拆下来几个零件给我。” 兰延青没好气的拍他的肩,“什么呀?” “我的作业又和他们不同!” 萧河愣了一下,“为何不同?” 兰延青又解释道: “常夫子和庄夫子一起布下的作业,我们只挑一项自己喜欢的做便行!” “那庄夫子布置了什么?”萧河问。 兰延青一笑,不紧不慢的从身上摸出一个香囊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就是这个!” “庄夫子什么时候还教女红了?” 萧河问完,才似有印象的想起来,庄夫子不教女红,他是学医出身。 果然,下一秒兰延青就无语道: “萧公子,这是驱蛇虫的药囊,什么女红!” “亏你之前上过的课全都忘记啦?你我都是年满十七要去圣祖山参加承君之礼的人,圣祖山上那么多蛇虫!庄夫子教的我可有好好学呢。” “要不要分你一点药材?” 萧河摸了摸自己身上只有一个装满了碎银的荷包,想着聊胜于无,便要了一些。 那边众人取来模型,或大或小,做工精湛,船桨船帆雕刻的惟妙惟肖。 有好的,便也有不好的,藏于桌下不肯示人。 他们便闹做一团,闹够了这才在常夫子的引导下,开始演练海上作战之法。 天凌东临江海,西靠冶金,北境以澄海关为界,驻五城遣三将以敌褐满来犯。 而越过怒潮海便是东炎。 东炎地大物博,矿产金银,奇珍异宝,然而隔着一片海,天凌的商贩过不去,东炎的军舰却到过天凌。 那时还是康成太祖在位,国泰民安,兵强马壮之年,自然是不怕外敌来犯。 东炎来的使者也是抱着交好之心,前者礼待,后者也相赠了许许多多的珍宝。 一晃二十年过去,即便天凌已更换了君主,康成太祖的话却一直牢记于心的。 东炎是一只正在觉醒的雄狮,倘若他们的军队能跨过怒潮,两国必有一战。 东炎的儿郎自幼便会水,天凌的将士们却从未登船出过海,就更别提有机会实战一番。 所以面对海上战术一争,不过就是纸上谈兵罢了,各执己见,一时争论不下。 常夫子倒是在一旁笑眯眯的听了好一会儿,又注意到另一旁还有几个摆弄药包的家伙在偷懒。 他便开口说道: “既然大家久争不下,不如相互选举出最优的那个如何?” 常夫子走至兰延青的身边,拿起他的药包闻了闻,笑道: “庄夫子的作业你们也有未完成的,正好借此机会,既是互选也可互相学习。” 此主意一出,自然没有人反对。 就在公子们都在犹豫,不好意思交换之时,一旁默不作声的萧河却淡然一笑。 他掂量了两下手中塞了碎银的荷包,第一个扔了出去。 原本不重的荷包发出“砰”的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南世子赫连凛的桌子上,与他那大只的模型紧挨在一起。 众人皆当场愣在原地。 12、第 12 章 曾经过往的篇页被掀起,昔日的种种犹在眼前。 当兰延青递给他那几样药材时,萧河便全然想起了这一段往事。 凤仙花、南瓜子、鹤草芽,雄黄。 他将这几样全都塞进了装有碎银的荷包里,常夫子的提议尚未说完,他心中便早早就有了答案。 上一世的萧河喜欢四殿下时钊寒,喜欢的过了便满溢到任何人都能一眼瞧见他的心意。 年少轻狂,又是那般张扬肆意的性子,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与冷眼。 自从凌天都再见钊寒师兄,萧河便丧失了一部分的自我。 天热之时,钊寒师兄的胃口不好,他会想尽法子,变换花样的送去吃食。 冷饮、糖葫芦、新鲜的杨梅,他亲手做的红糖冰粉…… 有的直接给了下人,有的吃了一两口便扔掉了,萧河从不生他的气。 时钊寒的身世是宫中之人不能提的忌讳,私下却没少被其他一些的皇子公主们嚼尽口舌。 萧河的袒护如此明显,他冲这些说了钊寒师兄的人翻了脸。 但时钊寒却觉得他明里暗里树敌太多,未曾有好脸色。 萧河心里委屈,却不敢明说,在这之后却真的听话了许多。 他不来明的,背地里下药还是偷袭,全看他的心情。 而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专心的喜欢一个人,是该叫作执念,还是入了魔。 在时钊寒的事情上,他总是坚持到底。 所以没有意外的,他会将那只滥竽充数塞了银两的荷包扔在四殿下的桌上。 即便众人又闹又笑,萧河仍旧神色坦荡。 却被那人干净指尖捏出时,莫名的红了脸。 他原以为是自己送的药囊不够好,那日回去之后又找萧瑶认真的学习了一番。 一夜挑灯未眠,做了一个差不多像模像样的,不是药囊,里面填了安神的香。 再次送去之时,很意外的那人收下了。 为此萧河还一连高兴了好几日,直到他在旁人的腰间上看见了那只香囊。 那一瞬间,萧河像是一只被就地打回原形的狐狸,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脸,也许是谁家公子看见好玩讨了去。 还是旁的小厮丫鬟,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只自己缝了足足有数千针的香囊,脚步凌乱的经过,不敢回头。 自那之后,他就很怕再见到时钊寒。 躲着也好,藏着也罢,他睁眼闭眼都是那只被糟蹋了的香囊。 与自己那颗被肆意践踏的心。 即便这之后没多久,时钊寒的一次主动又让他消了气,如此周而复始,从而深陷其中。 想来可笑,回顾也是索然无味,荷包随随便便抛到了南世子的桌上,竟也闹了那人一个脸红。 萧河心里倒有几分诧异,脸上却不显分毫。 直到兰延青扯了扯他的袖子,反应慢半拍地说: “阿鹤,你扔过头啦,怎么扔到南世子的桌子上去啦,四殿下的桌子在前面。” 萧河:……..延青,你真好,谢谢你的多此一举,谢谢。 “咳。”萧河神色略显不自然,避开他人的目光道: “是给世子殿下的,我就觉得他那个挺好,挺….大气的。” 兰延青看着那只磨的扁扁的、跟个月亮似的“船”,除了大点,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夸赞的形容了。 他人傻掉了:“哈哈哈哈,阿鹤你真会夸,还真的挺….大气的,哈哈哈。” 满头大汗的众人:…….. 上官修远的目光却打趣的从萧河的身上,又溜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神情冷漠的时钊寒身上。 他故意开口道: “青鹤兄,你不选四殿下不像你的风格啊。” 他开了这个头,便也有看热闹的人跟着附和,揶揄道: “是啊是啊,咱们世子殿下的手工一向惨不忍睹,青鹤兄不是向来喜欢美的事物嘛?” 那人存心调侃,萧河却面色不恼,不紧不慢的回击道: “美好的事物往往千篇一律,大家都觉得好便是好,难道人人都是真心喜欢的吗?” “即便是再丑的事物,难道就没有值得旁人欣赏的地方吗?世子殿下的船虽无型却有度,我就欣赏这一点,又有何问题?” 这番话下来,倒是说的令人找不到破绽,苗千羽只好陪笑道: “你说的也确实有理。” 萧河却不买他的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千羽兄你也自诩风流,怎的最近不爱美人却迷上了妙清才女?” “三番五次的求见却次次被拒之门外,难不成心里也是认可我方才所说的吗?” 此话一出,苗千羽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连忙求饶道: “青鹤兄!莫说了莫说了,在下的错,我这就给你赔不是!” 他哪能想到,数日不见,萧河这家伙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脑袋灵光不说,偏偏还笑里藏刀,话中有刺,几句下来便令人吃不消。 哪还有往日的率真和鲁莽可言?狂妄倒是狂的让人找不出错来了。 苗千羽也不知他是怎么晓得自己的事情,索性他的面子不算什么,告了饶便去一边坐着了。 旁人见他如此厉害,倒也不敢再上前触霉头了。 只有时钊寒身边的七殿下时允钰,却不以为然,意有所指道: “听闻萧五郎这一病便是数日,怎么病好之后却如此厉害了?” 萧河对上时允钰的目光,两人看似面无波澜,实则暗自较量。 萧河觉得无趣,懒得多言,随意道: “我不过对事不对人,七殿下这也要抓住不放吗?” 此话一出,时允钰的神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正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旁的时钊寒却突然按住了他的肩,站了起来。 萧河下意识看去,却本能的避开了那人投过来的目光,堪堪落在时钊寒绣有寒梅的袖口上。 “好一句对事不对人,这便是你想要的。” 时钊寒的声音冷而硬,丢下这句他便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挥袖离开。 时允钰也不做停留,转身跟着走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 常夫子赶紧清清嗓子道: “这个……大家友善发言,友善发言呐!” “剩下还没有做选择的同学,也可下课之后再商讨…..” 等这一节课上完,时钊寒也不见回来。 兰延青实在是憋不住的问道: “哎,阿鹤啊,你说四殿下他说那句话….是何意啊?” ”不知道。” 萧河是真不知道,也许是生气了,也许只是替时允钰出个声而已。 他倒不愿意多想,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兰延青。 兰延青只能欲言又止,表情憋的慌。 高子瞻从身后按了一下他的肩,力道虽不重,但兰延青也是要骂他的。 那人却习以为常,充耳不闻道: “你药囊给我,我船给你。” 兰延青才不乐意和他换,但架不住高子瞻的船型做的确实别致无二。 船身足足有两掌宽,船帆迎风而动,其上下船桨皆可拆卸,轻巧的很。 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兰延青这边收下了,那边嘴里也要损上两句: “我跟你说,你这船实用是实用了点,可还是比不上咱们四殿下的啊,咱们四殿下那船做的叫一个巧夺天工…..”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萧河的后背看,马屁还没拍完,高子瞻便冷笑着打断道: “四皇子的船尾都碎成渣了,你还在这拍他的马屁?” 兰延青愣住了,嘴巴张大“啊”了一声。 高子瞻却嫌弃的不行,手里将药囊揣进怀里的动作却没停,嘴上仍旧骂道: “兰家祖上往上再数三代,想要找到像你这样的蠢货也是难如登天。” 兰延青听了前半句,也就不管后半句了,他俩互骂的次数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两句回击的。 “什么什么?四殿下的船尾怎么碎了?还碎成渣了!” “他干嘛了?拿这玩意当凶器啊!” 高子瞻听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扯,差点一口气噎死。 “谁晓得。” 他瞥了一眼萧河,那人坐的倒是端正,后背笔直笔直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听。 “我们商讨之时都还是好的。” 他说这话,就连迟钝如兰延青,也都能反应过来。 东西是放在那人自己跟前的,谁又能当着时钊寒的面去碰呢? 不过就是在萧河与旁人争论不休之下,自己一时失手捏碎的罢了。 这下就连兰延青也不说话了,高子瞻自然更没有话讲,萧河忍了又忍,憋着一口气就全当没听见。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讲堂里的人陆续的走了又走,兰延青也是少见的没来烦着萧河,跟着高子瞻蹭吃蹭喝去了。 萧河原本也想收拾东西直接走人,但经过时钊寒的座位时,脚步却有些犹豫。 那人做的船确实如兰延青所说的巧妙至极,船头雕刻虎首,怒目而视,栩栩如生。 船尾却被硬生生的捏碎了一块,不过拇指大小,他便知道高子瞻是故意言重了。 但恰巧就是这一块,连接着时钊寒做好的船锚。 碎了之后,那锚便真的抛下了,孤零零的落在角落里,不成一体。 萧河知道自己本不该管,也确实与他无关。 所以即便是有人看见,也为了避嫌而视如无物。 他也应当如此,只是心中虽这样想,手却还是伸了出去。 萧河心中暗道造孽,却也不再犹豫,将那船往怀里一揣,一下子便鼓起来好大一块。 他倒是不管,连带着那些碎掉的渣子与小件一起,一并拾走了。 13、第 13 章 思铭正在府外候着。 见几家公子都有说有笑的出来了,仍旧没见到自家少爷的身影,奇怪着呢。 萧河正好也出来了,不急不慢的走到他跟前。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挺沉的玩意儿,塞到他手上嘱咐道: “你去看看家里下人可有会修补这东西的,找人来见我。” 思铭点点头,说知道了,却见萧河并不打算上车,便问: “五爷,我们现在回吗?” 萧河看了看四周,想了想还是问道: “见到世子殿下的车了没有?” 思铭在门口等的挺久,来来往往的公子们他都认得一二。 “瞧见是上了车,往东边去了。” 萧河沉思了片刻,也不知赫连凛有没有走远,此时去追也未必追的上。 “罢了,回去吧。” 思铭将东西放起来,手握缰绳,萧河刚准备上车,却听身后有人喊他。 “萧少爷请留步!” 萧河下意识回头,便见赫连凛的马车不知何时又回了头。 正停在几十米开外,赫连凛的马夫及时的喊住了他。 他便看到赫连凛满脸笑容的从车上跳下来,朝这边奔来。 “阿鹤哥哥,我原以为你走了!” 数日不见,赫连凛好似又长高了一些。 即便萧河还要大他两岁,站在一块再看,两人几乎差不多高了。 “世子殿下,我也以为你先走了,还想寻你有话说呢。” 赫连凛的眼睛亮而有神,清澈的倒影着萧河白玉似的脸庞,他柔声细语的开口道: “我也是一样…..讲堂里不好说话。” 萧河淡淡一笑,解释道: “我那荷包里塞了不少弄虚作假的碎银,并非亲手制作的药囊,讲堂之上我的所作所为也是过于孟浪了,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赫连凛连忙摆手,提起讲堂之事,脸上的红晕虽已褪去,耳根子却还是红着,他急切的辩解道: “千万不要这样说!” “在这暮都府,只有你和常夫子是真心待我,今日之事,应该是我先谢你才对,你不需要道歉。” 起初说这话时,少年语气尽显羞涩,神情却格外的诚恳: “阿鹤哥哥,多谢你的夸赞,你是我在凌天都遇到的最好的人。” 萧河有些哑然失笑,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说道: “世子殿下,您和兰延青他们一样,直呼我的名字便好。” “我上头还有三个哥哥,您亦有其他弟兄,你我之间倒不好这般称呼了。” 赫连凛迟顿片刻,便点点头乖声道: “我这就知道了。” 见到今日的赫连凛,萧河竟觉得有些习惯不来。 上一世,他与赫连凛没有过多的交情,而赫连凛亦对当时已身为自己夫君的时钊寒从不手下留情。 甚至交战最为激烈的那几日,赫连凛一连杀了时钊寒手下好几个得力干将。 萧河曾远远的瞥上一眼,也就那么一眼他铭记到如今。 飞溅上鲜血的脸,一双野兽般嗜血的眼眸,充斥着无法消散的杀戮之气。 他左肩中有一只时钊寒射出去的利箭,高大如铜壁的身躯却丝毫不受影响,行动仍旧敏捷。 他将那名已然奄奄一息、不过垂死挣扎的将领高高举起,悬挂于城墙之上。 挑断四肢的筋脉,正值暴晒的当午,活生生的要将人放血流干而死。 他要时钊寒屈服,后者亦不可能受其胁迫。 于是那名弃卒,便被赫连凛眼也不眨的砍掉了脑袋。 萧河恰巧看见了那一幕,两人的视线有片刻交错,他无法确定赫连凛是否是在看他。 但那一眼却令他难以释怀,尤其是如今他再次与少年时的赫连凛面对面,那种无法言喻的感觉便更加的强烈。 萧河没想到今日之事,会让赫连凛如此感激。 他也不曾打算与赫连凛有过多的交集,斟酌片刻后便开口道: “世子殿下,那只荷包并非药囊无法佩戴,不如这样……你先且还我,等我回去做了新的给你,也显得我更有诚意些。” 赫连凛却不想过多的麻烦他,想了想倒是将荷包里的碎银倒了出来,放在了萧河的手上,认真道: “我只喜欢这一个,换了其他的就不是这一只了。” 萧河失笑,不解的问道: “可是殿下,这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荷包。” 赫连凛却郑重其事的回答他: “但是你没有把它给其他人,而是给了我。” 萧河一怔。 “你没有把它送给时钊寒,我原以为你会给他。” 说到这,赫连凛有些不安的瞥了萧河一眼,心里却害怕萧河再次讨要回去。 萧河愣在原地,看着那只绣有飞鹤图案的青底荷包,被赫连凛紧紧的攒在手里,舍不得松开。 真的有那么好吗? 如果真的那么好,为什么那人却从不曾珍惜? 萧河只觉得嗓子被酸涩的味道堵的无法发声,几次欲言又止后,才哑着嗓子道: “我与四殿下……并非你想的那样。” 当他这般说了,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愚蠢。 他要如何说呢?又如何对赫连凛解释? 更何况,赫连凛也用不着要听他的解释。 萧河自嘲一笑,不再多说,赫连凛也不追问,就像是天生的对他有所信任。 他点点头道: “好…..萧河,我以后还能去找你吗?” 萧河看着他,赫连凛有些紧张的解释道: “可以找你玩,或者去看看兔子吗?” 萧河被他逗笑,轻声道: “当然可以,只要我有空,你随时都可以找我。” 听到这句话,赫连凛的眼睛瞬时亮了起来: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真的。” “!!我就说你是最好的人了!” 赫连凛高兴的都要蹦起来,却仍要按耐住只在原地跺了跺脚。 分别之时,赫连凛还是有几分不舍,萧河却想起来还没要一样东西。 “世子殿下,你的船可以给我吗?” 萧河眨眨眼,“不是说好互相交换的吗?” 赫连凛一愣,当即就让自己的马夫将那只木雕拿出来。 “给你!” 萧河接过,“谢谢世子殿下,我这就回去了。” “好的!萧河哥哥再见!” 见赫连凛的马车走远了,萧河这才转身上车。 “走吧。” “真没想到南世子是如此率真的性子,今日一见和想象中太不相同了!” 思铭在前头忍不住感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因是服侍的主家地位高贵,见过的皇亲贵胄也不少。 但像南世子这般心思单纯、没有丝毫算计的,仅此一个罢了。 他想起从前跟着萧河一道入宫拜见皇后娘娘,偶然经过御花园所撞见的一幕。 即便是身为皇嗣,倘若母妃无宠且母家无势的,得不到圣上的喜欢,在这后宫之中亦是任人摆布。 身为皇子,却被哥哥弟弟们欺辱,强忍着泪水也要细声细语的赔礼道歉。 身为下人,却做不到挡在自家主人的跟前,誓死效忠。 是主子无能,还是这后宫本就是吃人的怪物,所以早就麻木不仁了呢? 思铭内心感慨万分,可见即便是当奴才的,也是各有各的命。 想到这,又觉得有些庆幸了。 萧河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接话道: “他还小,等再长大一些……恐怕就不一样了。” 再过一年,羌南王的大儿子赫连苍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这之后没过多久,羌南王的三千铁骑兵临城下,只为接赫连凛回去。 当时的天武帝自以为赫连凛此性情,难成大器,再多给他们十年的时间,羌肃也未必敢反。 谁知赫连凛回去之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性情大变,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听闻他在羌肃手刃了自己的亲叔叔,又将受其牵连的几个部落首领,废的废,杀的杀。 斩草除根的利落,手段狠辣,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儿郎敢为。 这便有人猜测,说他在凌天都度过的数日,不过是故意装傻伪装无害罢了。 萧河从未妄言,自觉他不像是装的。 尤其是今日之事,更验证了他心中所想。 回到萧北侯府用过饭没一会儿,嘱咐思铭要找的人便带来了。 萧河也不想多添麻烦,将那只船与破碎的一些物件,都摆在桌子上。 那人看完之后便道: “萧少爷,这船身乃同一块香樟木雕刻而成,船尾破损之处我虽可以修补,却无法做到完全复原。” 萧河本也就无过多要求,“修补便可,有劳先生。” “萧少爷,客气了。” 思铭在一旁好奇的问道: “五爷,这是您做的?听韦先生的意思,做这木船之人的手艺很是厉害呢。” 萧河摇摇头,“不是我做的,是四殿下的东西。” 思铭当即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四殿下的东西?那…….” 那五爷怎么会假手于人呢? 但到底这句话他不敢说,说一半便咽下去了。 以往只要关于四殿下,无论是物件还是其他什么,五爷都是要亲力亲为,从不让旁人插手。 难道是这木雕修补起来太复杂了? 萧河没察觉他面色有异,便嘱咐道: “回头修补好了,你给四殿下送去。” 思铭:“是……那修补好了,可要再告知您一声?” 听到这话萧河忍不住皱眉: “告诉我做什么?你只管让人送去,不过顺带着送个人情罢了,你莫要多事。” 说到后一句,似有警告之意。 思铭连忙点头说知道了,不敢多言。 14、第 14 章 这一日小雨霏霏,稀稀落落地下着。 天虽不沉,却也令人心里觉得不够敞快。 有一男子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那蜿蜒的幽静小道上。 伞上汇集而下的雨水打湿了他墨绿色的长衫,步伐却依旧未曾放慢。 楼榭小阁之上,有两人一坐一立,静默地听着雨落嘀嗒的声音。 站着的那人,身形偏瘦,个子不高,身着月白色长袍,不蓄长发,仅留一狼尾辫发梳于身后。 面白却不红润,耳上坠有羽环,时而随风摇动。 坐着的那人,身罩轻薄的纱衫,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随性的散落。 他的眉眼极为冷淡,似在观雨却眸色漠然,屈起的长指轻点椅面,似有不耐。 “他是叫…..方长恒对吗?” 站着的那人突然开口,声音柔软有磁性。 坐着的并不搭话,那人也不恼。 直到墨绿色长衫走至阁楼之下,抬头向上示意,坐着的那人才淡淡道: “上来。” 方长恒收起油纸伞,抖落了不少雨滴。 又接过下人递来的手帕,将身上的潮湿处仔细擦过,这才走了进去。 方长恒走至那两人身后,隔有两米左右的距离,作揖道: “殿下,我有事要报。” “嗯。”时钊寒闭上眼按了按眉心。 方长恒道: “您前些日子让我去办的事…..没办妥。” 时钊寒睁开眼:“为何。” 方长恒神色沉稳,斟酌好用词后说道: “我按照您的意思去西集见了孟忍冬,说明来意之后,他虽不说反对让利让权,但私下里却不配合。” “哦?竟然还有这种事?”白袍之人微微挑眉,“方大人不如说说看呢。” 见时钊寒不语,方长恒便接着说道: “孟忍冬手里掌控着西集十店九庄的生意,万农庄、鸟兽集、奴人阁等十多位老板都听命于他。” “原本这些老板每两月上交一次账簿,由孟忍冬仔细核对过后再向上汇报。” “但此事由我接手之后,只知几庄几店盈亏多少,却不知本钱几何,我便向孟老板要过近半年的账簿,要了几次都所求无果。” “又过三日,孟忍冬才将其中三庄的账簿交于我,我一一核对过并无不妥,但其中有一批货的货款按常理来看,却少了足足有三成。”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说到这,方长恒明显停顿了一下。 时钊寒轻敲椅背的手停了,淡声道: “继续。” 方长恒神情较之刚刚,更为慎重道: “我自觉得信不过孟忍冬的为人,便私下派人去跟了他几天。” “我的人发现……孟老板在东城亦有私宅,来往停驻的人员里,好像看到了二皇子时寻夜的人。” “至于货款的问题,我也让人去查了,那批货压根没有售往凉州,只是在凉州一个驿站稍作停留,便被人分批转走。” “如果咱们的孟老板没贪,也定是他将这批货低价转于他人之手。” “孟忍冬那里,我的人一直在蹲守,想来用点法子也是能问出一二的。” 说到这,方长恒迟疑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这是您头一次让下官办事,虽说让下官放开手去做,但我唯恐手里没个轻重,这人就…….所以今日特来请示。” 白袍之人脸上的神情收敛了不少,看向两人的主子道: “孟忍冬不过在这位子上才坐了两年有余,想来也是殿下平日里过于宽容与信任了。” 方长恒下意识抬眼看了那人一眼,面生的很。 但此人竟能在时钊寒的面前说上几句,必然是其身边的亲信。 两人都在等一个答复,时钊寒却神情寡淡的摆摆手,开口道: “雀宁,帮他去办。” 白袍之人心领神会,道: “是。” 孟忍冬是活不成了,那几个听命于他的老板,倘若有识时务者,或许能有一条生路。 方长恒尚未清楚时钊寒的意思,却在听到那熟悉的名字时,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下意识看向那人。 雀宁却挑眉回望,“请吧,方大人。” 说完他便将手放于嘴中,吹出一声急促且低的口哨来。 不一会儿,林中似有响动,风声如同烈兽呼啸而至。 一只黑羽白头的隼鸟刺破暗沉的天,俯冲而下停在了时钊寒的椅背之上。 雀宁道: “殿下,有事便再唤我。” 时钊寒点点头伸出手来,那隼便乖顺的凑过去蹭了蹭,姿态很是亲昵。 而方长恒却被雀宁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与他一起出了阁楼。 “你…..你怎会在殿下这里?”方长恒忍不住问道。 即便是他听过雀宁的事迹,但确确实实没有见过雀宁本人。 雀宁老奸巨滑,从不以真容示人,每每出现在集市,都是收了钱的旁人冒充其人。 而他本人又格外的消息灵通,想要提前知晓他的行踪或是抓到他本人,难如登天。 雀宁避而不谈,只是说道: “方大人是如何在此,我便是如何在此的。” 方长恒一时哑然,仍心有余悸。 恰巧此时,益惟手里捧着东西从两人身边经过。 雀宁见了好奇,便随口问道: “益惟小哥,你这是要送什么好东西去?” 益惟回道: “大人,我也不知,是萧少爷送来的。” 雀宁:“哦…..” 还能有哪个萧少爷?只可能是萧家五郎萧青鹤送来的了。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萧河曾对他说的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就犹在耳畔。 方长恒轻咳了两声,掩饰道: “那便快去吧。” 益惟走后,方长恒才长舒了一口气,刚一转头就发现雀宁正冷不丁的看着自己。 “你这是做甚?” 雀宁挑眉一笑,“方大人,有心事啊?” 方长恒叹了一口气,道: “可不是有吗?这就走,处理我的心事去。” 雀宁:….看的出来,也是个脸皮厚如城墙之人。 … 益惟站在门外,手里捧着那只明显被修补过的木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殿下,萧少爷的人送来了东西。” 里屋静悄悄的,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时钊寒的声音: “进来。” 益惟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自家主子在喂那只白头羽的隼鸟,那只隼的眼睛很亮也十分的凶戾。 自从他进来,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喂到嘴前的肉,也不去吃。 除非主子的允许,否则踏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成为它攻击的对象。 前些日子,后厨房的小岳子,便是见自家殿下午睡,没敢出声,想着进去将盘子放下就走。 谁成想,这只隼鸟就在殿下的跟前守着,见有人靠近便猛扑过去。 小岳子被啄掉了一只眼睛,左眼框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那场景即便是没亲眼所见,也能想象的到该有多疼。 自那事之后,这只隼便不被殿下允许进屋了,除非每日固定的喂食会进来一会儿。 时钊寒将手里的肉又往前递了递,“吃吧,海渊。” 那只隼才放过益惟,叼着肉就往下吞。 等它吃饱喝足之后,益惟便在一旁递过净手的帕子。 海渊不用时钊寒说,便自己飞走了。 “拿来的什么东西?” 听自家殿下的语气,倒并不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益惟如实回答道: “是您上学时雕刻的作业。” 时钊寒将手擦净,抬眼看向那用布仔细包裹保存着的物件。 “不是坏了吗?” 益惟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原来是坏掉了。 难道是萧少爷惹了咱们殿下,所以这才一连数日没去上课吗? 益惟不敢说话,东西送到了他便准备退下了。 谁知刚转身没走两步,便听身后“哐当”一声,木头摔地的清脆声响。 益惟吓的浑身哆嗦,回头便见时钊寒满面寒霜,眼神似要吃人般盯着那木船。 “殿、殿下…..” 益惟不知这是怎么了,整个人被吓的懵在了原地。 时钊寒却深深的闭上了眼睛,声音冷如寒冰道: “给我拿出去扔了。” ”是。” 益惟连忙跪地将那只木船快速的拾起,连带着摔碎的几个物件。 正当他走到门口时,又听见自家殿下改口道: “先拿去放着。” 益惟摸不清头脑,这怎么又变了主意? 他只得听话道: “是,殿下。” 益惟捧着这碎的更厉害的木船,回去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殿下发如此大火的原因。 难道是萧少爷在这船上动了什么手脚吗? 还是仅仅是因为这是萧少爷送来的,殿下厌烦的很? 倘若真是如此,那又怎会让送进去呢? 益惟脑袋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正愁这东西应该放哪里,站在珍宝阁和殿下书房之中徘徊。 再不济,就放杂物库算了。 本这样想着,却迎面撞上从书房出来的宋净庭。 “宋大人。”益惟低头行礼。 宋净庭身着烫金流云袍,束以玉冠,为人温和,自是对益惟淡淡一笑: “益惟,你这手里捧着的什么东西?远远的便看你在这徘徊。” 益惟也是实在苦恼,想着宋大人是这世上除殿下之外最聪明的人了。 想来把这事说与他听,求他拿个主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便如实道: “回大人的话,这木船是萧少爷让人送来的,原是殿下的作业,不知怎么坏了又修补好了送了回来。” “但奇怪的是,殿下让我送进去,也不曾生气,我见着…..他还有几分高兴?” 也许是正在喂海渊的缘故? 宋净庭一听有八卦可聊,顿时来了兴趣,问道: “然后你把东西刚送进去,殿下又把东西摔了?” 益惟一听,立刻激动的点点头: “宋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 “殿下刚让我把东西拿去丢了,我走到门口了,他又改口说要我先收着。” “您说这….这木雕我放哪才算合适呢?” 宋净庭莞尔一笑,“傻益惟啊,你可知殿下为何生气,你要是知道了,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益惟羞愧地低下脑袋,不好意思道: “大人,我就是猜不透殿下的心思,更何况,我一个做下人的,哪能去猜主子的心思呢?” 宋净庭却不然,摇摇头道: “照你所说,我们这些卖命与殿下的,不也是他的下人吗?” “倘若我也于你一般,做事不动脑子,殿下又怎会任用我呢?” 益惟急红了脸,心想这怎么能一样呢?却实在是嘴笨,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道: “大人与我们自然是不同的!” 宋净庭不再逗他,好心提醒道:“傻益惟,你再仔细瞧瞧这船,修补的可有问题?” 益惟这才认真的去端详那修补的一节。 修补的位置在船尾,因不是同一块木材所制,所以颜色的差异很是明显。 但修补之人的手艺却十分的高超精妙,用软银细金将瑕疵裂痕修饰掉,又在其上添了不少雕刻的工艺。 比起尚未破损时的,还要精致几分。 益惟不解道: “大人,我瞧着….好像并无问题呢。” 宋净庭欣慰的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 “这就对了!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益惟傻了:“啊?” 宋净庭只好直白的和他说: “这样的工艺,没个十年以上的老工匠都做不来。” “如此一来,就更不可能是出自萧五郎之手了。” 宋净庭大胆揣测道: “萧五郎既然已让人送来了,却不见得有几分诚心……” “我听闻这萧河对殿下一向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怎的在这件事上又假手于人?” 益惟听呆了,倒更加晕头转向: “可是殿下以前也不怎么在意,怎的今天发如此大的脾气?” 以前萧河送来的玩意儿再多,扔的也扔,甚至也有给下人的,也没见殿下有几分在乎。 听到这句话,宋净庭倒是笑的意味不明。 “人嘛,都是这般作茧自缚。” 到手的东西未必珍惜,不再属于自己的却又万分惦记。 15、第 15 章 一连好几日,时钊寒都没来上学。 除此之外,七殿下时允钰也是时常旷课的主儿,五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他几回身影。 和其他几位皇子不同,时允钰的母妃乃是宫女出身,身份卑贱,连带着天武帝也不喜欢这个儿子。 因从小就不受宠,母妃无权无势也不争不抢,身在后宫朝不保夕,连带着儿子也没人放在眼里。 如此一来,他却是几个皇嗣里活的最为洒脱无羁的。 这两位虽然不来了,南世子赫连凛却少见的天天按时就到。 常夫子见他逐渐上心,便将赫连凛的座位往前调了调,正好坐在萧河的左边。 这给赫连凛开心坏了,课堂上也表现的更为认真。 虽然萧河觉得,赫连凛这家伙听了也是听不懂,但也强过从前几分吧。 他有空之余,倒是会逐字逐句的讲解给赫连凛听,有些时候讲的比课上的夫子还要入木三分。 除此之外,赫连凛还有一点也令萧河时常感到崩溃。 赫连凛写了一手的烂字,歪七扭八,这里多一笔那里少一笔。 而他的作业写完一定会交与萧河先审阅一遍,再乘上去给常夫子。 萧河每每看到他的作业,都觉得无从下手。 于是,他便只能自己在一旁冷静冷静,冷静完再一笔一画的教赫连凛。 无论是教书还是批改作业,都需要足够多的耐心与时间。 而时间一长,就连兰延青都按耐不住的在一旁乱嚷嚷。 “萧河你变心了!你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了!” 萧河:“?” 兰延青急的上蹿下跳: “你以前最讨厌做作业的!你都不和我还有高询出去玩了!” “你就知道教这个傻子!难道傻子给你钱了吗?” 萧河抚额,颇感无奈道: “温故而知新,我以前也是这样教你的,你忘啦?” 即便如此,兰延青还是非常不满,委屈道: “那、那我和傻子能一样吗?还是你觉得我和赫连凛,在你心目中都是差不多的?” “你要是敢说都一样!那我们就绝交!你萧河从此就不是我兰延青最好的朋友了!” 萧河哑然失笑,连忙把人拉住道: “在我心目中你当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怎会如此想?” 如此一说,兰延青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但仍旧不是很开心。 萧河接着安慰道: “你我一同长大,总角之交又岂是他人能比过的?” “哦对了,等会赫连凛要去我那儿看兔子,你要不要去?” 兰延青本就心思单纯,呷醋的劲儿过了,也就顺坡下驴。 “什么兔子?你一个大男人好端端的在家养什么兔子?” 萧河摇摇头,笑道: “什么呀,这兔子可不是我要养的。” 兰延青一听,又想起萧河的姐姐那美貌仙姿来,顿时按耐不住道: “难道是萧姐姐要养的?” 萧河还是摇摇头,解释道: “我姐姐虽喜爱花草,小动物一类,但从不伤害也从不豢养。” 一是怕养了它们,它们便失去了自由。 二来这些小动物们寿命都短,等到分别之时,又徒添几多忧愁。 “那是谁要你养的?总不能是四殿下吧?” 突然提起时钊寒,萧河还尚未反应过来,也许是太久没想起过的缘故。 他明显愣了一下,才笑道: “怎么可能是他!这兔子是我替南世子养的。” 听到赫连凛的名字,兰延青还是没忍住怪叫道: “什么?!老天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七月吧,说来话长….”萧河叹了一口气。 起初萧河和赫连凛走的并不亲近,到底是因为各自父亲不和的缘故,他对羌南王的印象总是不好。 当初萧父萧百声随天武帝平定谋逆之乱,前朝太子余党四处流窜。 其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心腹,一路往南进入了羌肃王的地界。 原本只要羌肃王交出人来,便也相安无事。 但那时的羌肃王却另起心思,不准萧百声的兵马踏入城池半步。 而羌肃一直都是天凌最为特殊的地段,塔莫三十六部只听命于他们的塔莫王。 羌肃草地广阔,牛羊成片,塔莫人更是骁勇善战,天生的野性嗜血。 即便是天凌的君主换了一代又一代,羌肃却是一块怎么都啃不动的硬骨头。 当时的萧百声是承命而来,倘若捉拿不下,便也无脸回去再见天武帝。 于是,萧百声与羌肃便有了红河一战。 两兵相交,横尸遍野,红河成了真正的红河。 萧百声的整个左肩差点被羌肃王整个劈开,幸好手中的长刀回档及时。 直到凌天都传来废太子伏诛的消息,羌肃王才难以置信的停手。 萧百声虽成功的带回了那几人,却也只剩半条命回去见一家老小。 萧河小时候便听几个哥哥讲述父亲的战功与战绩,只有红河一战最为凶险。 他本以为羌肃王如此厉害,他的儿子自然也有几分本事。 但偏偏赫连凛不是,他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像羌肃王。 传闻羌肃王身高马大,虎背熊腰,怒目而视,小儿的胆子都能被其吓破。 赫连凛最初进都时,比萧河还要矮大半个头,身材瘦小,目光闪躲,不敢与人直视。 后来,时间久了大家便发现赫连凛是个谁都可以捏一捏的软柿子。 有人羞辱不敢还嘴,旁人推他一下也不还手。 日常照顾他的只有三人,一个塔莫的婢子,一个坡脚的老奴,还有一个叫盖普的中年男人。 这三人中,只有坡脚的老奴是真心待他,其余两人更像是犯了错被羌肃王发配过来的。 塔莫的婢子萧河曾远远的瞧过一眼,美的令人惊心动魄,却实实在在是个毒蝎美人。 她对赫连凛的态度很冷漠,但也不会打骂,只是不说话,也从不帮他干活。 但是她会做饭,赫连凛告诉萧河,巧巧做饭很好吃。 至于那个叫盖普的中年男人,确实是羌肃王派来监视赫连凛的。 盖普每三日便会出现一次,每次出现都是替羌肃王带话。 儿子无用,当老子的自然心里清楚。 但再窝囊,也是自己的血脉,所以即便羌肃王觉得赫连凛不中用,但也不曾撒手不管。 有一日,赫连凛带着那名婢子上街去买胭脂。 巧巧爱美,但越美的人越能招惹麻烦。 好在那日赫连凛碰巧在街上撞见了萧河,有了萧河撑腰,倒没人敢上前惹事。 也就是那日,赫连凛在街边看见有人在卖小兔子。 雪白雪白的棉团,红宝石般的眼睛,赫连凛生长在草原,从未见过红眼睛的兔子。 而且它们也不似羌南的野兔,羌南的野兔灰扑扑的一身蛮劲,哪有如此可爱的? 当即赫连凛便忍不住掏钱买下,巧巧却出言嘲讽了他两句,他也未曾当回事。 彼时的萧河只在一旁看着,并不多管闲事。 直到又过了半月有余,赫连凛亲自找上门来。 他怀里还抱着那两只小兔子,满脸的泪水恳求萧河能不能帮他收养它们。 萧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盖普将此事传回了羌肃王那里。 羌肃王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此不成器,便要盖普递刀给赫连凛,让他亲手了结了这两个小畜生,以此磨练他的心性。 还是巧巧拖住了盖普,让他来找萧河。 萧河无法只得收养了这两只小兔子,但是盖普那边依旧没有办法交代。 于是,他便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思铭去街上买来两只差不多大的兔子来。 赫连凛仍垂泪不止,觉得这也是两条无辜的生命,他下不去手。 萧河只能告诉赫连凛,像他们这样的人身在王侯将相之家,许多事身不由己。 倘若你不给你父亲一个交代,也许下一个受苦或者受牵连的会是劳叔,也会是巧巧。 你是想要他们平安,还是要这两只兔子不无辜惨死呢? 话虽残忍,但在冰冷的事实面前,无可辩解。 赫连凛带着那两只兔子回去了,自那之后萧河便很少见他再来上课。 也就更别提这两只兔子如何如何,萧河便一直替他养到了现在。 说是养,不过就是丢给下人,下人在后山圈了一块地,闲着无事养着便是了。 所以倘若不是赫连凛提起此事,他都快忘了后山还养着兔子的事情。 兰延青听完,倒是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声感慨: “好可怜的孩子啊。” 萧河笑笑,比起从小锦衣玉食的兰延青来说,赫连凛确实过的太苦了些。 兰延青虽从小丧母,但正因为如此,其父对他才宠爱有加,越发宠的快要扶不起来。 即便如此,也舍不得苛责兰延青一句不是。 一晃眼晌午便过去了,赫连凛来的倒是快,萧河和兰延青还在书房里逗小六玩。 见赫连凛也来了,三人便朝后山走去。 “我听思铭说,那两只兔子原是一公一母。”萧河笑着开口道: “兔子能生,去年就已经有了两三窝,你原先的那两只也胖的估摸着认不出来了。” 赫连凛倒不在意,眼睛亮亮的,满脸的高兴: “我都长高了不少,它们胖些又有什么要紧的。” 兰延青在一旁盯着赫连凛看,也不说话,只是砸砸嘴,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后山,只见被围栏圈起来那一块好几个兔子洞。 本就是豢养的缘故,这些兔子倒也不怕生人,这里窝一只那里躺一只的在晒太阳。 萧河数了数,地面上不过五六只,只觉得数量少了些。 可能有的还在洞里尚未出来,便没有多问。 兰延青虽嘴上说养兔子没出息,结果自己到这也是跟赫连凛一样,走不动道。 揪根草来就要逗它们,一旁的下人便赶紧递上一根新鲜的胡萝卜。 萧河在一旁也跟着乐,突然想起什么便叫过下人来问话。 “一直都是你喂养的它们吗?” “回五爷,这些兔子全都是我一手喂养长大的。”那下人还有几分自豪。 萧河点点头,笑道: “回头让管家给你再加些辛苦钱。” “那你还能认出最初来这的两只兔子吗?” 听到这句话,那下人本是开心着的,长脸瞬间苦了起来。 萧河还以为他只是记不住,谁想到他说: “回五爷,团团和圆圆我自然是认得,但不巧的是…….” “不知道这山里哪来的老鹰,就前些天的功夫,一连抓走了我这好几只兔子,我喊人来抓,或是找杆子来赶就是不走。” “实在是没办法啊五爷,团团圆圆都被抓走了,许是长得太胖的缘故……” 萧河一愣,“老鹰?” 这后山他小时候常来,除了一些野兔子与菜花蛇,大一点的鸟都没有,又怎会有鹰? 那人苦笑道: “是啊,我在这后山喂了那么久都没事,就前些天….大概是三天前!” “三天前这老鹰就天天来,见到人竟然一点都不怕,甚至还冲下来用翅膀扇我们,凶的真是吓人。” 萧河忍不住皱眉,“那老鹰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那下人点点头道: “记得记得,黑羽白头……..哎!就是那只!!!” “我靠!!!怎么有这么大的鸟!!” 与此同时,兰延青的怪叫也一同响起。 萧河立马回头看去,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翅长而尖,头至后颈呈灰黑色羽毛,而通体蓝灰的猎隼俯冲而下。 其速度之快令人尚来不及反应,一只雪白的兔子便被其利爪牢牢的扣住柔软的腹部,携至天空。 “就是这个家伙!就是它!”下人激动的叫道。 而萧河脸色已经铁青一片。 那哪是什么老鹰,那是雀宁训练出来的猎隼。 准确来说,这是雀宁专门为保护时钊寒训练而生的猎隼。 名曰,海渊。 16、第 16 章 李怀慈从四殿下的书房里出来时,还未过晌午。 他摸了摸脸上厚重的面具,心想中午得吃点好的补一补。 让乐黎烧个甲鱼汤喝喝吧?乐黎烧的肯定鲜美的不行。 他这边想着,那边也没注意旁的,冷不丁撞见站在书房外的益惟,他自己倒是吓了一大跳。 益惟看他下意识伸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这次带的是个白壳,额头上随便绘了两笔,画的像个王八。 “李大人…..”益惟轻声开口道: “我站这好久了,是不是吓到您了?” 李怀慈忙忙摆摆手,清咳了一声问道: “是我没注意瞧,你是有事要与殿下说吗?他午睡的时间还未到。” 益惟伺候时钊寒都快有两年了,对于自家殿下的作息还是很了解的。 不用李怀慈说,益惟心里也清楚的很。 他点点头,却并未让出路来。 李怀慈便只好接着问道: “益惟小哥,可还有旁的事?” 益惟这才面露羞涩,不好意思的说道: “李大人,您刚刚和殿下聊的怎么样?殿下有生气吗?” 李怀慈一听,还真的思考了片刻,迟疑道: “没有…生气吧?” “那还算开心吗?”益惟语气略显期待的又问。 李怀慈脑海里回忆起那人的脸,从始至终就一个神色,没有表情的表情。 不是,时钊寒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没见他有过其他什么表情啊。 “也….不算吧?”李怀慈小心翼翼开口。 益惟听到这话,顿时泄了气: “好的,谢谢李大人。” 说完他便让开了路。 李怀慈:?这孩子怎么了这是? 他被益惟弄迷惑了,索性不管,回家美滋滋的吃饭去了。 而另一边,益惟敲过门后,书房里便响起时钊寒冷淡的声音: “什么事?” 益惟实在是紧张,声音有些不稳道: “殿下,萧少爷那边…又送来了一些东西。” 这时,书房内没了声音。 益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那萧河为什么就盯着殿下招惹。 三天两头的往这跑,现在殿下没回帝子宫住着,他不跑了,他的东西又开始送了。 前天送个船还算能理解,今天送来的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都不敢带过来,先问问殿下的意思再说。 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冷峻的脸来。 时钊寒垂眸看向他: “东西呢?” 益惟更紧张了,回道: “回殿下,萧少爷送来了一只兔笼子和…..三大包兔粮,笼子里面还有好几只兔子,我看脏兮兮的就先放去厨房了。” 时钊寒神情稍有变化,语气倒听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 “放去厨房干什么?” 益惟愣了一下,“不送去厨房杀了吃….那是用来养着玩的?” 时钊寒:“……….” “还有别的没有,和你说什么了吗?” 益惟摇摇头,“送兔子来的那两个小厮,就说萧少爷嘱咐的必须送到殿下您跟前,说完就撒腿跑了,追都追不上呢。” 听到这话,时钊寒神情一顿,嘴角却微微上扬了些。 益惟见此,更加弄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了,只好问道: “殿下,既然不送去厨房,那兔子应该养在何处?” 时钊寒脸上的笑意收敛了,淡声道: “等雀宁回来,送到他那去。” 益惟有点好奇道: “雀宁大人不仅会养鸟还会养兔子吗?” 时钊寒瞥了他一眼,自然不会与他说这几日海渊抓来的兔子都在雀宁那里。 “告诉雀宁,这些个儿少一只都不行。” 益惟点点头说自己晓得了,这便无事退下了。 时钊寒抬头看向窗外,绿荫正盛,似夏非夏之时。 应是好景须记,春意阑珊。 ………… 那几只兔子送去后又过几日,思铭跑过来告诉萧河,后山的鹰就再也没来过。 当时萧河正在看手上的请帖,烫金流云的花边,旁边写有一个大大的“温”字。 思铭说完,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丝毫不感意外的道声知道了。 这请帖是温太傅温琅泽之子温斯年送来的,月底他过生,倒是下帖子请了不少人。 萧河本是不想去凑这热闹,但想了想还是得去。 因是有个当皇后的姑姑,父亲又身居高位,就算是皇子公主来也得卖其一个面子。 于是,萧河便对思铭说道: “我记得咱们府上有一幅张妄迁老先生的字画,你去取来,后日跟我一起去参宴。” 思铭道: “是有这么一幅字画,不过在二爷房里,二爷时常拿出来赏玩,这便要送出去了吗?” 萧河犹豫了片刻,说道: “既然是二哥喜欢的便不送了吧,你去库房看看挑个一两件像样的备着就行。” “是。” 温斯年的生辰还是和往年一样,温府大肆操办过后,东阳春乐还会再办一次。 除了温斯年,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倒用不着去温府参宴应酬。 按照约定,会在东阳春乐小聚小酌一晚。 兰延青自然也收到了请帖,萧河便与他一道乘车去了东阳春乐。 东阳春乐在东集,亦是东集最大、最奢靡的吃喝玩乐之地。 常有富商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更有寒门子弟常常止步于此,望阳兴叹。 东阳春乐里最高的紫阁三百两一间,而温斯年直接包了紫阁一整层楼供他们消遣玩乐。 旁人只见得温家的财大气粗,看他享受这泼天的荣华富贵,却并不知道东阳春乐的老板本就姓温。 来者凭请帖入高阁,由紫衫小倌带路,复登其楼。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他们便停在一扇朱红金锁门前,抚开轻纱帷幔,露出其中奢靡辉煌的景象来。 左右廊壁饰雕刻绮丽,饰以金粉,其上美人婀娜多姿,顾盼生辉,□□。 廊柱也有两人合抱之宽,其上纹饰繁复,耗尽工匠之心血。 再往里走,暖阁内亦是奢丽至极。 只穿薄纱舞裙的女子个个臂白腰细,媚眼如丝,脸上覆有轻纱,一颦一笑之间勾人心魄。 没寻到温斯年,到瞧见几个浪荡子弟正软玉在怀,满脸春色。 萧河自是不屑,正眼也不带瞧的,便与兰延青去了下一阁。 温斯年所在的贵阁,倒与其他几间紫阁显得正常许多。 摆设流水曲觞,世家子弟身边各有一名穿衣得体的女侍伺候,也都不曾覆有面纱,面容秀丽。 见萧河与兰延青来了,温斯年喜出望外,站起身来便笑道: “青鹤,延青,我在这等你们多时了!” 萧河回礼道: “斯年兄,真是好久未见。” “来来来!是好久不见了,你我今日得好好的喝上一杯!” “延青,你也来!坐这边!” 也不知今日怎的,温斯年热情过了头,逮着萧河没少灌酒。 连带着兰延青也有些喝多了,这便不行了,让人搀下去休息去了。 萧河喝的也不少,却并未上脸,而温斯年却已面色通红,眼神迷离了。 萧河只好劝道: “斯年兄,这是最后一杯了,实在是喝不动了!” “我看你…..”萧河故作醉态,语调不清的嘟囔道: “是有什么事要说啊?” 喝多了温斯年也不太清醒,倒还是记得自己灌萧河的目的,反应慢上一些道: “青鹤啊,实不相瞒……” “我近日来瞧上一位姑娘,实在是日思夜想,你觉得、你觉得人家姑娘会喜欢我吗?” 听到这话,萧河心中警铃大作。 即便听懂了,也装作不懂: “斯年兄啊,这凌天都还有配不上你的女儿家吗?难道是…….哪一位公主不成?” “就算是公主,咱们陛下对你多有疼爱,多求求也未尝不可呀?” 温斯年痴痴的笑了两声,摆手道: “不是不是!她虽不是公主,身份也是矜贵的骄女,我这不是怕配不上吗?” 萧河点点头,不说话了,闷头干了一杯便道: “斯年兄,我肚子涨这就去小解,等我回来!回来再说!” 温斯年还想留人,喊了几声萧河还是跑了。 等出了暖阁,外头的凉风一吹,萧河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便舒心一笑,自嘲道: “哪有将亲人往火坑里推的道理?” 从高楼往下眺望,下面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不缺高门大户。 其中一座轿辇绣有皇室之纹,配有白兰玉扣的,正是温皇后之子时寻夜的轿辇。 萧河不喜其人,时寻夜也是时钊寒之后,又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不想与这些人再有交集,走是不好走,便准备随便找个无人的紫阁睡一晚便是。 一连推了两三间,都有人在,萧河只好再往里走些。 以至于阁子左边的挂牌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他也尚未察觉。 随便推开其中的一间,萧河自顾自的坐下,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一怔,直到声音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推门而入。 萧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再想翻窗户走人也是来不及了,时间只够他堪堪藏于屏风之后。 刚藏好,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隔着屏风,倒瞧不清楚,只见来者个子高而挺拔。 时钊寒看着桌上被动过的茶杯,以及尚有余温的茶水,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益惟尚且不知房间里来过了人,只问道: “殿下,您是否要沐浴?” 时钊寒的目光落在了那扇劲松屏风上,淡声道: “嗯,去备水。” “是。” 躲在屏风后的萧河暗叫不好,怎遇到他这个活冤家了。 17、第 17 章 益惟出去之后带上了门,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萧河突然想起,自己进门后动了桌子上的茶杯。 而这一点,恐怕那人已经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所以这才支开了益惟。 躲在屏风后的萧河不敢轻举妄动,他怕时钊寒贸然出手,很容易便落个下风。 偏偏他心里又不想和那人就这样打过照面,指不定又是一顶多大的帽子扣下来。 死缠烂打勉勉强强还行,偷窥跟踪就太难听了些吧? 正当萧河酝酿起这些心思的时候,另一边时钊寒将身上的外衣脱下,转头看向屏风。 萧河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两步,屏风远处看尚且瞧不出什么端倪,但凑近了还是不行。 他的右手边就是窗户,只要不被发现,或是时钊寒也想少一事的话,他完全可以翻窗而下。 但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落衣服的衣桁偏偏就在屏风边上。 萧河屏住呼吸,盯着那人慢条斯理的将衣物摆放好,头上束发的玉带也解了,落在一旁。 随后,时钊寒背过身去,准备将素白的里衣也褪下时,萧河等不住了。 他推开窗的一小半,却在转过头的一瞬间,立马察觉到耳畔擦过一道劲风。 萧河下意识后仰堪堪躲过,站起身来欲推屏风遮掩己身,以便达到快速翻窗而下的目的。 却没想到站起身来却被里衣迎面罩住了头,此时想躲却为时已晚。 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甚至能闻到其上淡淡的香气,萧河被眼前的男人掐住了脸,牢牢的按在了墙上。 因是掐的太紧的缘故,又或是面料过于轻透了些,只凭轮廓他便认出了手中之人。 时钊寒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从上至下扫过,最终落在了那人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一点嫣红的舌尖向外顶了顶,很快便将那轻透的布料濡湿了一小块。 时钊寒的眸色暗了暗,萧河却没有丝毫察觉,只以为他没认出自己,嘴唇张开,舌尖又动了动。 “钊寒师兄,是我。” 脸上的手劲松了些,但显然这人并不打算如此轻松的放过他。 “你跟踪我?”时钊寒问道。 萧河心里大喊冤枉,想要伸手推开一些,却又发现那人未着上衣,赤裸着胸膛。 他便只能好声好气的求道: “你先松开,脸好痛。” 闻言,时钊寒这才松开了手。 萧河连忙将里衣从头上扯下,时钊寒便看见他那微微泛红的脸上,已经留下了两个清晰的指印。 细皮嫩肉的娇气,也是不改从前。 萧河并不知道此人心中所想,他背过身去将里衣递给时钊寒,说道: “你先将衣服穿上再说。” 待时钊寒穿好衣服后,萧河才转过身来,解释道: “今晚我在这真是巧合,温斯年在这过生,我喝多了便想找个空房休息,并不知道这是你的房间。” “不是师兄想的那样…..我没跟踪你。” 时钊寒神情未明,忽而开口道: “也是,这几日你躲我还尚且来不及呢。” 萧河微怔,不知这人是如何察觉到的,心下略显尴尬,嘴上自然不能承认道: “我何曾躲你?反倒是师兄一连数日未来上课,我送去的东西你怕是又扔了吧?” 时钊寒并未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 “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萧河一愣,“你真扔了?” 他问是这样问了,语气却很是笃定。 时钊寒见他表面不显,看似平静,实则真有几分动怒了,便开口道: “没扔,但还是坏的。” 萧河有些疑惑,不是修补好送去的吗?怎么还能是坏的呢? “是吗?那….改日你再送来?我帮你补补呢。” 时钊寒摇头道: “用不上了。” 萧河这才想起来,距离上次的事已经过去好几日了,估摸着大家也都完成了各自的作业。 就算是修补好了,又能送给谁呢? 怪不得时钊寒让他不要再送来了,确实有些迟了。 “还有那些兔子。”时钊寒明知故问道: “即是替赫连凛养着的,又送来给我做什么。” 萧河替赫连凛养兔子的事,时钊寒一早便知道的。 他不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人,有点有趣的、好玩的都忍不住说给师兄听,也不管时钊寒想不想听就是了。 萧河冲他微微一笑: “师兄啊,你有所不知,我这后山近日不太安全,时有猛禽出没,兔子是越养越少。” “我就在想,是不是有人记恨上了我,又或是故意来欺负赫连凛的,这才连只兔子都不给养,我只好送去师兄那里暂养几日。” 萧河故意在他面前如是说,话里话外都意有所指。 闻言,时钊寒微微皱眉: “胡闹什么,难道能替他养一辈子吗。” 萧河见他不高兴,便也收敛道: “你若不愿养就让益惟送回来,我不烦你。” 时钊寒不想再理他的兔子,开口道: “你这几日与赫连凛走的很近。” 萧河望向时钊寒的眼眸沉浸了月色,显得有几分情深的错觉,他柔声解释道: “赫连凛只是个没心眼的孩子,在这凌天都无依无靠,我瞧着可怜。” “师兄是有何不放心之处吗?” 时钊寒没挪开眼,却也并未被其所惑,眼眸沉静如水。 “阿鹤,他不会永远留在凌天都。” “我不想你和他走的太近。” 萧河沉默片刻,随后才抬起头来算是乖巧的应声道: “知道了,师兄。” 此时益惟正备好水回来,却见房里多了一个人,明显的愣了一下。 “萧少爷,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河冲他笑了一下,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了: “刚到没多久。” 益惟“哦”了一声,不知道这两人是否有话要说,可是他水都抬进来了。 于是他只好开口问道: “殿下,现在沐浴吗?” 时钊寒还尚未回答,萧河依着窗户的身子便立马弹了起来,替他答道: “要的要的,我这就出去了。” 他话刚说完,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甚至还贴心的关好了房门。 益惟看着那人逃一般的溜了,忍不住嘀咕道: “奇奇怪怪。” 时钊寒倒是神色如常,“随他去。” 益惟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子,也并不是不高兴的样子呢。 萧河出了门,才想起来今晚时钊寒怎么会出现在东阳春乐。 因着自己表哥时寻夜的缘故,温斯年不太可能也宴请了他。 十之八九是来见什么人,才选在了寻欢作乐之所,以便掩人耳目。 想到这,萧河心下迟疑,本就没走出多远,身后的房门很快又从里面打开了。 益惟弯腰将热水桶拖出来,关上门瞧见还没走的萧河,顿了顿问道: “萧少爷,是还有其他事吗?” 萧河眨眨眼,看向那桶原封未动的热水问道: “叫了水又怎得不用?” 益惟也纳闷呢,自家主子本是来东集见李大人的。 事情谈完后,恰巧路过这里,便忽然改了主意说要在这歇上一夜。 结果好巧不巧又撞上了这姓萧的冤家,叫了水不用就说要回去了。 没等到益惟回答,房门便被从里推开,萧河下意识抬眼看去。 时钊寒穿了一身拢月的绛紫,朦胧夜色之下衬得面容美若冠玉。 他倚门而立,静落了一道默长的影子,眉眼之间的疏离却在看向萧河时,忽的又消散开来。 “怎么不走?”他问道。 萧河答道: “是要走的,等延青醒了酒一起。” 时钊寒微微点头,不再说些什么,带着益惟转身走了。 萧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淡了,这才呼出一口气上楼去找兰延青。 等到了兰延青的房间却发现并没有人,萧河找到了一开始随行的小倌,这才知道兰延青刚刚被人接走了。 “你可看清是什么人接走的他?”萧河有些不放心,便问道。 那小倌想了想说道: “应是温公子的朋友,个子很高,长得很好看但是面冷的很,我不敢多问那人便抱起兰公子走了。” 他这样一说,萧河便想起来高子瞻今晚也是来的。 “延青是醒着走的吗?” 萧河怕自己弄错,便多问一句。 那小倌点点头道: “我瞧见兰公子睁了眼,也并未挣扎这才放心的让那位公子带走的,若是您实在是担心,我再去楼下帮您问问?” 听到这,那来人十之八九就是高子瞻了。 估摸着自己呆够了,便借着送兰延青回去的名义早早开溜了。 “不用了,多谢。” 思铭在楼下一直等着,心想五爷应是不能在这过夜的。 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倒是瞧见四殿下的马车停下,走下来一位穿着浮夸艳丽的歌姬。 那歌姬脸上化了浓艳的妆,五官过分精致,个子却不似一般女子那般娇小。 她瞧见思铭在看自己,竟也不害羞,回头便冲思铭抛了一个媚眼。 等那名歌姬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身走进了东阳春乐,四殿下才下了马车。 正当思铭万分懵然的时候,又见高子瞻冷着脸从楼上下来了。 他怀里还抱着一人,并不老实,不停的挣扎乱动,脸却埋在高子瞻的胸前,瞧不太清楚。 经过思铭旁边时,思铭连忙把头低下去。 却见那人在自己跟前稍稍停留,丢下一句“跟萧河说一声,人我带回去了”便走了。 思铭这才反应过来,高子瞻怀里抱着的是喝醉了的兰延青。 “这是喝了多少啊…..” 另一边,马车没走出多远,时钊寒便听见窗外叫喊嘈杂的声音。 “外面怎么回事?”他睁眼皱眉问道。 益惟回道: “殿下,是敛芳阁的一间铺子走水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火势蔓延的厉害,紧挨着的那几间小楼全都烧起来了,红彤彤的一片。 此时此刻街上众人奔走赶去救火,乱做一团。 听见有人喊,估摸着是铺子里还有人没能出来,一时之间也无人敢去营救。 他们的马车被挤到了边上,走不动道,只好停了下来。 益惟不敢走太远,回头望上一眼,便见白烟透向无边的黑色天际,火焰如舌残忍的舔舐着摇摇欲坠的阁楼。 而在阁楼十米开外,又停下了几辆马车,其中一辆分明绘有单翅青鸟图纹。 益惟认出那是萧家的马车,便见车上下来一人,竟朝着火势凶险之处奔去了。 益惟愣了一下,萧河不会要冲进去救人吧? 他连忙快步跑回去,隔着一层帘子和时钊寒说道: “殿下,我刚刚瞧见萧公子的马车停铺子那了,我们现在还回去吗?” 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帘子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冷峻的脸来。 时钊寒皱眉道: “过去看看。” 18、第 18 章 “五爷,您先别过去,这火势烧的太凶了!别伤着您!” 思铭在后面追不上萧河的脚步。 敛芳阁的铺子起火,烧了半条街的店面。 此时此刻黑烟直冲天际,熏的来来往往运水的人都睁不开眼,更难想见还在铺内跑不出去的人会如何。 张道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浸水打湿后披在身上,手帕捂住口鼻,作势便要往里冲。 萧河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连忙问道: “都还有谁在里面?” 张道景见来者是他,便赶紧说道: “里面还有几个看铺子的下人,我不一定能背得出来!” 说到这,他忽的脸色一变,想起什么来: “对了!还有韩家那个庶子!他被他弟弟锁在敛芳阁的最里间了我怎么给忘了!” “韩辛移?”萧河的面色也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对对对!就是他!”张道景悔恨莫及的拍了拍大腿,直呼救不了,要出人命。 他没看见萧河的脸,映衬在一片通亮的火光之中,晦暗不明。 “看见人往哪去了吗?” 耳边是烧断木头爆开的声音,焦糊的味道令人难以呼吸,时钊寒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找寻,却始终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益惟摇摇头,声音慌乱道: “殿下我们回去吧,也许是您看错了,这种时候萧公子是不可能以身犯险的!” 时钊寒一言未发,面若寒霜。 只能听见益惟在一旁的恳求声: “殿下,不要再往里面走了!真的不能再进去了,这块梁马上就要烧断了!” 时钊寒回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益惟瞬间收住了声。 “去外面等着。” 益惟拼命的摇头,死活不肯留他一人在里面。 时钊寒将脱下的外袍扔给了他,手指放于唇边,吹出一声急促的短哨来,他看向益惟道: “你在外候着,不然雀宁他们来了也寻不见我。” 益惟抱着他的衣物,面色焦急的快要哭了,一时之间都怪自己多嘴,非要提萧河做甚。 “我不会有事,去吧。” 时钊寒说完,便转身踏进了火光之中。 时间一点一点的消逝,始终不见有人出来。 益惟的眼睛被烟熏的止不住流泪,站麻了脚,恍惚之中才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益惟!你家主子呢?怎么就留你一人在外面?” 快要将这一片寻焦了的萧河,才在这偏僻的角落看见这么个熟悉的身影。 他抓着益惟的手臂,自然也看见了益惟怀里抱着的衣物,声音一下子变得冷厉起来: “你家主子人呢?” 益惟颤抖着声,带着哭腔喊道: “殿下进去了!他让我在外面等其他人来!” “其他人呢?怎么会是你来了?已经过去快有半刻钟了,殿下会不会有事……” “哎!萧公子!萧公子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快速脱了衣物,竟只身冲了进去。 益惟呆呆的愣在原地,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 萧河冲进去才发现这一间铺子的栋梁已经被烧塌下来,完完全全挡去了长廊的路。 但好在敛芳阁的几间铺子,铺子与铺子之间相通,设有回廊式的庭院。 即便外面火势再凶,里面空旷之地却并不怎么严重。 萧河强忍着皮肤被灼烧的痛感,他不能喊时钊寒,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韩辛移的名字。 一楼烧的干净,外架的火也扑灭的及时,但二楼应着高度的问题,烧的还是凶狠。 想着那两人很有可能被火势架在了小阁楼,萧河便只得咬咬牙冲了上去。 才上一小截台阶,脚下便轰然塌掉了。 无法,萧河只能从一片火势之中穿过去再上二楼。 “萧河?”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萧河猛地回头,只见那人站在一片火光之中,身后还背着昏迷过去的韩辛移。 “你——” 来不及欣喜,萧河忽的变了脸。 只见时钊寒所站的地方,头顶之上是又一块烧塌的顶梁正摇摇欲坠。 等萧河再作回想,那块梁已经重重的砸在了左肩之上,其上炙热的温度瞬间烫穿了衣物,触碰到了肌肤。 灼烧的痛感差点让萧河站不住,时钊寒面色一变,连忙将断梁踢开,又伸出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身。 当他作势欲看萧河肩上的伤时,却被抓住了手。 萧河强忍着痛,“嘶”了一声有气无力道: “先出去再说。” 浓烟太大了,就算烧不死也要被活生生呛死在里面。 等他们终于走出了火堆,萧河这才彻底脱了力,瘫坐在地上。 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一些不适来,眼睛被熏的很痛,嗓子与鼻腔里仍感觉有火在烧的灼热感,胸腔闷的也喘不过气来。 但最难受的还是左肩之上被灼烧的那一块皮肤,钻心的痛,使得他的左手控制不住的抽搐。 萧河强忍阵阵耳鸣,藏起深感不适的左手,朝时钊寒看去。 好在那人衣服虽烧破了,也脏的不行,但并没有受什么伤。 时钊寒松开了一直揽着韩辛移的手,另一边的益惟看见他们便立即冲了过来: “殿下!您没事吧?” 时钊寒摆摆手,面色略显疲惫道: “无碍。” 他看向萧河,目光落在左肩之上——那里已经血肉模糊一片,和衣物深深的粘黏。 时钊寒眸色一沉,“你的伤——”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还未碰到,就被萧河狠狠的打落。 时钊寒怔了怔,益惟也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萧河的目光却瞥过在他身后尚未清醒的韩辛移,冷笑一声道: “四殿下,与其关心我,倒不如赶紧瞧瞧你这拼了命也要救出来的人到底如何了。” “你是瞧不清这外面起的火有多大吗?你是疯了吗!” 萧河声音一改从前的冷厉,他看到韩辛移那张熟悉的脸,就止不住的浑身发抖。 他想到以前,想到时钊寒曾经为了这样一个人,让他夜夜独守空房。 他想到他们成婚之后,十天半个月也难再见一面,而韩辛移却被允许日日跟在时钊寒的身边。 不过一瞬间,昔日的回忆如毒蛇猛兽般朝他扑涌而来,能想起来的全是痛苦。 而他,即便是重活一世,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知道时钊寒会救下韩辛移,也就是那一次他们才有了交集。 但是他不知道,时钊寒救韩辛移的那次,火势会如此之大。 大到他在外一圈又一圈的徘徊,不敢轻易的离去。 大到他明明知道应该转身就走,却仍旧担心时钊寒会有意外身殒于此。 看着萧河通红的眼眶,时钊寒第一次感受到心脏被收紧攥握的痛感。 他无言,只是那么静静的望着萧河。 “萧公子你不要怪殿下,他冲进去是为了….” 益惟有心解释,但没能说出口的话,便止于时钊寒制止的冷淡一眼。 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韩辛移醒了。 萧河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烬,他看见远处走来时钊寒的人,也看见匆匆寻他而来的思铭。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时钊寒却忽然有种留不住他的错觉。 萧河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直到韩辛移虚弱的声音响起,时钊寒仍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殿下。” 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雀宁,只需一眼便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时钊寒略显失意的脸,与那静自落寞的神情,竟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自他对着族神发誓,誓死追随四殿下的那天起,他便知道时钊寒是个彻彻底底的冷血之人。 因这悲惨的身世,注定他无法像常人那般拥有情感。 也注定会有一些人站出来牺牲自己,只为保全时钊寒,保全他们的大义。 所以他知道时钊寒绝不会以身冒险,这本就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规矩。 但今天,为了那么一个人,时钊寒亲手打破了这个规矩。 雀宁心里轻叹一口气,不知作何感想道: “殿下,怎不先让海渊去找萧公子呢?” 火势如此之大,倘若时钊寒看错萧河没有进去,只是在外围观,以海渊的速度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也寻到了人。 时钊寒沉默片刻,才道: “是我太急了。” 听到这话的雀宁一愣。 因为看见了相似的人,太急了以至于失了理智,便全然不顾后果了。 雀宁无话可说,时钊寒起身瞥了一眼躲在身后仍旧惊魂未定的韩辛移。 “你把他送回去,今日之事韩家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 听到这话,韩辛移心里又惊又怕。 抬起头怯怯的看了那人一眼,时钊寒的脸上虽沾染了灰尘,却依旧遮盖不住其俊美冷淡的眉眼。 尤其是当他眼眸看过来时,虽冷漠疏远,却莫名的令人心悸不止。 韩辛移慌了慌神,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今、今日之事多谢公子。” 时钊寒并未作答,脸上并无情绪。 雀宁看向他,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 “韩公子,可还认得回家的路?” 韩辛移这才挪开眼,瞧见眼前穿着有些异族的雀宁,点了点头。 “益惟,去拿药。” 时钊寒摸了摸站在肩上的海渊,拍了拍它的头。 海渊蹭了蹭他的手,听话的朝着萧河离去的方向追去。 19、第 19 章 因着这幅模样,萧河不想回家。 打发了思铭去买烫伤的药膏,自己却转头进了一家酒楼。 不知道是伤口太痛,还是心里更苦闷些,萧河特别想喝酒。 他本不是贪杯之人,今日却忽然很想喝个酩酊大醉。 喝醉之后便能很快睡着,也好将今日之事统统忘掉。 然而酒水皆入喉,越饮越感悲凉。 上一世的种种如走马观花,不断浮现在脑海。 其实未在与时钊寒成亲之前,他就一直都晓得那人的存在。 年少时的满腔欢喜,总也想不明白,为何时钊寒会越过自己先喜欢上他人呢? 他分明与时钊寒相知相伴,患难与共,事事体谅,却偏偏要落个这样的下场。 说不清一开始是不甘心更多一些,还是真的无法割舍。 起初他总是瞧不上韩辛移,想着不过韩家一个庶子,即便跟在时钊寒的身边还些恩情,又能有多大的本事。 那时的时钊寒对待他与旁人,并无差别。 直到又一年,他得偿所愿,与心爱之人完婚,对往后充满憧憬之时。 梦幻如泡影,破碎的太快,容不得人有所反应。 成婚之后时钊寒便很少回家了,他私下的宅子那么多,总有一个是萧河找不到的。 很多时候萧河想不明白,凌天都如此大,上万户人家,家家烛火通明,欢声笑语。 为何偏偏会是他,独坐空房,一赏无边寂寞。 萧河喝酒如喝茶,一杯接着一杯往下咽,却难掩苦涩。 他想起与时钊寒吵的最凶最狠的时候,宋净庭也曾来劝解过。 宋净庭告诉他,那人身份卑贱,本也就配不上王爷。 即便是跟在王爷身边许久,也未曾多瞧一眼。 但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又一年的秋天。 那一年时钊寒的羽翼逐渐丰满,而天武帝仍旧不愿听臣言,立温皇后的嫡长子为太子。 一时之间,朝廷上下风声四起。 皇子与皇子之间的争斗,也欲演欲烈。 时钊寒在东湖有一私人山庄,位置偏僻不怎么好找,是以他的亲信来往密谋。 当时他们并不知晓身边藏有内鬼。 事发的当晚,时钊寒与他的亲信临时改了地方在另一处商讨,并未在东湖。 而二殿下时寻夜的人却听到风声赶来,将东湖围了个水泄不通,抓了不少无关紧要的人。 按理来说他们应庆幸躲过一劫,却在得知抓去的人中有韩辛移时,都不太能坐得住了。 韩辛移知道不少关于他们的事,每每谈事之时时钊寒并不会刻意令其回避。 宋净庭本是建议先下手为强,在消息走漏之前将人处理掉的。 李怀慈却觉得过于残忍了些,所以两人争论不下,也未有法子。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韩辛移竟然在时寻夜的手里硬是熬过了碎骨之痛,也没有说出半个字。 宋净庭告诉他,韩辛移的整个右臂都被敲打碎了,即便是后来请了再好的医生,也是回天无力了。 他对王爷的衷心众人都看在眼里,王爷又何曾不知此情之重,莫不能还呢? 宋净庭劝慰萧河,王爷对那人并无此意,你又何必抓着不放,伤了彼此的感情。 他让萧河忍一忍,忍到满嘴是血也要接着往下咽。 两人成亲之后,便很少再有相处愉悦的时候了。 他常常怀念两人的以前,也大多是对方都还自由,未曾有所怨怼的时光。 思铭买了创伤的药,回来却没见自家主子老实待在马车上。 这边急的乱转,抬头恰好看见站在街对面的益惟,手里也捧着相似的药膏。 “你、你这是做甚?可有看见我家少爷?” 思铭心里惦记着萧河肩上的伤,急的一头的热汗。 益惟摇摇头,手里拿着的药本也就是要给萧公子的。 “殿下应该是去寻了……” 话还没说完,益惟忽然瞧见海渊的身影从不远处掠过,特意在两人的上空盘旋了两圈才飞走。 益惟拍拍思铭,说道: “找着了!走走走,你跟我来。” 思铭不明所以,只好跟过去。 走了没一会儿,海渊就停在了一家酒楼的屋檐上。 正慢条斯理的用喙梳理着羽毛,抽空了还斜上一眼,瞧瞧楼下走的极慢的两人。 益惟抓住一个小二询问,那小二便指了指楼上的厢房,说左边第二间就是。 知道他们应是楼上客人的家仆,又说来的早的那位客人喝了很多酒,刚刚还要他们送酒上去。 思铭听到这些,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 上了楼益惟让思铭在外面等着,自己送了药进去。 没过一会儿人就出来了,思铭心里着急,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也瞧不见萧河此时的样子。 想着要不是因为四殿下,他家少爷怎会如此? 连带着对益惟也有些心里不满道: “你这就出来了?你要是不会处理伤口就让我去,我还是进去带少爷回去吧!” 益惟连忙拉住他,小声道: “你急什么!” 思铭一把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你说呢!要不是因为你家主子,我家少爷会这幅模样?” “我家五爷全心全意为四殿下,四殿下倒好!跑去救个什么不认识的人,他自个儿轻贱也就罢了,还要牵连旁人!”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益惟也来了气: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不说是你家主子先乱跑的?” 思铭冷笑一声,益惟抚额,想着自己和他说这些做什么,还嫌不够乱的。 “好了,殿下在里面替萧公子处理伤口呢,你和我置气又有什么用?” 思铭噎住,也不吭声了。 厢房内。 “你、你来干什么?” 萧河喝的脸颊通红,脑子还是有五六分清醒,只是手脚不太听使唤。 时钊寒一眼扫过去,只见桌上摆了不少酒坛子,脚下还有喝空的两坛,忍不住皱眉。 萧河看他不说话,自顾自的坐在自己跟前,就想撑桌子起身。 刚站起来一点,就被时钊寒按住脑袋,又坐了回去。 “你!你走开!” 喝醉了的萧河是有几分不好招惹,虽是怒瞪而视,但偏偏因醉酒少了几分气势。 吓唬不了旁人,也就更吓唬不了对他算是了如指掌的师兄了。 时钊寒不喜酒气味,只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与面颊,微微发烫。 力道很轻,没由来的还有些痒,萧河反应慢了些,手便拍空了,很不高兴的说: “别碰我。” 时钊寒微怔,第一次被萧河如此抵触,他心里有些异样,面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为什么不能,我不能碰你,那还有谁能?” 时钊寒看着他,眸色沉沉。 此时酒劲上来,萧河的脑袋也有些发晕,胡乱回道: “不能,你去摸韩辛移好了。” 时钊寒:“……” 知道他是醉了,可为什么又提起韩辛移? 他与韩辛移本就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敛芳阁救下只不过是一场巧合与意外。 时钊寒蹙起眉,只觉得萧河胡闹的很没道理。 于是他只好问: “为什么是韩辛移?” 萧河愣了愣,跟着重复道: “对啊,为什么是韩辛移?” 为什么是韩辛移,而不是我? 又勾起了苦闷的事,说罢就要伸手去拿酒,被时钊寒动作更快的夺了下来。 萧河很不满的看着他,问道: “你也想喝吗?” 时钊寒只好无奈的开口道: “阿鹤,我是来给你处理伤口的。” 萧河面无表情:“不需要。” 时钊寒却站起身,走至他跟前。 左肩之上有一小块皮肤已经坏死,周围还烫出一圈小小的水泡来。 时钊寒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哑了声音问道: “疼吗?” 萧河不想让他碰,估摸着也是实在太疼了,坏死的地方需要处理再包扎。 他本可以态度再强硬一些,但是不知为何偏偏无法面对今晚喝醉了的萧河。 萧河要站起来,偏偏手脚无力,时钊寒又按住他另一侧的肩动弹不得。 萧河憋的实在是受不住了,才面色通红的开口道: “你让我起来!我要如厕!” 时钊寒身子一僵,这才把人搀起来。 萧河喝的酒水太多了,站又站不稳,去不了如厕。 时钊寒只好喊益惟送只夜壶上来,让他在房间里解决。 夜壶也送上来了,时钊寒扶着他帮他解开腰带,等他解决。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便伸手去摸他的肚子。 萧河的小腹很是柔软,因酒水撑着微微凸起,倒没有作假。 不知想到了什么,时钊寒的眼眸暗了暗。 萧河却浑身燥热的不行,双腿打着颤,也要推开时钊寒的手。 “你、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上不出来。” 时钊寒怕他摔倒,拒绝道: “不行。” 萧河气的抓狂,却奈何不了他一点,只好恳求道: “那、那你让思铭进来行不行?” 时钊寒微微挑眉,一句话堵死了他。 “还嫌不够丢脸的吗?” 萧河:……. 绝望的闭上了眼,耳边响起的水声断断续续了好久,终于结束了,萧河也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 还没将裤带系好,一直放在腰上的手又拍了拍,催促道: “去床上坐好。” 萧河转过头来,瞧见他手上的东西时,酒都要吓醒了一半。 时钊寒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剪刀来,尖的那头还闪着寒光。 “你、你干什么?”萧河面色有些白。 时钊寒懒得与他多废话,冷声道: “伤口不疼了是吗?” 20、第 20 章 萧河肩上的伤已经完全和衣物粘黏在一处,处理起来难免会疼痛难忍。 怕他挣扎再伤到自己,时钊寒索性拿来绸带将萧河的手捆住固定在床头。 为了看清伤口,剪开粘黏的衣物,时钊寒凑的十分近。 萧河能闻到他身上寡淡的香气,而时钊寒低垂着眉眼,神色认真至极。 一呼一吸之间温热的气息尽倾洒于他脖颈的肌肤上,萧河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去。 烛火明亮,照着墙上的影子却静默的两两相依偎,宛如眷侣。 萧河望了望,不知在想什么出了神。 “疼吗?” 柔色的光落入浅淡的眼眸,酝酿了一抹蜜色。 萧河错开眼睛,蹙着眉不吭声。 时钊寒只当他是疼着在忍,手上的动作放的更轻柔了些。 “今日之事,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 他没在里面找到萧河,却恰好碰上了被锁在阁内,快要奄奄一息的韩辛移。 出去的时候,才撞见分明是来寻他的萧河。 萧河抿着唇,开口道: “只是恰好在外面撞见了益惟。” “所以便全然不顾自己安危,冒冒失失的冲进火里吗?” 时钊寒手上的动作一顿,虽是问却有十分的肯定: “你担心我?” 被猜中心思的萧河面色有几分不自然,反问道: “那你呢?身为皇子不顾自己的身份,将生死安危抛掷度外,只为了救韩家那个庶子?” 时钊寒继续帮萧河清理伤口,烛光柔和了他似玉的脸庞,声音不冷不淡道: “即便不是韩辛移,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能见死不救。” “反倒是你,如此在意……” 时钊寒微微垂眸,忽而轻声问道: “阿鹤,你是不是喜欢我?” 萧河浑身一僵,亦是不能明白时钊寒此时此刻的明知故问。 从十三岁那年虎头山初见,再到这之后的多少年,他的爱如奔疾而起的长风,从未停歇。 他不信时钊寒不懂不明白,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罢了。 直至今日,听到这样的话,他才觉得从前的种种万分可笑。 萧河张了张唇,时过境迁,有些话反倒很难再说出口了。 曾经如此热烈的喜欢过,拿起时总是闹的人尽皆知,放下时却会变得如此悄然无言。 “那你呢?”萧河反问道: “你是否有一丝一毫、哪怕只有一刻,真心的喜欢过我吗?” 他看向时钊寒,在等一个明知不可能的答案。 时钊寒正在给他上药的手微微停顿,并未抬头,声音也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他说:“我不知什么是喜欢。” 他不知。 萧河点点头,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之间竟相对无言。 时钊寒给他上好了药,解开捆着萧河双手的发带。 正欲起身之时,却突然被拽住了衣领,时钊寒毫无防备之下身体向前一倾。 直到唇与唇的想贴,萧河软腻的舌轻轻的舔舐过,时钊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时钊寒浑身一震,下意识做出了动作,等回过神来,望着跌坐在地上萧河,脸色难看至极。 萧河痛的额头冷汗直冒,但他就以这样十分狼狈的姿势,冲他咧嘴一笑。 “你并不是不知,你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说完这句话萧河便偏过头去闭上眼睛,声音疲惫道: “你走吧,以后谁也不欠谁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时钊寒走了。 思铭拿着刚刚做好的冰袋走了进来,却瞧见萧河坐在地上,连忙过去扶他。 “五爷,您怎么坐到地上去了?” 萧河闭着眼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刚刚撞上去的那一下疼的他眼冒金星,脑袋直抽抽。 时钊寒的手劲不小,撞的疼了,萧河才万般后悔,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思铭小心翼翼的将他挪到床上去,放上冰袋给他镇痛。 从郎中那取回来的药煮好端上来时,萧河已经睡过去了。 大抵是太累了,萧河又梦见了那段在虎头山上的时光。 上一世好像也是如此,梦做久了回忆就会变得模糊。 他记不清梦中那人的脸,却记得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是时钊寒穿过的衣服。 十三岁那年,萧河跟随师父姜淮去赴十年之约。 很小的时候,萧河就听姜淮说起过他的师门凌云宗,只余他与另一派的大弟子尚且苟活人世。 其余之人皆死在了多年前的一场暴乱之中。 那一年的冬天,他记得漫山的大雪,覆盖住前进的道路。 他们的脚印留不住,山上的猛兽们亦然。 姜淮告诉他,他与那人分离时曾定下誓约。 十年之后的冬天,他们会带着各自的徒弟在虎头山相见,比试一场。 以作延续十年之前,他们尚未分出胜负的赌约。 山上的财狼虎豹很是凶猛,倘若遇见了,姜淮会双手备于身后,只留一把长刀,让萧河独自面对。 萧河虽是少年气性,却着实是个可塑之才。 他在武术方面的天赋极高,旁人要学一年两年的招式,萧河半个月就能吃透,且在姜淮手里走过十招而不输行法。 萧河打跑了那些豺狼,却并未伤及它们的性命。 是以在他们之后上山的公子修及时钊寒二人,屠尽了路上的猛兽,便从中窥见了些许端倪。 “即便是山上吃人的豺狼都不忍杀之,就算学尽一身本领又有何用?” 公子修擦拭掉剑上的血迹,声音冷洌。 他个子极高,站在茫茫雪地里像一把足以劈开虚空的黑色利剑,无人可挡他的锋芒。 时钊寒的白衣溅上几点鲜红,独立寒雪之中,脚边是三四头饿狼的尸体,杀的要比公子修还多。 他过分白皙的脸上,却不见常人之情绪。 “他赢不了我。” 一语成谶,虎头山上的比试,顶着茫茫大雪,萧河以一式之微输给了时钊寒。 这之后因大雪封山,看不见下山的路,四人便在虎头山上的废弃院落里,住了一段时日。 起初萧河知晓时钊寒性子冷漠,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没呆两日,便磨着姜淮想要下山回家去。 姜淮虽疼爱徒弟,却也将公子修的话听进去了一些。 倘若少年之时不加以磨练,此后更难成以大器。 所以在山上这段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姜淮要求萧河自己解决每日的温饱问题。 他与公子修绝不插手,直到冰雪消融才会回来带二人下山。 那时的萧河年纪还小,耐不住性子。 在姜淮与公子修走后的第二日,便自己绕开了时钊寒,偷摸着想要尝试下山。 结果却在山上迷了路,一直苦苦挨到深夜,也不见姜淮来寻。 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十有八九会被冻死在这里。 一直到第二日的深夜,是时钊寒在一个大熊洞里找到了冻的身体发僵的他。 没有力气,又实在是冷,萧河走不动。 时钊寒便解开自己的狐氅为他取暖,等到萧河身上缓和一些,才背着他往回走。 萧河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而稳健的心跳声,那一刻不知为何莫名的感到心安。 他问时钊寒,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时钊寒说,他的靴子踩到了他的烁光粉。 萧河说没有,自己没碰过他的东西。 时钊寒便勾勾唇角,不说话了。 知道他天真,却没想到天真的如此蠢笨。 等萧河再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时钊寒等他起床,然后两人拿上武器去寻吃食。 运气好的时候会碰到野兔或是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只能饿的啃树根。 虎头山北面有一条小河,萧河在边上凿开一个口子,以便取水。 偶然看见河里还有大鱼在游,便馋的不行,跑回去和时钊寒说了此事。 本就是随口一说,哪成想时钊寒当日下午便捉了两条回来,烤给他吃。 等到萧河吃完,才看见他湿掉的鞋袜,以及冻的发紫的手指。 萧河一下子内疚的不行,他也不是不会抓鱼,只是山上并无换洗的衣服。 他爱干净,自然也爱惜身上穿着的衣物,倘若湿了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萧河想起姜淮曾批评他的那些话,加上自觉得牵累了时钊寒,不由的红了眼眶。 然而道歉的话没说出口,时钊寒却先出声安慰他。 “是我自己想吃,你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时钊寒想起前些日子啃的树根,皱着眉道: “一会儿就把树根全扔了。” 那些树根又干又老,还带着重重的土腥味,除了尚且能充饥之外,难吃的要命。 萧河听罢,便破涕而笑,心里的愧疚也消散了许多。 事到如今再回想起从前,萧河倒是有很多想问却未问出口的话。 师兄,那鱼是为我而抓的,还是你真的顺手为之呢? 是在上山之前,早就知晓我是萧北侯的次子,才对我好,还是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发自内心呢? 萧河找不到答案。 而在今夜之后,也不会再有答案。 21、第 21 章 萧河夜里发起了烧,这给一直守在身旁的思铭吓坏了。 浸了凉水的巾帕不间断的更换,天际发白之时,萧河身上的热才隐隐退去。 思铭松终是松了一口气,困的睁不开眼趴在床边就昏睡了过去。 等到萧河醒来时,已是午时刚过。 昨夜放纵醉酒的下场,便是第二日深感头痛欲裂。 左肩之上的伤倒是缓和些许,不过萧河仍旧不敢过多活动左臂。 他轻轻推了推思铭,思铭不敢睡的太深,很快便惊醒过来。 见萧河了,连忙问道: “五爷,您感觉怎么样?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萧河摇摇头,“我想喝水。” 喝完水后,萧河将茶杯递给思铭,慢慢起身下床。 “昨夜是你帮我包扎的伤口?” 服侍萧河穿衣的思铭手上一顿,有些迟疑的开口道: “您不记得了?昨个儿是四殿下来帮您上的药。” 萧河愣了愣,头晕的厉害,好半天才想起那么一星半点关于昨晚的记忆。 他记得好像确实是有人来过,捆住他的手,把他衣服剪坏了之后,又帮他上了药。 再然后……他好像亲了那个人一下? 萧河有点不确定,便问思铭道: “昨晚我是不是…..发酒疯了?” 思铭小心翼翼的抬起他的左肩,特意选了更轻薄透气的面料来,生怕弄疼了萧河。 “您酒品一向是非常好的,怎么会耍酒疯呢?”思铭笑着回答。 萧河蹙着眉,又觉得不太像是自己记错了。 “真的没有吗?我好像亲了他一下。” 思铭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时已一脸震惊。 怪不得四殿下走时满面冰霜,进去之后又看见萧河跌坐在地上。 他没多想,哪能料到事情竟会如此。 瞧着萧河的神情如常,思铭便如实的说了。 萧河听罢脸上竟也看不出什么伤心之色来,思铭便稍稍放心了一些。 回侯府的路上,萧河才后知后觉的又想起一些凌乱的片段来。 他确实是喝多了,才会如此过激行事。 又迟钝的像个傻子,任由那人戏耍。 想到这,萧河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怪时钊寒。 索性以后也不会有过多交集,替他挨的那一下,就当是还了救夏抚澜一事的恩情。 萧河并不过多纠结。 回到家之后也不敢让母亲知道受伤一事,只得让思铭去和暮都府的夫子们请假。 他不去上学,兰延青是耐不住寂寞,日日都要串门来玩的。 他和萧河说了敛芳阁失火一事,闹的动静可不小。 那夜火势虽凶猛,但幸亏众人救火及时,伤亡的人数也不多。 可谁想那一晚四皇子时钊寒正巧路过,在殿前当着天武帝的面,要求督查院插手去查。 这一查,还真的查出了一些猫腻。 原以为是意外走水,谁想到竟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可让天武帝动了怒。 “你还记得不记得韩御史家的那个小公子韩钟灵?” 兰延青聊起八卦倒是神采奕奕,“就是我和你说过小时候总是和我抢鞠球的那个讨厌鬼。” 萧河靠在软塌上,神情懒散,时不时应他一声。 兰延青便叭叭的往下说: “那小子现在越发的不着调,爱慕崔飞将军家的千金崔香君,死活纠缠着不放,可人家根本瞧不上他呀!” “也不知那崔香君到底是怎么想的,倒是对韩家那个庶子另有优待,韩钟灵那是什么人啊?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翘玉送来了洗净的苹果,兰延青拿过,咬了一口道: “他把那个庶子关进自家铺子里,故意装作走水,是真的想把人弄死呢。” 萧河“嗯”了一声,便没了反应。 即便兰延青不说,这些事他本就清楚前因后果。 但兰延青不知,很是不满他的反应,嚷嚷道: “萧清鹤我和你说了半天,你小子就这样敷衍我是吧?” “你知道是谁救了那倒霉蛋么?是四皇子哦。” 他故意凑到萧河身边,眨巴眨巴眼睛,见萧河仍旧没有反应,顿时奇了怪了: “不是,你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了么?你以前不是可喜欢四皇子的么?” 萧河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道: “不好意思,完全感觉不到呢。” 兰延青不知道萧河是因何受得伤,只知道他夜里反复起烧,想来是之前大病尚未好透。 即便如此,他也假笑两声。 “哈哈。” “不信。” 高子瞻偶尔也会跟着兰延青一起来。 他与萧河倒是交谈不多,有兰延青在,高子瞻甚至很少插话。 但那一日他们来时,恰巧萧瑶也在。 兰延青便立马抛下挚友,屁颠屁颠跟萧瑶去了小厨房,帮她打下手去了。 一时之间,屋内只剩下高子瞻和萧河两人。 “你就这样放心的让他跟去?” 高子瞻看着兰延青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回过头问道。 萧河微微挑眉,笑道: “子瞻,有些时候我也不清楚你啊。” 高子瞻皱眉,“什么?” 萧河便坐起身子,随意道: “你说你看不惯延青,但事事又都要管着跟着。” “这人日日看在眼皮子底下,难道还不够累的吗?” 高子瞻看向他,眼眸深不可测,倒没有急于为自己辩解。 他的目光落在萧河明显不怎么动弹的左肩上,淡淡开口道: “你非我,又怎知我心里所思所想。” “我也非你,亦不能理解你所做的是否值得。” 和兰延青的单纯不同,高子瞻十分清楚他受伤的真相。 萧河倒对此不感意外,凌天都遍布世家大臣的眼线。 高子瞻知道,便意味着其父高阳毅也必然知晓。 萧河沉默片刻,开口道: “有些事情,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他不想说,高子瞻自然也不会深究。 像他们这些人最是懂得分寸与距离,毕竟谁也说不准以后。 非友便是敌。 “韩璨管教子女不严,因这事圣上罢免了他御史一职。” 高子瞻说道: “听说韩钟灵在家中被鞭笞了三十鞭,那个庶子也被韩璨赶出了家门。” “时钊寒可不是多事之人。” 高子瞻突然提起时钊寒来,萧河尚未来得及反应,意会之后才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 时钊寒为人处事向来谨慎,此事他仅仅只是路过敛芳阁,按理来说此事与他关系不大,却一改往常的随和,态度格外强硬。 难免会有旁人私下揣测,四殿下是否是在借由此事替某些人出气。 如此一来,韩璨一家本可免于灾祸,却遭此劫难,又如何不记恨于四皇子时钊寒。 萧河听罢心情一时复杂,便点点头道: “我知道了。” 此时不同往日,萧再也不会多情的自认为时钊寒所作所为是为了他。 而韩辛移被赶出家门没多久,便被时钊寒收留了去。 至于之后又会发生什么,萧河不想知道也懒得知道。 这时,高子瞻站起身问道: “小厨房在哪?我这便回去了。” 萧河一愣,“这就回去了?” 他虽说回去,必然是要接上兰延青一起,否则何必多问一句小厨房在哪。 萧河估摸着他说回去是假,不想让兰延青与萧瑶独处才是真。 萧河失笑,摆摆手让翘玉带路,随他去了。 待到晚上,赫连凛便带着作业来了。 最近几天天气变热,萧河因着伤口疼痛,吃不下太多,睡也睡的不踏实。 赫连凛知道他不舒服,来的时候特意带了让巧巧做的冰酥酪。 有些时候,萧河觉得赫连凛懂事的让人心疼。 他清楚萧河的其他朋友并不怎么喜欢他,或是忌惮他的出身,又或是厌恶他这个人。 兰延青与高子瞻在的时候,赫连凛从不过来,他把时间错开的刚刚好,并不想让萧河夹在中间为难。 萧河想要自己吃,赫连凛觉得他手不方便,偏要坚持他来喂。 实在是拗不过,萧河便只好随他去。 赫连凛也是知道他的肩膀是因何而伤,他只担心萧河一个,旁的从不多说多问一句。 这也着实让萧河心里轻松了不少,毕竟有些事情说不清,理还乱。 “一转眼都要四月了,时间过的倒是快。” 萧河心里有几分感慨,翻了翻赫连凛的作业,字虽丑但确实工整了不少。 “不错,阿凛现在进步如神,你的字还需再练练。” 赫连凛被他夸赞的不好意思,语气却能听得出高兴。 “真的吗?常夫子也说我近日进步很多,还问我是不是有旁的老师在细心教导我,我没敢说是你教的…..” 萧河笑了笑,“这有什么?下次常夫子再问,你就说是我教的便是。” “你别看我日日不上学,学业造诣上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我。” 赫连凛高兴的点点头,“我一定努力!” 萧河失笑,颇有种自己在养孩子的错觉: “保持这样就很好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赫连凛的生日也是在四月,便问道: “阿凛,你可是四月初六过生?” 赫连凛一愣,脸色一红结结巴巴道: “清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生日即便是我父王都不晓得。” 想到这,赫连凛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萧河倒不好和他解释太多,知道赫连凛的生日也是因为上一世的缘故。 也是一样的四月初六,那时的赫连凛已然继承了自己父亲的爵位。 重回凌天都的第九日,借着过生的由头在广岳楼大摆鸿门宴。 受其邀请的百官贵族很多,亦有不少昔日的同门旧相识。 这些人之中,本就大多都是攀龙附凤之辈。 即便从前没少给赫连凛白眼的人,又总觉得新贵不会与他们多多计较。 送来的请帖,便是最好的证明。 谁知到了那里,才晓得此去凶险。 当年萧河也在受邀之列,但碍于时钊寒的情面,没有去成。 却听闻去的那些人之中在广岳楼整整苦熬了三天三夜,放出来之时个个憔悴不堪,精神恍惚。 甚至有几个胆子小的被吓疯吓傻,下身污秽的不忍直视。 现在回想起来,萧河却越发的好奇了。 倘若今后自己也去了,赫连凛又会如何待他呢? 不过提起此事也尚早,还有好几年的时光要等。 “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萧河思索片刻,忽而想起前些日子从老铁匠那拿回来的两把剑。 其中一把倒是专门为时钊寒订做的,但眼下来看,再也没有送出去的必要了。 不如送给赫连凛,也好让这家伙过生开心开心。 想到这,未等赫连凛回答,萧河便喊过思铭。 “去把我的剑拿来,要两把中稍长一些的那把。” 22-30 第22章 入v肥章四合一 思铭的动作倒是利索, 不一会儿便把东西拿来了。 萧河靠坐在软塌之上,懒于起身,挑眉示意道: “打开瞧瞧, 可还喜欢。” 思铭将遮盖其上的防尘布取下, 得见宝剑的真容来。 此剑剑鞘色泽光艳, 通体漆黑,乃黑檀木制作而成。 鞘口处饰以银环,状却并不规整, 其上又垂着白玉珠,宛如玄夜里散落的星辰。 赫连凛伸手接过, 玉珠晃动,连接其上的丝线极细,肉眼不可辨,宛如跳珠落檀盘,却并无声响。 其构思之巧妙,令人惊叹。 推开剑鞘,其刀身较之其他兵器, 要更为修长两寸有余, 不到三寸。 刀身亮如白昼,是以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寒光凛凛,令人生畏。 剑柄处倒是没有过多装饰, 仍覆有银环,只不过比之窍口处, 花纹更为繁重复杂。 “拿起来试试,看看可还适手。” 见赫连凛看的目不转睛,喜欢之情溢于脸上, 萧河便笑着开口道。 这把剑他曾命名为流霜,乃和另一把宝剑长风为一对佩剑。 承蒙他师父的恩情,萧河十五岁出师那一年,姜淮托友人为爱徒打造一把量身定制的宝剑。 原本姜淮送去的玄铁只够打造一把剑,在萧河的再三要求下分出其二,给了流霜。 是以长风剑的剑身更为轻盈,出招更快更利落。 流霜剑剑身长而沉稳,力量均匀且制胜出奇。 当年这把流霜剑被萧河送给了时钊寒,那人却将其束之高阁,使用甚少。 是以那人知晓流霜长风为一对,却不知道两剑相碰声,犹如凤鸣。 宝剑蒙尘,谁人都会哀其不幸。 如今送于赫连凛,倒不失为美事一桩。 赫连凛的身形本就与时钊寒相似,只是个头上,因着年龄的差距,要稍稍次一些。 但他天生腿长手长,此剑在他手中轻轻一挽,亦是顾盼生辉。 思铭见他爱不释手,虽未正统的学过,一招一式却有模有样,便笑着夸赞道: “五爷,此剑像是替咱们世子量身打造的一样,很是合适呢。” 萧河点点头,脸上也有笑意: “阿凛,你觉得如何?” 听见他说话,赫连凛收了剑,小心翼翼的将其插回鞘中,才郑重道: “此宝剑世上少有,太过贵重了,我不能收。” 萧河摇摇头,劝解道: “此剑并不适用于我,即便我留着也是束之高阁,使其蒙尘而已。” “你若爱惜便拿去傍身,你没有一件趁手的武器,又如何保护自己,保护想要护着的人呢?” 此言一出,赫连凛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就那样看着萧河,记得这一刻的月光是如此真切的倾洒在他的身上。 而萧河的话犹在耳畔,令他心里莫名的腾升起一股力量来。 他并未生来草芥,却很少有光亮这样不偏不倚的照向他,令他无法言语。 临走之时,赫连凛抱着剑回望萧河,萧河便冲他一笑,摆摆手道别。 等到赫连凛走远之后,思铭随萧河回院子的路上,忍不住问道: “五爷,我记得那把剑….可是要送给四殿下的?今晚给了世子,四殿下那边知道会不会…” 萧河神色自若,语气淡淡道: “不过是一把剑,他时钊寒又何时缺过?” 而赫连凛,一个在凌天都无依无靠,又不受父兄所重视的质子。 即便是萧河给了一枚荷包,都能感恩戴德,何况是一把贵重的宝剑。 今夜之事,确实是他一时兴起,却不能小觑此事之后所带来的影响。 思铭问了,萧河才由此想的长远了一些。 赫连凛是迟早要回羌肃继承其父的爵位的,即便他不知此后那人经历了什么,又是否会牢记他的恩情。 但日后赫连凛得势,亦能看在他年少帮衬过的情分上,对萧家手下留情。 至于在这之后,到底是时钊寒坐上皇帝,还是赫连凛,倒显得并不重要了。 此时的萧河并不知道,就是这把赠给了赫连凛的剑,会让之后的许多事情变得失控起来。 ————— 闲居在家的日子,格外的好过,稍稍不注意转眼便入了四月。 赫连凛的生辰无人记得,萧河便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赫连凛是第一次吃,听思铭说面要是咬断了,寓意不好,便吸溜的更加小心。 萧河也不点破,便让赫连凛乐在其中,生辰嘛,不过图个好吉祥。 “你在羌肃的时候,可曾过生?”萧河问道。 赫连凛摇摇头,嘴里含糊不清: “我母亲尚在的时候,过过两次。” 赫连凛的生母和巧巧一样,乃是遗族之女,在羌肃是身份最为低贱的一族。 羌肃王一次醉酒后强幸了她,这才怀上了赫连凛。 生下赫连凛没过两年,便被羌肃王的宠妾逼的不得不上吊自尽。 赫连凛的身世,在凌天都不是什么秘密。 这也是世家子弟们总将其瞧的极轻的原因。 萧河听罢,点点头不再提了: “只要以后你还在凌天都,每逢生辰我给你过。” 赫连凛被面汤呛了一下,眼眶微红道: “也会有长寿面吃嘛?” 萧河笑着望向他: “你若觉得不难吃,我以后都给你煮。” 赫连凛瞬间湿润了眼睛,声音颤抖道: “那我自然是要吃的。” 说罢,他便将碗里的面汤也喝了个干净。 又过一日,萧斐刚下朝,一身官服来不及换,便来探望弟弟。 见这些时日,有了身边人的细心照料,萧河左肩上的伤早就好了。 只是落下了一些疤痕,萧河身为男子,本就是不打紧的。 萧瑶却坚持让他涂抹祛疤的药膏,说是他年纪尚轻便如此,还不知以后身上要落多少伤疤下来。 萧河想想她说的也对,确实没法子反驳。 不仅仅是他一人,萧捷萧野亦然。 只要是上过战场的将军,又怎能做到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上一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每每让他羞于在时钊寒的面前脱下亵衣。 本就是男子,身形不如女子体态丰美,身上又落了太多的疤,总是担心遭人嫌弃。 萧瑶给的药膏他倒是听话的每天都抹,等萧斐来看的时候,那伤痕淡的他都怀疑自家弟弟在装病躲懒。 嘴上调侃几句后,萧斐便提到再过五六日,便到了春蒐的时候了。 届时,文武百官、皇室宗门都要伴驾出行,前往木兰围场狩猎。 萧河听他提起此事,便晓得萧斐是想要他也去。 如实说了,萧斐也并不否认,劝解道: “五郎,自从你上元节那一日得病到如今,身体倒是大不如前。父亲与大哥常年不着家,你是家中最小的,母亲与我自然对你更多疼爱些。” “可如今你病好,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爱玩,除了兰家那小子,旁的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萧斐苦笑一声: “作为哥哥,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实在是难为情说出口的。” “眼下你又因这伤闲在家中,我不敢告诉母亲,此次春蒐你便与我同去,也好散散心练练身子。”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二哥的关心,萧河也心存内疚,哪还好再拒绝。 便连连应到,说是肯定要去得的。 萧斐这才满意的露出笑容来,说道: “圣上也许久未见到你了,前些日子还向我提起呢。” “此次春蒐你就仅当随行游玩,有圣上记挂着你,随性些也无妨。” 萧河点点头,不无不应的。 萧河更小一些的时候,天武帝很是喜爱他。 时常让温皇后的人传话,接他入宫来玩耍。 比起那些个不受宠的皇子,十天半个月见不到父皇一面,萧河却能隔三差五的入宫朝圣。 许是他的性子活泼,嘴甜讨喜,常常哄的天武帝喜笑颜开。 又或是因为他乃萧北侯的幺子,正值与宫中那几个皇子一般大的年纪。 皇帝有心为自己喜爱的儿子谋划铺路,几大世家中,偏偏又是萧家最得帝心。 他自小与那几位皇子相熟,却不敢与其深交。 而那时的时钊寒仍居于冷宫之中,无人问津,自己也从未见过听过。 可时钊寒却一定从那些下人偶然间的闲谈中,听到过他的名字。 以至于虎头山初见,望向他的那一眼便已成定局。 春蒐的前一天,忽逢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一阵才停。 宋净庭来的有些早,站在屋檐下躲雨。 益惟正巧撑着油纸伞,要去收拾随行的行李。 瞧见宋净庭在那杵着,便走上前去打过招呼道: “宋大人,您来早了,殿下正净香呢,不如先去书房等着吧!” “净香?不是前些时日才刚刚净过吗,怎的如此频繁?”宋净庭蹙眉道。 益惟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明日春蒐,殿下要伴驾前往木兰围场,一去十几日,怕是不方便吧!” 宋净庭点点头,思索片刻便道: “殿下人在何处净香?我这便去瞧瞧。” 益惟迟疑道: “怕是….有些不妥吧,殿下净香时是不允许旁人在跟前的,就连我也是不许的。” 宋净庭又问: “那意思是无人守着殿下了?” 益惟回道: “李大人守着呢。” 宋净庭点点头,笑道: “那好,怀慈在哪?我去找怀慈总是可以的吧?” 益惟一愣,才反应自己又是被宋大人三言两语戏耍的晕了头。 只好作罢,无奈道: “李大人在东苑的小阁,你要去就去吧。” 总归是不会骂到我身上来的,他是不晓得殿下净香时有多可怕呢。 宋净庭到的时候,李怀慈正无所事事的拨弄着脸上的面具。 他看了一眼,小阁的房门紧闭,似有甜腻的香气从中飘散而出。 宋净庭皱眉,走远了一些开口道: “这几日殿下是不是净香的次数太多了些?” 李怀慈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声音却很是温婉动听: “是的,所以我一个人在这确实有些怕,正担心着呢,你就来了,宋大人。” 宋净庭扯扯嘴角,有些无语。 他倒是听闻,殿下净香时疯魔如厉鬼,须弥香对人心智的影响亦是恐怖如斯。 宋净庭毕竟并未亲眼所见,只觉得言语过多夸张了,笑道: “李大人,我可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会武功,等会若有意外,还麻烦您能护我周全。” 李怀慈点点头,“好的,我尽量。” “听闻须弥香有通鬼神,洞察未来之功效,殿下用过…可是真的?” 宋净庭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问道。 李怀慈迟疑了片刻,忽而声音冷了些,警告道: “宋大人,不是人人都是真龙之子,能承受得住须弥香反噬之力的。” 听闻此话,宋净庭面露苦笑,自嘲道: “李大人,您太高看我了。此香溢出来的淡味我都尚且不敢闻,又怎敢肖想呢?” 李怀慈点点头,语气恢复如常: “那便好。” 此后,两人再无他话,默默的在小阁外等着。 而小阁内,金尊炉鼎里插着三柱倒香,正徐徐燃烧,腾起袅袅白烟来。 此香甜腻,深闻之下令人眩晕无比,难拢心神。 而随着白烟腾升至顶,又缓缓散落,尽落于床榻之上,将静躺着的那人笼罩其下。 时钊寒的脸上亦覆有一层厚重的面具,是以缓冲此香的毒性。 须弥香能让人在梦里看见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答案结果,亦能避开灾祸危难。 此香虽功效神奇,能抵挡得住它毒性的人却屈指可数。 而在此香熏闻之下,暴毙者更是数百人不止。 时钊寒能承受此香,却也深受此香毒性的迫害。 其毒性之一,有时会令受香者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所以在香燃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常常因此而神智混乱。 又因梦中所见所闻的影响,在脱离梦境的一瞬间,对于受香人来说非常痛苦。 从而面目狰狞,形如恶鬼。 此次净香的时间很短,是以李怀慈按照时钊寒的要求捆绑住了他的双腿,以免意外伤人。 两人在小阁外等了没一会儿,香味淡去后的那一瞬,小阁内便响起剧烈的响动声。 闻其声,宋净庭面色也随之一变,莫名的紧张起来。 这样的动静太过于可怕,像是关押着的猛兽冲出牢笼般,令人心惊胆战。 两人屏住呼吸,又等了数息后,小阁内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李怀慈上前,动作格外小心的推开了门。 只见床上坐起一道高大的身影,衣衫尽湿,时钊寒也在此时转过头来。 宋净庭以为到这里便没事了,谁曾想朝屋内望去的那一眼,差点给他魂都吓没了。 时钊寒脸上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摘了下来,凌乱的发中露出一双嗜血凶戾的眼睛来,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可怖修罗,下一秒便要夺他的命来。 宋净庭与李怀慈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直到时钊寒闭上眼,声音沙哑的开口道: “书房候着。” 两人大气不敢多喘,赶紧退了。 等时钊寒再睁开眼,瞥见了角落处的一抹玄色。 屋内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一道静默的高大人影来,也不知在是两人走前还是走后出现的。 时钊寒没有抬头,他适应了片刻后才开口道: “须弥香,不过是萨魔神诓骗你族人的幌子罢了。” 沉默片刻,角落之人回道: “吾神从不欺骗众生。” 时钊寒将捆绑双脚的绳子解开,缓慢地站起身来,走至桌前坐下。 “你说须弥香会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 时钊寒端起茶杯,微微垂眸道: “梦里,我那好父亲仍稳坐帝位,无人可憾。” 这样惊天世俗、足以让旁人吓破胆的谋逆之话,他说起时却一脸风轻云淡。 “我看不见我想要看到的,梦见的皆是无关紧要的人与事。” 茶水一饮而尽,茶叶的苦涩也难以压下心中的烦躁与沉郁。 时钊寒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想来世间也不会有这样超然的东西。” 仍旧是沉默,“您梦到了什么。” 时钊寒捏着茶杯的指尖发白,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很多…我梦见我与萧河成了亲,梦见自己与他欢好……梦中的一切真实的好似就发生在眼前,梦中的好像看上去很爱他。” 这是第六次净香,而每一次入梦,总是能梦见同一个人。 无论时间长短,梦里的时间时常错乱着,所能看见的片段也零碎的令人找不出任何头绪。 入香的次数越多,他便越发分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看不清是梦中的自己在渴求萧河,还是现实中的自己在不受控制的追随。 所以才会有那一夜的失态与越矩,一个糊涂的吻又算什么? 时钊寒心中无法发泄的戾气越重,眼神也便越发的冰冷如霜。 “梦中的我绝不可能是我,我绝不可能爱上任何人。” 而在这之前对萧河的所作所为,已经受须弥香的影响颇深。 他不会再净香,也不想再回忆梦中之景。 知道他已然听不进去,川摩勒没再说话。 须弥香只会让受香者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亦可以说是心魔所在。 而此时的时钊寒不信,也不会明白。 四月十二,萧河和兄一起伴驾随行,前往木兰围场春蒐。 天武帝未按礼制摆帝王仪驾,令内务府一切轻车从简,十五日内抵达善德。 前三日,皇帝骑马,率领两千骁勇铁骑,御驾先行。 王公大臣们、皇族子孙、世家子弟及御林守军们紧随其后。 队伍浩浩汤汤也有万余人之多,阵仗自然小不了。 萧河与萧斐共乘一辆马车,路虽不怎么颠簸,但日夜兼程之下即便坐着也累人。 又行两日,萧河便实在是坐不住了,喊扈从护卫让出一匹马来。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索漂亮,倒是让那名护卫心里止不住惊叹。 再回头,那人已一鞭子下去,扬长而去,只余回声。 “我先行一步,前方驿站再寻我!” 又复行五六日,浩大的队伍终于抵达善德的木兰围场。 此木兰围场周环千余里,膏腴之地,万灵萃集,物产丰饶。 地势复杂,分区而划,西南多为丘陵峡谷,西北高山耸立,东北草原开阔,东南亦有湖区,实乃一方宝地。 萧河并非第一次随帝狩猎,春蒐、秋xian和冬狩,每一年都不曾少过。 与其父不同,天武帝乃武将军出生,十八岁起便替父出征,百战百胜。 上位之后尤为重视军事领域的发展,是以天武年间兵力强盛,其他几国莫不能敌。 而每年木兰围场狩猎,皇帝除了游玩散心之余,更多的是为了操练几军。 其中表现尤为突出者,承蒙皇帝赏识,回都之后往往都能得到提拔。 是以练兵选将,亦是此行重要的目的之一。 萧河到的时候,御营内城早已搭建妥善,一眼望去连帐两百余座,布列分明。 而供皇室子孙及王公大臣居住的外城,仍有大半还在搭建着。 时间尚早,萧斐刚下马车便有其他官员上前攀谈的,萧河向来不爱在旁边听着,四处闲逛了几圈。 没寻到兰延青的帐篷,又顿时觉得口渴,周围没瞧见熟人,萧河也不好意思上前讨水喝。 又往里走了走,倒是瞧见不远处两座搭建的格外大的连帐,顶上系以黄绸丝带者,乃是皇嗣之居所。 不确定是哪位皇子的连帐,萧河也不准备过去。 恰巧此时有一名瘦黑瘦黑的侍从捧着吃食从他身边经过,往那营帐里去。 益惟没瞧见萧河,萧河却瞧见了他。 见他进了右手边的那座,便晓得是四皇子时钊寒的帐子。 紧挨着他旁边的营帐,应是七皇子时允钰的。 萧河心里猜着,那边帐篷里恰好走出来两人,一高一瘦,正验证了他的想法。 时允钰身穿月白山水印墨暗纹云袍,腰间别一把精致的小折扇,倒是眼尖的瞧见了不远处的萧河。 他便笑着转过头去,对身旁的时钊寒说道: “瞧瞧,怕不是刚到就来寻你的吧?” 站在他身侧的时钊寒未发一言,冷冷的抿着唇,眉眼间的冷淡之色尽显。 时允钰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更是有心揶揄道: “四哥,你猜他会拿什么当由头来说,感觉像是会说来讨口水喝呢。” 话刚说完,便见萧河如预料的那般朝两人这边走来。 时允钰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手中的小扇打开又收起。 眼见着萧河越走越近,就要走到跟前之时,时允钰打开扇子,微微一笑正欲开口,下一秒话却噎在了嗓子里。 只见萧河若无其事的从他们面前三米左右的距离经过,视若无睹般,瞧也没瞧两人一眼。 时允钰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找补,便见那人笔直笔直的走到另一处尚未搭好的营帐前,笑着与一蹲在地上正在帮忙的人搭话。 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便见蹲着的那人从身后摸出水袋来,递到了萧河的手上。 萧河脸上笑意更甚,伸手接过,两人又凑的极近,模样亲密,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真是去讨水喝的?不是,他这是讨错了人吧!” 时允钰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望了望时钊寒,他四哥面无表情,眸色沉沉的收回视线。 “萧五郎这是…转性了?!”时允钰喃喃道。 无人作答,待他再一转头,身后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皇帝入围开猎。 按照旧例,登看城观围,以观围猎禁军排兵布阵之法及围内野兽数目。 此次春蒐统领三军、布阵施围者乃骁勇左将军魏潮臣,身穿虎头铠甲,手持利剑,严阵以待。 其外甥魏挽舟年初刚刚晋封,风头正足,是以盛装出列,位于其右侧。 魏挽舟面容冷峻,虽神情尽敛,仍掩盖不住其身上迸发的精锐之气。 是以随帝登城围观的奴才们,心里倒止不住的感叹。 “拿弓来。” 天武帝心情大好,伸出手便有侍从立马递弓,为其侍箭。 皇帝搭箭拉弓,面容沉稳目光凌厉,动作推拉之间一气呵成。 此时天上恰有鸟禽飞过,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箭出猎物落。 围场中落下一只大雕来,正匍匐在地,垂死挣扎。 待魏挽舟上前查看,提起大雕,他面色却为之一震。 长臂高举,众人得见,大雕翅膀之下仍护有一只幼崽,乃是一箭双雕! “吾皇威武!乃我天凌之大幸!” 随着魏挽舟这一声喝出,众人皆跪拜高呼万岁,其声弥透天际,久久不曾停歇。 此时东方旭阳缓缓升起,照耀着众将士们的铠甲折射出凌烈的光来,一时之间士气磅礴无比。 天武帝的身影立于朝阳的光芒下,更显真龙之威,他挥手而下,声音低沉有力: “今日猎鹿,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萧河在一片振声中,默默独自离场。 这一整天,御林军都会紧随帝后,护驾在侧,直至满载而归。 而他们所捕捉的猎物,除了怀孕的母兽之外,大多会被皇帝赏赐给受宠的妃子、皇子以及大臣。 待到第二日,藩王前来朝拜,天武帝会为此设宴款待,一连五日饮酒作乐。 是以他们这些疲于坐宴的世家子弟们,家中长辈也不会过多管束着。 便三两作伴,带上扈从侍卫,不入深林,围场附近狩猎着玩玩,亦有乐趣。 今年更不同往日,除八皇子年纪尚小之外,其余皇子皆已年满十六,储君之位却迟迟未定。 宫中嫔妃、王公大臣们,无不以为皇帝会借此机会,观其表现优异者,是为储君人选。 萧河请安回来,正巧见萧斐与思哲来寻他。 “五郎,你这是去见皇后娘娘了?” 萧斐迎面走来,“怎不让思铭来与我说一声。” 萧河微微一笑,“是我疏忽了,本想着去给娘娘请安用不着多久…” “没成想贵妃娘娘也在,便留我在那说了一会儿子话,这才误了时间。” 闻此言,萧斐便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 “即是二位娘娘都在….没说些什么吧?” 萧河垂眸,表情自然的应道: “娘娘们倒是对我颇为关怀,没有为难于我。” 萧斐这才放下心来,如今立储君之事已迫在眉睫。 自闵太子薨逝也有三年了,眼见着各嫔妃身边的皇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立储君之事,皇帝却仍未松口。 前几年因是皇帝丧子之痛,无心顾此,如今过去的也该过去了。 不仅仅是前朝大臣心里着急,后宫嫔妃们亦然。 原本太子之位理应由温皇后的嫡子继承,但如今天武帝又格外宠爱魏贵妃。 一连提拔其母家不说,其父魏潮臣更是稳坐军统,手握重兵。 魏贵妃膝下无子,只得两位乖巧伶俐的公主。 但早些年,天武帝就将幼年丧母的三皇子过继给了还是嫔位的魏贵妃。 如今三皇子也已出落的玉树临风,与其父更为的肖像。 比起行为乖张、目中无人的二皇子时寻夜,三皇子时文州做事向来稳重,顾全大局。 是以天武帝夸赞三皇子的居多,而对时寻夜的态度却更为纵容。 也不知是看在温皇后丧子之痛上而怜悯其次子,亦或是心中对死去的长子有所愧。 倘若不是朝中风声四起,萧斐倒也不会如此紧张。 萧河心里自然最为清楚,自是不会比萧斐知道的少。 萧斐不知道的是,萧河在给二位娘娘请过安后回去的半路上,又让魏贵妃的下人拦下请去了。 魏贵妃膝下有二女,都已到了适合的年纪,却无婚约。 身为母妃,自然要为女儿,乃止自己的整个将来早做打算。 而整个凌天都,除去高家的二子,也就只有萧北侯的幺子能入她的眼。 原本萧家嫡长子萧捷,才是两家联姻的最佳人选。 但奈何萧捷已有正室,两位公主身份高贵,自然是不愿嫁过去当其侧室。 于是魏贵妃只好将注意打在萧河的身上。 萧河虽为幺子,但其父战功彪炳,大哥亦有其父之风采,再过两年难免皇帝不封其侯。 如此一来,萧家满门功勋,萧河身为嫡次子,仍能承袭爵位。 彼时皇后在场,她不好发问,如今私下偷偷将人请了去,便问了此事。 魏贵妃虽已过三十,却美貌依旧,一颦一笑细语温柔,她意味深长的问道: “五郎,以你所见是泽岚美….还是嘉岚美?” 萧河怎不懂其中之意,莞尔一笑道: “谁人不知二位公主之倾城容貌,不分伯仲。” “五郎以为,得其一便是万幸之幸了,又怎敢比之。” 如此回答,魏贵妃满意至极,并未再说什么让其回去了。 皇帝日落而归,带回来的猎物众多。 除了皇帝猎得一头豹子外,就属魏将军猎得得猎物最大。 天武帝一路赏赐下去,魏家得的最多。 赏了魏贵妃一只鹿腿,兔狐一类的皮毛也送过去不少。 温皇后那却只送去了吃食,皮毛倒是没有几张。 众人纷纷看在眼里,却不敢作声。 待到第二日一早,魏挽舟身着一抹深墨,出现在萧河的连帐口。 萧河着一身浅青,见到他来,脸上便扬起笑容来。 “魏兄,你怎来了?” 魏挽舟生得英俊,却不善言语,言简意赅道: “我姐姐听说你今日要去狩猎,让我跟去打打下手。” 萧河一听,原是魏贵妃的意思,脸上无不高兴: “魏小将军,不敢当不敢当呀!” 萧河当即让思铭备马,叫上扈从侍卫,转头对魏挽舟道: “不过就是寻点乐子罢了,不如多叫几人热闹热闹?” 魏挽舟与其相熟,不过也就是说过几句话的交情,带上旁人也好相处些。 于是,萧河经过时钊寒的连帐,将高子瞻一并喊上。 怎料兰延青也在,自是最好不过。 准备走之时,又见赫连凛也备了马立于门口。 他却不是巧合,而是乖乖听了萧河的话,早早在这候着的。 眼下两人就算是再熟悉不过,也要装作不熟,免得被有心之人故意嚼了口舌去。 所以众人与其交谈之间,只见初阳的余晖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脸上,为其镀上一层光芒来。 萧河本就生的极为好看,肤白凝脂,鼻梁挺立,一双明眸盛着盈盈笑意,眼尾却微微上挑,又显得几分风流与肆意。 左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握以缰绳,而令缰绳都入画三分。 他右手持鞭,看似与兰延青说话亲密,抬手甩鞭将落未落之间,恰似无意的偏过头。 正好撞见了满是柔情的一双眼眸,萧河当即一愣,这倒不像是装的。 而自他驶来,赫连凛的目光便没有片刻从萧河的身上挪开过。 “世子殿下,这般巧?”萧河回过神来,勾起笑问道: “我等一起去狩猎,你去与不去?” 不等其他人反应,赫连凛便点头道: “要去的。” 说罢这就翻身上马,与萧河并肩而行。 到了这时,兰延青与高子瞻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河是有意要带上赫连凛,只不过当着其他人的面,他们也不好多问罢了。 如此一来,众人再带上各自的扈从,洋洋洒洒也有三十余人。 骑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北林。 北林树木高耸,直插云霄,郁郁苍苍,鸟兽争鸣。 北林往西二十公里内,都有禁军提前排查过的标旗,是为安全之地。 再往深处走,太阳的光难以透过繁茂的树林,毒蛇猛兽亦会增多。 魏挽舟深知其中之险,是以在进去之前,又再三强调了一遍。 他们各自挑选了两名贴身扈从,其余人持箭布阵,留守原地等待。 倘若有猛兽从林中被驱赶而出,他们便可立即箭杀。 萧河几人中,除了兰延青技拙之外,个个都会武,又精通箭术。 北林二十公里以内,多为野鸡野兔狡狐一类,不怎么伤人。 魏挽舟与程恺在前打头阵,兰延青与高子瞻在中观四周,萧河与赫连凛殿后,以此入林。 入了林,只觉得身上莫名的阴冷了些许,鸟虫一类的鸣叫声,不绝于耳。 兰延青颇为紧张,一步一趋紧其后,高子瞻回头看他,倒罕见的没有嘲笑他。 “跟着我。”高子瞻伸出手来,兰延青下意识抓上了他的袖子,嘴硬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高子瞻神情淡淡,“注意脚下,别踩到蛇。” 兰延青瞬间面容失色,吓的声音都虚了几分: “在哪在哪,我不敢走!” 高子瞻勾起唇角,这才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 跟在其后的萧河忍不住抚额,无奈道: “延青,没有蛇。” 兰延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不过树林里全是落叶与枯枝,即便真有蛇藏于其下,也难以发现。 他刚想冲高子瞻发火,便突然听见前方魏挽舟发出一声暴喝。 萧河抬眼看去,他们运气实在是不错,没走多远便碰上了猎物。 那东西皮毛油光水亮,体型虽小,行动却十分敏捷,乃是一只未成年的赤狐。 魏挽舟与程恺去追,他们所带的扈从亦个个都是高手,一个眼神便能读懂自家主子的意思。 七八人快速围成一圈,逐渐缩小范围,那狐狸气的在原地团团转,一直冲众人龇牙叫唤。 魏挽舟拿弓拉箭,动作利索一气呵成,只听破空一声箭响,那只狐狸惨叫倒在地上。 萧河见此,不由的赞叹道: “魏兄箭技了得,所带的扈从倒也个个身手不凡呀。” 魏挽舟笑笑,摆摆手并不多言。 倒是他身旁的好友程恺见其谦让,便笑道: “挽舟总是这样,每年出来狩猎,他所射杀的狐狸就算没有七八只,也有五六只之多。” “对于旁人来说,狐狸灵活最是难抓,他嘛,倒是将这东西抓出了点本事来。” 听到此话,魏挽舟颇感不好意思,只能说道: “不过都是些小物,我听叔叔说,圣上年轻之时就曾在北林猎杀过棕熊与灰狼。” “棕熊我怕是搏不过,灰狼倒是可以一试。” 听他如此说,程恺瞬间也来了斗志,便建议道: “不如这样,我们一路往西前行二十公里,倘若遇不上就折返,如若遇上了,自然要好好较量一番。” 魏挽舟眼睛一亮,也正有此意,便回过头看向兰延青等人。 高子瞻率先开口道: “无妨,魏兄你们先去,我与延青怕是没这般体力,猎些小物玩玩便回,不必顾及我们。” 魏挽舟点点头,道一声“好”,又看向萧河问道: “萧兄觉得如何?” 萧河本是没什么想法的,灰狼不过是他十三岁就杀过的玩意,并不觉得稀奇。 但如今身边跟着的可不是时钊寒,而是羌肃王的小儿子赫连凛。 即便现在的赫连凛尚未凶名在外,他想要提前为萧家铺设一条活路,便是有心要试他的底。 于是他应声道: “那便一同前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一来,他们与高瞻二人又同行五公里,兰延青便说走不动,这就停下了。 临走之时,兰延青拉过萧河到一边说话,特意压低了声音道: “阿鹤,我听高询说,今日时寻夜与时钊寒也来了北林,你等会再走几公里便与魏挽舟分路而走吧,免得到时候撞上了又闹的难堪。” 二皇子时寻夜行事向来乖张,如今天武帝宠爱魏贵妃,器重魏家,冷落温皇后也有一段时日。 以时寻夜的气性,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这里不是凌天都,尚且能约束其人的皇帝皇后不在,出了什么差错即便是到了帝后跟前也难辩其纠。 两波人马倘若在北林撞个正着,必定有所冲突,恐怕会见血。 兰延青也是没想到今日魏挽舟会与他们同行。 本想劝萧河与他们一起就此回去,但萧河另有谋算也就作罢了。 兰延青走后,萧河本也就不打算再跟着魏挽舟一行人。 于是没走多久,萧河便找了个由头两波人就此分开了。 不过和魏挽舟等人方向大致相同,而萧河与赫连凛两人脚步更快一些。 两人一路比试切磋下来,萧河发现赫连凛在箭术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 他的体格较之常人更为彪悍强壮,重达三十余斤的弩弓,赫连凛推拉至满弓仍面色从容不迫,且尚有余力。 无论是射鸟还是杀蛇,其箭之快,猎物尚且不能反应,便一箭毙之。 而赫连凛的眼力、耳力也尤胜萧河许多,是以萧河不得不重新打量他。 “果真子类其父,你有羌肃王当年的风范。” 赫连凛听罢却摇摇头道: “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大哥赫连苍,他才是塔莫一族的雄鹰。” 萧河却一笑了之,“你大哥如今正值壮年,而你却年仅十四,如何比得?” 就算赫连苍真的如传闻所说,亦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上一世赫连苍暴毙而亡,羌肃王大为震怒,悲痛之余誓死要追究其凶。 然而直到他死,赫连凛掌管了整个羌肃,也没有查到赫连苍真正的死因。 倘若不是皇帝所为,整个天凌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想到这,萧河看向他,意味深长的说道: “阿凛,你本就是草原上的狼,雄鹰虽霸道,却未必不能将其搏杀。” 赫连凛微怔,不敢过多揣测,悻悻然道: “可是草原的狼,总是怕苍鹰来叼的。” 萧河摇摇头,“只有幼年的狼崽会怕猎鹰,难道狼王会怕吗?” 赫连凛愣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问道: “你想让我承袭我父亲之位,成为羌肃的塔莫王?” 眼下赫连凛身边跟着的眼线都被留在了北林之外,萧河的野心便渐渐的显露出来。 他微微一笑,垂眸而立,风吹不进这片树林,显得他的声音格外的平静。 “是。” “我想助你成王,以平自身之危。” 上一世,萧百声被温皇后的人领兵围困于殁关,乱箭穿心而死。 尽管消息被封,萧捷却迟迟等不来父亲的信兵,已然猜到真相。 萧家无上荣耀加冕,又手握兵权,是以功高盖主,天武帝又怎能容忍于此? 是以萧捷手握三十万重兵,意图拥三皇子时文州为帝,策划谋反为父报仇。 怎料时文州图有野心却并无魄力与胆量,畏罪怕死,听信谋士谗言,于深夜萧捷熟睡之时,砍下他的头颅,回都邀功。 当时听闻此消息的萧河,几乎晕厥。 如今再回想起从前,心中仍旧有滔天之恨,无处可泄。 重来一世,萧河只想为家人谋划生路,其他并无所求。 他的话说的过于直白,以至于赫连凛再笨,亦能明白萧河是在利用他。 就连萧河心中都有几分忐忑,赫连凛却点头说好。 “倘若你萧河不背弃于我,我成王之时,便是还恩之日。” 萧河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才沉声道: “以此为盟,不敢违背。” 此时树林静谧,透不进来丝毫的光亮,亦无法见证这于晦暗之下的盟约。 —————————————— 两人边聊边走,一时之间竟跨过了最后一道防线,也并没有察觉。 直到听见树林更深处传来一声悠悠鹿鸣,两人面色一喜的同时,也反应过来竟走进了西北林已有三公里。 不过既已撞见,岂有不猎杀之的道理。 萧河以手势告知,身后的扈从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四散开来形成包围圈。 萧河与赫连凛压低脚步,慢慢逼近,在那头雄鹿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停下。 猎物却并没有察觉异样,仍旧低头悠闲的吃着草来。 赫连凛此时已取来弓箭,对准猎物的脖子。 此雄鹿强壮,一箭未必能将其射杀。 倘若受了惊吓,一时恐惧胡乱冲撞之下,其头上尖角顶死人的也不是没有过。 是以保险起见,一箭毙之最好。 然而就在赫连凛松手之间,忽闻前方传来声响,那雄鹿受其惊吓,竟往右偏了些。 那一箭射偏,只中其胸前。 雄鹿却因此痛苦嘶鸣,受惊乱窜。 萧河面容一沉,抽出长刀追去。 没想到又一箭破空而来,射中雄鹿后腿,随后数十箭齐发,活生生将其射死在地。 萧河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赫连凛也在其身后三两步距离停下。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众人等,便这般映入眼帘。 为首之人身穿瑞兽纹绛软缎大氅,脚踩绣金腾云靴,神态不是一般的居高桀骜。 时寻夜的身形高的有些逼人,面容与其父更为相似,下颌线的线条凌厉,鼻梁高挺,一双眼眸深邃锐利,正上下打量着不巧撞上的萧河与赫连凛。 在他身后除了一众随从之外,四皇子时钊寒与七皇子时允钰也在。 时钊寒神色冷淡,目光却在萧河身后稍稍停留。 时允钰倒有不小的吃惊,这里已经是没有了标旗的西北林。 萧河与赫连凛身边只带了三五个随从,就敢越界狩猎,胆子真是不小。 时寻夜嗤笑一声,从身侧侍卫手中抽出刀来,逼近两步。 “这不是萧家五郎吗,什么时候和咱们世子殿下走的这般近了?” 此时萧河也已冷静下来,面色如常道: “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和几位殿下碰上了。” 时寻夜瞥了他一眼,笑的颇为邪气。 “巧吗?本宫寻鹿至此,倒是让一个塔莫来的庶子抢了先,不过也罢…” 他冲萧河微微挑眉,讥讽道: “本宫还能跟个不懂礼数的粗鄙之人计较吗?” 此话一出,萧河的脸色微变。 不用脑袋想,他也知道时寻夜敢带着手下这般肆无忌惮的闯进西北林,无非是想猎鹿回去邀功。 势必要在天武帝跟前,强压三皇子时文州一头。 原本只要时寻夜客气些,这头鹿让就让了。 然而时寻夜的嚣张不是强夺一头鹿那么简单,他拿走你的东西回头往你脸上甩一巴掌,还要你笑脸相迎。 他话虽只针对赫连凛一人,实际上却也在暗自告诫萧河,身为世家子理应避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谓礼数一说,不过就是想让萧河知道,谁才是天凌以后的主子,拎清主次。 就在时寻夜即将擦肩而过,欲砍下鹿头之时,萧河开口了。 “殿下,既然您提到礼数二字,按照规矩…” 萧河神情平静,看向时寻夜时,未有丝毫退让。 “猎物也应当归世子殿下所有吧。” 此话一出,时寻夜脸上的神色顿时露出一抹不耐,啧了一声转过身来。 他冲萧河冷笑,开口道: “萧青鹤,今儿个你是故意要与本宫过意不去是吗?” “本宫说这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又能奈我何?”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戾气,语气十分霸道。 说罢,他身后的侍卫便持剑大步向前,欲将猎物扛走。 萧河却不看他,快步走至赫连凛的身边,抬手扫剑,一招就击退了脸前的两名侍卫。 那几名侍卫见状,瞬间恼火起来,竟敢拔剑指向萧河。 从始至终赫连凛一言未发,却在这时下意识站出来挡在萧河面前。 而站在一旁未有神色的时钊寒,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萧河冷眼扫视过这些侍卫,蔑视一笑: “我与你家殿下说话,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敢伤我一丝一毫,怕是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听闻此言,那几名侍卫顿时面露难色的向后退了几步。 “萧青鹤,你好大的架子啊。” 时寻夜的脸色很冷,语气阴沉: “从前你就是这般…怎么,现在连羌肃来的小子也要护着?” 萧河并不是第一次得罪时寻夜,从前是为了四皇子时钊寒,如今又变成了南世子赫连凛。 一时之间时寻夜竟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胆大妄为。 提起从前,萧河便察觉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令人不容忽略。 他还尚未开口说话,站在一旁原本只是看戏的七皇子时允钰忍不住轻咳两声,开口道: “二哥,不过只是一头雄鹿有何稀奇,我们确实要慢上他们一步,时间尚早,未必遇不上更好的猎物来,你觉得呢?” 听闻此言,时寻夜却抬头看向左手旁的时钊寒。 时钊寒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萧河的身上,神情却令人捉摸不透。 时寻夜倒是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玩味一笑后摆摆手,那些侍卫们便向后撤去。 待到他们走后,萧河才舒了一口气。 这便冲身旁的赫连凛一笑,招呼扈从们将猎物扛回去。 “殿下,这鹿可否送于我?” 他既已冲撞了时寻夜,时寻夜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倘若回去之后,有心在帝后面前搬弄口舌,怕是对赫连凛如今的处境更加不利。 所以萧河先将猎物讨要了去,与时寻夜之间的冲撞,说大了也不过是气不过自己的东西被分走,言语上不敬罢了。 更何况,他们在西北林相遇,本就是没守规矩,即便时寻夜占理,也难辞其咎。 赫连凛点点头,说道: “这猎物我不要,本就是要送于你的。” “我听劳叔说,每年春蒐皇帝都会重赏狩猎最多之人……” 说到这,赫连凛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所以想着把能猎到的都给你,让你也开心开心。” 萧河微怔,失笑道: “那些赏赐之物,对于我来说本就可有可无,倒是对于你意义大为不同呀,傻世子!” 赫连凛摇摇头,“我是世子,就算他们再不喜欢我,吃穿用度总不会少。” “今日出行,你看着却不大高兴。” 萧河脚步一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许是见了魏贵妃的缘故,想起了前世的一些经历,他表面不显,心里却压了事。 赫连凛虽不工于心计,洞察力却敏锐非常。 萧河只好叹气笑道: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阿凛,倘若以后没有我在,遇见时寻夜还是能避就避,知道吗?” 赫连凛点头,“知道的。” 一行人扛着猎物走的不快,一直到晌午,才出了北林。 出了林,萧河也觉得累了,只想快些回帐休息。 他还没来得及上马,思铭好似有话要说,先一步叫住了他。 萧河停在原地,顺着思铭示意的方向看去,右侧树荫之下正站着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身边没带任何随从。 “五爷,是否要等您一块走?”思铭想了想,还是问道。 萧河点点头,神色如常道: “我去去就回。” 赫连凛上了马却不见萧河的身影,见思铭还在原地候着,便问了萧河的去处。 思铭笑着回道: “回世子,四殿下刚刚来了。” 赫连凛面色一愣。 见状,思铭便接着说道: “不过五爷让我们在这原地候着,想着也就是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回了。” 赫连凛这才放心些,点点头道: “多谢,那我也等他回来再走。” 第23章 不愉 萧河停在时钊寒面前, 三步开外的地方。 他与往日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面容平静却莫名的疏远。 “殿下,您找我是有何事?” 听到这一声“殿下”, 时钊寒的脸色变得微微不好看起来。 萧河从不会在两人独处之时, 唤他殿下。 时钊寒将心里的那点异样按了下去, 开口道: “你肩上的伤…如何了?” “托殿下的福,已经愈合了,连疤都不曾落下。” 萧河回答的客气, 时钊寒却缓缓皱起眉,颇感不适应。 他知道萧河还在因为那一晚的事而生气, 有心解释什么,但萧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其实我一直都心有感激,您之前帮我救下夏娘子的事。” 萧河看向时钊寒,神色如常,语气更显几分真诚: “本以为没什么机会还上这个恩情,敛芳阁失火也确实凑巧替殿下挡下一灾,如今我伤也无碍, 劳烦殿下费心。” 萧河自认为这番话说的没有问题, 谁知时钊寒听后却面色不佳,语气渐冷。 “你说你于敛芳阁救我,只是为了还夏抚澜的救命之恩?” “那晚你——” “殿下!” 萧河更快的出声打断了他,“那晚我喝醉了, 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他面色沉静如水,时钊寒在他脸上看不到昔日一丝一毫的波动。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旧事不必再提。” “思铭他们还在等我,告辞。” 萧河说完,便毫无留念的转身就走, 只留给时钊寒一个笔直的背影。 而在不远处,赫连凛坐在一块石头上,无聊的拔着周围的狗尾巴草。 他叼着嫩根的那头,时不时的朝两人交谈之处瞥上一眼,其实也没等多久,但他就是觉得心里烦。 等不经意的一瞥,见萧河回来了,便立马跳起身来满脸笑意的迎上去。 萧河的步伐便加快了些,两人笑着又说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 待到一众人策马扬鞭远去也有一会儿,益惟见自家主子还在原地站着,忍不住上前问道: “殿下,韩公子来了,现在可否回去了?” 时钊寒的侧脸在树荫的投落下晦暗不清,收回视线的眼眸沉郁。 “回吧。” ———————— 半个时辰前,时寻夜与萧河夺鹿,以失败告终,心中有怒却无处可泄。 待到时钊寒与时允钰走后,他身边的谋士洪信接机开口道: “殿下,我曾听闻萧家五郎很是爱慕四皇子,今日所见,倒是和传闻不太一样。” 听到这话,时寻夜嗤笑一声,讥讽道: “不太一样?时钊寒前些日子以身犯险于失火的敛芳阁里救下一人,你难道不知吗?” “他从前就一心向着老四,如今怕是知道求而不得了,才又换了一副模样…看他能装得了几日!”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戾气,语气颇为不善。 洪信却微微一笑道: “敛芳阁走水一事,属下自然是知晓的。” “萧五郎真的在意与否,殿下一试便知。” 听到这话,时寻夜微微一顿,挑眉道: “洪大人,您这是有什么好的法子了?” 洪信笑的有几分狡诈,开口道: “前些日子属下正巧在街上碰见了被赶出家门,韩大人家的那位庶子,韩辛移。” “我见他无家可归实在是可怜,便自作主张的将人领在了身边,此次春蒐韩公子也在呢。” 说到这,时寻夜微微眯起眼睛来,语气不明: “洪大人,您如今是越发的厉害了,韩璨是父皇亲口罢的职,你敢把他的儿子带在身边,此事我竟丝毫不知呢。” 洪信鼻尖冒冷汗,二话没说便跪了下去。 “殿下,此事另有隐情,属下也是在为您日后早做打算!” 时寻夜低头瞥了他一眼,顿感没趣,懒洋洋道: “那就说来听听吧洪大人。” 洪信不敢再有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全盘托出。 他并非不知晓敛芳阁失火一案,正是因为知晓,才会在知道向来无所欲求的四皇子,竟因这事在天武帝跟前少见的态度强硬,而倍感意外。 韩璨被罢免官职的事,即出乎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所以那一日洪信便比旁人多了一份好奇,直到那日在街上撞见韩辛移。 他才明白,或许四皇子时钊寒能为这人强出一头,也是情有可原。 韩辛移男生女相,生的相当好看,即便是和闭月羞花的泽岚公主站在一块,也不会逊色许多。 洪信想着,倘若四皇子真的喜欢这么一个人儿,今日施以援手,他日韩辛移得势又怎能不还这份恩情。 若此人能为二殿下所用,更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好棋。 如今萧河与四皇子的关系看似僵硬,却也不无可能是两人故意演给旁人看的罢了。 他只是从中推波助澜,也不会左右韩辛移的去留。 倘若韩辛移想要留在时钊寒的身边,即使不同意也有许多法子可以留下。 更何况四皇子未必不会怜惜佳人,只要韩辛移在一天,萧五郎心中的刺就长一寸。 只要萧五郎心中有恨,老四必不能如愿,得到萧家的拥簇。 如此一来,用一棋废一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午时,时钊寒策马而归。 一直在帐内等候多时的韩辛移,内心十分紧张,心跳的很快。 其实帐内并非只有他一人,还有两名负责伺候四皇子起居的侍从。 高一些的那个一直立于帐门前,不曾言笑。 矮一些的那位倒是更显几分亲切,给韩辛移端茶倒水无不殷勤,又多问了几句贴心的话。 韩辛移能避则避,自知不必与下人说太多,免得再传进主家耳里,出错失德。 直到听到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韩辛移下意识站起身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于紧张使得他呼吸急促,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帘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揽起。 时钊寒长腿跨入帐中,身上的护甲尚未脱卸,衬的一张俊美的脸更加凌厉逼人。 他知晓帐中有陌生人在,长眸轻扫之下,目光缓缓落在了韩辛移的身上,神色漠然。 韩辛移惊的说不出来话,直到旁边矮一些的侍从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般连忙行礼。 时钊寒不答话,韩辛移也不敢起身。 高一些的侍从便上前服侍,替其脱去护甲,待到时钊寒坐下,矮一些的侍从便早已将茶水倒好。 这时,韩辛移才被允许起身。 他怯怯的抬起头来,根本不敢再看时钊寒的脸,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那两名侍从已退至帐门,一时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在内。 尽管时钊寒态度十分冷淡,韩辛移还是按照心中所想道出来此的缘由。 “倘若没有殿下,辛移早已葬身火海,如今捡回一条性命,我却已无家可归,只想在临死之前尽我所能偿还殿下您的恩情!” “还请殿下恩准!”韩辛移的声音发颤的厉害。 尽管他知道时钊寒收留他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争取。 “此次春蒐,是谁带你来的?” 时钊寒发问,声音依旧冷漠,并不因韩辛移的话语而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韩辛移只得如实回道: “回殿下,是洪大人准许我跟随在其左右。” “家父…”提起被罢职的韩璨,韩辛移的声音平添几分苦涩: “家父从前与洪大人亦是挚友,小些的时候也曾对我友善,是我恳求洪大人暂且收留我几日。” “也是我恳求他….准许我跟其来此,我…我想见殿下您!” 此话说完,韩辛移已浑身是汗,心跳剧烈。 而端坐其上的那人,好似仍旧不为所动,韩辛移瞬间心凉了一半。 直到高一些的那名侍从走来,开口道: “韩少爷,殿下此时还没用过午膳,您的事殿下也需考虑考虑呢。” 韩辛移这才抬起头来,一张好看的脸上是无尽的失望。 他又一拜后,才随之离去。 待人走后,那两名侍从便让下人送来饭菜。 时钊寒面色沉沉没动几筷子,两人自是察觉到自家主子回来时心情就差,不敢轻易说话。 直到时钊寒烦躁的扔了筷子,其中稍矮一些的才缓缓开口道: “殿下,既然是洪信要塞来的人,何不遂了他的愿?” “收留韩辛移,不过是多一张嘴吃饭,比养一只阿猫阿狗还要简单些。” 时钊寒抬眸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阿猫阿狗?倘若他真的能把自己当成阿猫阿狗才行。” 那名侍从讪讪一笑,倒不急着为自己辩解。 一个没落的韩家出来的庶子,也敢于人前说出这般话来,可见并未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 殿下不愉也情有可原,但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不至于令其动怒。 令其动怒的,恐怕另有其人。 “咳,殿下,可否容在下将脸上的东西摘了?实在是有些闷的心慌。” 时钊寒懒得多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摘。” 那名侍从才将脸上覆盖着的一层轻薄似人皮的东西摘下,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正是宋净庭。 宋净庭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东西也就只有李大人戴的习惯,一天两天尚且还可,时间长了总觉得心里发毛的难受。” 高一些的侍从摸了摸脸上的皮儿,“你莫要夸张。” 宋净庭摇摇头,懒得与其争辩,言归正传道: “正是如此,才更应该将其留下,以观其用。” “殿下,您做事向来谨言慎行,于圣上跟前多言的那几句,致使韩璨受牵连罢黜官职,京都有心谋算者,难免私下多疑揣测,此为其一。” “收下韩家庶子,以解有心者疑虑,不使旁人揣测到萧少爷身上,是其受牵连,是以应对其一。” 此话说完,时钊寒并未出声,宋净庭便知自己猜对了。 “那其二呢?”李怀慈问道。 宋净庭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既然有了其一,其二也可稍加利用此人,反制洪信、二皇子等人。” “众人皆知萧家幺子爱慕殿下至深,自然也忌惮萧家会因其转而拥簇殿下您,是以韩辛移挡于前,示以障眼法,只不过….” 宋净庭迟疑,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只不过恐怕要委屈萧公子不少时日,殿下若提前与其说明,属下便觉得也无大碍了。” 这后半句宋净庭也是大着胆子猜测,说完也是心中忐忑不安。 时钊寒听罢沉默良久,宋与李二人皆不知他心中所想,便静立于此,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宋净庭站的脚都有些麻了,才听见时钊寒出声。 “不必与他说了,照你的意思办。” 不必说了吗? 宋净庭一愣,还想再劝一句,只见时钊寒已闭上了眼睛,神情淡漠。 第24章 发怒 翌日清晨, 萧河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体面便给皇后请安去了。 按照以往来说,萧河本不用如此麻烦。 可昨日狩猎, 魏挽舟授意与其同行, 也算承了魏贵妃的恩, 又怎有不还的道理。 等拜皇后娘娘,这才能顺理成章的去见魏贵妃。 思铭早早便备好了马车,萧河上了马便往织夏行宫去。 昨儿个晚上因舒嫔娘娘贪嘴, 多吃了几块野味闹坏了肚子。 太医来看,竟是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天武帝又惊又喜, 想让舒嫔好好养胎,听从了皇后的建议,连忙派人收拾前往最近的织夏行宫。 是以怕其他几位娘娘们也有水土不适、不敢说的,也一同随去,入住行宫。 萧河来的早,给皇后请安之时,皇帝竟也在。 天武帝得知萧河猎鹿, 龙颜大悦, 不用多说自是重重奖赏了下去。 萧河再三答谢之后,又与皇帝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这才退下。 回去的路上正巧遇见任命去送赏赐的刘公公,这其中就有赏赐给萧河的。 两人免不了寒暄一番, 萧河便从中有意挑了一样物什拿上。 刘公公见状,知晓他这是要拿去送人, 也不挑破,笑眯眯道: “萧公子,咱家先走一步, 回头还要回皇上跟前复命呢。” 萧河点点头,回道:“幸苦刘公公。” 等刘崔走后,萧河才改道,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回头一瞧,竟是满脸笑容的兰延青。 “阿鹤,你这是才从娘娘那回来吗?” 兰延青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锦服,其上绣锦重重,花纹别致的紧。 再加上他模样也俊俏,一眼看去竟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我刚刚可是碰见了送礼的刘公公了,公公说你前脚刚走,”兰延青轻喘,缓口气笑道: “我这不赶紧,可算是追上来了。” “你怎么来了?”萧河停下脚步,特意等他,扬起笑来: “见过皇后娘娘了吗?” 兰延青摆摆手跟上,无奈的解释道: “我的好哥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见皇上、娘娘如见自个儿家人那般容易呀!” 萧河这才想起来,因着祖上的长辈们有些血缘关系,兰家与魏家也算沾亲。 兰延青又是与他同路,想来是兰父的要求,是特意去给魏贵妃请安的。 萧河猜的不错,从前魏贵妃未进宫之前,兰延青还喊过她姨姐。 这之后魏贵妃受宠,魏家得势,兰家却与魏家来往甚少,不敢高攀。 但亲戚之间关系仍旧要不冷不淡的维持着,兰家也就兰延青一个小子,没能得个闺女。 好在兰延青乖巧,也讨姨姐的喜欢,是以兰父便让兰延青时常去请安问好。 两人边说边走,脚步也未慢,一盏茶的功夫也到了魏贵妃的行宫外。 而另一处,时钊寒与时允钰也刚刚拜见完温皇后。 前者较为后者要迟来许多,时允钰倒不介意多等一时,又去拜过自己的母妃顺嫔。 顺嫔虽向来不受恩宠,但能让皇帝多惦记一二,不过就是依仗着自己膝下有所出罢了。 “父皇迟迟不立太子,如今舒嫔又有了身孕。” 时允钰与四哥同行,步伐稍稍落后于时钊寒,语气不平道: “也不知是贵妃娘娘更急,还是咱们的母后更急些。” 时钊寒神情收敛,眉眼之间尽是漠然。 “舒嫔的孩子,未必能生的下来。” 听闻此话,时允钰脚步稍稍一顿,不无感慨道: “四哥说的是,这几日并非在宫中,春蒐之时,人多眼杂,想要对舒嫔下手,哪里找不到机会。” 想到这,他又接着说道: “不过即便是生下来了,也未必会是个皇子,即便就算是皇子,一个幼子又有何惧?” “难不成父皇会立一个奶娃娃当太子不成?” 时允钰说这话也觉得荒唐可笑,只能摇摇头。 时钊寒并未答话,而是突然停在了原地。 时允钰一愣,刚想出声,便被时钊寒一个眼神制止。 静候了一会儿,时允钰才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不知来者是谁,但能在行宫中来去自由的,不是皇子公主也是几家宠臣。 不好再直接出去打个照面,时钊寒与时允钰便藏于假山之后,收敛气息,静观其变。 “不是,刚刚我那姨姐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昨日魏挽舟好端端的为何要与我们一处去狩猎,原来是你——!” 声音太过熟悉,稍稍入耳便知来者是谁。 时允钰低下头摸摸鼻子,又悄悄瞥了一眼四哥。 时钊寒脸上未有神色。 兰延青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另一人压低了嗓音。 “祖宗,这里可是行宫,有些话说不得。” 萧河刚放下手,兰延青便等不及的开口道: “萧青鹤你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真的看上泽岚嘉岚那两个丫头了?你、你不喜欢四皇子了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抛出后,时允钰都替萧河感到头疼。 萧河再张口,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如今魏家得势,即便我心中并无想法,倒也用不着得罪于她。” 一句话说的倒是毫无破绽,无心之人自然不会过多揣测。 而有心之人却藏于暗处,亦不被旁人所见。 “话是这么说没错,你也知道我姨姐最近风头正甚,倘若真的要圣上下旨让你娶公主,你怎么办?” “你和四殿下不就没可能了吗?” 兰延青真心替好友着急,却听萧河无奈一笑道: “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至于我与四殿下……不过是年少不经事,误以为是喜欢,早就想开了。” 此话一出,时允钰心里暗自一跳,下意识抬眼去瞧。 只见他四哥脸上未见喜怒,眸色却阴沉的有些可怕。 没来得及再细看,便又听那两人说道: “想开了?想开了是什么鬼意思!你怕不是移情别恋了吧?!” “我见那什么、赫连凛!也是生的得英俊,你不会是….” “延青,别再胡说八道了。”萧河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你是我挚友,我本就该给你一个解释,不过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与你说。” “我与四殿下从未真正的有过什么,此事就算翻篇,以后你我都别再提了可以吗?” 兰延青不敢相信,就连藏于暗处的时允钰也不敢相信,倘若那日他没瞧见萧河去找赫连凛讨水喝的那一幕,他也是万分不会相信的。 但如今,此话又真真切切的出自萧河之口。 这里除了藏起来的他们,也并无他人,萧河何苦要骗兰延青。 如此以来,倒是有九成是真了。 不过是真是假也不重要,三年了,倘若他四哥真的在乎,三年前这事就该成了,又怎会拖到今日再来醒悟。 ———————— 第二日,天武帝与诸将于马拓武场演兵。 几位皇子皆在,演练过后,按照以往那样,皇子们比试骑射之术时,天武帝定会去看。 届时,其他王公大臣、世家子弟们亦会在场随观。 这一日春风更甚以往,吹的皇帝身后明黄的披风飞舞,几位皇子在其跟前,亦是毕恭毕敬。 “去取尔等的弓箭来,朕瞧瞧今年比之去年,功夫可有长进。” 七皇子时允钰离皇帝最近,他的骑射之术向来比不过其余的兄长,年年都是如此。 索性也没什么好遮羞扭捏作态的,利落的拿过弓箭来,摆好架势开弓射出第一箭。 出乎意料的,这箭偏离靶心太远,竟差点射空。 即便是再天资拙劣,身为皇子这一箭也实在是过于离谱了些。 见天武帝沉下了脸,时允钰心里慌了慌,站于他身旁的三皇子时文州有心替他解围道: “今日风大,即是头一箭,不好掌握力度,七弟不如再试几箭。” 有他搭话,天武帝不作声,时允钰压力倍增。 好在下一箭射出,虽未中红心,但也挨着不远,比起上一箭已算好上许多。 “儿臣愚笨,让父皇失望了。”时允钰垂头,低声道。 天武帝皱着眉,沉声道: “老七,你如今也有十五了吧,不要再令朕失望。” 时允钰面色发白,强撑着应道:“是。” 接着便轮到三皇子时文州,风声吹动衣袍飒飒作响,其身形任然稳如泰山,一箭即中红心。 天武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不少,点头道:“不错,文州是一年比一年稳健了。” “谢父皇夸赞。”时文州脸上也露出一些笑意来。 萧河与兰延青站于一处,自然瞧见了刚刚那一幕。 “阿鹤,你不觉得三皇子这般表现,反倒衬的七殿下越发的不成器了吗?” 兰延青与萧河咬耳朵说悄悄话,旁人听不清。 萧河点点头,看向时文州的眼神里并未带上什么温度。 “生长于深宫之中,又身为皇嗣,岂能像寻常百姓那般兄友弟恭。” “也是……”兰延青忽然开口道: “阿鹤,我怎么觉得四殿下一直在看你?” 萧河微怔,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时钊寒站于最右侧,身穿天青色袖袍,白玉腰带勾勒出其劲瘦的腰身来。 他站在那里,肤白如玉,眉眼淡漠,与几位弟兄们格格不入,反而自成一幅美卷来。 时钊寒的视线落向他们这边投来,萧河不明所以与其对视一眼。 这便看到他身后走上前来一位脸庞十分清秀的侍从,伸出手来要为其束袖。 时钊寒微微蹙眉,却并未阻止,那名侍从胆怯的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垂于跟前。 萧河很快认出那名侍从就是不久之前才见过的韩辛移,却真没想到如此之快时钊寒就将人收在了身边。 不过他只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全无反应。 兰延青又凑近了和他说话,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上。 而在不远处,为其束袖的韩辛移动作放的很轻柔,生怕服侍不周。 然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四殿下突然猛得收回了正缠着束带的手,脸色沉沉。 韩辛移受了惊吓,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见时钊寒极其冷漠的扫视了他一眼。 “谁允许你到跟前伺候的,滚回去。” 这一句斥责太重,重到韩辛移瞬间煞白了脸。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便有人将他半拖半拽的拉到后面来。 此时,时钊寒的跟前另有一人伺候,正是那日营帐中稍矮的那名侍从。 “你胆子不小。” 耳边响起一声平淡的话语,韩辛移下意识偏过头去,高些的那人看他的目光也有些冷淡。 “殿下厌恶旁人碰他,哪怕只是衣袖也不行。” 宋净庭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殿下会突然发脾气。 待他束好了衣袖,下意识顺着时钊寒的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竟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话很多,不停的在说着什么,另一个应和,脸上还带着笑意。 宋净庭盯着他们看了半响,直到耳畔传来有力的破空一响。 一箭贯穿靶心,箭身更是入木足足有三分,可见力度之深。 时钊寒淡漠的收回眼,不发一言再搭箭,又是一箭红心,箭靶却因力而摇晃不轻。 宋净庭看着胆战心惊,就算是知晓哪里不对了,怕也是来不及阻止。 即便如此,萧河也未曾向这里看过一眼,全然不在乎。 他不在乎,却有人在乎。 这般动静,天武帝又怎能不投来目光。 见时钊寒表现的比以往都要惊艳众人,脸上不由的露出笑意来,开口道: “朕的钊儿,颇有朕当年年少时的气魄。”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宋净庭不敢看,低着头心里暗叫,藏拙都藏了几年了,偏偏今日又来发作!到底是做甚么呀! “父皇谬赞了,儿臣愚笨,不过是勤能补拙。” 时钊寒垂眸,莫不敢当道: “儿臣私下里练习了不止上千次,才有今日一箭。” “比起二哥与三哥的天资来,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这番话一出,又将从前种种表现给圆了回来,宋净庭心里松了一口气。 天武帝眼眸深不可测,点点头,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你是朕的儿子,自然也不会逊色于你其他几个弟兄。” 将这一切都听了过去的温太傅温琅泽,忍不住皱眉。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从前不是……” 其父温国公温远川却不形于色,淡淡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四皇子却长的越发的像其母了。” “皇帝不是有情之人,当年云氏死的那般……” 温琅泽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如今倒是又承认起了时钊寒的身份,难不成想立他为太子?” 温国公听罢,摇摇头回道: “绝无可能。” 温琅泽沉默片刻,开口苦涩: “可惜曦儿去的早,不然妹妹何苦与皇帝结怨,倒是让魏家好生猖狂。” 薨逝的前太子时寻曦,一直都是温家没法掀起的伤疤。 温国公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 “放心,得意不了太久了。” 第25章 赛马 四皇子时钊寒的这一箭, 倒是让天武帝颇感意外,父子二人之间竟有几分冰释前嫌的模样。 轮到二皇子时寻夜之时,天武帝脸上的笑意便有几分收敛。 即便时寻夜这一箭恰似流星, 其风采不输两个弟弟分毫, 天武帝也只是略微点头, 未有言语。 时寻夜面色不太好看起来,沉声道:“再拿箭来!” 他身后的侍从也是早早就被叮嘱过的,连忙上前递箭, 递的乃是两发长箭。 天武帝盯着那两发长箭,微微皱眉。 众人见状, 心里多少也有几分诧异。 时寻夜动作却利落干净,沉下气来,重弓拉如满月,两箭齐发,双双射中红心。 场外顿时有人惊呼,不仅仅只是宫中奴才们。 天武帝这才抬眼看他,舒展眉来, 谁知开口的第一句并不是夸赞。 “哪位师傅教的?” 时寻夜握着重弓的手不断收紧, 脸上神情未变,垂眸道: “两年前,儿臣偶然一次机会,私下里见过萧统领施展箭术, 便是这般双箭齐发,亦是松弛有度。儿臣仰慕至极, 练了许久才有这般技术。” “是萧家大郎吗?” “正是萧北侯嫡长子,萧捷。” 天武帝点点头,提起萧家的儿郎来, 天武帝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语气也轻松了许多。 “你能有如此上进心,朕便深感宽慰了,更何况你的箭术也算是能追得上捷儿了。” 即便是当着自家儿子的面,天武帝也丝毫不掩饰对萧家儿郎的喜爱,称呼也是极为亲昵。 时寻夜听到这番话,终于松了紧握着的手,高兴道: “儿臣多谢父皇的夸奖,萧统领是不可多得的年少英才,儿臣不敢自傲,听说萧统领十五六岁时就格外擅长骑射。” 说到这,时寻夜有意无意的朝场外看去一眼。 “今儿个萧统领虽不在,其弟萧河亦有哥哥的风采,不如趁着大家兴致也高,再来比试一场赛马如何?” “也好让咱们再见识见识,萧家更为精湛的骑术。” 时寻夜这番话一出,算是打着恭维萧捷的名义,有意刁难萧河。 倘若萧河骑术精湛也就罢了,一旦表现平平,丢的可是萧家的脸面。 即便萧河知道其中有坑,当着天武帝的面亦是无法拒绝掉的。 不待天武帝回话,时钊寒皱眉,先一步开口道: “二哥,今日可并没有布置赛马的场地,现在再布置下去,怕是耽误的太久了。” 时寻夜瞥了他一眼,笑道: “用不着布置,这不就有现成的草地,再牵上几匹好马来,御林军驻守为界,谁先到谁赢,就是这般简单!” “可稍有不慎,亦有隐患…” 时钊寒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时寻夜眼神透着几分不愉,冷声道: “四弟,父皇都未发话,你这是在替谁急着说话呢?” 此言一出,天武帝也向其投来目光,时钊寒神色未变,淡淡道: “一切自然听从父皇的安排,只不过二哥的几句话说起来甚是轻松,只顾自己高兴,倒是丝毫不管旁人的安危了。” “赛马的马匹与场地,稍有不慎,将人活活踩死于马蹄下的,还少吗?” 时寻夜当即面色难看起来,怒目而视:“你!” “行了。” 就在这时,天武帝及时出声,淡淡道: “你四弟说的不无道理,那就先让人布置下去,一切从简便是。” 有了天武帝的发话,时寻夜也只能强忍下这一口气。 “是。” —————— “什么?” 听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兰延青满脸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要比赛马?今个儿可是连赛马场都没布置。” 那名传话的公公倒是个心善之人,有心提醒道: “回兰公子的话,说是二殿下仰慕萧将军的风采,见过萧家的箭术,便也想瞧瞧萧家的骑术呢。” “正好陛下的兴致也高,这就允了。” 萧河点点头,心下已了然,从袖中拿出一锭银两来,递了过去。 “多谢公公,劳烦公公跑这一趟了。” 那位公公笑道: “哎呦,萧公子您客气了,咱家可收不得!” “早些年受过侯爷的恩情,到如今咱家都还不起,您快快收回去吧!” 他这么一说,萧河便知晓是与家父有些渊源,又问公公的名号来,那位公公只说自己姓丁。 其他的也不好多说,这便要回去回话了。 等那位公公走后,兰延青才开口道: “我怎觉得二殿下是有心想要难为你呢,此去凶险吧。” 萧河将银两收回去,微微一笑道: “别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就有些意思了。” 即是赛马,自然缺不了上等的千里马来。 每年羌肃也会进贡五六匹顶好的血汗宝马来,只是近几年数量少了一半。 为了公平其间,马儿们由宫廷中的御马师挑选而出,足足有二十多匹。 几位皇子先挑选,选过之后便轮到萧河他们这些世家子。 许是为了热闹,就连赫连凛都被喊上前来参赛。 他虽生于羌肃精通骑术,却因不受宠的缘故,很少见过这么多的好马来。 一时之间竟挑花了眼,每一匹都要上手摸一摸,瞧一瞧,再感叹几句。 萧河站在远处瞧见,倒觉得有些好笑。 看他磨蹭了半天,这才挑了一匹赤色宝马骑了上去。 时寻夜的坐骑乃是一匹浑身毛发没有一根杂色、通体乌黑发亮的宝驹。 时文州与时钊寒的坐骑,前者为黄骠马,后者则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玉狮子。 都是能日行千里、不可多得的宝马。 而七皇子时允钰则不擅长骑术,也就不扫兴再来参加了。 这些宝马养的精致,个个高大威武,体态庄严,随便挑选一匹都是调教好的温顺马匹。 没什么好再挑剔的,萧河便从中选了一匹喙嘴微黑,马毛黄里透白的宝马来。 待到试跑过后,没有再要调整的,便架马站于一线。 宫人举黄旗,旗帜在空中飞舞不下,众人心中都有几分紧张。 待到黄旗挥下,赛马便开始了。 天武帝与温皇后、魏贵妃站于高城,其后亦有几家大臣。 望见时寻夜的宝驹一骑绝尘,将众人远远的甩在后头。 魏贵妃有意揶揄,便笑着开口道: “原是这些个儿子弟当中,就属二皇子最厉害。” “箭术了得不说,依臣妾看,倘若不比,又怎能知晓二皇子骑术更是了得呢。” 听闻此言,温皇后微微蹙眉,仍不发一言。 魏贵妃虽是明面上夸赞二皇子,暗地里却不无讽刺,时寻夜的轻狂与显摆。 有些技术便耐不住性子,偏要拉高踩低在皇帝跟前卖弄一番。 如今魏贵妃看好萧家,更是有意与萧家结亲。 时寻夜今日的拉踩倒让魏贵妃多少有些不高兴,自然话里话外有意帮着萧河。 “他们骑的都是好马,赛马比的乃是御马之术,逞一时之能而后疲软,又有何用?”皇帝摇摇头道。 听到此话,魏贵妃脸上笑意更甚几分,看了一眼沉默不发的皇后,道: “皇上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不过说话的功夫,赛马场上却情况突变。 只见二皇子时寻夜的马匹逐渐疲惫,明显的蓄力不足,而这时一直紧跟其后的三皇子时文州,很轻松的便追赶了上来。 在两人之后,便是四皇子时钊寒的玉狮子与萧河的马驹并肩而行。 其余众人,则远远落后于四人。 又过几息之后,时寻夜的宝驹彻底跑不动了,没一会儿便被身后的萧河与时钊寒追上。 而这个时候,有厚积薄发者,则突然蓄力而起,架马追赶,又是三两人将其甩在了身后。 魏贵妃见状,心里高兴的不行,也没忘记去看一眼温皇后。 温皇后面色倒是十分平静,此时此刻仍旧能端得住架子。 “看来皇上说的极是了,不过….二皇子此时落后,也未必没有制胜的机会,皇后娘娘您说呢?” 魏贵妃巧笑嫣然的问道。 温皇后则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依妹妹的样子,或许….是更看好萧家五郎吗?” 一语道中了魏贵妃的心思,魏贵妃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回道: “因是皇上看好萧家五郎,臣妾才跟着多欣赏几分,姐姐此话又是何意呀?” 温皇后莞尔一笑,柔声道: “要当真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两人的虚情假意,天武帝何曾不看在眼里,只是不算太过也就当作不知罢了。 此时再观赛马场上,局势已然大变。 时寻夜的马匹虽疲,但宝驹就是宝驹,不具于前,也不至于落后太多。 而这个时候,后方又有一人杀出重围,隐约有赶超三皇子时钊寒之势。 那人竟是南世子赫连凛。 萧河被时钊寒赶超没多久,赫连凛便也追赶了上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赫连凛还冲萧河腼腆一笑,随后挥鞭架马,毫不犹豫的超了过去。 萧河脸上也露出笑来,眼下只剩下最后五公里,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便也不留余力,挥鞭追赶起来。 眼见着赫连凛的赤兔四只蹄子跑起来如暴起的疾风,很快便越过了时钊寒。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突发。 赫连凛□□的赤兔忽然爆动而起,前蹄跺地猛地仰起身来,硬生生的将马背之上的人儿甩出去有半米之高。 不等赫连凛抓住僵绳落回马上,赤兔的速度不减反增,迫使其大半个身子悬挂于马身的右侧,双脚已然拖地。 即便赫连凛死死抓住僵绳不放,但出于暴走状态的马匹随时都有可能将其甩开十米之远。 然而不等众人反应,在其后的时钊寒也突遭险境。 玉狮子的前蹄突然跪地,突如其来的冲击力狠狠撞击马背上的人。 时钊寒的反应也算足够的快,双手撑起,借力向上跃走。 但就算脱险,也难以躲避其后不知实情、奔走而至的马匹。 就在这时,有人及时抓住了时钊寒的手,两两借力,使其稳稳的落在了另一侧的马上。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萧河的视线只在他的身上堪堪停留片刻,没有多余的任何一言,他便挪开了目光。 时钊寒看见他毫不犹豫的疾行架马,追上了赫连凛的那匹赤兔。 他朝赫连凛伸出手来,风将他的衣袍吹动飞舞,乌黑的发虽遮挡住了他的脸庞,却仍旧能望见那熟悉的坚定眉眼。 不再是看向他时钊寒。 这样的认知,令他有一瞬沉闷的难以呼吸。 就连魏流云与他说话,他都充耳不闻,未曾回过神来。 直至赫连凛终于极其艰难的被萧河拽上了马,没过多久,那匹赤兔便暴毙而亡。 第26章 回答 赛马场出事, 着实惊吓到了不少人。 要不是萧河出手及时,南世子赫连凛与四皇子时钊寒便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马匹失控是在天武帝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皇帝盛怒, 当即便喊来督查院的官员严查到底。 听说那名负责挑选马匹的御马师, 严加拷打之下仍是大喊冤枉, 天武帝按失职之罪让人当场杖毙了。 随后没多久,督查院的人便从暴毙而亡的两匹马身上,发现了一些端倪。 赫连凛的那匹赤兔, 在马死后,马鞭鞭挞之处留下了一道道类似灼烧的白痕。 御医检查过后, 断定此毒具有很强的侵蚀性,如若直接喂给马匹,只会令马匹当场发狂而亡。 但将此毒涂抹于器物之上,毒会在器物与皮肤接触的同时,渗入体内。 因是剂量甚微,毒发的时间也会很长。 可一旦等到马匹奔跑起来,毒素运转全身, 马儿受痛发狂, 很快便会暴毙而亡。 督查院的人找到了那名伺候南世子的扈从,三十鞭子下去终是招了。 说是受了二皇子时寻夜的指使,将马鞭提前浸在了那剧毒水中整整一夜,这才有了今日之效。 时寻夜听闻, 当即于天武帝跟前失态非常,抽出刀来就要在御前砍了那血口喷人的奴才。 天武帝怒极, 命人上前按住了时寻夜。 又问那扈从,二皇子为何要致南世子于死地。 那名扈从吓的浑身发抖,所答的话却十分有理有据。 说是前几日二皇子于北林狩猎, 恰巧遇见萧公子与南世子猎鹿,有意争抢,却当场就被萧公子呛了回去,这才记恨在心。 今日赛马,本就是串通好的,给南世子的马做了手脚,又命人在后暗算萧公子。 只是没想到四皇子时钊寒的马匹与萧公子的挨着,这才失算害的四皇子坠马。 那名扈从说的有理有据,就连时寻夜都百口莫辩。 北林之事,除了在场的那几人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晓。 时寻夜当即明白过来,有人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就是萧河与南世子的身边人出了问题,才将这些事情联系编排到了一起。 他挣扎着要起身,力气之大竟无人可挡。 当着天武帝的面,时寻夜还是一刀了结了那名扈从。 “你如今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 天武帝忍无可忍,狠狠将其踹出有三米多远。 时寻夜竟也不怕,面色平静的爬起身来于父亲跟前跪好。 “父皇,此人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扈从,倘若儿臣真的有心布局,又怎会愚蠢到事无巨细都要与说?” “更何况赛马一事儿臣提出,又怎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此人血口喷人,诬陷于儿臣,难道还不允儿臣杀了他吗?” 天武帝冷笑,“人都被你杀了,线索断在你手里,你还要朕怎么查?” 越说越是来气,当即又是一脚踹在了时寻夜脸上,便是劈头盖脸的骂起来。 骂累之后,才挥手让他滚。 “回都之后罚禁闭三个月,没有朕的命令哪都不准去。” 时寻夜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只是在走前,眼神凶恶的看了于御前候着的魏挽舟一眼。 虽是杀了一名扈从,皇帝仍觉得心头不快,督查院的人只能再硬着头皮查下去。 前前后后又杀了十几个奴才,直到温皇后开口,这事才算息了。”听说二殿下被罚了禁闭。”宋净庭跟在时钊寒身后,压低声音道: “皇帝怒起来,又提到了前太子,还说二殿下样样都不如他大哥,想来此番下来应该是恨极了。”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魏家做的手脚。” “不是魏家。” 魏家想与萧家联姻,又怎可能暗算于萧河。 时钊寒的步伐很快,宋净庭跟在后头追的有些吃力,也顾不上说话。 等到了地方,没见到熟悉的面孔,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在外守着。 时钊寒皱眉,问道: “你们主子人呢?” 那侍从见到时钊寒惊了一下,连忙下跪行礼,这才回道: “回二殿下,五爷刚走没多久,听铭爷的意思,说是…探望南世子去了。” “可知什么时候回来?”宋净庭没忍住问道。 那名侍从面色为难,摇摇头道: “奴才不知。” 宋净庭心里暗觉不妙,还未多问,谁知那人竟掉头就走。 宋净庭连忙跟上,小心翼翼的问道: “殿下,咱们现在是……” 时钊寒冷笑,声音明显有了怒气: “还不去取药来,赶紧给咱们的世子殿下送去。” 宋净庭:…….这又是做甚呀! 等两人再走到赫连凛的营帐前,宋净庭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早知道今个儿殿下吃错了药,说什么他也不跟着来了,遭这罪! 不等跟前的人进去通报一声,时钊寒便冷着脸先一步掀开了帐门跨了进去。 只见赫连凛躺于塌上,没什么精气神,右腿之上刚包扎好的厚厚一层纱布,仍有血色滲了出来。 而萧河端坐于他的跟前,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手边还放着一盘用来哄小孩的甜蜜枣。 只一眼,时钊寒便觉得怒气攻心,脸上却扬起了笑: “怎么,世子殿下如今已有十四,难道还要像三岁小儿那般,下人哄着才肯吃药?” 赫连凛听到他的声音,想要坐起身来,又被萧河一只手按了回去。 他看向时钊寒,虽是带着笑,整个人却冷的可怕。 萧河忍不住蹙眉,“你怎么来了?” “我来的不巧,打扰你二人单独说话了吗?” “这些下人无用便全部拖出去砍了,什么时候竟还要劳烦萧少爷在跟前亲自伺候。” 时钊寒冷笑着坐下,宋净庭在一旁哪敢说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连忙给他倒茶。 萧河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好站起身来将药碗递给刚刚进来、差点吓掉了魂的下人。 “御医来看过,说是他胸闷气短,右腿膝盖落了伤,需要静养,是我让他们退下的。” 萧河对着他实在是脸色好不起来,便问道: “四殿下若是没别的事,咱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时钊寒与赫连凛又无交情,根本不可能是好心来探望他的。 萧河心里清楚,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时钊寒不急不慢的跟着站起身来,瞧了一眼赫连凛,那人虽虚弱,看向他的眼睛倒是挺有精神,像只正龇牙的小奶狗。 时钊寒嗤笑道: “世子殿下,还是乖乖喝药吧,这样也才能早些康复,不是吗?” 走出帐外,才晓得萧河压根没打算等他。 早已走出去数米远,时钊寒心中有气,但也不好发作只能追上。 跟在其后的宋净庭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脚都走的酸痛不已,还不如让自己骑匹马在后面追呢,造孽! 萧河见时钊寒跟了上来,语气平淡的问道: “四殿下,您还有别的事吗?” 时钊寒盯着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日,萧河的态度就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他从不冷脸对着赫连凛,却对自己没多少好脸色。 他会与赫连凛一道狩猎,即便往常在他身边的人应是自己。 他会来探望受伤的赫连凛,明明自己也遭坠马之祸,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无,还要问他是否有事。 时钊寒这般想着,越想却越难冷静的同时,他心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热烈燃烧。 以至于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呈现出另一种难以遏制的冰冷。 他于那日在行宫之中,听到的那句不再喜欢,并非想象中的那般令人着实松了口气的愉悦。 反而这几日来,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死死的压在胸口,每每回想起都是不可控制的沉闷与烦躁。 他俊美的脸上不再是没有情绪的、冷漠的自持,而是咬牙切齿的发问: “萧河,你喜欢上赫连凛了是吗?” 萧河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不明白他到底在发什么病。 时钊寒那双浅色的眼眸却酝酿起可怖的风暴,视线压迫的落在他的身上。 萧河抬眼看他,回道:“四殿下,我喜欢谁都和你无关吧。” “怎么,你不敢回答。”时钊寒冷笑。 一瞬间,萧河被其激怒了,实在是不想再与其纠缠下去,便道: “我对赫连凛从未有过超出友情之外的想法,四殿下您大可放心,赫连凛对您也构成不了威胁,现在可以让我走了吗?” 他想起上一世,时钊寒为了利用萧家的权势,而作戏与他成婚。 即便这一世,自己不再喜欢了,那人仍旧害怕自己会选择其他人,从而迫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吗? 真是可笑至极。 时钊寒感受不到萧河彻头彻尾的心灰意冷,只是在听到那句“从未有过超出友情之外的想法”时,心里终究松了一口气,脸色稍有缓和。 萧河却再也无法忍受,转身离去。 第27章 易主 今年的春蒐要比以往结束的都要早个三两日。 一来是因舒嫔有孕在身, 二来也是赛马一事闹的诸多不愉快,索性天武帝下令即刻回都。 赫连凛受伤的消息,最终还是没能瞒住传回了羌肃。 没过多久, 羌肃王便派第六部族长之子墨图犁来都探望, 墨图犁算是赫连凛的表舅。 如今人已在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五六日便能抵达凌天都。 天武帝不想与羌肃闹的太僵,此次赫连凛受伤一事不仅要给羌肃王一个交代, 更是要在墨图犁的面前,将戏做足。 于是, 这几日世子府上算是热闹的不行。 天武帝赐下的东西如流水般送入府,温家先带头登门探望,在此之后魏家、高家、白家等等,但凡与此事、或是与温家沾些边的世族们,都来探望,便算走了过场。 “听说这几日赫连凛借着养病的由头一直避而不见,墨图犁却在世子府大摇大摆的当家作主起来。” 雀宁着一身月白, 细长的手指捻起鸟食, 漫不经心的喂着聚在一处的鸟儿们。 “咱们世子殿下性子如此,那还不随他去?” 宋净庭赶跑了往他身上落的小雀,站起身来道: “只要墨图犁不提赫连凛回羌肃一事,即便世子府改名墨图犁府, 皇帝也不会说些什么。” 雀宁笑了笑,“按照他现在的架势, 怕是不能吧?” 宋净庭没有作声,而是目光转向在一旁手捧一书,面无表情的时钊寒。 “咳, 要是赫连凛就这般回去也好,也算少了一个麻烦。” 雀宁未领其意,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时钊寒竟将手中的书册撕成两半,随意的扔在地上。 宋净庭哪还敢动,只能转转眼珠子,雀宁不解其意,瞧着那书册上分明有两个人的笔迹。 前者笔画饱满有力,行云流水般飘逸洒脱,而后者——写的清楚一些的鬼画符。 两人皆没见过萧河的字迹,但后者整个凌天都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这书册乃是猎隼海渊叼回来的,而这几日海渊常常不在时钊寒的身边跟着,应是被自家主子派出去了。 谁曾想,竟是给萧家的那小少爷盯梢去了。 这下心中有数的两人,都有些不敢说话了。 “出去。”时钊寒淡漠的声音响起。 两人如临大赦,赶紧退下了。 阁内一时很静,香炉冉冉升起的白雾使得那张向来冷峻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自从木兰围场回来之后,须弥香所带来的种种后遗症便越发的明显了。 起初只是强烈的心悸,时间不长,忍一忍也能很快的过去。 随后梦魇不断,时常于漆黑的午夜惊醒。 凌乱、颠倒、混淆的真实与梦境,正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身心。 而就在这几日,他竟梦见了萧河的死。 被人一剑穿心,他眼睁睁的看见萧河的脸在他的面前一点点失去颜色,瞳孔慢慢的涣散,直到最后不再拥有任何温度。 他便再次从梦中惊醒,但这一次,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永远记住失去萧河那一瞬间的感觉。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刃狠狠的刺穿了心脏,心死也不过如此。 须弥香共有七支,前三只名为引魂,后三只名为散魄,最后一支叫正解。 经历过引魂与散魄之后,正解的欲望便越发的强烈不可控制。 起初他以为,从点燃第一支香引开始,他的行为与意识已然受到了此香的影响。 直到今日,他才隐约的明白,真正影响他的,并非此香,正是他自己。 “他为别人注解的书册,足足有三千六百二十一个字…” 时钊寒的声音很低,在相当静的屋子里,显得越发的空荡寂寥。 “他教导赫连凛也非一日两日……而是日日不曾间断。” 时钊寒闭上了眼,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说他不会喜欢赫连凛。 “骗子。” 无人回答,只有缥缈虚无的烟曾温柔的拂过他的眼。 —————————— 墨图犁一连数日呆在世子府不肯走,意图之明显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原本上门拜访的贵人并不少,但见他如此嚣张行事,也都心有余悸不敢结交。 果然又过几日,墨图犁终是呆不住了,提出要见天武帝的请求。 天武帝自是不会见他,一连冷落了五六日,而此时黄漠关恰好传来消息。 萧捷萧将军率军突袭,围追堵杀,黄漠关一战大获大胜,收复迁、迅两城。 此等捷报刚一送到,天武帝大悦,立马派特使传印信,到军中拜萧捷为云麾大将军,封勇毅侯,食邑两千三百户。 萧家又立战功,凌天都的百姓无不高兴欢呼之余,又有几家世族眼红心热。 墨图犁最终还是见到了天武帝,但没在殿前待多久,便被赶了出来。 听宫里的下人说,那人出来之时,脸色铁青。 第二日,墨图犁便启程回了羌肃。 墨图犁走后,萧河本是打算下午就去看望赫连凛的。 两人也快有月余未见,十天半个月萧河便会让思铭往世子府送一趟书册,自己倒是避嫌从未去过一次。 他知道墨图犁会故意苛责赫连凛,便更不想再去让那人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赫连凛送来的书册有不懂不会的地方,萧河都已给他全部标注好了。 只是送回去的时候,有一册怎么也找不到了,索性管不了那么多,等赫连凛伤好改日再补。 近一个月的时间修养,赫连凛的腿伤好的很快。 传话回来的人告诉萧河,说南世子已经能下地行走,没什么大碍了。 萧河这才稍稍放心,这些日子自己也没闲着。 自家大哥打了胜仗,萧家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一个月里,皇帝召他进宫便有两次,魏贵妃也派人来请过。 那就更别提,还有许许多多想攀上些关系的世家,左右殷勤着来拜访的了。 这一日,萧斐的好友杜若明来家作客,听闻了木兰围场赛马一事,便也想见见其年少有为的弟弟,是以萧河脱不开身。 等到好不容易将人送走,谁知思铭火急火燎的大喊道: “五爷,不好了不好了!” “您快去世子府!高公子身边的知远传话来说,说是……” 萧河见他这副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道: “有话慢慢说,急什么。” 思铭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来把话理顺道: “贺家的那小公子正与七殿下喝着酒,谁知正好提起咱们世子来,说世子在书房里藏了一把上好的宝剑!” “恰巧这个时候四殿下也来了,听上了那么几句,谁知道贺公子刚说完四殿下就变了脸!” “怒气冲冲的,已经赶到世子府门口了!” 萧河听完,也是心里一紧。 “备车,边走边说。” 思铭赶紧跟在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此事也是弄巧成拙,萧河送于赫连凛的那把流霜剑,因其爱惜,到从未舍得拿出来耍过。 要不是赫连凛因病生事,贺侍郎也绝不会登门拜访。 而贺侍郎家的那位小公子却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趁着父亲与墨图犁交谈之际,便想去寻赫连凛说话。 谁知赫连凛没在厢房静养,说是去了书房,然而他寻去了书房,书房内也空无一人。 贺绪无所顾忌的,这便自己一人进了书房,看见了藏于屏风之后的桌台盒子里放了那么一把宝剑。 那剑身亮如白昼,寒光凛凛,瞧着就是一把绝世的好剑。 更别提此剑的剑鞘都做的如此精致漂亮,可见打造这把剑的人下了多深的功夫。 贺绪乃是七皇子时允钰的狐朋狗友之一,二人今日约在涟漪池饮酒。 谁知喝到一半,四殿下时钊寒也来了,恰巧听闻此事。 本来四殿下是不怎么上心的,那人本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表现淡淡。 提起此剑来,亦是如此。 只不过多问一句,即是宝剑,又好在何处? 贺绪便忍不住夸大其词开始描述起来,谁知刚一说完,四殿下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没再说些什么,只是站起身便要去世子府。 高子瞻在半路撞见他的马车,其后还跟着神色慌张的贺家公子与七皇子一众人等。 贺家公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赫连凛胆大包天偷了四殿下的剑。 高子瞻虽也不知情,但很快就意识到事情的不妙,赶紧知会了身边的人来和萧河通报一声。 思铭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出事了,这才着着急忙慌的来寻萧河。 但奈何萧河还是慢上太多,时钊寒已然到了世子府。 一众人等穿过前堂,于中庭相遇。 时钊寒面无表情,视线冰冷,赫连凛的右腿已看不出来大碍。 见他们分明来者不善,赫连凛不明所以,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时钊寒开口道: “听闻世子府上有把绝世宝剑,乃万年玄铁打造而成,剑名可为流霜?” 赫连凛一怔,不知他是如何知晓,自己从未以流霜示人。 “是有此剑,不知殿下来此何意?” 时钊寒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那真是不巧,萧青鹤也曾说过要送我一把名为流霜的宝剑……” 时钊寒眼神冰冷,居高临下的看向他,无形之中压迫感袭来。 “既然名剑易主,我倒是想瞧瞧这剑的主子又有何过人之处,能让萧青鹤转变心意。” 听闻此言,赫连凛哪还有不明白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两人对视,颇有几分生死敌仇的意味,连带着周遭的氛围也跟着焦灼凝重起来。 贺绪和时允钰两人当场就愣住了,搞半天压根就不是谁偷了谁的剑,而是为了一个萧青鹤?! 赫连凛舔了舔嘴唇,眼神中亦没有丝毫退让之色,开口道: “拿剑来。” 第28章 正解 下人很快便取来了那把名为流霜的剑, 递到赫连凛的跟前。 赫连凛伸手接过,脸上未有波澜。 他紧抿着唇,气色虽不红润, 也没有大病初愈那般过分的苍白。 他来凌天都也快有两年之久,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 赫连凛很少像其他世家子那般挽起头发。 按照羌肃的习俗,男子未婚之前都会留有尾辫,以示年少纯真。 然而他与萧河相处也不过三月有余, 竟也学会了挽发。 不得不让人多想,是否是萧河手把手教予给他。 而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 显然萧河教会了他更多,更多旁人不曾拥有、也无法从他身上偷走的东西。 它让一个胆怯之人变得勇敢,让一个内心弱小的人变得坚韧不拔。 那是萧河赋予的底气。 即便是他时钊寒也只能在今时今日站在此处,眼睁睁的从赫连凛的身上窥见他的几分改变。 而他,竟一无所知,什么也做不了。 时钊寒落在赫连凛身上的目光冰冷可怕,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为复杂却无人可知的情绪在发酵。 而当赫连凛抽出那把剑, 凛凛寒光晃过众人的眼睛, 无端令人生出几分畏惧来。 事实上,时钊寒并非全然不知流霜剑的模样。 在须弥香的梦境之中,他亦见过几次,只不过很少使用。 大多数时候, 它都被时钊寒束之高阁,而身边时常带着的都是另一把名为重云的宝剑。 所以贺绪在第一次描述流霜时, 他才会突然变了脸色。 即便如此,时钊寒知晓,但当赫连凛握住流霜之时, 他仍旧为此片刻失神。 流霜剑较之普通的剑,剑身更为修长。 正是剑身长上了那么一点,是以非其主人不能握而使用的灵活自如。 但流霜在赫连凛的手中,却并没有因长度的问题而有丝毫的不妥。 就好像……这本就是他的剑。 原来萧河并非是为了气他,而随意选择一人将其送走。 此时此刻,时钊寒才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名剑易主,另有所属。 “殿下,请吧。”赫连凛微微凝眸,沉声道。 时钊寒看向他,面无表情道: “你非我的对手。” 赫连凛笑了笑,并不作答,而是俯冲而上,快速亮出了第一招。 时钊寒不做动作,只是在人冲至跟前稍稍抬手侧身,便轻松化解。 赫连凛见状,心下一沉。 两人很快又过五六招,赫连凛的攻势凶猛却并无章法,时钊寒对付他犹如对付小儿般容易。 十招过后,时钊寒竟未拔剑。 甚至拿剑的那只手,动都不曾动过。 时钊寒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想来萧河是选错了人。” 表情无不蔑视,“剑再好又有何用?” 听闻此言,赫连凛的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他并不说话,只是撑起身来站稳,突然开口道: “就算我再不好,阿鹤也选了我。” 此话一出,时钊寒瞬间被激怒。 赫连凛也趁机动手,既然没有章法那就以速度取胜。 由于前面几次都不曾构成威胁,是以时钊寒没放在心上。 然而这一次赫连凛的速度却快的出奇,即便时钊寒侧挡的也够快,仍旧被其削去了一缕发。 时钊寒拔剑而出,招招刁钻,剑剑逼的赫连凛步步后退。 乃至退无可退,而被其剑正面压下,架在那里动不了分毫。 时钊寒面如冰霜,未曾一言。 赫连凛亦是倔的不行,哪怕他腿伤刚好,支撑不住上方的施压而隐隐作痛,亦是咬紧牙关不肯告饶。 直到另一旁,实在是看的胆战心惊、生怕出事的贺绪忍不住上前劝架道: “四殿下!四殿下您快放过他吧!” “南世子还有腿伤哪经得住这般打?快快……七殿下!您也说句话啊!” 时允钰这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开口道: “四哥,赫连凛哪能比得过您,我看还是算了吧。” “哐当”一声,时钊寒挑飞了赫连凛的剑。 此时的赫连凛是真的支撑不住,跌倒在地,面露痛苦的抱住自己那只有伤的右腿。 时钊寒起身站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声音漠然: “你不配得到他的青睐。” 赫连凛回望的眼神亦凶狠,但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时钊寒不以为然缓缓抬手,身后立马有奴才懂他的意思,拾起流霜剑递至手中。 时钊寒握住剑,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 赫连凛这才真正的意识到,时钊寒说的是对的。 这把剑,从一开始就是萧河为时钊寒量身打造的,所以剑身再特殊,在时钊寒的手中也是如此合适。 不像他,即便不适手也不敢表露分毫。 赫连凛眼里的错愕,正是时钊寒想要的结果。 他就是要告诉他,你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你所得到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我时钊寒不要的。 倘若我要,你便一无所有。 时钊寒极其淡漠的瞥了赫连凛一眼,随后拿上剑转身离去。 只有赫连凛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时允钰不好多言,眼神示意贺绪,这便跟着走了。 而贺绪此时是真的一个头两个大,怪不了别人,就怪他这张惹事的嘴。 气起来当即给自己甩了两巴掌,这才赶紧将赫连凛搀扶起来。 “不就是一把宝剑吗?他要给了就是!我再送给比这好十倍、百倍的都有!” 贺绪叹气道: “你何苦和四殿下争,白白受这委屈呢?!” 赫连凛摇摇头,抚开了他的手,声音虽低却坚定: “我只要那一把。” 贺绪走后没多久,萧河便到了世子府。 赫连凛见到他来本是高兴的,但是又很快想到被他输掉的流霜剑,眼里的光亮很快暗了下去。 萧河见他站起身,右腿微微僵直,心里便知一二了。 “和他动手了?”萧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赫连凛怕他生气,不敢点头,小声说道: “就….就比试了几招。” 萧河也不戳破他,瞥见一旁空荡荡的剑鞘,剑却不知所踪,便问道: “剑呢?是不是被他拿走了?” 提起这个,赫连凛的脸上闪过羞愧与自责,声音更低又颇为委屈的说道: “是的,阿鹤我打不过他。” 萧河强忍着气,先是问他腿有没有受伤,赫连凛说没有。 萧河这便放下心来,嘱咐他好好歇着,此事不要往心里去,他不怪他。 说完这些他就要起身,谁知赫连凛突然喊住了他。 “阿鹤,你不要去找他好不好?” 萧河脚步一僵,他回头看向赫连凛,眼神愧疚。 “阿凛对不起,此事全怪我,我没想到他会故意刁难你。” “那把剑…” 萧河有心想要解释,赫连凛却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的阿鹤,你不要道歉,我只信你。” 萧河听闻此言,心里一时之间不是滋味。 “我不想你再去找他,而且,我要凭自己的力量拿回属于我的剑。” 赫连凛轻声道。 我要一直站在你身边,不再是弱小、无能和可怜的赫连凛,我亦能为你遮风挡雨。 ————————— 时钊寒回来之后,便屏退了所有人,将自己关了起来。 带进去的,只有那把从世子府带回来的流霜剑。 益惟惴惴不安,守在门外不敢轻易离开。 今日宋大人与李大人都不在,雀宁与方长恒亦是一大早便出门办事去了。 益惟担忧,却也一点办法也无。 他守在房门前,没过一会儿便闻见屋内熏香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是很浓,但细闻之下竟有一丝血腥味。 益惟心里一惊,轻唤了一声:“殿下?” 无人回应,他又不敢贸然闯进。 这便犹犹豫豫,最后咬咬牙还是决定跑出去找雀宁。 而此刻,时钊寒用流霜剑划破手指,滴入香炉。 燃尽的香灰将血珠吞没,最后一支须弥香被正插着点燃。 白烟屡屡升起,似梦似幻,道不尽往年。 他与萧河成婚的那一年,萧河才十七,不满十八。 萧河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婚服,如玉般的脸庞,在烛光的衬映下越发的娇柔好看。 他记得那双满是情意的眼,藏着些许羞涩和害怕,他们共饮合卺酒,萧河小声哼哼的在怀里说爱他。 不知为何,时钊寒会对此印象如此深刻。 确切来说,是从前的时钊寒,这些都是从前他所拥有过的。 萧河虽已为人夫,但也改变不了他像个小孩一样,开心的事情会兴冲冲的跑来分享,不高兴也会全摆在脸上。 成婚之后的那年冬天,萧河的个子又往上窜了窜。 他不再比时钊寒矮上大半个头,但也确实没能比肩。 萧河很高兴,晚饭的时候又多吃了两大碗米饭和许多菜,这都多归功于李怀慈的那位爱人很会做饭。 晚饭过后,他便心血来潮要来比剑。 只要萧河高兴,时钊寒自然愿意顺着他,他们成婚之后也不是突然之间变得的冰冷。 而在那之前所留下的诸多美好回忆,往往就成为困住萧河的无形枷锁。 时钊寒使他痛苦,流泪,破碎,而回忆中的师兄又会使他慢慢痊愈,然后再次受伤,如此往复。 其实不是不知道吧,现在的时钊寒默默想着。 他看着梦境中的自己笑着点头应和,抽出了重云剑。 萧河有些难过的问道: “师兄,为什么你不愿佩戴我送给你的流霜呢?” 是啊,为什么不喜欢流霜呢?他都没有拥有过,还是从别人手中抢来的呢。 时钊寒说:“阿鹤送的流霜很好,我舍不得用。” 真的吗?”真的吗?” 萧河的声音和他重合,虽是这样问,看表情却已然信了。 他们在树下过招,衣袂飘飘,宛如雪中双仙起舞。 时钊寒沉浸于其中,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直至画面突然一转,他看见萧河拿剑对着他,眼中有泪,伤心欲绝的发问,令他感到呼吸一窒。 “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我!哪怕一丝一毫?” “师兄,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时钊寒,我后悔做你的青君……” “哈哈哈哈,多么可笑啊,到头来,我竟然只是你手中的一枚棋,我付出了所有,却只配当一枚棋….” 太多太多的画面纷沓而至,他们对峙、争吵,痛苦与怨恨,完完全全充斥着他的脑海。 他想挣扎,想否认,却不得脱身。 仿佛有无数双魔爪从地狱中伸来,将他拉入完完全全的黑暗当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终于亮起光亮来。 他再次看见了萧河的脸,只不过和以往的都不一样,他很苍白,苍白的没有一丝生机。 他的心脏紧紧收缩,好似快要爆炸开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不肯相信,直到周围的哭声响起。 他才不得不彻底心死。 为帝,是他一直想要的,但为何得到之时却感觉不到快乐。 他的胸口还是空缺了一大块,冷风穿过之时便痛彻难忍,彻夜无眠。 他为帝,萧河亦被封为青帝,但萧河不愿回都,一直留守边疆。 直至战死,他们亦不曾相见。 这….就是他们曾经的过往吗? 太过疼痛的回忆,让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他的灵魂被撕扯分裂,他看见自己发狂狰狞的脸。 直到,他又一次见到了十六岁时的萧河。 他冲他笑,唤他师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一切又都是崭新的开始。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心中的狂喜。 但很快画面再一转,回到了两人于樱花树下舞剑之时的场景。 萧袂脸上扬起的笑意,他看的入迷。 却再下一秒看清对面之人的脸时,如坠冰窟。 和萧河舞剑的人不是他,而是…… 赫连凛。 第29章 喜欢 为帝四十载, 无后而立闵王嫡长子为太子,八十九岁薨逝。 贴身服侍啸武帝的小太监,在其咽气之前好似听见了他虚弱的呼唤。 阿鹤。 萧远侯, 萧青鹤。 师兄, 只愿岁岁如今朝, 朝朝长相见。 阿鹤,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求求你… 须弥香燃尽之后, 仍有余威。 它为燃香者编造的梦境很长,长到仿佛已然在其中过完了一生。 而时钊寒只能在这漫长寂寥的岁月里, 眼睁睁的看着萧河与旁人相伴恩爱,而他却永远求而不得。 身为帝王,他亦用尽任何手段只求那人的妥协。 但是当萧河手持长风剑硬生生的跪在他跟前,为赫连凛以死相逼之时。 他难以置信的僵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开始倒流。 无法控制的颤抖,就连胸腔鼓动的心也停滞在了那一刻。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要我的自由,我要我所爱之人活着! 他说的是那般斩钉截铁, 他要的自由是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时钊寒”的名字。 其实很难, 让他放走萧河如同夺走他的呼吸那般,无疑是致命的。 但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放他走。 与其看着萧河再一次死在自己的眼前,他宁愿他好好的活着。 萧河走后的每一个日夜, 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还是帝王,他仍旧坐拥万里江山, 世人无不爱他敬他畏惧他。 他的身形仍旧挺拔,爱人的离去并没有彻底的摧毁他。 他是天生的帝王,杀伐果断, 也足够无情,所有人都如是说。 啸武帝死后,史书记载了他全部的功绩纸张无数,而他亦有罪名几笔寥寥带过。 其中一条为:啸武帝专情于一人而永不立后,后宫常年空冷,膝下并无一子。 孤寂而终,这就是他的结局。 时钊寒看着眼前慢慢变暗的一切,感受到胸腔里的跳动缓缓平息,直至周遭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须弥香的梦境在破碎。 良久,他才慢慢恢复知觉,听见有人在轻声唤他。 又过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他才能睁开眼睛,看见床边站着的几人。 “都站在这做什么。” 时钊寒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益惟想要上前扶起,却被阻止。 “现在什么时辰了?” 雀宁见他眉眼之间虽有疲倦之色,但并无大碍,便放心的答道: “回殿下,刚过戌时。” 时钊寒微微皱眉,须弥香里的五六十载,现实之中却仅仅过去三个时辰。 再度回想起梦中种种,心脏无端传来尖锐的刺痛,时钊寒闭上眼: “都出去。” 雀宁几人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然而并没有走出多远,屋内却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动静。 直至一切平息,宋净庭才心有余悸的低声道: “我总觉得殿下和从前….有些不同。” 听到此话,雀宁忍不住动容,他亦有此感。 往日时钊寒性子虽冷淡,但熟悉其秉性之后,与其相处并无难处。 但今日醒过来的时钊寒,被其扫视的那一眼,却没由来的令人汗毛耸立。 他的喜怒更不显于形,较之以往越发的内敛,显然有些东西经过须弥香的影响,已然发生了改变。 只不过这种变化,谁也不知是好是坏。 屋内一片狼籍,益惟立于门口,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过了半响,才听见“哐当”一声,时钊寒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利剑来。 “萧河来过吗?”时钊寒的声音淡淡。 益惟低着头,身体忍不住发抖道: “回殿下,萧少爷不曾来过。” 他说完,便听那人一声轻笑,竟又重新拾起了剑。 益惟吓的立马双膝跪地,声音颤抖的喊道: “殿下!” 他以为是须弥香的后劲导致时钊寒神智不清,生怕连他一起砍了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时钊寒十分清醒,他分得清现实还是梦境。 所以须弥梦境之中,他愿意放萧河走,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愿意成全,只是不想再次看见萧河死在自己的跟前。 他为爱宽容,但仅仅也只能止步于假象之中。 这亦是他最后的一点仁慈与良知,萧河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中。 至于赫连凛……那算个什么东西。 时钊寒垂眸擦拭着流霜剑,淡声道: “怕死还不跑?等着掉脑袋么。” 益惟那敢不听,爬起来就跑。 此时,天色已晚,屋外昏暗,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瞧不清月色,雨声烦人,萧河只好起身去关窗户。 他没点烛火,只是莫名的有些心神不宁,睡不着觉。 等到走至窗前,刚要抬手放下撑杆,却于夜色之中瞥见一抹寒光。 萧河脸色一变,只见窗台之上不知何时放着一把极其眼熟的长剑,正是被时钊寒夺去的那把流霜。 紧接着,有一人身穿墨绿色氅衣从窗户的右侧映入眼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露出白皙匀称的手腕来。 他伸出手握住了黑色的剑柄,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的颇有几分美感。 挑剑而起,长剑将窗扉慢慢撑高。 萧河看见他被雨水落湿的头发,有几缕发丝紧紧的粘黏在白瓷般的肌肤之上,挨着凸起的喉结。 他瞧见那人紧抿着的薄唇,唇形很美,唇色却极淡。 窗扉移到最上之时,萧河才望见那双仿佛被雨水润湿的冷淡眉眼,亮如寒星,盛着自己的一个小小倒影,有些呆愣。 “你来干什么?” 萧河向后退了两步,湿冷的气息才稍微淡了些。 时钊寒勾起唇角,脸上却并无一丝笑意,语气很轻却莫名的让人感觉到危险。 “阿鹤不来找我,那只能我亲自来还这把剑。” 萧河忍不住皱眉,冷声道: “流霜已经被我送给了赫连凛,就算是还剑,你也应该是去世子府。” 不提赫连凛还好,一提起这个名字,时钊寒的眼眸闪过一丝控制不住的暴戾。 房门很容易的被其顶开,时钊寒站在门前的身影高大,黑夜使他的面容晦暗不明,手中仍然提着那把剑。 萧河的心缓缓提起,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很喜欢他,所以把属于我的剑也能转手送给他,是么。” 时钊寒轻笑,目光却很沉的落在萧河的身上。 萧河却感觉到哪里不对,直到面前之人又逼近了几步,他才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开口道: “你并不缺少我这把剑不是么?” 时钊寒仍旧是看着他,眸色深沉。 “为什么。” 为什么?萧河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 “从前我送于你的东西,无论是物件还是吃食,你又何曾放在眼里过呢?” “大多都是打赏给了下人,有些收下了却从未使用过。” 萧河的目光落在流霜剑上,轻声道: “流霜与其送给你吃灰,不如送给阿凛,他比你更懂得珍惜。” “阿凛?”时钊寒重复着这个亲密的昵称,脸色变得无比的冰冷。 “因为他更懂得珍惜,所以你教他念书识字,教他挽发习剑……” “让他从一无所有的蠢货,变成眼中心中只有你、乖乖听你话的一条狗是吗?” 萧河当即愣在原地,只感觉到这些话中浓浓的羞辱意味。 时钊寒的视线一直紧紧的盯着他,他看见萧河的脸变得苍白,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 直至他走到萧河的面前,那人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时钊寒抬起手,轻轻抚摸过萧河柔软的脸颊,指尖摩挲着那红润而饱满的唇珠,眼眸一暗,没忍住使上了几分力。 萧河才惊醒般推开了他,“你干什么!” “你要如何看待我与赫连凛之间的关系,那是你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倘若你今夜来,只是因流霜剑易主而心中有气,我这就向你赔不是。” 萧河慢慢的冷静下来,丢掉的大半理智也逐渐归拢。 倘若不是时钊寒心中有气,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半夜寻来。 只是萧河想不明白,只不过是一把时钊寒从未放在眼里的剑,又怎能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还是时钊寒担心有朝一日赫连凛有了他的支持,而得势挡了他当皇帝的路? “你来赔不是?”时钊寒轻笑,“今日可以是一把剑,明日又会是什么呢?” “什么?” 萧河蹙眉,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从前很喜欢我。”时钊寒突然出声道。 萧河心里微怔,沉默片刻道:“那也是从前。” “所以你要把曾经属于我的都给赫连凛吗?” 时钊寒此刻的声音反而听不出任何情绪,好似只是最平淡的一个问句。 而就在萧河愣神之际,脖子间一凉,流霜剑的剑刃贴在了肌肤之上。 “爱我时极尽可能的对我好,不爱时却又摒弃不顾,连多看一眼都不情愿…” 萧河指尖发凉,不敢乱动,只觉得时钊寒疯了。 “我说你把赫连凛驯服成了一条狗,那我又何尝不是呢。” 萧河瞳孔一紧,只觉得时钊寒眼中的疯狂之色越演愈烈。 “知道那日我为何要推开你,不让你碰吗?” 萧河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刚要挣扎,过于锋利的剑刃却轻轻的在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萧河因此发出微弱的闷哼,“哐当”一声,时钊寒卸下了剑。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稍稍喘口气,脖子上却传来令人汗毛颤栗、温热的滑腻触感。 “别,嗯——” 暗红色的舌尖在雪白的牙齿间一闪而过,色/情至极,萧河看不到时钊寒眼中呼之欲出的渴望。”啪!” 清脆的响声将两人都震醒几分,萧河终于能挣脱他的禁锢。 “你清醒点!” 萧河捂着脖子,原本白皙的脸因羞怒而微微涨红。 被扇的右脸又些发麻,时钊寒却感觉不到多痛,舔了舔变的红润起来的薄唇。 “我很清醒。” 萧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错乱的令他失去了所有的判断。 “你如果清醒,就不会对我做…这种事。” 萧河脸色颇为难堪的放下手,他白皙的脖子上已经被舔吸出了一小块泛红的印子。 时钊寒的视线落在那一小块肌肤上,目光沉沉: “哪种事?” “如果我不喜欢你,就不该对你有欲望。” 事实证明,他的迟钝与愚蠢,在很久的以后才辨别了自己的心意。 但诚实亦如他的身体,每每只会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他说他喜欢你,萧河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平淡的看向他说道: “四殿下,玩够了吗?玩够了就请你离开。” 萧河不信,或者即便是信了又能如何。 他没能给他任何的回应,只一瞬间,时钊寒感觉自己又跌回了须弥香的梦境之中。 那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将他紧紧的包裹其中无法逃离。 直到这一刻,他才隐约的明白。 所谓的正解之梦,亦倒映着他们的未来。 而失去萧河,是他绝不能接受的事实。 第30章 冷落 萧河的冷淡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刀, 狠狠刺穿了时钊寒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被钉在原地浑身僵硬,几次启唇,才问出一句: “你…你不信我?” “信你什么?” 萧河冷笑, 他看见时钊寒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可置信, 因他的漠视而神情变得越发难堪, 似乎心有不甘。 “四殿下,亲口说出你喜欢我这几个字,对于你来说很难吧。”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的真心?”萧河的话, 字字诛心: “我从前是喜欢你,我为你做了一切我所能做的, 可是又换来了什么呢?” 萧河的声音并不重,甚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砸的时钊寒头痛欲裂,面色发白。 “我做的任何事,都只换来了你的轻贱。” 萧河看向他,面色却十分平静: “我又何尝不知他们背地里都在笑我、辱我,觉得我丢了父亲的脸面。” “任何人都可以瞧不起我, 但是你时钊寒不能。” “而今夜, 你却还能堂而皇之的站在这里羞辱我,质问我为何不信你的真心…” 萧河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他如坠冰窖。 “时钊寒,你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屋外的雨还在下, 萧河的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骤然亮起, 映衬着那人足够惨白的脸庞。 沉闷的雷声从远方姗姗来迟,时钊寒的嘴唇轻颤过几个字,又全部被掩盖。 雨, 越落越大,声音逐渐激烈。 他的眉眼不再是冷漠的、寡淡的不可一世,而是轻轻的颦着,酝酿着难以读懂的苦涩与哀伤。 “阿鹤,我不是不甘心…我只是明白的太晚。” “我不知道现在认错还有没有用,我想要我们重新开始。” 萧河有片刻的愣神,从前他被伤到最深之时,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会有一日等到那人的幡然醒悟。 也许时钊寒也会为爱低头认错,也会爱他如生命。 但当昔日的设想真的成为现实,他却没有想象中的丝毫喜悦,甚至算不上原谅。 他只觉得有几分荒谬可笑,人总是如此,在不爱时求爱,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没有用。” 萧河望向他的眼眸,说道: “早就没有用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时钊寒看向他,这样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过。 只是这一次,要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令人心碎。 出于本能,时钊寒向萧河靠近,但只走了两步就停在了原地。 他看见萧河十分防备的神情,如同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时钊寒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倒显得有几分难看。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都是真心的。” “阿鹤,不要喜欢上赫连凛。” 萧河垂眸,不去看他也并不想作回应: “你该走了。” 时钊寒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颇为失落。 他转过身去走至门口,外面的雨很快打湿了他大半个肩膀。 萧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任何他为之熟悉的情绪。 “就这么讨厌我吗。” 时钊寒喃喃自语,却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突然转过身走至萧河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臂。 轻轻的一扯,萧河没有防备,两人一下子贴的很近,萧河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不自然,低声道: “别让我恨你。” 时钊寒闭上眼睛,将心中的苦涩尽数压下。 他没有勉强萧河,只是在一个吻将落未落之时,极尽温柔的轻轻碰了碰他耳边的发。 “阿鹤,不要喜欢赫连凛,算我求你。” 时钊寒走后过了有好一会儿,萧河才脱力般坐回床边。 他想不明白,时钊寒的变化是因何而起,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有朝一日会走到如此地步。 —————— 第二日时钊寒没能来暮都府上学,萧河以为是他抹不开面子,索性也就不打照面。 谁曾想兰延青告诉他,四殿下昨夜回去好像淋了雨,没多一会儿就烧起来了。 听说天御史连夜去宫中请来了御医,御医到的时候人都烧的神智不清了。 萧河面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在兰延青看过来时又很快的掩饰了过去。 “昨夜的雨是大,但以四殿下的身子骨,淋了点雨也不至于病倒吧?” 兰延青撑着下巴,手中的狼毫笔戳了戳面颊,忽而眼珠子一转,凑过来小声说道: “阿鹤,高子瞻说昨日四殿下为你都和赫连凛打起来了,这真的假的?” 萧河写字的手一顿,蹙眉道: “胡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争一把剑。” 兰延青不信,语气有些按耐不住的说道: “那就是真的了?!” “那把剑可是你送给赫连凛的,四殿下分明就是吃醋了才去争的。” 兰延青难得聪明了一回,却又想起萧河对自己说的,早就不喜欢时钊寒了。 便觉得没什么意思的蹙起眉,嘟囔道: “那这算什么呀?你都不喜欢他了,他这样算什么。” 萧河听他念念叨叨,不觉得烦,反而觉得有意思的很,没忍住笑道: “你呀,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七月结业,你多上点心,我也会好好抓着你的,别想让我放水啊。” 一提起结业考试,兰延青瞬间耷拉起脸来,沮丧道: “哎呀,我真的有在好好努力的呀。” “好好好,我相信咱们延青呢。” 六月对于快要结业的暮都府学子来说,算是较为难熬的一个月。 不仅仅是为七月结业考试提前做好准备,更是要为八月前往圣祖山的承君之礼而争抢名额。 今年的世家大族中能挑选才情兼备的子弟并不多。 是以天武帝格外开恩,允许旁系末枝有表现优异者两人可以留名君臣礼册,九月朝圣祖。 如此一来,多出来的名额反倒让那些家族式微的子弟们,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来。 只有在君臣礼册上留名的世家子,才具备了最基本的辅君为臣的资格。 因是天凌的开国皇帝注重血脉传承,当年跟随其打拼江山的文武能臣,永封爵侯,八代庇佑。 而这之后的历代皇帝,则必须迎娶八大世族的嫡女为妻,否则不被正统所承认。 起初八大世族的后人安分守己,尽心尽力为时家辅佐君王。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仍旧能不忘初心坚守忠诚之臣,逐渐的衰老、死亡。 久而久之,这条祖训反倒变成了每一代皇帝身上,难以卸下的沉重枷锁。 外戚干政,结党营私,八族鼎力,真正的皇帝却沦为几大世族手中任人摆布的傀儡。 直到平高祖登基为帝,苦熬四十载,这才打破了这一僵局,废了这一祖训。 自那之后,遭受重创的八大世族逐渐没落,甚至有些已无后人。 此后又经历过几代皇帝的变更与努力,还是有几条祖训得以保存了下来。 君臣礼册,朝圣拜祖亦是其中的两条。 上一世萧河也是去过圣祖山才知道,有些古老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兰延青的父亲很重视此次的朝圣拜祖,这恐怕也是兰延青谋取官职最为轻松的一条捷径。 兰家与温家素来交好,温皇后不会不卖这个面子。 只要兰延青能顺利的通过七月的结业考试,便会有他的一个名额。 而同样的,七月的结业考试对于赫连凛来说,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无论他通过与否,天武帝都不会放他回羌肃。 而圣祖山则向来不允许外姓藩王攀登其上,只有时家正统血脉,以及时家的后臣才有资格朝拜。 是以近几日,世家子弟们为此而忙碌,赫连凛却因朝圣一事而难免情绪低落。 为了辅导兰延青的功课,他快有三四日未见到萧河了,已是心中想念的不行。 那就更不要说朝圣的八月与九月,更是漫长难以等待。 这一日,萧河难得早早归来,便见赫连凛捧着书坐在凉亭的石阶上发呆。 直到他走近,赫连凛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扬起笑来唤一声“阿鹤”。 “你坐在这做什么?”萧河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夏天蚊虫很多,进屋说话。” 进屋之后,翘玉端来温水,萧河净过手,才坐下说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等太久?” 赫连凛摇摇头,“我也才刚到。” 为二人倒茶的翘玉却忍不住笑道: “世子殿下您怎么不和五爷说实话呢?分明这几日都有来等,一等就是一两个时辰呢!” 听到此话,萧河端茶的手一顿,皱眉道: “怎么不和我说?” 见他有些不高兴,赫连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解释道: “是我不让翘玉说的,我知道你这几日在忙,不好再耽误你。” 即便他这样说,萧河的神情仍旧没有缓和几分。 站在一旁的翘玉也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连忙退了下去。 “抱歉,这几日为了延青的结业考试,确实是我疏忽了。” 因自己的情绪不好,赫连凛的脸上露出一抹紧张与不安,萧河的声音放柔道: “本也该我去寻你,正好你今日也来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至里屋的阁子上取来一只长盒。 萧河将长盒放至赫连凛的跟前,示意他打开。 赫连凛心中却已经有所预料,打开一看,确实是那把被时钊寒拿走的流霜剑。 没有太多的喜悦,赫连凛只是轻声问道: “是他来找你了吗?” 提起时钊寒,萧河却不想再多说什么,避而不答道: “这把剑,也算是物归原主。” 赫连凛低着头垂眸,看着眼前的流霜剑却有片刻的失神。 他何尝感觉不到萧河的疏远,以及他的冷淡。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见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些笑容来,说道: “谢谢,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河下意识跟着起身,挽留的话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直到赫连凛走后,他才有些落寞的坐了回去。 原来,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只是时钊寒一事,让他知道自己与赫连凛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如此放纵下去。 他视赫连凛为挚友,亦是真心待他。 他们之间,不该再有其他的感情。 30-40 第31章 晚宴 六月十五, 永毅侯的铁骑班师回京。 翌日,天武帝于福华殿设晚宴为其庆功,犒赏三军。 虽是庆功宴, 亦是家宴, 是以文武大臣们皆可携家中女眷一同进宫。 酉时未到, 萧夫人便已梳妆打扮妥当,早早于中堂等着了。 昨日萧捷的铁骑连夜赶回凌天都,虽过家门却并未来得及见到家人。 拜过天武帝后, 便被留宿了下来。 萧夫人想念自己许久未见的儿子,萧河心中亦是有几分潮涌, 却并未显现于脸上。 他正与母亲说着话,只听前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萧瑶今日特意梳了更显端庄的朝云髻,发髻的右侧坠有鎏金蝶花步摇,左侧亦有宝珠点缀。 她身着黛紫色罗裙,华骨端凝,眸似秋水, 唇若丹霞, 尽态极妍。 萧瑶很少特意装扮自己,是以就连萧河也看愣了眼。 “是不是….这一身不太合适?” 见萧河如此反应,萧瑶有些迟疑道。 萧河这才回过神,笑道: “怎么会!” “阿姐这一身再合适不过了, 就连我都舍不得挪开眼呢。” 萧瑶被夸的颇为不好意思,倒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吗?母亲, 我这样穿会不会给大哥丢面?” 萧夫人笑道: “咱们的瑶儿如此好看,你大哥要是在,也一定会多夸你几句。” 萧瑶是她唯一的女儿, 是以比其他几个儿子更为疼爱些。 哪怕她就算没有瑰丽的容颜,不够知书达理,亦不是聪慧伶俐,只要萧家在一日,萧瑶便享一日的荣华富贵。 “母亲!”萧瑶脸上浮现一抹羞色,笑道: “大哥才不会呢,大哥只会让我吃好饭穿好衣,想出去玩的时候再来寻他,他可不是五郎那般花言巧语呢!” 萧河一听这话,立马大喊冤枉。 “阿姐,天地良心啊!我可从不夸旁人的!” “一定是三哥又在你跟前说我坏话了是不是?还是说……” 萧河露出一抹坏笑,故意调侃道: “阿姐更喜欢像大哥那般沉稳些的夫婿?” “你!母亲你看他!” 萧瑶气的脸色绯红,想要揍他几拳,偏偏穿着罗裙跑不快。 萧夫人看他们还像儿时那般打闹,却一年比一年要大了。 不得不感慨时间的流逝,冲萧瑶招招手道: “瑶儿,你确实也到了该寻夫婿的年纪了。” 提起此事,萧瑶脸上却没了笑意,乖乖的走过去搂住母亲的腰身,萧夫人疼爱的抚了抚她的发。 “母亲,我想等父亲回来,我很想他。” “那个时候您再给我定亲事,好不好?” 萧夫人心疼她都来不及,哪还有不答应的。 母女之间无不温馨,只有站在一旁的萧河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全没了笑意,眼眸晦暗不明。 酉时入宫赴宴,萧河终是见到了大哥萧捷,而上一世生死离别的场景犹在眼前。 萧捷还是一如记忆中那般模样,他高而魁梧,剑眉星目,凝神而视之时,更难掩其身上的杀伐之气。 萧捷今年不过才二十有六,他还很年轻,便已然官拜大将军,前途更是无可限量。 可谁曾想,就是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物,会在两年后一个静谧的夜晚被人砍下头颅。 死后,仍未瞑目。 歌姬弹奏琵琶,悠扬婉转,舞姬姿态优柔,曼妙轻灵。 宫廷御酒,美味佳肴,众人欢纵,言笑晏晏。 而于这奢靡之中,萧河瞥去的那一眼,是无法、也不能撼动的皇权。 萧捷乃是功臣,他的席位就在天武帝的右手边,仅次于温皇后。 温皇后之下便是魏贵妃的席位,以次往后乃瑾妃、端妃、沈嫔、菀嫔等贵人常在。 如此多的妃嫔之中,看见陌生的面孔本就不稀奇,只是短短两个月就坐上嫔位的却是罕见。 萧捷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他的消息也算灵通,即便人不在凌天都,凌天都的大小事情亦有所耳闻。 听说那位颇为得宠的舒嫔娘娘,自从木兰围场回来之后,因滑胎一事,日夜以泪洗面,很快也失了圣宠。 而这位沈嫔娘娘却因有几分肖像从前溺水而亡的皇贵妃,天武帝怀念旧人也算是破格封为嫔位。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相似之人,不过是有些人的别有预谋罢了。 萧捷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因是他年少为将,比起旁些将军而更难接近些。 虽有天武帝与温皇后前后说话,萧捷回的话也并不多。 而一旁的其他妃嫔就更难在他跟前说上一句两句,大多数他只是静默的听着,偶尔会向家人那一席投上几眼。 直至魏贵妃向皇帝提起泽岚、嘉岚两位公主的婚事,有意无意的称赞了他许多,萧捷才抬头开口道: “承蒙贵妃抬举,臣已有妻室,两位公主身份尊贵,万不能委屈了自己。” 见他理睬了自己,魏贵妃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 “萧将军,我听闻…你与你那妻室也只是侯爷指婚,并无太多感情呐。” 听闻此话,萧捷忍不住皱眉。 “想来泽岚嫁过去,倘若有萧将军宠爱,就算只做侧室,又如何算得上委屈呢?” 萧捷尚未回话,天武帝脸色微冷,似有警告之意。 “好了,两位公主的婚事还用不着你如此上心。” 皇帝的训责,魏贵妃却深感委屈,免不了有些哀怨道: “皇上您就是更偏爱温姐姐一些,当年元华长公主的婚事,都是由您亲手操办的,可泽岚和嘉岚呢?” “我这两个乖囡囡,到了适婚的年纪,却连合适的夫婿人选也无,皇上,您说您是不是偏心?” 魏贵妃本就长相瑰丽,若是她娇嗔示弱起来,即便是皇帝也会怜惜三分。 果不其然,天武帝笑着开口道: “朕瞧你心中八成是已经有了合适的驸马人选,又何必说此话来诓朕?” 魏贵妃一下子喜笑颜开,“臣妾可不敢诓骗您,臣妾觉得萧将军看着便哪哪都十分满意。” 天武帝看了一眼萧捷,萧捷脸上虽没有过多的情绪,但若是说起来,必不会同意。 皇帝手指轻点龙椅,又怎能不清楚魏贵妃那点小心思,便道: “萧将军虽好,也不能毁人婚姻,萧家的好儿郎又不止他一个。” 魏贵妃千盼万盼可算盼来了这一句,心中喜悦万分,表面上却仍作不满,犹豫道: “那全凭皇上作主便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事便传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人尽皆知了。 萧河听罢也只是笑笑,有未回应。 见萧瑶起身离席,他便也一饮而尽杯中酒水跟去。 酒筵无趣,萧瑶只是想出来透口气,顺道走动走动消消食。 主仆二人没敢走太远,却恰好误入一座小花园。 此处的花草打理的算不上精细,也并无娇贵的名花,只有几株矮小的茉莉,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想是哪位娘娘的小花园,也就不敢往深里走,她身旁的丫鬟秋玉却眼尖的看见了一架精美的小秋千,忙忙唤萧瑶过来。 萧瑶走过去一看,那秋千果然做工精美,坐在其上仰头便能望见满天繁星。 秋玉在其后轻轻的推动,萧瑶望着望着便出了神。 主仆二人竟都没有发现身后何时来的人,直到温润的声音于背后响起。 “星空很美对吗?我姐姐生前也最爱来此待着。” 乍一下听见声音,萧瑶吓了一跳,连忙从秋千上下来,也不顾上秋千还在摇晃。 她想着自己竟在人前失礼,心中自责,也就没有注意脚下。 “小姐小心!” 秋玉在后头来不及,便见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出,接住了跌下来的萧瑶。 萧瑶身子一僵,连忙站起身道谢。 等她抬起头便撞见一双含笑的眼眸,一瞬间心跳错乱,耳朵发烫。 那人很是年轻,萧瑶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公子,也从未见过。 她自知男女有别,万不能做那自毁名声之时,不敢说些其他,又道了一遍谢便匆匆离去。 只余乔寂一人站在原地,深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萧河藏于暗处将这一幕看的十分清楚,原来上一世两人是这般相遇。 乔寂乃是吏部侍郎乔远之子,字光济,迎娶萧瑶的第一年,两人也是恩爱不移。 乔寂亦是许诺只有萧瑶一妻,不再纳妾。 然而好景不过第二年,正逢萧家败落,萧瑶的几个哥哥即便不死,也是自身难保。 而就是在她最艰苦的那一年,她怀有身孕的那一年,乔寂的父亲怕乔家受到牵连,意图说服两人和离。 然而最终乔寂也不愿写下休书,但也做出了最终的让步。 他答应乔母纳礼部尚书之女为侧室,此后更是一次醉酒宠幸了萧瑶身边的丫鬟翘玉。 而这无疑,就是压死萧瑶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后萧瑶难产而死,翘玉亦一头撞死随主而去。 往昔历历在目,而这一世,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萧瑶重蹈覆辙。 第32章 奸情 此处的小花园, 乃是天武帝专门赏赐给悦贵人的游玩之地。 悦贵人生前喜静,性子又十分胆怯,有一次夜游御花园, 谁曾想被吴常在豢养的猫咪吓的失了魂, 一连病了数日。 皇帝怜惜她, 便为其劈开这么一块宝地,专宠其一人。 奈何悦贵人花容月貌,却红颜薄命, 无福消受圣宠,芳龄才十七便早早逝去了。 而乔寂, 便是悦贵人的堂弟,悦贵人生前两人关系甚好。 至于这块小花园,如今又赏赐给了哪位妃嫔,萧河并不关心。 帝王的情爱不过短暂的施舍,换做是谁都不会是唯一的例外。 回晚宴的路上,因萧瑶的事情,萧河的兴致不高。 心绪被扰乱, 便久久不能平复。 直至走出小花园, 拾阶而上之时,忽闻远方传来幽幽笛声,山涧流水般,如歌似泣。 不知为何, 萧河停住了脚步。 过了一会儿,笛声变得绵长婉转, 清澈温柔,不似宫中妃嫔吹奏的那般缠绵悱恻。 萧河站在那里听了许久,直至笛声消失, 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纷乱的情绪尽数被安抚之后,却莫名的思念起故人来。 这样的笛声,有太久不曾听过了。 小时练武,姜淮对萧河的要求极严,不到半日下来,他的手心手背都会被抽肿。 手被抽肿之后,是没有办法将剑拿稳的。 尤其那时,萧河拿的可并不是小孩子耍玩的木剑。 拿不稳剑,剑就会脱落,一旦脱落,他就要受罚。 小时候的萧河很爱哭,哭的眼睛也肿,鼻子也红,姜淮从不会言语上责骂,会很温柔的替他擦拭眼泪。 姜淮会给萧河吃一块很甜很好吃的糖,然后萧河便哭不出声了。 这个时候的姜淮就会领他到一处树荫下头,日头晒不着,罚他原地扎马步,扎不好是不能吃饭的。 小萧河怕被打,也怕挨饿,他就很听话。 马步一扎就是半个时辰,有些时候姜淮走了又偷偷的回来。 他躲在树上,把玩着一把长笛,时不时的看一眼树下两腿战战的小徒弟。 每每在萧河累的眼冒金星之时,他便会听到那幽幽的笛声。 姜淮吹的笛子,虽明澈婉转,但却暗藏一缕道不尽、无法言说的哀伤之情。 那时的萧河不懂,只觉得师父虽是笑着,却难掩眼眸之中的伤情。 直至今时今日,经历过家破人亡,悲欢离合之后,他才明白曾经姜淮处境的悲痛。 一时之间,被勾起诸多往事,萧河心潮难平,竟十分想见一见这吹笛之人。 笛声消失后便没有再响起过,凭着直觉又绕了一些路,竟来到了芷萝宫后的御花园。 因是今夜有晚宴,众人皆聚于福华殿,反倒显得其他地方更为的寂静。 御花园内空无一人,萧河心中难免有些失落,看来是寻错了地方。 本想就此离去,但萧河迟疑了些许,来也来了,不如转一圈就算解闷也可。 而另一侧,身着一袭白衣,头戴玉冠的青年微微垂眸,即便是微凉的夜色也难掩其脸上的落寞之情。 要等的人迟迟未来,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时钊寒将笛子收回袖口,三年前于虎头山上初闻姜淮师叔一曲,即便是他自诩有几分天资,也未必能学的有三成像。 他不来,也没什么好气馁的。 “咳咳。” 时钊寒缓缓起身,夜风有些凉,吹的他止不住的咳嗽。 而就在他平复之后的抬头,跟前不知何时竟站着自己日夜都想见的那人。 此时此景见到时钊寒,萧河也有些许惊讶,但并没有想太多。 “四殿下,病没好怎么也出来走动?” 萧河开口淡淡,两人之间仿佛从未发生过其他。 时钊寒将他的疏远全看在眼里,心下有些失落,脸上却并未显现,开口道: “你不参宴,怎么也在此处?” 萧河便回道: “听到此处有笛声…” 他不想与时钊寒过多交谈,便道: “这就回去了,告——” 话还没说完,只见时钊寒从袖口中露出那只笛子来。 萧河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怎么也没想到吹笛之人竟会是时钊寒。 “今夜知道你在福华殿参宴,便想来碰碰运气。” 自雨夜一别,两人再见,时钊寒竟有些不似从前的他了。 萧河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目光落在那只笛子上,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怎不知你会吹笛?” 听闻此言,时钊寒淡淡一笑,解释道: “才学会的,不过两日。” 萧河微微蹙眉,他不再多问时钊寒为何要学笛子。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多说无益。 “我该回去了。” 萧河说罢要走,谁曾想身后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渐渐清晰的打骂声。 “你放开我!放开我!你个混蛋,啊——” “别咬、别咬,好痛,嗯——” 萧河本以为只是宫中的奴才恰好发生了冲突,谁曾想这声音越听越不对劲。 要不是时钊寒及时拉了他一把,两人就差点在这寂静无人的御花园内撞破旁人的奸情了。 本就惊魂未定,耳畔的呻/吟声却逐渐变弱,交织着男人低沉的闷哼声与粗重的喘息。 萧河面无表情的与时钊寒蹲在暗处的草丛后,耳尖避免不了的开始发烫发红。 “敢在宫中苟且,他们好大的胆子。” 萧河将声音压的很低,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苟且的两人…竟都是男人? 时钊寒紧挨着他,一手虚放于他的身后护着,细细辨识这声音,便已经心下了然,只是不说话。 萧河见状,便知道他已经认出了这两人。 时钊寒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听声辨人亦是容易。 见萧河盯着自己看,时钊寒被他盯的倒有些几分紧张起来,只好告诉他。 出声的那人正是是去年的探花郎赵维,他来宫中因是照常赴宴。 至于另一人,即便不听声音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乃是二皇子时寻夜。 萧河内心有些震惊,只听赵维的声音再也压抑不住的拔高,抽泣、打骂,再到平息。 至始至终,时寻夜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直至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到萧河以为这两人都已走时,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你就不怕…不怕我把事情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去?” 赵维的声音在颤抖,无不绝望。 萧河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位探花郎的脸,只记得五官只算得上顺眼,皮肤很白,笑起来甚至有两颗虎牙,并非好看到能令时寻夜也把持不住的地步。 “你闹啊,倘若母后知道此事更好。” 时寻夜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愤怒,他语气平静却再诉说着极为可怕的事实。 “我巴不得母后知道,这样就能名正言顺的赐死陈氏,我也好求父王赐你为我的青君。” 赵维是成过婚的,陈氏更是他中举之后八抬大轿娶回去的青梅竹马。 “你疯了?你疯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赵维难以置信自己所听到的,然而以他对时寻夜的了解,是真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时寻夜笑了,“我死了,你也是我的人,我舍不得你下来陪我,但也必须为我守节。” “和我成过亲的是我的妻子,而你又算什么东西?” 时寻夜并不生气,他只是手中稍稍使劲,只听赵维吃痛的喘息。 “被我弄过之后,你还能睡女人吗?怕是不能了吧宝贝。” “不要,求求你…” “你听话,不会痛的。” “不要在这里,求你,时寻夜求你!” 萧河的脚已经蹲的发麻,等那两人走远他才慢慢的站起身来。 实在是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这么尴尬的一幕,还是和时钊寒一起听了一场春宫戏。 “赵大人已有妻室,两人这般最对不起的便是他的妻子。” 萧河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心情颇为复杂。 时钊寒一直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 “听闻魏贵妃有意选你做驸马?” 萧河微怔,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有意避开,时钊寒却说: “倘若你做了驸马,我倒是能理解时寻夜此刻的做法。” 萧河:“?” “疯病也是会传染的吗?” 一直快走到福华殿,萧河仍被时钊寒那句话惹的火大。 思铭在殿外久久寻不见他,已经有些着急了 见他回来忙忙赶过来,说道: “五爷,您这是去哪了?大爷正寻您呢。” “是有什么事吗?”萧河问道。 “此刻也没事了,您还回宴上吗?”思铭跟在其后,“大爷说,若是觉得累了伐了,可带小姐先行回去。” 萧河点点头,“那你去问过小姐,我在殿外等你。” “是。” 思铭这边进去,萧河就见兰延青扶着一醉酒之人出来。 那人个子高,兰延青扶着倒是十分吃力,好不容易到了殿外,便吐的不行。 萧河站在不远处细细一看,醉酒之人竟是高子瞻,下意识想走上前去,却又停在原地。 只见兰延青拿高子瞻的衣袖擦了擦他的嘴巴,竟难得的没说些什么,甚至态度很好的给其顺背。 高子瞻真的醉的不轻,脸色发红,眼睛却依旧有神。 他盯着兰延青的脸看,忽然开口道: “延青,我父亲…想让我娶温皇后的侄女为妻,你……”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33章 婚约 温高两家在外人看来, 并无过多的走动。 鲜少有人知晓高家与温家早在天武帝登基之前,便立有盟约。 而对于世族而言,履行盟约最好的方式便是两族联姻。 起初, 与温家的婚约是落在了高子瞻的姐姐高伊蕤身上。 彼时高子瞻还年幼, 母亲离世后不久, 独断专行的父亲又很快迎娶了下一任妻室。 新的主母年轻漂亮,与高子瞻想象中不同的是,她对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很温柔。 自那一刻起, 高子瞻知道,之后的高家, 他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无人可以庇佑。 想要讨好他们的主母没有得到两个孩子的认可,她以为他们只是一时还无法接受新的母亲。 直到某一天深夜,她被喝醉酒回到家的丈夫抓住头发按在地上抽打,惨叫声甚至传到了更远些的厢房。 高子瞻睡在姐姐高伊蕤的怀抱中,听到哭喊声后睁开了眼。 姐姐只是捂住了他的耳朵,小声哄道: “小询, 快睡吧。” 直至他与姐姐再大一些, 高阳毅就没有再对他们动过手。 最多的便是关禁闭,姐姐不想嫁给温琅泽的弟弟,高阳毅把她关到了屈服。 尽管高子瞻日夜在外守着她,他仍旧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 当他听不到姐姐的声音,室内死寂的连呼吸声也不可闻。 若敢违背自己的父亲, 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高伊蕤不屈服,高阳毅会真的把她活活饿死在里面。 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 但最终,高伊蕤也没能如高阳毅的愿, 嫁去温家。 一次偶然的进宫,高伊蕤被天武帝看见,仅仅只是夸赞了她一句容貌“冰清玉洁似高山雪莲”,为讨皇帝欢心,高阳毅把她送进了宫。 高子瞻以为,即便是从一个牢笼入了另一个牢笼,但只要能摆脱高家,即便身处深宫,也好过成为任人宰割的傀儡。 但三年前的一个夏天,高阳毅撞见足以令高家蒙羞、全家掉脑袋的一幕。 很快,不久之后便传来高伊蕤溺水身亡的消息。 那时高子瞻才明白,原来只有死亡能真正的摆脱一切。 也只有死亡,才能饶恕这一切。 如今,魏家得势,温家式微,势必想要稳住根基,也才旧事重提。 高子瞻也并非昔日无能为力的孩童了,他不愿娶,身为嫡长子,高阳毅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办法。 不过,一顿毒打是逃不了的。 而今夜,在如此多的妃嫔之中,他一眼就瞧见了沈嫔,好似看见了当年正值年少的高伊蕤。 是谁费尽心思寻找与高伊蕤貌似的女子,又是谁有那么大的权利把沈氏送到皇帝跟前。 高子瞻喝多了,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 他握住兰延青的手,第一次在喜欢之人的面前,情绪外泄。 然而兰延青脸上闪过些许惊讶,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开一点嘛,我记得皇后娘娘的侄女虽没有阿鹤姐姐好看,但是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 听到这番话,高子瞻止不住发笑,笑的直不起腰,又流下眼泪来。 兰延青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很是不安。 而萧河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高子瞻推开了兰延青的手,站起了身,眼底一片清明,脸上已然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刚刚于人前失态的,另有其人。 抬眸的那一瞬他看见了萧河,两人隔空对视片刻,静默无言,随后高子瞻转身离去。 只剩有些茫然的兰延青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至萧河走到他的跟前,他才后知后觉道: “阿鹤?你刚刚是不是….看到了?” “我真不知道高询又在发什么神经,我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兰延青没好气的在好友面前抱怨道,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他偏偏又说不上来些什么。 “也许子瞻心中并不想与温家联姻呢?” 萧河微微叹气道: “储君之位久久不定,如今皆是多事之秋。” 兰延青也并非不明白温家与高家联姻,只是为了对抗圣宠不断的魏家。 只不过他心思单纯,并不善于算计筹谋,在朋友之间也未必能想到这么多。 “即便是兰伯父,也要小心往来,说来也好久没去拜望他了。” 萧河笑道: “等拜祖归来,定要去看望看望他。” 萧河把话题引来,兰延青哪还会再惦记着心里的那点不愉快,当即答应个爽快。 “好,一言为定!我父亲前些天还在我耳朵跟前念叨你呢!” —————————— 萧河回去赴宴,时钊寒也就没有继续待在宫中的必要。 他没带随从,身上除了一把竹笛,也并无任何武器可以防身。 行至神武门,他的辇车就在不远处,时钊寒却缓缓停住了脚步。 “二哥送了一路,分明是有话要说。” 时钊寒声音淡淡,甚至不曾回头,却万分笃定身后之人的身份。 时寻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这位从不显山露水的弟弟,竟有这等本事。 “躲在御花园草丛后的,是你与萧五郎吧?” 虽是询问,但时寻夜分明已经心中了然。 时钊寒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片刻,他才开口道: “二哥担心,我会将此事说出去?” 听闻此言,时寻夜笑的颇为邪气。 “那倒不会。” “即便你说出去又能如何,父皇何曾信过你?毕竟……” 时寻夜抬眸,笑的意味不明: “你的生父究竟是谁,还未可知呢。” 时钊寒面无表情,看向他的眼眸亦是极冷。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动了怒,时寻夜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八月拜祖在即……四弟,想杀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因这不一般的身世,你连自己都顾不全,又怎会管我的事情。” 时钊寒脸上未有神情,眉眼之间仍是自持冷漠。 “倘若二哥想说的只有这些,我已心中明了。” 时寻夜见他不为所动,脸上笑意便渐渐收敛,开口道: “高温两家有意结亲,即便魏家近来得势,又能再得意多久?” “大势已定,四弟怎不知该为自己多打算打算。” 时寻夜本是瞧不上老四的性子与能耐,倘若不是自己的母亲一再从中告诫,时钊寒的身世非同一般,他这才来游说拉拢。 而今夜所见,时钊寒明显是藏有余力。 倘若拉拢不得,那么此人也万不能留了。 “即便四弟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难道真的舍得萧五郎……” 提起萧河的名字,时钊寒微垂的眼眸瞬间抬起,时寻夜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难道你真的舍得萧五郎去做五妹六妹的驸马?” 时钊寒与赫连凛争抢一把萧河送出去的剑,而大打出手的事,已经闹到凌天都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本以为老四对萧五郎并无过多的情谊,现在想来传闻未必是真。 而被他特意送去讨时钊寒欢心的韩家庶子,听说在老四的宫中久坐冷板凳,亦是想见老四一面都难。 前些日子刚跑回来,恳求时寻夜的垂怜,为其指明一条生路。 时寻夜瞧着他那漂亮的脸蛋,除去漂亮些,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没有赵维的文采与才干,提起“骨气”二字,时寻夜甚至都懒得将其与赵维相提并论,简直侮辱了枕边人。 见时寻夜对自己兴致缺缺,韩辛移只能自荐,愿意成为二殿下的眼线,只要时钊寒眼中能有自己。 如此一来,看旁人作茧自缚,时寻夜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他自己必然是不会屈尊说教,便将人丢给了自己的谋士洪信指点一二。 等到忙完事后再问,洪信说给了韩家庶子几瓶特效药,用的好则有奇效。 这些事时寻夜知道,却绝对不能对时钊寒提起其中的半个字。 倘若韩辛移真的有本事破坏了时钊寒与萧河之间的关系,怎不为美事一桩呢? 如今萧捷被封永毅侯,萧河身为萧百声的嫡子,等萧百声死后,仍旧世袭爵位。 萧家之势,不可小觑,无论被哪位皇子拉拢在手,都是至关重要的筹码。 静等片刻,时钊寒微微蹙眉道: “萧河不会娶两位公主中的任何一位。” 时寻夜挑眉,“为何不能?” “至于为何,二哥心中比我更为清楚。” 温家与高家,必不可能会让魏贵妃如愿以偿。 时钊寒看向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 “二哥,阿鹤对于我而言,从来就不是软肋与累赘。” “你拿他作为拉拢我的筹码,事实上,他并非谁的附庸。” “倘若你能说服于他,那么……” 时钊寒勾起唇角,淡淡道: “我亦在你的麾下。”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只留时寻夜僵在原地,神情复杂,久久未能回神。 到底从何时起,萧河在时钊寒心中的分量如此之重。 重到今时今日,他竟能说出这般话来。 他愿放弃他所有的考量,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只为他萧河一人。 第34章 拜祖 凉爽几日之后, 六月悄然消逝。 天凌的盛夏热气逼人,即便是快要临近考试,暮都府还是贴了告示出来。 “今年未免热的太早了些, 难怪夫子们这就不要我们去上学了。” 兰延青着一身轻薄的纱衣, 横躺在凉塌上, 手虽捧书籍,却一个字也没能看得进去。 “已经嘱咐了小厨房,给你做了冰糕与酸奶酪, 吃过再温书吧。” 兰延青不像萧河那般常年习武,运不了功, 也耐不住热,中午的饭菜也是没动几口。 一听不用现在温书,刚刚还一脸恹色的兰延青顿时来了精神。 “上次在你这吃了一碗冰酥酪,一碗下去真的一两个时辰都不热了呢。” “是哪位厨子做的?”兰延青嘴馋的很,“这人能不能送给我?我家的厨子你也随便挑一个去,个个都是烧菜的好手呢!” 萧河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道: “那你也该是去找世子殿下要人。” 兰延青呆了一下, “那冰酥酪是他送来的?” 萧河轻点头, 这几日赫连凛也常来侯府,只不过很少与兰延青撞到一处。 两人都不再提起那把剑,关系便又回到了从前那般,相处自然。 但每每等赫连凛走后, 萧河对他的愧疚之感便更重几分。 倘若不是他想提前为萧家谋算铺路,刚开始虽然只是无意接近, 但时间久了,这种无意也变成了有意。 他所给予赫连凛的,换作是任何人都能给的起。 他只是恰好在赫连凛最为落魄之时伸以援手, 恰好占到了最好的时机。 赫连凛把他看的越重,他对赫连凛的愧疚也就越深。 即便算不上算计,但也确实是有心利用。 越是如此,在其他方面萧河对他的补偿也多了起来。 白日里兰延青要来侯府温书,萧河便要提前为其备好功课。 待到戌时,赫连凛便从小门入府,萧河与他相见与凉亭。 萧河开始教他剑法。 自那日于中堂输给了时钊寒,即便再次拿回了流霜剑,赫连凛也再未使用过。 时钊寒的轻视与狂妄,他让赫连凛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拥有流霜剑。 而当他想要凭借自身的力量拿回这把剑时,剑却出现在了萧河的手中。 经过萧河之手,再次送回来的剑,它更深层次的击碎了赫连凛的自尊。 时钊寒甚至连一个让其自证的机会都尽数剥夺,他让赫连凛无法面对已输的事实,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赫连凛拿到了这把剑,但也仅仅只是拿到了此剑。 尽管宝剑易主,但最终的结局仍是被束以高阁。 可见剑亦如此,难改其命,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时间流逝,转眼便来到了七月。 结业考试在即,世家子弟们都不敢因旁的事分心。 然而谁曾想,考试前夕竟传来韩家家主突发恶疾,不治而亡的消息。 赶考的学子们有偶然间路过韩家门府,只听府内哭悲之声令人哀然。 结业考试结束后的又几日,韩璨的头七刚过,便很快下了葬。 而家主已死,韩夫人遣散了众多侍妾、奴才,只留一两个贴身的麽麽,带上几个孩子回了徐宜的老家。 尽管韩璨死的有些蹊跷,但韩夫人觉得人死如灯灭,更何况凌天都的水如此之深。 她的夫君刚被天武帝罢了官职,紧接着又死的如此不明不白,倘若真的有人要对付他们一家,防又怎能防的过来。 眼下几个孩子的安全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等到萧河再经过韩府,韩府的大门上已落了厚重的锁,余灰使浮沤钉蒙尘而暗淡无光。 谁曾想从前的韩府,也是凌天都有名的高门大户。 萧河于门前驻停许久,赫连凛静立于其右,片刻的沉默后,便听萧河轻声道: “荣华易逝,富贵难长久。” “宁求喜与乐,未曾封王侯。” ———————————————— 结业成绩的告示是与拜祖的成册一同出来的。 萧河更要快兰延青一步,提前拿到了拜祖的成册,那么结业的成绩也用不着再去看了。 等到兰延青再兴致冲冲的跑来道喜,未时刚过。 拜祖的成册还未送去兰府,但想来已是八/九不离十。 兰延青光顾着开心,直到萧河提起来,他才发现已经好久没见到高子瞻了。 只有考试那一日,他匆匆瞥见了高子瞻一眼,瞧着面色很冷,大家又都赶着考试,也就没有上前再去交谈。 如今考试结束,在这之前与之后,高子瞻都宛如凭空消失了般,见不到人影。 见兰延青对高子瞻的家事了解的甚少,便有心提醒道: “子瞻拒了温家的婚事,估计这些天…怕是有些罪受的。” 听到此话,兰延青愣住了。 “他、他胆子竟如此大?我听闻高伯父怕是脾气不太好吧?” 萧河轻叹道: “高家家训很严,此事怕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既然子瞻敢出面拒绝了温家的联姻,那么无论如何高家也要给温家一个交代。” 他见兰延青如此反应,便已经心下了然。 萧河即便想帮高子瞻一把,但此事也要两情相悦才行,外人再如何也只是推波助澜,掀不起什么浪花。 “眼下离拜祖还有些时日,我前些天才去瞧过,子瞻身上光是鞭伤看着已经很严重了,更何况还不清楚他的父亲有没有给他关禁闭。” “我碍着身份,倒不好走动频繁,倘若你能多去探望照顾一二,想来拜祖一事,子瞻还是能参加的。” “拜祖都参加不了?!” 兰延青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不无担心道: “这么严重的么?” 萧河虽有夸大事实,但高子瞻身上的伤到是真的不轻。 而且看其后背,旧疤痕叠加着新疤痕,密密麻麻看着倒是十分触目惊心。 想来在其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已经落下了。 而他为了兰延青拒了婚事,吃了不少苦头,那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萧河心中不得不叹气一声,道一句情字何解呀。 兰延青走后,萧河才让思铭将拜祖成册拿过来。 成册之上,大多为祝词,只有最后几行写有重要信文字。 因是拜祖一事非同小可,事关皇嗣之安危,成册更是属于皇室机密文件。 其上有出发的时间与所经过各地的路线,三天两夜最终抵达佛洛边界,由东南口再进入圣祖山。 因是今年拜祖的皇子里,只有四皇子时钊寒与七皇子时允钰两人,而同行的世家子弟们也就被分为两批。 一批跟随四皇子于七月初六巳时入山,另一批则跟随七皇子于七月初八午时入山。 因是只有两位皇子,想要避开时钊寒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尽管再不想与时钊寒同处,但他确实是七月初六入山的那一批。 萧河仔细研究过成册之上所抵达佛洛边界的路线,其实并不算复杂,甚至没有绕开多少路。 再加上一路上都有皇帝的御林军护送,倒也没什么人敢在路上动手。 可一旦抵达佛洛边界,御林军便会即刻返程,不会逗留片刻。 圣祖山有八个入口,其中四个只有山上的白袍祭祀知晓。 皇室子弟只能由告知的入口进入,走错入口倘若没有祭祀的接应,也只能在山中等死。 圣祖山之大,即便经过上百年的岁月,亦无人可以将其全部摸索。 它常年笼罩在巨大的雾霭之下,不见光日,而林中多蛇虫怪鸟,寒冷潮湿,是以寻常的兽类无法生存。 曾有传闻,山体之下乃囚有巨龙,当年开国圣祖被敌军围剿,无奈之下被迫进入此山。 因巨龙显灵,助其良多,这才一统七国,建立天凌王朝。 圣祖死后,亦被葬在此山之中,由巨龙亲自看守□□,待他转世之灵来到此山,有朝一日重回人间。 虽然传闻大多都被神化,信者也少之又少,但只有亲自进入过此山的人,才能明白此山的诡异之处。 往年不信其闻,执意要走其他入口的世家子不是没有,但到最后竟连一具尸体都找寻不到。 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即便乖乖听话按照指定的入口进了山,也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走。 直至抵达白袍祭祀所能接应的第一个祭坛口,他们才算真正的安全。 白袍祭祀会带他们进入圣山山脉,而非成册之上的人是进不去半步的。 萧河对这些驻山的白袍祭祀忌惮颇深,他一度怀疑这些祭祀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活人。 他们不能说话,身体亦没有常人的温度,肌肤也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 但他们能听懂人话,且认识每一个由此上山的人。 萧河将成册点燃,直至燃成灰烬后,他才似有感应般抬头看去。 一只白头黑羽的猎隼正拍拍翅膀,眼睛有神,伸着脖子好奇的看向萧河。 萧河下意识招招手,轻声唤道:“过来。” 海渊不为所动,转了转眼睛。 上一世,海渊很是喜欢萧河,萧河也时常喂肉给它吃,但这一世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 萧河心中如是这般想,正要收回手,谁知海渊竟拍拍翅膀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萧河有些惊讶,情不自禁的露出一抹笑来。 “你呀,小机灵鬼。” 第35章 嚣张 海渊日渐与萧河熟悉, 也就不总是躲在树杈上观察他。 四下无人之时,海渊常常落在萧河的肩膀上,与他亲昵。 有些时候, 海渊还在外捕些猎物回来, 偷偷放在萧河的门口。 前些日子是只体型不小的野鸡, 萧河让思铭拿去厨房剁成小块,还是进了海渊的肚子。 昨夜,萧河于庭院舞剑, 海渊姗姗来迟,嘴里携有一物。 它落于萧河手臂之上, 将那物递至萧河的掌心,才发现竟是一小株桔梗。 纯白的花瓣开的甚是娇嫩细腻,清新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缕泥土的腥气。 在这静谧的夜晚,萧河于一朵花上细嗅浮生。 这并非海渊送给他的第一支花,但确实是今生的第一支。 萧河收起剑,亲自取来一只细长的瓷瓶,放了些水, 将那株桔梗插了起来。 再回头看, 海渊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此时,月圆明净如玉盘,月光柔和,倾泄似轻纱。 海渊乘着夜风, 披上月笼的纱衣,身姿轻盈, 很快便落入一户人家。 站在阁楼之上的那人身形修长,伸出白皙的手指来,海渊便欢喜的上前蹭了又蹭。 “他喜欢么?” 无人回答, 响起的只有海渊雀跃的鸣叫声。 八月朝圣之前,萧河又去高家探望了一次高子瞻。 因是兰延青常来,怕外人看出些许端倪,高阳毅便没有再一直关着他了。 高子瞻身上的伤经过大半个月的静养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这段时间兰延青照顾的也算仔细。 萧河见到他的时候,高子瞻双目有神,唇色红润,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与萧河一样,都是八月初六随同四皇子时钊寒一起入山。 提起拜祖一事,高子瞻的神情明显郑重了许多。 历年来,死于圣山脚下的皇子皇孙、乃至世族子弟,不计其数。 少数死于意外与烧杀抢掠的流寇手中,而大多数则死于早有预谋的突袭。 通过佛洛边界进入圣山,同行之人甚至不得超过十二人。 这也就意味着倘若有人提前埋伏于山脚,在众人赶到祭坛之前动手,他们亦是防不胜防。 “圣山诡异之处甚多,而四皇子的身份至今存疑…登山之路不会太平。” 高子瞻起身为萧河倒茶,“死于圣山之人,尸体本就无所寻觅,即便是皇室子孙死于山上,哪怕是皇帝,也只会道一句顺承天意,更何况我们。” 有传闻说非皇室血脉的皇子,不仅登不上圣山,还会死于山中。 是以每至皇子成年,按照祖上的规定,于八月登山拜祖。 只有拜过祖宗回来后的皇子,才有皇室正统的继承权。 而那些死于山上的皇嗣,不仅会被皇室除名,连带着他们的母妃乃至母族,都会被皇帝所厌弃。 “登山之路会有白袍祭祀接应,想来也不会过于惊险。” 萧河轻轻吹动漂浮的茶叶,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子瞻却抬头看向他,忽而出声道: “你信时钊寒乃天武帝亲生子?” 尽管传闻再离奇盲信,但以往死于圣山之上的皇子,都在死后不久被证实其母私通之名,而株连九族。 是以历代上位的皇帝,宁愿错杀也要信其事,只为确保时家血脉的纯正与延续。 面对高子瞻的旁敲侧击,萧河抬眸,声音显得倒是很平静: “关于四皇子的身世,高兄应比我更清楚些吧。” 听闻此言,高子瞻止不住皱眉,不知从何时起,萧河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往的痕迹了。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随天武帝平定先太子谋逆之乱,太子妃云殊死后,紧接着云相被抄家下狱,翌日于魁梧场斩首示众。” “因云相一案影响深重,听我父亲说,是萧北侯亲自动的手。” 话音刚落,屋外有风涌起,吹动涟漪。 直至茶凉,萧河才开口道: “不错。”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这也是为何他无比确定上一世的时钊寒从未对他动过情的原因。 太子妃云殊乃是假死,天武帝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哥哥,又将云殊囚于深宫之中。 而在那之后不久,云殊怀有身孕,顺利诞下一子。 那个孩子,便是时钊寒。 上一世的时钊寒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亦是天武帝的同谋。 时钊寒又怎能不杀之而后快,即便那时他已起势,却绝无远赴边疆救萧百声的可能。 “他本就是时家的血脉,即便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又如何。” 萧河将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弥漫开来。 “只要他是时家的子嗣,圣山的白袍祭祀就会力保周全。” 临近出发的前一夜,海渊如寻常那般,不知从何处叼来一株鲜艳欲滴的玫瑰,放在萧河的窗台上。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其中的不对。 海渊聪明,但也只是一只鸟,分辨不出花与花之间的不同。 而它每次送来的花枝,分明就是有人精心挑选过的。 “下次别来了。” 萧河没有收下那朵玫瑰,关上了窗户,海渊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停留了许久。 待到第二日,御林军的马车准时出现在了侯府门口,来接应他的是三哥昔日的同僚,程孝程副统领。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按照规定还要顺着路线去接成册名单上的其他人。 萧河刚上马车,后方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且慢!” 萧河听闻此声,连忙掀起窗帘向后看去。 只见赫连凛身着黑红相间的小褂,发辫只来得及扎起一束,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和一个小小的包裹。冲萧河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来。 他将这些东西都交给了萧家的随从,又示意萧河不必下车,朗声道: “这些都是巧巧连夜做好的糕点,留你在路上吃免得挨饿,小包袱里是我给你备的一些草药和解毒散热的药丸。” “听说圣山多蛇虫,你出门在外可要多留意自己的安全。” 这一番叮嘱,算上老夫人与大哥二哥的,已经是第四遍了。 萧河忍不住笑道: “我都知道了,到了圣山如若大祭祀同意,你我书信沟通。” 赫连凛一听,顿时眼睛亮起: “真的吗?你一定要记得写信给我!” 萧河点点头答应,又说道: “我不在京都,你也要用功学武,我已经和大哥说过了,每月十五,他会在老地方指导你的剑术,直至我回来。” “大哥比我严厉许多,你定要多加努力。” 赫连凛听罢,脸上的笑这便挂不住了,强颜欢笑道: “等你回来不行吗?” 萧河只是笑笑,“再见了,世子殿下。” 说罢,放下窗帘,马车很快便驶出很远。 正巧,李怀慈上街买吃食,看见了这一幕。 他将两块馍塞进怀里,没有过多逗留,转身就走。 到了帝子宫的宫门口,护送时钊寒的御林军已经在那处侯着了,益惟见他来便也远远的朝他招手。 雀宁坐于马车一侧,笑嘻嘻的伸手讨要吃食。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李怀慈无视道: “没买你的份。” 雀宁不饿,就是嘴馋,他硬要,李怀慈只好分他一半。 雀宁这才允他上了马车,时钊寒正端坐于车内,闭目养神。 李怀慈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他,突然开口道: “刚刚去买早饭,在萧府跟前看见了南世子。” 此言一出,时钊寒瞬间睁开了眼,寒声道: “他留宿萧府了?” 李怀慈一愣,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会想到留宿那方面去。 “不是,赫连凛来送萧少爷,提了不少东西。” 听见赫连凛并非留宿,时钊寒的神色才缓和许多,冷笑道: “他倒是竭力讨好。” 此时,雀宁在外面吃完了饼,微微掀开帘子,问道: “殿下,林统领问您是否可以出发了?” 见时钊寒点头,这才抬手示意,马车驶动,雀宁又问: “殿下,可是昨日您挑的花萧少爷不喜欢?我瞧着海渊回来情绪有些低落。” 即使知晓是个什么情况,雀宁又怎敢说出“被拒”两个字,只好挑着一些挨着边的。 听闻此言,李怀慈下意识看向时钊寒,刚刚还嘲笑南世子——竭力讨好,原来殿下您也没少做这事啊。 时钊寒抬眸瞥了一眼李怀慈,他没觉得自己讨好喜欢之人有何丢脸之处。 李怀慈只好施施然的挪开眼,便听时钊寒淡声道: “他不是不喜欢那花,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前往圣山的路途遥远,为了不误抵达佛洛边界的时辰,于驿站停留消息的时间较短。 往往只是吃一顿便饭,喂饱马匹,再补上物资便接着上路了。 此次随同四皇子时钊寒的世家子弟,除萧河与高子瞻之外,还有其余三人。 魏潮臣魏将军之次子,魏流云。 户部侍郎上官华之嫡长子,上官修远。 以及工部尚书李资之子,李伯山。 其中,上官修远与这二人关系都还不错,无聊之时也同乘马车互相闲聊解闷。 而这三人,与高子瞻、萧河二人,都交情浅淡。 一路奔波,终于于初五申时到达佛洛边界附近的一处小镇,他们将在此处歇息一晚,第二日中午入界。 萧河实在是坐不住,趁着御林军入镇四处排查之际,下了马车活动筋骨。 这才瞧见远处炊烟袅袅,外出做生意的镇民们便陆续披着霞衣神色匆匆,脚步健快的赶回家去。 谁家的儿童眼尖若是瞧见,便笑嘻嘻的奔走相迎。 包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落脚,御林军只留一支队伍驻守客栈,其余军队皆镇守于三公里外。 待到第二日,将他们送至佛洛边界,御林军与其余不能上山的各家随从们,便会立即返程。 思铭将随行要用的东西都带上,先上楼收拾房间去了。 待到酉时三刻,萧河小睡了一会儿刚醒,思铭便敲门进来问道: “五爷,该用膳了,我给您端上来还是?” 萧河起身穿衣,“子瞻呢,可有用膳?” “回爷的话,高公子房门那边还没听到动静,楼下也只有上官公子与李公子在用晚膳。” 萧河点点头,“那就楼下吃吧…对了,我记得世子给的那几盒糕点还有不少?” 思铭答道: “是的,还有四盒未曾动过呢。” “那你留一盒,其余的给公子们分分去。” “是。” 赫连凛带来的糕点太多,有些也并非巧巧亲手做的,而是赫连凛按照萧河的喜好特意去各大铺子买的。 萧河一人吃不完,倒不如与众人分分,也不算糟践赫连凛的一片心意。 收拾妥当之后,萧河刚要下楼,恰巧遇到刚刚开门出来的高子瞻,神色恹恹,像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高子瞻懒得下楼,便唤人将晚膳送上来,又要了一壶清酒,看向萧河道: “一起?” 萧河正欲点头,忽闻楼下响起李伯山的声音。 “你家公子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听说四殿下还为了你家公子的一把剑,而与南世子大打出手,全然不顾皇室宗亲的脸面。” “可见他萧青鹤在这京都,即便是皇子,也是极力讨好无所不用。” 李伯山脸上虽是笑,可嘲讽之意渐浓,还嫌不够继续说道: “要是这以后再娶上两位公主中的一位,成了驸马,那岂不是更了不得了?” “这东西既然是世子殿下亲手为萧青鹤做的,我李伯山可消受不起。” 思铭自然是听不得他这般羞辱自家主子,便微微一笑反击道: “李公子能有如此自知之明,虽比不上我主儿万分之一,也算胜人无数了。” 李伯山听到这话,当即面色涨的通红拍桌而起,指着思铭的鼻子厉声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评头论足起我来了?信不信我当即叫人把你处置了!” 此时,上官修远有些坐不住了,思铭乃是萧家家仆,怎可能说处置就处置了,连忙劝慰道: “好了好了,李兄莫要生气。” “你与一个奴才置什么气?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的。” 李伯山本就看不惯萧河作风,木兰围场救护有功不说,如今萧捷立功更是赚足了风头,就连魏贵妃都有意选萧河做驸马。 这让李伯山怎能不心生妒忌,只是平日里父兄一再告诫,这才稍微收敛一些,私下不怎么发言。 但今日恰巧萧河让思铭送点心来,李伯山便觉得萧河是故意为之,瞧不上他们,才将吃不完的糕点送来给他们吃。 他们若是吃了,还得感恩戴德的说他的好来。 倘若不吃,便是不识好歹。 越是这样想,李伯山心中的怒火便烧的越旺。 即便是上官修远在一旁好言相劝,也仍旧止不住。 “呸!下贱的骨头也只配给萧家当条看门狗!” “要不是依仗着萧青鹤,你敢这般和我说话?” 李伯山心中恨极,这便抬手要打,谁知手还没落下去,就被来人给挡下了。 只见时钊寒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跟前,眼眸寒冷至极,他手腕的骨头都快要被其捏碎了。 李伯山痛的满头冷汗,表情扭曲,哀叫连连。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松手啊!” 时钊寒这才松手,李伯山抱着那半只手臂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竟不知,李大人在家就是这般教导其子的?” 时钊寒开口淡淡,说出来的话却吓的李伯山魂都飞了一半。 脸色骤白,跪地求饶道: “殿下饶命,是我出言不逊,鬼迷了心窍!我这就去向萧兄赔不是,恳求您不要将此事告于家父!” 时钊寒没作答,只是轻瞥了一眼在其右侧的上官修远。 一瞬间,上官修远冒了一身的冷汗,将头低的更低些,唯恐此事牵连到自己,哪还敢再为他求情。 “果然饭吃多了,这人就会胡言乱语。” 时钊寒冷声道: “明早的吃食,我看也不必再送了。” 有了四皇子时钊寒的发话,那么李伯山即便再难捱饥饿,没有允许也无人敢送吃食于他。 既然萧河送的糕点他不屑一顾,那就便饿着好了。 时钊寒冷冷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直至人走了有一会儿,李伯山才抬起头,上官修远连忙把人扶起来,低声道: “没事吧?你今日怎的!怎的能如此胡言乱语?” “这好在是千里之外,要是在京都被旁人听了去,你还活不活了?” 此时的李伯山面如土灰,自嘲一笑: “他所依仗着萧家,倘若萧家有朝一日——” 上官修远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心跳的不行:”你可别说了!” 李伯山摇摇头,保证不会再说了,上官修远这才松了手。 风水轮流转,总有你萧家靠不住的时候,李伯山心中恨道。 萧河于楼上听的一清二楚,直至时钊寒往楼上走,他才进了高子瞻的房间。 “不过跳梁小丑,别往心里去。”高子瞻说道。 萧河摇摇头,他倒不会因这点事而心中不悦。 树大招风,有人看似表面奉承巴结,背地里未必能言行一致。 忍不住的尚且如此言论,更何况那些能忍的住的,又该是如何心性。 所以上一世的萧家,墙倒众人推,昔日的恩情又算得了什么。 饮尽杯中之酒,萧河再为自己续上。 第36章 白雾 翌日清晨, 于辰时出发,未乘辇车,众人皆着黑色便衣, 徒步行至佛洛边界。 御林军形成四方铁围, 密不通风的护着其内的十二人。 除皇子与其余五名世家子之外, 每人身边又各带一位亲信,陪同上山。 因圣山常年被大雾所笼罩,能见的范围本就低。 人越多走动的越多, 空气也随之流动,白雾久聚不散, 甚至难以看清脚下的道路。 圣山边界温度已经比外界要低上许多,倘若被困其中,即便没有野兽伏击,也会被活生生冻死。 是以御林军的军队无法进山,将他们送至山脚,待四皇子时钊寒按下手印,便即可返程。 军队撤走之后, 只余他们十二人。 萧河于高处向下眺望, 佛洛边界本就是断崖险峭之地,入口之处立一块玄黑无字石碑,足足有三米之高。 石碑之后通往深处的幽径,此为上山的唯一一条小路。 此刻巳时将过未过, 上来的路炙阳高照,而过了佛洛边界, 却望不见一点光亮。 偌大的旷野更是寂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身旁之人微弱的呼吸声。 “是不是可以…上山了?” 李伯山神情略有不安,右手按了按空荡荡的肚子。 他未用过早膳, 又徒步行走了近半个时辰,生怕发出声音丢了面子。 萧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尖的注意到他衣服的袖口上绣有一圈暗金色花纹。 虽与一旁站着的陪同侍从身形一般无二,但衣服上还是能看出点不同。 也不知是为了彰显身份,还是因为其他些缘由,李伯山并未像他们那样,与同行的侍从一样打扮。 这一路走来,上官修远在其侧,魏流云跟其后,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只是他们也怕李伯山不领情面,也就都未曾提起衣着的不妥。 能跟随他们上山的随从,必然都是家中从小栽培的家仆或是签了卖身契的死士。 倘若山上遭遇埋伏,他们穿着打扮、乃至身形都与主子一般无二,本就做好了随时替死的准备。 但敢在圣山之上动手杀人的,也只能是抱着此去必死之心、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死士。 而这些人往往为了完成任务,宁愿错杀,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相像的人。 萧河收回目光,恰好又与时钊寒的视线碰撞。 他分明有话想说,萧河却很快错开了眼。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消失不见,淡声道: “上山吧。” 顺着幽径往里走不过才三百米的距离,四周树木变得高耸不见天日。 站在其下的人,只觉得心中沉闷,彷佛要喘不上气来。 又复走两百米,便见数米开外白雾霭霭,周遭阴冷无比,连虫鸣声都弱不可闻。 一行人等无人说话,奴仆在前,主子在后,走的万分小心,不敢有所偏离。 只有走在最后的李伯山,实在是觉得周遭寂静的压抑,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前头魏流云的衣袖。 “魏兄,你们走慢些,我——” 他话还没说完,眨眼间一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瞬间划开了他的喉咙,没入远处的树干足有三分。 与此同时,魏流云只觉得后背一热,来不及回头,他身旁的家仆动作迅速无比的将其脑袋按了下去。 一枚飞镖堪堪擦过,于这寂静的林中响起一道惊呼,瞬间激起千层浪。 “三爷!三爷您醒醒啊!” 李伯山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李家的家仆抱着他的尸体,面如死灰。 主子死,他必然也活不成了。 然而没人再能顾得上尸体未凉的李伯山,树林之中忽然多了数道漆黑的影子,手中都持有利器。 想来在这条必经之路,已经埋伏多时。 “甩开就行,雾要来了。” 萧河与思铭背抵着背,将四周的动向尽收眼底。 那些影子移动迅速,但不远处的迷雾也因这不小的动静开始逼近。 这些杀手身手不俗,思铭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但只要拖些时间,迷雾之中视线不明,只能听声辨位,亦有逃脱的机会。 话刚说完,那些影子便冲至脸前,速度极快。 萧河轻松接下一刀,反手亮剑将其击退半米有余。 那人蒙着面,眼睛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显然他并不清楚萧河的底细,但他一抬手,又有两人围了上来。 被团团围住的萧河脸上未起波澜,趁着雾气尚未弥漫至脚底,抽空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处境。 此时走在最前的时钊寒已经被白雾所吞没,看不清身形。 紧随其后的高子瞻会武,只有一人杀至跟前,又有家仆挡于前,勉强脱身。 而上官修远与魏流云更为默契,两人各守一方,两名家仆亦是高手,一攻一守竟没令那些影子找到机会。 收回视线,萧河利索的抹掉一人的脖子,反手挡刀于胸前。 此时白雾弥漫,思铭冲了过来,替他暂且拖住两人。 “爷,您得先走了!” 白雾挡住了前往祭坛的路,再迟一些怕是走不成了。 萧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所能看见的范围不过五米左右,其余人全被隐在雾中,迷迷糊糊看的并不真切。 然而白雾比他想象中弥漫的更快,没走出几步,萧河便迷失了方向。 回头再看思铭,哪还有他的身影。 耳边刀剑碰撞声也渐行渐远,很快便归于一片寂静。 萧河摸索着向前走了一会儿,凭着直觉应是没有偏离大致方向。 只是不清楚那些影子有没有走远,也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白雾久久不散,萧河不敢再走,一旦在圣山之上迷失,没有人能找到他。 只能堪堪停在原地,静等白雾散去。 谁知这时,雾中忽然亮起一束幽幽明火,离他不过三米远。 萧河呼吸一屏,小心翼翼的向后退去。 那人耳力过人,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动静。 “在这里!” 一声惊喝,四周亮起更多的明火,他们朝萧河所在的方向快速围了过来。 萧河见无路可去,抬头咬咬牙就着最近的一棵树,快速攀爬而上。 等上了树,他才察觉到异常寒冷的温度。 此时树下的那些影子没能找到他,仍旧不肯离去。 萧河听见为首之人发话问道: “你不是看见了萧家那小子了吗?现在人呢?” “我、我是听到这个方向有人,当时离我很近!” “但是我不确定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萧河听出这声音,就是最初发现了他的那人。 这些人,为什么还会在找他? 难道其他人都已遇害了不成? 想到这,萧河又顿时觉得有些不对。 当时雾起,伸手不见五指,尚且分不清谁是谁,又都身穿相同颜色的衣裳。 直到思铭将人引走前喊的那一句,才让他们真正分辨出了目标人选。 从一开始,他们想要杀的人就是萧河。 而李伯山,不过是时运不济、用来障眼法的倒霉蛋而已。 待到那些影子走后,萧河又在树上呆了快有一刻钟的时间,确定他们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之后才下树。 此时雾气已经淡薄了许多,再过不久也就能看清四周的道路。 但萧河却不能再呆在原地,甚至也无法再回通往祭坛的必经之路。 既然影子想要杀他,必然会守株待兔。 他只能暂且先避开这些人,等到时钊寒或是高子瞻见到白袍祭祀,派人来寻,尚且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不知道思铭,此刻是否安全。 早知今日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他就不该将思铭带在身侧。 看来,他重生之后所做的一些事,并非完全没有影响,只是影响深浅的问题。 想明白这一点,萧河慢慢朝深处走去。 他边走边做标记,但也不敢做的太过明显,以免那些寻他的影子瞧见,顺着痕迹就摸了过来。 直至走到一处空旷的树洞前,萧河留下最后一枚标记,准备先在此处休息。 树洞里面漆黑一片,萧河不敢贸然钻进去。 圣山之上不怕猛兽,却怕防不甚防的剧毒蛇虫。 萧河挑了一颗足够粗壮的大树,爬至高处准备在上面歇息片刻。 树上潮湿阴冷,萧河只能勉强靠着抱臂养神。 眯了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呼唤的声音。 萧河下意识睁眼,仔细辨别,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不断走动。 直至走的很近,他才察觉这声音莫名的熟悉,来人竟是时钊寒。 萧河刚翻身下树,但心下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萧河?阿鹤你在哪里?” 此时那声音又再次响起,越逼越近。 萧河将身形完全藏于树干之后,手按在剑鞘之上。 时钊寒从来不会唤他为萧河,但这又确实是时钊寒的声音。 待那人走至近处,萧河这才看清,来人身着黑衣,却并未蒙面。 手持蛇骨鞭,脚步声极轻,正在树洞前查看萧河此前不久留下的标记,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来。 他再次开口,仍旧是时钊寒的声音,只是腔调莫名的诡异: “萧河,我已经看见你了。” 第37章 中毒 周遭有搏杀过的痕迹。 树木之上的剑痕深而狠厉, 地上落了不知是谁的血迹,蜿蜒曲折的没入森林的更深处。 沿着血迹又走数十米,这便看见一具身穿黑衣的尸体被吊死在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树枝上。 时钊寒微微驻足, 抬头看去, 那名影子未蒙其面, 而吊死他的绳索正是他的蛇骨鞭。 尖利的蛇骨尽数没入他的脖子,几乎要将其折断,而大量的鲜血顺着躯干流淌到了地面, 汇聚成一个不小的血泊。 尸体的死相尤为惨烈,几乎不难猜出他被吊在此处, 临死之前激烈的挣扎过。 但越是挣扎,蛇骨刺入的越深,只能在其上慢慢等死。 时钊寒收回目光,脸上未有神情,身后有风晃动了树叶,发出些许声响。 时钊寒并未回头,直至剑尖抵住了他的腰身。 他才轻声唤一句: “阿鹤。” 身后之人虽没应, 却拿开了抵在后腰上的剑。 “你怎么知道是我。”响起的声音嘶哑难听。 时钊寒转过身来, 这才看见萧河发白的脸,以及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 被蛇骨鞭狠狠勒过之后,本就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圈发紫发黑的血痕。 虽伤的不重,但只要再勒深哪怕半寸, 站在此处与他说话的人就不是萧河了。 时钊寒目光沉沉的落在那处伤痕上,心脏止不住的收紧。 萧河见他脸色不对, 只能开口道: “此人擅于模仿他人的声音,以此诱敌。” “缠斗之中被其算计,我也趁机挑断了他的手筋, 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伤的不重。” 时钊寒抬头看他,浅淡的眼眸浮有情绪。 “不重?声音都变了也说不重?” 萧河面露些许尴尬,掩饰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时钊寒并未回答,而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递给了萧河。 “先穿上,离开再说。” 萧河的衣服早在打斗之中被挑破,山上阴冷,呆的时间长了,他的小脸被冻的几乎没有血色。 萧河愣了一下,还是道了一声谢后伸手接过。 时钊寒的外衣上有股很淡的幽香,其上的体温尚未散去,萧河穿上才觉得缓和了一些。 离开此处后,时钊寒才开口道: “白雾之中,我与他们走散,这一路上除了杀了几个刺客之外,也并未见到其他人。”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萧河皱眉。 时钊寒看向他,犹豫了片刻才道: “北境有一种奇香,名为不离,涂抹此香,虽远能寻。” 听到这,萧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他便明白过来。 他在凌天都不曾与时钊寒有过正面交集,也就不可能让其有机会在他的身上留有香粉。 除非,他早在海渊叼来的花枝上就已经动了手脚。 想通这一点,萧河很难再沉住气。 “时钊寒,你算计于我?” “这些刺客,是你一早就预料到的,还是你本就要借刀杀人,另有图谋?” 面对质疑,时钊寒微微皱起眉。 “你觉得我是在算计你?” “在这世上,即便我会害任何人,都未曾想过要害你。” “你亦知道储君未立,温魏相争,身为皇嗣,我只怕因此而牵连到你,有所预料而设防,你却…” “觉得我算计于你?” 时钊寒神情黯淡,眼眸闪过一丝受伤。 这番话说完,萧河唯有沉默。 也许,是他真的错怪了他。 他们于白雾中走失,倘若无人来寻带他走出去,过不了多久他只会冻死在这荒山之中。 萧河自然期盼着有人能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来找他的人不是思铭,也不是高子瞻,而是时钊寒。 只要是时钊寒,他就不得不多想。 他想起十三岁那年于虎头山上走失的那一夜,也是迷失在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森林。 寒冷、饥饿,甚至有野兽追寻着气味而来,与如今的处境没什么不同。 他盼望着姜淮从天而降,但冒着风雪赶来的人是时钊寒。 自此,他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心甘情愿的钻入圈套之中,被冷漠、被利用,直至战死沙场,对他又何曾有过恨。 可如今,他不再相信时钊寒,也更不会相信他所说的喜欢与爱。 无论时钊寒再怎么做,现在的萧河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恐慌与担忧。 他不得不去想,这是否会是一场利用,又或是新的博取怜悯的戏码。 他只能想起上一世,父母兄弟的惨死,想起时钊寒利用萧家时那淡漠的眉眼。 萧河的沉默,无疑是一拳重击,狠狠的砸在了时钊寒的脸上,砸的他有几分眩晕。 他看着萧河,即便是久覆其上的面具,也终于开始出现破裂的细纹。 “你…你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要利用萧家的权势,对吗?” 萧河并未否认,他垂下眼眸,声音平静: “你本可以不用做这些。” 时钊寒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萧河没有停留,向前走去。 “覆水难收,你我都该往前看了。” ———————— 山上树木高耸,遮天蔽日,看不见太阳,也就难以分辨时辰。 直至走到一处溪流边上,两人才暂且停下歇息。 时钊寒用干净的树叶在溪边舀起一些水,浅尝一口,并无异味,甚至有些甘甜。 待到确定没有问题,才舀的多些递至萧河的唇边。 萧河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一点,溪水很凉,他们却只能以此充饥。 这片森林生长的乔木大多诡异,所结的果子根茎都有剧毒,不能食用。 两人所坐的地方,也都提前撒过驱虫的药粉,隔着衣物才坐下。 “你可知此次埋伏我们的刺客,受何人指使?” 萧河靠坐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因脖子上的勒伤伤及喉咙,说话颇为吃力。 他心中有所想法,却并没有直说,只是问起时钊寒来。 “温家、高家、天武帝,都有可能动手。” 时钊寒垂着眼眸,神色淡然,将自己的衣袍撕下一长条。 萧河对他的这个回答有些诧异,睁开了眼。 这才看到时钊寒将身上带着的唯一一瓶创伤药,涂抹在了布条之上。 “高家和天武帝,又有什么理由对我们动手?” 时钊寒不急于回答,他把上好药的布条递至萧河的跟前。 萧河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他将布条缠在伤口上,但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怎么利索。 时钊寒一直看着他,萧河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时钊寒忽然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萧河心里一惊,下意识要拒绝,时钊寒却只是停在了恰好的距离。 他怎能感受不到萧河本能的抗拒与不喜欢,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勉强萧河,只是把药涂在布条之上。 但即便如此,萧河对他的防备之心仍旧如此之重。 重到他与他之间,永远存有一层看不着摸不着的隔阂。 “你右手受伤,为什么不说?” 时钊寒紧蹙眉头,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做萧河不喜欢的事情,哪怕他有多难过。 萧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与那名影子打斗之中,那是徒手抓蛇骨鞭而留下的豁口。 他自己有做简单的包扎,已经不流血了。 “只是受伤,已经不流血了,有什么要紧。” 萧河不明白时钊寒此时此刻的关心与紧张,也很难分辨真假。 他只是问道: “从前我如何,你也未曾关心过,怎么如今倒是变了模样。” 时钊寒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慢慢坐了回去。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重新来过,可惜….我已经没有再次来过的机会了。” 没有任何人能无限得到悔过的机会,更何况他已经得到过一次。 听到此话,萧河不知为何心里泛起些许涟漪,不免想到自己的经历,有些出神。 “如今你我现在,保持原状也许…….” 就在这时,时钊寒突然出声,唤了他一声名字。 萧河一愣,下意识与他对视。 只见时钊寒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落在他左肩之上的某处,呼吸都放轻了很多。 “阿鹤,不要动。” 萧河眨眨眼,几乎屏住呼吸,身子一动不动。 他的后脖颈上爬过冰冷滑腻的东西,耳边是蛇吐出的阴冷嘶嘶声。 即便撒了药粉,仍旧盖不住萧河身上的血腥味,这才招来了毒蛇。 萧河不知道时钊寒要怎么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慢慢靠近。 当他意识到时钊寒竟然想要替他挨上这么一口,想要动身时,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低沉的闷哼,时钊寒抽剑朝手上一挥。 那足足有儿童手臂粗细的长蛇断成两截,仍在地上挣扎扭曲。 再看那蛇身上的花纹,通体红黑交错,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斑,倒三角蛇头,萧河竟分辨不出此蛇的品种。 而时钊寒被咬的那只手臂,从伤口处开始发紫发红,蛇毒蔓延而上,将皮肤侵蚀成一片黑紫色。 “你疯了!怎么敢徒手去抓?” 萧河快速从衣摆上撕下长布,抓起时钊寒的手,在蛇毒没有蔓延开的地方紧紧勒住。 但这起到的效果甚微,一时之间,萧河也顾不上那么多,抓起时钊寒的手,就要帮他把毒吸出来。 时钊寒却挣扎着按住了他的唇,低声道: “别,一个人中毒已经够了,你再中毒我们肯定是活不成了。” 萧河冷笑,“难道看着你毒发身亡,我就能活得成吗?” 时钊寒是皇子,只要他还活着,白袍祭祀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来寻。 可一旦时钊寒死了,暂且不论天武帝如何定罪,在这深林之中他也活不出三天,就会被冻死、饿死。 听到他说这话,时钊寒微微蹙眉。 “我死不了,你也不会死。” 萧河此刻根本听不进去太多,想骂他的心都有了,冷声道: “你说不死就不死吗?都这个时候嘴硬还有什么用?” 他的手臂已经渐渐失去知觉,但时钊寒仍旧不急不慢的说道: “我身上流淌着时家的血脉,而时家的祖先曾经喝过大祭祀的血。” 这话一出,萧河瞪他瞪的更凶了。 “你编什么故事,我是三岁小孩吗?” 时钊寒哑然失笑,声音却越来越虚弱下去。 “放心…我只是睡一会儿…” 萧河心里咯噔一声,连忙伸手接住了他。 “时钊寒?” “时钊寒!” 第38章 祭祀 萧河抱着时钊寒身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一瞬间脑海呈现完全的空白。 周遭的一切都很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萧河将时钊寒放平在地上,扒开他的衣服, 右掌贴于胸膛, 仍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声。 人还活着, 但蛇毒蔓延的要比他想象中的更快。 他整个上半身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死灰的深紫色,嘴唇发白。 萧河没有扒他裤子再看的必要,想起临走之前带了赫连凛送给他的祛毒药。 而长风剑的剑鞘里, 也藏了一颗姜淮赠于他的灵药,可解百毒。 萧河管不了那么多, 砸剑鞘取药,一气呵成,准备两种药一起喂下去,死马也当活马医。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时钊寒中毒时间虽短,身子却因特殊的毒性而慢慢僵硬。 药丸只有一点点大,混着水也喂不下去。 萧河急的一额头的汗, 只能捏着时钊寒的鼻子, 另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以口渡药。 时钊寒的舌头这才动了动,恰好触碰到萧河的舌头,激的他浑身颤栗, 也只能强忍将药喂的更深。 出于本能,时钊寒终于有向下吞咽的动作, 即便很是艰难,药总算是吃了下去。 待萧河再抬起头,白净的脸上不知何时飞染红晕, 唇色红润而明亮,嘴角还粘黏着一缕来不及吞咽的涎液。 倘若此时有旁人经过,瞧见这一幕。 只以为是深山之中撞见了专吸食人阳魄的妖怪,俯撑于男人赤/裸的胸膛之上,散落一地青丝,眉眼纯情而不色。 做完这一切,萧河擦干净了自己的唇,又将时钊寒的衣物合拢好。 倘若再过一刻,仍旧不得解,他只能抛下时钊寒,自己另寻办法。 萧河望着被遮挡住的天,竟前所未有的渴望着光亮。 等了有一会儿,时钊寒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好转。 在走与不走之间,萧河抽出了剑。 划开时钊寒被咬伤的右手,血液流淌的很慢,颜色也很黑。 萧河将毒血全部挤出,直至流出来的血液变得干净,才停手。 喂进去的丹药并非一点作用都无,只是仍有余毒散了出去,这才导致时钊寒仍旧昏迷不醒。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山上只会越来越冷。 他们不能再呆在这里,倘若刺客找来,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时钊寒,即便是萧河也是必死无疑。 而排出去的毒血,也会吸引觅食而来的野兽。 但此刻,只要萧河抛下时钊寒,以时钊寒目前的状态,活下来的可能极低。 没有办法,萧河还是咬咬牙,将人半扛半拖,藏于一处断层的山坡下。 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道义,今夜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时钊寒不管。 入夜之后,山上又黑又冷,空寂的令人心里莫名的发慌。 萧河摸到时钊寒的身体一片冰凉,即便是给他盖上再多的衣物也没有用。 不是没有其他取暖的法子,只是…… 萧河静坐良久,内心挣扎不断,但最终他还是妥协般将时钊寒的衣物解开,连带着也一点点解下自己的外衣。 当他的肌肤触及到时钊寒的胸膛,他被冷的身子忍不住发抖。 衣物作被,重新铺盖在了两人的身上。 萧河一夜未眠,从未想过会有朝一日与时钊寒相拥于深野。 直至天蒙蒙亮,时钊寒的体温也渐渐恢复如常,他才撑不住滚滚困意,慢慢合上了眼睛。 待到时钊寒意识逐渐清醒,看清头顶之上郁郁苍苍的树林,耳边似有虫鸣。 想要抬手,却感到右手一阵刺痛,而自己的左手又被什么东西压住动弹不得。 他皱起眉,偏过头看去,只见一张白皙如画般的睡颜。 那人生的极为好看,好似不谙世事的谪仙,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好似睡梦之中也有所困扰。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伸手将他的蹙起的眉抚平,但还没触碰到,那人却很快惊醒过来。 四目相对,他看那双眼睛之中的防备与冷静。 没有喜悦,也没有其他过多的情绪,那人只是平淡的说道: “醒了就快把衣服穿上。” 时钊寒呆愣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的说道: “我们…为什么会睡在一起?” 萧河已经起了身,将自己收拾妥当,回头看了时钊寒一眼。 那人还敞着胸襟,神情迷茫,不过好在蛇毒已经褪去了大半。 “只是互相取暖,不要想太多。”萧河解释道。 时钊寒这才点点头吃力的站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右手上的伤口,问出一句: “我怎么受伤了?” 萧河一怔,以为他在问手臂上的划痕。 “为了给你排出毒血,我划的口子。” 他拿起剑,向前走了几步,却没见后面的人跟上。 萧河眉头皱的更深,“怎么?现在连路也走不动了吗?” 时钊寒呆了呆,下意识抬脚跟上,但是问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 萧河看向他,久久沉默,这根本不可能会是时钊寒说出来的话。 难道中了一晚上的毒,把脑子毒坏了?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现在脑子坏掉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萧河眯起眼睛,声音十分危险。 事实被他猜中,时钊寒点点头: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 萧河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道: “时钊寒,你别给我来这一套,捉弄我很好玩是吗?” “你是被蛇咬,不是摔下山崖!我从来没听过被蛇咬能把脑子咬坏掉的!” 时钊寒垂着头,不敢看他,小声道: “对不起。” 萧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钊寒会和自己说对不起。 难道真的不是在装? 此情此景,眼下糟糕不能再糟糕的状况,这一切的种种,都让萧河万分懊悔。 救什么救,早知如此,就该让他毒死算了。 反正对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早晚都得死。 萧河内心崩溃的不行,此刻脸臭的连话都不想说。 时钊寒见他如此,想出言安慰也不敢说话,旁的别的也更不敢问了。 原本他以为眼前之人,能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不是爱人也是妻子,但哪有妻子会这般对丈夫冷言冷语。 他甚至感觉,眼前之人随时都会丢下自己不管。 一想到这,他心里就阵阵发慌。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萧河的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时钊寒看见了他,下意识想要挡在萧河跟前。 萧河这才察觉到不对,但那人已经走至两人的跟前,不过三米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从头到脚都被笼罩在白袍之下,面戴玉石面具,只余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们,整个人说不上来的诡异。 “殿下,我奉大祭祀之命,特来寻您。” 那人竟然开口说话,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时钊寒失了忆,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在和自己说话。 萧河于背后提剑,将时钊寒推到自己的身后,沉声道: “胆敢装作白袍祭祀的样子,你是谁?” 山上的白袍祭祀不止一位,但没有任何一个能开口说话。 那人见萧河满脸防备,并不感意外。 “萧公子是第一次来我圣山,又是如何知晓此事?” 他接着开口道: “被封口的只有普渡白袍,我乃朝殿掌灯,不行封口之礼。” “白袍左手纹有三虫,掌灯则为三虫一身。” 那人说罢,便伸出左手,掌心之上真的绘有一摸一样的三头虫身。 萧河这才稍微信了一些,但还是问道: “你是怎么寻到此处的?其他人又在何处?” 那人看向时钊寒,一一回道: “是殿下的血,其他从凌天都来的世家子,除陈家次子身死之外,都已安顿妥当。” 萧河这才想起,时钊寒昏迷之前也曾提到时家血脉,能以辟毒,看来并非有假。 有了掌灯祭祀带路,萧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将路上所遇刺杀与时钊寒中毒失忆的事都一一告知,掌灯祭祀却在听到时钊寒失忆之时,脚步略有停顿。 “花茅蛇的蛇毒具有很强的麻痹之效,但从未听闻能至人失忆,除非……” “除非四殿下在此之前,就已经身中奇毒,花茅蛇的蛇毒只是恰好激发了他藏于体内的毒性。” “此事,我要回禀大祭祀,在殿下尚未康复之前……” 掌灯祭祀看向萧河,声音平静道: “您亦难逃其辞。” 第39章 圣物 穿过重林, 于一座废弃的祭坛跟前停下。 萧河看见掌灯祭祀将其上散落的枯枝败叶掸去,露出其上纵横交错的沟壑。 而在这些沟壑的交汇处,汇集于三点, 其上各写有一枚古老的图纹。 按照规律一次按下去, 没过一会儿, 他们所在的地面开始发出剧烈的震动。 直至祭坛完全下沉,露出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石阶暗道。 掌灯祭祀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萧河也不过多犹豫, 拾阶而下,时钊寒紧跟其后。 待到三人都进入石道之后, 头顶上方的祭坛再度升起,将这一方世界彻底隔绝。 石道内不见一丝光亮,漆黑阴冷,萧河只能停下脚步。 刚要开口说话,黑暗之中有谁触碰到了他的衣袖。 见萧河没有躲闪,他才犹豫着又勾住了萧河的手指。 只是轻轻的搭着,没用上多少力气, 好似害怕萧河生气。 黑暗之中, 萧河能听到时钊寒轻微的呼吸声,他本能的向萧河靠的更近。 失去所有记忆的他,如同最平凡的白纸,连自己都无法依存。 如今又处于这般陌生危险的环境中, 时钊寒的害怕,与时钊寒的信任, 几乎是同时被萧河捕捉到。 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为何他想到时钊寒身上为他受的伤,醒来之后却连一句痛都未曾喊过。 犹豫之下, 萧河没有抽出手。 直至石壁之上的油灯一盏一盏的燃起,照亮整个甬道。 萧河接着往下走,两人的手短暂的接触之后,又很快分离。 地下通道蜿蜒曲折,修建的窄而低,是以每每往上走的石阶,他们必须弯着腰过去。 大约走了快有一刻钟的功夫,眼前半米宽不到的甬道慢慢开朗,左右皆逢岔道。 按照掌灯祭祀的指使,向右又走数百米,钻出窄口,呈现于眼前的竟是一座古老庄严的神殿地宫。 九根长柱撑起此天地一方,其上绘有飞禽走兽无数,缠斗撕咬,混作一团。 而其中一根,萧河竟在其上看见了五爪巨龙,其双眼如炬,龙身长数米,亦被囚困于更庞大之物的身下。 没等萧河再一一细看,掌灯祭祀开口道: “萧公子,大祭祀要见您。” 萧河偏过头看向他,“大祭祀在哪?” 掌灯祭祀不语,只是向后退开一步,露出其身后的升降装置来。 “云梯会带你们上去,我只能送到这里。” 萧河没再说话,阀门打开之后,静默的踏入其内,时钊寒紧跟其后。 随着一声巨响,降石下落,云梯缓缓上升,从上俯视而下,他们也只是在圣祖皇陵中最不起眼的一角。 “没什么想问的?”萧河开口道。 时钊寒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才说道: “正是有太多想问的,反而无从问起。” 听到这话,萧河勾了勾唇角。 “等你恢复记忆就好了,可还害怕?” 时钊寒望向他,目光专注而又些许温柔。 萧河的眼下有一枚很小的黑痣,因是他笑着眼角微微上扬,连带着那枚细小的痣也变得更为生动漂亮。 时钊寒也露出笑来,“有你在,我不怕。” 萧河却在见他笑时明显一愣,时钊寒却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声问道: “我们不可以呆在一起吗?” 萧河这才回过神来,心情颇为复杂。 原以为时钊寒失忆只是他故意在装傻充愣,现在看来倒真不像装的,行为举止已经和从前变得大为不同。 即便是有心要瞒,怕也是很难瞒过熟悉他的人了。 萧河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只能言简意赅道: “在你记忆没恢复之前,你都可以和我呆在一起。” “你只能听我的话,知道吗?” 时钊寒点点头,应道: “知道的。” “那我叫什么名字?” 萧河:“时钊寒。” 他让时钊寒伸出手来,一笔一画的在上面写下这三个字。 那人却眉头微皱,说道: “好冷的名字,不是很喜欢呢。” 见状,萧河便笑道: “那怎么样算好听?钊钊?好听吗?” 时钊寒抬头看向他,没说话。 萧河脸上的笑意更甚几分,只有姑娘家的名字才会有叠字,哪有男子这般叫的? 不过是故意逗他取乐,那人却单纯的不想驳了他的好意,只是眼神谴责。 萧河却装作没看见,点点头道: “钊钊好,和朝朝暮暮中的‘朝朝’也是谐音,寓意也好。” 时钊寒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松下来,好似想开了一般,嘴角扬起笑: “那好吧,只有你才能这样叫,可以吗?” 萧河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总觉得眼前有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时钊寒不常笑,即便是对着他,也甚少发自内心的笑过。 也许钊钊就是钊钊,等到他恢复记忆之后,一切便又回到了该有的轨迹之上。 可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他不是时钊寒。 萧河按下心中的那点异样感,轻声道: “可以。” 云梯缓缓停在一道木门的跟前,白袍祭祀冰冷的目光通过厚重的面具,落在萧河两人的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他们跟上。 萧河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此处更像是个巨大的宫殿,殿内烛火通明。 没有怪异的石像,亦没有通天的石柱,只是空旷的石道与摆放在石道两侧高大的灯台。 穿过幽长的殿廊,直至来到一扇两米多高的铜门前。 那名白袍祭祀停住了脚步,同样示意他们进去。 铜门无声自开,当萧河与时钊寒踏入的瞬间,又悄无声息的闭合。 殿内垂有轻纱薄幔,烛火幽幽,倒映在墙壁之上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到这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殿内响起。 萧河下意识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拨开重重帷幔,只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立于祭祀台跟前。 待他们走近,那人才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面容,只不过左脸之上覆有半张白玉面具,连眼睛也没有露出。 “您是….大祭祀?”萧河不确定的问道。 那人并不言语,只是右眼一直盯着萧河的眉间位置,随后轻启薄唇: “我早该料到会有今日。” 听闻此话,萧河忍不住皱眉。 “您说什么?” 那女子并未解释,目光又落在了时钊寒的身上,开口便令萧河面色一变。 “他动了北境的禁品,身中剧毒,已经时日无多了。” 萧河下意识看向时钊寒,而时钊寒已然愣在原地,脸色发白,虽是怕,但更多的是接受已定事实的平静。 “大祭祀,您一定有法子能救他对吗?” 面前之人既然能一眼看出时钊寒的问题所在,未必没有法子救他。 时钊寒毕竟也是皇室血脉,身为大祭祀不可能见死不救。 那女子听到萧河的话,却偏过头来目光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微微勾起唇来。 “萧公子,我就算是有法子救他,又为何要救呢?” “他是为了你才身中剧毒,与我又有何干系?” 听到此话,萧河一怔。 为了我身中剧毒?是北境禁品,还是花茅蛇的蛇毒? 一时之间,萧河脑子乱作一团,而更令人费解的,则是大祭祀对待皇嗣血脉的态度。 “倘若大祭祀真的能对皇室血脉不管不问,在我与四殿下迷失于山林时,就不该派人来寻。” 找出些许破绽,萧河便慢慢镇定下来。 大祭祀轻笑,“你倒是很聪明,那是因为……” “天凌的开国皇帝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大祭祀的声音变得愤怒,眼神中亦充满了恨意: “当年他与他的军队被围剿,是我的姐姐于山中救下了他。” “而他以此引诱我的姐姐爱上了他,从而盗走了我族圣物,这才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 大祭祀看向时钊寒的目光泛着无尽的寒冷,“直至时易之身死,他也不愿说出圣物的下落,只告诉我,圣物只会顺着时家的血脉代代衍传。” “所以我便将他的身体永世囚困于此山之中,又与他的后人签订了契约,就是为了找回我族圣物。” 大祭祀眼神睥睨,“很显然,我要找的东西并不在他的体内,我为何要救他?” 萧河僵在原地,难以置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真相。 时易之,就是天凌那位开国皇帝的名字。 而外界所传闻的神话,只不过是上位者为自己美化过的谎言。 良久,萧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与你的族人….来自北境?” 他曾与古籍之上窥见过一二,北境常年处于冰雪之中,而雪山之上则孕育神明。 他的父亲萧百声常年镇守于北境澄海关,所见离异鬼神之事亦是不计其数。 如今,就连他都能死而重生,北境神明又岂止是传说那般简单。 大祭祀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也对北境之事有所了解,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不错,上百年前,我与我的族人从北境逃离,来到了中兴。” “那时,中兴全龙无首,诸侯纷争不断,我族无心参与,只求隐世于山中。” “如果不是时易之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圣物怎么会丢失,我的姐姐又怎么会死?” 回忆起从前,大祭祀的神情充满了哀怨与痛苦。 萧河心下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大祭祀与时家,竟会是这般孽缘。 如此一来,她恐怕不仅不会救时钊寒,而知道全部真相的自己,也十分危险了。 第40章 北境 萧河原以为只要见到了大祭祀, 事情便会迎刃而解。 谁曾想时家的天下,是以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得来的。 大祭祀虽怨恨时易之,但如今的天下仍旧是时家的天下。 而他们今日所知道的陈年旧事, 也不过是大祭祀一人之词。 事情好似就此陷入了僵局, 但萧河静下心来再细细一想, 这段故事之中必然有被刻意隐去的一部分。 而被遮掩掉的那部分,才是历史的真相。 只不过他们现在所知道的甚少,所以在大祭祀的面前占不到丝毫的优势, 从而显得格外被动。 倘若时钊寒没有失去记忆,他必然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但坏就坏在, 此时此刻的时钊寒什么也不知道,帮不上任何的忙。 萧河垂眸,所思所想不过片刻,再抬头神情未有变化。 “如今时圣祖逝世也有百年,倘若大祭祀您所言属实,圣物只会衍传于时家的血脉……” 萧河边说边留意大祭祀的神情,缓缓揣测道: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您要找的圣物也并未出现, 也许圣物早就另择他人,不在时家后人身上了呢?” 大祭祀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萧河,你是想套我的话对吗?” “不妨告诉你,我族圣物自从被时易之偷走的那刻起, 就与他的魂魄永远的捆绑在了一起。” “你以为我要找的是时家的后人?”大祭祀道,“我要找的, 一直都是时易之的转世。” 当年时易之盗取大祭祀一族的圣物,利用此物将天凌的国运与己身捆绑在一处。 只要天凌不被灭国,时易之的魂魄就会再次轮回转世, 重生在时家后人的身上。 而这样天承国运的人物,也只能是皇帝子嗣。 所以时圣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便嘱咐后人顺应天意,力保时家血脉正统,静候己归。 而大祭祀必定也因自身某种原因,不能参与其中,又或是被困于此山不得出,只能与历代帝王勉强达成协议,彼此牵制而又无法打破僵局。 萧河将所有的头绪都重新理了一遍,即便是有所出入,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正待萧河刚要说些什么,站在他身侧一直十分安静的时钊寒忽然开口道: “倘若大祭祀您句句属实,当年时易之能盗走你族圣物,又以后代子孙铺路,以他的才智怎会料想不到今日?” 此言一出,萧河与大祭祀明显一愣。 时钊寒又接着说道: “我虽不知晓大祭祀您以什么法子能辨认出时易之的转世,但如若我是他,亦会想方设法提醒转世的自己,又或是不来此处见您。” “而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没有办法离开这座皇陵的对吗?” 良久,殿内无人说话,大祭祀看向他的神情略显复杂。 萧河也有些惊讶,时钊寒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他的本能依旧在。 不过是他与大祭祀套话的这会儿功夫,已经理顺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恐怕连接下来的对策也是想妥了。 大祭祀缓缓闭上眼,沉声道: “不错,我是无法离开这座山,但时易之当年为了活命,可是喝了我的蛊血。” “我族世代养育蛊虫,自出生起,体内就被种入蛊毒,这种毒并不会随着身死而消灭。” “只要时易之的转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一定能认出他!” 大祭祀睁开眼,“不过,你所说的亦有可能。” 她走至时钊寒的跟前,目光上下打量,眼中闪过些许好奇。 “身为皇嗣,却敢擅自动用北境禁品,你胆子不小。” 事到此时,萧河心下一动,替时钊寒开口道: “四殿下与其他几位皇子,身世有所不同。” “倘若不是为了在京都保全己身,试想谁又会以身犯险呢?” 萧河见大祭祀不为所动,接着说道: “您所不知道的,也许四殿下知道一二。” 听闻此言,大祭祀微微动容,问道: “为何?” 萧河:“那夜四殿下被蛇咬后,曾提起过时家先祖喝过大祭祀您的血,说完他便昏了过去。””当时情况紧急,我以为殿下只是出言安慰,并未信其话,现下再一想,恐怕…” 说到这萧河微微皱起眉来,故作忧虑道: “可是如今四殿下因中毒而失忆,恐怕没办法再帮大祭祀您了。” 听到这,大祭祀哪还有不明白的,这两人一唱一和不过就是为了下套给自己钻罢了。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她想杀他们,知道了一些实情之后,也再难下手。 即便是只有一丝希望,也总比在这寂寥的浮罗地宫里苦等数十年要好得多。 大祭祀冷哼一声,“我怎知你此话是真是假?” “我若不说,你也未提,怎么我一说,你就想起此事来了?” 萧河见状,淡然一笑道: “我何苦骗您?待四殿下恢复记忆,若是对不上,您再杀我也不迟。” “只是四殿下提起此事,我并未当真又如何说起呢?” 萧河句句属实,字字诚恳,大祭祀竟一时之间找不出破绽来。 而她的确对时钊寒身上之毒有所好奇,救人不过是顺手为之。 倘若这两人另有图谋,没有自己的允许,根本走不出此山,到时候再杀之也是来得及的。 即便心中已有打算,但大祭祀却并不想让这两人过多得意,便故意开口道: “那也好,就听你的救他一命。” 听到此言,萧河心中终是松了一口气,但谁知大祭祀下一句便道: “可是你,知道了太多,怕是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吧?” 萧河心中一沉,尚未来得及为自己辩解,时钊寒却面露焦急。 “不可!” 大祭祀看向他,微微勾起唇角: “为何不可?”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迷茫,很快便为自己找到一种说法道: “我虽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您不能杀萧河。” “既然失忆之前,我能舍身救他,那么想来…他一定是我心里最最重要之人。” “您杀了他,即便我日后恢复记忆,也会因此而心生怨恨,未必会告知您真相。” “倘若您能救我,又不伤及萧河,便是我与他的救命恩人,待到日后恢复记忆,又怎敢有丝毫隐瞒?”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滴水不漏,言之有理。 即便是萧河,都听的有些愕然。 只见大祭祀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 “你如今失去记忆,也能如此敏锐聪颖,真不知恢复记忆之后的你,又会是什么模样。” “也罢,留你们一条性命,日后再清算。” 听到此话,时钊寒这才彻底松懈下来,看向萧河,脸上露出笑来。 萧河心中却一时之间感想颇多,看见时钊寒微微弯起的眼,不由自主的也跟着露出些许笑意。 大祭祀这一族,属于北境柩冥雪山上灰足神后人的一支。 北境,众神所被驱赶流亡的最后绝境之地。 昔日的古神陨落之后,它们的躯体被永远的冰封于雪山之上。 而信仰它们的族人,在失去最后的庇护之后,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北境冰封万里,寸草不生,我们没有食物,只能食异族。” 当年大祭祀的族人带着她侥幸逃离北境,来到中兴,那时她只有四岁。 中兴与北境,无疑是天上与地狱之别。 但他们一族并无野心,所求不过是安稳于世,竭力供奉灰足神最后的一缕残魂。 那缕残魂化为一只浑身晶莹剔透的蚕茧,蚕茧破化之后,从里面爬出来的也只是一只通体碧蓝的冰蚕。 而这只冰蚕,则被她的族人称为母虫。 母虫很快吸引来了一只子虫,子虫生有三对异翅,呈金黄而落余晖。 没过多久,子虫便在族人的精心照料下,褪下一枚虫鞘。 而此时,大祭祀手中所拿的,便是这枚虫鞘。 时钊寒躺在玉床之上,褪去上衣,裸露肌肤,只感觉到寒冷之气涌进体内,止不住的发抖。 大祭祀却不让他动,将那枚虫鞘放至其心脏处。 萧河忍不住出声问道: “即是虫鞘,为何会动?” 那枚虫鞘无疑像一只活着的软虫,它慢慢的往前蠕动,好似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便趴下了。 “虫鞘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壳子,它没有灵识,而子虫则没有实体。” 也不知是往日漫长岁月无人可以诉说,现在的大祭祀却十分好说话。 她告诉萧河,原本子虫是一直存在在她的身体内的,但是某一天,她睡醒之后忽然发现子虫不见了。 留下来的只有这只虫鞘。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冥冥之中好似感应了一些事情。 也许是过去,又或者是未来,她做了某种决定,影响了因果,这才导致子虫的离开。 而子虫的所在,就是为了保护母虫。 如今母虫被时易之偷走,子虫也随之离去,她的族人在母虫被盗之后,也一个接着一个离世。 而她作为下一任的大祭祀,顺承了父亲的蛊王,从而得以长生不老。 如今寻不回母虫,她就一刻不能闭眼。 萧河看着时钊寒心口处,慢慢汇集而出的黑气,没一会儿就充斥着整个虫鞘。 而有更多的黑气藏匿于皮肤之下,不得而出。 大祭祀却及时的将虫鞘取回,淡声道: “他的毒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得了的,虫鞘只能吸收这么多,你们三日后再来。” 40-50 第41章 钊钊 出了浮罗地宫, 萧河与时钊寒被白袍祭祀带到了南山以东的一处竹篱小院。 小院荒废已久,屋内落满灰尘,当头的太阳热情的照耀着菜地里仅存的几颗小白菜, 都是一副蔫不拉几的模样。 “我怎么觉得….大祭祀是故意的?” 站在原地良久, 萧河木着脸, 根本不知从哪里开始收拾起。 尽管上一世也经历过一回,所谓的承君之礼,不过就是一场时长两个月的潜行磨练。 也是差不多的小院, 但要比现在的这处更为整洁。 没有奴仆伺候,就连每日所需的食物都要靠自己种植, 或是运气好也能在山林中猎来一两只野兔野鸡。 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难以饱腹,即便如此,也要按时完成御天监送来的试卷。 其上试题出自内阁学士,是以为皇帝选拔品行优良、才能兼备之能人。 而他们在山上的所行所举,即便天武帝远在凌天都,亦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其中,恐怕也有大祭祀的一份功劳。 今日乃八月初八, 是七皇子时允钰与其他世家子登山之日, 想来不久便能于山中相见。 而高子瞻等人,也比他们更早的落脚在了别处庭院,离他们所在的小院并不远。 只不过现下因时钊寒失忆,萧河自己摘不出去不说, 还要住在一处,陪同照顾。 怕他们看出时钊寒的不妥来, 也就暂时打消了与好友叙旧的心思。 至于一同上山的家仆们,有些死在了山脚的刺杀中,而有些则侥幸活了下来。 思铭只受了一些轻微的皮外伤, 主仆二人在见到对方时,皆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说上几句,萧河便要思铭立即下山,不用在山上等着。 思铭只好听从他的安排,当日就跟着白袍祭祀下了山,萧河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如今刺杀他们的刺客尚未查出主谋,他又知道了大祭祀关于皇室之间如此多的秘密,山上已经不安全了。 时钊寒目前身中剧毒又是失忆,萧河已经分不出来半点精力再给旁人。 两人将庭院里外收拾了一番,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山。 时钊寒脏了裤腿和鞋袜,趁着萧河去找水喝的功夫,又举起小锄头来,正打算一鼓作气将他们的小菜地也给翻新了。 他已经想好要在这块小菜地里种上番茄、豆角、丝瓜等等,都是萧河喜欢吃的蔬菜瓜果,他也喜欢。 萧河回来的时候,恰巧瞧见他将最后一块土地松完,正抬头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望见他脸上便盛开出朵笑来。 金灿灿的余晖就那般洒落在他的身上,逆光而站,他的发、他的指尖都在散发温暖而绚烂的柔光。 望着时钊寒隽美如玉的脸庞,萧河竟一时想不起他从前冰冷的模样,连同那些难堪糟糕的往事也慢慢落下的很轻很轻。 直至最后,能感受到的只有时钊寒所带给他的安宁与温和。 尽管只有片刻。 “你去了哪里?” 时钊寒朝他大步走了过来,瞧见萧河手上的水壶,便知道他是去找他的朋友了。 “我喝过了,剩下的你都喝了吧。” 萧河将水壶递给了他,时钊寒接过只是轻轻抿了一口。 “你不在,我刚刚四处走了走,顺着小道往前不远,有一口井,瞧着井水还算干净。” “以后我们可以打井水吃,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去朋友那里讨水了。” 时钊寒笑着说道,他将以后生活的种种想的十分周到,好似做好了要在这与萧河过上很久的打算。 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身为皇子的身份,忘记了他的野心与抱负,更加不知道他与萧河之间有太多的不可能。 “好。” 但最终,萧河什么也没说。 所谓的世外桃源,携手共渡余生,也只不过是儿时雨夜窗前虚无缥缈的幻想。 而这一刻,时钊寒的失忆,正好填补了萧河心中的那点遗憾,尽管只有短暂的两个月。 他想,他与时钊寒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许可以就此搁浅。 直至他恢复记忆之后,再无任何牵连。 直至太阳完全落山,当初找到他们的那位掌灯祭祀送来了晚膳。 他还给萧河他们带来了一些菜种,两床新的褥子凉席,以及两套新的布衣。 “晚上山风过堂,很是寒冷,夜间请勿走动。” 那名掌灯祭祀嘱咐道: “从明日起,内阁的卷子便会送至,需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交卷。” 时钊寒吃饭的手一顿,有些迷茫的看向萧河,小声问道: “我也要做吗?” 掌灯祭祀的耳朵很灵,萧河甚至能感受到面具之后他脸上的笑意。 “殿下您也需要做呢。” 被偷听了去不说,时钊寒为自己想躲懒一事而感到格外不好意思。 只能掩饰的给萧河夹了一筷子菜,一本正经道: “好的知道了,我会好好完成的。” 萧河:“………”你再装呢,微笑。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了?可有不适?”掌灯祭祀关心道。 时钊寒放下碗筷来,回道: “除了想不起以前的事,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谢谢您的关心。” 掌灯祭祀点点头,“大祭祀交代过,每三日带您入宫祛毒,直至您完全好了为止。” “倘若有任何不适,只要您摇晃此物,我都会出现。” 掌灯祭祀说完,便将一枚黑色似石头般的东西放在了桌面,随后便默自离去。 时钊寒小心翼翼的将那东西拿起,这才感知到它的轻盈,并非石头。 “这是什么,看上去有点像……” 萧河瞥了那玩意儿一眼,这山上还能有些什么,淡声道: “虫卵。” 时钊寒顿时身子一僵,连忙跳起来把那东西丢置一边,这才惊魂未定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虫卵?” 萧河没忍住勾起唇角,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掩饰道: “过来吃饭。” 时钊寒这才重新坐下,但想着刚刚手才碰过不该碰的东西,又立马站起来。 “我要去洗手。” 萧河按了按额头,无奈道: “大晚上的,去哪弄水来?你快吃饭,刚刚不过是逗你的。” 时钊寒听话的坐下,只低头吃饭,也不说话了。 萧河瞧着他好似是生气了,索性不管。 在这山上,没有尊卑之别,不想吃那只能晚上饿肚子了。 用过饭之后,萧河将自己身上的伤口换过新的布条。 又喊过时钊寒,将其上衣解开,看了看他身上的毒褪去多少。 不知是不是子虫的虫鞘吸食过的缘故,此时他身上的毒呈现一片驱不散的乌紫。 尽数聚拢于他胸口之处,呈现出拳头大小的团状。 萧河伸手按了按,时钊寒身子克制不住的颤栗,忍住不躲。 乌紫掩盖住了皮下的血色,凝聚于其上。 萧河皱着眉,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中已经很靠近时钊寒。 倘若此时有第三人在,只会觉得两人正互相依偎在怀。 但萧河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忽然听到耳边变重变粗的呼吸声。 萧河当即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脸色绯红,原本清浅亮堂的眼眸也变得莫名的深沉,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盯着他看,好似有什么东西猛烈的要呼之欲出。 萧河呼吸一窒,当即反应过来,连忙朝后退去,神色不自然。 “你把衣服穿上,我、我出去练会剑。” 他不等时钊寒回应,便急急的走了出去。 即便时钊寒失去了记忆,但有些本能依旧是存在的。 自己竟然毫无防备,松懈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说……也许失去记忆的时钊寒,对于他来说更好面对一些呢? 萧河不知道答案,右手受伤,他便左手持剑,尽量不让自己多想,只是随心所欲的挥舞。 尽管是左手持剑,萧河的招式有所改变,却并不影响美观,仍旧行云流水般的熟练。 萧河本就是左撇子,左手比之右手要更为灵敏一些,是以幼时姜淮训练其使双刀。 只不过姜淮师门并无耍双刀的奇才,所以留下的武功秘籍也并非精炼。 久而久之,也就无可再教,只能萧河自己摸索修炼。 萧河于树下舞剑,流畅自如,宛如剑仙。 而时钊寒立于屋檐下,瞧见了这一幕,竟莫名心悸的厉害。 好似在梦里,还是从前,他曾看过无数遍。 萧河对于从前的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时钊寒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待到萧河练完剑,回头一看,屋内亮起一盏烛火,时钊寒却不见人影。 “时钊寒?” 萧河皱着眉,无人回应。 难道真因刚刚的事情生气了? 萧河有些待不住了,圣山晚上并不安全,他怕时钊寒走丢,又或是遇上其他什么人。 刚刚拿起提灯要去寻人,还没走出屋门,便瞧见要找的人从小院的侧门回来了。 手里提着满满一桶的水,原来还是惦记着刚刚那事,这才去打水去了。 萧河松了一口气,将提灯重新放回柜子里,这便坐下等人自己过来。 没过一会儿,时钊寒就端来一盆烧好的水进了屋。 他将水轻置于架子上,见萧河不说话,便自己开口道: “我刚刚去后院的井里打了一些水来,你练剑辛苦,怕你身子不爽,现在水还烫,你一会儿再用。” 萧河听到此话却明显一愣,原以为他是怕脏才去打的水,没想到打来的水是给自己用的。 “那你呢?”萧河脸色慢慢缓和,心中不免有些内疚。 见他关心起自己来,时钊寒笑道: “不急,等你洗漱好,我再洗漱。” 时钊寒做事周全妥当,早就为萧河准备好了净身的帕子。 萧河用水简单的洗了一下脸,抬头看了一眼门外,依稀能看见时钊寒站在不远处,窗户上倒影着他柔和的侧脸。 “怎么不去休息?”萧河出声问道。 时钊寒微微抬头,但并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答,反而说道: “你的剑舞的真好。” 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是让萧河微微一怔。 “谢谢。”萧河以为他有所向往,便宽慰道: “其实你没失忆之前,也会舞剑。” 听到这话,时钊寒来了一些兴趣,他的影子在窗户上轻微的晃动。 萧河脱衣服的手一顿,生怕他会进来,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便又听时钊寒问道: “是吗?那我们也会一起舞剑吗?” 萧河停下擦拭身子的手,回想起从前,胸口便止不住的沉闷。 过了良久,时钊寒才听到令他失望至极的答案。 “不会。” “怎么不会呢?”时钊寒小声辩解,“不是我,那你又会和谁舞剑?” 萧河耳边有水声,门外的声音又弱,听的并不真切。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时钊寒说话的声音,萧河便试着喊道: “钊钊?” “我在。” 萧河忍不住勾起唇角,“我以为你不在了。” 时钊寒站起身来,萧河能看见窗户上他瘦长的倒影。 好似又走的近了些,然后萧河听见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我会一直陪着你。” 萧河有片刻的愣神,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 “你…你从前从未和我说过,你能做的来这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的意思是,打扫庭院、给菜地松土、打井水,还会生火烧水。” 时钊寒抿着的唇慢慢勾起,他也不知为何,不过是萧河的只言片语,自己也能很快哄好。 “这些都是生存的基本,如果我不会这些,我应该会些什么呢?” 萧河说,“你会舞剑,还会吹笛,写了一手好毛笔字,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才学本领也很高…总之,撇开秉性不谈,你是个很好的人。” 他听到时钊寒轻轻的笑声,“那就是还不够好。” “如果我真的足够好,我们第一次相见,你就不会冷着脸对我。” 萧河心头一震,他没想到时钊寒会如此在意,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只能说道: “你以前确实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但也很久没有再犯,人无完人,谁能一点错都没有呢?” 这番话说下来,他竟不知道是在宽慰钊钊,还是在宽慰此刻的自己。 “对错也有大小之分,倘若我所做的错事,让你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我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听闻此话,萧河彻底沉默下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明白这个道理呢?你是钊钊,还是时钊寒? 有一瞬,连萧河自己也看不透他了,他们分明都是同一个人啊。 “如果….如果这话是时钊寒对我说的,我想我会原谅他。” “那你是他吗?” 时钊寒斟酌良久,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 “那如果原谅了以后,你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不能。”萧河回答的绝对。 时钊寒想了想,便坚定的回答道: “那我是钊钊,我不是他。” 萧河听罢笑了,但渐渐地,胸口有苦涩的味道在蔓延,久久不能消散。 房门从内打开,时钊寒微微一愣,转过头来。 他望见萧河清冷的眼眸,如白玉般的脸庞上缓缓垂下一滴水珠,像极了一滴泪。 心脏被拉扯,跳动的很快,他只感觉到手足无措,为着眼前之人的所有喜怒哀乐。 “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萧河的声音听上去很柔,不像是不开心。 时钊寒这才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一夜,萧河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时钊寒的话语,竟难以入睡。 他的辗转反侧,亦是另一人的久久未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萧河睡的迷迷糊糊之际,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一瞬间便清醒过来,起身朝窗外看去,有一道身影印在了窗户上,很是熟悉。 萧河有些不确定,开口问道: “钊钊?” 那影子愣了一下,定住了脚。 时钊寒的声音很小的传来: “我睡不好,心口疼。” 萧河微微蹙起眉,刚想打开房门,又犹豫了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会心口疼?” 时钊寒不说话,萧河便忍不住打开房门,瞧见他极高却分明清瘦了几分的个子,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我想和你睡一屋,可以吗?”时钊寒问道。 萧河一听,自然不肯同意,冷着脸拒绝道: “不行。” 时钊寒脸上顿时露出失望和难过,萧河有些无奈了。 “我的床很小,两个人根本就挤不下。” “而且你和我睡一屋,难道心口就不疼了吗?” 听到此话,时钊寒眼眸又重新亮了起来,开口解释道: “我可以睡在地上,我得屋子好黑,我有些心悸,心口会痛。” “如果你在,我想就不会了,而且……” “而且什么?”萧河倒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谁知时钊寒开口道: “而且昨日我们不也是睡在一起的吗?” “为什么昨天可以,今天就不行?” 听到这话,萧河有一瞬间的头晕,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 他总算是知道,这人虽然失忆了,但并不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他和时钊寒以前一样,仍旧有着最基本的恶劣人性。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总会有各种办法来达成。 萧河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来,开口道: “现在就回自己的房间去。” 时钊寒一愣,不知为何萧河又变回昨日那副模样。 只觉得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疼的他面色发白。 第42章 悬剑 这一觉萧河睡的极沉, 前半生在梦中走马观花般浮现。 又如镜中明月那般遥不可及,很快便沉沉坠入更深的黑暗。 等他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已经大亮。 萧河只感觉浑身酸痛, 喉咙干疼, 双脚下地之后才发觉触感不对。 低头望去, 时钊寒的褥子紧挨着他的床边,但人已经早早起身,不知去哪了。 萧河大脑有片刻的迟缓, 这才想起原是昨夜里那家伙梦魇,脸色白的吓人, 抱着萧河一直喊冷,嘴里还说着胡话,没有一句是他能听清的。 直至把人摇醒,时钊寒才慢慢放开他清醒过来。 他一头的冷汗,看着萧河右手上隐隐渗出鲜血的白布,开口的第一句便是道歉。 “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看着时钊寒满是内疚自责的双眸, 萧河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原来他所说的胸口疼, 并不是故意装病。 也不知是虫鞘体寒的缘故,还是他本身毒发,才导致时钊寒这一症状。 眼下太晚了,只能等下次祛毒时再问过大祭祀。 萧河也不想夜里再起身折腾, 便让时钊寒收拾收拾搬来与他同住。 时钊寒睡下之后,萧河才睡着, 一睡便睡到大天亮。 桌上有时钊寒给他倒好的茶水,小院内的菜地瞧着倒像是浇灌过的。 因是早上播过了种子,萧河能闻到泥土被晒的暖洋洋、清水撒过透出的泥土香。 没寻到时钊寒的人影, 却瞧见了被他随手搁置在篱笆旁石凳子上的几本书籍与卷子。 萧河将其拿起,掸落卷子上沾染的泥灰,估摸着是早上白袍祭祀来过,时钊寒顺手接了就放在这处,甚至都没想起来拿进屋子里去。 想到这,萧河弯起了唇角。 谁能想到,时钊寒失忆之后,反倒变得不爱看书写字了。 正当萧河要将东西拿进屋里去时,时钊寒却恰好从外面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鲫鱼,不过一个巴掌长。 “萧河快看!我钓的鱼!” 时钊寒很高兴,笑的连向来冷淡的眉眼都温柔了许多。 “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萧河也有些惊讶,毕竟连他都不知道这附近有湖。 “我今天醒的早,想着闲来无事就四处转转。” 时钊寒很快从屋子里拿出来一只木盆,放上水,便把鱼倒了进去。 萧河迟疑了片刻,没说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盆是时钊寒昨日用来洗澡的。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是该嫌弃这鱼,还是嫌弃时钊寒。 见他不说话,时钊寒也不在意,擦擦手继续道: “今儿早,那身穿白袍的使者来送来一些册子卷子,但是没有给我们带早膳。” “我就问他,他也不说话,只是一直冲我摆手,然后就走了。” “我想着你起来会饿,昨日剩下的一些饭菜我没有动,但现在我们不用吃剩菜剩饭了。” 时钊寒笑眯眯道: “我们有鱼吃了!” 萧河没忍住脸上的笑意,说道: “那也是山上的祭祀,有些是不会说话的。” “我们在山上进修,一天只有一餐可食,其他时候都要靠自己。” 时钊寒是知道的,当初他们在山林碰见掌灯祭祀,掌灯祭祀也曾解释过。 只不过除了萧河的话,其他人的话他不爱记着。 见萧河拿着卷子就要往屋里走,时钊寒是不想空着肚子就去写字,便重新走回了木盆前。 等萧河出来,看见他坐在木盆前,盯着两条鱼发呆。 这才意识到,失忆了的时钊寒虽然会钓鱼,但是好像不会处理鱼。 那他又是怎么会钓鱼的?萧河困惑的很。 “你想怎么吃?” 萧河走过去坐下,问道。 “你会杀鱼吗?”时钊寒有些惊喜,“我刚刚在想,是直接摔死还是先剁成两半呢。” 萧河:“…….” “你回屋看会书去,我来处理。” 萧河心中强劝自己冷静,万一以后还有比这更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怎么办。 时钊寒当然不想进去看书,实际上失忆之后他对书籍压根不感兴趣。 被萧河嫌弃,他也不在意,厚着脸皮道: “我可以在旁边看着吗?你教教我,我学的很快的!” 萧河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杀鱼的本领,其实就是跟时钊寒学的。 虎头山上那短短的几个月,时钊寒教会了他许多。 他教萧河缝衣打结,布置陷阱,辨认百草,也教他杀鱼、处理野鸡山兔的皮毛。 这些生活的技巧,往往学起来简单,但想要运用自如,熟练老成,却是有更多的学问是萧河所不知道的。 那时的时钊寒也不过十四,虽着寒衣,言行举止却端庄稳重,更像是高门显贵家的嫡子。 但他却对萧河说,从小丧父丧母,无人可依,所学所想,不过都是从书籍中看到的。 如今再回想起这些,原来当年时钊寒所说的话,也并未全是假的。 时钊寒三岁丧母,天武帝在云姝死后,曾多次怀疑他并非自己亲生子,而于孩童熟睡之际,手举长剑,意图杀之。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把在儿时就悬挂于他头顶上的长剑,也一直将落未落。 他虽有父,却似无父。 直至时钊寒大权在握,统领六军,于乾玄殿外窥见天武帝苟延残喘的余生,那把于儿时悬挂头顶的剑,终于化作坚不可摧的实权,稳稳的落在了他的手里。 那一夜,恰逢大雨,电闪雷鸣。 天武帝于刹那白昼般的光亮之中瞥见时钊寒极为冷漠的眉眼,以及他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寒光凛凛。 那一夜,萧河于殿外等候,直至时钊寒冒着大雨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手中空无一物。 他便知道,时钊寒把它还给了天武帝。 “阿鹤,以后在这世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昔日的话语犹在耳畔,雨水带走了身上最后的温度,也将双手的血腥冲刷的干净。 直至这么多年过去,萧河仍旧记得那一幕。 只不过如今,却只能道一句寻常。 自从时钊寒学会了杀鱼,除了写卷子之后,便日日都要去河边钓个一两条回来。 倘若空手而归,那一整晚都提不起精神来,饭也吃的不香了。 这个时候萧河就会宽慰几句,他才勉强高兴一些,不想睡觉,要与萧河下棋。 这棋具本就是萧河从高子瞻那拿的,那次出门溜达,恰巧兰延青也在,两人正下棋。 没下一会儿,兰延青就反悔,死活闹着要悔棋,高子瞻虽臭着脸,但也并未说什么,像是习惯了。 一盘棋下下来,兰延青能悔上一大半,高子瞻气的说什么也不肯下了。 兰延青前脚刚走,高子瞻后脚就把棋具收好塞给了萧河,让他赶紧带走。 本来在这山上就没什么好玩的可以打发时间,萧河有些时候还庆幸时钊寒没事做可以去钓钓鱼,这样也不会来烦他。 毕竟时钊寒现在失忆,不太好见人,所以萧河才能有空到处溜达。 只不过有些时候碰见七殿下时允钰,萧河还是要费脑筋多应付两句。 自从带回这幅棋具,起初萧河仗着时钊寒失了忆,就算是再绝顶聪明的人,初步学起,也一时难胜萧河多年的沉淀。 他常常把时钊寒的棋子杀的所剩无几,又或是留有一副残局,难的时钊寒一想一坐就是半宿。 直至第二天实在是想不出来,鱼也不钓了,围着萧河虚心求教。 萧河这才替他解答,欺负完人之后又神清气爽的去围观高兰斗嘴去了。 但萧河实在是低估了时钊寒的学习能力,一连好几日下来,日夜揣摩棋局,竟真的让他琢磨出了点东西来。 等到萧河回来,再与他练上一局,竟手举白棋,摇摆不定,难以抉择了。 又过几日,萧河便真的再也下不过他,只能学兰延青那般悔棋。 时钊寒和高子瞻不同,即便是萧河要悔棋,他也不生气,甚至是脸上带着一些盈盈笑意,但下一子又定输赢。 无论萧河如何悔改,仍旧走不出这困局。 在那之后,萧河就被他下怕了,说什么也不再玩了。 时钊寒见他兴致蔫蔫,也就不再勉强,仍旧以钓鱼为乐,萧河这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萧河难得愿意与他来上一局,时钊寒一扫未钓到鱼的不愉,有心要让萧河。 乃至萧河大意,以为时钊寒有所退步,谁知这棋越下越不对劲,他便将白子丢回框里,双手抱臂冷着脸道: “不玩了,哪有你这般放水的?” 时钊寒放下手中的黑子,忍不住笑道: “你好不容易愿意和我玩上一局,我岂能忍心让你输的太惨?” 听到这话,萧河皱着眉冷哼道: “我虽输的多,但是你也不能这般瞧不起我,要是这般以后都不和你玩了。” 时钊寒一听,立马认错道: “我知道错了,那重来便是。” 萧河见他认错的态度很是端正,也就不计较的允了。 “我昨个儿又碰见七殿下时允钰了,他倒很是关心你,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怕是拦不住呢。” 萧河认认真真落下一子,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说道。 “不过你每日都去钓鱼,即便他真的找来了,也见不到你。” 说到这,萧河便忍不住问道: “钓鱼真的这么有趣吗?要不明天我与你一同前去?” 时钊寒笑着看向他,指尖落下一子。 “说是有趣,其实也只在于收杆那一瞬的快乐。” “钓鱼虽好,能以修身养性,但没有与你下棋有趣。” 萧河有些诧异,问道: “你与我下棋,就不觉得烦闷?” 时钊寒摇摇头,是明白他的意思的。 “我喜欢与你下棋,与喜欢下棋,难道是一样的吗?” 萧河愣住了,忽然反应不过来。 时钊寒这便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现下我失忆,只认识你一个人,但我又不想因此而求得你的怜悯,又或是日日困着你。” 所以,他才每日到点便出去钓鱼,而萧河也能因此而轻轻松松地出去溜达,无所顾忌。 第43章 怪影 昨日两人挑灯下棋, 因着时钊寒的一番话,萧河莫名的生出几分怜惜与内疚来。 于是第二日,书桌上的卷子暂时被搁置, 取而代之的是一杆新的鱼竿。 那是时钊寒一大早起来亲手给萧河做的, 比他自己的那柄还要好用、漂亮些。 萧河不会钓鱼, 但他水性不错,下湖抓鱼也是有些本领。 但到了湖跟前,时钊寒却再三叮嘱不允许他下湖。 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 圣山不比别的地方,即便真的安全, 萧河也不会轻易再下水。 时钊寒不知道,他因落水而丢过性命。 萧河不过嘴上逗他两句,怎想时钊寒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倒像确有其事。 待他再一问,时钊寒才告诉他: “湖中有怪影,前些天也有很沉的东西咬过鱼钩。” “我不会水,若是你遇险, 我救不了你。” 说到后半句, 时钊寒脸上闪过一丝自责,因着自己没有足够的本事而难过。 萧河是真没想到湖边如此危险,时钊寒日日垂钓回来,竟真的能忍住一字不说。 幸好无事发生, 现下他往日里学的那些武功本事全都被忘了个一干二净,倘若真的出了事, 那便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萧河这般想着,竟没由来的感到阵阵后怕起来,脸上却未现辞色, 开口道: “倘若湖中真的有怪影,即便你会水,怕是也要白白搭上一条命。” “这事,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时钊寒刚将鱼钩甩进湖中,将鱼竿往一处裂了口子的大石头上一插,便悠然的席地而坐。 微风轻拂,杨柳依依,无不惬意。 “那东西既然生在水里,便也只能在湖中存活,难道还能就此爬的上岸吗?” 时钊寒这才指了指鱼竿,笑着开口道: “我又不靠着湖边,即便那东西爬上来,我亦能跑得过。” “我若与你说了,又怕你为此而担心劳神,即是未发生的事情,又何必惶恐呢?” 时钊寒一字一句皆在理,明知他说的有所偏颇,但一时之间萧河竟挑不出他的半点毛病来。 萧河不说话了,晓得时钊寒不愿说,是因着他有自己的考量。 倘若他说了,萧河确实会为此而担心,从而不允他再去,又或是亲自陪同。 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时钊寒不愿发生的。 他以萧河的意愿为己愿,自然不想让他有所限制。 但萧河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 虽是垂钓,两人却席地而坐闲聊起来。 聊到开心之处,笑声也吓跑了湖中的鱼儿。 直至日上中天,两人才收杆回家去。 这一日时钊寒也是两手空空,但脸上未见半点不渝之色,跟在萧河的身后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嘴里还叼着半根狗尾巴草摇啊摇——也是跟萧河学的。 两人回到家中,白袍祭祀的饭菜也刚好送到。 用完午膳之后,时钊寒将碗筷拾去放好,回来便见萧河坐于书桌前。 他想凑过去说话,又怕被萧河抓来写卷子。 因中毒失忆的缘故,忘了太多的东西,字是勉强能写,但连起来未必能读的通顺。 为了不让天武帝看出端倪,萧河一教就是一下午。 写完之后,两人皆是大汗淋漓,好似打了一仗的累人。 时钊寒虽心里怵的慌,但见萧河书案之上铺开了宣纸,提笔勾画,一个人物便跃然纸上,并未做卷。 他来了兴致,便走到跟前问道: “这画的什么人?” 萧河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 “闲来无事,随便画画。” 时钊寒不知他还有这等本事,脸上是明晃晃的仰慕之情。 萧河瞧见了也当没瞧见,即是有意引导,便是要把戏做足。 失忆过后的时钊寒,心思敏锐,若是有意让他接触旁人,恐怕不行。 他如今也祛了四五次毒,但失忆的毛病并没有因祛毒而有所改善。 倘若两个月过去,时钊寒也仍旧想不起来,他们也必须要回凌天都。 而他身为皇嗣,难道也能一直躲在宫中不出门吗? 一直避而不见,并未长久之计。 萧河被他的话就此点醒,只能以此法子,来教他认人。 因心中想着许多事,萧河画着画着,竟也不知自己在画谁了。 等他停笔一看,纸上所勾勒出的人物出尘之姿,紧抿薄唇,手持长剑,衣袂飘然,眉眼之间尽显淡漠。 不知不觉中,他竟画了从前的时钊寒,不免心中一紧。 “这人….为何看着有些熟悉?” 时钊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略有失神的萧河瞬间被拉了回来,稳住心绪道: “因为这就是你。” 听到这话,时钊寒有些惊讶。 “我?” 他将画纸拿起,仔细端详了半天,这才心有不甘的说道: “你这画的像我,也不像我。” “为何?” 时钊寒将画纸还给他,蹙起眉: “我从来没有这般对你冷过脸,你为何要这样画?” 萧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得这事还是他的错了? “这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没有这样对过我,我当然知道。” 这般说过之后,时钊寒的脸色有所缓和,但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讨厌以前的我,那你也讨厌现在的我吗?” 萧河一愣,他竟真的没办法对着现在的时钊寒说出”讨厌”二字,只能换种说法道: “你迟早有一日会恢复记忆的,你也不能一直都是钊钊。” 听到他这般说,时钊寒心里难受极了,他不明白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萧河为何要如此讨厌自己。 难道他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吗? “如果我恢复记忆之后,也还是钊钊呢?” 时钊寒抬起头,浅色的双眸倒影着萧河白皙的脸,神情认真而严肃。 “你还会讨厌我吗?” 萧河沉默良久,只能回答: “我不知道。” 他无法想象恢复记忆之后的时钊寒又会是什么模样,他们之间…又该作何相处。 钊钊未必还是原来的钊钊,但时钊寒却一直都是他自己。 萧河心中极尽苦涩,有些事情的失控并非他所愿。 可一旦发生,在心中留有痕迹,便很难再完全抹去。 相对无言,时钊寒却重新在桌上铺开新的宣纸,而最开始画的那张,则被他抽走。 “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回过神来的萧河点点头,便随口问道: “你想画什么?” 时钊寒说:“我也想画你。” 萧河一愣,心中复杂,便重新提起笔来,冷静道: “你若好好学,我便教你,你若学的不好,画的乱七八糟,可不准画我。” 时钊寒一听,顿时急了: “怎么会!” “你不许小瞧我!” 萧河忍不住弯起唇角,便说道: “好,我不小瞧你,那你仔细看着点,我画慢些。” 萧河作起画来,便不再说话,凝神运笔,不一会儿便勾勒出一个惟妙惟肖的人物来。 他又在其中描绘具体的衣着、发饰,连脖子上的痣也不忘点上。 想来也是萧河极为熟悉、或极为亲近之人,时钊寒便问道: “这是谁?” “兰中伯家嫡子,兰延青。” 萧河有意让其了解,便说的很是详细。 从兰延青的家世、性格喜好、其身边亲近之人,一直说到他与时钊寒的关系。 时钊寒又怎能不懂,萧河的用意。 萧河只说一遍,不怕时钊寒记不住,便快又画下一张,这一次画的乃是时允钰。 同样画完作以讲解,告知时钊寒此人现在所居何处,又特意告知时钊寒,此人秉性与其关系。 时钊寒未有疑虑,只是默默记下。 直至日落西山,萧河也不过才画完第六张。 时钊寒怕他累,便说不学了,明日再学。 如此一连几天,除了固定的每三日去地之中祛毒以外,时钊寒也不去湖边垂钓了。 两人闷在家里作画为乐,时钊寒很快便将此次来在圣山之中行承君之礼的世家子们,都记牢了。 他虽一连看了数日,但轮到自己提起笔,却怎么画都摸不着感觉,勉勉强强画完,萧河一看,忍不住笑道: “嗯!也是不错,有鼻子有眼的!” 只见画纸上,一个小人添了几笔,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就是认不出画的是谁。 时钊寒被他笑的面红耳赤,不吭声,撕了又重画。 萧河可憋不住几日不动弹,这便解放了般,出门溜达。 谁知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了。 而此时,时钊寒还正端坐于书桌前,提笔运气,想要像萧河那般画的流畅自如,却越画面色越凝重。 时允钰来的时候,在院外远远的就瞧见了,心里一惊。 他四哥怎是如此神情?此时过去,怕是不太好吧? 正当他摇摆不定之时,时钊寒却恰好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院外的人儿。 桃花眼,高鼻梁,下唇较上唇厚一些,腰间别了一把折扇,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时钊寒认出了他,萧河说是和他关系很好的七弟弟时允钰,也是一个皇子。 时允钰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自己的四哥冲他扬起笑来,喊道: “是允钰来了吗?快进来。” 他言语之亲切,让时允钰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至自己走进屋子,时钊寒脸上的笑意也未减少半点。 时允钰心中想着,难道是白天撞鬼了不成?还有比这更邪门的事情吗? 然而更邪门的事情,确实出现了。 他刚一进屋子,就瞧见了摆放在地上的褥子,随口问道: “四哥,你怎么和萧青鹤睡一屋,他睡地上吗?” 听到他这话,时钊寒皱起眉,有些不满意道: “他怎么能睡地上?那是我睡的地方。” 时允钰一脸震惊:“啊…….?” 第44章 第44章 画作 “四哥, 你堂堂一皇子,身份尊贵啊,怎么能….” “怎么能睡地上呢?!” 时允钰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难道四哥你和萧青鹤又……” “又什么?” 时钊寒脸上的笑意淡去, 皱起眉来。 时允钰想了想, 不计前嫌不对,死灰复燃不对,也更不是所谓的破镜重圆。 他四哥与萧青鹤之间的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当事人都不明了, 何况他一个外人又如何知道。 憋着一口气提上来,但最终说了也等于白说,只能长叹道: “哎呀,四哥你还问我呢,不该是我问你吗?” 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作为亲弟弟他连哥哥的人影都见不到,反倒是和关系闹僵了的萧河日夜相陪。 时允钰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又说不上来, 只好问道: “萧青鹤说你这些日子都在静心养病,都在做些什么呢?” 时钊寒上山遇刺客埋伏的事,他到了山上也才知晓。 此事非同小可,只不过一直尚未查明, 倘若真的查出些什么,轻则掉脑袋, 重则牵连全家性命。 是以事情一经发生,消息便被全面封锁。 只有与时钊寒同行的那几人知晓,时允钰也是到了圣山之上才被告知的。 时钊寒走回书桌前坐下, 重新提起笔,淡声道: “钓鱼、下棋,这几日在学画画。” 时允钰听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声音诧异: “就…做这些?” 时钊寒瞥了他一眼,未答,画纸上又落几笔。 时允钰见他不爱搭理自己,也不恼,自己寻了一个凳子坐下。 取下腰间的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摇了几下,又偷看时钊寒的画。 画的是一尾鱼,看上去倒是有模有样,只不过画技算不上熟练。 时允钰摇扇的手一顿,他四哥….不是也会作画的吗?怎么如今画技不进反退了许多? 时钊寒见他迟迟不走,眉头皱的更深,心里有些不快,但又不好直接赶人。 便越发看眼前的画不顺眼,索性撕了重画。 这可给在一旁的时允钰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拍拍衣袖轻咳一声掩饰道: “四哥,你慢慢画,我先回去了。” 时钊寒抬眼看向他,眉眼间淡漠之色尽显,好似之前的亲切只不过是他出现的幻觉。 直至走出小院外,时允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没等他琢磨过来,转头就撞见刚巧回来的萧河。 萧河见他神情古怪,心里一惊,知道他见过时钊寒了,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招呼道: “七殿下,您这是….要回去了吗?” 时允钰也没想到如此之巧,便说道: “我就是来看望四哥一眼,瞧着他并无大碍,怕扰了他作画,这就走了。” 萧河点点头,目送时允钰离开后,自己才加快回家的步伐。 走至门口,瞧见时钊寒还在努力练画,听到脚步声才蹙着眉抬眼,脸色微冷。 萧河脚步一顿,惊觉他这变化而心中一颤。 直到时钊寒见来的人是他,脸上的冰冷之色如春风拂面般瞬间融化,露出笑来: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时允钰呢。” 瞧他这副模样,不太像是恢复了记忆,与之前也一般无二。 萧河心中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问道: “七殿下来了,可有说些什么?” 时钊寒想了想,说道: “他就问我最近干了些什么,没聊两句就走了呢。” “只有这些?” 萧河瞧着时允钰的模样,倒是不像。 时钊寒犹豫了一下,便只好如实道: “他进门的时候,看见了我的褥子,好像很惊讶。” “我真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说着,时钊寒自己便有些不满的皱起眉来。 “难道让你睡地上就是合理的了?真是奇怪的人呢。” 听到这话,萧河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时允钰面露古怪,竟是为了这事。 “你是皇子,我是臣子,理应你睡床,我睡地上。” 萧河笑着说道: “七殿下说的也不算错,而且这些天你体内的毒素也清的差不多了,是该搬回去住了。” 时钊寒明显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萧河会因此赶自己回去睡。 他蹙着眉,不说话,满脸的不情愿。 萧河只能视而不见,两人同住一个屋檐,时间虽不长,但慢慢习惯之后,相处也是习以为常。 可在旁人看来,却觉得关系不简单。 今日来的人还好是时允钰,若是来者是兰延青,怕是萧河想要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你是怕时允钰误会才有意避嫌,还是当真不喜欢我,不愿与我共处呢?” 时钊寒轻声抛下一句,转身去收褥子与被子。 直到那人踏出了屋门,萧河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一夜,萧河少见的失了眠。 待到早上起来洗漱过后,时钊寒正弯着腰站在菜地里,顺手拔了几颗新鲜的小白菜。 见他起来了,脸上便露出笑来: “萧河你瞧,我种的小白菜长的好快!” 萧河愣了愣,自己转辗反侧想了一夜,原以为时钊寒会因此而冷淡了两人的关系。 可谁曾想,他不愿与自己计较。 时钊寒手里的小白菜也不过巴掌大小,却生的翠绿欲滴,菜叶子上找不到任何细小的虫洞。 可见他悉心照料下,连株小白菜都长的很好。 “是呢,我们中午可以多添道菜了。” 萧河也跟着笑道: “想不想吃白菜炖豆腐?” 时钊寒眼睛一亮,“你会做?” 萧河点点头,上一世为将,四处征战,吃腻了军营里的饭菜,偶尔也会自己动手来做。 用午膳的时候,两人都默契的避开了昨日之事,不再重提。 分开之后,两人还是会在一处写卷子,时钊寒的画技有些进步,但他很少再拿给萧河指点观看。 萧河知道他有时会在时允钰那里小呆一会儿,偶尔也去湖边垂钓,但最迟日落之前一定会回来。 萧河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到慢慢的适应,又觉得这样也好,只是有些时候也怀念与他挑灯下棋的夜晚。 但他无言,时钊寒也未曾再说。 那副棋具落了灰尘,最终还是被萧河还给了高子瞻。 一晃八月过去,山上只有晌午热上一会儿,早晨与傍晚都很是冷快。 兰延青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树,也不知是先前哪位人士种下的,开的烂漫,桂花飘香。 高子瞻帮他爬上去摘了许多,萧河去的时候,兰延青便嚷嚷着要做桂花糕。 萧河知道他不会做,便故意打趣,谁知兰延青听后也不气,笑眯眯的用手一指身旁的高子瞻。 “我不会,可高询会做呀!” 萧河有些吃惊,他确实不知此事。 高子瞻这才说,他的母亲曾陪他与姐姐做过桂花糕。 那时他只有六岁,不过大致的步骤还是记得。 萧河陪他们做糕点,一直做到太阳落了山,才想起回去。 山上很黑,天完全沉下去后,怕是不太好走。 萧河走之前,兰延青还塞了几块没淋上桂花蜜的白糕,让他留作明日的早饭。 毕竟这山路崎岖,运些面粉物资上来,还要按照大祭祀的规矩来,十天送一次,一次不得超过五斤。 他与高子瞻屯了不少吃食,而隔壁的上官修远则要了不少好酒,偷藏起来也不分享。 为此,兰延青气的跺脚,直呼上官小气鬼。 萧河听了也只是笑笑,随他去。 待他回到小院,院内一片漆黑,时钊寒回来的竟比他还迟。 萧河点燃了烛火,自己将饭菜热一热。 如今他与时钊寒吃饭也不在一处,一人吃饭只觉得寂寞,吃的不多。 用完晚膳,萧河将碗筷收拾收拾放回厨房,抬头再看时钊寒的屋子,仍旧是黑漆漆的。 估摸着应是在时允钰那玩着,不知何时回来。 萧河看向桌上的白糕,犹豫片刻,还是分出几块来。 剩下的一大半都被他端起,朝时钊寒的屋子走去。 萧河推开门,本想将盘子放下就走,谁知伸手先摸到了桌上的画纸,竟叠的很厚了。 这是….画了多久呢? 萧河实在是好奇他进步的如何,想着自己只是看看,看完也会告诉他的,应该也不会有事吧? 如是这般想着,便动手点上了烛火。 待他看清画纸上的人儿来,顿时愣住了。 时钊寒的画上,全是他。 一连翻了三四张,每一张都是萧河。 不同姿态、不同表情的萧河,每一张画的都已经十分出神入化了。 就连他脸上细小的痣,也点的惟妙惟肖,位置不差分毫。 萧河脑海一片空白,这些画中,有些竟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时钊寒一直都在偷偷看他。 画纸越往后翻,便越发潦草。 是以不难想象时钊寒到底练废了多少张纸,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而他画技有所小成之时,衣着、体态都画的很是不错,但画中的人物却没有脸。 萧河不知为何,时钊寒没有再动笔,他只看到画纸之上因画笔停留太久,而低落的点点余墨。 是不敢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萧河不敢再想,心中已经乱作一团,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张。 待看清画纸之上的人物时,萧河明显一愣,随之而来的是翻涌而上的羞恼。 第45章 春色 只见画纸之上的美人儿玉体横陈, 青丝散落,欲遮还羞。 寥寥几笔,勾勒出美而欲的纤细腰身来, 不堪身侧之人修长大手的盈盈一握。 胸前两点茱萸, 虽小却挺而尖, 模样十分惹人怜惜。 画纸之上两人相拥而卧,发丝缠绵,撑于其上的男子身型高大, 背脊之上尽显流畅美感的线条。 从而衬的身下之人越发的娇小,好似再低些, 就能完全搂入怀中。 半敛的衣袍因男子右手的探入,而有所松散,望不尽更深处的景色,却瞧见身下之人迷离而微微半启的薄唇。 这画画的无不细微,半启的唇中,隐约能瞧见粉红的柔软舌尖。 萧河越看这画,脸色越红, 气血止不住的翻涌而最后又化作一股腾升而起难以熄灭的火, 一路窜了下去。 他身子微微颤栗,怎么也想不到时钊寒正经的外表之下,竟藏着如此肮脏的心思。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何时起了这般心思的?! 此时的萧河心中乱作一团,往昔那些缠绵悱恻的一幕幕场景, 竟不受控制的浮现于脑海。 直至时钊寒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又在门口站了多久, 萧河无从得知。 在看见那张隽美的脸的瞬间,萧河愣在原地。 仍是十分熟悉的眉眼,未曾笑, 便像极了从前的时钊寒。 但奇怪的是,萧河没感觉到任何害怕,好似已经习惯了他,从而十分信任那般,他像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望向时钊寒的眼眸清澈而又无措。 直至时钊寒走至他的身后,半搂着他的腰身,将他手中的画纸抽走之后,萧河才后知后觉的想要挣扎。 但时钊寒已经触摸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慢慢将手指插入其中,直至双手紧扣。 “你看到了什么。” 时钊寒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倾洒于萧河的颈间。 萧河在感受到身后炙热的身躯,紧紧相贴而引起的涟漪,如同过电般令人颤栗不止。 他被时钊寒抵在了桌角,只觉得浑身都热的可怕。 “你、你怎么能画这种东西!” 萧河挣扎着想要转身,却被时钊寒紧扣着的手拽着往更深处探了探。 在碰到某一处的瞬间,萧河瞪大了眼睛,克制不住的发出一声轻喘,浑身都软了下去。 “别!呃…” ………… 萧河并不明白,此情此景,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好似失去了自我,但又好似这才是真正的他,不因为此而羞涩。 眼角被逼着沁出了一滴泪,很快便被温热的舌尖舔去。 时钊寒的唇轻轻触碰着他的面颊,他的鼻尖,还有他的唇,动作温柔至极。 萧河深深的闭上了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里恢复了清明。 “啪!” 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耻,萧河打了时钊寒一巴掌,尽管没多少的力气。 时钊寒明显一愣,但脸上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 萧河右手撑着桌子,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你骗我?” 他的嘴唇被时钊寒亲的泛红,说话之间一张一合,显露更嫩的粉色的舌。 时钊寒盯着他的唇看了好一会儿,更觉得饥饿。 “是想起了一些,但我不曾骗你。” 听到这话,萧河止不住冷笑。 “你既然已经想起,为何不说?” 时钊寒微微蹙起眉,解释道: “只有一点,我梦见你喝醉了,然后亲了我…” 萧河一愣。 “你还说你喜欢我。” 时钊寒看向他的眼眸深沉而可怕,好似有些东西将要呼之欲出。 萧河难以置信,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那是….那是以前!不对…你故意骗我的对不对?” “怎么可能你只会想起这些?时钊寒你到底要干什么?!”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萧河的心已经乱了。 “我以为我在做梦。” 时钊寒蹙着的眉忽然舒展开来,他朝萧河逼近。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当真喜欢我?” 萧河愣在原地,想要辩解但时钊寒却更先一步俯身而下,亲住了他的唇。 他不能挣扎于一个温柔的吻,正如时钊寒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的爱意。 “我喜欢你,醒来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 萧河愣愣的看着他,他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判断,沉溺在那人温柔似水的眼眸之中。 “你骗我。”他小声的反驳,更像是没有底气的害怕。 时钊寒看向他,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倘若我真的骗你,就不该事事以你为先,处处为你考虑,我的画纸上可以是你,也可以不是你。” “但绝不能,张张都是你。” “我若对你有半点虚言,或萌生欺骗之心,就恳求圣祖惩罚,让我立刻毒死在此山之上,永世不再见你。” 时钊寒没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萧河亦然。 “别说了……”萧河无力的靠近时钊寒的怀里,想要暂时逃避。 但他的衣袍散乱,面颊绯红,只有两两相依偎着的心,有着共同的跳动。 “再抱抱我吧。” 萧河的声音如此的弱小,但时钊寒却能听得见。 他无不爱怜的摸了摸萧河的头发,将人抱起转身朝屋内走去。 烛火被吹灭,晚风迫使画纸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被压抑住的哭喊。 ———————————— 因是一夜的放纵,萧河第二日晌午才醒。 时钊寒见他醒了,便走过来亲了亲他微微有些哭肿的眼睛。 “可还难受?” 萧河神情蔫蔫,想要推开他,手上也没有太多的力气。 除了后面那处不爽利之外,夜里时钊寒已经帮他清洗过一回,倒不觉得黏腻。 萧河摇摇头,坐起身来,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半个白皙的胸膛来。 只见其上星星点点的梅红,茱萸也涨大了一圈。 昨夜是有些过了。 时钊寒眼眸暗了暗,强忍下心中的燥热,拿起衣服服侍他穿上。 直至用过早膳,萧河心情才好些,赏脸与时钊寒说话。 “你昨日在何处?怎得那么迟才回来?” 时钊寒在清洗他们的衣物,抬起头来回道: “昨日在上官修远那喝了些酒,时允钰也在。” 萧河听罢,有些奇怪。 “你没碰?” 他没在时钊寒身上闻到酒味。 “碰的少,怕你闻到不喜欢。” 时钊寒将衣物晾晒在衣绳上,动作已经十分熟练。 做完这些,他便走过来摸了摸萧河的脸,顺手将桌上的碗碟收起来,一并清洗干净。 萧河什么也没做,便跟在他的身后问道: “你失忆之后,他们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 听到这话,时钊寒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我与他们相处,并不过多言笑。” “若不是你有意躲避于我,我根本无意与他们接触。” 萧河想起那日见完时允钰后的时钊寒,确实与从前的冷漠模样,相差不多。 “咳,我也不算有意避你,只不过….算了,现在是真的说也说不清了。” 现下,他与时钊寒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还如何解释? 萧河心里也乱,但过多纠结本就毫无意义。 至于以后,时钊寒尚未恢复记忆,而在这之前,他不会设想太多。 每三日一次的祛毒,萧河也一直都陪同在其身侧。 大祭祀虽说不会在时钊寒恢复记忆之前对他动手,但难保会趁其不备而下些什么蛊虫。 去地宫的次数多了,他们所知道的秘密也就越多。 这也才知道,为何白袍祭祀不会说话,而是他们确实已经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活人了。 操控它们身体的,是活在其体内的蛊虫。 蛊虫不会说话,但在碰到炙热之物之时,亦会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而这些被操控着的尸体,大多已经丧失了全部的自主意识,身体中了蛊毒,而呈现出惨白的灰色。 它们大多是误入山林的村民或是商贩土匪,有些则是被派来刺杀的刺客。 很显然,大祭祀分明是知道他们此次上山动手的刺客,是何人派来的。 但大祭祀却绝口不提,只是将他们全部处死,有些意识过强的则会成为掌灯祭祀,亦是为己所用。 时钊寒体内的余毒,一天比一天殆尽,却迟迟不见有恢复的迹象。 萧河问过大祭祀,大祭祀却比他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她告诉萧河,那是因为时钊寒的潜意识想要忘记,是他在逃避,从而不愿接受从前的自己。 听到这个答案,萧河久久未能回神。 原来….像时钊寒这般寡恩薄情之人,也有自己所无法承受的事情和无法面对的人吗?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时钊寒越发习惯并十分喜欢现在的生活。 萧河倒觉得等他恢复记忆,怕更是遥遥无期了。 时钊寒的菜地被照顾的很好,前些日子又单独被他劈开一块,专门养了一些萧河喜爱的花草来。 正值盛夏,栀子茉莉花香宜人,时钊寒让人从山下送上来几盆,悉心移栽过去,已经要比前几日开的更旺了。 菜地里的各类蔬菜瓜果吃不完,有些便让萧河拿去带给了兰延青他们。 萧河没敢说是时钊寒种的,怕兰延青吃了睡不着觉。 第46章 事变 转眼便到了九月初, 萧河一直也未收到凌天都寄来的家信。 又过几日,白袍祭祀送来了他们让山下之人办置的物什。 东西送到的时候,却多了一盒萧河并未让思铭购买的糕点。 起初萧河并未在意, 思铭并非第一次偷偷加塞东西。 但当他再仔细一看, 却忍不住皱起眉来。 那盒子并不大, 乃是用红木所作。 其上更是雕绘繁重的花纹,显然并非出自一般匠工之手。 盒顶之上更是缀以珍珠,盒身镶嵌红色玛瑙, 端庄漂亮,却并不显奢华之气。 即便是高门显贵如萧家, 也绝不可能奢侈到只拿它来装几块糕点。 萧河打开盒子,最上面那层放着的也只是最普通的白糖糕。 将白糖糕一一扳开,未见里面塞着的字条,直至第二层扳掉大半,藏于其中的隐秘才显露出一角。 萧河将房门关好,也恰好今日时钊寒不在,他给时允钰送去刚摘好的白萝卜还未回来。 糕点里的字条共有三张, 三张皆为同一件事。 【皇后突发癔症 乃贵妃行巫蛊之术所为】 【魏家欲保其性命 上书皇帝严查 温家紧逼】 【局势紧张 不得已不归京都 】 萧河看完, 神情平静,他抬手点燃烛火将字条全部烧尽。 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温家动手了。 树大招风,魏潮臣才被天武帝提拔, 魏贵妃便急着利用母家之势,为三皇子时文州立储之事, 四处拉拢。 此前便已经当着皇帝的面,欲嫁二位公主,与萧家结亲。 更何况私底下, 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又多行贿赂之事。 温皇后不与她争,看似温和的表面下是更为狠厉手辣的野心。 她知道魏贵妃腰杆子硬,无非是仗着她父亲乃是天武帝跟前的大功臣。 只要天武帝用得着魏家一天,她魏巧玫就能多一日的恩宠。 再则,三皇子时文州从小便过继在她膝下,母子感情深厚。 而三皇子论起样貌才学,并不输给二皇子时寻夜分毫。 天凌向来立储不立贤,但自从先太子时寻曦薨逝之后,天武帝迟迟未立储君,亦有七八年之久。 这让满朝文武百官嗅到了一丝不寻常,也让后宫膝下有所出的妃嫔们,心中有了想法。 魏家大势已去,倘若魏潮臣能舍弃爱女,魏家尚许仍有一线生机。 但魏潮臣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天武帝对巫蛊之术的忌惮与厌恶。 魏贵妃很快被打入冷宫,受其牵连的三皇子时文州更是长跪于养心殿外,直至晕厥。 魏潮臣要求重查此案,却一直被皇帝拒见于门外。 他为爱女一夜愁白了头发,温家却借此发力,御前弹劾魏家的奏折数不胜数。 天武帝震怒,派检察院严查,还当真搜捕出不少的实证来。 这其中,更是做实了三皇子时文州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罪名。 而检察院更是在魏潮臣的哥哥魏必峰家中,找到了其与褐满白萨王往来的书信。 一时之间,通敌卖国的罪名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的压在了魏潮臣的头上。 被打入冷宫的魏贵妃也知魏家大势已去,父亲与弟弟们不过是因她而受尽牵连。 于一个无风的雨夜,悲痛悔恨之中饮毒自尽。 圣山之上消息闭塞,大祭祀更是禁止书信往来。 是以凌天都的变动,他们在圣山之上也只是有所耳闻,却不知详情。 九月将尽,三日后他们便要下山回都。 “山雨欲来风满楼,魏贵妃死的这般冤屈,魏潮臣怕是要反。” 高子瞻目光望向远处,神情淡淡。 萧河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说道: “不反,便是死路一条。” “反了,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尽管希望渺茫啊。” 高子瞻看向他,神色不明。 “魏将军怕是不知萧伯父即将班师回京……若是知晓此事,怕是未必敢反。” 萧河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眼眸微垂。 高家的眼线遍布整个天凌,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澄海关,亦安插了自己的线人。 萧北侯于半月前千里夜袭下定关,当时正值白萨王举行献祭仪式,卸甲停军之际,率军奔袭,围追堵杀,当即便砍下了白萨王的头颅。 这等赫赫战功,却恰逢凌天都魏家霍乱之事,是以天武帝并未伸张,有意瞒了下来。 即便如此,高子瞻还是得知了此事。 萧河甚至都不清楚,他是如何知晓,又是何人在何时向他传递的消息。 高子瞻有心试探,萧河放下茶杯,故作疑惑道: “子瞻兄说的….可是家父?” 高子瞻笑了,“试问凌天都还能找出第二个鼎鼎有名的萧北侯吗?” 萧河也笑,“可是家父远在千里之外,远水可救不了近火。” 高子瞻未答,有些话即便挑明也并无多大的意义。 “倘若魏潮臣兵败,皇帝也不会让温家拿到兵权。” “萧伯父回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高子瞻看向他,两人视线交错。 “届时,这收回不了的兵权又会落到谁的手中….萧河,你心中分明有数。” “难道你想萧家成为第二个魏家吗?” 此时的萧河,眼神已然变得冷冽起来。 “天武帝忌惮外戚干政,倘若他有意要托付于我父,难不成你想让我说服我父亲抗旨不成?” “高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高子瞻所说的桩桩件件,皆是萧河为之而忧虑着的。 也正因为他所说句句实言,萧河亦然经历过一遍,他绝不能再经历第二次家破人亡。 高子瞻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戾,沉默片刻开口道: “当今只有三位皇子能一争储君,倘若你真为亲人考虑,便该早日为萧家谋算。” 听到这,萧河瞬间明白来他的意思,忽而笑了。 他站起身,走至高子瞻的跟前,似有不解,又若有所思。 “高询,你身为高家的嫡长子,难道想要违抗父愿,另择明主不成?” 萧河勾起唇,似笑非笑道: “当初你直截了当的拒了温家的婚事,怕不止是为了兰延青吧?” 提起兰延青的名字,高询微微蹙起眉来。 他尚未说话,萧河收起脸上的笑意,问道: “三位皇子之中,你既不选二皇子时寻夜,魏家倒台你也未有伸出援手之意……” “难道你要归于时钊寒的麾下?” 萧河神色很冷,本也就在高子瞻预料之中。 “什么时候的事。” 萧河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将之前任何的蛛丝马迹都回想了一遍。 竟一点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勾结在一处的。 “我与四殿下,乃是不谋而合。” 高询说道: “倘若萧北侯以后当真手握重权,无论他拥簇哪一位皇子,以天武帝的疑心,必杀之。” “而温家…自先太子死后,帝后离心已久,温皇后心中有恨,天武帝难道不知吗?” “迟迟不立储君,已经是皇帝顾全了皇后、温家的脸面,倘若萧家再参合其中,只会加快自身的灭亡。” “前有敦亲王谋逆,后有魏事霍乱,这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例子?” “帝王无情,即便是再出生入死的交情又能如何?” “今日他能看在萧北侯立有大功的份上,封上加封,直至封无可封!” “他日功高盖主,威震诸侯,便是自取灭亡之时!” “四皇子虽出生存疑,力薄势微,但其外公身死之后,黎民百姓无不悼哀,受恩于云家的幕僚人士,亦是数不胜数…” “只有四皇子不受制于温、高两家,我信他能以此身破万局。” 这番话说下来,屋内一片寂静。 直至院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听见兰延青与人说话的声音。 萧河才抬起头来,看向高询问道: “为何之前不说,现在又告诉我。” 高子瞻蹙着的眉有些舒缓,他道: “从前你一心向着四殿下,用不着我多说。” “但未来圣山之前,你对四殿下的态度开始冷淡,难以捉摸。” “直至昨日…” 高子瞻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我瞧见你脖子上的红印……只有可能是他留下的。” 听到这,萧河微微挑眉,并未否认。 “他对你有情,可你….看似有情却又无情。” “时钊寒如今失忆,他现在对你可谓是言听计从,那你呢?” “你可有为他谋算,又或是生出利用之心?” 高子瞻在说这番话时,眼眸深沉,并未顾及二人丝毫的情面。 萧河看向他,他亦清楚时钊寒失忆之事瞒不过亲近他的人。 “失忆之事,是他对你说的吗?” “不,是我发现的,他并不知晓。” 萧河了然的点点头。 “高询,倘若我要害他,他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怎还能轮到今日,你来评判于我?” 萧河轻蔑一笑,在兰延青推门进来之前,先一步转身离开。 只留神情沉郁的高子瞻一人,站于原地。 兰延青见萧河神情不悦的与他擦肩而过,感到有些错愕。 “子瞻,你这是和…阿鹤吵架了?” 兰延青不明所以,眼睛清澈而疑惑。 高子瞻却忍不住拉过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缓了缓神。 “倘若有朝一日,我与萧青鹤反目成仇…” “延青,你会站在我身侧吗?” 第47章 魏家 推开小院的门, 天色渐晚,屋内早已亮起温暖的烛火。 萧河立于门外良久,脑海中几番回想起高子瞻所说的话。 又过片刻, 才调整好情绪, 慢慢朝屋内走去。 时钊寒竟然不在, 桌子上却放着两只饮用过的茶杯,其中一只洒出来一些水渍。 萧河拿起其中一只闻了闻,不是茶水而是酒水。 是谁来过了?难道是时允钰吗? 萧河微微皱眉, 他走出屋子,瞧见时钊寒下午清洗晾晒在外的衣服都尚未来得及收回。 菜地里的白萝卜拔了一半就丢在地上, 而边上的小白菜却被人无意间踩歪了一只。 时钊寒向来珍惜菜地里每一颗亲力亲为的宝贝,不可能出现如此失误,自己踩了上去。 倘若是别人……时钊寒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反而跟着那人就此离去。 除非,他并非自愿跟着那人走的。 萧河立即回屋子将提灯点燃,出了院子。 前些天才下过一场大雨,山上一时凉快许多, 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 变得格外湿润。 他与时钊寒常走的那条小路,一条通往山后,另一条通往兰延青所居住的院子。 此时,这条小路旁多了一些拖拽而留下的痕迹。 萧河的脸色瞬时变得很沉, 再次回屋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山路难走, 萧河花了一些功夫,才走到一处偏僻的小楼跟前。 院门大敞,屋内烛火通明, 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来。 萧河将提灯放在石阶之上,只身走进庭院。 魏流云坐于桌前,正把玩着一只白玉扳指。 他转过头看见站立于庭院内的萧河,也看清萧河手上提着的剑,神情未变。 “萧少爷,这么晚到访…怕是有急事?” 魏流云的脸庞在烛火的渲染下,一半浸于柔色,一半藏于黑暗。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够萧河听清。 “人呢。” 萧河并不想与他过多废话,直截了当的要人。 魏流云神情一顿,慢条斯理的将那枚玉扳指带回手中。 “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站起身,因背着光线,而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当中。 “就因为我是魏家的人?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你们…一直都在冷眼旁观!” 魏流云从身后扯下一枚吊坠,一枚玉佩,扔于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前者是萧河才送给时钊寒的贴身之物,而后者,则属于七皇子时允钰。 他不仅仅是要挟了时钊寒那么简单,连时允钰也遭到了他的毒手。 萧河心里微微一沉,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你到底要做什么,伤害皇嗣,罪不可赦。” 听到此话,魏流云笑了,几多阴霾。 萧河很少见到他笑,到底是不太相熟之人。 他一直都觉得魏流云虽才学武功比不上魏挽舟,但为人要比其弟沉稳许多。 但如今,魏家已死到临头,对比之从前,如云端坠入淤泥,无法翻身。 即便再是沉稳的心性,到底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又是如何承受,从天之骄子变为待发落的囚犯。 “最不可赦?哈哈哈哈哈哈……” 魏流云止不住的放声大笑,“萧河,你明知我已没几日好活。” “山上消息闭塞,你们明知魏家有难,却闭口不提,直至昨日,我才知家姐早已惨死于冷宫之中….” “我父亲一夜白头啊!” 他眼中有泪,却并未垂落,神情悲怆却逐渐癫狂。 “后日下了山,你猜带兵前来等候的会是谁呢?” 萧河未言,魏流云伸手指向他,眼中分明有恨。 “温家请旨,二皇子领兵逼的我父亲逃向中庭,从而无暇接应于我,而萧野率兵镇守南临,” “倘若此次领兵而来的不是萧捷,另有其人,那我父亲正面对上的便是萧捷所统领的铁骑,可来者若是萧捷….” 魏流云笑的无尽悲凉,“那我父亲便会被逼着一路北上,直至遇上萧北侯所带领的三十万大军,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萧河,我姐姐未出事之前,她也曾处处帮你,而你!” “你是如何对待她的?” 魏流云神情激动,“你假意示好,显露自己愿娶泽岚、嘉岚,但事实上呢?” “你从前就一心挂念着时钊寒,我本以为你有所改变,可谁知!” 魏流云眼神可怕,他盯着萧河一字一句道: “你竟是这般下贱之人,胆敢在圣山之上与皇子苟合。” “你身为男儿,却宁愿委身于同性身下,你怎么这般轻贱?” 时至今日,从前那些听不懂、看不明的事情,都在今夜一桩桩、一件件的变得清晰明了。 从始至终,萧河都在利用他的姐姐。 魏家得势不假,但魏贵妃身在后宫并非在前朝,即便宫中亦是勾心斗角,也不如前朝那般来的波涛暗涌。 倘若不是萧河示意,他姐姐又怎会一心一意想要拉拢萧家,从而被天武帝忌惮在心。 而温家早在一旁虎视眈眈,绝不可能让泽岚、嘉岚顺利的嫁入萧家。 如此一来,温家早晚都要对魏家动手,而他们却全被蒙在鼓中。 巫蛊之术是假,朝廷官员往来是真,他叔叔与褐满勾结更是温家有意栽赃嫁祸。 天武帝全都心知肚明,但清醒的帝王只愿高坐于宝座之上,冷眼旁观一人之下的争斗与厮杀。 魏流云的恨,是恨上所有人,不仅仅是萧家。 “你放了他们,我有办法送你下山。” 萧河暗自握了握手中的长剑,沉声道。 魏流云听罢,失声笑了笑。 “萧少爷,您从小学武,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说的有办法,我不信。” 萧河面色冷静,开口道: “你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们,我的院中又留有明显的痕迹,不就是有意引我来此。” “既然你让我来,也必然是知道我有法子可以下山。” “你放了他们,我这便服下散功粉跟你走。” 听到此话,魏流云神情明显一愣,随后意味深长的看向他。 “你是为了萧家,还是为了…时钊寒?” 萧河平静道: “身在王侯世家,你觉得我会在意一时的儿女情长?” “如今四皇子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于我、于萧家都再无用处。” “但他们好歹也是皇子,倘若出事,我大哥也要担责,我自然是为了萧家。” 听到这话,魏流云玩味不明的一笑。 “萧河,你敢说这些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萧河皱眉,神情未变:“自然是。” 此时,屋内的屏风后,突然发出重物摔落地上的沉闷声响。 魏流云侧了侧头,瞧见挣扎着想要爬起的时钊寒,竟早早的过了药效,撑着桌子缓缓的站了起来,脸上倒显露几分惊讶。 时钊寒的脸色苍白,望向萧河的眼眸道不清情绪。 “萧河……别去……” 他的声音绵软无力,竭力想要向萧河伸出手,却很快就吃了魏流云一肘击疼痛倒地。 萧河呼吸一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强忍下心中翻涌的戾气。 魏流云从怀里掏出一只白色瓷瓶扔至他的脚边,开口道: “你送我下山,避开官兵之后,他们的解药我自会给你。” 萧河弯下腰拾起药瓶,里面只有一枚黑色的药丸,闻不出任何的味道来。 魏流云亲眼看着他咽下,这才放心的走下台阶来。 “走吧,萧少爷。” 萧河却放下剑,面色平静道: “在走之前,可否容我与他说句话。” 魏流云一愣,微微皱眉,并未阻止。 萧河走至时钊寒的跟前,将其扶起之后,在魏流云看不见的角落,将一枚小小的虫卵塞进了他的手里。 那是掌灯祭祀留给时钊寒的,却没想到会在今日排上用场。 两人的视线终于对上,时钊寒眼里有盈盈亮光,萧河不知道那是否是泪。 他只是死死的抓着萧河的手,“求你….别去….” “我走之后,去找高子瞻,他会护你周全。” 萧河握了握他的手,低垂的眉眼尽显温柔。 直至此时,他仍旧在为自己着想。 时钊寒抓不住他,只见眼睁睁的看着他抽出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夜色瞬间吞没掉他孤寂的背影,时钊寒第一次恨自己的无用和无知。 萧河带着魏流云来到他与时钊寒常下地宫的那座祭坛,按开开关之后,两人顺利进入地宫。 魏流云要比他想象中更为谨慎,他见萧河对地宫内的路线十分熟悉,生怕两人就此遇上地宫内的白袍祭祀。 心中难免焦躁不安,开口警告道: “萧河,我劝你别耍花招,时钊寒与时允钰服下的毒,可不是普通的软骨散。” “我要是死了,你和他们都得死。” 萧河服下药丸之后,除了无法运功之外,手臂上也慢慢出现一条蔓延而上的红线,不清楚是何种剧毒。 他倒并不担心时钊寒与时允钰身上的毒,只要暂且拖足了时间,大祭祀的子虫虫鞘能以解毒。 魏流云可威胁不了他,但萧河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放心,我还没有那么蠢。” “白袍祭祀从来不会在夜里活动,你怕什么。” 有了萧河的保证,魏流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48章 第48章 不甘 地宫里的路线繁多, 即便是萧河记性不错,也只能记住其中的两三条。 他带魏流云走了最费时的那条,即便两人脚程不慢, 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 一路走来, 地宫里又冷又空寂的厉害。 萧河便有意套起话来, 而魏流云过了最初的大起大落情绪之后,整个人都显得平静许多。 他告诉萧河,如若不是那日闲来无事去找时允钰下棋, 于门外听见了只言片语,恐怕自己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在这之后, 魏流云又找到了近几日一直躲避他的上官修远。 这才从上官修远的口中,问出了所有的实情来。 魏流云虽文不成武不就,但为人倒是足够果断心狠。 在明知自己没有后路的情况下,也敢做出挟持皇子,以谋生路的事。 “我并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 魏流云告诉萧河,“我怕就怕在, 即便是枉死之人, 也要遭受世人的唾骂…” “我们魏家,我的父亲,我的叔叔,他们对陛下绝无二心, 他们都是忠臣啊!” 魏流云不甘心,他并非死得其所。 萧河沉默不语, 他怎会不懂魏流云的苦闷与绝望。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前朝的云相,那样清正廉明、德高望重之人,亦是成了新帝上位的牺牲品, 而遭后世非议。 上一世,他父亲萧北侯前后为天武帝戎马征战一生,最终却因功高盖主,而被万箭穿心。 他们所奉之主,并非明主,又如何死得其所? 直至现在,萧河忽然有些明白高子瞻要选时钊寒的苦衷来。 帝权,将他们死死的压在五指山下。 倘若皇帝不死,他们将永无翻身之日。 从祭坛出来,再往前走上一段,便到了最开始他们进山的地方,佛洛边界。 这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越靠近佛洛边界,魏流云的神情便越显的紧张。 此时天还未完全亮起,四周的一树一木却已经能看的十分清晰。 没有官兵埋伏,魏流云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再继续往前,萧河却忽然伸手拽住了他。 魏流云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萧河神情复杂,开口道: “你逃出去之后,打算怎么做?” 魏流云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如今他父亲被逼至中庭,而中庭离这里足足有九百多里。 他看似有亲人,却已经无家可归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是死,我也想与家人死在一处。” 萧河心中不免感到酸涩,萌生了要帮他一把的想法,尽管这微弱之力根本改不了任何结局。 “你这般下佛洛边界,很容易正面撞上巡查的官兵。” “你跟我走。” 魏流云一怔,颇感惊讶。 “你想帮我?” 萧河在前方带路,并没有回头。 “算不上帮,你我无冤无仇,同窗也有十载,看在魏将军与我父亲昔日同僚的情分上,我送你一程。” 听闻此话,魏流云心中万分苦涩。 两人又走数百米,来到一处断崖口。 萧河指了指断崖,告诉他道: “你从此处跳下去,崖口下方有一块大石头,只有三米不到的高度,地下有一暗道,通往南山口的一座小镇。” “那里不会有官兵把守,往西走二十公里去湖庐找一个叫郭平阳的人,他会帮你———” 萧河话还未说完,突然两人身后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 “瞧瞧,我说魏家的狗贼会从这走吧?” 两人皆面色一变,萧河猛的回头,看见了身披铠甲的萧捷,与站在他身侧的长孙昫。 前者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又快速的从魏流云的脸上略过,最终停在了萧河的身上。 而长孙昫,则面带阴冷的笑意,两人身后站满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重兵,皆手持弓箭。 “当年我与魏挽舟朝圣,在此山中发现了这处断崖口,便有预料到魏挽舟会告诉他亲爱的堂弟。” 长孙昫的声音慵懒而又轻挑,提起魏挽舟来,免不了笑中带上几分狠毒。 “不妄费我一连守了三四日,不过…萧将军,您的弟弟怎么也会在这?” 长孙昫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 “难道……是想帮魏贼逃跑不成?” 听闻此言,萧捷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长孙昫面色一僵,当即住了嘴。 萧捷看向萧河,眼神示意他过来。 而站在萧河身边的魏流云则更快一步的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萧河,长剑架在了脖子上。 “别过来!” 魏流云面露凶意,“再过来…我杀了他!” 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士兵们瞬间抬起了弓箭,对准魏流云。 萧捷神情明显一紧,抬手示意,众兵才慢慢放下利箭。 “大哥,别杀他。” 萧河看向萧捷,开口道: “他要挟了两位皇子,我们都中了他的毒,他不能死!” 听到这话,萧捷皱起眉来。 而长孙昫却勾起唇角,明显不信,扬声道: “萧公子,您该不会事到如今还顾念着同窗旧情,想要放他一马吧?” “什么皇子中毒,你们之前所说的话,我们可都听见了。” 长孙昫的话,萧捷充耳不闻,只是看向萧河,沉声问道: “五郎,你所说是否属实?” 萧河调整呼吸,说道: “大哥,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魏流云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才放下一些力道。 两边僵持片刻,萧捷发话道: “解药留下,放你走。” 听闻此话,长孙昫面色一变: “不可以放他走!” 当即举起弓箭,试图先下手为强,但萧捷的速度更快,当即抬手按在了长孙昫的肩膀上,力度之重竟难行一步。 此时,他看向长孙昫的目光已然极冷。 “副统领是要当面违抗军令?” 长孙昫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看,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而萧河趁此空隙,小声对魏流云说道: “你走之后不要急着下山,我大哥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你。” “山下必然也有官兵把守,之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听闻此话,魏流云不免有些动容,低声道: “多谢。” 当萧捷的目光重新回到两人的身上,魏流云示意他们往后退。 直至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他这才将剑稍稍拿开了一些,萧河得以喘口气。 他从怀里掏出解药,扔在地上后,便小心翼翼的押着萧河慢慢挪到断崖口。 有萧河挡在他身前做掩护,官兵不敢放箭。 眼见到了差不多的距离,魏流云的神情明显松懈下来,而长孙昫的脸色也越发的阴沉。 就在魏流云刚要放下剑的刹那,萧捷与长孙昫身后的官兵们忽然让出一条路来。 在看清来者的脸时,萧河一怔,魏流云也明显一愣。 时钊寒怎么会出现在此处?他的毒解了? 而长孙昫却反应神速,当即立断的高喊道: “四殿下在此!萧河你胆敢撒谎!” 不过瞬间只闻“唰”的一声,无数利箭对准魏流云,官兵一致向前逼近。 魏流云明显慌了神,他已然放下了剑,此时也离断崖口足够近。 他推开萧河,毫不犹豫的转身就要跳。 然而萧河刚被推开,长孙昫立马拉弓搭箭,对准魏流云的心口处,又快又狠的射出一箭。 魏流云的身形还在半空尚未落地,利箭瞬时射穿了他的胸膛。 萧河刚转过头便看见了这一幕,当即神色大变,厉声道: “不要放箭!” 然而长箭如雨,俯冲而下,魏流云又中两箭重重的坠落断崖。 萧河顾不上任何,猛地甩开时钊寒的手,踉跄着奔至断崖旁。 魏流云摔落在那块大石头上,整张脸惨白无比,鼻腔、嘴巴里溢出的鲜血染污了他的脸,已经气若游丝。 他看见了上方的萧河,明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似有不甘又终是认栽般,嘴角抽搐了两下,带着还未说出口的话,缓缓闭上了眼。 萧河整个人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他不用死,是自己阴差阳错的好心害死了他。 萧河不知道此次跟随萧捷任命而来的副将是长孙昫。 长孙昫昔日里与魏流云的堂哥魏挽舟乃是同窗,两人亦是同一年被选中上山朝圣,无意之间发现了此处断崖。 而萧河,则是因为上一世陪同新帝加冕,上山祭拜先祖,而与时钊寒发生争吵,一气之下独自下山,碰巧发现了此处断崖的玄机。 谁知道会这般弄巧成拙,长孙昫的父亲乃是温国公温远川的门生。 而长孙昫本人亦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之才,但奈何既生瑜,何生亮。 与其同窗的魏挽舟,却因魏家的家世而各方面更为突出。 是以今日,长孙昫即便是要当面忤逆萧捷,也要杀了魏流云。 不仅仅只是为了邀功,更多的,是为了长出一口当年忍下的恶气。 萧河知道,自己无法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哪怕只是动其中很小的一环。 也会环环相扣,直至走成死局。 身后有人唤他,萧河没有回应,只是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他转过身,看向时钊寒,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都想起来了。” 时钊寒面色一僵,只能承认道: “你被他带走之后我就晕了过去,醒来都忆起了。” 萧河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淡声道: “恭喜。” 第49章 冲突 时钊寒怔在原地, 直至萧河与他擦肩而过,他也尚未反应过来。 长孙昫慢条斯理的放下弓箭,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伸手接过。 看见萧河直径朝他走来, 小少爷心中明显有怒气, 却未显脸上。 当长孙昫微微勾起了唇角, 并未将其放在眼里,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萧将军,要我说您幼弟就是年纪太小又过于心善, 这才会发生包庇魏——”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萧河冲上前来, 当着众人的面一拳砸在了长孙昫的脸上。 萧河这一拳力道不小,长孙昫毫无防备,被揍的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身体,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萧河你放肆!” 萧捷也没想到自家弟弟会如此冲动,微微皱眉。 “阿鹤。” 萧河并未理睬萧捷,他只是冷冷的看向长孙昫。 “长孙昫,今日你能为一己私仇而射杀魏流云, 他日你必被世家践踏于脚下!” 长孙昫面色一变, 眼神瞬间阴鸷起来。 “萧河,你为了包庇魏贼还有什么话是你说不出口的?” “今日,你都敢当着你大哥的面对我出言不逊,这就是萧北侯教出来的儿子?” 萧河冷笑一声, “你也配提起我父亲?我大哥都未发话,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教于我?” “你一口一个魏贼, 如今魏家霍乱一事尚未查明,就连陛下也只是派人活捉未曾定罪,长孙统领竟有这般本事, 敢替皇上治他们的罪?” 长孙昫被堵的脸色铁青,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你!” 萧捷在一旁忍不住皱眉,抬手将两人隔开,看向萧河: “好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长孙统领,我幼弟虽失礼在先,但你怕是要为今日的失责,主动向上面请罪了。” 他们接到任务,一是为了护二位皇子与一众世家子安全返京。 这其中,务必不能让魏潮臣的次子魏流云听到风声,而乘机逃跑。 但从始至终,都并未说要立即将人就地击杀,而是长孙昫擅自作主。 长孙昫面色发白,好一会儿才低头道: “臣自会向皇上请罚。” 萧捷看都未看他一眼,带着萧河转身离去。 只留长孙昫定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舔了舔嘴唇,目光阴冷。 萧捷、萧河,那就走着瞧。 —————— 九月初五永毅侯萧捷护送二位皇子及宗室子弟顺利回都,翌日于乾承殿接旨秘密领兵北上,接应萧北侯铁骑。 九月十九,围魏于邝东,魏潮臣一众人等拒不认罪。 九月二十六,永毅侯萧捷率兵讨伐,斩魏必峰首级于马下。 十月初三永毅侯率兵一马当先,围追堵杀部分魏家余孽于扈马丹。 十月二十二,三军会师,于长佝一战大获全胜,魏家余党全部认罪伏诛。 翌日,魏潮臣于背崖坡自尽,其子女、家中女眷亦有自缢者,三人。 十月末,萧北侯等一众干将押赴囚犯顺利返京。 萧河自圣山回来后,已许久未出过府。 因是魏家霍乱一事,圣上派人清查朝廷上下文武百官,如今人人自危而恐受其牵连。 思铭知道这些日子萧河大抵是为了魏家伏诛一事,而感到心中沉闷。 可连四小姐都没法子,他一个做奴才的又能如何。 这一日,萧斐下朝的早些,便来长风院看望自家幼弟。 萧河正躺于窗前的软榻上,双手放于胸前,而两眼放空望向窗外,似有心事又好似只是无聊发着呆。 萧斐轻咳一声,萧河这才慢慢转了转眼珠子,看见了他。 “二哥。” 萧河并未动,萧斐只好自己走过去,在旁边坐下。 他本以为自家弟弟年纪尚轻,不能接受从前与父亲要好的魏伯父,事至今日二者却会兵刃相对。 而昔日的同窗,乃是萧河亲眼所见,惨死于自己的面前。 萧斐有心宽慰,却无从说起,只道一句: “五郎,父亲和大哥,还有萧野,就要回来了。” “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萧河听罢,脸上却并无任何喜色。 “知道的,如今整个凌天都都在庆祝大哥打了胜仗,思铭一早便和我说过了。” 萧斐微微蹙眉,大胆开口道: “五郎,难道你觉得我们一家的团聚或是荣耀,是踩在魏伯父一家人的尸骨之上……”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了。 萧河看向他,眼中暗藏情绪,只是平静的反问道: “二哥,你也觉得是魏伯父的错吗?” 萧斐摇摇头,“五郎,有些事并不只是对错之分这么简单的。” 他以为萧河不明白,但萧河明白。 “倘若今日我们萧家冷眼旁观,亦或是甘愿只做那人手中的一把利剑……” 萧河按住二哥的手,一字一句道: “也许他日,这把剑也会反过来对准大哥和父亲。” 萧斐一震,不敢细想他所说的那人是何人。 萧河未给他反应的时间,坐起身来又问: “二哥,魏家….后事如何?” 萧斐缓过神来,说道: “魏伯父被枭首示众,魏氏女眷发配为奴,男丁流放镇西河,凡在官的…一律革职。” 萧河点点头,下了塌道: “差不多。” 上一世,萧家也是这般被发落的。 “什么?” 萧斐猜不中他的心思,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也许他的弟弟并非只是为魏流云的死而伤心那么简单。 “五郎,你会不会…想的太多?” 萧斐怕他是因人思己,而忧虑过重,这才日日闷在房中。 萧河却忽而一笑,“不。” “二哥,我只怕自己现在想的还不够多。” 上一世,因天武帝猜忌疑心父亲萧百声已站位三皇子时文州,而听信温皇后挑拨离间之言,致使萧家步步走向绝路。 当时他大哥萧捷手握重兵,听闻父亲死讯的噩耗,其身边的谋士杜良劝反。 天武帝敢杀萧北侯,而身为其嫡长子的萧捷,必然也不能独活。 但拥簇三皇子时文州上位,尚且还能杀出一片天地来。 可时文州却假意谋合,临时反水,于良夜斩掉萧捷头颅,回都邀功。 是以天武帝大喜,转立其为太子。 萧河的父亲与大哥,皆是因其而死,他做不到不恨。 而魏贵妃身为时文州的养母,与其感情深厚,魏家,日后必然会成为三皇子坚固的后盾。 是以萧河从中算计了魏贵妃,又将自己有意迎娶泽岚、嘉岚公主的消息故意散播出去。 他知道温家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找机会下手。 而弄垮魏家,不可能只有温家参与,这其中到底又有多少人出了力,就不得而知了。 魏家惨剧的发生,皆在萧河的预料之中,只不过要比上一世更早一些。 但如今,直至经历过魏流云的死,萧河内心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些许动摇。 三皇子时文州被被囚禁于长乐宫,终日不得出。 信服于他、效忠于他的门生谋士,走的走,散的散,此后他再想翻身,怕是很难了。 萧河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并没有想象中得偿所愿的高兴。 倘若此去多磨多难,碾以他人性命,踏于旁人尸骨之上,他仍能说自己毫无无错吗? 他不能,他并未纯良纯善之人,虽错误亦要往矣。 萧北侯的军队尚未抵达凌天都,天武帝便十分高兴下旨封萧百声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户,几乎节制诸将,位同丞相。 如此一来,萧家在凌天都众多权贵之中,已是超然的存在。 一家的败落,也是一家的兴盛。 萧北侯返都的前几日,凌天都一连下了好几日大雨。 雨后的气温转凉的很快,猝不及防之中已到了晚秋。 萧河坐于庭院凉亭的一角,身后是开败凋落的菊花。 桌上的残局未解,萧斐便有事匆匆离去。 直至独自待到日落,萧河才觉得有些寒凉,回去的时候正巧碰到拿了外袍来的思铭。 萧河便顺手接过,问道: “这几日,四小姐房里可有消息?” 思铭答道: “听韶灵那丫头说,四小姐这几日与闻家的三小姐走的很近,时不时会约在一起喝喝茶听听书….” “前天,二位小姐去东集逛玩回来,买了不少绸缎胭脂呢。” 萧河点点头,“知道了,四小姐平日里出街,挑几个身手好些的扈从跟着,别让四小姐发现。” 思铭说:“小的清楚。” 萧河没有别的再要嘱咐的,便让其退下了。 如今思铭做事越发的沉稳,确实长进了不少。 萧河立于窗前,望见院内残败的萧瑟秋景,亦有几多开的正盛的茶花,娇艳无比,未衬此景。 即便思铭多劳多能,手中尚且还有几人可用,但对他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萧河正想着事,未见天色暮沉,很快便黑了下去,并未瞧见一道黑影翻过墙头落在了庭院的花丛之中。 待他再一抬头,便见着时钊寒一身玄衣,衣摆上粘了一两片枯叶,已经走到了脸前。 萧河与他对视一眼,让其进了屋,顺手关了窗子 “四殿下,不过几日不见,这翻墙头的事,倒是越发的熟练了。” 萧河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时钊寒未恼,对答如流道: “你既不愿见我,我难道还能当真不来见你么?” 第50章 父亲 萧河脸上未有情绪, 抬手倒茶,茶水满溢后才停手。 “你如今恢复了记忆,又解了身上的毒, 魏家倒台之后, 三皇子时文州也失了宠被幽禁于长乐宫…” “四殿下,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还来见我作甚?” 萧河看向他,言语冷淡: “难不成我对你还有用处?” 听到这些话, 时钊寒神情略微一僵,沉默片刻后开口道: “我原本也没想瞒你….你都知道了?” 萧河勾了勾唇, 似笑非笑: “四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些,我如今所知道的….恐怕还不及殿下您所布局的十分之一吧。” “与魏家、三皇子来往的那些官员,有一半以上都曾是孙竟遥孙老板的座上客,有些甚至与其来往甚密……” 萧河接着说道: “如今皇帝既要严查此事,必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轻则掉帽子被贬,重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如此一来, 这些官员无论大小, 都对三皇子私下或多或少的送礼与示好,全都供认不讳。 这其中,孙竟遥作为苏柯当地赫赫有名的富商,从中牵线搭桥帮了时文州不少, 是以时文州与其交情可谓不一般。 但孙竟遥为人神秘,做事滴水不漏, 魏家倒台,他却能从中全身而退,不留一丝马脚, 背后岂能没有高人指点。 起初萧河借用萧斐的人去调查此事,多日没有进展,直至萧河让其去跟查西临驻守方长恒,这才从众多往来的人员里,查到了深藏不露的孙竟遥。 时钊寒并不惊讶萧河能查到这些,事实上也正因为萧河对他的足够了解,而他用人也从未背过萧河。 所以萧河所能查到的,都是时钊寒自愿坦白的。 “在最开始,孙竟遥只是一名普通的江湖人士,并非操奇计赢的商贩。” 时钊寒将那杯稍有不慎就会溢出的茶盏,稳稳端起,一滴未撒。 他轻抿了一口,将故事说与萧河听。 “当年我被公子修带出宫,跟其学武,结识了不少江湖人士。” “孙竟遥嗜赌,但更爱惜钱财,他终日流连于大大小小的赌场,或赢或输,一般赢的比输的要多。” 这些赢来的钱,孙竟遥捂不热,都会在他回家的当晚被他的夫人全部没收了去。 渐渐地积蓄多了起来,他也就很少再去赌场,从夫人那里拿出一部分的钱财学习旁的商人倒卖商货。 时钊寒认识他的那年,正是他最落魄的一年。 因听信奸商的谗言,一夜之间被骗尽家财,只能穿着最破旧的棉袄,重新流连于赌坊。 那个时候时钊寒接济了他,自那之后他就开始替时钊寒卖命。 早在两年前,孙竟遥就被时钊寒作为眼线安插在了三皇子时文州的身边。 只不过时文州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并未让孙竟遥抓到把柄。 而自从孙竟遥的生意越做越大后,便有不少官员主动找上门来,以便能更灵活的办差事。 就这样,孙竟遥来凌天都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就掌握了一手的人脉与资源。 而这些,都是为时钊寒之后上位行事而提前铺好了一条康坦大道。 “孙竟遥是帮时文州与这些朝中官员拉线不假,但致使魏家真正走向灭亡的巫蛊之乱,并非出自我手。” 时钊寒盯着茶盏之上漂浮着的茶叶,一如害怕萧河的不信任,而一样动荡不安的心。 萧河微微蹙眉,倒并非不信,只是没想到时钊寒竟在那么早之前就在为自己铺路了。 “你哪来的钱?” 时钊寒一顿,如实说道: “西集,我是其中的大老板之一。” 萧河:“……” 良久的沉默之后,萧河又问: “那高子瞻呢?你明知我与兰延青交好,而延青又与高询走的这般近……什么时候的事?” 大抵是萧河的态度软下来一些,时钊寒脸上露出一些笑意,开口道: “是高询有求于我,高家的事你并非一无所知。” 高询一直想要摆脱其父高阳毅的控制,萧河是知道的。 又因母亲与姐姐的死,高询甚至是记恨于自己的父亲的。 “高询既然拒绝了与温家的联姻,如若不给高阳毅其他垂手可得的利益,势必会惹恼他。” 时钊寒脸上神情未变,接着说道: “我从中帮他想了法子,但是高询并未第一时间告知高阳毅,反倒是受罚之后才全盘托出。””像是….甘愿受罚。” 萧河摩挲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多问,心下已经了然。 到底是亲生父子,即便有再多的不堪往事,高询心中仍旧惦念着那点恩情。 不过如今再看,恐怕就连这点恩情,也在高询的心里磨灭殆尽了吧。 “你的谋算,我不应知道太多。” 萧河放下茶盏,抬头看向他,眼神不再那么冷了。 “我只是厌恶你的算计,尤其是这些重重算计落在我身上的时候。” 时钊寒一怔,便是有心解释,也觉得嘴角苦涩。 “我失忆一事,未曾骗过你分毫。” 萧河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我有说你是因失忆一事骗我吗?” 时钊寒一愣,有些不明白。 萧河如今对他冷淡,无非是因为他恢复了记忆,他不再是最初的那个钊钊。 回到凌天都的他们,一个是皇嗣,一个是侯府幼子,尚且不计较过往之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单纯。 一旦时钊寒恢复记忆,萧河非但不会利用这份感情对其提出过分的要求,譬如放弃皇位,譬如保全萧家。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快与时钊寒划清界限。 圣山之上那两个月的情爱,并不足以动摇萧河誓死守卫萧家的决心。 一如三年前虎头山上那大雪纷飞的三十多个日夜,亦不足以让年少的时钊寒动情。 如今站在这里,谁不是心知肚明。 到头来,他们两个本就是不能相爱的存在,所以才酿成了上一世的苦果。 原来圣山之上,萧河曾对魏流云所说的,家国当前,怎容儿女情长,并非一时情急的谎言。 “你怀疑我与大祭祀早就相识,对吗?”时钊寒轻声开口道。 萧河神情默然,并未回答。 时钊寒失忆之后,萧河并未对此有过怀疑。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尘埃落定,回到凌天都之后,萧河又一一将这些事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才感觉哪里不对。 大祭祀一个活了上百年的人精,怎可能单凭他与时钊寒的三言两语,就轻而易举的糊弄过去? 尚且不说这一点,从一开始,大祭祀本就对他们没有过多隐瞒,连皇室秘辛都能告知萧河。 倘若萧河只是一个普通小官家的儿子,说就说了,未必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但萧河的身份非但不简单,而且因其父亲萧北侯的名声,在凌天都的萧家人哪一个不是平步青云。 而大祭祀并非只说了皇室秘辛,甚至连自己的过往与族人圣物也一一说道了不少。 是以萧河在断崖口看见了明明中了毒却很快得到救治的时钊寒时,萧河便隐隐约约猜到了点什么东西。 倘若大祭祀早在这之前就认识时钊寒呢? 倘若失忆谋爱也只是他预料到的其中一环呢? 萧河没有问出口,还算给彼此一点颜面。 时钊寒看着他,知道自己再多的言语也无用处,转而说道: “大祭祀救我并非与我早有合谋,只是因为那人是你。” 萧河皱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阿鹤,与大祭祀有所渊源的不是我,而是你。” 时钊寒看向他的眼眸,别有深意,只是萧河琢磨不清。 “时机尚早,我说不得。” “你迟早会明白,但不是现在。” 萧河冷眼看他,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时钊寒身为皇嗣,他说自己与大祭祀并无渊源,这句话的可信度并不高。 但时钊寒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时至今日萧河的心境已今非昔比。 时钊寒的话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而时钊寒对他的喜欢是否出自真心,那就更不重要了。 “四殿下,想必你也知道树大招风意味着什么吧?” 萧河的不追问,并未让时钊寒松一口气,便听萧河接着说道: “魏家下马之后,整个凌天都就属我萧家风光无两,我父亲、我大哥还有我三哥,如今他们手中握了朝廷不下三十万的兵力在手…” “他们既是朝廷重臣,亦是内阁老乃至皇帝都要忌惮几分的炸药包。” “你是皇嗣,我是重臣之子,日后倘若没有必要,还是尽量不要来往的为好。” 萧河说这番话的目的,无非就是想与时钊寒划清界限,而一笔勾销之前所谓的情情爱爱。 他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让时钊寒再也开不了口。 “倘若这就是你想要的……” 时钊寒点点头,沉声道: “那也好。” 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倒不像他的作风,萧河下意识抬头看他。 只见时钊寒望着他的眸色深深,所说的分明话中有话。 “萧侯爷是天武帝的臣子,理应臣服、听命于他。” “但早晚有一日,他们也会老去,而江山依旧在。” “到了那时,无论你心中有我没我,我的身边永远都会有你的位置。” ———————— 自从上次两人说清楚之后,萧河以为时钊寒不会再来了。 谁曾想第二日,那人又翻过墙头落到了他的院里。 时钊寒脸上带着一张李怀慈随便乱做的人皮面具——当他得知主儿要去干缺德的事后,随手捏了一张。 那面具虽不算丑,但也没帅到萧河能一眼就爱上的程度。 所以当他闯入萧河的庭院时,差点让萧河拿剑架在了脖子上。 直到时钊寒出声,萧河这才半信半疑的问道: “时钊寒?” 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的人回道: “是我。” 萧河实在是忍不住,冷着脸骂他: “你是不是有病?戴的什么东西?” 等萧河放下剑,时钊寒才开口说话,声音透着掩不住的笑意。 “你说不好往来,我才戴的面具。” 萧河一顿,似笑非笑道: “我算是明白了,再怎么叫也叫不醒装睡的人,也怪我侯府无人,这才让一个小贼偷摸着进来。” 萧河一通明暗着骂,时钊寒皱着眉挨训,忍不住反驳一句: “侯府外每一刻便有三支巡逻的队伍巡视一圈,还要再加?” 他一个皇子,倒是将这些东西摸的门清,萧河冷着脸道: “既然如此,那便是他们失职。” “倘若我偌大的侯府,也容旁人这般自由进出,我府上的女眷,安危何在?” 听他这般说,时钊寒心下了然。 萧北侯回凌天都,天武帝大摆洗尘宴,光是宫宴便连摆了三天三夜。 回家之后,萧家也摆了家宴,所请的虽是萧家的亲朋好友,但受邀而去的却多为朝中显贵。 如此可见,与萧家来往的官员,可比三皇子时文州私下结交的官职要大上太多了。 倘若萧北侯与皇帝不是过命的交情,就算再不生性多疑,怕是此刻心中也有些想法了。 萧河不喜酒桌之上的应承,是以有耳目在,哪家的官员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他倒是清楚的很。 即便自己称身子不适不去赴宴,也无人敢说他萧河无礼。 如今萧北侯回来,萧瑶订亲一事就不好再拖了。 更何况,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满意的人选,至于到底选谁,那便要看萧瑶的想法了。 时钊寒待了没半个时辰就走了,他的事情比萧河的还要多。 圣山那两个月,导致他回都有太多的事情积压着未处理,又恰逢魏家倒台,风头向着二皇子时寻夜一边倒。 收起旧的网,便又要撒下新的网。 萧河没功夫管他,当晚便去书房见了父亲萧百声。 萧河到的时候,萧百声正伏于案上写信,见他来了,便招招手道: “五郎,来。” 萧河走过去为他研墨,轻声问道: “父亲这是…给祖母写的信?” 萧百声点点头,他虽常年在外征战,身为大将军却并不在子女面前摆任何架子。 是以萧瑶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也会时常想念父亲,倒不像旁家的小姐那般,与母亲感情深厚,却与父亲疏远。 “你祖母年迈,我日夜在外领兵,常年没个消息,她怎能不想念呢?” 萧百声轻叹了一口气,“五郎,如今你几个哥哥都在朝中谋有一职半爵,走不开…你可愿替父亲去陪陪祖母?” 萧河放下手中的墨,回道: “儿子自幼便长于祖母膝下,来凌天都也有三年之久,怎能不想念祖母呢?” “如今我也算学业有成,又未到效力回报朝廷的时候,正好回岐州陪陪祖母。” 萧百声见他如此懂事,忍不住笑道: “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上头有三个哥哥压着,旁人倒看不见你的好了。” 萧河笑着摇摇头道: “父亲此言差矣,正是因为我上头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哥哥,万事都有父亲与哥哥们顶着,我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萧百声满意的拍了拍萧河的手臂,重新提笔书写一行。 “五郎,我这几个孩子当中,就属你年纪最小,我与你母亲也更偏爱于你。” 萧捷年长,当年我随圣上打拼天下时,身边缺少值得信任的左手右臂,是你大哥不负众望,承担了这一重责,得圣上重用。” “你三哥萧野,性子急躁爱惹是非,是以当年我领兵在外,被你大哥私自丢进了军营操练得苦不堪言,没想到也能忍,真的干出了点事情来。” 萧百声虽不常在家,但对自己的这几个儿子却关爱非常,个个了如指掌。 “而你二哥,虽与萧野为双生子,却从小体弱多病,他不像萧野那般强壮,但才情亦被圣上所赏识….” 说到这,萧百声稍稍一顿,便语重心长道: “五郎,我们一家除你之外,皆蒙圣恩辅佐君上,在外人看来,可谓满门荣耀。” “你小的时候就视萧捷为榜样,长大之后亦想效仿……” “但你魏伯父的死犹在眼前,身为父亲,唯恐不慎牵连至亲啊!” 听到这,萧河闭上了眼,只觉得心头莫名一酸。 父亲怎能不知呢,魏家的灭亡,是因何而起,而萧家只不过是接下来的第二个魏家罢了。 “原本我与你母亲商量着,借着你祖母的由头,将你就此送出凌天都回岐州安稳过完一生…” 萧百声看向他,笑容甚是欣慰: “但今日见到你时,我忽然又狠不下心来,我五郎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 魏家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身为父母者,又怎能不感同身受为子女而考虑。 正是因如此,即便萧百声再身居高位,心中仍旧将家人摆在第一位。 他要为几个儿子谋出路,要为萧家留下血脉,更要保全双手干净的小儿子。 可萧河却当即下跪在地,紧抿着唇未出一言,但眼神却足够坚毅,萧百声便已知晓他心中的答案。 他不肯就此苟且一生,弃家人而去啊。 萧百声只能重重的叹气,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思考良久之后才道: “小河,去做你想做的,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无人敢动萧家的人。” 萧河终于如愿闭上了眼,脑袋重重的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父亲!” 上一世,萧百声便知自己已然到了功高盖主的地步,便主动请求天武帝收回他手中的兵权。 但请愿了三次,三次都被拒。 自此,他便知道,君要臣为忠则忠,君要臣为奸则死。 天武帝借势洗清了朝廷之上勾结成党的势力,他让帝权永永远远的落在了自己手里。 皇帝的宝座,即便是他亲生儿子,亦不被允许觊觎。 50-60 第51章 祖母 十一月初, 萧河听从父亲的安排,准备回岐州老家探望祖母。 临走之前,却把四小姐萧瑶也带上了。 因是到了订亲的年纪, 与她交好的各家小姐们总是约她出来喝茶赏画, 变相打听着她的喜好。 萧瑶虽不是喜静的性子, 但如此频繁的往来,但也疲于应付。 萧河本就有意带她走,恨不得将人亲自看在眼皮子底下才算稳妥, 谁知萧瑶竟主动开口要与他同去。 母亲又格外疼爱这个女儿,虽是父亲不许, 萧瑶还是偷偷上了马车。 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这便到了岐州。 祖母慈爱,对于孩子们的到来,别提有多高兴了。 少爷小姐回来,连带着老宅上下的家仆们也喜笑颜开,前后跟着忙和个不停。 热闹了一天,终是天黑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萧河躺于床前看书, 忽闻窗前有鸟鸣声, 便披衣下床。 待他推开窗子,却见海渊正站在窗台上,昂首挺胸摇头摆脑,鸣叫个不停, 像是在替自家主子埋怨他走时的一声未吭。 萧河想到,时钊寒再翻墙过来, 发现已是人去楼空的错愕与震惊,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摸了摸海渊的脑袋,小声哄道: “好了好了, 别叫了,一会儿就要来人了。” 老宅寂静,萧河除了祖母一人亲近些,旁的也只有和萧瑶两人打发时间了。 多个海渊,倒也少一份寂寞。 天寒,萧瑶不爱走动,每每早上去给祖母请安解闷,用过午膳之后,便回去歇息去了。 萧河却雷打不动的早上给祖母请过安后,便在老地方练武。 是以姜淮在的时候,萧河在那一待便是一整日。 他也曾向祖母打听过师父的下落,只是出师那日,便被姜淮告知,日后再相见只能凭缘分了。 江湖有规定,江湖人士不能插手朝廷之事。 他能收萧河为徒,已是侥幸。 如今一晃几年过去,他竟再也未见过姜淮。 祖母告诉萧河,两年前姜淮曾给她寄过一封信,只是报以平安,并未说自己身在何处。 如今两年过去,也许姜淮与公子修早已不在天凌境内了。 原本萧河心中还有些惆怅,但听闻姜淮并未孤身一人,身旁亦有公子修相伴,这便放心了不少。 两人是世上少有的高手,即便身处危险,也能互相照应。 未能再见姜淮,萧河心中有憾,祖母只能安慰他道: “这人与人之间,总是缘浅情深,你心中挂念着他,他又何尝不是同样挂念着你呢?” “孙儿,这就已经足够了。” 萧河感慨万千,只能道一句孙儿受教了。 他与萧瑶一直在岐州住到了十二月末,而这段时间里从凌天都送来的书信数不胜数。 萧河隔三差五会收到几封,不是兰延青的也会是落笔为钊钊的神秘人士的,这其中也会夹杂着赫连凛的几封。 从圣山回都,魏家霍乱一事尚未完全过去,萧河便又即刻启程回了岐州。 赫连凛有心探望,萧河却不愿他此刻惹火上身,凌天都动荡之时,羌肃也并不算安稳,是以两人如此长的时间都未曾见过一面。 除了萧河收到的信件之外,萧瑶收到的也不在少数。 大多都是一些爱慕她、追求她的世家子,萧瑶很少回信,也不曾打开看过。 但其中有几封倒是十分特别,信封内总是夹着一两枚干枯的茉莉,花瓣完整,隐有香味,只是颜色不如最初那般好看了。 萧瑶每每收到此信,即便心里高兴,也不敢显露于脸上。 但她如何瞒得过,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弟弟。 萧河知道是谁写来的,但却显得异常平和,甚至不曾多问一句。 直至十二月末,三哥萧野亲自来接他们回都。 萧瑶念念不舍的告别了祖母,与萧河一起上了马车。 他们回到凌天都不久,便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是日萧斐下了早朝,闲来无事便去萧野的望禾院。 他到的时候,正逢小雪纷飞,蒙蒙白雪覆盖不住红砖绿瓦,小榭阁楼之上却冉冉升起温暖的烟气。 萧野正与萧河围炉煮茶,好不惬意。 萧野身穿绣有暗金纹玄色大氅正坐于前,他长着一张与萧斐极为相似的脸,但秉性气质却与萧斐大为不同。 萧野的个子要比萧斐更为高挑,是以宽肩窄腰,一身腱子肉,举止也不似萧斐那般温雅规矩。 他看见萧斐来了,脸上便扬起笑,站起身喊道: “哥,快来喝茶,正好小弟也在。” 萧斐上了楼,瞧见坐于另一侧的萧河,今日穿的格外白净,萧斐不免担心他穿衣有些少,因此而受冻。 “怎得就穿这么单薄?” 萧斐落了座,这便要思礼去拿披风来。 萧河笑着拦下了,“二哥,我不冷,正与三哥吃着茶,还热着呢。” 萧斐摸了摸他的手,确实是温热着的,这才放下心来,便问道: “这煮的什么茶?” 萧野答道: “白茶,老寿眉。” 思行笑着为萧斐奉茶,“二爷,您尝尝。” 萧斐伸手接过,浅唱一口说道: “我在远处便瞧见你们了,正在聊些什么呢?” 萧野神情微顿,尽管并不刻意,但萧斐与他乃是双生子,萧野的一举一动丝毫逃不过萧斐的眼睛。 两人分明有事,但萧斐未动神色,便听萧河替他三哥答道: “这不是许久未见三哥,正听三哥说他领兵打仗的事情呢。” 有了萧河发话,萧野便立即跟着应和: “对,将来啊,说不定在武艺方面的造诣,小弟比我与大哥还要厉害呢。” 萧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萧野顿时笑不出来了,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照你这么说,五郎以后也当将军,你们一家子都是武将,出了我这么一个文官,是不是我给你们丢脸了?” 萧斐轻飘飘的忽而来了这么一句,打的萧野猝不及防,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只知道他哥生气了。 “谁说的?”不管萧斐是不是有意刁难,萧野立马找补道: “父亲都说从武易,从文难,更何况武将多为莽夫,你看我能背的上来几首诗?更别说吟诗作对了。” 萧河见状,忍不住勾起唇角。 就算是他再眼拙,也能看出萧斐是有意揶揄,萧野却傻愣着不知道。 而萧斐也只有在亲弟弟萧野面前,才会露出几分本性真我来,其他人面前倒很少耍性子。 萧斐不说话,只是低头品茶。 萧野看了看站在一旁脸上带笑的思行,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转头又向萧河求助。 萧河这才接过话茬,笑着开口道: “二哥,你让三哥耍枪一连耍上三五个钟头,那也能办到,但现在你让他静下心来看完一本书,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了。” “前些日子,萧瑶与齐家小姐一道去听书,还讲到二哥为审判魏伯父一案,于殿前力辩群雄的故事呢。” 萧河看向萧斐,有意调侃道: “待她听完回来,别提在我面前说多少句二哥的好话了,萧瑶可没这般夸过三哥呢。” 萧斐听他这般说,虽不知是真是假,但到底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在弟弟跟前端着架子了。 索性也不再与萧野计较,回萧河道: “不过是说书人夸大其词罢了,萧瑶那丫头转眼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怎得还如此天真烂漫?” 萧河正欲开口,谁知思铭从外面进来,见过二爷与三爷,便看向萧河,看似有话要说。 萧河抬手让其在外候着,便起身向二人告辞道: “二哥三哥,想是延青来了,我先走一步。” 萧斐:“去吧。” 待萧河走出阁楼,萧斐忽而看向萧野,声音轻却十分笃定道: “你与五郎有事瞒我?” 萧野浑身一僵,“阿斐,你听我解释。” ———————— 外头的雪渐渐地下大了,思铭跟于身后为其撑伞。 萧河稍停脚步,待四铭与其并肩后,才开口问道: “如何了?” 思铭有所动容,一言一行也越发毕恭毕敬,回道: “应是妥了。” “今个儿闻家三小姐约了小姐去听雨楼赏雪吃茶,同去的还有郭家、秦家与杨家的小姐。” 萧河点点头,“四小姐可有戴那支翠玉玛瑙花簪?” “本是想戴的,我一早便嘱咐过韶灵那丫头,她倒也机灵,多言几句便让四小姐改了主意,并未佩戴翠玉玛瑙花簪。” 听到这,萧河脸上有了一些笑意。 思铭便接着说道: “您让我以乔寂乔少爷的名义,给杨家六小姐送去了一模一样的簪子,杨小姐并未生疑,不仅收下了,今日赏雪还特意戴了出来。” “四小姐可有看到?” 萧河生怕萧瑶看不见,还特意问上一句。 思铭忍不住笑道: “五爷,那簪子如此醒目,咱们四小姐想要看不见也难呀!” “听韶灵说,四小姐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自己偷偷躲在屋里不知道在撕些什么东西呢。” 听到这,萧河心里也便有数了,赏了思铭不少,也嘱咐他赏些银两给韶灵。 他这一招虽损,却实在是管用。 乔寂与萧瑶本就是有缘分之人,从相知相识,再到相互吸引。 以如今萧家的地位,萧瑶嫁给乔寂,那也是下嫁,乃是乔家高攀。 起初萧父并未同意,但架不住女儿喜欢,也只能就此放手。 谁知萧家一朝败落,乔家转眼便翻脸不认人,欲废妻而另娶。 哪还管昔日的山盟海誓,又或是真情假意。 倘若萧河成心想要拆散二人,有的是法子。 第52章 成全 他们刚回到凌天都不久, 乔寂便按耐不住爱慕之心,来寻萧瑶。 身为侯府千金萧瑶自知不能坏了规矩,并不见他, 两人只是隔着一堵墙说了一会儿话, 乔寂便赠了这只翠玉玛瑙花簪。 跟在萧瑶身边的丫鬟韶灵, 是萧河一早就敲打过的,再加上有思铭盯着,不敢出错。 这只花簪刚到萧瑶的手上, 便被韶灵找机会偷偷的带了出来。 是以萧河描摹了这支花簪,花重金又请人加快速度打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这只被复刻出来的花簪, 便让小厮以乔寂的名头,送去了礼部尚书杨平威的府上。 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姑娘小姐是不能私收男子的赠礼。 但礼部尚书杨平威素来宠妾灭妻,整个杨家后院乃是一个侧室在打理。 而这个侧室殷氏,便是杨柳小姐杨依依的生母。 杨依依爱慕乔寂并非一日两日,杨依依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清誉,只想往其跟前凑。 乔寂性子更是圆滑, 虽未有所逾越, 但也不曾拒绝。 是以,萧河在此事上做了文章,杨依依却并未生疑。 至于日后再被两人发现,一切也已经尘埃落定了。 萧河算准了萧瑶的性子, 她必定不会去过多询问杨依依头上的簪子是何人所送。 只会觉得,是乔寂心思不正, 这才两头讨好露了马脚,被她发现。 萧瑶身为侯府千金,有些时候性子单纯烂漫的不似官家的小姐。 她所求的一世一双人, 贫苦人家也许能做得到,但权贵人家只能叹一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萧瑶一连几日不再搭理乔寂,忽遭冷落,乔寂不明所以,心里苦闷非常,无人可说。 他见不到萧瑶,只能站于墙头下苦等。 有次萧河乘马车经过,瞧见他衣帽之上落了不少的积雪,鞋袜也都湿透了。 乔寂生了副好皮囊,但也经不起这大冷天在外抗冻的,整张脸都变得煞白,毫无血色。 萧河面无表情的放下帘子,只觉得白日里平添几分晦气。 萧瑶身边的丫鬟奴仆们都是被一早就提前嘱咐好了的,外出不准向旁人提起四小姐半个字。 倘若被发现,只能按家规处置了。 如此一来,乔寂心里着急,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才会连脸面都不要了在这苦等。 萧河让思铭停下马车,思铭还以为萧河就此改了主意,正觉得奇怪,萧河已经下了马车,朝乔寂走去。 “乔公子,这天寒地冻的,您在此处….可是等人?” 听到声音的乔寂转过身来,瞧见来者是萧河,脸上扬起一些笑来。 “萧公子,好久不见。” “我是在此处等人…”乔寂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但奈何要等的人并不想见我。” 萧河故作了然的点点头,“这样啊…””不知乔兄要等的人,我可否认识?” 萧河一副热心肠的模样,笑道: “倘若我认识,又怎能忍心不帮乔兄一二呢?” 听到这话,乔寂的眼睛当即一亮,略微迟疑道: “这是否太过麻烦你?” 乔寂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接着说道: “萧兄,实不相瞒,我其实爱慕你的家姐已久,但奈何近日来,不知因何原因而惹恼了她…” “我思来想去,转辗反侧了几日,实在是想不明白。” 萧河听罢,脸上故作惊讶,苦思了一会儿才为难道: “乔兄,按理来说我不该管,但见你如此消沉也不是个事儿。” “不如这样吧,”萧河提议道: “乔兄你再等几日,待我寻到机会约你们二人见上一面,有什么话说通便是。” 乔寂一听,当即兴喜非常,连声感谢。 萧河冲他一笑,“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待乔寂走后,再转眼看萧河,脸上哪还有半点笑意,望着乔寂背影的目光也是格外的冷淡。 思铭虽心中不解,但并未过问太多。 他跟在萧河身边行事也有大半年,越是熟悉自家主子,便越明白谨言慎行这四个字。 萧河并未再次上车,而是徒步走去小门。 “走吧。” ———————— 自从那一日萧河答应乔寂之后,他便再也没来侯府外等过了。 萧瑶每次经过那片花墙,都会忍不住驻留片刻。 直至心里清楚墙的另一头并没有自己要等的人,这才难掩失落之色,落寞离去。 萧河有时也会去她院中看望萧瑶,萧瑶并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时而在那面花墙之上停留。 但萧河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顺着萧瑶的视线看去,忽而淡声道: “我记得春夏之际,这面墙上便开满了各样鲜艳的花儿,一眼望去姹紫嫣红。” 萧瑶微怔,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却觉得萧河分明话中有话。 “但一到寒冬,这面花墙却是瞧不见半点从前的光鲜美丽了。” 萧瑶不知他要说些什么,萧河却看向他,神情未变道: “花墙盛开之时,即便是我一个不爱赏花之人,也会为美景而驻足片刻。” “可倘若花败之秋,又哪里能想得起此处,不过是换个地方再赏菊花。” “只有真心爱惜花墙的人,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会爱护好墙下的一花一草,静等明年花开,而不是翘首以盼他人。” 萧河的这番话,萧瑶不得不听进去。 即便她有心要瞒,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样子是瞒不过自家弟弟的。 “你何时知道的?” 萧瑶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神情略显沮丧。 “在岐州的时候,便见你与乔寂有书信往来。” 萧河捧起茶盏,轻轻吹动其上的浮叶。 萧瑶缓缓眨眼,脸上未有惊讶之色。 “我本以为….乔寂是世上少数懂我的男子,但如今想来,我也只是人家权衡利弊的选择而已。” 萧瑶慢慢平静下来,心里的那点不甘与伤心,也渐渐的有所回落,而最终着地。 萧河见她这般模样,忽而出声问道: “前几日,我于府外遇见了乔公子。” “他求我来与你说情,他想再见你一面。” 萧河看着萧瑶,放轻声音道: “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 萧瑶沉默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摇头道: “不必了,即便见了又能如何?” 见萧瑶从心里彻底将乔寂放下,萧河终是松了一口气。 回长风院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直至夜幕低垂,时钊寒翻墙而下,推门而入之时,萧河也没怎么为难他。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重新看起书来。 时钊寒倒也不过分打扰,自顾自的坐于书桌前,闲来无事便拾起笔作起画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待萧河再抬头,便见时钊寒已然画好了一张,正是他低头看书的模样,显得十分恬静美好。 “无聊。” 萧河放下书,正欲起身倒茶。 时钊寒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先一步起身为他奉上了茶。 萧河有些没反应过来,却瞧见时钊寒脸上盈盈的笑意。 他浅饮一口,忽然觉得钊钊也并非是全部消失了。 “听说吏部侍郎之子乔光济,这些时日与萧四小姐走的很近?” 提起乔寂,萧河便忍不住皱眉。 “外面传的不过风言风语,你也会信?” 时钊寒自是不会信,只是道: “有所耳闻……怕是对四小姐名声不好。” 这话正中萧河心中所顾忌的,所以那日瞧见乔寂于萧瑶院外的墙下等候,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又有多少人看了去。 乔寂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连带着也要糟践掉萧瑶的清誉。 是以萧河无法再忍,倘若他要使些肮脏手段来,即便他是吏部侍郎的儿子,就算知道了实情也是百口莫辩。 “正因如此,才怕夜长梦多。” 萧河放下茶盏,眼底一片清明。 时钊寒却十分好奇他会怎么做,以至于萧河从始至终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便是时钊寒并未过问他为何厌恶乔寂的原因,好似已经心知肚明。 “你要如何做?” 萧河抬眸看向他,倒也不怕他知道,淡声道: “听闻礼部尚书之女杨依依,倒是对乔光济一往情深的很哪。”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成全了他们。” 本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事情,那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又过两日,乔寂在家中等着萧河的消息,等的已然快要坐不住了,终是收到了萧府小厮传来的话。 让他于下午申时在月阙楼静候佳音,届时萧河自会带他去见萧瑶。 乔寂只顾着高兴,却并未生疑如此私密的事情,前来传话的家仆却并非萧河身边的心腹。 而另一边,萧河让人有意将乔寂要约萧瑶私会于月阙楼的事,传到了杨家六小姐耳朵里。 萧河本怕杨依依有所顾忌不敢前去,已经想好下策,倘若不行便只能借闻家三小姐一用。 谁知,杨依依得知此消息,本就被外面传的风言风语气的在家怒砸东西,连带着几日未曾给身边伺候着的人有好脸色看过。 如今得知此消息,终是按耐不住。 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赶在萧瑶与乔寂见面之前,先下手为强。 第53章 羌肃 春杏转头看了看四周, 生怕碰上自家小姐相熟的人。 出了月阙楼,便直奔对街上停着的一辆马车。 “小姐!” 听到春杏的声音,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快速掀开一角。 “打听到了么?” 杨依依生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五官虽清秀, 却是在算不上惊艳。 在她的催促声中, 春杏连忙回道: “小姐都打听好了,萧四小姐还未到,您快下来先进去吧!” 杨依依听罢只是略微一顿, 当即不再犹豫的下了车。 她今日来,便已经是想的十分清楚了。 为了心爱之人, 哪怕是再卑鄙、下贱的手段,也能使得。 春杏掩护着杨依依进了月阙楼,月阙楼的管事并未见过萧家的四小姐。 是以刚开始春杏便说自己是萧小姐身边的丫鬟,也并未有人怀疑,顺顺利利的打听到了萧家所订的雅阁是哪一间。 有惊无险的上了楼,进了雅阁,杨依依的心才稍微安定一些下来。 春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 塞到杨依依的手里。 杨依依捏紧了手中的纸包, 她当然知道这是何物。 只是当想象中的事情真的让她去做时,难免感到害怕。 她轻咬着下唇,春杏见她神情犹豫不定,只能说道: “小姐, 我就在外面候着,也好帮您引开萧四小姐。” 杨依依有些心神不宁的点点头, 顺着床边坐下。 春杏给她倒了杯茶,实在是没忍住说道: “小姐,您今儿个已经出来了, 待会儿见到乔公子,倘若他对您有意,这事还好说,倘若他对您无意….” “回头这事再传出去,您还嫁不嫁人了?” 听到这话,杨依依当即心一横,站起身来把那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尽数倒进了酒壶里。 “春杏,你一定要帮我守好这个门,除了乔公子,谁来了也不准进,听到了么?” 春杏笑道: “小姐,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另一侧,思铭推门而入,向萧河回话道: “五爷,杨六小姐已经在雅阁内候着了。” “门外只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在。” 萧河微微垂眸,点了点头。 “杨忠旗是在这附近没走吧?” 思铭笑了一声,“杨家二公子正陪新妇在裁缝铺里选布匹呢,手下的人盯的紧不敢松懈。” “要是今天事成,怕是杨家的脸面丢大了。” 萧河勾勾唇角,淡声道: “这事不闹大也就不好玩了。” 他就是要杨家收不了场,要么逼着杨怀仁亲手勒死自己的女儿,要么乔家硬着头皮也要把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娶进门。 思铭正欲开口,却听外面有人上了楼。 打开门一看,正是乔寂赴约而来。 萧河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乔兄,你来了。” “让你久等了萧公子,”乔寂面露感激之情,道: “今日之事,多亏有你从中搭线,乔某万分感激!” 说罢,便要倒上一杯酒来敬萧河。 萧河也不拦着,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淡笑道: “乔兄不必客气,倘若你俩真的有缘,即便没有我从中搭线,亦能结此良缘。” “来,我敬你一杯….”萧河抬起手,乔寂便也跟着举杯,并未察觉萧河脸上的笑并未直达眼底。 三杯酒下肚之后,乔寂便按耐不住问道: “萧兄,你是最为善良之人,阿瑶也最愿意听你的话,那她今日是否愿意…” 萧河出声打断了他: “人都来了,你为何不亲自去问问?” 说罢,他便喊来思铭,为期带路。 乔寂愣了片刻,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妥。 但三杯酒刚刚下肚,浑身便热的有些难耐,乔寂一时之间并未想那么多。 直至跟着思铭踏进雅阁的门,他才发觉头晕的有些厉害。 转身就拉住思铭的胳膊,刚想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思铭却按住他的手,一点点推开。 “乔公子,小姐正在房里等着呢。” 说完,“嘭”的一声,门便从外面关上了。 乔寂越想越不对劲,那酒是一早就被人动过手脚的。 可萧河是萧瑶的亲弟弟啊,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损坏亲姐姐名声的事来?! 除非… 乔寂转过身看向房内的人,在瞧清那人的脸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除非在这等他的人,根本就不是萧瑶。 杨依依羞涩的抬起头来,尽管乔寂在见到她时脸色难看,但她仍旧忍住了内心的苦涩,柔声唤道: “乔哥哥…” 乔寂转身就要走,但此时的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而身后的杨依依已经从背后抱住了他,胸前的柔软紧紧贴在一处。 乔寂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窜遍了全身,而他今日注定要毁在萧河的手上。 ———————— 思铭来传消息时,萧河正与赫连凛在清云榭下棋。 有一段时日未见,赫连凛要比以往沉稳了不少。 是以萧捷练其剑,连带着人都练得锋利了一些。 “我听劳叔说,我那几个叔叔好像又生祸端了。” 提前起自己的那几个叔叔,赫连凛脸上没什么情绪。 羌肃,历来都是天凌帝王最难管制的一片疆土。 有些时候,倘若遇上部落纷争,即便是他们所臣服的塔莫王的话,也并不管用。 而为了更好的统治这些杂而乱的部落,往往由塔莫王的弟兄们出手平乱。 但赫连凛的这三位叔叔们,可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部族与部族之间,常年都因粮食、马匹、女人…而争斗不休。 而所有的部落都要按照塔莫王所定下的规矩,每年向上递交贡品。 倘若交不上来,便只能向塔莫王献上族内最美、最好的女子,或是小孩。 这些作为贡品的女子和孩童,仅为塔莫王一人私有,即便他们身份低贱,没有塔莫王的允许,也不能许给他人。 赫连凛的母亲,就是这般被自己的族人选为贡品,献给了羌肃王。 即便是再美的女子,只要身为贡品,便只能一生做奴,服侍塔莫王。 他们或为王府里的婢子,或是马夫杂役,也许一生也见不到塔莫王一面,便丧命在偌大的王府之中。 赫连凛的母亲虽为贡品,但生的极美,所以才会被他的父亲一眼选中,留在身边伺候。 这才有后来的醉酒宠幸一事,而生下赫连凛之后,又毫无自保的能力,只能硬生生的被羌肃王的宠妾给逼死。 正是因为塔莫王在羌肃享有无上的权利,部族里的女人、马匹、粮食,乃至孩童,都是塔莫王的财产的一部分。 总会有一些部族因此而奋力反抗,直至被塔莫王的弟兄们杀尽。 赫连凛的那几个叔叔,都是赫赫有名的疯子。 他们平乱,往往是将一个部落所有的族人全部屠尽,只留下几个孤苦伶仃的孩童。 倘若有些时候,杀的红眼,疯魔了,连孩童都不曾放过。 赫连凛的三叔叔阿尔真,就曾抬手抓起一名女童,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咬在其胸口上,撕扯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那场景,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人也只会觉得毛骨悚然。 “正是因为塔莫王的许诺,只要他们所战胜的部落,所获得的东西都归他们所有…” 想起自己的母亲,几位叔叔的过往,赫连凛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屠杀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最平常的事了。” 而也正是因为羌肃王的这几位弟兄凶名在外,他的位置才坐的要比以往的塔莫王更稳更长久。 羌肃王也对自己这几位弟兄放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是太过分,小惩一下也就算过去了。 但就在上个月,赫连凛的三叔叔阿尔真,在受命平乱的途中,忽然浑身冒脓疮,皮肤溃烂而死。 这事传到羌肃王的耳朵里,即便身为塔莫王,也震惊无比。 但这事并未结束,但凡与阿尔真所接触过的人,都开始出现与其一摸一样的症状,宛如瘟疫。 羌肃王又命其他手下去查,这一查才得知阿尔真的府邸上豢养了不少的孩童。 是以赫连凛的另两位叔叔也知道此事,只是事发之后都吓破了胆,躲在家里不敢出。 阿尔真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另两外弟兄难保没有参与,更何况听说羌肃王不少的手下,都与阿尔真来往亲密。 但是否与其一起食过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萧河借机问道: “你身边那个名叫盖普的人,是被羌肃王召回了吗?” 赫连凛执棋的手一顿,笑道: “正是因为盖普走了,我的日子才能轻松许多。” 萧河沉思片刻,忽而出声道: “倘若他再回来,杀了,以绝后患。” 听到此话,赫连凛明显一愣,然而萧河看向他,眼神认真并非说笑。 他正欲再问,谁知思铭恰好推门进来。 思铭看了看两人,总觉得两人的神情有些不对,迟疑片刻这才开口道: “五爷,月阙楼那边…” 萧河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篓里,问道: “如何了?” 思铭这才回道: “杨二公子撞破了自家妹妹的丑事,差点吓晕过去,但好在他反应够快的,立即喊了身边的人守住了门,才没把事情闹大。” “五爷,我们这边是该……?” 萧河淡声道: “先放点风声出去,静观其变。” “是。” 第54章 收场 韶灵正给四小姐梳妆打扮, 翘玉手里捧着几支开的极好的腊梅走进了屋子。 “翘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韶灵面露惊喜,接过翘玉手中的梅花, 顺手便插进了瓷瓶中。 翘玉看向萧瑶, 笑着说道: “二月里腊梅开的正香, 五爷特意让我剪了些送过来。” 她说着便走到萧瑶的身边,动作娴熟的拿起韶灵放下的梳子,继续为萧瑶挽发。 萧瑶见她来, 自然也是高兴的。 自从弟弟将翘玉从自己身边要了过去,萧瑶也不时常能见到她, 便关心的问道: “你在长风院,五郎可曾为难你?” 翘玉笑着答道: “五爷和小姐一样心地善良,从不苛待下人。” “前几日五爷还说呢,倘若我要是实在想念小姐您,也准我回您的身边,不知道…” “不知道您如今还要不要我?” 萧瑶一怔,也有些惊讶: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你若是想要回来, 随时都可以, 但…” 萧瑶握住了翘玉的手,柔声道: “但比起照顾我,我倒是更希望你能留在阿鹤的身边。” “他院内一向不留女侍,饮食起居都是思铭一人在跟前伺候, 到底不比女孩子家更为细心妥帖。” 翘玉一听,顿时也舍不得五爷来, 正左右为难,韶灵却笑着打趣道: “翘玉姐姐,你不过现在是在别的院内做事, 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小姐了,怎得如此念主儿?” 翘玉被她说的面上一红,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你这个小丫头,能懂什么?” 萧瑶却笑着解释道: “我与翘玉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但情如姐妹,倘若我嫁了人,我可是要把你要回来的。” 翘玉这才开心了不少,忽而又想到前些日子因是杨家六小姐与乔家二公子私通的事,本就闹的沸沸扬扬,乔家二公子还不知收敛,竟还想求见五爷。 想到这,翘玉便起不打一出来,她并不知道萧瑶此前也与乔寂相识。 “听说乔家的老夫人正以死相逼,怎么都不愿乔家二公子娶杨六小姐过门,如今杨六小姐肚子都显怀了,这不是诚心要逼死人吗?” 再听到关于乔寂的事,萧瑶内心已毫无波澜,淡声道: “身为儿子,当以孝为先,总不能真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根白绫吊死在家中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身为男子,又薄情寡义到这种地步,实在也是令人唏嘘。” 韶灵修剪着梅花枝,开口道: “要我说呀,这错就错在乔家的老夫人太过要面子,即不认是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事,将全部的罪责都怪到杨六小姐的头上。” “即便杨六小姐真的如愿嫁了过去,这日后但凡出了差池,岂不是一样要被老夫人嫌弃或是责骂?” 翘玉听罢也是长长叹息,“是啊,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婆婆呢?” 萧瑶忽而晃了晃神,不知为何莫名的阵阵心悸。 倘若不是那支翠玉玛瑙花簪生了事端,面临如此处境的,会不会就是她自己了? 萧瑶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簪子,突然出声道: “韶灵。” 韶灵:“哎!小姐,什么事?” 萧瑶将簪子交给她,面色复杂道: “把这东西砸碎了,埋了吧。” 韶灵一愣,伸手接过:“是。” 因是以为自家小姐还在为乔家二公子伤心,便拿捏不准的将此事告诉了思铭。 思铭在晚饭之时,又将此事告知了萧河。 萧河听罢,却笑着说道: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以后再也不会听到关于乔家的事了。” 思铭似懂非懂,便正好问道: “如今已经两三个月过去了,再往后拖杨六小姐肚子都要显怀了,这再娶或是再嫁…未免太丑了些吧?” 萧河淡声道: “急什么,到底是杨怀仁舍不得女儿,如今丢尽脸面又如何?” “乔家再不认这桩丑事,倘若真的闹出人命来…….怕是在这凌天都没法活了。” 萧河预料的不错,新年刚过没几日,乔家便终是扛不住向杨家妥协了。 因这婚事说来实在丢脸,便一切从简,办的极为潦草。 听说新妇敬茶之时,乔老夫人全程绷着脸,直至新妇胳膊举的酸软,茶盏都快端不稳了,这才勉勉强强接过。 如今他帮萧瑶躲过一劫,杨依依却应承了她之前相似的命运。 萧河心中不禁有些惆怅,却实在是无心再管其他。 是以刚过完年,羌肃便传来消息。 羌肃王的大儿子赫连苍,因追查阿尔真一事,突而暴毙身亡。 此事过去再传到凌天都,也已经有些时日了。 听说羌肃王因丧子而悲痛万分,从而大开杀戒,要彻底血洗斯卟达部落。 而阿尔真一事未平,一波又起。 一个名叫蓝庆贞的部落祭祀,曾对自己的族人说他受到真神的旨意,是真神惩罚了阿尔真。 甚至,他还预言了下一任的塔莫王并非同样残暴的赫连苍。 紧接着没过多久,赫连苍便暴毙而死。 听说了这一传闻的羌肃王震怒无比,当即命人抓来了蓝庆贞,并施以酷刑。 而蓝庆贞死后,羌肃各个部族非但没有因此胆怯降服,反而悲愤交加,奋起反抗的部落就有不下二三十个。 赫连凛来的时候,萧河正在吃饺子。 热气腾升,使的他那张脸看的有些模糊。 萧河将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便挥挥手示意思铭也给赫连凛呈上一碗。 “坐,来吃饺子。” 赫连凛坐下,筷子夹起一个便丢进嘴里,一时烫的眉毛抽了抽。 萧河忍不住笑道: “心急你可吃不了饺子。” 思铭又连忙去给世子倒来一杯凉茶,赫连凛喝了一口,才实诚道: “好吃,但是真的烫。” 萧河笑着摇摇头,他已经吃饱了便看着赫连凛吃。 赫连凛吃饺子的动作小心翼翼,吃一口吹一口,看着特别有趣。 “可是你父亲向皇上上传了手谕?” 赫连凛放下筷子,回道: “正是,他欲接我回羌肃,但天武帝绝不会轻易的放我走。” 萧河给自己倒茶,“羌肃大乱,对于皇帝来说,乃是好事。” 而且这个时候,因各个部落的暴行,羌肃王甚至无法抽出多余的兵力,来接赫连凛。 “倘若皇帝不肯放我走,父亲也许会立叔叔的儿子为塔莫。” 赫连凛神情有些紧绷,他并非瘦弱的羔羊,而是一匹正渴望鲜血的幼狼。 但天武帝是那遮天的手,凌天都化为囚笼,将其困在其中无法脱离。 即便他与羌肃王并无过多的父子之情,但这个时候仍怕被其彻底抛弃。 萧河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但并未急着开口。 他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这才说道: “我可以助你回羌肃,但你也要答应我三件事。” 赫连凛微怔,随后答应道: “只要是你交于我办的事,我一定做到。” 萧河勾起唇角,笑道: “世子殿下,你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这第一件事,是关于你能否坐上塔莫宝座的关键。” 赫连凛一愣,只听萧河说道: “回到羌肃之后,倘若有机会杀了盖普,那就不要犹豫,以免夜长梦多。” “盖普他….”赫连凛心中不解,但并没有丝毫质疑萧河所说的。 “难道盖普的身份并不简单?” 赫连凛很聪明,萧河但笑不语,只是点到为止。 他并不能完全将盖普的身世透露给赫连凛,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因果,而另生祸端。 盖普乃是上一任塔莫王的私生子,也是羌肃王的亲弟弟。 是以赫连凛以为自己的几位叔叔死的死,废的废,但事实并非如此。 而因羌肃王对赫连凛的不信任,是以盖普分了权,从而成了赫连凛上位的最大威胁。 萧河只能就此提点一二,并不能说出全部的事实。 “第二件事,”萧河看向他,神情沉重: “殿下,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请你看在我今日帮你的份上,也能帮帮我的亲人。” “我答应你,只要是萧家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婢子、杂役,”赫连凛神情认真: “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定保他周全。” 萧河有所动容,点点头却并未就此放松。 “第三件事……” “倘若以后是四皇子时钊寒当了皇帝,你不能动兵北上,兵刃相向。” 此言一出,赫连凛神情微变,并未说话。 两人视线相对,终是赫连凛败下阵来,心有不甘道: “四皇子对你分明抱有其他目的,你…你还是愿意辅佐于他?” 萧河并未急着否认,开口道: “如今有能力争储的皇子里,只有他站在了温皇后的对立面。” 赫连凛面露不解,“可目前高阳毅站位不明,二皇子又有群臣拥护,十一皇子的母亲又与温皇后同气连枝…” “唯一支持时钊寒的,只有一个手无寸铁的七皇子,他又凭什么赢?” 赫连凛越想越难以克制,实在是忍不住失控问道: “阿鹤,难道你现在…还心悦着他吗?” 第55章 妒火 “我与他之间只剩下君臣之间该有的本分, 并无其他。” 萧河看向赫连凛,神情平静: “无论是谁当这个皇帝,我都不想看见天下的百姓因战争而流离失所。” “或者……你也想当皇上?” 赫连凛被他问的当即一愣, 下意识否认道: “阿鹤,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河垂眸, 轻叹一声道: “阿凛,我有我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你也有你自己要走完的路。” “待到尘埃落定之时, 希望你我还能在此相聚。” “思铭。” 萧河唤了一声思铭,“去拿几壶好酒来。” 思铭动作够快, 拿了酒来给萧河、赫连凛一一满上。 赫连凛很少沾酒,本是不能喝的,但现下一想到分别在即,难免生出许多惆怅和难过来。 即便酒水再辛辣,也是皱着眉一饮而尽。 他喝的又快又猛,一杯接着一杯往下灌,即便是萧河也有些忍不住上前拦了拦。 “你喝慢些!” 赫连凛却将他轻轻推开, 心里难受的紧, 却没法子倾吐,只得喊思铭满上。 他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两抹红晕,站起身来比萧河还要高半个头,站的还算稳。 “我敬你。” 说完, 也不管萧河是否抬了酒杯,便又一饮而尽。 萧河哭笑不得, 让他坐下之后,只能陪他喝个尽情。 思铭拿来的三坛子酒,有一大半都进了赫连凛的肚子里。 萧河已然有些醉了, 两眼迷离,赫连凛竟还能喝,他便喊思铭也过来坐下喝几杯。 思铭见自家主子实在是陪不动了,只能自己上了。 两人又喝了不少,直至思铭都有些喝多了,胃里实在是撑的难受,忍不住出去吐了。 趴在桌子上的赫连凛忽而笑出了声,萧河睁开眼看他,也跟着乐: “你笑什么!” 赫连凛只是摇摇头,“酒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以前从未发现它的好来。” 萧河失笑,“这东西,只能让你片刻快乐而已。” 赫连凛用手撑着下巴,认认真真的看着萧河,忽而说道: “萧河,倘若…倘若一切安定之后,你愿不愿意和我回羌肃?” 他的声音不大,却咬字十分清晰,以至于萧河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萧河不答,赫连凛便站起身,走路实在是不稳,直至站在他的跟前。 “你…你这是做甚?” 萧河有些不安,昂起头看着身型高大的赫连凛,忽而生出几分莫名的压迫感来。 赫连凛望着萧河那白玉似得脸庞染上几缕绯红,从而本就美得模样,更显几分瑰丽。 像是察觉到了萧河不安的情绪般,赫连凛便顺势跪坐在了他的跟前。 萧河明显愣了一下,想要扶他起来,赫连凛却按住了他的手。 萧河这才注意到,赫连凛的眼眸竟也会这般深邃而令人心悸。 “倘若我能遵守约定,待一切安定之后,我来接你,你可愿…跟我走?” 赫连凛的声音很轻,轻到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着他莫大的勇气。 萧河久久未能反应,他从未想过一切安定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自从重生之后,他只知道活着的每一日都在为以前所做的错事而赎罪。 他没有设想过,倘若父母安在,大哥二哥三哥都还活着,他们也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兰延青、高子瞻,即便是时钊寒…… 只有他没有归路,或者说,只有他不属于这里。 萧河张了张嘴,想要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直至看着赫连凛的眼睛,他想,也许一切安定之后,他也能像师父一样了无牵挂的活着,即便是浪迹天涯也活的潇洒恣意,又有何不可呢。 他莞尔一笑,点头应下。 “好。” “倘若一切安定,我定会去羌肃找你。” 赫连凛大喜过望,下意识握住了萧河的手,谁知突然有一股外力袭来,猛地将赫连凛甩开三米远。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萧河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因妒火中烧而显得有几分狂乱。 萧河愣了愣,不知为何时钊寒会出现在此处。 他喝的实在是有些多了,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处境有多危险,还傻傻的问道: “你怎么来了?” “不如….一起?” 听到这话,本就妒火攻心的时钊寒怒极反笑,当即抽出剑,一剑将萧河身下的软榻劈的四分五裂。 萧河吓了一跳,反应还算快的站起身来,却因实在是喝多了,而站不住脚,下意识抓住了时钊寒的衣袖。 “你发什么疯?” 他推了时钊寒一把,非但没推动,自己还倒退了两步,有些懵的瞪了他一眼。 时钊寒却将人拽到自己跟前,两人几乎面贴着面,嗅到他浑身酒气,又转头瞥了一眼同样喝多了的赫连凛。 时钊寒的脸色极冷,寒声道: “萧河,谁准你和赫连凛深更半夜在这喝酒,身边连个候着的奴才都没有,还喝的如此烂醉!” 萧河想要挣开,却反被他死死的搂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这时,被甩开的赫连凛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勉强站稳脚跟,忍不住大喊: “时钊寒,你放开他!” 时钊寒听见他的声音,眼眸闪过一丝暴戾的杀意。 此时醒了酒的思铭恰巧回来,见到这一幕也是当即一愣。 “四、四殿下?” 时钊寒已面如寒霜,看向思铭冷声道: “人都喝醉了,还不赶紧送回去!” 思铭这才反应过来,立马点头答应: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他刚搀扶起赫连凛,谁知赫连凛还不肯走,伸着手还想要去够萧河。 被思铭死死拦住,他压根不敢看时钊寒,额头直冒冷汗,硬着头皮把赫连凛拽出了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直至把人送上了马车,思铭又连忙赶回了长风院。 此时屋内亮起了烛火,却并未听见里面有声音。 思铭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实在是担心自家主子,轻叩门扉小声问道: “殿下,五爷喝多了,还是让我来伺候吧?”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道算不上清脆的巴掌声,思铭心里一惊。 时钊寒的声音明显压着怒气,“不用!” 听见这动静的思铭,心里暗暗叫苦,拦又拦不住,不拦又实在是担心萧河被欺负。 他只得硬着头皮再问:“殿下,五爷真的有些喝多了,小心待会吐您一身….” “滚开!” 思铭:……. 而此时,屋内的萧河正满脸通红的看着时钊寒,脸上扬起一抹快意的笑。 时钊寒的嘴唇被他咬出了血,脸颊也刚刚挨了一把掌,虽算不上多疼,但也有些麻意。 屋内的主子肆无忌惮也就罢了,偏偏屋外的奴才还不知好歹。 时钊寒气的绕着桌子走了整整两圈,眼睛都憋的通红,还是硬生生的坐下了。 萧河微微挑眉,这人挺能忍,还不走? “你与赫连凛喝酒,我确实没资格管,但难道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时钊寒抬头看向他,眼神控诉道。 听到这话,萧河冷笑道: “大半夜的你又翻墙进来,我还没先找你的错,你倒是先挑起我的刺来了?” 时钊寒被说的脸色发青,唇上溢出的血珠也只是用大拇指随意的抹去,在唇角留下一抹显眼的红。 “那你和赫连凛喝酒,喝着喝着还牵起手来了,就一点都没有错?” 时钊寒越想越生气,倘若不是他来得及时,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萧河被他气笑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自以为是,蛮狠不讲理的吗?” 时钊寒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萧河的跟前,作势又要硬来。 萧河推不开他,被亲的一个结结实实,直至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散了开来。 萧河才勉强找回点理智,一把将人推开,大口喘着气。 时钊寒的眼眸却从始至终没能从他的脸上挪开分毫,像是野兽盯住了自己最心爱的猎物,难以放手。 “你说我自以为是我也认,蛮狠也只对你如此。” 时钊寒神情慢慢冷静下来,冷声道: “萧青鹤,你敢向我保证,难道赫连凛对你一点别的心思也无吗?” 萧河愣在原地,时钊寒接着说道: “赫连苍已死,羌肃王向天武帝传了手谕,他人尚未来得及知道的事,他已然知晓。” “不过是伪装利用,博得了你全部的同情,想要你助他回羌肃吧?” 见萧河面色发白,时钊寒知道自己猜的已经八/九不离十。 “你明知天武帝不会放他回羌肃,也要帮他?” 萧河微微垂眸,神色不明: “我自有我的法子,我的事….不用你管。” 听到这话,时钊寒怒极反笑,连连点头。 “好!” “倘若你我之间,仅凭一句不管就能撇得清的话,又怎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 时钊寒走至萧河的跟前,顺着他的手缓缓摩挲向上,直到握住了他的肩膀。 “你分明知道我做不到真的不管不顾,如今说这些…太迟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足够萧河听清每一个字。 第56章 利用 三月, 羌肃王一连向上递交了几次手谕,接二连三的派人前往凌天都。 大有只要皇帝不肯放人,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因此这几日, 天武帝的脾气格外, 就连萧斐上早朝都要颇为小心言语。 直至三月初八, 羌肃王又命人递交了手谕,这次是羌肃王亲自上凌天都接人。 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 随同羌肃王而来的,还有那五千精骑。 不出意外的话, 还有三日便可抵达凌天都。 是以天武帝夜里秘密召集了几位重臣,来商讨对策。 萧野正欲出门,他的发妻邵氏又连忙追了出来。 夜里风寒,怕他着凉,将外氅给他披上这才放心。 萧河站在院外静静的候着,夫妻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才依依不舍的分离。 萧捷踏出院门, 这才留意到鼻尖冻的有些发红的萧河。 “五郎?你怎么在这?” 萧捷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见他冷便要解下刚穿上的大氅。 萧河连忙阻止道: “大哥,我不冷,我一会儿便回去了。” 萧捷见状,猜到他必定是有事, 微微皱眉道: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你快回屋里去。” 萧捷说完便大步向前迈,萧河只能跟在其后,追上他的步伐。 “大哥现在入宫, 可是为了羌肃世子一事?” 萧捷步伐不减,心中清楚他是为了南世子而来。 但国事就是国事,并非一点私交就能干预的。 见萧捷不应,萧河只好再次开口道: “大哥此次入宫,想来是已经为皇上想好了对策?” 萧捷忽而停下,转头看向他,眉头紧皱。 见他有所松动,萧河继续开口道: “我听二哥说,皇上已经为此事烦神了许多日,倘若大哥此次进宫不能为皇上解忧,我怕大哥您因此而受到牵连。” “小弟有些想法,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捷听到这,忽而一笑道: “你都跟了一路,我让你不说你就不说了?” 萧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还是大哥懂我。” “此次羌肃王前来凌天都,虽表面上只带了五千精骑,但他手中可调动的兵权,可并非五千,而是五万塔莫悍匪。” “倘若皇上执意不肯放人,与羌肃王撕破脸也是早晚的事,也就避免不了一战。” “是以,我以为这便是陛下今夜要招您与父亲入宫的原因。” 倘若要打,只能由曾经与羌肃王交过手、对其熟悉了解的萧北侯领兵。 而如今,萧北侯征战多年,再骁勇善战的人也会老去,这也是为什么萧捷必须要代替父亲站出来的原因。 “如若真的有此一战,凌天都百姓的安危暂且不说,身为儿子,我倒是担心父亲的身体,能否经得起再次折腾!” 萧河满脸担忧,萧捷也不免动容。 他们都知道,当年萧百声与羌肃王与红河一战,差点痛失一臂。 如今老仇人见面,岂能不拼个你死我活来? “那依你看…是该放人?”萧捷犹豫道。 萧河微微一笑,回道: “我认为,是该放人,其原因有三。” 萧捷心中一动,“说来听听。” “其一,时机未到,我知道皇上想动羌肃不是一日两日,恰好又逢羌肃部落暴乱,趁机瓦解看似可行,却风险过大。” “要知道羌肃远在千里之外,没有军队驻守,何人来领兵?打仗的经费粮草,又从哪里调出?” “不如趁早放赫连凛回去,以平部落暴乱,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待两者疲惫,我们在动手也不迟。” 萧捷听到这,心中已经大为震撼,却还是按耐住性子,让萧河把话说完。 “其二,南世子性子软弱,并非可塑之才,这一点…大哥你应当清楚,不用我多言了吧?” 萧河在去圣山之前,便已经为今日一举而提前铺好了路。 倘若萧捷从未接触过南世子,是以自己根本无法说服他。 即便自己将其一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 身为武将,最怕的就是养虎为患,是以宁愿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个。 但萧捷曾教授过赫连凛的剑术,对他的为人有所了解,此时萧河再说,便不会再引起萧捷的疑心。 话虽如此,萧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只能点点头: “那最后一个原因是?” 萧河停顿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最后一个,倘若前面两条都无法说服皇上,仍旧怕是放虎归山……” “那就只能假意放人,待一众人等行至凌天都十里开外,埋伏官兵杀之!” 直至听完这最后一条,萧捷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消散了。 原以为萧河是为了他与赫连凛那点情谊而前来说情,谁知萧河只是为了父亲与他着想。 萧捷不免有些感慨,只觉得自家弟弟是真的长大了。 萧河心思如此缜密,其才能真的不输萧家任何一个人。 “天冷,快回去吧。” 萧捷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柔和了许多。 萧河把要说完的话说完,自知剩下的只能静候结果,便点点头目送大哥离去。 又过三日,羌肃王抵达凌天都,天武帝于宫中设宴款待。 一众人等在凌天都逗留数日,羌肃王的精骑并未进凌天都,始终停留于城外。 但羌肃王身边亦跟着几个塔莫的高手,寻常人近不了身。 最终,天武帝还是选择放南世子回羌肃。 三月二十日的清晨,天还未亮,羌肃王的人马便悄然上路。 他们并未从正城门而出,而是另择小路,绕路南下。 是以二皇子的人并未蹲守到他们,只能心有不甘的回去复命。 临走之前,赫连凛也没能找到机会再见萧河一面。 而往回飞的信鸽还没挨到萧府的大门,便在城外被拦截。 宋净庭正在与雀宁说着话,忽而天上掉下来一只鸟的尸体,正好砸在了两人的面前。 宋净庭:“…….” 雀宁:“…一定是海渊干的。” 雀宁熟练的将信鸽腿上捆绑着的信纸取下,双手举至时钊寒的跟前。 时钊寒微微垂眸,伸手拿过,打开一看。 【阿鹤,我在羌肃等你】 时钊寒冷笑一声,将信纸尽数撕碎扔在地上。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家主子因何故而动怒。 “赫连凛回羌肃,已是必然。” 时钊寒站起身,淡声道: “时寻夜的人扑了个空。” 宋净庭这时开口道: “赫连凛即便回了羌肃,短时间也未必能坐稳其位。” “只不过…属下倒是挺好奇,是谁有这般能力竟说服皇帝改了想法。” 听到这话的时钊寒瞥了他一眼,忽而勾勾唇角: “你猜猜看。” 宋净庭见他难能露出一些笑来,便斗胆猜道: “难道是…萧少爷?” 时钊寒知道他聪明,但有些时候聪明的又令人全然没有半点意思。 “不是他,还能是谁?”雀宁微微一笑道: “也只有萧家才能劝动皇帝,而能劝动萧捷的,也只有他那个宝贝弟弟了。” 宋净庭将自家主子的反应尽收眼底,晓得他正因萧河袒护赫连凛一事,而吃醋非常。 但眼下赫连凛已远在千里之外,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相见,时钊寒并非不顾大局之人。 于是,他便说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殿下您要在皇帝封王之前,能得朝中重臣拥簇。” “几位世族之中,倘若能得萧家的支持,自能得天下……” 只见自家主子的眼神越发的冷漠,宋净庭不敢再说了。 方长恒实在是佩服宋净庭的胆识,明知殿下与萧河的关系,也敢冒死说出这般话来。 良久,无人敢言,时钊寒才淡声道: “韩辛移人呢,事情可有办妥?” 雀宁笑着回道: “韩公子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宋大人不过提点两句,他回到二皇子的身边没过多久,便从中挑拨了两者的关系。” “二皇子为人本就喜怒无常,尤其宝贵他那位探花情郎,洪信敢收下与其相貌相似的小倌,即便他再欲辩解,二皇子也亦心生芥蒂,不会再重用了。” 自从韩辛移被二皇子时寻夜送到时钊寒身边,一晃眼也快有半年的时间。 但时钊寒却从未正眼瞧他哪怕一眼,实在是等不下去的韩辛移只能铤而走险,愿为时钊寒去作二皇子身边的眼线。 他本就是时寻夜安插在时钊寒身边的一枚眼线,如今却又反过来为时钊寒效力。 这样的人,即便是有在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完全信任。 是以,宋净庭加以利用,他倒是一枚听话好用的棋子。 因是二皇子时寻夜身边一直跟着圆滑无比的谋士洪信,只要有洪信在,便有人能劝得住时寻夜。 如此一来,二皇子倒是做事越发的稳妥有方,接二连三的为皇帝解决了几桩难事 渐渐地,朝中众臣信服他、信服温家的也越来越多。 宋净庭不得不想办法先除掉洪信,谁知韩辛移此次回去竟真的寻到了机会。 二皇子近日里,虽做任何事都无可挑剔,但至今也未和赵维断了关系。 是以洪信的手下,有意想要讨好二殿下,私自去寻了与赵维相貌相似的小倌,特意调教了一番。 刚想把人往时寻夜的跟前送时,却恰巧被洪信发现了。 洪信再了解时寻夜不过,知道此事不仅不会令其高兴,恐怕还会因此而激怒时寻夜。 只能自己私下那小倌扣了下来,待寻到好的时机将人送出府去。 谁知,还没能送出去,就被回去禀报消息的韩辛移撞见了。 他不过在二皇子的跟前,稍稍提上两句,时寻夜便暴怒命人抽了洪信一顿鞭子。 洪信难以置信,即便想要辩解,却因身上有伤行动不变,再一个,他也见不到时寻夜。 第57章 婚嫁 正值盛夏, 许久无人居住的瑾泽院内杂草疯长。 青黛与石墨两个丫鬟好一阵忙活,才将小院内收拾个干净。 她们才调来韩公子的身边没几日,对新的主子并不亲近熟悉。 尽管两人之中的青黛听闻了一些事情, 心中不喜韩公子, 却也尽责尽力, 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石墨进屋喝水,只剩青黛一人抱着盛满杂草的篓筐往外走。 她浑身是汗,身上也刺挠的不行, 只想赶紧干完活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走至院门,却迎面撞上一身形高而挺拔的男子。 那人身着红衣, 面容英俊而眼眸明亮,并未冠发,仅以绳带束之,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意味。 瞧清来者,青黛心里咯噔一声,便立马低下头行礼。 “周爷。” 周衡看向屋内,询问道: “你们主子呢?” “回爷的话, 韩公子正在里屋休息。” 周衡勾唇一笑, 并未再说什么,大步朝里屋迈去。 不一会儿,石墨便从里屋出来了,神情颇为诧异。 她瞧见站在院内的青黛, 忍不住上前问道: “周爷怎么来了?我看着…他与韩公子关系好像有些不一般呢!” 她没敢说,自己刚刚在屋里瞧见周衡戏弄般的摸了韩辛移的脸, 只是吓的赶紧出来了。 青黛瞥了她一眼,并未吭声。 直至走出了小院,见石墨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这才开口道: “这位韩公子本就来路不明,他对王爷的心思就挂在脸上,谁人不知呢?” “如今又和旁的男子拉扯不清,这般作风就算是我,也觉得羞耻的很!” 石墨一听,连忙开口道: “哎呦!这话岂能是你我乱说的?” “今日之事,全当没瞧见算了!” 青黛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此时屋内,周衡的手被韩辛移毫不留情的拍开,他也不恼,只是收回手笑着问道: “一大早就摆脸色给我看,谁又惹你生气了?” 韩辛移蹙着眉,心中烦躁不已,却碍于周衡的身份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道: “谁让你来看我脸色的?难道是我让你来的吗?” 周衡听罢,莞尔一笑,没忍住握住了韩辛移的手。 韩辛移想要抽出,力气却没周衡的大,实在是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 周衡却被这一眼瞪的心花怒放,脸上笑意更浓几分。 他又摸又揉,直把五个白嫩的指头摸的泛红,韩辛移如坐针毡,不一会儿面色绯红起来。 这时,周衡开口道: “这几日,萧少爷可有来过王府?” 听到萧河的名字,韩辛移心头一跳,面上难掩妒忌道: “问这个做什么?” “即便他不来,王爷也自会去寻,你见不到也是正常。” 周衡见他这般模样,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便松开了韩辛移的手。 “我不过是提上一嘴,这么大醋劲儿?” 韩辛移眉头皱的更深,“你到底要说什么,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周衡看向他,脸上再无一丝笑意,眼眸深沉倒有几分吓人。 韩辛移莫名的有些后怕,即便他知道周衡这人虽贪图他有几分姿色,从而时常哄着他。 但周衡好歹也是景王身边的亲信,王爷重用他,岂是自己能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的。 而周衡更是常年花名在外,对他又能有几分真心?不过都是些虚情假意,哄骗着玩的罢了。 倘若真的惹怒了他,怕是弄死他也是顺手的事。 见韩辛移有些怕了,周衡忽而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大拇指触碰到了他的唇,很是湿软。 这一次,韩辛移没再反抗,周衡的心情不错,开口道: “昨日,王爷从萧府带回来一个人,名叫沈熠。” 听到这,韩辛移有几分不解。 周衡接着说道: “因是受到萧少爷的推举,你猜猜看……” 韩辛移心里一沉,但凡与萧河沾边的人和事,哪一样不受王爷的重视? 他开口颇有几分自嘲,“既然是萧少爷推举的人,想必王爷更会重用吧?” 听到这话,周衡脸上的笑倒变得意味不明。 “岂止是重用?他一来,我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了。” “你说说看,这到底算是谁的本事?” 听到这,韩辛移简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失声道: “你骗我!” 如今时钊寒与身边的亲信议事都已不再避开韩辛移,是以他知道周衡乃是高家高子瞻手下的人。 景王与高子瞻结党,他却并不能代表高家站队,这事已然不一般。 而韩辛移竟能知道此事,虽算不上亲信,但再也不是景王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时钊寒秘密掌管着东西两集的命脉,尤其是西集,几乎到了他说一无人敢说二的地步。 周衡只听命于高子瞻,但高子瞻又命其听命于景王。 周衡武艺高超,为人又够心狠手辣,处理过不少肮脏事,从不拖泥带水。 是以西集大部分的差事都被时钊寒交到了他的手里,雀宁也从二把手的位置上暂退了下来。 这才过去多久,便冒出来一名根本不知什么来历的新人,随随便便就顶替了周衡的位置? 韩辛移不信,即便王爷再信任萧河,也不可能到了如此疯魔的地步。 周衡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因这尴尬的身份,韩辛移也只能暂且依靠于自己。 但如今自己又被王爷调了职,成了一个闲散之人,他倒是十分好奇韩辛移会如何对待自己。 “他什么来历?”韩辛移还算沉的住气,“我不信王爷会随随便便重用一个新人。” 周衡见他仍旧未对王爷死心,便淡淡一笑道: “沈熠出身寒门,只不过恰巧走运得了萧少爷的赏识。” “要我说…”他抚了抚韩辛移的发,眼眸微沉: “与其心里惦念着王爷,不如从了我,有我在,亦会保你衣食无忧。” 韩辛移听到这话,忽而冷笑不止。 “衣食无忧?” “倘若我真的与你苟合在一处,用不了几日等你腻了,弃我而去,我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吗?” 周衡脸上的笑仍挂着,“你跟猫儿似的可怜,多养你一人又废不了多少银钱。” “王爷心中也只有萧少爷,我劝你好之为之。” 说罢,周衡脸上的笑意全无,眼神也冷的可怕。 韩辛移神情不变,淡声道: “日子还长,你怎知我真的毫无机会?” “周大人,您只管顾好您自己就好。” 周衡瞧他这副模样,倒也不再说些什么,点点头转身就走。 韩辛移算计洪信,使其失信于二皇子后,便终日借酒消愁。 二皇子的亲信吴朝则担心其酒后失言,便命人秘密处死了他。 洪信死后,时钊寒便时常让其跟在左右。 即便是外出办事,也总会带在身边。 带的次数多了,难免谣言四起,时钊寒夜从未有意解释过。 是以景王府上下,除了时钊寒身边那几个心腹亲信之外,即便是丫鬟奴才也时常八卦几句。 时寻夜知道洪信已死一事,也已经太迟了。 随后不久,二皇子时寻夜被封勤王,封地永南,随后天武帝赐婚,迎娶林太师之女林芙雪为正妃,左统领尹龙之女尹妙人为侧妃。 勤王大婚,天武帝与温皇后皆在场,宴请百官权贵,婚宴盛大至极。 六月,勤王远赴封地永南。 同月,已成年的三皇子时文州被封晋王,四皇子时钊寒被封景王,七皇子时允钰被封闵王。 三人虽有封号,却并无封地与实权。 而较之其他两个弟弟,因受魏家霍乱一事,晋王在搬入晋王府后,仍被皇帝禁足,不得出其半步。 但几位王爷都知道,晋王被幽禁也只是暂时的事。 只待合适的时机出现,跟随晋王的旧臣于天武帝跟前求情一二,天武帝难免会顾念父子之情而将其放出。 而这也是萧河最不愿看见的。 是以勤王离都,晋王被困,景王得以天武帝重用,更何况还有老七闵王的支持。 朝中不少大臣都一一看在眼里,私下暗自做好决定追随景王者,已不在少数。 景王时钊寒办事稳妥,处理朝政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深得人心。 即便是朝中并不信服于他的重臣,也难以在殿前挑出毛病来。 唯一能令人抓住的把柄,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喜好性向不明一事。 再加上,景王前不久才以未立功业何以成家而婉拒了温皇后想要指婚的事情,倒更让众人觉得谣言恐怕并非误传那般简单。 午时,趁屋里的人正歇息着,青黛便偷摸着溜了出去。 她本就是宋净庭院里的女侍,在调去韩辛移身边之前,就受过宋净庭的叮嘱。 如今亲眼撞见了周衡与韩辛移的私事,又怎能不来禀报。 青黛来的时候,正巧宋净庭手捧着书卷要走,瞧见青黛来了,神情倒有几分惊讶,这便询问道: “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青黛行礼后道: “宋大人,奴婢确实有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有话直说,不必藏着掖着。” 青黛这才说道: “今儿个早晨,周爷来了韩公子这处,瞧着两人举止之间……” 青黛有些犹豫,宋净庭却很快心领神会道: “我知道了,此事你切记不能与人乱说,也不准胡乱猜忌,只当自己没有看见。” 一番叮嘱过后,青黛点点头称“是”,宋净庭便让她走了。 待到青黛回到瑾泽院,谁知韩辛移已经起身并穿戴好了衣物。 韩辛移瞧见她进来,脸上很明显有几分慌张之色一闪而过,微微垂眸,抬眼看她: “大中午的太阳正是晒人,你这是去哪了?” 青黛心里咯噔一声,难免有些紧张的低下头回道: “回公子的话…奴婢是去王总管那里,托王总管买些主子喜欢的花种回来。” “早上我与石墨刚清理了院内的杂草,倒觉得小院空落落的…….” 青黛这番回答,倒也回答的滴水不漏,但韩辛移的目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并未挪开。 直到石墨在一旁轻声开口道: “公子,已经未时三刻了。” 韩辛移脸上这才露出笑来,柔声道: “院子里确实空落了些,那就有劳青黛姑娘了。” 说罢,他便转身出了门。 等人走后,青黛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日下午王爷有事要商,是以时钊寒的几位心腹皆要去往伏水渊。 而宋净庭也和以往一样,照常喊来了韩辛移。 是以,韩辛移虽是几人当中来的最早的,但到了地方,待他看清渊内之人时,脸色忽而变得颇为难看。 一重又一重的水帘从洞口倾泄而下,炎热散去送来无尽凉意。 粼粼波光宛如白蛇游龙,沉于玉壁之上映衬着端坐于石桌前那美如玉的脸庞。 时钊寒紧挨着端坐的那人,两人身形相依,垂落的青丝亲密的纠缠在一处。 韩辛移从未见过时钊寒对谁说话声音放轻放缓,也就更别提他会对谁温柔一笑。 但此时此刻,在萧河的面前,这些原本都不寻常的事,却变的如此寻常起来。 以至于萧河坐着,而身为景王的时钊寒却站着。 两人面前共看一张书卷,萧河的目光停留在卷册之上,而时钊寒的目光却只停留在萧河的身上,神情专注。 韩辛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越是看的真切,心里便越是止不住的妒忌和难过。 他将心中的苦闷尽数压了回去,面上不显露分毫,抬脚朝两人走去。 瞧见来者,萧河微微皱眉,韩辛移只是淡淡一笑,对着二人简单的行过礼,他才看向时钊寒道: “四爷,宋先生说您有要事商讨,我不知萧少爷也在,不知是否打搅…” 韩辛移低垂着眼眸,语气温婉,萧河只是看着他,并未开口说话。 “出去。”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冷而硬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韩辛移面色一僵,他自诩聪明,但每每对上时钊寒,却只能碰的鼻青脸肿。 “是。” 萧河看着韩辛移离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洞口外,这才慢慢收回目光。 时钊寒似有察觉,便开口道: “宋净庭有意使人误传,我也好借此拒了温皇后的指婚。” 萧河听罢,并未过多在意。 上一世他与时钊寒因着一个韩辛移,两人之间凭添多少间隙,他又流尽多少眼泪。 如今再回想起,竟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 至于误传到底是真是假,萧河本也就没放在心上,顺口接话道: “虽是大局未定,王爷也不必害怕娶亲。” 听到这话,时钊寒忽而看向他,浅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冷意一闪而过。 他面上却不显分毫,勾勾唇角,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即便是温皇后指婚,虽不能助力你拉拢近臣,可她担着贤后的名声,身为嫡母,哪怕对你再不喜爱,也未必敢当着皇帝的面,真的做些什么。” 萧河接着说道: “依我看,温皇后不但不会令你低娶,反而会指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婚事。” “听闻温皇后有一侄女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与你成婚正合适。” 时钊寒脸色已冷,“你要我娶温家之女?” 萧河淡然一笑,“怎会?” “王爷若是真的娶了温家之女,那才是真的受制于人。” “与其受到温家的摆布与控制,倒不如四爷自个儿寻一个家世清白、自己也看得顺眼的女子早些成婚。” 听到他这番话,即便是时钊寒心里早有预料,此时也有些忍不住脸色难看起来。 “我不会娶任何人为妻,除非……” 时钊寒看着萧河的眼眸,一字一句的说道: “除非是你嫁给我。” 萧河一愣,过了一会儿竟笑了起来。 “四爷,我是男子,又如何嫁给你?” “难不成…你要我学文焕帝身侧的那位青君,舍弃一切的功名利禄,只为伴君侧吗?” 说到这,萧河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男子结契,亦有嫁娶之说。 作为女子嫁入别家的,则被称为青君。 而身为青君,这一辈子算是与做官为将彻底无缘了。 虽自古以来都有男子结契为君的事迹,其中也不免达官贵族的儿子。 可一旦身为旁人的青君,便是自断左手右臂,终日困于宅院,而不得出。 即便是身份尊贵身为家中嫡长子,亦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与名号。 就像上一世的萧河那般,为了嫁给时钊寒,他脱离了萧家,也脱离了萧家的庇护。 他与官途无缘,更不能带兵打仗。 终日被困于一座府邸,能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盼着自己的丈夫能早日归家。 而那时,时钊寒与韩辛移却私下里另有其事。 萧河时常着青衣骑白马满面寒霜的奔去府邸,实为捉奸,但其实时钊寒的侍卫从未放他进去过,哪怕一次。 他武功再高又如何?不是真的打不过,而是太怕见到自己不敢见到的。 如今,再乍然一听时钊寒所说的嫁于我,非但不觉得好笑,而感到更多的则是悲凉。 第58章 心狠 “倘若你我结契, 我为青君…你可愿娶?” 时钊寒看着萧河的眼睛,神情平静,却难掩内心的暗涌。 萧河微怔, 他与眼前人相识相知也算两世, 今日听闻此话, 却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 原是真心的喜爱,哪怕身为亲王,也是能为心爱之人放下身段结契为君的。 而当这个人是时钊寒时, 他所需要放下的东西只会更多。 放弃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一切,放弃唾手可得的帝位, 更会失去至死追随的亲信与部下。 时钊寒真的能做到吗?他又如何能做到? 倘若他真的做到了,反而让这一切的努力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也让上一世的自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萧河垂下眼眸,只是答道: “我不愿娶。” “即便是你想嫁,我也不愿娶。” 萧河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好似怕时钊寒不死心,拒绝的话说了整整两次。 即便是时钊寒心中早有预料, 仍觉得这些话语如同利剑, 深深的刺穿了他的心脏,疼痛难忍。 他自嘲一笑,忽而开口提起了从前。 “你还记得那一年虎头山上的事吗?” 萧河不明所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时钊寒说道: “那一年进山沿路猎杀豺狼, 你只是揍跑了它们却并未伤及性命,公子修说你心软以后难成大器…….” 时钊寒看着他, 向后拉开一些距离,眉眼之间难掩悲凉。 “我虽屠尽豺狼,但终究做不到真正的毁灭情欲……如今看来, 你的心倒是比我狠多了。” “我所求而不得的,正是你急于摆脱的,不是吗?” 萧河并未作答,伏水渊内水声潺潺,飞舞的光影与游龙照映着两人的神情莫测。 “求而不得?” 萧河站起身,他看向时钊寒的眼睛,忽而发问道: “怎么,难道从始至终求而不得的只有你时钊寒一人吗?” “当年我痴迷于你时,你又是如何做如何回应的?” 萧河的眼神很冷,言语更为冰冷。 “如今,我倦了烦了!再也不想要了!你说你生了感情,你也算求而不得了?” 时钊寒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透了,但一颗心仍旧受其拉扯,他道: “从前的种种,皆是我的错,倘若你愿意给我弥补的机会,如何不能终身偿还!” 听罢,萧河笑了。 “时钊寒,你还不明白吗?” “有些事是你强求就能得到的吗?” 直至今日,之前两人和平共处的假象彻底被撕裂。 时钊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就看看,我是否能强求得了!” 萧河被他气的有些头晕,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 “难道现在这般有什么不好吗?只要你能登上帝位,你我之间虽为君臣,亦是彼此最信任的师兄弟,并非再无瓜葛。” 听到萧河能说出这般话,时钊寒只觉得可笑至极。 “君臣?师兄弟?” 时钊寒上前扯住了萧河的手,力道之大,即便是萧河也被其拉扯着踉跄两步。 两人靠的极近,以至于萧河能闻到那人身上冷冽的气息。 “你何时见过上了床的君臣?” 时钊寒怒极反笑,双眸之中难掩疯狂之色。 “倘若姜师叔知道你我早已有了夫妻之实,这师兄二字你还能叫的出口吗?” 萧河被这些话羞红了耳朵,只想让他闭嘴。 然而时钊寒却仍旧不依不饶,继续说道: “什么君臣!什么师兄弟!还是你想要我效仿勤王,即得了赵维,又不肯放弃追逐皇位,仍就娶妻生子?” 萧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向时钊寒,失声道: “你疯了?胡言乱语什么!” 时钊寒却捏紧了他的下巴,直至萧河无法再挣脱分毫,脸上露出更为阴鸷的笑。 “又或者,你觉得我真的能容忍到亲眼见你娶妻,而无动于衷的地步?” “萧青鹤,你真的太高看我了。” 听到这,萧河止不住心里狠狠一跳。 自从萧瑶定亲之后,萧捷再次被派远征燕康,萧父便有意在自己下一次领兵之前,为小儿子寻一门合适的婚事。 虽说萧河上头还有两位哥哥萧斐、萧野尚未成家,他本也不用这么着急成亲。 但萧斐萧野乃是庶出,前者政务繁忙,后者又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是以不愿过早成家,萧父也就不过多干涉两个儿子的自由。 可如今萧北侯在朝野上已是位高权重,试图拉拢萧家、为各个皇子谋其位的,不在少数。 他常年在外领兵,很少着家,大儿子早已成婚,而小儿子的婚事却迟迟未落。 萧北侯人在凌天都,尚且还怕被有心人算计,而牵连整个萧家。 要知道当今圣上,最忌讳结党营私,或是暗中争夺皇位而痛下杀手。 萧北侯不能站位,他的儿子女儿们亦然。 是以,在二皇子时寻夜被封勤王之前,经过自己女儿的同意后,萧父便为萧瑶提前定好了一桩婚事。 也避免了勤王若是有意要娶萧家女,而被皇帝所猜忌。 萧父的顾虑,也正是萧河的顾虑。 萧瑶的未婚夫出身并非世家子弟,但其祖父、父亲皆是忠义之辈,为先帝效命三十载,先后为国捐躯,战死闵辽。 天武帝登基之时,司徒宏一脉已然没落,直至司徒瓒应征北骑军,其骁勇善战而用兵如神,深得萧捷的青睐。 胜仗而归之后又得封赏,官至北骑军副统。 是以萧河随兄一同前去演武场演习,见到司徒瓒本人之后,这才萌生了一些想法。 在萧河的印象中,上一世的司徒瓒并未娶妻,身边连个通房侍妾也无。 听说他一直都心有所属,奈何所爱之人早早离世终成遗憾,此后便一直醉心于谋略,无心其他。 原本萧河有意想要撮合他与萧瑶,但短暂的寒暄过后,听司徒瓒所说,竟然传闻并非作假。 如此一来,萧河只觉得可惜,看来两人并无此缘分。 谁知自那过后,司徒瓒倒是视其为朋友,时常约萧河出来喝酒。 两人年纪本就相差的不多,谈天说地倒是意外的合拍。 一来二往的多了,关于司徒瓒的心上人之事,萧河实在是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 谁知司徒瓒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萧河见状,倒觉得此等场面十分熟悉。 再三追问之下,司徒瓒才道出自己喜爱之人,竟是萧四小姐萧瑶。 知道真相的萧河哭笑不得,天下竟有这般凑巧的事,原以为没指望的事,也会峰回路转! 是以,有了小弟萧河的撮合,大哥萧捷的支持,司徒瓒终是赢得了美人的芳心,一举定下了婚事。 而到了萧河这里,他的顾虑只多不少。 按照萧父的意愿,倒是更倾向于家世清白、温柔贤惠的女子,得以夫妻相互扶持。 可萧河知道,他若娶妻对于那位姑娘来说,也许并不公平。 不止是因为时钊寒,更多的则是他己身心境的变化。 他答应赫连凛,待一切安定之后,远赴羌肃之约,或是走出天凌,不受任何事物所困。 倘若娶妻,必定辜负于她。 是以萧河这些时日,也因此事而忙。 他知道此事本也就瞒不过时钊寒,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得知此事的时钊寒,竟恼怒到全然不顾的地步。 萧河要比时钊寒更快的冷静下来,蹙眉道: “你若执意如此,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放开我,我这就走。” 时钊寒怎会真的听他话,说放就放,他勾起薄唇,将人紧紧的揽入怀中,低头嗅发。 萧河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兰香,莫名的能令人安定心神。 “阿鹤,你明知我做不到。” 时钊寒贴近了萧河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倾洒于脖颈之间。 “你要我亲眼看着你与他人成亲,还不如杀了我更痛快些。” 萧河想躲,却又实在是躲不开,只能缓缓闭眼道: “放手吧,难道非闹的难堪你才满意吗?” 萧河只感觉身后靠着的胸膛一僵,时钊寒慢慢放开了他。 萧河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抬眼看向他: “你并非是留恋儿女情长之人,即便是为赵维疯魔的勤王,亦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婚嫁之事,也并非我所愿,倘若你执意如此……” 萧河忽而停顿,时钊寒却笑着替他问了下去。 “倘若我执意如此,又当如何?” 萧河微微垂眸: “以后是敌是友,便难说了。” 时钊寒笑了,非但不恼,而是面色有几分愉悦。 “死在你手上…也算我毕生所求。” “可是萧青鹤,”时钊寒忽而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平静的说道: “若是你落到我手里,怕是不会像今天这般简单了。” 萧河并未说话,事已至此,时钊寒并未因定亲一事而昏了头,不留一丝余地。 他深深看了时钊寒一眼,是对是错,孰真孰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绝不能像上一世那般重蹈覆辙,有些错误即然拨正不了,那就阻止它错的更深。 他与时钊寒,就是如此。 第59章 主子 宋净庭与李怀慈几人是一同到的, 恰巧撞上刚被赶出来的韩辛移。 韩辛移虽未发一言,但瞧着脸色属实是不好看。 宋净庭是何等的聪明,心里已然猜到了一些, 站在一旁的周衡却还要问道: “这是怎么了?四爷不在?” 韩辛移瞥了他一眼, 说道: “萧少爷来了, 四爷不让人打搅。” 听到这话,周衡与李怀慈几乎一同坐下,晓得这是有得等了。 韩辛移见他们这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忍不住皱眉。 只有宋净庭望向他,脸上一贯挂着温和的笑。 “韩公子, 既然萧少爷来了,四爷免不了要被耽搁许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有变。” “不如你先回去歇着,若是有要事,我再与你说如何?” 宋净庭有意想要支开韩辛移,韩辛移又怎会不知。 只是宋净庭说的这些话已经足够客气,他没法当众抚了宋净庭的面子, 只能顺着他的话应下了。 “那就有劳宋先生了。” 等韩辛移走后, 宋净庭才慢条斯理的坐下。 周衡顺手给他倒了盏茶,笑着调侃道: “是你喊他来,这刚到便又让人走,宋大人是什么意思?” 宋净庭喝了一口茶, 不急不慢的反问道: “你说呢?” “既然萧少爷来了,何必留他在这添堵?” 周衡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 倒是另有看法道: “我看未必是给萧少爷添堵吧?” 宋净庭轻瞥了他一眼,见周衡一脸坏笑,怎能不懂他的意思。 韩辛移在这, 萧河添不添堵他们不知道,但四爷肯定是了。 “有什么好笑的?” 李怀慈无奈道: “四爷不高兴,我们能好过?” 听闻此话,周衡轻咳了一声: “就怕萧少爷走后,四爷心里更感不痛快了。” 雀宁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冷不丁的听到,忍不住骂道: “你这乌鸦嘴,还是快少说两句吧。” 周衡得了他一白眼,便悻悻然的闭上了嘴,双腿翘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眯起盹儿来。 他虽是高子瞻的心腹,但即是跟了四爷,便是四爷的亲信,待他与雀宁几人一般无二。 萧河从伏水渊出来后,脸色发冷,往常也会停下与他们寒暄几句, 今儿个倒是视他们为无物,即便是几人行礼皆不理。 萧河走后,宋净庭只得感慨一句: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挺钦佩四爷的。” “钦佩?”周衡笑了,他心直口快,更是口无遮拦道: “钦佩四爷每每都有新的法子惹萧少爷生气吗?” 众人听罢,皆是想笑又不敢笑。 宋净庭是个聪明人,不好听的话他从来只说一半,也只有周衡才会接上这么一句。 听到四爷的声音,四人才收起脸上的笑,一一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萧河走时瞧着不太高兴,他们四爷的脸色看着更冷。 每每议事,都是由宋净庭打头阵,这一次也不意外。 他倒是已经十分习惯了,顶着压力开口问道: “四爷,怎么不见沈熠?” 时钊寒轻瞥了他一眼,淡声道: “他有别的要事在身。” 听到这话,宋净庭忍不住皱眉,他先是看了一眼板着脸的周衡,想说却又犹豫。 见他这般,时钊寒自然知道他想说些什么。 “四爷,恕属下多嘴,”宋净庭斟酌着开口道: “沈熠毕竟是萧少爷的人,如今萧家站位不明,萧少爷一人未必能做得了萧北侯的主儿,倘若日后双方利益真的起了冲突….” “萧少爷难免不会为了保全萧家,而与四爷您….兵刃相向。” 宋净庭的这番顾虑,也正是李怀慈几人的顾虑。 只不过他们看在眼里却未必敢说,如今宋净庭说出了口,无论时钊寒是喜是怒,都应谏言。 听闻此话,时钊寒忽而勾起唇角,声音不大却清晰明了。 “那照宋大人的意思…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本王先杀了萧河吗?” 听到这话,宋净庭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当即跪了下去。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不敢!” 时钊寒的目光并没有在宋净庭的身上停留,而是一一扫视过站着的几人。 伏水渊内静的可怕,几人皆面色发白,不敢多言一句。 直至时钊寒重新坐下,手指轻点石桌,过了良久,才听到他开口说道: “以后,关于萧河的事,你们不得随意猜忌。” 宋净庭伏于地上,心里缓缓松了一口气,称是。 但时钊寒接下来的话,却令众人皆为一震。 “见他如见我,他就是你们第二个主子。” 宋净庭惊的忍不住抬起了头,直至他的目光与时钊寒的目光相碰,才知此话严重。 雀宁虽表面不显,心中震惊丝毫不少于宋净庭。 但他好歹是最早跟随王爷的人,他知晓王爷与萧河之间的情谊,并非常人所见到的那般简单。 是以如此一来,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而除周衡之外的其余几人,皆是受恩于时钊寒、全心全意臣服于他的忠诚之士。 即便时钊寒的命令是错的,即便要他们立即舍命于此,亦是在所不辞。 今日,即是时钊寒表明了态度。 无论他们以往如何看待萧河,从这一刻起,他的地位就已经等同于时钊寒。 几人神情肃穆,无所不从,是以周衡尚不能理解,但他并未多言。 过了一会儿,时钊寒便挥手命其起身,宋净庭这才缓缓立起身来。 “沈熠是阿鹤信得过的人,便同你们一般无二。” 说罢,时钊寒拾起石桌上的卷册,扔到四人的面前。 “再过几日便是父皇的寿辰,万宁与陇康孝此前已经呈递过折子,是想要为魏贵妃巫蛊之祸翻案了。” “即便翻案不成,也能借着寿辰的由头为晋王求情,难免武帝惦念父子之情,从而就这般放了他。” 待到时钊寒说完,宋净庭才斗胆走上前去,捧起那卷册。 只见不过巴掌大、不到半米长的卷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朝廷官员的名字。 从九品芝麻官乃至从一品的大臣,其上写有彼此来往事项,是否勾结营私。 宋净庭越看越是胆战心惊,只觉得其上深受牵连的官员,竟莫名的有些熟悉。 “四爷…这卷册可是方大人送来的?” 时钊寒并未说话,但瞧着神情却已然默许了。 宋净庭长呼一口气,随后将卷册放至一旁。 即是方长恒呈上来的,想来这一年多过去,夏娘子的身子养的也算不错了。 当年杜家灭门惨案还历历在目,而追查这名册单子的官员却早已查无匿迹。 如今,夏娘子却将这本册子重新交到了方长恒的手里,再借由方长恒的手呈至时钊寒的面前。 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并非是好事一桩。 当年杜晚之所以能做成这些个肮脏事,背后本就有人撑腰。 只是再怎么揣测,却也不敢往深处想。 直至今日,再重新回看这封名册,其上牵扯到的官员,无不指向唯一的幕后真凶。 勤王。 但勤王就一定是当年的布局者吗?非也。 可如今勤王远赴封地,即便他再处心积虑的布局,人已不在凌天都,势必会带走大部分的心腹,重心也会随之而转移。 但凌天都的局势却并没有因为勤王的离去,而有所变化。 仍旧有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这一切,使其稳而不乱的朝着其目的发展。 即便他们知晓了也只能当作不知,绝不能轻举妄动。 “即便是皇帝真要放了晋王,温皇后那边不会没有动作。” 李怀慈斟酌道: “而且晋王结党营私一事并非作假,就算要放人,倘若不待罪立功,也势必要寻一正当的由头。” 宋净庭点头应和,“巫蛊之祸与魏家霍乱一事,是皇帝亲自判的,不过一年而已,哪怕万宁几人再能言善辩,怕是动摇不了皇帝的想法。” “倒是前些日子,我听方大人言,北境尧关屡遭蛮夷突袭,而驻守在那的将领乃是鲁措将军。” “鲁措将军年事已高,而驻守在那的长远军兵力不足,常年松懈而疲于应对,已是三战三败。” 周衡也听闻了此事,开口道: “不错,除了萧北侯之外,大臣们也正在力举能驻守尧关的年轻将领。” 北境苦寒,而驻守尧关的长远军不足三万兵力,其中老弱病残更是占去七八千余人。 而朝廷每每拨去的军饷丰厚,但经过层层官员的剥削之后,已所剩无几,勉强饱腹而已。 鲁措也曾多次向上递交折子,但都被压下,亦受到了上头的警告,不敢再递。 “倘若晋王真的想要待罪立功,此乃良机。” 宋净庭附议道: “北境虽苦寒,但好在尧关足够远,只要远离凌天都,即便温皇后的手能伸的再长,也未必能伸的如此长。” “倘若假以时日,晋王未必不能韬光养晦,重整旗鼓。” 见状,雀宁看了一眼时钊寒。 时钊寒不曾发言,但他心中恐怕早有定论,只是想先听听他们的意见罢了。 于是,雀宁跟着开口道: “即便晋王抓住机会离开了凌天都,但尧关距离稻城仍有数十里地,长远军每年征兵不足三百人。” “多为吃不饱饭的老百姓卖掉孩童,或是遗弃家中老人,军中滥竽充数者无数,又如何抵御外侵?” “即便是韬光养晦,三五年内仍是不堪大用。” “属下以为,放晋王去尧关,本就不足为惧。” “而重中之重,是如何利用好方大人呈上来的名册,在朝中站稳脚跟才是当务之急。” 第60章 夕妃 孟士诚正于承明殿外候着。 今年的盛夏尤为炎热, 即便身旁跟着扇风的小太监,也觉得无比烦闷。 身为天武帝的贴身太监,孟士诚本应在承明殿里随时伺候主子。 但此时夕妃娘娘正陪在御前, 孟士诚便识趣的退下了。 “小远子, 去让御膳房做一道娘娘最爱吃的酸枣奶酪冰糕来。” “这天气如此热, 也好让娘娘吃了心里舒坦些。” 如今夕妃有孕在身无法侍寝,圣宠不减反倒更盛从前几分。 天武帝怕她因身子不便闷在屋中无聊,宫里一旦得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 都是第一时间命人送去了纤凝宫。 待天武帝处理完政务之后,最常去的地方也是纤凝宫。 今个儿也与平常一样, 天武帝忙于处理朝政,本是不打算去看夕妃的。 谁知夕妃竟亲自来了,天武帝心里自然高兴,虽是嘴上训责两句,却是担心天气炎热,让她多走这些路累着身子。 孟士诚跟在皇帝身边许久,又怎能不懂皇帝的意思, 这才命人去做些夕妃爱吃的甜点来。 小远子领了命, 这便去了。 没过一会儿,孟士诚便见远处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娘娘着一身栀黄素净的常服,其上点缀宝蓝色的牡丹,端庄而不失华贵。 再一瞧其身后跟着的两位姑姑, 确实是温皇后宫里的人。 孟士诚心里有些迟疑,怎得这么巧, 今日夕妃在,皇后便也来了此处? 又见今日的温皇后,妆容分明比平日里要明艳了许多。 她本就生的貌美, 入府为妃后,早早便为天武帝诞下嫡长子,随后又生第二子。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再年轻,却仍旧注重自己的容颜。 直至皇太子染病身死之后,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温皇后便很少再精心打扮自己了。 她穿的素净,懒于装扮,也并不再努力讨好皇帝,而这后宫最不缺的就是极尽所能讨好皇帝的貌美妃子。 皇帝越来越少的留宿于芳音宫,只在每月十五会去探望一眼,很快便也离去。 今日,温皇后却一改常态,怕是有事相求啊。 孟士诚心里忍不住嘀咕,等到人走至跟前,便扬起笑来: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您今日来的有些不巧,夕妃娘娘在里头呢,恐怕…” 听闻此言,温皇后脸上倒没有露出任何妒忌之色,只是温婉一笑道: “无妨,孟公公,本宫瞧着皇上忙于政务着实辛苦,这便亲手做了些银耳莲子羹来,为皇上去去火。” “还请劳烦孟公公通报一声。” 孟士诚思考再三,还是应下转身进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孟士诚便从承明殿里出来,脸上换上亲切的笑: “皇后娘娘,您里面请。” 进了承明殿,天武帝着一身明黄绣金龙袍,正看折子,微微皱着眉。 而夕妃端坐于他的身旁,烟紫色罗衫轻薄,虽未施以胭脂水粉,却衬着她的肤色越发白皙,脸颊也红润有光泽。 这便知道天武帝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是以将人养的如此珠圆玉润。 未到显怀的时候,瞧着夕妃的肚子却微微隆起一些弧度来。 “给皇后娘娘请安。” “妹妹有了身孕,还是快快请起吧。” 温皇后对后宫之中的嫔妃向来仁厚,是以向来心思单纯的夕妃也很是亲近她。 “皇后今日怎么有空来朕这里?” 天武帝抬头瞥了她一眼,忽而又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她。 自从皇太子薨逝后,帝后二人便很少有相处愉快之时了。 今日温皇后虽穿着依旧素净,但分明是精心化了妆来的。 望向皇帝的眼眸也透着许久未见的柔情,是以天武帝竟看的有些愣了神。 温皇后虽不再年轻,但这么多年过去容貌上未见衰老。 即便是站在宛如出水芙蓉般的夕妃跟前,仍旧不逊色分毫。 “天气热了,臣妾见您忙于政务,怕您累坏了身子。” 温皇后笑起来温柔可人,“这是臣妾亲手做的银耳莲子羹,皇上若是得了空,可以尝尝。” 天武帝一直看着她,并未留意身旁夕妃有些难堪的神情,点点头道: “端来。” 温皇后亲自端至皇帝的跟前,天武帝给足了皇后的面子,一碗莲子羹喝了大半。 夕妃见状,轻咬下唇,没忍住开口道: “从前便有听闻皇后娘娘做的莲子羹味道甚好,即便是皇上不爱莲子的味道,也能喝上一碗来。” “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臣妾看着倒也想尝尝了。” 温皇后看了她一眼,夕妃还是太过年轻,自从进宫以来圣宠不断,哪知被皇帝冷落的滋味。 而今日所见却又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原来帝后才是真正的夫妻,她虽得宠也不过就是个妾室。 想到这,夕妃心里便越法不是滋味,难免心中所想表现于面。 “妹妹若是想喝,改日姐姐再做便是。” 温皇后并没有端着架子,好说话的令夕妃有些接不上话来。 就算天武帝再不怎么喜欢她,她也是皇后,乃是皇帝的发妻。 怎么可能洗手给一个妾室做羹呢? 果然,听到这话的天武帝轻瞥了夕妃一眼,其中的寒意不言而喻。 “孟士诚。” “皇上,奴才在。” 天武帝低下头,不再看夕妃一眼。 “送夕妃回宫,少让她走路劳累了身子。” “奴才明白。” 夕妃心里已然凉了大半,临走之前看向皇后的那一眼,心里分明有了怨怼。 而皇后仍旧是原来的模样,神情未变分毫。 不过一碗银耳莲子羹,着重打扮了一番,就轻轻松松挤走了她。 倘若皇后有心真的要与她们争,整个后宫又有谁能争得过她? “人也走了,有什么便说什么吧。”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了,彼此对彼此足够了解。 天武帝自然知道皇后有事相求,当着夕妃的面并不好开口。 温皇后莞尔一笑,“夕妃果真生的貌美,即便不施水粉,仍旧光鲜亮丽的紧。” “容貌虽得…云姝姐姐七八分相像,但二者的心性却相差甚远。” 听到她提及不该提的名字来,天武帝神情微变,放下批注的笔,沉声道: “夕妃是夕妃,云姝是云姝,如何相提并论。” 听到这话,温皇后更是一笑。 原是因为这个而心里不痛快。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丈夫心里一直都有那个女人的位置,从始至终未曾改变分毫。 而她自己也一直笼罩在那人的阴影之下,而更可悲的是,得了圣宠的夕妃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倘若有朝一日她得知真相,又会作何感想呢。 “臣妾与皇上一样,每每看到钊寒那个孩子时,总会想起云姝姐姐来。” “钊寒的眉眼最像云姝,偏偏鼻子、嘴唇又与皇上最为肖像……” “如今就连心性….也是几位皇子当中,最像父亲的那一个了。” 温皇后注视着天武帝的神情,从一开始的动容到之后的沉默不语不过一瞬而已。 “朕知道你还在为皇太子的死……”天武帝沉声开口道。 然而话还没说完,温皇后便打断了他。 “曦儿的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臣妾心中无法揭开的伤疤。” “曦儿福薄,未能在他的父亲面前尽孝。” 提起英年早逝的嫡长子,温皇后眼眸已然湿润: “但好在还有寻夜、文州与钊寒几个好孩子,能为皇上效劳。” “只是如今寻夜远赴封地,已不在皇上跟前,而文州也因魏家霍乱一事深受牵连,其余皇子年纪尚小……” “但好在钊寒是个能担大用的好孩子,朝中大臣也大多信服于他,算是为皇上分忧了。” 说到这,温皇后稍稍叹息。 听闻此话,天武帝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问道: “晋王呈上来的万寿图,你看过吗 ?” 温皇后一听,脸上露出一些笑来。 “臣妾只远远的瞧见过一眼,晋王确实是下了深功夫在里面的。” “听晋王王府里的下人说,晋王花了数日才制成这万寿图,眼睛都快要熬瞎了,才在皇上大寿之日完工的。” “晋王是有孝心的好孩子,”温皇后忽而提起从前的事来: “皇上您还记得吗?” “那是….天武十一年的开春,您与萧北侯远征长陇,身边只带了文州这一个孩子。” “不幸染了风疾,还是文州侍奉左右,事事亲力亲为,擦身煎药喂药……” “那时的您对于他来说,只是慈爱的父亲,更无其他!” 温皇后看向他,天武帝虽不发一言,但她知道天武帝已然动了恻隐之心。”如今因这魏家霍乱一事,牵连于晋王,但皇上也不要真的寒了孩子的心。” “如今尧关战事吃紧,不如给晋王一个待罪立功的机会,您与晋王父子二人也能就此和解,何乐而不为呢?” 天武帝深深的闭上眼睛,问道: “是晋王…托你来说情的吗?” 温皇后微微一愣,倒也不急于否认。 “这些,都是臣妾肺腑之言。” “尧关苦寒无比,倘若晋王真的能将长远军操练起来,将士们驻守成一道久攻不破的防线,亦是天凌之幸。” “久攻不破?”天武帝兀自睁开了眼,不怒自威道: “劳皇后费心,朕自会好好考虑。” 见天武帝这般,温皇后知道自己已经说无可说,只能行礼告退。 回行宫的路上,一直作为皇后心腹的竹茹姑姑忍不住问道: “娘娘,您怎得在皇上面前为晋王求起情来了?” “眼见着好不容易魏家倒了台,晋王也如愿被皇上幽禁了起来…您如今怎么反倒为晋王求情呢?” 出了承明殿的温皇后脸上再无任何笑意,神情沉如潭水。 “皇帝本就有意放了晋王,本宫不过顺着他的心意多说几句而已。” “你以为皇上为何放着宇尚轩、张乘风几人不用,而要大臣另选镇守尧关的将领?” 温皇后冷笑道: “不过就是要给晋王一个待罪立功、重回凌天都的机会罢了。” 而她与天武帝好歹也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她太过了解丈夫的秉性。 若是皇帝真的放了晋王,这才真的是麻烦大了。 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在皇帝面前为晋王求情。 而天武帝向来疑心深重,她虽说了尧关苦寒,但也提及若是长远军操练得当,亦能久攻不破。 天武帝本就对晋王之前私下结党一事颇为忌讳,若是真的将其调去尧关,手握兵权,难保三五年之后不会有谋反之心。 如此一来,恐怕天武帝也会再三考虑她所说的话了。 60-70 第61章 赐婚 长风院, 翘玉刚从四小姐那回来,便见思铭正守于门前。 两人对视一眼,翘玉读懂思铭的眼神, 知晓此时五爷屋里头有客, 不方便打搅。 “这几日, 王爷行事可有避着你?” 萧河坐于桌前,正提笔书写。 沈熠立于跟前,身形挺拔, 眼如寒星,回答道: “王爷待我同宋净庭几人, 并无差别。” “每每议事从未避讳,而属下所提的建议….也大多采纳。” 听到这个回答,萧河微微一顿,随后放下笔抬起头来。 “仍将西集的差事交由你来办?” “是。” 萧河微微垂眸,沈熠不可能对他撒谎。 沈熠出身寒门,上一世也是因萧河的赏识与举荐,才被萧捷重用, 一战成名。 即便萧河与时钊寒成婚之后, 沈熠也一直效忠于他,从而成了景王的部下。 直至时钊寒登基为帝,沈熠被封镇国大将军,仍愿跟随萧河四处征战, 未曾成家。 沈熠是萧河插在时钊寒身边的一枚眼线,即是上次两人彻底翻脸, 时钊寒明知沈熠有问题,又为何不避? 萧河斟酌再三,总觉得这套中有套。 沈熠却忽然开口道: “听方长恒说, 今日中午四爷自己进了宫,没得皇上的召唤,也不知所为何事。” 听闻此言,萧河并未多想。 “怕是因尧关一事吧。” “即是皇上有意要放晋王,让其待罪立功,那些儿个精明似猴的大臣们,怎能猜不到?” “不过是皇帝碍于情面,只能让旁人来开这个口罢了。” 毕竟当初说是要幽禁晋王的是他,如今要放了的也是他。 他是皇帝,即便是自己也得顾全自己的脸面。 “即便真的能放了晋王,恐怕晋王也未必愿意去那苦寒的尧关。” 沈熠说道: “想让皇帝放了他的法子有很多,但镇守尧关实在是清苦,倒不如留在凌天都静候良机。” 听闻此言,萧河忽而一笑。 “是啊,放了他的法子有很多,为何要选最费劲的那条?” “无非还是皇帝忌惮于他之前拉帮结党一事,只能将人调的远一些,才能真的放心。” 沈熠听罢,也微微一笑道: “不知今日四爷进宫的目的所为哪般,如今最不情愿放了晋王的世家,当属温家了。” 萧河也捉摸不透时钊寒的心思,皇帝越是想要放了晋王,便越是听不得旁人的劝。 倒不如顺势而为,反而另有奇效。 只不过景王与晋王的关系向来疏远,时钊寒也绝无可能做出替其说情一事。 倒是温皇后却一反常态,前些日子去了皇上跟里替晋王说了不少好话。 是以他大哥萧捷本是顺着皇上的心思,提了让晋王去尧关的想法,皇帝不仅不喜,脸色反而有几分不悦。 萧河猜到,一定是温皇后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势必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 晋王被调去尧关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但萧河并不知道温皇后说的那些话不仅仅只是算计了晋王一人。 他也不知道,时钊寒此次入宫的目的并未晋王,而是他自己。 ————————— “朕倒是许久没和你这般单独谈心过了。” 天武帝着一身明黄的龙袍端坐于龙榻之上,身边只有太监总管孟士诚一人侯着。 “今日你来见朕….也是为了你三哥的事?” 天武帝紧抿着唇,看向时钊寒的眼神未有情绪。 时钊寒微微低着头,回道: “回父皇….是也不是。” 听到他这般回答,天武帝有些意外,问道: “那你倒是说与朕听听。” 时钊寒忽而跪下,开口道: “儿臣知道这些日子父皇忙于朝政,而镇守尧关的人选又迟迟未落。” “朝中大臣们都愿推举三哥,三哥确实有刘勇之能,十五岁便跟随父皇远征长陇,杀敌更是英勇,无所畏惧。” “十七岁又替父皇平定辽东之乱,治理东坊水患,颇受当地百姓推崇与爱戴。” “类似于此的事例数不胜数,是以三哥在领兵打仗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这一点即便是二哥也尚不能及,更何况是儿臣呢?” 天武帝静静的听着,脸色平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所以,你也认为晋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是吗?” 时钊寒抬起头来,天武帝瞧着他的眉眼,一如看见当年故人站在了自己的跟前。 “不是的,父皇。” “儿臣并非要推举三哥,儿臣要推举的人,正是……” “儿臣自己。” 听到这声回答,天武帝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惊讶。 “朕还指望日后你能为朕分担这朝中政务,你为何要去尧关?” 时钊寒回道: “三哥是受了魏潮臣几人的蛊惑,这才做出令父皇深感失望的事情来。” “但三哥是父皇的孩子,父皇也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是何秉性。” “三哥从未犯过什么错,即便真的错了,也定能就此改过自新,只不过放与不放只在父皇的一念之间。” “您是慈父,三哥也是真正的孝子,倘若父皇真的想让三哥待罪立功,何不将其派去广林治理洪涝,三哥经验丰富,定不会叫父皇失望。” “而尧关苦寒无比,常年无法归家,即便三哥再能吃苦,此番前去本就抱着赎罪之心去的,难免会因此伤心,从而伤了父子之情。” 天武帝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 “既然你也知道尧关苦寒,免不了风吹日晒的辛苦,你又为何要请旨前去?” 时钊寒回道: “因为儿臣有事相求,只要父皇肯答应,儿臣自愿前往尧关,驻守三年,三年期满上交兵权,任由父皇调遣!” 听到这,天武帝倒是有些惊讶。 “到底是何事,值得你这般冲动。” 时钊寒身子伏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儿臣恳求父皇能为儿臣与萧北侯之子萧青鹤赐婚!” 听到他的回答,即便是皇帝身旁的孟士诚也十分震惊。 天武帝紧皱着眉,声音明显不悦道: “老四,倘若是别家的女子,朕还能替你做这个主,但是萧家的人….不行!” “萧青鹤乃是萧北侯的嫡次子,他的大哥已被封爵位,日后他也会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如何与你成婚?” “还是….你与萧青鹤已经私许终身,他为你弃了自己的仕途,连萧家的颜面都不顾了!” 天武帝明显动了怒,时钊寒仍不起身,继续道: “是儿臣单方面爱慕萧青鹤,他对今日儿臣向您求赐婚一事更是一无所知…” 时钊寒抬起头来,看见天武帝的眼神阴沉的有些可怕。 “儿臣愿自降身份做萧青鹤的青君,也不敢因此而伤了您与萧北侯的情谊!” 此话一出,天武帝忽而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 “你说什么?!” “时钊寒你一个堂堂的皇子,你要自降身份去做旁人的青君?” “你是要反了天不成?!” 天武帝当即就要抽刀,孟士诚在一旁急的团团转,想拦又不敢拦,只好挡在景王的跟前。 “皇上皇上!您别生气,一定是王爷一时糊涂….皇上!” 时钊寒跪于地上,面色十分平静,他即不躲也不反抗,目光直直的看向他的父亲。 天武帝忽而停了下来,呆站在那红了眼眶,久久不能回神。 那双眉眼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 当年他与云姝情投意合,约定好非彼此终生不娶,却没曾想两人竟遭受云相的强烈反对。 他记得如此清楚,当年云姝也如同此时的时钊寒一样。 她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裙,跪在自己的父亲跟前,眼神清澈而执着,面对云相的训棒,不躲也不闪避。 谁曾想,一晃眼多少年的时光过去,故人不在,却见故人之姿。 “皇上…” 孟士诚见天武帝忽而跌坐回去,掩面拭泪,再抬起头来只见面容颇为憔悴。 “此事,朕做不了主。” 时钊寒心里一沉,却又见天武帝开口道: “但……” “但若是你能征得萧北侯的同意,朕就替你做主,给你赐婚。” “你不用自降身份,萧河也不用舍弃他的名利,如何?” 时钊寒当即磕头谢恩,“儿臣谢父皇成全!” 待景王走后,孟士诚有些不安的看了看皇上。 此时的皇帝脸上哪还能瞧得见刚刚一丝一毫伤心难过的影子,面色沉如潭水,令人难以捉摸。 孟士诚有些忐忑,小心翼翼的问道: “皇上,您….当真要给景王与萧小公子赐婚哪?” 天武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 “朕难道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吗?” 孟士诚吓的一身的冷汗,连忙说道: “奴才嘴笨,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天武帝不与一个太监计较,重新提起笔来,孟士诚赶紧走过来继续研墨。 “老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朕心里在想什么。” 虽是皇帝重用了景王,命其一同处理朝政。 但皇帝重用的同时,也忌惮于皇子的野心。 孟士诚在皇帝跟前待了那么久,怎能不知道这一点。 是以即便是温皇后再力保二皇子,二皇子仍旧被打发去了封地。 “可惜,他偏偏喜欢上的是萧家的人。” 天武帝惋惜。 第62章 宋净庭在武…… 宋净庭在武安门外久候, 快到午时三刻,才见景王从宫外出来。 虽不知此次自家王爷为何要进宫,但宋净庭心里大抵有数, 少不了是为尧关一事。 瞧着时钊寒虽神情一如既往那般冷淡, 但脸色却瞧着不错。 直至人走到跟前, 宋净庭还没来得及细问,时钊寒便先一步开口道: “回府之后命人速速备好礼金,随我上门提亲。” 宋净庭还未反应过来:“好的…啊?” “提亲?!王爷、提什么亲?您要向谁提亲?” 宋净庭整个人都震惊在原地, 脑中千万种想法呼啸而过,只浅浅抓住了最合理的一条。 “难道是….皇上给您赐婚了?” 他问的小心翼翼, 但瞧着时钊寒的脸色又十分不像。 倘若自家王爷真的被赐婚,以他的性子,怕是要抗旨也绝不娶除萧青鹤之外的第二人。 难道?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就在宋净庭胡思乱想之际,时钊寒已经快步上马,冷声道: “愣着做什么?别耽误了时辰。” 宋净庭少有的反应慢了一拍,这才翻身上马。 直至两人快马加鞭赶回王府, 宋净庭一刻不敢耽误, 按照时钊寒的吩咐,半个时辰内就要备好上门提亲的礼金和嫁妆。 他忙着指挥家仆,提亲所需的大部分的东西,时钊寒其实都已经提前备好了, 都在库房放着。 但一些成双成对的礼品、礼物,还有象征爱情忠贞不渝的大雁, 这些都必须去街上现买。 宋净庭忙着,正巧迎面撞上从府外回来的李怀慈几人。 “这是怎么了?他们都在搬什么东西?” 周衡满脸疑惑,“王爷呢?不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难道家被抄了?” 宋净庭:“………” “大白天的,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宋净庭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周衡低头摸摸鼻子,咧嘴笑道: “开个玩笑。” “宋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了?” 宋净庭十分郑重的说道: “咱们王爷马上就要去提亲了,你们几个也都别闲着,赶紧去备马车去。” “提亲?” “真的假的?” “提什么亲?” 几人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李怀慈最先镇定下来,问道: “难道是皇上非要给王爷赐婚,王爷同意了?” 宋净庭摊开双手,苦笑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嘛,不好说。” “好了好了,别站着了,赶紧来帮忙!” 整个景王府上下全都在忙和这一件事,未时一刻,总算把该备的东西全都备齐了,整整七八辆马车,停靠在府外甚是壮观。 马匹、马车之上皆系有喜庆的红色绸花,即便是再眼拙的人也知道这是有喜事了。 “王爷,都备好了。” 宋净庭于门外候着,听见时钊寒让他进来,他才踏了进去。 待他瞧见自家主子的衣着时,眼前一亮,没忍住夸赞道: “您向来不爱穿喜庆些的衣裳,今日穿的这一身着实好看!” 听他这般说,时钊寒弯了弯唇角,明显是高兴的。 宋净庭见状,没忍住问道: “王爷,您这是要……去萧家提亲呐?” 时钊寒并没有否认,宋净庭简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皇上、皇上那同意了?” 时钊寒这才看了他一眼,淡声道: “皇帝为何不同意?” “这些日子我在朝中声望高涨,信服于我的官员也越多。”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愿舍弃苦心造诣的一切,自请镇守尧关,他岂能不愿?” 宋净庭当即愣在原地,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本能的双膝跪地,面色发白。 “王爷!使不得啊!” “倘若您对萧少爷真是一片真心,最不该做的就是自毁前程只为换取一段貌合神离的婚姻啊!王爷!” “尧关苦寒无比,又离家甚远,萧少爷年纪还小最是挂念家人的时候,您这般做,岂不是逼着他离您越来越远?!” 宋净庭紧闭双眼,重重的磕下脑袋,沉声道: “请王爷三思而后行!”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钊寒为了萧河,竟真的能舍弃江山,而不顾他们苦心谋划的一切。 宋净庭又怎能不急,怎能不为此而感到寒心。 时钊寒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宋净庭,神情平静,他问道: “净庭,你从天武一十四年就跟随在我左右的吧?” 宋净庭不能抬头,只能咬着牙坚持道: “是!” “是以属下,应尽规劝之责,万不能……看着王爷选择一条足以悔恨终生的路来!” 听到他的话,时钊寒忽而笑出声来。 “悔恨终生?” “你非我,又怎知我选的一定就是错的?” 宋净庭不答,时钊寒也无心再与他辩解,从而误了时辰。 “起来吧,你是他们几人当中最聪明的。” “倘若就连你也不明白我的想法,即得帝位,手下无一人能担大用,又怎守这万里江山?” 宋净庭听闻此话,着实一愣,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分明有泪。 “王爷这话…可是、可是……” 在知道时钊寒并非真的要放弃苦心钻营的这一切时,他已然泣不成声。 要知道,在他们决定追随时钊寒的那一刻起,已经做好了报国尽忠、随时赴死的准备。 是以,不成功也绝不可能再成仁。 直至听到时钊寒说要放弃的那一刻,如同日夜砌起的高楼倾倒于瞬间,不亚于他们心中唯一的目标与信仰,崩然倒塌! 这让宋净庭又怎能接受? “提亲一事,定要办的风光。” 听到这话,即便宋净庭心中仍有疑惑,但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并未再多问。 时钊寒上马,一行人等紧随其后。 此时刚至未时,日头正盛,街上没几个行人。 即便如此,宋净庭还是命周衡率王府一众侍卫沿路护送。 这般架势,即便是躲在家中纳凉的闲人也耐不住要出来看上一眼。 更何况沿街的高门大户,有谁家守门的家丁认不得景王府的马车。 而景王本人,更是立于队伍的最前面,身穿绛紫色衣袍,头箍玉冠,俊美非凡,如同天降。 一行人浩浩荡荡,终是在萧北侯府的面前停下。 萧府的家丁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连忙派人去禀报侯爷。 此时的萧百声恰好在书房与萧河喝茶论事,萧管家来报此事,根本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 “侯爷,景王殿下来了。” 萧百声听闻此言,抬起头来皱眉道: “可问有何事登门拜访?” 萧管家面带难色的摇摇头,又接着说道: “侯爷,我瞧着景王殿下带了不少东西…看样子像是……” 萧百声眉头皱的更深,“有话直说,支支吾吾像什么样子!” 萧管家咬咬牙道: “像是上门提亲来了!” “什么?!” 听到这话,萧河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就连萧百声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看了一眼突然失态的小儿子。 这时,萧管家抹了抹鼻尖上的汗,苦笑道: “侯爷,咱们还是先把人放进来再问话吧。” “我瞧着景王这次来的阵仗不小,恐怕要不了一会儿….整个凌天都的人都知道了!” 萧百声脸色阴沉,“放人进来。” 而此时,身为景王的时钊寒并未在门口静候。 而是拾阶而上,看向站在门口神情有些慌张的两名家丁,开口道: “劳烦替本王通报一声,本王欲娶萧北侯之子萧河为妻,今日特来上门提亲。” 在时钊寒未开口之前,那两名家丁已经笔直的朝时钊寒跪了下去。 又听景王此次来是为了向五爷提亲,更是惊的不行。 其中个子稍高一些的家丁,想了想还是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就要去报信。 谁知还没跑出几步,就见萧管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侯爷与萧少爷。 “快快快,先把人请进来!”萧管家累的气喘吁吁道。 那家丁先是看了看萧河,又望了望侯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回去打开了门。 “王爷,里面请。” 听到这一声,时钊寒脸上忽而勾起了唇角。 时钊寒迈开步子,跨门而入,宋净庭紧随其后。 李怀慈向后招招手,示意他们将东西先抬进去。 萧百声与萧河见他们不由分说,东西一件件、一样样的往里面抬,都快将整个空旷的庭院填满,脸都青了。 “景王殿下,您这是何意?”萧百声忍不住沉声问道。 时钊寒冲其微微一笑,并未理会萧河的目光,开口道: “萧大人,本王是来向您提亲的。” 萧百声眉头深锁,“景王殿下怕是弄错了吧?小女瑶儿已与司徒家订过亲事,难道您没听闻此事吗?” 时钊寒勾了勾唇角,朗声道: “萧大人,我想您是误会了,我想向您提亲的人并不是四小姐,而是…” “景王殿下!” 此时,萧河终于按耐不住出声打断了他。 众人的目光便都一致的转向了萧河,萧河深吸一口气,根本不知时钊寒今日抽的什么疯。 他难道不怕自己当众拒绝了他?怎么敢做出如此丢脸的事来? 萧河脑子里乱作一团,仍要强装镇定道: “景王殿下上门拜访,我与父亲本该以贵客相待,实在是用不着送这么多礼品。” “至于景王所说的提亲一事,怕是误会一场,您说是与不是?” 两人目光相撞,萧河实在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谁知时钊寒根本不理会他,转过头来看向萧百声,接着开口道: “本王欲与萧河结契为夫妻,今日特来登门提亲。” 他话音未落,萧百声脸色骤变,难以置信的看向萧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神情的开口道: “五郎,你不向为父解释解释吗?” 萧河脸色变得煞白,对上父亲失望至极的眼眸,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好似上一世的噩梦,又再度重演。 “父亲,我没有…” 萧河张口想要解释,时钊寒却挡在他的跟前,直面萧百声的震怒。 “萧大人,是本王爱慕萧河已久,却久久不得回应,实在是没有法子,这才铤而走险进宫求得皇上成全。” “为此,本王也向父皇许诺,自请前往尧关镇守三年,三年之后交还兵权,任凭父皇调遣。” “还恳请萧大人看在父皇的情面上,能成全本王与萧河。” 听完这番话,萧百声分明不信,他看向时钊寒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 “景王殿下,您并无圣旨,单凭只言片语,怕是难以令人辨别真假吧?” 萧百声既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不仅仅是难骗那么容易。 这也全都在时钊寒的预料当中,他看向萧百声说道: “本王今日中午进的宫,不过刚得父皇同意,便心急火燎的赶来提亲。” “即便是圣旨,也慢本王一步……” 说到这,时钊寒微微勾起唇角: “倘若萧大人不信,也可立即派人前去宫中当面问过圣上。” “若是本王有半句虚言,自当澄清众人,向萧大人和萧公子赔礼道歉。” 听到这话,萧百声沉默不语。 直至到了这个地步,不仅仅是萧百声,即便是萧河再不敢相信,也有七八分信了。 时钊寒向来做事稳扎稳进,绝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情。 倘若他能如此行事浩大,势必是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是以才会是这幅昭告天下的样子。 否则谎言一旦被揭穿,那何止是自毁前途那么简单,更是蒙骗主上、欺君的大罪。 正是父子二人皆知此事的严重性,是以觉得时钊寒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 而且,时钊寒也提到为了与萧河结契,而自请前往尧关一事,确实像天武帝会做出的让步。 直至此时,萧百声心中已经信了有七成。 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再如何恼怒也能不显于表面。 他不信时钊寒的一面之词,势必要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行。 “备马,我要进宫一趟。” 萧百声转过身来,对萧管家嘱咐道: “去,即可派人把老二叫回来。” “是。” 直至萧北侯走后,庭院之中只剩时钊寒与萧河几人仍站在原地。 萧河实在是忍无可忍,当众上前扇了时钊寒一巴掌。 “王爷!” “四爷!” 宋净庭几人心里皆一惊,吓得叫出声来。 时钊寒却躲也不躲,结结实实的挨上了这一巴掌。 两人相对无言,萧河的胸膛起伏格外厉害,已然红了眼睛,声音颤抖的问他: “为何不躲?” 以时钊寒的身手,想要躲开轻而易举。 时钊寒却说:“不疼。” 宋净庭几人听罢面面相觑,自家主子尚未成婚便如此,这日后成了婚还不知怎样呢。 萧河深呼吸,缓了又缓才将心底烦躁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时钊寒,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早就说过,我不愿与你结契。” “我说的很清楚很明白,你也分明知道与我结契,我要为此牺牲多少,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萧河看向他,声声质问。 “还是说,对于圣山一事其实你一直怀恨在心?所以才想用这种法子来报复我?” 听到这些话,时钊寒只觉得心中钝钝疼痛,流血不止。 从何时起,他们开始彼此猜忌,永无止境的猜忌与怀疑。 时钊寒忽而一笑,有些悲凉的开口道: “报复你?”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蠢笨之人,会娶自己的仇人为妻,只为报复他。” 萧河蹙起眉,只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时钊寒忽而抬起眼睛看向他,平静道: “你放心,上次你拒绝我的话我都记得,并未忘记。” “你我成婚之后,日子与从前并无差别。” “你不用跟我去尧关,留在凌天都继续做你的萧少爷便可。” 听到这话,萧河心里猛地一跳,脸色微变: “什么意思?” “你今日进宫….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 时钊寒并未说话,反倒是一旁的宋净庭猜了出来,叹息道: “萧少爷,王爷并非自私自利之人,既然王爷做了这牺牲之人,想必皇上也会对您格外开恩。” “不剥夺您继承爵位的权利,也不用牺牲您的仕途,只是像平常男子那般成个婚而已。” 宋净庭说到这,萧河已然愣在了原地,久久未能反应。 时钊寒看向他,开口道: “你我之间本也做不了寻常夫妻,倘若日后利益相背…不必顾我便是。” 听闻此话,萧河几欲张口说话,未能说出口的话最终还是就此咽下。 —————— 承明殿。 “百声,景王能为五郎做到这般,已然是将性命都抛诸脑后了。” 天武帝沉沉一声叹息,“即便是朕,这么多年也并未完全看清这个儿子啊。” 听闻此言,萧百声仍旧跪地不起。 天武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抬起眼皮看向他。 “那你要朕怎么做?” “整个凌天都的人都知道景王是到了你萧府向萧河提的亲!” 天武帝闭上眼睛,满脸疲惫: “他是云姝留给朕在世上唯一的念想了,难不成你要逼朕……杀了他?” 萧百声心里狠狠一沉,“臣不敢!” 第63章 萧斐与萧河一直在侯府…… 萧斐与萧河一直在侯府等到夜幕低垂, 萧百声进宫仍旧迟迟未归。 萧斐急的双手背于身后,不停的来回踱步。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端坐于椅子上不喜也不悲的弟弟,忍不住说道: “不就拒一桩婚事?父亲怎得入宫那么久?”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萧河未答, 他又自问自答道: “应该不会, 应该不会。”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如此荒谬之事!他就算是个王爷…” 萧斐猛地转过头看向萧河, 饶是萧河心里已经有几分淡然,也被他吓得一愣。 萧斐愤愤不平道: “他还知道他是个王爷?真是异想天开!斯文败类!” “放着那么多的好姑娘不娶,偏要来霍霍正经人家的公子!” 这样的话, 自打萧斐回来,已经说了不下三百回了。 饶是思铭的耳朵也听出老茧来了, 更何况是萧河。 但萧河没法子去说,毕竟上一世也是这般模样。 时钊寒来求娶萧河的那天,整个萧家如临大敌,他三哥差点就要上前动武,若不是萧斐一直在边上拦着。 但即便如此,时钊寒也被萧斐骂的够呛,文官骂起人来虽不带脏字, 却句句戳人心肺。 整个萧家除了萧河, 也就属萧瑶心态好些。 她是萧家唯一一个深知萧河心性的人,知道萧河无法割舍,便也不曾为难他。 她虽表面劝慰家人,但句句却都在提点着时钊寒。 天凌开国以来, 从未有过结契和离一说,但只要父亲尚在, 即便是天武帝也要卖他一个面子。 若是他待萧河不好,萧家亦能给足和离的底气。 今世虽不同前世许多,但既定的命运也并没有就此解脱。 既得因, 便得果,无一人例外。 两人又等快有半个时辰,才听到萧百声的马车停在侯府外。 萧斐与萧河当即站起身迎了上去,萧百声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大步朝里迈。 萧斐瞧不明白父亲的脸色,心里万分着急,实在是忍不住问道: “父亲,皇上…怎么说?” 萧百声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冷,并未答话。 只是停下脚步忽而转头给了萧河一巴掌。 这些事情发生的太快,即便是挨上一巴掌的萧河也是当场一愣。 萧斐更是又惊又怕,即便如此,看见萧百声再次抬手,下意识挡在了萧河的跟前。 “让开!”萧百声厉声道。 萧斐不敢与其直视,垂着头仍不肯让。 “父亲,有话好说,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气坏了身子?” “更何况此事….也见不得是五郎的错,父亲!” 萧家没有人能顶得住萧百声的震怒,即便是老大萧捷也不行。 萧斐紧张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细细的汗珠,仍是一步不肯让。 眼见着下一巴掌就要落在萧斐的脸上,萧河从他身后出来,站在父亲的面前。 “父亲,一切都是我的错,儿子愿受责罚。” 萧百声看向萧河,冷笑一声,脸色阴沉: “萧河,你二哥说怪不得你,你觉得呢?” “这几年我与你两个哥哥为国卖命,你二哥也于朝廷就职天渊司少卿,虽不敢说鞠躬尽瘁,劳苦众多,亦是本本分分,不曾失过我萧家的门楣。” “可你呢?” “你可知我回来的路上,又听了多少闲言碎语?” “说好听点的,你是巴结奉承,说难听点的…你就是死缠烂打、不知羞耻!” 萧百声抬手又是响亮的一记耳光,怒骂道: “竖子!你怎敢!” “他就算再不得势也是皇子!你、你真是…丢尽我萧家的脸!” 萧河不曾闪躲,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两巴掌。 直至萧百声骂无可骂,家仆取来他的鞭子,萧河也未曾吭声。 “父亲!父亲!” 萧斐连忙按住萧百声要甩鞭子的手,还是想为萧河求情。 “父亲,既然真的是五郎的错,您要打便打!我和母亲绝不拦着你!” “您向来明辨是非,不急于一时之快,何不听听五郎的说法再行家法也不迟啊!” 萧百声心中有气不假,但并非是完全听不进去劝的人。 听完萧斐的话,他再抬眼去看萧河,自己小儿子白皙的脸上两道巴掌印,已经红肿的厉害了,仍是一声不吭,算是能忍。 萧百声:“去,书房跪着去。”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 —————————— 萧河跪在书房一动不动,也不知维持这个姿势过去了到底有多久,夜虽深沉,却离黎明还远。 因是得了萧百声的命令,书房内没有一口茶,也没有人敢过来探望。 只有萧斐不放心怕他太过较真,夜深了只管在书房打个地铺睡去,早上再跪好便是。 左右无人看见,父亲也不会知道的。 他虽这般嘱咐,但也清楚依自家弟弟执拗的性子,怕是不会这样做。 果然,时钊寒到的时候,便瞧见一道清瘦的身姿背对着窗,一动不动的跪于地上。 书房的门并未上锁,是以萧百声知道萧家上下无一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萧河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却并没有回头,直至听到身后那人开口道: “去你的院子里寻不到人,便知道你会在此处受罚。” 萧河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之色,只觉得喉咙很干,声音沙哑道: “还不是拜王爷所赐。” 时钊寒走至他的跟前,从怀里掏出水袋与几块糕点,放在萧河面前的桌上。 等他转过身来,这才瞧见萧河的脸是肿着的,时钊寒身子一顿,声音明显透着几分不悦: “萧北侯打的?你怎么不躲?” 萧河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冷声道: “他是我父亲,我如何躲?” “倘若四爷当真心疼我,不如明天一早就进宫去,和皇上说取消这桩婚约。” 听到这话,时钊寒忽而沉默。 迟迟等不到回答,萧河心里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可笑。 他时钊寒既已做到这种份上,脸面、地位通通都可以不要,便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萧河忽而感觉有些疲惫,膝盖疼痛难忍,而双腿也因长久跪着而发麻失去知觉。 “给你带了水和芙蓉酥,起来吧。” “景王殿下,若是无事您还是请……” 萧河心里实在是烦躁的不行,只想自己一个人清净清净,刚睁开眼就瞧见时钊寒跪在了自己旁边。 “你做什么?”萧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时钊寒看向他,眼眸中的情绪瞧着并不真切。 “我替你跪,你起去歇息。” 萧河被他这一举措弄的有些愣住,“这不合规矩。” “日后你我成婚,你父亲就是我父亲,你既要跪,我也应该跪。” “毕竟….此事因我而起,却要让你遭罪,怕是说不过去。” 时钊寒的这一番解释,说的淡然却又令人没法反驳。 萧河见状,索性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既然他爱跪那就让他跪。 萧河撑着时钊寒的肩膀慢慢站起身,咬着牙忍着疼缓缓坐下,慢条斯理的啃起糕点来。 时钊寒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萧河细嚼慢咽的吃一口,喝一口水,再吃一口。 萧河吃完才发现时钊寒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他冷哼一声,转去屏风后面的软榻上躺一会儿。 也许是太累太困了,没过一会儿萧河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直至被时钊寒慢慢的摇醒,萧河才瞧见屋内一片敞亮。 “什么时辰了?”萧河睡的正迷迷糊糊。 时钊寒亲了亲他的脸颊,趁萧河没反应过来之前便站起身,“刚到寅时。” “阿鹤,我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 萧河坐起身,“你还是别来了,万一被瞧见….不太好。” 时钊寒淡淡一笑,“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直至时钊寒走后好一会儿,萧河重新跪下才慢慢清醒过来。 不是,他刚刚在关心他吗?自己说那些话干什么? 萧河有些无语的摸了摸鼻子,顺带小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不红也不疼了。 萧河微怔,八成是时钊寒趁自己睡着之后给他抹了消肿的药膏。 只不过如此一来,倒不好在萧百声面前装惨了。 也不知道还要跪上多久,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三两日。 母亲每月都会带萧瑶去寺庙为家人念经祈福,萧河落水那年,她曾在菩萨跟前发过愿。 路途虽不远但来回确实折腾,便会那附近小住几日。 景王求婚一事闹的动静相当之大,哪怕是百姓之间都传的沸沸扬扬,更何况那些个达官贵人的女眷们,之间更是议论非常。 左右是瞒不过妻子,更何况萧母疼爱孩子,必定护着儿子。 萧百声也不愿因此事而与她起争执,从去年萧河落水之后,萧母日夜劳心身子一直不是太好。 如今萧河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来,她更不会让萧百声过重责罚小儿子。 是以,萧父一定会在妻子回来之前,处理好此事。 萧河算了算时间,母亲也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萧河一直在书房跪到中午,萧百声推门进来时,他已经跪的头开始发晕。 萧百声见他面色发白,并未吭声,直至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才开口道: “昨夜,我打了你,心中可有怨恨父亲。” 萧河摇摇头,答道:“五郎知道父亲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责罚与我。” 听到他这般说,萧百声放下手中的茶盏,倒是有几分惊讶。 “你若是真能这样想,也算懂得为父的良苦用心。” 萧百声道: “皇帝是天子,即便萧家再大,也大不过天。” “皇帝的儿子,与臣子的儿子,孰轻孰重呢?” “我若保全得了你,就保全不了萧家….更何况,如今皇帝已经对我们萧家起了疑心。” 萧百声叹息,昨日他之所以打了萧河,不过是把戏做足给外人看,给皇帝看。 他萧百声至死只能为皇帝一人卖命,虽然身居高位,却不得拥簇任何皇子王爷,倘若起了私心,只能是必死无疑。 但时也命也! 即便不是五郎,也会是温家、高家其他一些世族,被拉下水只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我知道,父亲。”萧河的声音有些颤抖。 萧百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忽而开口道: “待成了婚,你便随景王去尧关吧,三五年之内不要再回来。” 萧河一愣,“那母亲和姐姐呢?” “我不走。”萧河很快冷静下来: “萧瑶尚且还未成婚,家中需有一人留下,为二哥分担重任。” “我若走了,只会让皇上更为猜忌我们萧家,怀疑我们萧家已有二心。” “只有我在凌天都,才能保全时钊寒,保全我们萧家。” 只要萧河不走,时钊寒便有了软肋,只要他舍弃不下,即使远赴尧关韬光养晦又如何。 而正因如此,皇帝势必也不会对萧家轻举妄动。 只有这样,皇帝才会放心萧北侯手握二十万兵权常年不归,也才能重用他大哥与三哥。 萧百声眼神深沉,并未急着反驳,而是问道: “你考虑清楚了?” “倘若有一日,与你结契的青君想要一争天下呢?” “时钊寒会不会弃你?又或是为了你而最终丧命?” “依我看,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 萧百声的话音刚落,萧河整个人震在原地。 “儿子,你只考虑了萧家,可并没有考虑你和你的青君啊。” 萧百声重重叹息道: “父亲想要你选一条不会后悔的路,走到底就不要再回头了。” 萧河愣在原地,可是他知道,无论怎么选都会后悔。 他做不到再一次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与兄长们惨死于关外。 也做不到,时钊寒为他牺牲而死,而心中没有丝毫动容。 可惜并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能保两全。 如果只能两条路中择其一,那他只能选择亲人。 第64章 大婚 八月十五, 景王与萧北侯之子萧河永结契心,武帝亲临,昭告天下。 婚宴筵席摆了整整三天三夜, 昼夜不停, 声势浩大, 无人能及。 是以当日景王时钊寒并未身穿彰显皇室身份的鎏金袍,而是屈尊降贵改穿绣有金云呈祥的墨绿婚袍,束以玉冠, 于晨昏之时带队驾马迎亲。 虽自古以来,结契的男子不在少数, 但历史上并无正统皇室与权贵结契者。 按照规矩,娶亲者应当穿正红或是鎏金婚袍,身为青君者则穿墨绿色婚袍,尊卑有序,主次分明。 若是下嫁为他人青君,主君家中有正妻者,双方父母为了避人耳目, 则不办婚宴而择吉日的清晨入门即可。 而景王与萧家次子的这场婚礼, 倒是令整个凌天都的人都瞠目结舌。 一是有天武帝特赦令放权在前,萧河虽为青君但身份地位却更为超然,几乎可以与景王平起平坐。 可以说,这是有史以来身份最高的青君了。 二是景王本人对萧河的重视, 甚至愿自降身份穿上绿袍,让萧河穿正红为主君。 但那一日萧河也给足了时钊寒的面子, 穿的也是一身墨绿。 婚袍的袖口上绣有流云飞鹤,正与景王的婚袍互为呼应。 三则是景王来迎接萧河,并未让萧河按照以往习俗那般请人上轿, 而是请其上马。 两人各骑一黑马,并肩而行,迎接的队伍浩浩汤汤跟随其后。 得以窥见二者真容者,皆叹其为仙人之姿,心中难掩羡慕之色。 直至顺顺利利入了景王府,萧河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坐于床榻前歇息。 而时钊寒则要依照规矩,于酒宴上款待众多宾客,亥时三刻才回去入洞房。 时钊寒回来的时候,萧河已经依靠着床边睡着了,白皙如玉般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静谧。 时钊寒站在他的跟前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并不打算叫醒他。 而是转过身走到桌子旁,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这时,他身后的萧河忽而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醒了?” 时钊寒转过头看向他,端起两杯酒盏,脸上有着淡淡的浅笑。 他将酒盏递至萧河的面前,萧河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算是比较给面子的喝下了这杯交杯酒。 时钊寒靠的他太近了,近到萧河闻不得他身上浓重的酒味,被激的皱起眉来。 “你到底喝了多少?” 时钊寒顿了一下,“记不清了。” “今天高兴。” 事实上,只要是来敬酒的,不论官职大小,不论身份尊卑,时钊寒都十分给面子的喝了。 这倒是让那些平时走的不远不近的官员,都感到格外的受宠若惊。 萧河看了他一眼,忽而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走。 时钊寒身子没有动,却拽住了萧河的手,力度不小。 “去哪。” 萧河试着挣扎,奈何时钊寒硬是握着手腕不松,只能作罢,冷静道: “我去客房睡。” 时钊寒看向他,眼眸深沉,难以揣测。 “你我刚完婚,你就要我独守空房?” 听到这话的萧河忽而心里憋了一口气,上一世他独守空房的日子难道还少吗? 萧河刚要张口说话,突然时钊寒使劲一拽,直接将其拽到了跟前。 温热的唇落下,封住了即将出口的话,萧河当即一惊,再想反抗,自己已经完全被时钊寒揽进了怀里。 只能任凭那人长驱直入,肆意掠夺,越吻越深。 直至萧河快要喘不上气来,时钊寒才稍微松开了一些。 “你、你做什么!” 萧河脸颊又红又烫,多为气恼所致,而时钊寒并不回答,只是勾唇一笑又吻了上去。 萧河的外袍被剥落,露出里面柔软的衬衣来。 “唔!” 也不知触及到了哪处,萧河惊的身子猛地弹起,却又被强健有力的手臂死死压了回去。 “别、别这样——” 萧河的声音明显带上了一些哭腔,但时钊寒却并不理会,只是低头吻了吻他湿润的眼睑。 直至视线对上的那一刹,萧河才瞧见他眼底令人惊骇的欲望。 —————— 宋净庭离席的时候,周衡那几人还在胡吃海喝,自己是真的喝晕了,勉强能扶着墙走两步。 还没走出多远,便吐的稀里哗啦,眼泪水都下来了。 宋净庭揉了揉肚子,虽不是自己成亲,他这酒真是一点都没少喝啊。 吐完好不容易清醒一些了,只觉得自己身上又脏又臭,想拿帕子擦擦嘴巴,却发现自己的帕子不在身上。 这时,一只白净帕子伸到了自己跟前。 “多谢——” 宋净庭没多想,伸手接过,抬起头看见站在跟前的人,顿时一整个错愣在了原地。 “萧、萧少爷…不是,青君?!” “您怎么会在这?” 宋净庭傻眼了,萧河这个时候不应该和时钊寒在一起吗? 正是洞房花烛夜,春宵值千金的时刻,怎么跑到这给他送手帕来了? 这、这要是被人看见了,那是有嘴也说不清啊! 萧河微蹙着眉,淡声道: “今晚我睡客房。” 宋净庭“啊”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也没瞧见自家王爷的身影。 “这,这、这不合规矩啊。” 萧河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景王与萧河并未同房的消息便传回了宫里。 “娘娘,我瞧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没想到景王也会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南世子还未回羌肃时,就见萧青君与他走的极近,为了南世子甚至还冷落了当时的四殿下呢。” 温皇后剪掉最后一根多余的枝条,将手中的剪刀递给了身旁的竹茹,淡淡的瞥了她一眼: “真真假假,若是那么容易看清的话,这宫中要少多少勾心斗角的算计。” 竹茹听到这话,当即一愣,“娘娘的意思…他们是故意装给外人瞧的?” 温皇后接过身旁宫女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的擦净手上最后一点泥泞。 “老四倒是一心一意待萧河如挚爱啊,可惜…” 过不了几日,时钊寒就要远赴尧关了,到时候只留萧青鹤一人在景王府。 既然动不了萧家,还能动不了一个失去靠山的萧河吗? 想到这,温皇后忽然莞尔一笑道: “竹茹啊,我记得东集征收税款一事,是中伯府的兰大人协理在办吧?” 见温皇后突然提起中伯府来,竹茹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微微笑道: “可不是吗娘娘,中伯府的兰大人也是十分不容易,妻子去世的早,膝下也只有兰公子一个儿子,要不是温国公时常在皇上跟前提拔,恐怕……” “既然如此,那不妨告诉哥哥,此人能担大用。” 竹茹立马心领神会道:“是。” 温皇后凑近一株茉莉,深深嗅了一口,“今年的花,开的要比往年好啊。” 两人成婚后的第三日,萧河便回了萧家。 萧父见状,只是简单问了几句,他知道这几日时钊寒一直在为前往尧关之事做好充足的准备,并未着家。 “景王这一去,怕是有三五年不能回来,这可不是个美差事啊。” 尧关的三万兵力,从中挑选甚至挑不出一支五千人的精锐军队。 而常年驻守在尧关的鲁措将军,及其将领虽无功但这么多年过去,亦有苦劳。 哪怕只凭借这一点,到了尧关,即便时钊寒是皇上钦点的王爷,怕也不好完全掌权。 是以,这几日时钊寒是有心要劝天武帝召鲁措回都,可皇帝的顾忌却又太多。 即便是召了鲁措回来,也势必会安插其他世族的人随行,景王仍是处处受制。 “即是他主动请缨领了这桩差事,必定也想好了这其中的利与弊。” 相对比萧父的担忧,萧河倒是开的很开。 对此,萧百声迟疑片刻,还是问道: “你已经决定好了,并不与他同行?” 萧河微微一笑,答道: “如今凌天都人人都在传我与景王婚后貌合神离,我若同去,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儿子不想受制于人,更不想萧家受其牵连。” 萧河眼眸深沉,“这恐怕也是陛下….最想看到的吧。” 萧百声不说话了,他这个小儿子,已然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身为父母,怕是不必过多担心了。 还有一点,萧河并没有和父亲明说。 倘若他真要同去,那么时钊寒所要顾及的便又多了一人。 他若不在,时钊寒才能更加肆无忌惮的放手去做。 依照萧河对他的了解,时钊寒绝不会允许天武帝及世族在他身边安插的眼线,安稳的过活。 至于如何处理,那就不是萧河能费心的事了。 而他选择留在凌天都,也有他所要做的事,不仅仅只是为了萧家。 第65章 别离 在侯府用过晚膳后, 萧河本不打算再回去。 谁想到思铭又告知他,前不久王府派人来请萧青君回去,说是四爷的意思。 萧河正在母亲跟前陪聊, 不想扫了母亲的兴, 便让思铭先去回话。 萧母见状, 便再也忍不住问上一句: “五郎,如今你也与景王结了契,你和母亲说实话, 你心中….是否有他?” 萧母之前一直碍于情面,不曾多问。 如今木已成舟, 眼见着景王离都在即,而萧河不能随行,双方分隔两地。 若是萧河与景王之间并无感情,即便是在凌天都仍是受制于青君的身份,许多事做不得,那也轻快许多。 如今萧百声就算位居权臣,也只求明哲保身, 不敢轻举妄动站队任何一位皇嗣, 以至牵连全家。 而景王身为皇嗣,又怎能没有野心,不想力争储位呢? 但五郎与景王的结契而盟,已然将萧家推至风口浪尖。 稍有不慎, 怕是要摔的粉身碎骨,萧母又怎能不知呢? 只不过丈夫在朝为官, 不便与官眷言论,身为母亲也不好过问儿子的私事。 只是今日萧河在自己跟前,出于关怀才问上一句。 “我与时钊寒的结合, 本就不似寻常夫妻,又如何谈感情呢?” 萧河笑着答道: “若是有朝一日他弃我而去,母亲不必为我感到难过,恰恰相反,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听到这话,萧母当即一愣。 “五郎,你….你当真这么想?” 萧河点点头,神情诚恳道: “只要不拖累萧家,拖累父亲母亲,儿子做什么都愿意。” 萧母忽而落泪,很快便抬手拭去,笑着拍了拍萧河的手。 “好孩子,你有此心就好了,万事不要勉强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你父亲才能放心。” “是,儿子知道了。” 从萧母的屋里出来,天色已晚,思铭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怎么了?” 萧河见状,微微皱眉问道。 思铭上前,开口道: “主儿,四爷来了,正在长风院等着呢。” 萧河有些意外,难道是出行尧关的日子定下来了? 不然倒也不必如此着急来见他,萧河如是想。 回到长风院,时钊寒正端坐于长桌前,持笔于纸上,不知在书写什么。 见萧河回来,他便抬起头看去,再见到萧河的那一刻,脸上的清冷如冰雪消散般,眉眼舒展似画,显得格外隽美。 “回来了?” 也有一段时日未见,这般一瞧,仿佛回到了圣山之上的生活。 “嗯。”萧河忍不住心里一跳,赶紧挪开了眼,问道: “可是出行的日子定了?” 等走近了萧河才发现,时钊寒并不是在写字,而是作了幅画。 这倒不像钊钊的笔锋,线条无一不凌厉而有形,寥寥数笔勾勒出刀光剑影,似蛟似龙。 “日子定了。” 时钊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解释道: “等你无聊,随便画画。” 萧河收回目光,看向他: “何时出发?” 时钊寒说:“明天。” 萧河当即一愣,即便他知道出行的日子宜早不宜迟,但也没想到明天就走。 “怎么会那么急?”萧河蹙起眉,将心里默然涌起的种种情绪缓缓按了回去。 眼见着分别在即,即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难免暗生出些伤感之情。 “鲁措屡战屡败,尧关兵力损失惨重,听说老将军差点一头撞死在城墙之上。” “皇帝召回鲁措在即,炎武军不能没有统帅。”时钊寒解释道。 “那….皇上派了谁与你同行?” 时钊寒走至门口,将房门带上,忽而冷笑一声道: “任陆道全为副统领,上官裴为御马使,世家大族各有几名子弟赐了一官半职同行,说是……以此磨练心性。” 不过都是些眼线、苍蝇,烦不胜烦,却又推脱不掉。 “既然如此,阵仗也不小,怕是皇上放了些兵权吧?” 萧河的猜想没错,数十年前,牧子龙将军率十万大兵扫荡蛮夷,打的他们缩在远北以南,再也不敢露头。 这才有鲁措昏庸无能,仍能守着尧关安稳十年的好日子,但毕竟也过去了太久。 如今蛮夷算是好了伤疤忘了痛,重振旗鼓多次试探,知晓镇守在尧关的不过一群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在这之后,怕是要大肆来犯。 此次天武帝命景王率兵征讨,不仅仅是为了守住尧关那么简单,势必要给蛮夷重创一击,重振天凌国威。 “十万精兵,这是从萧大将军手中调出来的。” 时钊寒看向萧河,忽而笑的颇为暧昧。 他凑在萧河的耳边轻声道: “难道不是父亲信我?” 萧河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当即恼羞成怒。 “你胡说什么?别乱叫!” 时钊寒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只是双眸之中有别的情欲变的深沉。 “脱衣服。” 听到这话,萧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懵然的抬起头,直至对上时钊寒那双危险的眼眸,不似开玩笑。 “什么?” “我先回去了…” 一瞬间,萧河从头烧到脚,他想转身要走。 但时钊寒却从身后一把将其拉住,勾了勾唇笑道: “乖阿鹤,你要去哪?” “你忘了这里是萧府,还能上哪去?” 不等萧河反应过来,时钊寒猛地将他拦腰抱起,往床上走去。 直至天光乍亮,里屋的动静才渐渐停歇。 两人身上都是汗,热的萧河微张着唇,双眼有些失神的喘着气。 时钊寒将水抵到他的唇边,萧河喝了几口,累的实在是不想动弹。 又俯下身亲了亲他泛红的眼,吻去眼角沁出来的泪珠。 萧河有些不自然的转过脸,“你故意的?” 走之前非要这般折磨他。 时钊寒却仍觉得不够,无论如何都不够。 只要一想到他这一走,最少三年见不到萧河,心里就有一股无名之火,说不上来是什么。 只想将眼前之人揉进骨子里,最好能拆吃入肚。 萧河缓了一口气,情绪慢慢平稳了一些。 “你走可以,走之前有些话我要与你说清楚。” 时钊寒抬起头,一个吻落在他的眼睑上,道: “嗯,你说。” 萧河动了动手,才慢慢抚上时钊寒宽厚的脊背。 和上一世的不同,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丑陋狰狞的疤痕。 他们此刻也只是年少夫妻而已。 “你走之后,王府上下的人都必须听从我的调遣….就算是韩公子,也不例外。” 时钊寒只是安静的听着,只是在听到韩辛移的名字时,忽而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为什么会提到他?” 见他这般反应,萧河心里猛地一沉。 时钊寒忽而坐起身,神情淡淡道: “我走之后,你就是王府唯一的主人,不仅仅是王府上下要听从你的安排,我安排在西集的眼线与人手,都会听从你的调遣。” 萧河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是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要提到韩辛移。” 时钊寒的手摸到了萧河光滑的小腿,并一路往上。 “你吃他的醋?”时钊寒低笑,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歇。 萧河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瞬间慌乱道: “别!” 但时钊寒没等他话说完便俯身而下,缠吻了上来。 待到一吻结束,趁着萧河喘气的空隙,时钊寒才想起来说道: “不过是老二安插过来的眼线,你若不喜欢,杀了便是。” 听到这话的萧河明显一愣,但很快便顾不上再想其他人了,只能被动的承受着过载的爱。 第二天清晨,时钊寒起身时,萧河困的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知道他要走,下意识勾了勾那人的手指。 时钊寒轻柔的亲了亲萧河的脸颊,这才松开爱人的手。 直至萧河睡醒,已是下午申时了。 伸手摸到的只有身旁空荡荡的被褥,萧河才意识到,时钊寒是真的走了。 他想坐起身,却浑身都酸疼的厉害,翘玉一直都在门外候着,听见屋里的动静,赶紧进来服侍主子起身。 翘玉低着头,眼睛一点都不敢乱看,听见萧河问她。 “四爷什么时候走的?” “回主子的话,王爷卯时从长鸿大街领兵出发的。” 翘玉说,“四爷怕您睡的难受,走之前亲自给您擦拭过了,吩咐我们不准进来打搅您歇息呢。” 听到翘玉这么一说,萧河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物都是换过的。 “知道了,你让思铭进来伺候吧。” “是。” 翘玉到底是姑娘家,伺候这些倒是十分不方便。 萧河想了想,还是打算把翘玉调回萧瑶的身边。 当初留她在这里,也只是为了避免上一世主仆二人双死的悲惨局面。 现在萧瑶与乔寂再无可能,翘玉也不会因此而再犯错误,倒不如让她回去伺候也方便些。 思铭进来后,萧河将这事与他说了。 思铭知晓后照办没有多问,行事倒是越发稳重了。 “主儿,四爷的人从早上就在府外候着了,怕是有事找您。” 萧河将衣物穿戴整齐,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显然,时钊寒走之前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思铭能说是四爷身边的人,而不是王府的人,那么在外等着的不是宋净庭就是雀宁这两个心腹。 而宋净庭相比较雀宁来说,前者善用兵法诡计,后者熟悉凌天都人脉关系及暗哨消息。 那么时钊寒带走谁,又留下谁,怕是一目了然了。 果然,萧河出了府,便见雀宁着一身银灰色长袍,于府外候着了。 见到他,便毕恭毕敬的行礼道: “见过青君大人。” (审核字数有删减,给宝们写一点小剧场) 第66章 野心 【两年后】 …… 【两年后】 正值晚秋, 残花落叶更应萧瑟之景。 沈熠来见雀宁时,他站在庭院的屋檐下,手握一把雀食, 正扬撒了出去。 见到沈熠来了, 这才拍拍手, 从石阶上跳下,惊起众多飞鸟。 “这天冷的倒是有些不寻常啊。”雀宁长叹一声,问道: “事办妥了?” 沈熠点点头, 忽又停顿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我办事回来, 恰好经过大雁街。” 听到这话的雀宁神情微怔,大雁街靠近鸿武刑场。 而最近这些时日,鸿武刑场上的血就没有洗净过的时候。 “如今温家把控朝政,早就该料到的事。” 自从两年前景王时钊寒受天武帝之命,领兵远走尧关镇守边疆。 没过多久,萧百声父子也被远调辽东、肃明,至此朝中武将已走大半。 天武一十九年春, 天武帝重用邱见善, 短短两年内就将其提拔为为御统大将军,手握禁军大权。 而邱见善早年便拜入温太傅的门下,深受温琅泽的恩惠。 如今邱见善官至高位,行事向来稳重, 克己奉公,与世家几乎不曾来往走动, 但与温家私下来往甚密。 而自从两个月前,一道奏折呈于御前,弹劾兰中伯利用职权弄虚作假, 贪污公款。 天武帝震怒,遂命督查府的人追查此案,很快便证实此事。 还没等官兵冲进兰中伯府将其逮捕,兰中伯已然在家中上吊自尽。 这在天武帝眼里,更是坐实了贪污的罪名。 兰中伯已死,虽不能再拿一个死人问罪,但天子的怒火无疑是要旁人来承受。 于是兰家上下三十七口人,皆被发配岭南,贬为庶人。 而兰中伯之子兰延青,则在被抄家的当日,并未归家,至今未被找到。 是以当月,督查府的人三番四次请景王府主君配合查案。 萧河一一应了,直至次次都是查无所寻,这才不甘心的作罢。 自那之后,朝野上下的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朝中大臣无一不向着温家靠拢,而那些秉承中立观望者,要么惨遭毒手,含冤而死,要么辞官还乡。 是以无人不知温皇后在为二皇子时寻夜的上位而铺路,顺则昌,逆则亡。 “大势所趋,别无他法。”雀宁叹了口气,“如今皇上宠爱凝贵妃,朝中大事皆交由内阁大臣定夺。” “如此下去,迟早要大乱。” 说到这,雀宁也凭生一些惆怅来。 “不说这些了…” “对了,青君的咳疾可有好些?” 雀宁突然想起自己特意命人去寻的药方,早上刚抓好的药,还没来得及送过去。 不如交给沈熠,让他一并带去。 “好些,郎中说是因过度操劳导致心肺郁结,休养几日因是无碍。” “那就好。” 雀宁点点头,将药包递给沈熠,又一一交代好服用的次数与注意的事项。 沈熠都记下后,雀宁忽而又问道: “青君这几日可有给四爷回信?” 沈熠摇摇头,分明是不想多说,雀宁也只好不再多问。 ———————— 沈熠回来时,萧河已经起身坐于书案前,正提笔书写。 听见脚步声,萧河才稍稍抬起头,看见沈熠手中提着的药包,嗓子沙哑道: “去见雀宁了?” 沈熠将药包递给下人,吩咐好用量煎煮的时间,这才转身取来外袍,走至萧河的跟前。 “您的病还没好,小心着凉。” 沈熠为萧河披上外衣,低垂着的眼眸恰好扫过萧河面前只写到一半的回信,想了想,还是说道: “是去见了雀宁,刚刚还问起我您是否给王爷写了回信。” 听到这,萧河微微一笑,“他走了也有两年了吧,下次再见到雀宁,你让他好好算算到底寄来了多少封家信。” 沈熠也忍不住跟着笑,如果真的一一点清,怕是百来封都不止。 两人分开的第一年还好些,一月一封,来的不紧不慢,信上所提多为军中近况,各大家世族子弟等,少有关切。 萧河便也回的客气,纵然这信被他人盗去,怕也不会认得出二人乃是夫妻关系。 前三个月时钊寒的信寄的都很准时,但从第四个月开始,萧河就没再等来他的回信。 随后一连几个月,都没有时钊寒的消息,萧河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点他的近况。 尧关战事吃紧,听说时钊寒亲自领兵上阵,与敌军交锋在洛川拓。 这一战天凌并未从中讨到好处,却叫蛮夷的二首领勒护那措印象深刻。 天凌皇帝派来的第四个儿子,外表看着俊美的不像一个武将,反倒是一个文弱书生。 但直至真正交手之后,勒护那措才发现此子不仅骁勇善战,用招更是刁钻出奇。 不过几个回合下来,自己竟再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冲进包围,连杀数人。 其中,更是越千兵直取副将头颅,死在他手里的,何止百人。 即便如此,哪怕时钊寒再能以一敌百,但他所带领的玄寅军却并不是蛮夷人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 打了败仗,哪怕将领有勇,也算不上什么功劳。 朝中大臣清楚天武帝心中不满,只是隐而不发。 至于是否有人借题发挥,又或是挑拨离间,萧河也不难猜想得出那种场面。 时钊寒走时,可是带走了父亲手里十万兵力,若是真的用上了这一部分的兵力,根本不可能落得一个惨败的下场。 那只有一个可能,时钊寒领兵上阵的兵,是鲁措将军的兵。 听说时钊寒杀了不少敌方的将领,他们也死了不少自己的人。 听说,世家大族非常不满,恳求皇帝格外再调遣,被天武帝当即驳回。 萧河站在墙角下听了许久,站的脚都有些麻了,没再听到其他有些意思的事情,这才无聊的离去。 又过一月,萧河还是没等到时钊寒的书信,却等来了景王在尧关受伤的消息。 将落未落悬着的心,终是重重的落下,砸出不小的动静。 睡是睡不着,萧河连夜坐起提笔要写些什么,但最终水墨落地生花,没能连成一句话。 隔天的早晨,雀宁送来了一封信。 萧河没想过会是时钊寒寄来的,但打开之后确确实实是那人的字迹。 信中时钊寒没提及自己的伤势,甚至很少谈起最近的战事,他只说天冷,要萧河多添衣。 又问最近萧河可有行遇难处,随后时钊寒将其日后会遇到的问题,一一出好了对策。 与其说这是一封家书,更像是出行在外的丈夫不放心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妻子,是以面面俱到,事事关心。 而凌天都所发生的任何大小事,远在要尧关的时钊寒分明都了如指掌。 是以萧河知道,这其中必然少不了雀宁事无巨细的禀报。 而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钊寒的书信便慢慢多了起来。 他不写思念,但字里行间全是思念。 萧河也从一开始的不习惯,变得慢慢学会等待。 时间与分离,像两道鸿沟隔断了太多纷扰的过往。 而另一些东西开始渐渐浮出水面,露出它的真容。 尽管嘴硬的人并不承认那就是爱。 萧河的咳疾一直没好,沈熠去端了药来,又让人去拿了蜜饯。 萧河怕苦,一直拖到药凉透后,又被沈熠不厌其烦的拿去温了好几遍,这才捏着鼻子喝完。 “以前王爷说您怕吃苦的东西,还以为是过分夸张了,现在看来,倒是一点不假。”沈熠不得不感叹一句。 听到这话,萧河却觉得有些奇怪: “他何时说过,我怎么没印象?” 沈熠笑了笑,解释道: “很久之前的事了,您当时并不在跟前呢。” 那还是两年前时钊寒并未远征时,沈熠被萧河派去景王府做事的第一天。 他本就出身寒门,即便有了萧河的推举,想着景王也未必会高看他一眼。 但那一日,是个凉快的午后。 他站在小榭亭楼下踌躇,无意间抬起头,瞧见一个如清风明月般的人正淡淡的看着他。 彼时他还不知道那就是景王时钊寒,但心中隐约有了猜测,此人并非池中之物。 沈熠一直记得都很清楚,那日的小榭亭楼里,雀宁与宋净庭几人皆在,正聚在一块商讨事宜。 时钊寒只是背对着他们闭目养神,并未参与。 是以那一日的氛围倒是和沈熠想象中差的甚远,没有所谓的上者为尊下者为卑。 即便是雀宁几人也从未争过前后,俨然在时钊寒眼里,他们不分彼此。 沈熠本就是初来乍到,只是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无心插话。 只有宋先生会时不时小声咳嗽着询问他的意见,颇为照顾他的感受。 那时的宋净庭着了凉,咳嗽一直未好,下人给他煎好了药,他却赖着不喝,嬉笑着要李怀慈去四爷那拿些蜜饯来。 李怀慈被他磨的没有办法,只好去拿蜜饯。 沈熠不懂他们这是何意,心中只觉得奇怪。 景王时钊寒并不像贪吃甜食的人,也尚未成婚,为何这里还备着用来哄孩子的蜜饯与糕点? 李怀慈悄摸摸的拿了两颗来,像是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时钊寒还是睁开了眼。 眼看着被发现,宋净庭也不害怕,笑着说道: “我这是托了萧少爷的福,沈公子,你回去可要替我多谢你家主子。” 见沈熠答不上话来,神情更是茫然,时钊寒这才开口道: “这些东西是给阿鹤备着的,他不愿吃苦药,得哄着些才行。” 后来沈熠才从雀宁几人那里得知,那几日萧河有来过王府,因一直都在调理身子,所以不得不喝熬煎得汤药。 这些糕点与蜜饯就是那时备下的,即便后来萧河很少再来王府,也不再喝黑漆漆的苦药,这些吃食却从未被撤下。 第67章 渐凉 囚困 沈熠走后, 那碗药被渐渐放凉。 萧河才从漫长的回忆中缓过神来,蓦然浅尝一口离别之苦。 饮尽之后,只余碗底褐色的药渣, 萧河面无表情的吞下。 晚秋的天黑的格外的早, 用过晚膳没一会儿的功夫, 天色便阴沉着透着一股死气。 思铭体贴的给萧河披上外袍,天气转凉之后,自家主子生了病一直未愈。 虽说几位大人送来的药也吃着, 病况不见转好也就罢了,还越演越烈痴缠不断。 眼见着萧河的身子骨一点一点的消瘦下去, 哪怕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这可愁坏了老夫人。 前些天,听珑院的方俏说,老夫人夜里做了噩梦,惊醒之后竟一夜未睡,跪于佛堂跟前祈祷不断。 因是又梦到两年前小少爷在元夜落水的那一晚, 方俏记得那一天, 思铭也记得。 那一夜,她抱着浑身冰冷、了无生机的小儿子,丧子之痛心如刀割。 而远征的丈夫不在身边,其余几个儿子也并未第一时间能赶得回来,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能跪在佛祖面前, 祈求上苍垂怜。 不知真的是佛祖听见了她的祷告,又或是萧河真的命不该绝。 宫里来的太医命人喂了吊命的方子,竟真的保住了萧河的一口气。 而在他卧病不起的这些时日里, 老夫人一直都跪在佛祖跟前祈福。 萧河的命是老夫人用自己的命换的,方俏跟思铭如是说,你是五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定要让五爷保重身子。 老夫人年纪大了,可再也受不了任何惊吓了。 思铭都一一应下了,只不过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和萧河说。 这几个月的日子谁也都不曾好过过,他跟着自家主子最是了解他每日里需要做些什么。 西集的往来交易虽是由沈熠负责,但桩桩件件都必须经过萧河的眼,有了萧河的准许下面的人才能去办。 前朝动荡不止,雀宁搜罗的情报总是在卯时三刻准时送至菁芜小院,萧河也并无一日可以早些歇息。 而雀宁与宋净庭往往书信来往密切,二者思想行事皆是做事乖张心狠之辈。 前些日子,景王所统领的玄寅军突发状况,以至于武将公然挑衅权威,军心大乱。 但这样的流言蜚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传回凌天都,要知道即便是远在尧关,亦有世家大族的眼线。 思铭想着,应是景王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这才将风声彻底的封死在尧关,没有流传出去。 而那名武将,思铭本是好奇多问了一嘴,本不指望着雀宁能理会他。 谁知雀宁竟笑呵呵的回答道,死了吧,应该是死了,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太好找了。 思铭心中又惊又骇,尧关死了一名武将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可以战死在疆场,又或是病死老死,但绝对不能被统帅下令杀死。 只要这样的消息传回凌天都,弹劾时钊寒残暴、毫无人性的奏折只会越来越多。 但雀宁好似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竟又挑了挑眉道,开个玩笑而已。 放心,他没死,活的很好呢。 思铭骤然提起的心,又缓缓的落回了肚子里,暂时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真真今时不同往日了。 自从萧河与景王成婚那日起,两人就已经死死的捆绑在了一处。 景王的荣耀,未必是萧河的荣耀。 但景王的过失,一定就是萧河的过失。 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是思铭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清楚的看明白。 萧河是那被架在火上反复煎烤、断翅了的鸟,亦是如履薄冰的独行者。 他不再是萧家的小少爷,萧家的荣与其无关,但萧家的辱却与他紧密相连。 这两年,萧河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许多。 也不怪他生了一场病,像是去了半条的命。 在这一瞬,思铭想了许多,而雀宁在临走之前像是怕他担心一样,又说了一遍: 放心,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听到这句话的思铭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直至已经看不见雀宁的身影,他才慢慢品尝出一些后知后觉的可怕来。 也许,那名武将是真的死了。 像雀宁他们这样城府深重的人,口中未必会有真话。 是真是假,谁又能轻易的分辨呢。 思铭只觉得脊背发凉,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才行。 晚膳之后,萧河让思铭备马,正欲出门。 乘着沉沉夜色,萧河二人来到了一处郊外的私人府邸前。 思铭抬头看了看这座府邸挂着的牌匾——廖府,而与萧河有些交情的世家子弟中,他不曾见过有姓廖的朋友。 虽是心中有所疑问,但思铭还是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敲了敲门。 没等一会儿,廖府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令思铭颇为惊讶的脸来。 “妙善?你怎么会在这?” 妙善面色平静的瞥了思铭一眼,并未理会他,而是先向萧河行了礼。 “萧公子。” 妙善是高子瞻的贴身侍卫,既然他能出现在这,这说明高子瞻也在这。 思铭心中的惊讶缓和了一些,想着以自家主子现在的身份,确实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见某些人了。 而妙善一向对萧河敬重,与旁人不同,并未称其为青君。 只要与萧河亲近些的人都清楚,萧河不喜欢青君的名号,甚至是厌恶的。 只不过萧河很少将自己的喜好摆在明面来,跟从前相比,他变得更加沉寂了许多。 “子瞻也来了?” 见到妙善,萧河脸上露出一些淡淡的笑容来。 妙善并未急着答话,而是让出门来道: “萧公子里面请。” 进了廖府才知道,这座府邸其实已经荒废许久了,庭院的杂草丛生,也被下人打理着除掉了不少。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移植栽种新的花卉草木,从而显得空旷寂寥了些。 妙善不比思铭糊涂,他知道萧河来这可不是为了见自家主子的。 所以他在前面带路的脚步刻意放缓了些,好在这晚萧河心情倒是不错,并未计较什么。 妙善犹豫了片刻,还是委婉的开口道: “萧公子,中伯一事尚未平息,何不再等几日?” 思铭跟在后头,不明白妙善为何突然提起兰中伯。 更何况自家主子与兰中伯之子兰延青交情深厚,尽管兰中伯上吊自尽一事闹的整个凌天都疯言疯语不断。 但事发当日,兰延青并未回家,数日下来,禁卫军搜遍了凌天都大大小小可以藏身匿迹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兰延青。 也就是说,兰延青失踪了,到目前为止也是下落不明的。 这般想着,思铭突然心中一惊,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妙善与萧河。 难道…… 只听萧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这是这几日思铭都不曾看到的笑容。 “已经两月有余,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再不来,只怕延青会生气。” 听到这话的妙善神情一滞,他晓得萧河与兰延青的交情并非常人可比。 可如今的兰公子,也并非昔日之人,只怕萧公子会失望了。 萧河没有察觉到妙善的沉默,只是又问道: “这几日他胃口可好,身子没有消瘦的太厉害吧?” 妙善摇摇头,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兰延青,只能如实的答道: “回您的话,这些日都是我家主子在兰公子跟前亲力亲为的照顾着,我们这些下人都是不允许在院内的。” 听到这话的萧河忽得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看向妙善的眼神冷淡。 妙善一愣,不敢直视萧河的目光下意识低下了头。 “你意思是说,高询经常来这里?” 听到这话的妙善心里一惊,知道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回您的话,我家大人也不是每日都来……” 萧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眼眸里是遏制不住的风暴,冷声问道: “高询现在人呢?” 妙善头上冒出细汗来,“……萧公子,要不您改日再来…” “现在就带我去见高询。” 萧河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落在妙善的耳里却格外的寒冷。 这时,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的思铭跟着开口道: “妙善,请你带路吧,如果事情闹的难看,怕是你主子也会责罚吧。” 妙善一愣,想了想还是咬咬牙抬起头回道: “还请跟我来。” 三人一路往里走,直至进了内院才瞧见屋里微微亮起的一盏烛火。 妙善堪堪停在院门外,并不想再往里走。 萧河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并不停留,大步朝里走去。 直至快要走到门口,才听见里屋传来噼里啪啦的摔砸声,以及落下一道响亮的耳光声。 他听见兰延青用哭至沙哑的喉咙,哽咽着咒骂道: “恶心!恶心!恶心!” “你滚!不要碰我!高询你让我去死,我求求你,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屋内的兰延青撕心裂肺的痛苦,屋外站着的萧河僵硬住了脊背。 只有高子瞻在面对破碎掉了的兰延青时,声音仍旧沉稳温柔。 他在萧河看不见的地方擦拭掉了兰延青脸上的泪水,吻了又吻他冰凉颤抖的唇。 “别哭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我要你去死,要你父亲去死,你也能做到吗?” 兰延青恨恨的声音透过缝隙,传到萧河的耳朵里。 随后萧河听到高子瞻回答的声音依旧清晰: “可以,只要你想,我都愿意去做。” 第68章 不堪 轻浮 入了夜, 庭院内格外的冷。 萧河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外面等了究竟有多久,只听见里屋内兰延青的哭声渐弱。 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高子瞻的声音压的很低, 语调也很轻很温柔, 像是怕再大声些, 就会吓着怀里的人一般。 那是萧河从未见过的高子瞻,但如今他把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兰延青。 萧河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确实是对高子瞻有所偏见的。 在兰延青的事情上, 高子瞻无疑是自私、冷漠、残忍而又专情的一个人。 他没想到高询会这样做,在天子脚下寻着这么一片净土, 画地为牢。 里屋的烛火变暗,窗户上两个相依偎着的倒影分离开来,站在屋外的萧河看不真切。 正如重来一世的他,没有看透任何人。 高询推开门,深墨色的衣裳上还残留着几分温暖的眷念气息。 有段时日不见,他望过来的眉眼变得更为的深邃,而不可窥探。 萧河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两人静默的对视了片刻。 高询反手将里屋的门带上, 下了台阶,说话的声音仍旧不大,有意不想让屋内的兰延青听见。 “你瘦了。” 许久未见,高询看见萧河的第一句话, 并不是关于兰延青。 以他们的交情,不算关心的关心也显得他多少近了些人情。 而萧河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 面对萧河的质问,高询仍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青君大人。” 萧河呼吸一滞,他看见高询微微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捉弄的嘲笑。 “其实无所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像他这样少不经事、金屋里的娇儿,即便是兰中伯甘愿自尽换他儿子一命…” “兰延青也活不起。” 萧河浑身一震,高询微微低垂着眼眸,遮掩了脸上所有的情绪,口中说出的话仍旧和他的为人一样残忍。 “既然他都不想活了,满足一下我,又有什么不行?” 萧河脸色骤然一变,“你!” 高询看向萧河的目光仍旧淡漠,“萧公子,我和时钊寒一样,只要是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 “您高尚、矜持、自傲,但我们不行。” “我们啊…” 高询向萧河又靠近了一些,一个算不上安全的距离,萧河听见他在自己的耳边说: “就是卑鄙无耻之徒,他要是死了,我可没办法活呢。” 萧河瞳孔微缩,彻底地僵在了原地。 “走了。” 直至高询走远,他才慢慢从那些话中回过神来。 一旁的思铭心情忐忑,他不是没有瞧见萧河渐白的脸色。 “主儿,我们现在是…….?”还要不要进去看望兰公子? 萧河却缓缓闭上了眼,满脸倦色: “回去吧。” 思铭一愣,“是。” 正当主仆二人转身要走时,里屋却响起一道略显疲惫的嘶哑声音。 “怎么来了就要走?” 萧河浑身一僵,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走过去的脚步很轻,也不知兰延青有没有听见,屋内的灯火很是昏暗,竟连那人的影子都照不到。 萧河立于门下,他很想看一眼兰延青,哪怕只是一片影子也行。 但兰延青不曾给他这个机会。 “我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萧河的声音很轻,竟和高询一样怕吓到兰延青般。 “你们说话声那么大,我怎么睡?” 萧河沉默,兰延青又问: “不进来吗?” 萧河这才缓了缓,推开了门。 即便在进去之前,他已然早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真切切的看见眼前的兰延青时,仍旧难以置相信自己的眼睛。 暖阁里燃了一小盆快要熄灭的银碳,在这样将冷未寒的深秋里,兰延青半坐在床上,只披一件素白的袍子,半敞着衣襟。 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赢弱的皮相之下是根根分明向外凸起的肋骨。 萧河的目光有片刻的停滞,好一会儿才慢慢上移到兰延青的脸上。 那也是一张瘦脱相了的脸,不似从前那么俊朗,苍白无力的嘴唇,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以及一双如死水般平静的眼。 他望向萧河,萧河却忽而觉得这是自己的罪孽。 他确实救了兰延青一命,但又并没有真正的救活他。 随着兰中伯的死,兰家的覆灭,兰延青也死在了那一天。 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吊死在悬梁之上,蹬掉了脚下的踏凳,大门之外是蜂拥而至的官兵。 兰延青被萧河死死的捂住了嘴巴,悲切的哭声被堵死在喉咙之下,泪水模糊了他的脸。 即便过去了这么久,那一幕也不曾从萧河的脑海中抹去。 这么些天他未曾来看兰延青一眼,其实不是不记挂,只是太怕了。 他将兰延青托付给高子瞻时,临走之前看见兰延青满是恨意的眼睛,以及那句即将问出口、但萧河没有勇气听下去的话。 萧河,你为什么不救我父亲? 看着眼前的兰延青,萧河有片刻的恍惚。 像是回到了前世,他听见亲人们在垂死挣扎前撕心裂肺的呐喊。 萧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河,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其实重来一世,他所能改变的仍旧很少很少。 但今晚的相见,兰延青的眼里没有怨恨,也没有问出那句质问。 他们彼此沉默着,在这昏暗的夜晚同时望见对方身上那无形的枷锁。 这一端连着那一端,冰冷的链条紧紧束缚着他们摇摇欲坠的身躯。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延青忽而轻笑一声。 萧河才从一股深深的内疚中醒过神来,他看向兰延青,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你也很幸苦么,萧河。” 萧河浑身一震。 他所熟知的兰延青从来不会直呼他的本名,但在今日,听到这样的话语。萧河莫名的鼻头一酸。 “……不辛苦。” 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其实昏暗的光线下看的并不真切。 但兰延青却能察觉到他不太对劲的情绪,像是一种自我压抑到了极致、随时都要崩溃的错觉。 这种混乱的感觉反而让兰延青不太能够理解。 即便下嫁给景王时钊寒、失去一小部分的自由,仍旧能背靠萧家的萧河,为何又会活的如此痛苦呢? 他一个失去父亲,在这世上举目无亲的废人,尚且能靠着委身于男人换来片刻的苟延残喘。 萧河……又是为何呢? 兰延青读不懂萧河的压抑和隐忍,正如他不明白接下来的局势会发生怎样的颠覆和反转。 萧家并非屹立不倒的雪山,萧百声、萧捷、萧野三人,也并非真正战而不败的战神。 他们是人,只要是人,皆有一死。 萧家成就萧河,而萧河也必然要为了萧家的亲人存亡而鞠躬尽瘁。 他布局太久,一切的一切都需再隐忍,直至温家以为自己可以得胜,再也憋不住的那天。 所以他不能救兰中伯,即便有为兰中伯翻案的能力,也不能强行出头。 即便作为好友的兰延青恨他怨他,萧河也得忍。 只不过在今晚,兰延青好似也看出了他的不容易,两人少了几分再相见时的僵硬与难堪。 “高询……他经常来?”萧河问的很小心翼翼。 兰延青看见他这般模样,却嗤笑出声道: “怎么,你才知道?” 萧河呼吸一滞,很是艰难的开口: “我……延青,我真的不知道。” 兰延青摇头笑笑,“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样的废人,也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 “你觉得高询可怕?” 萧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兰延青。 兰延青说,“高询贪图的,我给他就是了,现在的我除了这幅破烂的身子,我还有什么?” 兰延青仍旧是笑着,只不过笑容中多了几分凄凉和悲切。 家,家没了,亲人也都死光了。 他更是兰家的罪人,这辈子如果不死,也要东躲西藏的过活下去。 “你那天就不应该救我。” 兰延青深深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萧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延青,我做不到。” 谁知听闻此话的兰延青忽而狂笑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了身。 萧河看见他裸露在外的一截胳膊上,是一道又一道狰狞的割痕。 “你怎么和高询说一样的话,你也变虚伪了,萧河。” 萧河只是皱着眉盯着他的手腕看,等不到回答的兰延青这才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的将手藏于身后。 “高询的人看不住你?” 这话说的有些过于冷了,莫名的让兰延青感觉到一些不适应。 兰延青笑了一声,“有意思么萧河?” “我以为只有高询会这样,怎么,你也要那样对我?” 萧河愣了一下,忽而察觉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 兰延青竟当着萧河的面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里面红紫一片、不堪的景象来。 “知道我活着的这些天,有多想死吗?” “高询不让,我就总想让自己痛一些,只有在痛苦中我才能感受到唯一的真实。” “他玩我的时候很凶,我竟然一点都不讨厌,萧何,你说我是不是天生的贱种啊?” 兰延青的脸上露出一抹萧河从未见过的、轻浮而廉价的笑。 那一刹那,萧河只觉得眼前的人竟如此陌生。 第69章 玉梨 初雪 萧瑶生下小宝时, 正逢凌天都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思铭冒着雪兴冲冲的冲进了萧河的屋子,掩盖不住脸上的喜悦,眼睛都笑弯了。 “五爷五爷!小姐生了!是个小闺女!” 那时, 萧河手里正捧着一封信, 刚读进去开头的两句:寒冬凛冽, 尧关苦寒,不少将士都收到了妻妾缝制的御寒衣物…… 只看这前两句,萧河便止不住的眉头紧皱。 这是何意?他堂堂一个王爷, 难道还能缺了这一两件的御寒衣物? 恰巧思铭来的赶巧,冲进门刚嚷嚷了两句, 萧河顿时放下了手中的信,一改愁颜不展的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 “怎会如此之快?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到临盆的时候么?” 思铭抖了抖自己头发、肩上沾到的小雪,大多都已然消融,摸着肩膀上湿了一些。 他也不怎么在意,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油纸伞来打开。 “确实如此!不过大抵也是天意!” 萧河走进伞下,两人冒着小雪往外走。 “天意?从何说起?” 因是萧河实在是太激动了, 难免步伐迈的又快又急, 思铭撑着伞险些跟不上。 “听说四小姐昨夜晚上梦见一个雪白的胖娃娃顶着满头的白雪撞进了她怀里,小姐第二天起来便觉得肚子不舒服……” 思铭有些喘气的接着说道: “这不好巧不巧!今儿早天刚蒙蒙亮呢,就飘起了小雪!” “要我说啊,凌天都就没有下过这么早的雪。” 思铭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看见萧河的脸上也是藏不住的笑意。 “确实是天意。” “孩子取名字了么?” “还没呢。” 思铭收起油纸伞,为萧河掀开了帘子, 等萧河上了马车,他再跨了上去。 “小姐说,要等你来了给孩子取个小名, 但又不能要有雪字的!” “五爷,你在路上可得好好想想喽!” “驾!” 一路紧赶慢赶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赶到了地方,进了里屋听见萧瑶哄孩子的温柔细语声,萧河才感觉自己并不是在做一场美梦。 他站在门口忽而不动了,思铭下意识喊了一声:“五爷?” 萧河仍旧没有反应,嘴唇微微发抖着,生怕一口气吐出去就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直至萧瑶在里面喊了一声阿鹤,萧河才从漫长而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稳了稳声音喊一声阿姊。 “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看看你的小外甥女。”萧瑶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过分虚弱。 想来是这些日子里被照顾的很好,萧河稍稍放下一些心来,往里面走去。 里屋烧了足足一炉的银炭,实在是暖和的很,萧瑶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一个一点大的小娃娃。 不过萧河的第一眼确实没有看到孩子,他盯着萧瑶的脸看了又看,确定她的气色并不算太差。 因是刚刚生过孩子的缘故,不太能坐得起身,瞧见萧河呆愣着的模样,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来。 “站在那做甚?” 萧河这才走到她的跟前,莫名的鼻头有些酸涩。 “阿姊,你受苦了。” 听到这话,萧瑶微微一怔,即便是笑着的,眼睛也微微红润。 “这些幸苦也是应该的,不过阿瓒也忙前忙后帮了我许多。” 萧河这才想起过问萧瑶的丈夫司徒瓒来,“姐夫人呢?你生孩子这种大事,不会还在军营待着吧?” 见萧河过问起司徒瓒的不是来,萧瑶忍不住笑了笑。 “这不怪他,他刚走没多久,我便感到肚子痛,不过这孩子没怎么折腾我,我也没想到会这般轻松……” 萧河握着萧瑶的手忽而用了些力道,他想到上一世萧瑶的孩子因胎大而难产血崩,忍不住力度大了些。 “她是个好孩子,是我亏欠了她许多。” 萧河只往那孩子的身上投过去一眼,像是不敢多看一般。 萧瑶觉得他今日倒是有些奇怪,举止奇怪,言语也奇奇怪怪。 不过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牵着萧河的手,将孩子的小孩放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那是一只多么白嫩而可爱的小手,只是刚触碰到萧河的手,便很用力的抓住他的手指来。 萧河微微一怔,没忍住红了眼眶。 上一世所不能弥补的遗憾,在这一刻好似连枷锁在他身上的罪孽都消散了一些。 萧瑶见他这副要哭不哭、眼睛泛红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她这个弟弟,最是心软了。 “母亲上了年纪,生子的事怕有闪失还没敢和她说。” 萧河看着那粉嘟嘟的小娃娃,眼睛亮晶晶的很大,像极了萧瑶,笑了笑: “没事,我一会儿便让思铭去接她老人家过来。” 萧瑶便看着他分明消瘦许多的脸庞,心里止不住的阵阵心疼。 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当作一切无事发生的开口问道: “阿鹤,孩子的小名你想好了么?” 萧河点点头,“来的路上就想好了。” “正巧来的路上下着小雪……东风散玉尘,玉尘固然好听,不过尘字倒是差点意思,单取一个玉字尚可。” 萧河看着孩子那雪亮的眼睛,只有巴掌大的脸,粉粉的嘴巴还冲自己努了努,忍不住用指腹点了点她柔软的唇。 “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不如……就叫玉梨如何?” “玉梨?”萧瑶听后忍不住夸赞道: “好名字!” 见萧瑶喜欢,萧河便也放下了心。 握着玉梨的小手摇了摇,“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我们的小玉梨。” 萧河只在萧瑶这坐了片刻,走的时候正巧碰上急忙从营中赶回来的司徒瓒。 有段日子不见,司徒瓒竟长胖了些,萧河看着他微微圆润的脸庞,一时没有认出来。 还是司徒瓒先唤了一声小鹤,萧河才愣了愣: “姐夫?” 司徒瓒脸上是掩盖不住得子的喜悦,上前就一把揽过萧河的肩膀,“怎得这么快就要走?瞧见你小外甥女没有?” “老天保佑,这可是我求了两年才求来的宝贝女儿!不行,我得先进去看看阿瑶,她刚生产完身边缺不了你,咱们回头再聊!” 说罢,司徒瓒是真的一点都等不及的往庭院里赶去。 看着男人匆匆忙忙而去的背影,萧河忍不住失笑,不由的感慨姐姐这次是真的遇到了良人。 和司徒瓒一起回来的还有英军营的副统领李晃,算是一路上听够了司徒瓒激动的唠叨。 司徒瓒心心念念都是自家的妻女,走的实在是急顾不上后头的李晃,正巧在这遇上萧河,李晃便停下来和他寒暄两句。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萧百声设宴款待一众将领,李晃携妻儿一同赴宴。 那时萧河还未与景王成婚,与将领们一同耍剑,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如今时过境迁,不过短短两年,李晃被连番调任,不堪受用,昔日英勇善战的武将,竟也沦落为一个在营中打杂的闲人。 如不是有司徒瓒左右帮衬,李晃更是难以排解心中的苦闷。 今日在这见到萧河,不免心中生出万般感慨和无奈,只不过并不全然表现在脸上。 他扬起一抹笑,下意识恭维的话语便顺着嘴巴说了出来。 “一晃眼啊,我都老了许多,萧五郎还是昔日的萧五郎,瞧着比从前更稳重许多了。” “只不过……”李晃看着萧河消瘦的身型,没忍住关怀一句: “五郎也要多多注意身体,侯爷若是在,瞧见了只会更加心疼。” 听到这话,萧河也不免有些动容,情不自禁的喊一声晃叔。 李晃听罢更是悄然红了眼眶,却也不过释怀一笑。 “好孩子。” “听说……皇上又要派兵出征纳塔吉,可是侯爷听调令的?” 纳塔吉位于北境之东,那地方紧挨着走马川、滚石桥两条军事要道,绝对的易守难攻,之前多少只军队在那里全军覆没,死无完尸。 李晃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后怕。 可北境苦寒,纳塔吉这个部落更是物资匮乏,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又恰好靠近寮城。 不知道有多少纳塔吉部落的人潜居在寮城,一旦兵变,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而一旦攻下寮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往上乘风破浪直至凌天都。 现在的李晃不过一介闲人,有些流言蜚语亦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更别说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他只知道近日怕是有大事要发生。 他本不该在萧河面前说起这些,毕竟萧河已然成为了景王时钊寒的青君。 为了避嫌,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但前些日子司徒瓒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一些。 晃叔,如若皇上要对萧家下手,我该当如何? 李晃本是不信的,但近半年来,皇上几次削减调任萧北侯身边的亲信。 好些的像李晃,不过在凌天都谋个闲职拿着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 不好的,已然战死在沙场上,没能留下个全尸。 李晃看着萧河那与萧百声有些许相似的眉眼,不由的心生许多苦楚。 对于此事,萧河也有所耳闻。 只不过他对朝政之事,乃至皇上旨意怕是不敢过多揣测,李晃只听见他浅言一句: “听哥哥提起过一些。” 旁的他也不说,见状,李晃也就更不好去问到底是哪位哥哥说的,一连叹气道: “五郎,你多保重好身体,等你爹爹归来,不要嫌弃我上门叨扰。” 萧河微微一怔,笑着答道: “一定。” 第70章 人面 送走 萧河从雀宁那挑了两张李怀慈在走之前就做好的人皮面具。 这东西制作不易, 保存更难,临走之际,李怀慈算是前后叮嘱了不下三次, 要雀宁一定要记下保存的法子。 雀宁虽然嫌麻烦, 但他不得不听李怀慈的话, 把这人皮面具放在涟水里好好保养着。 与萧河不同,雀宁与西集的那些个幕后老板们走动频繁,他需要不断的更换身份来确保自己不被任何人所发现。 而雀宁在凌天都收集的大大小小情报, 经过筛选最终会汇集到萧河的跟前。 时钊寒走了已经有两年多了,在雀宁的心中, 已然是把萧河当成自己的半个主子。 所以当萧河问他要这东西时,雀宁只以为他还是多有顾虑,想要自己去西集打探一番。 便也不敢多问,只问了萧河想要哪个人的脸。 在他看来,走访西集无法就是要个身份,只要方便走动美丑并没有什么所碍。 但萧河却和他说,要挑好看些的, 雀宁顿时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 他才意识到自己八成是误会了。 并非萧河对自己掌权的这几年心生猜忌,而是要了这面具分明是别有用途,雀宁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句: “您这是要去做什么用呢?” 萧河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正巧那天又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 阳光照在人身上莫名的多生出几分慵懒。 “我想带延青出去转转解解闷,让他开心开心。” 雀宁听罢顿时一愣, 原是为了兰延青。 当时兰家出事,萧河第一时间赶了过去,也只是险险救下一个兰延青。 此后, 督察院为了搜寻兰延青的下落,三番四次登上景王府的大门,雀宁也都是知道的。 “原是如此,那我一定给兰公子挑两个好看些的。” 雀宁笑着应下,刚要离去,谁知萧河又将他喊住。 “怎么了?” 萧河面色略有迟疑,想了想又改口道: “你还是……给我挑一个好看点的和一个丑些的吧。” 雀宁听后顿时哭笑不得,不解的问道: “青君,您这是为何呀?” 萧河也有些无奈,只得解释道: “延青如今的性子已经大不似从前,这样做妥当些,你就按照我说的挑吧。” “是。” 翌日,萧河拿着那两张面具去见兰延青。 兰延青穿了一身素白色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瞧见萧河来了,不仅不迎接,反而转过脸去。 萧河想了想,八成是自己上午和雀宁说话耽误了些时间,延青不会以为自己爽约了吧。 瞧着倒是有几分不开心。 等进了屋,还没等萧河开口说话,兰延青便冷不丁的说道: “原以为青君大人抽不开身,怕是今日不来了呢。” 萧河一愣,连忙笑道: “怎会!” “不是说好了要带你出去走走的么?” 听到这,兰延青终于忍不住转过脸来,眼睛也亮起了一些。 “你当真要带我出去?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他被困在这座府邸的时间太长了,除了那几个贴身照顾他的丫鬟仆人之外,拢共就只有那么两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奈何近日这些天高子瞻忙于政务,两三日才过来一次,来了也只是坐上一会儿便要走。 “自然当真,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萧河笑着开口道,说罢便让思铭将那两张面具递了上来。 “这是什么?” 思铭一打开盒子,兰延青便闻到一股格外刺鼻的味道,忍不住向后退了一些。 “仿真面具,你戴上我们出去也方便些。” 萧河注意着兰延青的神情,虽然他紧皱着眉头表情嫌弃,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只是看着那两张五官不尽相同的脸,随手指向那张丑些的面具道: “那就这张吧。” 萧河微微挑眉,“你确定要戴这张?我瞧着这人面显得粗旷的很呢。” 萧河好心提醒着,兰延青却一脸无所谓,语气略显讽刺的说道: “如今我还要那好看有何用?本就是该死之人,还计较什么。” 萧河听罢无言以对,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左右不过就是想让兰延青开心开心,他愿意戴哪张就哪张。 萧河亲自给他贴上,人皮面具刚戴上会有些闷,萧河便问他可有不舒服。 兰延青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爽朗的笑声都让萧河愣怔了一瞬,倒是真的好久没见兰延青这般笑过了。 “阿鹤,你瞧我像不像王孝武那个武大郎?” 兰延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于逼真的人皮面具几乎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很明显的痕迹。 绿豆眼、大蒜鼻、厚嘴唇,就算是丑也丑出了些新意。 奈何兰延青身姿颀长,又着一身淡雅的素白,青丝束以玉带,茕茕独立,任谁远远望上一眼都会心生许多怜爱来。 但如此美人的身段,转过身来却配着这样一张的脸,即便之前心生的怜爱也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气愤。 几人说笑之间正欲出门,这时,一道熟悉的冷沉嗓音却闯了进来。 “说什么这般开心?” 兰延青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高子瞻今日穿一身幽冷的玄衣大氅,眉眼深邃而清贵,进了门便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直到他走到自己的身旁停下,沾染到他身上从外面携带来的冷气时,兰延青才稍稍回过神来。 高子瞻的手却已经抚摸上了兰延青的脸,兰延青本是习惯了的,但今日萧河在,便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去。 “如何?”萧河看见了,也当全然没有看见,笑着问道。 兰延青这才想起自己顶着一张丑脸,高子瞻从进门到现在竟连眉毛也没皱一下,表情变都没变的。 “确实逼真。”高子瞻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评价颇高。 萧河忍不住笑道: “倘若真的逼真,你怎么还能一眼认得出延青呢?” 听到萧河的话,兰延青也微微挑起眉看向高子瞻。 高子瞻看着他那张确实是丑兮兮的脸,嘴角弯起一些弧度来。 “难道神韵相像还不够明显么?外貌如何并不重要。” 听罢,萧河忍不住摇头,兰延青微微红了脸颊,好在有这人皮面具掩盖着,也没旁人看的出来。 他目光瞥见一旁铜镜里的他与高子瞻,两人相依偎的的很近,只不过一个芝兰玉树,一个脸肿如猪头。 两两对比,更是不堪入目,兰延青心里忽而有些怨怼,忍不住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便故意贴近高子瞻,轻声细语的说道: “好哥哥,此话可当真?” 他说着说着便伸手要去够高子瞻的脖子,萧河微微一愣不假,高子瞻也心下一惊。 “延青?” 人要往怀里钻,推开是舍不得推开,高子瞻只能稍稍别过脸去,手却下意识揽住了那一把细腰。 “你怕什么?不是神韵相像就好了么?怎么,我这张脸你亲不下去了?” 见高子瞻不从,兰延青便越发得寸进尺,直至在高子瞻的脸颊上留下一抹香喷喷的吻,瞧见高子瞻那像是被非礼了的脸红模样。 兰延青忍不住狂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萧河在一旁扶额不止,更是不敢去看此时高子瞻的脸色了。 “好了,闹够了没有?”冷沉的嗓音响起,兰延青眼角笑出泪花来。 高子瞻伸手替他抹了去,便问道: “今日你们要去哪里?” 兰延青闹够了,也就消停下来看向萧河: “阿鹤说要带我去集市逛逛,说是多沾沾人气。” 高子瞻点点头,倒也没反对: “让我的人跟着你们,近日凌天都算不上周全。” 兰延青刚要拒绝,便听萧河先开口说道: “我与延青本就是乔装打扮,你若是派人跟着,反而惹人耳目。” 兰延青连忙点头,他也不想有人在后头跟着。 “没错没错。” 高子瞻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看向萧河道: “下个月便是温皇后寿辰,勤王的护卫队即日便会北上凌天都,届时……” 高子瞻分明话中有话,但他并未说破,只道一句: “届时我怕顾不上延青,晚些早点送他回来,青鹤。” 萧河微微一怔,“好。” 说完这些高子瞻也不过多逗留,先他们一步离去。 看着高子瞻远去的背影,兰延青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你可知……这些天他都在忙些什么?” 萧河并不想兰延青过于担心,只道是说朝廷上的事,一句话便轻飘飘的带过。 等两人出了门上了马车,过往的行人熙熙攘攘,叫卖着冰糖葫芦与酥糖,确实是热闹极了。 但兰延青并没有掀开帘布,只是偷偷的倚靠在边上静默的听着,萧河瞧着他颇为伤感的神情,心中终究是不忍的。 即便高子瞻真的心悦兰延青许久,但兰延青如今的身份是为朝廷在逃罪犯,除非有朝一日兰中伯之案能够蒙冤昭雪,还兰延青一身清白。 在此之前,他只能被困在那一亩半宅之内,渐渐沦丧了理智,变为废人。 再者,如今的高子瞻也并非昔日的高子瞻了。 萧河亦有许多担忧,与其使二者相互逼迫,倒不如…… 送兰延青走。 于是,他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问道: “延青……你想离开凌天都么?” 兰延青恍惚之中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直到萧河再次重复道: “你若是想走,我有办法送你离开。” 兰延青猛地抬头看向他,表情愣怔一瞬,“此话当真?” “可是高子瞻——” 萧河轻声打断道: “放心,他奈何不了我分毫。” 70-77 第71章 喜事 寒月挂上树梢之时, 妙善应声推开高府大门, 趁着月色他瞧清了门外的访客,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 “青君大人, 您怎么……” 萧河身披黑袍, 眉眼之间尽是淡漠, 身边只带了思铭一人,抬眼看向妙善淡声道: “小声些,我来见你家主子。” 妙善怔了怔, 知道是拦不住了,便作势道: “您里面请。” 今个儿高询从宫里回来的早, 罕见的在家中用完了晚膳,也没去那位公子的私宅,像是料定今晚有人会来,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妙善来送茶水,轻声推开门,低着头没去瞧屏风之后一坐一站的两道身影。 思铭伸手接过他,低声道:“我来吧。” 妙善便趁着四铭接过手的间隙功夫, 悄声的抬头瞥了一眼。 屋里熏了银炭, 高子瞻换了常服,模样要比平日见到的松弛不少。 不过仍旧盘着发戴着冠,脸上没什么表情。 因为这个时候,萧河少有的开门见山道: “我要送兰延青走。” 这一声落下, 妙善心惊的有些站不住脚,忙忙转过身去就要走。 本以为青君此次来是为叙旧, 果然是他异想天开,琢磨不透这些人到底是一天一个心思,闹来闹去的不觉得烦。 妙善唯恐殃及池鱼, 此时不走一会儿怕是走不成。 屋内静寂了片刻,他刚走到门口,堪堪推开门,竟听高子瞻开了口。 “你的主意还是……他想走?” 妙善脚步一顿。 “有何区别。”萧河的声音很冷淡。 妙善听见自家主子轻声一笑,“自然是有所区别,不过现在……确实是不重要了。” “你都已然安排妥当,此次来就是告知我一声吧。” 萧河不置可否,“你在朝庭身居要位,凌天都到处都是你的眼睛,瞒不过。” “更何况出城需要驹京司的批文,如若你要从中阻拦,他也定然走不成。” 高子瞻微微挑眉,只是笑笑: “什么时候走?” 妙善更是一愣,听他主子的意思……竟是真的要送兰公子走?! 妙善出了门,仍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竟也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想法。 萧河抬起眼来看高子瞻,“年后,正月初六。” “你不反对?” 高子瞻微垂着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是沉声回道: “太迟,三日后,你送他出城门,我的人会在五公里的驿站候着。” 此时即便是萧河,也忍不住心头缓缓一跳,表情略有松动。 “送去哪?” “泉州。” 高子瞻对答如流,分明是一早就细细想好了的。 萧河沉默片刻,才神情复杂道: “你早就想好了要送他走,怎么不亲自与他说?” 高子瞻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说的。” “你也瞧见他如今恨我。”高子瞻脸上露出一抹别有意味的笑。 萧河勾起唇角,“不见得是真的恨。” “怎么都好。”高子瞻不置可否,“到了泉州,我放他自由一段时间。” 听到这话,萧河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又缓缓的落地。 他看着高子瞻隐于暖色的烛火下,英俊非常,莫名的想起远在他处的某个人来。 “皇上近日可好?” 萧河这话问的到显得突兀,以至于高子瞻放下手中的茶盏,抬起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多亏青君大人您挂心,如今的皇上虽人老体衰,可雄心抱负却不减当年。” 萧河如玉般的脸晦明晦暗,笼罩着他的是幽幽烛火投射下的光影。 “前不久我在司徒府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晃。” 萧河再开口,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高子瞻静静的望着他看了一会儿,“李晃啊,老将了,可惜。” 萧河笑了笑,“可惜么,我倒并不觉得。” 高子瞻微怔,不待他多问细想,萧河便接着说道: “出兵纳塔吉的奏折,皇上准了?” 高子瞻点点头,“已经提上行程了。” 萧河垂着眸,高子瞻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也不接着问届时会是谁领旨,谁带兵,此去又是何等的凶多吉少。 便见萧河忽而站起身来,放在他面前的那盏茶早已凉透了。 “下月十六,温皇后生辰,我备了份大礼要送。” 高子瞻看向他,愣怔一瞬。 萧河却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只是临到门口才说: “三日后,我会准时送延青走,你要不要送送?” 高子瞻目光落在那盏凉掉的茶上,过了片刻才淡声道: “不了,我去只会让他生气。” 未必见得吧,萧河回头望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妙善守在书房门外,瞧见萧河不作任何停留,大步离去,思铭跟在其后竟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个。 妙善心感不妙,转头回望小书房内,只见高子瞻捧着一盏已然凉掉了的茶坐在书案前,竟神情透露着少许落寞与脆弱。 —————— 三日后。 高子瞻嘴上说是不来送兰延青,但临近出城时,还是没忍住来了。 兰延青和萧河还坐在轿子里,两两相望,竟无话可说。 “送我去哪?” 沉默片刻,兰延青问。 “泉州。”萧河没跟他说过,出了城后的事都是高子瞻安排的。 “泉州?”兰延青又将这两个字嚼了一遍,忽而脸上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是高询安排的吧?” 萧河抬眼望向他,这般轻易的被兰延青猜到,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兰延青虽向来与他走动甚多,举止也更为亲密,但高询却要比他陪伴在兰延青身边的时日更多。 他们之间的过往故事,大多都是兰延青闲来无事时,絮絮叨叨的在萧河耳边说过。 萧河记性不差,兰延青说的,他都能记得。 高询与兰延青曾相约过,若是仕途平步青云,三十而立那年便携手同行下勉州。 勉州依山傍水,一睹大好山河昔日风采。 若是仕途坎坷,则去淮州,那里的人们会酿最好的酒,那里的舞娘笑语温柔,醉死温柔乡也不为过。 只不过当年兰延青笃定去往淮州的路上,怕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高子瞻即生在高家,即便不是文韬武略之才,也能靠着高家扬名立万。 更何况高子瞻从小刻苦勤练,文武双全,名利双收可谓垂手可得。 兰延青便道,淮州好,也不好。 他心软,见不得兄弟不好,又见不得兄弟疏远,两两陌路。 淮州是个好去处,但并不适合兰延青。 两人便因这个赌约又争执不下许久,直至萧河打岔到,那就定一个更好的去处。 兰延青才又重新想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泉州。 “那是我和他约定要一起去养老的地方,”兰延青自嘲一笑,“如今他弃我而去,我一人独往,甚好,甚妙。” 萧河垂着眼眸,不敢瞧他这副伤心的模样,只能叮嘱着: “等有空,我就去看你。” “高询在泉州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他说……” 萧河想了想,“过段时间就会去找你。” 兰延青倒是对这后半句话并不怎么相信,红了眼眶道: “我听说,天武帝有心要为高询指婚,高询也于殿前认下了,送我走,不过是嫌我拖累了他吧。” 萧河只觉得脑袋发胀,太阳穴鼓动不止,想了想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一旁的布帘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 高询穿一身黑色大氅,脸色虽冷,但落在兰延青身上的目光却尚有余温,却又紧锁着眉问: “你哭什么?” 兰延青也是一惊,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外头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自然是又惊又怒,大声反驳道: “谁哭了!” 高询微微挑眉,倒也没有与他争些什么,只是开口道: “我总不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抚了圣上的颜面。” “此去你自己多加注意身子,莫要着凉贪嘴,忌辣忌腥,知道么?” 兰延青的情绪起起落落,此刻还没有缓过神来,仍是很不满的说: “要你管!你已经要把我送走了,你还管我干作甚?” 高询笑了笑,“不是你答应了萧河要走,又为何怪罪于我?” 坐在马车上的萧河:“……”就该早些下车才是。 兰延青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他,气势不输,却没什么杀伤力。 “你都已然打通好了上下路子,本就是有意要送我走的吧!” 高询一顿,兰延青虽平日里虽不着四六,但他并不是傻子。 凌天都局势紧张,各大世家一触即发,保全他的安危,送他走已然迫在眉睫。 高询能想到的,萧河亦能,倒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分离场面两两难过。 原是这般想着,高询站在车窗外听了一会儿,都没打算露这个面。 只是听到兰延青哽咽着说,他想要弃我而去时,心脏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痛。 忽而梦回那段刚救回兰延青时的日子,他便是这般扑跪在兰中伯的牌位前,痛哭着说父亲为何弃我而去。 高询想,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兰中伯去时更是不曾留有一言一语慰藉过延青。 如今送他走,本就不是自己意愿,只是他们没得选。 倘若自己也不曾留有一言一语的告别,他又会如何的难过。 更何况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高询心中亦是不舍。 也不消高询与萧河多说,过了一会儿兰延青便又恢复如常,嬉笑谩骂的自如。 甚至有闲心问起,宫中今日可有大事要发生? 萧河不说,只是看向高询,高询便忽而一笑: “是有,不过不是我的大婚之日就是了。” 兰延青晓得高询的性情,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又忍不住问: “那是什么大事?可是大喜的好事?” 这时,萧河忽而抬头目光与高询对上,嘴角向上扬起,眼底却不显一丝一毫的笑意。 “确实是大喜的好事。” 第72章 发妻 一月十二日, 天武帝任命御统大将军邱见善之子邱竟逸为司马大将军,统帅北武军征讨纳塔吉。 复日,晋王时文州自愿请缨共赴寮城战场, 天武帝应允, 命其率领新北武一军, 执令南下,与司马大将军会师寮城。 又十日,东三关永毅侯大战告捷消息不胫而走。 而寮城势微, 以郭启钧、梁超等中良将带领的三只队伍全军覆没与走马川,纳塔吉乘胜追击一路攻城延北, 于城门外三十公里驻扎营垒,悬郭、梁二人首级于营垒前震慑北武军。 消息传回凌天都,天武帝震怒,遂派永毅侯萧捷急速前往支援。 复七日,正逢萧北侯率领的金武十万大军一路北上返京,途径宋津、琼州。 次日,永毅侯萧捷率领五千精锐突袭纳塔吉设于走马川下的营垒, 大夜燃起火, 火光冲天。 永毅侯率兵趁乱绞杀,纳塔吉前锋兵死伤无数,粮仓也尽数被毁。 但永毅侯率领的精锐同样损失惨重,因调虎离山之计, 其中副将长孙昫与其一千余名精锐兵被纳塔吉重武兵逼进走马川,一路深入。 萧捷率领的其余一千八百骑兵, 按照计划本应绕行返程。 可直至天大亮,仍不见队伍往返,此消息一经传出, 萧北侯立刻向上禀报并先斩后奏带领一批队伍速往役关。 役关位于走马川和滚石桥背部,以他对萧捷性情的了解,必然不会再回头,而是一路深入直至过了滚石桥,抵达役关。 尽管那时的役关早已被纳塔吉的军队前后包夹,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当天武帝收到调令时,萧北侯一军已然接近役关,此战无可避免,天武帝准奏。 二月初二,温皇后寿辰,宫中玉兰花竞相开放,甜美清新之香气每每到了傍晚欲发浓烈而馥郁。 皇后之子晋王时寻夜,也于一日前抵达凌天都进殿朝见。 一家团圆,只差了老三和老四,天武帝不免感慨良多,下令于春华殿设宴,宴请百官及官眷女子为皇后庆生。 是夜,皇城之内烛火通明,亮如白昼,璀璨天宫,羡河之上万盏祈福花灯顺流而下,明星荧荧,耀眼天河。 春华宫殿琉璃辉煌,凤阙云龙,盘绕玉琼,凤鸣虹兮,宝石镶画,竹帘翠幕,美人袅袅,尽态极妍。 达官显贵无不锦衣华服,金樽玉箸,琼瑶美酒,宴声靡丽,绿裙薄纱,跃于鼓上,舞姿翩翩,翻转而下,赢得惊呼一片。 此次宫宴,奢华至极,迷离之下,香气冲天。 萧河不动声色的扫视而过,宴会之上七成的官员,胸前都有佩戴一朵玉兰花。 就连高坐于宝座之上的温皇后,即便头戴凤冠金钗,宝珠之下仍旧别有一朵玉兰。 玉兰花香幽怨深长,往往随着气温的降低而花香越发浓郁,尤其深夜时分,更甚几分。 先帝在时曾有言,玉兰能配常衡温氏,无毒无害,花香扑鼻,是以玉堂富贵。 自那之后,温家后人喜爱玉兰,并以此为荣。 只不过自从温家嫡女温承意当了皇后之后,温家之人便很少再提及玉兰。 萧河将杯中之酒饮尽,五色迷离之中瞧见候于殿前的御林军皆穿银色铠甲,头戴银盔,覆以假面,难以辨认。 帝后举杯相祝,皇后脸上的笑意却并未直到眼底。 相对于皇后的正襟危坐,身穿金龙黄袍的天武帝却显得很是放松惬意,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而过,倒是没瞧见晋王时寻夜。 “晋王人呢?” 于皇帝跟前伺候的小太监应声道: “回皇上,说是殿里闷,出去透口气去了。” 天武帝听罢转过头来看向皇后,眼眸之中似有温情: “瞧瞧咱们的夜儿,若是有当年曦儿一半稳重就好了。” 此话一出,于跟前候着的小太监身子一抖。 温皇后瞳孔微微一缩,呼吸有一瞬的停滞,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声音不似往常那般轻柔平淡,而是沁入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 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好似怨怼,又像是释怀,总之复杂得令皇帝忍不住皱眉。 “难为皇帝还记得我们的长子。” 温皇后笑了笑,并不想在往事之上多做停歇,她问: “夕妃妹妹怎么没来,没听说她今个儿身体抱恙。” 天武帝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年华老去,即便是再娇艳的容颜,岁月亦无情,随意添上的几笔都令人感到深深的惋惜。 即便这人贵为皇后,享天下女人所不能享之物,亦有人世之间的烦恼。 天武帝瞧见她鬓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花,香气扑鼻,玉兰花下黑发夹杂着银丝,她当真老成这般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天武帝不知。 “昨夜珩儿贪凉,夜里呕吐不止,她倒是想来,不过是挂念着儿子。” 夕妃两年前产下一子,皇帝亲自取名为时玉珩。 时玉珩会爬会走,能咬字说话,乃是天武帝亲自养育。 朝野上下早有传闻,天武帝欲立此子为太子,是以事事亲为,亲手栽培。 温皇后没说话,她只是瞧着这奢靡浮夸之场景,莫名的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悲哀。 从她嫁给天武帝时,她就明白,她的夫君将来会是天子,天子未必能有真情。 她只要默默付出、贡献自己,做好他的妻,养育他们的孩子,便能仁孝礼仪两全。 可是,直至云姝的出现,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那从未动过真情的丈夫,竟为了他人之妻怒发冲冠,不计后果的发动兵变,即便成就如今霸业,失败的后果仍旧不堪设想。 更何况那个女人还为他产下一子,即便云姝身死后宫,她的恨却此消彼长,从未断绝。 此后的许多年间,皇帝对时钊寒的漠视与猜忌,再次让温承意意识到了帝王的冷血与无情。 即便他再爱云姝,却因云姝身为他人之妻而分外嫉妒,这样的的嫉妒使人丑陋而又面目全非。 连带着时钊寒从未拥有过父亲母亲之间的温情,而她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不过是个面容有七成像的替代品所生的孩子,却能使其千娇万宠的捧在手心里。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可怜她的曦儿……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温皇后捏着酒杯的手在颤抖,直至天武帝握住了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而天武帝的眼眸深邃不可测,言语淡漠: “皇后,莫要殿前失态。” 温皇后莞尔一笑,“皇上说的是。” 然而皇帝刚一松开手,酒盏自皇后的手中滑落,冰凉的液体跌落空中,很快溅湿昂贵的毛毯。 皇帝的脸色猛地一沉,眼眸威严而阴冷。 “皇后!” 温皇后笑着站起身,宫殿之内气氛骤然紧张凝重起来。 那些个佩戴着玉兰花的官员们瞬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坐直了身体,目光沉沉的压了下去。 尚有不明是非的醉者,仍旧嘟嚷着快哉快哉,来饮来饮,却无人回应。 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殿内翩舞不断、婀娜多姿的舞女软倒在地。 众多官眷不明所以,下一秒只见身旁之人应声倒下,不过一瞬之间,殿内竟倒下了一大半的人。 无一不七窍流血,死相惨绝,骇人非常。 天武帝愣怔一瞬,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只听耳旁响起冷硬的拔剑之声。 再一转头,只见他的皇后震退了身上的凤袍,里面着一身银白色的铠甲,长剑挥去头上的凤冠玉钗,长而顺的乌发之上只余一朵玉兰。 它素的夺目,又素的令人心魂难守。 宫殿之上银色铠甲之士,应声拔剑,齐刷刷的响声令人望之胆寒。 温承意剑指天武帝,她的脸上是再也掩饰不了的恨意,这样的恨制止了天武帝即将问出口的为何二字。 沉默片刻,他仍旧端坐于宝座之上,却肉眼可见的沧桑。 “是为了曦儿?” 虽是询问,语气却万分笃定。 温热的泪珠从温皇后的眼眶中滚落而下,执剑的手却并未颤抖。 “朕不知你竟会耍剑会武。” 言语之下,尽是落寞。 温皇后听闻,神情未变。 “皇上不知的事情怕是多了去了。” 温家之辈多为文臣,可到了温远川这一代却弃文从武。 天武帝所坐拥的这万里江山,温家最少占去半壁。 而温承意自幼习武,胆识过人,并不输其弟兄几个,只不过身为女子,难免要为家族作出有必要的牺牲。 嫁与天武帝后,温承意就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她相夫教子半生,不得丈夫所爱,便将全部的心血倾注于两个孩子身上。 然而命运捉弄,她最爱的长子却年少夭折,那一年,温承意几欲哭死而去。 温皇后看向天武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温情,这么多年太多的是是非非消磨了青春,殆尽了她的痴心妄想。 而时寻曦的死,是那山崩地裂之下的悲惨醒悟。 “这么多年过去了,午夜梦回之时,你可曾后悔自己随意说出口那句子不类父,就这般白白葬送了我儿的性命!” 温皇后几欲悲痛的呐喊出声,天武帝面容一震。 “好一句子不类父!” “曦儿生下来便是太子,他自幼接受你的教导,性情却与你并不肖像,” 温皇后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你乃天下霸主,杀伐果断,可未必曦儿的温淳仁厚,就不能当一名贤君!” 说到激动之处,温皇后的剑已然架在了天武帝的脖子上,天武帝不动如山,只是垂眸看着她。 “你的一言令朝野上下揣测不断,这也就罢了。” 温皇后笑着哭着,“第二年你便将时钊寒从冷宫中接了出来,你让我们母子二人日夜活在担惊受怕之下,那年夜儿年幼,瞧见哥哥哭泣,便也趴在我怀里哭。” “时长阁,你为人夫,不忠!为人父,不仁!” 滔天恨意之下,温皇后直呼皇帝其名。 “曦儿病死在阚州前,寄来的书信直到如今,你都不敢看上一眼。” 说到这,温皇后已然满脸的泪水: “同样都是你的孩子,曦儿和夜儿又有什么错?”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如今你更是想立三岁稚子为皇储,简直可笑至极!” “皇帝,你怕是忘了,若是当年没有我们温家,这帝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此时,殿外兵刃相碰之声,下令执杀之势已起,震耳欲聋。 银甲如鱼贯入殿内,寒光包裹着整个春华殿。 天武帝坐于宝座之上,并未有所动作。 他只是看向昔日的发妻,神情可笑又可悲。 “你谋划此事,多久了?” “今晚当值的执令是邱见善调走的吧,邱竟逸向外寻求萧捷援助,并领兵使其深陷走马川,两面受夹,从而将本要返京的萧北侯也设计其中……” 皇帝深深闭上眼,“五万御林军起夜而反,皇城地势高陡,即便四方镇守接到传报,亦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皇后,你真是好谋算啊。” 温皇后听罢,淡淡一笑。 她将长剑抵在皇帝的肩上,向下利落的刺入肩胛。 不过三寸,鲜血瞬间顺着剑身向下流淌了出来,是妖艳的红。 “曦儿死时,你就该想过会有今天了。” 温皇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空气之中玉兰花香越发的浓郁糜烂。 “你恨朕,朕不怪你。”天武帝长叹一声,“夜儿呢?夜儿也如同你一般,这样记恨于朕?” “朕遥想当年,夜儿说朕是这全天下他最为敬仰之人,又怎会……”走到父子反目成仇这一步呢。 温皇后听罢止不住的发笑,“你还有脸提夜儿!” “曦儿死后,你口口声声说是愧对于我们母子,看似事事是为弥补,实则背地里捧杀于人前,不过是忌惮我们温家,这皇帝的权利始终要攥在你一人的手中,旁人岂能分得一丝一毫?” 天武帝沉默,“你便是这般想我的?” “夜儿和曦儿不同,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时长阁,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如今许于我温家一半的江山又在何处?” “你舍不得给,那就别怪我亲自来拿!” 温皇后说罢,眼神狠戾,手中长剑抽出挥下,眼见着天武帝即将命陨。 忽而半空中飞来横剑,将其武器绞落在地,温皇后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 只见死伤无数的大殿之上,萧河着一身淡青色长衣身形挺拔端立于前,竟没有受空气中的花香丝毫影响。 温皇后眼神泛着冷光,“萧河。” 萧河并未作答,眨眼间,长梁之上飞身而下无数身着玄衣、手执弯刀之影卫,俯冲之下殿内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然完成了对玉兰军的反杀。 殿外刀剑之声渐渐消弱,放眼望去是惨败一片的血色。 银白色的铠甲之上附着妖艳至极的红,即便是时寻夜胸前佩戴着的白色玉兰也饱饮鲜血。”擒下!” 金尊铠甲之下高子瞻仅仅是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随着他一声令下,重重长枪瞬间架于脖颈之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寸一寸向下逼压。 时寻夜满脸都是血,只露出一双坚毅的眸子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肉体凡胎在这坚硬玄铁的面前,亦是被逼着跪伏于地上。 高子瞻收了长枪,居高临下望着他,时寻夜脸上有片刻的恍惚。 “你们……” 不等时寻夜说完,高子瞻接下来的话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的念想。 “晋王殿下怕是有所不知。” 时寻夜瞳孔猛地一缩,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而嘴唇颤抖。 “皇上知道你们想反。”高子瞻勾起唇角,“这一日,我们也等候多时了。” 时寻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止不住的连连向外吐血。 高子瞻架着时寻夜进了殿,皇后仍是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深深的愣在原地,看着自己小儿子脸上、身上满是鲜血,他被高子瞻一脚踹弯了膝盖。 温皇后眼眶里涌出更多的泪来,她难以置信的看向身旁的时长阁,随后发了疯的大叫一声,抬起剑就要朝皇帝刺去。 然而皇帝动作更是迅速的站起身一手挥开,空手接刃,扫腿将其踹飞了出去。 “母后!”时寻夜痛苦的忍不住喊出声。 温皇后嘴角溢出鲜血,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她看着眼前的皇帝,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时长阁,你果真是个冷血无情、猜忌重重的怪物!” “以前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当年云姝不能为了孩子苟活于世,宁愿选择自缢也要逃离你的身边,” 温皇后释然一笑,“可现在,我懂了。” “时长阁,你只爱你自己。” “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 温皇后说罢,满脸是泪,她从地上拾起剑驾于自己的脖子上。”母后!” “承意!” 温皇后看着时长阁明显紧张的神情,毅然决然的开口说道: “今日之错全都在我,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中从来就不是你的妻子。” “我也常常这样想,哪怕你有一日当我是你的发妻,你爱过我们的孩子,也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只是曦儿与夜儿的母亲,我可以以死谢罪,求你放过我们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温皇后说罢,没有丝毫犹豫的挥剑自刎,鲜血飞溅于宝座之上,毁了昔日的辉煌。 时长阁错愣在原地,仿佛有一瞬间回到许多年前,他推开那扇门,门的后面是云姝洁白的衣角。 它飘荡在自己的眼前,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伸手去握,却无论如何也握不住。 而云姝,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次也没有来过他的梦里。 “母亲!!!” 时寻夜瞠目欲裂,悲痛欲绝之下竟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晕厥在地。 时长阁跌坐回宝座之上,脚边是死去的发妻,与昏死过去的儿子,门殿之外更是将士们数不尽的尸体。 这么一刻,他心中竟有片刻的后悔。 悲剧不是不能发生,只不过他从未想要阻止。 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发生,直至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第73章 待命 春华殿台阶上的血, 是数名内宫太监连夜运水冲洗无数次才冲洗掉的。 昨夜过后,满殿的玉兰花竟全部开败了,蔫巴着高高挂在枝头。 又被伺候在御前的李公公下令, 命宫人拿扫帚全部打落掉, 连同地上的落叶一起, 一盏茶的功夫就清理干净,了无痕迹。 苍穹之上的太阳依旧,春华殿依旧, 一夕之间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温家的起兵造反,牺牲数万条人的性命, 换成一场荒唐的笑话。 到了晌午时分,萧河才被准许出宫。 直至过了玄武门,抬头去看冬日的暖阳,只觉得那温暖是遥不可及的、触目惊心的冰冷。 妙善一早就在玄武门外等着了,瞧见萧河孤身一人从偌大的门前出来,心头微微一震。 “青君大人。” 萧河垂着眼眸略过作揖的妙善,“子瞻让你在这等着的?” “正是。”妙善起身回道: “大人, 我家主子知晓您定会为二位侯爷请命远赴役关,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要我转告于您。” 萧河听罢,忍不住笑了笑。 那日高子瞻同意他将兰延青送去泉州,怕是已经料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从皇帝的朝阁里出来,即便是暖阳照着, 身上那种寒冷仍旧透骨。 皇帝一石二鸟之计,借助温皇后的手, 灭了温家,坑杀了萧家,真正、彻底的清君侧。 萧河跪于殿前, 为深陷危险之中的父亲与大哥请命,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是赞许,而是深深的惋惜。 此去已是注定绝无后路,必死无疑。 如若萧河明事理,选择明哲保身,那么百年之后仍有萧家门楣之荣耀。 如若萧河执意要去,皇帝除了看在萧百声的情面上挽留几句,倒是很愿意成全他们之间的父子情义。 “大人此去怕是凶多吉少,我家主子说了,会替您照料好家人,绝无闪失,让您放手去做便是。” 高子瞻要传的话不多,寥寥几句也就说完了。 萧河微愣一瞬,忽而会心一笑,“这就足够了,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一旦他去了役关,凌天都就只剩下萧母与萧瑶几位亲人。 即便萧河早已布局良久,有雀宁的那些个手下在,应当不会有大碍。 现在又有高子瞻的承诺在前,萧河也算是彻底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二月初三,萧河带着景王府的五百侍卫、沈熠以及雀宁,趁夜奔走役关。 二月初四,凌天都传来勤王时寻夜放火自焚身亡的消息。 沈熠将腰侧的水袋摘下,递给了还未下马的萧河。 萧河沉默片刻,才伸手去接。 “何时的事情?” 雀宁放飞手中的信鸽,转过头答道: “昨个儿深夜,听说勤王殿下发起狂来弄伤了好几个宫女,遣散了下人后没多久就烧了宫。” 雀宁长叹一口气,“这事也怪不得勤王,人心都是肉长的。” “温家、邱家、郭家等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昨日午时在武场斩首示众,血流成河,宛如人间炼狱。” 萧河默默的喝了两口水,声音放的很轻: “勤王孝顺,母亲、外公、舅舅都死了,自己又如何苟活。” 不过重活一世,昔日对温家的恨意渐渐淡去,竟也觉得万分同情。 雀宁拍了拍马头,动作利索的翻身上马。 “走吧,我们动作也要快些,免得步了温家的后尘。” 听闻此言,沈熠忍不住抬眼看向雀宁,眉头皱起。 雀宁却不以为然的笑笑,好在萧河也并不是很在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扬鞭驾马而去。 役关,三凄门。 萧河的队伍恰好赶在夕阳完全落尽之前,赶到了三凄门。 即便知道役关一直以来都是荒凉之地,但亲眼所见,仍旧为眼前颓废之景感到格外的触目惊心。 干裂的土地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四周,只有一片黄褐色的城墙屹立于巨大的风沙之上。 而曾经这里人们生存过的痕迹,全都被黄沙一一掩埋。 红彤彤的落日之下,是还没能抵达目的地便累死在这里的马匹。 它们的尸体被风沙吹干,然后吞噬,只露出一小截马腿或是脖子,证明它们曾经活过的痕迹。”可惜了。”雀宁不由的感叹。 过了三凄门,再行二十公里前面就是役关城。 可惜这些马儿没能撑得住,渴死在这里。 而它们的主人,也注定无法赤脚走出这片荒漠。 日落之后,这里的气温骤降,萧河不语,只是领着队伍加快进程。 又过了十公里,借着星光和月色,雀宁看见那一截截被风沙所掩埋的将士们的尸体。 他们干瘪掉的脸上、口鼻上全都覆盖着厚厚一层的黄沙,根本无法辨别曾经的模样。 再前行数百米,黄沙之下的残骸越发的多了起来。 而越靠近役关,便越能看见一座又一座的人头塔。 绝大多数都是纳塔吉的前锋兵,而在这些人头塔前,更多的是被其虐杀的天凌子民。 无论老少男女,他们的尸体都被纳塔吉的士兵残忍的剖开,或是砍下四肢,或是割下头颅,以尖刀刺之。 手段越残忍歹毒,越能震慑身处在役关城内的天凌士兵。 其中不乏士兵的亲人,一旦这些士兵悲愤交加之下被其引出城门,而等待着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萧河翻身下马,没有摘下头巾,只是在这些人头塔前静默的注视了片刻。 尽管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沈熠二话没说也是翻身下马,雀宁也只好紧跟其后。 “是役关的领将做的?”沈熠看不清面巾之下萧何的神情。 萧河摇摇头,“不是。” 在一旁的雀宁却十分笃定的开口道: “这些人头塔看上面的血迹和伤口腐烂的程度,应该是前不久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混战。” 听到这话的沈熠微微一愣,当即想到只有一种可能才会令萧河停在此处。 “难道是……老侯爷经过此处?” 萧河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大哥被逼奔走役关,纳塔吉的领主不可能不派兵围堵。” “应该是和我父亲的兵正面撞上,为了震慑后来者,才在此处摆了人头塔。” 雀宁感慨道: “早就听闻萧北侯雷霆手段,如今得见,到真是非同一斑。” 这时,萧河却忽而侧过头看向雀宁,眼神淡漠。 “让他们动手。” 雀宁听罢眼眸中闪过一丝兴奋,手指放在口中,长哨一响,身后的队伍中忽而传来异响。 只闻几声抽刀,刀起刀落不过眨眼的功夫,两息之间队伍中七人尸首分离。 而其余四百多人,除去动刀的领队,竟无一人身形偏差分毫。 “一共七人,全都出自军机处,三名玄冥暗哨,四名执衣死士。” 萧河垂着眼眸没有动作,军机处是由天武帝一手培养起的暗卫。 执衣死士善用弯刀、流星锤等暗器,往往以一敌百,擅长死战。 那一夜玉兰军大败,其中不乏执衣死士的功劳。 “你们待命。” 随着萧河的一声令下,雀宁和沈熠表情瞬间肃穆起来,异口同声道: “是。” 役关城内全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温家倒台,皇帝下令捉拿邱见善之子邱竟逸,连带其同谋长孙昫等数十人。 晋王时文州之所以领命前去寮城,本就是天武帝提前布置好的一枚棋。 倘若温家兵败,邱见善与温远川等人身在凌天都,只能被活捉斩首。 而邱竟逸就不同了,次子杀伐果断,魄力非同一般,他领的兵若是留在凌天都。 即便皇帝早有预料,也怕他里应外合和勤王二人寻得机会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只有将其调任走,皇帝的执衣死士们,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而温家兵败,此子怕是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便会有所动作。 如若晋王是个可塑之才,必然不会放过此次邀功的机会,将事情办妥。 如若晋王无能,役关城中还有两位萧家战神有所一用。 但可惜,晋王并非无能之辈,也就注定了萧家二位战神注定命殒役关城的悲剧。 萧河领着五百不到的侍卫到役关城下时,正值大夜。 在城墙上站哨的兵,正是萧家军的兵,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萧河来,于城墙上大喊: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萧河看着那人领口前的竹徽花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将面巾摘了下来。 萧河身旁一名领队十分知趣,上前回道: “我家君主乃是景王青君萧河,速开城门!” 那名萧家兵当即一愣,尚且还没有反应过来: “景王青君?” 还是他身旁的同伴立即反应了过来,又惊又喜的将人一把推开,大喊道: “开城门!开城门!是萧少爷来了!” “快去禀告侯爷,快去!小少爷来了!” “萧少爷!是五爷来了么?我这就去!” 一时之间,城墙之上的萧家军激动非常,城门从里面推开。 萧河握紧了马绳,按耐住心中蜂拥而至的情绪。 这一次,历史绝不能再重演。 第74章 君臣 夜深极静, 役关城内亮起的火把照亮了萧河前方的道路。 一开始,萧河的脚步是平稳而有力的,但越发靠近营帐, 便越发控制不住的越迈越快。 这条烛火通明的道路, 萧河并没有走到最后戛然而止猛地的站定在原地。 趁着夜色与火光, 萧河最先看见的是萧百声身上尚未脱去的银色铠甲。 火把炙热的烧着,渡得每一个人的脸庞都是极致的暖色。 而就在这暖色之下,萧河望见一张苍老许多的脸庞, 以及萧百声两鬓清晰可见的白发。 萧河紧抿着唇,生怕从自己的口中泄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 前世也不知道梦过多少回。 又有多少回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如果他能早一点知晓天武帝的冷血与狠毒,如果他能更早懂事一些,不执意要与时钊寒成亲,又或者奔赴役关的不是萧野而是他,又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的悔恨无渡, 化作恶鬼每次午夜梦回之时, 将他拖入无边的地狱之中。 父亲的死,大哥被砍下的头颅,以及死无全尸的萧野,它们绘制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将萧河的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住,收拢再收拢, 直至疼痛的无法呼吸。 “五郎,过来。” 萧百声看着明明近在咫尺的小儿子,却忽而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这一阵心悸来的太突然, 又太过猛烈,好似一种不详的预感或是暗示。 即便是他征战多年,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萧百声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脸上露出一些笑,伸手冲自己的小儿子招了招。 萧河这才如梦初醒,不再犹豫,大步迈上去。 “爹,我来了。” 太多苍白的话语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嗓子里的哽咽与激动痛苦。 萧百声揽着萧河的肩,重重的的拍了又拍,笑的十分欣慰: “好孩子,爹就知道你会来。” 一刹那,萧河猛地瞪大了双眼,心脏忽而抽搐着悸动不止。 这样的话,曾经多少回在梦中梦见过。 父亲重重拍着他的肩,脸上是欣慰的笑。 他说,五郎,爹知道你会来。 五郎不怕,爹不怪你。 小河,我们回家。 在梦中,萧河已然满脸泪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 “爹,对不起!” 直至此刻满腔的压抑情绪催化成眼泪,预示着那个困禁着他多年的梦魇终将要过去。 萧河双膝刚刚跪地,萧百声便慌忙急乱的将他馋起来,连带着身后一众副将都是又惊又吓的模样。 “好孩子,起来说话。” 直至进了营帐,蜡烛燃了小半,萧河才渐渐的平复了情绪。 萧百声早已屏退了众人,营帐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他瞧着端坐于另一侧的小儿子,目光几欲探究,三番五次的扫视过他清瘦许多的面庞,最终寻得无果。 身为父亲,他再了解萧河的性子不过。 年少时气盛,大些又颇为傲才恃物,再后来经羡河落水一事后,倒像是忽然之间换了一个性子。 稳重是稳重了些,只不过心思却深沉了许多,倒叫人难以琢磨。 而如今,再见萧河,萧百声心中总觉得是有什么大事情发生过。 否则以萧河矜持的性子,绝对不会如此失态。 更何况,是在如此多人面前失态。 “温家谋反之事,我都已然听说了。” 萧百声斟酌着开口,“你母亲她们……都好?” 萧河重新振作精神,回答父亲道: “回父亲,家中一切都好。” 萧河想了想,还想再说的详细些,但萧百声却冲他摆摆手,意思是不必再说。 “你母亲都已告知我了,这么多年她每月一封家书,不过三日就送到我手里,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 萧河微愣,这也确实是,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 上一世,如若不是为了尚且还在孕中的萧瑶,怕是在听到父亲身死的消息,也会随之跟去了。 想到这,萧河沉默几息。 萧百声擦拭着手中的剑柄,抬起眼悄然打量着他,忽而开口问道: “我到瞧着……是你心中有事?” 萧河倏然抬起头来,对上萧百声深邃的眼眸。 这也许是个机会。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快速的窜过,屏住呼吸之间萧河抓住了它。 “是,孩儿确实有事瞒您。” 萧百声擦拭剑柄的手一顿,神情到显得有些意外: “何事瞒我?” 萧河垂下眼眸,往事纷扰而至,曾经或真或假的那些都不必再说。 身为父子,他明白萧百声身为武将不信怪力乱神一说,他却要将话讲的逼真,就不得不好好酝酿说辞。 更何况此时大哥萧捷尚未与父亲汇合,此时坦言或许萧百声真的能听进去一二。 萧河犹豫的回头看一眼门口,萧百声明白他的意思,开口道: “有什么便说,有你晏叔在,没人敢听墙角。” 听到此话,萧河当机立断的起身下跪,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倒是惊的萧百声再次站了起来,大声喝道:“萧河,你这是作甚?” 萧河抬起头来,对上的目光却无所畏惧。 “既然父亲已然知晓温家谋逆之事,那么必然也能看清当今之局势。” 萧百声紧皱着眉看向他,好一会儿才缓缓的坐了回去,沉声道: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萧河再言: “温氏乃是武帝发妻,当年武帝迎娶温氏时曾许下半壁江山之诺言,而如今再回首前尘往事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萧百声脸色一变,萧河却面不改色的接着往下说。 “先太子年少时能文能武,更是难得一见的大孝子,却因武帝随口而出的一句谑言,病死他乡。” “温氏谋逆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决定下来的事情,武帝寒凉人心的所作所为却是日夜兼具,这才导致悲剧的发生。” “当年魏叔叔身死,我心中便已然有所预料到这一切。”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到底在皇上的眼里又是什么?” 此时,萧百声的神情已然完全冷了下来,脸有愠怒: “你懂什么,赶快给我住嘴!” 萧河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于皇帝而言,魏家、温家乃至我们萧家,本就是他用来维持皇权的一枚棋子。”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破釜沉舟就此放手一搏?” 直至此话一出,萧百声再也坐不住了,倏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去。 他并不是没有听出萧河话中之意,正是因为他听懂了,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滚出去!” 眼见着萧百声作势就要撵人,萧河咬咬牙忽而站起身来快步走至桌前,将萧百声刚刚擦拭的光亮的宝剑竟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萧百声闻声转过身来,心脏漏跳了半拍。 “逆子!你做什么!” 此时门口有一人的衣角轻微的晃过,是晏荣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看看。 萧百声的脸色又青又绿,双眼更是死盯着面前的小儿子,却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他算是看出来了,萧河来此是下了死志,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用的力度不小,很快就划出一道血痕来。 萧百声几乎难以呼吸,过了片刻,他才终究妥协道: “五郎,把剑放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萧河双眸迸发出坚决的冷意,显然是没有给自己留有任何的退路。 这也是他坚决要来役关的目的。 倘若他的父兄一定要成全这君臣之间的忠义,那么他也别无选择,宁愿与亲人在此处长眠,也好过多年之后独自一人战死沙场。 倘若他父兄愿为他、为母亲还有姐姐拼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萧河绝无二话,必定打阵在前。 “父亲,您今日一定要把话听完。” 萧河坚持,“听完之后,五郎任凭您处置,绝不会反抗。” 良久,萧百声长叹一口气道: “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萧河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晏宋和萧百声的身手萧河年少之时便有所讨教过。 倘若只是对上一人,尚且还有周旋的余地。 两人一起上,也并非没有招数可以压制,但坏就坏在他们主仆二人之间的配合过于默契。 往往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洞悉交流,数招之内拿下自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温家勾结邱见善行谋反之事,其子邱竟逸手握兵权尚且还在寮城,彼时,天武帝必定命晋王时文州捉拿反贼回京。” “然而邱竟逸骁勇善战,其领兵之能更是远非晋王可比,更何况晋王手中兵力不足,周旋不下之时,定会向父亲您请求支援。” “而您会怎么做,不必儿子多说,役关只是一个荒凉的弹丸之地,您只会留八千左右的萧家军在此,准备接应大哥。” “然而武帝的打算,您可知晓?” 话音一落,萧河抬头望去。 萧百声神情平静如水,脸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萧河愣怔一瞬,刹那间寒意从后脊背猛蹿了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萧百声略显苍凉的声音传来。 “五郎,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第75章 认命 “自古以来多少皇帝即位之后, 或是快刀斩功臣,或是慢刀,时间久了, 也就忘记了这刀刀亦是见血。” “如今勤王已死, 只剩晋王与景王尚且有一争皇储的资格, 不过也是武帝用于彼此牵扯的卑劣手段而已。” “所谓清君侧,清的是哪位的君?又清的究竟是何方贼子?” “这太平盛世之上,这烈日灼心之下, 哪怕是豺狼虎豹亦是披着人皮,难辨真假!” “说是贼子, 人人皆是贼!” “他武帝就是最大的贼!” 萧河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砸的萧百声头晕目眩,胸痛不已。 然而这并不算完,萧河接着说道: “温氏为爱子而争,为温家上下百余口性命而争,何错之有?” “这世道早就不是从前的世道了,丈夫不丈夫, 妻非妻, 子非子,即便是下了阴曹地府,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是冤屈难伸!” “父亲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非是念在与武帝年少的那些情谊,为着这些情谊弃妻儿与不顾, 舍萧家先祖于无物!” “您倒是心甘情愿的赴了死,却从不敢想您的这份忠诚之心,亦是在武帝的算计之下!” “父亲, 武帝要的可并不是你一人!” 萧百声眼前忽而一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你究竟要说什么。” 萧河静默的看着他,那是无形的威压。 萧百声有片刻的恍惚,惊觉眼前之人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五郎了。 “您知道。”萧河忽而一笑,“您一直都是位好父亲,您的几位儿子就没有孬种。” 萧捷十七岁从军,骁勇善战,无所不往无所不利,年纪轻轻便得封侯爵。 更别说萧斐、萧野与萧河他们,狼王虽死,其子为祸。 武帝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弊,萧捷与萧野乃是注定的死局。 至于他……萧河凄凉一笑。 上一世,他总以为是武帝仍旧还念及与父亲的一些情谊,才留全自己的性命,不至于让他们萧家绝后。 但现在想来,萧河知道自己错了。 上一世之所以自己还活着,是因为有时钊寒护着。 只不过那人不说,萧河也就无从知晓这其中到底费了多大的力气。 他在长安殿见过武帝最后一面,尽管两人并未多言,但在视线对上的刹那,萧河明白了所有。 “父亲,求您成全。” 萧河举着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连带着剑刃上滚落的血珠,顺着脖子浸湿了衣领。 萧百声此时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你让我成全你什么?” “萧河你他妈的就是在逼老子谋反是不是!” 听闻此话,萧河止不住笑了。 “父亲说的是。” “自从我十六岁那年于羡河落水陷入昏迷,却是已在梦境之中过完了这一生。” 萧百声一愣,“什么意思?” 萧河垂下眼眸道: “也许您并不相信,但儿子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再有三天,三天之后就是您的死期。” 萧百声简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 萧河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接着说道: “您死后,便是大哥。” “为了替您报仇,萧捷亦有谋逆之心,只不过他信错他人,于某个午夜被晋王的人砍去了头颅。” 萧百声骤然一听,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反驳道: “不可能!你大哥绝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来!” 萧河并未辩解,只是接着往下说。 “大哥死后,很快二哥就被革除官职,我们萧家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那一年阿姊的孩子还在肚中,尚未出事。” “但她在婆家却受到此事的牵连,最终……血崩而亡!” 听到这,萧百声已经怒气攻心,恨不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偿还给这个小畜生。 他控制不住将书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在地,“别说了!不准说了!” “你简直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什么?” “照你这样说,你梦中所见皆为预言,那怎么该应验的没有应验?” “我那小外孙女如今不也平平安安的降世了么?” 听到此话,萧河忽而一笑。 “父亲,有些事您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您知道我说的是否为真。” 萧百声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忽而想起两年前萧捷曾对他说过的话语。 他说,五郎已今非昔比,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郎了。 萧百声当时听罢,并不以为意,复问萧捷此事怎说。 萧捷答,如今的萧河心思深重,竟是连自己大哥都要利用几分。 萧百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他知道萧捷指的是哪件事。 当年以陛下的意思,赫连凛绝无返回羌肃的可能,出了城门不过十里地就会命丧黄泉。 但萧河却利用萧捷,是其逃脱时寻夜的追杀,顺利的回到了羌肃。 虽然知道是放虎归山,但这几年来羌肃内斗纷乱不断,那小子年纪又轻,暂时也成不了气候,倒没再有人死盯着不放。 萧百声双手背于身后,几度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紧皱着眉开口: “你大哥说你心思重,野心也不小,如今更是精于算计,竟都敢算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萧河一愣,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太重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即便手段卑劣,方法激进,全然是一片赤子之心。 心里的酸涩蔓延开来,萧河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 “无论您怎么说我,我都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萧家。” 萧百声看着留了一脖子血的萧河,只是因为自己指责的一句话,全然没了刚刚的淡定自若,惨白着一张脸,笑比哭还难看。 眼神之中闪过几分委屈和迷茫,正如曾经儿时的萧河。 萧百声心里一阵抽痛。 走到如今的结局,已是必然。 自古以来,世家壮大,必会面临变革。 只有变革才能将这些个世家连根拔起,铲除干净。 即便他再谨言慎行,又能如何。 皇权凌驾于一切,他们不过都是这巨大的龙刀下,一缕缕转瞬即逝的冤魂。 可是他的孩子们,又当如何? 想到这,萧百声只觉得人心悲凉,万事沧桑。 过了好一会儿,萧河才听见他开口道: “把剑放下吧。” 萧河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又有些胆怯的喊了声父亲。 萧百声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字字铿锵有力。 “你与时钊寒谋划这些多久了。” 萧河瞳孔猛地收缩,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您、您是答应了么?” 在萧百声的点头下,萧河手中的剑“哐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父亲成全!孩儿愿为萧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河跪下砰砰磕头,额头都要砸出血花来,即便萧百声心中有气,也实在是不忍心。 他将萧河扶起来,又赶紧唤晏宋进来。 晏宋站在在外面太久,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进来时带了一身的寒气。 瞧见萧河脖子、头上都有伤,明知是怎么回事,也要装作毫不知情,惊讶的哎呦一声: “这是怎么了?” 萧百声懒得配合他演戏,大手一挥: “快去拿药去。” 晏宋笑了一声,“好好好,我这就去拿药。” 等晏宋回来,父子二人已然和好如初,最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晏宋刚想要亲自为萧河包扎,却被萧百声阻止。 “让他自己来。” 萧百声冷哼一声,“刚刚下手时,可没见他有多疼。” 晏宋一听,这便知道自己的这个老兄弟是生气了,忍不住笑道: “小孩子心气,你做什么与他计较。” 萧百声神情复杂的看着低垂着脑袋不吱声的萧河,忽而开口道: “你刚刚……都听到了?” 晏宋不语,又想装不懂: “听见什么?” 萧百声瞪他一眼,他才老实道: “听见了。” 萧百声这才收起凶他的眼神,“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事……可有什么看法没有?” 晏宋紧皱着眉,目光在萧河的脸上飘忽而过。 萧百声说是问他的看法,只不过是知道主仆二人现在是否还是一条心。 见晏宋凝着神不回答,萧百声最是知道他性子深沉,考虑的东西又多,便不耐烦的挥挥手: “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晏宋这才酝酿着开口道: “以老奴而言,萧少爷所言并无过错。” “世代世家大族,起起伏伏,灭而长,长而灭,每当立储之时,世族站队不一,争斗非常,是以朝代更迭之霍乱,武帝动杀心也是应当。” “现在二皇子已赴先太子后尘,温氏亦然,此乃……血的教训,侯爷应当从中窥见一二来。” 晏宋这番话一说,萧百声皱起了眉。 晏宋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未因此恼怒,才接着往下说道: “眼下看似只有晋王与景王有能力一争储位,依我看……” “陛下未必看好这二人。” 听闻此话,萧百声眼皮一跳。 萧河看着父亲的神色,很快接过话来。 “不错,父亲这两年并不在京都,即便有所听闻,但也并不能亲眼得见。” “在珩皇子出生之前,也许武帝并无他意,但……珩皇子出生后,一切都随之发生了转变。” “这也是温承意与时寻夜再也等不了、急着要动手的原因。” 晏宋也赞同道:”没错,时间拖的越长,兵权便在皇帝的手中集中的越稳固。” “温家已然拖不起,只能放手一博。” “但……”晏宋说到一半又卖起关子来。 萧百声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他才笑着说下去道: “我瞧着今日萧少爷这些话像是有神仙点拨过,倒是十分清醒呐。” “侯爷,我晏宋跟了您数十载,今年已经四十有三,又能快活几年呢?” “即便您不反,老奴也绝不敢置喙半句,跟着您刀枪火海也下得,数次刀光剑影下死里逃脱,可见我有畏惧过?” “只不过像我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仍旧有自己的私心。” 萧百声皱着眉,“有何私心?” 晏宋苦笑一声,“侯爷,不为别的,就为了大少爷与三少爷。”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两个少爷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当年您让他们叫我一声师父,我应了。” “如今走到这等穷凶险境,我又怎能舍得?” “更何况,他们也是您的孩子,您又如何忍心呢?” 萧百声在一片沉默中,长叹一声。 第76章 龙令 这一年的年三十, 凌天都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白雪皑皑,将这古老而庄严的皇城覆盖包裹成耀眼的银色。 老七时允钰被传进宫陪父亲用膳,即便是年夜饭也吃的在座的妃嫔皇子公主们惶恐不已。 老皇帝刚死了发妻, 又死了二儿子, 武场的血更是浸润了一大片土地。 这个年红的倒是凄切悲凉, 又闹的人心惶惶。 用完膳之后,天武帝留下了时允钰。 他端坐在高高的宝座之上,殿内的烛火飘忽不定, 晦暗不明。 时允钰只是用余光轻瞥了一眼,忽而觉得父皇真是老了。 尽管隔着老远, 他并不能看清天武帝的脸。 但在他印象中的父皇,总是一副高大而雄伟的身姿,而不是现在,他颓然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穿着华贵的老翁。 时允钰有片刻的恍惚,这么多年竟晃眼一过。 他的父皇不再是曾经征战四方的天下霸主,而他, 也不再是牙牙学语、盲目崇拜着天武帝的小孩了。 想到这, 时允钰心中已然五味杂陈。 “老七,朕知道你素来与老四交好,却与你三哥走动甚远。” 天武帝左手手指轻点龙椅,声音却透着无尽的疲惫: “原本朕想着年后是该考虑立储一事, 可谁知……” 听到此话,时允钰心中一动。 “儿臣任凭父皇调遣。” 天武帝点点头, “到底你们才是亲兄弟,老三这几年一直被关在宫中,捉拿邱竟逸一事, 朕怕有所闪失,倒不如你去帮帮他。” “儿臣正有此意,只不过……” 时允钰犹豫片刻,接着说道: “三哥向来心高气傲,父皇每每下达旨意定会竭尽全力完成,如若儿臣再领命前去,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三哥并不会与儿臣多有配合,还请父皇恕罪。” 时允钰将头低了下去,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他的手心里沁出些许的冷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天武帝开口道: “那你想如何?” 时允钰沉默片刻,才道: “父皇,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儿臣素来与四哥交好,而与三哥走动甚远,此去寮城前路坎坷,皆有万般可能……” 时允钰微微停顿,随后坚定的说道: “儿臣想向父皇讨要龙令一枚,是以想活着回来见父皇与母妃。” 皇帝亲赐的龙令,见此令者,如见皇帝,能调三军,有先斩后奏之能。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天武帝皱起了眉,时允钰却不敢抬头。 这番话这两年早已在他脑海里过了数千遍,每每都觉得是四哥未雨绸缪至极。 哪曾想,真有用得着的一天! 时允钰紧张的手心里全是汗,想让天武帝松口,怕是没那么容易。 谁知,就在时允钰觉得机会渺茫之时,天武帝发话道: “朕准了。” 一瞬间,悬挂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缓缓落地了。 “儿臣谢父皇垂怜。” ———————— 天刚蒙蒙亮,萧河便感觉床边有人靠近。 他猛地睁开眼睛,晏宋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昨夜累坏了吧?” 晏宋将手中的衣物连同换药的纱布一起。放在了一旁的桌子。 昨夜里父子二人挑灯商讨计谋,直至天边绽开第一缕亮光,萧河才稍稍去榻上眯了一会儿。 他日夜兼程的赶来此处,情绪几番波动不停,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扛不住。 晏宋看着萧河眼底下的淤青,那人还不好意思的笑笑说: “我没事的,晏叔。” 晏宋摇摇头,“年轻人想做一番大事这没什么错,身体才是本钱。” “快起来吧,你大哥马上就要到了。” 听到着,萧河神情一顿,立马打起了精神。 “父亲呢?我也一同去。” 晏宋却伸手拦了他的去路,笑着道: “你哪都不能去,你父亲早就交代过了,洗漱后用过餐再睡一觉。” “等你睡醒,就能见到你大哥了。” 听到此话,萧河神情略显失望,但也不想让晏宋难做。 洗漱用完膳后,睡是睡不着了,便又拿着昨夜里绘制好的图纸反复观摩。 晏宋掀帐帘进来时,便瞧见萧河手握牛皮纸的手,瘦的根根分明。 也不知道这几年到底是如何过的,只瞧着个子见长,倒比之前更加的削瘦了。 “父亲是去篱栈接大哥了么?” 晏宋听罢,微微挑眉: “不错,你怎知晓的?” 篱栈是纳塔吉人在走马川外建的一处营垒,由于靠近役关,双方火拼不下多次后,营垒早已被催毁。 和三凄门一样,乃是一处破损的地标。 萧河笑而不语,晏宋便心中了然: “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瞧着你心情不错?” 太多年没见萧河,晏宋倒是对自己这个老兄弟的小儿子,关心胜过好奇。 萧河抬起头冲晏宋莞尔一笑,着实令人如沐春风。 晏宋不禁心中感慨,上天怎会赐予萧家儿郎这么些好皮囊,却又终日流连在兵刃相接的沙场。 实在是可惜至极。 “昨夜的事,令晏叔见笑了。” 晏宋摆摆手,“算不上什么,当年你大哥与你父亲争执不下,可是差点拆了营帐呢,我还不是照样守在外面,一声不吭么?” 萧河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真有此事?” 晏宋也跟着笑起来:“我岂能骗你。” 卯时一刻,役关城门从里面打开,萧百声与萧捷等众兵平安归来。 萧河站在城墙上远远的便看见紧跟在萧百声马匹后的萧捷。 两三年未见,萧捷的轮廓变得更为深邃而硬朗,随意瞥去一眼,往往透着惊人的洞察力。 他跟着晏宋下了城楼,恰巧此时队伍从他们的跟前经过,他倒是没急着迎上去。 萧捷带出去的兵上千,带回来的却已经不余百人,而其中却没有见到长孙昫的身影。 萧河垂下眼眸,心下了然。 等萧河到了营帐跟前,萧百声与萧捷严肃的交谈之声传来。 萧捷和萧河不同,前者是萧百声作为萧家继承人而培养着的。 萧百声对大儿子的严格和苛刻,绝非其余几个儿子可以忍受。 这也就导致,两人更像是上下级关系,即便独处时,交谈感情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所以萧河一进去,两个绷着脸的男人一同转过头来。 萧河脸上的笑僵了僵,不得不说,萧捷与萧百声长得实在是太像,常年在外征战的人,眼眸中的凶厉是遮掩不住的。 “父亲,大哥。” 萧河很快恢复自如,笑着向二人打过招呼。 萧百声脸色缓和了一些,冲萧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然而萧捷的汇报只进行了一半,所以他有些不解的微微皱眉,一时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和萧河寒暄几句。 然而萧百声此时却瞪了他一眼,“还站在那干什么?” 萧捷一愣,这才随着萧河一同坐下。 萧百声闭着眼揉了揉眉头,还没想好怎么与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说。 却见自己小儿子已经十分自然的开口叙旧道: “大哥好久不见,我刚刚在城楼上远远的瞧上一眼,都差点没认出来了。” 此话一出,萧捷的脸上止不住带上了几分笑意。 “嗯,怕是你早就将我忘了,这才瞧的面生的很。” 萧河笑道: “大哥你胡说,那我千里迢迢来这役关又做什么?” 没等萧捷接话,他便快一步说道: “我瞧着大哥的那名副将没在身边么?” 萧捷微微一顿,“你说的是长孙昫?” “正是此人。” 提起长孙昫,萧捷的脸色略沉: “被我杀了。” 萧河点点头,“杀的好,早就猜到此人乃是温家的走狗。” 这下轮到萧捷感到诧异了,“这事你如何知晓?” 萧河微微一笑,“此子心高气傲,最为争强好胜,能升任偏偏却甘愿居于你名下多年,不觉得事出有因么?” 萧捷一愣,此事他还当真没有多想过。 他了解长孙昫,也自以为长孙昫更为钦佩自己的领兵之能,所以他们亦兄亦友相处多年,也算愉快。 却不知此人人面兽心,故意引着萧捷的队伍误入滚石桥,差点全部湮没于走马川。 萧捷还在沉思,萧河却接着开口道: “大哥奔走劳累了数日,不如现在就去歇息吧。” 萧捷听罢,越发觉得这父子二人又什么事情瞒他,便冷笑一声: “有话快说,少玩弄你那欲擒故纵的把戏。” 萧河忍不住笑道: “还是大哥懂我!” 萧捷瞪了他一眼,自从他被萧河利用着放走了赫连凛一回,倒是对自家弟弟有了更深的了解。 萧河也并不藏着掖着,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日午时,晋王的调令就会送达役关城。” “大哥你且领兵前去,不过五郎有一事相求。” 萧捷越听越糊涂,想要全部问清楚,又被萧河按着性子往下接话道: “何事?” 萧河直言道: “你去之后,闵王不过两日也会抵达寮城,他手中有皇帝亲赐的龙令。” 听到这,萧百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而萧捷,更是神色难以置信。 萧河仍旧不急不慢的说: “彼时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哥你只管听从龙令行事,切记不要顾念与晋王昔日的情分,试图反抗。” “至于我与父亲留守役关,无论你听到任何传闻,一律不可真信。” 这几句话的信息过多,萧捷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小弟你到底在说什么?哪来的龙令?究竟到底有何事会发生?” 萧河并不打算全盘托出,此时便轮到萧百声发话,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你听你弟弟的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萧捷简直罕见的膛目结舌,几欲失声的喊道: “父亲!” 萧百声皱着眉,又斥责了一句: “喊什么!” 萧河笑着摇摇头,忍不住开口说道: “大哥,你便信我一回,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原原本本的将所有事情说与你听。” “切记,无论在这之后听见任何关于我与父亲的传闻,即便是死讯……你也不能乱了阵脚。” 此话一出,萧捷脸色猛地一变。 第77章 积怨 与萧河说的没有丝毫的差别, 晋王的调令午时到达役关城。 萧捷将调令大致的看了一遍,几乎与萧河描述的一摸一样。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不信,在此时也不得不信。 因着前一日有所心理准备, 萧捷没有耽误太久, 午时三刻便整顿好了兵马, 听从调令一路向西而去。 邱竟逸等一众反贼,一路逃窜至毛国边境,倘若使他们叛了国入了关, 再与纳塔吉等北境一众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邱竟逸知道的太多, 曾经更是在天凌身居要职。 如若他要卖国,毛国一众不可能不敞开大门接纳他们。 萧捷领兵走后的第二日,萧百声便收到时允钰领了天武帝的旨意,即日从凌天都出发前去协助晋王捉拿反贼的消息。 而所发生的种种,竟与萧河说的一字不差。 待到第三日,冯泽楷带领五千亲兵经过三凄门,于酉时三刻到达役关城外。 萧河提前半个时辰便收到了雀宁送来的传信, 看罢之后便将信纸烧了, 没留任何痕迹。 “冯泽楷?是……溧阳冯家那个冯么?” 晏宋背着手站在一旁,倒是显得好奇。 萧河神情未明,微微摇头: “冯泽楷几年前还是一名街头卖艺的杂耍,听说耍刀耍到很好, 被路过的高阳毅看中,遂招揽了去。” “他们此番前来, 虽是借着高家的由头前来接应,但……” 说到这,萧河不动声色的瞥了萧百声一眼。 “但是什么?”晏宋问。 萧河将手中燃尽那一小截信纸挥了出去, “十之八九是武帝的意思。” 听到这一声,晏宋一愣,倒是不敢说话了。 萧河盯着那点飘飞的火星,忽而想起前世时,所发生的种种。 高阳毅本就是武帝手中一条无恶不作的鬣狗,许多难办的人与案,皆安在了高家的名头之上。 武帝打了一手好算盘,本就有意借助此次温氏谋逆一事,除去萧百声。 毕竟这盘棋,温氏已经替他下去了一半,为了以后的君储聚力,又怎能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更何况,萧家五郎已与景王时钊寒成了亲。 魏家倒台之后,便是萧家一家独大。 而武帝疑心深重,唯恐萧百声另有谋算,想要簇拥时钊寒为帝。 如此一来,萧百声及萧捷等人,就不得不除之而后快。 所以上一世,冯泽楷领命而来,说是接应护驾萧北侯回京,实则是关上城门,施行屠城。 一整座城的人,全是萧百声与晏宋亲手培养起来的萧家军,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无一不被屠杀殆尽。 即便如此,萧百声死后还被冯泽楷扣上了通敌卖国的污名。 至此导致萧捷心生怨恨,欲联结晋王之手,意图谋夺帝位。 但谁知晋王时文州光有野心却无胆识,临近之时又被身旁的谋士轻易挑拨离间。 最终导致萧捷惨死的悲剧。 过往所发生的一幕幕,萧河记在心中已然十几年,一个字都不敢忘记。 萧河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的杀意,声音透着清清楚楚的寒冷。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 寮城以东,位临毛国与宿吴边界。 时允钰的军马刚刚抵达这一片混乱交错的边境,途中又杀几个纳塔吉派来的勘察兵。 时文州没出来迎驾,时允钰也不气,笑眯眯的下了马,甚至心情相当不错的与萧捷问了好。 因是在此之前有了自家弟弟的叮嘱,萧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终犹豫着并未怎么搭话。 但时允钰也不生气,将手中的马鞭递给下人,便只身一人进了营帐。 萧捷并未入内,只是在门口守着,却不断听见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动静不小。 一炷香的功夫,时允钰从里面出来,走时脸色倒是气的不轻,一阵白一阵青。 他们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诛杀反贼邱竟逸,然而邱竟逸用兵之计多为狡诈奸猾,就连萧捷也是几番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而他们身处毛国边境,距离纳塔吉不过数公里,一面要防备着纳塔吉,以此留有部分兵力回防寮城,应战之需。 另一面,又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邱竟逸等人,以防他们进入毛国边关。 一转眼,十日过去,萧捷只觉得自己像条快要累死的狗,每日在晋王时文州与闵王时允钰的调任下,来回奔走。 偏偏他还无法反抗其二人的命令,打仗多年从未有如此累过。 直至又三日的某个午夜,萧捷被人从梦中叫醒。 “侯爷!侯爷!醒醒!” “出事了!侯爷!” 萧捷猛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将手放在了床边的刀柄上。 “何事?” 他最信得过的下属官刘云神情慌张,步伐匆匆的跑了进来。 “侯爷不得了了!晋王他!通敌卖国了!” 听闻此话,萧捷一整个愣在了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 晋王怎么可能通敌卖国?他乃是皇子啊! 等他赶到军营时,已然是火光冲天。 时允钰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众多将领面前,面无惧色大声说这什么。 而他手中高举着的那东西在火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 不是那龙令,还能是什么? 萧捷心中大惊,在这一瞬间明悟过来。 什么通敌卖国,不过是时允钰胆大包天拿得龙令之下行的一步险棋而已! 你要问他为何如此做的原因,倘若此事传回凌天都又当如何? 萧捷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这事即便传回凌天都,也已然来不及了。 难道这样的战场就只有一个么?答案已然明了。 时允钰是为了他四哥,而他呢? 他亦是为了他弟弟,乃至整个萧家。 在这刹那,萧捷明白了所有。 时允钰转过头来,于火光中瞥见萧捷那冷血的铁面,即便心中有所惧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大声喊道: “萧将军,晋王时文州与纳塔吉勾结,包庇邱竟逸等反贼!” “我有龙令在手,有先斩后奏之权!我命你即刻捉拿晋王!” 萧捷微微勾起唇角,从腰侧拔出利剑,对准了时文州。 在时文州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厉声道: “还不快将反贼拿下!” ———————— 那是一个相当混乱的夜晚,时文州带着他的部下几欲杀出一条路来。 时允钰看着他三哥远去的背影,却勒令他们不准再追。 众副将虽心中疑惑不安,却不敢多问。 上一个胆敢质疑闵王的人,已经死在了萧捷的刀下。 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阴谋,却不得不配合几位主角即兴演出。 萧捷不太明白时允钰为啥要放时文州一条生路,不过他也并不想多问。 谁知两人进了营帐,一直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时允钰,肩膀瞬间塌了下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瞧见萧捷颇为意外的神情,时允钰无所谓的笑笑。 “萧将军,还好有你在,否则计划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萧捷自然明白,时允钰放走时文州本就是有意为之,但并不知道这样做的用意。 没等他开口问,时允钰便藏不住的自己坦言道: “再过两日,役关那便会传回消息。” “不过你倒不用紧张,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与小弟,萧捷心中一紧。 “什么意思?” 时允钰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萧河没有告知你么?” 萧捷摇摇头,“小弟只让我听从龙令调遣,不要试图反抗,其余的并未多说。” 时允钰听罢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收敛些说道: “萧将军,那我也只比你好上那么一点。” “这些事,可都是我那好四哥,与你那好弟弟共同谋划的。”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我们筹谋的了。” 萧捷皱着眉不语,心中的惊骇并不比萧河当初与他说那些话时少。 “七殿下,倘若你们输了,可就没有活路了。” “你们怎么敢……” 萧捷的话没说完,时允钰便打断道: “萧将军,这样贪生怕死的话倒是不应该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呀。” “你知道我生母出身卑贱,幼时若不是有四哥护着我,我怕早就被深宫中的那些妇人生吞活剥了去。” “我们不造势而起,就能活的长长久久么?” “人生在世数十载,就甘愿活在皇权屠刀之下,窝囊一辈子么?” 听罢,萧捷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 “……确实不该。” 时允钰不在意的笑笑,“四哥要留老三一命,倒不是顾念着手足兄弟之情,而是……”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给他扣了一定通敌叛国的帽子么?” “他与高阳毅皆是乱臣贼子,留他一命在,他觉得他往哪逃?又会寻求谁的帮助?” 听到这,萧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是疯了不成!” 高阳毅乃是军机大臣,手握重权,这样的污名可不是他们想扣就能扣的。 时允钰却并不在意的摆摆手,“还请萧将军放心,你以为凌天都就没我们的人了么?” 萧捷一瞬间错愕,时与钰却微微一笑: “你恐怕不知,咱们的小高大人可是与自己的父亲积怨已久呢。” 第78章【大结局】 第78章 大结局 前有晋王时文州勾结纳塔吉, 窝藏罪犯邱竟逸一众,后有闵王执龙令行先斩后奏之能,大义灭亲。 萧北侯与其幼子于役关遭冯泽楷的兵力绞杀, 不得不封城而战, 生死尚且不明。 而冯泽楷与高阳毅, 却有着脱不掉的关系。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消息传回凌天都,震惊朝野。 听闻当日早朝,天武帝被气的吐出一口黑血。 吓的殿内百官无一不神情惶恐不安, 跪伏了一地。 深夜之际,天武帝召孙立、刘宇、高询等内阁大臣入宫商议。 次日, 孙立被封天公大将军,率兵领命平乱。 又三日,永毅侯率兵勇闯毛国边境,活抓邱竟逸等一众反贼,并于寮城斩首示众。 天武二十二年春,一场皑皑大雪压垮了凌天都东南角的槐树。 而位于东南角的高家,小高大人带兵抄了自己父亲的家。 从家中搜刮而出的龙袍、通敌文书、与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足以治其死罪。 听闻此则消息, 天武帝一病不起。 明德宫内,皇帝遣散了一众宫人,只留珩皇子的生母凝贵妃一人在跟前伺候。 那女人美则美矣,只是身形清冷不似当年丰腴, 凝着一簇秀气的眉,一双暗藏秋波的眼眸是遮掩不住的不安。 她端着药走至龙床边上, 声音轻柔的唤道: “皇上,该吃药了。” 躺在床上的天武帝形如枯槁,面色是惨淡的灰白, 睁着的眼睛更是浑浊不清。 凝贵妃按往常那样,服侍于跟前,天武帝却猛地一把将其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 凝贵妃被吓的连连后退,破了一身的汤汁,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天武帝的长发披落在肩,黑发白丝混杂,已是垂暮之年。 “你竟敢给朕下药。” 天武帝的声音透着遮掩不住的疲惫,这些时日他越发的觉得自己的身子大不如从前。 凝贵妃浑身一颤,低头不语。 天武帝目光如蛇般盯着她颤抖着的肩,实在是觉得这世道荒谬可笑。 她乃时玉珩的生母,自己费尽心思几欲废后而立,改拥时玉珩为皇储。 到头来,自己千般万般呵护着的女人,却暗自里偷偷给他下了毒药。 “为什么?” “朕难道对你不好?你在这宫中才待几年?已经是贵妃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凝贵妃忽而抬起头来,一向柔软的眼眸迸发出无尽的恨意,声泪俱下的喊道: “妾身当然不满足!” 而那一瞬间,天武帝被震慑在原地。 原因无他,只是此时的凝贵妃太像从前的云姝了。 以前只是模样像了七八分,此时竟连神态都相像的不差丝毫。 “云姝?”天武帝简直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以为是昔日的爱人回来了。 但回应他的只有凝贵妃冷漠的嘲笑,“皇上您瞧清楚了,妾可不是云姝太子妃。” 天武帝猛地瞪大了眼睛,表情控制不住的抽搐: “住口!住口!” 凝贵妃从笑了笑,自顾自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天武帝看着她大逆不道的行径,嘴唇气的止不住的颤抖。 “皇上,说来其实也不怨您。” “您对我确实宠爱有加,为珩儿也做了许多,只不过……” 凝贵妃惨淡一笑,“人在这世上,总有身不由己的那一日。” “我只是一介普通的妇人,待一切安定之后,珩儿会是天凌除皇帝之外最尊重的人。” “但他的母亲却不是。” 天武帝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并不言语。 凝贵妃道: “在您身边不过二三年的时间,也足够我了解您究竟是个什么人了。” “您生性多疑,看似神情实则最为寡恩薄情,发妻可死,亲儿子可杀,就连当年最心爱的女人也能逼死。” “我又怎敢求您的真心以待呢?” 凝贵妃笑的凄凉,“即便珩儿贵为太子,可他还那么小,就要一直活在你的操控之下,直至你薨逝才能摆脱,重获自由。” “温氏性情淡泊,仍旧爱子如此,更何况我呢。” “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答案。” 凝贵妃一指天武帝,厉声道: “我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孩子成为你手中的傀儡,自己却无能为力直至被你赐死的那天!” 天凌历代上位的皇帝,为了防止生母干预皇嗣的成长,往往在皇子幼年时就会被赐死。 天武帝紧紧攥着拳头,直至感觉一阵又一阵的头晕目眩。 难道他这一生……真的做错了么? ———————— 天武二十二年春末,景王时钊寒响应号召,捉拿反贼晋王及高阳毅等余孽,与闵王时允钰领兵包夹,在临阳抓到了试图往东逃窜的时文州。 又一月,高阳毅等余孽在萧北侯及其子的三军包围之下,饮毒自尽。 冰雪消融之后,春阳的枝头上冒出一丁点的嫩绿。 萧河几乎是在时允钰与雀宁几人的推搡之下,走进了那间里屋。 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倾洒而下,照的萧河几乎晃了眼。 而那许久未见的身影出现在眼帘的那一刻,萧河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周遭安静而祥和,萧河静默的瞧着那人挺拔的身姿与隽美好似画卷般的侧脸。 心跳如鼓,耳畔嘶鸣,从前不敢肖想的种种答案,在今日又有了另外一种诠释。 “阿鹤?”时钊寒转过身来,他眉眼深邃而又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仅仅是冲着萧河招招手,萧河却梦回当年,他的钊寒师兄也是这般眉眼含笑,冲他招手再温柔的唤一声阿鹤。 自那时起,他便知什么叫一往情深,几许断肠。 萧河连时钊寒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时,眼前之人已然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两人凑的极近,呵出来的气息交缠,无法分离。 时钊寒脸色的笑意慢慢收敛,萧河并不知为何,直至时钊寒搂住了他窄细的腰身。 “瘦太多。”他的声音透着不满,萧河有些慌乱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也许是阔别的这几年,让彼此都生疏太多。 萧河只觉得心跳如雷,面颊发烫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话?” 大抵是看出萧河的窘迫,时钊寒忍不住轻笑。 萧河便慌忙从他的怀里挣脱,“你且先放开我。” “不放。” 日日夜夜思念之人就在眼前,他又怎能舍得放手。 时钊寒将萧河搂的紧些,再紧些。 他深嗅着萧河脖颈间好闻的淡香,从分离以来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缓。 “阿鹤,分开这么久你可曾想我?” 萧河双手放在他的腰间,却不敢抱上去,僵硬的身子却又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渐渐的软了下去。 也许时钊寒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这两年,我在尧关很想你。” “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都在想你。” 萧河紧握着的双手忽而垂落,心跳声渐渐与另一道心跳声共鸣。 “你在尧关……”萧河尝试着开口,然而只是刚张开口,声音便哑了去。 萧河只能缓一缓,重新呼吸一口气才稳住声音将话问完。 “你在尧关,是不是很幸苦?” 时钊寒摸着萧河的发,轻笑的声音很好听。 “还好。” “尧关看似苦寒,但我待的还算习惯,只不过夜里睡的并不是很好。” “为何?” 萧河似有不解,轻轻的将他推开。 两人的眼眸对上,萧河看见时钊寒的眼眸里透着一股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寒冷的东西。 他说,“这几年常常做梦。” 萧河:“……关于我?” 时钊寒蹙起眉,脸色也白了些。 “梦见许多,不曾发生又即将发生的事情。” “梦见了你父亲的死,梦见你得知此噩耗时,悲痛欲绝的脸……” 萧河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时钊寒。 他怎么会梦到上一世的事情?! 难道……这一世时钊寒之所以做出改变,是因为他也重生了? 不,并不是。 是预言之梦,将这一世的答案逆转。 至于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在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萧河靠在时钊寒的肩膀上,微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春日暖阳。 从他重生之时,他便已然想好此生不会幸福的结局。 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很想问一问,问问时钊寒曾经是否有片刻爱过。 尽管此时再言爱与不爱,都没有更多的意义,但萧河却很想知道。 所以,他问时钊寒: “你曾对我有过片刻的心动么?” 时钊寒愣怔一瞬,随即苦笑一声: “我以为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不是么?” 他低下头在萧河的额上落下一枚轻吻,“请你原谅我年少无知,我明明在意,在意的要命,却总是伤你最深。” “请你原谅我,迟到的喜欢和爱,也请你能再次接纳我,好不好,阿鹤?” 萧河看着眼前已然纠缠了两世的人儿,只觉得命运如此捉弄。 它让有情人终难眷属,又让命定之人回到彼此的身边。 也许重来一世,很多的人与事都会发生改变。 不仅仅是父亲、大哥、时钊寒,也许变的人还有他。 “好。”萧河轻声应下。 如果爱是飘渺的霓虹,就让此刻长久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