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自救日常》 1、01 谢元意想回家。 七月正是热的时候,日头毒辣,热气蒸得人想要晕过去,谢元意怕热,按照常理,她此时应该窝在空调房里喝着冷饮追着剧,刷着手机吃着雪糕。 而不是在鸟兽肆掠的山林里埋尸。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忍着没叫眼泪掉下来,穿到这个鬼地方已经有二十多天了。 作为一个网络文学重度爱好者,谢元意也思考过假如有一天自己穿越了该怎么办这样天马行空的问题,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穿成一个有钱人,吃穿不愁,或者来个金手指,一路开挂,直接走向人生巅峰。 很不幸,以上情况全都没有出现,谢元意清醒过来时,她正站在熙攘街头,没有原身的记忆,没有系统的提示音,她是谁,她要做什么,全都不知道。 好在谢元意的适应能力足够强,本着怎么死都不能被饿死的心态,她当掉了身上唯一的首饰,一枚玉镯,不怎么值钱,但足够她吃上几顿饱饭,支起一个算命的摊子。 谢元意是个道士,一个很会算命的道士,在现代社会搞玄学有点小众,但在古代很吃香。 关于她是如何从一个算命先生变成埋尸人这件事,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日,谢元意遥遥望见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穿着简朴,但通身气势不俗,加之相貌英俊,如圭如璋,按照谢元意的想法,怎么着也得是个小说男配级别的人物,简单来说,他长了一张有钱人的脸。 有钱不赚王八蛋,谢元意想都没想,直接叫住人要给他算一卦。 “怎么算?”书生语气淡漠,看起来并不怎么热衷于此道。 谢元意忙不迭把一应器具推到他面前。 这一算可不得了,谢元意哪能想到这人命差成这样,父母不慈,兄友不恭,命途多舛,说是天煞孤星都不为过。 谢元意硬着头皮说道:“不出三月,公子恐有暴毙之祸。” 如果是个正常人,听见这样的说辞,要么抓着谢元意的手,高呼大师救命,寻求生路,要么一把掀了她的摊子,痛骂她妖言惑众,是个骗子。 这位仁兄显得格外淡定,他表示自己知道了,付了钱离开,留给谢元意一个潇洒的背影。 世人千万各有不同,谢元意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这书生天性如此。 然而,当天夜里,她就被掳走了。 “小道长神机妙算,不妨算一算,自己还能活多久。” 谢元意终于意识到,她招惹上了一条疯狗。 这疯狗心狠手辣,简直称得上歹毒,被掳走的第一日,他灌了谢元意一瓶毒药。 “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若是想跑,我随时都能要你的命。” 谢元意的眼泪哗哗掉:“你抓我干什么?因为我说你会死?我错了,我就是个江湖骗子,大人你饶了我吧。” 节操这种东西跟小命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疯狗很厌恶她的哭闹:“再哭,我让你现在就死。” 谢元意彻底安静,把眼泪喂进了嘴里。 被囚禁的第二日,谢元意开始认真思索怎么才能跑掉,她趁疯狗睡着的时候,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一觉醒来,疯狗站在她面前,眼神跟掺了冰碴子一样。 要谢元意来形容,那就是看死人的眼神。 更要命的是,谢元意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色的细链子,一头在她这里,一头在疯狗那里。 链子很细,可谢元意怎么也弄不断,等到手腕被磨红,隐隐渗出血珠时,疯狗才大发慈悲一般地说道:“摆脱这链子只有两个办法,我主动解开,或者你把手砍掉。” 疯狗!!! 谢元意恨不得杀了他。 这个念头出现没多久,谢元意就打消了。 因为她看见疯狗杀人了。 谢元意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哪,她被疯狗带着走,避开官道,净在山野小路穿行,不好走不说,遇见山匪的次数简直多到离谱。 被囚禁的第三日,一个脸上有条很长疤痕的土匪,拎着两把大刀,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他们。 土匪想得很简单,一个文弱书生,一个漂亮丫头,处理起来根本废不了什么力。 谢元意想跑,可她拽不动疯狗,气得大骂:“你神经吧!还不跑!真想被乱刀砍死啊!” 她不要跟这个疯狗一起死,她还年轻呢,她还没过上好日子。 眼看着大刀朝着两人劈来,谢元意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 许久之后,谢元意看着地上的尸体,呕吐欲逼得她十分难受。 尸体已经是不完整的模样了,胳膊直接切断,头颅要掉不掉,浑身沁着血,山匪的眼珠还睁得老大,谢元意看着,脸色发白,嘴唇也开始抖。 她没见过死人,更没见过杀人,穿越以来其他所有事都尚且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可自从遇见疯狗以后,一切都变得可怖。 谢元意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想回家。 可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她是死了以后才穿越的。 “想哭吗?”身旁的人忽然开口,他扯了一把红链子,让谢元意不得不靠近他身边。 他一身白袍已经被血染红,下摆处氤氲连成一片,衣领零星几滴,再往上,血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一滴,落在了谢元意的手背上。 她忍不住瑟缩了下,眼眶全都湿透。 “你最好不要哭,我现在没有心思哄你,知道吗?” 意思就是,她哭了,他会忍不住想要连她一起杀。 谢元意僵硬地点头。 天色逐渐昏暗,密林里刮起风,七月酷暑,谢元意却感受到阵阵寒意,她冷。 疯狗当然不会在意她的感受,他在山匪的身上摸了摸,把有用的东西全都拿走后,转头看了谢元意一眼。 “把他埋了。” 他在说什么? “我看不得这脏东西,埋了。” 人是你杀的你要我埋!谢元意想把他的嘴撕烂。 “我不会。”她稍微硬气了那么一点。 疯狗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她的脸看了有一会儿,扯着她往某个方向走,找了一些可以用来挖坑的东西后,疯狗开始辛勤干活儿。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林子里的鸟兽开始嘶吼时,疯狗把坑挖好了,他拖着山匪的尸体,像对待一块破布一样,生拉硬扯。 谢元意则是极度痛苦的拎着那条断臂。 直到坟坑被填上,那山匪依旧是死不瞑目的状态,谢元意有些不忍,别开头不去看。 “你在不忍心什么,他想杀你,他不死,死的就是你了。” 道理谢元意当然清楚,只是这么血腥的事情,对于她这样一个生活在和平幸福年代的人来说,一时之间很难接受。 她没同疯狗解释,他却还喋喋不休:“世道就是如此,恶人总是活得长久,想要活下去,就得狠下心肠。” “今日,我已经教了你,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再说不会,埋在坟堆里的就是你。” 贱人! 于是便有了现在这样的画面,谢元意拿着铁锹挥汗如雨,麻利地挖好坟坑后,拽着用草席裹好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把尸体给推了进去。 她还是害怕看见死人狰狞的面貌,裹上草席,她看不见了,会好受些。 刚开始做这活儿,谢元意是拽不动一点,这具身体貌似是个千金小姐,身娇体弱,没什么力气。疯狗也不帮她,静静地看着她拖一具尸体花两个时辰。 日子长了,谢元意会用巧劲儿了,没那么慢吞吞。 这次的尸兄是个小偷,他真是胆大包天,连疯狗的钱都敢偷,被疯狗追上后还敢骂他打他,谢元意刚开始为他默哀,疯狗就一剑杀了他。 谢元意忍不住想,怎么这世道乱成这样,这些日子,什么山匪强盗小偷都遇了个遍,世风日下,和尚出来采花,道士出来行窃,什么奇观都叫他们两个见了个遍。 谢元意仍然会有法治社会的思维,她忍不住想,疯狗杀人她埋尸,她这个从犯要是被抓住了得判多少年。 说来说去,都怪疯狗。 谢元意往不远处的树下看去。 那人正在闭目养神,怀里抱着剑,依旧是防备的姿态。 平心而论,疯狗长得很好看。眼长而泛涟漪,唇红则显绮丽,面如冠玉,身如竹柏,他有些女相,不是粉香脂腻,而是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 谢元意喜欢这样的长相,但一想到疯狗做的那些事,瞬间什么绮念都没有了。 就该把他一刀捅死挂在墙上。 谢元意怨气冲天,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疯狗为什么要抓她,算个命不至于吧。谢元意想了又想,最终把这归结为,疯狗天生有病,因为说他三个月内会死,所以抓她来陪葬。 年纪轻轻性命堪忧,谢元意愁得饭都吃不下,她不是没想过跑,但那根红链子就跟栓狗绳一样,牢牢地困住她,让她哪也去不了。 谢元意唯一庆幸的是,那链子够长,至少留给了他们足够的活动空间。 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让谢元意非常没有安全感,疯狗就跟那武侠小说上写得一样,功夫盖世,轻功卓绝,三两下就能杀一大片,这一路,厉害的菜的,他连眼睛都不眨,说杀就杀。 像极了满级大佬混进新手村。 谢元意当道士那些年,也是学过些功夫的,她会用剑,自保或是对付些小喽啰,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她打不过疯狗。 所以她跑不掉。 谢元意又想哭了。 要说这半个月以来的收获,只有一条,那就是她知道了疯狗的名字。 他叫李怀璧。 2、02 李怀璧发现自己没死时,心头涌上一股诡异的兴奋。 在那条乌篷船上,李怀璧回忆起上辈子的事,觉得自己当真是活成了笑话。 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中宫嫡出,李怀璧在二十岁以前被灌输的观念是,他生来就享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只会拥有的更多。 李怀璧的母亲是皇后,一个非常端庄美丽的女子,她不爱皇帝,也不爱李怀璧,即使他是她唯一的孩子。 李怀璧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爱他,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笑过,李怀璧其实很羡慕其他兄弟的母亲,至少他们看起来是像母子的。 他时常觉得,母亲对他像是对待仇人。 他再努力讨好,也得不到一句夸赞,这让李怀璧觉得很痛苦。 李怀璧七岁那年,皇后薨逝。 他的母亲死前跟他说:“如果不是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很美满,你不要怨恨我不爱你,我光是要做到不恨你,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反正,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 缺失的那一部分,总要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怀璧的父亲很爱他,他是皇帝,他有很多儿子,可他最疼爱的还是李怀璧。 在李怀璧的印象里,父亲对他实在太好了。 他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做他的老师,有文武兼修的奇人为他的近臣,他的骑射是皇帝亲自教导,在政事上,皇帝更是不避讳,常与他商讨,替他解惑。 所有人都认定,李怀璧就是将来的皇帝。 他这个太子,一做就是二十年。 李怀璧很爱自己的父亲,他给了他呵护、关怀、慈爱,教会他处世、问政、为君之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可这一切不过是美好的泡影。 李怀璧被废黜的那一日,他跪在大殿外,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湿,他一生从未有过那样屈辱的时刻。 从宫殿里走出来的人,不再是他的父亲,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说:“如果没有你母亲,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皇帝与皇后,他的父亲与母亲,是一对彻头彻尾的怨偶。 皇帝年少时并不受宠爱,被送往别国为质子,他在那个国家受尽屈辱,却有了爱人,他们同样被冷待,被折磨,幽幽深宫,他们相依为命。 后来,皇帝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为了权势,娶了高门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他恨自己的无能,也恨妻子家族的胁迫,不过那时他还以为有回旋的余地,可以娶妻,自然也可以休弃。 又过了几年,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国家灭亡了,是他亲自率领铁骑踏破国门,他把爱人带回了自己的国家。 李怀璧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爱人背叛了他们的海誓山盟,已经嫁给了旁人。 他无法怨恨自己怨恨爱人,就只能去怪妻子。 他同样厌恶妻子的孩子。 他根本不想立李怀璧为太子,可那时他根基不稳,前朝仍旧被皇后的家族把持,他又一次妥协了。 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与爱人的孩子出生了,那孩子很是厌恶他,有一身坏毛病,他想这样不行,他得好好为他谋划将来。 舍不得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于是让李怀璧做太子,让明里暗里的刀朝着李怀璧捅去;见不惯他不争不抢,所以激起他和李怀璧的矛盾。 “你不过是我拿来磨练怀瑜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该死。” 李怀璧时常在想,要是那一天,他真的死了就好了,不管是斩首还是绞杀,都好过被流放。 他出京的那日,李怀瑜被册封为太子。 人们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位太子,忘记了从前是如何称颂他的仁爱温良,一句废太子意图谋反,就可以抹杀掉李怀璧十几年的付出。 人们只知道,新太子宽厚勤俭,深得陛下喜爱。 三千里路,足以磨灭所有的善良。 李怀璧觉得流放那几年过得实在太快了,所有的苦难叠加在一起,他变得越来越残暴,什么都不再顾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子终究还是死了,死在李怀瑜的剑下。 死在了男主的剑下。 死在了作者的笔下。 闭眼的最后一刻,李怀璧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话本里的配角,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人公铺路,去衬托他的强大。 他真的,很不甘心。 —— 重新回到十七岁,李怀璧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随着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激烈,李怀璧想,他应该去杀人,去杀所有害过他,欺过他的人。 下了乌篷船,李怀璧想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他来建州查一桩贪污案,因是换了个身份,手底下没带多少人,现在都已经死光了,查案,当然有风险。 李怀璧要带着证据回到京师,孤身一人,这条路走了很久。 他是应当回去,他恨的人,都在那里呢。 李怀璧没想到他会碰见谢元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生,他还以为,变数只有自己一个。 看见那当街招揽生意的女子,李怀璧思考了许久。 他是认识谢元意的。 前往建州的路上,李怀璧曾经在锦州一官宦人家留宿,谢元意是那家的表小姐,贞静贤淑,胆子很小,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怀璧对她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他在后来得知,谢元意乃是当朝首辅亲侄儿谢珩的未婚妻。 他回到京师,听谢珩说起才知道,谢元意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而且死得不太光彩。 算算日子,也就是前几日的事。 李怀璧最初还在想,或许是消息有误。与她深入交流了一番,李怀璧确认,她也是变数。 从锦州到建州,明明他们分别才两个月,她却不记得他了。 一个本该死了好几天的人,如今,生龙活虎。 世间不乏相貌相似之人,但若连名字身量样样都相同,那就不存在巧合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位表小姐身上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人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 从闺阁小姐变成江湖骗子,哪里都很诡异。 李怀璧本来还觉得她有些真本事,他确实是命途多舛,但那句三月内暴毙,顿时让他清醒过来。 三个月之后,他因破了本朝最大的贪污案,各种赏赐不断,封号一加再加,风光无两。 李怀璧想知道谢元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其实有些后悔这个决定,谢元意实在太爱哭,喂她毒药哭,夜半经过坟场哭,用链子捆她哭,看见杀人哭,让她埋尸也哭,李怀璧想不通,她怎么这么能哭。 不过她的确算得上坚韧,跟了他没几日,埋尸这样的活儿就能干得很漂亮了,他若是要杀人,她就站在恰当的位置,不让红链子阻碍他的行动,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很是机灵。 李怀璧不想再当好人,他的杀念变得很重,其实每次听到谢元意哭或者骂他时,他都很想杀了她,可她一求他,他就忍不住心软了。 平时疯狗、贱人、畜生、不要脸这样难听的词一茬接着一茬。 可到了真正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又变得十分乖顺。 “大人,你别杀我,我很能干的。” ”大人,我真的会算命,上次是我骗您的,其实你的命可好了,福禄双全,美满一生,来世还能投个好胎。” “大人,我怕疼,您要是真想杀我,能否直接给我个痛快?” “大人……” 李怀璧曾经度过了一段很安静的日子,没有人同他说话,除了身上伤口的痛提醒他还活着以外,周围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静。 自那以后,他就习惯了安静,他厌恶旁人发出的噪音,如谢元意这般嘴巴闭不上的人,他一向不会手软。 所以他把剑架在了谢元意脖子上。 “闭嘴。” 后来她就真的很少说话了。 李怀璧知道,她不是学乖了,只是在想怎么逃跑。 她很坚韧,哪怕每次被逮到,李怀璧都说要杀了她,她哭着求饶,下一次她还敢跑。 她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幼鸟,只要有一根羽毛能到笼子外面去,她都要使劲地扑腾。 李怀璧从不在意这些,反正她也是跑不掉的。 日子久了,他竟还因为这样的插曲察觉出几分乐趣来。 看她挣扎求生,很有意思。 不过次数多了就不好了。 李怀璧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抹青色的背影。 “你又想跑去哪?” 3、03 听见李怀璧声音的那瞬,谢元意认命般地闭了闭眼。 她时常怀疑李怀璧到底有没有真正睡着过,白日闭目养神,夜晚和衣而卧,明明显得很疲惫,可只要谢元意稍微发出一点声音,他就会立刻睁开眼睛,让视野范围内出现她的身影。 谢元意其实已经学乖了,她不再鲁莽地想要逃跑,毕竟惹毛了李怀璧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她只在心里悄悄谋划,总有合适的时机能跑掉。 但这并不代表她已经屈服于李怀璧的残暴,该骂他的时候,谢元意绝不会嘴下留情。 “我要去方便,你要看吗?” 李怀璧面色未改,说出来的话依旧很欠揍:“你没有什么是值得我看的。” 谢元意捏紧了拳头。 她这具身体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个美人,柳叶眼,水湾眉,明眸善睐,笑起来时左颊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虽然没到国色天香的地步,可胜在婉约清丽,身形窈窕,别有一番雅韵。 谢元意不知道多满意这张脸,刚穿越过来时,这是唯一能让她觉得高兴的地方,她每日起床都要对着铜镜照上许久,到了湖边江畔,身影映在水面,她都要停下来欣赏的。 连路边卖花的小姑娘跟包子铺的老板娘都说她生得特别好看呢。 可李怀璧竟然说不值得他看,眼里的嫌弃都要溢出来了。 瞎子。 眼瘸的疯狗。 谢元意又在心里咒骂他全家八百遍。 李怀璧无视了谢元意那好像要把他大卸八块的表情,他从树下站起,扯了下红链子,谢元意一个踉跄,差点朝着地面栽去。 方才那位尸兄死得很惨,黄土地里混着鲜血,红的黑的黄的染成一片,气味熏得谢元意眼睛都睁不开,她用了全身力气去稳住身形,不让自己被那污血沾到。 “你今日最好走快一点,晚了没地方住,你就等着喂野兽吧。” 李怀璧只顾自己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道。 野兽要吃也是第一个吃他这个黑心肝的。 …… 谢元意的身体素质根本支撑不了她走那么多路,最开始跟着李怀璧时,他像个怪物一样,日夜兼程,根本不休息,谢元意的脚磨起了泡,磨出了血,怎么求怎么骂李怀璧都没有停下。 后来她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坐,拽着李怀璧的剑往自己心头捅。 “你杀了我吧,我死了你就满意了是吧,你这个畜生!你光折磨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意思,你祖坟被人扒了你这么缺德!杀千刀的玩意儿,你一顿都吃不上两道菜!” 发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作用的。 谢元意不知道她到底骂了李怀璧多久,她最后是被李怀璧用剑柄敲晕的。 李怀璧可能也没有想到她那么脆弱,头上鼓起个大包,两日都没醒,只能抱着她去城中找大夫,花了他不少钱。 大夫说谢元意太虚弱了,不能过于劳累,需要好好养身体,否则就是早死的命。 谢元意醒来时是躺在客栈,柔软的床铺让她瞬间哭了出来,她本来就该这样,算命挣点小钱,吃穿不愁,盼着好日子的到来。 李怀璧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他端着一碗药,怼到谢元意面前,“喝了。” “我不喝。” “不喝我就剁了你的手。” 谢元意愤恨地朝他比了个中指。 李怀璧不解:“什么意思?” 她当然不会跟李怀璧解释,这个该死的古人,她以后真的会杀了他的。谢元意觉得头痛的厉害,她发誓,她是屈服于病痛,而不是屈服于疯狗的胁迫。 她拧着眉喝完了那十分难喝的药。 大夫给谢元意开了一大堆的药,加上两人的包袱,可以说李怀璧整日都是在负重前行,他可不是保留君子风范想要照顾谢元意,只是单纯觉得,让谢元意带这些东西,她会走得更慢。 三个月内,李怀璧要回到京师,他等不了了,仇恨日复一日的浓烈,李怀璧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上辈子的事,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掉那些人。 李怀璧舍不得让谢元意死,她身上有太多谜团,他们两人的命运,或许是连在一起的,同样是变数,李怀璧隐隐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所以他暂且愿意,为了谢元意耽误一些时间。 赶路时,谢元意说累他们会坐下来休息,入夜后,李怀璧会寻客栈住宿,他们偶尔也会进城添置衣物。 每次花钱的时候,是谢元意对李怀璧讨厌度最低的时候,他好像很有钱,简直可以说是挥金如土,他们两个行程轨迹跟逃荒差不多的人,穿着绫罗华服招摇过市。 在遇见李怀璧之前,谢元意在这个朝代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对于货币的购买力有了一定的概念,是以李怀璧花出去的每一笔开销,对她来说都是天价。 他可能尚且还有那么一丝人性吧,至少他穿好衣服也没落下谢元意,甚至谢元意的衣裳经常会更贵,好衣服穿上自然是舒服的,再去吃一顿好饭,快活似神仙。 李怀璧确实也是个会斤斤计较的人。 “你不是说我一顿吃不上两个菜吗?如何?” 谢元意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陷入无语的境地。 神经病。 他们之间有代沟。 她也不指望李怀璧能懂。 反正从那之后,谢元意的日子好过了点,在她意识到发疯对李怀璧有用,且他并不会真的杀了她以后,她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他们平时说话不多,李怀璧惜字如金,也不喜欢谢元意聒噪,所以没有特殊情况时,他们一整日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仅仅保持必要的沟通。 谢元意旁敲侧击的,想要知道李怀璧到底是什么人。 他最初的打扮像个书生,朴素白净,可他功夫很好,剑使得更是漂亮,一派武林高手的风范,在谢元意眼里,江湖前十那个水平吧,他还很有钱,是视金钱如粪土一般的模样,吃穿用度更是要求极高,像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的公子哥儿。 谢元意猜不出来,她只能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 她知道他叫李怀璧,是因为她曾见过他包袱里的手札,有点像小学生日记本的样式,手札封皮上写着李怀璧三个字,他本人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名字。 李怀璧淡淡开口:“李初一。”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杀手世家。” “你多大?” “四十一。” “你是何方人士?” “地府。” 混蛋。 逗她很有意思是吗? 李怀璧看见了谢元意那快要翻上天的白眼,他学着她问道:“你叫什么?” 算完命的那一日,李怀璧已经将谢元意所有的消息探听了遍,她似乎是个热心肠,在下榻的客栈没过几日,就跟街前街后的人相识,人家都知道她叫谢元意,掌握她的情况,根本没花李怀璧多少时间。 谢元意掰着手指头,没用正眼瞧李怀璧。 “谢十五。” 她可不是胡乱起了个名字,作为孤儿,谢元意被师傅捡回山里,师傅供她吃喝读书,把她养大,收了她当弟子。 她师傅是个老道士,在道观修行,还认识许多有钱人,靠着替他们看风水算财运,攒下了丰厚的身家,所以他才可以收养那么多孩子。 谢元意入门前,她师傅已经收了十四个孩子了,名字太难记,所以师傅给他们排序,在山里,所有人都管谢元意叫谢十五。 不过李怀璧不这么想,初一,十五,实在像抬杠。 所以他又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祖传道士。” 道观就是她的家。 “你多大?” “二十四。” 天杀的,她死的时候才毕业两年啊!谢元意不得不承认,人倒霉的时候是什么事都能遇上,取个快递都能被车撞,还是辆电动车,她怎么就好巧不巧被撞到横出来的尖石头块上呢。 李怀璧有些恍惚,他死的时候,也是二十四岁。 他仅用了一息把怅惘压下。 他记得谢元意是十七岁,今年十一月,本该是她与谢珩的婚期,上辈子,婚礼变葬礼,也是唏嘘。 李怀璧没有再问了,反正他们都认为彼此是在胡扯。 ……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谢元意跟李怀璧发现了一家客栈。 从外面瞧,客栈有些破败,匾额上肉眼可见地布满了灰尘,瞧着是有两层,占地不广,唯一有些意思的,是檐下挂了只鹦鹉。 鹦鹉瞧见他们,顿时开始叽叽喳喳:“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 谢元意看见李怀璧瞪它了。 何必呢,都是同类。 他们方才踏进客栈内里,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这个外表看上去腐朽老旧的地方,里面却是流光溢彩,处处透露着奢靡气息。 一楼大堂内,两三桌客人正喝着酒吃着肉,那菜色同谢元意他们在城中酒楼里用的也差不了多少。 这地方让谢元意觉得诡异,她总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一道柔婉的女声切断了谢元意对周围的打量。 女子一身红裙,相貌十分艳丽,看样子是客栈的老板娘,她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一圈,最终落在了那牵连两腕的红链子上。 李怀璧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气息。 “一间上房。” 被这链子拴着,他们也只能住一间,一路都是如此,这话已经不能在谢元意心中掀起波澜了。 只是今日这位与从前的客栈老板不太相似,她多问了一句:“不知二位是什么关系?” “本店做的是正经买卖,可经不起什么风浪,若是……” 谢元意听懂了她的弦外音,无非是怕李怀璧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诱拐良家妇女,会坏了他们店的名声。 她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见李怀璧展现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模样。 原本淡漠的眉眼浮现几分柔意,收敛了阴狠气息,换做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稍一拱手,语调放缓,再透露些许歉疚与不得已,瞬间成了一个所谓的好人。 “店家莫怪。” “我妻患有失心疯,不得已如此。” 谢元意:。 4、04 谢元意听见我妻这两个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这对她来说太惊悚了。 更惊悚的是李怀璧会变脸,他们相处这半个月以来,他要么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知道赶路,面无表情的坐着,要么就是在杀人的时候流露出癫狂的气息,仿佛杀神转世。 魔头、煞星、精神病,这是谢元意对他的认知。 她头一次看见了他不一样的一面,清雅隽秀,像是真正浸染在世家里,德行教养出色的谦谦郎君。 因为过于惊讶,谢元意甚至忽视了李怀璧说她是失心疯。 “你真该换个职业。”谢元意冷笑道。 当演员不比当杀手合适。 李怀璧已经习惯了谢元意时不时蹦出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嘲讽,他如今披上了人皮,认真扮演起了爱护妻子,无微不至的好夫君。 如果是平常,李怀璧绝对不会退让,可马上就要出建州了,离开建州,没了那些人的追剿,回京之路便会好走许多,李怀璧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出岔子。 他如何盘算谢元意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家店的烧鸡很好吃,以及隔壁桌的八卦很好听。 “高同知一死,高家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谁能想到这高官权贵府里藏了那么多腌臜事。” “高家的大公子竟然早与庶母有了首尾,两人生的孽种可是管高同知叫了七年的爹,若是高同知知晓儿子变成了孙子,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这高家的女人也是了不得,早些年不都说高家大小姐命好吗,招了个赘婿,对她千依百顺,夫妻那叫一个恩爱,谁能想到高大小姐竟然是为了能时常与奸夫苟合,才嫁了这么个软柿子。” “你们可知道,高小姐的奸夫是何许人也,我听说……” 谢元意听得正起劲儿,冷不丁被李怀璧一拉,有些缓不过神:“你干什么?” “吃完了就回房去,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赶赶赶,赶着去投胎啊! 谢元意这么恨他是有道理的,李怀璧口中的赶路,指的是天色昏暗时,连鸡都还没开始打鸣她就得起来,这样走上一整天,若是碰上了客栈还好,有地方睡,若是没有,风餐露宿,得亏是夏日,野外晚风阵阵,吹得还算舒服,换了冬日,早就冻成冰坨子了。 谢元意很遗憾没能听到八卦的结局,她耷拉着眉眼,垂头丧气地往楼上走,腕间的红链子从地上拂过,嗒,嗒,嗒,一声一声,好像在诉说她的坏心情。 她真是很没出息,李怀璧这样想。 “奸夫是桐州知州的二儿子,高大小姐与他相识时,那奸夫已有了结发妻子,起先高大小姐是被他诱哄,一来二去有了真感情,更是舍不得分开。” “高家败落,那奸夫连忙撇清了他与高大小姐的关系,连予她些钱财,让她为母亲治病都不肯,是个十成的狼心狗肺之辈。” 行,又是一个畜生。 谢元意对李怀璧的身份更加好奇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方才听邻桌说起,这些事并未发生多久,李怀璧日日同她在一起,他从哪听来的。 李怀璧不理她了。 夜已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谢元意进了房间开始折腾自己的被褥,她把被褥叠了两层,平铺在离床榻不远的地面上,这店家不算黑心,被褥软和,谢元意躺上去也不觉得硌。 有李怀璧这疯狗在,她哪能睡床呀,他不可能花自己的钱睡地上,谢元意也不可能跟他躺在一张床上,就他那个对于未知风险的应对能力,谢元意生怕半夜不老实,朝着他那边抬下腿伸下胳膊,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被削得只剩下骨头了。 比起丧命,睡地还是很惬意的。 她麻利的动作让李怀璧一时有些凝滞。 他再次肯定了谢元意的优良品格。 她很坚韧。 最开始闹着不住野外要住客栈,闹着要分房睡,闹着要睡床不睡地,到如今这样随遇而安,转变也太快了。 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李怀璧不留软弱无能之人。 等到两人都躺下,屋里的灯熄灭,陷入漆黑时,谢元意做好了进入梦乡的准备,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你方才喝的茶里,加了蒙汗药。” 谢元意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吃饭的时候不喝水,会有种自己要被噎死的错觉,是以那一壶茶,基本都进了谢元意的口中。 她没记错的话,李怀璧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她还以为他不爱喝水呢。 “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等等,那我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晕?” 李怀璧没理她,谢元意怒了下,拽了拽红链子,李怀璧一时不慎,半截手臂被带了出去,垂落在离谢元意不远的位置。 他不太高兴了。 谢元意觉得屋子里透了点凉风,那个煞星又变成原本的模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杀你?”李怀璧在想,他对谢元意或许有些过于纵容,她哪有一点当俘虏的样子,骂他,瞪他,如今还敢对他对手,他该对她狠一点的。 谢元意一骨碌坐起,滑跪很彻底:“大人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她每次都是这样,这次,李怀璧不想放过她了。 他起身,拿起一旁的剑。 借着昏暗的月光,谢元意看见李怀璧那只根骨分明,苍白却有力的手握住了剑柄,寒光一寸寸出鞘,谢元意抖得越来越厉害。 剑尖挑起了她的衣袖,在红链子旁徘徊,谢元意能感觉到痛,被尖锐戳中,再进一点点,她的血就会流出来,再横一点点,她的动脉就会被割开。 真实的死亡威胁,让谢元意没办法不害怕。 除却最开始被囚禁的三日,李怀璧对她不算太差,偶尔流露出对一点点好,甚至会让谢元意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 所以,终究还是错觉。 李怀璧还是疯子,从来没变过。 剑尖没有离开谢元意的身体,李怀璧悠悠开口说道:“这链子叫做牵机,是我废了很大功夫才寻到的宝物,它是南疆的一位巫师所制。” “巫师制它是为了困住自己的妻子,他与妻子曾经鹣鲽情深,却不曾想,妻子与他之间有着天大的仇恨,妻子在他身边是为复仇,她给他下毒,想要他痛苦的死去,可没有人比巫师更懂毒药。” “巫师没死,他本该杀了妻子的,可他舍不得,他不想妻子离开他,所以便有了牵机。” “牵机有毒,不至于要人性命,却可在日夜更替中,腐蚀人的心智,使人日渐虚弱,最终,化为一滩血水。” 谢元意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被长剑分隔开,落在地面,一点响动都没有。 这个畜生,到底要给她下几次毒! 再这么下去,谢元意怀疑自己都要变身绝命毒师了。 眼泪是无法触动李怀璧的,他手指微微用力,锋利的长剑便划破了谢元意的肌肤,一个很小的口子,却足以让鲜血争先恐后的奔涌。 谢元意很怕疼,那瞬间她忍不住想要叫出声,却被李怀璧制止。 “嘘,别出声,外面有人呢。” 这话在深夜里听得人心发慌,谢元意知道,他没说谎,这家店很古怪。 她用手帕捂住了伤口,痛感来得汹涌,她的眼泪就没断过,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出现,她想干脆死了算了,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这种折磨。 可是凭什么,她多了一条命,可以再多活很多年,为什么要因为李怀璧这贱人而想去死。 该死的是他。 谢元意擦了擦脸,顺着李怀璧的视线看向屋外,幽黄的烛火渐渐映出了人的身影,女子柔婉的线条逐渐清晰,她身子一动,耳边有什么东西晃了晃,谢元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客栈的老板娘。 她记得她戴了只很漂亮的步摇。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答案,老板娘轻轻敲了敲门,发出叩叩的声响。 “公子,你们歇下了吗?” 李怀璧的手始终握着剑,他没有出声,一旁的谢元意扯了下他的衣摆,试图将身子往他那边靠。 她不知道这家店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真打起来了,她在李怀璧身边,至少是安全的。 她讨厌李怀璧,此时却又为了保命不得不依附他,这种感觉很难受。 老板娘连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得到回应后才转身离去,身影彻底消失的那瞬,他们身后的窗户被推开了一个缝,丝丝寒意爬上了谢元意的后背,她扭头,与窗外之人视线正好对上。 “嘘。” 谢元意真的烦了,今晚到底还让不让人睡。 得亏那人上来就说明了来意,赶在李怀璧挥剑之前爬进了屋子。 “我是来救你们的!”他压低的声音里显露出几分激动。 此人身量很高,面目看不太清,但声音雄浑,浑身上下似乎透露出一股正气,一开口,便是如长辈一般的焦躁训诫。 “你们两个小娃娃胆子可真大,什么店都敢进,竟是一头栽进了这淫窝来。” 5、05 关于这间客栈的一切,那男人大概同他们讲了下。 “你们见到的老板娘叫做郑颜,大家平日都管她叫颜娘,她曾经是建州富商唐员外的妾室,她进府没几年,唐家的主母还有一干小妾死的死残的残,后来唐员外也病故,颜娘便敛光了唐家的钱财。” “唐员外的女儿本就怀疑是颜娘为了谋财让唐家家破人亡,她去了一趟颜娘的家乡,得知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两回了,唐员外的女儿想要将颜娘告上公堂,却稀里糊涂的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没过多久,颜娘就堂而皇之的将情夫带进了唐家,颜娘本就爱财,可她又没有什么生意头脑,害怕钱财用尽,便想了一出毒计。” “她在这山野间开了家客栈,外表破败,平日根本没什么人会经过,可实则这地方是她用来攀附权贵的,你们可曾注意,这店中端茶倒水的皆是女子?” 谢元意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她还感叹上菜的那姑娘长得很漂亮。 男人气愤不已:“颜娘心肠歹毒,这里的女子不是自愿来的,也不是被买来的,而是她这毒妇从其余地方拐走的,她用了不少脏手段来训练这些女子,将她们送到豪绅权贵的榻上,以谋私利,所以我才说,这地方是个淫窝。” 说罢,他看向谢元意,道:“姑娘貌美,怕是已经被颜娘盯上,她惯用的手段便是下蒙汗药将人带走,方才在大堂,在下怕打草惊蛇没能提醒二位,如今来看二位十分警醒,是在下多虑了。” 因天色昏暗,男人其实看不清谢元意与李怀璧的表情,只听谢元意长叹了一口气。 “这世道,怎么乱成这样。” 李怀璧却仿佛没听到那些令人气愤的事实,他冷声问道:“你除了来提醒我们,还要做什么?” 男人拱了拱手:“实不相瞒,在下行走江湖,见不得这般歹毒之人作恶,因此与好友相携而来,打算端了这淫窝,把颜娘送上公堂。” “只是,我们未曾想到,这里还藏了个高手,我们恐难脱身,我观公子手握长剑,身怀宝物,定有过人之处,所以想请公子祝我们一臂之力。” “不行。” 他拒绝得太快,让男人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这是在为民除害。” 李怀璧很不耐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世间的冤屈苦难太多,一桩一件的管,他怕是早就要累死了,他非圣贤。 看出来他态度强硬,男人没再坚持,他尚且保留了些风度,说道:“如此,我便不强求了,今夜恐有一场血战,二位多加小心,最好是寻着机会趁早离开,告辞。” 他从窗户翻了出去,李怀璧心里的烦闷才消失,一个两个,还真把他当救世主了。 李怀璧突然觉得,他杀的人还不够多。 换做平时,谢元意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骂这个骂那个,她是个很疾世愤俗的性子,李怀璧觉得她现在这样的沉默有些古怪。 “你为何不说话?” 谢元意声音闷闷的:“疼的不想说话。” 李怀璧不能理解:“那口子连一寸都不到。”这样小的伤口,也值得她疼这么久,他根本就没怎么用力。 听出他的嘲弄,谢元意心情更差了,她咬着牙,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焰,当然,她不会对着李怀璧发火,她得尽力的忍耐,忍到有一日她能把刀捅进李怀璧的胸口,让他也知道疼。 “我要睡了。”谢元意不想跟他有过多的交流,她紧了紧对伤口的包裹,蜷着身子倒在被褥里。 她的生气显然易见,李怀璧想察觉不到都不行,可那又怎样,她只是自己的俘虏,难道对一个俘虏还要百般恩赐吗? 李怀璧也睡了。 不太平会在后半夜开始,他们得抓紧在前半夜休息。 所谓的休息只是闭上眼睛静静躺在那,谢元意还是觉得伤口很疼,碰一下血就会流出来,她想,以后肯定会留疤的。 她的这具身体娇弱,白皙,可在一些平日看不见的地方,比如侧腰肩胛骨小腿这些位置,却有不少淤痕,在左腿的大腿处还有一道很长的疤痕,像是有了些年头。 谢元意爱美,她忍不住在意这些,越想伤口越痛,越想越恨李怀璧。 疼痛与烦躁交织着,直到谢元意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像是瓷器摔碎了。 …… 打斗持续了很久,他们似乎只在一楼纠缠,没人跑到二楼来,所以谢元意跟李怀璧一直都处于静默的状态。 期间,谢元意突然问了句:“她们很可怜,对吧?” 她说的是那些被拐来的女子,青春正盛,惨遭毒手,这混乱的世道,也给不了她们公允。 李怀璧承认这一点,他点了点头。 她们很可怜,只是与他无关。 如果她们遇见的是宣穆太子,她们会得救,可惜的是,宣穆太子已死,活着的是乱臣贼子李怀璧。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谢元意跟李怀璧打算离开客栈了。 他们出门时,隐约还能闻见漂浮的血腥气,那是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即使大堂看上去还是很整洁,可缺了的茶杯,少了的桌子,以及墙角的点点血星子,都昭示着这里曾经出演了一场悲剧。 谢元意有点想吐,她脸色不太好,跟着李怀璧后面,脚步很虚,头变得沉重。 昨夜的男子受了伤,他扶着手臂,朝两人挤出一抹笑:“所幸,昨夜将那毒妇拿下,二位要离开了吗?” 谢元意颔首。 “相逢一场也是有缘,祝二位此去顺遂。” “多谢。”谢元意回得很僵硬。 他们一步一步往外走,在谢元意将要踏过门槛时,一道微弱的呼救声传了过来。 “救命。” 气若游丝,细若蚊蚋,听不太真切,可又确实存在,那是属于女人的,在生命即将要走到尽头的呐喊。 谢元意走不动了,李怀璧回头看她。 男人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响,他皱着眉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们犯下这些罪孽时……” “我说,你可以适可而止吗?” 清冷的女声响彻在客栈内。 谢元意觉得她这些日子过得太苦了,所有的压抑、烦闷、委屈都在这一刻汇聚,像颗炸弹似的,倒计时结束,轰,爆炸了。 她转动着手腕,让牵机一圈圈绕着自己,直到她跟李怀璧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扯李怀璧,他不动,她便自己走到他身边去。 她划给了自己一个安全又危险的范围。 谢元意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勇敢,她瞪着那男人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东西,长了一副尖酸刻薄样,不知道做了多少恶,还敢玩栽赃嫁祸那一套,瞧你那难看的三角眼薄嘴唇,脸上的肉都叫恶鬼啃完了,自己是拐子,还装作什么江湖侠客,贱不贱啊!” 算命从来不是无中生有,面相、名字、生辰八字、签文、铜钱,都可成为卜算的依据。 昨夜谢元意只瞧了个大概,今日看清那男子的长相,心中五分的猜测落实到八分,加之他那些所谓的好友都是极差的面相,且他们对这件客栈的熟悉程度实在太高,完全没有一点别扭生涩的感觉。 这样一盘算,他昨夜那番话,只怕说的不是颜娘,而是他自己。 颜娘不一定是好人,可这群人一定是贱人。 谢元意原本不想管的,她自己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李怀璧不会管这样的闲事,她的恳求他也未必会听。 她会功夫,可跟这些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天生就有武学天赋,刀光剑影顷刻取人性命的歹徒相比,实在是差远了。 她连自保都艰难,实在没有余力大发慈悲。 可谁让谢元意听见了。 听见了,看见了,还可以当没发生吗? 谢元意做不到,她的良心不允许,一旦理智褪去,人就成了疯子。 谢元意双眼直视着李怀璧,语速变得极快:“事情已经这样了,救她们吧,这些畜生你可以应付的,我知道。” 牵机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空隙,谢元意甚至握住了李怀璧的手,死不死的不重要了,她要发泄,她要成为疯子。 “我会一直抓着你的,今日,如果我死了,我也要带着你一起。” 李怀璧的心情很糟糕,“你在使唤我吗?” “其实我是在求你。” “看来你昨天还是不够痛。” “救了那些姑娘你可以再划我一次,两寸。” 有病。 李怀璧别开眼睛,开始专心对付那群拐子。 这群人本来就是亡命天涯之徒,愿意跟李怀璧示好也是看出他身手不凡,不愿交恶,就当他们只是路过,可如今撕破脸了,他们自然不会再让两人活着走出客栈。 一时间,大堂内银剑舞动,少年素色的衣摆不断翻飞,他单手握剑,被谢元意紧紧拽着,身形也依旧轻盈,绕来绕去,几个轮转间,两个拐子的脖颈便被他割断。 他们共有八人,四个身手一般,没多久已是魂归西天,剩下四个的确称得上是高手,他们伤不到李怀璧,李怀璧一时间也要不了他们的命。 尤其是那个昨夜潜入他们房中的人,看样子他是领头的,功夫最好,心思也歹毒,长剑朝着李怀璧袭去,手腕一翻,竟是横扫过谢元意的肚腹前。 要不是她反应快又是练家子,这会儿已经开膛破肚了。 李怀璧不喜被掣肘,他狠狠捏了下谢元意的手,迫使她松开,借着将她往外一推,牵机立时散开,两人的距离或近或远,行动更加自如。 几个旋身,李怀璧踢起脚下的剑,朝着谢元意那边送去,“帮忙!” 此前遇见突发情况,谢元意虽从未出过手,可见过她躲避的身形,李怀璧知晓,她当是会些功夫的。 他也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还能遇见硬骨头,有些棘手。 李怀璧并不觉得靠女人丢人,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那剑飞的不太好,谢元意没被人割破肚子,倒差点被同伴削掉鼻子,她低骂了一声,握着剑就开始往战局里闯。 谢元意的剑使得不错,花里胡哨形态优美,又不乏攻击性,她伤不了人,却能拖慢那些拐子的动作,让李怀璧专心应对。 最后,只剩下两个拐子半死不活的瘫在地上,李怀璧擦着手里的剑,为昨夜才洗净了身子,今日又沾了血污而烦躁。 谢元意则是拿鄙夷的眼神看那个领头人。 “你,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昨夜。” 领头人不解,他讲的难道不好吗,有理有据,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谢元意给了他答复。 “你们男人的话,听听就得了。” 6、06 谢元意找到那些女子时,她们靠在一起,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颜娘在她们中间,已是陷入了昏迷,她紧紧攥着一个姑娘的手,那姑娘伤得很重,浑身上下都是血,尤其是脸上那道被剑划过的疤痕,触目惊心。 谢元意一个个给她们解开,其余人在同谢元意道谢,一黄杉女子在身上的束缚解开后,连跑到颜娘那边去,在袖口处扒拉了几下,立马开始为颜娘施针。 “她是大夫吗?”谢元意问身边人。 身旁的姑娘小声回:“崔宁姐姐家中是开医馆的,只是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她又被……” 一个好好的姑娘,硬是被拐做了暗娼。 谢元意在这里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颜娘的确是唐员外的小妾,她确实也有个情夫。不过唐员外对颜娘并不好,她是被强纳入府,府里的女人多,折腾的事不少,颜娘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别人犯到她头上,她也是要争一争的。 唐家家宅不宁,有她的功劳,也有唐夫人的杰作,至于唐夫人的死,那是她害了唐员外一个非常疼爱的庶子后,唐员外亲手灌了她毒酒。 唐员外的病故并无什么阴谋,他岁数大了,身体被酒色掏空,自然免不了这一遭。颜娘本是打算和情夫远走高飞的,只是那情夫在唐家人死后,日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以颜娘的孩子做要挟,迫使颜娘为他做事,当初要开客栈,颜娘其实并不知晓真实用途,等到反应过来时,她那情夫已然变成了恶鬼。 “你若再敢挡我的财路,我就杀了你,再让你女儿做这金屋的雏妓。” 颜娘日日惊恐,夜不能寐,她总在暗处帮衬那些姑娘,却又做不了太多,直到有一日,唐青池出现了。 谢元意听到这里有了个猜测:“唐青池,莫不是唐员外的女儿?” 黄杉女子点了点头,“青池姐姐和颜娘,便如同母女一般。” 唐青池的母亲早亡,在颜娘入府后,她们两人很处得来,那年颜娘的家中出了大事,她走不开,唐青池便替她回了家乡去,谁知一回来,家里就变了天。 唐青池自幼便生了颗侠义心肠,她在武学上的天赋也极好,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身好功夫,颜娘再见到她时,心中就已经有了主意。 她们杀了那日客栈里所有的拐子,准备逃跑的时候,却听说高同知死了。 高同知是这客栈最顶头的关系,他一倒,情夫一死,无人牵线,这生意也就做不成了。 除却那些父母健在,对家乡仍有眷恋的孩子,其余的人都选择了留在这里,至少她们还可以相依为命,就算每日都在担忧中度过,至少还能感觉到点温暖。 颜娘她们也没有想到,她那情夫的弟弟姚孟贼心不死,当日差点被唐青池给杀了,侥幸逃跑后,又筹谋了好些时间,找了一批人来,想要杀了颜娘,替他兄长报仇。 “若不是有恩人你们在,我们如今,怕是已经一头撞死了。”黄杉女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她们早就想好了的,与其继续过那种日子,不如趁早解脱。 正是叫人难受的时候,李怀璧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你还要耽误到几时?” 谢元意回头看,他人矗立在门边,长剑已经收回,斜挎在腰间,不知道从哪扒了身衣裳,淡淡的青色煞是好看,一下子敛去了他身上那股浓厚的杀气。 只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拧着眉,斜着眼,显然是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满极了。 这次谢元意没在心里骂他,论迹不论心,纵然是她硬拽的,李怀璧确实杀了那些贼人,还了这些女子清净。 所以她回答的语气格外温驯:“我马上就来。” “你们要走了吗?”崔宁为颜娘跟唐青池处理好了伤口之后,抬眼看向谢元意。 谢元意有些被惊到,这个女孩的眼睛很无神,瞳孔很黑,乍一看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反应后,崔宁摸出条半透的丝带把眼睛蒙上了。 谢元意连忙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冒犯了。” 崔宁摇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吓人,以前一直都是这样的,恩人不必多心。” 谢元意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她正在尴尬中,崔宁忽然向她走来,轻喃一声得罪了,便将谢元意的手抬起,撩起衣袖,定定看着她手腕处的伤口。 的确如李怀璧所说,那口子不长也不深,现如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可崔宁却道:“再小的伤口也会疼,及时处理,恢复得才好。” 谢元意很不愿意承认,她就因为这么一句话,眼眶湿润得不行。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获得的第一句关心,一个陌生人给她的关心。 崔宁方才的声音低,是以谢元意分辨出来了,“那句救命,是你喊的啊。” 崔宁木然地点头,蒙着眼也不妨碍她给谢元意包扎。 谢元意忽然笑了笑:“那其实,也算你救了大家,如果你没有开口,我们可能已经走了。” “嗯,是我们的功劳。” 谢元意喜欢这个孩子。 她想跟她多说会儿话,李怀璧却毫不留情地拽走了她,牵机扯得她很痛,她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同她们告别。 “能走的话就别留在这儿,太不安全了,照顾好自己,我们有缘再见!” 谢元意喜欢交朋友,虽然她没什么朋友。 …… 谢元意以为李怀璧催得那么急是真的立马要上路,仿佛多耽误一点点的时间就能要他的命一样。 可他带着她回到了客栈的二楼,姚孟被绑在那里。 他此时已经是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嘴里零星蹦出来几个求饶的词,除了他自己,触动不了任何人。 李怀璧看着他,问谢元意:“你觉得,怎么处理他才好?” 谢元意脸色古怪:“你问我吗?” 得罪李怀璧的人,下场通常只有两个,被他杀,或是被他虐杀,什么时候由得了她来置喙了,她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她之前让他不要乱杀人,他也没听,现在假惺惺问这些。 李怀璧很专注地看着她,再次问道:“按照你的想法,你觉得该怎样对他?” 谢元意还是迟疑。 “你说就是了。” “送到官府。” 谢元意并不喜欢当判官,她没法保证自己的每一次判断都是对的,人的意识和认知受太多东西左右,官府固然也会有出错的时候,但是基于真实证据做出的判断,比所谓的臆测要准确不少。 今天早上那一出,如果不是那些人太沉不住气,谢元意几句谩骂就让他们提起剑动了杀念,事情也不一定会成后来那样。 她会被感情左右,会有错的时候,而错误的代价,她未必承担得起。 所以她还是选择报官,依据本朝律法,像姚孟这样的人贩子,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谢元意骨子里的观念还没有被冲淡,她还没有被这个时代同化,她还是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 其实她的回答,李怀璧一点都不意外,只是他对于她很没用的印象又加深了些。 怎么跟了他这么久,还是如此天真呢? 李怀璧失笑问道:“你不是意识到了吗,这一路,已经乱得不像话了。” “这样的乱世,你竟然还愿意相信官府。” 李怀璧连猜都不用猜,像姚孟这样的人,但凡使些手腕多砸些钱,他在牢狱里都待不过一个月,建州可是他亲自监察的,这里早就是一团污秽了,远离帝京,吏治法治,不再起任何管束作用。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告诉谢元意。 李怀璧走到了谢元意身边,距离太近,牵机已经垂到了地上,他握住了谢元意的肩,握住了谢元意的手。 他把自己的剑,给了她。 谢元意被他裹挟着,很不舒服,但却挣不开,“你干什么?” “你知道的,我这两日,一直在忍耐你,我讨厌被利用,也不喜欢却保护不想干的人,可是因为你,这两样,我都做了。” 李怀璧能感觉得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他说,你应该惩罚她,她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总想和你对着干,你必须给她一次深刻的教训。 还有一道声音柔和许多,带着十足的蛊惑力,缓缓说道,你这是为她好,你得改改她身上的天真,不然的话,她活不了多久的,你们要走到京师去,这一路,不能总是你在保护她,你要让她也变得强大起来。 谢元意发现她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不管她怎么挣扎,被李怀璧禁锢住的身体都无法后退,只能朝着姚孟那边前进,一步一步,手里的剑,也被迫抬了进来。 当剑尖指着姚孟心脏的时候,谢元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放开我!” 谢元意厌恶死了这样的感觉,她就好像李怀璧手里的一个布偶娃娃一样,被他扯成各种形状,完全按照他的心意,稍有不合,被丢弃,被撕碎,被迫迎接那所谓的惩罚。 李怀璧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着。 “我这是为你好,谢十五,你要学会适应这里。” 在姚孟的目眦欲裂中,那把剑,终究捅进了他的身体里,或许他曾经也这样对过那些企图逃跑的女子,不一样的是,他杀人时是带着愉悦的颤栗和消失的怒火。 而谢元意只有眼泪和恐惧。 这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李怀璧蓦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是我的同伙了。” 7、07 李怀璧没想到谢元意会晕过去,只是杀个人,她怎么能怕成这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不该这么着急的。 很快那个念头就被他推翻,他没必要为谢元意感到懊恼。 李怀璧维持着搂住谢元意的动作,慢慢将剑拿了回来。 姚孟此时还剩了一口气,眼睛半阖着,仅剩的意识让他想要往后爬,他很后悔,在遇见这两个人时,他就应该躲得远远的,尤其是那个剑客,年纪不大心肠却是歹毒,如今他都快死了,剑客好像也不愿意罢休。 李怀璧当然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虽然他最初不想管这事,但既然开始做了,总归要做到底的。 银剑在空中停滞几瞬,伴着男人的低语在不同的位置绕动。 “你是用这只手拐的人,还是这只?没有腿的话,也走不了那么远的。” 他语气那样平静,似乎是在说一件完全不要紧的事,如同他割断人手脚的动作,慢吞吞,静悄悄,姚孟已经被折磨死了,可李怀璧还是固执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等到这屋子里的血腥气浓郁到刺鼻时,李怀璧收了剑,打横抱起谢元意,下楼寻了崔宁。 “她总是会晕,很奇怪。”李怀璧已经开始感到厌烦了,他在想,他真的应该把谢元意带上吗,她总是在拖慢自己的脚步,没事找事。 崔宁在替谢元意把脉,脸上没什么表情,身体却渐渐挪向了远离李怀璧的方向,她不太喜欢他。 “她的身体很虚弱,又受了惊吓,不宜再劳累。” 之前那个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可平时完全看不出来,谢元意骂他的时候,很有劲儿。 “你能治好吗?” 崔宁语气不怎么好:“这需要时间调理。” 崔宁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太正常,“你们不是夫妻吧?” “那又如何?” “如果不是仇人的话,让她好好养养身体吧,她或许要比你想象中脆弱很多。”崔宁发现谢元意身上有很多旧疾,一时间出不了什么事,但若长久得不到治疗,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李怀璧不可能停下脚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抛下谢元意,或者带上崔宁。 李怀璧依然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重生,变数的出现,意味着很多事情都会和从前不一样,他不知道其他人会怎样,谢元意是他到目前为止,唯一可以把控的同类,他有种预感,丢下谢元意,很多事情会变得不太好。 至于崔宁,她医术不错,施针很稳,手脚麻利,听那些姑娘说,平时的大病小病,崔宁都能解决。 李怀璧记得,他这一路回京师的绊脚石有很多,虽然他不怕受伤,有个大夫也总是好的,顺带还可以调理谢元意的身体。 他压根就没有考虑崔宁是否愿意这件事,能带走一个谢元意,自然也能再带走一个崔宁。 当然,李怀璧不会觉得自己同姚孟那些拐子是一类畜生,没有哪个畜生会像他一样天天被骂,还得被威胁着去救人的。 想通了之后,李怀璧觉得心情顺畅了不少。 “你去收拾东西,跟我们一起走。” …… 谢元意是在入夜以后才醒来的,她身上全是汗,呼吸急促,手微微颤着,脑海里面全是当时把剑捅进人胸膛里的画面。 屋里的烛火不太亮,朦胧隐约,隔着纱帐,谢元意看见李怀璧躺在地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单纯地闭着眼睛,至于那把杀过人的剑,他一直都抱在怀里。 剑不离手,说杀便杀。 看着看着,谢元意感觉到有一股浓烈的情绪在心底蔓延,愤怒的气息四处流窜着,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团火,烧得谢元意头脑发胀,双目赤红。 这是她第一次明白恨的感受。 是李怀璧让她变成了真正的杀人凶手。 姚孟当然该杀,谢元意清楚这一点,他可以死在刑台上,可以死在那些无辜女孩的审判下,也可以死在她手里,在基于她自愿的基础上,而不是被人胁迫着挥刀。 明明他已经问过自己的意见了,他既然问了,为什么不能尊重她的意思,听到了回答却还是逼着她杀人,那索性最开始就不要问。 李怀璧是在戏弄她、嘲笑她、惩罚她。 他今日可以让自己杀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明日也可以让她杀一个好人,重点在于他想让她杀,而非谁该杀。 谢元意讨厌死这样的感觉了,逃跑的念头逐渐充斥她的全身,她不要再跟李怀璧待在一起,她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凭什么要被他禁锢自由。 可是机会到底在哪里呢,谢元意微微抬了下手腕,她甚至已经习惯了牵机的存在,这多可怕。 被另一端珠链绑着的李怀璧因细微的变化清醒过来,他起身走近床榻,掀起纱帐,对上了谢元意那双憎恶的眼。 看上去比平时凶狠多了。 李怀璧嗤笑:“你终于醒了,连挨了三刀失血过多的唐青池都比你醒得早。” 谢元意问:“姚孟死了吗?” “这会儿尸体怕是都被饿狼啃烂了。” 明明一整日都没有进食,谢元意却觉得此时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她忍着不去想李怀璧描述的画面,零星的片段还是会一点一点从她眼前闪过。 谢元意想吐。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李怀璧,大约也是觉得今日给她的刺激足够多,李怀璧没再招她,朝着外面高喊了句崔宁。 他看出来这丫头不喜欢他了,见他的时候完全不顾虑自己的眼睛如何,见谢元意,那丝带把眼睛捂得好好的,生怕她看了被吓到。 崔宁把煎好的药端给了谢元意,“恩人,我喂你吧。” 谢元意对她自然百般和善,她坐起来,连道:“我自己来就好,多谢。” 崔宁听不得这话:“恩人救了我的命,我为恩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崔宁自幼受到的教育便是知恩图报,对颜娘如此,对谢元意,亦是如此,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献给她们。 她语气太过诚恳,教谢元意有些不好意思,喝药都变得顺从起来,苦就苦吧,别浪费人家的心意。 同她相处很舒服,谢元意忍不住跟她多说话,听到她父母亲人都已亡故时,谢元意虽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觉得哀伤,她还这么小呢,才十六岁。 谢元意忍不住攥了攥她的手,眼里闪着柔和的光,“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一句很空的场面话,可谢元意说得无比真诚。 崔宁点了点头,她觉得谢元意很像她姐姐,说话声音柔柔的,手很软很香,有种天然的亲切,崔宁觉得,跟她待在一处很好,就算有那个不讨喜的人在也没什么。 “恩人快躺下休息吧,阿罗煮了粥,我去看看好没好,待日后我为恩人好好调理身体,必不会再让你这般虚弱。” 谢元意听这话有点怪怪的:“日后?” 崔宁耐心解答:“李公子说,明日我们一同启程。” 崔宁眼看着温柔善良的恩人换上了凶恶的表情,怒目圆瞪,中气十足地朝着那李公子骂道:“你又发什么疯?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怪谢元意多想,她自己就是被李怀璧强行掳走的,实在无法理解他让崔宁一同启程的用意。 她现如今已经启动了听见李怀璧的声音,看见李怀璧的人,知道他做的事,便能立马启动全面防御加全面攻击的模式。 李怀璧也不能理解,怎么谢元意对崔宁那样柔和,对自己那样厌恶,想一想其实也能明白,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只是承认事实总是很艰难,所以李怀璧依然认为,是谢元意不知好歹。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杀了她。” “你不会杀她,但你会给人下毒啊。”谢元意已经有阴影了,她连忙问崔宁,“他有没有给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崔宁茫然,“没有。” 恩人这副焦急的模样,好像她自己也被那样对待了一样,不过她诊脉的时候,没有发现恩人有中毒的迹象,应该是她想多了。 不过那腕间的链子,很惹眼。 “此物药香浓郁,倒是养身体的好东西呢。” 谢元意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牵机,又看了看崔宁,把链子怼到她面前去,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要不要再闻闻,是不是出错了?” 崔宁对自己的专业素养很有自信。 “不会有错的。” 她幼时听家中长辈说起,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儿体弱,家中便以上好的药材浸润珠玉,做成首饰让孩儿日日佩戴,弱则宁神静心,强则祛病除邪。 谢元意愣了有一会儿才看向李怀璧,他依旧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没有半点被拆穿的心虚,只是眼角略微闪过两分得意。 或许是因为谢元意发现了他的大发慈悲,或许是因为谢元意被他随口捏造的传言唬住,反正,看得人一点都不舒服。 至于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恶毒的想法,谢元意并没有用它来安慰自己。 牵机无毒,可她依然被它困住了。 她失去了自由。 光是这一点,她就不可能原谅李怀璧。 8、08 不管谢元意如何闹,李怀璧对于要带崔宁一起走这件事都没松口,尤其是在看见谢元意那苍白的脸颊后,更是忍不住挖苦:“不带她,你准备死在路上?” “死也是你害死的。”谢元意恨恨道,不是李怀璧发疯掳走了她,她此时还应该待在建州城内,说不定都已经靠算命发家致富了,有钱人最信这个,随便捞一笔都够她逍遥快活许久。 不过世事难料,她要是没抓住李怀璧这个“有钱人”,现在也不会过得这么悲惨。 谢元意觉得自己好像更虚弱了,崔宁站在一旁,连忙掺住她。 等到要启程的时候,颜娘扶着唐青池出来,俩人都是从鬼门关拣回一条命的,昨日还是动弹不得的状态,今日都能下地了,身体素质委实不错。 跟她们一比,谢元意的气色甚至可以说得上好,是以崔宁权衡了一番,又跑到她们身边去,话还没开口,眼泪就涌了一汪又一汪。 “姐姐,我舍不得你们。” 颜娘摸了摸她的脸,勉强扯出个笑容来,道:“谢姑娘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身子不好,你帮她调理,亦是替我们所有人偿还她的恩情,再说,天高地阔,我们总还有再相见的时候。” 真的会有吗?谢元意对此感到怀疑,交通不发达,更没有能够随时传递消息的工具,分别后想再相见,谈何容易。 虽然这样想,她也没有打搅她们的温情时刻。 倒是颜娘身旁的唐青池,视线一直在她身上停留,瞧着似乎有些探究的意味。 许是接触到了谢元意的眼神,唐青池说出了心底的疑问:“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谢姑娘有些眼熟。” “我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她这样一说,谢元意脑海里似乎有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可她抓不住,只留下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 两人思考了半天,最终作罢。 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些话,那些女孩忙着道谢,嘱咐谢元意此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她们知晓恩人身体虚弱后更是心疼难耐,谢元意只好一个个的去安慰,说这只是一时的。 其实她也没有想好她们该去哪,她总觉得这客栈日后还会出事,实在不太平,所以跟颜娘多说了几句,最好找个安生些的地方。 颜娘颔首:“我也是如此想的,先前存了侥幸的心思,想着留在这里,至少吃穿不愁,现在来看是怎么也留不得了。” “我家乡倒还算得上山清水秀,我打算带着这些孩子回去,阿宁,若日后你想我了,你便往明州寄信,我从前跟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吧?” 崔宁点了点头,她知道,明州是个好地方。 又浪费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终于再次踏上了前往京师的道路。 天气热,鸣蝉更让人心烦,谢元意跟崔宁到底都是女孩子,身体没那么好,在烈日下走了许久,头晕眼花,脚步虚浮,落后了很多。 直到谢元意跟李怀璧的距离已经远到牵机被扯成一条直线,他才肯停下来。 他站在山坡的高处,睥睨下方两人。 “还能走吗?” 谢元意不跟他说话,崔宁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李公子,我走不动了。” 见李怀璧不开口,崔宁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何不走官道呢?” 官道开阔,地势平坦,虽然偶尔是要绕些远路,但总比在崎岖的山间爬行要好,山坡若平缓还好说,地势陡峭些,那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脚下打了滑,立马就能摔到山谷里。 谢元意也很想问这个问题,她不懂这个畜生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折腾别人就算了,还折腾他自己,作为一个有钱人,买匹马或是雇个车夫坐马车,舒服一点不好吗。 她忍不住猜测:“你是不是仇家太多怕被人追杀,才这么喜欢阴暗爬行啊?” 李怀璧呼吸稍凝。 谢元意猜对了。 建州的贪污大案涉及到京师的高官,那人是随着皇帝一起打江山的,两人如同兄弟一般,多年来守望相助,不离不弃,因此皇帝对这件事的态度十分谨慎,叫李怀璧私下探查,一定要带着足够的证据回到京师。 建州的那群人真的以为李怀璧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钦差属官,被他拿走了账本还有那些往来书信,他们能想到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李怀璧。 毕竟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李怀璧不可能记得每一次伏击的位置,他只能躲开一些要害位置,尽可能去减少风险。 上一世,他是真的差点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建州贪污一案,涉及到了太多州府。 这些心思被谢元意如此直白的说出,李怀璧竟然发觉,自己没有生出羞耻的情绪,也是,在性命攸关之际,除了保命,什么都不重要。 所以他最初看谢元意时,偶尔也会感叹,他们不愧是同类。 李怀璧将谢元意划为自己的同类,他复生,她没死,他们本就是诡异的存在。 不过谢元意确实提醒了他,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 谢元意不知道这人在憋什么坏水,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叫崔宁把她平时用来蒙眼睛的丝带拿出来。 她本来是戴着的,谢元意想路都这么不好走了还遮住眼睛,那跟半瞎有什么区别,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崔宁最终把丝带取了下来。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只是你要更特别一些,但这不是你的问题,无需过于在意,其实看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了,我现在还觉得你的眼睛像是黑曜石呢,深邃明亮,看上去很安静,很漂亮。” 李怀璧在一旁别开眼睛,她真是睁眼说瞎话的好手,什么黑曜石,寻常人见了那漆黑一片的眼睛,早就吓跑了。 可崔宁为这话感动得不行,她从前认为自己还算是坚韧,在那一众孩子里,哭得最少,遇事最为冷静,可自从见了谢元意以后,总是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别哭呀。”谢元意本来想用手给她抹眼泪的,想起自己刚才差点摔倒,手在地上撑了下,转而捻起袖子,轻轻拂过崔宁的脸。 她用丝带把两人的手腕绑在一起,说道:“山路难走,这样无论是谁大意了,都不至于会立马掉下去,我跟他绑在一处,就算真要摔死,他也能做个垫背的。” 李怀璧锁着眉头看谢元意。 她自从知道牵机无毒后,愈发嚣张了。 一路走走停停,没见着客栈,没经过城池,等到山中的野狼开始嚎叫时,他们才找到一个村子,在农户家住下。 农户本不打算收留他们的,现在这世道可不太平,建州靠近昭秦边境,前些年战事多发,百姓本就多受侵扰,这几年又发旱灾,收成不好,动荡之下,建州百姓的生活很不好过。 又听说前些日子建州的大官被人杀了,官府到处在通缉人,他们这些庄户人家,说话都要再三注意,要不是李怀璧给的钱实在太多,他们也是住不下的。 谢元意再次感叹,钱果然是个好东西。 他们来得也巧,农户的儿媳娘家那边出了事,她带着夫婿跟孩子回了娘家去,空出了两间房,足以让他们歇下。 庄稼人老实,拿了李怀璧那么多钱,想着要好好招待客人,他同老伴宰了鸡,炖了汤,还煮了几碗米酒,生怕有哪里怠慢了。 只要不是面对李怀璧,谢元意对谁的态度都很好,她朝着老伯道谢,漂亮话又说了一串,惹得老伯很开心,不由得同他们亲切了许多。 “前些日子,村子外面经过了一队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看着威风得不行,凶神恶煞的,到处拿着画像问,把地里的庄稼都给踩坏了,真是可恨!” 谢元意问:“什么画像啊?” 老伯回想了下:“说是什么,刺杀朝廷命官?我都懒得理他们!这群不要脸的东西,平日嚣张惯了,指不定是给什么得罪了他们的老实人安罪名呢!” 老伯也是看这几人的江湖气重,并非显贵之家的公子小姐,才敢说得如此直白的。 因为之前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建州的那些官员又爱搞些苛捐杂税,欺压老百姓的事儿,直接把人推到对立的那方去,他们村子里甚至产生了共识,官府说是坏人啊,那八成是个好人了。 谢元意听故事听得起劲,不自觉喝了好几碗米酒,眼睛倒是经常往李怀璧那边瞟。 刺杀朝廷命官,这几个字,看上去跟李怀璧很沾边。 …… 月亮高高挂起,村头的野狗趴下,农户家中的灯火晦暗。 谢元意躺在床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 她有些头晕,本来以为自己是困了,没过多久脸颊开始发热,喉咙也烧得慌。 谢元意看东西都出重影了。 时间越往后推移,这些症状越来越明显,谢元意都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她觉得屋子里亮着的一盏灯很碍眼,她起身想去灭掉,发觉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李怀璧很珍爱他的剑,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父亲给予的,唯独这把剑,是他年少出去游历时,一位铸剑师所赠。 剑跟了他很多年,后来流放时,皇帝也恩准他带着剑离开,只是叫官差拿着,绝不让李怀璧碰到。 再之后,他拿着这把剑,杀了很多人,重新回到京师,剑指帝位。 而现在,这把剑被谢元意踩在了脚下。 李怀璧身体里隐隐生出一种冲动来。 他早就该砍了谢元意的。 偏生谢元意还没有察觉到这股杀气,她只觉得自己是被绊到了,脚一踢,剑甚至飞出去了。 “你是真的想死了吗?” 谢元意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这道杂音很聒噪。 “嘘!不要说话!” 李怀璧:? 她还记得她是个俘虏吗? 9、09 李怀璧有时候会觉得,他重生以来过得这样糟心都是自己害的。如果他直接避开已知的所有风险,立刻赶回京师,如果他没有掳走谢元意,如果没有再三对她心软,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他现在每日都会反思自己,太不应该了。 白日里奔波许久,谢元意身体又不好,许是瞧着晚上吃饭时,她的姿态过于生动,李怀璧竟也从这样危险的环境里,察觉出一丝安宁来,他其实不该有这样的放纵,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该克制些的。 可人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 仔细想想,从他被废的那一日到现在,已经有六年没有这样的安宁和乐了,那几年多是仇恨在裹挟着他前行,夜不能寐的每个日子里,他只能想到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去杀了那些害他的人,他无暇顾及身边的乐事,去追寻真正的平静。 所以李怀璧觉得,稍微纵容一点谢元意也没什么,毕竟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 李怀璧头一次主动提出叫谢元意睡床,他睡地,他那时候就感觉到谢元意有点不对了。 她性子跳脱,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平日若有这些不合常理的事,她总会先睁大眼睛,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模样,盯他盯上许久后,眼里逐渐爬上怀疑,继而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可今日,她好像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脱了外袍便往榻上倒。 对了,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夜夜同他睡在一个屋子里,并不会让她觉得尴尬,天气炎热,她嫌衣裳穿得多,脱一件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 李怀璧也不懂谢元意为何这么奇怪,相处下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谢元意时常做一些出格的事。 可谢元意总能打破他的底线。 李怀璧忍得额头青筋都在乱跳了,他从地上起来,把自己的剑从角落里捡回,正欲将它一寸寸拔出鞘,想要给谢元意一个教训时,她却皱起了秀气的眉毛,朝着他这边走。 他眼看着,谢元意一脚踹在了他的剑上。 她真的该死。 谢元意单纯觉得那剑碍眼得厉害,她想起最开始被师傅逼着练剑时,她每天都哭,剑很重她拿不动,练不了几下手腕就酸得厉害,师傅嘴上说心疼她,哄着骗着也让她把每日的练习量给完成了。 那段日子其实不好过,山里的师兄师姐都嫌谢元意小,不肯带她玩,谢元意就只能练剑看书学算卦,她其实不对那些感兴趣,只是师傅让她学,她不想让师傅不高兴。 她知道自己没有父母,是被捡回山里的,虽然外表上看上去调皮,可谢元意自己知道,她不能太任性。 再大了点,师兄师姐开始跟她一起练剑了,有一个师兄特别讨厌,他打不过其余人,专门欺负最小的谢元意,每次用剑拍谢元意的时候,谢元意都觉得好疼好疼。 “九师兄!你烦死了!” “啊别生气别生气,你打我打回来嘛。” 他总这样说,可谢元意打不过他,每次被他气哭了,他下山都会带一堆好吃的好玩的给谢元意,各种求饶赔罪的话说个不停,没两天就把谢元意哄好了。 他们从小到大都这样。 谢元意踹李怀璧的剑,是觉得那把剑莫名很像她九师兄的剑,踹完了之后又想起以前在山里的点点滴滴,想师兄师姐师傅,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回忆一涌来,谢元意心口涨得厉害,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开始只是默默的,后面直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又哭。 她果然很爱哭。 他都没哭她哭什么? 该哭也是他的剑哭。 李怀璧对谢元意的眼泪拾不起半点同情心来。 只是这声音实在叫他心烦。 李怀璧不会安慰人,但是他会吓人,长剑最终还是横在了谢元意面前,伴着李怀璧冷漠无情的威胁。 “你安静点。” 上半夜他还算好的心情,下半夜全毁了。 跟一个喝多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尤其是谢元意现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后果这个词,早就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她只知道,如果没有那场该死的意外,她现在还可以过得很幸福,毕竟她的工作算得上清闲,开张吃三年,没事就回山里找他们玩,师兄师姐们总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哪怕她是个孤儿,每年生日的时候,大家都会来陪她,她能感受到的,全都是爱。 可自从被带到鬼地方以后呢,李怀璧总是吓她,当着她的面杀人,他那点微弱的同理心抵消不了任何谢元意对他的厌恶。 “你凭什么要我安静?” “嫌我吵你就滚啊。” 谢元意对着他破口大骂:“来到这个鬼地方我本来就很崩溃了,还要碰上你这个疯狗,你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吗,你就只会折磨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她嫌光骂不够过瘾,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抬起左腿又给了李怀璧的剑一脚,三两步迈到他面前去,在他那能冻死人的眼神注视下,揪住了他的衣领,手捏成拳不停往他身上砸。 “我要回家,我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呢,你能不能让我回去?你不能这样对我,囚禁人是犯法的,我要是告你你会坐牢的!不对,我也告不了你,我被你绑着,哪也去不了。你干脆一剑捅死我好了,说不定我还能变成恶鬼来要你的命!” 疯子。 她真是疯了。 李怀璧头一次发现她真是劲儿大得厉害,揪住他衣领的手跟铁钳一样,怎么扯都扯不开,谢元意嚎叫的嗓门又大,控诉的话语一句句在他耳边炸开,轰得他都有几分晕眩了。 这样还不算,李怀璧一直叫她放手,两人僵持之际,他瞥见了窗外的三个人影。 农户夫妻俩跟崔宁直愣愣站在外面,欲言又止,眼神很怪异,显然是把这出闹剧看了大半。 本来大家都睡下了,听见他们这屋子里的声响,最初没多在意,可谁叫那哭喊声越来越大,生怕出什么事,三人跑出来看,结果就成这样了。 崔宁其实并不知晓他们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夫妻自然不是,仇人也不太像,兄妹更不可能,总之很奇怪。 她吸了口气,先朝着农户开口说道:“老伯,我姐姐怕是有些喝多了,扰了你们休息,实在对不住,要不你们先回去歇着吧。” 庄户人家淳朴,没见过这阵仗,讪笑着应了声,往自己屋里走的时候还在想:看着挺正经的儿郎,怎么净干些下三滥的事儿。 他觉得,明天一早就得让他们走,自己家可不能真留下那等作奸犯科之人。 “李公子,需要我帮忙吗?”崔宁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句。 “不必。” “那,我先回去了。”崔宁在心里叹息,她只希望,接下来不要这样闹了,恩人的身体,不宜动怒,还是得给她开个方子,好好调理。 李怀璧对于面子一点都不看重,只是谢元意这样闹,让他对她的来历疑惑更深。 她口口声声念着家,可她早就没有家了。 他记得谢元意的父亲是死于一场意外,自那之后家中磨难颇多,她母亲没办法,只好带着她去锦州投奔弟弟家,可没过多久,她母亲就病逝了。 她父母除她之外没有其他的孩子,至于她那舅父一家,可以说是没几个好东西,对她更是百般刁难,应当也没人值得她惦记。 所以这个家,到底指的是什么? 谢元意发泄了一通,确实也有些累了,此时只剩断断续续的抽噎,倒是手还攥着李怀璧的衣襟不放。 李怀璧试探性问道:“你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没有了,就我一个了,我也回不去了。”谢元意还记得,她已经死了啊,就算她真的能回去,也只是一具尸体。 听到这个回答,李怀璧的脸一黑,“你耍我?” 谢元意根本不听他的话,渐渐松开他的衣衫后,一颤一颤地朝着床榻边去,扑在上面,眼泪是流不出来了,那股悲伤的情绪却根本化不开。 现在哪是伤心的时候。 李怀璧开始变得焦急,他好像已经接近答案了,只要从谢元意嘴里问出来就好。 “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你到底是谢十五还是谢元意?你说话!” 不管他如何问,谢元意都是一副神伤的状态。 李怀璧终于挥动了手里的剑,谢元意散着半边的头发,硬生生折了一半去。 “你是从何时来到这里的?” “你知道我多喜欢我的头发吗?” 李怀璧有些累了。 谢元意觉得自己的难过太多了,她整个人都快要被撑爆了。 “你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我就放了你,你若再装傻,我就杀了你。” 李怀璧有一种预感,他招架不了谢元意了,带着她,的确也不方便,他现在只想确定一件事,谢元意来到这里,跟他死而复生,到底是不是同一日。 到底是那个日子特殊,还是有其他原因触发了变数。 李怀璧一定要得到答案,这关乎到他能否确认李怀瑜是不是也成为了变数。 在主角对于配角的绝对压制下,提前知晓未来的事,是他想要杀了李怀瑜的最大助力,如果李怀瑜也有了这样的机遇,李怀璧会觉得,老天爷其实从来都不肯厚待他。 他希望这种事不要发生。 他希望他也可以走运一次。 许久后,李怀璧看见谢元意笑了起来。 被砍断的头发在她坐起来之后显得更短,零散的一截看上去十分古怪。 “我说,你这个人设我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你霸道王爷的戏看多了,动不动就杀这个杀那个,你提把剑把自己脖子抹了不是更干脆?” “不对,我看你倒更像是恶毒男配,那个词叫什么,病娇?疯批?如果这是什么攻略男配的任务,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我连跟你走在一路都已经痛苦得想要撞死了。” 谢元意不停在输出自己对于李怀璧的厌恶,殊不知李怀璧在听见恶毒男配那几个字眼后,陷入了失神的状态,他只能看着谢元意的嘴唇一张一翕,至于她说了什么,耳朵已经接纳不了了。 李怀璧永远不会忘记他死前的那段时间。 不管他怎么努力怎么怨恨,他都无法赢过李怀瑜,跟李怀瑜一比,他就像是小丑一般。 他做太子风光耀眼的那些年,听见别人提起李怀瑜,都是说他如何低微,生母不详,父亲厌恶,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里,所有人都瞧不起他,跟李怀璧这个太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事实却是,他的母亲拼死生下了他,他的父亲为了保护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只为将最好的一切送到他手上,他还有爱他的妻子,敬重他的儿女。 而李怀璧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在死前看见了那本写了李怀瑜一生的书。 书中洋洋洒洒铺陈了李怀瑜的二十五年,却只用一笔带过了他流放的那几年,对于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一个工具人,一个为了衬托男主而存在的恶毒男配,需要浪费什么笔墨去描写。 李怀璧只要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痛到无法呼吸,可被谢元意那么轻易说出口之后,他又觉得,心里好像松快了些。 原来,他的过往,还有人能看得见。 李怀璧发觉自己眼睛有点湿润。 随即谢元意一声惊呼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你红什么眼睛啊?你不会被我骂哭了吧。” 她捂着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谢元意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问题,别人对她不好时,她能将人骂上三天三夜,一副恨不得将人祖坟刨了的模样,可别人稍微露出些让人心疼的表情,她就会觉得,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哪怕被同门骂过很多次,谢元意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这时候谢元意又开始念点李怀璧的好了,给她买漂亮衣服,给她吃好吃的饭,偶尔也能听进去她的求饶,虽然坏但是还没烂到底,谢元意给自己洗脑洗得差不多了,语气也开始放缓。 “好了好了,你也没那么糟糕,跟那些杀妻骗保的人比起来你还是强不少的,至少你还会救人呢,如果真的要我攻略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没有系统啊,没有剧情提要我真的做不来,换个任务吧。” 见李怀璧还是沉默,谢元意只好昧着良心继续说下去:“其实你优点蛮多的,你长得好看,要是在我家那边,完全就可以靠脸吃饭,嗯,还有,我想想…… “哦,你功夫特别好,开个安保公司,肯定也很挣,我认识不少有钱人,他们都喜欢请保镖,到时候我可以介绍给你,你能不能看在我这么好心的份上放我走?” 谢元意估计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看着像清醒的样子,其实已经被那几碗米酒熏得找不着北,李怀璧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还在想,她所谓的攻略男配是个什么意思。 系统又是何物。 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你到底能不能放我走?” 李怀璧闭上了眼睛。 今晚他大约是在做梦吧。 最后的最后,谢元意躺回了床上,李怀璧躺回了地上,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他们谁也没得到答案。 李怀璧在闭眼前,听见谢元意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让我走的话,能对我好一点吗?” “什么算好?” “解开牵机,让我能自由。” “给我钱,让我能买喜欢的东西。” “听我的话,别总拿剑指着我。” “还有……” 说到最后,谢元意已经睡着了。 她也没听见李怀璧最后浅浅的一声回复。 “勉强吧。” 10、10 “啊,我的头好痛。” 这是谢元意早上醒来时唯一的感觉,很奇怪的是,向来都起得很早,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赶路的李怀璧,此时还睡着。 想到以往每一个还在深度睡眠里却被他无情叫醒的日子,谢元意冷笑了一声,也仅仅只是笑了下,她胆子还没大到去把他叫醒或者吓醒,她胳膊上那条口子可还疼着呢。 于是谢元意又躺回去睡了。 夏日的太阳升得格外早,光线炽热滚烫,从窗户透进来,照在谢元意身上,她觉得热,人平躺在床上,还一直用手扇着风。 后面没了力气,意识昏昏沉沉间,谢元意的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 穿着黄色长衫的女子站在人群中,揪住衣裙的一角,脸上全是泪痕,身旁的那些人围着她,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嘲弄,她们窃窃私语着,用手掩住嘴的动作被无限放大,未知的话语让人觉得更加羞愤。 那个女子的情绪好像传到了谢元意身上来,她也觉得窒息、难过、怨愤,去死和活下去两个念头反复拉扯着,搅得浑身都在发麻。 “谢十五。” 清冽的男声把谢元意从梦境中扯回,她喘着粗气,汗水埋入发间,双眼看东西还是模糊的,只见李怀璧清隽的身影立在不远处,握着剑,扯着牵机。 “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简短又直接的叫醒,谢元意看着掉在床边的半截手臂,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穿鞋时,披散的头发掉到身侧,谢元意一瞥,眼睛眨巴了两下,抬头看李怀璧:“我头发怎么了?” 为什么断了一半? ?! 李怀璧脸不红心不跳,没有丝毫干了坏事的愧疚,至于语气,更是平淡地像他随手杀了人。 “你昨夜发酒疯,我砍的。” “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是个古人呢,这都不懂吗? 谢元意要被气晕过去了。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她都还是一副怒火冲天的样子,至于农户夫妻二人跟崔宁,因为目睹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现在更是沉默异常,是以这顿饭,只有李怀璧吃得算是舒心。 日上三竿,启程之前,李怀璧使用了一下自己财大气粗的技能,给了农户一笔丰厚的报酬,叫农户原本忐忑的心情变得雀跃。 犯不犯法不知道,他拿到手的钱是真的。 崔宁昨夜睡得其实不好,她总担心谢元意那样闹过后,李怀璧会伤害她,毕竟李怀璧不像是好人。 她本来还在为她跟谢元意的命运感到担忧,却发觉这两人正常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谢元意除了为自己无辜夭折的头发懊恼以外,跟之前赶路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怕累怕晒怕饿,嘴里始终保持着碎碎念,用李怀璧听不见的声音骂他,顺带还问了崔宁,她昨晚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要不然为什么李怀璧砍她。 崔宁斟酌了会儿,摇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恩人你头还疼吗?要不我给你按一按?” 谢元意摆手道:“没事了,我现在除了觉得自己好像要中暑晕过去,没什么不舒服的。” 崔宁已经渐渐习惯了谢元意这种说话方式。 倒是前方的李怀璧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眼谢元意。 “你今日走快一些,日落前入城,我去买辆马车,以后,走官道。” 谢元意先是怀疑了下自己的耳朵,跟崔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以后,嘴唇翕动着,不好听的话就蹦出去了。 “你被菩萨附身啦?” “下次我干脆连你的嘴一起砍。” “别!我错了。” 谢元意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好过一些,那份欢欣压根藏不住,眉眼弯成好看的形状,脸颊处的梨涡若隐若现,往日总带着咒骂和讽刺的唇舌,如今发出的声音也如同黄鹂鸟那般袅袅动听。 “那我们快走吧!” 谢元意牵着崔宁的手,脚下步子迈得极大,瞬间缩近了和李怀璧的距离。 山间林木葱茏,从树梢穿进来的光线打在谢元意的身上,脸上是斑驳陆离的影子,裙摆是熠熠生辉的光泽,她好像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耀眼了起来。 李怀璧总是很难猜透她的想法。 怎么会有人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变化这么大。 她明明那么讨厌他,此时也对他有了好脸色。 李怀璧忍不住多看了谢元意几眼。 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们遇见了一个江洋大盗,那既是盗贼又是淫贼,两方遇见时,那淫贼对谢元意的外貌表示了高度的认可,李怀璧当时觉得很奇怪。 “你管她这样的人叫美人?眼光这样差,难怪只能做贼。” 他一句话把两个人都给骂进去了,事后谢元意因为这个还生气了好一阵。 “你长得一般,总不能叫我昧着良心夸赞。”李怀璧处在皇城,长在皇宫,自小便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美人,国色天香有之,倾国倾城有之,谢元意跟她们比,实在算不得出挑。 在发现自己说得越多谢元意越瞪他以后,李怀璧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今日一看,好像那盗贼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谢元意确实有些姿色。 李怀璧心头萌发的这个念头不带有过多的情感,只是单纯表示了他在此刻真实的想法。 以及,如果这样就算对她好的话,李怀璧有信心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 关于李怀璧这一大串的想法,谢元意猜不到一点,她也没工夫去猜,她心情很好,跟崔宁聊天,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讲,惹得崔宁频频笑出声。 “你不要总是恩人恩人的叫我,太生分了,你跟他一样叫我谢十五就好了。” 崔宁摇头:“这不好。” 谢元意盯着她黑黝黝的眼睛看,想,这真是个乖孩子。 “我比你大,那你叫我姐姐好不好?” 这个好像可以接受,崔宁试探着开口:“十五姐姐?” “好!我最喜欢被人叫姐姐了。” 本来谢元意一整天都可以这么高兴的,不过她向来是个运气不太好的人,不速之客的出现,叫谢元意又陷入了低气压的状态。 八九个一身黑的壮汉把三人围住,手里的大刀瞧着是一下子就能把人头给砍下来。 不是意外,不是突发情况,这伙人明显是朝着李怀璧来的。 “我终于还是被你给拖累了。”谢元意发出哀嚎,要不是始终谨记她师傅说过的算人不算己,谢元意真想给自己算一卦,看看她接下来还要遭遇什么样的苦难。 “你挖苦我也没用,还是想想你一会儿怎么活下去吧。” 谢元意脸色变得难看,自保的能力她有,但是还要护住崔宁,有点麻烦。 “十五姐姐,你千万要顾好你自己。”崔宁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慢慢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她本来便是拖累,又怎么能让恩人为了自己担忧。 崔宁早在被拐走逼做暗娼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她这条命要不要无所谓,活着也是受煎熬,她有幸能得颜娘跟谢元意相救,已经是得了上苍保佑了。 “你干什么?” 谢元意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像是没听到崔宁的话,认真嘱咐道:“拉着我的手别放开,自己小心一些,有机会我给你找个武器,谁要靠近你直接闭着眼乱舞,捅不死人,他也碰不着你。” 谢元意又带着她往李怀璧那边靠。 “再说了,他不还在这儿吗,他可厉害了,这几个人对他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为了印证自己话语的真实性,谢元意朝着李怀璧扬了扬下巴:“我说得对吧。” 李怀璧沉默。 谢元意急了:“你一个大男人连我们两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我真没用的话,在客栈你就该死了。”稍微对她态度好点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李怀璧想,女子的心思果真难琢磨。 几个杀手都已经看不下去他们互怼了,领头的那个朝着李怀璧拱了拱手,道:“李大人,你不会觉得杀了高同知以后,还能活着离开永邑府吧。我家主子仁厚,特意吩咐我们,若是李大人愿意交出账本,随我们回建州,他保证,李大人日后至少还可以衣食无忧。” 谢元意在建州的时候听人说起过,高同知可是个大官,掌管盐粮,仅次于知州,她被掳走前高同知就已经死了,这么一想,跟李怀璧的时间完全对得上。 他还真的敢谋杀朝廷命官,搁在现代社会相当于他把副市长给杀了。 谢元意有种魂飞天外的错觉,她到底碰见了个什么人。 由不得她长时间害怕,随着李怀璧一句你做梦,那伙人提着刀直接开打了。 谢元意的腿好使,下盘稳,纵然没有武器,几个回旋也能挡住些攻击,李怀璧更不用讲,这一路他还没怕过谁,刀光剑影间不失风采,看不出有什么棘手的样子。 牵机牢牢困住两人,往日他们积攒下了经验,现如今该怎样动怎样配合已经是烂熟于心,李怀璧飞身向上,谢元意便扬起手,他借力后退,她便收引牵机,为他提供助力。 几个回合过去,杀手也看出牵机的玄妙,一刀朝着牵机劈过去,气势凌厉,劲道十足,那一瞬间,谢元意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期待的,牵机断了,对她来说是好事。 可惜,如李怀璧所说,那是一样宝物。 只一道刺耳的碰撞声响起,牵机依旧牢固。 谢元意的心凉了下去。 这样可不行。 “十五姐姐小心!” 谢元意分神的一刹那,杀手来到了她身前,寒光映亮了谢元意的眼睛。 这或许就是她的机会。 谢元意是这么想的。 11、11 李怀璧去拉谢元意时,她的胳膊已经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衣袖破开,模糊的血肉刺激着人的眼球。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连一个一寸长的伤口都能让她掉眼泪,如今没有直接晕过去,已经算是忍到极限了。 李怀璧莫名感到烦躁,现在自己的这具身体终归还没有经过太多的磨练,杀高同知的时候受了内伤,一路奔波,也没有彻底养好,多重因素叠加,才有了现在这样被动的局面。 谢元意受了伤,李怀璧不仅要应付那些杀手,还要护着谢元意跟崔宁,到底是分身乏术,李怀璧挨了一刀后,眼底爬上一层又一层的狠戾。 “李大人,负隅顽抗只会让我们彼此都感到痛苦,你又何必执着呢,还是说,你一定要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去交差?” 听见那人的话,谢元意心头一凛,李怀璧要是死了,她也是活不成的。 她相信在这一点上他们能够达成共识,谁都不想死,谁都想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解开。”她贴近李怀璧,隐隐带了几分哀求, “一会儿想办法给我把刀,解开牵机,我右手更得力,这样我还能帮你挡两个,你死不要带上我!” 平日里牵机是影响不到谢元意的正常生活的,只是牵机绑着的是她的右手,若要使用武器,不免会受李怀璧那边的影响,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群官府里出来的高手,可比客栈那些匪盗难对付多了。 在李怀璧犹豫的那瞬间,谢元意的眼泪涌了上来,她忍不住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操心我会不会跑是吗?咱俩都没命了你才高兴是吗?你这疯狗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我不会跑的!” 话音落下,李怀璧的衣袖从牵机上拂过,遮挡的那下叫谢元意无法看清他到底是怎么解开的,那困了她二十多天的链子一下子松开了,谢元意几乎是下意识地晃动着手腕,没等她过多享受这自由的感觉,一把大刀出现在她眼前。 谢元意有种身体灵活到好像从来没有穿越的畅快感,锋利的大刀在她手中不停变换,虽不像用剑那样得心应手,可世上功法总有一个定则,那便是快。 她说帮李怀璧挡两个人便是真的挡两个,哪怕她依旧还过不了杀人那一关,却能够砍他们的腿,剁他们的手,让他们失去攻击的能力。 谢元意只是心理上略有抵触,这不代表她真的懦弱愚蠢到会把命送到别人手上。 要不是手臂上的痛楚跟身体散发出的浓重疲惫,谢元意甚至觉得,再砍两个也不是不行。 李怀璧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得到了自由,李怀璧又何尝不是,谢元意砍两个人的功夫,他已经杀了五六个了。 很可惜,最后那个死之前,朝着天空放了个信号弹。 “这是不是代表,马上还会有人来杀我们?”谢元意绝望地问李怀璧。 他不能说不是,也不想说是,因为憎恨跟厌恶已经明晃晃摆在谢元意的脸上了。 “走。” “这个时候了还在惜字如金吗?”谢元意气得翻白眼。 李怀璧原本想的是在入夜前进城,意料之外的追杀让计划全被打乱,若是他们在黄昏前走不出这座山,危险又会多上一重。 野兽和杀手都等着要他们的命。 李怀璧方才这样想,身后传来崔宁的惊呼:“十五姐姐你怎么了?” 他转过身去看,谢元意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眼睛半阖着,已经没什么光彩了,虚弱苍白席卷了她整个人,再往下,手臂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条件有限,崔宁只能做简单的处理。 更要紧的是,谢元意的腿受伤了,小腿肚的血已经染红了裙摆。 李怀璧依稀记得,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听不清身边的人说话,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他下意识逃避去想,谢元意现在是否也有那样的感觉。 崔宁的抽噎声跟谢元意微弱的呼吸声混在一起,让李怀璧的头很痛。 “我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谢元意说这话的时候俨然已经没有力气了,泛白的嘴唇上下开合,明明几个时辰前还是鲜活明艳的样子,此时却脆弱到好像一碰就会碎。 所以她总骂他也没错,他的确是个疯子。 疯子始终在纠结,是放她走,还是留下她。 他昨晚才下定的决心,今日便开始动摇了。 崔宁眼看着谢元意越来越痛苦,忍不住催促李怀璧:“李公子,十五姐姐经不起奔波了,必须找个地方让我给她好好包扎。” “要不然,我们回昨天的那个村子吧。” 李怀璧环视四周,算了下时间,所幸他们走了没多久,赶在入夜前应当是能回去的。 他略微颔首,背过身蹲了下去,也不加询问,直接拽着谢元意尚且完好的那条手臂,把人拉到了背上来。 说实在的,谢元意觉得他身体很好。 滚烫、炽热、温暖,起码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他走得也稳,崎岖的山林也碍不住他。 谢元意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过去,耷拉着的眼皮费劲往上抬,谢元意忍不住叫李怀璧的名字。 “李初一。” “嗯?” “我好疼。” 李怀璧沉默了。 他不会说安慰人的话,所以谢元意在他这里注定得不到回应,他们本来也不是可以互相安慰的关系,他还能带着谢元意走,已经是个奇迹了。 李怀璧想,他只是还想从谢元意身上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也算不得慈悲心泛滥。 这个东西他不应该会有。 一路上他在胡思乱想,谢元意嗫嚅痛苦,等三人再次出现在村庄时,那农户吓得手里的锄头都掉了,怎么又回来了?回来还带着一身血啊! 他就是个老实的庄稼人,真招惹不起是非。 农户有点不想让他们留下了。 李怀璧眉宇间染上厉色,腰间佩剑蹭过谢元意垂落的手,横在了农户眼前。 谢元意心想,他果然还是个恶人。 延迟的痛苦在谢元意倒在床上时全部爆发,她眼泪跟汗水一起掉,粘在伤口上的衣裳被崔宁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轻微的动作足以引起谢元意的战栗,她连动动手指都变得很艰难。 李怀璧别开眼睛,苍劲的手拂过剑柄,他对崔宁说道:“我去处理剩下的那些人,你看好她。” 反正谢元意的腿受了伤,她跑不了的。 他们遭遇伏击的地方跟这个村庄相距不远,要不了多久那些杀手就会找来,与其等死,不如主动出击,没了谢元意跟崔宁的拖累,他动手会更快些。 “我知道了。” 李怀璧回看了谢元意一眼,没多说话,转身出了门。 他离开不过片刻,谢元意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撑着床坐起,哪还有半点虚弱得快要死掉样子。 崔宁怔怔道:“姐姐?” 谢元意攥了下她的手,急促开口:“阿宁,去找那个老伯过来。” 农户本来就被李怀璧吓得不轻了,他搞不懂怎么这些幺蛾子偏生找上自己家。没等他消化完苦闷的情绪,谢元意又把他搞得差点魂飞天外。 他看着谢元意在他面前跪下,塞给他一大把碎银子。 “老伯救命!” 12、12 谢元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逃跑,把自己的命和自由交到一个完全不认识,还会随时随地杀戮的人手上,实在是太荒谬了。 很客观的一个现实,她打不过李怀璧,跑不过李怀璧,还有牵机的束缚,谢元意知道来硬的不行,她只能一点点去试探李怀璧的底线,让他放下对自己的戒备。 要不是这样,她跟一个绑架自己的人根本不会说那么多话,哪怕他没有真的要杀她,时常也会让谢元意产生跟着他也差不到哪里去的错觉。 可绑架就是绑架,其余的一切都美化不了这个行为。 她庆幸至少李怀璧还没有坏到骨子里,还残存了那么一点良心,让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至于白费。 这具身体虽然柔弱,但也不至于到一点磕碰就虚弱难耐的地步,谢元意有时都佩服自己的演技,竟然还真的骗到了李怀璧,她等了那么久的时机也终于来了。 她的酒量不差,纵然有原身的影响,那几碗米酒也只能让谢元意有些微醺感,不省人事胡言乱语,全是谢元意装出来的。 只有那样,她才能试探出李怀璧现在对她的容忍度到底有多高。 谢元意对结果感到很意外。 不光是他的态度,还有他问的那些话,他竟然知道自己的真名。 谢元意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认识原身,又或者,他跟自己一样,身上发生了一些玄妙的事。 谢元意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 他的行为举止完全符合古人的标准。 那剩下的,就是重生。 谢元意应该感谢自己看了那么多年的网文,可在这个时候,李怀璧经历了什么已经跟她无关了,她只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已经变得非常的乐观。 一步步打开李怀璧的心防,直到彻底逃脱,这是谢元意原本的打算,她也没有想到意外来得如此突然,那一伙杀手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帮她的。 几乎是在看见他们的那一瞬间,谢元意就想好了她该怎么逃脱,她胳膊上的伤是真的,当时那个杀手袭来,谢元意原本可以躲掉,但她没有,她甚至暗暗控制着牵机,让李怀璧的行动受限,还让他觉得,这是自己受伤所致。 牵机解开的时候,谢元意差点藏不住心底的喜意,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想发生。 谢元意对自己也能够狠下心肠,如果一直跟着李怀璧,终究还是不靠谱的,所以她往自己的腿上划了一刀,她想着,这种逃命的时候,她走不了了,李怀璧会把她抛下的吧。 可他竟然还想带着自己。 谢元意有些苦恼。 这时候崔宁给了她一个新的思路。 他们回来了,李怀璧走了。 谢元意很庆幸,在离开战场前,她悄悄顺下了一个杀手的腰牌。 他们这些人也是很奇怪,明明干的是杀人灭口的勾当,还非要带个能够彰显身份的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个组织的底细。 她并不知晓,那腰牌是他们杀手之间用来碰头的信物。 谢元意朝着农户跪下时没有任何迟疑,膝盖软一点又怎么样,能引起别人的同情,让她真实获利,那才是最重要的。 她还有钱,是在遇见李怀璧之前,给人算命攒下的,她只留了一点,剩下的全拿了出来,钱可以再挣,自由没了不知道要多费力才能拿回来。 谢元意俨然把自己编造成了一个身世凄苦,命不久矣的可怜女子。 “求老伯帮帮我,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已经有了夫君,幸福美满,可那贼人见我美貌便将我掳走,想把我献给富绅挣黑心钱,这一路他打我辱我,苦不堪言,甚至连我腹中的孩子都流掉了,若是再跟着他,我一定会没命的,我爹娘还有夫君等着我回家呢,求老伯救救我!” 谢元意声泪俱下,铆足了劲儿抹黑李怀璧。 在昨夜的交谈中,她知道这老伯有个早夭的女儿,他提起时眼里闪过悲痛,或许她的做法不道德,但她只能这样做,利用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惜。 果不其然,那老伯已经动摇了,见谢元意一身伤实在是可怜,回想起夜里听到的那些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谢元意明白他最后的两分迟疑是为何而来,一个平头老百姓,一辈子靠种地生活,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也害怕招惹麻烦,这是人之常情。 “我虽想逃脱魔掌,却也不愿陷老伯于危难之中,我这里有一块令牌,那贼人回来后,老伯只消说有一伙人将我掳走,他们同你说,转告那贼人,想要救我便去建州,然后你无意中捡到了这块令牌即可。” 那伙杀手的领头放了信号弹,足以证明不止一波人,谢元意被掳走也是有可能的。 恻隐之心,钱财,脱身之术,谢元意已经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底牌,她希望,她能逃掉。 她的心跳得极快,全神贯注盯着那农户,只待他那微微颤抖的嘴唇里说出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应了。 “我,我要怎么做?” 谢元意很是激动:“老伯可否找个信得过的儿郎,背我走一程?我的腿受伤了,走不了太远。” “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天完全黑了下来,谢元意趴在男子的背上,那种即将逃出生天的雀跃将她淹没,混杂着担心与恐惧,谢元意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最后离开时,她朝着老伯说了句话。 “这些日子,多往东边去吧,你会有好运的。” 他的面相很好,日后虽不至大富大贵,安稳一生福禄双全却是可以的。 那老伯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姑娘,快回家吧,与你家人团聚,一切都会好的。” “嗯,多谢。” 直到看不见村庄,彻底陷入黑暗中,谢元意才真正放下心里那块石头,随之而来的,是夜深人静行走在山林间,面对未知的恐惧。 谢元意没打算走太远,她也走不了,为了打消李怀璧的戒备,那一刀她用足了劲。 背她走到山脚下的汉子收了她的碎银子,同她说他们往日上山打猎,有时遇见突发情况,夜里回不去,担心野兽出没,便凿了一处洞穴,谢元意打算今夜便在那洞穴里歇一夜,明日再出发。 到处都是黑的,也看不见,光凭谢元意跟崔宁,根本找不到那地方,所以谢元意又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拿了根给那汉子。 “这是眼下最时兴的款式,买的时候可要二十两银子呢,小哥若肯带我们去那洞穴,替我们护上一夜,这便是你的了。” 没钱寸步难行,谢元意太懂这个道理了,她被囚禁这些日子,不会有属于自己的收入,所以她便在李怀璧身上下功夫。 他是个有钱人,在这些东西上根本不会吝啬,他若买衣服,一定会给谢元意买,许多成衣铺子里也会卖些可以搭配的首饰,谢元意在那时就会挑许多,李怀璧并不多疑,爽快的付了钱。 现在,这些变成了她逃亡路上的助力。 没有人不喜欢钱,更何况二十两对于一个庄稼汉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那汉子忙不迭答应。 一番折腾后,谢元意靠在山洞的石壁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伤口还是很疼,崔宁给她换药,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姐姐,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谢元意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崔宁,她的眼睛里透着专注,微微皱起的眉头似乎是在问,怎么样才能让她好得快一点。 谢元意道:“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她一路上都很安静,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只是偶尔替谢元意擦汗,问她还能不能坚持。 崔宁漆黑的眸子对上谢元意。 “姐姐,你砍自己的时候,我看见了。” “我知道,你想逃。” 当时要说震惊,崔宁当然也是有的,可转念一想,她就明白谢元意想做什么了,她曾经也同她一样,拼了命地想逃,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崔宁不傻,所以她才会说出回村子的话。 那是对她们最有利的选择。 谢元意静默了会儿,朝着崔宁勉强扬起笑容:“多谢你了。” “你想好之后要去哪吗?” 谢元意摇头,她对这个世界,了解得还不够多,此前只在建州待过些日子,其余地方一概不知。 “阿宁有想去的地方吗?” 崔宁在很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 “我想去明州,去找颜娘跟青池姐姐。但是明州太远了,姐姐你的身体不好,我们暂时走不了那么远。” “若是姐姐愿意,我们可以先去延州,那是去明州的必经之路,我幼时随父母在延州住过些日子,那里民风淳朴,延州的知州大人也是个好官,大家都夸他治理有方。” “那我们就去延州吧。” 崔宁黯淡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可是又想到了什么,“我们没有路引,怕是进不了城。” 依本朝律法,离乡百里,往来城池,要凭官府发放的路引才得以入城。 她是被拐卖的,谢元意也是被掳走的,上哪去找路引。 “我有。” 谢元意打开自己的包袱,崔宁看见她拿出了两张盖了公章的空白路引。 这是谢元意从李怀璧那里偷的。 他的确是神通广大,什么东西都搞得来,最初谢元意也不知道进城要有路引这回事,见了他一番操作后,她想着日后自己若是能逃脱,这东西一定少不了。 李怀璧那里有一大堆,但谢元意怕他生疑,也只在某夜他沐浴时,偷偷拿了两张。 谢元意感叹,自己做得准备实在是太充足了。 如此,崔宁最后的顾虑也被打消,她开始发自内心的高兴,谢元意也一样。 她的眼睛里装着对未来的期许。 “到了延州,我摆摊算命,专挑有钱人,等我们挣了钱,让你开家医馆,不愁吃喝,日子肯定会好过的。” “姐姐你会算命?” “嗯,我可是个功力深厚的道士。”她颇有些得意。 “那你跟那老伯说的经历?” “假的。” “我猜也是。” “睡吧,明日天一亮,我们就启程。” “好。” …… 李怀璧很累,累到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叫嚣着倦怠。 他是在天亮时才走回村子的。 那伙人很难缠,他受了伤,要躲避,要再去杀人。 李怀璧其实不喜欢杀人,血溅到衣服上,那种味道让他觉得恶心,看着人死不瞑目的样子,他也感觉不到快乐,但是他没有办法,想要杀他的人太多,他要回击,某些隐秘的欲望,也只能靠杀人去掩埋。 又或者说,李怀璧其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看不惯就杀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些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心情。 可在他发现谢元意不见了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变得奇差无比,第一个出现的情绪是愤怒,他下意识想到,谢元意跑了,她果然还是跑了,她骗了他。 他就该杀了她的。 李怀璧劈了她睡过的那张床,她就是在那里扮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蒙蔽他的。 但是,他听见那个农户说,她是被人掳走的。 “你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伙人闯了进来,他们看见那姑娘身上的伤,抓起她就走了,他们让我转告你,想要救人,就去建州。” 李怀璧原本还有些怀疑的,他杀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有一伙,建州那边真的派了这么多人来吗? 但是他看见令牌的那瞬,怀疑消失了。 她没有骗他,她只是被掳走了。 李怀璧忍不住想她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些人会杀了她吗?不会,他们用她来要挟他,真是蠢货,连他们是什么关系都弄不清楚就掳人。 李怀璧觉得他们简直可笑,他怎么会为了一个俘虏去自投罗网,他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马上就要出永邑府了,他回京之路耽搁了这么久,再走回头路像什么话。 于是李怀璧走了,顺着他原本的路线,离建州越来越远。 谢元意很重要,但也没有重要到让他拿自己的命冒险的地步。 得不到答案就算了,李怀璧认为自己先前的那些执念很没有必要,就算李怀瑜也成为了变数,他照样会杀了他。 李怀璧走得心安理得。 他进了桐州,换掉满是血的衣裳,吃了饭,买了药,等到天再次暗了下来,快要出城的时候,李怀璧莫名想起了谢元意。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一定会闹着要休息,要找间好客栈休息,要是他不答应,她就撒泼哭闹,大骂他是畜生,干脆把她杀了好了。 她总是这样,李怀璧对她那些伎俩已经烂熟于心,偏偏每一次又顺着她,很奇怪。 过了二十多个吵闹的日子,忽然静下来,让李怀璧觉得不舒服。 他又忍不住想,那些人现在还没有杀她,但一定会折磨她,打或者用刑,她本来就已经很虚弱了,这样下去,更是活不了多久。 那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又动了起来。 李怀璧停下了步子,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 “城门就要关了,走不走啊?” “不走。” 13、13 去延州的路比想象中顺利很多。 谢元意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项原则贯彻到底,她雇了辆马车,在一个黄昏赶到了延州城外,那时来往人员很多,城门的守卫随便看了眼路引就把她们放进去了。 延州虽是下州,比不得建州繁华,却别有一番景象,青瓦白墙,映着日落,教人看上几眼,心情也平和许多。 谢元意觉得,留在这里也不错。 他们先是找了间客栈住下。 谢元意的伤在慢慢好转,现如今已经不怎么能察觉到痛意了,只是行动仍然缓慢,万事都得小心。 前些日子谢元意总会想起李怀璧,她怕他又找过来,她记得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李怀璧仿佛恶鬼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给她套上牵机,如果这一次又被抓回去了,他会做什么呢? 谢元意不敢去想,她只能安慰自己,他急着赶路,此时应当已经出桐州了,延州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不会为了自己耽搁时间,就算他要追,已经过了七八日,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人。 又不是处处有监控的现代社会。 这样一想,谢元意心里会舒服很多。 她近来多梦,有时会梦见李怀璧,有时会梦见原身。 自上一次在农户家中脑海里闪过零星碎片开始,谢元意开始断断续续找回了关于原身的记忆,有时是她还在父母身边,恣意明媚,整日里都在笑,承欢膝下,没有任何烦恼。有时是她寄人篱下,谁都敢欺负她,明明抗争过无数次,却还是被人泼脏水,终日以泪洗面。 那些情绪总能影响到谢元意,夜半惊醒时,浑身上下都是汗,偏偏伤口碰不了水,她只能用帕子擦去身上的黏腻感。 崔宁的睡眠浅,谢元意只要有一点动静,她都会立刻起来,谢元意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叫她不必过于担心自己,一切都在变好。 崔宁却道:“我已经习惯了。” 从前在那间客栈,崔宁不敢睡熟,除了平时那些客人,她还要防备把她抓来,随时会向她伸出魔爪的畜生。 听见这话,谢元意眼中闪过几分怜惜,她才多大,就要经历这样的事。 谢元意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现在,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她们都已经逃脱了。 …… 谢元意想要租一间小院住下,但是她没想到,延州的房价竟然如此之高,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够用了,若是租了小院,连日常生活都保障不了。 她打算先去找些事做,手里没钱的滋味可不好。 崔宁本想自己去,谢元意没有答应。 “我们才来延州,人生地不熟的,千万不能分开行动,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跟紧我,知道吗?”谢元意像嘱咐小孩子一样,一字一句,生怕崔宁有什么闪失。 她带着崔宁在城中晃了一圈后,进了间茶馆。 台上说书人绘声绘色讲着故事,台下观众沉溺其中。 谢元意在角落处坐下,那桌已经有了两个人,见她们来,扫了两眼便挪开眼睛,他们听着故事,偶尔也会交谈,说一些城中趣闻。 寻常百姓的消遣方式并不多,谈论权贵人家的秘辛可谓是他们最大的爱好,不论真假出处,博个话题,也总能让他们找到点安慰。 看,有钱人也不过如此嘛,他们也会有许多烦恼。 谢元意听他们讲周公子纳了三房小妾,整日闹得不可开交,何员外一心想生儿子,天天领着夫人往观音殿去,林小姐被逼嫁给纨绔子弟,一气之下服了毒药自尽,李夫人跟人私通,气得父母病倒。 乱七八糟什么事都有,但大多跳不出家长里短的范围。 唯有一则让谢元意有些感兴趣。 城南的宋员外近年来诸事不顺,有人说是他家里风水不好,他忙着找风水宝地迁居,想要改一改运势,可是搬了几回结果都不怎么样,气得他把那群看风水的全赶走了。 结果前些日子他去谈生意,走了好几年都没事的路,突然跳出来一伙山匪,截了他的货,害他损失了好大一笔钱,所幸人是没事。 宋员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透顶,故而这些日子他开始广开门庭,招揽各种能人异士,他放了话,谁能改一改他的霉运,便将三百两白银双手奉上。 谢元意精通的是卜算,看风水这件事,她也的确会一些,谁让山里的师兄师姐什么都学,她整日耳濡目染,想不会都难。 谢元意想去试一试,看不了风水看人也是可以的,这是个有钱人,她可不能放过。 同崔宁讲了这事,她有些迟疑:“真的能行吗?” 崔宁从小被教导,世上无鬼神,那些道士都是骗人的,虽然她不觉得谢元意是骗子,但这种事对她而言,直接可以打上不靠谱的烙印。 谢元意叹了口气:“不行也得行啊,总不能被饿死。” 她为什么不能穿成一个有钱人呢? 下一瞬谢元意便意识到,她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只是命不好,家破人亡了,在别人家讨生活,过得极为辛苦。 这样一想,还是现在的状况比较好,至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谢元意顿时觉得精气神变好了。 也不顾自己的腿伤,谢元意拉着崔宁上街,准备了一些常用工具,顺道再打听了些关于宋家的情况,她连第二日都等不及,直接奔着宋家去了。 宋员外是个阔绰的主儿,宅子修得那样气派,高高的檐角,朱红的大门,门口的石狮子瞧着都比别家气派,看门的仆从足足有六人,见谢元意穿了身道袍,连忙迎上来。 “道长可是为我府中杂事而来?” “正是。” “道长一路辛苦,我家老爷早命人备下饭菜,里面请。” 谢元意觉得有些奇怪:“你连我姓甚名谁师从何派都不过问,直接就让我进府里吗?” 那仆从笑脸相迎:“道长不知,我家老爷说了,来者皆是客。若是江湖骗子,予他一顿饭食也不算什么,府中不缺这点钱,若有真才实学,那必是要奉为上宾,悉心招待,若是介于两者之间,便当交了个朋友,天南海北,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谢元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简单来说四个字,财大气粗。 谢元意就喜欢做这种人的生意。 她正要跟着仆从往宋府走,身后一阵马蹄飞扬,她回头看,只见骏马之上端坐着一年轻道士,眉目疏朗,气势凛然,藏青色的道袍上绣着两节翠竹,背上一剑一拂尘,好不气派。 “在下明虚观段小鸢,路经延州,特来除祟。” 谢元意听见明虚观时感到有些恍惚。 她从前待的那座山,叫做明虚山。 山里有间道观,叫做明虚观。 …… 李怀璧觉得自己有病。 他竟然在要踏出桐州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去往建州的路上,李怀璧一直在给自己灌输一个概念,他不是去救谢元意,只是讨厌被人胁迫,谢元意因他受累,于情于理,他该去救她。 李怀璧有些唾弃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道貌岸然。 他早就是个恶人了,哪还有慈悲心肠。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为了一个才相处了一个月的人。 一路上,李怀璧都在预设一些情况。 隔了这么久,谢元意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谢元意扛不住的。 又或者,她其实已经逃走了,她为人机敏,憋了一肚子坏水,像一株小草,踩进泥地里,过不了多久又会立起来,哪怕拔断她,她也能顽强地活下来,等待重新长出绿芽。 兴许,她现在已经在给人算命了,算得那么差,还有人信她那一套,真不可思议。 李怀璧想了很多种情况,都没有想到谢元意是在骗他。 那狗官被他砍死之前,瞪着眼珠子反驳他:“谁绑架了?我连她半点人影都没见着!你要杀便杀,往我头上泼什么脏水!” 然后李怀璧真的把他杀了,他自己要求的,没道理拒绝。 反正他最后也是要死的,等他回京,建州这些人,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几个月,到时候随便编个借口好了。 谋害东宫,早就够他死好几回了。 李怀璧把那些杀手全都盘问了遍,确定了他们确实没有绑走谢元意。 他回了那个村庄。 农户看见他的时候,差点晕了过去。 李怀璧浑身都是血,身上的伤口被敷衍地包扎着,白衣早就被染红,看起来,比上次杀的人还要多。 农户心里直叫唤,简直是在作孽哟。 尽管他很想帮谢元意,但在李怀璧用他全家性命做威胁的时候,他只能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李怀璧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来,扯着一边的嘴角,眼里爬进怨毒。 他为什么会相信那些鬼话,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逃跑,哪怕他一再忍让。 李怀璧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什么醉酒哭闹,都是假的,她为了离开,什么都做得出来。 或许她身上的伤也是故意为之。 他竟然会被她骗了,还为了她杀回建州。 日夜兼程,奔波劳累的结果是他被骗了。 李怀璧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谢元意和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没什么区别,老天爷不曾厚待过他,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反派,活该被抛弃。 谢元意和他们一样,都该死。 14、14 当恨成为一种执念时,人很难保持理智的思维,李怀璧知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但他不打算改了,总归他还有时间。 离开永邑府之后,李怀璧去了昌宁府,他当了十几年的太子,自然明白皇权意味着什么,在昭秦境内,除了皇帝他最大,他想要做成的事,没有办不到的。 昌宁知府知道李怀璧来了,浑身的汗都被惊了出来,想到这位太子殿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昌宁,他眼皮子跳得厉害,生怕自己的辖区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不小心丢了乌纱帽。 太子殿下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平常温和宽厚,一遇见正经事,只讲法理不讲情理,连自己的舅父都敢惩治。 昔年陛下南巡,下令太子监国,那手腕由不得人小觑,他出现跟皇帝出现,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昌宁知府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思去见了李怀璧。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有失远迎,殿下恕罪。” “方大人请起。” 方知府多年前见过几次李怀璧,那时他还在京中做官,李怀璧年岁尚轻,他只记得太子十分敦厚,礼待臣子,所到之处皆为赞誉。 如今再见,他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依旧光风霁月。 李怀璧已经戴上了独属于太子殿下的那张面具,他朝着方知府莞尔一笑:“此来昌宁,实属意外,本宫奉陛下的旨意查案,不料出了些差错,特来请方知府相助。” “若能帮到殿下,是臣之荣幸。”方知府有些激动,谁不知道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能得他青眼,日后自是平步青云。 他汲汲营营多年爬到知府的位置,较之同龄人已然超出许多,可人,总还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只见李怀璧拿了幅画像,在他面前展开。 “这女子是?” “她乃是要犯,缉拿途中叫她侥幸逃脱,本宫苦寻多日也未有结果。” 方知府立马应下:“微臣立马下令,昌宁府必全力通缉此人。” 李怀璧道:“不必大张旗鼓,本宫在查的要案十分隐秘,陛下特意嘱咐要低调,方知府寻到此人后,立马来通传本宫即可,本宫会亲自去拿人。” 亲自去拿?方知府有些迷惑,这要犯是有多重要? 好了,这不是他该管的事。 “微臣明白。” 不得不说,太子这个身份过于好用,李怀璧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养伤。 他顺着谢元意离开的那座山一路追寻,大抵清楚她如今是在昌宁府境内。 权利让人如此着迷的原因在于,它能最快实现人的欲望。李怀璧不排斥这种权利,甚至享受去使用至高无上的权利,光凭他一个人,在偌大的昌宁府很难找到谢元意。 可他不是一个人,在东宫太子这个身份的加持下,他可用的人,有千千万万。 入睡前,李怀璧睁着眼睛摩挲着牵机,冰凉的触感让心底的躁意被抚平几分。 这一次抓到她,要怎么对她好呢? 李怀璧觉得,该让她吃点苦头了。 他得让她听话些。 变成尸体也无所谓。 是她先骗他的。 …… 宋府偏厅内。 谢元意盯着段小鸢看了很久。 看到段小鸢被她这明晃晃的目光逼得实在受不了,眉毛拧在一起,问道:“姑娘,你总盯着我干什么?” 谢元意的谎话张嘴就来:“实不相瞒,道长长得很像我一位师兄。” 段小鸢反讥:“姑娘这话有些新鲜,难道不该说,我长得像你哥哥吗?” 谢元意有点不开心,这小子嘴不好。 “方才听道长说,你来自明虚观,敢问明虚观在何处?” 段小鸢睁大了眼睛,捏着茶杯的手也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你竟然不知道明虚观在何处?你是昭秦子民吗?” 怎么还到国籍攻击了,谢元意对他的印象更差了。 崔宁及时跳出来给她找补:“十五姐姐,明虚观在陵州。” 没听过,这里许多城池,谢元意都没听过。 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落在段小鸢的眼里,俨然是对他师门的不敬。 “我见你一身道袍,还以为真是遇见了同道中人,没想到你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连明虚观都不知道也敢穿这身衣服出来招摇,你简直是在藐视我道门弟子,今日我就要替道祖教训你这贼人!” “看剑!” 神经病啊! 谢元意忍不住在心里狂叫,可怜她还拖着病体,艰难躲过段小鸢的一剑后,她朝着他大骂了句:“你有病吧,什么毛病,话没说两句就拔剑。” 比李怀璧还贱。 起码谢元意对李怀璧的第一印象还是好的。 不能提他,提了就开始心惊肉跳。 不怪段小鸢如此生气,明虚观乃是太祖皇帝亲封的天下第一观,百年来扶危济贫,宣扬教义,每逢大难,明虚观弟子都要下山历练,救万千百姓于水火。 明虚观声望极高,观中弟子皆以此为傲,他们行至四海,但凡听说他们是明虚观弟子的人,皆是崇敬非常。 昭秦信奉道教,历经几任帝王都曾前往明虚观小住,尤其是当朝陛下,他同明虚观主更是至交好友,往来频繁。 有这样的背景加持,可以说昭秦无人不知明虚观,遇见谢元意这个怪胎,段小鸢快郁闷死了。 “是你先侮辱我师门的!”他梗着脖子骂。 谢元意觉得这人不可理喻极了,“你是炮仗啊一点就着,谁侮辱你师门了,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 “大言不惭,贼人,再看剑!” 看个溜溜球。 谢元意想一头撞死,再次躲过一剑后,谢元意服软了,“好了对不住,我错了,原谅我吧。” 道个歉能怎么样,至少不用冒伤口撕裂的风险。 段小鸢这才愿意罢休。 跟人结仇不好,谢元意腆着个脸凑上去,温声解释:“这位道长,我从小生活在深山老林里,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师父也不怎么跟我讲外面事,这是我第一次下山历练,无意得罪,还请见谅。” 崔宁歪了歪脑袋,怎么姐姐又有新身份了。 谢元意一分钟能编出十段身世来,端看她想不想。 她若耐心去哄人,没几个能不上套的,段小鸢年纪轻,好面子,有了台阶下,自然放缓了脸色。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你了,给,这是赔罪礼。” 谢元意刚想看是什么东西,一道金光划过她的眼睛。 她内心的想法是:好耀眼,好有钱。 出手就是金珠子。 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谢元意有种天彻底亮了的感觉,招呼好这少爷,比她算十回命都挣得多。 除了算命以外,她也很精通狗腿谄媚。 “道长真是阔绰,不愧是明虚观弟子,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方才看道长的剑术卓绝,不知师承哪位真人?” 段小鸢跟只孔雀一样,喜上眉梢,扬起自己高傲的头颅说道:“明虚观紫微真人,天下第一剑,慕容景。” 也没听过,但这次谢元意的表情管理做得很好,“听上去就很厉害!” 两人仿佛忘了不久前的刀光剑影,聚在一处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话匣子打开,怎么也收不住,谢元意从段小鸢那里得知了许多关于明虚观的信息。 名字相同,但没有其他的关联之处。 这个明虚观,是个非常盛产天下第一的地方。 天下第一剑,紫微真人慕容景,天下第一算,灵虚真人姬无尘,天下第一神医,丹华真人修月明,天下第一说客,青云真人巫行云。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谢元意听得入神,待到宋府的管家前来,两人都还有些不舍得停下。 “两位道长可要一同去见我家老爷?”管家解释道:“府中杂事颇多,老爷的意思是,能省些时间总是好的,二位一同前去,也可有个照应。” 什么照应,不就是看谁是骗子吗,谢元意不怵,学着段小鸢那般雄赳赳气昂昂往前走,见崔宁落后她好几步,一把将人拽过来,“跟紧我呀。” 崔宁的眼睛用纱布捂着,挡住了方才所有的艳羡,她细声道:“姐姐方才很开心,是我遇见你以来,你最开心的一次。” 谢元意眨了眨眼:“段小鸢这人挺有意思的,我忍不住同他多说话。” 给金珠前是神经病,给金珠后是幽默风趣,谢元意就是这么一个会为了金钱折腰的人。 做人完全可以现实一点。 “怎么啦,你吃醋啦?”谢元意敏锐察觉到崔宁的情绪有些低落,她完全能理解是为什么,因为小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的,沉默少言,待在一边看师兄师姐玩闹,有种被舍下的感觉。 崔宁连忙摇头,“没有!” 谢元意脸上绽开笑容,抬手捏了捏崔宁柔软的脸颊,“要对自己有信心呀,虽然我和段小鸢说话多,可我还是最喜欢你呀,宁宁。” 虽然相遇很潦草,可谢元意这话是真心的,这一路走来,多亏崔宁帮她调理身体,她医术好,总是在想办法减轻谢元意的痛苦,她话不多,永远都是在默默做事,很容易就被忽略掉,谢元意不想让她这样,她该被看见。 “他才没有我们宁宁这么体贴呢,刚才我腿上的伤又有点痛,晚上回去帮我换药好不好?” 崔宁被她逗得有些脸红,无声点着下巴,看得谢元意眼睛又弯成了一条缝。 “哎呀,我们宁宁最好了。” 崔宁想,一切真的都在变好。 她喜欢这样的肯定,也喜欢跟十五姐姐待在一起。 最好最好,李公子再也不要出现。 他不在的时候,十五姐姐才能这么开心。 …… 谢元意见宋员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有福的人,那面相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她倒也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好,不像是厄运缠身的样子。 至于风水,谢元意被领进来时看了看,称不上洞天福地,可也不差,所以宋员外何至于近年来诸事不顺呢。 谢元意捏着耳垂,听段小鸢跟宋员外交谈。 “道长不知,我这些年过得有多糟心。”宋员外一听段小鸢是明虚观弟子,心里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着,跟看见道祖亲临似的,把一肚子苦水全倒了出来。 “我前些日子从赵家庄过,那一伙山匪直冲着我来啊,抢了我的货就跑,你不知道,那是一批上好的玉器啊,我,我真是赔了个底儿掉,货没了,从前搭上线的老顾客也没了,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呐!” 谢元意闻见了猫腻的味道。 她顺嘴问了句:“敢问宋员外,这位老顾客是指?” “是襄州知州齐大人的夫人,齐夫人同我父辈有些关系,她极其喜爱我家的玉器,多年来都从我这里购置珍玩,那次齐夫人要办赏玉宴,帖子都发出去了,结果货出了问题,害齐夫人丢了好大的丑,一怒之下,竟是再也不愿同我家往来了。” “那齐夫人现在可还会购置玉器?是从何处购置?” 宋员外想了想,道:“是城东的林家。” “我家玉器以白玉为主,细腻清透,林家则以青玉为主,雕琢精美,因用不同的玉,我们并无生意上的冲突,此前齐夫人也爱购置林家的青玉,并不不妥。” 谢元意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段小鸢在宋府晃了一圈,和谢元意的想法一致,他不觉得宋家的风水有问题。 “若非如此,想来宋家的厄运,跟人为有关。” 段小鸢双手环起,显露几分高深的模样来。 “谢十五,我们去林家看看吧。” “不去。” 段小鸢大叫:“为什么?” 谢元意翻了个白眼,抬起腿,朝着他撩起裙摆,只见白色绷带上已经渗出了血迹,“我走不了了。” “你有伤在身啊?”段小鸢后悔极了,他怎么能对一个受伤的弱女子拔剑,他真该死。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金珠,“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身上的伤裂开,谢元意心里的伤却在愈合。 有钱真好。 谢元意想,延州真是个好地方。 她想在这里待久一些。 15、15 在高额报酬的诱惑下,谢元意最终决定,去林府走一趟。同段小鸢会合时,他刚吃完三碗羊肉面,手里抱着没啃完的肘子,含含糊糊道:“你们用过早饭了吗?” 谢元意斟酌了一下,“跟你比起来的话,应该不算用过。” 段小鸢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没好气道:“我师叔说了,我这个年纪要多吃些饭,不然整日修行身体根本扛不住。” “看得出来,贵派的伙食很好,”谢元意忍不住咂舌,段小鸢才十五岁,那身量已经胜过许多成年男子了,不过容貌依旧稚嫩,清俊高大的小道士,惹来不少人注目。 他胃口好成这样,连带着谢元意也多吃了两个包子。 饭后,谢元意看见停在客栈外的马车,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实在是没有想到段小鸢如此细心,考虑到她的腿伤,竟然直接雇了车,免她奔波之苦。 段小鸢看她的眼神有些莫名,“你走得慢吞吞的,我们何时才能到林府,我的时间很宝贵,我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历练呢。” 谢元意把眼泪收了回去,面若冰霜。 “走吧。” 她下次再也不会自作多情了。 相较于宋府的富丽堂皇,林府要低调许多。 谢元意到了这里才知晓,她先前在茶馆听见人议论的,那位服毒自尽的林小姐,正是这家的女儿。 林员外跟林夫人性情淡泊,接手父母的生意后,并无什么宏图壮志,只想安稳度日,家里的生意看的过眼就够了,孩子嘛,有一个也就行了。 林员外从前也想过考取功名,虽然结果不怎么好,到底沾了不少读书人的风雅,平日爱好无非是琴棋书画,酒色钱权于他而言不那么重要。 他不曾纳妾,对待妻女更是百般疼惜,一家人过得极为圆满。然而三年前,林夫人染病去世,徒留父女二人,前些日子林小姐也去了,听林府的管家说,林员外一夜之间如同老了十岁,这些日子以来都极为消沉。 本来林员外不打算见他们,是谢元意说,想要为林小姐做场法事,他这才松口。 府里甚至还有些下人穿着素缟,林管家说,那都是林小姐生前亲近的下人。 整座林府都陷入沉寂之中,只间歇传出扫洒脚步声。 谢元意见到林员外时,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形容枯槁。 林员外不过三十多岁,此时看起来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浑浊,面色苍白,一身素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像是罩着一具骷髅。 他朝着两人拱手,嗓音异常沙哑道:“二位道长见谅,骤然失去爱女,林某顾不上修整仪容,若是道长方便,林某想请二位今晚便替小女超度。” 谢元意同段小鸢对视了一眼,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还望林员外不要过于伤心,今夜戌时,将由这位段道长替林小姐超度。” “如此,多谢道长。” 他看起来并没有和人多交谈的意思,谢元意跟段小鸢还有崔宁被林管家带去厢房休息,林管家走后,崔宁咬着唇,犹豫着开口说道:“十五姐姐,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了?”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崔宁对于眼神的敏感度很高,或许是在建州的那段日子,接触了太多人,对于一些不友善的事物,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敏锐。 段小鸢不怎么在意:“许是府里的下人在背后偷看我们吧。” 谢元意没多说话,只在心里警醒自己,她安慰崔宁道:“别担心,跟在我身边就好,今夜我们不在林府住,做完法事就走。” 崔宁颔首。 她胆子不大,只是经历的事情太多,在一些时候会让她看起来有种异于内心的冷静,她太没有安全感了。 谢元意目光在段小鸢身上流连。 他的功夫很好,昨日谢元意躲过去的那两剑,是用了全力的,可那绝对不是段小鸢的极限,谢元意忍不住把他跟李怀璧放在一起比较。 李怀璧的剑杀意更重,迅速果决,不留余地,摆明了是要取人性命。 而段小鸢的剑,凌厉中带有几分回旋,震慑力强,却不会伤到要害,更多的在于自保。 论实力自然是李怀璧更胜一筹,可段小鸢的功夫,是更适合谢元意跟崔宁去学的。 乱世之中,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谢元意眼珠子转了两圈,心中盘算逐渐成型,她紧盯着喝茶的段小鸢,三分自然里夹着两分谄媚,再用五分的漫不经心开口问道:“小段道长,你拜入明虚观有多少年了?” “十年。” “才十年便有这样出色的武艺,小段道长真是天生英才。” 段小鸢对这样的吹捧很是受用,他扬了扬眉,“我可是我师傅的亲传大弟子,在明虚观的同辈里,没人比我更厉害,我以后,可是要继承我师傅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的。” 谢元意两眼放光:“道长如此厉害,真教我心生敬佩,可怜我跟我妹妹二人行走江湖,又没有高深的武艺,一不小心被贼人所伤,差点丢了性命,若我二人能学得几招保命的功夫,以后还有何惧,不知小段道长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不愿意。” 可以拒绝,但请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谢元意贼心不死问道:“为何?” 段小鸢不理解她的行为:“我们才认识第二天。” 谢元意皱眉:“第二天怎么了,人跟人相处靠的是缘分,我见道长你的第一面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日后必定功德无量。” 段小鸢下山前,他师叔反复叮嘱过他,万事一定要小心,轻易不要与人深交,牛鬼蛇神太多,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谁都救不了他,虽然段小鸢总是会忘记这些教诲,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能保持清醒的。 他如今看谢元意像是在看江湖骗子。 “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师从何派?” 谢元意张嘴就来:“一灯观。” “在何处?” “建州。” “我从来没听说过。” “本派隐于山野,总共也就五个人,你不知道很正常。” “我还是不能教你剑法。” “为何?” “本派武功,均不外传,除非你拜入我明虚观门下。” 谢元意顺手端起桌上的茶,自信满满道:“那我直接拜你为师吧。” 她是个有底线的人,但是她的底线会根据现实情况进行调整,对谢元意来说,凡是能够利于她存活的因素,她都想拿捏在手掌心。 她师傅过去也是这样教导她的,人不能太认死理,若是她有一身好功夫,何至于被李怀璧囚禁那么久,搞到自己一身伤才能跑出来,谢元意不喜欢命运被别人操控,她想让自己过得更有底气一点。 既然段小鸢都送上门了,她没有道理浪费这个资源,叫个师傅能怎么样,天高路远,各走一方,日后能不能再相见都是个问题。 显然,段小鸢不能接受她这样的随意,他气得脸涨红,指着谢元意骂道:“你,你这人怎么这么随便,抓着个人就要拜师,再说了,我才十五岁呢!” “十五岁又怎么了?你要是足够厉害,五岁我也能拜。” 段小鸢不说话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理谢元意。 谢元意也不恼,带着崔宁在林府转了转。 她发现这家的下人都很沉静,她去宋家的时候,那些下人还会抬头看她,或是细声议论,或是再三打量,可林家的人仿佛看不见她一般,不管她走到哪里,他们都只专注自己手上的事,不在意其他。 谢元意问崔宁:“你觉得,林员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宁思索片刻,回:“看上去,他很疼爱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有女儿,你会逼她嫁给一个纨绔吗?” 谢元意还记得那时候在茶馆听到的话。 他们说,林家想要林小姐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他家乃是昌宁的大户人家,祖上还出过高官,如今虽是没落了许多,可仍旧富甲一方,在昌宁有着极高的威信。 那户人家富庶,子女也多,质量参差不齐,林家偏偏看中了那家最为纨绔的小儿子。 林小姐自幼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饱读诗书,才情绝佳,她无法忍受这样一段婚姻,和父亲抗争无果后,直接服毒自尽。 谈论的人有着不同的观点,一个认为林小姐过于任性,明明是高嫁还不能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日子是过出来的,哪能事事如意,浪子回头的故事那么多,忍忍就好了。 另一个则认为林员外想攀高枝,推女儿进火坑,全然失了慈爱之心,但这个观点很快被推翻,毕竟这些年来,林员外对女儿的疼爱大家都看在眼里,光是只有一妻一女这件事,就足以立起他的光辉形象。 是以提到林小姐时,众人都是惋惜少许,责备更多。 谢元意忽然觉得,林家的事,会比她想象中复杂很多。 入夜后,为林小姐超度的法事顺利进行,段小鸢在庭院之中端着拂尘,捻着符咒,嘴唇快速张合,模糊的咒语倾泻而出。 谢元意站在角落里,视线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定在林员外身上。 他的面相很好,是经受丧女之痛,沧桑满怀后依然可见的好。 她看得过于入神,以至于身旁迸发尖叫声时,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栗,头皮发麻,好像被电击过一样。 一时间,庭院四处的叫声此起彼伏,谢元意还没有搞清楚是什么情况,便听人扯着嗓子喊:“有鬼啊!” 她的胳膊被崔宁紧紧的拽着,她们被推攘进人群里。 在混乱至极的场合中,谢元意无意识抬起头,看向了高高的檐角。 缺月昏昏,晦暗月光只映亮了一小片天空,没有星光相佐,在浓厚的黑暗中,那抹白变得十分醒目。 晃荡的衣角,披散的黑发,鲜血淋淋的面孔,还有粗粝的嘶喊。 那是他们口中的鬼。 16、16 “二位道长有所不知,自打大小姐去了后,这府中的怪事就没有停过。” 林小姐的法事被迫中断,瞧见那所谓的“鬼影”时,谢元意跟段小鸢第一时间追了过去,段小鸢的轻功好,他绕了好大一圈,竟也没有收获,连鬼影的衣角都摸不着。 待到二人回来,院子里倒着几个晕过去的下人,林员外被林管家扶着,仍旧心有余悸,他颤着唇对谢元意说:“既然二位道长来了,可否在府上住下,赶一赶这邪祟?” 段小鸢自是满口答应,除祟卫道,帮扶弱小,本就是明虚观弟子行事准则。 谢元意迟疑片刻,最终决定不留下来。 “天都这么黑了你还要走啊?”段小鸢此时也顾不上先前与谢元意的龃龉,只觉让两个弱女子深夜外出,实在是不好。 “我回客栈还有些事,明日我再过来。” 她态度坚决,段小鸢只能作罢,可林府的管家不太情愿。 他搬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林府的种种怪象,光是那道鬼影,一月内已经出现了三次,府中下人常觉疲惫,难以入睡也难以醒来,像是中了邪一般,林员外本人更是噩梦缠身,日渐瘦削。 “二位道长宅心仁厚,一定要帮帮我家老爷。” 他声泪俱下,搞得好像若是谢元意真要走了,那活脱脱是个冷酷无情,毫无慈悲心肠的妖道一般。 饶是段小鸢也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好。 “我没说我不帮,你也不必这样做作,只是不在府中住而已,那鬼影来过一次,想必会安生几日,放宽心就是了。” 谢元意不喜欢被人道德绑架,她很擅长拒绝,一番话说得不好听,却让林管家乖乖地把她送走了。 在马车上,见谢元意若有所思的模样,崔宁小声问道:“姐姐,你不怕吗?” 当时那道鬼影横在半空,飘来飘去,她吓得一动不敢动,身旁的谢元意镇定得出奇,全然不见惊恐之色,目光始终追着鬼影。 谢元意道:“没什么好怕的。” 若是真鬼,她专业对口,收了便是,若是假鬼,那更不需要害怕了。 “林小姐死了没多久,林家便出了闹鬼的事,你怎么想?”谢元意问崔宁。 “难不成那鬼影就是林小姐的冤魂?” 谢元意轻笑:“你为什么说冤魂?” 崔宁一愣,她有些忐忑,心中的一些猜想让她没办法直视谢元意的眼睛,她垂着眸,手指绞在一处,嗫嚅道:“我只是觉得,林家人对林小姐的态度很奇怪。” 她是林家唯一的女儿,按道理来说府上的人都应该很亲近她,旁的下人也就算了,在林家待了十几年的管家,他几乎是看着林小姐长大的,她死了,他身上却看不出来半点悲伤。 还有林员外,若是真想为女儿做法事,求她早日安息,投个好胎,那必定要好好张罗,请来德高望重的大师开坛,这样抓了两个涉世未深的道士,匆匆忙忙超度,和传闻中疼爱女儿的林员外不太相符。 谢元意的那句会不会逼自己的女儿嫁给纨绔,也在崔宁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这些事绕在一起,让崔宁觉得,林员外似乎并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 她把自己的猜测一一说出,见谢元意淡然的模样,问:“姐姐你早就怀疑这些了?” “只是怀疑而已,”谢元意觉得,她有必要再去宋府一趟。 ……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是敌人,作为生意上的对手,哪怕正面冲突不多,宋员外对林员外的底细也能算是了如指掌了。 谢元意起了个大早,直奔着宋府去,宋员外听说林家的事,原本细成一条缝的眼睛睁得老大,嘴里念叨着:“怪哉,我们搞玉器生意的,这几年犯太岁呀。” 宋员外原本觉得自己很惨,但一想到林员外,又多了点安慰,那边夫人也死了,女儿也死了,生意上见点起色也是应该的。 “其实以前我跟林员外还算得上熟络,常在一起吃饭,赏玉大会更是一同前往,算是半个知己吧,也就是三年前他夫人亡故,他这性子变了许多,不爱出门,也不爱跟朋友聚,整日守在家中,这也不怪他,他与夫人感情深厚,打击太大了。” “我若是没有记错,昨日宋员外您说起过,家里的生意开始频频出现问题,就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吧。” 宋员外答:“是啊,不是匠人出了问题就是货被劫,几单大买卖全黄了,好在家底厚经得起折腾,不然我早喝西北风啦。” “同样是做玉器生意,同样是在三年前,林家蒸蒸日上,宋家屡遭意外,您不觉得奇怪吗?” 宋员外当然有过心里不平衡的时候,他那些大客户一扭头找上了林家,说不眼红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道林员外是个好人,几十年的交情,他犯不上那样。 可他听谢元意话里话外的意思,心中毛躁得厉害,“不会,不会真是老林要害我吧?” 谢元意安抚他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宋员外别着急。” 从宋家挖了不少消息后,谢元意赶去林家时,已经过了晌午,这一去,老远听见段小鸢在嚷嚷,声音雄浑,又带着几分委屈。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没有偷东西呢!” 什么情况?谢元意皱着眉,走近厢房那边,只见一圈人围着段小鸢,他脚边散落的包袱里,依稀可见金银珠宝。 段小鸢一见到谢元意这个熟人,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谢十五!你终于来了!他们冤枉我偷东西!” “你小点声,我耳朵疼。”谢元意摸了摸耳根,听他嘴里连珠炮似的吐出今早的破事。 林家的一个嬷嬷早起嚷着府里丢了东西,说是大小姐生前的首饰还有一些香料丢了,那些东西金贵,府里的人自然忙着去找,查来查去查到了段小鸢这边,从他屋里搜出来东西后,一口咬定是他偷盗,还要报官。 段小鸢觉得这件事发生在他身上很不可思议,这些人知道他有多有钱吗,这点东西,还不够他买座宅子呢,何须他搭上一世英名。 然而,不管他怎么解释,这些人就是咬定他偷了东西,官差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谢元意看向人群中的嬷嬷,有些眼熟,拧着眉过了遍脑子,她问身边的崔宁:“她昨日,是不是穿着素缟?” “没错。” 段小鸢见谢元意无视他的苦楚,眼圈红了又红,愤懑难消,“你怎么不帮我说话?你不会也觉得我偷了东西吧?你怎么这么可恶啊,我还给你金珠了呢!” “你很吵。”谢元意瞪他,怎么总是打断她思考。 这点就不如李怀璧,他总是很安静。 谢元意怀疑自己得病了,怎么老是想起李怀璧,他更可恶。 甩开杂念后,林管家终于赶到了案发现场,对于这出偷窃案,他表示了极度的不满,是对府里下人的不满,“荒唐!段道长是老爷的客人,他怎么会偷东西,莲姑,你在闹什么!” 那位名唤莲姑的嬷嬷泪眼婆娑,叹道:“大小姐打小就是奴婢在旁边伺候着的,她走后,奴婢替她收拾遗物,好好的东西说没就没了,捉贼拿赃,大家伙可都看见了,东西就是从这位道长房里搜出来的!” “谁看得起那点破铜烂铁啊!” “你个不要脸的,偷了东西还敢如此嚣张!” 双方吵闹不休,官差上门来时,段小鸢都差点动手打人了,结果是双方都被带到了衙门,托他们的福,谢元意见到了她穿越以来认识的最大的官,延州的知州大人。 梁知州政绩斐然,为官清正,州内大小事务烂熟于心,对于林家他有一定的了解,但今日闹上公堂,他感到十分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林家素来低调,林员外乐善好施,还是州城的纳税大户,至于明虚观,他久闻天下第一观的名声,敬佩不已,这样两伙人因为盗窃出现在衙门,太离奇了。 开审之时,梁知州的注意力完全被谢元意夺走。 一声哀嚎,衙门里的人不由自主觉得头皮发麻。 “知州大人一定要为贫道做主啊!这老婆子偷盗主家钱财不算,还想嫁祸于我师弟,倒打一耙,实属歹毒!” 段小鸢懵了。 莲姑也懵了。 到底是谁倒打一耙。 谢元意捂着胸口,摆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来,“我明虚观弟子向来以锄强扶弱为己任,我这师弟更是家财万贯,我们岂会为了那一点钱财,搭上师门的名声呢,想当年,太祖皇帝亲封明虚观为天下第一观,若我师弟真是那等作奸犯科之辈,又岂会被收入门中,大人明鉴啊!” 一下子搬出太祖皇帝,梁知州被噎得难受,他瞧了瞧段小鸢,浑身上下确实有不少宝物,像是出身富贵人家,谢元意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不过偏听偏信不好,梁知州又采纳了莲姑的证词。 “你这老虔婆还在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见了林小姐已故,动了偷盗钱财的念头。” 莲姑冷笑:“若我真要偷盗,神不知鬼不觉拿了便是,何须嫁祸于他,惹出这些麻烦事来。” “那是因为你的无耻行径叫我妹妹看见了!” 谢元意朝着身后的崔宁使了个眼神。 瞬间,崔宁会意,挤出两滴眼泪,跪倒在公堂上,诉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昨夜我见这婆子鬼鬼祟祟从林小姐的院子出来,我竟也没放在心上,还同她打了招呼,她定是以为我撞破了偷盗之事,特意嫁祸给你,想要赶我们三人走。” 段小鸢听得入神,好像这事跟真的一样。 在胡编乱造这方面,谢元意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口头上的优势太大,但是没有证据,梁知州最终决定,将两人同时关押,择日再审。 谢元意跟莲姑错身时,她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道:“这下,府里不会再闹鬼了吧?” 莲姑的身体僵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她瞪谢元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像你这样信口雌黄之人,是要下地狱的。” “我下不下地狱不知道,反正你要进牢狱了。” 朝她粲然一笑后,谢元意又去安抚了一下受伤的段小鸢,“放心,很快救你出来。” 段小鸢知道,他能从偷盗犯到择日再审,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要是没有谢元意,那些话他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能由着别人给他泼脏水。 瞧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谢元意忍不住逗他。 “感动啊,那等你出来教我功夫吧。” 段小鸢吸了吸鼻子,“就两招,不能再多了。” “成交!” …… 谢元意是在莲姑被抓的第三日见到林小姐的。 客栈里,按道理来说已经死了一个多月的林小姐,健康平安地站在谢元意身前,态度分外强硬:“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了莲姑?” 这话有些莫名,谢元意反问:“我为何要放过想害我师弟的人?” “再说了,定罪收押那是官府的事,找我有什么用。” 林小姐怒目圆睁,觉得谢元意是个很不讲道理的人:“莲姑年岁大了,身体孱弱,若非你胡搅蛮缠,何须受牢狱之灾。” “那是谁先想出嫁祸这出戏的,莲姑的命是命,我师弟就活该背上罪名?林小姐,你们家的事,牵扯到外人可不好。” “是你们先闯进来的。” 谢元意逼近她,嗓音压低了些,道:“那就让你爹别耍手段啊,毁了别人的生意,还想自己好过,未免太贪心了。” “他不是我爹!” 谢元意的话,仿佛一根尖刺,直直插向林小姐的胸口,让她本就腐烂的伤疤,再次被剖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元意想旁观都不行了。 她试着安抚躁动的林小姐,“我只是受宋员外的恩惠,替他查一查这些年的厄运究竟是为何,你们家的事,我无意插手,你给我一个答案,我会想办法救莲姑出狱,然后离开林家,绝对不会干涉你们的恩怨,如何?” 林小姐沉下心,揪出了自己最心痛的那段过往。 “我爹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这个人,是我爹的弟弟。” 17、17 数年前,延州的玉器大家林老爷添了一对双胞胎,本来是桩喜事,可一游方道士恰巧入府,留下了双生子不详的预测,若是将两个孩子都留下,家中必定招惹灾祸。 林老爷觉得这人太过于晦气,让下人把他赶了出去。可自那以后,林家各种祸事不断,林老爷跟林夫人没办法不多心,他们渐渐也觉得,出现在自家的霉运,是双生子带来的。 在孩子出生半年后,林老爷得罪了官府的人,险些丢了命,出狱后,他便跟妻子商量,要送走一个孩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句话没错,可人的心终究是偏的,比起整日哭闹的小儿子,他们自然更喜欢聪颖乖巧的长子。 林老爷将小儿子送去了乡下的庄子,派人好生照顾,按照那道士的说法,他们一生都不能再见面,为了免去不必要的烦扰,林老爷嘱咐过下人,千万不能向小儿子提起他的身世。 如此过了十几年,长子愈发出色,能够担起家里的生意,接着娶妻生子,他们一家人很幸福。而林老爷对于小儿子的疼惜,也随着时间的消逝淡去。他不再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甚至经常会忘了拨给庄子上的开销,他们彻底变成了陌生人。 自始自终,林员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在林老爷和妻子相继去世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牵扯了。 那些年小儿子过得很不好,顽疾难愈,缠绵病榻,伺候他的老人一个个的离世,没有亲人的陪伴,到后来,连钱财也没有了。 一个冬日,小儿子觉得天气好,想要出去走走,无意招惹了豪绅子弟,他被打得浑身是伤,他听见那人说:“什么穷酸货色也敢挡你宋二爷的路,滚开!” 小儿子从前不觉得贫穷可耻,他只恨自己没有一副好身体可以自食其力,可在见惯了世态炎凉后,小儿子开始怨憎上天,为什么不能让他活得好一点。 老天爷似乎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他身边最后一个亲近之人,在他三十岁时也死掉了。 那是自他有记忆时便陪在他身旁的人,对他来说,他就像父亲一般。 老仆人死前流下了不舍的眼泪,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死了,他这样孱弱,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他抛下了家主的嘱咐,把真相告诉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想他去找自己的哥哥,至少还有人能够照拂他,他能够好好调理身体,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小儿子只觉得荒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潦倒半生,兄长却一世美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做错了什么了,要被那样无情的抛弃。 对父母的恨转嫁到了兄长身上,小儿子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在被撕扯,仇恨的种子开始萌芽,日渐茁壮,最终冲破了他的身躯,牵着他的手,让他开始作恶。 从好人变成坏人很简单,杀过一个人之后,再杀其他人就会变得很容易。小儿子想要的不是锦衣玉食,他不要跟所谓的兄长想认,他要的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那些幸福,本来就该是他的。 他要取代自己的兄长。 过程很曲折,他费了很多时间,他们是双胞胎,相貌完全相似,只是细微处还有些差距,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学,可以改。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兄长死了,他成了那个妻女相伴身旁,饱受百姓赞誉,家财万贯,健康安乐的林员外。 他该说兄长和嫂嫂的感情真好吗,才三个月,嫂嫂就拆穿了他。 他把她杀了,埋在和兄长距离很远的地方。 他们的女儿很聪慧,小儿子很喜欢她,如果她一直那样乖顺,他是真的想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毕竟他没有亲人了。 这个孩子随她母亲,聪慧至极,她也许是看出来了自己不是她真正的父亲吧,她变得警醒,压抑,眼神里爬满戒备,她觉得自己伪装得不错,殊不知在他眼里,太直白了。 小儿子想,人和人之间真的很奇怪,哪怕血缘淡薄,相处个几年也会有感情,对她,他已经没法像对待兄嫂那样狠毒了。 或许是他还想听她再叫爹爹吧。 但她不能再留在延州了,否则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拆穿,他要把她嫁去昌宁时,她很不情愿,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没想到,她死了。 那个前一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静悄悄地死了。 他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好像有些难过。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这是设给他的局。 为父母报仇的欲望支撑着林嫣认贼作父。 不知道从哪一日开始,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变得很奇怪,和记忆中的差距越来越大,林嫣没办法不多想,她派身边的人去查,当血淋淋的真相铺在眼前时,她几近晕厥。 难怪府里的下人换了几回,她父亲那些原本亲近的下人走的走死的死。 仇恨淹没了林嫣,她要让那个畜生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要他血债血偿。 “我原本想借假死闹鬼一事诱他失智,便是不能让他吐出几分真话,要得落个噩梦缠身惊悸而亡的下场,若不是你们闯了进来,他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谢元意听了这一串故事,只觉头脑发胀,眼压高得受不了,不是说延州民风淳朴吗,怎么她才来几天就捅出这么大的事来了。 没在这方面多想,谢元意捕捉到林嫣话里的关键词,问:“你是怎么做到假死的?” 这是什么很容易的事吗?谢元意听林管家提起过,他们大小姐死的时候被验明正身过,下葬也是他亲眼盯着的,绝对没有任何差错。 “这同你没有关系,我自有高人相助。” “那个鬼影也是你口中的高人?” 谢元意见过段小鸢的功夫,想从他手里逃脱,不说其他,轻功已然是登峰造极。 “你不要管那么多!”林嫣拔高音量,不想跟谢元意绕来绕去,直言道:“莲姑对我忠心耿耿,是我指使她冤枉你师弟偷盗的,我只是想赶你们走。” “你都报官了还说这么多?要不是我嘴皮子利索,这会儿我师弟都被判刑了。”谢元意看出来这小丫头心眼挺多的,生怕他们走了再回来,直接给按死。 林嫣脸上多了几分羞赧之色,她自知理亏,压下怒火朝着谢元意稍稍俯身:“是我有错在先,只要你救出莲姑,不要再干涉我的事,离开延州,我必以重金感谢。” “多重?” “纹银五百两。” “成交。” 说穿了,这些人的恩恩怨怨跟谢元意半点关系都没有,她本就是为钱而来,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显然,林嫣这边的通关难度比宋员外那边小,她总不可能跑到宋员外那边说,你的老朋友死了,现在是个假的,百分之八十是他要搞你生意吧。 还是先让那叔侄俩斗,看样子他们势均力敌,谢元意根本没有插手的空间,她喜欢帮扶弱小,他们可不算弱小。 谢元意在客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去了趟衙门。 段小鸢正无聊到数稻草,瞧见谢元意的衣角时,兴奋到一蹦三丈高,“谢十五,你这么快就来救我啦?” “你等会儿,我有事。”谢元意把他探出来的脑袋塞了回去。 她往莲姑那边走,段小鸢直嚷嚷:“你找那个老妖婆干嘛!” 被唤作老妖婆的莲姑在看见谢元意拿着的那枚香囊时,眼眶湿润了几分,“是我连累了小姐。” 谢元意道:“你不要在这演苦情戏,我答应你家小姐要把你救出去,你赶紧过来串供。” 谢元意提前写了词,把这段互相认为对方偷盗的故事改编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莲姑伺候林小姐多年,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她的离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故而在梦游时进了林小姐的房间,为她整理遗物,不巧,这些东西被她顺手搁在了厢房,梦游的人是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的,所以才闹出这场乌龙。 为了保证真实性,谢元意还请来了两位“证人”,莲姑的远方侄女以及林府的丫鬟,她们言辞恳切,莲姑患有梦游症,此外,还有场外专业人士的讲解,年过五旬的老大夫证明梦游者确实会有那些症状。 梁知州虽然觉得这些话的可信度不那么高,但是闹事的双方都和解了,财物也没有损失,干脆就顺手推舟,当然,为了端正法纪,杜绝此等扰乱公堂的事再次出现,梁知州对双方分别处以五十两的罚款,以儆效尤。 重见天日的段小鸢差点要给谢元意跪下,“谢十五你真是太厉害了,才一天就把我救出来了,那个莲姑怎么回事啊,不知道自己有病啊,害我平白受了牢狱之灾,对了,我们赶紧再去林家吧,林小姐的超度还没做完呢。” 谢元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具体情况,难道要她告诉段小鸢,你是在给一个大活人做超度吗,林嫣受不了的,她也受不了。 她支支吾吾道:“要不,算了,我感觉林家挺邪门的,我们别管了吧。” “那怎么行,”段小鸢有些生气:“答应别人的事当然要做到底,更何况我们的职责就是驱邪,我一定要管到底。” 什么傻白甜。 谢元意默默望天,揪住段小鸢的领子,“那我们先回客栈休息好不好,你一身晦气赶紧洗干净。” “这倒也是,那就明日再去吧。” 当晚,段小鸢病了,崔宁动的手。 “我后日,一定会去林家驱邪!” 他病了好几日。 段小鸢痊愈的那一天,林员外死了。 那个死了的林小姐,活了。 18、18 谢元意再次见到林嫣时,她带来了五百两的银票,一身白衣,簪了白花,假的林员外死了,林嫣可以光明正大替她父母戴孝了。 她显然是哭过许久,眼睛的肿胀感明显,谢元意诚恳道:“节哀顺变,仇人已伏法,想来令尊令堂如今也能安息了,林小姐要往前看。” 安慰别人的话总是很容易说出来,虽然这些话并不会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可在某种意义上,那是种美好的祝愿。 林嫣已经不似初见时那般盛气凌人,她朝着谢元意行礼,“之前是我太过意气用事,多有得罪,还望道长见谅,我先前是怕行事受阻才叫道长离开延州,如今大仇已报,去留全凭道长心意。” 她不说这话,谢元意也没打算走,这些日子她窝在客栈养伤,极少探听外面的消息,可林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总有几句能够传到谢元意耳朵里。 人人皆叹林大小姐韬光养晦,在仇人身旁蛰伏数年,不惜借假死引贼人上钩。她把罪证交到官府手中时,假林员外已经死了,据说是畏罪自尽。 是不是自尽并不重要,林家的后花园里挖出来不少尸体,数不清的罪孽摆在了台面上,大家并不在意那个人是怎么死的,真真假假的消息如雨后春笋一般盛开在延州。 大家好像都变成了事后诸葛亮,纷纷讲道自己早就觉得林员外不对劲,信誓旦旦,言辞恳切,好像从前责怪林小姐不尽孝道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更多的人惊叹于林家二老的狠心,亲生的儿子也能舍弃,造就这一桩冤孽,林家的名声很受打击,生意也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玉器大家落到一个女子身上,他们不相信她会有能力撑起家族。 林小姐最近确实有些焦头烂额,能来见谢元意,是她费力挤出来的时间。 送完银票后,她起身要走,可又想到些什么,转身对谢元意说道:“谢道长可愿帮我做一场法事?” “我于此道并不精通,还是让我师弟来吧。” 段小鸢在去林家的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完,谢元意的头被吵得很痛,偏偏又不得不应付这孩子,给他解答各种疑惑。 “真是太离奇了,我们见到的居然是假的林员外,我回去一定要好好跟我师叔谈谈,他说人心险恶,果真没错!” 谢元意觉得有些奇怪:“你为何总是提你师叔而不是你师傅?” “我师傅孤傲冷峻,不喜与人来往,每日只抽两三个时辰教我功夫,其余时间都待在后山修行,我从小到大,见得更多的是我师叔,自然与他更亲厚些。” 这小子的师傅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嘛,谢元意托着下巴,想去明虚观的心又动了几分。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林小姐没死,还等她来找你啊。” 谢元意茫然:“我不知道啊。” 虽然有过怀疑,但她真没有往那方面想,一切都是凑巧。 段小鸢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那你原本是怎么打算救我出来的?” “莲姑岁数大了,受不了牢狱之灾的,她最后熬不住了,肯定会想办法救自己出来,只要你没偷盗,身正不怕影子斜,操心什么?” 原来,如此简单直白吗,段小鸢回忆起这些日子他将谢元意当做神仙一般,真以为她是通天晓地,算无遗策的得道高人,怎么如今倒显得他像个笑话。 他原本还打算多教谢元意一招绝学,现在连那答应好的那两招都有点想反悔。 谢元意看出来他极力想要压下去的鄙夷,为自己辩解道:“瞎猫碰上死耗子又怎么了,那说明我运气好,你什么态度啊,不过林嫣确实还年轻,沉不住气,换个人来,你真要在牢里多呆几天了。” 段小鸢不赞同她的观点:“她要是真沉不住气,早被她那歹毒的叔父给杀了。” 谢元意拿头发绕着自己的手指,笑得有些不走心,“谁知道呢。” …… 这一场法事做得很顺利。 林家的下人很多都被林嫣放了出去,莲姑紧紧跟在她身旁,那位接待过谢元意的林管家被判了秋后问斩。他本是林家的家生子,被假林员外收买后,为他做了不少恶事,林嫣自是不会放过他。 火光映亮了院落,灵堂内两座牌位摆在一起,谢元意过去烧了香,见站在旁边的林嫣眸光泛起涟漪。 “他死的时候,我问他为何要杀我的父母,明明我爹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何其无辜。” “道长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不知。” “他说,他知道他们无辜,但是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去恨死人的话,也太过于无能为力了。” 那晚的点点滴滴,好像都刻在了林嫣的记忆里,她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流了两滴泪。 “凭什么自始至终承担痛苦的只有我,被送走的是我,失去父母庇护的是我,疾病缠身的是我,最后还要我去宽宥,独自咽下怨恨,我做不到。” 他只能把他的痛苦转嫁给别人。 “人们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作恶太多,所以害怕厉鬼索命,为此还请了我最厌恨的道士来,可知道那鬼是你,我反倒不怕了。” “嫣儿,我比起你的父亲,到底差在了哪里?” 他没有得到答案,他的女儿,他的侄女,他的仇人,亲手杀了他。 他被埋在了一座荒山,没有墓碑,一块朽木板留下了他的名字。 他叫林愈。 “通伯通伯,我为什么叫阿愈呀?”那年他五岁,掉了两颗牙,摔进泥地里,被老仆人捡起来洗澡,他趴在他怀里,有好多问题想问。 老仆人笑眯眯的,为他擦洗的动作很柔软,“因为阿愈的身体不太好,通伯想要阿愈无论以后有什么样的疾病,都可以痊愈,然后健康平安的长大。” “那我为什么没有爹娘呢,书上说每个人都有爹娘,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阿愈怎么会没有爹娘呢,阿愈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你的父母啊在很遥远的地方,他们来见你需要很多时间,等你长大了,他们就会来带你回家。” “好!那到时候通伯要跟我一起回家!” 可是,通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林愈死在了不欢迎他的家。 …… 宋员外难过地几天都没吃好饭。 旧友亡故,得知自家生意屡遭意外的原因,宋员外连着叹息了许久,他去林家上了香,林嫣还向他赔罪,表示这几年遭贼人所害,无意牵连宋家。 宋员外连忙摆手:“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同你爹娘才是可怜,都怪那畜生。不过我想不通,他为何盯着我家不放,延州玉器出彩,做玉器生意的又不止我一家。”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死了的林愈才能给出答案。 那年风雪漫天,他被宋员外的弟弟打得浑身是伤,身体状况愈发不好,在白雪消融之时,他病得快要死了,通伯去找大夫的路上摔了一跤,手被利器划破,他却没有在意。 林愈捡回了一条命,通伯却因破伤风而亡。 可笑的是,等他取代兄长后,宋二爷死于急病。 他再次转嫁了仇恨。 林家的事彻底告一段落,谢元意不仅得到了林嫣的五百两,宋员外也送来了三百两的银票,她本意是想跟段小鸢平分,毕竟他出力很多,这位有钱人家的少爷表示他不缺这点钱,大手一挥,全留给谢元意了。 她不禁感慨自己挣钱的思路真是伟大,有钱人的钱最好赚,当然,她也很感谢这个信奉道教的国家,这使她这样一个来自“不出名”门派的道士也享受了很多便利。 得知她还没地方住以后,宋员外和林嫣都提出可以去他们府上小住,谢元意婉言拒绝了,她拿着手里的钱租了间小院,不大,但是三个人住绰绰有余。 一直嚷叫着还要去其他地方历练的段小鸢留了下来,原因是他要教谢元意剑法,答应别人的事不能反悔,段小鸢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要练剑法,自然得有把趁手的好剑。 谢元意跟着段小鸢上街,去了藏剑阁,价格太高,她消费不起。 “花一千两买把好剑当然值得,你不是有八百两了吗,我可以再借你二百。” 谢元意内心暗骂这败家孩子,“钱全花出去我还活不活了?那五十两的我看就挺好。” 她还要给崔宁开医馆,可不能大手大脚。 段小鸢把头别开,像只骄傲的孔雀,“你不买我就不教你剑法,我才不要碰那些破铜烂铁。” “不教算了。”谢元意扭头就走。 “哎,你真走啊!你等等我!” 闹到最后,段小鸢都快气哭了,“我花钱给你买一把好剑还不行吗?”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一点学功夫的诚心都没有。 “无功不受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可能用全部身家买剑的。” 有句话叫善书者不择笔,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学会了招式用什么剑不都一样?她不懂段小鸢为何如此执着,竟然还说五十两的剑是破铜烂铁,他知不知道五十两有多值钱。 她干脆去铁匠铺随手打一把,让这富不知道几代看看,到底什么才是破铜烂铁。 僵持许久,谢元意最终买了把一百两的剑。 双方各退了几十步,心里充满了对对方的鄙视。 谢元意租的院子里种了棵桂花树,院门一开,桂花香扑面而来,前一夜刮风下雨,散了一地桂花粒,他们回去时,崔宁正捧着几把桂花。 她说桂花可以做香囊,可以泡茶,还可以入药,用途广泛,与其被段小鸢踩个稀碎,还不如物尽其用。 “阿宁阿宁,你管管她!今天为了买剑的事,她竟然骂我是蠢货!”段小鸢嗓门大,进来吼一嗓子,左邻右舍都听得见。 他们隔壁住了个屠户,平时爱喝酒爱睡觉,他可以大声嚷嚷,但别人不行,听见声儿后,直接骂了过去:“他奶奶的又在鬼叫什么,才住进来几天要我骂几次?能不能老实点!” 初生牛犊不怕虎,段小鸢不怕他,甚至很多次都想骂回去,可架不住谢元意跟崔宁都是喜欢息事宁人的性子,给他一按,他火气就消了下去。 “说了让你别叫你还不听,又挨骂了吧。”谢元意有些幸灾乐祸。 “好啦,练剑!” 段小鸢平日看着不着调,可在练武这事上,他极为专注,耐心纠正着谢元意的动作,她若学得好,他嘴里的溢美之词也会接连不断。 “就是这样,谢十五,你很聪明嘛。” “对了对了,手腕要转,这个剑花,漂亮!” “接下来这一招流风回雪,你可要看仔细了。” 他们练剑,崔宁在一旁煮茶,八月桂花飘香,暑意还没有完全消散,风里带了几分清凉,晴朗的日子,好友相伴,衣食无忧,还有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谢元意想,若是每一日都这样度过该有多好。 等到崔宁的医馆开起来后,他们还可以再招些人,延州物价不高,她又结识了两位富豪,梁知州是个不错的父母官,似乎一切都很好。 那晚谢元意的梦都是甜的。 日子从指缝间溜走,谢元意意识到已经是八月十四,她要度过在古代的第一个节日时,有些微妙的归属感在身体里蔓延。 莲姑的身体不太好,林嫣知晓崔宁的医术不错,请了崔宁过去替莲姑看病。 延州下面的一个县城出了些怪事,段小鸢被请过去开坛,说会在傍晚前赶回来。 家里只剩谢元意。 她的腿跟胳膊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不会痛,动作大一点也没关系,走路更是不受影响,除了已经结痂的伤疤丑陋得碍谢元意的眼,她没有任何不适。 谢元意坐在铜镜前梳头,打算过会儿上街去采购,她的厨艺不错,崔宁和段小鸢很喜欢她做的菜,今日多买些东西,明日可以准备个丰盛的中秋小宴。 头发全部散下来时,长长短短混在一起很怪异,被李怀璧切断的半截头发长长了些,但跟原本的长度比还差得远,平日谢元意总是会把那些短的头发扎得紧紧的。 有次练剑时掉下来几缕被段小鸢看见,他笑话了她好久,气得谢元意拿剑捅他,又捅不着,最后泼了他一脸水才作罢。 中秋前一日的集市人很多,叫卖声混在一起,东边起西边落,谢元意提着篮子,每个摊前都要看一看。 她逛了好久,想要找个地方歇歇,碰巧经过她最初去的那间茶馆,起了兴致想要去听人说书。 之前是带有目的,这次纯粹享受,谢元意觉得,说书人讲得很有意思,她坐在二楼,点了茶和点心,摇头晃脑,悠然自得。 她从窗户往外看,人头攒动,熙攘繁华。 直到看见某一处,谢元意的视线顿住。 廊桥之上,青色袍角探出,葱茏古树遮挡来人半截身影,剑穗随步伐微微晃动,拂过苍劲有力的手,他越往前,越来越近,树叶枝桠横斜也无用,任由面貌逐渐清晰浮现,唇、鼻、眼、眉,再无空想的余地,清清楚楚。 谢元意没吃完的半块点心落在桌上,碎成几片,杂屑纷飞。 她有种即将要晕过去的感觉。 李怀璧,追来了。 19、19 这些日子李怀璧过得不怎么好,他还不太习惯回到做太子那时的状态。 从前在京师,那些人都很喜欢他,赞他敦厚贤良,储君如此,是上天福佑昭秦,为这些话,李怀璧永远都以最严苛的准则来要求自己。 政事才学骑射无一不可荒废,对待朝臣要恩威并施,要能虚心听从师长的建议,他的兄弟很多,如豺狼虎豹一般盯着他,企图将他踢下太子之位的大有人在,李怀璧不敢也不允许自己身上出现不完美的地方。 他希望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太子,这样才不会让他的父亲失望。 李怀璧幼时有一个很喜欢的弟弟,那孩子聪慧又活泼,很得皇帝疼爱,他的母亲出身很好,望族贵女,入宫就封了宁妃,可后来,她惹了皇帝不开心,短短几天之内,褫夺封号,打入冷宫,赐毒酒,她死的时候,那孩子就在一旁看着。 失去母亲的庇护和父亲的宠爱,那孩子在宫里过得很艰难,连宫女和太监都敢嘲笑他,克扣他的吃穿用度,堂堂皇子,最后竟然冻死在自己的宫殿里。 皇帝的儿子实在是太多了,他甚至没因这个孩子的逝去感到痛惜,他惩治那些宫人,只是因为他们损害了皇家威仪。 其实那个时候李怀璧已经隐隐察觉出,他的父亲是个冷漠而残酷的人,可是他同那孩子的境遇很像,他们都没了母亲,他们的母亲都曾触怒天威,太子之位,并不能弥补李怀璧的恐惧。 尚且幼小的李怀璧害怕自己也会成为那只冻死的幼鸟,所以他只能拼命地讨好皇帝,把自己变成他理想中的样子。 他做得越好,皇帝脸上的笑容越多,他时常称赞他,说,他是他最喜欢的儿子。 假话听了十几年,难免会让人生出错觉,那个孩子只是个意外吧,他们是父子,血浓于水,他不会沦落到那般境地的。 事实总是残酷的,李怀璧终于也成了那只幼鸟。 在流放的无数个夜晚里,李怀璧缩着身子,努力靠近火源,却还是被寒风刺得骨头发痛,正如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成为一个好的太子,他的命,依然不能握在自己手中。 他开始厌恨过去那个完美的自己,他亲手为自己穿上了布满荆棘的华服。 褪去华服,他畅快了许多,原来随心所欲是那么美妙的感受,他的本质就是恶,他的确是那话本里描绘的恶毒反派角色。 现在要让李怀璧再次披上华服,他当然会难受。 李怀璧同方知府说了不想大张旗鼓,方知府便让他住进了自己的宅子里。 这些时日,他们打交道颇多,李怀璧日日都得端着架子,还得装模作样问询昌宁府的事务,他感到累极了。 上辈子他从建州回到京师,一路上各种恶霸匪盗横行,他拟了折子上奏,得到皇帝许可后,责令一众官员,那时候他还是个正直的人,世道残酷民生多艰,皆能入他的眼,他想去改,想要重现太平盛世。 结果还不是那样。 李怀璧想,他更适合做个恶人。 可恨的是他仇家太多,恨意太浓,如今羽翼未丰,尚且还需要伪装。 李怀璧演戏演得疲惫不堪,方知府请了好的大夫为他治疗,身上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他却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总是会想起谢元意。 他想杀了她,可她和那些人又是不一样的。 相识之时,李怀璧摆出了最恶劣的一面,她见过他所有的恶,知道他是个烂人,她唾弃他,却在某些时候不得不依附他。 他的内心经常会升腾出一种欲望,他想把谢元意绑在自己身边,虽然他利用牵机也做到了,不过还不够。 最开始他没有那样想,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阻止谢元意逃跑,越往后,他越弄不懂自己,他时常觉得,牵机有些太长了,他们的距离应该更近一些,最好是几步,最好是肌肤相近。 于他而言谢元意很纯粹,不牵扯前尘旧事,她是一个全新的人,她的厌恶、喜悦、鄙夷、恳求都表现得明明白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李怀璧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游魂。 在客栈和被追杀时,他们并肩作战,后背抵着后背,李怀璧想,他大概是疯了,怎么能把自己暴露在一个拼命想逃离自己的人面前,可那一刻真的来临时,李怀璧心中流淌过一丝愉悦。 他信赖谢元意,谢元意何尝不是,在生命遭到威胁时,他们抱在同一根浮木上,即使是被迫,他们也共同游到了彼岸。 最初,他想弄清谢元意身上的秘密。 现在,他想要谢元意成为自己的同伙。 跟一个鲜活又纯粹的人,在这荒谬的世界里求生。 可笑的是,脱离险境后,她把他再次踢回了泥泞里。 他怎么能不恨她,想要她死,想要她永远待在身边。 烦躁的情绪让李怀璧的戾气变得格外深,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了,他还没有谢元意的消息,方知府这种废物到底有没有认真去做他交代的事,堂堂知府,抓个人也抓不到,要他有什么用。 李怀璧按捺住杀人的冲动,把方知府叫了过来,“方知府还是没有那逃犯的消息吗?” 心情不佳,演戏的欲望并不高涨,李怀璧端坐着,干净的面庞上读不出任何表情,和他往日模样相比,可称得上分外阴寒。 方知府腿肚子有些发酸,他躬着腰,感受到李怀璧的目光紧盯着他,忍不住一阵心慌,他硬着头皮说道:“近些日子昌宁多雨,路难走,消息传达有些不及时,还望太子殿下恕罪,微臣一定会尽全力!”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还没有尽全力吗?” “不不不,臣绝无此意啊!” 方知府扑通一声跪下,他想不通,从前温和儒雅的太子殿下怎么变得这么难缠。 “三日之内,若是还没有本宫想要的消息,方知府可以提前考虑告老还乡了。” 要么是拿了朝廷的俸禄不做事,要么是能力欠缺不堪重用,不管哪一条,罢他的官都没问题。 李怀璧冷眼看着方知府,心头无名火窜起。 他的怨气在杀了一个人之后得到了些许释放。 碰见阿奇时,李怀璧正站在城门口,看那张对谢元意的通缉画像。 轮廓清晰,面目周正,同本人并没有什么偏差,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李怀璧认为应该是神态,谢元意不会摆出那么僵硬的表情。 终究还是死物。 李怀璧准备离开,抬眸的一瞬间,瞥见了一道进城的身影,那人也在看他,睁大的双眼暴露了他的惊讶。 李怀璧用了点时间才想起来他叫什么。 阿奇是他的贴身侍卫,跟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他办事利索,功夫也不错,话还少,李怀璧很是重用他,出发去建州,李怀璧带了他去。 在建州时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杀了,起码在上一世,李怀璧是这么认为的。 回到京师的第二个月,阿奇带着满身的伤回来,说自己当时还剩一口气,侥幸逃出生天,在路上他几次性命垂危,多亏有人相救才能保住性命。 李怀璧那时经常会心软,这样忠心的侍卫,他却害他如此,他一定要好好补偿他。 然而,就是这个看似忠诚的人,在李怀璧流放途中差点要了他的命。 “承蒙殿下厚爱,主仆一场,不知殿下能否再为臣行个方便,让臣好回去交差呢?” 阿奇是他的弟弟埋在他身边多年的棋子。 被背叛的感觉很糟糕,李怀璧的这段回忆,温情的画面不多,气愤和怨怼,跨越多年,依旧活灵活现。 既然碰见了,阿奇自然赶着前来相认。 小巷里,他诉说着这一路的艰辛,语气有些急:“幸好殿下无碍,朝中那些人实在是太猖獗了,殿下,我们还是早日启程,向陛下回禀此事吧。” 李怀璧手指摩挲着剑柄,看向阿奇。 “是向陛下回禀此事,还是向你真正的主子回禀此事。” 阿奇一愣,“殿下何意?” “怎么,我弟弟没有让你借机杀了我吗?” 若李怀璧的语气里带有半分迟疑,阿奇都不至于混身发热,被紧张的情绪包裹,他太笃定,是只有拿到确切的证据才会有的笃定。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李怀璧一直都很信任他,他从未露出什么破绽。 阿奇想活下去,他知道李怀璧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可怜一点,努力的去求求他,他不会杀了他的。 阿奇刚这样想,银光便从他的脖颈划过,他还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喷溅而出,看到鲜红沾湿了李怀璧的衣襟,点缀了他的眉眼。 怎么会这样呢,太子殿下,一直都是个好人啊。 阿奇到死也想不明白。 李怀璧的心情变好了些,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仇人,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就从他开始,剩下的,他会一个个要他们的命。 喜悦过后,李怀璧又察觉到点可惜,他不该这么轻易的杀了他的,他只承受了那么一小会儿的痛苦,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死得太简单了。 单纯的杀人给不了他最大限度的满足。 李怀璧打定了主意,他要让他的仇人先尝尝他受过的苦,然后,在他们最幸福的时候杀了他们。 做太子的好处也有很多,他随手杀个人连后事都不需要处理,只需要交代方知府是那个刺客,剩下的他来做。 好事总会相伴而来。 李怀璧终于得到了谢元意的消息。 “有人在延州见过那逃犯。” 方知府把手下人呈上来的消息一一回禀,李怀璧听到谢元意做的那些事,手指扣着桌面,不轻不重。 离开他以后,谢元意赚了对她来说很多的钱,交了朋友,看样子还有定居延州的打算。 她过得很好,她怎么能过得很好。 他们是同伙,她该过得跟他一样不幸才对。 那晚李怀璧睡得很好,说不清是因为他手刃了仇人还是因为得到了谢元意的消息,总之,那是一个他重生以来,觉得很美好的夜晚。 延州和京师在两个方向,去延州意味着他回京的时间要再次延后,李怀璧清楚这一点,但他走得很潇洒,快马加鞭,尘土飞扬。 晚些回去又如何,那里待着一群令他作呕的人,他们不愿看见他回去,他想起他们也只想杀人,左右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让他们再过些好日子,死的时候能多点美好的回忆。 李怀璧进入延州时还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林家的事,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家人的身上,只有只言片语会提到那两个误入的道士。 想来谢元意做人比较低调,他听了一圈,没人提到她的名字,倒是那个叫段小鸢的道士,很出名。 他走在街上问了几个人。 “你说段道长呀,他住在杏花巷。” 一间很小的院子,关着门,能闻到桂花香,旁边住的人很吵,还有猪叫声,对李怀璧来说,这环境很恶劣。 谢元意,就住在里面吗? 李怀璧没打算敲门,正欲破门而入,他手一推,木门大开。 门没锁。 20、20 谢元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看清李怀璧的脸后,她立马扭过头,原本买好的东西被她放在了茶馆,带着那些逃跑可不方便,所幸没花多少钱。 她从茶馆的后门离开,去雇了辆马车,这样即便在街上跟李怀璧碰见,他也看不见自己,她甚至还考虑到了车帘被风刮开的可能性,戴上帷帽,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 崔宁应该还没有回家,她得先去找崔宁,收拾东西也肯定是要收拾的,钱还在家里,路引也在,没它谢元意根本是寸步难行,好在她当初填的目的地是明州,之后都还能用。 谢元意不是没想过李怀璧追来该怎么办,甚至可以说她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租赁小院时,她特意选了可以半月一交房租的,即便突然要走,也亏不了什么钱。 钱财路引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她都收在了一个匣子,拿上立马就能走。 她甚至还做过推演,走哪条路出城最快最隐蔽,她来回走过三四回,所有的情况都了解,哪怕遇见突发事件也能及时躲避。 可偏偏李怀璧是今日来的,崔宁不在家,谢元意不可能抛下她,依李怀璧那个性子,她要是走了,崔宁还在,他不是用崔宁来要挟她就是直接杀了崔宁。 这个风险,谢元意不冒都不行。 谢元意只祈祷李怀璧不会那么快找来,延州城虽说不大,找个人也还是需要费点功夫的。 要是段小鸢在就好了,他轻功好,腿脚快,让他去接崔宁。 仿佛是为了安抚她的焦虑,段小鸢那标志性的昂扬嗓音穿入马车。 “段道长除祟回来了?不是说要去一天吗?” “贫道功力高深,区区邪祟何足挂齿。” 段小鸢眉飞色舞的,还想同菜摊老板讲讲自己有多厉害,便听身后传来急切的一声:“段小鸢!” “你怎么在这?还坐着马车?” 谢元意招手让他赶紧过来,“我遇到点事需要赶紧出城,你快去林家把阿宁带回来,就跟她说李公子来了,她会明白的,我在家里等你们,一定要快。” 段小鸢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看谢元意的神色严肃,点点头,足尖轻扬,用上轻功直往林家去。 林家距离城门更远,只要段小鸢把崔宁带回家,他们立马就能走。 谢元意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段小鸢年轻,但是个靠得住的人。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谢元意原本很讨厌隔壁屠户杀猪的声音,今天一进巷子,猪又在惨叫,她竟觉得亲切无比。 她一路狂奔,街坊看见还问:“小谢道长怎么这么着急呀?” “家里有事回见啊!” 一句客套话让谢元意难过极了,她很喜欢自己的小家,街坊人都很好,淳朴又善良,每日见了都会笑眯眯的打招呼,哪怕是脾气不好的张屠户,昨日也送了些猪肉来,说是中秋贺礼。 她在这里住了没多久,遇见的全是好人,现在要离开,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谢元意鼻子一阵泛酸,推门而入闻到桂花香以后,眼泪再也憋不住。 情绪上来,谢元意也没注意到自己没锁门,她一边哭一边把装着路引的匣子抱出来,不知怎么回事,她感觉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蹲在床边,任由眼泪下去,浸湿木匣。 她想平淡又简单的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她喜欢跟人打交道,也很容易跟人产生感情,她死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我再也见不到师傅师兄师姐了,她会永远的离开她的亲人。 凭什么呢,她才二十四岁,她那么年轻,她的未来明明还有很长,却在那个时候断掉,谢元意不喜欢怨天尤人,就当自己运气不好吧。 她原本以为重生是对她的补偿,她依旧有着年轻的身体,可以做很多事,她还会有别的亲人,有更多的朋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是李怀璧毁了她的梦。 谢元意想不通,那群杀手不是叫他李大人吗,他至少是个朝廷命官,他都拿到了证据,他应该回京述职吧,为什么要死缠着她不放。 她后悔死了,为什么当初要在街上叫住他。 谢元意哭到头发昏,站起来后感觉腿被麻痹又夹杂一些刺痛感,她动不了,只能立在那缓和。 小院的隔音不怎么好,大门这两天出了点问题,被推开时会发出尖锐的吱呀声,谢元意叫段小鸢去修,他总说一会儿去一会儿去,结果到现在也没修好。 那道让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能冒出来的声音很清晰,穿过紧闭的房门,落入谢元意耳中。 是他们回来了吗? …… 这是崔宁觉得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十四岁被拐走,做了两年暗娼,沦为供人取乐的玩物。 她原本想做一个名扬天下的大夫,让世人知晓,女医并不逊于任何男医者。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实现不了愿望了。 她的眼睛是自己弄坏的,那些畜生以前都喜欢她的眼睛,他们要她盯着他们看,一双柔和如水波荡漾的双眼,让他们格外喜爱。 崔宁却想死,看那些让她坠入地狱的丑恶面孔,她好像要被撕裂了一般。 所以她毁了自己的眼睛,他们不再看她,她也不用看他们。 这双眼吓到谢元意时,崔宁有过一瞬间的后悔,她道歉,可她却在夸赞她。 谢元意跟客栈里的那些姐妹并不一样,和她们,是同病相怜,是暗夜里的抱团取暖,因为境遇相似,她们能感受到彼此的苦楚。 谢元意从未经历过那些事,却仍旧说,那不是你的错。 崔宁心甘情愿的跟着她走。 无论是做侍女还是做其他,她都愿意,她想报答自己的恩人,可谢元意让她做大夫。 一个吹着凉风的夜里,谢元意和她趴在被窝里,惺忪烛火映亮她半边脸颊,瞳孔中是跳动的火焰,整齐的银票,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都怪段小鸢非缠着我买剑,浪费了整整一百两,烦死了。” “我最近上街去看铺子,那么小一间竟然要那么高的租金,太夸张了,到时候我去请宋员外帮帮忙,如果有合适的,那我就租下来,我们可以准备开医馆。” “我怕我做不好。”崔宁有些羞赧。 谢元意却笑:“别怕呀,要对自己有信心,林小姐跟宋员外见过那么多大世面,都夸你医术好呢,你放心去做就是了,再说了,只要你治不死人,赔钱又怎么样,你也看到我的赚钱能力啦,短短几天进账八百两,你有什么可操心的。” “你不会治死人的对吧。” 她突然来了这么句,吓得崔宁直接坐起,“一定不会的!” 她家几代都是大夫,她爹说,她是他们家最有天赋的孩子。 “快放下,好冷!” “就像当时我们说的那样,你给人治病,我给人算命,定求大富大贵,也不知道段小鸢要待到什么时候,虽然我平时老骂他,可他要走了,我也会舍不得,或许还会哭,你千万别跟他说啊。” 她们说了很多话,最后谢元意架不住困意,眼皮耷拉着耷拉着,沉沉合上。 崔宁看着她,眼睫颤动。 “林小姐,我师妹她医术很高明的,不如让她给莲姑瞧瞧?” “宋员外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妹妹厉害吧,你不要老对女子有偏见,虽然女子行医很少见,但这不代表她们不行啊。” “是崔大夫吧,小谢道长总说你医术好,我想请你给我看看,我最近啊……” 她很久都没有听到有人叫她崔大夫了。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暗娼,那不见天日的两年早已过去,她现在是经常为邻里看病,是他们口中“药到病除,行医济世”的崔大夫。 她年少时的梦想,在一点点实现。 崔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美满。 可是李公子来了。 其实崔宁不讨厌他,甚至感激他,她知道当时若是没有李公子,她们是逃不出来的,他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他待她的十五姐姐实在不好。 谢元意身上有三道伤疤,全是拜他所赐,崔宁知道谢元意有多疼,她也看得见离开李公子之后,她活得有多自在。 崔宁不止一次祈祷,他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可他还是来了。 段小鸢来找她,带她回家,她跑得很快,很急,她觉得不够。 要再快一点。 千万千万,不要遇见李公子。 …… 谢元意腿麻的症状还没完全消失,哭得太久,她感觉眼睛有些涨。 大门的吱呀声持续了一阵,小院的隔音不好,谢元意直接拔高音量喊:“你们回来了吗?” 良久,未得到回应。 谢元意的心脏跳动开始加速,她感知着身体的变化,一点点的僵硬,一点点的颤抖,喉咙发紧,呼吸加重。 她放下了匣子,转身拿起了剑。 走得每一步对她来说都很艰难,手中的剑越握越紧。 这些日子,她跟段小鸢学剑法学得很认真,谢元意能察觉到自己的进步,可要想伤到李怀璧,无异于蚍蜉撼树。 她算着时间,希望段小鸢能够赶快回来,他同李怀璧定能一较高下,能为她争取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要是回不来,谢元意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把剑,要么捅进李怀璧身体里,要么捅进她自己的身体里。 她不想死,只是厌恶被禁锢,实在反抗不了,就在昏迷中度过吧,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被掳走的过程,太煎熬了。 谢元意反复深呼吸,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她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段小鸢每次回家都要大喊一句“我回来啦”,嘹亮清脆,极具穿透力,谢元意往日嫌弃他聒噪,此刻,如果能再听见,她会咬咬牙努力挣钱,买下那把一千两的剑的。 什么也没有。 桂花香变得模糊,杀猪也停止了,世界静得好像只剩谢元意一个人。 等待让恐慌放大了无数倍,谢元意闭了闭眼,抬起步子,向外走去。 不管是什么情况,总要面对的。 房门打开,小院一览无余,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半扇大门开着,能够窥见一部分街巷,这般情景会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是风吹开了大门。 谢元意一步一步走向前,心跳如擂鼓一般,砰,砰,砰,好像马上要跳出来。 另外半扇门被她推开了。 李怀璧站在外面,一动不动。 谢元意的泪涌了出来。 她就知道是他。 李怀璧垂着的眉眼缓缓抬起,他的相貌结合了父母的长处,每一寸都恰到好处,艳丽又柔和,人们常说,面由心生,他却好似完全不受影响,他的恶,他的美,如影随形。 李怀璧听见谢元意向他走来,短短几瞬里幻想了无数种她的表情。 愤怒的,惊恐地,故作讨好的,当然,也有哭的。 她的眼泪和他想象中又有点不一样。 她看上去很脆弱,很疲惫,李怀璧头一次见她这样,从前她也会哭,大多是闹一阵,泪水里含的是压不住的恨意,今天,是纯粹的悲怆。 他们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李怀璧看见她手里的剑,问:“想杀我?” 谢元意不理他。 “你跑的时候,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李怀璧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擦掉谢元意的眼泪,“哭什么,我又不会真的杀了你。” 李怀璧反悔了,他不杀谢元意,他要把她带着身边,一点一点磨掉她的反骨,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谢元意往后退,让他的手只能停在半空。 李怀璧笑了起来,面若桃李。 “谢元意。” 他在清醒的时候叫了她真正的名字。 “告诉我,你现在是怕我多一点,还是恨我多一点。”